八美圖 第一回 柳樹春訪師到蘇 鄧永康戲昭被打   詩曰:   雨斷雲歸甫作晴,夕陽鼓角動高城;客愁正得排酒去,草色直疑煙染成。   鶯為風和初命友,鷗緣水長欲尋盟;不須苦問春深淺,陌上吹簫已賣餳!   宋朝英宗年間,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一位公子,姓柳名樹春,父親柳上傑,曾為掌朝元老,今已亡;只有老母林氏在堂。並無兄弟,家資數百萬,開有典當十間,這也不在話下。柳樹春年方二九,曾進過文武秀才,尚未曾結下朱陳。生得一表非俗,唇紅齒白,目清眉秀,真如潘安再世,李白重生,兼又文武雙全,臂力過人。平生忠直,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故人贈他一個美號,叫做小孟嘗。   自幼拜過印然長老為師。三年學得一身拳棒,武藝無所不精。只因父親身中染病,故且暫別長老,回家侍奉父親。今上傑已經亡過,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又過三年。孝滿在家無事,因聞知印然長老,現在嘉興府三塔禪院,他特意欲重往相訪;未敢自專,只得入內稟知太太道:「孩兒欲往嘉興拜訪老師印然長老,故來稟知母親意下如何?」   太太道:「我兒,你既然要去拜會老師,為娘的亦不好阻你。只是出外不比在家,凡事須要保重,不可十分耽擱,即速回家,免致做娘的在家盼望,況且各處典當乏人總理。」   樹春道:「孩兒曉得,母親不必掛念。」   隨即命家僕柳興先去討下船隻,一面收拾琴劍行李物件,先搬運至船中。樹春又傳各間當典總管夥計吩咐一番道:「我至嘉興拜訪長老,不多數天就回;你們出入當賬,須要時刻清算,切不可疏忽。」   眾人答應曉得,俱各回身。樹春又吩咐家人女婢,小心服侍太太,不可一時疏忽。童僕皆應謹遵嚴命。樹春即入內堂拜辭太太,然後同柳興下船,直望嘉興進發。時值四月初旬,天氣清和,不一日已到嘉興。樹春吩咐船家將船停泊碼頭,即令柳興上岸,直至三塔禪院;入了山門,來至禪堂訪問,眾寺僧俱說道印然長老一月前卻是在此寺內,今已雲遊四處去了,並非寺中住持,請相公客堂少坐,待小僧請家師出來陪茶。樹春道:「不消了。請問師父,那印然長老可知往哪裡去麼?」   眾僧道:「他是雲遊過路的,去向實系難定。」   樹春道:「既如此,告別了。」   眾僧道:「相公再請寬坐,家師就出來了。」   樹春道:「不消打擾。」   回身出了寺門,心下想道:「枉我此番跋涉,又不能會著師父之面,空費一番辛苦,正是:有興而來,敗興而歸。」   柳興道:「大爺,我們今日已到嘉興地方,聞說秀州城內,十分熱鬧,何不同去城中遊玩消閒一番?」   樹春道:「既如此,將船暫泊碼頭,玩耍片時便了。」   主僕回至船中,用過早飯,更換衣巾。那樹春頭戴秀士方巾,身穿元色紅海青,腰繫名工打就的八進寶絲絛,腳踏皂靴,手持書扇,還有扇墜,乃是世代傳家珍寶,名曰移墨明珠。打扮得十分完整,宛若衛之清秀,備似潘安之妙麗,並無紈褲行藏,自是風流人物。即同柳興上岸,往秀州城中,進了西門,聞路上行人傳說道:「今朝乃四月初四,蓮花夫人生日,城隍廟裡演唱梨園,我們大家齊去看戲。」   人眾擁擠,甚是熱鬧。樹春聞說,叫柳興道:「我們今朝初到秀州城內,人地生疏,不知那邑廟在何處?」   柳興道:「大爺,方纔那眾人諒必是要去那城隍廟看戲的,我們可跟他齊去看看,多少是好?」   樹春道:「說得有理。」   主僕二人跟上了眾人,都至城隍廟。一進山門,但見士女紛紛,燒香叩頭的不計其數。二人入廟閒玩一番,樹春見廟內閒人攪雜,擁擠不開,叫道:「柳興不必看戲了,可往街坊玩耍片時罷。」   二人出了山門,轉東彎西,見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重重疊疊,甚是熱鬧。忽然見街旁排下一桌子,掛了一匾,匾上寫的「周國太相處。」   主僕二人駐足觀看,那國太見樹春拱手道:「觀相公氣色,今歲應遭大難,凡事須要仔細些。」   樹春應道:「在下生平不做甚虧心之事,諒來亦無什麼災難。」   國太道:「相公此刻,是該有定數非小可所能知也。」   柳興在旁叫道:「大爺不要聽他走江湖的胡言亂語,此等專會騙人銀子的。」   樹春辭了國太,又向別街遊玩。只見一簇人圍住在那裡看,不知是什麼。即叫柳興道:「你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裡圍住看什麼?」   柳興上前一看,只見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頭淒楚,珠淚滿面。旁立一位中年婦人,眾人圍住觀看,亦有仁厚之人道:「此事真正可憐,我們實在無力替她方便。」   亦有的少年道:「我們實在無有銀兩,觀這女子,真乃天下無雙,若有銀子,買來跟在身畔,豈不快哉?」   眾人在那裡說短道長。柳興聞言,即回來稟告樹春道:「大爺,那眾人圍住,原來是一個女子,坐在地下,雙目流淚,愁容滿面,旁又立一個中年老婦在那裡。小的聽見這些閒人的說話,想是要賣身的意思。」   樹春聽見柳興說到賣身二字,想道:不知何故賣身?便起一片仁慈之心。叫聲:「柳興,你隨我去問個明白,為什麼情由,或者救得她,亦未可知。」   於是主僕二人同往。柳興先至,來至眾人中說道:「大家恕罪,讓開些,讓開些,我家大爺來了。」   樹春近前一看,心中疑惑,未知是何緣故?待我問這老婦,便知始末。即叫道:「老娘娘,小生動問了:未知這位姑娘,為何緣故,面帶愁容,雙眼含淚,為何事閒坐在塵埃之中?望乞娘娘道明委曲。」   那婦人應道:「相公聽說,我家居住在秀水縣,丈夫姓馬名孝侯,系本邑庠生,家貧訓蒙為活。有一鄰居姓張名三泰,素本無賴,游手好閒,作歹為非。寒家幾次被他偷竊,因此丈夫向縣主立下一紙存案。豈知他狼心狗肺,懷恨在心,詎料現今他為大盜,把奴家丈夫扳了窩賊。前日丈夫被差人拿去,現在監禁牢中,不得回家,已經兩日。昨日衙門內之人,向奴身說道,須得銀子五十兩,買賄賊口,方保得丈夫無事。相公,我們實系寒士之家,哪裡有這五十兩銀子?叫我出於無奈,只得把這親生女兒,年方十六,叫昭容,變賣銀兩願為丫環不願為妾。因此在這街坊上坐。」   樹春道:「老娘娘,小生乃杭州人氏,到此尋師。聽你這番言語,使人淒然之至,既如此,你與令嬡可速速地回府,待我取銀五十兩,打發小僕送來與老娘娘救取老先生便了。」   那婦人道:「多謝相公!萍水相逢,難得仁心惻隱,但是空受銀子,何能報答?還使小女到府侍奉總是。」   樹春道:「些須小事,何必如此?」   柳興道:「老娘娘,我家大爺在杭州,亦是常行好事。此乃小事,何足為意!」   正言之間,卻被個人看見,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此人姓鄧名永康,乃是本處無賴惡徒;無所不為,專結狐朋狗友,橫行無忌。所以街坊之人皆懼怕他。恰好正來觀看,一見昭容如此美貌,便說道:「俺正在少一個掌家娘子,若論俺本事,拳棒高強,武藝無雙,有名的教師,徒弟也不少,衙門中與我相好極多;俺替老娘娘往衙內打點書差,買轉口供,救馬先生出監無事;其賣身文契,可付那邊測字數先生寫一張。姑娘快隨我回家去,然後選一吉日,成就夫妻,豈不是好?那個杭州狗才,要贈什麼銀子?我看他哪裡有銀子,實在是要破俺的好姻緣。」   樹春道:「小弟並非買她回去,不過是空贈銀兩,何必如此大怒?」   鄧永康道:「呸,放屁!爾若不要她回去,要空贈銀子,分明實在要與俺作對了。」   柳興聽得氣忿,一時大怒,開了一拳,照鄧永康胸中打去。再飛起左腳一撻,那鄧永康不提防乒乓跌倒在地。這些閒人齊拍手道:「快哉,打得好!打得好!」   鄧永康欲翻起身來,又被柳興用腳踏住背心,著實手不住地亂打。樹春說道:「柳興罷了,放他起來。」   柳興聽了樹春之言,即放鬆了手道:「若不是我家大爺講情,活活打死你一條狗命,方顯你老子手段。」   鄧永康得放,爬起身來,仍出不遜言語,封不住口。惹惱樹春大怒,向前用手把鄧永康擒來罵道:「還敢嘴不服麼?」   鄧永康被樹春一擒,用盡平生氣力,難掙脫身,遍體盡皆酥麻疼痛,無奈何叫道:「杭州相公饒命,打壞了,小的下次再不敢了。」   那老婦人上前道:「大叔,這原是你不是,相公乃仗義疏財,慈心君子,他贈老身銀子,與你何涉?為什麼你來逞兇。聽老身相勸,從今以後,切思改過,莫做刁奸惡徒。」   又來改勸樹春道:「相公,此等小人之輩,不要與他計較,饒他性命,看老身之面,放他去罷。」   樹春罵道:「若不看老娘娘之面,想你這狗頭難脫吾手。」   把永康一拋,丟在地下,跌得頭腦皆裂,口吐鮮血,站起身來,滿腹不願,兩眼睜圓,看著樹春,只是再不敢多言。那柳興道:「大爺,你方才說要贈那老娘子五十兩銀子,還是身上取出來當場付她,還是到船裡去拿?」   樹春心下想道:「我並無帶有銀子在身,若要到船中取拿,亦覺路遠。」   便叫柳興道:「未知這裡附近可有典當麼?」   那鄧永康聽見樹春問附近可有典當,心中暗喜道:「好了,冤有報了!我的朋友俱在東門外。待我領他到隆興當去當,即去叫齊眾朋友,打了此兩個賊種,為我出了一腹恨氣。」   即假小心道:「相公若要當,我們向東門外隆興當去當,小的同相公齊去。」   樹春乃是仁厚之人,並不疑惑就應道:「既如此,等一等就去。」   又向那邊婦人道:「老娘娘,你先打發令嬡回家,然後隨我至當中取銀子便了。」   婦人道:「多謝恩人,待老身打發小女回家。」   即行至昭容面前,眼中帶淚叫道:「兒啊,我們今日禍起蕭牆,不幸遭此冤枉之難;此事實出於無奈,若然不遇著此位杭州相公仗義疏財,你我母子父女,全家豈不拆散,分離骨肉,安得完聚?這相公吩咐為娘的打發我兒先自回家,然後你娘去當中取了銀兩救你父親。算來杭州相公,是我們大恩德之人,我兒你可起身來,先自回家。你娘同相公去當中取銀兩隨後就來。」   昭容答應道:「女兒曉得。」   站起身來,暗眼睜看樹春。列位聽說,那昭容坐在地下半日,並未抬了一頭言了一語,真是端莊的女子,所以後來成其大器,有皇后娘娘之位。今聽見樹春要贈銀兩,算是大恩之人,所以欲識他一面;抬頭一看,並非賣嬌之女,此是後話休提。當時昭容立起身來,要回家去,心下想道:「難得此位相公仁慈慷慨仗義疏財,但未知他姓名,何時得報答?」   那邊柳興嚷道:「大家閒人散了罷,讓開些,不要圍住,空一路與姑娘過去罷。」   眾人這才散了。那昭容獨自回家而去。再說永康領路,樹春同老婦人一齊行至隆興典當。永康指道:「那間就是隆興典當了。」   說罷了溜煙跑去,會集那狐朋狗友,要報樹春此仇。柳興道:「大爺,你看那個永康狗教條跑得連腳都看不見了。」   樹春道:「多言,管他做甚?」   三人入了當門,樹春即將手中扇墜解下要當。柳興一見說道:「呵呀,這東西是當不得!此是先王欽賜柳府,數代傳家世寶,切不能當的。」   樹春罵道:「狗奴才多言,此日不過暫且當銀子,利老娘娘之便,少刻回至船中,取了銀兩即時贖回,有何不可?」   看官聽說,樹春此扇墜,乃是一粒明珠,名曰:「移墨明珠」。為何稱曰移墨明珠?那墨若污在紙上,及在桌上,可將珠子放在污墨之上,只消片時依然不睹墨遺跡。或是詩箋墨書,把珠一移,但存一片白紙,全無一點墨痕;那珠仍舊又如故,所以為之至寶,乃先王欽賜他祖上柳文華的。此珠歷過柳府數代傳家之寶,如今樹春隨帶身邊,時刻不離。 第二回 小孟嘗當珠贈銀 華鼎山看數藏珍   樹春解下珠子,走進櫃邊,將珠子呈上,要當銀五十兩。那當中夥計,哪裡曉得什麼寶貝?一粒珠子,值許多銀子?只得入內拿與老成夥計觀看。那老成夥計,姓汪名廣才,綽號稱他老朝奉,曾做過柳府典當管銀子的,約有三載。因與夥計有話,故此現今在隆興裡掌管。那汪朝奉一見此珠,細細觀看一番,驚訝道:「這珠子乃是柳府中傳家之寶,如何在此處?」   忙問道:「這顆珠從何而來?此乃是柳府傳家之寶。」   眾夥計道:「外面一個人奴來當的,要當五十兩銀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來押當,又奇了,心中難解難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麼災難,破家蕩產,故當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盜出來?」   滿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邊一看便知。即將珠子帶了出來一看,乃是樹春在那裡立著。即上前作揖道:「大爺因何到此地來,裡面請坐待茶,晚生還要請問大爺何由至此?因何將傳家之寶要當銀兩?」   樹春就將要贈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監,始末情由,細細說了一遍,汪老朝奉聽見,點一點頭,把舌一伸道:「原來如此,實在難得。既如此,這珠請大爺收了,小生措備銀五十兩與大爺便了。」   樹春說:「豈有此理?小生亦是開典當之人,當中沒有這個規矩,斷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爺不肯,待晚生取銀子寫當票就是。」   不一刻寫完當票取了銀子雙雙付與樹春道:「大爺,這是銀子五十兩,當票一張,請大爺收下。」   樹春接了銀子便叫道:「老娘娘,銀子五十兩,你取去擺佈救你丈夫出監。」   那老婦人連忙跪下磕頭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後當圖報。」   樹春道:「小生姓柳名濤字樹春,家在杭州錢塘縣居祝柳興你可扶老娘娘起來。」   柳興即近前起扶說:「老娘娘若要說謝,便立起身來說罷,何苦跪下?我家大爺有十間典當,就拚三二間的銀子行了好事,還有七間,亦不能立刻完全……」樹春罵道:「奴才胡說!」   那老娘子接過銀子,千恩萬謝,出了當門回家。說與昭容曉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將銀子往衙內打點書差,救夫君出監,此言按下不提。且說汪朝奉與樹春原是故舊東人,甚然親熱,賓主相稱。二人閒談已久,樹春即使告辭,朝奉相送出了門首,只見無數之人,圍住在外,口中聲聲叫罵杭州小畜生,快快出來受死。樹春著了一驚,連忙抬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方纔那被打的鄧永康,如今合了無數兇徒,聲聲要與樹春見過輸贏。樹春心想,可恨這般光棍,如此可惡!我打盡杭州無敵手,何怕你幾個小孩子?汪朝奉一見,走出勸解,眾匪徒哪裡肯聽?樹春大怒,那裡脫下海青,跳出街中罵道:「小孩子何苦前來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這般人顛的顛,倒的倒,樹春一手把鄧永康擒拿過來。柳興亦上前打得這些人頭青面腫,尿屎並流,俱各四散逃走。樹春指永康罵道:「我與你有何嫌隙,敢如此無理相欺?兩次生事,與我做對,實在欺我居住異鄉。柳樹春三字,杭州一府,盡皆聞名懼怕,何足道你這狗頭?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領,亦難脫身離我。」   那鄧永康遍身疼得如宰豬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實不認得大爺,求大爺方便,饒小人一條性命,下次再不敢無賴了。」   樹春道:「如今你認得了麼?還敢以如此生事端麼?」   鄧永康應道:「小人真實不認得,以後不敢了。」   樹春道:「既如此,饒你狗命罷。」   把手一放,那鄧永康足虛,立腳不住仰後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來,正在要走,柳興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爺寬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還要與我家大爺叩兩個頭,方准你去。」   鄧永康真個向樹春磕了幾個頭方才起身而去。主僕二人,別了汪朝奉。柳興拿了海青,與樹春穿好問道:「大爺,當票收拾好麼?」   樹春應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經進城,打從府憲衙門口經過;恰好劈面逢著一人,此人姓張名永林,嘉興府憲衙門充典吏,是樹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頭放生橋,原是百畝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圖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說張永林一見樹春之面,便問道:「未知尊兄有何貴幹,來至嘉興?舟船現在停泊何處?為何過門不入室?況且你令姊時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納福?」   樹春答道:「不過托天庇佑,小舟現在西門,況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攪罷。」   張永林道:「明日可將寶舟放來我家後門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約,請了請了!」   樹春別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記嘉興此處親戚,方才路上遇見他說我過門不入室,又極懇意相邀,是我執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來還要再耽擱幾天,不能即速回家。」   主僕二人出了西門回至船中。且按下樹春主僕二人之事。先說嘉興府東門外六里街有一富戶,姓華名法字鼎山,家資巨萬,田園千頃。那隆興典當,是他開的。又捐納了州同之職。妻房田氏,同庚五十歲並無男子,單生一女,名叫愛珠,年方二九。還有柴氏,名叫素貞,乃是乳姑所生,系揚州人氏。父母俱皆亡過,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長保舟船為生;回下保船在處。素貞認拜華鼎山夫妻做了乾爹娘,那素貞共有結義姊妹八人訂期往來,講究拳棒;此話按下不提。   那日華鼎山在家無事,即喚家人討一乘轎子,家人領命,備了轎子稟告道:「老爺轎已備好,不知老爺要去哪裡?」   鼎山道:「可吩咐抬轎子的人,直往隆興典當,我要巡巡看看,查那當贖賬簿,出入銀數一番便回。」   即往書房更換衣帽,乘著轎子,直來至隆興當門首下轎。汪老朝奉接進內廳坐定,華鼎山叫道:「老汪賬簿拿來與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邊取了賬簿入內,雙手遞上。華鼎山接了賬簿,睜開二目自頭一行細細觀看,至樹春的珠子當銀五十兩,大嚷道:「豈有此理!什麼珠子,值著許多銀子?老汪,我看你老誠之人,所以將典當盡托於你。」   汪朝奉道:「未知東家見怪何因?」   華鼎山將賬簿取與汪朝奉觀看道:「本日為珠子一粒,銀五十兩,還要強辯麼?若然此珠是個寶貝,亦賣不得許多銀子,他若三年不來贖此珠,拿出來要賣五分銀,到無一個買的!豈不壞我本銀?」   汪朝奉道:「東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稟。今日當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濤字樹春,是晚生故舊東人。」   華鼎山道:「原來是你舊東家,應該容情掉我銀子。」   汪朝奉道:「他要當銀五十兩,晚生依他銀兩。珠子猶恐失落,晚生就時刻帶在身邊。」   說罷,忙將珠子遞上與華鼎山觀看。那華鼎山一見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這粒珠子有幾錢重?要賣時,還不值七個銅錢。」   你道那鼎山為何一見珠子,更覺大怒?原來別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這移墨明珠,是暉色的,所以不曉得是寶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著,心中想道:「你看他為人如此性急,又不曉什麼寶貝好歹,一味亂嚷亂鬧。我慢與他說此來歷,待他氣一個半死,方才向他說明。」   眾夥計聽得東翁在內大鬧,未知何事,走進來一看。見華鼎山怒目睜圓,觀著汪朝奉,即向前問道:「東翁為何怒氣?」   華鼎山道:「**老汪為人老實,幫我做生意,什麼將我本錢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幾個銅錢;今日有個杭州人氏,拿此珠子當銀五十兩;你們眾人亦是與他一班的,沒一個有見識的?」   眾人道:「東翁怪錯了!今日那人來當珠子,要當銀五十兩,晚生輩皆不能識,故請教老汪。他說此珠在著杭州柳府,乃是先皇欽賜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價值連城之寶。老汪走出來,見是他故舊東翁,即當足五十兩銀付他;我們彼時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試驗幾回,果然是奇珍異寶。」   華鼎山道:「有這等事?」   即將當簿上兩個字,將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見了。喜得華鼎山手舞足蹈,連忙賠下笑臉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見怪。是我一時見錯,今年再加十兩俸金便了。還要請教,那移墨珠何處賣的?我亦要買一個。」   汪朝奉道:「東翁,移墨珠天下只有兩粒,雌雄一對;雌的於今在京中萬歲君王內宮,這顆是雄的,先王欽賜柳府,世代傳家之寶。若要買此珠子,亦是無處買的。」   華鼎山聽說此珠無處可買,即時起了貪心念頭,將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轎子來,我要回去。汪朝奉忙問道:「東翁,珠子放在哪裡?」   華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著急道:「這個使不得,當中規矩,當物原是帶不得回家去的。」   華鼎山道:「老汪,我屋裡有兩張舊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將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絕字眼,明朝就拿來的,你不要掛念。」   即時上轎而去。氣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東翁之稱,無奈他何。且說樹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飯,柳興埋怨道:「大爺今日千不該萬不該當下此珠,當年先王欽賜祖上傳家之寶,倘若遺失了此珠,算起來就是欺君滅祖的罪過。」   樹春罵道:「狗才多言,有什麼遺失?總是明日便要贖取,不必嗦。去睡罷!」   柳興被樹春一駕,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興方才合眼夢內胡言喊將起來:「捉強盜,快來捉強盜,隆興當裡強盜把移墨珠子搶去了!呵呀!大爺不好了!」   樹春罵道:「狗奴才睡罷,三更半夜大驚小怪!」   又想道:「這書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敬他為此珠掛記在心,不能成睡。」   忽聽見柳興又喊起來:「救火,隆興典當火起,珠子燒壞了!」   樹春道:「畜生又在那裡胡言亂語!」   柳興醒來應道:「大爺不曉什麼緣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樹春見柳興連夢二次,心中亦覺不安,主僕二人一夜無睡,談談說說,直至五鼓金雞報曉,東方發白,主僕抽身起來,梳洗明白,用過早飯,樹春兌足五十兩銀子吩咐船家,將船開往宣公橋左邊停泊。先說華鼎山乘了轎子回家,走入內堂至女兒愛珠房樓中。那愛珠正在房中挑繡女工,一見父親入內,即忙起身道:「未知父親到女兒房中有何見教?」   華鼎山道:「女兒免禮,一同坐下罷。」   又問素貞哪裡去了,愛珠道:「二妹在著花園中操演習武藝,故此不在。」   列位聽說,那愛珠與素貞,卻是同庚二九;素貞卻小愛珠二月,所以妹妹之稱。那八美圖中,還有田素日、田素月,是華太太兩房兄弟所生的,同年十八惟差時月。還有張金定、陸素娥、陸翠娥、沈月姑年皆十七,與華府並無親誼;因華太太往觀音寺燒香,遇見這幾位姑娘十分歡喜,承繼過如己女一般。這八位姑娘,結拜為姐妹,描成八美圖,一幅掛在太太房中,算為朝夕侍奉母親之意。所以有此八美圖。內中惟有張金定聯姻沈上卿為室,乃沈月姑之兄,我略提一提明白,不必絮煩。當下華鼎山叫道:「我兒愛珠,為父的今日得了一件無處賣的寶貝,你若看見,也是歡喜的。」   愛珠道:「什麼寶貝拿來與孩兒一看。」   華鼎山道:「慢些慢些,那珠子還有戲法的,待為父弄與孩兒看。」   那壁上掛著一幅雙鳳朝牡丹的墨畫,鼎山笑嘻嘻走近畫前,把珠子向牡丹花上一拭,那牡丹頃刻不見。再把雙鳳一拭,雙鳳亦不見了。單剩了一幅白紙在那裡掛著了!愛珠看見,不由得滿心歡喜道:「父親可將珠子與孩兒一看。」   鼎山將珠遞與愛珠,愛珠接過,把珠子放在掌中,細細地看弄了一回道:「呵呀,果然好寶貝!未知此件寶貝,哪裡買得?」   鼎山微笑道:「為父的用了萬萬千百銀子買來的。」   愛珠道:「此珠可與孩兒收藏內房,恐有失落。」   鼎山道:「為父的若用是要借的。」   愛珠道:「這個自然。」   鼎山站起身來,出了閨門,愛珠道:「爹爹慢行,女兒不送了。」   華鼎山道:「女兒免送罷。」   即邁步下了扶梯而來。 第三回 贖明珠廳堂大鬧 放鋼刀當場理論   華鼎山出了閨門,只見家人慌張稟告道:「老爺,外邊汪朝奉同一斯文的相公,跟一家人,特地來在外面,要請老爺出去講話。」   華鼎山心中著了一驚,心想,必是那當珠之人,同汪朝奉前來贖取是寶。即向家人道:「你出去請他們少坐,待我就來。」   家人領命走出來,請了汪朝奉同樹春主僕三人一同入內:只見奇花盆景,排列兩旁,朱漆描金,萬字欄杆,東西四扇大門,堂上懸著三字匾額,高掛珠燈,中間一架名人描寫的圍屏,排下八張太師座椅,兩旁廳壁上掛著落款丹青名畫,上面有一對聯寫得:堂前富貴千年樂閨閣為榮半子存樹春看了點一點頭笑道:「原來華老並無男子,單生一女。」   三人來至廳中,分賓主坐定。家人待過茶,並不見華鼎山之面,三人只得坐等一會兒;又不見華鼎山出來,汪朝奉向樹春道:「大爺請便了,待我入內看看動靜。」   即走到書房中一看,只見華鼎山在那床上睡得正熟,汪朝奉忙叫道:「東翁還在此穩睡麼?幸得我跑進來看,若不然等到明早,還不見出來。東翁快出去,杭州柳大爺方才在典中贖取明珠,銀票收過的了,晚生同他來此間拿齲」華鼎山道:「曉得了,恐當裡有事,你先去罷。待我拿出來付他便了。」   汪朝奉道:「如此晚生告辭了。」   即走至廳上向樹春道:「大爺請坐片時,東翁就取出來交還,大爺不必介意,我要先去。」   汪朝奉別了樹春而回,那樹春只得耐性又等許久。又不見華鼎山出來,心下想道:「華老雖開典當,還欠明白當中規矩,當物哪裡帶得回家,若然如此,贖當之人,俱著到家贖齲」柳興在旁道:「大爺當珠在當鋪贖當,怎又到他家來取贖?這等怠慢!等到半日,還不見半個人影兒,口若渴亦不見一杯茶吃。」   樹春罵道:「休要多言。」   柳興心中大怒,正在那裡自言自語,不一刻只見鼎山出來,樹春立起身拱手道:「老先生出來了麼?」   華鼎山道:「豈敢。」   二人見禮,分賓主坐定。家人奉茶明白。華鼎山即開言問道:「未知相公居住何處,尊姓大名?」   樹春道:「晚生敝居杭州錢塘縣,姓柳名濤字樹春。」   華鼎山道:「久仰久仰。不知相公到嘉興為著何故?」   樹春應道:「晚生只因要尋訪一故舊之人,所以特來貴地,昨日曾將一粒明珠在寶典當了五十兩銀子,今日特來取贖。銀標已經交過汪朝奉,說明珠被老先生帶回府去,故來造府打攪,驚動高門。」   華鼎山先前原來意要兌去此珠,今見樹春此言,心中一想,待我且含糊答應,看他如何?即說道:「昨日那粒珠子,一滑溜在地下,我著了慌遍處搜尋,並不見影蹤。」   樹春聽見此話驚得一身冷汗,忙問道:「老先生到底將明珠怎樣了?」   華鼎山道:「其實落脫了。」   柳興埋怨道:「小男勸大爺不可當此珠子,大爺你不肯聽,今日做下此事,怎生是好?」   樹春心中懊恨罵道:「老賊,你好好將珠付還我!看你一口混賬胡言說話,有意存心要謀沒此珠是實。只是不可想錯了念頭,這珠是先王欽賜我祖,傳家數代,價值連城。」   柳興道:「我勸你快將珠子取出,不要起了歹想念頭,若然惹動我們的氣,那時節想你一門家產蕩盡,亦難賠償此珠。」   華鼎山道:「珠子實在脫落不見,是我失手了。願賠銀二百兩,求相公諒情。」   柳興道:「就是二萬兩亦不能夠的。總要向你討得珠子就罷。」   樹春見鼎山著實不還,況又事出其間,無奈何,只得用言勸解他。鼎山還是搖頭推辭脫落,願賠銀兩,惹得柳興一時大怒,一巴掌打將過去。把華鼎山推下座椅,按倒在地,用腳踏住,正要打下去。樹春連忙止住道:「不要打他。」   柳興方才住手。那邊家人忙向前扶起道:「老爺,何不拿出來與他?免致被他吵鬧。」   華鼎山道:「不要多言,快扶我到書房中去。」   樹春上前攔道:「慢走,還是要拿出來麼,抑是不肯?」   華鼎山道:「其實脫落,不敢相欺。」   樹春大怒道:「你也不識時務,真是蠢才。」   用手將華鼎山按倒在地,踏住背心,眾家人見主人被樹春踏住,大家即要上前來救,被柳興用拳打得眾家人東跑西走,逃的無影無蹤。那華鼎山被樹春踏住腳下,要爬起來,又不得起來,被樹春打得如殺豬一般叫喊。樹春一邊打,一邊問道:「你這狗奴才,還是要拿出來麼,抑是不肯?」   華鼎山發怒道:「呵唷!打壞了,連筋骨都斷了,還要拿出什麼來?」   樹春道:「你還假呆麼?我說就是那明珠拿出來。」   鼎山被打不過,疼痛難當,想要脫身,遂答道:「你且放手,待我入內取出來罷。」   樹春道:「也不怕你不拿出來。」   把腳一放,那鼎山爬起身來直跑入內。家人忙將門一重重關好,鼎山跑到書房,哮喘倒在床上。主僕二人在廳堂,又不見他拿出來,即將一雙楠木的八仙桌,兩手一搖,捺斷兩雙支腳,拿在手中。將廳上所有桌椅,桌上所擺玩器等件,盡行打得粉碎。就是壁上掛起名人山水字畫,也一盡撕破。卻說二小姐素貞,正在花園中練習武藝,一時口渴,差使女小桃去外邊取一杯茶止渴。小桃領命,來至前邊,聽見外廳上傢伙乒乓響動,停足靜聽,外邊罵道:「快拿出來,不然,通屋都要拆散了!」   心裡疑惑,為什麼事房屋都要拆了?連忙放下茶盤,走至屏風後一看,但見兩個少年,打得廳堂之上落花流水,甚為不堪。一時發怒,不問長短,將角門內的門閂抽出來,跑至廳上,手指樹春罵道:「你是何處光棍,因為何故打得我家廳堂如此狼狽?」   柳興道:「那個不干你事,若然再要多言,照老爺的拳打殺你這丫頭。」   小桃罵道:「放屁!你欺負我,我家還有二小姐在花園內習刀槍,倘我家二小姐知道,那時把你兩個小畜生架火燒了骨頭。」   樹春大怒叫:「柳興把此小賤人打下幾個巴掌。」   柳興正要打下,那小桃連忙飛起一腳,照柳興面上撻來,柳興將身讓過,用手接住,只見小桃一時立腳不住,仰跌在地中。柳興道:「如何?我叫你不要管閒事,靠你一個小油嘴,會言兩句半的話,又會起飛腳,如今還有什麼話說,一併說來!」   小桃道:「兄弟放我起來,小婢實在不曉得何事吵鬧廳上,望兄弟勿怪。」   柳興道:「既然不曉得何故,為什麼乒乓跑出來相罵?慢些放你起來,我還要細看一雙好雪白的大腿,方放你起來。」   再說家人琴童見勢頭不好,忙跑入內邊,心下想道:「待我自己去對二小姐說知,快來救小桃的性命。」   一頭想,一頭走,已至內堂,連聲叫道:「彩琴彩琴快請小姐出來,救小桃的性命。」   叫了數聲無人答應,心內想道:「莫非又是在後邊?」   隨即往內跑進,恰好彩琴出來,琴童問道:「為何裡面各處並無人答應?」   彩琴道:「我們大家俱在花園觀二小姐演習武藝,方才小姐打發小桃取茶解渴,去了半日未來,所以差我來廚房看看。小桃做什麼勾當?」   琴童道:「彩琴姐,你還不知道麼?大廳上來了兩個杭州人,十分凶勇,把傢伙打得稀爛,又打得老爺帶傷倒在書房,未知生死。如今又將小桃打倒在地,快去報與二小姐知情。」   彩琴道:「原來有這等事。」   即同琴童來至花園內,見素貞正在使弄刀法,琴童連聲叫道:「二小姐,不好了!外面來著主僕二人,同著汪朝奉,昂然走到廳堂之上,相請老爺出外,口稱贖當,老爺與他一番口角,打得老爺病症復發,身帶重傷,倒在書房榻上,生死未知。小桃姐出來與他理論,又被那個小僕打倒在地,廳上錦屏桌椅玩器字畫,打得撕得盡皆粉碎。口中辱罵,連房屋都要拆壞了!」   那素貞小姐聽說大驚,問道:「如今在哪裡?」   琴童道:「現在大廳,打得小桃姐在地。」   素貞慌忙放了手中之刀,邁動金蓮,使女丫環一同跟隨,走到廳堂上一望,只見小桃倒在地上,被那個小僕半腳提在手中,欲起身不能得起。又有一位風流美貌少年,把廳上東西亂打。素貞一時湧上心頭火起,向前罵道:「你是哪裡來的光棍,我家與你並無仇怨,因何如此無禮!又打壞了我年老的父親,還把丫環這等凌辱,廳上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是何道理?」   樹春正打得濃興,聽見有人出來,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美貌姑娘,打扮得十分齊整,花容姿色,在世無雙,即近前含笑,深深作揖道:「姑娘莫非是華老先生令嬡麼?」   彩琴在旁道:「正是,這是我家二小姐。」   素貞道:「若是天大的事,亦可言語議論,為何打得我家如此狼狽?」   樹春道:「非小生無知,此是華老先生欠明白。小生系浙江杭州府錢塘縣人氏,姓柳名濤字樹春,昨日將一顆移墨珠在寶典暫押花銀五十兩,今日特備本利前來取贖;你家令尊,欲思謀沒此珠,當票銀利,俱已收去,還稱此珠落脫,不肯見付。」   素貞聽了大怒道:「贖當還是典中取贖,為何入得我家,打我父親,壞我家器,辱我使女?這有何理說?我也久慕杭州柳樹春,有一把擒拿手法,別人害怕,我華府內是不怕的。今日與你見個高低,方顯我手段。」   小桃倒在那邊地下叫道:「二小姐快來先打死了這奴才,放我起來。」   素貞道:「待我先打降了柳樹春,然後來打死小奴才。」   樹春賠著笑臉道:「姑娘,小生勸你切莫要交拳,小生非是無情之輩,若還不聽,那時休怪小生侮姑娘。」   素貞聽了樹春之言心中想道:「觀此生實在有情,那時豈可一時就服他?」   即應道:「胡說!你把此言來驚嚇我,想要放你去麼?」   樹春道:「姑娘你真實要見輸贏,休怪小生,乃是舉手不容情,我看你英姿燕質,只怕難熬得起我勇力非常!快與你父親說知,將珠送還與我,豈不兩全其美。」   素貞聽見此話,知被他所戲,即趕上前來,要打樹春巴掌。樹春用手推開,見她窈窕可愛,心中甚有憐惜之意;不防素貞飛起一腳,照胸撻來,樹春眼快,連忙閃過身子,用手接住小小金蓮,觀看道:「果然好金蓮!好大紅繡花鞋。」   用左腳來交,素貞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叫道:「柳相公請放了。」   樹春道:「如今是放不得了。」   兩人相見,眉來眼去,俱各有留情之意。柳興看見道:「大爺那邊拿的是小小金蓮,我這邊拿的是大腳板的,倒是小小金蓮的妙。」   且按下樹春主僕二人之事,先說柴素貞之兄柴君亮,保鏢舟要過嘉興,從此經過。上岸來至華府一則探望華太太,二則探視妹子,行至大門首,只見管門華福喜道:「柴大爺來得正好,今日有個杭州柳樹春主僕二人,把廳上東西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   君亮聽說叫道:「啊呀,哪有這等事?待我入內一看。」   忙走至廳門上,見內邊門是關的,用力推,哪裡推得開?只得向門縫裡張進去一看,呀哎!不好了,只見一個白面書生把小妹子打倒在廳上,左手拿住金蓮,在那裡滿面賣情的模樣。再望至庭中,還有一個小僕也是一般樣的。一時大怒,急忙不得進去,又想若從後門進去,我手中又無寸尺刀劍可用,只得取宣花斧來殺罷了。不說君亮回船取斧,家中眾丫環跑入內室,報知華太太。太太聞言,心中大怒道:「可恨此無知老殺囚,如何當中物件,欲思圖藏?難怪人家哪肯干休!」   匆忙來至廳上一看道:「不好了,這賤人並無男女授受不親之念,不怕羞恥。」   只得賠下笑臉道:「相公休得動手,放了她,有話與老身說明白。小女冒犯尊容,望乞恕罪。」   又罵素貞道:「賤人,好沒規矩成什麼樣子?」   樹春道:「非小生恃性,她自道本事高強,故有此失。如今太太說情,便放令嬡起來。未知我的珍珠要如何主張?」   華太太道:「老身還未知其情,放了小女,自然將物送還。」   樹春道:「既如此,放手便了。」   素貞站起身來,樹春又問道:「姑娘尊軀可不跌壞麼?」   素貞覺得沒趣,梨花臉上泛了桃紅,連忙入內,報與大姊姊愛珠知情。那邊小桃叫道:「太太快來救我。」   華太太回身一看,見是小桃在那裡叫救,罵道:「過娼根,更覺不成事體!你看那兩隻大腿一藏書吧齊露出來,連褲子都不見了!做怎麼女人家的樣式?」   即近前叫道:「小管家放了手罷,饒她起來。」   柳興即時放了手。華太太指小桃罵道:「賤人還不進內邊去?如今成得好樣子!」   小桃方才入內而去。未知華太太與樹春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回 遇太太贈圖說親 逢永林飲酒談心   詩曰:   光陰迅速似輕雲,不虧還須建大功;莊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是駑駘群。欲緣否連姑埋跡,會連昌期早致君;為是青史收不住,故將彩筆譜奇文。華太太喝退小桃,向樹春問道:「不知相公住居何處,高姓尊名?」   柳樹春道:「小生家居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武林城內,姓柳名濤字樹春,先父上傑,曾為宰相之職;小生今來貴地,欲尋訪師父不遇。在聖宮前值一位女子,姓馬名昭容,只因她父親被人陷害,含冤負屈,禁在牢中。母女二人,孤苦無奈,只得把她女兒要賣五十兩銀子,將銀欲往衙內打點書差,救她父親出監無事。小生一時不忍,起了仁慈之心,身中無有銀兩,即將所帶傳家珠子,往寶典暫押五十兩銀子,贈她母親救她丈夫出監。今日備了銀利票紙,前往取贖,不料老先生欲思謀奪,不肯見還,口稱失落,願賠銀兩。咳!太太,這珠是先王欽賜我祖上的數代傳家之寶,若然不見此珠,豈不害我欺君滅祖的聲名?」   華太太道:「原來如此,難得相公為人仗義疏財!不要動氣,待老身向拙夫取來奉還便了。」   即來書房裡面,看見華鼎山倒在床上,口內呵唷叫不絕聲。華太太來至床前埋怨道:「老爺,誰人叫你做下這無枝無葉的事?快把珠子拿出來還了柳相公,這是先王欽賜他祖上傳家之寶,豈肯輕易銀錢!快些拿出來,或放在哪裡,待我去取來罷。」   華鼎山喘氣不定應道:「在愛珠那裡。」   華太太聽說在愛珠處,即來至愛珠樓房,上了扶梯。原來素貞與愛珠說的樹春長,樹春短,果然本領高強,容顏與張金定妹妹一胞胎的美貌,姐姐你我若得此婿,也不枉人生一世。愛珠聽見素貞此話,也覺動情。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太太上了扶梯,即住了口。抽身接了華太太上樓坐定,太太道:「愛珠女兒,為娘的只恨你爹一時沒分曉,全然失了信義。」   愛珠道:「母親未知為什麼事?」   太太道:「素貞與你必定說知諒必已曉;如今柳相公在外,要贖還明珠,你爹將珠拿來藏你房中,不肯還他,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兒快些取出來,待為娘的拿去還那相公。」   愛珠道:「母親,方才爹爹原拿一顆珠子與我,他說是銀子買來的,並非當的。我也不曉得他什麼柳相公不柳相公,珠子是我爹爹叫我收藏房中,為什麼母親要我拿出?」   太太道:「這是姓柳傳家之寶,無端謀藏,於禮不該。快拿出來還他。」   愛珠道:「母親,若要此珠拿出來,除非女兒身死,方與母親拿去還他。」   素貞插嘴道:「母親,姐姐發了這重誓,諒來不肯把珠子還他。倒不如拿一件東西值多銀子的送與杭州相公,以為對換,奇珍寶貝,諒相公必然允從。」   太太聽素貞此言,想賤人言語,有些蹊蹺。我觀柳相公家資巨富,人品端莊,又是官家之後,只是未知他會聯姻麼?倘若未有,就將二女許配了他,也不為錯。等我問他端詳便了。主意已定即說道:「我家並無甚珍寶,惟有描八美圖一幅。」   又想道:「愛珠是我親生,餘者儘是過繼螟蛉之人,我豈能零星得她們作主?」   一時又出於無奈,即抽身往自己房中,取下八美圖來,至廳上道:「老身有一句話動問。未知相公貴庚幾何,可曾聯親否?」   樹春道:「小生年交二九,未曾結親。不知老太太問此話何因?」   華太太笑道:「既如此,老身有一物在此,思欲對換明珠,望相公笑納。」   樹春道:「果有連城之璧,小生也難從命。」   柳興道:「就是活獅子,活麒麟,都換不得的。」   華太太道:「老身有句話欲言,反難於出口。」   樹春道:「請說無妨。」   太太道:「老身作主,把這個寶珠子存在我家為定,老身有八美圖一幅相贈相公。」   柳興說:「太太那八美圖,還是吃的個麼?」   樹春道:「狗才,不用你多言。請問太太,何為八美圖?」   華太太忙向袖中取出來展開,樹春上前觀看,華太太指著圖上描像道:「此一個是我親生的女兒,名叫愛珠;此一個是我過繼的女兒,名叫素貞;二人年俱二九,尚未擇配良緣。