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   一   那個捉姦的晚上,月亮將光華水一般地灑在地上。   村長從村頭那棵大柳樹下走來,慢慢地、步子穩穩的。村長走到副村長李根家的門口,碰上匆匆趕路的劉三娃。劉三娃知道那是村長,卻故意打開電筒,對著村長照了照。沒想村長也帶著電筒,也打開電門對劉三娃照了照,邊照還邊訓斥一句,劉三娃你有病呀,大月亮地的打什麼電筒?   村長那電筒比劉三娃的亮,是四節電池的。劉三娃就敗下陣來,先熄了電筒。村長也熄了。劉三娃眼睛讓電筒光刺得麻麻的,眨了半天才慢慢看見東西。   村長說,劉三娃,你家那豬圈和廁所要抓緊扒掉,明天一早就扒。給你說過多遍了,村裡要統一規劃,今年要拿個縣級文明村獎哩。   村長說話時,左臂圈在腹前。村長總愛像一位偉人那樣,將一隻胳膊圈在腹前。可村長的姿態跟偉人又不同,他那胳膊一圈,就把左肩圈得向上斜了。按說,那斜肩要是斜在別人身上,自然是很難看的,但它偏偏斜在村長身上,就不顯得難看了,反倒讓人覺得威風。跟他說話的人一看他那威風凜凜的斜肩,就沒來由地有些心虛,有些底氣不足。   劉三娃將電筒插到褲袋裡,說扒就扒,不用你這大村長硬催了。   村長說,明早上挨家檢查,誰家不扒,村幹部替他扒!   村長說完就走了。劉三娃盯著他的背影,半天啐了一口,小聲罵一句,狗日的村長,以後我有了兒子,一定叫他那肩比你還斜!   劉三娃又悄悄尾隨著村長,直到眼見得村長敲開了大黃瓜家的門,才急急地往回跑,一直跑到副村長李根家,推了門進去。   李根家20瓦的燈泡下坐著七八個人,大黃瓜也在裡面。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大黃瓜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是叫你去高集你表弟家睡一夜嗎?大黃瓜低了頭,憨憨地抓抓禿禿的腦袋,小聲說,我、我不放心哩,你、你們可不能打我女人呀。   劉三娃說,村長已經進了大黃瓜家了。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趁他們正辦事的時候,當場按住村長。   幾個人便摩拳擦掌。副村長李根沉吟一下,說我看這事嘛,我出面是不大合適的。除了劉三娃,你們都是大黃瓜的侄子,你們有理由抓他哩;劉三娃帶個頭,也順便作個證人。這事一定要辦,明天,就要開大會推選村長候選人了,今晚是個機會哩,不能再讓他當候選人了。   大黃瓜聲音低低地說,可他現在還是村長哩,我和劉三娃去鄉里告他,都沒告倒哩。   幾個人讓大黃瓜說得有些氣餒。李根將手中的煙頭扔了說,可他這是強姦,強姦——你懂嗎?這回準能治倒他!   劉三娃見幾個人臨上戰場又猶豫起來,就對李根說,拿酒來吧。   李根拿來兩瓶酒,斟在幾隻碗裡。除了大黃瓜,每人都幹盡了那酒。很快,幾個人的臉都紅了。臉一紅,膽子就壯了,想著大黃瓜女人活生生地讓村長睡了,就都生氣起來,抓著兩條麻繩,匆匆出了門。   劉三娃先繞到大黃瓜家屋後,從窗戶縫裡往裡看。這狗日的村長倒真會過癮,開著燈,一邊睜大眼睛看著身下的大黃瓜女人,一邊使勁動作著。劉三娃急急繞回門前,示意一下,幾個人便一齊撞門,崩一聲便撞開了。床上的村長還沒回過神來,便被結結實實地按住了。   眾人將村長綁了,只扔一件短褲讓他穿上。大黃瓜女人羞羞地捂著臉,不敢抬頭。大黃瓜那幾個侄子說,嬸子,今天就委屈你了。便讓她穿了衣服,也綁起來。大黃瓜氣得咧著嘴,踢了村長一腳,說你狗日的自己有女人,怎麼老愛睡我的女人呀!   村長開始時不知所措,只一會,便穩下神來,生氣地瞪著眼說,你們綁人犯法,犯法懂不懂!幾個人說,你睡人家女人犯不犯法?你要說不犯法,我們現在就去睡你女人!   村長扭頭看一眼劉三娃,說劉三娃你去叫村幹部,叫李根他們都來,讓村幹部來處理,你們沒權處理。   劉三娃嘴裡噴著酒氣,說你做夢哩。我們要把你送去派出所處理。   大黃瓜哭喪著臉,又為自己女人披了件衣服,說你路上可別凍著哩。女人低了頭,不敢看他。   一行人便押著村長和大黃瓜女人去鄉里。劉三娃想開手扶拖拉機去,別人不同意,說要是驚動了村長的弟弟,就走不成了。大家連夜跑了十多里路,敲開了派出所的門。   派出所那值班民警揉著睡眼,一眼看到了光著上身、只穿短褲的村長,驚疑不已,說金村長你怎麼被綁了?村長說他們硬要綁我我有什麼辦法?劉三娃說,他強姦人家女人,讓我們當場抓住了。民警說那就先審審吧。民警搬一張椅子讓村長坐下,又仔細打量一下大黃瓜女人,笑了笑,說這女人還蠻俊的,怪不得你金村長小頭發癢哩。民警抓過一張紙,開始筆錄,說金村長你怎麼強姦人家女人的?村長仍很生氣,說他們都看到了,就讓他們說吧。民警又問大黃瓜女人,說他怎麼強姦你的,要老老實實說。大黃瓜女人羞羞地低下頭,不出聲。民警說,這是派出所,不說不行的。大黃瓜女人說,我先扒了他,他又扒我……民警笑了,說這麼說,你同意他睡你?大黃瓜女人看了民警一眼,點點頭。民警放下筆,說幹過幾次了?大黃瓜女人說,記不清了。民警站起身,說胡鬧哩胡鬧哩,鬆綁鬆綁!劉三娃說,他強姦人家女人,不能鬆綁!民警說,你懂什麼?他們自己願意,就讓他們睡好了,這女人要是願意同你睡,你也照樣能睡哩。說著,民警給村長鬆了綁,又揮揮手說,都走都走,回家睡覺去!