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談(三屆)第二夜國色天香(9-完)   作者:處理人   第九卷金蘭四友傳   時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學聯輝,而崇尚風情雅義者,此時為最。趙州有李生名嶠者,字巨山,父岳,任潯州刺史,母趙氏懷孕時夢神人遺雙筆而生。九歲能屬文,年登二八,而神氣英傑,有清高絕塵之姿,有溫柔雅淡之態,平易之中涵蓄無窮,真乃無暇之白璧,出世之豐來,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學博,善於詩賦歌調,非天挺人傑者乎!惟目盼者而傾心愛慕,鹹欲納交而不可得焉。   有趙州欒城縣姓蘇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賢,任鳳闕舍人,母林氏懷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時,貌亦卓雅,賦詩倒三峽之狂瀾,議論驚四筵之雄辯。時因訪親,往趙州經過,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難以相契,抵家之後常注心目,瞻仰至極,每懷吟風弄月之思。秋日無聊,獨吟一律以自紀云:「虛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間一夜長。零露滴開黃菊冷,西風吹散芰荷香。孤燈挑盡難成夢,橫笛傳聲易斷腸。遍倚高樓人不見,寒山月色共蒼茫。」   又繼之以倦,作尋芳詞一闋云:「梧桐泣雨,滴作秋聲,小院閒書永。木葉飄黃,正是惱人時候。夜悠悠,心耿耿,懶拈蘭麝燒金獸。   捲簾兒,正憑高望遠,幾回翹首。   見愁顏滿面,瓦盞金鐘,珍珠紅酒。半醉醒來,此恨依然還在,淚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體仍消瘦,這情懷訴與誰,問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來,天寒地凍,雪滾風生,獨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納悶間,忽有趙州人姓杜名審言,字必簡,原籍湖廣襄陽人,祖飲,任趙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豐雅,長於吟詠,時往欒城縣公幹,因借宿於店,會道於途。請入中堂,問其姓名、居地,宰雞為黍以待之。與之論及世故,見其英傑超雅,亦重風情,詢曰:「貴州有李生名嶠老,公曾會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會之?」道曰:「前因訪親,路經貴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緒如何?」言曰:「丰姿則超越絕塵,高出於斯世。論才思,則揮毫賦就,馳騁於古人。士君子鹹見重焉。」道曰:「美則美矣,奈何雲山阻隔,無以相逢。」言答:「容生回家偕彼來拜,可乎?」道致恭而謝曰:「誠\如是焉,犬馬當報。」   遂口占一歌云:相思幾夜梅花發,瘦影橫窗月初白。簾外誰來扣我門,開窗乃見風流客。密意難傳今有托,眉頭清淚都彈卻。一夜相逢百夜心,飲余對月頻斟酌。「   歌罷,成一絕以戲之:「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總不屬劉郎。東風欲借吹噓力,只恐枝頭不放香。」   道歎曰:「以梅菊比人,以劉郎比我,以東風比己,真可謂吟詠者矣。」   越日告別,道以色絹二端、京履一雙贈之。謙辭再三方受。仍置酒餞別。   言抵家,閒步嶠館,將前事備述。嶠悅然有偕行之念。   越數日,言與嶠同具嘉光絹二端、絨包二幅、京履二雙、羅帕二方,命僕隨行,逕投欒城來拜。道知,整衣出迎。見其色類潘安,溫而柔,和而雅,實蓋世之英賢也。嶠盼道丰標拔萃,純厚超群,細而沉,清而淡,誠\亙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軒。達禮接談之際,道喜容舒暢,勃然踴躍,顧盼無暇。二人將□儀恭獻。道曰:「下顧足矣,敢納厚賜乎?」謙讓拜領。   遂設香醪,列珍饌,極度豐盛。嶠見禮儀周密,答問恭敬,有緬想之懷。道盼嶠風情秀逸,懸切慕之私。   日暮,嶠與言告別,道款留甚殷,遂止之。臨夜,筵散,迎入書館。但見琴書懸架,香噴金猊,籐床繡幕,珊枕暖衾。   嶠曰:「聞先生老於詩學,迢迢良夜,見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聞。」詰甚,遂吟一絕:「對看風月一簾間,杯酒今宵莫放殘。千里有緣須共醉,明朝且莫唱陽關。」   嶠曰:「字字鏗鏘,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勞過羨?」二人款敘更深,不覺樵鼓四余,言辭就寢。嶠燈前卸冠挈,微露玉骨冰肌,渾白璧之無瑕,恍璉瑚之新琢。   道目觸感懷,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別。道挽手而止之,曰:「敝處有景,名曰澗浦,水秀山奇,四時花草,各逞其麗,蒼松翠竹,古柏瓊枝,足以玩目適情。若不見棄,同與一遊,可乎?」嶠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僕具壺觴,邀二客同往觀焉。遍歷佳景,並履巖岸。言曰:「勝會不偶,二公俱優文墨,可無一言以記之乎?」   嶠曰:「百木凋零,梅香獨噴,請以梅為題。」道先吟曰:「玉骨冰肌絕點塵,歲寒心事寄何人?當時不做東君伴,肯與風流贈小春。」   嶠曰:「子建以七步成詩,公不待七步而成,過於子建多矣。」道曰:「獻醜!勿訝!」嶠曰:「豈不涉於戲乎!予當一和之。」吟曰:「玉容清致出風塵,更有餘香取可人。萬紫千紅都讓後,隴頭先放一枝春。」   嶠詩既成,復顧言曰:「吾二人既詠,表兄何默然而已?」   言曰:「二君以梅為題,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漫攜竹杖與芒鞋,笑踐天台頂上來。野鳥不驚閑習慣,白雲長共賞山杯。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迴。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道暢然亦成一律云:「簾前景致聞今古,載酒冬游莫話遲。賴有雲山同意趣,豈無梅菊共襟期?天將好景留人玩,我把風流拉故知。勝概盡堪重試目,教人何不強題詩。」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請君滿酌酒,聽我醉中吟。客路如天遠,侯門似海深。夕陽侵古道,白髮戀顏新。惟有人間事,須弘濟物心。」   或談笑,或吟詠,不覺紅輪西墜,杯盤狼藉,乃起而歸。   行至城半,嶠容含洞口之桃花,臉襯九重之春色,啟絛唇,就途以拜別。道答曰:「不厭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嶠曰:「固所願也,但恐貽父母之懷。」道聞其言,不敢強留,遂遣僕馳家問老夫人取雲絹一匹、朝履二雙、川扇四握。須臾,僕□物至,親貢之。二人力讓不止,方受。乃趨步送別。回家,歎曰:「杜子誠\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願足矣。」因調《踏莎行》詞一闋以娛情云:「春暖征鴻,秋寒歸雁,何時再得重相見?閒情懼赴水東流,怪天下與人方便。   新恨重添,舊愁難輾,寸心愈報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轉思慕,又口占一絕云:「寒更承夜永,涼夕向秋澄,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道自別嶠之後,朝夕企慕,無時少釋於懷。越數日,與僕乘舟往趙州回拜。   及登岸,輳遇言鄉回,挽手問曰:「公來何事?」答曰:「敬來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謂」天遣香階靜處逢「,誠\此之謂矣。」言遂延入中堂,設宴西軒相款。   次日,同往李嶠館內來拜,不遇。道入其書軒,見滿架經書,卷插牙籤,壁懸焦尾,畫掛孤梅,遂援筆題詩於軸而返。   詩曰:「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屬東君與主張。誰畫一枝同玩賞,夜來引月到紗窗?」   嶠至晚歸家,其僕告曰:「適有一先生同杜官人來拜,不遇,其人題詩於梅軸而去。問其姓名,笑而不答。」嶠曰:「人物何如?」僕曰:「標格英偉,神氣異常,有清高絕俗之規模,風流慷慨之氣象。」嶠未解意,視其字跡,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頃,一價持柬而至,嶠開視之,乃道詩也:「世間會合總由天,千里攜琴訪少年。寂寂山窗人不見,一堆黃卷帶牙籤。」   嶠曰:「你相公來幾久矣?」價曰:「到此兩日矣。」嶠笑曰:「畫中之詩,諒必蘇兄所作也。」遂留價和詩,附答詩曰:「兩地睽違各一天,尋渭問息亦多年。今朝正是相逢日,卻在人間弄酒簽。」   價回,將書遞上。道得此詩,喜不自勝,風雲之志頓釋,花月之懷益增。   次日,嶠整衣來拜,兼具柬請。見道醉臥於花陰之下,不欲喚醒,乃題《醉花陰》詞一闋於壁間,投柬而去。詞曰:「孤館沉沉愁水晝,無奈春寒透。時節欲黃昏,洗盞提壺,飲盡千杯酒。   曲肱醉臥疏籬後,有梅花盈舞袖。夢裡暗生香,好個人來,試問君知否?「   道醒,見此詞,認其字跡,知嶠所作。又檢視簡帖,恨不得與嶠相會。因作詩一首,遣價送與嶠云:「十分消瘦減春光,有恨難除覺夜長。酒盞未傾心已醉,花陰高臥夢中香。孰開竹戶迎仙客,誰掃苔階待玉郎?去後始知君有意,漫題佳句在東牆。」   嶠見詩,面僕擲地,曰:「我非有他意,蘇兄何誣人也。」   僕回告知,道歎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鳳凰之喈喈。」   次早,嶠僕來催請,道托故不往。正納悶,見書軒之西有一幅畫鳳,遂題一絕於上曰:「幾回飛夢繞高岡,吹出秦樓夜月腔。鳳鳥不來徒自悼,悲歌一曲斷人腸。」   自此之後,嶠有不悅於道。請不來,約不至。道無如之何,將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門下,將及半月矣。所來實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來拜請,見生醉臥於花陰之下,乃題詩於壁間,投簡於幾上而去?生醒來見詩並柬,自謂屬意於己,因作一律以戲之,復乃面僕擲詩於地曰:」何強誣人也!「後請而不來,事有參商。無可奈何,只得歸矣。」言止之曰:「公既為李子而來,今不見答而去,則後會難期,徒事遠勞也。況好事多磨,俗非謬語,人情反覆,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暫延數日,待弟少暇,請他與公飲別,然後而歸,則今日赴合雖離,而後會之期可約。」道遵依,乃暫止焉。因調《醉東風》詞一闋:「津渡難經歷,江山非咫尺。幾回無路可追尋,思思憶憶。今偶相逢,這番會面又無消息。   低頭長歎唧,灑淚點胸襟,可憐好事竟參商。悶悶愁愁,風風雨雨,何時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價特來促歸。言乃設筵,召嶠與道餞別。及至,禮畢,道曰:「賢弟如何無情?」嶠曰:「何以見之?」道曰:「向日遺書於子,而對價擲地,非寡情乎?」嶠曰:「焉敢如此。乃盛價誣言矣。」道知其掩飾,遂不與辯。   三人暢飲。酒至半酣,言曰:「今日無可為樂,予表弟最善歌,請以作興,可乎?」道曰:「可。」嶠曰:「何詩可歌?」言曰:「《鹿鳴》、《南山》,不必歌也。賢弟可自制《阮郎歸》一曲,甚妙。」嶠承命而歌曰:「喜看行色又匆匆,傳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紅,明朝又復東。   催去棹,速歸篷,梅花兩岸風。月明窗外與誰共?相思入夢中。「   道見詞清而圓,婉而亮,側耳之餘,塵氣盡掃,信奇才也。   宴罷,道辭別。言具潮紗二匹、牙美人一座,嶠具色綾一端、廣葛一匹、徽扇四握。二人恭貢,道謙讓再三方收。臨舟之際,各有不忍捨之意。遂作一律並《如夢令》詞一闋以別嶠焉:「雙淚樽前別玉郎,東風何處送歸航?月明篷底江風發,梅壓枝頭兩岸香。密意卻從流水去,幽懷只望老天償。來朝歸卻都城市,水遠山高幾斷腸!」   又詞曰:「托跡重門深處,引起春情愁緒。輕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語。   歸去,歸去,寂寞良宵虛度。「   嶠見道有眷戀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歧路去,後會在何年?」   言見二人惆悵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相見楚天外,夢繞楚山吟。更落淮南葉,難為兩地心。衡陽問人遠,湘水向君深。欲逐孤航去,茫茫何處尋!」   三人留戀至晚而別。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歸書館。又見塵几案,愈加鬱悶。終日惶惶,如有所失,經史無心,惟尋便與嶠相會。   一日,偶有趙州人來,道詢知,即附一詩與李嶠。其人回即送與嶠。嶠拆視之,不忍釋手。詩曰:「冬冷山頭樹拂雲,布衾難暖夢難成。寂寥夜夜渾無伴,空有梅花襯月明。」   既而,冬去春來,魚沉雁杳,又作一絕並《一剪梅》詞一闋,遣價送去與嶠。詩曰:「紅滿枝頭綠滿陂,惱人天氣正斯時。尋花無奈香街遠,望柳多嫌煙徑迷。密意難憑鶯燕訴,幽情誰許蝶蜂知?何人為我傳消息,未贈黃金且贈詩。」   詞曰「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無語只狂吟,愁也難禁,恨也難禁。   欲托焦桐訴此情,未遇知音,難遇知音。何時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嶠見僕至,甚喜,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讀之。及知道心意甚堅,即和詩一律並絕句以附答云:「倚欄偷淚濕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時。輾轉竹床春夢短,高燒銀燭夜眠遲。心投金石人難識,意托焦桐我自知。一段好懷無可訴,彩毫題就斷腸詩。」   又絕句云:「花自舒紅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妝成。於今釀得真珠酒,來共花陰酌月明。」   道見僕歸,拆開得此佳句,自謂陳雷之義可踵,鮑管之交可繼,奈山川阻隔,切切難合。鳥啼花落,每愁歲月之易邁;物換星移,又恐光陰之虛度,乃調《西江月》云:「記得當初會語,徒勞千里移琴。今朝遺我羽林音,卻是多情有分。   又值風柔雨重,何堪屐矮泥深。這回無路可追尋,只恐花飛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融,字安成,亦居宦裔,與道甚契,來拜。款敘間,忽見壁上有《西江月》之詞,尋思良久,曰:「此詞固佳,似有閒情未遂之意。」   道以實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圖之?」道曰:「心緒恍惚,無計可施。兄有高見,請以告我。」融曰:「借言趙州求師,此決就矣。」道得其言,大悅,設饌暢飲而別。   次早,告於父曰:「兒聞趙州出一名師,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當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劍行裝,遣僕前往趙州。   及至,先拜杜審言,曰:「余聞貴州有名師,特來請教。」   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經而老於《春秋》,誠\儒林中之翹楚者也。今於本州設館,從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況兄又治《春秋》,從之豈無所益耶?但未知貴館在何處?」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軒,近在鄰間,僻靜,最堪尋繹,倘若不棄,可居於此。」道大悅,遂往居住。   越一日,嶠衣冠濟楚,來拜。各訴間闊之情。道此時不能自警,就挽摳求歡。嶠勃然變色。道曰:「子之言詞,何不相顧耶?」嶠曰:「何謂也?」道曰:「子前者遺書於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與詩大相背矣,非不顧而何?」嶠曰:「前詩聊以兄愁,豈有他哉!」道曰:「然則謂腸斷者,何事?」嶠含羞不答。眉黛交紅,即辭而去。自是不臨書館。   道無可奈何,朝暮長歎而已。言知覺,往視之,見其顏色清減,飲食俱廢,恐其成疾,乃謂曰:「兄謂擇師而來,夫何流連至今,亦已久矣,並不見施行,何也?況槐黃在即,當思際會風雲,以拾青紫。大事不圖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當速改之。」道聞言,愕然驚覺,汗流浹背,拱手謝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備贄,往拜林子山為師。不意又見嶠搬移書篋行囊,在小軒居宿,接近道館。此時前懷復奮,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竊喜曰:「天意果從人願,今番不愁不諧矣。   「   隔日往拜,但見李嶠之情頓異,似無相識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歸,復添懊悶。   明早,嶠來拜,見道擁衾而臥,未醒。嶠就床而坐,檢幾上文章朗誦。道俄然驚覺,見嶠坐於床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頃,方啟言曰:「賢弟來幾久矣?」嶠答曰:「半晌矣。   「隨又執之求歡,嶠不從而去。再三呼之,不止。當此之時,心如刀剜,乃作一絕,遣價送去。詩曰:」幾回辜負阮郎來,怪殺桃花不肯開。一種春心難頓放,百年情意可成灰!「   嶠見詩,微哂。後二日,復來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道曰:「木桃瓊瑤,敢望報乎?」言語頗順。道乃進前,抱之求歡。正在猶豫之間,聞窗外足聲,遂釋,乃僕捧茶而至,竟然又別。道曰:「莫怨無情,擔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於壁間題詩一絕以自警:「十處尋芳九處空,花前泣雨灑東風。不如收拾春心緒,頻對青燈一點紅。」   時值春初,道以桃李為題,遂書一絕于先生館中壁上:「桃紅李白兩三枝,門牆初試未成時。東君領得芬芳去,化作春風次第枝。」   先生見詩,問:「是誰人而作?」諸子答曰:「蘇易道所作也。   「先生歎曰:」學既淵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諸生鹹敬重焉。而李嶠復加愛厚如初。時值講書之際,或以目視,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顧盼之懷。   一日,先生設宴以待諸生。嶠含笑而言於道曰:「兄平日不多飲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戲答之曰:「座上若有一點紅,斗筲之器飲千鐘。」道知嶠有復愛之意。次早,遣價送詩云:「柴門寂寞鎖松蘿,孤館無聊奈若何。三月雨聲長不斷,一年好景竟空過。不求故舊情懷好,空憶人龍想像多。野鳥不知人意思,時時窗外放聲歌。」   嶠得此詩,歎曰:「蘇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會友,何重於此樂乎?」遂和一律附答曰:「春愁難解似籐蘿,仔細思量奈若何。百歲心期還未罄,一年光景又空過。遊蜂戲綵牽情重,浪蝶尋香苦恨多。獨坐山空人寂寂,數聲啼鳥隔林歌。」   嶠自和詩回答之後,一日步出館門,遇道經過,請入書室,對坐曰:「尊兄為何久不下顧?」道曰:「子絕我,雖來亦何補?」嶠曰:「未嘗有絕於兄也。」道曰:「余自遇賢弟之後,自謂可踵陳雷之遺風、管鮑之驥尾,故魂魄飛揚,心情恍惚,雨泣風悲,猿啼鶴唳,無不牽情。進至尋問求便,履險涉危。   及至於斯,夫何屢次求見於子,而子每見拒,蓋以子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無意於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實為有幸。倘若見憐,萬祈卸一歡,則萬幸矣。「嶠含羞而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來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願,償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綾畫帕一幅,」付兄為定。「道接帕,欣然起謝,曰:」果若如是,沒世不忘。「遂辭歸館。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日之來,乃調《踏沙行》詞一闋,以記其事云:」子建雄才,潘安態度,樓台望斷無尋處。東風吹散柳條煙,桃源定此無迷路。   密意難傳,幽情即訴,來朝正作孤鸞侶。月明孤館閉寒窗,海棠枝上嬌鶯語。「   次早,嶠整衣冠赴約。忽值母舅至,嶠歎曰:「乃天也。」   不得已,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館中預設佳餚,褥舖錦\被,鳳燭高燃,麝沉滿訒,拂焦桐於案幾,懸古軸於軒轅。   候至更深,並無蹤影。疑其誣言,悵恨而睡。次日,作詩一首,遣價送去:「期來何不下山齋?事恐參商意亦乖。半榻塵埃空掃盡,一庭樽酒懶安排。簾卷東風常盼望,推窗明月滿愁懷。當初不若無相識,思意何從眼下來?」   嶠得此詩,歎曰:「吾心雖堅,彼所不知。」謹具小啟,附價以復云:「弟昨日與兄有邂逅之期,自謂千種之懷可遂,一朝之失盡償。故也,時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勢暌違。如此,身雖在家,而神馳左右。但事既失約,負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豈獨兄與弟乎!今再擇便,謹伸前約,決不敢爽。   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啟,心緒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約」之語,強顏數日,乃得會於館中。道正挽之懷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眾友來扣館扉,遽然阻散。道不覺汗盈腮面。嶠察其意,恐貽其患,歸而調《滿庭芳》一闋,使人送去,以寬慰之:「楊柳堆煙,梨花飛雪,閒庭畔減春光。愁愁悶悶,無奈日偏長。記得約言難踐,成又敗,畢竟參商。   且忍耐,終須與你,交頸兩鴛鴦。   想是斷腸寸寸,流淚雙雙。怕風生絛帳,雨灑窗欞。只恐佳期未定,早歸去,花謝鶯愁。情難表,試將禿筆,調個《滿庭芳》。「   又詩一絕云:「綠樹陰濃日影遲,錦\堂春晚亂花飛。倉庚有意回人語,百舌無端繞樹啼。」   道得此詩而忿恨漸消,亦作《滿庭芳》云:「風掃殘紅,雨添新綠,深深庭院月偏幽。晝長人困,無計而消愁。記得昨宵春曉,小窗內,情話綢繆。哪知道,狂蜂浪蝶,窺覘我風流。   使百般間阻,語語言言,合下冤仇。一場好事,從此休休。只恐時光虛度,年華老,日月難留,無可奈,但憑尺素,道此因由。「   又和詩一絕云:「銀燈挑盡夜遲遲,高卷珠簾半掩扉。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驚起杜鵑啼。」   自後嶠未伸前約,慚慚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數日不能起,飲食俱廢,精神恍惚。其僕忙報嶠曰:「吾大叔病重,數日不能起。客館消然,不能醫治,如之奈何!   「嶠大驚,即往視之。道見嶠至,強起,執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   俄然而昏絕。嶠恐懼,呼之再三,乃蘇。嶠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貴體也。兄若為我損身,弟決不能獨存。」反覆詢慰,請醫調治。越十餘日,方愈。   道取藍綠絹二匹,雲履一雙,僕□隨,親往謝焉。嶠趨迎。   見其精神復原,大喜,即延入西軒,厚款。道乃遞上菲儀。嶠曰:「得兄龍體痊安,實為欣幸,何敢領此佳賜?」辭讓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須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淺\.」   嶠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堅矣。」道歎曰:「徒知亦無益矣。   「嶠曰:」兄貴體新痊,往來頗繁,倘或不棄,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從之。是夜,盛設香醪美饌,二人暢飲。更深,道托醉求寢。嶠呼僕陪道入同宿,道趨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願,則前病復作,命必殂矣。「嶠笑而答曰:」吾試兄之心耳,豈有內宿之理耶?「於是嶠挽道出軒,二人對天祝曰:」李嶠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歲。今以心孚意契於欒城縣蘇生名易道者,共結二姓金蘭,生死不忘,存沒如一,無負斯心,永終無琋.敢有違盟,天神鑒誅。