老身今朝親口應承作主,明珠可放在我家,以為聘定終身禮物;未知相公意中如何?」   樹春把一幅八美圖看的不放,真個描得容顏活艷,身軀窈窕,個個美賽西施,妖嬌奪眼。令人迷了心竅!樹春聽見太太只許他兩個,即問道:「不知這幾個便要怎麼樣?」   太太道:「這田素日、田素月、張金定、陸素娥、陸翠娥、沈月姑六人,雖然承繼與我為義女,老身是難作主,況且金定徒從幼聯姻沈解元,乃沈月姑之令兄;這斷難從命。」   樹春聽見此話即時變臉道:「快還我珠子來,誰人貪你八美圖?哪個要與你聯姻?我昂然相府公子,官宦後裔,豈無千金小姐,美貌佳人,與我匹配?誰要你家這兩個老婆?」   華太太被樹春一番搶白,滿面紅了又紅,再說不出話來,只是心中埋怨這兩個女兒,無因強將珠子把持不還,累我被他搶白,覺得沒趣,難於啟齒,只得又想道:「必須如此如此哄他,必然見允。」   即賠笑道:「相公休怪老身不允六位姑娘事,相公若能博得功名,成就鰲頭獨佔,那時討了封誥,榮歸故里,奉旨完姻,老身方才敢允。」   樹春聽了華太太之言,一時大喜道:「別項事情不敢誇口,鰲頭獨佔,我柳濤易如反掌。」   柳興道:「大爺,還是珠子好,不要受她愚弄,怎麼將那紙描的來騙我們傳家之寶!」   樹春罵道:「胡說。」   小桃使女在旁插口道:「如今是姑爺之稱了,姑爺切不可中了狀元,八美圖改作壽星圖。」   樹春聽了笑道:「還要相煩姐姐,為我八位姑娘跟前讚揚一句話兒。」   即向華太太行了一禮道:「岳母請上,受小婿一拜。」   華太太連忙還禮道:「賢婿免禮罷。」   樹春即起身拜別,太太再三叮囑:「賢婿功名為重,不可荒疏。」   樹春答應:「小婿曉得。」   便辭了太太,同柳興出華府往街上遊玩去了。華太太入內喚小桃吩咐說:「我雖然贈他八美圖,大姑娘二姑娘由我作主許他,再無變更之理。這六位姑娘,我實難作主,料想他未必狀元及第,所以胡亂許他。你不可在她們面前將我許婚姻的話露了風聲。」   小桃答應:「小婢曉得。」   太太正要上樓,只聽得外面大叫,連說:「打殺打殺!」   太太回頭定目一看,原來是素貞之兄柴君亮,手中拿了雙斧,怒氣沖沖,走入內堂。太太問道:「君亮,你為什麼事,如此怒氣?」   君亮應說道:「俺今日保鏢舟在此經過,上岸前來看看太太妹妹,來至外邊,見杭州柳樹春將我妹子打倒在地,俺一時推門不開,又兼手中並無寸鐵,只得回船取了宣花斧前來殺這狗才。不知往哪裡去了?」   太太道:「君亮不可如此,你還不知情由,這是我家老爺做此不仁之事,要謀奪柳相公傳家之寶珠,被他大鬧公廳,我方才與柳相公已講明白了。老身將愛珠素貞許配他,將珠留在我家作了聘物,他還不肯,再贈他千嬌八美圖,方才歡天喜地興沖沖走去。」   柴君亮說:「如此杭州柳樹春,就是我的妹丈了。」   即入內樓連聲恭喜,素貞愛珠二人問道:「哥哥,喜從何來?」   君亮道:「老太太與你兩個結成親事。」   當下君亮與素貞,敘些寒暄,起身辭別歸去。卻說樹春得了八美圖,胸中歡喜,滿腹暢快。不信姻緣偶爾得於姑蘇,妻妾重重,盡在華府之中。正行間,只見前面一間酒館,掛了一個金字漆招牌,寫的是「三山館」。想道:「久聞三山館大名,不免進去小飲片時。」   主僕二人入了三山酒館,一望果然名不虛傳,內中陳設齊整,十分精潔;來往之人,大半都是公子王孫。樹春同柳興上了酒樓坐下,柳興高叫道:「店小二。」   小二慌忙上樓問道:「相公要辦什麼菜?我們店中,是山珍海味,奇味異品,佳餚果餡,瓊漿香油,備皆有的。」   樹春道:「不要許多,將那好的拿來下酒便了。」   小二隨時辦好,捧了酒菜上樓,樹春就在酒樓之上,自斟獨酌。再說刑科典吏張永林,那日無事,亦來至三山館正要上樓飲酒。恰好柳興看見,說道:「大爺,張相公來了。」   樹春連忙立起身來,二人見過了禮,分賓主同坐一桌。張永林說:「舅兄,我在家恭候多時,為何不到我家,反來此處自己獨飲?」   樹春並不把才纔贖當聯姻的話提起,只得賠罪道:「小弟一時有事,不及奉候。」   談話之間,小二又重整佳餚蔬品,再換熟酒。二人對飲,言語甚是投機。樹春偶然回頭,忽見對門樓上立著二位女子,在那裡觀看,容顏好似圖中描的田素日、田素月姐妹二人一般。腹內猜疑不定,欲拿出圖來,又礙張永林在前,只是目不轉睛地看。原來此二位佳人就是田素日、田素月,因看本處溫天君監勝會,故在自家靠街樓上觀看。姐妹二人,瞧見了樹春,低言道:「姐姐,你看那對門酒樓之上,一個白面書生,好像張金定一樣。」   姐妹二人,把個樹春看得眼都酸了,樹春便悄問道:「永兄,對門樓上是誰家宅眷?姓甚名誰?此二位姑娘,可認得麼?」   張永林回頭一看道:「這是田府,那樓上二位娘子,就是與舍妹結為姊妹。目下在拳法之中,講究甚精。」   樹春道:「原來如此,未知她倆父親叫什麼名字?是何官職?」   永林道:「她倆父親是兄弟二人,皆登兩榜,名田文、田武。各生一女。」   樹春又問道:「令妹同為結義,敢請教令妹芳名?」   永林聽了笑道:「舅兄你說此話太為不雅,舍妹已經聯姻了。你問她的名,卻是何意?」   樹春一時自知失言,奈收不住口,隨即轉口道:「忝在親誼,問問何妨。」   永林道:「如此說,舍妹名金定,承繼華府螟蛉為子,早年許配南關外沈月姑之兄沈上卿,現為解元。」   樹春心中暗喜,原來他妹尊容,在我手袖中。只怕解元不是你親妹夫!二人重再斟酒,樹春飲了三盅酒,醉眼把兩個姑娘斜視看個不了;兩位姑娘在樓口遮遮掩掩,也看這邊酒樓而來。忽聞樓下閒人嚷鬧走開些,迎會來了。樹春同永林向樓下看迎會,果然十分熱鬧。只見文武執事,甚是威風,亦有妝扮戲文故事,大吹大擂。那男婦老幼,成陣成群,塞滿街頭,忽見一大漢騎一高頭黃驃劣馬,一雙怪眼,從人群中觀看婦女。   你道那位大漢是誰?乃是江南松江府人氏,姓宋名文賓,綽號鐵門閂。還有一位胞兄綽號鐵金剛,名叫宋文采。同在花千歲府中傳教霸主花子林拳棒。今日聞知迎會故意坐下馬來遊玩,見街上的婦女甚多。一路上一直看來至田府門前,仰見樓窗之上,有一雙美貌娘子,嬌姿絕色。即扯住馬韁,睜開兩眼,仰視樓上,看個不了。街上閒人多恐怕他勢強,不敢止他。樹春看見大怒,向永林道:「如此無禮,實在可惡。待我打這狗奴才。」   就拿手中酒杯連酒傾打下去,鐵門閂著了一驚罵道:「哪個不怕死的囚徒,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樹春見他大罵,拿起醬油碟,一併望鐵門閂面上拋下來。鐵門閂此時大怒,拍動馬頭連馬帶人,要踏入三山店中而來。那對門樓上姐妹商量:「我們是女人家,不便去打這廝,只怕樓上少年敵他不過,倘然有失,我們齊去救他,也顧不得羞恥了。」 第五回 三山館文賓打敗 田府內姐妹聯姻   鐵門閂連人帶馬踏入三山館酒館,店主人店主婆,連忙跪在鐵門閂馬前哀求道:「樓上不是什麼歹人,乃是府上令郎,偶爾失手得罪,望爺爺寬耍」鐵門閂罵道:「放屁!混賬的話,俺宋文賓,花霸主是俺徒弟,如何懼怕太守之兒?待吾入去查問那個無名小子,把酒盞醬油碟掩下俺面孔上來,俺就打死了這奴才,還是不要償命的。」   樹春聽見大怒叫道:「柳興,你去先打這狗頭。」   柳興應聲,跳出街坊上面,那田家姑娘看見,暗暗稱奇道:「小小書僮,尚有如此膽量,他東人必然本領高強。」   街上閒人鼎沸,圍住觀看。柳興近前喝道:「休得無禮。」   宋文賓一見,哈哈大笑:「你這小孩子來做甚?」   柳興說:「不必多言,可認得我專打猴拳柳家怕麼?」   鐵門閂便下了馬,馬伕帶馬回去,柳興照著宋文賓面門一拳打來,宋文賓閃過還了一拳,如泰山壓頂一般,打將下來,柳興眼快,閃過身軀;宋文賓拳撲了個空,即時起了凶性,趕上前一把拿住罵道:「如今還會說你的猴拳怎樣嗎?」   眾人皆驚得個個把舌頭伸出來道:「這孩子想不能保得性命了!」   田家一位姑娘心中著急,兩眼望著樹春。樹春望見,心中想道:「莫非那二位娘子要我速下樓救了柳興,所以把眼看定了我?」   即道:「永兄,你看我的武藝如何?」   將身一跳,下了酒樓,宋文賓見有人來,隨把柳興望空一拋,丟在地下。手指樹春罵道:「不知生死的奴才,敢打我花千歲府內的教師?該得何罪!快快跪下請罪,便饒你狗命。」   樹春道:「休得狂言,你若知我姓名,恐怕跪下也遲了!我就是杭州柳樹春。」   樓上姑娘聽見著了一驚,原來柳樹春就是此人。宋文賓道:「你就是杭州柳樹春,我也略聞你之名。照俺一拳。」   樹春用手推開,宋文賓飛起一腳,往心胸踢來。樹春閃過身子,乘勢也還一腳,喝一聲去罷,踢得宋文賓跌去七八間人家門面。惹得閒人個個拍手,稱讚樹春本事高強。樓上二位娘子,心中好不喜歡。宋文賓站起身,心中不服。忙趕上來,樹春用了擒拿手法,一把擒祝宋文賓被擒,疼痛難當,沒奈何哀求道:「柳相公如今曉得了。」   樹春道:「認得麼?」   宋文賓道:「認得了。」   樹春即放了手道:「既如此,去罷。」   宋文賓二目睜圓,敢怒而不敢言。心中恨氣道:「俺今暫且含忍,改日報冤未遲。料你性命,難逃吾之掌中。」   怎奈膀臂被樹春踢傷,恐花府中人聞知恥笑,即著一塊青布和藥包好,對隨從人說道:「倘花少爺問道,只推被馬跌了下來。」   恨恨而去。街坊之人,亦各皆散,個個稱快,人人喜歡。正是:強中自有強中手,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店主人走上前叩謝,樹春便把店中打壞什物酒飯,一齊算明,出銀賠償。張永林稱揚道:「舅兄拳法,真乃盡世無雙。如今請到舍間去罷。」   樹春並不推辭,主僕三人出了三山館。正行之間,只聞耳邊叫聲:「永兄。」   你道誰人叫的?就是三山館對門田素日父親田文,出來看見樹春拳法精通,且又一表非俗,實然愛慕之意,故而上前來叫。永林回頭一看道:「原來是田老先生,呼喚學生,有何見論?」   田文道:「永兄,相邀令親到舍下坐坐,言談片時如何?」   永林道:「多承老先生見愛。」   隨向樹春道:「舅兄,這位老先生,是一位春元公,與弟十分相好。裡面坐坐不妨。」   樹春道:「如此請了。」   三人共步而行,柳興跟隨後,來至廳上。見禮一番,分賓主坐定。家人待過了茶,田文見樹春人材出眾,意中卻欲將己女並侄女許托終身,一時實難啟齒。正在沉吟躊躇,卻好樹春問道:「老先生昆仲幾位?世兄幾位?」   田文應說:「老朽父母早年棄世,只有兄弟兩個,現在同居。舍弟名武,與我同登金榜,兩房妯娌,亦皆歸亡,並未生育男子;惟各單生一女,今兩個姐妹俱已及笄,老朽欲擇一佳婿,實在難得。」   張永林聽見此話,心中想道:「他說此話,分明看中了柳兄的意思。」   樹春只是含笑不言。心內自道:「二位令嬡容顏,已藏在袖中,又不好道出。」   把兩眼不住地看永林。永林會意,連忙說道:「老先生方才說令嬡並令侄女,尚未覓有東床佳婿,晚生捨舅,他是元宰之後,又兼文武生員;家資富厚,家中惟有老母在堂,為人豪傑,仗義疏財,晚生今日願為執柯,令嬡並令侄女兩相聯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永林正在廳前談說未完,不料兩個姐妹先在屏後聽得明白,素月道:「姐姐,張金定五妹,時常說舅兄杭州柳樹春,莫非就是此人?所以方才張兄長與他郎舅相稱。張兄他說,要與我們姊妹們做冰人,姻緣諒必能成。」   素日道:「妹妹,你不要做聲,且看爹爹未必肯允。」   素月道:「他方才在三山館飲酒,眉目卻甚留情。」   素日道:「但願爹爹應允,我們實在感激張兄作伐。」   且按下姐妹二人閒談,再說田文聽見永林一番言語,正中心意,愁容頓變喜顏,哈哈大笑,隨問永林道:「永兄既承不棄作執柯人,老朽豈敢推辭?觀令舅又是英雄,將來決成大器。若不嫌二女醜陋,願奉巾櫛。只是老朽家資微薄,妝品無物,不過荊釵布裙而已。」   樹春應說:「多蒙老先生見愛,小婿就此拜謝岳父大人。」   田文笑容還答。樹春道:「小婿今日客中無物為聘,待回歸家稟命家母,前來納聘。快請二岳父出來拜見。」   田文說:「賢婿,你二岳父有病在房,不能出來,改日相見罷。」   又說些閒話,樹春起身告辭,張永林亦抽身告辭。田文叮囑,說:「賢婿功名為重,不可不留心。」   樹春道:「這是終身之事,如何撇得下心?」   田文相送出了牆門。那田氏姐妹聽見親事已成,滿心大悅,各自歸房而去。田文又向兄弟田武說侄女親事已許杭州柳樹春了,田武得病在床,聞說樹春之名,不覺豁然,頓減三分病症,笑道:「難得哥哥留心,把一雙無母伶仃之女,擇了妥當親事。免我們為人父的掛念在心。」   且按下田家之事,再說張永林邀同樹春主僕二人,雙雙來至家中;柳大娘聞知堂弟來家,即忙下樓相見;姐弟二人,久不會面,甚是一番親熱,排上酒餚,至親三人,共坐一席。柳興即往宣公橋喚了船家,把船放在張家後門河上停泊。再說裡面金定姑娘,聞得柳樹春在家飲酒,即來至屏風後暗中觀瞧:「怪道他這個容貌,為何與我怎麼一般無差?二嫂嫂向來所說他弟長了我一歲,真是與我一樣無差。先前還不肯全信,今日看來,果然嫂嫂此言不虛。又觀他行動舉止,實是端莊,令人可愛。我想爹娘在日,沒了主意,將我親事許了沈家郎;況且聞說沈家郎久病在身,倘然有些長短,豈不害了奴家重婚再嫁之名?」   想到終身之事,不禁潸然淚下。樹春在廳上酒席間,亦正在想道:「不料金定早年已聯姻了,倘若沈家頃刻迎娶過門,我與姑娘豈不一線難牽?」   心中憂悶,愁眉雙鎖,一時飲酒不得下嚥。永林看見問道:「舅兄你此番是頭一遭到我家,我看你心中不樂,愁眉雙鎖,莫非心中別有機關事情麼?」   柳大娘道:「莫非賢弟怪你姐夫待你有什麼不周之處,所以不悅?」   樹春道:「我非別有他事,偶然一時思及家鄉,所以愁緒心懷不甚歡飲,所以不悅。」   永林夫妻信以為真,安慰道:「兄弟,姑蘇勝景,還未觀看,本月十五日,南河內煙雨樓台舞演劃龍船,這是花千歲到鎮江喚來的,有二十四雙,直在南河前演武,與民同樂。在此看過龍舟,然後回家未遲。」   樹春道:「多蒙姐姐姐夫盛情相留,只恐老母在家待望,未便久停。」   永林夫妻道:「這有何難!明日寫下家書一封,打發自家雇的舟船先回,等待盡月之後,送你回府便了。」   樹春聞言想道:「不如在此多住幾天,將來得見金定之面,亦未可知。」   即欣然應允,隨寫家書,打發舟船而去。永林吩咐打掃書房,安排行李。是夜樹春就在書房安歇。來朝乃是四月初六,愛珠素貞兩位姑娘,等待六位姑娘到來,共試武藝。又吩咐小桃在六位姑娘跟前切不可露出聯姻之事。小桃答應曉得,不一時六位姑娘俱到,舟船泊在後門,一齊入內。先見過了太太,然後大家相見。禮畢,來至園中,各試武藝。那沈月姑就使了一個擒拿手法,將愛珠金蓮一把拈起,再用腳一勾,愛珠立不住,跌倒在地。小桃忙扶起來說道:「昨日二姑娘與柳姑爺也是這般拉牢子跌腳個。」   愛珠素貞一時變了容顏,惱著小桃多言。張金定望素貞道:「二姐,柳樹春如何在此與你比拳?」   素貞沒奈何,只得把那贖移墨珠情由說了一遍:「他在廳堂大鬧,是我大怒,與他作個輸贏。被他一跤跌倒,果然本事高強。」   田家姊妹道:「你們可曉他大鬧三山館酒樓麼?」   眾姊妹問道:「那三山館可就是在你家對門的,未知為著何事大鬧起來?」   田姑娘道:「花千歲府中有一個教師,名叫宋文賓,綽號鐵門閂,他在酒樓之下觀看婦女。」   田姑娘說到其間,覺得含羞,住了口不言。陸翠娥問道:「那鐵門閂偷看婦女後,便怎麼樣?」   田姑娘方才應說:「鐵門閂仗他花家勢力觀看婦女,還要開聲稱揚,所以惱了英雄之性,登時把鐵門閂打得大敗,抱頭鼠竄逃生而去。柳樹春三字,如今聲名大震嘉興。」   正說之間,只見華太太出來,眾姐妹接住道:「母親請坐。」   華太太道:「女兒們辛苦了,一齊坐罷。」   少刻丫環備齊蔬品佳餚,香茶美酒,太太居中坐下,八位姑娘兩旁列坐。翠娥問道:「母親,那樹春的移墨珠,到底有還他麼?」   太太應道:「都是愛珠貪的不肯還他。」   素娥道:「既然姐姐不肯還他,難道他就罷了不成?」   華太太一時無言可答,小桃在旁答道:「柳大爺原不肯干休,我家太太甜言蜜語,幾次溫存,假借暫放府中,改日奉還。柳相公見夫人如此說,願將明珠奉送,方才而去。」   田素日道:「但不知移墨珠怎麼樣的,可借女兒一看?」   華太太道:「在大姐房中收藏,不干我的事。」   愛珠便叫小桃去取出來。小桃去不多時,把珠拿來,姐妹六人,接過輪流看玩。沈月姑把珠接在手中,只管瞧說:「母親,不知這珠,如何稱為移墨?」   華太太道:「此珠原是至寶,由是多年墨跡,見珠而滅。」   小桃說:「小姐們若不信,待我試與小姐們看看便知。」   遂取了一幅破的詩箋,鋪在桌上,人人一齊觀看,小桃就將珠子在紙上移動,頃刻那詩一點俱無。六位小姐大悅讚道:「果然好寶,世間罕有!」   小桃依舊把珠收好,眾人重新飲酒。月姑說道:「母親,不知他家這珠可有幾顆?」   華太太道:「此乃世上無雙之寶,怎說他家有幾顆?」   月姑又說道:「既是世上無雙之寶,柳樹春怎肯一時干休?」   太太見這句話問的厲害,只是呆呆看月姑,無言可答。愛珠就叫道:「賢妹,柳樹春是人間豪傑,爹爹稱珠落地,母親再三溫存,他無可奈何,只得罷了。」   沈月姑心中明白,知此珠必有蹊蹺,只是假作呆癡,不再與辯。素貞要撇開此珠的話,即說道:「賢妹近日聞得花府內採辦龍舟,在南河試演,與民同樂。」   素娥道:「聞說四月十五方要來到南河試演,我們至期,大家一齊去看罷。」   眾人盡皆喜歡,俱道使得。張金定笑向太太道:「母親,你老人家也是一同去看?」   太太搖頭道:「我秉性從來是不歡喜東跑西走的。」   眾姊妹訂約停當,各各辭別太太,回家而去。單說沈月姑滿腹猜疑,回家見過爹娘,到了自己房中,心下想著柳樹春;又聽小桃說他容貌與張金定宛然一般,乃是風流俊俏之士;田家姐姐又說他拳法精通,武藝高強,大家稱羨其名聲大振嘉興。我雖然不是宦家千金,亦是名門閨女,若言我在八姊妹之中,除了張家姐姐之外,也不在六位姐姐之後。終身大事,尚然蹉跎,若得柳姓郎君,成就姻事,才慰夙願。又恐我父母一時沒有分曉,聽愚媒妁之言,胡亂應允,豈非誤了奴的終身?今日觀繼母所說此珠之話,全然含糊,細想來莫非她愛慕柳生,把大姐姐托了終身之事?因此柳生將珠為聘物,竟然不計而去。然如果有是事,於理亦不該瞞著眾人,待我留心慢慢打聽,是虛是實便了。 第六回 想美人燈下看圖 觀龍舟橋上爭氣   馬昭容前日蒙樹春贈銀五十兩救他父親出監,回來思念,欲拜謝大恩,奈未得其便。那昭容善繪丹青,只得將樹春容貌描掛在堂前,朝夕焚香禮拜。若說樹春雖然後來榮華富貴,伴駕大臣,怎經得母女父子三人朝夕禮拜?若是他人,拜亦無妨,那馬昭容乃是一個皇后娘娘之位,每日禮拜,柳樹春哪裡消受得起?雖不至損命,然而小小滅磨,卻也難過。此話且按下一邊。   且說藩王花千歲,昔日征敵有功,得勝回朝,萬歲君王十分大悅,慶幸無比,文武各官盡皆懼怕。只有一子名叫花瓊,字子林,倚仗父勢橫行無忌,人人畏懼。一聞花子林名字,老少驚慌,男女膽戰。還有一件愛好,平生心性,恰不貪花慕色,絕卻花街柳巷,最愛耍弄拳法。請了兩個教師,一個姓宋名文采,綽號鐵金剛;一個宋文賓,綽號鐵門閂。兄弟二人,拳棒精通,花少爺一同聘請在家,傳授他的拳棒。每年一人薪金八百兩銀子,逐日吃的好,穿的好,若出門之時,聞說花少爺的拳師,哪個不懼花少爺的豪勢?督撫官兒,逢時值節,俱皆備送禮物;司道各官,盡皆迎奉;知府州縣,文官武職,大大小小,他要長要依他長,要短要依他短,不敢一絲違拗。   如今打發人到鎮江地方採辦二十四雙龍舟,限日完竣。那舟中排設,都是奇珍異寶,水晶玳瑁,珊瑚瑪瑙,結就欄杆圍繞。五色樣的綾羅綢緞,做了旗幟華蓋,各式新奇,諸般巧妙。敲鑼擂鼓,吹筒掌號,說不盡的富貴之象,非凡可比,鎮江府整備停當,委了差官,讓送到姑蘇而來。選了四月六日,要把龍舟在南河試演。那看鬧龍舟的男女老幼,預先雇了船隻,聽候觀看。不說嘉興城內城外,就是外縣各鄉各鎮,十有七八,趕頭陣早到;亦有先前幾日,邀請新舊朋友來家等看的。說不盡嘉興地方鼎沸傳言。   不覺已到四月十五,滿城百姓,熱鬧紛紛,做生涯的,挨挨擠擠,不計其數。一到十六清晨,更加鬧熱,不拘大街小巷,多是擁擠不開,挨過一班,又是一班;南河四面迂迴船隻,是一隻傍一雙,一批挨一批;一直連環在河邊。單單那煙雨樓居正面,留出了花府裡一個水道。那煙雨樓四面珠紅曲折欄杆,五色珠燈懸空高掛,兩旁排列奇珍異寶,各官府先來在此伺候,等候花少爺用過早飯,帶領十五六名家將;都是花妝艷服,兩位教師下了大船,另外一雙沙飛,跟隨著少爺船後,鳴金掌號,水道而行。四雙官船徐徐在後。   再說愛珠、柴素貞、田氏姐妹、沈月姑等五人,稟知父親,張金定告知兄嫂,十六清晨,人人坐轎而來;在於陸府相會。姐妹見了陸老夫人問安畢,然後姐妹相見;各丫環叩頭畢。陸老夫人笑問道:「眾位姑娘,今日龍舟,非比尋常的。為甚不請令尊堂齊來遊玩?」   諸姊妹應說:「只因家內欠人看視,所以不來。寄言問安。」   陸老夫人稱謝,又說道:「今日南河船隻,十分擁擠,你姐妹們若然要坐船觀看,須要小心些。」   眾位姐妹應道:「曉得。」   華愛珠便要請陸老夫人下船齊去。陸夫人道:「一則家內乏人;二則年老了不大高興;三則南河卻對我家藏書吧後門窗,正好眼睛望觀。你們姐妹且登船去,早早回來,免得老身掛懷牽腸。」   眾姐妹應聲領教,各扶著梅香小使,在河埠下船而去。把船窗托起,觀看四面景致,往南河而進。且按下八美一邊,再說柳樹春那夜在張永林書房安歇,心中呆想八個美人,叫柳興先去睡,自己獨坐燈前,將近二鼓,自言自語道:「我移墨珠雖然沒了,如今卻有八位妻房,倒也罷了。我看那丹青描的八美圖,八人容貌,世間罕有。華太太相贈,她說待我鰲頭獨佔之時,討了封誥,回歸故里,來娶八位姑娘。不是吾誇大言,將來功名,在吾掌中。但是我柳濤,一妻一妾,也足夠了;再不然,三房四妾亦可,如今天賜我柳濤一夫八婦,柳濤!你一人如何消受許多妻房?」   柳興正在醒來扒癢,聽了此話,翻身起來說道:「大爺若一併吃不得,留下些柳興小男吃。」   樹春罵道:「狗才胡言,還不睡去?」   柳興道:「大爺,小男還有句話說:大爺如今有了八美圖,八美圖中美人,個個如花似玉的妖嬈,大爺你獨自一人消受,還有那個小桃姐,須當賞賜小男做了家婆。」   樹春笑道:「你這狗才,也在那裡想老婆麼?」   柳興道:「小男聽見大爺說了那話,也覺動心,不要說是人,就是飛禽走獸也曉風流的事,雌雄相配比翼成雙。」   樹春說:「狗才,你不用性急,待我與眾位小姐洞房花燭之日,將小桃賞你便了。」   柳興見說,大喜道:「多謝大爺!待小男扇一碗茶與大爺吃。」   樹春說:「不消了。」   柳興又說:「待小男與大爺捶捶背如何?」   樹春道:「也不要了,你自去睡去罷。大爺既然應允,決不哄你!」   柳興歡喜自去睡了。看官,因這柳興是個得寵書僮,所以敢與主人言三語四,主人未睡,他便先自去睡。話休絮煩,樹春在燈前追想八位佳人,便取出圖展開細細觀看。一美旁邊,各寫一行小字,他細看一番。頭一個就是華愛珠,一雙俊眼,果然姣姿;如乎射定身軀,目不轉睛!看到二位柴素貞,一般美貌非常。   看到第三四位說道:「你們不用看我了!可曉得你令尊當面許了親事,我回家之日,就備禮物納聘,功名成就,那時迎娶你二人就是。鳳冠霞帔,做的夫人,待我再看哪個是姊,哪個是妹?原來左首是田素月,右首是田素日,我在三山酒樓之上,會見過的。你們看迎會時節,倚在樓窗,兩眼秋波反盼視我;我那時口中有話不能傳言,幸你我有姻緣之分,多虧我姐夫為媒,但願你姐妹二人,同心和諧,休生妒意。」   再看五位,那是張金定,把丹青放下,長歎一聲,伸腰低聲說道:「聞你已對姻沈上卿,自古道一馬一鞍,一夫一婦,例所難違。既然終身許定,難道悔卻前緣,重再改嫁麼?華家岳母,算來主意尚欠三分明白!我柳濤雖然有財有勢,那是有夫之婦,豈可奪而妻之?只是可惜尊容與我無緣。」   重提銀燈,又向下邊一看,乃是陸翠娥,姿容卻也堪稱美貌,與五人彷彿相符。第七位是陸素娥,容貌略差不遠。又自言起來:「你二人雙眼看我,未知心內如何?是了,敢是你多情有意,要把終身相托?所以呆呆立著!這也容易,且自安心耐守,待我一舉成名之日,那時誥贈迎娶完婚未遲。待我再看第八位,是什麼名字?原來是沈月姑,容貌真如月中仙子,故此稱為八美圖之尾。我想八美圖中,只差了張金定早已定親,若不然,八美完全盡歸著我一座快樂,豈不消受了?」   樹春燈下自言自語,早又是斗轉星移,三更時分了,即將八美圖捲起,收拾明白,寬衣要睡。只聽得柳興在床上睡語喃喃叫喚:「我的小桃妹子,快些來!」   樹春聽見也覺好笑,這狗才也想著這盤棋,待我有日成就花燭,便把小桃賞你,只管放心。樹春一夜翻來覆去難得成眠。正是: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若要絲韁收得定,除非月裡遇嬋娟。再說十六清晨,樹春要與姐夫一同觀玩龍舟,張永林只為公事多端,不得空閒,已往衙門內去了。樹春主僕二人,只得到內堂見了姐姐,柳大娘吩咐說:「只因你姐夫為人最小心,恐怕水面之上,有甚疏虞莫測,所以不肯修船;你也休得見怪。如今若往岸上觀看龍舟,這些閒人,是無貴賤的,切不可自恃勇力!縱然有人相欺,也只得忍耐為是,不必與人較論。」   又向柳興說:「今朝街坊上,閒人擁擠,須要緊緊跟隨大相公,斷然不許爭了閒氣,早早回來,我才放心。」   二人答應曉得,柳大娘又取出二百銀錢與樹春道:「賢弟可將此錢拿去作零星費用。」   樹春說:「多謝姐姐費心,愚弟自有在此,免了。」   柳大娘道:「既如此,早早回來,免我掛心。」   天下婦人家最小心,叮了又叮,囑了又囑。樹春主僕二人方回至房中,換了衣巾,打扮清淨,一齊出門,往街坊而行。但見許多人眾,俱往放生橋而去,主僕二人跟上眾人,來至放生橋一看,只見那橋上人圍住滿了,無一處可立的,柳興叫說:「大爺,再往別處去罷。可跟隨小的來。」   即向前喝路道:「大家眾位讓開來讓開來。」   那柳興的力大,東一攪西一攪,眾人立腳不祝也有跌倒爬不起來的,口裡亂罵:「何處狗才,如此恃強行勇?將人擁倒跌壞了!」   柳興大怒,應道:「看勝會不比在你娘房裡自在快活的。」   眾人聽見,皆指柳興,也有比手丟步的,柳興看見問道:「你們想是要打我麼?」   眾人皆怒說:「便打你這狗才,何怕之有?」   柳興登時大怒,把手伸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這些人東倒西歪,頭青面腫。樹春扭頭望橋上眾人,個個磨拳擦掌,皆要來打柳興。樹春見勢不好,向前把手一拱道:「眾列位息怒,這是我家小使,一時無禮,多多得罪列位。看我面上,恕了他罷。」   內中幾個有眼力的,一看連忙放手,假做好人道:「這位相公,就是大鬧三山館打倒鐵門閂的柳大爺。」   樹春應說:「小生正是柳樹春。」   眾人聽說大驚,即賠罪道:「冒犯虎威,幸勿見怪。」   又向身那邊說:「你們大家不要生事,柳大爺是天下聞名的,有事一筆勾了罷。」   樹春說:「叨光眾位了。」   眾人應聲:「豈敢。」   主僕二人下了放生橋,樹春說:「哪裡去看方好?」   又聽那閒人說:「今日龍舟,打從宣公橋下來,穿出放生橋,直至南河裡上面。」   又說:「鹽倉橋宣公橋都是看得著。」   柳興說:「大爺,你看前面一帶涼棚略寬些,我們到那裡等等看罷。」   樹春依言,二人同立於涼棚之下。少刻來了一雙大沙飛,周圍裝飾,如書上之圖一般,扯起花府旗號,花少爺斜倚在船紗窗觀看。後面跟著小沙飛一雙,上面立了兩個人,鳴金掌號,往放生橋而來。那小沙飛上面二人,就是大教師宋文采,二教師宋文賓。在船頭之上,東張西望。宋文賓遠遠看見樹春,正所謂冤家相遇分外眼明。因向文采說:「哥哥,那首站的這個戴武巾的小伙兒,就是日前大鬧三山館,將我打敗的柳樹春。」   宋文采定睛把樹春一看,笑道:「果然好一條漢子!」   宋文賓叫聲:「哥哥,我連日切恨在心,要報此仇。不期今日狹路相逢,正好下手。」   宋文采說:「賢弟,且慢性急,為兄有一計在此。」   說話之間,已過了放生橋。偶然見一雙渡船在那裡正中,文采心中生計,即高聲把手招那渡舟之人,叫說把舟渡過來。那撐渡的聽見呼叫,便將渡船撐來,問說:「不知大爺要渡船做什麼?」   文采道:「俺抬舉你一個買賣,那首涼棚之下,有一個戴武巾的身穿箭竿式衣,年約二十歲小俊生,俺命你把船前去渡此人,只說道:「柳大爺,你有個相好朋友在著南河上面觀看,故此叫我來渡你到煙雨樓上,同觀勝景。」   若渡得來,賞你一錠銀子。我在那煙雨樓西停泊等你。」   且說樹春在涼棚下,看那龍船,果然一雙勝過一雙,裝飾奇巧,鑼鼓鳴動不絕。柳興道:「大爺,這裡還不算好看,到南河裡打起標來,鬧的一發好看的。」   樹春道:「哪裡尋一雙渡船,到南河裡去看一回,也是人生快樂。」   柳興說:「大爺且在此等片時,或者有渡船過去,亦未可知。」   少停二十四雙龍船一齊過去,那些閒人紛紛而散,到別處閒玩而去。單單剩下樹春主僕二人,忽見一葉扁舟,在水面上望著涼棚撐來,那舟上的人高叫道:「那涼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爺麼?」 第七回 煙雨樓英雄遭溺 南河內俠女報怨   樹春聽見船上問說涼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爺麼?即應道:「正是。你為何知我名姓?」   船家道:「大爺有一個好朋友,來在南河裡看龍船,叫我撐渡船來接大爺到煙雨樓同看勝景,快快打點下船。」   樹春道:「且住了,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船家道:「我那時不曾問得名字,大爺到了煙雨樓,自然認得。」   柳興道:「大爺認得朋友極多,況且今日看龍船,各府各縣都有來此遊玩的,就是杭州人,必也不少,大爺正要到南河去,快些登船到煙雨樓便知端的。」   樹春心裡原有意是要到南河飽看一回,又見柳興所說亦似有理,即時依言,主僕二人一齊下船。船家心中暗喜,急急搖櫓往著河面西首而進。卻說宋文賓正在船頭之上,遠遠望見主僕登船,船家撐載前來,弟兄各把身勢張好等候。這裡樹春坐在船頭之上,將近煙雨樓,看見兩個大漢,立在沙飛之上,一個並不認得,一個有些面善,心下一想,方才記得就是三山酒館被我打敗的鐵門閂宋文賓。即與柳興說知,柳興聽得是來文賓,就把船上竹篙拿在手中,往宋文賓身上打將過來。宋文賓將身一閃,奪住了柳興手內竹篙,二人拖拖扯扯。宋文采看見,一棍打來,正中柳興的肩窩,柳興負痛,喊聲呵呀,手內一鬆,竹篙已被宋文賓搶去。宋文采把棍亂打,柳興兩手空空,難以招架;樹春高聲大罵:「休要逞兇。」   列位聽說,今日兩個教師,卻不知樹春在此,預先帶得器械,只因今朝勝會恐有什麼相爭之處,特帶些軍器來護身。兄弟二人,把棍不分上下亂打,樹春此時雖有勇力,怎奈船小,況又軍器全無,只有兩條鐵臂招架。船家嚇得魂不附體。柳興雖有些本事,到底不是兩個教師的對手,而且船小不能穩足,東一側西一側,一發難以抵當。滿身被亂棍打傷,疼痛難忍,不期船身一側,翻了一個斤斗落在水中,幸得煙雨樓旁有一許太太故宮,那許太太二百年前修行念佛,到後來未成正果,歸西陰錄不散,仍然修道。那柳興雖是個小使,然後來也有發運之日,所以今日落在水中,不過一時之厄,許太太用了法力,暗中解救得全性命。樹春看柳興被打落水,高聲大罵:「你這兩個狗才,打死了人,不要償命麼?」   那宋文賓立在船頭之上,耀武揚威,大聲喝道:「柳樹春我的兒,你可記得日前在那三山酒店,把俺欺侮?今日相會,與你不得干休了。」   把棍往樹春打來,樹春舉手一收,把棍頭接住,文賓在大船把棍一掀,樹春在小船往下一墜,響動一聲,那棍折為兩段。樹春倘若放了棍子,到也罷了,偏偏不放,思量要去吊宋文賓下來。二人一吊一扯,一扯一吊,哪知船小足虛,頃刻之間,把船翻覆。宋家兄弟哈哈大笑,那樹春翻在水中,不識水性,況且滿河之船稠密蓋在水上,雖然浮得起來,仍復沉下。一時水浸入咽,也是許太太將他救免無事。   兩邊船上見柳大爺覆了船隻,大家喧嘩不絕,各有不平之意;只因懼怕花家教師,所以大家不敢聲張多事。面面相覷,在著暗中評論。樹春舟覆之時,北首船上小桃看見,認得是樹春,正看他們交手,不知誰勝誰敗,及至看見覆舟之時,不覺指定了兩個教師高聲罵道:「狗才如此逞兇,欺人太甚!待我過船與你見一高低,想你有何本領?」   不料這邊說話,只隔他雙船的遠近,兄弟二人,聽得清清楚楚。宋文賓說道:「哥哥,這小小丫頭,有何本領,口出大言?待我過船把她活活拿來何如?」   宋文采稱說:「有理。」   那小桃罵了一回,到艙中將情由說與姑娘知道,八位姐妹聽見樹春主僕被打下河的話,人人不平,個個心焦。素月姐妹暗暗叫苦,若說柳樹春大鬧三山館打退鐵門閂,名聲大振,到今朝吃了大虧,死於非命,害了我們姐妹白頭之歡,如今怎麼處了。愛珠與二姑娘素貞,也是暗自咬牙切齒,夫婿今日死得不明,真可慘傷。害奴家未成花燭,先做孤孀。張金定腹內,也覺淒惶。月姑道:「姐姐們,自古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樹春雖然與我們並無瓜葛,但聞他之名,甚為可敬。既然失手於人,已是命休付流了,可憐他拋故土,撇家鄉,青春年少,遭此而亡。我們姊妹八人,休要從視,代他出力報此冤仇便了。」   眾姊妹在此談論之時,只見丫環著忙進入中艙稟道:「方纔小桃姐一場高興大罵,不料那船上聽見,跳過船來要尋氣了。如何是好?」   眾姊妹道:「有我們在此,你們不必驚慌。」   小桃聞言大怒,即將袖束一束挽好了,跳出船頭,兩手一掄,立住了腳,口中罵道:「那個何方狗才,快報名來。打殺了好記賬!」   宋文賓道:「小賤人,俺乃花少爺府中第二位教師宋文賓便是。誰人不曉,哪個不知?俺將柳樹春打落河中,與你這賤人有何干涉,敢冒犯虎威麼?」   小桃說:「我道是誰,原來就是三山館前被柳大爺打敗的鐵門閂宋文賓?還要混賬說話!照你姐的拳!」   兜住心胸,用一衝拳打將過去。鐵門閂大怒,撇開衝拳,使了一個老虎扒潭之勢撲將過來;小桃力怯,招架不住,連忙閃過身子,飛起一腳,早被宋文賓接祝笑說:「不中用小賤人,如今還是要生,還是要死?」   小桃用力掙扎才脫身,欲爬起來,頓覺吁吁氣喘。柴素貞見了,趕忙出來,並不打話,即便與宋文賓一來一往,到底宋文賓驍勇力大,柴素貞有些怯敵;張金定看見,亦把衣袖束好停當,向前說道:「姐姐閃開,待我來結果這狗頭性命。」   文賓一見,放了素貞,接住張金定。二人交手,你一拳,我一腿,一衝一撞,打得難分難解之際。宋文賓到此時,雖有多少本事,已經一人敵了數人,覺得有些力乏。怎經得張金定的拳法厲害,一拳帶逼將過來,宋文賓只有招架之力,並無還拳之能。張金定趁勢搶至胸前,向上一掌,往下一腳,宋文賓一跤翻倒,張金定用腳踏住,小桃拍手哈哈笑說:「待我來!」   一把揪住了頸項,一雙手揪住了胸襟頭,朝船外說一聲去罷,將宋文賓拋入水中。眾位姑娘心中大說,拍手稱讚張金定本事高強。那邊宋文采氣得兩眼圓睜咬牙切齒,將身縱過船來,高聲大罵:「你們這些賤人丫頭,如此無禮!可知俺鐵金剛宋文采厲害麼?」   張金定二人又是一番慘打,那金定雖則女流之輩,幸喜甚有氣力,拳法精通;所以與宋文采略抵擋得住,兩下一來一往,一上一下,無甚勝敗。奈張金定已先打過了宋文賓,一時氣力不加,汗流浹背,兩臂酸麻,支持不祝沈月姑連忙上前接住,小桃在旁暗中將宋文采左腿一扳,宋文采不提防,一跤翻倒。張金定與小桃二人各拉一足,沈月姑陸素娥揪住兩手,柴素貞、華愛珠、田家姐妹和陸翠娥蜂擁而來,你一拳,我一拳,猶如雨點一般打下。宋文采疼痛難當,沒奈何只得哀求道:「念我無知初犯,以後再不敢。」   眾位姑娘痛打一回,方才住手。小桃刁鑽道:「小姐切莫放走,要問一個明白,方許起來。我且問你,自今以後,還敢恃強逞兇麼?」   宋文采應道:「姐姐放我起來,從今以後,再不敢生事了。」   小桃說:「既如此,放你起來。船頭上磕了四個響頭,方准你去。」   宋文采渾身疼痛,爬起來,真個磕了四個頭,抱慚回船中而去。那宋文賓早已水裡逃生,爬到自己船中通身衣服盡濕,換了乾衣,手足冰冷,遍身發熱。兄弟二人一場出醜,敢怒而不敢言。只瞞了花少爺不知。那八位姑娘,也不看龍舟,一齊回家。且說柳興被打入水中,幸虧許太太搭救到淺水灘頭,可憐身帶重傷,眾人圍住觀看,如死的一般。恰好永林聞說南河上大鬧,亦來觀看。見眾人圍住在那裡,向前一看,認得是柳興,弄到這般光景,便向眾人問道:「內中可有朋友,敢相煩將這人馱到我家,願送酒錢二百文。」   一人應聲道:「待我馱他到相公家中便了。」   永林即隨那人馱柳興至家,放在書房床上。取了二百銅錢,與了那人作謝而去。又取衣巾叫小使與柳興解換,見其昏迷不省人事,即入內說與柳氏知道。柳大娘心中吃了一驚,說道:「柳興跟隨我弟出門觀看龍舟,怎麼惹下事來?未知我弟如今怎樣了?快去打聽明白,我才放心。」   永林道:「你令弟勇力過人,曾經大鬧三山館,名震姑蘇,料然無妨。賢妻不必心焦。」   柳大娘說:「既如此,命小使去請一位郎中前來看視,再一路打聽情由。」   小使應聲往南關外去請郎中,永林重往街坊上面打聽樹春消息。當下樹春落水之時,許太太暗中搭救送到陸府後門河埠。陸夫人正在靠窗瞧看二十四隻龍舟划動,又見西首船上二人相打,丫環雙慶在夫人背後叫道:「夫人,你看灘頭有一隻死犬流來。」   夫人道:「果然!」   雙慶定睛再看時,不是狗,是一個人爬到埠來。那樹春爬到岸上,立定身軀,衣衫盡濕。夫人看見,不覺傷心。對雙慶說道:「你看這個少年,並非等閒之人,相貌非凡,必是失足落水的,雙慶你去問個明白,若要衣服,借他幾件換了。」   雙慶即時下樓,開了後門,樹春一見,含羞滿面,只得強顏說道:「我道哪個,原來是一個大姐,不知府上尊姓?」   雙慶應道:「我家老爺姓陸,是原任武康縣知縣,我家夫人問你如何落水?」   一面說,一面看樹春。心想:「這面貌好像張小姐一般無二。再看他一身,好像落湯雞,十分狼狽。」   樹春自覺無顏,欲言不言,低著頭道:「大姐可能方便,舊衣履借幾件換換。明日早晨送到府上奉還。未知姐姐意下如何?」   雙慶看樹春如此模樣,知是貴重之體,並非下賤之流。即問道:「你到底住在何處,叫什麼名字?因為何故身軀浸得如此狼狽?」   樹春說道:「小生家住杭州府錢塘縣,今日到此南河觀看龍舟,只為我日前大鬧三山館,把宋文賓打敗;今日南河裡相遇,豈知他懷恨在心,要報此仇,怎奈他船高大,十分穩足,我的船小,難以抵敵,一時覆翻下水。」   雙慶說:「大鬧三山館,打敗鐵門閂,小孟嘗柳樹春,原來就是大爺?」   樹春道:「姐姐何以得知?」   雙慶道:「我家二位小姐,去到華府,我跟隨聽見說的,所以知道。」   樹春又問:「你家二位小姐叫什麼名字?」   雙慶道:「我家大小姐叫素娥。二小姐叫翠娥。相公且在此等候,我與夫人說知,必有干衣送與相公解換。」   樹春說:「多謝姐姐,我在此等候便了。」   雙慶急急將情由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一聞此言,心中想:「前日女兒回來,說起柳樹春,乃是杭州文武秀才;父為宰相,原是一個縉紳門第。又是濟困扶危的大丈夫,名聲大振,初到嘉興,就行好事,當珠周濟難人。今朝自己有難,無人曉得,我相公舊時穿的衣靴甚多,理當周人之急。」   主意已定,即叫雙慶去取老爺的舊衣衫,命三元:「服侍他沐浴更衣,請他書房少坐,我還要面見他。」   雙慶道:「若提起三元,丫頭正要告訴,甚是勿正經;見丫頭之面,拖拖扯扯,百般調戲。方才又被拖住,說柴房裡去好說話。丫頭哄他在那裡等就來,正要與夫人說知,打他一番。」   陸夫人大罵道:「這狗才如此放肆!你自去拿衣衫,四喜取杖隨我來。」   陸夫人來至柴房,聽見三元在裡面道:「怎麼去了半日,不見個影兒?」   陸夫人罵道:「三元這狗才,為何白日躲在柴房之內,莫非思想盜什麼東西?」   三元見是夫人前來,驚得渾身冷汗,四喜把三元拖出柴房來,夫人罵道:「小狗才,為什麼躲在柴房之內?說得明白,方才饒你;若有支吾,決不饒恕!」   三元應道:「小男一時偷閒,來柴房要睡片時,並無他事。」   夫人道:「胡說,自己房中不去睡,柴房齷齪,又無床鋪,怎麼好睡?分明花言巧語哄我。四喜打這奴才!看他要實說了麼?」   四喜著實把三元打得叫疼連天,沒奈何只得把思想雙慶的情由,訂約在柴房裡等候做勾當的;不料這丫頭哄我,望夫人寬耍小男下次再不敢了。陸夫人見三元說實話,罵道:「小狗才,可曉得老爺已經亡過,家中又無公子,只有你這狗才在家。要你志誠老實。」   三元磕頭道:「小男該死,自今以後,再不敢了。」   夫人道:「以後若再如此,活活打死。快些備湯服侍柳大爺沐浴更衣。」   三元答應,即往廚房燒湯而去。 第八回 借衣履陸府議親 聞沖喜張家鬧詞   三元來至廚房燒湯,看見雙慶來到,搖唇亂扯亂罵道:「你這小賤婢,專會騙人。如今騙得好。」   雙慶應說:「哥哥,都是你性急,若再等片時,我便來了。」   三元道:「多謝你這娼根好意,只怕等你三天,還不見你一個魂魄來。不知又是什麼柳大爺,快與我說明,我好送湯與他沐裕」雙慶對著三元說知樹春來歷,三元心中明白,便去服侍樹春沐浴更換衣服,請他到房而去。卻說八位姑娘一齊歸家,見了夫人皆說及樹春今日被溺之事。金定道:「我們打退宋文采,把宋文賓撩入水中,未知生死怎麼了?」   陸夫人聽見埋怨眾人道:「今日你們不該如此造次,與他相爭;他是花府教師,只怕不久生下禍端,如何是好?」   又將衣履借與樹春更換之事亦說一遍。眾姐妹方才明白,那邊素貞要辭別歸家,陸家姊妹再三相留,沈月姑張金定二人亦要回家,又被田家姐姐扯住不放。無奈只得住下。且說樹春沐浴更衣完畢,三元連忙稟與夫人知道,陸夫人命三元相請中堂相見。三元答應,即到書房邀請。樹春隨同三元至中堂,見陸夫人作禮道:「伯母在上,小侄柳濤拜見。」   夫人道:「賢侄少禮。」   又見樹春一表非俗,氣宇軒昂,乃問道:「未知賢侄現寓何處?」   樹春道:「小侄現在姐丈張永林家暫祝」夫人說:「既在張家,永林妹子金定,與小女盟為姐妹,待老身打發三元去報令親。」   樹春稱謝道:「既蒙伯母美意,煩貴介到姐夫家去取一套衣巾。」   陸夫人隨命三元前去張家取拿,因見樹春年輕,欲思招作東床,此話又難啟齒,必須尋個媒人。也罷,待我與永林相議罷了。先說三元奉命來到永林家取衣巾,便將樹春情由細細說與永林知情。永林便取衣巾付三元說道:「為我拜上老夫人,待明日到府拜謝罷了。」   三元答應回到家中,先到書房見柳相公,衣巾付與樹春。樹春重新再換自己衣巾,脫下陸府衣靴,付與三元。陸夫人命三元將書房打掃乾淨,備設鋪陳與柳大爺安歇。樹春那夜在書房輾轉暗想,難得夫人這等看待,只是不能與二位小姐一會,若然得成姻緣,豈非三生有幸?且按下不表。   再說眾姐妹在內言談,一眾丫環俱各去睡,只有小桃心裡暗自猜疑,我看陸夫人情形,亦略可知;如今留住柳樹春,不肯放他去,必定心中別有主裁。依我看來,必是要招他為婿之意。時已將近二鼓,眾姊妹言談已久,服侍陸夫人安歇明白,然後亦各安歇。