眾人都疑惑。劉三娃說,他犯了法,這就算了?民警說,他什麼法也沒犯,倒是你們隨便捆人,才是犯法哩。村長餘怒未消地說,你們不日能了?便狠狠地瞪劉三娃他們,瞪得他們慢慢垂下了頭,心裡有些發毛。   村長向民警借了一套衣服穿了,便和眾人一起回家。村長借那衣服,是舊警服。劉三娃等人走在前面,個個喪氣地低著頭;村長金貴走在後面,一隻手臂圈在腹前,肩向上斜著,再配上那身警服,更是威風得很,讓人看上去,活脫脫一個警察在押送幾個犯人哩!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二   推選村長候選人,是捉姦第二天的事。   會場設在湖邊樹林子裡。按規定,會上要產生三位候選人。以後,再從三個候選人裡選出村長。湖風從遠處吹來,吹得人心裡爽爽的,好舒坦。   主席台前,坐著村長、副村長,還有一個20多歲的長著白白面孔的年輕人,聽說是鄉里的一個什麼幹部。村長站在會場前,右手撐在桌子上,左手習慣地圈在腹前,左肩向上斜著,比平時更具一種威嚴。村長清了清嗓子,大聲宣佈,大會開始!村長就讀了一串人名,什麼金貴、李根、王老五,什麼翠花、蘭子、劉小丫……村長讀完了,就告訴大家,候選人可以從這些人裡產生,要是誰還有新的人選,也可以提一下。見沒人說話,村長便掃了會場一眼,說誰帶頭說一下嘛。半天,還是沒有人說話。   村長金貴忽然用手摀住肚子,臉上很痛苦的樣子,彎腰對坐在台前的那個白白面孔的年輕人和副村長說了些什麼,便匆匆離開會場。村衛生室的醫生在人群裡笑著說,村長野雞吃多了,鬧肚子哩!又有人說,說不定是在哪家「緣圓源」床墊上痛快時凍的哩!還有人說了一句非常「流氓」的話,說是金貴村長呀——身披風衣,腰掛手機,不是聯繫喝酒,就是聯繫××!眾人便哈哈笑起來,笑得會場上的婦女、姑娘們紅了臉。副村長使勁擺擺手,讓眾人說話的聲音小了。副村長說,我提一個,讓金貴做村長候選人吧,大家同意不同意?人群裡沒人說同意,也沒人說不同意,大黃瓜忽然站起來,抓抓禿腦袋對副村長李根說,你怎麼和昨晚不一樣哩?你昨晚怎麼說的呀?副村長的臉就有些下不來,很難看的樣子。大黃瓜又說,是不是昨晚你睡了他女人呀,得好處啦?副村長氣紅了臉,狠狠瞪大黃瓜。劉三娃站起來,使勁吸溜一下鼻子,說大黃瓜說得對哩,就是不能讓金貴做候選人哩!大家想想,他金貴去年就集了我們的資,每人20塊錢,說是修電站、修渠,都一年多了,那電站修了嗎?沒有!有人交不起集資,他硬扒人家糧食,他哪像個村長?村膠合板廠也敗在他的手裡哩!就是今天早晨,他還讓我們各家把好端端的豬圈、廁所扒了……他沒給村裡做一件實打實的好事呀!眾人都沉默,像有同感。劉三娃忽然激憤起來,一手叉著腰說,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理由——他村長睡了大黃瓜女人,三番五次地睡哩!大黃瓜都急得要上吊,弄不好會出人命哩!這是村長該幹的事嗎?我們想想,他金貴要是睡了你的女人呢,你難不難受?就憑這一點,就不能選他哩!眾人聽了劉三娃的話,便議論,有許多人也激憤起來,說不能選他。大黃瓜哇的一聲哭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肩膀一聳一聳地說,誰要是選金貴,我……我……大黃瓜「我」了半天,忽然蹲下身,兩手抱住禿腦袋,哀哀地說,我也沒辦法哩……劉三娃趁勢大聲說,誰要是選金貴,就是對村裡不負責哩!接著,劉三娃底氣十足地說,我提議,李根做候選人,同意的舉手!副村長李根垂著眼睛看著桌面,像沒有聽到劉三娃的話,不置可否。台下村民在劉三娃帶動下,刷地都舉起了手。   眾人繼續討論時,村長金貴一手捂著肚子,回到台前。村長挺著胸,左肩有力地向上斜著,台下便沒了聲響。村長說,我提兩位吧,一個是劉小丫,一個是王老五,大家同意的話,就舉手吧。劉三娃站起來,說你村長提的還能有錯?我同意哩。眾人便都舉手,一致通過。有許多人低著頭偷笑——其實,劉小丫是個連飽餓都不知道的半癡姑娘;王老五呢,是個夏天常穿棉襖、冬天常穿單衣的啞巴。   村長說,共計要三位候選人,還缺一位。說著,就用眼睛瞟一下副村長。副村長李根看一眼村長,眼睛有些躲閃,忽一下紅了臉,對人群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提議,就、就金貴吧。村長對副村長的結結巴巴很是不滿,瞪一眼副村長,那副村長李根便一下坐在椅子上,頭上冒汗。劉三娃再次站起來,說同意金貴的舉手。劉三娃自己卻並不舉手,人群裡也沒一個人舉手,只有台上的副村長李根舉起了手,那手,還微微地發著抖。   台前的村長愣住了,呆呆站了半天,臉慢慢變白,手不自覺地從腹前滑落下來,那向上斜著的左肩也慢慢落下來,不斜了。村長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對村長說,其實,連你提的兩位,我們已經選出三位了。別說就給三位候選人,就是給八位,怕你也選不上了哩!你忘了昨晚的事了?   這時,坐在台前的那個白白臉的年輕人站了起來。看得出,那年輕人很生氣,臉都紅了。年輕人瞪一眼村長,又瞪一眼劉三娃,說你們糊弄誰?選舉能當兒戲嗎?你們欺我是新來的幹部,不瞭解情況是不是?我告訴你們,我是民政助理,來你們村搞過殘疾人統計,那劉小丫是癡子、王老五是啞巴,你們是真想讓他們當村長,還是想讓他們做陪襯?