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 《《不能愛上你》》 正文 不能愛上你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一) 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東京涉谷的一幢臨街小樓內。 五月的陽光暖暖地從玻璃窗裡射進來,落在林欣面前的淺灰色長條課桌上,明晃晃的一大塊。望久了,眼睛開始有點酸澀。 林欣定了定神,把手心裡的汗在藏藍色制服裙上揩了揩。她試著微笑了一下,心裡給自己打氣:不管怎樣自己也是對外漢語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教一個語言學校的學生還是綽綽有餘的。那金瑞瑤院長在電話裡講的是日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也說不出是哪裡人。口氣上聽起來像是個殺伐決斷的女強人。 林欣正胡思亂想著,“呀”的一聲,門開處,一個中年女人款款地走了進來,帶著淡淡的香水味道。女人穿了一套絳紫底子的暗花套裝,頗緊,行動處便起波折。右前胸別著一枚碩大的鬱金香形胸針。黃色的花瓣上滾了金邊,翠綠葉片上嵌著細碎的鑽石。像許多日本中年婦人一樣,女人臉上敷著厚厚的粉,唇上是玫瑰紅的唇膏。金絲邊眼鏡上垂下細巧的金鏈子,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微微地蕩著,在陽光裡閃閃的刺著林欣的眼。 東京寸土寸金。這間課室雖然擠了有快十張課桌,站在屋子中央伸開兩臂卻幾乎可以觸到左右兩邊薄薄的壁。女人頗為發福的身體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在林欣對面的一張椅子裡坐下了。 女人不說話,面無表情地把林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讓林欣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是來應聘中文學校的老師,而是ЗЮЧヱ(日式酒吧)的小姐。這樣一想,臉就紅了。 女人突然開口了,是中文:“我是金院長。你是中國哪裡人?”林欣這才聽出她是台灣人。 “我是南京人。”林欣小聲說,卻連一個微弱的笑也擠不出來。 “你電話上說是學對外漢語的?”金院長又問,還是面無表情。 “是。我在大學的專業是對外漢語。教過兩次暑期班。畢業大實習教的也是日本學生”林欣被金院長的冷淡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強作鎮定答她的問題。 金院長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截住了林欣的話:“不要以為你是專業出身,就能教得好。你的日語呢,也還需要提高。”喘了口氣,金院長又說道:“不過你的日語也還算不錯了。講得慢,但是很清楚,不像很多大陸來的,亂講一氣”。 林欣本以為自己在大學學了四年,又有教課的經驗,不料被金瑞瑤來了個下馬威。她畢竟年輕氣盛,忍不住紅著臉爭辯道:“我經驗不多,不過我會非常努力。我一定能教好課!” 金院長看了林欣有一分鐘,突然變魔術一般從面前的課桌內抽出一本《新中國語》,隨手一翻,指著一課對林欣說:“你給我講講,如果你來上這一課,怎麼個教法。” 林欣沒料到她這一手,不過並沒慌。這課本在國內她也教過。她把課文前後掃了兩遍,便抬起頭,直視著金院長,說道:“我先教生詞。首先是發音,然後逐個講解每個詞的意思。”她停下來,等著金院長的反應。金瑞瑤冷冷地說:“不要看我。接著講!” 林欣便一口氣說下去,足足說了十分鐘,帶著點委屈和抵抗。說得太急了,最後聲音都有點顫了。 林欣說話的整個過程裡,金院長始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待林欣說完,金瑞瑤不緊不慢地挑了四、五處不是,末了,換了日語對林欣說:“這個星期六點到2點有個高級會話班。你來教教看,真金不怕火煉。”說完看也不看林欣就出去了。 林欣只好也立起身跟了出去,向金院長躬身告辭,金瑞瑤仍然理也不理。倒是負責秘書(よんコん)工作的一個三十多歲的日本女人堆起了滿臉的笑,送林欣到電梯口。 一走到外面明麗的陽光下,林欣趕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街道上乾乾淨淨的,走著衣冠楚楚、纖塵不染的男男女女。 林欣突然想到今天是個“紅日子”(在日本,公共假期在日曆上都印成紅色,所以叫“紅日子”)。要是還在國內,這樣的日子正是和朋友們去瘋玩的好機會。一大群人騎了自行車,一路打鬧著飛馳在南京的大街小巷,引來路人善意的關注。可如今的自己,來日本才一個月,帶的錢基本上交了學費,接下來的生活費全要靠自己掙。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院(即研究生院)。朋友呢?一個也沒有...... 想到這些,林欣深深歎了口氣。 不過金院長既然答應她星期六來試試,就是說有希望。一個小時25日元,一次課下來就是5日元。這可比自己在ロ⑦ロю西洋料理店8塊的時給(一個小時的工錢)高多了。 有了希望,林欣不由微微一笑。這一笑不要緊,她竟然沖昏了頭腦買了一塊櫻餅。這是一種用糯米和豆沙餡作成的甜點心,染成櫻花的顏色。花了四日元!這可是林欣現在每週五分之一的菜錢! 平日裡為了省錢,雖然賣飲料的自動售貨機滿街都是,只要投進日元就可以從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裡選上一個可心的,但是林欣卻很少允許自己這樣奢侈。她總是用一個洗得很乾淨的礦泉水瓶子帶水。 不過今天是個好日子,值得慶祝! 正文 若草莊み不能愛上你 (二)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若草莊 東京都小平市。 四月28日,通過在市谷(市⑩谷)的東京學生住宅相談所(相當於咨詢處),林欣找到了這家叫若草莊的公寓。 那天晚上,安置下簡單的行李,林欣疲乏地坐在榻榻米上,打量著自己的小房間。 房間裡只有一扇窗子,臨街,厚實的金魚黃窗簾隔斷了小平市黑沉沉的夜。房頂上吊下來一盞燈。因為房間小,一盞燈林欣也覺得明亮得很了。 整個房間有4.5疊(7個平米左右)。門口一塊一平米左右的長方形地帶身兼兩職:廚房及玄關。所謂廚房,不過是一個巴掌大的洗手池和一隻豆腐乾大的煤氣灶而已。玄關是脫鞋子的地方,比榻榻米房間低半尺左右。房間裡的榻榻米已經很舊了。林欣總疑心會有蟲子在裡面寄生著。 房間的一角放了一隻迷你冰箱,還不到林欣的腰那樣高。靠北是一個有紙拉門的櫃子,拉門上倒是畫著浮世繪風的海浪圖案,可惜右面一扇拉門的下部破了一個大洞,林欣於是又開始擔心會不會有老鼠從洞裡鑽出來。 拉開櫃子的紙拉門,裡面有上下兩層。上層是房東留給林欣的被子和底下鋪的褥子。舊雖舊,都洗得乾乾淨淨。下面一層塞進了一隻兩屜的抽屜,林心便將內衣手帕之類的小物件放在那裡。櫃子裡餘下的地方,擠進了林欣的一口大托運箱和一隻小小的登機箱。衣櫥旁邊的一扇門通向後面窄窄的走廊和不容轉身的小浴室,是大家共用的。 房租是一個月兩萬日元,加五雜費。房東吩咐林欣每月月底將錢打進她在第一勸業銀行一橋學園支店的帳戶裡,沒有現金交易,也不開支票。沒有禮金,也沒有敷金(相當於押金),這是林欣決定租下這個小房間的要原因。 公寓是上下兩層,下面一層原是一間日式酒吧(ЗЮЧヱ),已經廢棄多年,現在空著。二層除了住在中間22室的林欣,左右各住了一個女孩子。大家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剛搬來,林欣照著學校裡日本老師教的去拜訪芳鄰(やゆイコ),還給每位一塊漂亮的中國絲巾做見面禮。誰知兩位芳鄰雖然一個燕瘦,一個環肥,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卻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後來巖井俊二的《四月物語》拍出來,她才明白這就是東京人對於陌生人的態度。 搬來的第一個夜晚,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林欣早早入“被”而眠--因為無“床”可上。睡到半夜,林欣被小孩子哭一樣的聲音驚醒了。在寂靜的夜裡,這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再細聽,才意識到是在鬧貓。可哪來的貓呢? 過了幾天她才知道,貓是右邊環肥的。環肥是一張包子臉,五官不甚明瞭,只是籠統的讓人覺得白。她的這種白不知和她晝伏夜出的貓頭鷹式作息有無關係。剛搬來那陣,林欣常在半夜被環肥開門的聲音吵醒。由於壁如紙,林欣聽得清清楚楚環肥歸宅後的三部曲:將鑰匙扔在櫃子上,喂貓,去浴室。 左邊的燕瘦是個安分守己的女孩。雖然她高大威猛的男朋友不時來過夜,倒也沒什麼動靜。 小樓是972年建的木結構房子。有人上樓,即便腳步斯文,人在房間裡仍然感到輕微的晃動。碰到大塊頭的猛男,像那個天天來送信的郵遞員,那可就是驚濤駭浪。這位郵遞員哥哥每次總是騎著摩托車呼嘯而來,“誇”地煞住車,讓引擎就那麼突突著,自己便登登地跑上樓,總是急行軍的速度。從面向小陽台兼過道的窗戶上的磨砂玻璃裡映出的身影來看,是個敦實的傢伙。林欣想這位哥哥也許練過相撲。 剛搬來,林欣就在門上釘上一隻透明塑料文件夾,權作信箱。 房東太太是個面貌和善的中年婦人。高高的鼻子,水靈靈的眼睛,年輕時想必是個美人。和許多日本女人不同,她不甚修飾,連頭髮也沒有染,任其花白著在腦後隨便一束。她的聲音是低而沙啞的“煙酒嗓”。林欣留意看她的手指,倒是雪白的,並沒有香煙熏黃的痕跡。 房東太太守寡多年,獨生女兒也遠嫁到了北海道,只與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相依為命。冬天快到的時候,她看林欣穿得單薄,便將女兒的一些舊毛衣拿了來。林欣聽說,在日本給人舊衣服是一種友好親近的表示,便感激地接受了,雖然她其實並不缺衣服。作為報,她送了房東一大塊棗紅底子子圖案的織錦桌布。 林欣住的這座城市叫做“小平市”。雖然這名字和鄧小平並無關係,但是在異國他鄉,這一點點與故鄉的關聯也能格外引起人的共鳴。 正文 星期六的漢語課--不能愛上你(三) 不能愛上你(三)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涉谷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轉眼到了星期六,林欣一早便到了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小小的接待室裡只有上次見過的那個秘書坐在那裡喝茶。一見林欣,她忙起身含笑問好,一面說: "林老師, 我是服部。請多關照! " 隨即遞過一張出勤表來。林欣道了謝,仔細看了一下表上的學生名單:湯淺、小林、伊籐、南健仁、謝婉雲、大野。 謝婉雲,怎麼是個中國人的名字?林欣正待問服部,服部卻已經慇勤地將她讓進上次面試的那間課室。 課室裡早坐著兩個學生。靠近門口的是個打扮素淨的少婦,一臉的呆滯,活像戴了張泥塑的面具。另一位坐在牆角的,是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微胖。 見林欣進來,兩人都欠身用中文向林欣道了早安。林欣試圖和他們聊兩句,熟絡一下。怎奈兩人約好了似的,對於林欣的任何問題都只做是非判斷。兩三下來,林欣也只得作罷了,低下頭看教材,等著上課。 十點過了,一共只來了三個學生。林欣開始自我介紹。 “大家好。很高興你們來上我的課!我叫林欣。”林欣微笑著說到這裡,轉身在黑上工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並標注了拼音。然後,轉過身來接著說:“我的家鄉在南京。你們有人去過南京嗎?”三個人都搖頭。 林欣接著說:“南京是個很漂亮的城市。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歡迎大家以後去玩!”三個人都微微點頭。 簡單做了自我介紹,林欣問大家有沒有問題。那個牆角的眼鏡男鏡片一閃,問:“老師,你多大?” 林欣微笑了一下,開了句玩笑:“這個問題是留給你們的作業。”牆角年輕人呆了呆,鏡片又一閃,避開了林欣的目光。 接下來林欣讓學生們自我介紹。她點了第一個名字:湯淺。那坐在門口的“面具”應聲答“到”。她平淡的臉上剎那間掛上一層微笑,完全沒了剛才的呆滯。 真好玩!好像川劇的變臉----林欣心裡想。 湯淺的中文雖然像剛學步的小孩,跌跌撞撞的,卻相當清楚。“我叫湯淺。‘湯’是‘四菜一湯’的‘湯’,淺是‘淺薄’的‘淺’。” 聽到這兒,林欣不禁暗笑:想不到這個面具還挺幽默的呢。這個看似無趣的人也許還是個有故事的人呢。林欣於是饒有興趣地問:“湯淺,你為什麼要學中文呢?” 湯淺說:“我是一個不很說話的 正文 第一台自己的電視機---不能愛上你(四)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 還在樓下,林欣就一眼看見那透明塑料夾子裡的明信片。三步並作兩步,她奔上樓梯。把明信片拿到手裡仔細一看,果然是市役所寄來的! 兩星期前,她去市役所的再利用品登記處申請了別人淘汰的舊電視,不想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在一個月幾乎與世隔絕的寂寞時光之後,她終於要有一台電視了! 市役所來的明信片上寫了電視人的,如何坐車,還畫了小的詳細地圖。來日本後,林欣幾乎每天都能在類似的點滴小事上體會到日本人做事的認真細緻。她想,這是我應該學習的。 興高采烈地坐了五站巴士,按照明信片上的,林欣按圖驥來到一座高大的鋼筋水泥公寓樓前。