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香港   已經預定好明天過境去香港逛逛,而今天傍晚我與弟弟坐在陽台上,且飲且聊,望著對面茫茫的群山以及近在咫尺的隔離帶,我打趣道:「其實,想去香港也很容易啊,只要弄到降落傘,從樓上往下一跳,飄過隔離帶,就到香港了,還用得著辦什麼手續麼!」   不知不覺之間,黑沉沉的夜幕罩裹住城市,一棟又一棟聳入雲天的大廈霎時明亮起來,萬盞燈火竟相綻燃,恰似群星在夜空中閃爍;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華燈齊放,構成蛛網般道道光柱;滾滾車流猶如湧動的潮水,演花繚亂地穿梭著。   從陽台上居高臨下地放眼望去,彷彿置身於人造的浩翰星系之中。手撫金樽,眺望夜景,情緒激昂,酒性陡增,心中暗暗發下誓言:一定要把太陽重新喝出來。   「對,把天喝亮。」弟弟表示贊同,可是伸手一抓,在陽台邊一字排開的酒瓶子,已經全是空的。   酒喝光了,那就下樓再買幾瓶,我暈暈乎乎地推開房門,走進電梯,來到樓下,東搖西晃地直奔賣店而去。可是,賣店早已閉門休息,我好不氣惱,轉過身來,卻又找不到進樓的大門了,只好滿大街地亂竄起來。   我走啊,竄啊,猛一抬頭,豁豁,不知何時竄了樓下的小河邊。我揉了揉困眼,呆呆地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河水依然泛著讓人討厭的異味,可我還是不自覺地走到了河水邊,徘徊在水泥板鋪就的堤岸上,突然,河水洶湧地狂漲起來,水面呈現著可怕的墨黑色。   渾濁的河水揚起層層黑浪,劈頭蓋臉地向我猛砸過來,我倒吸一口冷氣,張惶地向後退卻著。可是,一隻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拽住我,我扭頭一看,原來是河道的清潔工,平日裡,每當我無事可做時,就來到樓下,蹲在岸邊,看他工作,慢慢地,我們就聊了起來,到最後,我甚至坐到他的小船上,幫助他撈拾河面上的漂浮物。   我沖清潔工笑笑,正想說點什麼,清潔工卻板著面孔,擺出大義凜然,六親不認的架式,嘴角一撇,彷彿我欠他點什麼似的,手掌一伸,將我推搡到他的小船上,然後,默不作聲地揚起了船槳。我正欲開口說話,船上又辟哩叭啦地跳上幾個人來,也許是神志恍惚,也許是夜色黑暗,我看不清他們的面龐,從一聲聲無奈的長歎中,我感覺他們或是愁眉不展,或是淚水漣漣,或是掩面抽搐。   這是怎麼回事,哭什麼啊?我正困惑著,滿載的小船已經離岸而去,船上頓時一片死氣沉沉。河面並不寬闊,小船的速度也算適中,可是,無論清潔工如何努力,小船卻怎麼也抵達不了對岸。黑油油的河水泛著陰森森的暗光,不懷好意地扑打著船身,傳過來陣陣刺鼻的惡臭,船槳每搖蕩一下,便濺起片片粘稠的污濁,飛濺在我的身上,讓人即討厭又無可奈何。   我本能地用手掌擦抹一下污物,感覺又濕又粘,並且怎麼也擦不掉,定睛一看,差點沒嘔吐出來,原來是一條條緩緩蠕動的紅蚯蚓:「啊,討厭,滾開。」   我登時慌了手腳,又是抓,又是喊,滿船人似乎都在注視著,我依然看不見他們的面孔。   撲——,平靜的河面突然捲起了波瀾,腥臭的惡浪滾滾而來,嘩啦一聲將小船掀個底朝天,我被巨浪騰地拋向黑暗的夜空裡,我驚慌失措地舞動著四肢,盡一切努力不讓自己墜落下去,可是沒有,我的身體快速地滑落著,不可控制地滑向黑乎乎的河水裡。此刻,臭哄哄的巨浪變成了飛速旋轉的水渦,那深不可測的孔眼咧著嘴巴,正等待著我一頭鑽將進去。   「啊,」漩渦好似威力無比的黑洞,我慘叫一聲,便直挺挺地滑進了深邃的孔眼裡,我心中絕望地歎道:完了,我死了!   