我宣佈,以上推選的結果無效!年輕人說著,一隻手使勁向下一劈,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   村長金貴呆呆地看一眼年輕幹部,又看一眼劉三娃,臉色更加蒼白,忽地向後一仰,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時,眾人手忙腳亂,衛生室的醫生忙讓人把村長抬進村衛生室,一陣忙乎,村長醒了過來。   有人伸出手指,沖劉三娃和大黃瓜晃了晃,說你兩個,有種哩!前些天去鄉里告了狀,今天又把他從候選人裡拉出來,真行哩!聽著這話,劉三娃便興奮地一個勁吸溜鼻子;大黃瓜呢,激動得面孔發紅。   有許多人不理解:這村長金貴怎麼把官看得這麼重?不當候選人,就急得暈過去了?   當然,村裡人不知道,村長頭暈目眩已有多日了。村長醒來時,那醫生臉色便有些嚴峻,對慌作一團的村長女人說,明天,一定要去縣城醫院查一查。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三   村長被捉姦的第三天,發生了一件令劉三娃和大黃瓜愉快的事。   那時候,劉三娃正蹲在自家菜園子裡,將一攤熱熱的穢物排在自家地裡。沒曾想,一隻黃蜂伏到他的屁股上,狠狠蜇了他一下。劉三娃差點疼得跌在地上,心裡就更怨恨村長金貴:要不是村長扒了各家豬圈、廁所,自己斷不會蹲在這裡,也斷不會被黃蜂蜇的。   劉三娃抬起頭,無意中透過那密集的辣椒枝葉的縫隙向村頭看去,卻見一輛紅色桑塔那車駛向村長家,在他家門前停下,嚇跑了旁邊的幾隻雞。車門打開,有兩個人把村長從車裡扶出來。那兩個人,一個是村長老婆,一個是村長妹妹,面色都慘慘的,難看得很。村長呢,耷拉著腦袋,任由別人攙著架著,一攤爛泥一般,全沒了往日的威風。劉三娃很是奇怪:這狗日的村長,怎麼了?   正在這時,大黃瓜匆匆來找劉三娃。劉三娃邊拎著褲子從菜園裡出來,邊對大黃瓜說,你跑這麼急幹嗎?大黃瓜用沾滿泥土的手抹一下禿腦袋上的汗,說你知道嗎?村長得了腦瘤哩!劉三娃一愣,本就不大的眼睛在陽光裡使勁瞇著,說真的嗎?大黃瓜嘴裡噴著臭臭的蒜味,說真的哩,村長弟弟說的,剛剛,村長妹婿從城裡打了電話來哩!   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狗日的村長,你也倒了大霉呀?大黃瓜憨憨地笑笑,說誰叫他睡了我女人哩,他活該!劉三娃說,大黃瓜,我倆喝酒吧?大黃瓜說,喝!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四   從縣城醫院回來後的那些日子,村長金貴便躺在床上,腦子裡有些渾濁。村長女人有時會趴在床邊,嗚嗚地哭一會,村長便翻一個身,對女人吼一聲,你哭個屁呀?我還沒死哩!村長的弟弟、妹妹忙著四處籌錢,準備去省城醫院。聽說,這樣的手術,費用要兩三萬哩。村裡的幹部們——副村長、會計、治安主任他們,一一來看望村長。村長心裡煩,便很少說話。   村長很寂寞,便讓兒子金寶扶著自己,在村子裡走走。村長手裡握著一條毛巾,不時地擦擦汗。   村長先去了村頭看了村辦膠合板廠。那廠,因為銷路不好,停了產。當初,研究辦廠時,村委的幾個幹部都不同意。村長金貴陰沉著臉,一拍桌子,瞪著眼說,是我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幹部們相互看了看,都不說話。那廠,便辦了。此時,村長看著眼前碼放整齊的木板,歎口氣。   村長又來到湖邊池塘旁。那池塘,大大小小幾十個,好幾百畝哩,今後,養好了魚、蟹就是錢哩。村長看著池塘,眼中慢慢放出光來,又不自覺地圈起左臂,肩微微向上斜起來。   村長回到村中時,有人看見他,衝他點點頭,他也沖人家點點頭。村長發現,看他的人,有的目無表情,有的眼裡閃著同情。村長知道,這些村民,都忠厚裡。平日哩,有誰不聽他的,他總是臉一沉,瞪著眼,說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人家看看他,就低下頭不吭聲了。   村長走到村中心時,迎面遇上劉三娃和大黃瓜。劉三娃看看他,吸溜一下鼻子,哼一聲,沒說話;大黃瓜呢,用手抓抓禿腦袋,對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村長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裡。要知道,在農村,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如果一方得了絕症,即將撒手人寰,另一方就會很自然地前嫌盡釋,誰願把仇氣帶到另一世界去呀?   村長手裡的毛巾,飽受著村長的蹂躪,被捏成一個團,不停地翻捲著。儘管有兒子金寶扶著,村長還是一下跌坐在地上。   劉三娃和大黃瓜呢,又回頭看了村長一眼,劉三娃的眼睛在陽光裡使勁瞇著,分明充滿了一種類似得勝者的優越感;大黃瓜對著跌坐在地上的村長,竟高高地抬起了頭,左肩也不覺地像村長那樣慢慢向上斜起來!大黃瓜的眼神裡,分明自己也當了一回村長,也分明在說:媽的金貴,你也嘗嘗當村民的滋味吧!   