在E座樓下,她按了門口呼叫器上的號碼。一個女人應了門,林欣說了自己的姓名和來意,大門便開了。林欣坐電梯上了二樓。 在25室門口,林欣輕輕按了一下門鈴。很快,門小心地被打開一條縫,一個女人警惕的目光將林欣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門才開了。一個燙著卷髮、繫著淡蘭色圍裙的少婦閃身讓林欣進門。 林欣知趣地停在玄關。少婦指了指房間裡木地上一架蘋果綠殼子的2寸電視機示意林欣“就是它了”。林欣忙從斜掛在肩上的白色小皮包裡取出一條手繪絲巾,雙手遞給少婦,一邊鞠躬致謝。那少婦突然羞澀起來,意意思思地接了絲巾,向林欣微微還了禮。 林欣正要去搬那電視,少婦止住了她,示意她等一下,隨即轉身進了裡面的一個小房間,輕輕帶上了門。看著那扇關得緊緊的門,林欣正納悶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那少婦已經從房間出來,手裡拿了一條淺色的舊床單。她很小心地將床單像包袱皮似的裹在電視機外面,在頂端打了個結實的結。又退後兩步看了看才滿意了。她將兩手交疊在圍裙的下擺上,看著林欣,挺嚴肅地說:“這電視雖然舊了,可是尼的,效果還是很不錯的!這麼粗大的一個東西讓你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抱著也不像話。拿舊床單包上看起來體面些。床單用過後就請扔掉吧。”林欣感激地抱起地上的電視,又謝了她一次,才轉身家。 從早上八點奔波到現在,林欣非但沒有一絲倦意,反而快樂得像個五彩的肥皂泡,恨不得蹦幾個高。這快樂讓巴士上那些沉默的日本人也看起來親切了許多。兩臂緊緊抱著的這個傢伙,比起父親從美國買的那台東芝型大屏幕遙控彩電,粗笨得簡直像個出土文物。可那又有什麼關係!這是屬於她自己的第一台電視啊! 下了車,抱著這個沉甸甸的寶貝,林欣迫不及待地向自己的小屋趕去。 正文 悲傷的星期日---不能愛上你(五)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若草莊。 林欣醒來的時候,聽見外面在嘩嘩地下著雨。也不知道幾點了,她只覺得頭疼得厲害。 昨夜,不,是今天凌晨一點半步行來的時候,雨還沒有下。 穿過那片農田時,頭頂還是墨藍的天。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林欣卻總是草木皆兵,擔心農田里突然竄出個歹人來。於是她大聲唱歌給自己壯膽。唱的是《我是一隻小小鳥》。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呀飛 卻飛也飛不高 我覓覓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 你們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當我嘗盡人情冷暖 當你決定為了你的理想燃燒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到公寓,她連澡也沒洗,便倒頭沉沉睡去。 現在,她勉強起身,揭開窗簾,拉開窗子向外望去。那窗外的雨正像一掛巨大的簾子斜斜地披下來。 林欣呆呆地望著對面小理發鋪門口招攬生意的紅藍白三色斜紋燈扭股糖似的在雨裡濕淋淋地轉著,想著昨天在ロ⑦ロю。 六點鐘,林欣準時到店裡,逕直去了廚房。店長和老娘島田都忙著。林欣問了好,打了卡,就走到後面用布簾子隔開的小間裡換上店服。店服是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長圍裙。每天下了工,林欣就按照島田吩咐過的,將換下來的襯衫和圍裙留在洗衣籃裡。下次來上工,衣架上永遠是洗乾淨的襯衣和圍裙,白襯衣還上了漿。 廚房正中是一張寬大的金屬台,總是擦拭得一塵不染。店長就在那檯面上工作。每天下了工,林欣她們也在這檯子的一角吃晚餐。 靠東牆是兩排灶眼。林欣最喜歡看店長掂中華炒鍋的樣子,帥極了。這飯館雖打的是洋風居酒屋的招牌,卻也經營番茄辣醬炒蝦(海老ソХэЛみЗ)之類的中華料理。日本人喜歡的中華料理和正宗的中國菜還是不同的,味道趨甜、淡。 店長四十多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林欣從島田那裡聽說,店長本是一家星級飯店的大廚,後來因為脾氣硬,和老一拍兩散,自己開了這家店。 開始林欣以為島田是店長的太太,還納罕這少見的老妻少夫組。後來才搞明白原來她只是店長的膀臂。 島田長得像八千草熏。每每生意清淡,前邊跑堂(оみю)的活兒閒了,她就愛和林欣說年輕時的風光。 “我那時才 45 公斤,腰只這麼細呢!”她用手卡在腰間比劃著。 林欣來面試那天,島田很猶豫,因為店裡從來沒有僱用過外國人。她看著林欣,左思右想的樣子,過了好一陣子,終於問道:“你這麼瘦,幹得了嗎?”林欣忙拚命點頭。 島田進廚房去和店長商量了一下,最後還是讓她來試工。 試工的那天是星期六,正趕上日立製作所的人聚餐。林欣被分派收拾桌子和上菜。 整整四個小時,林欣只記得托著沉重的棕色圓托盤,無數次地在廚房與大堂間奔走,在餐桌間穿梭。耳邊是男男女女的高叫聲:“やろ、パよ一本”(再來一瓶紅葡萄酒!) “ウボ、パよ一本”(再來一瓶白葡萄酒)! 這些日本人真能喝!林欣暗想。 一晚上下來,島田對林欣說:“店長說你能吃苦(Уи)。下個星期一來上班吧。” 昨天也是一個公司在聚餐。聚餐人多,餐館賺錢,但是也特別辛苦。 還有那個討厭的女客人,也來湊熱鬧。那女人 3 多歲,幾乎每晚都獨自來店裡。一份25 日元的套餐,再加上酒水,一晚上的消費差不多總要五、六千。林欣不明白她怎麼有那麼多錢。 她是個挑剔的客人,點菜要求特別多。林欣常常不知道怎樣答她的問題,總是要去問島田。那女人就很不耐煩地說:“看來你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昨天還有一件事讓林欣很鬱悶。一個客人在她上菜的時候,偷偷摸了她一把。她本能地怒目相向,那中年大叔避開她的目光,仍若無其事地和坐在旁邊的人說笑。 都說日本人色鬼多,這還是林欣來日本後第一次領教。她沒有和任何人講這件事。 晚上快十二點,才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收拾的時候,林欣把一托盤的葡萄酒杯都扣在了廚房的地上,摔得粉碎。 她被自己嚇傻了,愣在那裡。店長卻溫和地讓她坐在一邊休息一下,並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 她心裡說不出的感激。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林欣的思緒。接起來一聽,卻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れゼゆイ、イ ヂウゆザエろ”(小姐,你寂寞嗎)。她趕緊掛上電話,心裡撲通撲通跳了半天。奇怪,怎麼會有這種騷擾電話打來?!下次房東來一定要問問她。 吃過簡單的晚飯,林欣強打起精神準備明天要上的《報道英語》和《新聞學》。 強撐著做完了功課,又看了一會兒久米洪的 News Station, 林欣就又睡下了。 才朦朧睡去,突然有什麼爬過腳面和小腿。林欣本能地跳起來,擰亮頭頂的電燈一看:榻榻米上兩隻巨型蟑螂正迅速地爬進紙拉門下方的那個黑洞裡去。 林欣一陣噁心,雙手摀住了嘴。突然間,毫無前奏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這是來日本後第一次流眼淚。 窗外的雨還沒有停。 林欣知道,即使在這樣的夜裡,銀座、六本木、新宿那些地方,也是繁華熱鬧的。可這些繁華和熱鬧都與她無關。 千里之外的那個曾經的家,也不再溫暖了。 流著淚,她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六親無靠的人,只能靠自己。 正文 穿褲子的梁大哥---不能愛上你(六)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四Ш谷)。 坐在校園的長椅上,林欣一邊從放在膝上的塑料袋裡拿出一個鮭魚飯團(れズゐベ),一邊注意觀察著來來往往的日本學生,特別是那些女學生。 日本人普遍注重儀表,日本女人更是慷慨地把錢花在美容院、服裝店和化妝品上。女孩子從中學起就精於打扮。雖然日本的中學都穿校服,但是青春萌動的日本女孩子還是有本事將整齊劃一的校服穿出不同的花樣來。 在這所著名的私立學府,鮮有穿T恤衫、牛仔褲的女孩子出現。幾乎每一個女孩子都容妝精緻、打扮入時。林欣雖然不認識什麼名牌,但也看得出許多女孩子的衣服價格不菲。 林欣不化妝,甚至連口紅也不塗。還是在大學時,一個認識的日本留學生和林欣說:“你們中國女孩和我們日本女孩不一樣。一看化妝就知道。”說的時候,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 林欣現在可沒有錢花在衣服和化妝品上,雖然她很喜歡日本的衣服和化妝品。她想:明年考上大學院,拿了獎學金,到那時我一定要去涉谷9淘幾件漂亮的衣服來穿。 想到明年,林欣還是很開心的。 今天上午點到2:35是林欣最喜歡的《報道英語》課。教這門課的籐田教授年逾花甲,總是很和氣地微笑著。他頭髮皆白,臉色卻像少年般紅潤。這微笑和紅潤的臉色讓他看起來總是那麼溫文爾雅,甚至帶點靦腆。 今天又是小考的日子。小考的內容是將一段從英美報刊上摘出的英文稿譯成日文。記得第一次小考,林欣很是緊張。去領成績時怯怯地問籐田教授自己是不是班上最後一名,不想籐田卻笑瞇瞇地看著她說:“林桑是全班第二名呢。” 這樣溫和的笑容,林欣在其他幾位日本教授的臉上是無論如何看不到的。像山田教授,據說是大名鼎鼎的春原教授的高足。然而課間去問他問題,他總是翻著眼睛,也不知在看天花上的哪個神秘所在,反正是不會正眼看學生就是了。還有那個教傳媒理論的四方教授,有著鷹隼一樣的目光,林欣見了他就發抖。冷淡的武市教授著作等身,最喜歡和學生說他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進修的事。每次上課,這位面貌忠厚的教授總要遲到。短則十分鐘,長則二十分鐘。每一次一定有一個堂皇的理由,諸如剛要出門,突然來了份重要的傳真等等。而學生們都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等著,沒有一個人表示任何不滿。魯迅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來工作,而這位武市老師卻是把學生上課的時間用來做自己的研究。林欣把這件事寫給在美國留學的高中好友春秋。春秋信說:這樣的老師若是在美國,早被學生投訴了。 “林桑,一個人在這兒呢。”林欣聞聲轉頭一看,原來是梁桑。他手裡拿了個麵包---便利店裡一元一個的那種,大大咧咧地在林欣的身邊坐下。 在日本,留學生們入鄉隨俗,中國人之間也用“桑”來稱呼。 梁桑是碩士一年級學生,遼寧人,天生厚道的一張臉。第一次見面,一個壞心眼的韓國學長故意讓林欣猜梁桑的年齡。林欣不好推辭,很努力地說:他最多三十五歲!誰想人家只有二十八歲。好在梁桑是個隨和的人,拍著自己的臉解嘲道:“都是我這張老臉!” 今天梁桑好像心情不錯,問了林欣許多問題表示關心:打工找得怎麼樣?累不累?錢夠不夠用?想不想家等等。 林欣打了個哈欠說:“星期六在餐館干到夜裡快兩點,昨天睡到下午才起。晚上還被兩個巨無霸蟑螂嚇醒了,半天不敢再睡。現在還迷迷糊糊的呢。昨天太累了,教授讓念的書也還沒念完。” 梁桑一邊嚼著麵包,一邊聽,林欣講完,他笑著說:“林桑,你還挺認真的。你看你年紀這麼小,長得也挺可愛---日本人就喜歡你這種白白淨淨長相的女孩兒---,找個日本人一結婚,還用吃這個苦?!” 聽梁桑這麼說,林欣很是吃了一驚,不過還是笑著說:“不行啊!別忘了我可是南京人呀!南京大屠殺的時候,我外婆家全家都躲到鄉下才逃過去。當初我被學校分去學日語,我外婆可不高興呢!這次出來之前,我外婆還使勁囑咐我,千萬別帶個日本男朋友去呢!” 梁桑說:“哦,這麼事呀。我說的呢。我來日本兩年了,都不知看到多少中國女孩子跟日本人了。前一陣子我替一個哥們兒的工。那小子在一個夜總會(リЗヵみЬヱьй),往外派小姐的那種。我頂他那幾天,見到不少中國來的。沒事兒就和她們瞎扯。她們差不多都打算干幾年,賺點錢,再國。要不然就嫁個日本人,在日本待下去。反正在這兒,穿裙子的可比穿褲子的好混多了。不怕你笑話,我就恨自己不是個穿裙子的!” 梁桑那煞有介事的模樣,讓林欣不由得笑出聲來。 “我來日本前還聽說有中國男生去背死人掙錢呢,是真的嗎?”林欣好奇地問。 梁桑嘴一撇:“日本這變態地方,什麼事兒沒有!” 他將裝麵包的小塑料袋一摶,扔進附近的一個垃圾桶,然後轉頭對林欣說:“反正日本人骨子裡都瞧不起中國人。就看咱們學校這幫教授,哪一個正眼看過中國學生。聽以前的中國人說,一個女孩為了考上大學院,還跟咱們一個教授有一腿---教授的名字我就不跟你說了---後來那女生也沒待長。” 林欣這一驚非同小可。日本人援助交際也好,和上司不倫也罷,可教授怎麼能跟學生呢! 梁桑彷彿看出了林欣的心思,又繼續說:“你如果將來不打算在日本長待,就聽梁大哥這句話:好好唸書,好好拿個學位,然後離開這鬼地方。教授對你怎麼樣,根本別往心裡去!誰也不一輩子待在這兒,畢了業大家各奔前程。” 梁桑說著站起身,拎起放在地上的背包,對林欣說:“我得去打工了!去晚了那個拿摩溫又要罵人了!”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正文 遲到的學生---不能愛上你(七)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若草莊 涉谷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金院長的電話是星期三一大清早打來的。 