「祝罷就寢。嶠謂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當見憐,沽恩厚矣。「道曰:」無瑕之白璧,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盡心愛護。「此時情到興濃,恨不得兩身合為一體也。道曰:」吾百計千端,憂思萬種,今始有遂,惟萬有一。既承雅情,追思昔者,不知賢弟堅執之甚,果何謂也?「嶠曰:」想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輕視矣。情合之後,願成終始,恩愛相關,綿綿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殘之歎。「道曰:」感荷再生之恩,豈敢忘耶?犬馬之報,一息常存,固可結而不可解也。雖海枯石爛,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詩一絕以謝嶠雲。詩曰:」咋宵曾記宿花房,燈燼長檠月滿床。自恨晨雞三唱曉,醒來猶帶夢魂香。「   嶠亦調《一剪梅》以答之:「神氣標奇入眼中,好個人龍,真個人龍。佳期密約已成空,心也難同,志也難同。   愁未冰消恨未窮,愁鎖眉峰,恨鎖眉峰。昨宵花蝶兩相逢,花領春風,蝶領春風。「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篤金蘭之利,事情浹洽,不啻芝蘭之美。信乎如膠似漆,若魚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則談笑歌樂,夜則交頸而臥。又不覺物換星移,西風近起,新秋至矣。道父染病,價持家書促歸甚急。道與嶠曰:「歡會未幾,離愁又至,奈何!奈何!」嶠曰:「何事?」道乃出其家書以示之。嶠曰:「令尊既在疾,兄宜當速歸,切勿憂思,有傷貴體。想天不違人願,暫別而已,後會固可期焉。」   次早,拜辭。言因往莊,未及送行。嶠備京段二匹、雲履一雙,又設席江邊餞別。道見禮物精厚,不敢遽受,嶠強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離,留戀不捨。延至日暮,方能別去。時月朗風清,嶠佇立,望舟不見,惆悵而返。因作一絕以紀之云:「月滿江頭一派秋,羅衫輕拂上蘭舟。孤航遠影知何在,只有長江空自流。」   嶠自別道之後,朝夕企想,頃刻未嘗有忘於懷。   道既歸家,其父病不數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違人願,誠\哉是言也。」遂修書一封,並詞一闋,遣價送去。   書曰:「荷愛生蘇易道頓首拜啟即殿元李巨山賢契門下:伏自江邊一別,倏爾旬餘。燈前之約雖堅,花下之盟未整。刻諸心,鏤諸骨,夢寢常形;念在茲,釋在茲,瞑目如見。敬陳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賢弟學貫天人,才高一世之英偉;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麗。誠\文苑翰英,士林翹楚者也。生自謂孤立無朋,不意賢弟之見愛,得托身於玉樹之傍,雖粉身莫能酬其厚德。   是以意氣相投,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肝膽相照,浠乎如巨魚之縱大海。歡會未幾,離愁雜至,蓋由高堂有采薪之憂故矣。千愁萬憶,自謂後會難期,詎知人有欲而天意果從,椿樹放榮,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願青雲自勵,丹桂興思,又效綵鳳孤棲,無移心志,奇葩欲噴,不憧憧以朋從,則道也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幽懷萬縷,歡愁即至,故不覺其言之已贅。惟心亮照,不宣。   外具潞州綢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詞曰:「深沉密約,在花下為盟,許諾同心,不想天辜人願也。便幾番虛設,綵鳳分群,文鸞拆侶,此恨何時滅!覆雨翻雲,好把相思細說。」   嶠得此書,不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將所遺潞州綢收入。   修書一封,並《鳳凰台上憶吹簫》詞一闋及禮附入回答。書曰:「辱愛弟李嶠頓首拜書覆大國柱蘇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倫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無朋則孤陋寡聞,朋而無信則無益而有損。昔人有聞: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謂是歟?然契兄胸涵萬頃,筆掃雲煙,誠\間氣之所鍾,為當時之碩望也。   嶠接之始,遂興山斗之思,既而不厭瓦礫,切蒙雅愛之厚,捫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謂千載奇逢,喜是情堅膠漆,夫何事關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頓使淒楚情懷,每感於衾枕;企仰憶念,恆不離起居。憑欄倚遍,實懊恨乎晝永;仍輾轉反側,則又苦恨乎更長。正把柔腸萬轉,忽驚雲翰飛來。踴躍承領,細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願遂矣。茲者,預設陳蕃之榻,早望鶴駕來臨,則倚玉有緣,斷金不爽,何幸如之!   書難盡敘,並有鄙詞二闋錄呈。外具沉香線絹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駕光臨,至望!「   又詞曰:「海煙消,江月皎,楊柳頭難留歸棹。三疊陽關聲漸杳,別離知道何時了?愁處多,歡處少,獨倚孤樓,怕雨鳴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滿地空啼鳥。」   又詞曰:「雨浦花黃,西廂月暗,檀郎獨上輕舟。任翠亭塵滿,深院閒幽。   每怕梧桐細雨,碎滴滴,驚起多愁。   身消瘦,非干酒,不是傷愁。   恨沖沖何時盡了,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念雲收霧掃,莫倚危樓。長記深盟厚,何時整百歲綢繆。如魚水之交歡,金石相投。「   道得詞並絹。次早,稟於父母,仍帶僕復往趙州。薄暮,乃至。嶠聞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書館中,對坐敘久。道曰:「兩情間闊,溫故可知。」嶠戲答之曰:「溫故可當知新乎?」   道疑其言,曰:「故雖未溫,而子又知新乎?」嶠曰:「兄何出此言也?   弟自別兄之後,諸事無心,惟兄是念,井無他故。   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計甚矣。「道曰:」予豈不知賢弟之堅心乎!   前言戲之耳。「嶠曰:」幽王相戲,使國有失。豈不知弟患,夫何足戲之?「   道遂挽嶠求歡。雲合之際,嶠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慣,今何若是耶?」   嶠曰:「向日見慣,因兄久別,遂復生疏。」道曰:「姑且試之,庶幾又美。」   由是道與嶠日則同窗,夜則共枕,或並肩於月下,或合脛於羅幃,曲盡人間之樂,無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饌暢飲。言醉,擁衾就寢。嶠見表兄在彼,即別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陳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趙州公幹,寄宿道館三日,然後啟行。彼初到之日,嶠偶潛入,聞館中有喧嘩之聲,偷窺之,見道與少年同坐,嶠疑之而歸。是夜,遣價問道借琴,探其動靜。價返,答曰:「蘇相公與一少年正欲就寢矣。」嶠曰:「別有人否?」價曰:「無他。」嶠又問曰:「別有言否?」價曰:「無片言。」嶠見價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請道講書,又不見至。嶠愈加怨恨。由是視道如仇人,凡相會,不與一語。而道問之,亦不答,使價請之,不來。道不知其故,乃吟《憶秦娥》詞一闋,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秋寂寞,夢闌酒後相思著。玉顏花貌,風流閒卻。南來北燕沙頭落,幽情密意誰傳托?愁腸欲斷,飲杯孤酌。」   嶠見詞,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價歸報,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為懷。次日,親往拜探,以問其故。但聞嶠在內高聲而言曰:「失信無義之人,復來何故?」道慚愧回館,悶憶殊深,不知其詳。   一日,偶出,見嶠經過,強邀入館,問曰:「弟何背言也?」嶠不答。道又問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嶠忿容曰:「厭常喜新,世之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驚曰:「我無他事,子何誣人?」嶠曰:「目擊耳聞,非誣也。」道曰:「為我白之。」嶠不答,惟長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頃刻矣。」嶠曰:「兄無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嶠曰:「弟遇兄後,誓同生死,永結綢繆。不意交歡未久,而兄又棄舊迎新。」道曰:「何以見之?」嶠曰:「前者因表兄醉臥兄館,弟暫回宿,事絆未臨。昔者,偶來兄館,窺見兄與一少年同坐,遂潛而退。至夜,又遣價借琴,實以觀兄動靜,又見兄與同寢。次早,又使人來請講書,又不見至。是兄棄我特甚,而弟安敢負盟乎?」道聞言,笑曰:「子誤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來公幹,寄宿生館,並無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將幾上飾玉杯擲地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嶠乃笑而挽之曰:「事跡可疑,人心難信,兄有別遇,弟實傷懷。望兄擴天地之量,勿以前非為恨,幸矣。」道曰:「得我賢弟回心,實為獲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調一詞以敘情曰:「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別?寸腸欲裂。百計千愁無處訴,今喜故人重接。   滿酌霞觴,長歌皎月。與你共歡娛,海誓山盟,大地齊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跡,凡有事必先議而後行。言則同心,事則同志,平居閒暇,勤習經史。然形骸雖隔,渾乎一氣之貫通,而私愛之密,浹於肌膚,淪於骨髓,信若鳥之鴛鴦,枝之連理也。   厥後蘇易道、李嶠、杜審言、崔融四人,結為文學四友,同入鄉試。道得占魁,抵京聯捷,授咸陽尉。即差人抵家,及臨趙州,來接李嶠三友,修書問候。   嶠因鄉試未就,憂悶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卻之不已。時聞價報:「蘇老爺任上差人來此。   「嶠喚入,接書開讀:」辱愛生蘇易道頓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別顏范,夙經載余,朝夕企想,但覺晝長夜永,倦理於正事,惟懷攜手並肩。今者,忝居是任,實出於賢弟之教誨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馳左右。今者,特差人來接駕,萬祈追念燈前月下、意契心孚,稟達尊翁、尊堂,治裝秣馬,遙駕光臨。生當懸榻預待。倘或見卻,生即洗肘掛印,棄職而歸,決不爽朗盼想。   臨書之際,已曾淚染雲箋,尚檢污痕可驗也。萬惟心照賜臨,幸甚!   道再頓首。「   嶠見來意段勤,甚喜。即稟父母,便擇日同差人趕程。越二日方至。嶠嫩質未經遠涉,陡覺體倦,暫停行旆,寓宿於陳鄉宦宅傍。閒敘之際,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陳茂春老爺轉賃者。亦曾居南京戶部尚書之職,但無男嗣,懶於任政,致仕歸家。惟有一女,名喚玉英,年登二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父母珍惜,如執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門,嶠趨視之。春得睹其英容異俗,盼其丰采拔塵,即遣僕詢其居址。僕回答曰:「此大叔乃趙州李岳老爺之子,名嶠,因往蘇老爺任,經此暫歇,少舒勞頓。」   春聞言,即盛設筵,遣僕來請。嶠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卻,只得強而赴之。   春下階迎接,禮貌甚恭。嶠驚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東焉。春曰:「令尊大人與下官仕途相會,甚為知愛,不意今日得會足下,實萬幸也。」嶠方知來歷,遂放懷款敘。至暮,辭別。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數日,方肯與子行矣。」   即遣僕搬移行裝,收拾池館一所,玩器兼備,更深延入寢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內與夫人言曰:「吾觀李子有絕世之姿,奪標之志,異日變化,與吾職可並也。若得此子為婿,良願足矣。」夫人亦大悅。   春遂默修書,遣僕竟投趙州,來見李公,獨言親事。岳接書視之,乃知陳茂春將女許嶠,同夫人趙氏大喜,即備表裡二端、金鈿一對,權為定儀。囑僕曰:「汝大叔往咸陽蘇老爺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僕回,將書並禮遞上,春大悅。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嶠登堂告別。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懷。」嶠從之。回館吟一律以懷道曰:「蕭條愁兩地,獨院隔同群。一夜原為家,多旬不見君。馳心如白日,牽意若歸雲。更在相思處,規聲徹夜聞。」   嶠詠畢,無聊,縱步池畔觀蓮,見錦\鱗逐對,戲濯浮沉。   轉眼間,俄見飲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鈕環緩步摘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臨世,渾如月姊離宮。   金蓮動處,湧起千嬌;寶髻雲欹,涵生百媚。嶠見之,不覺魂飛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趨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顏斂衽答禮,不能一談,斂跡而去。嶠回館中,切慕之極,料是無緣再會,聊占一絕書壁以記焉:「玉貌新妝束,雲鬟若點鴉。顧影鸞朝鏡,回盼燕蹴花。天姬愁入俗,月姊笑離槎。珍重輕盈態,黃金不憚誇。」   玉英自避生歸房之後,想:「是何人得至池畔遊戲?觀其英容,雖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雖未沾春,而風情世態,必然盡識矣。」自此,針刺之功頓釋,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雖死亦無遺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一會文君想我懷,胸中愁緒向誰開?題橋不亞相如志,作賦應高子建才。羅幃繡幕重重閉,春色緣何入得來?假饒不遂于飛願,一點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摹地相逢,各懷企仰。   次日,嶠登堂拜別。春具白金五十兩為贐。仍設大宴,請夫人之弟來陪。嶠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見其恭敬親厚,愧赧無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嶠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敘至暮,筵散回館,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誠\天賜也。」   黎明告別,春致餞,乃祝曰:「秋闈逼近,可速回應試。」   嶠致恭領諾,拜別。   直抵咸陽。把門人報知,道整冠趨出迎接。延入內衙,慰問勞頓,並詢家屬。遂設盛筵暢飲。更深就寢,仍效昔日于飛之樂,其情愈加稠密。嶠將陳茂春親事述知,道稱賀至極。   次日,行一切政務,先請問於嶠,然後施行。故一時政教號令,悉合民心,功績大著,皆嶠之力也。   時道報升北京鳳闕舍人,即欲臨任。嶠告歸赴試。道不敢留,謹具白金百兩,又表裡等物,差人護送,致酒餞別,遂作五言絕詩一首,以懷歉云:「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歸。雲山從此隔,淚透紫羅衣。」   嶠曰:「不為功名之念,決不敢別於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耶。」   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相思春樹綠,千里各依依。才得月輪滿,如何又帶虧?桂花香不落,煙草蝶只飛。一別違消息,桃源浪暖期。」   嶠別道抵家,將陳茂春親事備述於父母。父曰:「良緣奇遇,門戶相當,真可尚也。你能奪標歸娶,方能稱志。」   及時值槐黃桂噴,嶠與表兄杜審言、契友崔融三人入試。   嶠得占魁,二人居於榜列。是時同赴京都。道接見,喜極,列筵,暢飲達旦。   嶠榮擢探花,欽賜遊街。時烏紗冠頂,金帶懸腰,更兼顏華色麗,真飄飄焉當世之神仙。而同僚見者,無不切慕。除授廬州別駕。言擢進士,授溫城尉。融擢進士,授袁州刺史。道設宴於會館餞別。緬想當時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寵命,誠\為文學四友可也。   厥後蘇易道以文翰顯時,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韋氏,生三子一女。   李嶠以文詞名世,官拜尚書,娶夫人陳氏,生二男,娶道之女為婦。杜審言恃才高傲,貶後仍拜修文館學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詩賦鳴時,官拜崇文館學士,為太子侍讀,娶夫人高氏,生一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榮超,永垂後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實為罕見。蓋因忠信誠\實,而著為後之龜鑒。   東郭集   趙簡太子獵於山中。虞人導前,嬖奚驂右,捷禽鷙獸應弦倒者,不可勝數。   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怒,唾手奮髯,援烏號之弓,挾肅氏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輕塵蔽天,十步之外,不辨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顧而人言曰:「先生豈相厄哉!昔隋侯救蛇禮獲珠,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內,以延殘喘?異時脫穎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趙孟,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者之道,兼愛為本,吾固當有以活汝也。」遂出圖書,空囊橐,徐實狼其中;三內之而未克,徘徊躊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圖!」乃□□其四足,索繩于先生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胡,蝟縮蠖屈,蛇盤龜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於囊,遂括囊己肩,舉馭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不勝其怒,拔劍折轅端示先生,駕曰:「故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質就地,匍匐以進,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四方,實迷其途,又安能指迷於夫子也?然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   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況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緣木者乎!況田獵,虞人之所有事也。今茲之失,請君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貪而狠,助豹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也,又安敢諱匿其蹤跡哉!「   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已遠,乃作聲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願先生出我囊,解我縛,我氣不舒,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適為趙人逐,其來甚遠。雖感先生生我,然飢餓實甚,使不食,亦終必亡而已矣。與其餓死道路為烏鳶啄食,毋寧死於虞人之手以俎豆趙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又何吝一驅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擁蔽驢後。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於日昃,狼終不能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極力為之拒,遂至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   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將盡矣,先生心口私語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給狼曰:「民俗:為疑必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執之,苟謂我當食,我死且無憾。」狼大喜,即與偕行。   此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見老樹僵立路傍,乃謂先生曰:「可問是老。」   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但問之,復當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樹,且述其始未。   問曰:「狼當食我耶?」樹中忽然有聲如人,謂先生曰:「是當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種我,不過費一核耳。逾年而華,再逾年而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於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賓客,下至農僕,我食之;又時復鬻我實於市以規利,其有德於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斂華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條,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當桑榆之景,求免於主人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見食耶?」復與偕行。狼復饞甚,望見老□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又獸耳,更何問焉?」狼曰:「第問之,如其不問,將□汝矣。   「先生不得已,揖老牛孛,仍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   牛皺眉瞠目,低鼻張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當食汝!我頭角幼時,筋力頗健,老農鍾愛我,使二群牛從事於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我都其事。   老農出,我駕車先驅;老農耕,我引犁效力。