再說樹春次早起來,早飯方畢,張永林來到陸府探望。二人相見,永林道:「舅兄昨日受驚了!柳興身帶重傷,倒在弟書房中,延醫與之調治,尚未知吉凶如何。」   二人正在談論,忽見三元走到前說:「我家夫人請二位相公相見。」   二人聞言,隨同三元到裡面內廳。謝過夫人,分賓主坐下。茶罷陸夫人道:「張賢侄,老身請你進來,非為別事。只因兩個女兒,年已及笄,尚未結下秦晉。欲覓佳婿,實是難得。令舅青年秀士,老身欲屈你為媒,願結朱陳。」   永林搖首道:「使不得。舅兄已結下親了!」   夫人便問未知對的哪一家?永林道:「也是小侄為媒,對了田府妹妹。」   陸夫人聽了此話,心下一想,主意已定,即開言道:「賢侄若說田家姐妹早已定了,老身願將女兒做個側室便了。」   永林道:「伯母說哪裡話?小姐俱是一般樣的,怎好分大小偏正?休怪小侄,此媒實難從命。」   陸夫人道:「賢侄你且放心,有我在此,老身主意已定。一個媒人你推不得。」   樹春想道:「這八位美人,除卻了金定總要配我,有什麼不依?」   便說道:「多蒙伯母見愛,怎敢不從。但母親在家,小侄不敢自主。」   陸夫人道:「這倒不難,待我修書一封送到府中便了。」   樹春大喜,上前拜謝。陸夫人道:「賢婿免禮罷。」   三元向樹春叩頭,口稱姑爺,丫環聽了風聲,忙傳到小姐房中而去。陸夫人吩咐安排酒席,款待張相公和姑爺。又向樹春勸說:「賢婿,我想日前光景無所益,倘遇花府之人,他不肯讓你,你不肯讓他,必有生端,古語云: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只索忍耐干休罷了。」   樹春道:「岳母,非是小婿生端,花府的教師實在可恨。這等無禮,我焉肯吃他的虧,況柳興小使,渾身被他打壞,生死未分,我若不報其仇,亦反被他取笑。」   陸夫人道:「賢婿,這個使不得。你雖然吃虧,算來還不吃虧。花府教師宋文賓,被撩下水,落在河中;宋文采船上叩頭,才放他脫身,萬事丟開。切聽老身勸解。」   永林亦相勸一番,三人直飲至日落西山,郎舅二人方才起身辭別陸夫人而去。看官聽說,那日龍舟勝會,至第二日,花少爺到煙雨樓吃酒,開懷暢飲。宋文賓犯了瘧疾,得病在床,宋文采呼下七八十個徒弟,要來報仇,哪曉得陸夫人怕事,不肯放她們出去。八位姊妹不敢違拗夫人之命,所以忍的在家。宋文采吃虧未報其怨,日日心中怒氣不休。那龍舟一直鬧至五月半方才歇。再說樹春同永林辭了陸夫人回去,先到書房看視柳興。見其渾身上下,打傷得十分沉重。樹春咬牙切齒,大罵宋文賓道:「倘若有些不測,怎生是好!性命要歸何人抵當?豈不可恨!這強徒焉得與他甘休!」   即入內見了柳大娘,正在談起攀親之事。忽聞小使報說郎中法雲僧又來看視柳興了。樹春即出來與法雲僧見過禮,問道:「小僕身中此難,未知可能依舊痊癒麼?」   法雲僧道:「無妨,在下只包他一個月便好如常。相公可免掛懷。」   樹春道:「皆賴高明國手,若得仍舊,小生自當報答。」   法雲僧郎中開下藥方,告別而去。此話按下不表。再說沈月姑之兄沈上卿,舊病復發,十分沈重,服藥無效,危在旦夕。沈員外沒了主意,院君說:「世情俱有沖喜之說,如今孩兒命在頃刻之間,不得不行此事,或者見愈,亦未可知。你可先到卞文加媒人處說明,令他往女家處商量。」   員外聽了心中大悅,即刻來至卞文加家相見。就將此事說明,欲相托到張相公處商量。卞文加滿口應承。員外告辭回家,卞文加隨時來至張家。永林偶然在家,二人見禮坐下,卞文加便說:「沈上卿病重,命在旦夕;沈員外來我家央我向相公說明,要娶令妹往他家沖喜;或者沈上卿病癒,然後再擇吉成親,未知張相公肯允否。」   永林一時沉吟,半日道:「等我與妻親相商,回復便了。」   即入內向柳大娘說知:「沈親家央了媒人卞文加說及沈妹夫病得十分沉重,要迎娶妹子過門沖喜。我一時沒了意見,所以同賢妻相商;怎生區處?」   柳大娘道:「此事也不算為差,從來女生娘向,姑娘父母雙亡,自然是哥哥做主。沈家原定冬天做親,如今姑丈病重,沖喜二字,卻也許得。但須言過,倘姑夫病好,姑娘仍然回家;到冬天方成花燭之禮便了。」   永林聽了,即出來與卞文加把妻子之言說了一遍。卞文加聽說稱是,站起身來辭了永林,回到沈家,將永林夫妻之意達知沈員外。員外安人,見說張家應允,喜動眉端,即便料理迎娶物件。永林夫妻,也在打備端正妝奩。只有張金定聞知此事,日夜啼哭道:「我是不願他家去的,若然相迫,自尋短見罷。」   那時小桃聞知沖喜之事,亦來在此向前相勸。金定不瞞小桃,便把肺腑心事告訴小桃。小桃亦帶三分著急,說道:「小姐,古人所云:一絲為定,千金不移。強也強不來的。勸小姐不必愁悶,且自寬心,恐被外人知道,反成一場笑話。」   金定道:「小桃,你也不要勸我,為我擺佈一個兩全之計才好。」   小桃說:「小姐真個癡了,別樣事情還可,婚姻大事,憑媒說合,豈能反悔的麼?況且從小攀親,父母主張的,怎好擺佈?」   金定道:「小桃,你去說與相公大娘知道,原說小姐堅心如鐵,情願將身獨守空房,若要相強沈家為婦,某心懸樑自荊」小桃道:「此時日色晚了,明日丫環說與大娘便了。」   且說樹春曉得張金定要往沈家沖喜,一夜思想不得安眠。一心只想那金定,若是去了沈家,可惜八美不完全,欲要回家,又奈柳興病尚未好。無計可想。次日張永林來至書房與樹春商量沖喜之事,二人正在言論,忽然見府裡公差慌忙走進說道:「太爺密傳令相公速速到杭州去,令箭牌票在此,快把行李預備,即時起程,不可遲緩。」   永林聽見,一時著呆,哪知今日又奉公差,況又太爺之命,難以緩為。家中妹子之事,如今要怎麼樣安排?樹春說:「本官之命,難以違拗,你且放心前去。家中之事,我自在此代理罷。」   永林道:「如此相托舅兄了。」   即入內與柳大娘說明,大娘此刻無可奈何,急備下行李。永林正在中堂吃早飯,忽小桃報說:「小姐昨夜只管哭了一夜,口口聲聲,要尋自盡,氣得昏迷了!她說不願到沈家去,又說爹娘死了,兄長欺她,情願一世獨守空房。必不肯與沈家為妻。若要強迫,她就自荊」永林道:「既如此,娘子你去勸她。」   柳大娘說:「曉得。」   那公差立催登程,永林只得分別往杭州而去。柳大娘移步來至金定房中,笑容勸道:「姑娘,公婆若在,由公婆做主;公婆亡過,由兄長主意。婚姻大事。非比兒戲。姑夫現在病重,要娶姑娘過門沖喜,若得姑夫病體稍痊,我自然接你回家。」   金定含淚道:「嫂嫂,我決然不去的。若容我,太太平平過幾年;若不見容,只有一刀自刎。」   柳大娘聽了此話,心下著急道:「姑娘,你若不去,無非害了兄嫂。」   張金定道:「我不願出門,由我的主意。並非做下無恥傷風敗俗之事。怎說害了兄嫂?」   柳大娘見勸不濟,一時沒擺佈,垂頭喪氣,下樓而來;即刻叫丫環臘梅去請柳大爺進來。不多一時,樹春進來,柳大娘滿面笑容,便將金定不肯去沈家沖喜情由說了一遍。樹春道:「既然姑娘不肯到他家,只是由她主意,何須再三強迫?倘然有甚短長之事,又兼是姑嫂之稱;知者曉得姑娘不肯前去,不知者道說兄嫂欺侮姑娘。」   二人正在言談,只見小桃走來哈哈的笑道:「大娘,不要強小姐去沖喜,原是無成親的。以我主見,可將臘梅代行一行何如?」   柳大娘道:「胡說,小姐容貌,他家見過的,怎好代換?」   小桃道:「若說容貌,只有大爺像似小姐,大爺可肯代去麼?」   樹春笑道:「小桃呀,果然好計策!」   柳大娘道:「這個使不得。倘或敗露機關,如何是好?」   小桃說:「不妨,待我與大爺打扮起來,若還像,就可替行一行。」   真個取了衫裙來與樹春打扮。樹春並不推辭,即時打扮起來,挽上一髻兒,戴上釵環,寬下烏靴,穿上一雙高底繡花大紅綾鞋子。又把衫裙穿好。小桃道:「大爺走一走看像不像。」   樹春即婀娜裙釵之能,輕移蓮步,行轉一會兒,大家一看,果然活像金定一般無二。柳大娘笑得連骨都軟了,臘梅丫環也笑個不住道:「真正像小姐模樣,宛然無差!」   樹春停了一會兒,便脫下衫衣,仍然改裝回進書房。列位聽說,樹春乃是英烈男子,非不圖面目願做女子,一則要善全張金定之美,二則到沈家沖喜,得與月姑一會。所以欣然不辭。再說小桃到了金定房中,便將柳大爺試扮,果然像似小姐模樣,他願代小姐到沈家沖喜之事說了一遍。金定聽見此話,雖略放心腸,只是想著樹春,未知樹春此去如何,心中不樂。 第九回 代金定樹春改妝 憶柳郎月姑關情   先說沈月姑在家專候接得嫂嫂過門,好不高興。愛珠等六人不約而同,都來相送。到了張家,先與柳大娘見禮,微笑道:「嫂子實在欺我等,雖然沖喜無成花燭之禮,亦應該通知我們才是。」   柳大娘聽說,眉頭一皺道:「此事莫要提起,又兼他哥往杭州公差,不在此地,並非相欺。」   六位姑娘看見柳大娘不樂言談,聽了此話一齊不解其故,即抬身上樓,柳大娘亦上樓。金定抽身迎接,愛珠問道:「五妹看你眉頭不展,面帶愁容,未知有何不悅?莫非怪我們來遲了!這是彼此沒一口兒通知,因聞傳說,方才曉得,故來送你。」   金定道:「姐姐們說哪裡話?我自怨紅顏命薄,生身父母早亡,留我一伶仃孤苦女子,被兄嫂欺侮。」   柴素貞解勸說:「平日賢妹聰明,今日不會說了此話,已然高堂雙亡,有兄嫂在,須憑兄嫂做主,理當順兄嫂之命為是。」   眾姐妹一人一句地勸;獨有柳大娘沒一句話兒,只是呆坐看她。哪知金定性如烈火,決不允從,說道:「眾姐妹再若多言,我即時就尋死路。」   小桃叫道:「眾位小姐不必勸了,外邊去閒話罷。」   柳大娘即同眾姐妹移蓮步下樓。小桃隨後亦來,大家猜不出金定心內的緣故。小桃快嘴道:「小姐們不曉得麼!待丫頭說出一句話來,真正笑殺。」   眾位小姐問道:「什麼事情,什麼好笑?」   那小桃就將柳大爺男扮女妝,要代張小姐往沈家之事,如何打扮從頭至尾,一一說明。眾姐妹聽得此話,真個一齊笑得連口兒都歪了。於是大家那夜就在張府安歇。到了次日天明,俱各梳洗明白。柳大娘請樹春入內,姊弟見過禮。柳大娘吩咐道:「賢弟今番若改妝到沈家,一切行為要緊牢記在心;倘或機關敗露,難保其中賭氣。」   樹春搖手道:「姐姐不須煩惱,小弟記得。包管沒有什麼賭氣。」   柳大娘是難放得心,再三叮嚀。小桃說:「大娘不必再言了,只要大爺凡事舉動仔細些,不可露出馬腳為是。快快打扮起來,恐怕沈家那邊人來,來不及了。」   樹春即與大娘入內堂,卸下衣巾,脫了靴子。通身換了婦人衣裳,穿好大紅綾繡花高底鞋子,收好腳帶,把羅裙放落拖地遮掩,打扮停當。柳大娘見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金定不肯允從無奈做下此事,笑的是樹春打扮的果然活像,實難看出。只是心中還怕樹春露出勾當,做什麼勾當出了醜。旁邊丫環笑個不祝小桃連忙去請眾位小姐出來觀看,六位小姐走出來,在屏風背後觀看。樹春明知姊妹偷看,故意妝成許多妖嬌形態。眾位姑娘笑得肚腸都打結了,指住金定說:「五妹,他打扮起來,真個像你。實在難辨。」   金定只有事在心,見此情景,覺得滿面通紅,無言無語,呆呆的。恰好沈家迎親轎子已到,跟來的使女梅香老嫗入內見過大娘,叩首見禮。大娘留眾人堂上待茶,小桃同了樹春到金定房中,吩咐說:「大爺尊重些,待我請眾位內小姐進來,假做與你送轎子的。」   樹春道:「須要七位一齊請來方好。」   小桃說:「這個使不得,若再請金定姑娘出來,被他們瞧見,那時露出馬腳來,如何是好?」   樹春稱是。」   你快去請六位姑娘進來。」   一時心下自覺樂意。難得小桃乖巧,識我心中之事,請了六位美人出來,我得與相近相親。那小桃向眾位姑娘道:「你們各位小姐,須到房中陪伴一時,送了上轎,倘沈家之人進入房裡,見無一人伴他,恐怕他們疑心看破了,反為不美。」   六位姐姐皆道有理,便邀大娘一齊來至金定房中。恰好沈家打發來接的丫環婆子,亦同進房。與金定跟前叩見了禮,六位小姐端坐房裡,無言無語的。那外邊又來了媒人卞文加,柳大娘與卞文加相見。文加曉得永林公事到省,不在家中,卞文加與永林原是相知好友,時常往來,當下柳大娘請了卞文加進入內堂待茶,言語之間,酒席已好,留住在書房款待,命小使陪伴斟酒。內堂亦備一席款待眾姊妹,又到金定房中細細囑咐說:「賢弟,今日之事,出於無奈。你須尊重,切不可漏出機關,做甚勾當的事出來。那時帶累了你。」   樹春答應:「曉得。姐姐只管放心。」   小桃道:「我隨大爺前去,觀我咳嗽為號,須要記得。」   樹春答應了。一時酒席已散。外間卞文加催請上轎。樹春即假做兩眼帶淚的模樣,說道:「嫂嫂;我與你往日如姊妹一藏書吧般,哪知今日分開。」   柳大娘忍住答說:「姑娘,勸你放心,切莫心焦。待姑夫痊癒,自然接你回家。」   樹春立起身來,左手執著華愛珠,右手執著柴素貞,面照面的聲聲叫道:「姐姐,原望與你生死不分,哪知今日與姐姐分手而別。未知何日再得重新敘舊?」   華愛珠、柴素貞滿面通紅,又不敢露出機關來,只得勉強應說:「賢妹且自放心,此去沖喜,但願妹夫除了災難,嫂嫂接你回家,依舊團敘。」   樹春放了手,又來扯住田家姐妹的手說道:「我和你分開之後,要怎樣了哪?恨我命苦,今日分開而別,何日再能會面!」   田氏姐妹心下想道:「算來他是我的丈夫,今日被他作耍,只得忍氣吞聲。」   沒奈何應說:「賢妹,只管安心前去,有日回歸,依舊是一樣相見。」   樹春又向陸素娥、陸翠娥說:「二位賢妹,實指望地久天長,同在一處;哪知今日分拋兩處,何時得重相會?越思越想越把心焦。」   樹春一頭說,一頭把手拉住,惹得二位姊妹滿臉漲紅說道:「姊姊可免煩惱,八妹月姑在那邊,得與姊姊做個伴兒,早晚解寂寞。」   只見小桃向前催促上轎,那邊金定躲在暗房中悄悄瞧看,見柳樹春如此模樣做態,幾乎笑殺。只見數人扶他下樓,又把手巾假意拭那眼睛。小桃扶了上轎,丫環婆子在後跟隨而去。眾姊妹忍不住笑個不了,只有柳大娘皺得雙眉,心中不悅。   眾位姑娘看看天晚,各各辭別,柳大娘苦留不住,姑嫂二人只得慇勤作別。不時,轎到沈府。沈員外拉進媒人在書房中款待,月姑接著柳樹春,挽手來拉祝因樹春打扮與金定一些不差,實在難看得真假,惟金蓮可辨。又穿著高底靴子,將裙放下遮住,況又天色已晚,並不留心觀看。那時月姑挽住樹春的手笑道:「如今姐姐是嫂嫂稱呼了。」   樹春此刻做得如癡子一般,不敢言語。小桃服侍參天地祖先,參祠參灶明白,然後拜見公婆,姑娘嫂嫂見禮。那丫頭婦女一齊上前要見新人,樹春滿面羞慚,口中不語,心下自想道:「我一個英烈男子,算來今日做下這般事,只為張金定一人。不知金定可算得我心中事情麼?」   偷眼看見月姑,果然生得俊俏可愛。月姑見了假金定面孔,就想到樹春,我若終身配得此人實在三生有幸。那沈員外在書房伴著文加飲酒,安人笑臉叫聲:「媳婦,今日這般褻著,只為你夫病重,危在旦夕。全仗你賢惠,若得我兒身中康健,足感媳婦之力。」   樹春正要回答,小桃恐怕露出馬腳,即時咳嗽幾聲。樹春即便住口不言,微微點頭。月姑見小桃一聲奇怪咳嗽,把眼看著不放。小桃伶俐,明曉得月姑心內有些疑惑,登時說謊道:「不知吃下什麼東西,惹俺一時要咳的緊。」   少刻備好佳餚,新媳婦居正位。安人旁邊陪席,側首是月姑坐的,各人把酒相敬。樹春是不開口吃的,亦不開口說的。安人吩咐春梅秋菊服侍新娘子安歇。小桃說道:「我家小姐,理當陪伴安人才是。怎好獨自安歇?」   樹春聞言,惹得滿腹氣殺。月姑站起身來,笑向安人道:「向來嫂嫂與女兒是姊妹稱呼,今宵可同女兒一房睡罷。」   安人道:「既如此,與你安歇罷了。」   樹春心中暗暗歡喜,小桃急壞,忙插嘴把手搖道:「姑嫂同房,真正不好,倒是陪伴安人的是。」   月姑說:「嫂嫂,莫聽小桃之言,偏要在我房中睡。我和你今夜共枕同床,談談話兒,說到天明,豈不妙哉!」   樹春小聲道:「姑娘,今夜我們姑嫂同床合枕,料亦無妨。小桃休要多言,誰要與你主張。」   小桃聽見,更加著急,氣得一腹敢怒而不敢言。安人心內想道:「她們向來姐妹親熱,宿在我房不便。今夜待她姑嫂作伴便了。」   即叫聲:「女兒,你與嫂嫂進房去罷。」   月姑就應道:「曉得」。安人自去看視沈上卿了。一班使女們收拾殘餚,桌椅傢伙,亦往廚下去了。只剩下她姑嫂二人。樹春心中暗暗想道,「縱然我面貌與金定相似,為何聲音也聽不出麼?看她全然不知真假,今夜又要與我同床合枕,免不得也要與她興雲作雨起來。唉!且住了!倘或被她叫喊起來,如何是好?不免先將言語試探其心,看月姑怎麼心事,便可於中取事罷了。」   月姑此時想著:今朝看了張家姐姐之面,頓然想起杭州柳樹春,何時得與他說一句知心話兒,共枕同床,成就美事,方能完了三生夙願。月姑想到情濃之處,一時出了神,不覺呆呆立著。樹春看見叫道:「姑娘,你方才歡天喜地而來,進入房中,不覺愁容滿面,是何緣故?」   月姑定了神應道:「我只為哥哥的病體不輕,擔擱嫂嫂夫妻兩字虛名。」   樹春說:「姑娘此言不必提起。今日說是沖喜,所以勉強而來。倘然你哥哥病體痊安,要與我完婚,那時斷斷不能的。」   月姑忙問道:「嫂嫂何出此言?請道其詳。」   樹春故作難道:「我若與你說出心事,恐你不肯周全,反要生端。」   月姑再三問道:「嫂嫂,憑你有什麼天大心事,說與我知道,決不多言。」   樹春道:「既如此,閉上房門,同到內房去說罷。」   月姑忙去閉上房門,挽了樹春的手,進入內房。一同坐下,樹春道:「賢妹,我說出話來,休要見笑。斷然不可與別人聞知。」   月姑應道:「這個自然,不妨只管說來。」   樹春道:「就是那大鬧三山館的柳樹春,他與我哥哥是郎舅之親,故此留在我家居祝與愚姊雙雙通了情事。並非愚姊輕狂,忘了禮法,只為愛他人品俊秀,蓋世難尋;已經與他立下三生誓願,實難與你哥哥再結姻緣了。賢妹你乃聰明伶俐之人,與我周全設一計策,和你將身同配此人,豈不大好!」   月姑聽見,心下沉吟道:「原來他有楊山,忘卻洞庭,我為柳郎,時刻思想,那日在華府花園說起移墨珠,原有些奇怪;我觀繼母為人很有見識,忽然把二位姐姐許配了他。」   樹春見月姑沉吟不語,料她必然動心,待我再逗她幾句,便好乘機向她說個明白。不但盡了今夜歡愛,而且姻緣從此可圖。算計定了,即說道:「妹妹,我是個女中丈夫,難道把此無根之話來哄妹妹?那樹春是個極風流的性情,才貌全佳,也是世間罕有的。」   月姑說:「嫂嫂,休如此莽撞,悄悄言說,私情須低聲些,全不妨事。倘然被人聽見,你也無容,我也無顏。」   樹春道:「賢妹,若怕羞恥,無了主意,豈非錯過姻緣?」   月姑說:「嫂嫂,你如今曉得他風流俊俏,妹子是不曾見過的。」   樹春道:「那日看龍舟,難道不曾見麼?」   月姑道:「打鬧之時,哪裡看得明白。」   樹春道:「賢妹,你若要看風流柳樹春,與我容額一般形樣,今宵房內無人,在此待我學了樹春的模樣,與賢妹一看。」   一頭說,將身挨近月姑身邊,兩隻手捧住香腮,一邊親了幾個嘴。月姑將手一推道:「休得如此。」   樹春轉了身軀,一隻手勾住她的粉頸,一隻手摸到胸前兩乳道:「我那美人!」   月姑道:「你我俱是裙釵之女,縱然學了風流,也無甚意味情趣的。」   樹春道:「賢妹,若然今日柳樹春在此,便要怎麼樣?」   月姑一時無言,只說道:「不曉得。」 第十回 男女同房嬌做態 鴛鴦共枕戲風流   樹春見月姑情動,料事可圖,即上前抱住叫聲:「賢妹,可笑你一世聰明,今日還不曉得我到底是桃來還是梅?」   月姑聽見此話,把樹春上身看到下身,仔細一看,只見裙幅中照出兩足,只因此時乃是熱天,衣裳單薄,所以照見。嚇得月姑心驚肉跳,滿身發汗。連忙推開了樹春,站起身來罵道:「你是何方光棍,男人假扮女妝,前來我家,快快從實說來!若不然,呼喚起來,想你性命難保。」   樹春道:「妹妹,且自寬心,不必著急!小生非是光棍,正是杭州柳樹春。張金定為了小生一人,不肯過門啼啼哭哭,要尋死路。小桃說我容顏宛似張金定,所以改扮女妝,代張金定過門沖喜。小姐切不可揚聲,小生是眾位姑娘意中之人。」   月姑聽了此言,便把眼一揉,重新看個明白,果然容顏宛似張金定。原是我瞎了眼睛,如今在著房中,料想這冤家必要行此沒正經的事,寧可推辭,決不可以。   月姑往時未見柳生之面,朝思暮想;今日見面,膽戰心驚;雖然曉得風流之意,亦是黃花閨女,一時渾無主意,如泥塑裝成的,連一句話也沒了。樹春道:「姑娘莫要呆想,機會難逢,況此時房內無人,我和你共枕同床,成就美事何如?」   月姑滿面通紅,應道:「未成大禮,私下交情,恐被人知道,怎生是好?」   樹春道:「呆姐姐,你不癡,我不呆,眼前樂趣,何妨後患。」   說罷,雙手把月姑抱祝月姑此時身不由主,只是兩手亂掙,不覺雲髻斜垂,頭上鳳釵墜落,又不敢高聲,又怕又驚,又憐惜才郎;被樹春摟抱在床,手摸鼻嗅,百般調戲,做下多少風流。便道:「我與你解帶寬衣,卸下紅妝,同床共枕,齊赴陽台相會好麼?」   月姑吟想道:「今夜若不從他,卻使多時掛在心頭,當面錯過;欲待與他成就風流之事,又恐被人知覺,怎好處分。」   正在無主意,低著頭。樹春正在登雲駕霧之際,月姑半推半就之時,忽聽見叩門之聲,你道是誰?原來是小桃,恐樹春弄出事來,放心不下,代人著急。來到高樓之上,只見密密關得不通風,所以叩門。裡面月姑聽見,立起身來,正要灑脫。樹春一把抱住道:「料來叩門不是別人,必定是丫環小桃,待小生開門,你且穩坐。」   一頭說,一頭出來開門,小桃輕輕走進說道:「大爺,你是官家公子,知書識理,禮義綱常,須要自守。還是到夫人那邊睡去好,不要做下天大的事來。」   樹春說:「知道了,不要多言。」   只管把小桃亂推亂擠出了門外,連忙緊閉房門,再四也不肯開了。小桃無奈,只得下樓而去。樹春哈哈的笑著走入房來,月姑問道:「哪個叩門?」   樹春道:「就是那小桃,更深夜靜,無故叩門,實在可厭。」   說罷雙手抱住月姑,上了牙床;親自與月姑寬衣解帶,月姑此時身不由主,被樹春拍開兩腿,直抵巢穴,兩下裡魚水相邀,狂至半夜雲雨方止。月姑道:「我十六年之操守,一時破之郎君,不知終身之事,如何是個良策?」   樹春道:「小生蒙姐姐不棄,今宵歡樂,便是終身姻契。我想八美圖中,姐姐的媒,是我自做的。」   月姑道:「今宵一身相托,幸勿見棄。」   二人談談論論,情興復發,重赴陽台,顛鸞倒鳳,直至五更,方才側身相抱,一覺濃睡,至日昇東方,才起身開門。只見小桃在那門外聽候,不言不語地進入房內。樹春笑向月姑道:「這小桃不比尋常婢女,你我情由不必瞞他。」   月姑低頭坐的,不作一聲。小桃把頭亂搖,說:「你們二人做下此沒根的事來,只怕員外安人得知,那時怎生區處?如今事已至此,須小心提防,不可露出馬腳。」   二人點頭。自此之後,日裡姑嫂相稱,夜裡夫妻恩愛,相親相近,甚是稠密。再說上卿病重,在書房請醫調治,服藥無效,員外夫妻二人,終愁滿懷。那沈員外有一個表弟,住居蘇州,姓何名滄海,系是三世祖傳名醫,脈理精通,合郡之人,稱他為何一貼。若有小可之疾,只須開下一個方兒,服了一貼藥兒便好。所以人稱他為何一貼。聲名大著蘇州。   沈員外聞知他高手,即打發家人前去請來看視兒子。何一貼到了沈家,診視上卿症候,即開一劑藥方,服下便覺見輕。員外夫妻二人大悅,款待留住看除病根。此話暫且丟開一邊。再說張永林公事明白回家,此時柳大娘瞞不得,即把樹春改扮情由說了一遍;永林聽了此話,一時大怒,罵道:「此事並非兒戲,今日這般所為,若然不弄出大患,亦不得干休了?」   柳大娘只得忍氣,不敢作聲。惟是心中埋怨金定而已。再說柳興身傷已癒,安然如故,一時不見樹春,忙問永林。永林把此事一一說與柳興知道,柳興聽見發惱道:「怎麼男人打扮做女子去人家裡?況且我家大爺沒正經,倘露出馬腳,被沈家知道,那時豈不做了一場大禍而來?如何是好!」   且按下張家之事,再說樹春與月姑日間姑嫂相呼,夜間同床共枕,恩愛如魚得水,不覺一月將近。月姑有孕在身,不思飲食,精神頓減,形容憔悴。安人忙說與員外知道,員外心中暗想:「我想起上卿之病,多虧表弟看視,如今漸覺見安。哪知女兒又病起來!幸喜表弟未回,待我請他與女兒診視一番。」   主意已定,急到書房相請,同何滄海來至月姑房中。樹春急欲迴避,夫人說道:「媳婦,此位是表叔公,不消避的。過來見禮!」   樹春說:「曉得。」   即上向滄海行了一禮,何滄海連忙還禮道:「老朽無一物相贈,侄媳婦還須恕怪。」   月姑勉強抬起身來,硬了頭皮亦見一禮。自覺含羞。何滄海把脈一視,心中錯怪道:「此非是病,乃是身中有孕的。」   即問說:「阿哥,侄女兒完婚幾時了?」   月姑聽見此言,心中急得滿面通紅。樹春一時嚇得面如土色。小桃驚著,心膽皆裂。員外安人同道:「賢弟問此話,實在沒來由!小女還是黃花女子,未曾結親,怎說此話?還要借重賢弟為媒,擇一快婿。」   何滄海道:「若要小弟為媒,實是有興的了。一邊說,一邊只管視樹春。心內狐疑,既然未攀親事,怎麼有孕在身?必有暗裡私情之事。我看侄媳婦不像個女子,其中定有蹊蹺。何滄海看出了一點破綻,只是不好說的,即改口道:「阿哥,侄女無非感冒些風寒,待我定一個方兒,吃一劑藥子就好了。」   即站起身同員外安人出了房中而去。月姑埋怨樹春道:「今日卻怎樣了,害人不淺!皆你一人,倘若父母查究起來,奴與你性命必然難保。」   樹春道:「姑娘只管放心,不必著急。以我看來,料亦無妨,有什麼禍事!」   月姑唾道:「虧你一生聰明伶俐,還如此安穩,一些不知。方才表叔與我搭脈之時,說侄女完婚幾時了,又把你看的目不轉睛,決然疑惑在心窩裡。恐怕被他認出破綻,私下將情說與父母知道,那時父母查究起來,你我二人性命怎生區處?」   樹春聽了此言,方才驚得手忙腳亂道:「如今快商量一個兩全之策,方保無事。」   小桃亦覺心急,連忙走出廳堂打聽,只見何滄海道:「哥哥嫂嫂,那張金定你們可曾有見過的麼?」   員外說道:「若說張金定,與我女兒還有華家、田家、陸家姊妹六人,結為姊妹,時時來往,曾見過的。」   何滄海道:「據哥嫂所說,都曾見過的,怎麼反像不見過的。我看起來,只怕侄媳婦有些奇怪,只怕陽貨形容像仲尼的。侄女如今身中有孕,哥嫂因何不知?」   員外安人聞說此話,心下將信將疑,何滄海又拉了員外的手,到天庭心裡附耳,卻不知言下什麼話?小桃見了此局面,回身急急走進房中,把此情由細細說了一遍。二人驚得目瞪口呆,連話也說不得出來。樹春心下也暗自追悔,我如今若一身脫逃,豈非連累眾人?兼又與月姑結成偕老姻緣,生死合在一處才是,決然不可兩下拋散。即安慰道:「賢妹不必心焦,我與你二人,總然生死相隨,到不如挨到三更時分,同你一齊逃走如何?」   月姑此時驚得面如土色,心中猶如亂箭穿心一般,渾無主意。小桃說:「這個使不得!倘若被人拿住,那時便怎麼處?」   樹春聞言跌足道:「情之首,罪之魁,都是我一人之故。如今我若丟下姑娘,自己脫逃,豈非連累姑娘一人?而且大家沒臉。或不逃走,被員外查究起來,如何是好?」   三人在著房中,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再說安人看見何滄海捏了員外的手到庭中,不知說下什麼話,便問員外道:「方纔表弟向你耳邊說下什麼話來?」   員外道:「他說女兒並不是感冒風寒,乃是懷孕在身。又雲張金定不是女子模樣,宛似男子行動。我想上卿才得病好,且慢聲張,須要瞞過家中大小,今朝黃昏時分,悄悄去女兒房中,留心打聽他們的行動,便知男女真假分明,斷然不可與上卿兒子知道,恐他生氣,舊病復發添重。」   安人說:「員外,我想女兒知書識理,聰明伶俐,平日間為人甚為端正,決無此事。」   員外道:「不必多言,今夜你前去留心打聽明白真假有無便知了。」   說罷向書房去了。安人心下半信半疑,何表叔為何說了此話?待我到女兒房中打探二人行動,便知端的。一直來到月姑房門首,只見小桃在那裡立著。便問道:「小桃,你在此做什麼?」   小桃笑臉應道:「安人裡面請坐。」   安人移步入房,樹春心下著忙,只得放下膽站起身來,接住道:「婆婆請坐。」   安人問道:「媳婦,女兒哪裡去了?」   樹春道:「姑娘身子不快,煩悶得緊,故此在床上睡的。」   安人道:「既如此,不必喚她。」   又把眼上下細看樹春,並無破綻,宛似張金定。表弟之言,真正荒唐!他是年老之人,眼睛花了,顛倒看錯。豈不將我女兒屈殺了?也罷,待我試問一聲,看她怎麼回答?即笑道:「我有句話特來問你,看你容顏原是張金定,看你行為有些不像。不曉得是真是假?須要把真情說與我知。」   樹春見安人話語,是認不出破綻,強將言語試問的,不甚查究。即時放下膽,假作硬嘴,頓時面孔大怒道:「婆婆說哪裡話?張金定,誰人不認得,若說行為,爹娘生就這般樣,何故把此話相欺?別樣事情,還不打緊,此話叫我如何做得成人!」   說罷便丟下一個眼色,叫道:「小桃隨我回去。安人說我是假的,待我回去,她自去接真小姐來。」   安人看見樹春如此著急要回家,就說:「媳婦休要見怪,此話實在與我不相干,是何表叔說的。」   樹春道:「豈有此理,他看病怎麼說出這番怪事來?」   安人道:「他說女兒不是感冒風寒,乃是身懷六甲;又說媳婦不像金定,卻像個男子行像一般。故此叫我前來探問真假。我一時滿腹將信將疑,所以問媳婦此話。」   樹春聽了安人此言,一發做作起來罵道:「為人不圖廉恥,不怕羞慚,我與何老叔拚了一命罷了。不用多言。」   即將房中掛的一把寶劍拔了就走。小桃隨說道:「小姐今日不與他拚命,當真不是張金定了。」   安人嚇得魂不附體,忙向前扯住道:「媳婦,凡事三思。看我面上,千不是萬不是,是我說的不是。你若與何叔公拚命,家中一定吵鬧,不得安寧。」   樹春道:「婆婆,我雖然是個女流,也當不得他把這沒根的話相戲。我定要與他見個到底是男還是女。」   安人勸說:「媳婦,你休要動氣,今日看我之面,況且你是幼卑,他是尊長,於禮上你也差他幾分。」   樹春還是做腔不肯放手,一直要去。小桃止說:「月姑身子不快,在床上睡了,不要驚醒了。看安人面上,丟開罷。」   即將手中所執之劍收起,樹春假意哭道:「原是我爹娘沒主意,與我攀下這門冤家,沖什麼喜,過什麼門?被人欺得這般!倘外人知道,豈不惹下一場笑話!叫我哥嫂哪裡做得人?」   月姑在床上聽得明白,坐起身來。 第十一回 懷六甲私情敗露 因羞憤激損連枝   月姑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即立起身來說道:「我見表叔為人正經,哪知如禽獸一般,把我姑娘誹謗,欺人太甚!嫂嫂,你今既然甘休,我做姑娘的今日活不成了。與滄海拚這一命罷。」   安人一發著急道:「女兒,雖然表叔胡亂說的,女兒看我分上,不要與他計較罷。」   月姑道:「你說得倒好。女兒端端的坐在房中,怎麼請表叔來把脈,說下此無根無枝的話?豈不急殺了人!叫我一生怎有面目見人?」   安人只好勸住月姑樹春。只見小桃假做慌張,氣喘吁吁,走至書房,見沈員外正與何滄海對酌,即大聲說:「不好了!何相公,快快打點逃走,方保得性命。」   何滄海不知緣故,心中大驚,員外忙問說:「何事如此慌忙?」   小桃便把何滄海說小姐是假的,姑娘身懷六甲,安人向二位小姐說知,二位小姐聞得此言,一時性如烈火,執了壁上寶劍,一直要與何表叔拚命。安人正在那裡勸的不住,我家小姐說,若還道他是男人打扮的,可傳齊了四鄰八社,脫下小衣,看個明白。月姑說要把寶劍剖開肚子與諸人觀盾,若有懷孕血結便罷,若然無者,人命關天,未知何表叔如何主張?安人嚇得呆了,所以差丫頭來報知。員外驚得失色,向何滄海道:「賢弟如今弄出事來,張金定與女兒二人性子原是不好,如今冤枉了她們二人,免不得又要賭氣。」   何滄海手腳忙亂,立起身來,把手一拱道:「弟與哥哥日後再會了。」   員外問道:「賢弟要往哪裡去?」   何滄海道:「弟暫別回家。」   員外道:「既如此,且慢些,盤纏行李,也不曾拿。」   何滄海也不回頭,一溜煙竟自出門而去。因聽小桃之言,心中懼怕,故不及收拾行李盤纏,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看張金定宛似男子模樣,月姑娘確實有孕在身,他不聽我之話,反來怪我多言,此時且要見個明白。」   即時連夜回家而去。再說員外當下向小桃說:「你去勸二位小姐,道原來是何相公多嘴,如今他已去了,丟開便了,不要吵鬧。被人知道,把作笑談。又說我還不肯全信的,男人怎生扮得女人?」   正在說得,忽見安人同了姑嫂二人一齊而來,員外連忙向樹春道:「媳婦,天色已晚了,出來何干?」   又對月姑道:「女兒,你身體不健,還不回房去靜養才是。」   樹春道:「公公,媳婦是男扮女妝,故此來與他辨看,如今表叔哪裡去了?」   月姑亦說道:「爹爹,女兒不肖已經懷胎,所以今日出來請問表叔懷胎幾個月了。」   員外忙賠下笑臉把手亂搖道:「媳婦,女兒,表叔這些言語,都是放屁的話,他已自覺無顏,行李也不曾拿,盤纏也不曾帶,連夜走了。你二人不必怒氣,看我之面,萬事丟開,休要生嗔。小桃快些服侍二位小姐回房中去罷。」   小桃即向樹春月姑二人道:「那個老烏龜已走了,員外安人如此相勸,裡面去罷。」   樹春方才同小姐回房。小桃將房門閉好笑道:「小姐,真正好笑,那何滄海正在書房同員外吃酒,我走進去說了此話,他驚得面如土色,一直就走。連酒也顧不得吃了!行李鋪蓋也不及帶了。」   樹春暗暗歡喜,月姑道:「雖然表叔逃走,那時你我在房中,終非久長之計,幾乎弄出禍來。為今之計,莫若暫時分開,方能保得無事。」   樹春道:「小生若要回去,總得姊丈那邊前來相接,怎好自己主張回去?」   小桃說:「你在此干係非小,真不妥當,待我明日到家,說大爺意念回家,幾次欲歸,猶如雲山陰隔一般,不敢自專。張相公聽了,必然放轎子抬大爺回家。」   月姑道:「此計果妙,你若回去,相公大娘跟前,須要把此事包瞞,不可洩漏。」   小桃應說曉得,此夜閒文休提。再說張永林那日回家,曉得樹春改扮代嫁之事,日日在家與柳氏賭氣,只待打點接樹春回來;恰好小桃走入中堂,見過柳大娘,說:「大爺吩咐沈相公病已好了,他在沈家,行坐甚不安穩,時刻防備,恐怕露出機關的事來。故此差我來與大娘說知,快些打點接大爺回來。」   柳大娘應道:「正要打點接他回來,快些接回,也免得我日日賭氣。」   那小桃說罷,即上樓房來見張金定,金定便問樹春去沈家怎樣根由。小桃便把月姑與他二人暗裡偷情之事,一一說明。如今被他表叔何滄海看出破綻,大爺恐露出機關,所以打發我前來與大娘說明,快些打點接他回來。張金定聽了小桃一番言語,心下想道:「可笑這冤家老了面皮,今日弄出這樣事來。未知日後如何了賬?我為他一人故此不到沈家,哪曉月妹倒先成了事,奴家還是半邊之人,不知何日何時,得與柳郎同偕良緣,才慰夙願?」   按下金定懸想,先言柳興為樹春易妝打扮去沈家沖喜,他放心不下,只是怨著東人,時常各處打聽,恐怕惹出事來。今日聞小桃回來,心中卻有幾分快活。這丫頭別時難以見面,少停若出來,待我與她相見一番,便在外廳張頭等候。那小桃在金定房中,說了幾句閒話出來。柳大娘留住吃了午飯,然後說道:「你若去悄悄與大爺說,叫他且自放心,明日先到媒人處說知,再擇了吉日,便去接他回來。」   小桃答應,辭別大娘出來。正值著柳興叫道:「小桃姐,且慢去,我家大爺好麼?哪時才要回來?」   小桃應說:「不多幾天就回來了。」   柳興又道:「小桃姐,你曉得我一個心事麼?自從華府內見你兩雙好白腿,害我眠思夢想,時刻在心!難以相會。今朝書房裡面,無一個人在那裡,我和你把私情完了,免我日夜思想,愁斷心腸。」   小桃唾道:「你還會說風流的話,那日若沉殺在南河裡,不知魂魄如今哪裡去了!快些放手,我要與大爺說話。」   柳興才放了手。小桃一路而來,聽見街坊之人說道:「花少爺在花家莊搭了一座擂台,半天高的,左右排列刀槍劍戟,兩個教師叫做宋文賓、宋文采,我們這裡哪有英雄好漢與他比拳。」   小桃聞言暗想道:「又是那兩個狗才兄弟,搭下此座擂台,待我與大爺說知,把這兩個強人打殺了。」   不覺到了沈家,先將柳大娘的話與樹春、月姑說明,然後把宋家兄弟搭下擂台,亦說一遍。月姑聽了小桃說柳大娘不日要接樹春回去,滿心愁悶。若要留住,又恐機關敗露,心中又是難捨分離。即向樹春道:「哥哥,我和你私相苟且,情意綢繆。今日事真出無奈,各要分別一方,奴家望你速央媒人與父母說合此親,況我腹中有了身孕,倘被人知道,如何是好!若能擺佈早些完了花燭,那時方保無事。」   樹春道:「賢妹,且自寬心忍耐,小生不是無情之輩。此事我緊記在身,斷不能連累於你。」   再說張永林那日備了禮物,央了媒人卞文加到沈家說明要接妹子回家。沈員外邊也備了福物送媳婦回家,月姑愁腸百結,悲傷慘苦,千言萬語囑咐樹春:「切不可拋棄奴家,以殘花敗柳看視,使奴家有白頭之歎。」   樹春道:「小姐只管放心,小生非比王魁百里之輩,此去自然上稟高堂,央媒撮合。那時鵲橋重會,不致有誤小姐青春年少。」   忽聽外邊報說轎子到了,兩人含淚,難分難解。正是: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樹春只得入內拜別了員外安人上轎,小桃跟隨而來,到了張家,進入中堂。柳大娘看見笑個不住道:「賢弟真厚的臉,虧你慣穿得許久的女衣服。」   樹春道:「可笑沈家一眾瞎子眼睛,全然看辨不出,還是那月姑聰明至極。」   柳大娘聽些話著驚道:「不好了!你被月姑看出,既然她無甚言語,必定你二人私相授受,弄出什麼沒正經的事來。」   樹春道:「姐姐,並無弄出什麼事來。」   柳大娘還要辨問,恰好張永林入內,柳大娘即住了口。永林見樹春,又好氣又好笑道:「此時還說什麼閒話,快些換下衣裳出來罷。」   樹春即換了衣裳,同永林來至書房。柳興一見怒道:「男子漢虧你不識羞恥,敢做下此沒臉之事。太太在家,不知怎樣待望,快快收拾回家去罷。」   樹春道:「且慢,聞說花府在花家莊搭了一座擂台,我要與他見一個高低。」   張永林勸道:「花家今日搭此擂台,實是要與舅兄尋氣,故此擂台上掛下一聯,寫著拳打杭州柳樹春,腳踢嘉興八美人。我想起來,宋家兄弟前番大鬧三山館,被樹春打壞宋文賓,南河裡觀龍舟,又被眾姊妹打入水裡逃生。他無非記恨在心,設下擂台要報此仇。舅兄切須仔細,不可誤中奸計,自送性命。」   樹春道:「姊丈說哪裡話來?既然他們有心尋我,我若不去,只道小弟懼怯了。不打此座擂台,非算為男子英雄。待我打過了擂台,然後回家。」   永林道:「舅兄既是執意要去,我也勸你不祝還是先寫下家書,打發柳興先回,安頓令堂,免她懷念心頭為是。」   樹春道:「姊丈之言,敢不從命。」   即寫下家書,打發柳興回去。此話暫且按下。再說張金定只因日夜想的樹春一人,懨懨難起,一時得病在床。小桃報與大娘知道。大娘即與永林說知,延醫診視,服藥無效。柳大娘心下疑惑,我想姑娘此病,有些蹊蹺。她前日不肯到沈家沖喜,今日得此病,猶如心病一般,所以服藥不靈,或者有什麼外情牽掛在心!又是看她平日為人正經,亦從不會有什麼影響動靜,未知此病因何而起?一腹狐疑,只是摸不著頭腦。那樹春在書房聞知金定得病,心中著急,代為各處訪了名醫,請來與之調治,亦無見效;恨不得上樓一望。是日柳大娘正在金定房中陪伴,只見金定合的眼略翻一下,睡語糊塗,聽不甚明。柳大娘側耳細聽,說一聲:「冤家柳樹春。」   柳大娘心下猜疑道:「是了,必定與我弟兩下留情,害成相思是實。」   即近前勸道:「姑娘可曉得公婆在日,攀下沈家相對親事,自古道一馬一鞍,一夫一婦,姑娘把心事放下,怎好處分此情。」   又不好與夫君知道,待我探問小桃便知。即走至房外叫小桃道:「我要問你,小姐此病,因何而起?你必然知其根由心事,可與我說個明白。」   小桃應道:「大娘說笑話,凡人俱有疾病,怎保無事。小姐得病,丫環哪裡曉得其中緣故?」   柳大娘說道:「我問你此話,卻也有因。小姐方才夢寐之間,叫一聲冤家柳樹春。我想起來,莫非與我弟有什麼關情之處?你陪伴多時,必然知道,故此問你。」   小桃道:「日間大爺也不曾進去,就是小姐也不曾出來,有什麼關情之處?小姐乃是病中之人,說話難以憑信。睡語朦朧,哪裡認得真!」   柳大娘道:「小桃,據你說來,小姐沒有什麼事情,以我看來,還是個丫環不曉得。」   小桃道:「大娘心下動疑,可去問大爺,便知明白了。」   柳大娘聞小桃之言,即時下樓竟向書房而來,悄悄立在窗前張看。只見樹春把一幅八美圖放在桌上觀看,自言自語,哈哈的笑,用手一個個數起來說道:「這一位華愛珠,一位柴素貞,這二位田索日、田素月,這一位是張,」頓住了口。登時愁容滿面,長歎一聲道:「你為何也在畫圖之上?怎的無言無語,只管看我?」   柳大娘聽了張字之下,並無言語,停了一會兒,又聽見一句,你在畫圖之上,無言無語,只管看我,心下想道:「這張字之下,必然是金定名字了,原來這書獃心中留戀姑娘,待我再聽他說出什麼話來。」 第十二回 柳大娘體探堂弟 沈安人指逃女兒   柳大娘在窗外,又聽見裡面說:「與這七位美人完姻,都是容易的。只怨太親翁這般心急,將你親事早早攀對沈門,害我八美不得團圓,我看你區區有意,若成得此病,使拆碎肝腸如今怎樣排布,又不肯差小桃把一心事相通。」   口中連聲歎氣不絕,把桌亂拍起來。柳大娘聽得明明白白,心下想道:「我看他們行徑,原疑有什麼瓜葛,果然不出所料。」   便挨身進入書房,樹春著忙,八美圖一時收藏不及,早被柳大娘上前搶入手中,樹春沒奈何,只得求道:「姐姐還我罷。」   柳大娘道:「且慢些,我要問你個明白。這八美圖是哪裡來的?」   樹春應說:「這幅八美圖,描了八位嬌娥,是我在華府中看見的。」   柳大娘道:「為什麼在著你身邊,莫非被你偷窺來,快快說個明白。若有甚疑難處,我與你周全做主。」   柳大娘正在盤問之際,只見丫環叫道:「大娘不好了,小姐死去了。」   大娘聞言,心中著急,慌忙走進裡面而去。樹春心中有意,欲乘勢跟著柳大娘往內觀看金定小姐。故假意拖住大娘道:「姊姊,那幅八美圖快快還我。」   柳大娘不肯與他,樹春一直跟來。到金定房中,大娘走到床邊,將這幅八美圖順手往床後丟去。只見小桃哀哀哭哭的,柳大娘連忙向前把金定鼻子亂掇,那金定方才漸漸甦醒。大娘心中方安,叫聲:「姑娘,你為何這等沒主意?幾乎被你嚇壞了。小桃,你看她呼呼氣喘,倒像有什麼言語。」   樹春向床前叫道:「賢妹,愚兄柳樹春在此看你。」   小桃在旁邊道:「哪個要你呆說話。」   一面叫瑞香:「你去外邊向小使道,若大相公回來問起柳大爺,只說上街遊玩未回。」   瑞香應聲曉得,下樓而去。那柳大娘即問樹春道:「賢弟,你不要瞞我,姑娘此病,實在蹊蹺。使我心中猜疑不定。未知你與她有什麼勾當,快與我說明。若還不肯說出,那幅八美圖是不能還你的。」   樹春想道:「我就將此事說明,料我姊姊為人賢德,或有周全之處,八美得一齊團圓,亦未可知。」   即將在華府贖珠,太太贈圖情由,細細說了一遍。姊弟正在言談,只聽得金定在床上移動身子,面向外邊來,樹春忙走到床前,兩手按在床沿之上說道:「賢妹,愚兄柳濤在此看你。」   那金定聞言,微開雙眼觀看樹春,只因心中有話,難以開口。長歎一聲,珠淚淋漓。樹春道:「賢妹,你是有病之人,諸事丟開,休結在心!愚兄有八美圖一幅,乃是華太太四月十五日當廳相贈。八美一齊許我結定絲蘿,賢妹你且安心,休要煩惱。待我功名成就,那時親迎八美團圓,這幅八美圖,請你收存,待愚兄鰲頭獨佔之時,榮歸故里,迎娶賢妹歸家便了。」   