她告訴林欣學生們對她的課反應不錯,她決定讓林欣來教星期六早上的課。 放下電話,林欣在榻榻米上跳了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兒,她的情緒又低落下來:一個月只有四次課,剛剛夠交房租。ロ⑦ロю那邊的工還得幹下去。其實自己真算是運氣好的,碰到店長和島田這樣的好人。中國人在日本打工受欺負的事兒,林欣來日本前就聽了不少。可是白天唸書,晚上在餐館打工真是不容易!每天都差不多干到半夜才家,第二天去學校總是頭重腳輕的。好容易盼到星期日,除了睡覺什麼也不想幹。 不過有錢賺總是好事。比起上個月剛來時找工作屢屢碰壁的那段日子,現在已經是在天堂裡了。應當知足。 這樣想著,林欣收拾好東西出了門,去學校上課。 從公寓到車站, 要走上二十分鐘。出了上水本町,要經過一大片農田。夜裡打工來,這是林欣最不喜歡的一段路。月光下彷彿處處伏著危險。然而白天卻完全兩樣。清晨的陽光下,田里蔬菜葉子的邊緣亮亮的,越發襯得那些葉片翠生生的, 努力向上生長的樣子。 快到電車站的那條街口,有一個賣糯米糰子的小攤子。每天去學校,林欣總要經過這個小攤。攤是一對六十來歲的老夫婦,老頭子烤丸子,老太太招呼客人。光顧這個攤子的以本地人為,似乎還都是頭客。老夫婦倆一面麻利地做著生意,一面滿面堆著笑和客人們聊著天。 林欣喜歡吃糯米,湯圓、年糕都是她的最愛。這小攤子上的糰子,她已經惦記了很久,只是一直捨不得買。今天難得高興,並且昨天下午在圖書館終於讀完了那本сЗ·ヵтшЯンみЁъ⑦概論(傳播學概論),於是決定買一串糰子來犒勞自己。 站在攤子前看了一會兒,林欣挑了一串外面裹了豆沙餡兒的。真有趣!中國的元宵、湯圓都是把餡兒包在裡面,而日本人卻把餡兒弄在外面。 付錢的時候,她微笑著和老夫婦說:“您二老每天都在這裡呀。”誰知剛才還笑臉迎人、一團和氣的兩張臉,一下子都繃了起來。老夫婦誰也沒搭理林欣。 白討了個沒趣的林欣只得拿了糰子走人。難得的一團高興,冷水澆頭。 金學院星期六的課於是就教下來了。學生們很喜歡林欣。伊籐和南健仁也來上課了---據說這二位已經很長時間沒來了。林欣費了不少心思備課。坐電車的時候,想到什麼好點子,也趕緊寫在筆記本上。 六月的一天上午,大學院那邊沒課。林欣因為頭天晚上在ロ⑦ロю干到夜裡兩點多,就放縱自己睡了懶覺。 正睡著,電話鈴震耳欲聾地響起來,起初林欣還以為是在做夢。下意識地拎起電話,卻是金院長那尖銳的聲音:“林老師,下星期開始有一個個人яЧЙ⑦(個人課),我想請你來上。一共十四次,週三和週五的上午”也不容林欣說話,金院長逕自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十四次課,那就意味著七萬日元!七萬呀!樂瘋了啊! 可是週三,那可是自己指導教授的課呀?!!逃了他的課,明年大學院的考試就別想通過了。聽梁大哥說,教授們對中國學生的成見很深,他們都認為中國學生來日本就是為了打工賺錢。令人難堪的是,和自己一批的另外三個中國男生也確實很少來上課。可是七萬日元呀!這得在ロ⑦ロю用多少倍的時間才能換來啊。林欣的腦子裡亂極了,正是左右為難, “怎麼樣?你來教吧?”金院長那邊在催了。 林欣心裡還在猶豫,可嘴上卻本能地說:“不行啊,院長。我星期三上午有課” “十四次課喲,你可要想清楚!學校的課嘛,逃幾次,又有什麼關係!” 林欣的心裡在掙扎:失去了這個機會,也許金院長再也不會給她新班了可得罪了指導教授,考不上大學院,難道要再過一年這樣的日子?畢竟自己來日本是為了唸書,而不是為了打工的呀! 她潤潤喉嚨,顫聲說:“院長,感謝您的好意。但是星期三是我指導教授的課,真的不能逃。這次很對不起,如果下次有機會” 金院長大度地截斷了林欣的話:“那就下次吧”。然後掛斷了電話。 林欣握著聽筒,足足有半分鐘,才放座機上。 整個房間裡黑沉沉的,外面是綿綿的細雨,空氣裡輕微的霉味。這討厭的梅雨季節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完。 接下來的幾天,林欣都打不起精神來。她埋怨自己:好不容易的一個機會,眼睜睜地看著它飛了。學校裡那麼多留學生都打工賺錢,偏自己這麼認真!金院長恐怕也得罪了。 誰料在六月底,那金瑞瑤竟然說到做到,讓林欣去教暑期翻譯課。一共六次!三萬塊!林欣不禁對金院長的為人多了一層認識。 課程安排在八月頭三個星期的週六和週日下午。課是五點結束,週六上完課,也不耽誤ロ⑦ロю的工。 上課的材料金院長讓林欣自己準備。林欣在圖書館著實忙了幾天備課。 翻譯課開講那天,林欣上完上午的高級會話班,與學生們說笑著走到接待室裡。 平日服部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因為是背對著林欣,只看見那瘦削的肩膀,和馬尾巴上粉色的綢節。她正在和一個戴一副黑框大眼鏡的學生說話,用的是日文。 “黑眼鏡”先看見了林欣,目光停在林欣的臉上,年輕女子隨即過頭來。這是一張相當精緻的面孔,是真正的小巧玲瓏。她看起來應當是二十五六歲,可林欣又覺得不應該是那個歲數,也說不出為什麼。 “你是林老師吧。”女孩子塗著鮮紅唇膏,說話間露出晶瑩的貝齒。 林欣點點頭,一面想,這女孩子要笑一笑,應該是很漂亮的。 “我是謝老師。”女孩子冷冷地說,一面遞過一張出勤表來。“這是你下午課的學生名單。” 謝老師?難道就是那個沒露面的謝婉雲? 林欣忙恭恭敬敬地接了。 名單上有五個人:林田、武籐、齋籐、大谷、日野 謝老師指了指名單上倒數第二個名字,又說:“這個大谷是個做生意的,這星期去中國出差,要到下個星期才來上課。” 林欣對生意人向來沒什麼好感。這個做生意的大谷在喜歡畫漫畫的林欣腦海裡被迅速地勾勒成一個鼓著啤酒肚的大叔。 和謝老師說話間,其他幾個班的老師也都下了課。她們也都是大陸各個地方來的:上海、天津、河南......見了謝老師她們都慇勤地打招呼。這謝婉雲在金學院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呢?聽她說中文的口音,絕不是大陸來的,可又不像台灣人。 林欣很喜歡她的四個新學生,特別是林田。這是個四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年輕時曾是日航的空中小姐。三十歲上嫁了個日航的高管。如今居家相夫教子,閒來無事學學中文。她隨丈夫在北京住過三年,中文說得相當不錯。看得出是個很有心計的聰明人。相形之下,同為家庭婦的武籐就木訥了許多,相貌也平平。齋籐就是上午和謝婉雲說話的黑眼鏡。他三十多歲年紀,相當的白淨,像個剛出籠的白饅頭。日野是二松學大學的大學生。 林欣準備了許多中日詞彙互譯的練習,還把這些詞彙詳細地分了類別。 水果: 蘋果 檸檬 西瓜 哈密瓜 香蕉 葡萄 荔枝 芒果 椰子 桃子 柿子 梨 蔬菜: 黃瓜 白菜 芹菜 南瓜 冬瓜 苦瓜 油菜 西紅柿 空心菜 青椒 洋白菜 (捲心菜) 教這些學生讓林欣覺得過癮,學生也很開心。 第二個星期上課的時候,林欣已經開講了,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了。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見了林欣,他似乎吃了一驚,那吃驚的目光一直保持著,直到他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了下來。 這個面貌清秀的男子,也讓林欣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因為他長得像自己中學的同桌! 他就是大谷。 正文 三周的翻譯課---不能愛上你(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涉谷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大谷的目不轉睛讓林欣有點不安,她忙拿出作老師的大方神氣說:“你就是大谷吧。” “是!”大谷連忙點頭,身體微微向前傾著,很認真的樣子。 “大谷,請你先介紹一下自己吧”林欣微笑著說。 “好!”大谷大大方方地點點頭,開始了他的自我介紹。 “我是大谷。我在貿易公司工作。我的貿易公司在新宿。我經常去中國出差。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學中文。大學三年級,我去西安留學一年。” “為什麼去西安呢?是不是因為有兵馬俑啊?”林欣開了個玩笑。 大谷呵呵地笑了笑,說:“不。很多日本人去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可是我不喜歡。大城市日本人太多。日本人總是和日本人在一起,他們只說日文。這樣中文的進步比較慢。” 林欣暗想:這個大谷還是個挺有想法的人呢。 大谷加入後,課上的氣氛活躍了許多。他的中文發音相當不錯,如果只說幾句,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南方人。和許多日本男人的安靜沉默不同,大谷很喜歡說話,臉上總是笑嘻嘻的。 課間休息的時間,林欣剛從教室出來走進接待室,那一向冷若冰霜的謝老師卻帶著一臉嫵媚的笑容跟她道辛苦。林欣正納罕她今天的態度何以這樣不同,那謝婉雲已經撇下她,嬌聲向她身後說道:“大谷君,你來啦!”“啊呀,林田桑,你今天好漂亮呀!” 林欣頭才發現班裡的幾個學生都跟在她身後也走出課室來。 接下來三周的翻譯課上得很愉快。五個學生和林欣都相處得很好,課堂上大家歡聲笑語。連服部和謝婉雲都對林欣說:你們班的學生真開心呀! 這一天林欣穿了一件豆綠底子米黃格子的短袖連衣裙,整個人看起來清清爽爽的。林田說:“老師,你像個學生。” 林欣在黑上才寫了書,剛要坐下,那大谷突然半立起身說:“林老師,不要坐。有粉筆灰!”同時手指著林欣身後的淺灰色靠背椅。林欣本已半坐下,被他這麼一來,又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從小包裡抽出一張紙巾,拂了拂椅子上的灰,方才坐下了。那齋籐在一邊壞笑,倒弄得林欣尷尬萬分,臉也紅了。 林欣有一隻黑色的雙肩背包。星期六上完課,她總是背起背包,匆匆衝出門去趕5:5分的那一趟車去ロ⑦ロю。那天她正待出門,突然有人在背後叫住她。一頭,大谷正站在她身後,指著她的背包說:“老師,你的包開了”又小心地替她將小包上的銀色拉鏈拉嚴。那個陰魂不散的齋籐也不知什麼時候也湊過來,在旁邊笑出聲來。林欣的臉紅到了脖子根,細聲謝了大谷就逃也似的進了電梯。 對於大谷的這些小舉動,林欣雖然總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沒有過心。 來日本的這些日子,每天有太多的現實要面對。唸書、打工,打工、唸書,這就是林欣每天的生活。在特別累的日子裡,林心很想找個人說說話。這座繁華喧鬧的都市裡每一個角落都是人---電車上、街道上、學校裡,到處是步履匆匆的人,在各自的人生裡奔忙。沒有人會停下腳步和她這樣一個窮留學生說什麼。 當一個人每天必須為了基本的生存奔忙的時候,再浪漫的人也會變得現實起來。對於現在的林欣來說,明年考上大學院比什麼都要緊。 忙碌的生活使人感覺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已經到了最後一次翻譯課。 課前,大谷跑過來對林欣說:“林老師,我今天是坐車來的。我走了高速路,為了和齋籐搶停車場。” 林欣想了想,才明白他說的“坐車”其實是“開車”的意思。 “林老師,我們今天晚上想和你一起吃飯。”大谷又說。 林欣想:幸好不是星期六,不必去ロ⑦ロю。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林欣答應的另一個理由是,今天她的錢包裡有一張五千日元的鈔票。日本人喜歡用現金。林欣的錢包裡總會放兩千日元現金。上星期高級會話班的學生們邀林欣去吃午餐,到了餐館林欣才發現錢包裡省下的錢只夠點一碟小點心。菜上來,大家都開始吃。那大野看著林欣的盤子說:“你真可憐。要不要把我的分給你一點?”林欣雖是微笑著拒絕了,但是心裡說不出的羞憤。 在東京,窮,是一件很傷自尊的事。 日本人認為中國人都很窮。ロ⑦ロю的島田對林欣很好,但是她也有令林欣難堪的時候。像上次,她指著店裡儲物間裡的一台洗衣機問林欣:“你在中國見過這個嗎?” 這些不期的小刺痛是張愛玲說的“咬嚙性的”,林欣的留學生活也注定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因為是最後一次課,林欣準備了五段中文讓學生口譯。輪到大谷的時候,她故意跳過他,而讓日野說。她這樣做是想著大谷的中文在班裡最好,所以把最難的一段留下給他。而大谷眼睛裡發出的那種灼熱的目光林欣當時看在眼裡,卻沒有往心裡去。 林欣忘了帶手錶。教室裡也沒有鐘。五個人裡只有大谷戴了一隻大大的黑盤電子錶。他在班上吹噓過那是去上海出差買的假名牌。林欣正凝眸去看時間,被那大谷察覺了,他不動聲色地把表盤轉向衝著林欣的一面。林欣的心裡一動:這個男孩子倒是很細心的一個人。 下課前的幾分鐘,林欣誠心誠意地向五位學生表示感謝,說從這六次課學到了很多東西。末了,她微微一鞠躬。她柔軟的短髮隨之披到臉頰上,她用手輕輕拂了拂頭髮。學生們都笑瞇瞇地說謝謝。 六個人出了金學院,齋籐對林欣說:“林老師,我的車沒有空調。你坐大谷的車吧”。 大谷的車看起來像個玩具車,小小的。大谷讓林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大谷開路,齋籐斷後,六個人出發了。 他們先在一片樓群中穿行,那小路逶迤似迷宮一般,還有許多上下坡。開了一會兒,大谷彷彿迷路了。他顯得有點緊張,停了車,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和後面的齋籐大聲討論。 經過半天的七彎八繞,兩輛車才終於上了大路,大谷人也輕鬆起來,開始和林欣聊天。他問了她許多問題:當初為什麼學日語?為什麼來日本?喜歡日本嗎?將來有什麼打算等等等等。 