就在這劉三娃和大黃瓜的目光中,村長金貴似乎想起,這些日子,除了村幹部,好像還沒有幾個村民去看望他。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五   村長被捉姦的許多天前,那個天空揚著黃土星子的上午,村民劉三娃和大黃瓜一腳踢開了村委會的門。村長金貴坐在辦公桌後,瞇著眼睛喝茶。劉三娃狠狠吸溜一下鼻子,說我們明人不做暗事哩,今天要去鄉里告你!大黃瓜說,對,我們明人不做暗事,先對你說一聲哩。村長金貴斜著眼睛看看他們,眉心向下一垂,臉色忽然陰沉起來,說你們要告我什麼哩?大黃瓜說,我要告你睡我女人哩!村長那握著茶杯的手翹起一隻小拇指,指著劉三娃說,你呢?劉三娃說,我告你貪污、受賄、強佔土地扒魚塘哩!村長金貴忽然仰面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說你們告吧,告吧。笑完,忽然將茶杯往桌子狠勁一砸,震碎了桌上的玻璃板,瞪著眼說,快去告,有本事告倒我!村長說著,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勢,那左臂有力地圈在腹前。   這樣,劉三娃和大黃瓜就踏上了去鄉里的路。那時候,太陽把他們的影子壓得很短,他們就把影子踩得一躥一躥地往前逃,影子被他們追趕得不敢歇氣。   劉三娃決心要告倒村長金貴。   說來,十幾年前,從秋葉嫁給村長金貴起,劉三娃就在心裡對金貴不舒坦了。劉三娃恨秋葉的爸媽勢利眼,又百般捨不得秋葉,索性就將好過一場的秋葉帶到湖邊玉米地裡,「那個」了一回。讓劉三娃揪心疼的是,秋葉在前年春上,讓汽車給撞死了,留下了兒子金寶。他金貴倒好,不到半年,又娶了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女人,給金寶做了後娘。   更讓劉三娃生氣的是,他金貴處處坑人哩。去年遭水災,村裡的提留不但沒減少,還每人增加20塊錢。劉三娃拒不交納。村長金貴瞪著眼說,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劉三娃站在門前,袖子一捋,說國務院說了算!國務院說不許加重農民負擔哩,你比國務院還大呀?弄得金貴當時沒了詞。可過後,趁劉三娃不在家,他女人一個人在家時,村裡硬是稱走了他家糧食,說是以糧抵款,集資修渠哩。其實,那渠到現在也沒修。   還有,村長金貴硬是毀掉湖邊的地,挖了魚塘,村裡很多人都生氣哩。更讓劉三娃切齒痛恨的,是劉三娃的地裡,有自家祖墳哩。這一帶,別說挖人家祖墳,你就是罵上一句「我挖你家祖墳」,兩家就結仇了。劉三娃跪在祖墳前,硬是不起來。村長一隻胳膊圈在腹前,瞪著眼對聯防隊員吼一聲,拖一邊去!硬是讓那隆隆作響的挖掘機挖了那地。村長後來還在喇叭裡吼,說那個什麼厄爾尼諾現象嚴重著哩,單種地,不來錢哩!那拾邊地又沒承包合同,你有什麼權力不給挖?那時候的劉三娃把恨咽到肚裡,夜裡燒了紙錢,跪著對祖宗說,孩兒對不起你哩,他金貴執意和我家結仇哩。   大黃瓜找到劉三娃那天,劉三娃心裡的恨便發了芽,長出來。大黃瓜說,村長金貴老是瞅空子,睡他女人。大黃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將那光亮亮的禿頭往牆上撞,說我不知怎麼辦哩,劉三娃你可要幫我哩。劉三娃聽得眼睛亮亮的,使勁吸溜一下鼻子,忽然一抬大腿,說告他去!死勁告,還怕告不倒他狗日的哩!   天空的黃土星子落下來時,劉三娃和大黃瓜從鄉里回來了。兩人都有些興奮,認為那鄉長是個好鄉長。比方說,鄉長對大黃瓜的話就很感興趣,忽閃著眼睛笑瞇瞇地問了幾次,說他睡了你老婆,怎麼個睡法呀?要是別的幹部,他管你怎麼個睡法哩。趁著鄉長高興,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又把村長金貴別的事情一一擺出來,一是貪污,他金貴不貪污,怎麼蓋得起那麼大個院子,別人怎麼蓋不起哩?二是受賄,上面發的扶貧磚瓦,高三丑只買了兩包煙送他,他金貴就撥給高三丑5000塊磚哩!三是侵佔土地,他憑什麼毀了人家的地,硬是挖了魚塘?還有,他去年多收全村每人20塊錢,說是修渠,那渠也沒修,錢到哪裡去了呀?鄉長聽完,拿出筆,把他們的話記下來。   走到村頭的劉三娃和大黃瓜,剛要分手,一抬眼,發現了站在路頭迎著他倆的村長金貴。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很氣壯地哼了一聲。村長金貴陰沉著臉,說告了?大黃瓜說,告了,告你睡了我女人,鄉長還問是怎麼個睡法哩。村長金貴狠狠瞪他們一眼,說我看你們是腦瓜子上長雞巴——能日天哩!村長說著,一使勁,將捏在手裡的煙頭扔掉,轉身走了,那斜起的左肩穩穩地晃著。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六   告不倒村長,劉三娃當然不願善罷甘休。   陽光明晃晃地照著王溝河工地那天,村民們忙著為這條小河清淤時,劉三娃瞅準機會,狠狠懲治了一回村長金貴。村長被治得很慘,卻又有苦說不出——村長在大晌午時,同大黃瓜的女人在工棚裡又睡了一覺。   那時候,劉三娃瞅著工地上的人都出工了,只村長一個人在工棚裡呼呼大睡,大概是頭天晚上忙著什麼事,夜裡沒睡足哩。