斯時也,老農視我如左右手,一歲中,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今欺我老弱,逐我於野,酸風射眸,寒陽弔影,瘦骨如山,垂淚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艱而不能舉,皮骨俱亡,瘡痍未瘥。邇聞老農將不利於我,其妻復妒,又朝夕進說其夫,曰:「牛之一身,無棄物也。其肉可脯,及皮與骨角,可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之門有年矣,何不礪刃於硎以待乎?」跡是觀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於老農,如是其大且久,尚將嫁禍而不為我德矣。汝有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無慾速。「   遙望有一老子,杖藜而來,眉髮皓然,衣冠閑雅,舉步從容。先生自謂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捨狼而前,拜跪泣訴,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救狼之故,先生曰:「是狼為趙人窘,幾死,求救於我,我即傾囊而匿之於內,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為德,而反欲□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決三老。   初逢老樹,強我問之。我答曰:「草木無知,問之無益。」強我數四而問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牛孛,強我問之。我亦無奈,遂問,那禽獸無知,又幾殺我。今逢老丈,是天未喪斯文也。願賜一言而生我。「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丈人聞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脛,厲聲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艴然不悅,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縛我足,閉我囊中,我□□不敢息。又蔓詞說簡子,語刺刺不能休。且詆毀我,其意蓋將死我於囊中,獨竊其利也。是安得不□?「丈人顧先生而謂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盡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爭辯於丈人之前以求勝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謂狼曰:「汝仍匿於囊中,我試觀其狀,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從之。先生囊縛如前。   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強匕摘其狼!」先生猶豫未忍。丈人撫掌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之,子則仁矣,其如愚何!」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而去。   由是觀之,其為人也,而不能以報恩者,是亦狼矣。可以人而不如狼乎?筆辯論班超歸自西域,止於洛陽,閉門養疾,無所逢迎。有一儒生,銳首而長身,款扉投謁,自稱故人。門者辭曰:「君侯久勞於外,精神消亡,不樂於應接,雖公卿大夫,猶不得望見顏色,安問故人!」生聞之,黧然變色,毛髮竦豎,排門而入,即謂超曰:「子當壯年,激功速利,馳誌異域,棄我如屣,跨躍風雲,一息萬里,子固絕我矣,而我與子未嘗絕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於今而垂於後者,我與有勞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見乎?」   超聞之,瞿然而視,且怒且疑,與之坐而問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窮廬,游詠術藝,呻吟典謨,研朱漬墨,占畢操觚,自厭百家,腕脫大書;若史遷發憤於紀傳,伏生皓首於遺經,董子下帷而講授,劉向閉門而研精,相如托諷於詞賦,楊雄覃思於《法言》,彼皆收功於既死之際,成名於隔世之間,樂為迂闊,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揚眉吐穎,含毫銳思,或逞才以效能,或□藻而綺靡,寫幽思於尺素,垂空言於百世,雖聖智之有餘,諒非爾而莫濟。僕誠\不與吾子立,故逃爾而遠逝。於是要□具之劍,擁豐特之旄,左執鞭弭,右屬□橐,射泓玄之流,招劇季之豪,望蒲類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鳴鐸伊吾之野,飲馬長城之窟,羈名王於轡\組,膏猶豪於鐵鉞,橫四校於龍堆,出九死於虎穴。但見千車雲屯,萬騎雲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紛紛紜紜,天動地趿,智者為之愚,勇者為之怯。設於是時,固已銷鋒斂跡,顛倒筐筐,聞鉦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膽讋,又豈能出一奇、畫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虛得,功不可以幸取,勞之未圖,報於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進而言曰:「吾聞大功無形,大利難名,仁人垂德於不報,志士弛榮而不爭。凡我之功,遠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緬縷,近在子身,何獨未喻?子游京師,困於逆旅,與我傭書,來其官府,握手終日,未嘗厭汝。工汝字書,順汝指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賴。及為令使,掌書蘭台。晨入暮出,必與汝偕,言無汝違,行無汝乖。   夫何一旦絕已固之交,結無信之友,壞可成之功,造難就之計;捨聖賢之業,操不祥之器,乘機蹈危,以徼一時之富貴?然我猶圖封官之勳,忍投地之恥,將全汝交,未即背棄。若乃戎車竟野,伏鉞瞻師,文告之修,我記汝詞。虎符尺籍,有所征發,我傳汝信,應期而合。或移書而安文,或安屯而數實,或計功於幕府,或通信於鄰國,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於墨,上書乞兵,我寫汝心,卒獲所請。汝厭西上,情懷百首,泣血騰章,實我所摹。汝姊陳詞,悲歎激切,感動天子,實我所書。   既而,還旅窮荒,懸車帝裡,微我之惠,何以及此?雖然,此特其小小者耳。若夫舖張鴻休,潤色弘烈,書之施常,列之簡冊,使汝得以流芳聲、騰茂實,光明融顯,千載而不滅者,其功豈易易哉?今子徒欲誇淺\近之效,忘本原之義,是何異於始皇之疏傑,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願安汝聽,少窮我臆。昔汝先君,間關抵蜀,我在童髦,資其簡牘。逮汝兄固,父書自續,念我前功,復見汝錄。我乃竭其管見,投以寸心,道葉膠漆,利同斷金。相其成書,蔚為詞林。向使固不恆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業,傚尤於汝,則孰為之綴詞,秉翰以成其製作哉?且夫萬里封侯,立功異域,榮則榮矣,孰與夫論道屬書,為世儒宗,以間父之績?薄伐西戎,恢我疆土,忠則忠矣,孰與夫繼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漢之光?向使戎敵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斬使之恥,獸心坌躍,狙詐焱起,吾將見汝膏身縣度之墟,暴骨棄之於野,生為囚俘,死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勞大而功細也。」   超聞期言,□首流汗,揖客門外,自愧不學,卒以慚死。   虯鬚叟傳   呂用之在維揚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遇公私來,悉令偵覘行止。劉妻裴氏,有國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然亦憤惋,因成詩三首曰:「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日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金盃倒覆難收水,玉軫傾剞懶續絃。從此蘼蕪山下過,只應將淚比黃泉。」   其二「鸞辭舊伴知何止,鳳得新梧想稱心。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將散信沉沉。已休靡琢投泥玉,懶更經營買笑金。願作山頭似人石,丈夫衣上淚痕深。」   其三舊嘗游處偏尋看,睹物傷情死一般。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窗下月空殘。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河去住難。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干。「   詩成,吟詠不輟。因一日晚,憑水窗,見河街上一虯鬚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瑩,如曳冰雪,跳上船來,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鬱塞之氣?」   損具對之。客曰:「只今便為取賢閣及寶貨回,即發,不可更停於此也。」損察其意必俠士也,再拜而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除根,豈更容奸黨?」叟曰:「呂用之屠割生民,奪民愛室,若令誅殛,固不為難。實愆過已盈,神人共怒。只候冥靈聚錄,方合身百支離,不唯難及一身,須殃連七祖。   且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曰:「呂用之違背君親,持行妖孽,以苛虐為志,以淫亂律身。仍於喘息之間,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錄其過,上帝即議行刑。吾今錄爾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劉氏之妻,並其寶貨,速還前人。倘更悅色貪金,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見所適。   用之驚懼,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並□金及裴氏還劉損。   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鬚亦無跡矣。   俠婦人傳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簿。   會北兵動,留家於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貧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   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面,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緒無聊。   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戚,不復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   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   旬日,果有客,長身虯鬚,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敘姻戚之禮。留飲。   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漏洩,又疑兩人欲圖己,大悔懼,乃紿曰:「毋之。」   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慾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亦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於客。   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   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制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唯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取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復護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淚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甚謹,具食,不相問詢。   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請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與欲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麗人來。」逕去,不返顧。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金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第十卷鍾情麗集   時有辜生者,輅其名,本貫廣東瓊州人氏,丰姿冠玉,標格魁梧,涉獵經史,吞吐雲煙,其士林之翹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爾有祖姑,適臨高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為土官,即爾之表叔也。經今數載,音問杳然,疏間之甚也。孔子云:」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此人道之當然。   即辰春風和氣,景物熙明,聊備微貨,代我探訪一度,以將意耳。「生唯唯聽命,收拾琴書,命僕僮佑哥從行。   生既至,入謁表叔,見之盡禮。乃引赴中堂,進拜祖姑暨嬸並諸兄弟,皆相見畢。於是諸親勞苦,再三詢及故舊,生一答之,盡恭且詳。乃館生於西廡清桂西軒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暉堂,揖祖姑,適瑜侍焉,將趨屏後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階與生敘禮。生竊視之,顏色絕世,光彩動人,真所謂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後,祖姑甚鍾愛生,晨昏命生與瑜侍食左右。一日,謂生曰:「諸生久失訓誨,汝叔屢求西賓無可意者。幸子之來,姑捨此發蒙,一二年間回,不晚矣。」復顧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與之,勿以吝嗇。」女唯唯聽命。生亦拜謝。然生雖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動靜有常,言詞簡約,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親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擇日設帳,生徒日至。雖注意於書翰之間,而眷戀之心則不能遏也,纍纍行諸吟詠,不下二三十首。不克盡述,特揭其尤者,以傳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懷二律,詩曰:「連城韞匱已多時,恥效荊人抱璞悲。白璧幾雙無地種,靈台一點有天知。青燈挑盡難成夢,紅葉飄來不見詩。寂寂小窗無個事,娟娟斜月射書幃。」   又:「多愁多病不勝情,悵味蕭然似野僧。綠綺有心知者寡,箜篌無字夢難憑。帶寬頓覺詩腰減,身重應知別恨增。獨坐小窗春寂寂,感懷傷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並標書於其上曰:「進御之餘,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生但謂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乃制《西江月》一詞,命佑哥持以謝云:「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雲。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雲箋裁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生得此簡,歡喜欲狂,不覺經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願也,惟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於瑜。然瑜馴謹穩實,生挑之,不答;問之,不應,莫得而圖之。   一夕,月初出,叔嬸會飲於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揮之,使先行。   生徐徐後至蘭房東軒之隅碧桃樹下,遇瑜獨歸。生曰:「五姐何歸之速耶?」瑜曰:「倦矣,故歸。」生曰:「久懷一事,欲以相聞,不識可乎?」女以他辭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羨,健羨!」生曰:「不為是也。」女不答而去。   生大慚,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懷,遂制平韻《憶秦娥》以洩悒怏之意雲。   「億秦娥,憶秦娥,無意奈渠何!一場好事,從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畢竟閒過。「   一日,生在外館,女潛入其所居之軒,發其書笥,見所作之詩詞,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記歸錄,至「白璧」「靈台」之句,感歎移時。及察見生之容色變常,飲食減少,頗憐之焉。   一夕,女晚繡綠紗窗下。生行過窗外,偶念周美成詞「些小事,惱人腸」之句,瑜隔窗問曰:「四哥何事惱愁腸也?盍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歸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   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   女曰:「何不撥之乎?」生曰:「誰肯與我撥之?」女笑而不答。生欲進而與之語,自度不可,於是退居軒間,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動》詞以識其事:「萬緒千端,惱人腸肚事,有誰共說?多麗多嬌,有意有情,特地為人撩撥。綠紗窗晚珠簾卷,繡床上描花模月。如簧語,一聲才歇,千愁頓雪。   惟恨衷腸未竭。空惆悵,歸來又成間絕。一片乍滅,千種仍生,擁就心頭如結。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設?休猜訝,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覽之,擲地曰:「我本無此意,四哥何誣人也!」   僮歸以告。生殆無以為懷,乃於軒之西壁墨一鶯,後題一絕於上云:「遷喬公子匯金衣,獨自飛來獨自歸。可惜上林如許樹,何緣借得一枝棲?」   見者謂其題鶯,殊不知其托意於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碧桃偶過生軒,歸謂瑜娘曰:「向來見西邊軒裡瓊州官人畫一鳥於壁上,甚是可愛。」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軒,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詞,書於片紙之上,置於幾間而歸。詩曰:「金衣今已換人衣,開口如啼卻不啼。自是傍牆飛不起,休悲無樹借君棲。」   生歸,見瑜所和之詩,正想像間,忽見絛桃持一簡至。生視之,乃《喜遷鶯》之詞也。   「嬌癡倦極,御柳困花柔,東風無力。桃錦\才舒,杏花又褪,種種惱人春色。不恨佳期難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據處,有東流游水,西沉斜日。   記得此意,早築盟壇,共定風流策。也不難,愁更休煩夢,務要身親經歷。   欲使情如膠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廂待月,藍田種璧。「   生得此詞,大喜過望,願得之心逾於平昔,每尋間,便思與女一致款曲,終不可得。   後二日,表叔赴縣,嬸又寧歸,女乃潛出,直抵生軒。生偶輟講而歸,適瑜在焉,揖而謝曰:「往日之詞誠\能踐之,雖死無憾。」瑜曰:「前詞聊以寬兄之意耳,豈有他哉?」生曰:「所為」身親經歷「者,果歷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   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謂瑜曰:「輅自二月來抵仙鄉,今則□莢已三更矣。自從見卿之後,頓覺魂飛魄散,廢寢忘餐,奈何無間可乘。今蒙下顧寒窗,而輅偶出適歸,抑且不先不後,豈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見拒,此輅之所深不識也。」瑜曰:「兄言良是,妾豈不知而為是沽嬌哉?抑以人之耳目長也。」生曰:「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堅石也穿,但遲之歲月而已。」   生曰:「青春易擲,若遲之以歲月,豈不錯過了時節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淺\,無有深謀\遠慮,在兄之圖之,則善矣。」言未已,忽聞眾聲喧嘩,遂遁去,不得再語。生乃制《浣溪沙》以記其事雲。歌曰:「雲淡風輕午漏遲,晝余乘興乍歸時,忽驚仙子下瑤池。   有意鶬窗下語,無端百舌樹梢啼,教人如夢又如癡。「   一日,生陪叔嬸宴於漱玉亭中,生辭倦先歸。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那!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後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倖何異?」   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覺人聲稍近,遂隱去。生作《減字木蘭花》以思其實焉。   「小亭宴罷,偶到薔薇花架下。忽驚蘭香,獨立花陰納晚涼。   手拈花瓣,輕輕整頓頻頻看。花落花開,厚薄之情何異哉!「   又一夕,叔嬸俱赴鄰家飲宴,生獨視軒中,悵悵然若有所失。正憂悶間,忽見瑜娘掀扉而入,謂生曰:「兄何憂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腸斷為可惜耳。」女曰:「何事腸斷?」生曰:「盡在不言中。」女曰:「妾試為兄謀\之。」生曰:「卿言既許矣,不可只作一場話柄,恐斷送人性命。惟子圖之。   「女曰:」兄尚不念圖,況妾乎?「生曰:」輅圖之熟矣。「   女指牆,謂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雖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數仞之牆,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圖者,其計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達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從而已。事若不遂,當以死相謝。第恐兄之不能踐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歡,女不從。正反覆間,忽聞叔嬸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鳳凰台上憶吹簫》之句以示女云:「水月精神,乾坤清氣,天生才貌無雙。算來十洲三島,無此嬌娘。堪笑蘭台公子,虛想像,賦詠《高堂》。