林欣發現這個大谷很健談,和他聊天相當的輕鬆。很久沒有這樣輕鬆的聊天了!林欣放鬆下來,把頭靠在坐椅靠背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膝上的小包上。大谷不時偏過頭來和她說話,林欣暗暗擔心這男孩子不要為了顧全禮貌而疏忽了開車。 這頓飯吃得相當愉快。席間大谷挨著林欣坐。不知怎的說起“六四”。大谷問林欣當時是否在上學,林欣說自己在念初三。大谷很興奮地說:“我是大一!”並且還重複了兩遍。 侍者不斷地把林欣喝空的咖啡杯子加滿。林欣並不愛喝咖啡,但如果只是干聊,也有點傻。反正這咖啡是附贈的。而身邊的大谷也是一杯接一杯。 吃罷飯,大谷向林欣要Email。齋籐也跟著起哄。林田抿著嘴笑道:“我們是過了這個年齡了。” 正文 房東太太的小學同學---不能愛上你(九)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若草莊 這幾天熱得人簡直要暈過去了。林欣的小屋沒有空調,只有房東太太給的一台迷你電風扇。用這個袖珍物件抵擋八月的酷暑,當然是杯水車薪,那悶熱的空氣還是死死地裹著人的身體,沒有一絲涼意。 到了晚間好容易有點涼風,可為了安全,林欣從來不敢開著窗子睡。昨晚喝了太多的咖啡,加上房間裡令人窒息的悶熱,林欣一直到天亮才朦朧睡了一會兒。 一清早又被樹上的鳥鳴吵醒了,再也睡不著。性起身拉開窗子,在窗前的小桌子上看書。為了準備明年大學院的入學考試,有許多參考書要讀。平時上課打工,一天到晚疲於奔命,也沒時間沒精力好好備考。現在放假,正是讀書的好機會。 讀了一上午的сЗ?фЫュヤ論(大眾傳媒論),林欣簡單吃了點午飯:一點大醬湯(味噌汁)、一小碗米飯,還有一小塊烤魚(燒わイタ)。 吃過飯,她坐在窗前休息。 樓下來了一輛流動冰激淋貨車(走ペヤユЗヱэみу屋),白色的車身下方刷著粉色的條子,車輪的金屬部分和車頭也是粉色的,像是剛從童話書裡開出來似的。車上的喇叭裡在一遍一遍地招攬生意。不時有鄰居的婦牽著孩子被吸引了來。 這幅溫馨的畫面令她想起昨天晚上。 散了席,齋籐和大谷兵分兩路,齋籐送日野和武籐,大谷送林欣和林田到電車站。 接近高田馬場站的時候,透過車窗,林欣看到山手線在夜幕中像一條發光的長龍。電車的窗口被夜色襯得愈發亮堂堂的,好像林欣小時候在南京家裡透過玻璃窗看到的萬家燈火,給人一種溫暖而踏實的感覺。 到了地方,與大谷和林田道了晚安,林欣轉身走進夜歸的人潮裡。她的白色高跟涼鞋踏在有些潮濕的柏油路面上,那路面被車站的燈光映成繽紛的顏色。林欣愛這夜景和自己的高跟鞋跟與路面碰撞發出的脆響。在這個陌生冷漠的城市,竟然有這樣一個溫馨的夜晚。她彷彿是剛從同學聚會散席,而走在南京中山南路梧桐樹蔭下。 可惜這翻譯課結束了,這一點點的溫馨也就會隨之而去了吧。 林欣正想著心事,忽然看到一輛黑色的車在馬路對面的空場上停下來。車門一開,走出來的是房東太太。開車的是個中年男人,隔著車窗玻璃,看不清面容。 房東太太拿了一口舊的小鋼精鍋給林欣,說是家裡閒置不用的。林欣把幾個月前那個騷擾電話的事告訴了房東太太。房東太太聽了立刻說:“我從來沒有把林桑的電話號碼告訴過別人。這些電話號碼都是反覆使用的,可能是前一個電話人把號碼告訴了不三不四的人。” 房東太太這麼一說,倒讓林欣有點不好意思。 房東太太又問:“今天不用上學嗎?” 林欣微笑著說:“現在還在放暑假呢。不用去學校。” 房東太太也笑了,說:“你看家裡沒孩子,就不注意這些事了!” 又說了幾句,房東太太就告辭了。林欣一直送出門口。就在這個時候,她注意到那輛黑色車子裡的司機搖下了窗子,正在向這邊張望著。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房東太太又來了。她說要介紹她小學的同學給林欣認識。林欣只得跟著她下了樓,來到馬路對面空場上停的黑色轎車前就是上次的那輛車。 車上走下來一個戴銀絲邊眼鏡、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的小個子男子。花白頭髮,有點呆頭呆腦,人看著倒是個老實人。 “這是中島先生,我小學的同學。”房東太太介紹。 那中島手裡捏著張名片,隨著房東太太的介紹雙手遞了過來。 林欣在大學的教授告訴過他們在日本遞名片是很講究的。人家給你名片,你一定要躬身雙手接了,拿到手裡細細看,以示對對方的尊重。 中島的名片上印著:XX製作所開發事業部次長。 房東太太又開了口:“中島先生想跟你練習英語。”說完,看了中島一眼。 那中島會意,嘴巴張了半天,才終於說出話來:“我工作裡常常需要用英語。聽說你的英語很好,請你幫助我。”說完微微一躬。 林欣覺得這大熱天,這位中島先生這樣衣冠楚楚地來請她教英文未免有些滑稽。可是礙於房東太太的面子,又不好說“不”。 正不知如何作答,房東太太在一邊說:“中島先生和我是小學同學。後來又是鄰居。他的太太會彈鋼琴,他的小孩子也都很可愛。” “對對,我的小孩子也都喜歡學英語。”中島又是張了半天嘴,才說出這句話。這人說話好像就是這個毛病,嘴巴先要熱一下身,方能講出話來,讓人在旁邊看著都替他著急。 林欣微笑了一下,對房東太太說:“只是我的英語也不大好” 房東太太連忙說:“林桑的英語教中島先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中島也深鞠一躬,說:“拜託你了!” 林欣只好點點頭同意了。不過她打定意決不會上中島的車。要見面就在人來人往的咖啡館裡。 正文 永久就職---不能愛上你(十)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站前咖啡店。 林欣雖然住在小平市,但是最近的電車站卻是國分寺。 在日本,每一個電車站旁邊,基本上都有一條商店街。國分寺站旁的這條小小的商店街是林欣常常光顧的地方。 窄窄的街道兩邊是各色小店,一個緊挨著一個。時裝店、鞋店、糖果店、五金小貨、元店(相當於美國的dollar 店)、咖啡店、房屋中介 衣食住行幾乎應有盡有。每個小店都佈置得很精緻,單是看那些各具匠心的店頭招牌就是林欣的一大樂趣。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這裡的八屋(蔬菜店)。店頭挑起半個藍白條子的布篷,白底木頭招牌上大大的幾個黑字:XX青果。各式蔬菜整齊地碼在鏤空的深藍色塑料箱子裡,箱子的一端插著黃色的紙,上面用醒目的紅色標著價碼。店裡的人總是很熱情地招呼客人。這裡讓林欣想起在南京時和外婆常去的那個農貿市場,因此有一點點故鄉的味道。 林欣也喜歡街角的那家咖啡店,黑色招牌上兩個淡金色的“珈琲”。沒來由的,她喜歡那兩個漢字。店堂不大,深色的木地,咖啡色的硬木傢俱,紅色絲絨面子的座椅,天花上垂下五彩玻璃罩子的燈。客人多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來個人,大家都輕言細語地交談,因此店裡總是很安靜。 選這家店和中島見面,是因為島田曾經帶林欣來過這裡。 那是個星期日,ロ⑦ロю休息。島田邀林欣喝咖啡、吃蛋糕。林欣並不是那麼喜歡甜食,但是日本的蛋糕做得著實好:口感細膩,總是甜得恰到好處。配上一杯香濃的咖啡,就能消磨一兩個鐘頭的愜意時光。 絮絮叨叨地,島田一直在抱怨她的女兒。 “我剛買的項鏈,還沒戴呢,就被那孩子給拿走了!自己掙不了什麼錢,還買那麼貴的衣服。整天伸手跟我要錢” 林欣插不上什麼話,只是微笑著聽她說。 島田也說了不少店長的事。 “店長還沒結婚那會兒,特別喜歡喝酒。後來結了婚,就不喝了。他可是知道疼自己的太太呢!那時候店裡還沒請幫手,我一個人忙前忙後,他都不說叫自己的老婆來幫個忙!”這到這裡,島田臉上很不滿意的神情。 兩人閒聊著,不知怎的就說到了常來店裡的那個三十多歲的女客人。 “她呀,可是個愛玩的人吶。英國、美國都跑遍了。”島田有點不以為然地說。 “看來還是不結婚的好,多自由啊!”林欣隨口說。 島田立刻嚴肅地說:“沒有那事!結婚才是一個女人最重的職業!林桑,你呀,就是花太多時間唸書啦。一個女人,找工作什麼的都靠不住,只有結婚才是女人的永久就職(長期飯票)!” 林欣只得敷衍著點點頭。心裡卻想:可我怎麼從來沒聽她提起她自己的丈夫呢。 今天林欣到咖啡店的時候,中島已經在這裡等著了。 他穿了一件長袖襯衣,領口袖口都扣得嚴嚴的,並沒有打領帶。看見林欣進來,他半立起身向她打招呼。 林欣一坐下,他馬上把女服務生叫了過來,又問林欣喝什麼。 林欣點了杯冰咖啡。 中島從公文包裡拿出一本英文課本遞給林欣。林欣一看,是一本初級商務英語會話,內容很淺。林欣鬆了口氣。 她翻了翻課本,問:“中島先生,您打算怎麼學呢?” 中島的嘴巴動了又動,好容易才說:“你念,我跟著你念。” 中島的發音實在古怪。而且他又有那個熱身嘴巴的毛病,看他說英語,簡直是一種折磨。林欣拚命忍著,可還是笑了出來。 中島也笑了,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摘下眼鏡擦了擦汗。 林欣覺得,這位中島先生倒是個老實人。 今天店裡只有稀稀落落幾個客人。唯一的一個女服務生因此常常閒著。上次和島田來的時候,林欣並沒有見過她。 中島忽然對林欣說:“那個女服務生可能不是日本人。” 林欣也覺得那服務生像中國人。 中島於是又把那服務生叫了過來,一問,果然是中國人。 見到自己的同胞,林欣自然覺著親切,就問她來日本多久了。 那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年紀,畫著濃妝,對林欣笑笑說:“快兩年啦!你呢?” 林欣也微笑著說:“五個月啦!” 那女人羨慕道:“還是年輕好!你看,有人請你喝咖啡,就沒有人請我。” 聽了這話,林欣心裡有點不舒服,不過還是說:“你也年輕呀。” 那女人可憐兮兮地說:“可是我長得不好看。” 林欣無語了。只慶幸她們說的是中文,中島聽不懂。 正文 春秋的信---不能愛上你(十一)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四Ш谷)。 十月一號開學那天,林欣上完ЖцみЮэИу史(新聞報道史),就直奔了機房。 上個星期六去金學院上課,齋籐---他現在已經到林欣的班上來了---在課間對她說:“林老師,大谷讓我問問你,有沒有收到他給你發的電郵。” 林欣告訴他:學校還在放暑假,她家裡又沒有電腦,所以已經有兩個月沒查過信箱了。 末了,她抱歉地對齋籐說:“請你告訴大谷,一開學我就去看他的信。” 大谷的電郵很簡單,是這樣寫的: 林老師: 我是夏期中文班的大谷。你的課很有意思,謝謝你。 你喜不喜歡潛水、滑雪?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以後可以一起玩。 大谷 林欣看了看電郵的日期,才知道這封電郵是大谷在翻譯課結束的第二天發的,於是連忙寫了信: 大谷,你好! 謝謝你來上我的課。 潛水、滑雪嘛,我從來沒試過。我從小到大體育都不好,運動會從來都是最後一名。 林欣 了大谷的信,林欣趕緊跑到圖書館去找山田教授要他們讀的小島和人的《сЗ·ヵтшЯンみЁъ⑦受容理論ソ展開》(大眾傳播受容理論的展開)。費了點功夫,不過還是讓她找到了。她拿了書,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一邊讀,還一邊在筆記本上寫摘要。 讀了許久,眼睛有些酸澀了,她於是轉頭看著窗外。 隔著圖書館的大玻璃窗,看得見東京的藍天,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衣冠楚楚、步履匆匆的Дьэみс⑦(公司職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來買東西的家庭婦。因為隔了窗子,一切聲音被擋住了,所以像是在看無聲電影。林欣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樣安靜的日子就會永遠繼續下去了。 昨天收到春秋的來信。春秋是林欣最談得來的朋友。兩人都喜歡文學,喜歡看書。高中的時候,她們就常常在校園裡一邊散步,一邊聊各自看過的書,聊各自心儀的男孩子,聊著那遙不可及的二十歲、三十歲,甚至是似乎永遠不可能等到的四十歲。那是林欣整個學生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之一。 來日本後,林欣只是在五月初收到春秋的一封信。她正開始胡思亂想,昨天晚間家,在信箱裡發現了春秋的信。她高興地將信連連讀了兩遍,今天來學校也忍不住把信放在包裡隨身帶著。此刻她不由得又從包裡將信取出讀了起來。 林欣: 你好!抱歉這麼長時間沒給你寫信。真擔心你若搬家,這封信還能否寄到。其實寫過好幾,但不是寫到中間就擱筆了,就是居然寫完了,看看牢騷與疑問太多,自己看了都不高興,更不想寄給你看了。倒也不是一直都不高興,只是不知怎麼寫出信來都是思鄉、疑惑、傷懷的情緒居多,怎麼事呢? 一天在上看到一篇談哲學的中文文章,心有所動。我想要做個心靈舒展的人很難。大多數人都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是說這麼去追求了就會一切順心,但只要心裡能真正肯定這件事就是很值得的。有人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我想不見得是真不知道,恐怕是不敢面對自己真正的需要以及它對你勇氣和毅力上的要求。 你喜歡日本嗎?知道我很羨慕你哪兩點?一是你在日本會買到很多適東方人的漂亮衣服,二是有適東方人的美容品。我穿的尺碼是美國這裡成人的最小號, Petite2, 總不好買衣服。 你業餘在做什麼?我們這裡環境相對貧乏。我只有看書。最近想買一架舊鋼琴。碰巧可買到5塊錢以下的。但是要時時注意廣告。今天見到一家賣鋼琴的,才5塊。打電話過去說已經賣出去了。實在可惜。 以前跟你提到佛經裡這一句話嗎:“生死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說得真是痛快,世上還能有幾個人這麼說?! 