劉三娃心中一喜,吸溜一下鼻子,迅速找了一輛自行車騎回村裡。   正像劉三娃想的那樣,大黃瓜的女人做完了一包豆腐,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正準備趕集哩。劉三娃忙喊住她,說工地上要豆腐,快送去吧,有多少要多少哩。大黃瓜女人感激地朝劉三娃笑笑。劉三娃是工地上做飯的,他要了這豆腐,就省得她到集上零銷碎賣了。見大黃瓜女人騎著車子去了,劉三娃便到自家廁所裡足足撒了一大泡尿,然後遠遠地尾隨著大黃瓜女人,返回了工地。眼見得大黃瓜女人進了工棚,劉三娃便去了相鄰村子的工棚,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再回到自己的工棚前等候。   那大黃瓜女人進了工棚,放下豆腐,見工棚裡只有村長一個人大晌午的呼呼大睡,四周沒別人——人們都在河塘裡忙乎——大黃瓜女人的心就有些跳,不覺伸手推了推村長。村長一下醒了,望望棚外,毫不猶豫地將大黃瓜女人壓在身下,抽了褲帶。   劉三娃在棚外站了好一會,聽裡面傳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心裡暗罵這狗日的村長怎麼這麼有長勁哩。半天,大黃瓜女人從工棚裡出來,頭髮有些亂,一眼看到劉三娃,臉便有些紅。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說你別忙著回去哩,幫大黃瓜把那堆衣服洗了吧。大黃瓜女人點點頭,抱起放在工棚旁的那堆衣服,就去了附近的水溝邊。   劉三娃進了工棚,見村長閉著眼睛,分明是裝睡哩。劉三娃故意咳一聲,將村長咳「醒」了。村長翻個身,說劉三娃水瓶裡有開水嗎?劉三娃說,有,有涼開水哩,今早燒的。村長愛喝開水,一口氣能喝下大半瓶。村長聽了劉三娃的話,便起身捧起那水瓶,嘴對著瓶口咕嚕咕嚕喝起來。   劉三娃心中暗暗得意。其實,那瓶裡裝的是生水,而且不乾淨。人都說,剛幹過那種事的男人,是不能喝冷涼的生水的,喝了,就會腹痛難忍,重者甚至會死亡。劉三娃曾把這方法傳授給大黃瓜,讓大黃瓜瞅準機會治一下村長。大黃瓜怯怯地說,那不會出人命嗎?劉三娃說,出不了,我三姑夫是獸醫,他教給我一個秘方,一治就好哩。現在這瓶裡的涼生水,就是劉三娃悄悄裝好的。   也真怪,村長喝了那水,只一會,竟在床上翻起身來。村長說,劉三娃,有藥嗎?我肚子疼哩,可能要拉稀。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沒藥哩,你躺一會就會好的。村長便不吱聲,只一會,村長忽然哎喲哎喲叫喚起來,說劉三娃我肚子疼死了。劉三娃看一眼村長,說你有沒有吃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呀?村長牙縫裡吹著涼氣說,沒有呀,我只喝了這涼開水呀。劉三娃便過去看看那水瓶,說村長你喝錯了,那紅瓶裡才是涼開水,這綠瓶裡是生水,洗臉用的。村長一聽,臉刷地白了,頭上冒出冷汗說,你快、快去叫人。劉三娃巴不得叫人來看,就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河塘邊,對塘底下忙碌的人喊,快去看看,村長病了,哎喲哎喲叫娘哩!眾人就都停了活,跑回工棚。劉三娃用手拭拭村長額頭,說我看你這病來得怪哩,剛剛還好好的呀?村長說我也不知道哩。劉三娃說,我看你有點像那個病,你是不是剛睡了哪個女人呀?睡了又喝了生水呀?村長吸著涼氣翻一眼劉三娃,說你狗日的胡扯哩。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要是睡女人得的病,我有秘方,能給你治好;要不是睡女人得的病,我就沒辦法了。村長弟弟擠過來說,哥,到底怎麼回事呀?劉三娃又說,要真是睡女人得的病,送醫院恐怕也來不及了,怕要出人命的。村長弟弟一把抓住村長的肩頭,說你快說吧,是不是睡了哪個女人?村長蜷著身子,無奈地說了一個「是」字。劉三娃忙問,那你快說,你睡了哪個女人?村長兩手捂著肚子,哎喲著閉上眼,不說。劉三娃說,那我還是沒辦法,你睡了哪個女人快告訴我,離了那女人是治不好你的病的。村長弟弟再次催促村長,說命要緊哩。村長便無奈地說,是大黃瓜女人哩。人群裡的大黃瓜聽了,一下哭起來,跺著腳說,你個狗日的怎麼又睡了我女人呀?有人捂著嘴笑。劉三娃從鋪底下抽出一把剪刀,讓眾人閃開一條道,急急出了工棚。   大黃瓜女人正蹲在水溝邊給大黃瓜洗衣服。劉三娃急急地過來,把剪刀塞給她,嘴裡有些結巴,說這個給、給你。大黃瓜女人抬起頭說,給我這東西幹嗎?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不好了,村長剛才放多了精血哩……大黃瓜女人臉刷地紅了,知道是說村長和她的事。劉三娃說,他放了就放了,誰知他又喝了大半瓶生水,這回嫌肚子疼,在鋪上打滾,怕要出人命哩!大黃瓜女人臉一下又白起來,放下衣服就要朝工棚跑。劉三娃一把抓住她,說你先別去,只有你能救他哩。大黃瓜女人說,我?劉三娃說,是哩,是哩。大黃瓜女人說,那你快說。劉三娃忽然有些吞吞吐吐,說那得、得……劉三娃好不容易才把那意思表達出來。大黃瓜女人先是猶豫、為難,劉三娃有些急的樣子說,救命要緊哩!大黃瓜女人就低頭咬一下嘴唇,說那、那就這樣吧。