張金定聽了樹春言其心事,口雖不言,心中卻自稍寬。只說一聲:「都是你一個冤家,害了奴家。」   又問道:「我嫂嫂哪裡去了?」   樹春應說:「她下樓去了。」   柳大娘聽了這句話,便把身軀躲在一旁。聽她要說什麼心腸的話。金定又問道:「小桃哪裡去了?」   樹春應說:「也下樓去了。賢妹叫她們來做什麼?」   金定道:「哥哥,我有話向你明言。不料我爹娘將奴家親事錯配沈家,自從見了哥哥之面,不知為何時刻牽掛心頭,因此不願過門沈家沖喜,多承你打扮代了奴家前去,今日才見你面,我的心事,全望你見憐。」   樹春因姊姊在旁,不便多言,只得安慰道:「賢妹心頭放寬,包管日後八美圖一齊團圓。」   金定正要問起月姑之事,忽聽見扶梯聲響,樹春即退出數步,將身倚著窗前。小桃送了藥湯,金定吃下便朝向裡面而睡。柳大娘把手招了樹春,樹春只得說道:「小桃我要去了,你好生服侍小姐。」   小桃應聲:「曉得。」   姐弟二人來到中堂坐定,柳大娘道:「賢弟,我家姑娘平日為人,一事無差,知書達理,都是你今日到此,害他犯了邪心,致成相思一玻藥醫無效。」   樹春道:「不是愚弟誇口,算來是個名醫,今朝會他一面,勝如吃下多少苦藥,管教隨時病輕。」   那張金定果然自見樹春之後,一片心思放寬,不須服藥,過了幾天,依然復原。再說月姑重了身孕,面容懨藏書吧懨憔悴,請醫調治,多說受胎。員外聽了眾口相同,心中大怒,上卿說道:「爹爹,待我到妹子房中去打探一番,觀看真假。」   員外道:「孩兒,你身子才好,忍耐著,不要管她。況且做哥哥的,不便到妹子房中去。」   上卿道:「孩兒自有道理。」   即移步上樓,來至月姑房中,兄妹見禮坐定。上卿把月姑上下細細一看,那月姑卻不解其意。上卿說道:「賢妹,我看你病症尚未見安,不知此病因何而起?再請一位郎中看視才好。」   月姑道:「多謝哥哥看我,此不過是夏日貪涼,冒了風寒,再過幾天就好。何須逐日請了郎中?」   上卿道:「賢妹,你日間飲食多進些,自然漸漸見安,愚兄出去了。」   上卿下樓,來至堂上,怒髮衝冠道:「家門不幸,叫我有何面目為人在世?」   員外安人勸說:「我兒,你是有病之人,不可如此著急。是非曲直,再作道理。」   上卿乃是飽學之士,想到張金定處,一時頓驚暴跳如雷,捶胸跌足道:「爹爹,張金定決有人改扮而來,那個男人,與張金定必有苟合之情了。」   員外道:「孩兒,據你說來,果然不錯。我是年老生呆了,一時不悟。此時由兒主裁。以我想來,如今不可露出風聲,待等冬間,娶了金定,不要理她。使她獨坐空房。」   上卿道:「這不是了賬之局。到是差人前往張家打探,她與何人來往,那時若知虛實,再想一計,騙她上門,切不可說出完婚二字。她已有通情來往,必不肯一時拋離,欲再圖後會,若說出完婚二字,假的便不敢來了。那時再進我門來,把他拿住,男女一齊處死,豈不乾淨!」   員外道:「我兒果然大才。」   只有安人急的膽戰心驚,手足冰冷!心中欲愛女兒,又不敢言,恐他父子二人疑惑,即假意罵道:「員外,這樣賤人,實在容不得,自然要處分才是。」   員外道:「院君不可性急,我有一個道理在此。家中切不可嚷鬧,恐這賤人知風逃走。今夜待眾人安靜睡熟,你我用繩子一條,將她絞死,那時無人知曉,假說這賤人犯了邪祟,自縊身亡。方不壞了家風,被人談論。」   安人假意應說:「員外主意果然不錯。」   心下暗自吃驚,如何保得女兒無事?再說上卿本是有病未痊,為了妹子不端,張金定與人通情,一場恨氣舊病復發,一聲大叫:「家門不幸,氣死了我!」   仰後一跌,咬定牙關,暈倒在地,不省人事。恰好家人昌德看見,連忙扶住,大叫:「員外,大相公跌倒了!」   員外慌忙走來一看道:「我兒你是有病之人,須自保重為是。昌德快扶大相公到床上去。」   上卿方才漸漸醒來,員外用言安慰道:「我兒,你是病中之人,凡事不可動氣,有為父的在此。」   上卿歎氣一聲,牙關緊閉,欲言不能。員外驚慌,忙叫昌德快去請醫生,安人聞知,即趕進看視,叫聲:「孩兒,你為人這等呆,倘然有事,也須丟下一邊。何須如此執氣,致成舊病復起。」   那上卿睜著兩眼看了員外安人,喘氣不定,言語難以出口。家中丫環小使,驚得一齊來看。少刻醫生到,把了脈息說道:「不妨!」   即開下藥方辭別而去。員外聽見醫生說不妨,方才放心。吩咐昌德好生服侍大相公,把手招著安人說道:「我想上卿為了這賤人動氣,到這般光景,怎生曉得今夜等到三更時分將她處死。你不要趕早去睡。」   安人答應,沈員外自往外邊而去。安人此時,一腹心如刀剔一般,暗想:女兒自己做下不節之事,今日他父子硬了心腸,決要處死,料難解勸。我想十月懷胎,三年哺乳,養育成人長大,一朝置之死地,於心何忍!待我思下一計,暗中搭救女兒便了。即挨到黃昏時分,悄悄進入月姑房中。月姑抬起身來,見安人兩眼流淚,問道:「母親何故今宵如此慘傷?」   安人道:「女兒,我若不說,你哪裡曉得?」   月姑問道:「母親有什麼事情?說與女兒曉得。」   安人道:「我埋怨你一時錯了念頭,與人通情苟合,致使身中有孕。你哥哥看出破綻,說與你爹爹知道,你爹爹大怒,今夜三更時分,定要斷送你的性命。」   月姑聽了此言,嚇得遍身發汗道:「母親不要聽信我哥哥言語,女兒並無此事。」   安人怒道:「為娘的在此,還要硬抵賴強辯?」   一面叫丫環:「仁雲,你在外面站著,倘有人來咳嗽一聲。」   又說道:「女兒事到此間,在我跟前,不妨將情由說個明白,不要假做癡呆。」   安人一頭說,一頭看,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上卿眼力果然不錯,看她形容委實有孕在身。兩乳突起,聲音粗重。」   月姑心內急的滿腹難言,面紅了白,白了紅,只是推說:「母親,女兒實不曾做下什麼事。」   安人大怒道:「你死在眼前,還要瞞我?是為娘的一片心腸,不忍害你,還不快把真情說出。那過門沖喜的張金定,乃是男,乃是女,快對我說。女兒與他訂約,還是過門之後,才與你通情,快與為娘的說來?」   月姑道:「母親,張金定是八美圖中與女兒一同姊妹稱呼,母親亦曾見過的,怎麼不認得,反說了此話?」   安人發憤大罵道:「好利口賤人,你是不要活了。自尋死路,故不肯說出。也罷了,我如今亦沒奈你何,亦做不得你爹爹的主,只是負我養育之功,一旦盡棄。」   安人說到傷心之處,不覺雙淚交流。月姑聽了母親如此情急言語,果是真心,料亦瞞她不過。只得說道:「張金定果然杭州柳樹春改扮的,那夜在房中方才說明,女兒欲待高聲叫喊,又恐被人知聞;欲前去稟知父母,又被他纏住不放,一時事出無奈,所以與他通情。母親,此事決不可與爹爹說知。」   說罷跪將下去,淚如雨下:「望母親寬恕見憐,為兒周全一二。」   安人問道:「那日你們觀看龍舟回來,說有一個杭州柳樹春,可就是此人麼?」   月姑道:「正是此人。他乃相門之裔,為人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故杭州人稱呼小孟嘗。張永林與他乃郎舅之稱,所以在著他家。因容貌與金定姊姊一般相似,故扮做女妝,代金定過門沖喜。」   安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說!直到今日被你哥哥看出。他父子二人,十分氣怒,硬了心腸,一定於今夜三更時分,要來處死於你。為娘的不忍看你身死,一時又難以解勸,故前來與你言明。女兒,你快些收拾逃走,方可保得性命完全。遲恐不保!」 第十三回 月姑寅夜走山塘 上卿忿怒命歸陰   沈安人叫月姑快些逃走,月姑應道:「孩兒乃是女流之輩,不出閨門,叫我要逃走何方?」   安人道:「女兒,目下事急了,不如且到華家,或是張家,暫避幾時。等待你爹爹氣平,那時再作區處。在外須要保重,衣衫不要多帶,只好首飾釵環打了一個小包袱,從後門出去。況身中有孕,切須小心行走。若有順便,通個信息與我,免使你娘心焦。」   月姑一時傷心起來,眼淚汪汪。心中猶如針刺刀割一般。安人亦下淚道:「女兒休要傷悲,只恨你自己做下沒來由之事,今當急切之間,留不得你!預早逃走,方免災禍。」   忽見丫頭報說:「大相公此刻又發暈了,員外請安人出去!」   安人向月姑道:「女兒,為娘的如今不及送你了。」   又對丫環秀梅道:「你可速同小姐開了後門去,關門進來;打從大門東首,一重重悄悄開出去,然後到書房如此如此。」   秀梅答應曉得。月姑說道:「母親且慢些去,女兒還要拜別。」   安人道:「如此機會,還要拘什麼禮!」   一直下樓而去,到書房看視上卿了。月姑此時心中慘切,珠淚淋漓,忙把釵梳匣開,取幾件金珠細軟,包了羅帕,藏在胸懷。叫秀梅陪她下去。二人下樓,將近二更時分,並無人知覺,幸有月光照見,一齊到了後園門。月姑到此情景,肝腸寸斷,三番兩次,回頭難捨。秀梅也覺傷心道:「小姐須要保重,行路之人,切莫悲哭,恐人動疑。」   月姑道:「是」。秀梅即關了後門,依安人吩咐言語,即從東首把門一重重開到大門,方才走到書房而來。只見員外與安人都在床前啼哭,員外哭道:「你是久病方痊之人,生不得氣,今日動惱恨,為父的看你這般光景,多像要歸無常之路,只可恨這賤人。」   安人假意兒咳嗽一聲,丟個眼色,將頭亂搖,似乎止住員外不可多言。時已近三更,上卿漸漸甦醒,員外安人方住了哭。近前叫說:「上卿,我兒你要有主意,不可把爹娘急壞。」   上卿喘氣不定,只點頭答應而已。員外又叫昌德快去請好醫生。昌德應道:「員外,嘉興的郎中,是無一個有用的。倒是去蘇州再請何相公前來,還是好的。」   員外道:「怕他不肯來,空費往返。況大相公這等光景,那裡待得許久!」   安人拭淚道:「今夜先請一個醫生與孩兒診視。然後去蘇州請何相公,多送他些銀子,表叔必定肯來。」   員外說道:「事已至此,昌德你先去請個醫生。」   昌德即時行出外邊,一見門多已開了,心中疑惑。再到大門,連大門也是開的。昌德大驚,連忙閉上大門,奔到書房而來說道:「員外不好了,家中被賊入內,把門一重重開出去,不知偷了什麼東西逃走。」   安人心下明白,員外正苦上卿之病,呆呆在書房立著。忽聞此言,應道:「人若要死了,一齊偷完了,一併了局,不干我事。」   安人假意道:「員外,你到自在說話。」   便叫眾丫環各執燈盞四處照看。眾丫環小使各執燈籠周回亂照,照到高樓之上,單不見了小姐。安人假意著急盤問秀梅,秀梅假意應道:「方纔小姐打發我到書房看視大相公,如今不知小姐哪裡去了。」   安人即走至書房,招了員外出來說道:「女兒如今不知哪裡去了。」   員外聞言,氣得暴跳如雷,大怒罵道:「一定是你通風,放走了這賤人,還是要來愚弄我!」   安人道:「員外何出此言?我和你年老夫妻,安敢相欺?」   員外又吩咐眾家人女眷:「各處分頭尋找,若拿得這賤人,我一時就要處死,方消我的恨氣。也免出醜敗壞家風。」   安人悄悄吩咐眾人:「不必去尋。員外若問,只說尋不見,我各賞你們每人一錠銀子。」   眾人聽見安人如此說,大家一齊去睡了。再說月姑若是懦怯之人,安人安肯放她出去?就是月姑也不敢逃走。然她雖是個女流,欲勝過英雄之漢,所以安人放心,並不掛慮。那月姑出了後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母親叫我暫到華府安身幾時,想我有孕在身,何面目向人?不如不去華家為是。若說張金定處,柳郎現在她家,我此去豈不羞殺。雖然七位姊妹,哪一家不留;只礙我有孕在身,無顏對人。如今算來,他家俱是去不得的。左思右想,無處安身。不免且在這裡坐一會,再作道理。」   忽見那邊有所玄僧廟宇,待我近前參拜一番,即行至廟前道:「今沈月姑逃難到此,本該進來參拜才是。怎奈身中有孕,不敢褻瀆神明,只得遠遠誠心一拜。暫借廟旁坐片時。」   拜罷即合著眼睛席地而坐。那昌德去請郎中回來見一人坐在一旁,連忙把燈一照,卻不是別人,正是月姑小姐。月姑見是昌德,心下忽驚,必是我爹爹差他前來追趕,要拿我是實。忙將身軀一扭,左手一撇,把昌德翻個斤斗,跌倒在地。昌德爬起來道:「小姐為何使了這般傢伙?」   月姑道:「昌德,你可是員外差來趕我的麼?」   昌德道:「小男是員外差來請郎中前來看視大相公,一路回來,不期遇著小姐。未知小姐連夜要往何方?」   月姑見昌德不是員外差來趕的,即放了心說道:「員外為人糊塗耳輕,不知聽了大相公說下怎麼事,無端今夜三更時分,要害我性命。幸得我母親通得此信,我故此連夜逃走。若你回去,切莫露我風聲。」   昌德道:「小姐還是同小男回去的是。」   月姑道:「你不曉得的,自古道好馬不回頭。我若歸家,性命決然難保。」   昌德又問道:「小姐如今未知要去何方?」   月姑道:「我好似逃脫出籠禽鳥一般,焉有身的定所?」   昌德道:「小姐何不到眾姐姐家暫住?」   月姑不肯,昌德心下一想:安人平常待我不薄,今日小姐有難,應該相助才是。待我想一個安身之處,方好保全。況小姐是個單身女,豈可走遍天涯?想了一會兒道:「有了,我蘇州有一個姨娘,名叫趙二娘,是個孤孀之婦,賣茶為生。我與小姐同去蘇州,且在姨娘處暫住幾時,然後再作計謀。」   月姑應允,昌德見月姑首肯,即說道:「既如此,小姐權坐片時,待我辭別員外就來。」   月姑叫聲:「昌德,你不必哄我,此去必然報與員外知道,前來拿我。」   昌德應說:「小姐不要疑心,只因大相公今宵病勢凶險,員外安人差我去請郎中與大相公把脈。我說嘉興沒一個高手的郎中,除非再往蘇州請了何相公前來看視才好。如今我回去與員外說知,便要去蘇州請那何相公,我與小姐同船齊到蘇州,豈不兩便。」   昌德安慰了月姑,一直回來,來到書房,員外安人問說:「郎中怎的不來?」   昌德道:「朗中已是睡熟,待明朝才來。」   員外大罵:「狗才不中用的,大相公這般光景,怎麼等到明日?快去請別個。」   昌德道:「若要請別個,不如不要請。小男意欲往蘇州去請何相公。」   說了一聲,往外就走。員外把手招來道:「狗才慢些走,既然要去蘇州,為什麼盤費也不帶去?」   昌德道:「盤費是必要的,快快拿來。」   員外忙修書一封,另備十兩銀子付與昌德說道:「書信一封,白銀十兩,付與何相公。這二百銅錢,把你做盤費的,速去速來,不可擔擱。」   昌德接了銀子書信,一直跑到玄僧廟旁而來。月姑一見昌德前來,便說道:「如今又是去不得了,我想蘇州何家表叔在那裡,倘若被他看見,反為不美。」   昌德勸說:「小姐不必多心,蘇州地方廣闊,哪裡認得?」   月姑方才站起身來。那時已近四更時候,夜靜無人行走。二人步來岸邊,雇了船隻,望蘇州而去。先說上卿有病方痊之人,一時動了真氣,病症加倍沉重,十分危險,昏迷不省人事。次日郎中來家看治,藥已不能進口,只存一絲未絕之氣。到黃昏之後,一命歸陰。員外安人傷心大哭,一面報與張家要金定前來穿孝服。張家推辭病體方痊不來。   張永林只得備下禮物,往沈家致祭。樹春聞知上卿已死,料想金定親事可圖,洋洋得意,不禁歡喜。華家田家陸家眾姊妹,多因與沈月姑姊妹之交,故此都到沈家勸慰。哪知月姑走了,大家一齊驚呆了。不知妹子何故動身,撇了爹娘。安人心內只道月姑總要到眾姊妹之處,當面只做不知,不敢在眾人跟前提起真情恐被人恥笑。那日沈家成殮,諸親朋鄰居,俱來作躬,也有一番忙亂。再說昌德同月姑當夜到了蘇州,自己先去見了趙二娘,那趙二娘是一個寡居之人,在山塘上開茶坊為生,甚為熱鬧。忽見昌德前來,便問道:「外甥,你一向否好?」   昌德也問了:「姨娘安康麼?」   一面就將沈員外欲害月姑小姐之事說了一遍。」   如今同外甥前來在船上,望姨娘收留小姐在此暫住幾時。」   趙二娘聽了歎道:「外甥,雖然你小姐有難,做姨母的左右也欠人,她依靠著我,卻也使得。只恐員外聞知,不肯干休;倘有不測,豈非恩反成怨?我實在不敢留她!」   昌德著急道:「姨娘只管放心。我家員外,是四季不離家庭的。從來不曾到過蘇州。目下正在怒氣未消,要害小姐性命,再過幾日氣平,依舊便好回去了。」   趙二娘躊躇一番,方才應允,快請小姐上岸。昌德大喜,連忙跑到船中,同了月姑而來。趙二娘相接入內見禮,敘了寒溫,那趙二娘眼睛好不厲害,一頭說,一頭把眼看的月姑上下週身,心內明白。曉得她已是破瓜之女,此必是員外聞知,要處治她,無奈逃走是實。又是不好盤問,只得說道:「小姐,老婦家寒,難以度日,開此茶店為生,三餐恐有不周之處,得罪小姐。」   月姑應道:「媽媽休要客話,多蒙看待落難之人,結草啣環,也難圖報,正要早晚服侍,聊表寸心。」   趙二娘應道:「小姐言重了。」   只見昌德道:「我家大相公病勢極凶,我要去請何一貼到家看病,要緊之事,不敢擔擱。」   趙二娘留住道:「既如此吃了午飯去罷。」   昌德道:「過一日再來便了。」   又安慰月姑道:「小姐你在此寬胸,不要心焦,日裡做些女工,伴我姨娘度守光明,不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月姑此刻珠淚交流,叫聲:「昌德你若回去,可悄悄與安人說知,我在此處,不必煩惱。」   昌德答應曉得,小姐放心。即辭別姨娘出門而去。自此月姑與趙二娘同住,猶如親生母女一般,甚是相得。且按下月姑之事,又說昌德來到何一貼家,呈上員外銀兩書信。哪知何滄海執意不肯前來。昌德無奈他何,只得連夜趕到家中,方知大相公已經身故。便將何滄海不肯來之事說了一遍。員外道:「不來也罷了。」   昌德又悄悄說與院君,告知月姑小姐在蘇州山塘上趙二娘處暫住,吩咐安人不必掛念擔憂。那上卿哀事畢,各位姊妹辭了安人,各要到華府耽擱;說起月姑妹子無影無蹤,未知下落,不覺觸動安人心事。一時竟墜下淚來。眾位姊妹勸解一番:母親且自寬心,慢慢打聽知端的,何必這般苦惱?說罷辭別上轎,齊到華府而去。 第十四回 想敘情孟嘗期會 扮男妝八美打擂   卻說花府高結擂台,正待完工,擇了吉日開台。宋文賓、宋文采二人只因懷恨著柳樹春與八美,欲報其仇,洩了怨氣,故此設下此座擂台,招集了眾人,寫下一聯掛在台柱之上:拳打杭州柳樹春腳踢嘉興八美人四方聞知,一傳兩,兩傳三,紛紛傳到各府各縣好漢,都來看打擂台。眾姊妹聞知腳踢嘉興八美之句。知他是南河裡鬧龍舟受虧,欲報其仇。柴素貞大怒道:「今日這奴才如此放肆大言,我們姊妹一齊到了擂台,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才罷。」   愛珠道:「賢妹休得造次。他們既搭擂台,必有英勇之人。我們都是女流之輩,如其勝他還好,倘或失手於他,有何面目?」   柴素貞道:「姊姊何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況他有意相尋,若不去打死了他,反被他人得志。以我想來,容易得緊。如今改下女妝,扮了男妝如何?」   田家妹妹陸家妹妹,俱各歡喜稱道果然好計。即打發丫頭去告知張金定。金定因前日上卿死後,要她過門穿孝服,她推得病方痊,不肯前去。實在延挨日月之計。如今亦是這樣的言語,只有小桃滿心歡喜,也要前去。隨即到書房問樹春道:「大爺要去打擂台麼?」   樹春道:「不知眾小姐們可去打麼?」   小桃應說:「除了金定小姐不去,還有一位月姑娘亦是不去的。」   樹春問道:「那月姑為何不去?」   又想道:「她必是身懷六甲,怕人知道,所以不去。」   小桃道:「大爺你還不知麼?那月姑娘不知何處去了,竟尋不見。」   樹春聽了此言,心中大驚,不知哪裡去了?又不好聲張,只是把頭亂搖,把腳亂跌,不禁長吁短歎。今聞六個姊妹,要扮男妝打擂,便向小桃說道:「一則張金定不去,二則六位小姐要扮男妝,有了我代金定與她們湊數,倘如有失,亦可與六位小姐面上增光。」   小桃道:「待我去與小姐們商量,若肯允從更好。倘若不允者,休得見怪。」   樹春道:「若說他人便未可知。如今是我,料她們必無不允之理。望小桃姐善言一二。」   小桃答應出門而去。樹春回到書房,心中煩惱如有所失。想月姑自從那日與她分開,今聞她逃走,全無蹤跡,未知寄身何方?實是我空誤了她。一時傷心墜下淚來。又想道:「花家高結擂台,除了宋文賓、宋文采之外,還有拳法高強之輩,亦自不少。六位小姐與小桃,要扮男妝打擂,還恐有失。我必須前去走一遭才好。並可與六位姑娘敘下情話,圖美樂益。倘若她們有失,為她們照應,免致被辱。」   且按下樹春一邊之事,再說小桃回去,愛珠小姐問道:「五妹既然有病,為什麼不來通知一聲,直待今朝才曉得,不知是何病症?」   小桃應道:「張小姐那病,是柳大娘不好。」   便將前情一一說明,眾位姊妹笑個不祝原來是害了相思病!翠娥道:「雖然上卿亡過,算來還是未亡之人。沈家豈肯干休?只恐難配柳樹春。」   小桃說道:「據丫頭論起來,我家夫人不好!移墨珠,什麼希奇,拿了一幅八美圖與他兌換。」   愛珠聽見小桃說了此話,連忙咳嗽,丟個眼色。小桃看見會意,即住口不言。田家姊妹陸家姊妹見小桃說了半截,即合口不言,再三再四地盤問。小桃向了愛珠素貞道:「小姐料瞞她們不過,況且俱是同船之人,瞞她們做甚?」   就將八美圖兌換移墨珠,太太當面應允八位成親的言語,一一語明。田家妹妹點一點頭兒道:「原來如此。」   陸氏姊妹惱道:「姊姊,我們今日方才明白,難道姊妹之情,是說不得的?還要隱瞞何故!」   素貞見陸氏姊妹發惱,即叫道:「賢妹有所不知,那柳濤贖珠不遂,致動干戈;我母親沒奈何,雖然贈他八美圖,還糊塗說得厲害的話,叫他若得鰲頭獨佔之時,取了八副封誥,那時方才八美盡歸。柳濤方肯干休。立刻堂上拜認母親做了岳母。想起來六位妹子,我母親是做不得主的,故此一向包瞞,不便說出,如今小桃已然說明,賢妹休怪我們二人。」   只見采琴說道:「太太相請花園內賞桂。」   姊妹聞言,一齊起身,來到花園內。只見華太太朝南正面坐著,眾姊妹兩旁陪坐。太太一時見景傷情,想著月姑未知逃走何方,生死存亡,全無蹤跡,不覺流目。大家見太太煩惱,即解勸一番,說些閒話。素娥便說起打擂之事,太太聽了搖頭道:「你們還算拳法未精,莫若在家玩耍,不必去打為是。」   素娥道:「支擂台,必是要去打的,他實眼中無人,甚是誇口。」   太太問說他誇什麼口。素娥應說:「他擂台柱上,貼下一聯說道:『拳打杭州柳樹春,腳踢嘉興八美人』。若還不去,豈非反被他所笑,只道我們怕他。」   太太道:「女兒,不是做娘的阻擋你們,只恐打他不過,反為沒趣。」   小桃說道:「太太放心,小姐已商量停當了,亦是以防不虞。如今要改扮男妝去走一遭。若是被他所敗,名也不知聲也不響,乾乾淨淨的。」   太太笑說:「女扮男妝,卻然容易。只是金蓮如何打扮?」   小桃道:「極容易的,穿上靴子,裡面放些棉花,任是走遍天涯,亦難看出。」   太太深知眾姊妹之意,料想阻不住,沒奈何只得囑咐她們,各要小心為是。不覺紅日西沉了,散了酒席,眾姊妹各回房中言談。小桃趁機便將那樹春言語說與眾人知道。六位姊妹,皆言使不得。叫小桃去回他話,又取了銀子與小桃買辦衣靴。次日早飯後,小桃帶了銀子,先到張家,將小姐不肯允許之言說與樹春知道。竟去備衣巾了。樹春見事不成,長唉一聲:「罷了。我也不管她容不容允不允,臨期打擂,必然相逢。」   正在思想,忽見柳興進來,忙問道:「柳興,你為何又來?太太在家好麼?」   柳興應說:「太太在家平安,只是怎生盼望大爺,吩咐大爺速即回家,切不可去打擂台。」   樹春道:「非我敢違母命,奈打擂台日期將近,且在此見一高低,方放心胸。」   柳興又入內堂見了永林柳大娘,代言太太問候之命。永林夫妻稱謝。   且按下張家之話,再說小桃帶了銀子,置備七套箭桿衣,七樣顏色,七頂武巾,七條烏帶,七雙皂靴,一齊拿到房中。眾位姊妹各人先試裝一回,搖搖擺擺,宛像真的男子英雄一般。小桃也拿一幅衣巾打扮起來,也是一樣像的。只是靴子兒白棉襯在裡面。主僕七人,一同下樓走進花園內玩賞,各人執器械舞演一番,演罷坐定,吩咐備酒請華太太前來。華太太看見眾位姊妹打扮起來,果然像的男子無二,心中歡喜,自不必言。   再說花府內宋文賓、宋文采弟兄二人,習成拳法精通,傳授門徒三百餘人,於是聲名大振。不料經過三山館,撞著了柳樹春;鬧龍舟,又在南河裡遇了八美人,二次受虧,要報復舊仇。所以高結擂台。擂台已成,傳齊了門徒,到花家莊,擇下九月初三日黃道吉日,開台打擂。那日宋文賓與宋文采說道:「大哥明早開台吉日。少爺吩咐在台前演戲敬神,命我們同走一遭。」   二人即時換了衣巾,來見花少爺。花少爺滿面笑容道:「煩二位習教,同我到莊前祭神一番。」   二人應諾,花子林換了吉服,上了銀鬃馬,八名家將跟隨。只見街上真是熱鬧,做買賣,趕生意,開茶坊酒市,粉麵食物,時新果品,排的沿街滿巷。那閒人擁擁擠擠,成群成陣。各州各縣好武之士,紛紛雲集,巴巴等到初三開台。再說樹春欲看擂台光景,帶了柳興先到花家莊,只見遊人如山如海的。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擂台。周圍結綵燈,四面吊掛金鐘;左邊排的刀槍劍戟;右首掛的靴鏡刁弓。柱上貼了一對聯,寫的「拳打杭州柳樹春,腳踢嘉興八美人。」   心中正是氣忿,可恨兩個強人,實在相欺。正看之間,只聽那邊高聲大喝,閒人站開。眾閒人急忙閃在兩旁,只見花少爺坐在馬上,手中揚鞭。宋文賓、宋文采跟在後面,隨了家將,一直到了莊前下馬。放了三聲號炮,花子林進裡面拈香進爵,開聲演戲。樹春主僕二人在人群中看了一回,柳興叫道:「大爺回去罷!待明早前來打他一回,方曉得大爺的好擒拿手法,柳興的好猴拳,哪裡怕他宋文賓、宋文采?」   樹春依言,二人一同回家。再說眾姊妹那日早早起來,換了男妝,吃了早飯,叫小桃雇了舟船,只稟知華太太。太太叮囑:「小心仔細,到底你們還是女兒家,早去早回。免我在家盼望,放心不下。」   眾姊妹答應曉得,下船而去。那日樹春亦預早起來梳洗明白,用了早飯,同柳興沿街而去。這一日比往日更加熱鬧,二人一直來至端正橋,橋上的人往來甚多。樹春想道:「此間乃是咽喉之路,六位小姐既要打擂,必從此經過,待我在此等候,一齊同去打擂。」   正想之間,只見橋下一個沙飛船,如飛而來,樹春望前一看,那船頭上穿綠箭桿衣的,好似小桃一樣。及至來近,定睛再看,果是小桃。將眼望船中直進一觀,真正是各位小姐,一齊打扮男妝。正待要叫,小桃早已望見,將手往前一指,樹春會意,隨船挨岸而行。至百步橋,那船泊住,樹春駐足,將身一蹦,跳上了船。樹春笑臉深深作揖,六位小姐看見,一時呆了,哪個叫他來此?只得大家站起身來,羞慚得滿面通紅,沒奈何也作回一揖,兩旁坐下。樹春道:「眾位賢妹,自從那日一別,直至今日才得一會。不道宋氏兄弟如此猖獗,難得賢妹齊心到此,愚兄之幸也。」   愛珠道:「久慕君家大鬧三山館,打退宋文賓,目下他又狂言說『拳打杭州柳樹春』。」   樹春接口道:「眾位賢妹看龍舟,在南河裡,宋文采打我入水,多蒙賢妹幫助敗他兄弟,分明心中不願,欲報舊仇,所以反說『腳踢嘉興八美人』。只可惜八位美人今缺了兩位,不知心中怎生裁處?」   素貞心下卻也好笑,你看他這般行徑,發呆得緊。既然有心到此,不便辭他回去。即叫他代了張金定,小桃頂了月姑之名。柳興在岸上見樹春去船上半日,還未見來,等得心急,即縱過船來。見了小桃迷花眼笑,口中不住地妹妹長,妹妹短,小桃竟覺有趣。原來小桃心內卻亦想著終身之事,見柳興面貌卻也生得清秀,心中有些意思。算來二人男有心,女有意,情緒相合,雖無風花雪月之話,卻有眉眼留情之態。正在說話,只聽得岸上閒人一哄而去,說道:「我們快去看打擂台。」 第十五回 挾微怨擂台比賽 懷舊恨船中喧嚷   樹春同眾姊妹見閒人一哄而去,說要齊去看打擂台。眾姊妹和小桃、樹春、柳興一齊上岸,跟了眾人來至台前。聽得三聲炮響,台上閃出一位英雄,大眼粗鼻,頭帶大紅海青,氣宇昂昂,威風凜凜,耀武揚威,高聲大叫道:「俺宋文賓今日設此擂台,與天下英雄交手。杭州柳樹春,來也不曾來?嘉興八美人,到也不曾到?若到來,速速上台交手。」   只見東首人中一聲大喝道:「鐵門閂宋文賓不要誇口,你爺來也!」   即縱上台與宋文賓交手。不及數拳,被宋文賓一把抓住道:「這不中用狗才,也污俺的手。」   望台下一撩,掉將下來。跌的疼痛難當,爬不得起來。只聽見宋文賓又高叫道:「下面可有英雄好武藝高強者,快快上來與俺交手。」   又聽得眾人中喊一聲:「俺李大成來了!」   那人生得身長腰大,濃眉暴眼,飛身一跳,上了擂台。宋文賓接住,兩下各立身勢,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鐵門閂氣力果然高強,李大成一時招架不住,被宋文賓使了一個「老虎扒潭,」把手一揚,飛了一腳,將李大成踢下擂台去。再說華愛珠看見,心下沉吟,我看宋文賓拳法精通,果然有些本事。如今連敗了數人。柴素貞亦在想道:「以我看來,宋文賓拳法亦只平常,待我與他交手。管教他必敗。只是不好爭先。」   田氏姐妹也想著:「我們一時高興而來,如今看他這般光景,料然難以勝他。」   素娥道:「既已到此,打他過更好,倘然打不過,也是必要打的。」   翠娥道:「哪一位哥哥先請。」   愛珠道:「隨便罷了。」   樹春笑說:「自然從長而下。」   愛珠便把身子一跳,上了擂台,與宋文賓交手。但見二人一拳一揚,一蹭一起,一邊使了九龍入海,一邊使了二虎扒山;那邊用下丹鳳點頭,這邊還了仙鶴搶桃。宋文賓抖擻精神,全然不怕。柴素貞見愛珠打他不過,搶上台來。愛珠看見素貞上台接打,便下雲梯而來。花少爺與宋文采在台後觀看,見宋文賓連敗數人,洋洋得意。宋文采心下想道:「我看方才與我弟交手,那穿天藍的,好似大鬧龍舟八美中的姊妹。為何今日打扮男妝?必是提防打敗要瞞人眼,故此敗將下去,有這穿紅的來幫扶。」   那柴素貞與宋文賓交手,打得氣喘吁吁,幾乎措手不及;幸得素月登台接住,柴素貞方才下台。那素月亦不是宋文賓的對手;素日上台,也不能取勝。陸氏雙娥亦只平平,難以取勝。無非保不跌下台來,就算好本事。小桃怒氣沖沖,也上擂台而來。與著宋文賓交手,如龍爭虎鬥一般,台下閒人喝彩。宋文賓已是鬥過多人,一時有些力怯,手裡略鬆,汗流滿面。宋文采恐其有失,便寬下海青,大喊一聲,出台接住小桃。宋文賓見宋文采接住,便在台旁觀看。柳興在台前看見小桃不是宋文采對手,即亦飛身上台,用了猴拳,與宋文采兩邊交手。小桃便從雲梯下來。此時已是申牌時候,花少爺觀看日已西沉,傳話兩邊住手,明日再打。柳興道:「不見輸贏,終不住手。」   宋文采亦怒道:「料你有多大本領,俺也不怕。」   二人不聽花少爺之言,抖擻精神,各逞手段。柳興的猴拳,果然高強,宋文采倒有招架不住之勢。宋文賓看見,忙跳出台藏書吧前,耀武揚威,兩邊拱一拱手道:「今日俺家連敗數人,並無有一個對手。天色已晚了,如有英雄,明日再會。」   說罷兄弟二人各退台後。花少爺大喜,吩咐家將備馬回府。台下之人,紛紛而散。柳興下台向樹春道:「小男的猴拳實在好,打了他顧上不顧下。大爺為什麼不上台發一把擒拿手法,將他兩個狗才倒翻下來?」   樹春道:「他們有百日擂台,何在今日就將他們打敗?明日再打他們未遲。」   小桃叫說:「大爺回船去罷。」   柳興道:「大爺不必船中去,有什麼言語,我們從岸上回去,明日仍在此間相會便了。」   樹春依言,便拱一拱手道:「眾位請了,明日再會罷。」   眾姊妹亦拱手道:「請便。」   各各分頭回家。六位姊妹回至船中,俱不悅道:「我們嘉興八美,頗有名色,今日打敗,真正不得自解。」   田素月道:「我們明日再來,必要勝他才好。」   愛珠道:「明日來便來,且慢上台交手,待等柳樹春上台,若能取勝他,也算挫他銳氣了。」   柴素貞道:「姐姐說得有理。如今回家,在母親跟前,只說打勝了的話,不可實說。」   愛珠道:「這個自然。」   船到後門,已是黃昏時分,眾姊妹上岸回家。卻好華鼎山在中堂,夫妻二人飲酒,一時不見愛珠、素貞,便問田氏道:「這兩個妮子,想是怪我,為何不來。」   田氏道:「女兒們怎敢怪你!」   正說之間,只見小桃喊將進來「鐵門閂打壞了」,後面隨了六位姑娘而來。華鼎山一時看不明白,慌立起身說道:「怎麼事,來這般後生?」   六位小姐免不得上前見禮道:「女兒們打擂回來了。」   華鼎山方才明白,笑結了肚腸,我道是誰,原來是女光棍扮做「賊腔。」   太太問道:「今日打擂,誰敗誰勝?」   眾位應道:「今日打擂,女兒們勝了。」   太太道:「既然勝他就好,快去換了衣服。」   眾姊妹各歸樓房,卸下男妝,依然打扮女妝,來至廳堂,一齊坐下飲酒。再說樹春回至張家,來到書房。永林一見樹春回來便問:「舅兄今日打擂,可取勝麼?」   樹春應道:「不瞞姐丈。今日四方豪傑皆多,小弟不曾上台交手。明日再去未遲。」   永林道:「舅兄明日若去,須要小心。」   樹春答應曉得。郎舅二人就在書房飲酒閒談,那張金定聞知樹春打擂,卻不知打擂事情怎樣。忙打發丫環到書房打聽,柳興便將眾位小姐如何打扮男妝,如何打擂,細細說與丫環知道。丫環回復金定,金定聞言想道:「今日她們幸得改妝前去,若不然,一齊盡出了醜,但願柳郎明日得勝回來,我方安心。」   再說花家罷擂回府,兄弟二人,說說談談,開懷暢敘。宋文賓道:「哥哥,我看七個穿箭衣的後生,必定是那八美打扮來的,為什麼柳樹春不來?」   宋文采道:「就是柳樹春來,我們何足為懼?」   二人言談,直至三更,方才罷飲安睡。到了次日天明,各人吃了早飯,俱各動身。不約而同,齊至花家莊。又說那華鼎山一向在隆興當裡多時,直至前日方才回家。聞說花家莊高結擂台,心中卻也有意要往一觀。那日早早起來,忙用了早飯,也不帶家人,自己獨行。只見街坊上面,閒人擁擠不開,又見前邊一人好像沈員外,急忙趕上一看,果然是沈員外。二人相見,雙雙作揖。沈員外問道:「鼎兄今日何往?」   華鼎山道:「小弟一時高興,要去花家莊看看打擂,鳳棲兄如今一同去看罷。」   沈員外道:「我們是老人家,恐擁他們不過,反被跌倒。」   華鼎山道:「我家兩個妮子,與眾位姊妹,在大沙飛船裡備酒。我同鳳棲兄齊去船上吃酒好麼?那般女光棍倒像無爹娘管轄的一般,無法無天,扮做男客。」   沈員外道:「怎好扮做男人,倘或被人看出來,可不要笑死了。」   華鼎山道:「鳳兄若不去,我與你同到船中看看,實是好笑,倒要算嘉興一場勝事。」   沈員外笑道:「有這等事,倒是異文小弟奉陪。」   二人手挽手一齊同行。再說六位小姐的船,依舊泊在百步橋邊,柳樹春、柳興趕早到花家莊,只見這些閒雜人等,來往不絕。花家教師尚未到來,樹春叫柳興道:「我們且到別處閒話一回罷。」   柳興道:「大爺,船裡不要去的,為什麼昨日也不留我們吃酒!」   樹春罵道:「多言,如此小見。」   二人信步來至東邊,見百步橋邊,泊了只小沙飛,居中一隻大沙飛,樹春近前一探,果是眾位姊妹。即跳過船來,大家俱站起身來作揖。樹春道:「今日待愚兄先去交手,管教打得他落花流水,方見我手段。」   六位姊妹笑道:「哥哥曾經大鬧三山館,嘉興地方盡皆慕名,何必怕他?」   小桃戲言道:「南河裡看龍舟,這更是慕名的。」   不提船中閒話,且說華鼎山挽了沈鳳棲,二人一直來至百步橋岸邊,沿塘細認。內中一隻大沙飛,華鼎山望見,便拉沈員外道:「鳳兄,在這裡了。」   船上水手認得是華鼎山,便上船問說:「老爺要上船來麼?」   華鼎山與沈員外正說得高興,聽不見水手問他的話。小桃聽見,探頭一看,嚇了一驚道:「呵呀,老爺來了。」   華鼎山聽見說道:「為什麼事叫我?」   六位姊妹一齊著驚,樹春一時如泥塑木雕一般。欲待躲避,又無處藏身,只得站在旁邊,不敢作聲。六位姊妹上前見禮,樹春亦深深作了一揖。華鼎山問道:「你是何人,卻有些面善?」   小桃應道:「老爺為何不認得張金定小姐?如今一同打扮,要去打擂。」   華鼎山說道:「原來就是張金定,我倒認不清。」   因拉沈員外的手道:「鳳棲兄,你是認得的。」   沈員外道:「認倒認得,只是她已有病,為何亦來在此,且又並無病容。」   華鼎山心中疑惑:鳳棲兄說得是,前日病體甚凶,為甚她全無一些病容。看來又有些面善。一時想來想去頓悟,高聲怒罵:「這人我認得了,就是當移墨珠的柳樹春。前日打得我屋裡七顛八倒,目下我恨氣尚未消除,你還敢到此開心作樂,男和女雜?鳳棲兄快來,快將他剝去小衣一看便知。」   樹春此時縮在旁邊,把腰曲彎,口內連聲說道:「使不得!使不得!」   華愛珠即上前道:「爹爹,此人正是杭州豪傑柳樹春,他到此亦要相約前去打擂台的,並無他意。」   華鼎山說道:「如此說,擂台上有句云:拳打杭州柳樹春,為什麼不去打擂台,來此男和女雜,是何意思?」   樹春聽見愛珠之話,又見鼎山說此句,便乘機應道:「只為花家還有一句話,說腳踢嘉興八美人,故來此船中相會,無非談論幾句拳法,相約打擂,果然眾位姑娘實在精通武藝。」   沈員外聽見,一時觸動心事,滿腹恨氣,便起身告辭道:「小弟失陪了。」   華鼎山拖住不放:「為什麼不曾喫茶,就要回去?」   沈員外應道:「小弟實在的不耐煩,所以要回去。」   華鼎山只得放手,相送到船頭,翻身入艙坐下,一時轉念為喜道:「柳朋友請坐,目下嘉興地方,傳說有見一個柳樹春杭州人,真是英雄好漢。六里街大鬧三山館,打退鐵門閂,本事高強!不期就是朋友,多有得罪,幸勿見怪!要相請到舍下一敘。」   樹春道:「多謝老先生盛情,晚生自當造府進謁。」   只見柳興跳過船來說道:「大爺,鐵門閂來了,快些去罷。」   樹春連忙起身,把手拱一拱道:「眾位請了。」 第十六回 宋文賓失手喪身 華鼎山歎氣匿珠   柳樹春同柳興上岸而去,華鼎山亦與眾姊妹一齊往著花家莊而來。只見宋文賓在台上耀武揚威,高聲喊道:「俺家昨日連敗十餘人,華家八美,被俺打得逃走無路。今又連敗四人,可有什麼英雄好漢,快快上台見個高低!杭州柳樹春到也不曾到,來也不曾來?」   柳興道:「大爺,這廝如此無禮,快快上去打死這狗才。」   樹春大怒,把海青脫下,將腰帶束好停當。大聲罵道:「三山館打不怕的狗強人,休得誇口!杭州柳樹春來了。」   飛身一跳,上了擂台。此刻宋文賓一見著呆道:「原來柳樹春還不曾死。」   只得強顏說道:「你記得南河裡鬧龍舟被俺們打下水底麼?俺只謂人死了,今日有何面目再敢上台而來?」   樹春亦罵說:「你記得三山館被我打得無處藏身,只道你潛逃滅跡,再不敢出來。那知你不怕羞恥,尚敢如此猖狂!」   宋文賓怒道:「休要多言,照打。」   二人在台上動起手來,眾姊妹與小桃、柳興立在旁邊觀看。台下閒人,看得交頭接耳,舌頭亂伸,也有曉得的說道:「這人就是杭州柳樹春,他曾在六里街大鬧三山館,打倒宋文賓正是此人。你看宋文賓也是難勝他,要翻下來了。」   眾人看他二人在擂台打得有趣,個個拍手大笑。眾姊妹與小桃、柳興見樹春勝他,喜得心花怒開。樹春到了五十二次擒拿法,宋文賓漸難招架,兩臂酥麻,汗流滿背,兩足虛福樹春再到五十三次擒拿法,將宋文賓一把抓住道:「如今曉得俺家手段麼?」   隨手往著台前一拋,丟在地下。宋文采一時怒聲如雷,喊將出來,與樹春接祝二人又是一番操打。先說宋文賓被樹春拋下台來,跌得頭暈眼花,爬不起來,柳興趕近前罵道:「這狗才口誇大言,如今可有何說?」   即將腳踏在背心之上,狠力蹦跳,可憐宋文賓被樹春拋下來,已是筋斷骨折,如今又被柳興在背心上蹦跳,登時一命嗚呼。六位姐妹俱皆暗喜。再說台上二人打得濃興,樹春用了擒拿法,手段果然與眾不同。宋文采招架不住,呼呼氣喘,汗流滿背。花子林在台後看見,暗暗稱奇道:「柳樹春所用俱是擒拿法,果然與眾不同。兩個教習每日誇張大言,拳法無雙,也是我一時淺見,信他一言。今朝見了樹春擒拿法,比著教習拳法,勝過萬倍。宋文賓已遭擒拿而死,我看宋文采亦非樹春對手!」   萬恐有失,即喝二人休要再打,將身踱出攔住道:「柳兄且慢動手,小弟花瓊在此。」   柳樹春一時不解,只得深深下禮。宋文采見了大怒,眉皺眼斜道:「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花子林道:「你往日間自稱英雄,今日看將起來,哪裡有什麼本領?你兄弟已是死了,你不可再想差念頭。」   一邊說,一邊挽了樹春之手,入台後同坐,恭敬言談。兩旁從弟呆呆地看。宋文采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一時忍耐不住,指樹春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與少爺對坐麼,俺與你若不再見高下,便罷了不成!」   花子林惱道:「宋文采,你在我面前,尚敢如此無禮。往日誇張本事,今日遇了對手,還不肯服。你兄弟被柳兄如拋球一般,你若還思量賭著,也是像你兄弟一樣。」   宋文采捶胸頓足道:「可憐俺兄弟死於非命,難道不要他償命?」   花子林罵道:「胡說!已然死了,抵什麼命?」   宋文采聽了這句話,氣沖牛斗,二目圓睜,站在旁邊;心中想道:「可恨花瓊今日如此反面相待,只可憐我兄弟今日喪於此賊之手。」   花瓊即吩咐家人備了棺木收殮宋文賓,台下閒人三三兩兩說道:「為什麼打到其間,即住了手?走出個束髮紫金冠與他兩下見禮。你看那宋文采二目睜圓,在那裡立著。」   有的道:「你們還不曉得,這是花少爺有見識,看見樹春擒拿手法高強,宋文賓死的重傷,萬恐宋文采也是一樣的,一者保全自己威風,二者保全宋文采性命,所以叱祝」那華鼎山看見那宋文賓被柳興踹死之時,歎道:「巴不得也到鬼門關了。」   又見台上住手不打,滿心焦躁,為什麼正打得好看光景,竟不打了?反覺沒興。六位姐妹心裡亦自躊躇,未知是何事故?柳興道:「卻也奇怪,不知什麼心意?古語云:「明槍容易躲,暗箭實難防。待我上台一看。」   即飛身上台,只見二人對坐,笑臉盈腮,慇勤言談。宋文采怒氣沖沖,站在旁邊。柳興上前叫聲:「大爺,今朝是打擂台,為什麼來此說閒話?」   樹春道:「花少爺要我傳授擒拿手法,所以不打擂台了。過來叩見少爺。」   柳興即上前叩頭。花子林問說:「柳兄,這就是尊管麼?」   樹春應道:「正是小介。」   花子林道:「昨日觀他猴拳,卻也純熟。」   即叫家將過來,賞柳興二錠銀子。柳興說道:「多謝少爺。小的不敢領情。」   花子林道:「莫非嫌少麼?」   柳興應說:「並非嫌少,我家大爺屋裡很多的,況又無故,何敢受惠?」   花子林道:「也罷,待我慢慢提拔你便了。」   樹春叫道:「柳興你先回去,少爺要我同到府中,少頃就回。」   柳興道:「大爺早些回來的好。」   隨即下台,向眾人說明。眾位姐妹與華鼎山俱各歡然回家。花少爺即吩咐家將,拆毀擂台,唱戲酬神。自己與樹春下台,將宋文采馬匹與樹春坐騎,同歸花府。氣得宋文采呆癡無言,把這些門從盡行驅散,坐了宋文賓的馬匹,獨自悶悶回府。家人拆了擂台,演戲酬神,花子林與樹春並馬入府。到府又是一番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那宋文采滿心不樂,悶坐書房。不必細表。當下花子林吩咐備酒,在花園內賞菊軒,欲與樹春賞菊談心,家人領命而去。花子林說道:「柳兄,聞你在杭州亦是富饒官家,有何事故到這嘉興而來?不知現寓何所?」   樹春道:「家君為官,已經亡過,只有老母在堂,非為饒富,不過聊充薪水之資而已。」   花子林道:「太謙了。我是聞名久矣,難以會面直到今朝,方才相遇,果然奇男子!