何如花解語,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親曾見□娥,降下紗窗。又以將合,風雨來訪。記得何時,約言難踐,空愁斷腸。   腸斷處,無可奈何,數仞危牆!「   生念瑜娘之言,欲實其心,奈何無路可達。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暉堂安寢,則身可通矣。」遂稱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詐之曰:「近來數夜臥此軒間,才瞑目,便見鬼魅或牛頭馬面等來相擊鬧,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為意。昨夜又夢一長牙者,語余曰:」明日大王來請你,你勿復起。「不覺今日身體沉重,不能起也。」叔聞此語,大驚,遂移之東軒,命其小子名銘者伴生寢焉。生思念:「本欲設計尋入中堂,只得移向東軒,無以異於西軒也。」至夜半,佯狂大叫。舉家驚視,生良久始言曰:「向見一人冠黃巾,同昨所見長牙者坐,罵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強要起。「黃巾者曰:」大王請先生去作平賊\露布耳,無他也。「言未已,又見一紅髮尖嘴者至,曰:」連忙去,無羈滯。「   將促余出,我與□敵良久,喜諸人起來,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聞言大驚,令請良巫祈禳。生乃厚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臥,恐性命難保。   除非移入中堂,則無事矣。「彼時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漸安,日則肄業於軒間,夜則歸宿於堂上。   一日,夜靜,生步入蘭房西室之前,正見瑜於月桂叢邊焚香拜月,生立牆陰以聽之。吟:「爐煙裊裊夜沉沉,獨立花間拜太陰。心事不須重跪訴,□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訖,突見生至,且驚且喜曰:「聞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會乎?」乃相與攜手入室,明燈並坐。生熟視之,容貌愈嬌,肌膚愈瑩,情不能忍,乃曰:「我腸斷盡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堅意不從,曰:「妾與兄深盟密約,惟在乎情堅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間也。苟以此為念,則淫蕩之女者也。淫蕩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雖不從,輅之至此,設使他人知之,寧信無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雖不能自持,然見其議論,生亦喜其秉心堅確,不得已而從,遂相與坐談。女曰:「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歎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生之才貌。見兄之後,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於張生,第妾鄙陋,無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選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日之遇,固不異於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豈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慾相期美滿於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圖片時之樂,玉壺一缺,不可復補,合巹之際,將何以為質耶?」生曰:「此事輅任之,勿慮也。   但不如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請勿疑。「女曰:」諺語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正此之謂也。兄自此勿復舉矣。「生興稍闌,乃口念《菩薩蠻》以贈之:」不緣色膽如天大,何緣得入天台界?辜負阮郎來,桃花不肯開。   芳心空一寸,柔腸千萬束。從此問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借問朝雲暮雨,何如地久天長?慇勤致語示才郎,且把芳心頓放。   苦戀片時歡樂,輕飄一點沉香。那時三萬六千場,樂汝無災無障。「   生自後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經意。一見生有異志,則正言厲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詞以示生焉。   「堪歎寶到碧紗廚。一寸柔腸千寸斷,十回密約九回孤,夜夜相支吾。   駒過隙,借問子知乎?弱草輕塵能幾許,癡雲閣雨待何如,後會恐難圖。「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一絕云:「青鸞無計入紅樓,入到紅樓休又休。爭似當初不相識,也無歡喜也無愁。」   女見此詩,笑曰:「兄豈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豈不喻?但以興逸難當,姑排遣之耳。」暨晚,生歸獨坐,自思:「費盡心機,得達女室,終不見從,必無意於己也。」   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歎,憑幾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   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於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於茲矣。   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於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於心,亦且有愧於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琋也。苟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   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並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婐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   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   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   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   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於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後日之圖,則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後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於門下,人皆罔知,誠\恐他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   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於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於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於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願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璧夜光珠。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碧沼鴛鴦交頸處,妝台鸞鳳下來時。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艷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後,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洩,罪及於已。一日,四桃上書諫曰:「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於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琋.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於己身,抑且玷辱於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悔難追,噬臍莫及。苟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歎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   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   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雲。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並四桃所諫書以示。   生讀之赧然。詩曰:「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雲遮便覺殘。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後,暮聚曉散九月餘,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僕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後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淒涼。」   又詩「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淒淒。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並留題一絕云:「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閒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併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淒淒。見說君歸,頓松金釧,暗減玉肌。   吁嗟後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驅馳來戚里,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餘香。月下深盟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後,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俗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   生有詩以贈之曰:「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倖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學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雲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麼?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似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歎人生不如月。   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微香親書於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   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淒然可掬。   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   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歎長吁、愁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   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   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於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歎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歎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珮玎璫,別後空惆悵,永巷閒幽。   行雲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   仙境裡,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   「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畢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   自從別後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後,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我生幸值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   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   黃金買笑何足吝,白璧偷期休更猜。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暗麝芬芬百合香,綠雲繞繞雙烏綰。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絕似□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   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僮僕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素。數向花前密約時,同於月下深盟處。   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床。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   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回首白雲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   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雲歸楚峽。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   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惟有多情舊知已,每把甘言慰愁耳。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慚不已。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誇,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於其首。微香又攄妙思,作《並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裡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牛孛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鸞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   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曾向朱崖開絛帳,忽從戚里遇嬌婷。   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裡。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誇妍。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   紅葉飄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直入蓬萊第一層,雲軒謁拜許飛瓊。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   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醉風芍葯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絕似□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   翻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   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   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求作狂歌贊並美,聊傳盛事記佳期。   「生自別瑜娘之後,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   奈鱗鴻杳絕,後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於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之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於是復館生於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   不勝舊遊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雲。詩曰:「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後值冬。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遊蹤。重臨桃柳三三徑,專憶高唐六六峰。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   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籛浽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後一日,生侍祖姑於春暉堂上,忽見堂側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牆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於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顧生云:「自此路可以達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靜,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女已睡熟矣。   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憑幾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寒。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杆。」   生覽畢,亦口點律詩一首云:「再到天台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何當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慢說別離情最苦,且誇歡會事重新。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於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後夜復往,堅閉重門,無復啟矣。女方悔己前非,咎生薄倖,終日閉門愁坐,對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回頭恨□章台柳,赧面慚看大華蓮。只謂玉盟輕蕩洩,遂教鈿誓等閒遷。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   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時不合失於漏洩,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渝,妾之怒聊以試兄耳。」   亦續吟一律云:「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慇勤尚可憐。任是春光先漏洩,忍教月魄不團圓。莫言幽約無人會,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後,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論,瑜曰:「微之才調何如?」   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艷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雲雨間,誰憐鳳偶閒?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台覓綵鸞,金波依舊團。   「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知何人所作也。記始於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並《會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時文人所稱羨。《西廂記》之權輿,其本如此也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愁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此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   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苟非有製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樽酒,猶不能無動於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   生曰:「」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灑向陽台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於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雲。