當我再次睜開醉眼時,發覺自己渾身熱汗淋漓,口渴難奈,我爬起身來欲找水喝,抬頭一看,登時嚇了一跳:自己怎麼睡在了隔離帶旁?我急忙站起身來,想盡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我一邊走著,眼角一邊撇視著隔離帶那一側,我突然發現對面的景色好生怪誕,樹木是恐龍時代的奇異形狀,土地撒著黃橙橙的細砂,我又悄悄地摸了摸隔離帶,原來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尼龍絲線:就這玩意也想擋住人啊!   尼龍絲線雖然毫無防範作用,望著對面那可怕的景像,我卻不敢越過一步。   沿著昏暗的小路,我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終於走到了關口,那裡是什麼關口吶:應該是羅湖吧!嗯,差不多!   「走吧,那裡可以過關的!」身旁響起低沉的嘀咕聲,我扭頭一看,只聽人聲卻看不見人影,原來是同船過來的那幾個人,此刻,與我一同奔向關口。   我正想通過關口,眼前莫名其妙地喧囂起來,我仔細一看,無數隻狗籠子將關口堵塞住,地上撒滿了讓人噁心的屎糞,一隻隻模樣各異的小狗探出奇形怪狀的腦袋,正嘻皮笑臉地瞅著我,似乎在說:過來啊,如果你想通過關口,就得鑽進我們的籠子裡,通過籠子,才可以過關啊!他媽的,我又可氣又可笑,停下了腳步: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鑽狗籠子!   嗚——,我正忿忿地瞪著攔住去路的狗籠子,身後響起火車的嘶鳴聲,我頓時興奮起來;火車來了!我要乘火車去香港。我轉過身去,一列火車呼嘯而來,衝進人流如潮的月台裡,月台上霎時騷亂起來,人們蜂湧而上,火車裡很快塞滿了螞蟻般的人群,甚至連頂蓋也坐滿了人。我被眾人推搡著,沒費太多的氣力便被塞進火車裡。   火車又是一聲嘶鳴,發瘋地狂奔起來,衝過河水,鑽過山洞,耳畔巨響隆隆,面龐陰風涼涼。無意之中,我動彈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騎在了火車頭上,我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這可如何是好!可是,環顧四周,我沒辦法離開火車頭,逃進車廂裡,無奈之下,我夾緊了雙腿,兩手死死地摟住大煙囪,雙眼焦慮萬分地盯著前方,心中默默地祈禱著:上帝啊,讓這可怕的旅行,快點結束吧!   我的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更可怕的情形出現了,前方突然沒了鋼軌,而火車依然我行我素地狂奔著,彷彿比有鋼軌時的速度更快了,慢慢地,車廂離開了地面,車輪懸在了空中,嗖的一聲,猶如載人的飛船,衝向夜空。   豁豁,我抱著車頭暗暗發笑:好麼,我上天了!我要衝出地球,飛向月亮了!   橫衝直撞的火車突然大頭衝下的落回地面,我仍舊抱著車頭,絕望地喊叫著,毫無用處,沉甸甸的火車徑直墜落在深淵裡,咕咚一聲摔個粉碎,車廂裡的乘客拋撒得滿天都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後,又紛紛落回到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上,發出辟哩叭啦的脆聲,血光四處飛濺,耳畔響起更加淒厲的哭喊聲。   所有的乘客都摔得面目全非,有的腦漿迸裂;有的缺胳臂少腿;有的掏開了胸膛;有的掉出了眼珠;……,岩石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感謝上帝,我沒有摔死,也沒有摔傷,更沒有摔殘。