你要是能告訴我電話號碼以及你可能在家的時間最好了。因為我不想多寫了。我有時思想上還不大清晰。寫短了不明白,寫長了又沒時間。還有,我的電子郵箱是cqiu@blue.weeg.uiowa.edu 不過發郵件的話,我只能給你寫英文了。 祝你快樂! 春秋 997年9月9日 春秋的信讓林欣很不平靜。和春秋一樣,來日本後她自己也整日被思鄉、疑惑、傷懷的情緒包圍著,而失掉了很多曾經擁有過的人生樂趣。留學生活的艱辛當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那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讓自己流於瑣碎忙碌的生活,而越來越失去了對生活的激情和對未來的憧憬。這就是春秋所說的“沒有勇氣”吧。現在的她,只是想要伸伸腳就可以得到的幸福。眼下的一切都很具體,太具體了:考上大學院,拿到獎學金。這就是林欣現在所有的夢想。那以後呢?那個在國內時常常困擾著她的問題又襲上心頭:將來我到底應該做什麼? 春秋在信中提到日本的衣服和美容品,林欣看了只能苦笑。來日本五個月了,她連一件衣服、一隻美容品都沒有買過。 春秋在去美國前結了婚。老公是她們高中同年級的一個男生。高中同學背後議論起來,都有些驚訝於春秋的選擇。高中的時候,春秋曾經和年級裡另一個男生很要好。那男生是全校的風雲人物,是個文武全才的帥哥。可後來男生去了廣州,這段初戀也就無疾而終了。春秋的老公當時在學校也很出名,因為他在數九寒天竟然只穿了短袖襯衣去上課間操,人走起路來又有點好兵帥克的架勢。林欣當時也很不解,春秋愛上的人怎麼會是這麼天懸地隔的呢? 至於她自己,還沒有真正開始戀愛。在國內也有不少男孩子追求她,也有過喜歡的男生。然而“愛”這個字對於林欣來說,實在是太嚴肅,她不敢輕易地邁出這一步。那無休無止的爭吵、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摔摔打打都猶然在耳。林欣不能忘記那些夜晚,她把頭藏在被子裡,哭了又哭。她不能忘記,在學校考了好成績,興沖沖地跑家想給父母一個驚喜,遇到的卻是父親或是母親的遷怒於人。 她要找的是一個溫暖的家。 正文 大學院的合宿---不能愛上你(十二)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靜岡縣熱海。 開學不久,系裡的幾位教授要帶著大學院的學生們去熱海宿(集訓),其實就是去玩。準備明年參加大學院入學考試的研究生們也被一併邀請參加。參加費用是每人一萬五千日元,包括住宿費、晚餐費和電車費。其它自付。 雖然一萬五千日元對林欣來說不是個小數目,但是梁大哥早就告誡她這宿可是非去不可的。明年是否能通過大學院考試,除了專業成績,教授的印象也是至關重要的,而這次宿正是和教授聯絡感情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那一天秋高氣爽,大家在新宿站會齊,坐上JR東海道線向熱海出發。籐田、四方、武市三位教授,十名博士生、碩士生,再加上十六名研究生,佔了半節車廂。 車廂裡處處都是乾乾淨淨的,非常舒適。雖然是滿座,卻絲毫沒有喧嘩吵鬧,大家說起話來都是輕聲細語的。在任何時候不給他人添麻煩(迷惑メろんスゆ)是很多日本人從小受到的教育。 林欣和安妮坐在一起。安妮也是研究生。 第一次見到安妮,是在春原教授的課上。那天她穿一件鮮艷的桔黃色夾克,暗褐色頭髮直直地披在胸前。她的臉是滿月型,五官輪廓分明,嘴角微微向上翹著。林欣一時猜不出她是哪國人,只是莫名地對這個一臉平和表情的同學心生好感。後來從韓國研究生申桑那裡她才知道安妮是美國人。 申桑是個很八卦的姑娘,不久她就告訴了林欣更多關於安妮的身世。原來安妮是美日混血兒。她父親是美國軍人,在日本美軍基地服役時認識了安妮的母親。 “母親是日本人,可是安妮的日語可真不怎麼樣!她好像不是個腦子聰明的人吶!”申桑說起安妮來很不以為然。 這一批十八個研究生裡,除了林欣、陳桑、沒來的黃桑和李桑四個中國人,安妮,唯一的日本人高橋,剩下的竟然都是韓國人。這些韓國人整天聚集在系裡為大學院生預備的研究裡,唸書的同時兼傳各種閒話。就連春原教授的那個關門子金君也不例外。據說金君已經跟了春原教授八年。現在就等著拿到了博士學位,韓國去做教授了。 林欣暗暗地把金君叫金剛,因為無論春原教授走到哪,他都不離左右。除了此金君,系裡還有另外三個金君。林欣在心裡為他們分別起了綽號,以示別。後來和安妮熟了,她就把這些綽號告訴了安妮。安妮覺得這是個天才的意,於是她們的談話裡常常出現金剛、帥金君(ろゲアゆゆ金君)、白蘿蔔和不見人影的金君(行方不明ソ金君)這些代號。 碩士一年級的韓國女孩裴桑是個清水出芙蓉類型的女孩,人也很率真。不知為什麼系裡的韓國人都不大喜歡她,可她卻是林欣最喜歡的韓國人。 有一天裴桑來學校時貼著一臉的創可貼。原來是被她的同居日本男友打的。不但如此,那男的還將她關在房間裡,自己卻揚長而去。裴桑是跳窗跑來上課的。這樁醜聞當然立即被韓國人傳了個不亦樂乎。裴桑倒也滿不在乎。 那天林欣去研究室查資料,正好裴桑也在。趁研究室其他的韓國人不注意,她對林欣使了個眼色,林欣便跟著她走出研究室,坐電梯去了樓下。 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罐“午後的紅茶”,裴桑拉林欣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後,開始問她考試準備得如何。林欣告訴她自己的進步很慢。 “參考書單子和以前的考題你都有嗎?” 裴桑“啪”地打開易拉罐,一邊問林欣。 “什麼參考書單子?什麼以前的考題呀?我聽都沒有聽說過。”林欣有點著急了。 裴桑告訴她,每個韓國研究生手裡都有一份大學院入學考試參考書單子和歷次考試試題。只要把這些都準備好了,考上大學院就是上釘釘的事了。 “這樣,” 裴桑烏黑的眸子一閃一閃地說:“明天上午:3,還在這兒,我把單子和試題的複印件都給你。” 林欣連忙感激地謝了她。 第二天,裴桑果然把一個包著彩色畫報的紙包交給了林欣。她那鬼鬼祟祟的樣子讓林欣忍俊不禁。後來林欣又把從裴桑那裡拿到的資料給了另外三個中國人和安妮。 宿的目的地熱海在伊豆半島的東北部。自從大四時讀了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女》,林欣就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來伊豆看看。可惜這次只在熱海待一個晚上,不能穿越整個伊豆半島。“明年考上大學院,我一定要遊遍整個伊豆!”想到這裡,林欣自己也笑了:這個“後大學院考試時代計劃表”真是越拉越長了。 熱海最出名的當然是溫泉。據說日本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江戶幕府大將軍德川家康都不惜辛苦專程來這裡的溫泉。不但如此,德川大人還將熱海的溫泉水千里迢迢地送給在京都養病的初代巖國藩吉川廣家。大大小小的溫泉旅館遍佈於這座海濱小城的各個角落。這些旅館既有傳統日本式的,也有西式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客人,任你是誰,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旅館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林欣他們一行人住的是一座日式風格的溫泉旅館。小小的旅館面朝大海,背後是綿綿群山。山上的紅葉已經陸陸續續地變了顏色,有些已經紅透了,有些還帶著黃色,掩映在漫山遍野的綠葉中,像是一篇平實文章中的點睛之筆。 泡了溫泉,晚上七點整,大家都聚集在一間寬敞的榻榻米房間裡吃晚餐。三位教授都著便裝,四方教授竟然還穿了件和尚領的T恤衫,胸前印著Michigan State Uy 的字樣。這樣的便裝打扮讓教授們看起來可親了許多。平日裡,無論多熱的天氣,教授們也一定是西服領帶,和公司職員的打扮沒有什麼分別。 大家都跪坐在榻榻米上。每人的面前一張小几,上邊擺一隻黑漆小托盤,托盤裡是做工精美的日式晚餐,裝在精巧的碗盤裡。這個國家的一切都是小巧而精緻的,由此孕育出心細如髮的國民也就不奇怪了。 啤酒上來了。學生們都紛紛給教授們敬酒,最賣力氣的就是林欣他們這些待考的研究生了。十幾個人當中,又屬美羅桑(ノヘイ)忙到極致。 初見美羅桑,林欣認為她是全系最漂亮的女生。然而美羅桑自己卻謙遜地說:“你說的是化妝以後的我吧。”林欣看著美羅那吹彈欲破的肌膚,挺秀的鼻子和紅潤的櫻桃小口,實在想像不出不化妝的她又會差到哪裡去。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早晨,林欣晚了,正急匆匆向教室趕,後面有人叫她。頭張望了半天,都是不認識的學生。扭頭欲走,“林桑,是我!”那人和她追了個並肩,林欣再仔細一看,才認出竟是美羅。她蓬鬆著頭髮,眉毛是禿的,嘴唇上也起了皮,臉上左一塊右一塊的雀斑。林欣從此才領教了美羅易容術般的化妝術。 這美羅是韓國學生中另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她本有個男友,上學期突然開始和白蘿蔔金君好上了。韓國同學都背後議論她在利用白蘿蔔,只為了考上大學院。 今晚美羅打扮得格外光鮮艷:鑲著銀邊的白色緊身襯衫,黑白條子的緊身褲,頭髮盤上去,耳朵上是一對鑽石耳釘,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她滿面春風地在三位教授之間周旋,時而傾過身子去和山田教授說句話,時而替籐田教授斟滿酒杯,時而又把裝著小菜的碟子送到武市教授嘴邊。教授們都紅紅著臉,笑容滿面。 梁大哥悄悄對林欣說:“看樣子美羅明年是沒問題啦!你得趕緊上呀!” 正文 齋籐家的餃子宴---不能愛上你(十三)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千葉縣船橋齋籐家。 “林老師,這個星期天在我家做餃子,很多人去。” 齋籐在課後對林欣說,一邊指了指坐在位子上的小林和大野,“小林和大野也去。所以請你也去。” 還沒等林欣說話,齋籐又釘了一句:“我們不會做餃子,請林老師教。” 林欣有點為難地說:“可是我也不怎麼會包”這話還真不是客氣。林欣家裡基本上都是吃餛飩,餃子都是在春秋家吃的。春秋的父親是山東人,特別會做麵食。每次林欣也不過象徵性地打個下手,幹些燒水、搓劑子之類的雜事。 聽出了林欣的遲疑,齋籐扶了扶大黑眼鏡,呵呵笑著說:“林老師,你是中國人。中國人都會做餃子!” 加籐家所在的千葉縣船橋市離林欣家很遠,坐電車要一個多鐘頭。林欣看了看地圖,才意識到每次上了課齋籐也要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從金學院家。 想到以前翻譯課的時候,齋籐說過學中文只是因為喜歡,和他做的工作完全無關,林欣不禁佩服這些日本人。在國內,學一門外語往往是為了謀生。林欣自己就不會去學什麼意大利語,雖然她很喜歡意大利歌劇。而林欣的學生當中,單純為了興趣花錢花時間的絕不只是齋籐一個。 許多在東京市中心上班的人都把家安在埼玉、千葉、神奈川這些周邊的郊地帶,而每天坐電車上下班。就算是有點頭臉的或是家裡相當有錢的人也坐電車。其實一般的日本家庭都有私家車,但是開車出門,路上堵車不說,停車也是千難萬難。由於國土狹小,而人口眾多,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精心利用,鮮有浪費。特別是在東京,很多停車場還是立體升降式的。在那裡停車像是在拍科幻電影。人們喜歡電車的另一個原因是日本的公共交通設施都非常守時,電車更是精準,很少誤點。日本的那些ДЗн⑦З(偵探小說、影視劇)裡的罪犯就是常常利用嚴格遵守運行時間的電車來給自己製造ヤэдユ(不在場證據)。精細的日本人相約出行,往往會事先算好了時間,在電車站會齊了直接趕下一班車。由於一列電車有數輛車箱,從車頭走到車尾也要個幾分鐘,那些精打細算的乘客更是連在哪節車箱上車走路最短之類細節都考慮得清清楚楚。他們還會把這些日積月累的寶貴經驗告訴第一次乘這路電車的朋友們。 齋籐家是在一座с⑦Ёъ⑦(高級公寓)的三層。林欣一進門就看見玄關地上的各色鞋子。 “林老師,你來啦!”小林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林欣微笑著打了招呼,將手裡提的塑料袋子放在地上,蹲下身去脫了鞋子。 “林老師,你帶的什麼?”小林好奇地指著地上的塑料袋問。 林欣直起身,拎起塑料袋,拍了拍說:“是好吃的。” 小小的客廳中央放著一張長方型的木桌,桌子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了麵粉、肉餡、切好的白菜等材料。大家或立在桌子旁閒聊,或隨意坐在靠牆擺著的幾張椅子上。再不就是乾脆盤腿坐在木地上。來的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林欣驚訝地發現謝婉雲也在。 見林欣來了,房間裡的人都微笑著點頭打招呼。那大谷端著杯飲料走過來,微笑著和林欣說:“你好!” 林欣也含笑說:“你好。” 林欣徑直過去,將一個淺藍色蓋子的塑料飯盒放在桌子上。大谷和小林跟了過來,林欣於是打開飯盒,裡面是排得整整齊齊的蛋餃。 “看起來很好吃呀!”(美味ウガよ!)小林先叫起來。 “林老師,這是什麼?”大谷指著蛋餃問。 “這是我媽媽的拿手菜---雞蛋餃。我們今天不是包餃子麼?這也是一種餃子呀!” 又有幾個人湊上來,好奇地看那蛋餃。 齋籐抱了個瓶子過來給林欣看:“林老師,你喝酒嗎?” 林欣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瓶紹興酒。日本人很喜歡中國的紹興酒,許多居酒屋都常備。來ロ⑦ロю的客人常常點這個酒,配著黃色或是白色的小塊冰糖,盛在玻璃小缽裡。 她微微紅了臉說:“我不會喝酒。” 大谷在一邊插嘴說:“這是你家鄉的酒。