歌云:「西江月上團團,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歎。回首真堪歎,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閒。   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我們,且作風流傳。「   初交通後,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慾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歸計,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達禮,必無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後園暗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於叔嬸,乃厚結銘心。   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使叔嬸知之,負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於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潛出。與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並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於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字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綵鳳孤飛,綵鳳孤棲。   別後相逢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萬點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來?峽口雲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哀。落葉滿空階。真個是,真個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後,命僕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僕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僕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   次日,覆命僕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傳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雨散雲收成遠別,花紅柳綠為誰春?不堪回首紗場上,風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於「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千里相思愁裡句,幾番歡會夢中身。天邊依舊當時月,洞口時非往日春。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以詩一律而絕之焉:「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倍慘然。已按赤繩先系足,免勞青鳥再銜箋。任從柳色隨風舞,莫惜韶光徹夜圓。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今日翻成班氏扇,當時休制薛濤箋。玉簫已負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名籍甚,郡邑鹹欲舉生為庠生。生父愛子,不欲遠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休息。生潛喜,乘間言於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避五六個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於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於其旁曰:「腸斷情難斷,春風燕又回。東風和且暖,雅稱結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後,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於九泉之下,不及與君訣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   未審計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於父母,三也。為今之計,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於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後、四更前,正其時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僕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上,喜不自勝,且曰:「醜陋之質,於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   「生然其言,遂並枕於玩月亭右廂階下。俄而,婢女數輩捧饈餚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亦足以見吾二人之□敵也。「   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況當明媚景,正是艷陽天(生)。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風輕萬籟寂,露□百花鮮(生)。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連。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連枝橫鑒發,素暈隔簷穿。更漏轉三鼓,槐陰過八磚。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織女偷情看,□娥著意憐。   千年逢一會,二鳥降雙仙。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舊恨應皆釋,新愁覺欲顛。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冰壺雙髻執,羅扇小鬟掾。並枕挨肩玉,低鬟動髻蟬。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獻酬多節重,議論每牽纏。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可羨唐商隱,堪誇燕麗鮮。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湧泉。孟郊應退捨,蔡琰可齊肩。轉戰敵逢敵,擒詞玄又玄。剡籐煩字掃,香劑倩思研。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偏。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交加連理樹,掩映並頭蓮。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鳳蠟搖紅影,龍涎薰碧煙。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   了畢平生願,深酬宿世緣。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成,女出雲箋。命小桃書畢,已四鼓矣。個復就枕,但立會而已。生口占一絕云:「名花並立笑春風,誰識常空一竅通。欲驗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後,幽會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來暱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昨夜東風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翠華。春透錦\衾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節熔。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台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   「半夜牙床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若教當日襄王識,肯向陽台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膠不漆自相親。兩身忘卻誰為我,恐是天生連理人。」   一日,祖姑獨坐春暉堂上,生侍之,顧生,謂之曰:「昔傳姻事為」下玉鏡「,何謂也?」生以溫嶠事為對。祖姑曰:「汝知發問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復曰:「汝宜益加進修,吾之女孫,誓不他適,當合事妝,亦使溫嶠之下玉鏡台也。」生拜謝。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從之。「豈虛語乎!」生曰:「明日當辭歸,遣媒言議,勿失時也。」   明日,遂告歸。及抵家,以祖姑之語告其父。父欣然從之。   擇日命媒行。既至,以所來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眾超群,可敬可愛,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譏笑何?」   媒曰:「何傷乎?溫嶠之下玉鏡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適程氏,舅之子也,況乃孫乎?自古迄今,但聞傳其事以為話,未聞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嬸允之,遂備黃金二錠、羊一牽為定禮。生婢有名朝華者,從媒同至,乃出書以示瑜。瑜披讀曰:「玉真小娘子妝次:輅世忝姻緣之契,締結絲蘿;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門館。詎意天緣會合,親逢曠世之嬌嬈;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榮生意外,喜溢眉間。緬想淑候,蘭蕙其芳,冰霜其潔。秋水為神玉為骨,傾國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風起,藹然謝道韞之才;寒藻漾漣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誠\所謂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輅一寒如此,百技無能,才匪逮人,貌非出眾,忝得一拜於雲階,幸已足矣。何況側身於玉樹,恩莫大焉。   粉身不足報深恩,萬死亦難酬厚德。捫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間太夫人因親致親之言,歸心如箭;今見椿府君執柯伐柯之舉,喜意若川。倘若叔嬸再不他辭,想應汝我心諧所願。百歲姻緣,在此一舉;千金會合,於此片時。專望竭力贊襄,毋使青蠅諧白玉;同心協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則平生之心願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茲因媒氏之行,敬緘鸞而申微悃,特訴鳳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體,永終百歲之期。不宣。「   後二日,媒氏告歸,瑜乃出箋以寄生。書曰:「伏自一別,倏爾旬餘。蝴蝶之粉未干,麝蘭之香猶在。松竹之表,嘗彷彿於目睫之間;金石之盟,每念昭於心胸之內。忽喜冰人之傳事,又兼雲翰之飛來,千欣!千喜!恭惟文候,學貴天人,博通古今,風采聯賈少年之弱冠,文華負李長吉之奇才,誠\所謂文苑中之英華,士林中之翹楚者也。瑜也,貌微無艷,才非道韞,自謂於世而無取,夫何在兄而見憐!幽谷發陽春,多感吹噓之力;葵花傾曉日,幸蒙光照之私。   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詎意人心有欲,天意果從。因親復得致其親,莫非命也;發願竟能諧所願,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個自知者,自此生順死安而無復憾。   事已定矣,言更何雲。惟冀尊所聞行所知,益勵占鰲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佇看協鳳之祥。不須待月於西廂,正好挑燈於北牖,毋使前人獨專其美,免思微弱以喪厥躬。伏乞鼎調,以副時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臨,遴選其民俊秀者補弟子員。鄉老舉生為庠生。後數日,生父□書以告瑜父。生乃吟詩一首,並寫花箋以寄瑜雲。詩曰:「書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換藍衣。微軀從此如鷹系,佳兆何時協鳳飛?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廂明月為誰輝!幾回暗想蘭房事,不覺臨風淚雨霏。」   瑜得生書,亦作一啟並歌一篇以復云:「寂寂蘭房愁獨倚,忽見長鬚致雙鯉。雲是瓊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黌宮裡。入黌宮裡為何如?漸磨仁義樂菁莪。方巾員領真超卓,黃卷青燈好切磋。君不見買臣衣錦\歸鄉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見縣官負弩迎相如,至今千載揚芳譽。男兒得志皆如此,男兒莫厭窮經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濟濟紆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氣象高。心通萬卷猶嫌少,日誦千篇不憚勞。此時已入文章島,如今遂卻平生志。   鏖戰文場應可期,太平治化真堪異。蒲柳應知得所依,鳳凰何日又同飛?坐看花誥班班降,羞殺人間俗子妻。   「僕歸,將詩以示生。生與同學生覽畢,無不歎服稱美者。   其啟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無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喪,今日之放心在君當收。」又云:「莫為蒲柳之姿,墮卻雲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見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見全篇以書記焉。   鍾情麗集(下)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   而生以守制故,不暇理事,不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纍纍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鵲橋仙》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干,腸一寸截成千寸。   《瑞鷓鴣》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消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   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   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蕭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   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   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陌,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寒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   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   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已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學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絛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絛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畫,上題有詩,附錄於此: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侖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綵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   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   右調《佳人呂玉簫》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璫璫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   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   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   右調《美人弄琵琶》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已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   瑜遂命絛桃取酒,與生共飲;覆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絛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慇勤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   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   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   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呼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學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覆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之誠\,上達高明之聽。   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干。   春苑花開,悵滿艷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   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儘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辜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期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豈拋綵鳳文鸞,去逐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顏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期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學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鳳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床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干信是淚難干。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學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   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遊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干。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無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迴春寂寂,館娃愁重雨。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吟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既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   去日漸多來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干。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暮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徑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艷,青鳥慇勤為探看。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干。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豆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摟。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   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鹹曰:「不知。」詢之哥,始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飲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今有恙妾何安。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遊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延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生。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憂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   已而,細訴衷腸,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淒慘。   