擒拿手法如是精通,可是家傳的麼?」   樹春應說:「不瞞少爺,擒拿手法,並非家傳,乃是三載之前從印然和尚傳授的。只為出門尋訪師友不遇,所以暫住在東關張永林姐夫家中。算來將近四個月了。」   花子林道:「柳兄久居我地,小弟未能聞知,真恨相見之晚。」   樹春道:「少爺乃是金枝玉葉公子,只恐蛇與蛟龍,入不得班。」   花少爺應說:「柳兄不要太謙了,敢屈權住敝舍,晨昏作伴,未知柳兄意下如何?」   樹春道:「少爺要學擒拿手法,卻然容易。只恐宋教師見怪。」   花子林笑道:「什麼教師?不必介意。」   只見家人稟道:「酒席完備在菊花軒,請少爺入席。」   花子林即挽樹春之手,二人雙雙走入花園。至菊花軒,但見一片鋪金,俱是奇花異種,開來比眾不問。二人對坐,樹春說道:「多蒙少爺台愛,何不請宋教師齊來一敘?」   花子林道:「管他做甚?既柳兄意愛,即命家人去請罷。」   那宋文采獨坐書房之中,正想的花瓊這般款待柳樹春,把俺家撇在一旁,反眼相視,若不報樹春此仇,誓不為人。管教他性命在吾掌中而亡。忽見家人來到,說少爺要請教師。宋文采便問道:「少爺在哪裡?」   家人應說:「少爺同柳樹春在菊花軒。」   宋文采道:「既是柳樹春在此,俺不要去了。」   家人道:「此乃是柳大爺好意,不要錯怪了他。」   宋文采說:「既如此,你去叫他自家請罷。」   家人即將此話回復。花子林亦發著惱。樹春見宋文采不來,心中惱氣。花少爺舉懷相勸,甚是慇勤。道:「今夜小弟欲屈柳兄就在此指示,未知柳兄肯否?」   樹春道:「多蒙見愛,本該從命。但未曾辭過姐夫,另日再會罷。」   花子林道:「既然柳兄此說,待小弟打發家人擇一吉日,至期到府相接便了。」   那家人聽見少爺話說,即忙前去擇日,回來稟說:「擇了重陽佳節。」   花子林向樹春道:「就是重陽佳節日造府奉請了。」   樹春稱謝,二人言談投機,不覺紅日西沉。樹春作別起身,花少爺相送至門外而別。再說華鼎山即行回家,開了心懷,扒手扒腳入內,哈哈笑個不住道:「可笑鐵門閂今日被樹春拋殺台下,做了陰間好漢。」   田氏聞言,心中也覺喜歡。忽見眾姐妹回來,鼎山見了笑道:「你們這班女光棍,平日誇張本事,據我看來,亦只平常,勿甚稀奇。杭州柳樹春,方才算得好漢!好本事,好擒拿手法!好拳法!要算第一名家的那鐵門閂被他一把抓住,撩在台下如拋球一般。花少爺見他武藝高強,拳法精通,願拜他為師學了擒拿手法,必然管取富貴。」   這幾句話說得六位小姐開不出口,華太太笑臉道:「相公,那柳樹春的拳法果然好麼?」   華鼎山道:「甚好的極。只可惜我有些年紀了,若還是個少年後生家,願要拜他為師學了擒拿手法,在這六里街顯顯聲名,豈不是好?」   說罷,長吁短歎起來。華太太看見如此,便叫眾女兒各進房去罷。即問說:「相公為何歎息?」   華鼎山應道:「我想悔恨前日,吞吃移墨珠,不肯還他。被他大鬧廳堂,是我一刻念差。若不然,招他為坦腹東床,豈不是難得之女婿?今朝見他行為前程,實未可量,我與你膝下無子,空了豪富,若不是前番吃移墨珠之事,招了此人為婿,豈不是你我二人老年靠山?今日實在追悔前非!」   華太太聞言,心中也覺好笑:「惟你不知我早已許下的了。」   夫妻正在廳堂閒話,忽見家人報說:「柳大爺在外要見老爺。」   華鼎山聽見,一時大喜,連忙抬身迎接。二人挽手入內至廳堂,華太太亦在那裡,各各見禮,坐下茶罷,華鼎山道:「柳兄今日得勝擂台,真堪恭喜,夫人快些吩咐備酒與柳兄慶賀。」   樹春稍謝,又說些套談,霎時間酒筵已備。內堂眾姐妹俱各男妝一齊出來,廳堂之上,華鼎山夫妻朝南坐下。樹春獨自坐在東首,眾姊妹坐在西首。大家入席,開懷暢飲。席間華鼎山與樹春談談家世。再說柳興自己回家,把樹春打勝擂台,花少爺要他傳授擒拿手法的話,一路嚷將進來。   張永林夫妻聞知,俱皆大喜。張金定得知,一時心中亦覺快活。柳大娘見天色已晚,正叫柳興去接,只見樹春已進入內堂。見了姐姐姐夫二人,又是一番讚美。樹春便把花家擇了九月初九重陽之日,要前來迎小弟到他家傳授擒拿手法,說了一遍。永林道:「舅兄,你令堂在家懸望,還是回家省親,以免伯母掛懷為是。」   樹春應道:「姐夫所說極是。怎奈花瓊多情待我,今已允許,不可失信。」   且按下郎舅二人閒談,再說華鼎山有意欲招樹春為婿,又不好開口,田氏道:「相公既是有招他為婿之心,何不央個媒人說合。聞張永林是他姐夫,彼此俱是親道相關何妨一煩?」   華鼎山道:「既如此說,待我明日打發家人前去請他便了。倒要備了酒席請他,方足敬重。」   田氏問道:「未知到底要將哪個女兒許他?」   鼎山道:「愛珠是親生的,便把愛珠配他。素貞是過繼的,慢慢再尋一個對子便了。」   田氏道:「相公說哪裡話?素貞雖不是親生,姐妹猶如一般。我們一齊許配他,女兒們亦不見怪我們偏心。」   華鼎山大喜。 第十七回 沈員外觸怒前情 花子林延學擒拿   再說沈鳳棲員外被華鼎山挽到船上,見了樹春,觸及心事,一時怒氣回家。來至中堂,安人見員外怒容滿面,忙問:「何事?莫非是銀子被欠,討不得來麼?故此發怒?」   員外道:「院君,今日一氣連人也要氣死了。不期路上遇著華鼎山,挽我同到花家莊看打擂台。又說六個姐妹,女扮男裝,要去打擂。在船備上酒,拉我到船中一看。那幾個妮子,田家姐妹,陸家姐妹,華愛珠柴素貞,果然扮的與男人一般,一個是小桃,又一個是張金定。我說張金定,現在有病在家,怎麼亦來,並且臉無病容。小桃一時語塞,那華鼎山心中疑惑,向前認明,方知就是當移墨珠的柳樹春。我想起前情,方悟是此人扮了張金定,前來與著小賤人兩個,明為姑嫂,暗裡通情。那時不覺,到如今沒有憑據,惟忍氣吞聲而已。若是上卿不死,怎肯饒這冤家?你道可惱不可惱!」   安人聽見此話,心下卻有周全之意,即應道:「員外,雖然家門不幸,傷了風俗,幸喜尚無外人傳聞。今上卿已赴黃泉之路,以我想來,要顧名聲,不如把婚退了。退了之後,張金定若做出事來,與我們不相干。」   員外道:「難道罷了柳樹春狗奴才不成?」   安人道:「想你要與他賭氣麼?我聞他是相府之後,算來也是大鄉紳,古語云:剛柔莫可敵,卵石不相爭。以我看來,只好丟開手。樂得逍遙自在。」   沈員外看著安人道:「據你說來,只可惜造化了這狗才。」   那員外起初時節,滿腹恨氣,如今聽了安人一席話解勸,即時恨氣方平。次日天明,便差家人請卞文加來說話:「不幸孩兒中途見棄,早赴黃泉,媳婦年輕,不敢留她白頭待老。煩爾將庚帖仍送張家,使其重招夫婿。」   卞文加接了庚帖,來至張府,說知其事。呈上庚帖,永林大怒道:「沈老為人如此相欺,我雖則是公門中低微之輩,我家又不會做下傷風敗俗之事;為甚退起婚來?豈有此理!」   卞文加道:「老賢侄,這還是沈員外好意,爾不欲怪錯了。他恐誤爾令妹青春年少,所以退此親事,與令妹另覓良緣,賢侄休要執意不允。」   張永林道:「你快去回他,說這事斷難從命的。」   卞文加一時著呆,無言可答。那樹春在屏後聽得明白,急急忙忙走到裡面,叫聲:「姐姐快來周全了。」   柳大娘問道:「周全什麼事情?」   樹春便將卞文加奉沈員外之命,前來退婚,說沈上卿已死,猶恐媳婦白頭待老,難以了局,願要退婚,使其另招夫婿。說了一遍。」   這是千金難買之話。那姐夫偏偏執意不肯允從,反怒怪沈員外,姐姐快行一個方便,快與姐夫說一聲,叫他允了罷。」   柳大娘道:「我道何事發此慌忙著急,此事我不敢理會的,休要多言語。」   樹春見柳大娘作難,便叫的姐姐長,姐姐短,看少弟之面,不要作難了罷。柳大娘亦覺好笑:「你自家要老婆,求了姐姐做甚?你且出去,待我向你姐夫說罷。」   即著丫環去外面請大相公進來,另再備酒在外款待卞相公。那丫環答應而去,樹春又恐怕卞文加回去,忙來陪伴言語。永林入內,柳大娘說道:「官人你為何如此莽撞言語?自古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況且沈員外的言語,也是一片好心腸。只為姑娘年少青春起見,難使她守到白頭,若說望門寡婦,人間雖有,只為翁姑不肯退婚所致。娘家怎強作主張?如今沈員外乃是美意,你到反不允他,被姑娘聞知,兄妹豈不結怨?傷了骨肉之情!」   永林道:「據你所見,難道應允了不成?」   柳氏道:「自然應允的是。」   永林道:「只是我張氏之後,從無再婚之女。」   柳大娘道:「這是姑娘命薄克損夫婿,並非不正敗壞門風。不是我今朝見笑張家人來,亦不是什麼官家。」   永林道:「娘子之言,卻也不差,你再去問問妹子如何主張?」   柳大娘即抬身入內,心中想著,姑娘心事我已盡知,此言正合她意。何必再問?一頭行,一頭想,早已到房中。張金定站起身說道:「嫂嫂請坐。不知嫂嫂今日為何笑容可掬?」   柳大娘應說:「今日卞文加媒人,奉沈親翁之命前來說,要姑娘與姑夫穿帶孝服,姑娘快些收拾好前去沈家。」   張金定聞言,即時流下淚求道:「嫂嫂休要多言,我已曾立下誓願,若要我到沈家,就死在眼前,亦是不去的。」   柳大娘笑道:「姑娘不要嚇壞,與我說明,好去回復你哥哥。」   金定道:「自古雲長兄為父,長嫂為母,怎麼要我自家作主?」   柳大娘道:「如此說,愚嫂作主便了。」   即起身出房,來至外邊,把金定之言,說與永林知情。永林便把庚帖收下,還了原聘。卞文加酒罷辭別而去。忽見華府差人下帖相邀,永林並不推辭,便往華府而去。樹春見退婚已成,心中大喜,忙進裡面與柳大娘作揖。柳大娘道:「世間哪有你這沒廉恥老面皮?如今還不快些打算央托媒人前來說親?不可延遲日期,倘被他人所有。」   樹春道:「還望姐姐在姐夫跟前處周全一二,待弟歸家稟知母親,然後央媒聘便了。」   再說永林來到華府,華鼎山歡笑迎接,二人見禮,分賓主坐定。說些套談,少刻酒席已備,二人入席。酒過三巡,永林問道:「不知老伯見招,有何吩咐?」   華鼎山道:「我家有一件事務,要商量請教。只為愛珠素貞親事,向年蹉跎,未有相當之門,可招為婿。今見令舅人才出眾,欲招為坦腹東床,故請你前來商議為媒。只為令舅今年三月間,曾在我當裡當下明珠一顆,次日前來取贖不遂,被他鬧動干戈,打壞廳堂。不是我希奇一粒珠子,只為愛珠識他人才,有意欲招他為婿。故此請你相議,哪曉得拆散了八美圖,我想八美圖姐妹,四雙八人,如今四個先攀了一個丈夫,我華鼎山平生最為強硬,今朝偏偏要將這親攀了令舅,你若不肯為媒,仰我老婆子作主,八美同隨一個丈夫。」   永林道:「老伯休要取笑。」   華鼎山道:「我若做不得主不算好漢。就是令妹,我也要做主的。惟有沈月姑還未知逃在何方,至今一月,並無音信。若打聽得知,接她依舊回家,那時八美一齊團圓。」   永林道:「老伯果有此意,還不知捨舅意下如何。待小侄明日到府回復便了。」   即起身告辭而別。華鼎山滿面笑容,入內一一說與田氏知道。那時眾位姐妹,多在太太左右,聽了此話,個個滿面通紅,連忙躲開而去。田氏道:「應我家女兒,自己做主的。張家女兒怎好主意?況沈月姑至今並未知下落,要何處跟尋?這斷是不可的。」   華鼎山道:「不妨,待我明朝與沈鳳棲兄說知便了。」   再說永林回家,便將華鼎山言語說與妻子知道,柳大娘即差丫環請樹春入內,便將此言說知。怎知樹春心中歡喜,假作推辭。永林道:「原說舅兄不肯,待我明日回復便了。」   柳大娘把的嘴唇扯道:「真正書獃,裝什麼腔?做什麼鬼?賢弟,我想八美圖中,八個人一般樣美貌,鼎山已要為媒一齊招你,你可不必推辭。」   樹春道:「只是小弟有母在家,不能自主。」   永林道:「不妨,我後日有公事到杭州,待我面見伯母,告稟便了。」   次日,永林到華府回復了華鼎山,說捨舅已允,亦將沈家退婚之事說知。華鼎山哈哈大笑:「待我就去沈家說個明白了。」   張永林作別回家,次日公事上省而去。華鼎山直到沈家,見禮坐定,便把要與月姑為媒說明。沈員外問道:「未知哪家?」   華鼎山道:「就是柳樹春。」   沈員外聽見杭州柳樹春五字,一時氣得兩眼睜圓,把頭亂搖道:「兄台,一則賤人私下離家,目下全無音信;二則這賤人若有回家之日,亦不許這柳樹春。」   華鼎山道:「小弟主見不差,若論柳樹春當今豪傑,又是相府之裔,武藝高強,大鬧三山館,打退鐵門閂,嘉興地方,名聲大振。花家莊打擂台,打死了宋文賓,花少爺願拜他為師,學了擒拿手法,富貴易如反掌。」   沈員外一腹恨氣,欲說又難以出口,只管搖頭不可不可,抬身走入裡面而去。單丟下華鼎山獨坐在廳上,良久不見沈老出來,覺得沒趣,即站身出門回家。沈員外走進入內,安人便問華鼎山到此說什麼話,為何怒容滿面?沈員外應說:「華鼎山到來,為這不肖賤人親事。如今不知逃在何方,還要做什麼媒人?又是要做那對頭冤家柳樹春,你道氣也不氣?惱也不惱?我說一則賤人並無蹤跡,二者總不肯對這柳樹春,他只管絮絮叨叨,說的不了。我不耐煩聽他,故此入內躲他。」   安人道:「他是為媒好意,怎麼這般看待的?又怎的總不肯對柳樹春?我如今偏偏要對他,可見我手段。」   沈員外見安人著惱,並不言語,往書房而去。再說那日重陽佳節,花子林備了黃金綵緞,身騎駿馬,前來張家聘請柳樹春。樹春連忙迎接入內,分賓主坐定。頃刻酒筵已備,二人一席,三巡已罷。樹春入內別了姐姐,然後與花少爺上馬,直至花府下馬。柳興亦跟隨而去。二人挽手入內,重新見禮,甚是慇勤。只是氣殺了宋文采,見花子林如此親厚款待樹春,把他冷眼相視,滿腔怨恨花少爺,獨在書房悶坐,不肯出來相見。樹春問道:「不知宋教師可在麼?何不請他出來相見!」   花子林贊稱道:「弟見柳兄義氣,以弟意見,便不理他。既是懇意,即叫家人去請他罷。」   家人去不多時,回稟道:「宋教師說身子不快,改日相見。」   少刻酒席完備,二人入席,談今論古,言語投機。花子林道:「柳兄,我若拜你為師,你必不肯;意欲與你結為生死之交,未知柳兄意下如何?」   樹春應說:「小弟微賤小軀,怎生當得?」   花子林道:「柳兄休要太謙。」   樹春道:「既是如此,少爺美意,從命便了。」   即吩咐備辦香案,二人當時禮誓,結為兄弟,生死相交,敘了年齒花子林多二歲居長,柳樹春為弟。花少爺即命家人打掃花園內什錦園,樓中安排床鋪與樹春為臥房。自此二人情興綿綿,親熱非常。惟宋文采在書房恨氣難消,想的花子林實在欺人太過了!柳樹春這狗才,不知哪裡學的這幾步擒拿手法,在此賣弄,把俺全不放在眼裡。我是男子英烈好漢,昔日多少威風,目下如何忍得他冷眼相視?一時心頭大怒,把書房桌上的水晶瓶撩碎在地。卻是家人花茂送茶入內,看見便說道:「教師為何將少爺物件如此糟蹋?」   宋文采罵道:「你這奴才多言。敢管我麼!」 第十八回 什錦樓文采誤殺 關帝廟樹春遇拐   花茂奔走入內,告稟花少爺,說:「宋教師在書房中恨氣,把水晶瓶撩了,小男送茶入內,看見說他,哪知他反掌舉拳要打小男,小男見勢頭不好,只得奔出。特來報知。」   花子林聽見此話,心中大怒,站起身便要向書房中去。柳樹春道:「兄長休要發怒,且做假不知,待日後慢慢與他計較便了。」   花子林方才止祝且按下花家,再說張永林公務到杭州,順便來柳府探望,太太備酒款待。張永林在席間說起:「樹春乃當世豪傑,在嘉興曾經大鬧三山館,花家莊打擂台得勝,花子林慕他擒拿手法,要接他到府。舅兄心中只為太太在家,歸心似箭,怎奈花少爺情意難拂,卻逢小侄有事到此,順便稟知。」   又把八美圖及華鼎山求他為媒人,亦說一遍。太太聽見搖頭道:「這個使不得,我們現在門戶衰微,畜生又是一個書獃,全不想耀祖榮宗,把功名二字,一盡荒蕪。諒他沒有出頭之日,哪裡養得許多妻房?」   張永林道:「舅兄乃是英雄之流,非久居人下之輩,將來決成大器。」   太太方應允道:「既蒙大相公如此盛意,老身也推辭不得。」   永林見太太應允,心下歡喜,酒罷辭別起身。柳太太款留不住,只得備下程儀相送。永林交代公務明白,然後下船回家。便將柳太太之話說與妻房知曉。又問花家之事,柳大娘又把重陽日花家前來迎接之事說了一遍。次日永林來至華府,鼎山接進入內見禮坐下,永林便將柳太太允許親事說知。華鼎山提起:「沈員外十分蠻情,說他女兒現無著落,倘然回家之日,親事又許他人,柳樹春是賭咒不肯的。幸他安人賢德,暗自打發丫環前來說明,若月姑回家,再作商量。我才放心。竟不知月姑哪時方能回家?」   言語間酒席已備,二人飲至半酣方別。再說樹春與花子林甚然相得,每日傳授擒拿手法。這日花子林正與奶奶凌氏閒談,凌氏得知樹春乃是上傑兒子,一時想起前情,當初我爹爹被上傑氣成一病,命歸黃泉,我母親相繼而亡,如今仇人之子在此,怎得干休?若不乘此時報冤,怎洩胸中之恨?我想下一計擺佈他便了。便叫丫環春香密約樹春上樓,待我今夜結果他性命。切不可洩漏機關。   春香口裡答應,心內想著:不知主母因何故這等性凶?我不免到花園悄悄報與柳相公,叫他早早回家,免遭其害。看官聽說,那凌氏之父名叫凌文韜,亦是兩榜,歷官工部尚書。只因為官不正,被上傑羞辱一場,憤恨成病而死。夫人陳氏,亦相繼而亡。膝下並無男子,單此一女,配給花子林為妻。今日凌氏聞知樹春與花子林對酌,直飲至更深,花子林大醉靠桌睡去。樹春見子林睡去,自己在園中獨步賞月。再說丫環春香,來至樓上,寂靜無聲,想必是睡了,如今報他得知便了。我不免用言回復少奶奶,且待明日再作主張。即打從花園中而來。卻好看見樹春,便呼:「柳大爺在這裡麼?」   樹春著了一驚,抬頭一看,忙問:「你是什麼人,為何半夜三更在此做甚?」   春香道:「我是服侍少奶奶的春香。」   樹春道:「既是丫環為什麼獨自更深夜靜到此何事?」   春香應說:「只為少奶奶與你不知有何冤仇,欲相加害;我想大爺當今豪傑,名揚四海,所以不忍遭到毒手。特地前來通一個信。大爺切須小心提防為是。」   樹春道:「多謝姐姐美意通知,你且回去,恐人知覺。」   春香即刻入內而去。樹春一腹呆想,為什麼與我結冤?再說宋文采恨花子林與樹春結為兄弟,反將俺冷眼相視,難道俺宋文采反不如柳樹春麼?可惱這樹春也把俺看不在眼裡,任你有多大擒拿手法,管叫你今夜認俺手段。打算一番,主意已定。便挨到更深夜靜,眾人睡熟,即藏了寶劍,從花園來至中樓。花子林正依桌而睡,宋文采一時心忙,彷彿看不甚明,將劍砍下,大喝一聲:「狗男子。」   花子林夢中跳將起來,宋文采又是一劍,花子林身首分開,登時一命歸陰。宋文采滿心歡喜,回歸書房而去。且說樹春在園中步月,一腹懷的鬼胎,不知凌氏欲加相害,是因何故?想來想去,再摸不著。將盡三更之後,方才回樓,叫聲:「兄長。」   不應。上前一看,見身首異處,吃了一驚道:「不好了,誰人來此殺你!」   放聲大哭,驚醒了看園的花春,連忙上樓問道:「柳大爺為何半夜三更叫鬼?」   樹春道:「你家少爺,被何人殺死了!」   花春聞言大驚,上前一看,果然是真。慌忙入內,報與少奶奶得知。凌氏聞知大哭,即帶了使女提燈而來,喚起閤府家人,將樹春拿祝鬧動兩旁鄰居,俱來觀看。地方官前來相驗,就將樹春帶回收監。柳興連忙走到張家報知,永林夫妻二人大驚。張金定驚得手足俱冷,無計可施,只得打發柳興到監探望。   柳興又到華府報知六位姐妹,個個面面相覷。華鼎山夫妻十分憂悶,自不必說。再說縣官姓魏名志賢,乃是清廉正直憐才惜士之官。那日早堂,帶了樹春審問,難以結案。曉得其中必有委曲。又想樹春乃是上傑之子,況上傑為官,鐵面無私,單傳此子。我看樹春一表非俗,決成大器,豈可屈打成招?若要周全他,又礙人命關天,且花家亦不肯干休。左思右想,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退入後堂,坐在椅上,想及此事,實在兩難。兩旁站著二位公子,大公子魏光,二公子魏烈兄弟二人,見父親審問此案,難以判斷,正在煩惱。魏光拉著魏烈道:「兄弟,我想此件事情,實在難審。若枉屈無辜,罪名有關。若欲釋放,又防花家起了波浪。未知賢弟心中別有主見麼?」   魏烈道:「以弟想來,小弟願欲將身抵了柳濤罪名,以解爹爹之憂。未知兄長如何主意?」   魏光笑道:「然與我所見俱同。」   兄弟兩人,便將此事稟知父母。魏爺聽見此言,一時難以開口。江氏夫人甚然賢德,即應道:「我兒,你不可有口無心。」   魏老爺不忍,吊他起來,又見他兄弟二人爭先要去,無奈即傳令禁子,不許人等進監探望。尤恐漏洩機關。到一更時候,密傳沈太牢入內,魏老爺道:「你可將柳濤帶進來。」   沈太牢心內疑惑,不知何故,連夜吊了柳濤,只得連聲應諾而去。少刻帶進,魏老爺一見笑道:「老兄受虧了!」   樹春道:「此事柳濤命中所招,有何怨言?」   魏大爺吩咐沈太牢鬆了刑具,一面叫說:「我有事欲與你商議。」   沈太牢道:「不知老爺有何見教?」   魏老爺道:「我今欲救柳濤,將公子抵換,切不可走漏風聲。」   沈太牢沉吟半晌,方才應說:「老爺吩咐,敢不從命。只是柳濤人人認得,倘有敗露,不但老爺前程干係,連小人性命也是不保。又是公子,怎甘心代監受刑?」   魏老爺道:「魏光甚是孝行,且說自己發心的,再無後悔。你只管放心,包你無事。」   沈太牢方才依允道:「既如此,監中之事,小的料理便了。」   魏老爺又向樹春說明,樹春不肯道:「此事我命中應遭此厄,決不敢帶累大公子。」   魏老爺再三相勸,樹春沒奈何,只得允從。同到書房飲酒。忽聽見譙樓鼓已三更,沈太牢在外催促,快些打點。樹春便脫下衣服,與魏光對換穿了,父子二人,十分苦楚而別。樹春亦覺下淚。沈太牢將魏光上了刑具下監而去。魏老爺夫婦放聲大哭,樹春上前勸解,說:「多承美意,生死難忘。此去杭州,決意尋訪凶身解救公子無事。老爺休得傷悲。」   魏老爺止淚道:「賢契,你若回家,不可露人耳目。」   樹春答應曉得,那夜就在私衙安歇,次日辭別魏老爺夫妻,改名魏光,換了一身華服,帶了盤纏等,到定更後,悄悄出了私衙,一直來到官塘上。只見一座關帝廟,就在廟裡坐下。左右思想,又驚又喜。卻說太湖上有兩個拐子,兄弟二人,一個名刁龍,一個名刁虎,專在江湖上拐了人家子弟或斷其手足,或啞其聲音,在街上求乞,討銅錢養活他二人。那日船搖到嘉興地面而來,要拐幾個人去做買賣。兄弟二人,把船泊住了。刁龍道:「自來月色光明,上岸閒行一回,倘有賣買,見機而作。」   刁虎依言,二人上岸步行至關帝廟前。見一個小後生,抬頭看天,自言自語的,二人一見歡喜忙問道:「原來是一位相公,為何夤夜獨自在此,未識相公尊姓大名?」   樹春答應道:「小生姓魏名光。」   刁虎道:「觀相公音語不是嘉興人的口氣,正是杭州人麼?未知寶舟泊在何處?」   樹春道:「沒有船的。小生有一敝親住在放生橋,初到這裡,一時認不得路,等到天明,方要前去。」   刁龍說道:「呵呀,若說放生橋,彎彎曲曲,曲曲彎彎,只怕相公人地生疏,況且天色已晚,不便尋找。不如到小弟船中一敘,明日再作道理。」   樹春不知是計,即隨同刁龍刁虎下船而來。刁龍說道:「相公請坐,我們吃了夜飯,隨即開船,兄弟拿茶來請相公吃。」   刁虎答應,即拿了茶,暗將毒藥傾在杯內。此藥乃是異授奇方,名曰蒙汗藥,凡人吃了,遍身酥麻。刁虎滿面笑容,雙手遞進說道:「相公喫茶。」   樹春正覺口渴,接過一飲而荊不覺頭暈眼花,手足麻木,難以揮動。一時軟倒在艙內。刁龍刁虎連忙去其衣服靴襪,又將毒藥將樹春週身探擦,可憐一位英雄,遇了拐子,欺侮得這般光景。正是:已備牢獄苦,仍羅姦拐災;方知時未遇,不幸一齊來。如今雖然身子難以轉動,聲音可出喉,刁龍又將一粒啞口藥放入口中,樹春自吃這口藥之後,再說不出言語。   刁龍刁虎把船開往蘇州,令樹春沿街乞討。限定每夜回來交銅錢一百文,如少分文,便要苦打。此言暫且丟開。再說眾位姐妹,個個煩惱在心。華鼎山夫妻放心不下,差人到監探望,哪曉得魏老爺曉諭人命案情重大,不許犯親等人進監探望。華鼎山沒奈何,只得罷了。又說柳興趕回家中,把情由細說一遍,柳太太聞說,兩淚淋漓,心中如刀剜箭鑽一般。吩咐家人,速備下船隻,待我到嘉興與這賤官理論。家人使女連忙收拾行李物件,搬下船中。柳太太下船往嘉興而來。 第十九回 馬昭容賣身葬父 宋文采露跡脫逃   馬昭容自從賣身之時,多承樹春當了移墨珠,周全她救了父親出監。昭容感激在心,過意不去,描柳樹春圖像,朝夕焚香禮拜。這一時馬孝侯急急回家,說道:「不好了。」   昭容忙問道:「爹爹為何這般光景?什麼不好?」   馬孝侯道:「殺死花瓊,就是柳樹春,算來他是我大恩之人,今日收禁在監,無計可救。我聞此言,嚇得膽戰心驚,至今手足還是冰冷的。」   昭容聽見此言,驚得冷汗淋漓,叫聲:「爹爹,女兒想來,柳樹春英雄豪傑之士,斷然絕無此事。一定其中必有什麼隱情,被人誣陷是實。」   馬孝侯道:「待我明日再打聽便了。」   且說柳太太次日到了嘉興,坐著小轎,使女跟隨,一直來到衙門宅口。衙役連忙入內報知,魏老爺夫妻聞言,心中疑惑柳樹春已自回家了,為何他母親又來?其中必有緣故。即吩咐衙役,犯人的母親,不要說請字,只說喚她進來。衙役答應一聲,宅門大開道:「老爺喚太太進來。」   馬孝侯是日在衙內,打聽消息,見此光景,大怒道:「堂堂一品太夫人,如此輕慢,是何道理?」   柳興見他不平之意,即問說:「老相公尊姓大名?」   馬孝侯應道:「我家在巡樓居住,姓馬名孝侯,你相公是我大恩之人。豈知遭此大難,我因放心不下,故來此打聽。」   柳興心中方曉此人就是馬昭容的父親,當下柳太太含悲而行,魏老爺躲在書房,江氏夫人出外迎接進入內堂,施禮坐定,柳太太含淚道:「小兒有事在監,老身獨此單傳,還望從寬,求懇老爺見憐,使我母子能得相逢,感恩不荊」江氏觸動心事,亦覺慘然下淚。即屏退丫環後,將兒子魏光代監之事細說一遍。」   太太若不信,回府便知,令公子必然到家了。」   柳太太道:「原來如此,使我倍加傷心。可憐令公子為此不肖之兒代累。」   江氏又叮囑道:「太太這件事情干係非小,只好你我曉得。」   柳太太點首稱是,只是滿腹猜疑,據她這般說,為何不見我兒回家?只得起身告辭。江氏送出外邊方別。柳太太假意把羅帕拭淚,正要上轎,只見馬孝侯深深揖道:「請太太寒門小敘,待小女權奉一杯茶罷。」   柳太太忙問柳興,這位何人。柳興便把前情說知,太太方才心中明白道:「既如此,坐定一刻便了。」   馬孝侯連忙向前引來到家,昭容母女二人雙雙迎接,見禮坐定待茶畢。老娘娘便說起春間多謝公子恩德贈銀之事,又道:「太太已來到嘉興,令公子不能見面,難道罷了不成麼?」   柳太太假意拭淚說:「這不肖做下的事,不是官府作難他,如今也沒奈何。只是空了跋涉往返。」   老娘娘道:「太太且免憂煩!若回家去,慢慢調停便了。」   馬昭容在旁聽見此話,呆看無言。看官聽說,馬昭容不能究問,乃是年輕女流,下文自有交代。柳太太巴不得立刻到家,只得再飲一杯茶,抽身告辭。馬孝侯夫妻母女送出門外,太太上轎下船。直抵杭州,來到家中,哪曉得還未見樹春之面。心中疑惑,便將江氏所說代監之事,與柳興說知。為何這畜生尚未回家?柳興應道:「以小男想來,世間哪有這般好人?他無非花言巧語哄騙,決無此事。到不如開船再去嘉興,與他理論。」   柳太太道:「以我看來,江氏所說是真,不是虛言模樣。」   柳興怨道:「多是大爺自己不好。在家樂得逍遙,尋訪什麼印然和尚?致了大禍臨身!如今便要怎樣主張。」   柳太太叫說:「柳興,你可再到嘉興張相公家中訪問一番,如有著落,叫他速速隨時回家。」   柳興領命,立刻起身。來至張家探問,並無消息。心中想道:張家乃是至親,諒必無妨。便將換監之事說知。柳大娘又驚又喜,忙把此話說知金定曉得,一人傳一人,眾姐妹統統知了代監之事。只是未見樹春之面,亦是半信半疑而已。再說馬孝侯得了一病,十分沉重。不多幾日,一命歸陰。母女二人哀哭,又全無殯殮之資,貸借無門。昭容只得要賣身以為殯殮父親之資。卻逢一位官員經過看見,此人姓方名治忠,衢州府人氏,曾為刑部郎中之職,丁母憂在家三年,如今起復要進京中,由嘉興經過。船泊在碼頭上,卻好探望一個同年兄弟,來到街中。望見昭容在那裡要賣身,方爺吩咐住轎,喚他母親過來,見昭容在那裡儀表非俗,連忙出轎細問情由,要賣多少銀子?老娘娘言道:「只要五十兩,願為婢僕,不願為妾。」   方爺聞言,即吩咐兌足五十兩銀子,付與老娘娘。又說道:「你們回家料理殯殮之事,然後女兒隨我進京去罷。」   母女二人,相抱而哭。老娘娘道:「我兒休要苦切,從今莫想了做娘的,為娘自恨命乖。今朝與你撇開兩地,等待你藏書吧爹爹喪事明白,做了斷七,為娘的亦要尋一所庵院為尼。」   昭容即回家中,拜別描像恩人柳樹春,又至父親靈前痛哭一番,然後出來上轎。母女二人,十分難捨。只是無可奈何。老娘娘即央了鄰舍代為相幫,料理出殯守過斷七,尋一所尼庵居住,此是後話。下文再提。再說方老爺家人,領了昭容下船。昭容進艙,與夫人叩頭。那夫人一時頭暈起來,連忙扶起。又看見昭容生得裊娜端莊,心中歡喜。不敢待做下人,即與她一齊並坐。即便問起昭容家事。方老爺問道:「夫人與她座位為何?」   夫人應道:「與她座位便何妨礙?相公可知膝下無所倚靠麼?」   方爺說:「據夫人言語這般,想是要她繼為螟蛉麼?這事與我所見卻也相同。」   夫人叫道:「姑娘見禮。」   昭容走過來,正要將頭叩下,方爺便覺頭眩,把手亂搖道:「不得了。」   睜的二目靜看,滿心疑惑。難道一官骨格比她不得?便叫丫環服侍姑娘去換衣服。因向夫人說道:「方纔昭容剛剛跪下,下官一時便覺頭暈眼花,看來她目下雖然落難,後來福分定然不校如今雖認做螟蛉之女,凡事須要另眼相視。」   夫人應道:「相公說得有理。」   登時開船往京而去。再說柴君亮保鏢舟去到淮安,不期遇了大盜,保守性命,逃去欲到嘉興,因身無分文,只得在鬧市之處沿途賣拳。那日正在賣拳之際,只見街坊上面圍住打鬧,君亮即上前詢問眾人是何事故。眾人應說:「這個人欠了王小二房錢,不肯還他,反打了王小二。」   柴君亮見那人,卻是一條大漢,便問說:「老兄尊姓大名?」   那人應道:「俺姓宋名文采,松江人氏。有事欲到山西,不幸得病纏綿,盤費皆空,所以少他房錢。俺許他到了山西,回來還他,他不肯,強把俺行李鋪蓋留住,所以打他幾下。」   柴君亮道:「這也難怪王小二,既然欠他房錢,他自然將你鋪蓋留下抵了房錢。」   又問王小二:「還了他鋪蓋,銀子在俺身上取就是了。這人欠你多少房錢?」   王小二道:「總共三兩三錢七分半銀子,去了零頭還是三兩。」   王小二又向柴君亮道:「小人不認客人住在哪處?」   柴君亮道:「俺在關王廟中作寓的。每日在鬧市之上耍拳,盡十天之內,到關王廟取便了。」   王小二即將行李鋪蓋取出交與宋文采。宋文采接過說道:「柴大哥,俺與你萍水相逢,蒙大哥英雄慷慨,待小弟薄東,與大哥談心片時罷。」   柴君亮道:「就要吃酒,小弟作東便了。」   二人同行至三岔路,入了酒館,上樓坐下。酒保前來問說:「客官吃酒要什麼菜?」   柴君亮道:「只好的拿來。」   酒保答應下樓,登時酒席已備齊。二人對坐共談,柴君亮問道:「文兄一向作何貴幹?府上還有何人?」   宋文采應說:「小弟父母已是雙亡,只有同胞兄弟,名叫宋文賓,兄弟二人,俱在花瓊府做教習,算來約有二年。」   柴君亮道:「既有此好地方,為什麼又到山西去何事?」   宋文采道:「俺兄弟二人在花府內著實相安,不想那杭州柳樹春前來作對,就此大鬧三山館,把俺兄弟打敗。看龍舟又在南河大鬧,被一班賤人替他不平,俺兄弟一齊吃虧。」   柴君亮問道:「那女子叫什麼名字?」   宋文采應道:「就是華家八美人,不知為怎的幫了柳樹春,把我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因此我們二人心中不願,唆使花瓊搭下擂台,招集眾門從,原要與柳樹春見個高低。誰想八美扮了男裝,前來打擂。被俺兄弟一個個打敗下台,不料柳樹春這狗男女來得厲害,擒拿手法,果然高強,把俺弟宋文賓撩在台下,一時爬不起來,被柳興踹死。   哪曉得花瓊見他拳法精通,一時喝住,請他到家,希圖學習擒拿手法。兩下盟為生死之交,把俺冷眼相視。俺心中恨氣,那夜藏了寶劍,尋到樓上見一人伏桌而唾,吃俺一劍,身首分開。俺一時彷彿以為得計,哪曉得次日方知錯殺了花瓊。我想花府怎肯干休?即將移桃代李之計,把樹春拿下,送官囚禁監中。俺佯推事故,離卻花家。要往山西尋一相知。」   柴君亮聽見宋文采一席話,把著眼睜圓看他,心裡想道:「若說柳樹春,華家太太曾把妹子招他為婿,算來是俺的親妹夫。如今被他陷害禁在牢中,俺且假做不知,哄他到嘉興去,當官鳴冤,救了妹夫罷。」   主意已定,即將言語一薦道:「文兄不必往山西去。依舊同小弟到嘉興的好。況此事無人知覺,又有柳樹春抵當,何必如此懼怕?」   那宋文采執意要往山西,不肯同行。柴君亮一時著急,上前將手扭住罵道:「宋文采,你這狗男女,陷害了無辜柳樹春,我今與你當官去鳴了冤枉,救了柳樹春。」   一手扭住,拖了就走。宋文采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掙開身子,要想脫走。二人在樓上你一拳我一腳打鬥。酒倌聽見,上樓一看,見二人十分摻打,嚇做一堆,又難上前解勸,把樓上的傢伙一盡打壞。那宋文采本事比那柴君亮差些,所以招架不祝連忙把手虛晃晃將身子一蹲,跳下樓來,如飛而走。柴君亮罵道:「狗奴才要走哪裡去!」   追到樓門首,莽撞把了一腳踏個空,兩腳俱空,倒翻跌下扶梯而來,文采才得脫身。及至柴君亮爬起來,宋文采已是去遠,只得罷了。但是妹夫身居有難,待俺到嘉興說與姐妹知道。再行搭救便了。即算清酒錢,把宋文采行李帶回至關王廟內。吃了夜飯明白,忽聽見窗外行人之聲。即開門一看,見是一個老僧。君亮便相請入房,二人閒話。 第二十回 沈月姑重會樹春 蘇州府審結刁龍   宋文采逃去,心中悔恨,不該將此隱情一盡說與他知道!如今這狗才,是容他不得的,待我今夜悄悄到關王廟賞他一刀便了。主意已定,挨到黃昏之後,即來關王廟,見廟門未曾關的,即走入內,東尋西覓四處觀看,絕無蹤影。不知他在哪一處安歇。只見一個小沙彌問客官何來?宋文采道:「俺要訪一個朋友柴君亮可在這裡麼?」   小沙彌指道:「那邊第二間就是君亮的臥房。」   宋文采問道:「和尚哪裡去?」   小沙彌應道:「要去閉山門。」   宋文采吩咐說:「且慢的,俺就要去。」   小沙彌道:「既如此,待我們吃了夜飯再來關罷。」   宋文采心中暗喜,悄悄來至柴君亮房門外,側耳細聽,見裡面有兩個人聲說道:「俺在江湖之上,久仰印然禪師大名,不想今日相逢,未知大師今欲何往?」   又一個應道:「俺有個徒弟名叫樹春,多時不見,掛在心頭。如今正要到杭州去與樹春一敘。」   又聽見柴君亮道:「原來柳樹春就是賢徒,如今為事在嘉興監牢中。」   便將遇見宋文采情由一一說知。印然禪師聽見大怒道:「待我明日往外邊尋這宋文采,拿來碎剮凌遲,以雪我恨。」   宋文采句句聽得明白,不得下手,想道:「也罷,待我先到山西,再作道理罷了。」   即時怒氣沖沖,出了關王廟。次日往山西而去。那小沙彌出來問道:「柴大哥,適才有一客人來此,訪問柴大哥住在哪裡房屋,說與柴大哥是個朋友,要來相訪。吩咐我且慢閉廟門的。想是去了麼?」   柴君亮聽了此話,心中疑惑,並沒有什麼人來此。為何訪問住房?想來想去,方悟是宋文采前來行刺。便拿燈四處尋覓,一夜不敢安睡。與印然論談拳法,直到天明。還了王小二銀兩,印然禪師道:「宋文采已是走了,我和你先到嘉興看望樹春,然後再作計較。」   二人當下認做師從,往嘉興而來。再說沈月姑身懷六甲,覺腹中漸大起來,趙二娘一時盤問,月姑料瞞不過,只得從實說明。那日趙二娘身中欠安,月姑只得在店掌管,偶然見外邊一個乞丐,是個後生家,在地上爬的,不能言語,張口亂叫。月姑見這乞丐,已犯廢疾,又再啞口,心中憐他。即取了十個銅錢與那乞丐。乞丐搖手不要,只管把眼看著月姑。月姑說道:「已做了乞丐,不要銅錢,要做什麼?」   那乞丐爬近店前,做了手勢。月姑見他手勢,問道:「你不要錢,敢是要寫字麼?」   乞丐把頭亂點。月姑便叫走使的取了紙筆與他,看他寫出什麼來。那乞丐不多時寫完,走使拿來與月姑一看。上寫的:「我是杭州柳樹春,只因為了冤屈之事,故此改名魏光,正要逃回家,不期在關王廟遇了拐子兄弟二人。名刁龍刁虎,將卑人損壞身體,到此蘇州,舉目無親,幸遇賢妻,快來搭救。卑人感恩不淺。」   月姑看完一時咬牙切齒,痛罵刁龍刁虎,把我官人害到這般模樣!叫我怎耐的住?不覺流下淚來。也顧不得羞恥,立起身來說道:「官人休要著急,走使的扶他起來。」   那走使的向前扶了起來,又走不得路,只得馱他入內。哪曉得刁虎在那裡東觀西望,一時不見樹春,正在四處搜尋。樹春在店內望見刁虎,把手亂指。月姑問道:「此人可是拐子麼?」   樹春把頭亂點。月姑大怒,便叫走使的向前把刁虎拿住!走使即走出街中,將刁虎拖住不放。一時圍上許多閒人觀看。刁虎正在與走使的揪打,卻見柴君亮與印然禪僧打從山塘經過,二人上前問道:「怎麼如此相鬥?」   眾人指道:「這一個人是拐子,如今被拐之人,現在那茶店裡面。」   印然禪師聽說是拐子,心中大怒,將刁虎一把抓將過來。柴君亮忙進茶店裡面,看那被拐之人,一時看見月姑之面,呆了一呆。月姑認得君亮,即問說:「來者莫非君亮哥哥麼?」   柴君亮方才認得月姑了,忙問說:「月妹你為何住在這裡?」   月姑聽說,說:「哥哥,此時不便告稟,改日說明罷。」   君亮看見樹春如此模樣,即問道:「這可是被拐之人?」   月姑道:「正是此人。」   又附君亮耳邊悄悄說道:「此人就是杭州柳樹春,因為人陷屈,故此逃走。改了姓名魏光。」   柴君亮回頭一看,見印然禪師哈哈大笑,走入茶店裡面而來。君亮便把樹春情由,悄悄說知。印然禪師聽了此話,即近樹春面前悄悄說:「賢侄,我和你分離,不覺多時。常掛念在心。那曉侄兒遇了拐子,弄得這般光景,真正傷心。」   樹春看見印然,只是把頭亂點而已。又聽見外邊高聲大喊道:「那個遊方和尚,快還我兄弟命來。」   印然問樹春道:「他是拐子麼?」   樹春把頭點一點,印然大怒,要走出來。柴君亮道:「師父且免動手,待徒弟去打死這狗才。」   印然吩咐說:「從弟,只好拿住送官究治,以除萬民之害。不要傷他性命。」   柴君亮答應曉得。卻值蘇州府從山塘經過,看見二人正在扭打,吩咐住轎。喚打架的人過來。衙役答應一聲,把二人拿到。蘇州府問道:「你們二人,叫什麼名字?為何事在此打架?」   柴君亮說:「小的叫柴君亮,有一個妹夫,叫做魏光。卻被這怪人去用藥傷了身體,做了殘疾啞口之人。放在山塘,每日乞丐。小人妹子,偶然看見丈夫,將他扶到店中。哪曉得這拐子恃強,特來討去。」   蘇州府又問刁龍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將魏光拐去,用藥損他為殘疾,做了乞丐求乞,還敢在此恃強打鬧?」   刁龍道:「小人弟兄兩人,俱是守己安分,並不敢做下犯法之事。只為印然和尚與小人之弟刁虎,向來未知何怨,如何把我兄弟扯為兩片!小人來與他理論,又走出此個柴君亮,把小人打得如此狼狽。」   蘇州府問道:「印然和尚何在?」   刁龍道:「在茶坊內。」   蘇州府即著衙役帶印然和尚並魏光前來看驗。少刻帶至。蘇州府問道:「你就是魏光麼?」   樹春點一點頭。柴君亮稟是被拐用藥毒成啞口,求大爺命他寫出字來,便知其詳。蘇州府即命衙役取文房四寶,命樹春寫出情由。當面問印然說:「汝已是出家之人,為什麼不守清規,把刁虎傷亡?有何理說?」   印然稟道:「僧家有個侄兒的,可憐被刁龍刁虎二人所拐,用藥傷得如此狼狽,放在山塘上求乞。偶見他妻房收留入內,不期刁虎還來此逞兇,僧家適值從此經過,一時問知其情,大怒,誤傷他的性命,望太爺審斷實情。」   又見衙役呈上要樹春所寫的字,蘇州府接過一看,與他兩人交代相符。心中明白,曉得被拐所害是真。即命魏光發還妻子調治,柴君亮釋放無事,印然刁龍二人俱交管押。著地方收殮刁虎屍骸,打道回衙。立刻升堂,兩位排班,帶進犯人聽審。蘇州府命吊刁龍上來問:「刁龍,你將拐害魏光一一情由說明,免受刑罰。」   刁龍道:「太爺,小人實是平民,柴君亮錯認為拐子。熬打不過,只得從實招來。還望太爺筆下超生。」   蘇州府又問道:「你共拐有幾人在哪裡?」   刁龍說:「現在五個孩子在船內。」   太爺立刻差人到船中搜回孩子,追其餘黨,將刁龍收禁。問成立斬之罪。曉渝被失小兒之家認明具領。又喚印然上來道:「你既做了出家之人,當應守清規,不合將人打死,應得問罪。姑原其情委曲,枷號一月。」   蘇州府審判明白,然後退堂,衙役將印然枷示,自不必說。再說月姑見樹春這般情景,兩淚交流,連忙取了熱水替他洗臉淨手。沒有衣服可換,即取銀子與走使的往街房買下一領衣巾,前來替換。那趙二娘因病倒在床上,爬不起來,聽見吵鬧好覺心焦,便問了月姑,月姑恐她心中著急,便將言語遮瞞。又私下差走使的去請郎中,前來與樹春調治。奈何沒有好名醫,並無見效。趙二娘病體漸漸安痊,月姑只得從實說知。趙二娘聽見此話,嚇得手足冰冷道:「他是個斬犯,哪裡留得他?倘或機關敗露,非同小可!」   月姑心中悔恨,早知如此,亦不將實情之話告她。便與柴君亮商議,君亮道:「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待俺送他到杭州便了。」   月姑稱是。柴君亮又來與印然說知,印然道:「你若送他到杭州,決然沒有好名醫,不如忍耐住幾天,待我月滿之後,釋了枷號,領他別處去延治,方保得此疾無事。」   君亮回來,將印然禪師之語說與月姑,亦與趙二娘說知。且再多住幾天便行,趙二娘無奈,只得允從。那樹春一時心中欲寫一個回家,口不能言。即寫下數字與月姑看。月姑便與君亮計議。君亮說道:「這有何難待我就去走一遭便了。」   樹春執筆正要寫下,月姑道:「我的機關,切莫與太太知道,只說偶然遇見了印然,把拐子打壞,如今隨的印然醫治。」   樹春依的月姑之言,將家書封好,付與柴君亮。柴君亮拿了鋪蓋,別了月姑樹春並趙二娘,又來辭別印然禪師。然後匆匆往官塘大路而行。 第二十一回 持家信投送杭州 扮男裝瞞往山塘   柴君亮往官塘大路而行,不一日已到嘉興。便來華府拜見太太,愛珠、素貞俱出來相見。華太太問說侄兒,你別我之時,是四月之間,為什麼事情,一直到冬間方才見面?老朽時常掛心。柴君亮就把往淮安遇了強盜,保得性命逃走,一路賣拳為生。逢著宋文采,說出誤殺花瓊,陷誣柳樹春之事。又遇著印然禪師,一路同行至山塘,見樹春遇拐情由,細細說了一遍。如今遇月姑,現在山塘趙二娘家居祝華太太聽見此話,驚得渾身冷汗淋漓。二個姊妹把宋文采罵不住口。柴素貞道:「姐姐,目下柳郎雖有下落,怎奈他隱姓埋名,功名之事,實難圖齲可笑我哥哥把這兇徒放走!以我算來,魏光難免一刀之厄。柳郎今生一世,難以出世了。」   愛珠道:「觀看這時節之事,實在難處。須要思量一個轉彎計策了。」   素貞乃稱道:「姐姐說得有理。」   當下柴君亮辭別太太,太太贈了盤纏,君亮出門往杭州而去。到次日,華愛珠差小桃請了田家姐妹,陸家姐妹,張金定眾姐妹,齊到華府。見過太太,太太道:「你們一齊俱在此,還曉得月妹下落麼?」   妹妹五人,小桃已經說明,太太跟前,做假不知。俱應道:「女兒們不曉得。」   太太哈哈笑道:「待我說與你們知道。」   就將柴君亮所言樹春遇拐,現在山塘同月姑住在趙二娘處,說了一遍。說話之間,酒席已備,眾姐妹入席飲酒,說敘閒話。酒罷,一同歸房,大家相議安排計策。小桃說:「我倒有一計在此。」   