我吃力地從岩石上爬起來,茫然無措,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嗚嗚嗚,快走啊,嗚嗚嗚,快走啊!」   摔得肢離破碎的乘客們也紛紛爬起血淋淋的身子,晃著滿是血污的面龐,一邊嗚咽著,一邊嘀咕著,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雖然是傷痕纍纍,跑動的速度卻是一個比一個快,我困惑不已地望著他們,他們則一個一個地從我的身旁閃過,有男的,有女人,有老的,有少的,甚至還有嬰兒。   「你瞅什麼吶,」我正左顧右盼著,迎面跑來一個三十幾歲的豐滿女子,臉上污血橫流,滴著血滴的肥手拽了我一下:「等啥吶,咋還不快跑啊!」說完,她不再理睬我,肥墩墩的身子好似葉片般的輕盈,嗖地飛過我的身旁,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之中。   女子的話似乎啟發了我,我也匯入人流之中,亦步亦趨地奔跑起來,一邊跑著一邊東張西望,希望再次看見那個女子,向她問個究竟:我們為什麼要跑?我們要跑向哪裡去?   再次感謝上旁,真是沒有讓我失望,我很快便追上了那個女子,此刻,她佇立在路旁,手扶著東倒西歪的木板欄杆,正聚精會神地凝望著什麼,我也停下腳步,充滿好奇地湊到她的身旁,與她一同張望起來。   透過破敗的木板欄杆,我又看到一條通衢大道,與我們所走的這條路恰恰相反,對面的大道一片光明:那是什麼道啊?我正思忖著,女子輕拍一下我的背脊,示意我別出聲,好生看著。說話間,大道上走過來一列身著白衣的隊伍,舉目望去,只見白旗招展,冥幣紛飛,爆竹連天,哭聲震耳。   面對此景,女子空前亢奮起來,她一把將我推向一邊,衝著大道上哭哭泣泣的人們振臂高呼起來。可是,沒有人聽到她的喊聲,更沒有人理睬她,對面的人們依然是哭哭泣泣。女子有些失望,她拽住我的衣領,反覆地嘮叨著,似乎在問我:怎麼樣?夠排場不?你有麼?什麼,你沒有,沒人送你,你,好可憐啊?   女子正沾沾自喜著,對面大道上又出現一列隊伍,較之於令女子引為自豪的前一列隊伍,不知要隆重多少倍。筆墨有限,別的姑且不論,僅奔馳轎車,至少也在百輛以上。   望著這奢華的場面,女子立刻蔫了下來,肥手掌無力地鬆開我,繼爾,又惡狠狠地瞪著對面大道魚貫而過的高級轎車,最後狠狠地呸了一口,肥屁股一扭,溜之大吉了!   「噯,噯,」我突然想起還沒問女子這是往哪裡去?這是什麼所在?女子卻早已不見了蹤影,我徒勞地呼喚幾聲,又被遠遠地甩在人流的後面,隨後趕上來的人們似乎在催促著我:「快走啊,磨蹭啥吶?早晚還不是這麼回事麼!早走早到啊!」   「請問,」我拉住一位只有一條腿,卻仍舊匆匆趕路的男子問道:「這是什麼路啊?」   「什麼路,你還不知道啊,裝什麼糊塗,」男子不耐煩地掙開我的手掌,沖路旁呶了呶嘴:「什麼路,自己看!」   說完,單腿男子飛一般地離我而去,後面的人們仍在催促著我:「快走,快走!」   我一邊奔跑著,一邊找尋著路牌,啊,前方終於出現一塊路牌,我興沖沖地跑過去,定睛一看:黃泉路!   什麼,黃泉路?我差點沒嚇暈過去:黃泉路,這,這,這不是死亡之路麼?   我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嘍!   我兩腿發軟,撲通一下癱倒在地,再也不肯爬起來:不,不,我不想走黃泉路!我不想死!   前面瘋狂跑動的人群突然停下了腳步,在那陰森森的正前方,隱約傳來警察的喝斥聲,大概是讓人們遵守秩序,不要擁擠,經過檢查,手續完備,驗明正身後,一個一個地走過黃泉路!   