你應該喝。” 林欣說那吃了餃子再喝吧。 大家於是開始動手幹活。小林拿了個廚房專用的小秤跑過來問:“林老師,我們要放多少克麵粉?”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還認真地拿了紙和筆準備記下來。 另一個負責調餡的的女孩子也拿了個量杯問:“老師,餡裡應該放多少醬油和鹽呢?” 把個林欣弄得哭笑不得。她只得解釋說:“我們中國人平時做飯全憑著經驗和感覺,是不用這些東西來量的”。 幾個日本女孩面面相覷,那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那麼我們究竟該放多少呢?” 林欣算了算屋裡的人,從紙袋子裡抓了幾把乾麵,倒在鋼精面盆裡。又數了一遍人數,就又添了些乾麵。然後往兒餡兒裡加了鹽和醬油。她有意多放了些,因為在國內時她做的菜總被家人朋友批評沒放鹽。 面和好了,林欣吩咐小林在面上蓋塊濕毛巾醒著。 等著的當兒,幾個人便閒聊。 大谷忽然走過來對林欣說:“林老師,我上個月去北京出差,見到了李鵬。” 小林忙問:“李鵬是誰?” 齋籐在小林的頭上作勢一拍:“李鵬也不知道!是中國的首相啊。” 林欣好奇地問大谷:“在哪?” “在人民大會堂。他見很多日本的商人。”大谷很得意地說。 “你注意到他的那雙銀灰皮鞋沒有?”林欣笑著問道。 “銀灰皮鞋?”大谷先是一愣,隨即就呵呵地笑了起來。搖著頭說:“沒有!下次我一定注意看!” 醒好了面,林欣□皮,屋子裡的幾個女孩子都過來幫忙,只有謝婉雲還在和幾個男孩子聊天。齋籐和幾個人到陽台上去吸煙,而大谷和另外兩個男孩子則站在桌子旁邊。小林對其中的一個穿著藍白格子上衣、圓圓臉的男生說:“明石,你也來試試嘛!”那被喚作明石的男孩子隨即捲起袖子,幫著搓劑子。 大谷沒有動手,看了一會,就走到一邊和謝婉雲等幾個人說話去了。 忙乎了半日,餃子終於下了鍋。小林負責煮,撈起來的餃子一半兒破了皮,倒也香氣撲鼻。大家都圍過來吃。明石嘴急,一口咬下去,皺眉道:“林老師,你的口味真是很淡啊!”林欣忙咬了一口,臉騰地就紅了。天啊,這餃子怎麼鹹成這樣啦! “林老師的臉紅了!”小林在一邊說。這下子林欣的臉就更紅了。 齋籐在一邊大大咧咧地打圓場:“沒關係,這樣可以省我家的醬油。” 大谷倒了一小杯紹興酒遞給林欣。林欣道了謝,輕輕抿了一口,溫溫甜甜的,很好喝。她竟然一氣飲乾了。大谷於是又給她倒了一杯。“林老師,你的酒量不錯呀。”那謝婉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林欣身後。林欣扭頭衝她笑笑,沒說什麼。 她現在已經知道謝婉雲是金院長的女兒。 正文 中國人也有好的---不能愛上你(十四)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ロ⑦ロю。 林欣在ロ⑦ロю半年了。 開店時間是六點。七點之前,一般很少有客人來。即使有,也往往是島田一個人就應付了。 七點之前,林欣的工作是在廚房把昨日洗碗機裡洗好的杯盤碗碟及餐具都用餐巾擦拭乾淨,再一一歸位。過了七點,客人漸漸多起來,林欣就得去做оみю(跑堂)的工作了。現在她已經做得很熟了。菜單上的每道菜,每種甜點,每樣酒水飲料她都能倒背如流,還學會了調一些簡單的酒:ロЁЗレя⑦Ж啦,ヨみ①⑦гユ啦,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那份狼狽。 除了林欣,店裡還有幾個日本大學生不時來幫忙,賺點零花錢。不過她們都不指著這份收入生活,所以來與不來,全憑個人的高興。而林欣是除了星期日店裡休息,天天來上班的,因此很快成了力。 她話少,手腳卻十分麻利。ロ⑦ロю的客人以公務員、警察和日立製作所的職員居多,又幾乎都是ロ⑦ロю的會員,所以大多彬彬有禮。很多常來的客人慢慢認識了林欣,有時候也會和她聊兩句,問她是中國哪裡人、想不想家之類的問題。偶爾有個別難纏的女客人,或是色迷迷的男客人,林欣現在也應對自如了。這過去的六個月,那個剛出大學校門,被人仍然不時誤認為高中生的林欣慢慢消失了。 店長嘴上從來沒說過什麼,卻心明眼亮。 一天下了班,林欣正走到門口,島田突然追出來悄悄塞給她兩千日元,說是店長給的,讓她去買雙鞋子穿。林欣漲紅了臉,不明白店長怎麼知道她的鞋子壞了呢。 她腳上的這雙平底黑皮鞋是從國內帶過來的唯一一雙平跟鞋。ロ⑦ロю的工作走路多,因此她到店裡來上班總穿著這雙鞋。幾個月下來,鞋底就綻開了。林欣一直拖著也沒去買新的,就那麼湊著。不想被店長發現了。 第二天她趕緊買了雙鞋,要把錢還給店長,店長卻只是搖搖頭,繼續悶頭幹活。 十一月的時候,林欣的時給由8升到了9日元。 平日裡沒有聚餐的日子,店裡的客人少,林欣不到十一點就可以走了。週末和有聚餐的時候,常常要忙到半夜。打了卡,吃了晚餐,有時候島田會讓林欣調一些酒來大家一起喝一杯,放鬆一下。店長這時候也會和大家一起坐坐。不過他不大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勞累了一個晚上,大家在一起有一點家人的感覺,雖然只有那麼十來分鐘的時間。 一個週末,忙完了一個當地公司的大聚餐,大家又一起坐下喝一杯。 店裡新來的小姑娘橋本問林欣來日本多久了。林欣告訴她已經半年了。 島田接過話茬說:“林桑可是ロ⑦ロю雇的第一個外國人喲!”店長笑瞇瞇地看著林欣,點點頭,沒說話。 林欣也微笑著看了看店長,又看了看島田,眼裡全是感謝。 島田呷了一口酒,又對林欣說:“說實話,林桑,你來我們店工作以前我還以為中國人都像新聞裡說的那麼壞呢!”林欣聽了這話,一時說不出話來,臉上的笑容也不由地消失了。島田忙說:“你看,電視裡一天到晚地說哪裡哪裡又有中國人盜竊了、搶劫了。就上星期,在,在哪來著,我真是老了!”島田自嘲地拍怕自己的前額,“一個老太太在公寓裡被殺了,錢都沒了。又是中國人幹的!我的朋友山崎先生,山崎先生的朋友,去了中國,結果被關到監獄裡去了。中國很可怕!外國都很可怕!我就不出國,哪裡也沒有日本安全!”她頓了頓,又說:“對了對了,還說中國人連狗肉都吃!多麼殘忍!”島田雪白的臉和鮮紅的嘴在廚房明晃晃的燈光下,看得林欣有點眼暈。林欣的臉忽然漲得通紅,雖然她喝的只是加了冰的橘子水。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心情,是生氣呢,還是什麼別的。她真險的說:我學日語以前也以為日本人都是《小兵張嘎》《地道戰》裡那些說著“米西米西”“死啦死啦”到處找花姑娘的壞蛋呢!可和這個ロ⑦ロю的老娘島田又怎麼說得清? 店長看著自己的酒杯說:“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哪個國家都有壞人。中國也一樣。” 正文 人各有志---不能愛上你(十五)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四Ш谷)。 四方教授的傳媒理論課。 林欣被陳桑和黃桑一左一右地夾在當中。能在課堂上看見這二位可真是件稀罕事。而另一位李桑,林欣只在剛開學的時候見過兩次。 林欣他們這些研究生的所謂上課,就是旁聽學部生(本科生)的大課。正式開講前,四方教授總要讓學生們對最近的新聞大事發表自己的看法。比如剛一開學,他讓大家就戴安娜王妃車禍身亡這件新聞發表一下對狗仔隊的看法。 林欣那天竟也發了言,還說了很多,讓其他研究生們驚訝之餘,也刮目相看。連一向嚴厲的四方教授也微微點了點頭。 不知為什麼,對於戴安娜王妃的死,林欣竟然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8月3日那天下午從小平市市民圖書館來,扭開電視,小小的電視屏幕上赫然出現那汽車殘骸和戴安娜生前的照片。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好似上樓梯冷不防踏空了一般。 戴安娜生前看似擁有普通女人渴望的一切:財富、地位、美貌、聲名,然而卻沒有一個愛她的丈夫。林欣讀過她的傳記,知道她的童年是寂寞的,沒有母愛的溫暖。而林欣也不是在一個溫暖的家庭裡長大的。溫暖與踏實的生活才讓林欣感到安全。 眼下,四方教授在上面講,陳桑卻不時湊到林欣耳邊和她講些無關緊要的話。林欣摒住呼吸才能避開陳桑口裡的異味和身上的香煙味。她終於忍無可忍,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陳桑閉嘴。 林欣不喜歡陳桑。這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說不上哪點讓林欣很不放心。他對於林欣倒是相當的慇勤。上次去熱海宿,他總是不離林欣左右,照相的時候還把手搭在林欣肩膀上。連安妮和申桑都問林欣陳桑是不是在追求她。可是林欣總是感覺陳桑對於自己的興趣只是因為她的年輕,而不是因為她的人。她不信任這樣的男人。連一向待人友善的安妮也說不喜歡陳桑。 黃桑是個上海小伙子,高個子,長得一表人才。他的理想是賺了錢,娶一個上海姑娘。對於林欣的認真,他有點不以為然。就像林欣也看不慣陳桑和黃桑他們總是逃課。不過林欣對黃桑的印象卻不錯。黃桑這樣對林欣說過:“人各有志,讓我們為了各自的理想奮鬥吧!”這話寫下來沒什麼,聽起來卻有點滑稽。然而林欣覺得他是對的:人各有志。 下了課,陳桑和黃桑都匆匆趕去打工了。 安妮叫了林欣一起去校園的長椅上坐一會兒。林欣看看手錶,離趕去打工還有時間,於是兩人去自動售貨機上買了點吃的,就撿了張安靜的長椅坐下來。 深秋的天氣已經很有些涼意了,兩人都不由得裹緊了外套。林欣於是提議去學校旁邊的堤防(土手)走走,安妮立即答應了。 這條堤防在日本歷史上曾經是江戶城外護城河(江戶城外濠)堤防(東京外堀)的一部分,順著外濠向北可以到東京賞櫻花的三大名所之一:千鳥之淵。這個名字本身就讓林欣對那裡神往不已。她來日本的時候,錯過了東京的櫻花季節,只趕上了滿地落英繽紛。安妮說這堤防也是賞櫻花的好地方。 “我們明年考上大學院,一起來這裡看櫻花吧!”安妮熱情地說。林欣暗笑:原來安妮也有許多明年的計劃呀。 兩人慢慢地走著,不時有落葉在秋風中飄落在地上。 安妮從包裡掏出兩個橘子,遞了一個在林欣手裡。 “吃吧。武市教授給的。”安妮說。 “什麼時候?” 林欣只覺得一點小火苗升起來,灼灼地舐著她的心。武市教授終日埋首於他的著書立說中,別說對學生,就是和其他的教授也交流甚少。 “上午我去他的研究室やゆイコ(問候)的時候。”安妮很隨意地說。 這些研究生裡,也只有安妮經常去各個教授的研究室やゆイコ。其他人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況且恐怕去了教授也不會理睬。他們都是忙人。上次林欣好容易找到一份面向研究生的獎學金,去請山田教授在推薦表上寫推薦意見,他一口就絕了:沒時間!後來還是春原教授推薦的。可惜林欣的申請沒有成功,她著實對春原教授抱歉,白費了他的時間。 然而系裡所有的教授都對安妮這個唯一的西方人格外客氣。也只有對安妮,他們才稱呼她的名,而不是姓。這大概是教授們對於美國文化的尊重吧。 “武市老師又讓我改他的論文!”安妮歎了口氣,“每次都花掉我好多時間,可是我又不好意思拒絕” 林欣暗想:我倒是也想花這個時間呢,只是沒有這個機會。 “你考試準備得怎麼樣啦?”安妮問林欣。 “不怎麼樣。唸書的時間總是不夠。”林欣歎口氣。“每天打完工都精疲力盡。” “我也是總沒有時間。駒場(安妮住的留學生會館)的party我好多都錯過了。對了,忘了告訴你,我找到一份新工!在ABews 東京支局!”安妮很開心地說。 林欣不明白,拿著文部省每月十八萬的獎學金,安妮為什麼還要去打工,就問安妮:“你錢不夠嗎?” 安妮搖搖頭說:“掙點零花錢,也積攢點履歷,將來找工作用得上。” 正文 你也去滑雪?---不能愛上你(十六)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澀谷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林欣喜歡週末和假日的電車站。雖然還是人山人海,但是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比平日裡要輕鬆安然得多,穿著也休閒隨意。 在電車上,身旁坐了一對父子,爺倆在同看一份猜謎遊戲。兒子也就來歲的樣子吧,皺著眉頭,對著手裡的那張紙在冥思苦想;那四十來歲的父親在一旁不時指點著、暗示著,臉上全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 看著這對父子,林欣不由想到前幾天《留學生新聞》報道的一個什麼國際組織的調查結果,說日本男人是全世界女人最不想嫁的男人。給出的理由是:日本男人都是工作狂,對太太又頤指氣使。 林欣小時候聽姜昆講過一個相聲,叫《大丈夫宣言》,是用佐田雅志的《關白宣言》來調侃中國男人的“氣管炎”的。那首歌林欣大學的日語老師給他們介紹過,歌詞是說一個傳統日本男人在結婚前對妻子提出種種要求:不能比我睡得早,不能比我起得晚;做飯要好吃,打扮要美麗;要守婦道,善待我的家人,不許亂嚼舌根等等。而女人辛勞一生等到的不過是男人臨死前的一句:這一輩子我真心愛過的女人只有你一個。只這一句話,男人生前的種種花心(浮氣)和不負責任也就都被一筆勾銷了。 有了這些先入為,來日本前林欣以為日本男人都是絕對的大男子義。第一次在超市看見抱著孩子,和太太一起購物的日本男人,她竟然不顧禮貌地盯著人家看了半天。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週末的涉谷,到處是燈,到處是人。林欣耐心地穿過人流,向金學院的方向走著。經過東急кьЕ(東急貨店)的門口時,她看見在民放(日本的民營電視台)做藝節目(дьリЪュ番組)的那個長髮老外,穿了件火紅的襯衫,在被人拍照。大概是在製作什麼新節目吧。 OK之後,那老外向給他拍照的幾個人深深一鞠躬,說:辛苦了(れ疲ホ樣ザウギ!),完全的日本做派。 林欣的目光追隨著那紅色背影溶入人流。他的高大身材即使是在這人頭攢動的涉谷還是很醒目。