張金定忙問道:「小桃,你有什麼好計策?快快說來。」   小桃道:「依我主意,大家仍舊男裝去山塘見月姑,會齊到山西,同心尋拿宋文采,解到官堂,齊出作伴而去,豈不更好?」   小桃又說:「若待柴大老爺,便去不成。他為人性格剛正,必不肯我們女扮男裝;倘如嚷鬧起來,老爺太太,焉肯與你們去麼?為今之計,悄悄離家,竟去山塘蘇州月姑處,然後相議再去山西,豈不兩妥?」   眾姐妹見小桃所說,皆稱有理。到次日用了早飯,太太叫眾姐妹花園演武玩耍。小桃乘機道:「太太叫小姐們扮了男裝演武。」   姐妹聽見此言合意,同在房中打扮男裝。小桃又向愛珠耳邊悄悄道:「盤纏是少不得。」   愛珠便開箱取了二百兩銀子,並移墨珠,一同取出,打了一個小小包袱,小桃藏好。一齊出房,來至園中,演試馬槍。太太喜得心花俱開道:「果然好武藝。若然是個男子漢,亦可建功立業。可惜俱是裙釵,交不得兵,上不得常」只見小桃慌忙如飛跑來說:「不好了,丫頭到園外探頭,聽見過路說水霸頭張家屋裡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張金定假意著慌道:「啊呀,不好了!」   即時不辭而別。眾姐妹看見,亦假意假急說:「母親,待女兒去救張家,免得被人打壞。」   太太說:「你們要去,只好善言解勸,不可打鬧,反生下禍端。」   眾姐妹答應曉得,出門而去。小桃乘勢跟隨趕去。太太看見如此,哪曉得其中委曲,即抽身入內而去。那眾姐妹出了園門,一直走到了馬肆上,合齊小桃,忙去雇了船來,一齊下船,直往蘇州而進。再說柴君亮至杭州,來到柳府,呈上書信,家人連忙拿到裡面。   柳太太拆書一看,悲喜交集,即叫家人快請那傳信之人柴君亮入內,他與小主乃是郎舅之稱,你們不可輕慢。大家都要稱他大爺。家人領命,出來相請。柴君亮來到中堂見禮,柳太太請他坐下。茶罷,然後問其始末。柴君亮一一說明,又把月姑之事亦細說一遍。柳太太道:「賢舅,小兒不幸遇此急難,既然在山塘住的,何不同他回家,也好請醫調治。」   柴君亮道:「據印然禪師所說,憑你名醫,也是難醫得好。又恐年久月深,更難醫治,反成殘疾。他說要領妹夫到別處調治,包管仍舊依然如故。太太可免煩惱,僧家自有奇門之法。」   柳太太聽了此言,也覺心寬。一面吩咐備酒款待,那晚留住在書房安歇。次日柴君亮辭別起身,柳太太打發柳興同去服侍樹春。二人打算先到嘉興往華府探望一番,然後再到山塘。再說華太太自從七美與小桃去後,只道張金定留在家中。哪曉得這一日張永林要來接妹子回家,華太太不知其故,還問永林那日家中什麼事情打鬧。永林聽見此話,頓覺著呆。即應說:「舍下並沒有怎麼打鬧事情,今日特來接妹子回家。」   華太太道:「前日小桃說,聽見閒人嚷道大相公家中與人打鬧,故此七個姐妹一同前去救護。連日不歸,老身只道大相公留住在家,故此放心。」   張永林聽了此言吃了一驚,「妹子去哪裡了?」   華太太心中甚然疑惑,沉吟半晌,方才說道:「必是眾姐妹作精作怪,聞知月姑現在山塘上,齊去蘇州會她。」   張永林聽見忙問,說:「月姑有信息了麼?」   華太太便將柴君亮所說樹春遇拐,在山塘遇月姑,一同在趙二娘處之話說了一遍。永林方才明白,應道:「如今雖知下落,奈竟各猜疑。決然必是去山塘月姑處是真。」   華太太道:「如在山塘,卻也無妨。君亮你若前去叫她們早早回來,免我煩惱。」   又取出二百銀子,遞與柳興道:「此去好生服侍大爺,叫他心事放下,快請名醫調治,除了疾病,早早回家。」   柳興接過銀子,答應一聲,同君亮出門而去。永林亦辭別回家。再說眾姐妹來至山塘上,一見果然有座茶坊,甚是熱鬧。一齊進內,入裡面而來。月姑望見,心中疑惑,為什麼這幫人好像眾位姐妹模樣?若說是姐妹們,為何打扮男裝?一時滿腹躊躇,只管亂瞧。小桃笑道:「月姑娘,你為何反不認得自家人了麼?」   月姑聽見此話,言知是真。覺得滿面通紅,無奈只得強顏賠下笑臉,上前問道:「不知眾姐姐有何貴幹?為什麼打扮男妝而來?」   華愛珠道:「我們俱是多時不見賢妹之面,掛懷在心。今日聞知賢妹在此,所以打扮男妝,瞞著爹娘,特來與妹子一敘。」   月姑指著趙二娘道:「這一位是我繼母。」   姐妹俱上前與趙二娘深深作下一揖。趙二娘滿腹好似疑惑,若是男人,為何繼女稱他姐姐:若是女子,為何穿著男子衣服?只得問一聲:「眾位何方來的?」   月姑便把嘉興八美結義的原故說知。趙二娘聞言,心裡一發著惱,怎好女兒反打扮男子漢,成群成隊,來到這裡,像什麼模樣?算來一發留她不得。眾姐妹行到裡面坐定,各各埋怨月姑。賢妹既是在此,為何不通一信,與我們知道?若不是君亮哥哥說知,我們哪裡曉得妹子下落?月姑覺得羞慚,無言可答。只得說道:「我雖然身住在東,而心卻要西。難得姐姐們到此相探。柳大爺遇拐之事,姐姐必然知道。」   眾姐妹皆應道:「我們曉得了。未知可曾醫治麼?」   月姑道:「雖然延醫療治,並未見功。印然禪師他說要領別處求醫,奈他枷號尚未滿期,如今現在妹子房裡,待我去報他知道。」   愛珠搖手指道:「不要報他。」   月姑說:「姐姐既然到此,況且柳大爺亦是曾會面的,何妨見他?」   一面說,一面入房與樹春說知。樹春聽見此言,面動喜顏,把手指的身子做了手勢。似乎說身軀狼狽,不堪相見之意。月姑道:「她們是為你一人而來,怎好阻她回去?」   即到外邊招眾姐妹來至房中。小桃當先入房,戲言道:「大鬧三山館,打退鐵門閂的好漢,原來在此!」   樹春聞言,一發無顏。只得老著面皮拱手亂擺。眾姐妹一齊還禮。看他身中如此狼狽,比前形容大不相同,個個傷心墜下淚來。大家心裡俱怨罵刁龍刁虎。樹春又做了兩個手勢,似乎說請坐的意思。月姑說:「姐姐們請坐,妹子出去就來。」   即到外邊問趙二娘道:「母親,如今眾姐妹來到此處,午飯怎樣待她?」   趙二娘應說:「女兒家扮了男人,成群成隊,像什麼事體?你休怪我,想來恐露出禍端。午飯自然備辦款待,早些打發她去,我心方安。」   月姑說道:「母親不必心焦,她們就要去了。」   即往廚下備辦午飯,少刻完備,請了眾姐妹到中堂用午飯。飯酒之間,眾姐妹提起要到山西尋拿宋文采,好救魏光,柳大爺方有出頭之日。月姑道:「我們雖有武藝,然而路遠迢迢,若得君亮哥哥作伴前去方好,且待印然禪師釋放枷號,柳大爺前去醫治,才好動身。」   素貞道:「這個容易!我們明朝同到府尊衙門斗膽去見太爺,說柳大爺身軀,郎中無力醫治,恐成廢疾之人。只有師家妙門奇法,求太爺釋了印然禪師,與領去調治,他信尊若准,我們便好起身往山西了。」   月姑稱說有理。眾人各說些閒話,見日色已晚,俱各辭別。回船安歇。月姑進房與樹春說知,要往山西的事。樹春把手亂搖,又指月姑腹中,似乎說有孕在身,是去不得的意思。月姑曉得他意,應說不妨。眾姐妹同心,不得不去的。次日眾姐妹梳洗已畢,用了早飯,同小桃到府尊衙門,公請求得太爺批准,將印然和尚開枷釋放。大家叩謝,回到月姑處言明。忽見君亮柳興前來,那君亮看見大惱道:「你們為何皆都扮男裝。」   立逼眾人回去,免使家中懸念。眾姐妹面面相覷,小桃道:「柴大爺不要生氣,眾小姐俱是放心不下月姑的,所以來一會。就是女扮男裝,也是無奈的事,無非耽擱幾日,自然回去。為何這般咆哮!難道此刻就行不成?」   君亮大怒:「我已知道,你這賤人會說話。這些事情,都是你弄出來的。賢妹快快打點,今晚回去。」   眾姐妹俱呆看的小桃,柳興說道:「柴大爺這事情,只好埋怨眾小姐。怎好怪她呢?」 第二十二回 祈神靈齊天顯聖 巧相逢太子定親   當下柳興又向小姐道:「我家大爺現在哪裡?」   月姑指道:「就在那間房裡。」   恰好印然禪師來到,柳興便要相邀印然一同入內看視樹春。印然道:「我是出家之人,這個所在,不便久坐。我先去山塘等候便了。」   說著而去。柳興即入房,見樹春後放聲大哭。樹春把手亂搖,叫他不要哭。外邊趙二娘叫月姑說道:「我是個寡婦之家,看這些人多是不三不四的,如何是好?況且男女混雜,你我面上有何光彩!」   月姑聽見此話,心下躊躇。以我看來,觀繼母之意,此處實在難做靠山,不如隨了眾姐妹一同到山西去罷。即應說母親打發女兒,女兒也不敢強祝翻身入內,將些言與眾姐妹議諭,只聽得柴君亮高聲大叫:「你們快些打點回去罷。」   柳興馱了樹春,柴君亮與趙二娘作別。三人出了後門先行,月姑說道:「妹妹若與姐姐們同去,還少一套衣巾,如何是好?」   小桃道:「不妨,待我就去備置。」   少刻買了一套衣巾靴子,急急回來。月姑即時穿戴起來,卻也沒有什麼收拾,只得拜別了趙二娘,說幾句分別之話,大家出了茶坊,下船商議。恐怕柴君亮再來打聽,便吩咐船家,隨時開船而去。那印然要領樹春前去醫治,在著半塘之上聽候。少刻柳興馱了樹春,與柴君亮四人,一併雇下船隻,往前而進。未知此去何方,以後再敘。先說方治忠自從買了昭容之後,見她相貌非凡,將來必有福分,所以不敢待做下人,認為繼女。不覺到京,復了聖命,官封原職。惟昭容每日不能寬懷,一來想著父親去世,老母在家,無人侍養;二來柳濤犯罪在監,不知何日可伸此冤?時常暗中流淚。又畫了一幅圖像,掛在房中,焚香禮拜。即日正拜之間,不期夫人偶然入內看見,昭容一時收之不及。夫人問道:「女兒這是怎麼?」   昭容推辭不了,即將前情細細說了一遍。夫人聽見此言,心裡想道:「若說柳樹春濟困扶危,乃是仁德之人,何故一時錯了主意,行兇殺死花子林?只是人命重大,恐難救得。」   又恐昭容日夜煩惱,生下病來,只得與方爺相議。方爺說道:「人命關天,案情重大,怎好擺佈?」   即與刑部求情,刑部不肯允從,昭容聞知,更加苦懷。不敢號啕而哭,惟在房中暗泣。天天煩惱,刻刻心焦。聞得王城外有一天齊神廟,十分威靈,欲往祈禱。即稟告了爹娘,方爺夫婦見她如此煩惱,只得遂她之意,不忍責她。昭容乘頂小轎,家人使女跟後面,竟往天齊神廟而來。   到了山門,下轎入內,使女點上香燭,昭容跪下訴道:「念信女馬昭容,在嘉興秀州地居祝只為父親有難在監,無奈賣身救父。蒙恩人柳樹春當珠相贈銀兩,得全父親之命。不知誰人殺死花瓊,誣陷恩人,現在囹圄之中,性命在於旦夕。信女無門搭救,惟伏大帝威靈顯赫,洞察實情,提出羅網之人。」   拜了又哭,珠淚淋漓。天色已晚,只得回衙。再說天齊大帝,原是有靈之尊,況昭容後來是皇后之位,見她真心拜祈,即刻查明善惡簿,殺死花瓊乃是宋文采,後日自有報應。便差神將趙玄壇,明日引領東宮太子到此,使他夫婦相逢。   次日馬昭容又來天齊廟,仍然如舊哭拜帝前。卻好東宮太子扮成民人,出郊遊玩,帶了一名小監,亦扮做百姓模樣。正行之間,只見一時呼呼風聲,飛沙走石。太子心驚,欲走回頭,見一隻黑虎猙獰,張牙舞爪,向前咆哮而來。二人嚇得手腳忙亂。若說太子後有九五之尊,豈無百靈相助?黑虎那一畜類,焉敢相嚇太子麼?只因趙天君領遵天齊大帝旨意,遣令黑虎,使他得見昭容之面。因此黑虎追趕而來,小監馱太子逃走。到了天齊廟,那虎忽然不見。小監將太子放下,四處觀看,全無蹤跡。但見一個少年女子,穿著素衣,在天齊大帝面前哭拜。兩個家人立在廊下,旁邊隨兩個丫環,那丫環見外邊有人觀看,叫道:「小姐再不要拜,回去罷。」   太子聞言,挨身而進,近前一看,果然好一位女子。真乃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心中大悅,即問說:「小娘子你是哪裡來的?有何冤屈事情,拜告天尊?竟像癡呆一般!」   兩個丫環喝道:「快走開去,我們方府裡小姐,來拜佛扶持的。誰叫你前來管賬?」   太子道:「我聽見哭聲慘傷,故此動問!說個情由,或者可以排難解紛,亦未可知。」   昭容聽見此言,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白面書生,相貌非凡,料必不是等閒之人。或者能救得他,亦未可知?便將樹春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太子安慰道:「若說此事,容易得極!小娘子不要傷悲,柳濤與我相知好友,離別多年,不想他弄出這般事來。直到今日方才曉得,待我救他無事便了。」   昭容聽了此言,心頭頓開便問道:「請問恩人高姓尊名?」   太子應說不必問我,日後方知。殺害花瓊是柳濤非柳濤,包管在我身上救了出來。你且回去,明日不必來了。昭容說聲:「多謝恩人。」   然後上轎,家人使女跟隨而去。那太子看見昭容丰姿俊俏,心中大喜!待我到國舅衙門商議,奏請父王降旨,聘娶此女罷。主意已定,一直往國舅衙門而來。這國舅姓韓名羽,官拜中極殿大學士之職,也是忠肝赤膽大臣,與柳相國在日,十分相契。這一日朝罷回來,正在書房閒坐,忽見家人報說太子到。韓爺聞言,即刻整頓衣冠抬身出外迎接。同來裡面見禮坐定,獻茶已畢。韓爺即問道:「殿下有什麼事情,何不差一內監前來,又為何這般打扮?」   太子笑說:「外甥今日出去郊外玩耍,來至天齊廟,見一年輕女子,哀哀啼哭;在天齊神前告訴,其言語慘傷。外甥問她的緣故。」   韓爺道:「那女說什麼事情?」   太子想道:「待我說一句假話哄他。」   即應說:「那女子名喚馬昭容,有一個表兄,姓柳名濤字樹春,父親名喚柳上傑。柳樹春在杭州為人慷慨,仗義疏財,濟困扶危。乃是當今豪傑之士。因探親到嘉興,與花瓊拜為兄弟。結拜以來,才過幾日,不知誰人當夜殺死花瓊,將柳樹春誣陷在監,問成死罪。可笑那問官懼怕花家勢大,求扳無門,十分慘苦。昭容之父,不期身亡病故。家甚貧窘,無奈賣身葬父。遇了方治忠,認為螟蛉之女。昭容現在京中,要救柳樹春,無門可救。只得哭訴天齊大帝。我看昭容,實在天姿國色,故此來見國舅。」   說到其間,住口不言。韓爺會意道:「殿下心事,我已知。自當處裡。那柳濤即打點他無事便了。」   太子歡喜,辭別回宮而去。韓爺心中打算道:「太子親事,必要奏明朝廷,方好行事。」   便差家人請方爺到來,少刻方爺入內稟見。問道:「國舅見召,有何吩咐?」   韓爺便問道:「馬昭容事情。」   方爺不敢隱瞞,就將在嘉興遇見昭容賣身之事,一一說明。然問道:「老國舅何以知道?」   韓爺哈哈大笑,說:「你的造化到了!」   就把太子遇見此事說明。方爺聽了此言,半驚半喜。喜的繼女得太子請國舅為媒,驚的昭容乃是民家之女,焉能有福承恩?又再想道:「昭容拜我之時,我覺得頭暈眼花,敢是她命中有此大貴?所以與太子邂逅相逢,得成絲羅。」   只得假意推道:「繼女容顏醜陋,怎堪與太子結親?」   韓爺道:「這是太子自己看中意的,你也不用套談了。速速回衙,繪成一圖,待我明朝奏聞聖上便了。」   方爺大悅,辭別回衙。與夫人說知其事。夫人聽見,滿心歡喜。兩個丫環聞知,心裡喜道:「原來天齊廟中那個後生,就是小帝主,我家小姐,真正有福分,與東宮太子結親,後來太子接位登了基,小姐就是昭容正宮娘娘之尊了。」   那昭容雖然口裡不言,心內卻也喜歡。當下方爺差人請了名工書像,繪就昭容形圖,忙呈與韓國舅。韓爺一看,心中大悅,果然容貌無雙。次日五更三典,韓國舅呈上描圖,奏明朝廷。聖上龍顏大悅,傳旨命國舅與太子作伐為媒,特備奇珍異寶,到方府行聘。韓爺奏道:「聖上不必多禮,擇了黃道吉日,命治忠送女進宮,與太子完姻便了。」   英宗允奏,方治忠領了旨意,自去備辦。夫人吩咐昭容道:「宮中需要小心,王家之禮,與民眾不同。」   昭容答應。不覺吉日已到,各官護送。昭容到景德殿上,與太子成親,到了次日,聖上降旨文武大臣賜宴。方治忠加封刑部大堂。方爺謝恩回衙。且說馬昭容自從與太子成親之後,雖然恩愛,只是愁眉不展。太子問道:「孤家每日看你心中不樂,必然為柳濤之事麼?」   昭容應說:「殿下,我還有生身老母,年已高邁。膝下並無依靠,所以撇不下心。」   太子道:「這也容易,待孤家說與國舅知道,宣進京中便了。」   且言方爺那日正在與夫人言及昭容果然福分,得與太子邂逅相逢,到後來便是正宮娘娘之稱。忽見家人報說韓國舅到來,要見老爺,方爺連忙出外迎接,見禮坐定。韓國舅道:「太子與我說,昭容還有親生之母,在這嘉興。又因柳濤殺死花瓊命案,代為排解。」   方爺應道:「說昭容之母,待我行文地方官送她來京安頓。若說柳濤事情,奈是個命案,不便就放他出來。只是將他罪名批駁減等從寬就好了。」   韓國舅稱是,起身相辭回府。 第二十三回 孟家莊姣容得志 金錢山文采謀反   方爺聞知國舅之言,即刻移文到嘉興,著地方官查明昭容之母,送到京中。又批駁柳濤案件冤情,令府縣官再行提訊明白。此話暫且按下。且說宋文采到了山西金錢山,山中原有三名草寇,一名雷天必,一名郭飛鵬,一名高沖,向與宋文采兄弟結為八拜之交。以後在這金錢山落草為寇。幾次差人請宋文采弟兄前來,只為他二人在花府教習,難以離身。如今宋文采無門可投,只得上山入伙。言訴衷情,三人已曉得宋文賓已死。那宋文采在這金錢山,一月有餘。這一日值元宵佳節,在山寨擺設酒宴,慶賀元宵。直飲至三更之時,明月當空,四個兄弟遍山步月,忽然驀地起了一陣怪風,大家著驚。四處觀看,只見一個道人從空而下,高沖見他來的古怪,高聲喝說:「何方妖怪,到此做甚?」   那道人應說:「貧道從海外而來,偶過此山,見有祥光靄,故此下來一看。」   又向宋文采稽首道:「觀看貴人,骨骼非凡,日後決有帝王之相。貧道法術頗多,願助一臂之力。只管三年藏書吧之內,必成大事。」   宋文采聽見此話,心中暗喜,連忙向前見禮,請問:「仙長高姓尊名?在何名山修煉?」   那道人應說:「貧道一向在西番飛石山修煉千年,陰陽造化,過去未來之事,皆能知曉。飛沙走石,駕霧騰雲,無所不通。貧道以飛石修煉,故名飛石道人。今日幫扶貴人,管教三年之內,便見成功。」   宋文采一時聞了飛石道人之言,即擇吉日在金錢山扯旗謀反。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大肆猖狂。官兵不能搜捕,反折了糧草,耗了國庫。只得奏聞朝廷,求討救兵。再說眾位姐妹,為著樹春一人,不辭水遠山遙,渡過黃河,到山東地面,買了牲口,從旱路而行。那晚錯過宿店,行至一所村地,並無人煙。愛珠道:「我們貪趕路程,錯了宿店,這裡不知是什麼地方?你看前邊一帶茅屋,不免前去,或者可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罷。」   眾姐妹皆說有理。幸虧月色微明,於是把馬鞭一加,同向前而去。走到莊門下馬,小桃向前叩了莊門,見裡無人答應,素貞道:「此刻更深夜靜,諒他必然睡熟了。不必驚動他,我們就在這廊簾之下歇息片時,再作道理。」   小桃拴住馬,大家一齊坐下。無非言談何日到山西的事。且說二龍山山東地面,有座山兩個兄弟俱在此。一個是飛沙石熊文,一個號寒鍾道熊武。本來打獵為生,如今在二龍山落草為寇。招集嘍囉八百餘人,打家劫舍,聚草屯糧;近處人家,皆被掠害。那日熊武、熊文說道:「我們兄弟在此山中為寨主數年,到也逍遙自在。只是還欠兩個壓寨夫人。目下訪聞登州地方孟家莊員外家,有兩個女兒,十分姿色。我們如今扮做平民模樣,帶了嘍囉悄悄而去,搶她上山,你我消受。豈不是好?」   熊文大喜,二人相議已定,即時打扮往孟家莊而來。到了孟家莊,已是更深夜靜,眾嘍囉各持短刀長棍,一重重打將進去。高聲大叫,快獻出女兒與我大王做壓寨夫人。員外夫妻正在睡熟之時,一聞喊叫,夢中驚醒。抽身起來,強盜已進入門。員外只得上前哀求,熊文道:「俺不要你財寶,快把你兩個女兒獻出來,與我們兄弟做個壓寨夫人。豈不快活?」   兩個姐妹大怒,把刀砍下。熊文熊武用棍接住,兩下大戰,那些差人見姑娘那裡抵敵,多來相助。員外夫妻趕出外邊,高聲喊叫:「強盜搶人,地方快來救命。」   喊過東來,又喊過西來。且說眾姐妹大家一齊坐在龐家廊簷之下,說說談談,將近三更時分。那龐家正與孟家莊後邊相距一里之遙,況又更深人靜,聽得叫喊強盜搶人甚明。忽見七八個莊夫忙忙跑將過來,小桃忙問道:「強盜來在什麼所在?」   莊夫應說:「就在前面孟家莊上。財寶金銀皆不要的,單單要孟員外兩個女兒。」   眾位聞說,俱各作惱,強盜如此可惡!立起身來,挺挺腰兒,也不上坐騎馬,隨了莊夫,向前飛跑。到了孟家莊,一齊擁進廳堂之上,裡面兩個姑娘抵敵不住,被他強盜所搶。正要出門,哪曉得眾姐妹俱在廳堂之上,大喝:「強盜休走!」   熊文熊武看見,頓然著呆,執棍打將過來。卻被田素貞張金定所奪,把兩個強盜打得無處藏身。孟家姐妹方才得脫,眾嘍囉看見勢頭不好,各自逃生。   熊文被張金定所捉,陸翠娥把熊武正拴住,不想伏手一鬆,熊武乘勢掙脫而逃,如飛去了。孟員外夫妻看見強盜走散,方才放心。孟家姑娘上前拜謝,眾姐妹扶起,大家見禮。孟員外夫妻稱謝搭救之德。眾姐妹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理所當然。此不過偶遇之事,何敢言德?」   孟員外令安人並女兒們入內邊去,一面吩咐備酒款待。然後問道:「未知眾位仙鄉何處?貴姓尊名?」   華愛珠應道:「俺姓華名愛珠。」   一一指說:「她是柴貞,田日,那是田月,那位是張金定,她是陸素,她是陸翠,此位叫沈上卿。」   小桃說:「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昂昂然一個小桃便是。」   孟員外道:「久仰久仰。府上住在哪裡,未知有何貴幹到此?」   眾姐妹道:「俺門俱是浙江嘉興府居住,要往山西公事。請問老員外尊姓大名?」   員外說:「老僕姓孟名洪,表字喚雲。動問諸位,要往山西公幹,為何無帶坐騎?」   眾姐妹應道:「俺們各有牲口,在著後面那裡拴祝」孟員外聽說,即刻差安童前去解來喂料。又道:「你們眾位開懷暢飲,今夜就在寒舍暫屈草榻一住,待明日到衙門獻了此賊罷。」   小桃道:「雖然捉得一個強盜,只是強盜還有許多,他們豈肯干休?那時復來,當如之何?」   員外道:「還要相懇權在舍下幫助一二。」   沈月姑道:「員外只管放心,如今捉的捉,走的走,俱皆亡魂喪膽。況我們急要兼程前進,豈能延挨的日子?」   孟員外道:「只是爪牙未盡,逃歸若不斬除,終必為害。求好漢看老朽之面,代為周全。」   華愛珠道:「也怪不得員外心中懼怕他復來報仇。我們明日知會地方官,會同武營,殺到二龍山,拿捉餘黨罷了。」   大家計議停當,酒罷各各安歇。次日孟員外到地方官處稟明此事。且說熊武脫走如飛,回歸二龍山,心中切齒之恨。如今哥哥又被他所拴,我若不報此仇,不算好漢。為今之計,怎生搭救才好!左思右想,忽然想道:「也罷,我不免到烏鴉山前去求救便了。」   即刻往烏鴉山而來。再說烏鴉山大王,姓郝名逵,只因打死西安府兒子,因此逃走在烏鴉山落草為寇。自號為烏龍大王。那日正在寨中,見嘍囉報說二龍山熊武要見大王。郝逵聞報,連忙出外迎接。二人挽手進寨,施禮坐定,郝逵問說:「未知賢弟今日到此何事?」   熊武便將熊文被孟家莊拿去之事說了一遍:「要欲往救,又是獨力難支,故此前來求哥哥相助一臂之力,感恩不淺。」   郝逵道:「既然賢弟前來,也不好坐視。待俺一人前去,奪你哥哥回來便了。」   熊武道:「但是這一班小狗才,多不好惹的,好生厲害。獨自一人,哪裡濟得事?」   郝逵道:「俺若一人,不能救你哥哥回來,不算好漢。」   登時上馬,吩咐嘍囉看守山寨,同熊武到孟家莊高聲大罵,要討熊文。眾姐妹聞知大怒,殺不盡的強徒,還敢再來尋死?各執了兵器,一齊趕出來。郝逵哈哈大笑:「俺烏鴉山烏龍大王在此,豈有懼怕?還不快些獻出熊文大王麼!」   眾姐妹亦大罵道:「賊徒休要妄想!」   郝逵熊武各執兵刃劈面砍來。眾姐妹全然不怕,輪流招架。烏龍大王本事果然厲害,一人敵了九人,全無懼色。那熊武一心要救熊文灑脫身子,往內四處尋找。見了一個小使,用手一把拿住,將刀高高提起嚇得那小使魂不附體,哀求道:「大王饒命。」   熊武問說:「昨日拿的大王,放在哪屋裡面?」   小使從實告之,熊武方才放手,二人同進裡面,把熊文放了綁,內邊兩個姑娘,又在外面廝殺,所以不知。熊文得放,殺將出來,與烏龍大王合為一處,猶如龍斗虎爭一般。不覺日色光西,郝逵大喝道:「今日已晚了,且寬恕你們,若還敢到俺烏鴉山,才算你英雄本事。」   眾姐妹亦大怒道:「今朝權且寄下你狗命,暫放你回山,若不動手燒燬山寨,亦不算為豪傑。」   兩邊各歇了手,郝逵同熊文熊武各回二龍山。入寨坐定,郝逵說道:「他們如今必不肯干休,以我想來,不如同去烏鴉山,倘若他來,我們一齊可以抵敵。」   熊文熊武二人大喜,即時命嘍囉立刻把寨中糧草等物,一盡搬回烏鴉山而去。那孟員外稟知地方官回來,方知熊文被強盜奪去。又恐他再來強搶女兒,所以將眾人苦苦留住作伴。眾人見員外慇勤好客,只得住下。 第二十四回 巧機關湖塘遇美 馬皇親螟蛉繼後   且說方治忠的文書到了嘉興,魏爺閱視,見內中批駁了花瓊命案,重審確實。一面速查馬孝侯之妻,乃是太子丈母。二件事情速即查明。嘉興府道:「即查訪郡太現在尼庵中住的,」便備了衣服使女,帶同屬官,一齊到庵中迎接,街坊上喧鬧紛紛,都稱讚馬家如今做了皇親。哪知郡太不肯到京,願要在此安閒自祝各官只得另尋高大房屋,送了四名丫環,四個小使,晨昏服侍。然後行文稟知刑部,那魏爺見了刑部批駁花瓊命案,心中歡喜。與江氏夫人說知:「如今孩兒有了救星,免做刀下之鬼。」   江氏道:「據相公這等說,孩兒性命無妨。那刑部文書卻是怎麼樣說?」   魏爺道:「他批駁花瓊命案,內中有冤抑不明事情,另再行確審,明白回覆。想起來我孩便有些解救,不致刀下一厄。」   江氏聞言,心中大喜,自不必言。再說魏烈那一天在書房靜坐無聊,獨自往街坊上面閒步遊玩。從郡太后門經過,正行之間,不期被一隻犬向腿上一口咬了就走。即時血流滿腳,疼痛難忍。魏烈大怒,指罵誰家之狗,如此可惡。卻值郡太使女在門首,看見是自家之狗,咬了魏二爺,連忙稟知郡太。郡太即請魏烈入內少坐。著小使延醫看視,又去稟知魏老爺。魏老爺聞知,連忙討轎子來接回衙,郡太挽留不肯與他回去,在書房養息。命小使好生服侍,魏烈只得住下。   過了五六日,傷痕已癒,辭別郡太。正要回衙,那郡太看見魏烈人才出眾,心下慮道:「我看魏公子青年秀士,老身膝下無子息,日後何人承接馬家宗祀?若得魏公子過繼螟蛉,老身之幸也。只是此事不好出言,如今公子又要回去,我不免假意相送,到衙門與魏奶奶說知其事,若得應允,豈不美哉?」   主意定了,即吩咐安童備轎,魏公子騎馬在後,竟往衙門而來。魏老聞知,迴避在書房。江氏更換衣服,出來迎接。挽手同行,到如德堂見禮。坐定茶罷,江氏稱謝道:「妾身何德,敢蒙郡太這等抬舉看待小兒?」   郡太說:「此是我家惡犬傷了令郎,老身於心不安。蒙老爺不究,老身特來謝罪。」   江氏道:「郡太言重了,怎當得起?」   郡太又問說:「不知奶奶今年貴庚?幾位令郎?」   江氏一時觸動心事,流下淚來。郡太忙問道:「奶奶何故掉了淚來?」   江氏應道:「妾身年近四旬,膝下二子,長子十九,去年不幸一場大病,夭折而亡。目下單存此子,所以傷心。」   郡太道:「我看令郎舉止端莊決成大器。日後定有高官顯爵之榮;但是奶奶說的話,與令郎不相符,未知何故?我前日偶問令郎,他說現今有一親兄,不在衙門,在家讀書。奶奶為什麼又說大令郎上年身故?到要請問個實情。」   江氏假意應說:「只因他兄弟二人,一向莫逆,相愛甚篤。同行同坐不離,所以得病身亡,不敢說明,恐孩兒憂惱。只得瞞說回家。」   那郡太滿懷猜疑,又不好再言。一時著呆,愁容滿面。江氏看見,問說:「郡太有何心事,頓生愁容?」   郡太把來意說明。江氏心裡暗想:「今朝湊巧,難得貴人到此,看中我兒,要為螟蛉;況且他是個皇親,後來富貴榮華,如在掌中。」   主意已定,便笑說:「既蒙郡太這般見愛,敢不從命。只恐小兒沒福消受。」   說話之間,酒席完備,二人入席言談酒罷,江氏又與魏老爺說知其事。老爺大喜,極口稱使得。只是必須選一吉日方好。江氏即將魏老爺應允之言,要待選擇吉日之事,與郡太說明。郡太歡喜,辭別回府。到了吉日,文武官員聞知,俱來兩邊送禮稱賀。魏老爺備酒款待,郡太亦設盛筵相待。   廳堂之上,鼓樂喧天,這邊魏老爺辭別。魏烈就在馬家居祝這一日魏烈進內,看見郡太手中拈三炷香,對著幅小小丹青虔誠禮拜道:「恩人柳樹春,我夫主有難在監,蒙你贈銀相救,得免無事,此恩不敢有忘,奈無可為報,所以描就你形圖一幅,小女在家,每日朝夕禮拜,以准答恩一般。哪曉得恩人如今遭此大難,無人可救。但願蒼天庇佑,神力扶持,若得恩人出得囹圄,我心方安。」   說罷而泣。魏烈在旁聽得明白,走近前扶起:「母親不要辛苦了,未知母親拜的是什麼圖像?」   郡太道:「我兒,為娘的也不瞞你。去年有一個無賴之徒,叫做張三大,將你繼父平空扳了窩賊,誣陷牢中。只須花銀五十兩,便保得無事。那時為娘的一貧如洗,無處措借。只得將你妹子抵賣銀子五十兩。多蒙這恩人柳樹春,見贈銀子五十兩,就將此銀為繼父雪了大冤。你妹子無恩可報,只得描了恩人圖像,朝夕焚香禮拜。今朝恩人犯下斬罪,監在牢中,不得脫網。為娘的搭救無門,只得虔誠願蒼天見憐神力保佑。」   魏烈聞言,便將胞兄代監之事細說一遍。郡太道:「你胞兄代監,也須設計擺佈才好。」   魏烈道:「如今此案,幸虧部文批駁,從寬減等,不怕刀下之厄了。」   郡太道:「這也是你妹子擺佈的來意。柳樹春日下身雖無事,為娘的也要往錢塘走一遭。」   魏烈道:「母親年已老邁,倘有事故,孩兒自應代母親之勞。」   郡太即選下一吉日,叫道:「我兒,為娘的備下白銀五十兩,送還柳樹春。還有幾色物禮送與柳樹春。言談不用為娘教你,若到錢塘就回,不要耽擱日子,免得放心不下。」   魏烈答應曉得,又到衙門辭別魏老爺並江氏母親。然後下船,往錢塘而進。不一日到了錢塘,來至柳府。那日柳太太正在中堂閒坐,忽見門上報說嘉興馬相公要見。柳太太想道:「我哪裡有姓馬的親眷?看那帖上,乃是馬烈名字。既然到此,當請見。」   家人聽說,開了大門,請魏烈入內。柳太太定睛一看,見他一表非俗,溫柔可愛。魏烈上前見禮,柳太太亦回禮相答,分賓主坐下。魏烈連忙袖內取出銀子,雙手捧上與柳太太說道:「晚生奉母之命,帶得白銀五十兩,此是舍妹賣身之時,多蒙令郎相贈,銘刻不忘。故此打發晚生到府,一來拜謝,二來送還銀兩。另些少薄物,聊表寸心。望太太垂納。」   柳太太方才明白,又問道:「若說馬孝侯家,老身已曾到過,昭容女子實在賢惠,所以上天不負孝心人;多蒙郡太特遣賢郎前來賜惠,但是老身在馬府之時,郡太說膝下無子,單有一女,豈知還有賢郎?」   魏烈便把過繼情由說了一遍。柳太太說道:「如此,就是魏二爺了!因虧令兄代了我兒在監,真個是大恩之人。」   魏烈問說:「太太,晚生奉繼母之命,前來拜謝。未知樹兄哪裡去了?」   柳太太道:「我家小兒出監,尚未回裡。」   就將遇拐之由,說了一遍。一面吩咐備酒款待魏二爺,留宿東書房。過了二日,二爺告別回家。柳太太慇勤留住不放道:「難得公子幾時到此,再在寒舍玩耍幾日回去未遲。」   魏烈見太太執意相留,只得住下。一日魏烈來至昭慶寺前,見一個小小門戶,站立一個夫人。年紀約有三十幾歲光景,背後一個女子,年略十八九,卻有幾分姿色。魏烈信步而行,偶然見了後面這女子,俏眼一□縮了進去。魏烈一見,不覺神魂蕩搖,為其所奪。惆悵回家,想道:「不知誰家宅眷,何等人家,眼角轉情,到有些留戀之意?惹得我偷香情動,意馬難拴!待我明日再去一朝,倘然遇見,於中取事便了。」   一夜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到了次日,用過早飯,自己一路行來。到昭慶寺向前一看,只見柴門閉著,一時頓呆立在門首。忽聽見門聲一響,卻是那中年婦人開門,一見魏烈在那裡立著,即笑臉道:「問相公何來?」   魏烈趁機應道:「小生行路來的,不知府上可容小生略坐片時麼?」   婦人應道:「但是無有男子在家陪伴,獨恐外觀不雅。」   魏烈道:「既如此,就在門首坐一坐便了。」   裡面那個女子叫說:「嫂嫂,哥哥還未回家,日日俱是夜深來家,這位相公是行路來的,應該請他少坐一刻何妨。」   那婦人道:「如此說相公里邊來坐麼。」   魏烈欣然入內,婦人把門閉上,同入內堂,施禮坐下。婦人笑問,說:「未知相公尊姓大名?住居何處?」   魏烈道:「小生姓魏名烈湖廣人氏。動問娘子府上尊姓?」   婦人答應:「夫君姓蕭名士高,在店舖之中做夥計。每夜至三更時候方才回家。」   魏烈又問說:「那位小娘子是誰?」   婦人道:「那位乃是奴家的姑子。」   二人正在言談,只見裡面那女子出來,魏烈笑臉作揖道:「姑娘可曉得我今朝到你家為何事故?」   那女子賣嬌道:「這是相公自來的,哪裡曉得什麼事故?」   魏烈道:「小生昨日出門遊玩,偶然見你秋波送情,使我心神如癡,所以今日特地前來!多蒙款留,小生見你花容玉貌,令人可愛,欲求姐姐一事,不知姐姐肯允麼?」 第二十五回 弄奸計謀財害命 暗窺伺盜銀出首   魏烈問那女子道:「小生是相求一事,不知姐姐肯允麼?」   那女子應道:「不知相公要求我什麼事?」   魏烈笑嘻嘻地走近前道:「求姐姐憐情惜意,賜小生片刻之歡,感激不忘。」   那女子聽見此言,一時著惱道:「相公休得無禮,奴家看你是個至誠老實君子,原來是一個輕薄惡少!奴家雖是平民之女,略知禮義廉恥,苟且成親,決然使不得。」   魏烈道:「姐姐既是這等清白說話,為什麼昨日把眼傳情於我小生?料姐姐必然有意,我故此回家一夜思想,不能成睡!今朝特地前來與姐姐成其好事,望姐姐周全小生。」   那女子笑臉叫道:「相公心性放下,休得輕狂,就使奴家肯遂君意,也須防我嫂嫂在此,怎生做得勾當?」   魏烈道:「不妨!我看你嫂嫂為人甚好,不要怕她。」   那女子道:「相公真個書獃,我嫂嫂見你是個讀書之人,所以敬重你斯文二字,若然做出沒正經的事,只恐嫂賭氣,如何是好?」   魏烈道:「據這等說,小生是有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二人正在言談間,忽聽得外面叩門聲,那女子倉皇道:「相公不好了,有人叩門,如何是好?」   魏烈此時心中著急:「待我出去罷!」   那女子說道:「真正瘋了,你若出去,撞見了豈不是無私而有弊?如今權在奴家房中一躲便了。」   魏烈聞言,忙走入房中,躲在床後,不敢做聲。停一刻,見那女子走進房來,魏烈忙問道:「姐姐來了麼?方才是誰叩門?」   女子應說:「我只道哥哥回來,吃了驚,原來是那化齋供的和尚,如今走了。相公快些回去罷。」   魏烈道:「小生在著你房中,猶如在廣寒宮裡一般,望姐姐見賜小生片刻之歡。」   那女子說道:「奴家今朝若從命,只恐相公以路花看待。」   魏烈道:「姐姐不要煩惱及此,小生並非薄倖之流。」   即上前摟抱上床,正要寬衣,那女子道:「相公休要性急,這房門要閉上的才好。」   即走下床閉門,只見婦人慌慌張張,叫道:「姑娘快些出來。」   女子答來了,一面向魏烈說:「相公且在此。奴家出去就來。」   即帶上房門而去。魏烈一心疑惑:我與她正要成其好事,為何被她嫂嫂叫了出去?這是怎麼緣故?可恨這婦人把我鴛鴦拆散!小生沒有風流之命,故此好事,不能成功。左思右想,獨在房中踱來踱去。正在莫測其故,忽見女子把香羅帕拭著淚珠進房而來,婦人跟隨後說道:「姑娘事已至此,不要傷悲了,萬般看你爹娘面上,今朝全仗你一人救了親兄。」   女子應道:「嫂嫂這是斷難從命的。」   魏烈忙問說:「有何急事?這般形容?」   婦人道:「只因夫君欠了店賬銀子一百兩。那邊告了官,要將妹子賣了抵賬。」   魏烈說:「這還了得!這銀子我出了還上。」   那婦人大喜,向了女子問說:「姑娘你意可好麼?」   女子道:「若得相公美意,奴家感恩不荊」魏烈道:「但我身邊沒帶有銀兩,須待回去取來。」   婦人道:「如此相公速去速來,不可騙了我們。」   魏烈道:「說哪裡活?豈有相騙之理!」   即時出門,一路行來想道:「如今既然許允她了,身中又無帶有銀兩,我不免問柳太太先借貸一百兩,回家然後還她便了。」   打算已定,一直來到柳府,入內見太太作下一揖:「晚生今日見一姓蕭之家,欠了店賬銀子一百兩無以抵償,告發在官;要將妹子變賣抵項。晚生憐他,欲要相贈,奈無帶有銀兩在身。求太太暫借紋銀一百兩,晚生回家之日,即備送還。」   柳太太道:「百兩銀子,小可之事,何須客套?」   便命總管取一百兩銀子,付與魏烈。魏烈接過銀子,藏在袖中,別了太太,來到蕭家,已是日落時分,遂向前叩門,婦人開門笑道:「相公來了麼?」   二人入內,魏烈便將銀子付與婦人收下。那婦人說聲:「多謝,妾身去了就來。」   魏烈道:「你家姑娘為何不見?」   婦人說道:「包在房中。」   魏烈一時心想,在著廳上悶坐。少停婦人出來,見魏烈不言不語,呆呆坐的,即問說:「相公為何沉吟不語?卻是為何?」   魏烈道:「你家姑娘方才與訂約並好,小生所以借備百兩銀子,欲與姑娘成一好事。」   婦人道:「相公差矣!我丈夫雖然貧窘,乃是清白之家,並不是煙花門戶;況且相公讀書明理,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魏烈聽見此話,氣得兩眼圓睜,罵道:「既然說此無情話,銀子依舊還我,況我父親現在為官,不怕你作弄奸計。若然不還我銀子,看爾怎得干休?」   那婦人見魏烈凜然發怒,即裝成笑臉道:「相公真個是書獃,豈有白受人財之理?我是與爾取笑,後生家這等性急!且請坐一刻,待我喚姑娘出來。」   那婦人進入房中叫聲:「姑娘,這個人不是好惹的,想必是個大來頭,不與他應歡,諒不成甘休。爾出去陪他,等待爾哥哥再作計議。」   姑娘即換了衣服出來,微笑說:「相公冷淡了。」   魏烈一見姑娘之面,滿腔怒氣一時俱消,應說:「小生愛爾花容月貌,特來與爾親近香澤,未知姐姐今宵可肯見留麼?」   女子道:「奴家與相公邂逅相會,實是有緣;以蒙贈銀,恩德如山。理當留住相公,以身酬謝才是。方才嫂嫂乃與爾取笑,多多得罪。」   把手拉住魏烈,雙雙進入房中。婦人便送了酒食,二人並肩而坐,慇勤勸酒。看官聽說,那蕭士高本是無賴之徒,有一妻子袁氏,並妹子京姑,原有幾分姿色。又不肯平白做這個買賣,又要錢鈔過日,所以做成局套,勾引有財的少年子弟,接到家中賣顏,拐了財物入手,難成歡會。若肯甘休,大家走散便罷。倘若不肯,謀害性命。如今魏烈皆因少年為色所迷。哪知入了奸局,損了錢財,又害了己身。   蕭士高那夜回來,袁氏取出銀子與他觀看,又將情由說了一遍,蕭士高大悅。用過夜飯,悄悄向窗前一望,見京姑把魏烈灌得大醉,夫妻二人取下繩索,打了個圈兒,走入房中,罩在魏烈項上扭住繩頭,用力把索亂收。京姑抱住身軀,魏烈此時已是大醉遍身酥軟,無力掙脫。只是雙足亂跳,好似落湯蝦一般,可憐一命而亡。   蕭士高看見魏烈已死,便背了屍首,開門出來。四頭無人,走上一箭之地,見前面人語喧喧,手擎的燈籠而來,心中懼怕,不敢向前,只得往西邊而去,見一雙斑斕猛虎張牙舞爪而來,驚得渾身冷汗,把背的屍首拋在地下,大步逃走如飛。到家袁氏問道:「官人可有什麼人瞧見?如何這般慌張!」   蕭士高應道:「看倒無人看見,只有一雙老虎跑來,我慌忙拋下屍首走來。」   袁氏道:「這個所在,沒有大蟲,如何有了這貨?」   話說那蘇保做夜間生意,剛剛來到照慶寺,見蕭士高如飛地跑將過去,心中大疑。老蕭今夜三更夜半,有何事故,這等著慌?等我到他家張看做怎麼勾當?便來至蕭家,飛身一跳,上了房屋,向下一望,只見房內燈光閃閃,蕭士高笑哈哈同兩個女子,在房中飲酒分銀。蘇保輕輕跳下庭心,躲在房外,向窗裡張望進去。只見那婦人笑道:「可笑這魏烈癡心妄想,要與姑娘同床共枕,如今費了銀子,正不知魂魄游到哪處去了!」   蕭士高道:「虧爾這個家主婆,做了淫婦種,真正好計,所謀必遂。」   女子問說:「哥哥,這個屍首撩在哪裡?」   蕭士高道:「順手一拋,不知拋在何處。」   女子又說道:「哥哥,他是柳相國親眷,不要弄出事來。」   恰好蘇保聽得明白,怒氣沖沖忖道:「我曾叨過柳大爺之惠,如今柳大爺親戚被其謀害,怎得甘休?待明朝去衙門出首,才見我不負前情。這銀子今夜必先偷來,待明日再作計較。」   打算已定。便躲在黑暗之處,見這三人言談少停,俱各大醉。那婦人叫道:「官人,姑娘醉了,大家睡罷。」   蘇保將筒呼一吹,登時吹滅了燈火。婦人說道:「這也奇怪,此刻全然無一些風影,為何燈火盡吹滅了?敢是魏烈陰魂不散,要來相嚇爾,老娘是不怕鬼的!」   少刻俱各無聲。蘇保四處搜摸銀子藏好,飛身跳出,各處尋覓屍首,已不見了。只得回歸。再說豹頭山有一個法悟禪師,那日在蒲團靜坐,一時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乃是武曲星君有難,被蕭家謀害,必須救獲來山。待老僧傳授法術,使他日後建功立業。即差青衣童子變成猛虎,將他馱回到山。解下繩索,灌了仙丸。魏烈方才甦醒,如夢初覺一般。定神一看見一禪師在蒲團之上靜坐,只得上前叩謝救命之恩道:「弟子頓悟前非,願投門下服侍師父學些法術,求法師容納。」   法悟禪師道:「既然公子不棄,就在此山暫住,待老僧傳授法術便了。」   不說魏烈在豹頭山學法,再表柳太太見天色已晚,魏烈尚未回來,到了次日天明,還未見面。一時著急,打發家人四處找尋,忽見看門的稟說:「外邊有一個蘇保,前來問道:『可有姓魏的親眷麼?』老奴回說有的,他說前來稟明凶信。老奴問他,他不知怎麼不肯說出,要面稟太太,所以老奴特來稟知。」   柳太太聞言大驚:「既如此,快著他進來。」   蘇保入內見了太太,磕頭畢,站在一旁。便將蕭士高謀害情由細說一遍。柳太太驚出一身冷汗,便命連福同蘇保去見錢塘縣。錢塘縣傳進二人入內,蘇保上前叩頭道:「小人姓蘇名保,昨夜遇見蕭士高慌忙奔走,小人一時心疑,到他家探望,只見蕭士高夫妻妹子三人,分派銀子已定。一齊吃酒談言,小人聽見他的話,才曉得謀害了皇親性命。小人將銀盜取,跑到柳府稟知太太,太太命連福同小人抱贓物前來出首。老爺快快打點前去捉拿,恐怕他知風逃走。」   錢塘縣立刻升堂,派差押同蘇保拘集兇犯蕭士高一家前來聽審。差役接了火票,如飛而去。且說蕭士高夫妻,兄妹酒醒,已是五更時候。尋覓銀子,忽然不見。門又是閉好的,料必不是著賊,家中物件依然不動,為何銀子不見?京姑只道哥哥藏過,蕭士高只道妹子希圖,正在家中賭咒。忽聽見叩門之聲,蕭士高出來開門,蘇保同公差走進去,把蕭士高三人一起拿祝拖拖拉拉,到了衙門。錢塘縣升堂問說:「爾就是蕭士高?昨晚與妻妹分的銀子,如今在哪裡?」   蕭士高道:「小人安分度日,並不為非,哪有銀子?」   太爺大怒罵道:「爾這狗才,謀財害命,還說並不為非?叫蘇保過來,將贓物與他一看。」   蕭士高一見,心驚膽戰,為何銀子在他手裡?只得含糊應說:「小人實是貧窘之家,哪有銀子許多?」   太爺叫道:「蘇保快上來須與他對證。」   蘇保指著蕭士高罵道:「爾這狗奴才,靠的淫婦拐人財物,又謀傷人命,昨夜謀殺了皇親,將銀子對分,是我親眼看見,銀子被我盜取在此做證。爾當老爺台前,還敢抵賴強辯麼?」   蕭士高嚇得魂不附體道:「蘇保,我平日間與爾無冤無仇,無端何故害我?」   太爺拍桌大怒道:「蕭士高還不肯招認麼?」   吩咐兩班皂役,把蕭士高上了刑具,蕭士高疼痛難當,只得叫說:「太爺,小的願招了。」   縣主即命皂役鬆了刑具,蕭士高便將謀害情由說了一遍。