嘩——,在警察的喝令聲中,人們嘩地席地而坐,默默地等待著警察的查驗。   完嘍,完嘍,我死定了!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精神行將崩潰,我驚恐萬狀地坐在馬路邊,環顧左右,處處是一片可怕的漆黑,怎麼也找尋不到可以逃逸的出路。唉,我長歎一聲,默默地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哎喲,」屁股下面的馬路條石突然拱動起來,我嚇得猛一激泠,本能地將屁股挪移開,只見馬路條石咕咚一聲翻向一旁,眼前出現一個幽深的洞口。我正驚愕著,一個頭髮蓬亂,滿臉泥垢的年輕人鬼頭鬼腦地從洞口探出腦袋來,見我怔怔地瞅著他,便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我:「先生,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不知道!」我搖搖頭。   年輕人指了指馬路又問我道:「這是什麼路哇?」   「黃——泉——路!」我冷冰冰地答道。   「哇——,黃泉路!」年輕人驚呼一聲,腦袋瓜膽怯地縮回洞口裡,立刻用我半懂不懂的粵語罵罵咧咧地嘀咕道,大概意思是:真他媽的霉氣啊,好不容易挖開一條暗道,以為可以通往香港,卻他媽的挖到黃泉路上了!   暗道!聽到年輕人的嘀咕聲,我眼前一亮,感覺終於看了到生還的希望,我驚喜萬分地扒著洞口:「暗道,什麼暗道?」   「你,要幹麼?」年輕人充滿懷疑地將我擋在洞外,我連說帶比劃,希望鑽進洞裡去,躲過這一劫難,重回人間!   「先生,」年輕人乾枯的手臂顯然抵擋不住我,我已經鑽進了洞裡,年輕人現出一臉的無奈,見實在趕不走我,只好比劃著手指頭:「先生,我可以帶你回去,可是,你要給錢噢!」   「行,」我爽快地答應道:「只要你把我帶回大陸去,我一定給你錢!」   「空口無憑,畫個押吧!」漆黑中,年輕人抓過我的手指,我連想也沒想,手指一推:「行,畫就畫!」   「先生,轉過身來,跟我來!」年輕人拽著我的手臂向不可知的深處走去。   我滿腹的狐疑:「這是什麼地道啊,哪年挖的啊?」   「先生,」年輕人答道:「這是我自己剛剛挖好的,先生。」   年輕人坦言道:「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也就不瞞你嘍,這個洞的出口,就是沙頭角的中英街,為了挖這條地道,我在中英街大陸一側用高價買了一棟破舊的房屋,又買來了挖掘工具,就為著偷偷地挖過中英街香港那一側去,做點走私、偷渡的買賣,唉,哪裡想到,挖來挖去,累得半死,也用光了銀子,卻挖到了黃泉路上!唉,真他媽的霉氣啊!」   「嘿嘿,」我淡然一笑:「這也不算太霉氣,雖然沒有挖到香港,不過,你還是有買賣可做哦,以後,你就在黃泉路上做陰間的偷渡生意吧!你看,我可是你的第一個顧客啊,按照規矩,你應該優惠我啊!」   「……」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刺耳的門鈴聲將我從噩夢中吵醒,還沒等我坐起身來,媽媽虎著臉,手裡拿著一張紙條衝進臥室,劈頭蓋臉地問我道:「昨天半夜你又跑到哪裡鬼混去了,是不是又跟人賭錢啦?」   「沒,沒,」我斷然否定道:「昨天半夜,我哪也沒去,在家睡覺來的!」   「胡說,」媽媽將紙條遞到我的眼前:「睡覺,也能欠錢?你好好看看,這是你按的手印不?」   「啊,」望著紅通通的手印,我登時啞口無言:「難道,這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