林欣看著那背影,腦子裡突然閃出這樣的念頭:每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一份天賦與能力去掙自己的那一份人生。人活著就是這麼簡單。 帶著這個新發現,林欣高高興興地走進金學院的接待室,一眼就看見謝婉雲正在和服部說話。謝婉雲今天身上的這條紅黑格子的絨布長裙,領口、袖口鑲著淡色的花邊,讓她看起來像個布娃娃。 一見林欣,謝婉雲撇開服部,皺眉對林欣說:“聽說你也要去滑雪呀?!”她把“你”這個字咬得那麼重,林欣覺得心給一根尖利的什麼猛地刺了一下。 林欣臉上一僵,囁嚅道:“我還不知道” 昨天大谷給她發了一封電郵,邀請她和金學院的幾個學生下週末一起去滑雪。林欣還沒信,因為她實在是拿不定意。 她是想去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東北來的男生宋剛總跟她吹在老家滑雪的那些事:“我就從高坡上衝下來,就聽著那風啊在耳邊嗖啊嗖地,跟飛似的,那叫一個痛快呀!”聽得林欣羨慕不已。她曾經擔心像自己這樣體育很差的人是不是學不會滑雪,那宋剛打保票說:“滑雪有什麼難的!你就是頭牛都能學會!” 她想像著有朝一日自己穿著鮮紅的滑雪衫,從高坡上滑下來那一定很神氣!一定很浪漫 可是聽安妮說,她上次去滑雪光是租滑雪的那一套東西和門票就花了快一萬日元,還不算交通費、住宿費和吃飯的錢。自己哪有那麼多錢呢?這幾個月打工多少也存了些錢,可是萬一病了怎麼辦?萬一明年考不上大學院怎麼辦?萬一就算考上了,拿不到獎學金要自己交學費怎麼辦有這麼多“萬一”,這錢是一分都不應該動的。 聽謝婉雲那樣問她,她心裡更是覺得不應當去了。可是又有點不甘心。 課間的時候,齋籐問林欣:“林老師,大谷讓我問問你,去不去滑雪?” 林欣頓了頓,才說:“我恐怕去不了” 齋籐好似早料到了她會這麼說,很快地把話接了過去:“林老師,我妹妹和你差不多高,你可以用她的滑雪。" 見林欣還在猶豫, 齋籐又說: "你是不是怕摔跤啊?別擔心,大谷是北海道人,滑雪是專業水平。他可以教你!我們有十多個人一起去,大家都會保護你的!” 齋籐的一番盛情,讓林欣竟然有點鼻子發酸,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她垂下睫毛,想了想,又抬眼看看齋籐,實在不忍心就說一個“不”,只得勉強笑了笑說:“謝謝大家。讓我再想想吧。” 那天晚上,從ロ⑦ロю下了工,時間實在太晚了,店長和島田體貼地用車把她送了家。 精疲力盡地躺在被子裡,她卻久久睡不著。 也許只有在這樣的夜晚,才能真正地體會到什麼叫做寂寞與淒惶。那是深徹骨髓的冷。林欣揭開窗簾的一角,讓月光透過磨砂玻璃窗照進自己小小的房間。在淡淡的月光下房間裡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唯一清晰可見的是她自己心頭的兩顆淚珠。 她還是決定:不去了。 正文 中島先生的禮物---不能愛上你(十七)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若草莊 東京都小平市站前咖啡店。 星期五下午從學校來,左邊燕瘦的房門大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裡,房東太太正跪在地上用一塊抹布努力地擦那淺色木地。身畔是一隻紅色的塑料桶。林欣想:原來若草莊也不都是榻榻米房間。 “您好!”她在房門口停下,向房東太太打招呼。 房東太太聞聲抬頭,見是林欣,也微笑著說:“你好。”一邊抬起胳膊,用手背掠了一下披到額前的頭髮。 “她搬走了嗎?”林欣指了指房間,問道。 “是啊!前天早上搬的。”房東太太一邊將抹布在桶裡涮著,一邊說。 這鄰居做的,真是比鄰若天涯!燕瘦搬走,林欣竟然一點也沒有覺察。做了半年多的鄰居,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學校怎麼樣?這個學期有幾門課呀?”房東太太嘴裡問著,手裡卻沒停。 “學校很好。這個學期有八門課。”林欣微笑著說。 “真夠嗆呀”(大變ザエゼ!)房東太太很同情地說。“不過林桑的話,應該沒問題!” 她們又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幾句,房東太太卻始終沒提中島,這讓林欣覺得有點奇怪。 “對了,中島先生和我明天見面學英文。”林欣試探了一句。 房東太太只是說:“是嗎。”(や、ガよ)並沒有把話繼續下去。 第二天是個大太陽天,許多人家都把被子拿出來曬。林欣也把自己的被子晾在陽台兼過道的鐵欄杆上。她最喜歡曬過的被子,聞上去有一股太陽的味道。 上午上完了金學院的課,林欣到小平市市民圖書館去看書。這圖書館離開她的公寓步行只要一刻鐘。她現在有時間就來這裡看書,一是省電,二是這裡的環境實在比自己那小鴿子籠要好多了。 看完書,家收了被子,下午四點半,她準時趕到車站前的咖啡店和中島見面。她是有意把見面安排在這個時間,這樣完事後她就可以直接去ロ⑦ロю打工了。中島和房東太太的家都在小平市的另一端,平時並不到靠近國分寺的這邊來。她沒有告訴中島和房東太太自己在ロ⑦ロю打工的事。防人之心不可無。 中島經常去大阪、神戶那一帶出差,有時也出國,所以他們的課也是三周曬,一天打魚。房東太太介紹他們認識三個多月了,也沒見幾次。然而就是這有限的幾次,讓林欣開始慢慢看穿了中島的為人。 有意無意地,中島總是喜歡把話題往“性”的方面引。 在東京,即使像《週刊朝日》這類比較嚴肅的雜誌,中間的插頁也往往是年輕女孩子的性感照片,甚至是裸照。在24小時便利店出售的各種雜誌上,女人的裸體照片更是俯仰皆是,從少女到熟女都有。每個電車站、繁華路口,總有人派發印著Ъяиル⑦ヱьй(電話俱樂部:先和小姐在電話上聊,聊好了就在外面見面)、ЗЮЧヱ(日式酒吧)廣告的餐巾紙。避孕套在自動售貨機裡就可以買得到。出租錄像帶的店裡,設著AV專。情人旅館(ьйоЪю)更是遍佈東京各個角落。和這個國家在衣食住行各方面的細緻周到一樣,“性”在這裡也是很方便的。 中島會突然拿了本雜誌,翻到女孩子的性感照片,用夾著日語詞的蹩腳英文問林欣是不是喜歡女模特穿的內衣,或是問她喜歡什麼樣的內衣。再不就是指著“真裸”之類的詞問林欣是否知道是什麼意思。 對於中島的這些無聊問題,林欣經常裝著聽不懂。那中島倒是會給自己下台階,總是拍著頭說:“我的發音太差了呀!”他大概認為這樣的話題是最適練習英文的。如果不是因著房東太太的介紹,林欣早就不想再進行這滑稽的英文課了。然而從昨天房東太太的反應來看,好像她對自己和中島的英文課並不關心。 中島這次出差去了巴黎。林欣於是問他對巴黎的印象。 中島照例將嘴巴先熱了身,然後才說:“很忙。就是在公司和酒店。沒有時間出去。”說到這,他的嘴唇又動了半天,看得林欣替他著急。 “我給你買了禮物。”中島半天才擠出這句話。 他們每次上課,中島總是請林欣喝一杯咖啡,或是橘子水,不過兩、三日元而已,就算是上課的酬勞。聽中島說給她帶了禮物,林欣並不意外。日本人很講究送禮(れノビァ),無論是公幹還是私事,出個門來總要給家人、朋友、同事等方方面面的人帶禮物。因此日本人出國旅遊也就忙兩件事:購物和照相。單說購物,除了因為海外的物價,特別是奢侈品的價格往往比日本便宜許多,更多的是為了送禮。 此刻中島從包裡摸出一隻細長的白色小盒子捏在手上。是一支口紅。 “這是我在巴黎給你買的。”那中島用日語說,卻沒有把口紅遞過來,而是隔著桌子向林欣傾過身子來:“準備大學院的考試,很辛苦吧?” “對,每天都很忙。”林欣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和對面坐著的中島盡量拉開距離。 “你看這樣吧。”中島低頭看著手裡的小盒子,“現在天已經開始冷了。你公寓那種木結構的老房子是擋不住寒氣的。不如這樣吧,我們可以去оЪю(旅館)開個房間。旅館暖和,你可以好好準備考試。” 林欣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定了定神,她的心才開始突突地跳起來。她努力刻制住自己,淡淡地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家學習去了。” 那中島倒也沒說什麼,笑呵呵地站起來,拿起他的包,把口紅放了去。 林欣決定這英文課就到此為止了。 正文 ロ⑦ロю的忘年會---不能愛上你(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ロ⑦ロю。 一進入十二月,天氣就越發冷了。 林欣的小房間裡沒有暖氣,只靠房東太太給的一隻手提式煤油取暖器御寒。夜裡,她不敢一直開著取暖器睡,怕失了火,因此總是在臨睡前開一下就關掉。早晨醒來鼻尖和臉頰永遠是冰冷的。 隨著天氣的一天天變冷,年末的氣氛也開始漸漸地在空氣裡濃郁起來。三越、丸井、伊勢丹、高島屋、東急這些大型貨店都早早打出巨型Йみю(SALE)廣告,紅底白字,讓人看著心癢,想去買點什麼。 年末最重要的兩個日子是聖誕夜和大晦日(一年的最後一天),而更吸引林欣的還是聖誕夜。 在很多日本人眼裡,來自西方的東西總是浪漫的、時尚的。雖然基督教教徒在全日本人口中的比例不足分之一,但這並不妨礙日本年輕人在教堂舉行西式婚禮。在五彩玻璃的尖頂大教堂裡披上潔白的婚紗,是許多女孩子從小夢寐以求的;而那些日本父親們也盼望著有朝一日含著淚、挽著自己的愛女走過白或是紅色的дみЖ⑦①みЭ(處女之路:教堂婚禮大堂入口到祭壇之間的一段路,鋪著地毯或者布),把她交給她未來的丈夫。 聖誕夜在日本是屬於年輕情侶的浪漫日子,與宗教無關。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天夜晚,日本女孩子會比平日格外精心打扮,與自己的戀人享受燭光晚餐;而男孩子們為了和自己的她共度良宵,則早早就預訂好大酒店。 聖誕節也是屬於辛苦工作了一年的人們。東京本來就是個不夜城。夜幕降臨,在銀座、新宿、涉谷、六本木、表參道這些繁華所在,雪亮的燈光從商業大樓的落地玻璃窗裡映出來。那些樓一個挨著一個,細而高地聳入夜空裡去,水晶宮似的通體透明,看得見裡面忙忙碌碌的身影。星光總是黯然失色於各色霓虹招牌和巨大廣告牌上的流動廣告。進入了十二月,這些平日裡司空見慣的繁華熱鬧自不必說,道路兩旁的樹枝上更是早早就裝飾了成千上萬的聖誕綵燈(ヱэЗсЗユютбみЁъ⑦),在夜色裡是真正的火樹銀花。酒店的大堂裡,人們忙著在富麗堂皇的巨大聖誕樹前拍照,那些快門的頻頻閃光也是聖誕樹裝飾的一部分。 這歡樂的聖誕氣氛感染了林欣,讓她暫時忘記了打工的辛苦和前途的未知。 2號那天晚上,林欣和安妮去了Tokyo Iional Church。那晚,青山女子學院的短大(相當於中國的大專)女生們表演hand bell。二十個年輕女孩子,一色的白綢襯衫,領子上繫著米色薄紗蝴蝶結。在紅色絲絨的背景幕布襯托下,她們手裡的銀色hand bell優雅地搖動著。林欣特別喜歡從左邊數的第五個女孩子,她看起來純潔得像富士山上的春雪。林欣指著那女孩子悄悄對安妮說:“我真希望自己長成她那個樣子!”安妮側過頭來看了看她,也輕聲說:“你比她可愛。” 進入年末,也是各種各樣忘年會的季節。一起工作了一年,無論平日裡彼此之間有多少不愉快,人們都願意在忘年會上的推杯換盞裡把它們留在舊的一年。 2月的倒數第二個星期天是ロ⑦ロю的忘年會。中午,店長、島田、林欣和另外兩個在店裡幫忙的大學生橋本和高橋五個人,再加上店長的太太和兩個兒子,倒也十分熱鬧。兩個小男孩大的不過五、六歲,小的也就三、四歲,都留著齊眉劉海,可愛又調皮,不時扮著鬼臉。店長太太看上去是個很賢惠的女人,一直忙前忙後照顧大家。 八個人團團地圍坐在用兩張餐桌拼起來的長桌周圍。桌上擠滿了店長做的菜:海老ソХэЛみЗ(番茄辣醬炒蝦)、雞ソ唐揚ァ(炸雞)、еリэヤ(西班牙式大鍋飯)、鴨ソヵ⑦иュみ(法式鴨)、вюс⑦Ыュみソ小惡魔(法式炸奶油)、牛У⑦(烤牛舌)、ЬсЬДьФ(蕃茄沙拉),五彩繽紛的,都是ロ⑦ロю的招牌菜。 店長仍然穿著平日裡幹活穿的白色制服,笑瞇瞇地坐在那裡看著大家,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林欣他們幾個打工的女孩子都輪流給店長敬酒,感謝店長在過去一年裡的關照。店長也笑瞇瞇地對每個人說:ィ苦勞樣ザウギ(你辛苦了!) 島田也仍穿了她豆綠色的長圍裙,守在店長的兩個小男孩身邊,逗他們玩。店長的太太拿了個相機,不斷地給大家照相。 敬過了酒,大家開始一面吃菜,一面閒聊。今天的這些菜,雖然林欣平日裡早看熟了,但不少還是第一次吃。難怪ロ⑦ロю有那麼多常客(常連客),林欣由衷地讚道:“店長的手藝真好!”大家都笑著點頭,店長笑瞇瞇地說:“下次請林桑來做一次真正的中國菜。”大家都說“好”。林欣紅著臉說:“我的手藝”店長的太太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沒關係。店長平日在家是不進廚房的,都是吃我做的家常菜。”島田對林欣說:“你應該跟店長學做兩個菜,將來國做給你爸爸媽媽吃。”又指了指高橋,她比林欣早來店裡半年:“高橋就跟店長學會了做海老ソХэЛみЗ!”高橋笑著使勁點頭。 吃著聊著,不知怎的這話題就說到了血型。島田說她是O型。林欣暗想:看著就像。她高中的一個好朋友是個血型迷,介紹她看了能見正比古的書,所以對於日本人關於血型的看法,她是知道一些的。 店長看著林欣說:“林桑是A型吧。” 林欣有點驚訝,問店長為什麼這麼覺得。 店長說:“你先說對不對吧。” 林欣點頭。 “林桑一看就是那種要把書桌收拾乾淨再唸書的人。”店長很得意地說。 店長太太在一旁接過來話頭:“店長呀,自己就是A型。” 大家又問起林欣考大學院的事,林欣說考試是明年年初,現在還在準備。 島田問林欣將來有什麼打算,林欣想了想,只得說:還不知道。 店長粉紅著臉說:“無論幹什麼,做個好人是最要緊的。我就希望將來我死了,大家來參加我的葬禮時,都能說一句‘米田先生可是個好人’!” 聽了店長的話,島田笑得連酒杯裡的酒都晃動起來:“你都死了,還在乎誰說你好,誰說你不好!” 店長還是粉紅著臉,對著自己的酒杯點點頭:“對,我就是這樣。” 