劉三娃說,最好、最好沾、沾點濕的……大黃瓜女人說行,就拿了剪刀,繞到附近一堆灌木叢中去,褪了褲子。   眾目睽睽之下,劉三娃煎了滿滿一大碗「湯藥」,將裡面的東西撈出扔掉,然後把「湯藥」端到村長面前。村長讓人扶起身,慢慢地喝下去。說也怪,一會功夫,村長緩過勁來,肚子竟真的不疼了!   眾人看村長那一頭虛汗的樣子,都笑,見小晌午了,也不再去幹活了,只在工棚裡說笑。一支煙功夫過去,村長便從鋪上下來走路了。村長訕訕地笑笑,說沒想到這劉三娃還能當醫生哩。村長說著,便對那盛過「湯藥」的碗看,看了半天,皺著眉說,這碗裡怎麼有根什麼黑毛呀?有人告訴他,那是大黃瓜女人身上的哩!村長便瞪起狐疑的眼睛,不信。村長弟弟說,就是哩,煮了一團哩,要不誰能治好你?村長再看一眼那碗,就蹲下身哇哇地吐起來,直吐了一地。有許多人笑出聲來。村長吐完了,竟又揉著肚子喊疼。恰巧村衛生室的醫生來工地上給幾個人送藥,就過來看看。弄清了情況,醫生笑得彎了腰,透不過氣來,連說亂搗鼓亂搗鼓,便拿出兩顆藥丸,說村長你吃下這氟□酸就沒事了。   劉三娃站在工棚門口,快意得不停吸溜著鼻子。大黃瓜憤憤地看一眼工棚裡面,罵一句:媽的,你還不配喝我女人身上的鮮湯哩!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七   那天,得了腦瘤的村長金貴突然從床上坐起身,說我要吃飯!村長女人緊張的心放鬆了一下,為村長做了兩碗肉絲雞蛋面。   自那日迎面碰上劉三娃和大黃瓜後,村長的病像忽然加重了,躺在床上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人又瘦了一大圈,兩眼空洞洞地盯著房頂。   村長女人把肉絲雞蛋面端到村長面前。村長撮起鼻子,使勁嗅了兩下,接過碗,大口吃起來,呼啦呼啦幾下子,便吃個一乾二淨。   不知是不是這兩碗肉絲雞蛋面發生了奇特作用,村長在屋裡來回走了幾趟,又到院子裡轉了幾圈。他伸伸懶腰,一掃憂愁、晦暗的神色。看到院裡的一叢鳳仙花,村長的眉心向上翹了翹——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村長才有這個表情的。村長甚至對著藍藍的天空,使勁吼一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嚇得村長女人怯怯地看他。   村長走回屋子,從床頭櫃上抓起電話,接通了鄉長。村長對著話筒喊,我是金貴呀。鄉長在那頭說,聽說你病得很重,想去看看你,還沒抽開身哩。村長說,沒有什麼,不就是腦瘤嗎?你就是能過上一百歲二百歲,最後不還是死嗎?比起十幾歲、二十幾歲就死的人,我可是佔了大便宜啦。村長說著,嘿嘿笑起來,好像是說別人,不是說自己。村長問鄉長,現在離換屆選舉村長還有多少時間?鄉長說,剛好還有一個月,我看你安心休息吧,我正要通知你們,讓副村長李根代理村長哩。村長趕忙說,你千萬不要這樣,我就是聽說了這事才打電話給你的,反正我最多也只能幹一個月了——我連候選人也沒當上,我又攤上這麼個身體,你就讓我再干一個月吧,好歹我也干滿一屆了呀!鄉長沉吟一下,說好吧,讓副村長李根多協助你。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八   村長披了件衣服,出去轉轉。村長女人要跟著,村長揮揮手,阻止了。村長習慣地將一隻胳膊圈在腹前,左肩有力地向上斜著。村長到田野裡,目光梳子一樣,將田里的黃豆、水稻細細梳理了一遍。村長又在玉米地頭,來回步量田埂間的距離。累了,村長便坐在田埂上,順手掐了一支蘆葦,放在嘴裡慢慢地嚼。那蘆葦,嫩嫩的,甜甜的。   村長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迎面碰到了劉三娃。劉三娃扛著鍬,來給稻田放水的。劉三娃看看村長,吸溜一下鼻子。村長站在路心,定定地看著劉三娃,說我給你說個事哩,你願聽就聽,不願聽就當我沒說。劉三娃便站住,放下肩上的鍬。村長歎口氣,說我說的是金寶的事。你知道,我現在這個女人很年輕,我死後,她不會守著金寶過的;我那弟弟呢,也不是個懂事的主。我思量,我死後,你把金寶帶過去吧。劉三娃愣愣地看著村長,不明白村長說的什麼。村長將手中依舊拿著的蘆葦扔了,說你不用想為什麼,金寶不是我的,他是你的兒子哩!劉三娃驚呆了,弄不清村長吃錯了什麼藥。村長又說,別發愣了,你有空看看,你那兒子,大腳趾頭向裡彎,小雞上有個黑痣,跟你一模一樣哩。你若不信,以後帶他去城裡化個驗,證實一下吧。   村長臨走時,又回頭對仍怔怔站在那裡的劉三娃說,你可不能屈了孩子,孩子以後唸書什麼的,要花錢的地方多哩,你那手太嗇,以後要改改。   村長將一隻胳膊圈在腹前,走了。劉三娃仍在那裡發愣。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九   金貴決定再干一個月村長,一個月後,再去省城做手術。   村長金貴去了鄉里。   村長找了工業辦公室主任。村長一屁股坐到主任對面,抓起主任的茶杯,咕嚕咕嚕喝個底朝天。主任用火柴桿剔著牙縫,充滿同情地看他。村長放下杯子說,找你有件事,你要給我辦了。主任說,說就是了。村長說,聽說外省在我們鄉訂了一批膠合板,數量有限,你把我們村的膠合板用上吧。