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是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以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   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艷色中,夏景繁華里,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   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字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   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情乍深漸妮親,頭□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   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系。   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   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   情粘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生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   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   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羅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洩,好教雲翼早相從。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   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   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蘭房寂寞》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繞欄濃艷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此生鶯花誰是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飄零到海邊。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扁舟駕浪》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也知平日優遊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棹搖風》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既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雲。詞名《一剪梅》:「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摟,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   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學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璧。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雲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粘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和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卓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   瑜娘供狀:「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傷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捨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   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覽畢,以硃筆判曰:「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徑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鬱鬱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   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今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   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之符氏,恐開爭佔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人坑從今填滿。   曠夫怨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淒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   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在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   「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發系生之臂,生亦摘發以系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念《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紲,我獨生還。   恩情萬種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   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   啾啾唧唧,綵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   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也。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愁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波波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瀟。」   又詩曰:「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訣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自吊云:「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   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相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   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   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   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枯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若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謙,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兄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   「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干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冬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金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暌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慼,怨恨淒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鍾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   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采之。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首獻賦曰: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鍾獨異。   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月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沖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洒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鍾,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   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月荅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翽翽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   雖文蕭之絆綵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苦,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嗚呼!噫嘻!吾之與子,交情之至,止於此矣!方跨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赴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久長,此情之鍾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佳期,望穿眼,念日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鍾而為苦之一也。   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鍾而為苦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龍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鍾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哀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言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誓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之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歟!乃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   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始。情之窮,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終!「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同生死人妾瑜拭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實人情之至願。皇天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秉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恐情命短短,物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命,親卻不從;將殞滅微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相見。室邇人遐,空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傳來,瀏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洩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采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住月餘,不復通其消息,愈加憂怏。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生接卮,亦吟以復云:「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知,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令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   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   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記,傳之無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張於湖傳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於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云:「西風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於湖見詩,遂上京應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   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餘閒,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   。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於壁上題詩一首云:「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北去搜千疊,南來轉萬蓬。不欲趨朝去,江邊學釣翁。」   題畢,歸衙。   後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   帶領伴僕王安,僱船前去。   來到揚子江,過金山寺,見十數人駕快船一隻,問云:「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的麼?」於湖叫王安答道:「只說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於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閒行遊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遊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八月天氣,尚且炎熱。於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寺觀,燒湯洗浴。」王安行無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後請進。」門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傳語請入。   王安報知於湖。於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丰姿憐俐。於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韻。」遂調《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半舊鞋兒著穩,重糊紙扇風多。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夭桃色重。   強距公雞快鬥,尾長山雉梟雄。燒殘銀燭焰頭紅,半老佳人可共。「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於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遊玩至此,天氣炎熱,敬到上宮,借求一浴。請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絛,紅月荅履,約有二十餘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於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前,稽首施禮畢,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   於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於湖曰:「好個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問觀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相公沐浴。於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便問:「門公多少年紀?」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於湖曰:「你在此幾年?」門公曰:「有二十餘年。」於湖又問曰:「你身上衣服,誰管你的?」   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過日。」於湖謂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王安取與門公。門公拜謝。於湖就問門公曰:「方纔鶴軒相見,姓名什麼?哪裡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於湖曰:「她的宿房在哪裡?」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已,被女童來請相公晚齋撞散。   於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拜謝。」觀主曰:「無傷。如若未行,寬住幾日。」   當晚齋罷,於湖閒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閒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餘個道姑盤環而坐,知客中坐撫琴。於湖歎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正看之際,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於湖慌忙而轉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願足知。」遂題詩一首於粉壁,以歎其美:「星斗當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慘然。」   尾後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早齋。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曰:「知客有請。」於湖即至知客房中,分賓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於湖曰:「冒瀆多端,不罪幸矣。」觀見壁上有詩,而讀曰:「曉日瑤台夜氣清,天風吹落步雲聲。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山月正明。」   於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吹落步雲聲「。」於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來,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於湖曰:「小生衝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知客拆開讀之曰:「誤入蓬萊仙洞裡,松陰忽睹數嬋娟。眾中一個最堪憐。瑤琴橫膝上,共坐飲霞觴。   雲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餘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於湖曰:「休要見笑。」   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於湖曰:「小生誠\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知客落筆即寫《楊柳枝詞》一闋云:「襄王魂夢雲雨期,兩心癡,子今無計戀瓊姬,自著迷。   道心堅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挨屍。「   寫罷,於湖觀看,大笑。知客曰:「班門弄斧,幸勿哂焉。」   於湖曰:「誠\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然於湖看畢,亦作《楊柳枝》詞以奉云:「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   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清淨堂前不捲簾,景幽然。閒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   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閒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於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於湖謝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齋,會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他進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侄兒幾時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眾道姑還禮,俱各請坐。   