又帶上袁氏京姑,二人懼刑,不打自招。太爺吩咐女犯收監。押同蕭士高指認屍首,送歸柳府。當堂賞了蘇保三百兩銀子,做個生活。蘇保叩頭道:「多謝太爺,小人如今再不做賊了。」   只見公差稟說押同蕭士高前去指認屍首,並無蹤跡。太爺吩咐暫行收監,打道往柳府而去。看官中,錢塘縣審此案,因魏烈是個皇親,懷的鬼胎,恐怕這官兒要弄歪了,所以到柳府與太太講情。登時到了柳府,把門入內稟知。太太請進,垂簾相見。錢塘縣打恭道:「求太太周全下官前程一二。」   柳太太應說:「既是父母老爺這等說,待老身去見郡太說明,只是屍首如何著落?」   錢塘縣道:「待下官立時追比,自有下落。」 第二十六回 頒恩詔魏光遇赦 服仙丹樹春解厄   柳太太見錢塘縣辭去,一時心亂如麻,即命家人柳勇、連福,並帶兩個丫環,雇下船隻,往嘉興而來。不一日船到碼頭,柳勇先去稟知郡太,郡太吩咐打轎迎接,進入內堂見禮。賓主坐定,敘了寒溫。柳太太欲要開言,一時難以出口。郡太見此情景,忙問道:「不知太太有何心事?欲言不言?」   太太見問,只得將魏烈被害之事,說了一遍。郡太聞言大掠,一時忍不住流下淚來道:「如今怎生是好?魏烈若還是我親生的,只索罷了;但是過繼螟蛉的,只怕魏老爺不肯甘休呢。」   柳太太道:「總求郡太曲折周全。」   郡太只是哀傷,不得言語。柳太太再三勸解道:「郡太不必煩惱了,我兒若得回家,送到府上侍奉便了。」   郡太止淚道:「豈有此理,老身已沾過令郎大恩,無可為報,女兒在家之日,描下令郎圖像,老身親自在朝夕禮拜。」   柳太太忙問道:「如此說圖像在哪裡?」   郡太便攜柳太太手入房而去。柳太太定睛一看,果然一幅丹青畫圖,掛在壁間,形容與孩一般相似,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們何福消受得起皇親日夜禮拜?故此患難連綿,不得斷絕。」   便叫丫環除取下來,向郡太道:「我幾何等之人,怎經得貴人禮拜?待老身帶回家,早晚看看。」   郡太道:「老身無可報答,不過一點敬心而已。」   二人又談些閒話,柳太太辭別下船,回家而去。看官聽說,馬昭容自進皇宮之後,心中常記著樹春恩德,怎奈在宮不能禮拜;自從柳太太在郡太府中收了書圖,郡太亦住了禮拜。所以樹春的災難一盡消除,此是後話,下回解明。   當下郡太乘著小轎,往見魏老爺夫婦,說及魏烈被害之事。魏老爺夫妻聞言,放聲大哭。郡太只得勸解一番,魏老爺方才止淚,即差人往錢塘四處尋覓屍首。再說蘇保有了三百兩銀子,就在柳府西首,尋了一所房屋。此座房屋,原是柳府之業,只因先前住的不甚安然,所以如今搬空,無人居祝蘇保想道:「這間房屋,若非有什麼財物在那裡,故此沒福的不敢居祝我蘇保是不怕的,得了個大財,也未可知。」   即擇一吉日搬了進去,開張麵店,甚是鬧熱。到夜間時分,每每作怪,或恍惚見披頭散髮之鬼,或冷風吹得透骨皆寒。蘇保疑心只有財物在那裡,全然不怕。到也無甚相犯。況他是膽大之人,卻也習以為常。再說印然禪師帶了樹春、柴君亮、柳興,一直來到豹頭山,尋著了法悟禪師。這法悟禪師,又號淡然,乃是有德之僧,在豹頭山修行,過去未來之事,盡皆知曉,與印然有師兄弟之稱,當下印然便將樹春被拐子用毒藥所傷情由說了一遍,今日特來求懇師兄解救。法悟撣師笑道:「此有何難?」   即命童子取一服丹藥,用薑湯半盞溶化,與樹春服下。那樹春覺得遍身酥麻,頭暈眼花,冷汗淋漓,咬定牙關,一時立腳不住,仰後一跌,在地下滾來滾去。柳興歎道:「不好了,此藥必定是砒霜,我大爺與爾無冤無仇,何故害他性命?如今欲求生,反求一個死。」   印然道:「休要著急,師兄此藥,乃是仙丸,停一刻必然見功。」   柳興正在著慌之際,只見樹春在地下爬起來,開得出聲叫道:「師父,徒弟開口了!」   柴君亮與柳興俱皆大喜,樹春道:「我方才服下此藥,入咽之時,痛得如油沸腸肚一般。恨不能地下鑽進去,停一會兒,方覺快活。」   即上前拜謝法悟禪師道:「多蒙師父相救,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法悟禪師笑道:「快快打點回去,日後還有再會之期。」   樹春應道:「既如此,徒弟即便辭別回歸罷。」   印然禪師吩咐柴君亮道:「徒弟,爾可與樹春回去,我不及同行了。路上須要小心。」   三人即時拜謝法悟禪師並印然禪師,一路起程回家。且說英宗天子年逾花甲,傳位太子,立馬昭容為正宮皇后。郡太稱為國太。大赦天下除十惡大罪不赦。其文武官員,依例加升。是日新君退朝,馬後接駕,只因心中難忘柳濤之德,見其罪不在赦內,便乘機奏明其事。天子沉吟叫道:「御妻,爾休煩惱,待朕降密旨一道,命爾繼父於中排解便了。」   那日聖上降了密旨,方治忠見旨意,心中歡喜。繼女果然有義,掛念不忘,我想柳上傑只有此子,如今將樹春引了養親之例,便保得無罪。主意已定,行文到了嘉興,魏老爺大悅。遵照文書辦理,提出魏光,沐浴更換衣巾,打發內丁兩個,同公子去到馬府中拜見國太。國太大喜道:「難得公子俠氣救人,吉人原有天相。」   魏光道:「感沐娘娘恩德如山。結草啣環,難以圖報。」   國太大喜,備酒請了魏奶奶江氏,然後魏光拜見,國太認做繼子,閤府官員俱曉得是聖上旨意,加倍奉承,送禮賀喜。魏光在人之前,只說是杭州柳樹春,不敢露出真名。再說花奶奶凌氏,聞知柳樹春遇赦出牢,便起了陰陽之心。叫春香道:「爾悄悄與爾哥哥說知,叫他將樹春殺死,取了首級回來見我。即時賞他三百兩銀子。」   春香聽見此言心下沉吟,主母這等狠心!我若不去,她必怪我。等我與哥哥再作計較罷。即答應來至外邊,見了花昌,那花昌時常怨著凌氏平日間輕待他,如今正在想著凌氏,恰好妹子出來,說道這般話,心中更加著惱。可恨這賤人心性如此惡毒,不免先賞她一刀。春香道:「這個使不得,爾先到國太府中,悄悄將情由說與柳相公知情,叫他速速回家,不可在此住的。恐有禍患臨身。然後回來,只說柳樹春早已回家,豈不兩全其美。」   花昌聽了妹子之言,即到國太府中說明其事,魏光道:「多承美意,我自有道理,不用煩惱。」   花昌隨即退歸與凌氏說:「樹春早已回家去了,如今不在此地住的。」   凌氏道:「既然回家,爾可到他家用心設計,不可露出機謀;若能取得首級前來,決不騙爾銀兩。還要另眼看待。」   花昌乘機道:「少奶奶先將這三百兩銀子賞與小男,一刀成功便了。」   凌氏欲報此仇心切,見花昌之言,信以為真,便取了三百兩銀子與花昌。花昌接了銀子出來,春香問道:「哥哥爾當真要去殺害他麼?」   花昌應道:「妹子,你真實癡呆,我若果然要害他,豈肯依爾之言,指他脫逃?我想起來,妹子,爾在這裡,也沒有怎麼好處,到不如同我一齊去國太府中安身,免管些是非的事,樂得安閒。」   春香道:「哥哥說得有理。今夜就在秀城橋相等妹子便了。」   花昌說是,即先到國太府中說知,臨晚便至秀城橋等候。且說春香挨到定更時分,取了首飾釵環,打一個小包藏好身中,悄悄出了後門。來至秀城橋,同了花昌望國太府中而來。見過國太,便將凌氏欲謀害之事說了一遍。國太稱讚二人不已。   自此兄妹就在國太府中居祝凌氏以為得計,此去必然殺害柳濤,此恨可消。次日聞知春香不見,只道有什麼姦情懼怕逃走,並不疑及同花昌脫逃之事。再說樹春主僕同了柴君亮一路而來,早已聞知恩赦,魏光已經出獄。只因依法悟禪師之言,快快回歸,所以亦不敢往嘉興耽擱,一直回家。閤府家人俱皆大悅,柳太太一見,猶如拾得奇珍異寶一般。樹春跪在地下,口稱:「孩兒不孝,久離膝下,使母親擔憂。皆孩兒不肖之罪。」   柴君亮亦上前見禮,柳太太問道:「我兒別後之事,我已知道。只有遇拐情由,未曾曉得。」   樹春便把遇拐之事,並法悟禪師怎麼醫治說了一遍。柳太太道:「不是為娘的埋怨爾,若有疏虞,豈不誤了我桑榆晚景無靠?我兒作事差了!」   不一刻酒席已備,郎舅二人左右坐下,中間柳太太坐的。柴君亮又談起:「眾姐妹不知有回家麼?」   樹春道:「大舅我曉得了。」   柴君亮忙問道:「妹丈曉得怎麼?」   樹春道:「我料她們一班姐妹,皆是潑天大膽,如今決無回家。必定往山西擒捉宋文采。」   柴君亮笑說:「以我想來,情實有之。」   柳太太道:「想她們如果到山西,實在無見識,倘然在外流失,父母家中哪裡得知?」   柴君亮道:「算來還是我的本事低等,所以被這宋文采走脫歸山,生了牙爪,待俺再到山西出力,幫扶妹子擒拿這廝,碎屍萬段,方洩其恨。」   酒罷各歸安歇。到次日柳太太命樹春往各間典當查明賬目。樹春領命,帶柳興到了各處典當查盤明白回來,打從蘇保店前經過,只見圍得許多閒人,大家都說拿妖精,拿妖精。樹春向前問道:「妖精在哪裡?」   眾人指道:「在這麵店裡面。」   樹春正要入內,忽然一陣怪風,吹得透骨皆寒,只見一個披頭散髮蓋面紅須的怪物。主僕二人大怒,趕將進去,柳興順手取了一個木簸打將過去,那妖怪吹一口氣,把木簸飛過來,打在柳興頭上,一跤跌倒在地,鮮血迸流。樹春大怒,擎拳上前,高喝一聲打將過去。妖怪一見便走。樹春罵道:「走哪裡去?」   一直追趕至後邊一個庭心內,樹春復一拳打下去,只見一道韜光,沖得眼花繚亂,定睛一看,何曾有現出一個披頭散髮蓋面紅須的怪物,卻有一柄生銅八角錘。樹春將手中之槌打下,一道毫光衝起,又是一柄生銅八角錘。樹春一齊提在手中,約有八十餘斤。哈哈大笑道:「天賜俺的寶物也。」   來至外面,眾人問道:「妖怪如今在哪裡?」   樹春道:「妖怪在吾手中,俺今不費吹灰之力,收伏妖怪,便保得此屋後來安然無恙。」   眾人拍手稱奇,樹春聲名一發大震。樹春回家,太太聞知,十分歡喜:「我兒爾今災難已脫,速速打點上京應試,功名二字,不可廢弛。為娘的在家也覺安心。」   柴君亮道:「妹丈,現今試期已迫,不可再耽擱日子。我當陪爾一行。」   柳興亦要相隨前去,樹春不肯,令他在家服侍太太。次日樹春收拾行李,帶了盤錢,同柴君亮辭別太太。蘇保聞知,願執鞭撻,跟隨前去,圖個前程。便與樹春拿了一雙金瓜槌,柳太太再三叮囑,樹春答應曉得。三人出門從旱路而行,到了嘉興,先來馬府見了國太,魏光,俱皆大喜。說不盡別後許多事情,各各細述一遍。然後辭別國太,又到張永林家見了姐夫姐姐,永林夫妻十分歡喜,備酒款待。酒席之間,永林道:「舅兄已到此地,華府也該走一遭。」   樹春道:「小弟心急如箭,若到華府必多耽擱;煩姐夫代弟一言,此去若博得一官半職,還要到山西擒拿宋文采,代花瓊報此仇,方洩我心中之忿。」   永林又言及妹子同眾姐妹俱皆不知去向,柴君亮便將在山塘遇見之事說知,想必是一齊同往山西擒拿宋文采,所以無見回家。永林夫妻道:「據華太太所料,亦是疑她們到山塘相探月姑,不想如此大膽!若果到山西,倘然有失,如何是好?」   樹春道:「諒他們各有武藝在身,況又一齊同行,必不至有失。」   少刻酒罷,樹春起身告辭,永林又相贈盤纏,三人離了張家,一路趕行。饑食渴飲,曉行夜宿。一日正行之間,聞沿途之人,俱傳說金錢山宋文采造反,甚是厲害;又兼有妖道助他,所以官兵不能剿捕。如今朝廷無甚良將,只得張掛皇榜,開科考武,前去擒剿宋文采。   三人聞知,心中大喜。再說眾姐妹一心要往金錢山捉拿宋文采,不想到了孟家莊,被烏鴉山山寇所阻,在此相據,不能前進。只有月姑懷孕將近臨盆,心中不樂。不多幾日,一時腹痛難當,只得在孟飛雲房內生產。孟員外夫妻猜疑不定,原來姓沈的是女子,餘者只怕俱不是男人!又不好問的。少刻月姑產下乃是男子,員外夫妻,好生看待,如自家人一般。三朝滿月,都是孟員外料理。自此眾姐妹在孟員外家將近四個月。   樹春同柴君亮、蘇保到了蘇州,聞知八美俱在孟家莊,又聞烏鴉山郝逵同二龍山熊文熊武合在一處,大肆猖獗,甚然厲害。方總兵與之相戰,難以取勝。樹春同柴君亮、蘇保便投入方總兵部下,那時正在用人之際,所投將士,俱皆收留。當下樹春上帳獻計道:「要除此賊,必須叫蘇保前去如此如此,便可成功。」   方總兵大喜道:「果然妙計,當依計而行。」   樹春又叫蘇保附耳道:「爾去烏鴉山假充投降,必須如此如此,於中取事。」   蘇保答應一聲,即時打扮停當,望烏鴉山而去。 第二十七回 假充投草寇被誅 奉聖旨開科考武   蘇保領了樹春之計,即時打扮停當,望烏鴉山而去。先說烏鴉山郝逵同熊文熊武,一連得勝,官兵敗走,日日在山寨飲酒作樂。忽見嘍囉報說:「外面有一個漢子,叫做蘇保,要前來投充大王帳下。」   郝逵吩咐著他進來。蘇保便隨嘍囉入內叩見,郝逵熊文熊武看見蘇保一條大漢,心中歡喜;便問道:「你哪裡來的?」   蘇保道:「小人慕大王威名,在武林前來,願為大王帳前效助微力,殺散官兵,望大王收留。」   郝逵熊文熊武信以為真,便命蘇保更換號衣,與眾嘍囉輪流巡更。到了七月初七,正值蘇保巡夜。郝逵熊文熊武在營中排設酒筵,慶賞七夕,直飲至三更後,方才罷席。俱各酩酊大醉,靠桌而睡。外面眾嘍囉亦各飲得大醉,斜東倒西的睡。蘇保有事在心,不敢多飲,見眾人睡熟,持一把小刀,放下膽兒,悄步入內,東張西望,見三位強徒倚桌而眠。四顧無人,拔出刀來,望熊文背後一刀砍下,頭已落地。   郝逵驚醒,興目一看,跳將起來,卻被蘇保將刀劈面砍下,一跤跌倒在地亂滾。蘇保將刀一連砍下,正在割取首級,只見熊武驚醒起來,蘇保是不曾吃酒,精神旺盛,把刀狠力往熊武一砍,熊武是大醉,手足浮虛,不能抵敵,仰後跌倒。蘇保上前取了首級,懸在腰間。幸月色微明,連忙尋路回營。方總兵大悅,將首級懸竿在營外示眾,記上功勞簿。招降了烏鴉山嘍囉,擇日班師。   方爺邀同樹春到京奏聖旌獎。樹春不肯道:「小將本欲赴京,奈何妻小俱在孟家莊。待小將前去接來,再動身進京,讓蘇保跟隨老總兵就班師便了。」   方總兵道:「如此老夫先行,小將軍剪除大患,萬民盡皆仰賴。」   樹春道:「豈敢!不過托天洪福,偶爾成事,何敢言功?」   不日,樹春辭別總兵,同柴君亮來到孟家莊,見過孟員外。眾姐妹聞知,俱出來廳上相陪,只是不好言談。獨有月姑在後面房裡,樹春看不見月姑,心中不悅,面上有愁容。柴君亮叫道:「員外,今日我妹夫要看看妹子,所以來此。」   孟員外便命丫環同樹春到裡面去看月姑,那柴君亮為人性直,看見眾姐妹在此,便說道:「妹子,你們都是女流之輩,來此做甚?還不快快回去,免使家中懸望。我要同妹丈進京,若不然同妹子一齊回鄉。」   羞得眾姐妹滿臉通紅,一時掩不住柴君亮的口。員外聽見此話,心下方覺明白,原說她們不像男人行動,只是不好辯白,算來一夫九婦,人間稀少。又兼個個丰姿美貌,武藝高強。小桃心中怨的君亮多言,如今雖被他曉得女扮男裝,料亦不妨。只是被他家許多的人笑煞,到是不雅。柴素貞想起哥哥尚未有室,心中打算道:「待我與員外商量,將飛雲姑娘親事攀對我哥,只是未知員外肯麼?」   便向員外說明其事,孟員外大喜:「老夫正有此意,只是不好開口。到是小女醜陋,休要嫌棄。」   柴君亮道:「這等說,待俺得官回來成禮便了。」   說話之間,酒席完備,大家俱各入席坐定。酒過三巡。樹春開言道:「你們眾姐妹拋離家鄉日久,父母在家豈不懸望?如今你們先自打點回家,我與舅兄要往京中去,有無官職,即就歸里。」   眾姐妹道:「我們已到此間,況又各有武藝在身,若不趁此機會為王家除害,建功立業,等待何時?」   柴君亮道:「還是不要同去,回家的好,考試武場中,耳目所昭,倘若機關洩漏,不但前程難求,大家俱有欺君之罪。那時怎樣了賬?」   小桃道:「大爺已不肯同去,大家分巢散伙罷。誰人管得小姐?哪個敢欺我們?」   樹春心裡巴不得姐妹同去,即說道:「既是你們這般高興,同去便了。」   眾姐妹方才大喜,少刻酒散,各歸安歇。到了次日,大家辭別員外,上馬往京中而去。惟沈月姑不去,在孟家撫養孩兒。孟安人看待月姑,猶如己女一般,飛雲采雲勝如同胞姐妹。每日共做女工,玩弄孩子,此言按下不表。且說方總兵奏凱回京,將平定烏鴉山功勞奏明聖上,龍顏大悅,加封方總兵為威寇大將軍。賞了游擊蘇保,領兵前去征剿。又張掛皇榜開科取武,不論僧道軍民人等,許其赴考。欽點大國舅韓羽,繼國舅方治忠主試。   樹春眾人,不上幾日,已到京中。見王城內外英雄齊集,鬧動紛紛,樹春一起人多,況又日色已晚,一時無寓安身,眾人俱皆著急。樹春道:「我父親在日,與五軍都督周元棟,乃是至交好友,如今事到其間,不如去周府借宿一宵,再作打算。」   眾人各言有理,一同到周府而來。門上入內稟知,周爺大悅,傳請入內,眾人一齊上前拜見。周爺問樹春:「這幾位是誰?」   樹春指柴君亮道:「這是妻舅柴君亮,餘者與小侄曾經八拜之交。」   周爺把眼輪個看過,然後招的樹春,到書房說道:「賢侄,我看那八位有些古怪,不是男人模樣。」   樹春聽見此話,作了一驚,果然他眼力高強。瞞過許多之人,皆看不出,今日被他看出破綻,只得再三隱瞞。周爺口裡不言,心中只是猜疑不定。吩咐備酒款待,打掃房間,整理鋪張。酒罷,各人作別回房,閉上房門。周爺覺得不明白,獨自悄悄來至房門外。只聽見樹春說道:「賢妹,裡面去睡罷。」   小桃道:「不要聲聲賢妹,賢妹,叫得親熱,露出馬腳。」   又聽見柴君亮問道:「妹夫,我要問你,方才周爺招你一人,去說甚事情麼?」   樹春道:「週年伯眼力實在高!一看見她們姐妹,就疑她們不像男人,所以招我到書房問個端詳。我咬定口舌強辯,一些不敢露出破綻,觀他心中尚是半信半疑。」   小桃道:「如此說,還是賢妹賢妹,叫不住口!幸虧夜深無人知道,若是日裡,須要關心提防。」   周爺在外高聲叫道:「老人家的腳腿斷了,快快開門。」   眾人聽見,大驚失色,樹春把手搖道:「機關已是露了,有我在此,你們不用著忙。」   即開了門,周爺走進裡面發惱道:「我與你父何等相交,情同手足,你這小畜生反來欺我麼?哪裡去勾引這些賤人,前來混賬!別人由你欺侮,不該欺侮我。你還硬的嘴臉,說是男子漢,不是我留心打聽,反被你這畜生作弄了!家人們快快把他們個個拿住,待我明日奏過聖上,國法森嚴,那時決難饒你。」   樹春同眾人嚇得面如土色,無言可答,只得一齊跪下。周爺道:「你到底什麼緣故,勾外這些賤人,前來混賬?快快說個明白。」   柴君亮道:「妹丈,事到其間,不要掩飾。周大人是有德之人,講個明白,決沒有難為處。」   樹春無奈,只得把前後事情說了一遍:「望老伯憐情遮蓋!況她們俱是皆成武藝,欲為國家效力。」   周爺道:「若是裙釵之女,雖有武藝,來此赴考,亦不相干。若被朝廷知道,難免欺君之罪。若還要我遮蓋,這個念頭休想。到是大家走散為高。」   柴君亮說:「不錯,這件事既是大人遮蓋不來的,大家走散,不要害人受罪。連我們亦俱有罪。」   小桃道:「那真是來得去不得,如今高掛皇榜,奉旨開科取武,不論軍民僧道,只要武藝超群。」   周爺道:「皇榜未曾寫下,不分男女,一體赴考字樣。」   小桃道:「我們一班雖是女子,只是比男人勇猛,個個英雄,故此打扮特地前來赴考。大人若許便罷,若不許我們大家走散,另尋下處,倘若機關不露,休再提起。若然露出,那時再作主張。我們只說周某人的親眷,叫我們來此赴考。」   周爺聽見此話大怒道:「你這賤人好利口,我不惹你,反來纏我。」   樹春叩頭道:「求伯父帶念先父之交,萬望寬容,周全一二。若還伯父不肯相容,徒使埋沒了眾位女英雄。」   周爺抓頭抹耳,沉吟半晌,方才笑道:「若是外人,我便奏聞聖上,捉拿問罪。只是這班都是你的妻小,看你面上,不便擒拿罷。這件事情,就是這等嬌妝赴考,斷然不妥。待我與主試官商量,若得他們容許,奏明聖上,女子一體赴考;若不容許,那時我亦無可奈何了。」   說罷出了書房,入內說與夫人知曉。夫人驚駭,果然相公好眼力看出了。瑞雲小姐道:「女兒曾聞人傳說,嘉興八美,拳法精通,武藝高強。如今女扮男裝前來,何不請她們入內一敘。」   夫人便叫丫環去請,少刻眾姐妹搖搖擺擺而來。小桃頂了月姑之名,入內先與夫人見禮,然後與小姐相見。言語甚是投機,夫人又命丫環準備床帳,怎奈沒有許多床帳,只得把外面書房的搬將進去,留宿內堂。周爺在外書房,與樹春郎舅二人言談。至四更方才安歇。到次日周爺來見方治忠,細將樹春之事說明,方爺聽見此言,心中想道:「我記得繼女前番告我說,她在家曾經描丹青八美圖一幅,那八美個個容顏嬌姿絕色,又兼學得一身武藝精通,古語云怯者不來,來者不怯,但是女子,與例不合,如何考得武藝?我想用兵之際,多一個,好一個。」   即應道:「既是這般說,待我大膽兒與大國舅商議,奏明聖上。若得朝廷恩典許允,使她們同考,實萬幸也。」   周爺即便告辭回衙,說與樹春眾人知道,俱各大喜。聽候朝廷旨意。那方爺即往見大國舅韓爺,就把周爺言語複述一遍。韓爺應道:「此事須當奏聞朝廷,方才可行。」   次日五更早朝,二位國舅出班奏道:「臣等聞知嘉興八美前來赴考,不敢自專,特來啟奏,請旨定奪。」   聖上大悅笑道:「朕想御妻進宮,一月之後,曾經作耍描就一幅丹鳳朝陽,又描一幅雙龍入海,玲瓏巧藏書吧妙,比眾不同。遂喜問她何處講究如此精工?她說是自勸學成的。看來筆法清奇,又說在家曾會八美形容。非惟丰姿美貌,更兼武藝超群。今聽卿等所奏,朕猛省御妻之言。即傳下旨意,若論正經考試,例無男女混雜,今因金錢山叛寇作亂,招選能人之際,華愛珠等准其另試;餘者著主試官量其藝勇推選,候朕御試定奪,欽此。」   二位國舅領了旨意,謝恩退班,回衙即差人傳請周都督到衙,說明君王准奏頒下聖旨,八美另場試考。周爺大喜,方治忠道:「若講柳樹春,我也聞名久矣,本該看他的人品才好,怎奈是個主試官,誠恐耳目招搖,反為不美。」   周爺道:「待等考畢之後,著他拜見便了。」   又談些閒話,起身辭別回衙。說與樹春知道,八美聞知,俱各大悅。那日開考主試官下了教場,放下三聲號炮,在官廳上端坐。眾官員依照名位站立兩旁,天下英雄齊集在教場等候開冊點名。看官聽說,皇榜雖雲不拘僧道一體許其赴考,然而出家人沒本事者居多;總使有幾個些少武藝者,到底是佛門弟子,還要圖什麼功名上進?所以並無僧道前來赴考。只有印然禪師一人而已。來在教場,與樹春遇見,師徒說不盡別後之話。少刻試官開牌點名,眾人各按名次挨列而進。   第一場考取弓箭,第二場考取槍刀技勇,第三場舉了千斤銅鼎。樹春舉起鼎盤旋一次,仍然放下。柴君亮只有半回,即放下。獨有印然禪師氣力很大,一雙手舉起鼎來,盤旋三次,面不改容,仍就放在原處。試官俱記其名,余外諸人,也有的推拔不動,有的兩手略托一托,即叫呀喲,閃壞腰子了。若講策論,又是樹春為最。正場考畢,另考八美;試官憐她們俱是裙釵之女,免其舉了銅鼎,略看拳法技藝而已。考畢各歸周府,試官推取英才,奏呈龍案。朝廷降旨,著卷冊有名者候朕親臨御試。   次日天子排設鑾駕,親下教場御試,欽點柳濤為文武狀元,柴君亮為榜眼,楊晉探花,印然禪師亦俱進士。又試八美,看其武藝各不相上下,降旨柴素貞武藝精通,文才可用,應點元魁;但柳濤鼎甲有名,例無重複,候朕命下再行定奪。姐妹各歡喜回周衙而去。 第二十八回 受恩詔興師滅寇 遇惡陣八美遭擒   眾姐妹回歸周府入內堂,周夫人與瑞雲小姐稱賀不已。樹春在書房與周爺言談,忽見二名小監,傳宣皇后娘娘懿旨,召新科文武狀元,即刻進宮。樹春領旨,同小監入宮,心中想道:「目今正宮乃是馬昭容,想她賣身時節,何等苦楚,不上二年光景,做了昭陽正宮,未知召我何事?難道還記得前情麼?」   只見太監說道:「你且在此站著,待我入內啟奏娘娘。」   少刻兩個宮娥,擁了馬昭容出來。一見樹春之面,便要跪下,宮娥攙住道:「娘娘沒有這個規矩。」   樹春依禮跪下,口稱娘娘。昭容不覺流下淚來,賜樹春坐。樹春謝恩坐下。昭容屏退內侍宮監,方才開言道:「狀元,我心中實在難忘前恩,莫可為報。後聞遇難,又不能救拔,於心不安。每夙夜掛念在胸。今幸離脫災難,相得見面,合當言謝。不知令堂可納福麼?」   樹春雖然有話,亦不敢盡言。略略應答幾句,即便拜辭。昭容道:「蒙中狀元周濟之恩,論理應該送還了,想狀元必不肯受,待我奏明聖上,加頒恩命罷。」   樹春叩謝出宮而去。看官聽說,大凡平等人家,也不便男女混雜,何況王宮內院,正宮娘娘與著狀元閒談麼?那昭容未遇之時,把樹春的恩德,時刻在心,所以描就形圖,焚香禮拜。此時在著宮中,禮該面謝;況昭容又是新君寵愛之人,已經請旨在先,聖上准其面謝,所以安然無慮。那晚昭容又奏明聖上,說嘉興八美與臣妾同鄉,曾有一面之交,目下既然在此,伏惟下宣召進宮,得與臣妾一敘。君王過於寵愛,准其所奏。昭容忙傳旨意,到五軍都督府宣召八美進宮。八美聞宣大喜,華愛珠道:「但那年請繪描圖之時,姐妹八人面兒,都是被她看過的;如今月姑不在,小桃容貌不相符,倘被她看出了那時怎樣?」   田素月道:「畫圖之中,已隔多年,亦難記憶認真。大家不必細心。」   於是一齊更換衣服,來到王宮朝見。昭容一見大喜,俱皆賜坐,命宮娥待茶,然後說道:「我與你們同鄉居住,你們會記得五載之前,在著愛珠賢妹家中繪真容八美圖麼?自從別後,又聞大鬧南河,名聲大震。愚姐皆因緣分淺薄,難得親近。今朝幸值來京,特請進宮一敘鄉誼,聊慰素懷。」   一頭說,一頭把眼看的眾姐妹,看到小桃怪道:「此位全非是的月姑。」   華愛珠忙說道:「事隔多年,是娘娘一時恍惚,她正是月姑。」   昭容方才不疑,即問說:「不知賢妹為什麼好起試來?」   眾姐妹道:「臣妾等雖是女流,各有武藝。非圖皇家之緣,不過懷報國之心。聞金錢山叛寇宋文采大肆猖獗,兼有飛石道人妖法厲害,朝廷前去擒捕,每難制勝。若得柳濤拜領貔貅,臣等隨征,穩取干戈指日休息。」   昭容道:「賢妹們有報國之心,實社稷之幸。務須見機而作。」   又談些閒話,眾姐妹謝恩辭別。昭容又賜了許多珠寶,方才相送出宮。到了次日,聖旨下到周衙,柳樹春忙備香案跪接。差官開讀,旨意云: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因金錢山叛賊宋文采等興兵作亂,因此開科擢取英才;今封文武狀元柳濤為征西滅寇大元帥;榜眼柴君亮,探花楊晉,為前後先鋒。印然禪師隨征效用。華愛珠等,俱授總兵之職。其餘進士,一體隨征。現在淨邊王花也成,剿叛無功,著歸柳濤營裡聽令。各省軍兵,任卿調用,班師之日,再行升賞。欽此!   樹春謝恩畢,然後接了聖旨,與差官見禮,天使自去覆命,休提。當下樹春蒙恩賜職,掌授兵符,即召了各處精兵,下教場操演。擇日祭旗,辭別聖上,帶了諸將,往金錢山進發。所到之處,秋毫無犯。   且說國太府中,自過繼魏光之後,那魏光克盡孝行,侍奉繼母,勤讀詩書,也要巴圖上進。只是苦的胞弟死於非命,屍首又無著落。一日京報前來,報說柳樹春中了文武狀元,非但國太驚喜,而且八美家中人人大悅。才曉得姐妹相同進京,各授總兵之職。報到柳府,柳太太巴不得叩謝天地,只有印然禪師無處可報。惟惱著花府凌氏,聞知捶胸頓足。悔恨花昌前去行刺,全無音信,哪知柳樹春反中了文武狀元!如虎添翼一般。此仇更難圖報。不禁的長吁短歎,暗中流淚。此話按下休提。   且說宋文采在金錢山聽了飛石道人的言語,謀思一統江山,賊將雷天必郭飛鵬高沖等,來得厲害,官兵不能剿捕,反抵敵不祝還虧花千歲提兵擋祝那日金錢山聞報,朝廷差文武狀元柳濤為元帥,柴君亮楊晉二人為先鋒,華愛珠等八人為總兵,大統雄兵,前來征伐,離金錢山十里下寨。宋文采聞報,便與眾將相議退敵之策。高沖道:「我們行兵以來,勢如破竹,一向莫敵。諒柳濤有何本領!待俺明日領兵與他交戰,管教生擒這廝。」   到了次日,兩下出兵,來到陣前,高沖舉戟向君亮面門刺來,柴君亮用斧撇開,那高沖連戰馬圈了一轉,又是一戟刺來,柴君亮接住,兩下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天色已晚,各收兵回營。那夜宋文采與飛石道人相議道:「孤家興兵以來,屢戰屢勝。目下柳濤領兵到來,初次交兵,便不能勝。如何是好?」   飛石道人道:「大王不必煩惱!樹春總使能征慣戰怎經得貧道法力。管教一網擒拿,保大王精兵直抵帝都。」   次日又聞柴君亮前來討戰,飛石道人道:「原是高將軍再去出敵,若能勝他更好,若不能勝他,自有貧道在此。」   高沖答應一聲,結束停當,手持畫戟,領了嘍囉衝出陣來。大喝道:「柴君亮,昨日俺家不傷你命,今日還敢來討死麼?」   柴君亮道:「無知叛寇,休得多言。看俺傢伙!」   兩下自放馬,大戰八十餘合,柴君亮高聲大叫:「高沖,我的兒,老子戰兒不過,讓了你去罷。」   拖刀敗走。高沖拍馬趕去,柴君亮復又回馬再戰數合,且戰且走。高沖大怒,一直追趕。只聽得一聲炮響,左邊一彪人馬衝出,為首一將,乃是蘇保,截其歸路。高衝前後受敵,不能招架,被蘇保夾背一刀,翻下馬來。柴君亮大喝一聲,跳下馬來,取來首級,眾嘍囉俱皆四散逃走。那飛石道人,看見高沖追趕柴君亮,只道我兵必勝,所以並不舉動。忽聞炮響之聲,明知不好,隨即飛身而來。哪曉得高沖已作刀下之鬼。心中大怒,忙向袋中取了石子,拋散空中,墜下正中蘇保肩尖,蘇保負痛回馬便走。柴君亮把斧往飛石道人劈面砍來,飛石道人用劍架住,冷笑道:「你乃無名小卒,貧道也不傷爾性命,快快回營,叫你主帥出陣前來,見個高下。」   柴君亮大怒:「呔,俺倒要取你的頭了!」   又是斧砍,飛石道人閃過身軀,飛石早已飛到。柴君亮躲避不及,正中左膊,即時負痛,伏鞍而走。飛石道人亦不追趕,收兵回營。宋文采聞知高衝陣亡,心中大怒:「待孤家明日親自出兵。」   飛石道人說:「大王不用心焦,勝負兵家之常,貧道明日出陣,管教個個被縛。」   且說柴君亮與蘇保二人被飛石所傷,十分疼痛,回營交令。柳濤吩咐高沖首級掛在營外示眾。滿腹憂悶,與印然禪師商議。印然禪師道:「待我明日與他交戰,如果厲害,再行計算罷。」   即取了金槍藥與二將敷好。次日印然禪師領了人馬,拿一根生鐵杖,直抵營前討戰。賊營中衝出郭飛鵬接住,二人大戰一百餘合。印然禪師還有些力怯,幸虧楊晉前來接應,天色已晚,俱各鳴金收兵。若說交兵兩邊相拒,原有一年光景,那裡備的書講。金錢山兵馬甚然凶勇,更有飛石道人助凶仗使妖法,幸得樹春用兵頗能,不至於失手大敗。就是八美人雖是驍勇,也不是賊人對手。那宋文采與飛石道人說:「軍師已有無窮法術,何不早早奏功,反是經年累月,何時得了?」   飛石道人道:「大王不必性急!待貧道擺下天羅陣,只消三千人馬。」   飛石道人擇了吉日,天羅陣排完,便叫雷天必前去討戰。許敗不許勝只誘他入陣,貧道自有處置。雷天必答應,即時披掛上馬,帶領雄兵直抵營前討戰。柴君亮接住交鋒,不上三合,雷天必敗走。柴君亮不捨,一直追趕,雷天必復回馬,再戰一二合,撥動馬頭,往陣中而走。激得柴君亮大怒,追入陣中,只聽得忽拉一聲響亮,煙霧從地下衝起,對面不見人。柴君亮大驚,即欲回營,左衝右撞,無門走出。雷天必復又殺回,四下伏兵齊起,竟捉下了柴君亮。有敗卒逃回去,柳元帥聞報大驚,道:「本帥自出兵以來,將近一載有餘,有勝有敗,未有今日妖道排此惡陣,如此厲害,何日得破?」   八位女總兵上帳道:「元帥可免憂惱,憑他排下什麼陣,我們明朝去打罷。」   柳元帥道:「若說一陣圖,何足為懼?獨有這天羅陣,飛石道人仗使妖法,你們是去不得的。」   眾位不聽,即時瞞過元帥,帶了本部兵,悄悄離營,殺入天羅陣,只見飛石道人在內仗劍,唸唸有詞,即時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對面不見人。眾姊妹心忙,欲待回馬,無門可出。俱被妖道所擒,解進營中而去。先說柴君亮被擒,宋文采一見叫道:「柴君亮你來麼?可知孤家厲害,就不該來此!今日被擒,有何面目?若不念淮安路上之情,立斬汝首。」   柴君亮亦罵道:「宋文采,你這狗男女,殺了花瓊,陷害柳樹春,貪生逃走,非算好漢。無故興兵造反,仗了邪術,排下惡陣,若被俺元帥打破,看你走哪裡去?」   宋文采大怒,喝令與八美一齊推出斬首。雷天必郭飛鵬二人稟說:「大王,小將看柴君亮也是一員上將,況正在用人之際,待小將慢慢勸他投降,若將他斬了,豈不可惜?其華愛珠等,花容無比,與大王雖有前怨,並非不解之仇!今已被擒,猶如籠中之鳥,網內之魚一般;任她插翅難飛。大王現在缺少后妃,何不將她暫且收禁,慢慢解勸。婦人之性,如水一般,怕她不從麼?」   宋文采聽了大笑,即問八美道:「你可認得孤家麼?曾記得前南河大鬧龍船,與孤家結下仇怨,想你們實在潑天大膽,今日被擒,還有何言?」   八美一齊無言可答,大家丟個眼色照會,似乎各假作投降之意。郭雷二將笑道:「俺家大王有王者之分,興兵以來,勢如破竹,一向無敵。莫說你們今日被擒,就是樹春,不久亦見捉獲。我勸你們投降我王,共扶大業,大王有日得安天下,你們不失后妃之位。」   八美同聲應道:「情願投降,共成大事。」   宋文采大喜,吩咐放綁。飛石道人卻說:「大王且慢放綁,恐防有詐。將她們且囚禁後營,再作道理。」   宋文采依言,吩咐備酒慶賀。大小三軍,一盡犒勞。柳元帥聞報,大驚道:「本師奉旨,提兵以來,一載有餘,是指望凱歌還朝。哪知今日飛石妖道排此天羅惡陣,捉我十員將軍,真正可惱。待本帥明日親身打陣,擒此妖道前來,碎屍萬段,方洩胸中之恨。」   即傳令眾軍,四更造飯,五更飽食,伺候本帥指揮。柳元帥一宵未寐到了五更,飽食戰飯,身披鎖子黃金甲,頭頂黃金八寶盔,足踏水雲鞋飾妝成鳥緞描鳳像戰靴,手執長槍,腰間懸一對金瓜銅槌,坐下高頭駿馬,帶領三軍諸將,放下號炮,出營討戰。營中雷天必接住問道:「來者莫非柳樹春麼?」   樹春道:「既知本帥大名,何不下馬投降?」   雷天必大怒,舞動大刀砍將下來,樹春把槍逼在一旁,還轉身來,一直劈面門挑將過去。雷天必把刀咯啷啷一聲響,架在旁邊,又見兩馬交鋒過來,樹春閃背回來,二人大戰二十餘合。雷天必大喊一聲,往陣中而走。樹春在後拍馬追趕。 第二十九回 柳元帥誤中飛刀 八美人施計擒賊   樹春追趕至陣中,只聽得一聲響處,霎時間怪風滾滾,煙霧重重,無路可出。樹春心忙,即時把槍放下,拔出銅錘舞動,只見電光閃閃,登時風寂霧散,天氣晴朗。樹春大喜,雷天必被樹春一槍刺死。飛石道人看見大怒,連忙仗劍趕來。大喝一聲:「休得放肆,待貧道與你見個高低。」   樹春大罵道:「妖道休走,本帥正要取你之首。」   飛石道人大怒,即向腰間取出一個葫蘆,念動咒語,把葫蘆一搖,但見一派汪洋大水,滔滔而來,平地淹上數尺,樹春把銅錘亂舞,登時大水消亡。飛石道人大怒,又取出一個葫蘆一搖,喝聲疾,都是虎熊豹狼衝將過來,把樹春圍祝樹春著忙,舞動雙錘,向前打開這些虎狼,一時間無影無蹤。飛石道人大罵:「狗奴才,敢傷俺法寶!」   又取出第三個葫蘆,按劍作下符法,搖上幾搖,轟轟一響,一片火光衝起,映的山坡盡紅;樹春只顧把錘亂舞,頃刻紅光全無。飛石道人大驚,被樹春殺得大敗回營。嘍囉死者不計其數。方才收軍,花千歲恐樹春有失,亦引兵前來接應。兩下合兵一處回營,備酒慶賞諸將。再說飛石道人大敗回營,宋文采大驚失色。飛石道人道:「大王休要著急!貧道今日不曾防備,所以失手;待明日貧道使了九口飛刀,料他性命難逃吾手。」   到次日,飛石道人使命:「郭飛鵬先去討戰,誘他入陣,待貧道作法擒他。」   郭飛鵬答應一聲,即時披掛上馬,出營討戰。柳元帥親自接住,兩下大戰五十餘合,柳元帥回馬便走。郭飛鵬拍馬追趕,飛石道人在後高聲喊道:「郭將軍不要追的。」   郭飛鵬不聽其言,緊緊趕上,柳元帥且戰且走,約有五里之遙,柳元帥回馬把槍逼緊幾槍,虛晃一晃,郭飛鵬閃在一旁;柳元帥復一槍刺去,正中郭飛鵬左肩,郭飛鵬負痛,回馬要走,柳元帥飛下一錘,郭飛鵬翻下馬,眾軍上前亂刀砍死。飛石道人趕來看見,大怒:「柳樹春看俺的法寶!」   即時祭起飛刀,柳元帥抬頭一看,只見一道霞光,罩將下來。躲閃不及,飛刀正中肩頭,柳元帥大驚,正要招架,又是一把飛刀半空中溜將下來,霞光閃閃,眼目昏亂,幾乎跌下馬來。幸虧三軍救住,早被第二把飛刀著了左膊。印然禪師連忙飛出,救了回營,花千歲大怒道:「天羅陣已破,什麼飛刀如此厲害?謹扶元帥回帳安寢。用藥敷治傷痕。」   樹春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印然禪師十分煩惱,與花千歲相議進京求救。次日飛石道人又來討戰,蘇保出戰,也被飛刀所傷,大敗回營。花千歲見樹春危急,即命高掛免戰牌,飛石道人揚揚得意回營。宋文采道:「飛刀雖妙,只是樹春日久未除,如何是好?」   飛石道人笑道:「大王勿憂!柳樹春如今連中兩口飛刀,雖不能擒獲,管教七日之內,一定身亡。樹春若死,大患已除,將不足為慮。華愛珠等豈不幫扶大王統兵,長驅殺進京都。」   宋文采大喜,開懷暢飲。且說八美假意投降,原是要從中取事。哪知被飛石道人所譖,囚禁後營,好覺心焦。又不知柳元帥如今怎樣用兵破這天羅陣?忽聞擂鼓敲鑼之聲,愛珠忙問嘍囉何事敲鑼擂鼓?嘍囉應道:「昨日軍師將柳樹春連中兩口飛刀,今日又傷蘇保一把飛刀,軍師說只在七日之內,中刀必定身亡。為此大王歡喜,與軍師二人飲酒,敲鑼鼓作樂。」   眾姐妹聞言,心中大驚。少刻嘍囉不在,眾人共思計策,如何收除妖道,拿得宋文采。只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管拿祝眾人聽說,皆稱妙計。少頃二個嘍囉拿酒食送來,華愛珠叫嘍囉道:「哥哥,相煩你代稟大王,說我們有話,必要面稟。」   嘍囉道:「待我稟與大王知道。」   那嘍囉去不多時,前來說道:「大王只著你一人前去。」   即上前開了鎖鏈。華愛珠同嘍囉來見宋文采,硬著頭皮,雙膝跪下。文采哈哈大笑道:「美人,你肯服了麼?」   華愛珠道:「大王念我姐妹八人愚昧,冒犯大王,被擒之後,懊悔莫及!昨夜仰觀星象,但見帝星朗照,應在大王身上,不日之間,必登九五之尊。」   宋文采喜道:「原來會觀星象,不知哪處學的?」   華愛珠道:「妾曾遇過異人傳授法術,並天文地理,盡皆知曉。」   宋文采道:「住了,你既有法術,為什麼這天羅陣就破不來?」   華愛珠道:「此是大王洪福齊天,成功在即,更兼軍師法力高強,所以入陣紛亂被擒。我們大家各願傾心投降,共扶大王。柳樹春氣數已盡,武曲星現在昏暗,只在四五天之內性命定然難保。」   宋文采笑道:「我卻不信,手下去請軍師前來。」   不多時,嘍囉前來稟說:「軍師大醉如泥睡了。」   愛珠道:「大王如若不信,同去一觀,便知真假。」   宋文采心下一想,軍師說孤家有帝王之相,美人又說帝星朗照應在孤家身上,軍師說柳樹春七日之內難逃性命,美人今晚又說四五天之內,性命難保,細想起來,軍師與美人二人的話,卻甚然相符。料她必是真心投降!即叫道:「美人,休要跪下,快來與孤家陪飲。」   華愛珠道:「大王,我們姊妹八人,同人合膽,情願幫扶大王,共成大事。伏乞大王放她們出來,一齊陪伴大王飲酒。」   宋文采信以為真,即欣然命嘍囉將七美一齊放了出來。嘍囉答應一聲而去。那宋文采一者妄想九五之尊,二者已經酒醉之人,癡念八美,得相共衾同枕之歡,待她們陪吃幾杯,豈不有興?這是他倒霉之時,所以如此。少刻七位姊妹俱到,上前見禮,宋文采命坐在旁邊,眾姊妹輪流把盞,勸得宋文采爛醉如泥,華愛珠同小桃就將他扶到房中,眾姊妹俱各相隨入房。時二更將盡,三更初交,營外這些頭目兵將,日中辛苦,夜間正是罷兵之際,大家吃得爽快,斜東倒西,卸甲而睡。只有四個親隨陪伴的。見宋文采已許八美投降,再不想到弄機謀,施巧計,看見八美將大王送入房內,四個人把這些剩酒殘食,吃個殘餘吃個爽快,私相說道:「哥哥,俺們大王,每想要做皇帝,便不該貪花愛色。」   又道:「你曉得什麼?從古及今的皇帝,哪個不貪花?哪個不好色?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要說大王貪愛,就是我們好不動情。」   四人說說談談,吃得大醉,東倒西歪睡了。八美見宋文采帶衣而睡,鼻息如雷,四人在房看守,四人出外,東張西望,見眾軍都已睡盡,即將軍器盜取進房,又盜了馬匹,然後再到後營望看。只見看守之人,在那裡閒談,小桃搶上前一刀一個,結果精光。又將囚車破開,放了柴君亮、楊晉出來,同至房中。只見宋文采沉醉睡熟,全然不知。即取索鏈輕輕捆縛。恐怕他聲張叫喊,又割下一幅衣裳,團做一團,塞在他口。用力斬其足趾,宋文采夢中疼痛難當,開眼看時,身子已被捆縛。欲待叫喊,又被塞其口,只是亂滾亂掙。好像落湯蝦一般。柴君亮將他拿出房中,當先上馬,挾在馬鞍上,楊晉斷後,各執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開營門而出。華愛珠道:「宋文采雖然捉獲,只是妖道未除,飛刀甚然厲害。究竟是個禍端!不知他的臥房在哪裡?」   小桃道:「飛石道人妖法厲害,不要撥草尋蛇,招惹禍端。」   柴素貞與田素月道:「這個妖道,是容他不得的,將他結果了性命,不盜飛刀也罷。」   張金定道:「他主將已被我們所擒,諒他必歸別處而去,憑他自去。理他做甚?」   陸素娥道:「自古雲,放虎歸山,後遭其害。倒是尋到房子,放一把火,將他活活燒死,反得乾淨。」   華愛珠即悄步至中軍帳,一望見那四個親隨之將,在那睡得正濃。便將一個拉起來問道:「軍師的住房在著何所?」   那人夢中著了一驚,連忙拭抹眼睛一看:「我道是誰,原來是千歲娘娘!為什麼不與大王同睡?要尋軍師臥房做甚?」   華愛珠道:「方纔大王說要與軍師講一句話,哪知軍師一去不來,所以要尋他。」   那人指東邊回牆之內,燈光焰焰此間就是軍師的住房。華愛珠已知,即將那人一刀砍死,忙與眾人說知,一齊同到東邊回牆之外。定睛一看:「呀唷!這般堅固的牆垣門,如何得進去?」   正在觀看之際,只聽得一聲大喊:「華愛珠這班小賤人哪裡走?」   眾姊妹聽見大驚,慌忙上馬逃走。幸虧內外營門已經柴君亮楊晉出去之時預先開的,所以八美逃出營外,無甚遮擋。那飛石道人酒醉醒來,覺得精神不爽,屈指一算,方知有變。急急趕上前來,眾姊妹拍馬加鞭,如飛而走。飛石道人在後仗劍作法,念動咒語,一時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眾姊妹著忙,黑暗之中,不分東西。只管亂跑,又見那些妖魔怪獸,咆哮而來,團團圍祝正在危急之際,忽見東南角上,霞光萬道,一位少年道士,駕雲而來。高聲喝道:「孽畜休得無禮!俺魏烈來了!」   手中拿一個小葫蘆一搖,亮光萬道衝來,那妖魔怪獸,立刻俱無。依舊推開雲霧,現出星光。飛石道人大驚,又祭起飛刀,魏烈不慌不忙,將劍尖一指,那飛刀輕輕的旋了團團圍住,無路可出,即駕雲而走,魏烈取出現魔珠望空拋起,只聽得半空中一聲響亮,現魔珠照著道人頭上打將下來,猶如泰山壓頂一般,飛石道人在地下亂滾,現出原形,乃是一隻大騾。華愛珠把劍正欲砍下,魏烈止住道:「不可傷他性命,即取捆仙繩捆祝」眾姊妹上前稱謝,叩問姓名,魏烈道:「此時不必問我,你看那邊人馬來了,速向前抵敵。俺自去救柳濤要緊。」   眾姊妹回頭一看,只見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搖旗吶喊而來。原來柴君亮楊晉將宋文采捉回營中,花千歲恐怕八美被妖道所傷,故此差方天和提兵救應。眾姊妹見是自家人馬,方才安心。細說收伏妖道原故,方爺大喜。乘勢殺入賊營,賊兵不及防備,在睡夢中驚醒,人不及衣,馬不及鞍,自相踏踐,死者不計其數。   花千歲亦領大軍隨後到來,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再說魏烈帶了妖道,來到營中,取出仙丹與柳元帥蘇保二人敷在傷處,不消一刻,依舊如常。