主任沉吟一下,說行哩,我答應你,明天就派車去拉,給你現錢哩。村長剛走,主任的女秘書坐到主任腿上,埋怨地晃著身子撒嬌,說你不是說用我哥那個廠的嗎?主任在女秘書的臉上親一下,說金村長是快死的人了,你讓我積點德吧。   村長又找了扶貧辦公室主任。扶貧辦公室主任正跟一個年輕人下棋,很投入。村長一把將棋撥亂了,說我找你有事哩。扶貧主任要發火,一見是村長金貴,忙起身,說你快坐你快坐。村長點上一支煙說,你把上面下來的扶貧款,撥一萬給我們村吧,我們要辦個水泥預制廠哩。扶貧主任拍拍村長肩頭,說行,行哩,我向書記請示一下,幾天內就給你們撥過去。   村長還找了土管所所長。村長說,村裡想在湖灘占一塊荒地,建磚瓦廠。土管所長為難了,說今年的規劃差不多用完了呀。所長就打電話給鄉長。鄉長在電話裡說,你給他辦吧,你不是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呀?土地局那面,我打個電話,請他們照顧照顧。   村長還去了水利管理站。站長一直把他送到門口,握著他的手說,我們抓緊設計,兩個月內,力爭修好水渠、電站。   村長還辦了其他一些事情:給大栓媳婦遷來了戶口,給大明子的商店辦了執照,給侯老七的麵粉加工廠要來了加工電……   村長辦這些事,用了半個多月時間。這半個多月,村長更瘦了,更虛弱了,兩隻眼睛陷得很深。   村長沒有干滿一個月,便去了省城。在電灌站和水渠動工的那天,村長一陣頭暈,軟軟地癱在工地的大水泵旁。村長太累了。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十   村長癱倒在大水泵旁的那個晚上,人們把村長抬回家,讓村長靜靜地躺著。村長一個個地看屋裡的人。副村長李根說,明天就去省城吧。村長想了想,嗯一聲,算是答應了。   村長金貴家來了不少村民。他們帶來雞蛋、白糖和別的什麼東西,放在村長床前。他們來了一批,又一批。村長有氣無力地說著話。村長說,小五子,我不該讓村幹部牽你家的豬;村長又說,大明子,我不該硬扒你家糧食抵集資款;村長還說,我不該挪用全村那每人20塊錢哩,我不該用那300元錢吃喝哩……村長說的時候,大家就想起了不久前的事:劉三娃和大黃瓜去鄉里告了村長一狀,鄉里還真派來了調查組。後來調查組公佈的情況是:村長把那修渠的錢,挪給了村膠合板廠;村長為爭取一筆教育經費,給村小學蓋教室,用300元錢請吃了一頓。村長閉上眼睛休息時,副村長李根說,村長用家裡賣小麥的錢,把那300元錢補上了。   那晚,劉三娃關好院門,在院子裡躥前跑後地抓,弄得滿院雞毛。劉三娃女人說,你發什麼神經呀?劉三娃說,給村長,讓他補補身子哩。劉三娃女人竟愣愣地回不過神來:這是自己那個一隻大蝦能煮一鍋湯的男人嗎?那次孩子外爹來,自己宰了一隻雞,過後,這鬼男人心疼得指東罵西,最後還打了自己兩耳光。這是個蘆柴稈裡都想搾出油來的主呢。   劉三娃拎著雞,走到大黃瓜家門口時,見大黃瓜兩口子坐在凳子上,看豬吃食,愣愣地出神。劉三娃吸溜一下鼻子,說我想去看村長哩,大黃瓜你不去嗎?大黃瓜女人勾下頭,不吱聲。大黃瓜抓抓禿腦袋,沒說什麼。   劉三娃走在路上,想著金貴家的金寶,覺得那眉眼、神態,真的很像自己。村長金貴絕不會說假話哩,那是我劉三娃的兒子哩。想來該是那次在湖邊玉米地裡,給秋葉下的種吧?金貴把我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撫養這麼大,真是難得哩。換了自己,能這樣嗎?劉三娃眼睛便濕濕的。   躺在床上的村長,見了劉三娃,便示意他坐到床邊。村長不說話,抓過劉三娃的手,緊緊捏著,劉三娃也緊緊捏著村長的手。兩人都用眼睛看對方,看得誠誠的。   劉三娃走後,大黃瓜兩口子來了。村長讓大黃瓜兩口子坐在床旁長凳上。村長面有愧色,看看大黃瓜,又看看大黃瓜女人。大黃瓜女人看一眼瘦瘦的村長,就捂著臉,不出聲地哭了。   大黃瓜恨村長,常向別人訴說自己的委屈,說狗日的村長,憑什麼睡我的女人?   大黃瓜女人做姑娘時,暗裡做了一雙鞋,偷偷給了金貴。金貴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但金貴不願意,又悄悄把鞋還給了她,讓那時還是姑娘的大黃瓜女人,躲在被窩裡大哭了一場。現在想想,都40來歲的人了,怎麼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村長清楚地記得他和這個女人之間的第一次。那天,村長金貴從村中走過,口渴,便去了大黃瓜家。喝完水,大黃瓜女人說,你看你肩膀上綻縫了,我給你補補吧。村長說,我那女人,什麼針線活都不會哩。大黃瓜女人看了他一眼,就補起來。村長金貴抬起手,幫大黃瓜女人捏死脖子上的一隻螞蟻,又輕輕揉那被螞蟻咬紅的肌膚,手就久久沒有放下,後來就一下抱住那女人,幹了那事。他們還沒收拾好,大黃瓜就回來了。大黃瓜愣愣的,一時不知所措。村長繫好褲子,圈著一隻胳膊,穩穩地出了門。大黃瓜半天才回過神來,追到門口,沖村長的背影狠狠罵一句,我日你女人哩村長!就回到屋裡,蹲在牆角大哭起來。   現在,村長看著大黃瓜和他女人,臉上就有了愧色。村長說,我對不起你們哩。大黃瓜女人就哭出聲來,說你別怪自己,我不悔哩,要是你能好好回來,我、我還願意哩……   回家時,大黃瓜女人拐過一叢紫穗槐,蹲下身又抹了一會淚,說大黃瓜,你踢我吧,我在村長面前說了那樣的話哩。