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侄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觀主曰:「幾時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舉,二月初九日頭場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觀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觀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日,另討船回去。」   必正同門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後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裡相訪訖。閒坐之間,問門公姓名。   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問曰:「東廊盡頭那個道姑,姓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無有不能。」必正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個客人,姓何名通甫,號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紬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人說我將衣服送你。」戚公謝曰:「小人謹領。」必正就調一個《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妙常微笑曰:「在哪裡?請進。」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妙常讀曰:「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   絕世儀容瓊姬態,傾城國。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請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   必正曰:「知客是幾時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曰:「觀主有請。」必正即回。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觀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悅,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暗暗喝彩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必正喫茶。必正即到房內,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几上,燒炷好香,打個稽首,請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後知客亦撫。」撫畢,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必正見書廚未鎖,開拿一部《通鑒》來看。內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   讀曰:「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慾火難禁。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亦寫《西江月》一首云:「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   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案頭經誦《南華》。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綵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鑒》安頓了,卻待轉身,妙常回來,與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妙常曰:「寬坐,取琴來請教一曲。」取琴安幾,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   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淨道場,祝聖之所,寫什淫詞艷曲,調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不可使盡帆。   「有應即對,有問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詞許你?」必正曰:「」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斯言果何謂耶?」妙常回嗔作喜,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   妙常用手來取,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妙常陪笑曰:「罷了,落在你手中。」眉來眼去,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女童如何發落?」妙常就叫兩個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   妙常曰:「你莫比等閒看,我身猶處子,並無點洩。」卸下星冠,脫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歎。」交會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尖。楊柳腰,點點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又有一篇《南鄉子》詞,單道日間雲雨。詞曰:「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褪了褲兒脫繡鞋。   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   雲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云:「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時雲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   輕摟抱,款相從,時間一度一春風。若還得遂平生願,盡在今宵一夢中。「   妙常看罷,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不可污了身體。」必正曰:「總不如錦\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妙常曰:「不要閒說。」必正遂出一聯,與妙常對云:「霎時雲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云:「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也。今夜莫上殿罷。」妙常曰:「待我上殿回來,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牆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必正歡喜無限,吟詩一首云:「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多蒙窈窕慇勤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常看罷,大怒,回詩一首:「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侄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正欲掇梯過牆,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云:「紅輪何苦不銜山?仁立階前幾度看。但得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鐘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   必正關了房門,正欲掇梯過牆之際,只聽得隔牆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斗帳,牢獄牙床。柳眉刀,星眼劍,絛唇槍。口美香舌,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   秦是強,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裡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   「必正即撫。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牆,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攜手到亭子上,並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牆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過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對遊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彷彿一天星斗。颯颯金風穿繡幕,團團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云:蟾蜍一線透湖山,斜倚欄杆偷眼看。仰觀鬥柄橫三點,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妙常曰:「願聞。」必正吟曰:「紅輪何苦不銜山?仁立階前幾度看。但見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期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雲。   正是: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理,恐傷性命。」姑娘聽罷,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   到晚,將酒餚與妙常同飲。正是: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口占《菩薩蠻》一闋云:「芸房空鎖傾城色,萬態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   點染香羅帕,遂我平生願。此處會雲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云:「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雲雨。及罷,即於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密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後,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閒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拭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裡取出一個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卻是《臨江仙》詞一闋,云:「眉似雲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個什,裙帶短些兒。   茶飯不餐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癡。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醜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墮胎藥。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曉得你做個脫身之計,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於湖。於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於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   於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於湖曰:「既是此觀,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長何以知之?」於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   必正曰:「莫不是洛陽才子何通甫的作?」於湖細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於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於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之。但不知你肯娶她麼?」必正曰:「小侄願娶。」姑娘曰:「叫她來,問她。」必正叫妙常到房裡,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麼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捲簾。抬頭。」叫妙常,問曰:「你曾雲」清淨堂前不捲簾「?」   唬得陳妙常魂不附體。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還俗。」必正供曰:「鄉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台下:告為結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子,有秉燭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雲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忙裡偷閒,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師力□。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願。所有原關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   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慾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   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於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後,於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   續東窗事犯傳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儻,涉獵經史,好善惡惡,出於天性。一日,自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   偶得《秦檜東窗傳》,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擲書於地,拍案高吟曰:「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謀\夷。天曹默默緣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黃閣主和千載恨,青衣行酒兩君悲。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臣萬劫皮!」   朗吟數次,已而就寢。   俄見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閻君命僕等相招,君宜速往。   「生醉間,不知閻君為誰,遂問曰:」閻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見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則知,不必詳問。「   強挽生行。   及十餘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時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者如市廛之狀。既而,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   皂衣者令一人為伴,一人入白之。少焉,出,曰:「閻君召子。   「生大駭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門。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祠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幕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五十餘眾,牛頭馬面,有長喙朱發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階下。王問曰:」子胡迪耶?「生曰:」然。「   王怒曰:「子為儒,須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生答曰:「賤子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未嘗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謗鬼乎!」王曰:「然則」天曹默默原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   之句孰為之邪?「   生方悟為怒秦檜之作,再拜謝曰:「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奸臣之傳,致吟忿憾之詩,望神君,特垂寬宥。」王命吏以紙筆令生供款,讓曰:「爾好掉筆頭議論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則增壽放回,詞意舛訛,則送風刀之獄。」生謝過再四,援筆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無生而無死;陰陽既判,方有鬼以有神。為桑門傳因果之經,知地獄設輪迴之報。   善者福而惡者禍,理所當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謬矣。蓋賢愚之異類,若幽顯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則鳴,匪沽名而釣譽;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懼罪以招愆。出於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讀父書,早有功名之志;長承師訓,慚無經緯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擬欲插天門之翼。每夙興而夜寐,常窮理以修身。   讀孔孟之微言,思舉直而措枉;觀王珪之確論,愁激濁以揚清。立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諸,洞見一心之妙用。   惟尊賢而似寶,第見惡以如仇。視岳飛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諍;視秦檜夫妻之惡,便欲死而生吞。因東窗贊擒虎之言,致北狄知無迴鑾之望。俱忠臣被屠戮而殘滅,恨賊\子受棺槨以全終。天道無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於有幸,令賢哲死於無辜。謗鬼侮神,豈比滑稽之士;好賢惡佞,實非迂闊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飲三杯之狂藥,賦八句之鄙吟,雖冒大耳息,誠\為小過。惟神鑒之。「   王看畢,笑曰:「腐儒倔強乃此。雖然,好善惡惡,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閻羅做「,其不毀孰甚焉。汝若為閻羅,將吾置於何地?」生曰:「昔者韓擒虎云:」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又寇萊公江丞相,亦嘗為是任,明載簡冊,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間正人君子之所為也。僕固不敢希韓、寇二公之萬一,而公正之心,頗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舊者何之?」生曰:「新者既臨,舊者必生人道而為王公大人矣。」王顧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見之,恐終不信善惡之報,而視幽冥之道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矣。」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云:「右仰普掠獄冥官,即啟狴牢,領此儒生遍視報應,毋得違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過後殿三里許,有巨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冥司獄。」吏扣門呼之。少焉,夜叉數輩突出,如有擒生之狀。吏叱曰:「此儒生也,無罪。閻君令視善惡之狀。」以白簡與之示焉。夜叉謝生曰:「吾輩以為重罪鬼入獄,不知公為書生也。幸勿見罪。」乃啟關揖生而入。   其中廣五十餘里,日光淡淡,冷風蕭然。四維門碑,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冥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發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傍。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綠衣吏指下者三人,謂生曰:「此秦檜父子與萬俟婟,此婦人即秦檜之妻王氏也。   其他數人,乃章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賈似道,皆其同奸黨惡之徒。王遣吾施陰刑,令君觀之。「即呼鬼卒五十餘眾,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於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鋒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體如篩底。良久,雷震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焉,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復為人形。   吏謂生曰:「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冥冷等獄,各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饑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馬,生於凡世,使人烹剝而食其肉。   其妻亦為牝豕,與人畜離,食其不潔,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以為畜類於世五十餘次矣。