柳元帥看見魏烈在前,連忙稱謝,叩問姓名。魏烈道:「不用問我,如今宋文采已經擒獲,飛石道人已經收除,乃聖天子洪福齊天,元帥雄威濟世,早早出榜安民為是。」   樹春聽說宋文采已擒,便問:「宋文采在哪裡?」   印然禪師命軍士將叛賊推進來。眾軍答應一聲,把囚車推了進來。柳元帥一見,哈哈大笑,抽身站起,把頭亂點道:「宋文采,你這叛寇,也有今日!本帥不問你別的言語,只問你為何錯想念頭,圖謀天下害了許多生靈?如今被擒,還有何言?」   宋文采歎一口氣道:「咳!柳樹春,我恨你這無知小子,綿綿仇恨,如何得洩!為什麼大鬧三山館,打敗我同胞手足;南河裡鬧龍船,又勾引這些潑賤婦女,把俺作弄一場;花家莊打擂台,仗你擒拿手法,傷了我弟性命。每每與我作對,使俺無容身之地。生不能啖你之肉,死當為厲鬼殺你。」   柳元帥大怒道:「本帥不提你前情,你反叨叨說個不了!若不是朝廷的欽犯,立刻將你碎屍萬段。」   只見花千歲、方天和同眾姊妹一齊回營,見了元帥,向前問安。柳元帥道:「足感掛念,多蒙這位英雄仙藥,立時見效,頃刻收功。但不知宋文采如何捉拿?飛石妖道怎樣收除?倒要說個明白,本帥好記上功勞簿。」   眾姊妹便將如何用計假意投降,把他灌得大醉,將他捆縛,又把妖道被這少年仙家怎樣收伏,各各細說一遍。元帥大喜,稱讚不已。即令將飛石道士抬過來,軍士立即推進,元帥舉目一看,那騾精把身子縮做一團,元帥罵道:「妖道,你即會變人形,何不修成羽化,妾生禍端?宋文采誤聽你讒言,擾動干戈作亂,害了許多生靈,皆你之罪。便叫刀斧手推出斬了。」   魏烈道:「元帥可將這畜生暫且囚禁,待我師父前來定奪。」   柳元帥問道:「不知令師何名,在何仙山?」   魏烈道:「家師乃豹頭山法悟禪師。」   元帥大駭:「原來就是法悟禪師,他曾與我醫治啞口,又蒙差遣賢徒收服妖道,但未知小將軍尊姓大名?若在仙山學法,為什麼不像出家人模樣,是何緣故?倒要請教。」   魏烈道:「元帥,你可記得那年間為了花瓊命案,我兄代你出監的事麼?」   元帥心中方才記得:「你莫非就是魏烈。我與汝雖有一面之交,奈一時認不得出,不知為何又在仙山學法?」   魏烈便把被蕭士高謀害,蒙師父救引上山情由說了一遍。華愛珠道:「我們被妖道作弄妖法,逃走無處,正在危急之際,若無將軍到此相救,不但性命難保,而賊營豈易剿滅!」   魏烈道:「師父差我下山之時,授我三件法寶,駕了祥雲,前來救援。」   華愛珠忙問道:「不知那三件法寶何名?」   魏烈又說:「現魔珠一顆,捆仙繩一束,滅毒丹一服。元帥中此飛刀,若無此丹敷治,性命只在頃刻之間。」   元帥大喜稱謝,魏烈謙遜一番,蘇保便將出首蕭士高的言語也說了一回。柳元帥吩咐備酒慶賀,大犒三軍,上本奏捷。招撫地方,出榜安民。擇日班師,奏凱回朝。百姓攜老扶幼,沿街排的香案,迎送帥爺班師。元帥各各安慰一番,往京進發。 第三十回 平叛寇奏凱回朝 沐聖恩諸將受封   柳元帥班師往京而進,朝廷聞知捷音,傳旨著九卿四相文武各官出郭迎接。侍宴功臣,犒勞諸將。各官領旨而去。那日接著了元帥,柳元帥連忙下馬打拱道:「本帥何德何能!敢蒙各位大人這般相待,何以擔當?」   眾官道:「元帥平西奏凱,我等特奉朝廷恩旨,在此迎接。」   柳元帥謙遜一回,然後上馬,到了館驛頓住軍馬。各官備酒宴,犒勞兵士。柳元帥同眾姊妹俱到五軍都督衙門,周爺迎接入內。夫人命丫環接請八美,內堂飲酒慶賀。外邊四相九卿和帥爺,排設盛筵,大家開懷暢飲。說不盡平西滅寇,許多繁文。酒罷各各辭別回衙。八美在內堂,正在飲酒閒談,忽見小監奉馬娘娘之命,召請入宮。八美不敢遲延,別了夫人,一齊進皇宮朝見。馬皇后賜座,微笑道:「賢妹果然英雄,如今平西滅寇,功勞非校」華愛珠道:「臣妾蒙恩賜德,焉敢辭勞?皆賴聖上洪福一夜成功。」   馬娘娘道:「為何一夜便得成功?姊妹可說個明白。」   華愛珠直把叛賊怎生擒拿情由,細說妖道如何作弄法術,我們險些性命不保,多虧魏烈,駕雲收伏妖道。皇后又問:「那個魏烈什麼人,如此本事?」   華愛珠便把前情細說一遍。且說魏烈那年過繼國太為螟嶺,並被蕭士高謀害的緣故,馬後還不曾聞知,此時華愛珠說出始末,方才明白。即命內侍備設華筵慶賀。那一晚留宿宮內,此夜話文難以盡述。次日五更三點,君王升殿,文武百官朝參已畢。方治忠出班奏道:「今有柳濤奉旨平西,業已班師還朝,現在午門外候旨。」   聖上聞奏,龍顏大悅,即傳宣進來。柳元帥聞宣,至金鸞殿俯伏金階,三呼萬歲。君王御手相扶,賜坐金墩。柳元帥謝恩,方才坐下。天子開口道:「寡人早已看過平西表章,皆愛卿之功。朕思宋文采乃一狂徒,聽信妖言,興兵造反,實屬可惱。今被卿等所擒,朕欲誅此惡逆,卿以為何如?」   柳元帥領旨,即刻將宋文采並騾精囚車一齊推進天子御目細觀,大加切齒,傳旨將宋文采凌遲正法。即著柳元帥監斬。其孽畜騾精,作何處治,該部是定奪。柳元帥奉了聖旨,同指揮官押宋文采出了朝門。來到西郊,洗剝衣服,轟動了滿城百姓,挨挨擠擠,都言叛犯癡思妄想,要做皇帝,擾亂地方,害了許多生靈,今朝碎剮凌遲,大家俱要看個反賊怎生模樣。那宋文采二目睜圓,怒氣沖沖,罵道:「柳樹春小畜生,我與你冤仇難解,生不能啖你之肉,死也要你之魂。」   柳元帥大怒道:「誰叫你興兵造反,擾害百姓,還敢胡言亂語!」   吩咐刀斧手快快凌剮。刀斧手答應一聲,登時把宋文采魚鱗碎剮。明日柳元帥上朝繳旨謝恩,回五軍都督衙而去。聖駕還未退朝,忽見空中一朵祥雲,冉冉而來,墜下一老僧,在金階上,口稱:「臣豹頭山法悟,願我主聖壽無疆。」   天子大駭,忙問道:「聖僧駕雲而來,必有事情見朕?」   法悟禪師道:「聖天子英明有道,豈容狐鼠猖狂?已經柳狀元平西奏凱,宋文采業已受誅,但彼時原有微嫌,欲害柳濤,而柳濤乃國家棟樑,豈容被害?以致宋文采誤戮花瓊,柳濤代罪,臣僧若不剖明,終成疑惑。騾精孽畜雖一時錯念,然而有千年功行,伏乞萬歲好生之德,免傷其命。待臣僧帶回管束。」   天子大說,說:「聖僧有此善念,朕豈不從命!內侍速取綢緞十端,紅呢十匹,贈與聖僧,聊表朕心。」   法悟推辭不受,即帶了騾精騰空而起。文武各官,俱皆稱奇。且說柳元帥正在廳上閒談,忽見法悟禪師從空而下,大家低頭迎接。法悟禪師向魏烈笑說:「徒弟,逆畜已除,功勳已見,我今特來取現魔珠。」   魏烈忙將珠雙手呈送。法悟禪師接了珠說道:「徒弟,我有幾句語,須要牢記在心。你為國立一奇功,還有忠肝赤膽,答報國恩;匡扶社稷,方是為臣子之道。」   又向樹春道:「你合平西剿叛,功勞非小,朝廷從此太平,隱魔錘目下無用,可付我收藏。」   柳元帥方才曉得此錘名叫隱魔錘,即忙取出呈上。法悟禪師又說道:「你們列位將軍,征西勞頓,今已奏凱,朝廷必有封贈,務須赤膽披肝,共扶社稷,勿負我言。」   眾人同聲答應:「謹遵師訓。」   法悟禪師又向印然道:「你已出家,須離紅塵才是。塵緣乃是鏡中之花,休想榮華富貴。今朝同我歸山,苦志修行,日後必成正果。」   印然大喜,願隨師兄歸山。法悟禪師把手一招,空中降下一朵祥雲,命印然立在雲上。自己騎住騾精身上,駕雲騰空而去。柳元帥同眾將望空拜謝,俱各稱奇。那印然禪師回歸豹頭山,苦志修行,到後來亦成正果。以後書中不提。   柳元帥與眾位將軍送了仙師起身,大家入席飲酒,人人皆稱讚法悟禪師的神通妙道。忽聞報說君王賜下太平宴在華德殿,著九卿四相陪侍,請帥爺即刻赴宴。柳元帥連忙上馬而去。那馬皇后又奏明聖上,欲與八美結為異姓姊妹。君王准奏,那日在宮中另備華筵,款待眾姊妹。馬後說道:「賢妹們建此大功,聖上自當旌獎賞繼,與妹夫同歸鄉井。愚姐家中老母年邁,賢妹早晚之間,相求看視,念念不忘。」   眾姊妹道:「國太年已老邁,娘娘合當奏過聖上,接進京中。早晚亦得相見。」   馬後稱是,須待父親服滿,再作計議。說不盡許多言談。宴罷,俱各起身謝恩,馬後又贈了綢緞珍珠,每人賜一對宮娥,命太監送回周府。五更三點,君王設朝。早有九卿四相出班奏道:「昨日聖旨賜宴,著臣等陪侍功臣,今日柳濤謝宴,在午門外候旨。」   君王下旨,宣柳濤見駕。其餘諸將一概免朝。柳元帥聞宣,來至金階,三呼萬歲:「臣柳濤何德何能,敢叨聖上洪恩賜宴,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君恩。」   天子道:「叛賊興兵造反,皆虧愛卿剿除,法悟聖僧收伏孽畜,功勞不校」柳元帥道:「此乃萬歲洪福齊天,鼠畜焉能展翅!」   便把兵糧冊與功勞簿一併呈在御案之上。天子龍眼觀看,大悅道:「卿家平西勞頓,與同隨征諸將,免朝一日。俟朕行降旨,授封官爵。惟表印然禪師乃屬僧家,例難授職,朕又難於置之不顧,卿當代朕裁之。」   柳元帥啟道:「印然雖平西建功,本無心沾恩受職,昨日同法悟禪師已經同歸豹頭山,免勞聖上隆恩。」   天子聞言大悅,捲簾回宮。樹春退出朝門。回歸都督衙。大小官員,哪個不來趨奉?都說平西剿寇有功,天子十分隆寵,我等豈可輕慢!就是八位女英雄,與皇后娘娘結為姊妹,非同小可。所以各官極意奉承,今日這位官員請酒,明日那個老爺邀宴,這些各官夫人們,迎請八美赴宴,亦是如此,流連不斷。閒文丟開,不必絮煩。且說萬歲回宮,馬後奏道:「臣妾追思宋文采興兵造反,不得安寧,多虧柳濤同八美諸將剿除有功,方得太平。還須獎勵有功之臣,使諸將得沐朝廷之恩。」   萬歲大悅:「朕思柳濤委實功勞意欲封他平西正國王。八美未便封其官職,各賜金珠綢緞,一人一重官誥,齊賜與柳濤為妻。卿意何如?」   馬後謝恩,口呼:「萬歲,聖恩風極。臣妾追思老母,曾繼過魏烈為螟蛉,與臣妾乃是姐弟之稱,但不會面,如今收伏妖怪在京,未曾授職,伏惟陛下宣進宮,與臣妾一見。故此冒失奏聞。」   聖上准奏即傳旨到都督府,宣召魏烈。魏烈奉旨進宮,先見君王三呼萬歲,然後再參馬娘娘。聖上大悅,賜坐錦墩。馬娘娘鳳目觀看,見魏烈一表非俗,氣宇軒昂,心中歡喜。君王問道:「卿家怎生上山學法收除妖道?可說與寡人知曉。」   魏烈啟道:「臣父魏志賢,職授知縣,臣兄魏光,與臣俱守書香為業。蒙國太不棄,繼臣為螟蛉,遣臣往杭州柳府問安。被蕭士高謀害,將臣屍首撇在郊野。叨感法悟禪師,救回豹頭山收留為徒。那夜打發臣下山,贈臣現魔珠一頭,捆仙繩一束,收除妖道。皆托我王洪福齊天,臣有何功?」   天子道:「卿家既螟蛉於國太,即為國舅也。你兄現今何在?」   魏烈奏道:「臣父欺君罪大,禍端原由宋文采行刺花瓊,陷害柳濤,臣父明知冤屈,不忍害用無辜,將臣兄換出柳濤代監。今已蒙恩赦出。」   天子道:「據卿所奏,朕已明悉。但思你父職,任有司,不應於中舞弊,有乖國法,即該部等官,失察之罪,亦屬難免。朕今根究起來,若輩俱要問罪。然而卿父無私不舞弊,若不放柳濤出來,刀兵擾亂,幾時得休?恩寬你父母,毋庸議論。」   魏烈叩首謝恩,馬後道:「我母年已老邁,全仗吾弟膝下承歡,愚姐在宮,也免憂愁。」   魏烈稱曉,即辭別出宮,回歸周府。過了三日,朝廷降下聖旨,柳元帥忙排臨時香案,同諸將跪接,差官開詔高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爾文武狀元柳濤,平西剿叛,為國勤勞,今封為正國平西王御弟,著即起銀鑾殿,並賜黃金萬兩,綵緞千端,貓兒眼十粒,移墨珠一顆。華愛珠等志擒叛賊,亦有奇功,但婦女例難受職,且與昭陽馬後認為姊妹系屬國戚,並有八美圖招親在先,自當共成花燭於後,各贈冠誥一重,還鄉祭祖。上則追封柳氏三代,下則柳氏子孫世襲乃職。柴君亮楊晉蘇保等,俱授總兵之職。魏烈收除妖畜,功勞另論,賜以定國將軍。方天和加升一級,以光聖典。隨征諸將,降服兵丁,著兵部收管,以後戶等職授之。糧食等物,散給眾兵諸臣;有妻者妻隨夫詔;未有妻者,俟婚配之後,請旨誥封。宋文采乃屬花瓊之教習,例本還原;花也成並不約束其子,養留叛國之人,花也成合應問罪。姑念子遭非命,花也成平西有功,將功折罪。行文知照地方官,將花瓊一案,改為宋文采兇犯,與其結交成殺。該員魏志賢承審不實,例有處分,姑念魏烈平西有功,從寬恩赦,欽此謝恩。」   樹春與天使見禮畢,天使相辭回朝覆命。將聖旨供在香案,然後收拾。所賜黃金綵緞,貓兒眼,移墨珠等物,大家歡喜。俱受皇恩,均沾雨露。工部尚書遵照旨意,連忙擇地興工,起蓋平西御弟王府。再說都督周元棟與夫人商議道:「我想瑞雲女兒,年已及笄,未招佳婿,下官看那魏烈,人才出眾,更兼又是皇親,我意欲招他為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夫人笑道:「相公你主意差了。自古道姻親匹對,卻要門戶相當。我們與他天差地遠,他是個皇親國舅,鴉鵲難與鸞鳳為群,說也惘然。還是不要提起為妙。」   周爺道:「我看魏烈品格清奇,又是當今國戚,故有意招他為婿。若然較之門戶相當,他的父親七品前程,我是五軍都督,還是我的門戶高得多了。」   夫人道:「相公雖只如此打算,倘他若不應允,反覺沒趣。」   周爺道:「不妨,待我與平西王相議,必定妥當。」   即來至外邊與柳千歲明說此事,柳千歲就向魏烈說知,魏烈道:「千歲,此事從後商量,小將父母在家,還有國太繼母,不知為子在外不告而娶,有乖罪名。決難從命。」   平西王點頭道:「這句言語,卻也極是。只是回家稟知父母,再行請命,奈山遙水遠,要耽擱日期。待我奏聞朝廷,請了旨意,然後完了花燭,一同回去,那時父母國太、皆不能計論也。」   魏烈道:「但憑千歲裁處。」   平西王大悅,次日奏上一本,聖上准其奉旨完姻。周爺連忙擇選日期,到了吉日,那些官府都來送禮賀喜。都督府懸燈結綵,大吹大擂,外廳上排設華筵。款待各位老爺,內堂上夫人陪伴眾位美人飲酒。此夜魏烈與瑞雲小姐洞房花燭,說不盡二人枕邊恩愛如山的事情。再說華愛珠次日向眾姐妹道:「我們拋離家鄉已久,念已平西奏凱,共休君恩。朝廷已有還鄉的旨意,須索早回故土以免家中懸望。賢妹們意下如何?」   田素月道:「論來必須歸家。但想那日不辭而行,如今有何面目回歸鄉井?」   華愛珠道:「那日雖然不別而行,我們不是跟漢子逃走,乃是合力同心匡扶國難;如今皆建功勞,又與馬後結為姐妹,歸家之時,誰敢輕慢,就是父母,還要呼喚迎接我們女英雄。」   眾姐妹俱皆大悅應允。柴素貞便與柴君亮說知回家之事,打算還鄉,以免太太懸望。平西王稱是,即寫下家書二封,一封送到家中,一封送到孟家莊與沈月姑。柴君亮原無住屋,著令地方官捐銀為柴君亮買置廳房起蓋府第。地方官那敢違拗,即時帑項興工起蓋,不日完竣。   那花千歲膝下已無兒子,亦即上表辭官歸林,朝廷准奏。即日安排起馬出京,滿朝文武紛紛排宴送行。花千歲各辭謝領情,然後起身回家。八位女英雄,一同進皇宮請了旨意,謝別馬娘娘,馬後備了筵宴餞行,慇勤款待。每人贈白銀三百兩,明珠十顆,犀釵一對,又叮囑道:「賢妹若歸鄉井,我母在家,相煩看覷。另白金錢百兩,寄與我母親,叫她休要煩惱。待爹爹服滿之後,即請旨接她來京。」   眾姐妹答應曉得。少頃宴罷,各皆謝恩辭別出宮。回歸都督衙,夫人另備酒在後堂餞別。亦有一番閒談言語,不必絮煩。且說平西王副駕還鄉,朝廷降旨,令國丈方治忠帶同文武百官,代送至十里長亭之外,備宴餞行。惟魏烈新婚未久,在周府耽擱。因吩咐平西王代為轉運家君,俟滿月之後,帶媳同歸。平西王答應曉得,即登程起身,來至十里長亭,各官遵的聖旨,在此餞行,免不得又忙亂一時,方才起身。沿途百姓,俱皆傳說是奉旨榮歸的功臣爺,好不興頭。那方天和楊晉也奉旨歸家,這兩位老爺是客外之人,故此不說什麼事情。然而既有其人,何無交代,所以解明。要知平西王先到孟家莊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一回 平西王奉旨榮歸 孟員外送女畢姻   孟家莊沈月姑,每日想的賢郎,早晚焚香禱告蒼穹,聞他奉旨平西,但願剿除宋文采,班師回朝!又不知何日仍得團圓,正在納悶在心,幸虧日裡與嬰兒耍玩,稍解心焦,並那安人母女作伴,時常勸解。這一日安人正在獨坐,忽見員外匆忙走入內堂,哈哈大笑,安人忙問道:「員外有何事情,喜得這般模樣?」   員外取出一封書來,安人道:「不過是一封書來,又不是寶貝,這等快活,敢是瘋了麼?到底是哪裡來的?」   員外道:「就是這柳元帥如今平定山西,剿滅宋文采,奏凱班師,朝廷歡喜,封他為平西王。還有眾位女英雄,隨征有功,皇后娘娘,與她們結為姐妹,剿滅宋文采,一同奉旨還鄉。順便要先來我家,送書的人現在廳上。」   安人喜得滿面添花,叫聲:「員外,平西王此番到來,非比等閒,須要打發幾個安童,預先到著前途探聽,一面家中打掃潔淨,以便迎接。送書的人須要相待。」   員外道:「曉得了。快說與月姑知情。」   安人即將書信持入內與月姑觀看,月姑接書一看,喜從心生,萬種愁恨,頓覺盡消!幸得丈夫做了平西王,奉旨歸里,便不怕父親再生賭氣。又想小桃代我前去混賬,幫助平西成功,與馬後稱為姐妹,倘被她佔了坐位,如何是好?且按下月姑心想情由,孟員外依了安人言語,一面欲待送書之人,又謹派莊丁到前途打聽平西王何日得到。一面打掃書院,張燈結綵鋪設氈毯。預叫樂人俟候平西王到日,大吹大擂迎接。鬧動四處閒人,紛紛相傳,俱到孟家莊要看平西王。沸沸揚揚,好不熱鬧。這日忽見安童飛報,說:「平西王已到,大小各官,俱皆出廓迎接。平西王令文武各官一概回衙,不必伺候,本藩要到孟家莊去,拜孟員外。小男聞知,飛跑而來。」   孟員外便吩咐安人同女兒們迎接女眷,自己到書房換了衣巾,帶同小使出外迎接。果然威風凜凜,鬼伏神欽,閒人觀看,挨擠不開。孟員外接著了平西王,屈膝道旁,口稱:「小老孟洪迎接千歲爺。」   平西王一見,連忙下馬道:「老員外休得如此。請起!」   二人挽手而行,放了三聲號炮,樂人吹打起來,安人母女與著沈月姑迎接眾姐妹入內堂,大家相見。先說外面員外與平西王見禮分賓主坐定,獻茶畢,孟員外說道:「自從千歲爺進都之後,老朽夫婦時時懸念,後來聞千歲奉旨平西,老夫憂喜交加。喜的千歲爺英雄蓋世,勇冠三軍;憂的是未卜平西,何時得除叛逆。難得如今奏凱回朝,又蒙君恩隆重,赫赫威名,千歲爺光臨荒僻真乃三生有幸!」   平西王道:「本王能得今日如此,全憑各位扶助,猶感老員外知遇之恩。」   孟員外道:「自有天神扶助大將軍,八面威風。又雲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千歲所說極是。」   頃刻酒席完備,各分次序而坐。座上閒談,無非說征西之事。再說這些女眷在內堂,亦不過講些平西的事情。只有月姑低頭不語,孟安人便叫丫環裡面去抱小官官出來,眾姐妹一見,俱各稱讚。果然生得好品格,好端正。月姑聽見此話,羞慚的滿面通紅,立起身往內而去。姐妹七人,大家歡喜,你也抱,我也抱。孟安人笑說:「官官,你道她們是什麼人?」   那孩子只管嘻嘻地笑。孟安人道:「官官,你這般乖巧,怎麼不會稱呼?待我教你多叫她母親。」   眾姐妹說道:「安人休得取笑。」   那孩子嘻嘻的把手指的小桃,小桃接抱道:「官官,休要認差了,我是局外之人,不在算內。」   安人道:「不要睬她,也要叫她母親的。」   不一刻酒席已齊,安人命丫環請月姑出來,八姐妹與小桃挨次而坐。安人母女主位陪坐。再說外面孟員外令安童端正床褥,留住平西王並諸將在家安歇。其隨從人等,暫在船中耽擱。夜夜開筵,演唱戲文,地方官日日暴登門庭,絡繹不絕。那孟員外與安人相議道:「飛雲女兒已對了柴君亮,只是采雲尚未對親,我看蘇總兵人材也好,目今未有妻室,欲將采雲許他為妻,未知你意下如何?」   安人聽說大喜,孟員外便與平西王說明其事。柴君亮道:「待我做個冰人,」即向蘇保言知。蘇保歡喜,不推辭,員外忙選擇日期。那小桃聞知其事,口內不言,心中想道:「蘇保乃是做賊出身,如今做了賊總兵,采雲就是賊婆賊夫人。只是不知我終身事務哪樣光景?我想與他們同心合膽,費了多少辛苦,他們如今榮封歸里,八美一齊團圓,總不肯與我改做九美圖,也罷,且待我供親的時節,見機行事便了。」   不提小桃心內思想,且說吉期已到,員外送飛雲與柴總兵成親,采雲與蘇總兵成親,說不盡那夜兩對少年夫婦相親相愛。再過幾日,平西王相辭要起身回家,孟員外再三款留不住,只得排酒餞行。只有月姑不肯同去,大家勸了一回,亦是不肯。小桃道:「小姐總要悔當初,不該逃去姑蘇,如今事已到其間,也無可奈何。為人媳婦,總要見過公婆。你若還不肯去,難道八美圖改做七美圖?考武場,平西破天羅陣,吃苦的事,我小桃代得你,洞房花燭的事,必要正身才使得,我丫頭依然是丫頭,快些打點回鄉,哪顧得許多羞恥!」   華愛珠聽了小桃之言,心中想道:「可怪這丫頭吃醋,說了些話,都有來由。待我回家說與夫君知曉,再行另眼看視她便了。」   即向月姑說道:「賢妹莫慮父母生了賭氣,一齊回去,且在我家中住的,待我說與爹娘得知,到賢妹家中與員外安人討個情面,不提前情,又是奉旨完婚,禮當遵旨是違不得的。管教前非一概付之東流。」   孟安人亦勸道:「夫人不必愁煩,聽老身的言語;自古聖賢尚有差錯,若論拋撇椿萱,私下逃走,休怪高堂責備。所幸者乃是奉旨完婚,非同小可,是避不得的。你若不回家去,爹娘還要來尋你,如今乘此機會回去,父母必然歡喜,前情管教丟開。你若當真不回家,豈非急殺了我?若不然,待老身送你還鄉,包管你雙親大悅。倘有差遲,老身抵當便了。」   眾姐妹又再勸解一番,月姑無奈,只得應允,打點回家。選了吉日,瑞登起程。蘇保柴君亮二人成親未久,暫且逗留,孟員外備酒餞行,文武各官皆來相送。平西王與八美人,並小桃孟安人一齊起身,說不盡路上許多榮華光景。到處地方官誰敢怠慢,無不奉迎。再說柳太太自從接了登科家報,早已知道孩兒同了八美奉旨平西之事,大是放心不下。這一日接得榮歸的書信,不但太太歡喜,就是閤府家人,無不個個歡喜。柳興喜得手舞足蹈,高聲叫滿街坊:「我家大爺本事實在高強,出兵剿滅叛寇,殺得賊兵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神驚鬼怕,雞不鳴,犬不吠,萬歲君王大悅,封為御弟平西正國王。可見相國之後,原是不凡。」   這些閒人,俱皆稱讚,柳大爺原來是個英雄,打盡杭州無敵手,如今征西得勝,享不盡榮華富貴。連我們鄰里亦覺增光。不說街坊上閒人談論紛紛,再說柳太太喚齊閤府家人,打整內外廳堂,張燈結綵,便有那親鄰,前來道喜,地方官上門稱賀。   柳太太想了八美姻親,連忙寫了一封書信,打發柳興去嘉興請張相公到來,相議行聘之事。那張永林自從聞柳樹春同眾姐妹平西回京,以後日聽好音,他是公門中之人,京中文書出入,所以知道。這一日京中文書到,聞知封為平西正國王,同眾姐妹一齊奉旨榮歸,心中大喜。連忙回家說與柳大娘知曉。柳大娘喜道:「我家兄弟英雄蓋世,如今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姑娘亦建奇功,與馬後結為姐妹,算來是個皇親了。不知這件事情,各姐妹家中皆知道麼?」   永林道:「豈有不曉之理?只是眾姐妹還有未曾行聘禮,當先去說明,然後到杭州見柳太太,兩邊行禮才是。」   柳大娘道:「官人說得有理,只是那沈老為人固執,不肯許姻,不知目下肯允麼?」   永林道:「如今是奉旨完婚的,這老頭兒若再推辭,豈不是違逆聖旨?待我明日與華老商量,預先安排計議,八美能得一齊團圓。」   柳大娘道:「官人明日早些去。」   永林答應曉得,此話按下。再說華鼎山夫妻,自從女兒們去後,也是天天煩悶,日日心焦,慮著她們女兒之輩,哪裡做得建功立業的事倘有差遲,如何是好?田氏更加煩惱,丟不下心。這一日正在堂上閒坐,只見華鼎山哮喘進來,如疑如願地叫道:「隆興典當不要開了,移墨珠拿得出來了。」   田氏忙問何事,這般言語。華鼎山道:「你哪裡知道!樹春同了那班女棍奉旨征西,實在本事,剿滅了叛寇,奏凱回京,聖上大悅,封為御弟平西正國王,那班女棍又與皇后娘娘結拜為姐妹,皇帝叫她們就是個阿姨,現在奉旨榮歸,不日便到。我所以一發快活的要死了。」   田氏聞言大悅:「難得蒼穹庇佑賢婿,崢嶸中了文武狀元,又兼平寇有功,封為御弟。八美得共團圓。」   華鼎山道:「我還想那沈老太覺無情,如今是奉旨完婚的,且看他再敢推辭不肯麼?」   夫妻正在言談,只見家人稟說:「張相公在外要見。」   華鼎山連忙出外迎接,施禮坐定,問說:「老賢侄,今日到臨敝舍,可是為八美完婚的事麼?」   張永林道:「正是,小侄特為此而來,與老伯商議。」   華鼎山道:「還要相議怎麼?大家端正妝奩,等候平西王到日完婚便了。」   張永林道:「只是還有一言,雖然親事曾經說明,兩家尚未行聘禮,必須先安排行聘禮,然後擇吉成親。」   華鼎山道:「如今是皇帝做主,奉旨完姻的,難道怕什麼變故不成?」   張永林道:「雖然不怕,眾家不依,還須行個聘禮。這事是免不得的。待小侄到杭州與柳太太商議便了。」   華鼎山道:「既如此說,賢侄就即起身罷。」   張永林告辭回家,次日又至陸府見了陸夫人,說了前情之事。陸夫人道:「兩個不肖女兒,無法無天,老身逐日氣惱,如今奉旨完婚,只是老身家資微薄,不得端正,無甚妝奩,只不過是推出她們姐妹二人而已。」   張永林道:「夫人言謙了。」   又談些閒話,告辭而別。來到田家,且說田家兄弟二人,正在閒敘,田武道:「哥哥,我與你家門有幸,養下這二個女兒,現今平西得勝,有功於國。皇后娘娘認為姐妹之稱,好不榮耀。這些大小官員,登門道喜,原是出乎其間之事。我想柳樹春家中原有百萬家財,如今又是奉旨完姻,你我家道寒微,送嫁妝奩,實在難以擺佈。」   田文道:「我有一個道理在此,做一個扶持會,邀請親朋,每人約需一百兩銀子,常言道:眾手好移山。」   田武道:「哥哥,這段沒志氣的話休要說,豈不羞恥?背後被人評點。」   兄弟正在閒談,恰好張永林入內,兄弟二人接進,施禮坐下,張永林把平西王奉旨完姻,華鼎山說的言語,從頭細說一遍。田武稱是:「目下奉旨完婚的,不要行聘,也都使得。怎奈我們兄弟是個窮儒,妝奩只是草草而已。」   張永林道:「妝奩原是趁家有無,盡力而為,休再過謙。小侄特來通知一聲,明日到杭州去見柳太太,方得妥當。」   即起身告辭。田家兄弟相送出門。張永林一路想道:「沈老前番固執,我如今也不要去與他說知,且看他作甚勾當。只怕那時還央人求張相公作了冰人。」   不覺到家,只見柳興前來呈上柳太太書信,永林拆開一看,心中明白,即說道:「柳興你家太太書中之意,為著千歲爺完姻之事,我亦在此當心辦理,正要打點明日動身去見太太。你且在此,明日與我一齊下船便了。」   柳興跪在地下,把頭亂叩,張永林忙問什麼事情?何致如此,柳興道:「小男跟隨千歲爺,盡心相隨,全無一點差錯,平日間事務一言難荊小男今日有一小事務,敢求張相公與小男做一做。」   永林問說何事?柳興道:「小男見華府裡有一個小桃。」   永林道:「小桃便怎麼樣?」   柳興道:「小男再叩頭。」   永林方才笑道:「你是要想這小桃做老婆麼?待你千歲爺完姻畢,包管在我身上配與你做老婆便了。」   柳興大喜道:「多謝相公!」   一直跪下,連叩了三十二個頭。永林也覺好笑,那夜留他在家款待。且說沈安人與沈員外說道:「我想柳樹春剿叛有功,王封御弟與女兒平西奏凱,君恩隆重,如今奉旨完婚,為什麼不要預先料理妝奩?莫是還不肯成親麼?這是違逆聖旨,非同小可。」   員外道:「你哪裡曉得,恨來恨去,只恨這柳樹春不該騙我媳婦,暗中辱我女兒!雖然奉旨完婚,我總不甘心許嫁他。」   安人道:「這般話,只好在我面前慌說,做妻的不好聲張丈夫差錯的話,倘有人來與你尋氣,說你何等之人,敢逆聖旨?只怕那時無言可答。還是裝的啞口也罷,若然惹下禍端來,我另尋一所庵院,削髮為尼便了。」   長歎一聲,站起身往內就走。沈老一把拉住道:「院君,且慢走,我與你相議,且坐了不要生氣,依你便要怎樣主意?」   安人道:「依我不難的事,一法兩通,預備去見媒翁,把嫁女完婚之事商議,預先備下妝奩,莫待臨時不及。」   員外道:「既如此,待我去便了。」   即時往張家而來。張永林聞知,故意作難不見,命小使推說去杭州不在家中。沈員外心中著急,這便如何是好。即來見華鼎山,華鼎山接進裡面,明知沈老來意,故意欲賣弄他一番,即說道:「鳳樓兄,我與你久不會面了,今日有何貴幹光臨寒舍,敢是還記恨那日求親之事,上門要來與弟尋氣麼?」   沈老道:「鼎兄何出此言?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這八美完婚的事怎樣主裁?」   華鼎山道:「若論這事務,你是局外之人,管他做甚?」   沈員外道:「小弟也是分內之人,怎說局外?」   華鼎山道:「鳳樓兄休要笑我,這光景亦是無奈何的事。生下這女兒一團虛桃,領旨提兵征什麼賊,剿什麼寇,如今奉旨完婚,皇帝的說話,不得不依。哪知八美又不得團圓,怎好七美成親?令愛又是已定了絲羅,到要請教,未知對著何等人家?」   沈員外一時頓覺無顏,心下想道:「華老今朝此言,分明怪我前日不肯攀親之事,以此致怨。惹他說個不斷!」   只得賠下笑臉道:「小女還未曾攀親,自從逃走之後,只道死在外邊,故此說親之時,難以應允。今聞一共平西,朝廷降旨,八美完婚,故特來與鼎兄商議,不知道該怎樣料理?」   華鼎山道:「如今女婿是個御弟王爺了,格外的風光。大家都要排場端正,不是那平常女婿,小弟亦備下幾十萬兩銀子,要使用了。但是小弟家資淡薄的,話說不得,就是田產也要賣的,房屋也要賣的。」   沈員外見華鼎山全是一派譏誚之言,並無半句實話,心中想道:「待我去到田家問個明白便了。」   即起身告辭,來至田府問了情由。田文兄弟俱將永林的話以實而言,沈老心下怪道:「張永林如此刁詐,眾家俱各說過,單單不到我家通個風聲,方才來田家,又怎麼說去杭州柳府?分明推托不見是真。我若不去講個明白,被他到柳府把我說得天花亂墜,當真賣田變產不成?」   即時起身告辭,往張家而去。 第三十二回 張永林各家行聘 八美人完婚團圓   沈員外往張家而來,到了門首,見一個小使在那裡,即說道:「我聞你家相公還不曾往杭州,你為何說去杭州。」   小使應道:「當真去七八日了,不知員外有什麼話,可吩咐在家裡。」   沈員外取了幾個銅錢與小使道:「這幾個銅錢,與你買果兒吃,煩你入內,向你相公說,我有正經緊要事務,必須面見。」   那小使接了銅錢笑說:「員外等一等。」   就即入內說:「這沈員外在門外,要見相公商量一句緊要的話。」   永林無奈,只得出外迎接至廳堂,見禮坐定,沈員外道:「永林賢侄,一向好麼?如今是個國戚,老朽特來恭喜,而怎麼躲過不見?敢是怪我麼?」   永林道:「小侄怎敢怪老伯?還是老伯怪小侄!我問老伯,今日至舍下,有何貴幹?」   沈老道:「今聞柳樹春征西有功,奉旨與八美完婚,故此前來與賢侄交議。」   永林道:「雖蒙萬歲洪恩,欽賜與八美共成花燭,只有七美得沾帝恩。」   沈員外道:「賢侄!我與你乃相關至戚,這些前事,不必提了。那時是我愚見,一朝忿氣,猶如被鬼所迷一般,諸事還須照察。」   永林到底是個好人,說不出那鬼怪的話,點頭微笑道:「老伯既然應允,小侄亦不敢相欺。高堂雖不及華家之富,然而比田家陸家的家資略好些,各人體面盡力所為,大的排場是省不得的。華家老伯說,奉旨完婚,不必行聘禮,但不知柳太太如何主見,故此明朝正要到杭州去請教一番。以侄愚見,倒是不便簡省為妙。待小侄到杭州回來,知會便了。」   沈員外道:「如此老朽在家恭候。」   即起身告辭回家。次日張永林同柳興雇下船隻,往杭州而去。不一日到了柳府,見過太太,無非稱讚的言語。太太亦不過客氣的套談說了一回。然後將八美完婚大事,華鼎山的說話道明。太太笑道:「這般怪吝的親翁,婚姻大事,怎麼免行聘禮?大凡平等人家,還使不得,何況堂堂相府門風?不行六禮,豈不被人談論?這是省不得的。」   永林聽見此話,滿面皆紅,即應道:「原是華親翁不達禮義,小侄年輕,不暗事務,太太休要見怪。」   柳太太道:「老身不是見怪,可笑華親翁巨大家財,還是行不起聘,還是嫁不起女?講出這般言語來!老身並不爭長論短,悉聽他們怎樣回聘便是了。」   永林唯唯答應,柳太太吩咐備宴款待,令柳興斟酒陪伴,留在書房安歇。次日離別太太,打點回歸,忽見街間人成群逐陣,都說今日蕭士高一起謀財害命人犯,要正典刑。我們一齊去看罷。永林聽見此言,想著蕭士高一命償了三命,可見國法森嚴哪處可逃。不覺已到碼頭,即便下船回家,向各處關照知咐柳太太之意。大家聞知,俱各端正一番備辦,只是難為媒人,來往跋涉辛苦。一言表明,不必絮煩。   再說平西王一路威風凜凜,榮華載道,到了姑蘇地方,月姑吩咐船家到山塘上暫且停泊,千歲爺的船前面先行。船家答應曉得,頃刻到了山塘,將船泊下。月姑差人傳知趙二娘,那趙二娘一聽,驚得面如土色,手腳忙亂;月姑以禮相待,送她百兩銀子幾匹綢緞,叫她不要開張茶館著令地方官按月賞給新米,趙二娘大悅,叩首而別。月姑恨記著何滄海,即差人前去捉拿,不料滄海前年已經亡故。沒有兒子,只得空歸回稟。月姑只索甘休而已。   一路滔滔而來,地方上喧喧嘩嘩,文武官員俱來迎接。張永林同華鼎山沈鳳樓田家兄弟,只有陸老夫人,是個寡居,打發二個家人代為迎接。這些車馬,皆是地方官預先準備,國太府中打發魏光前來迎接。碼頭上挨挨擠擠,三聲炮響,泊住了船,文武官員呈冊手本報名迎接。千歲傳話,本藩路由貴郡,暫且停泊,驚動不當,何勞如此,各請回衙,少不得本藩還要奉謁。各官又到八美船上遞上手本,然後回衙,千歲又傳鈞旨,請魏皇親留與一會,先是魏志賢與華鼎山沈鳳樓田家兄弟張永林並陸府家人,呼喚而接。聞知千歲有言,即邀請華鼎山等進艙,見禮序次挨肩而坐。陸府家人上前叩頭,大家稱揚褒頌,無非是盡言剿叛平西的話。   平西王亦謙了一回,立起身來,與魏老爺稱謝道:「晚生前蒙大德,銘感不忘。自當重報。恭喜老先生二公子仙師傳的妙法,若不是令郎收伏妖騾,哪得平西奏凱榮歸,是叨光濫受皇家之恩。」   魏老爺道:「言重了,此乃聖天子洪福齊天,千歲爺英雄蓋世,小兒何功之有?但不知二小兒子今何在?」   平西王道:「五軍都督周元棟,將女兒瑞雲小姐匹配令郎,是聖上欽賜完婚的,成親未久,目下還在周府,俟月滿之後,方要兒媳同歸。老先生休怪他不告而娶,怎奈是奉旨的,哪得不依。」   魏老爺哈哈大笑:「倒是他小小年紀的造化了。」   平西王又向魏光稱謝道:「感令郎俠氣甘心代罪,實是世間難得的大丈夫!再生之恩,柳濤沒世不忘。」   魏光道:「千歲爺說哪裡話?千歲爺乃是英雄蓋世,無辜陷在縲紲之中,為朋友就死何辭,豈忍坐視不救之理?」   平西王恭身又稱謝一番,又說宋文采誤殺花瓊的緣故,略談幾句。再說那邊船上華愛珠道:「賢妹們,既是爹爹在此,我們為何置之不問?理該先請相見。」   眾妹皆稱有理,登時傳話過船相請華鼎山沈鳳樓田家兄弟張永林同了陸府家人一同過船,八姐妹站在船頭,華鼎山沖先呆頭呆腦,把手亂搖道:「久不會面了。」   華愛珠道:「爹爹裡面坐罷。」   陸府家人在船頭等候,眾人進艙,八美挨次拜見。大家坐定,然後家人進艙叩頭請安說道:「小的奉夫人之命,迎接小姐。」   眾姐妹同聲問道:「夫人安麼?」   家人答應:「夫人甚好。」   雙娥小姐說:「你等先回去稟知夫人,說小姐們要先到華府,明日回去。」   家人應聲曉得,告退而出。那華鼎山問道:「小桃為何不在?」   愛珠道:「小桃在著後艙。」   華鼎山道:「既然在後艙,應該出來叩頭才是,為怎的不見?想是怪我麼?」   愛珠道:「丫頭焉敢見怪爹爹?只是在家是個丫環,如今出外同心合膽,剿除叛逆,身軀勞頓,又與皇后稱為姐妹,故而使不得依舊做丫環看待。若以主婢之禮相見,豈不辱了皇后娘娘?若以少禮相見,又恐爹爹發惱。故此躲在後艙。」   沈員外道:「既然如此,快請出來平禮相見便了。」   華愛珠即叫丫環去後艙相請。小桃方才出來,坐在月姑身邊。華鼎山道:「你如今與皇后娘娘稱為姐妹,我亦不敢當做丫環看待!若回家去,我交還你那張賣身文契便了。」   忽聽三聲炮響,千歲爺起馬,差官前來傳請,眾人到官船。千歲爺道:「岳父大人各請回府,傳請眾人到官船,小婿要到姐夫家一坐。」   張永林拱手道:「老伯們請便。」   沈員外田家兄弟說道:「既如此,我們同到府上一陪。」   華鼎山道:「我要接待女兒,失陪了。」   拱手而別。千歲爺到了張家,永林便叫隨從人等皆往王秀道院屯札,大家進廳,重新見禮。平西王又到中堂見了姐姐,柳大娘一見,歡喜自不必言,永林吩咐備設筵席,其隨從人等,亦皆款待。酒罷,沈員外田家兄弟辭別,各自回家。且說華鼎山回到家中,沸鬧翻天:「皇后娘娘的妹子來了,你們快去接官亭碼頭上迎接。」   閤府家人俱到接官亭碼頭上迎接,少刻八美俱到,放下三聲號炮,真個笙歌送耳,好不興頭。宮娥成雙成對,大家入內見了華太太,各說了前情。只見丫環抱著官官,後面孟安人上前見禮。華太太不知就裡,連忙同回禮,大家說知,孟安人道:「老身只為沈夫人慮著,與員外氣惱,故此斗膽伴隨前來。實欲解勸沈員外安人息怒,不想員外已經氣平,老身來之無益了。」   華太太道:「安人既然來此,俱是一體盡道,且在敝舍盤桓同住,過了殘冬,俟新春,老身送你回家便了。」   孟安人稱謝,華太太又問:「這官官是什麼人?」   孟安人接口應道:「就是這沈夫人的。」   月姑羞得滿面通紅,華太太也是乖人,見月姑羞慚,便不再問。接抱官官在手,玩耍。不多一時,酒席齊備,大家入席序次而坐。座上閒談,休要細說。這日定邊王花千歲,奉旨歸林,一路回家,見門戶蕭條,亭前冷落,比前大不相同。心中惻然!眾家人接進,凌氏換了吉服,出來迎接公公。問安畢,苦訴夫君被害一番,花千歲便將宋文采懷恨柳樹春,誤傷孩兒之事,說了一遍。如今已明白了,只是苦兒無辜被害,辜負媳婦少年獨守青燈,我心實在難忍。凌氏才曉得其中曲折之事,即命備酒與公公接風。花千歲又往孩兒靈前哭奠一番,方才入席飲酒。   說張永林那夜另備小宴,銀燭高燒,與平西王二人對酌言談。平西王方知姐夫奉母之命,眾家兩邊,俱已行了大禮回聘之事。永林又說起柳興欲與小桃成其親事,央我與他作媒,平西王道:「柳興患難相扶,並無差錯,況且小弟前有戲言,我若後來成全花燭,就將小桃賞他。一言已出,難再解口。若負前言,必被他所怨。且我亦有心要提拔這小使做個官兒,受了皇恩。小桃也有夫人之稱。」   永林稱是。此夜閒文不要細說。次日郎舅一同到華家田家沈家陸家相探一回,然後又到國太府中。魏光接進行禮,國太請入內堂相見。待過了茶畢,就把花府凌氏設下謀害之計細說一遍。樹春詫異,原來嫂嫂為人如此刁奸。國太又命春香昌德出來叩見。平西王大喜:「難得二人仁心,每人賞你一百兩銀子。」   二人上前叩謝而退。平西王亦起身辭別國太,回歸張家。且說那日眾姐妹辭了華老夫妻,各各回家。孟安人護送月姑到家,這孩子留在華府乳媼服侍。月姑回家,拜見父母,安人是全無一語埋怨,惟沈員外氣惱在心,沒奈何已作皇家之貴,說也枉然。孟安人果然伶牙俐齒,說得一團如花的言語,並不提及不去征西之事,亦不說已經破腹養下孩子了。所以員外安人,皆不知道。   孟安人亦即辭別回華府。次日平西王備了祭禮,到著花府。花千歲接進廳堂,再三致謝。平西王即到花瓊靈前上祭。花千歲在旁陪禮。凌氏哀得十分慘切,平西王也覺傷心,祭畢燒焚銀紙,回歸張府,打點還鄉。柳大娘即將八美圖取交兄弟,平西王笑而藏之。即刻起身,永林護送到府。且說柳太太在家等望,也打發家人到前途探聽,這一日家人如飛報說,大爺已到了。閤府家人一齊去接官亭護送進門。   平西王先排香案,望闕謝恩。然後方見太太。永林亦上前相見,那些親鄰朋友,俱皆登府道賀。日日開筵唱戲。永林請了太太之意,不知八美何時完婚?太太說:「已選了次年元宵佳節,到嘉興迎娶。」   過了二日,永林告別回歸,到各家關照一回。華太太道:「如若各家迎娶,更覺徒勞。倒是一齊來我家敘為一處。省了許多之煩,豈不是好?」   永林復將此言向各家相議,皆稱使得。各各整備妝奩,聽候吉期。再說魏烈在都督府中卷帳回家,亦有一番官員迎送熱鬧。夫婦同歸,見了國太,國太大悅道:「自從孩兒別我之後,豈知被人謀害,做娘的好不心焦!幸你遇著仙翁解救,收為徒弟,與國建功。我聞此言,方才放下憂愁。」   魏烈又把姐姐宮內言語亦說一回,國太大喜。又看看媳婦,果然丰姿俊雅,十分愛惜。兄弟二人相見,也有幾句別後言語。即同到衙門去見生身父母。魏老爺夫妻十分大悅。且丟開魏烈榮歸之事,又說蘇保柴君亮二人在著孟家莊,亦辭員外回家。   柴總兵到了家鄉,地方官已經造好府第;蘇總兵到了家鄉,煥然風光。百姓閒人,無不交口稱羨。不覺過了殘冬,又是春來。元宵佳節已到,柳府張燈結綵,大吹大擂,八美妝奩先已陸續發到。各省官員,以及親鄰朋友,送禮賀喜,紛紛不斷。   花船結得十分齊整,平西王下船,到嘉興迎親。先說眾姐妹家中,那日田家兄弟送姐妹二人,陸夫人同雙娥二人,沈員外夫妻相送月姑,月姑不負昌德前情,賞他白銀一百兩,昌德隨同伴送,都來華府。張永林在著柳府亂忙,不在家中,華太太差人接張金定姑娘,一同到家。國太亦送了許多禮物,打發魏烈護親。魏老爺與兒子魏光亦到華府,定邊王花千歲辦得絕盛禮物送到華府,亦來做送親之人。   平西王船隻到了嘉興,迎接之人,如排陣一般。前前後後,哪數得清?八美嵌寶蟠龍花轎,笙歌盈耳,號炮轟天。到了華府,八位美人打扮皆齊齊整整,這宮娥服侍。那愛珠平日間已經安慰小桃,同我到柳府完婚之後,待我與千歲跟前贊說一句,自然亦是會中之人。故這小桃今日相同而去。小爵主留在華府,令乳媼服侍。當下八美一齊上轎,柳大娘久別家鄉,此番又是姑娘迎歸之期,一行兩便,故此也護送而去。   孟安人十分高興,也要護送。使女宮娥各乘小轎,足有百十餘乘。花千歲、魏烈弟兄俱護送前去。到了碼頭,各各下船。一到杭州,又是這些大鄉紳前來接親。八乘花轎到了廳堂上,平西王望闕謝恩。八美各歸八處洞房,正是燕爾新婚,如魚得水,成親不免自長而下,休要細表。那柳太太留住了侄女,孟安人,朝夕盤桓;柳千歲留住了花千歲,魏家弟兄早晚開懷,情濃無比。蘇總兵亦時常來往,彼此相親。只有柳興心事未了,求之於永林,永林稟柳太太,太太依諾無辭。那小桃聞知,心中不平。柳千歲安慰道:「柳興雖然是個奴僕,與我猶如手足一般,自然提拔他一官半職。你亦有夫人之稱,休得見怪於我。」   小桃無奈,只得與柳興完婚。眾姐妹皆念的小桃同心合力,首尾相隨,況平西剿叛辛苦,姐妹們每人各贈一千兩銀子。月姑心下不忍,格外加贈銀二千兩共成一萬兩。   平西王要接抱生兒前來,沈月姑羞慚,再三阻擋。平西王瞞著月姑,悄然告知母親,柳太太大悅,差人前去接抱。華太太親自抱送到柳府,取名元觀,四個乳媼伺候。不覺親事一月已滿,嘉興眾客相辭,俱各旋歸。   張永林後來夫婦相偕到老。華鼎山夫婦,陸老夫人,田家兄弟,沈員外夫妻,一體無兒,多靠平西王一人承祧宗祀。蘇總兵留住了孟安人母女相依,後來蘇保承頂孟氏香祀。馬國丈服滿之後,馬後奏明聖上,奉旨御葬。將國太迎請來共享晚年,夫婦同諧到老;柳濤其子柳元觀,亦成名為官,子孫繁盛不衰雲。 未刪節小說下載 藏書吧:www.cangshu728.com http://cangshustore.com/ 網易博客地址 http://wangye728.blo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