大黃瓜停下腳,說踢什麼呀,人心都是肉長的哩,要是我遇到那樣的事,說不定也干哩。說完,歎口氣。   早晨的陽光灑到楊柳樹上時,村長妹妹從縣城開來一輛紅色桑塔那車,接村長去省城。村長上車前,哭了,兩行淚從腮邊一直往下湧,目光深深地看著鄉鄰。村頭站滿了人。可憐的村長,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人們想著與村長相處的這些年,忽然覺得村長金貴是個不錯的人哩,有人想起村長為老光棍李石頭擔過水,有人想起村長為別人家趕過麥地裡的山羊,甚至還有人記起村長小的時候,從來不把尿射到人家牆頭上……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十一   村長金貴在省城住了十天,回來了。   村長不是腦瘤!   當初,在縣城醫院,不知是拿錯CT片子,還是醫生誤診了,說村長是腦瘤;現在,省城醫院檢查,根本不是腦瘤,說村長只是嚴重的神經衰弱,又患了貧血。村長金貴從死亡的泥塘裡蹦出來了!   村長金貴回村那天,腳步穩穩的,一隻胳膊圈在腹前,左肩自信地向上斜著,眼睛裡也滿是靈氣。村長女人站在門前,挑著高高的竹竿,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   鞭炮聲響起的時候,村膠合板廠又出了一批新板,湖邊磚瓦廠的煙囪,也砌了有兩層樓高。   村長睡了別人的女人十二   太陽柔柔地照著湖邊楊樹林的早晨,村裡開了選舉會,選舉新一屆村長。候選人早已重新篩選出來,既沒有金貴,當然也沒有劉小丫、王老五。鄉長特意從鄉里趕來,主持了選舉會。   鄉長用勁地揮揮手,讓會場安靜下來。鄉長的面前,是一個紅彤彤的大選票箱,許多村民都不時地將目光落在那箱子上。   鄉長正要說話時,金貴從人群裡站了出來,對鄉長說,我想說幾句話,行嗎?金貴的眼睛裡,滿是懇求。鄉長點點頭,說你上來說吧。   金貴走上台,忽然彎下腰,對著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鞠得時間很長,整個會場鴉雀無聲。金貴沒有像往常那樣圈著胳膊,而是沉沉地垂著兩隻手,語調裡帶著悔痛。金貴說,從今天起,我就不再是村長了。我對不起父老,對不起兄弟姐妹哩。我牽過人家的豬、扒過人家的糧,我把政府的名聲都敗壞了,不配做村長哩!說著,金貴的眼睛潮濕了。金貴又說,現在這三個候選人,論能力、知識,都比我強哩,不管是誰選上了,我都送他一句話:不要學我金貴,要多做事,做好事,要讓全村的老百姓心裡舒坦!金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下台去。   金貴經過大黃瓜女人面前時,那女人正柔柔地看著他,眼睛也是濕濕的。   金貴認真看了選票,在認為最合適的候選人名字上打了個勾。劉三娃忽然從人群裡站出來,說我有個提議:這第一票,請原來的村長金貴來投吧!鄉長便鼓掌,眾人跟著鼓掌。金貴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地圈起一隻胳膊,又抓抓頭。金貴這窘態,可是村裡人從來沒見過的。人們的印象中金貴是個只會瞪眼睛,說「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的威風十足的村長哩。   金貴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走到投票箱前。金貴重又捧起選票,認真審視了一遍,然後,雙手合十,鄭重地將兩掌間的選票投進了票箱。金貴投票時,整個會場又是鴉雀無聲,只能聽到誰家孩子的吃奶聲。金貴離開那票箱,步子穩穩的,瘦瘦的身子格外引人注目,一隻胳膊不自覺地又圈到了腹前。   金貴回到人群裡,一屁股坐在那滿是泥土的砂礓地上,輕鬆地呼出一口氣,同眾人嘮起話來。金貴的眼睛裡充滿著神往。金貴說他要向新村長申請,承包兩個魚塘試試,養些甲魚、螃蟹,等自己摸出了經驗,再把技術傳給別人,那時,不愁這村子富不起來哩,就連大黃瓜那樣的窮戶,幹上幾年,也不愁蓋不起樓房哩!   眾人都讓金貴說得心裡癢癢的。金貴說話時,大黃瓜女人感激地對他點點頭,目光仍是柔柔的。   看到金貴和大黃瓜女人的神態,眾人都笑。有人暗下裡又想起金貴喝「湯藥」的事來,就忍不住捂著肚子笑出聲來。   說著,笑著,半天功夫,那選舉結果就在會場工作人員的忙碌下出來了。   鄉長用手敲敲桌子,讓會場重又安靜下來,然後高聲宣佈:金貴同志當選為村長!   金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坐在那裡。大黃瓜女人激動得流下淚來,悄悄抓起衣襟擦眼角。   鄉長說,請新村長上台講話!   金貴仍是懵懵懂懂的。有人推他,催他快上去。金貴說,叫誰哩?就有人笑,說叫你哩。金貴仍沒回過神來,說你們聽錯了,我連候選人都不是哩。   劉三娃擠過來,搗了金貴一掌,說沒錯哩,你又當選村長哩,只差一票,你就全票當選了。不知是哪個狗日的沒有投你一票哩。   劉三娃說完,吸溜一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