「生問曰:」其罪有限乎?「吏曰:」歷萬劫而無已,豈有限焉!「復引生至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餘人,舉身插刀,渾類蝟形。   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繫於鐵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焰沖天,牛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毛焦爛。不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突出者皆人。觀之,俱無髮髯,悉閹人也。吏呼夜叉致於鑊湯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復以冷水沃之,仍復人形。吏謂生曰:「此皆歷代宦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十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閻文應、童貫之徒。曩者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誑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令受此報,歷萬劫而不原也。」復至東垣,其女數千,皆裸身跣足,鹹烹肉刳心,或□燒舂磨,哀痛之聲,徹聞數里。吏曰:「此皆在生為官為吏,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負師友,姦淫背夫,為盜為賊\,不仁不義者,皆受此報。」生見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氣也。」吏笑攜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靈殿,再拜稽首謝曰:「可謂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善惡不能逃其責也。」王曰:「爾既見之,心境坦然矣。煩為吾作一判文,以梟秦檜父子夫妻之惡。」即命吏以紙筆給之。   生辭別弗獲,為之判曰:「嘗聞軒轅得六相而助理萬機,則神明應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內外平成。苟非懷經天緯地之才,曷敢受調鼎持衡之任?   今照:奸臣秦檜,斗筲之器,閭閻小人,雖居宰輔之名,實乃匹夫之輩。獐頭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質虎皮,阿邪情而諂諛。   豈有論道經邦之志,全無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懷奸謀\而肆為僭分;閉塞賢路,固寵渥而妒忌忠良。   殘傷猶剽掠之徒,貪鄙勝穿窬之盜。既忝職居師保,而叨任處公台,惟知黃閣之榮華,罔竭赤心之左右。   欺君罔上,擅行予奪之權;嫉賢□能,專起竄誅之典。   奸究逾其莽、操,凶頑猶勝斯、高。以梟獍為心,蛇蠍成性。忠臣義士,盡陷於羅網之中;賊\子亂臣,鹹置於廟廊之上。視本朝如敝甑,通敵國若宗親。鴟鷹啄架臂之人,□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詭胡兀朮之私盟;凶行荒殘,害賢將岳飛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隱而言放虎之難;愚子秦□,只顧狼貪不顧回鸞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惡,萬民共怒以含冤。雖僥□免乎陽誅,其業報還教陰受。數其罪狀,書千張繭紙不能盡其詳;察此愆非歷萬劫畜生不足償其債。合行榜示,幽顯同知。「   生呈上,王覽之大喜,贊曰:「讜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報,僕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處?願布一見,以釋鄙懷,不勝感幸。」王□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陽世,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數萬餘次矣。壽滿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見,吾躬詣導。」   於是登輿而前,俾從者請生於後。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朱牌金字,題曰:「忠賢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執彩幢絛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唱,仙樂鏗鏘,異香馥郁,襲人不散。殿中坐者百餘人,皆冠通天之冠,衣雲錦\之裳,躡珠寶之履,玉珂瓊□,光彩射人。絛綃玉女五百餘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圜侍左右。見王至,悉降階迎迓。   賓主禮畢而坐。綵女數人,執瑪瑙之壺,捧玻璃之盞,薦龍睛之果,傾鳳寶之茶,世罕聞見。茶既畢,王乃道生所見之故,命生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曰:「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謙遜不敢當賓禮。王曰:「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辭?」生揖謝坐。王謂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百世,身逝則陰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輔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輔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還。謂生曰:「子壽七十有二,今復延一紀。食肉躍馬,五十一年。」生悅,再拜而謝。   及辭出,行十餘里,天色漸明。吏指謂生曰:「日出處,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歸謝之,不覺失手而釋,即展臂而寤,時五鼓矣。   清虛先生傳先生,空谷人也,與麗香公子、飛白散人、玄明高士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噓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據,先生遣弟子山雲遮道而進,將掩其不備以玷之。   雲至,玄明斂容問曰:「子欲昧我邪?」雲曰:「非弟子之浮薄敢與先生抗,實先生使之來耳。先生樂人之從,高士顧精明自勵,不從之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東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從之士,安能順之?且先生行必萬里,急則怒號,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摶。是以麗香公子觸之而脫冠拜謝,飛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為鼓舞之術,而不自知其嚴。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輕清之才,必有覆護之德。幸為我解焉。」雲曰:「高士誠\明見萬里者。其如前驅,實無定蹤。倘解高士之圍,必被掃逐。」   言未畢而先生至。雲乃避之,先生復就焉。雲又避之如飛,先生怒而追之,雲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鳴虎嘯,石走沙飛,江湖作浪,天地震動。雲懼,盡其族而復請命。   頃之,飛白散人嘯舞而至,與先生相翱翔而問故。先生號呼道之。飛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   「遂挽先生訪麗香。   麗香方苦寒,如沉醉狀,顛倒欲眠。先生扶之,而麗香益洩不寧,惟顛首而已。飛白亦擊其額而侵之。麗香力不能勝,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飛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麗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見,乃郝然對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傳世幾葉,支衍雖盛,使無玄明公照顧,則皆影滅矣。況玄明亦與二公有光,何獨避之?」飛白亦笑曰:「玄明雖有缺處,亦頗明白可接。」先生乃和聲然之,令雲去側而請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膽相照,終夜依依,密不忍捨。自是以為常。每至曉,玄明扶雲西歸,惟麗香則與先生倚欄相笑而已。   先生盛蓋天下而不征諸色,澤及萬物而不見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殺,觸之者股慄,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稟之氣然也。   天下之人,想像其豐彩,而不能物色之,故稱之曰「清虛先生」   雲。   麗香公子傳公子,世傳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樹將軍之別枝,皆未老,然其為人,色艷質美,人鹹愛之。與清虛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飛白散人至,公子必傾心飽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謝之意。玄明高士笑而問曰:「子非賤也?遇清虛而即舞;子非貧也?見飛白而多貪。吾甚昏於是。」   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葉聯芳,身榮朱紫,根據封土,孰能搖兀?但清虛先生善發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動,是以不覺其舞蹈耳。至於飛白散人,則輕狂無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繾綣,且欲相壓,令人心腹不能自露。況稍得意,瀰漫天地之志,欲使萬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資,安能不順受其澤邪?」   明日,玄明以告飛白。飛白怒罵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諛言。某雖輕狂,力能屈之,使不見天日。」玄明懼,求解於清虛。清虛飄然而來,以和氣勸飛白。飛白意乃釋,且謝曰:「得先生之解,不覺點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見,不動顏色。   飛白愧,披拂倒地,不敢仰視,且自釋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淚滴之累耶?」自是飛白甘為下流,不復與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負慚自蔽者數日。後形跡稍露,乃逾垣一窺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虛,顛首招之。玄明傴僂而來,且掩其半面以謝。公子曰:「某與高士形影相隨,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終日依依,至曉而散。識者謂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公子少時為婦人女子所愛,有妝殘者,必捐己以親之。清虛先生每戒之曰:「子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寧寸斬焚身,豈死於婦人女子之手耶?」   遂謝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漸見零落。   後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孫漸盛,支宗繁衍,不可勝計。然成之者,清虛與力焉。而玄明、飛白,特往往來一親近而已。   飛白散人傳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為人灑落,絕無渣滓。四友中獨與清虛交契,甚不值於麗香,而於玄明,則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遊,麗香侯於牆陰,猶未相接,而清虛先生搖麗香之肩而問曰:「玄明今夕來否?」曰:「未也。」曰:「子慣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於東海,其來也逾萬山,渡長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輝。某生於斯,長於斯,進不能前,退不能後,所知者不過撮土之區耳。而玄明之來否,安能逆睹哉?」清虛不悅,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僕霰子先報曰:「奈將六出矣。」頃之,前呼後擁,結陣而至。如銜枚疾走,不聞行聲。見者皆凜凜佇目而視。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虛以為得計,狂蕩不能自禁。   麗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噓氣成霧,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與飛白相對。飛白亦仰視玄明,輝光相蕩,似有爭意。玄明讓曰:「吾二人者,不擇富貴。而子入長安,貧者蹙額,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擇高下,雖不潔地亦委身親之,何不義也!人皆上進,而子獨甘下賤,雖公庭之前,萬舞自得,何無禮也!辱泥塗,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見侮於童子,何不智也!積厚如山,誇耀於世,方見重於人,人皆稱賞,而略受溫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誠\不屑見子耳,豈有所畏哉!」飛白乃回首應曰:「子真蟾蜍耳!   胡不自鑒,敢與某比?某之術,倏然而滅,倏然而成,清虛且讓吾之神;剪髮不足以盡巧,飛絮不足以象容,麗香且讓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幾,而昏昏者繼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燭無疆,孫康得以夜讀,李□得以擒吳,偉烈照輝,舉世稱瑞,豈不壓倒元白邪?「   清虛因二人凜色交射,各爭容彩,乃與麗香從中解紛。散人笑曰:「玄明以滿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飛白以撒潑自放乎!」麗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揚休光可也,而乃爭高下間哉?」二人感而謝焉,遂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後散人遇詞客於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憤耶?」散人不應。客怒,令童子掃其黨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於鼎鑊,屍解而去。時玄明在上,麗香在前,而清虛往來於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玄明高士傳高士生於東海,而其長也,又涉於西海,轍跡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門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廣寒宮之名。   高士為人丰采無比,圓神不滯,且識盈虛之數,不以顯晦介意。清虛、麗香、飛白三人皆親炙其輝,而麗香猶一步不忘焉。清虛、飛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麗香望救於高士,高士自晝至暮,始素服而來。麗香方負罪鞠躬叩首以謝,而高士惟冷視而已,不能扶之起也。麗香怒曰:「高士以經天緯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驅清虛於空谷,掃飛白於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喪氣於此耶?」   高士曰:「居,吾明與子:子非歲寒材也,求免於飄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榮哉?」麗香益怒,復求解於清虛。清虛不覺大笑,奮然一聲,飛白驚倒。麗香遂排脫而起,自是感清虛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為陰謀\所掩,卒然臨之,魂魄俱喪,平生所有,吞併殆盡。九州之人,無貴賤,無大小,皆焚香秉燭以救之。   而三人者,則如常而已。然清虛猶淒然有慘意;飛白猶闇然有悲色;而麗香則迎笑而問之,若有幸其磨滅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虛、飛白從而短之,高士曰:「麗香非有他也,限於力也。某與麗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韜晦之時多,相會能幾何哉!」麗香聞之,歎曰:「一疵不存、萬里明盡者,吾高士也!向壓于飛白而不救者,亦限於力耳!某誠\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尋續舊交,遨遊良夜,或平原曠野之中,或□巖古壑之嶺,或瓊樓玉宇之上,或紗窗靜檻之下,四友無所不至。所至之處,清氣鬱然,非尋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時愛學美人眉。麗香謂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   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鉤,釣於江漢間。   「飛白謂曰:」獨釣寒江,寧捨我為伴耶?「清虛乃笑曰:」吾稍奮焉,則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棄職而捐軀,尚能相安相得於宇宙間哉?「三人拱而謝曰:」願淡洵以交,萬年一日。   幸毋相慱,以至於是。「清虛曰:」戲之耳!「復叮嚀以為永友,期與天地相終始。   風流樂趣風月場中毛女、雲雨帳內將軍,二人但遇就相爭,不顧忘身喪命。   一個喜鑽竅尋孔,一個喜啖肉吞□。要知勝敗與輸贏,且聽下回詞詠。   詩曰:散悶無拘不作忙,只憑談笑度時光。   聊將大艷風流傳,說與知音笑一場。   話說烏將軍與毛洞主的故事。這將軍生在臍下,長在腰州,姓烏名龜,表字骨輪,列號風月散人。其性有剛柔兼濟之才,其身有變化多端之術,弄手段能縮能伸,顯威風可小可大。喜時節似鐵加鋼掘上而掘下,悶來時如綿去種倒東而倒西。竊玉偷香,不亞於西廂張珙;取勇當先,勝似那江東楚王。莫道不可將凡比聖,聖凡皆賴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太保命令,領兵前往裸人縣,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唱:一邊點動人和馬,炮響三聲離了老營。抗槍舞棒軍吶喊,叉手趨腳將威風。碗子盔邊生紫霧,龜背殼上蚌青□。這一去,高山峻嶺堂條路,鐵壁銅牆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風景,中間少帶骨碑名。將軍掛印俱人馬,正馬軍隨拗馬軍。兵似群鴉來噪鳳,將如楚漢慣爭鋒。   這一去揉碎梅花誠\妙手,劈破蓮蓬手歪斷根。鰍如菱窩鑽到底,雙龍入海定成功。短槍刺開格子眼,雙彈打破錦\屏風。   只用孤紅一拈香肌俏,引得我臨老入花叢。過了九溪十八洞,見了些金菊到芙蓉。劍行十里人馬進,不覺春分晝夜停。對對藍旗報回玉,拍馬已到黑松林。   兩乳尖幽屯駟馬,杜家在上扎轅營。中間揭起青衿帳,五爪將軍兩下分。坐下腰州□太保,捉下能爭慣戰人。   話說□太保便問:「是何人出馬?」聲音未竟,只見黑松林下閃出一將,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細細長長。要知此將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結黨。道:「末將不才,出馬一遭,不領兵卒,只須二子。」   一騎馬衝出營來,但見洞門外好景:陰崖險峻,玄孔深幽;兩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後長,猶如邊城圍繞;中間水發,恰似湖海汪洋。觀不盡洞門好景,高叫:「紅心小卒,報與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強將出馬,弱將休來!」   這小校不聽便罷,既然聽說,即到裡面聲言:「禍事!外邊有一獨目將軍,甚是雄將,聲聲叫殺,句句不饒。」   毛洞主聽說,帶領水手,身出洞來。且看來將如何排兵,怎生打扮:戴一頂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簷盔,披一領細毛織就的烏油龜背鎧,使一根光筋纏就□木炳的點鋼槍,騎一匹追風趕日慣戰豎頭馬。   這將軍更看那女怎生模樣,如何裝束:她生得丹鳳眼,懸膽鼻;一張沒牙口、兩片粉紅唇;戴一頂前尖後長荷包樣扁食盔,披一領裡紅外白、青邊黑縫兩片頑皮甲,使一條不伸不縮明傷人、暗埋伏紫金□,騎一匹能顛慣跛赤眼清鼻大口無頭馬。   問知:「來將通名,不消問吾。」   言:「乃是威鎮腰州烏將軍是也!今奉腰州□太保命令,領兵討伐作亂淫寇。早早下馬受降,免遭千戳萬島之苦。若是牙崩半個不字,憑著俺景東人馬大披掛的將軍,填鑿洞口,殺進子宮,拿住你等,刺血飲馬,取髓補精,那時悔之晚矣!」   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見你人物標緻,未知你出馬鏖戰如何?此時休要逞羅羅,管叫你一會兒剛強性過,那時節洞門伏首,休教二子來拖。直殺你人困馬乏要求和,那時方才怕我!」   這將軍也不答話,兩手拈定光金似鐵硬的獨龍槍,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鳳點頭側身躲過,取出五采盤桓錦\皮套數,及駕相還,兩下皮鼓打動,怎見得好殺。   唱:你與你主爭自在,我與我主助風情。你使懶漢推車法,我使駕牯去催更。倒澆蠟燭身流汗,隔山討火洞門紅。正是兩家盤桓處,中間捎帶果子名。   兩個栗子答了話,一對枇杷大爭鋒。只愛平坡員眼口,金桔懷內有風菱。銀杏高時蓮子放,膠棗烏梅緊皺紋。小紅染污葡萄被,櫻桃口內咬橙丁。柿餅臉兒通紅了,欖橄回味各人心。   只戰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風吹竹徑恨更鐘。第一合才用機關無勝負;第二合再加手段見輸贏;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戰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從心。當時惱了毛洞主,怒髮衝冠起歹心:「我今若不顯手段,樂得冤家丟精神。」   口裡念動妖邪咒,款款輕輕叫了幾聲。金蓮高峰兩腿裡,悠悠戲溝洞紅心。   烏將不識輕生計,盡力具兵重撲門。佳人見來心內喜,放出大水要淹人。五爪將軍忙來展,怎當他急浪滔滔裡外生。煙漫陰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當松。   常言道:勢硬難熬軟。話不虛傳果是真。三略六韜雖是曉,二十四解欠分明。怎當他手歪上手歪下來得快,左別右扭不饒人。翻身再擺龍翻裡,拿住將軍胯下存。   腰酸腿困難咂爭,手軟心忙沒了神。再著一會兒不丟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虧二子多能幹,倒把將軍拉出洞門,虛點一槍逃了命,到底難熬久戰人。   前走的厭頭塌腦腰間將,後趕的跛口張牙再興兵。一身英雄隨流水,五陵豪氣逐東風。好似猛風吹敗葉,猶如急雨打殘紅。雨散雲收鴛帳冷,香消風盡繡樓空。   編成毛女烏龜傳,說與風流子弟聽。   ☆★☆★☆★☆★☆★☆★☆★☆★☆★☆★☆★☆★☆★☆★☆★☆★☆★☆★☆★☆★   處理人:「第一次參加十日談,希望大家覺得我的東西還滿意,如果大家喜歡,我會繼續努力做的。」   鷹魔:「多謝好文,讓我們歡迎十日談的第三夜?小樓一夜聽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