正文 新年聯歡會---不能愛上你(十九)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涉谷。 年末的新年聯歡會是金瑞瑤中國語學院的傳統,據說已經好多年了。剛進入十二月,金學院的學生們就開始興致勃勃地準備新年聯歡會上要表演的節目。林欣特意在高級會話班上教了一首《但願人長久》。喜歡王菲的小林最開心。林欣她們班要在聯歡會上唱這首歌。 離新年聯歡會還有一個星期的那個週六,林欣剛走進課室,就驚訝地發現大谷和齋籐正湊在一起商量著什麼。看到大谷她有點意外,不知怎的臉微微發熱。 見她進來,大谷忙說:“林老師,我們想請你幫忙。”齋籐在一邊拚命點頭附和著:“對對,林老師,幫幫我們!”。 林欣放下背包,疑惑地走過去。 大谷指著桌子上的一張紙說:“我們要演《竹取物語》,沒有人演公。我們想請林老師來演公!”齋籐在旁邊繼續不斷地點頭。 《竹取物語》?林欣在大學的時候只是聽說過名字,並不知道故事的具體內容。她有些猶豫:這本應是學生出場的表演,自己這個做老師的摻乎在裡面,那謝老師會不會又不高興呢? 彷彿看出了林欣的心思似的,齋籐用日語說:“林老師,你什麼也不用說,只坐在那裡就行了。他們(他一指大谷)--大谷,還有明石、大野,這些王子會去向你求婚。” 大谷在一邊笑,這輪到他不住地點頭。 “那齋籐你做什麼呢?”聽說只要坐在那裡就行,林欣放了心,微笑著問齋籐。 “我?”齋籐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做導演的。責任很重大!林老師,要努力啊 (頑張ゲサゼ)!” 新年聯歡會是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金學院借了附近一個公民館的一間大會議室作會場。聯歡會那天會場裡張燈結綵,佈置得相當的中國。許久沒在學院露面的金瑞瑤也早早地就來到會場和學生們聯絡感情。她穿著華貴的紫紅絲絨旗袍,葵花形鑽石胸針光華奪目。燙過的頭髮盤在腦後,耳朵上是和胸針配套的鑽石耳墜子。臉上依然是濃施脂粉。十指尖尖,塗著和口紅同色的玫瑰紅指甲油。每次看見金瑞瑤,林欣總覺得她不像是個語言學校的校長,至於像什麼,她卻又說不出來。 謝婉雲今天也精心打扮著,走的仍然是布娃娃路線。林欣聽到有學生贊謝婉雲身上的那件淺粉色印花薄呢連衣裙,那謝婉雲嬌聲說:“這是我今年夏天去英國避暑的時候買的。” 林欣看了看自己:上身是一件半舊的藍白格子短款小毛衣,下面配了條深藍厚呢寬褶齊膝裙,腳上是黑色短統半高跟小靴子。除了毛衣是房東太太給的,其他的都是從國內帶過來的。 會議室靠東牆放了張圓桌,桌子上擺著些小點心。服部立在桌子後面,慇勤地招呼大家。 “林老師,咱們快去拿點心!我去年去晚了,什麼都沒吃著!” 小林突然跑過來,附在林欣耳邊說。林欣聽了便微笑著隨著小林擠了過去。 今天來的人可真不少。聽謝婉雲說今晚不單請了全體在校生,還有不少過去的學生,雖然他們早已不在金學院上課了。林欣暗暗佩服金院長會做人情。 六點鐘,聯歡晚會正式開始。首先由金院長致詞。 她的致詞很短。先是滿面春風地用中文向大家道辛苦,然後感謝他們在過去一年對金學院的照顧。最後深鞠一躬說:來年パジよキ宜ウゑれ願ゆウネエ(明年也請多多關照)! 接下來是學生們表演節目。大家圍了個大圈子,將中間的場地空出來表演用。 學生們各顯才藝:唱中國歌的、跳中國民族舞的、說相聲的、表演中國功夫的、詩朗誦的有個叫大塚的女孩子用二胡拉了一首《送別》,博了個滿堂彩。日本人特別喜歡中國二胡如泣如訴的悲婉。News 23 的片頭曲就是用二胡演奏的。 林欣班的唱也很叫好。幾個學生都很開心,連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湯淺也笑咪咪的。 大谷他們的《竹取物語》是壓軸戲。林欣被齋籐安排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大谷、明石、大野站成一排。齋籐拿出一張紙,清了清喉嚨,開始念那上面的解說詞:“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人家。他每天砍竹子。他很窮。有一天,他在竹林裡撿了一個女孩子”---念到這他拿手一指坐在椅子上的林欣,房間裡的人都哄笑起來,連金院長也笑個不住。齋籐等眾人笑聲弱了,接著念下去:“女孩子長大了。女孩子很漂亮。有很多人喜歡她。然後三個王子來求婚。” 那大谷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束花來,握在手裡走到林欣面前,單膝跪了下來,雙手把花捧給林欣。 林欣不知道他們有這一手,一下紅了臉,正要去接。那大野跑過來一拉大谷,用日語說:“還沒到你呢,應該是我先求婚!”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於是換上大野。誰知他說到一半,又把詞忘了,趕緊從兜裡掏出張紙來念。最後求婚的明石倒是吸取了大野的教訓,直接念稿子,可是卻念串了,最後把自己繞了進去。整個一個劇演下來,中間笑聲不斷。林欣自己也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表演後的抽獎,林欣竟然中了頭獎。金院長親自將一個紙袋子交到她的手裡。紙袋子裡面是個包著彩色紙的大盒子,也不知裡面是什麼。 散了場,大谷齋籐小林幾個人和林欣一起步行去電車站。齋籐和小林走在前面,林欣和大谷走在後面。 大谷很開心地對林欣說:“林老師,我現在在學打高爾夫球!” 林欣知道日本人打高爾夫球多是為了生意應酬,就開玩笑說:“你是不是為了要高昇呀(昇進)?” 聽了這話大谷很認真地看著她說:“林老師,你應該很理解我了。我不是那樣的人。” 林欣雖然知道,日本人常常弄混“理解”和“瞭解”這兩個詞的意思,可是大谷這樣說還是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從會場到電車站的路真短,一下就到了。 四人告了別,各自去趕電車。 站在月台上,左手握著大谷給她的花,右手拎著裝著大獎的紙袋子,冷和快樂,讓林欣不停地踱著圈子。 “你是金學院的老師吧。”身邊的一個日本男人突然開口說話,嚇了林欣一大跳。 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子,穿著件深色呢子半長大衣,手裡提著個公文包,一副典型的Дьэみс⑦(公司職員)打扮。 “是啊”,仍然沉浸在快樂裡的林欣,微笑著說。“你也在金學院學漢語嗎?”林欣很隨意地問。 “不,我以前學過。現在不學了。今天我來打個招呼。” 男人看著林欣說了這句話,就把頭轉開去看腳下的月台。 林欣不再說話,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裡。 過了兩分鐘,那男人突然看著夜空說:оЪюズ行わネウブよ(我們去酒店吧)! 林欣先是一驚,然後迅速低下頭,裝作沒聽見。 接下來的沉默,可能只有一、兩分鐘,卻一個世紀似的漫長。 救命的電車終於進站了,林欣趕緊跳上車,一直走到最後一節車廂,才心慌意亂地坐下來。 這是今晚的唯一敗筆。 ********************************************************************************** 註:《竹取物語》故事說的是一個靠伐竹為生的老人在竹裡裡撿了個女嬰,給她起名叫竹林公。後來竹林公長大了,照例是出落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於是有五個王子上門求婚。可是最後公誰也沒看上,升天而去。 正文 1998年的目標---不能愛上你(二十)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四Ш谷) 圖書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林欣看著手裡的大學院入試日程。明天就開始辦申請手續了。她心裡既緊張又興奮。 來日本這九個月,經歷了無數次心情的起落,林欣現在是漸漸趨於平靜。有時竟恍惚覺得自己真是在過世外桃源的生活。打工、唸書,為了生活而奔波,忙雖忙,累雖累,但是這樣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的日子,林欣還是喜歡的。這種生活可是她經過了很大的努力才得到的。她不能忘記當初為了辦出國手續經歷的種種磨難;為了交培養費不得不硬著頭皮跟父親借錢;不能忘記父母的反對和外婆的眼淚......想到外婆,林欣就心痛每次打電話,老人家都會在電話的那一頭哭...... 然而她都熬過來了!新的一年帶給人許多新的希望。未來的一年裡會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呢? 對於遙遠的將來,林欣仍然是不確定的,走一步瞧一步吧。想想這是很不應該的事。自己已經從大學校門出來一年多了,並不是小孩子了。 對於近在咫尺的今年,她的目標卻是很明確的:首先是考上大學院,再就是拿到獎學金、搬進離學校近的寮裡(學生宿舍)。 搬家這件事,林欣已經想了很久了。中島的事,她總覺得有點不放心。上次在咖啡店見面後,中島再打電話來,林欣總是找個借口就匆匆掛斷電話。幾次之後,那中島倒也知趣,就不再來騷擾了。可是,中島畢竟是房東太太的朋友,林欣也不知道兩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自己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何必攪這個混水?! 可如果搬家,那就意味著要離開ロ⑦ロю剛開始在ロ⑦ロю打工的時候,林欣多少帶著些落難公子的心態。畢竟,像她這樣知識分子家庭出生的孩子,若是在國內,恐怕這輩子都與餐館的工作無緣。高中的好友裡,在餐館打工這件事她也只告訴了春秋。然而這些日子干下來,她真是越來越喜歡店長和島田。雖然兩人都沒念過什麼書,但林欣卻喜歡和他們聊天。店長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冷不丁說出一句來還真有點醍醐灌頂的意思。 除了大學院和獎學金,林欣想:如果可能的話,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孩子春秋是一畢業就早早結了婚的,她對林欣說:好朋友不能陪你一輩子!春秋就是有這種非常矛盾的地方,浪漫起來吧比誰都浪漫,現實起來又理智得可怕。對於婚姻,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渴望和憧憬,甚至有一點點的恐懼。從小到大,林欣周圍並沒有什麼美滿的婚姻可以給她作參照,而她父母的婚姻 這是她最不願意面對的現實。 安妮上午上課前告訴林欣:昨天她給家裡打電話時哭了。“壓力實在太大了!”安妮歎著氣說。林欣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不管怎樣,安妮不用為了生活費去打工,住在安全舒適的留學生會館裡,又是系裡教授們優待的學生,如果她處在林欣的地位,又會怎樣呢?真是人同命不同!林欣的心裡暗暗地歎了口氣。 今天還收到了大谷的一封電郵,問她下週四是否有時間去鎌倉玩,他那天休息。林欣只得告訴他:自己現在在準備大學院的考試,沒有時間去玩。這個大谷對自己,到底是怎麼事呢? 這麼思緒萬千了半天,林欣強迫自己到面前攤開的書上。 ろゑサ帝國義國家、大日本帝國ゾ消り去ゲギゎ、敗戰シゆよ事態ズ直面ウギ日本ゾ、有史以來始バサ外國軍隊ソ佔領下ズ置ろホペアシズスゲギ。 シアボザ、日本ズ進駐ウサわギ連軍總司令部(GHQ)ゾ、ネォ日本ソ軍事力ソ破壞シ日本ソ民化ズ力メ注をアシズスゲギ。注 (大意,非直譯:曾經的帝國義國家、大日本帝國雖然消亡了,然而日本這個國家卻要面對戰敗這個現實。日本有史以來第一次被置於外國軍隊的佔領之下。 進駐日本的駐日盟軍總部(在佔領初期)首先致力於消滅日本的軍事勢力和日本國家的民化進程。)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林欣在打工上課之餘,天天把自己埋在參考書和以前歷次考試的試題裡,轉眼就到了2月23日,星期一,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 註:《日本新聞通史》p.23 正文 大學院入學考試---不能愛上你(二十一)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四Ш谷) 998年2月23日,星期一。 坐在7號館的一間大教室裡,林欣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她很緊張。 今天是筆試,先考專業課,然後是英文。 林欣來的時候,其他的研究生差不多都到了。那三個中國同學和幾個韓國同學和她點頭打招呼。林欣看得出,他們也緊張得很。 安妮竟還沒有來!她可真沉得住氣! 八點五十五分,穿著淺灰與淡赭紅格子褲的音教授拿著一沓卷子走進來,臉上還是一貫的朝氣蓬勃。他是系裡最年輕的教授。和其他教授沉悶一色的公司打扮不同,他總是衣著光鮮,配以色彩奪目的領帶,什麼檸檬黃、粉紅等等。林欣還沒有上過他的課,不過聽說在女生裡他很有人緣。 音教授立在講台後,看一看手錶,又低頭理一理卷子,只等著9點。這時安妮急匆匆地走進來。音教授對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林欣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安妮在林欣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兩人相視一笑。 專業課的考試題目林欣都準備過,並不算難,只是題量大。靜悄悄的教室裡一片走筆如飛的刷刷聲。林欣聽見身邊的安妮不時重重地呼出兩口氣。 英文考試是翻譯兩大段英文報道。有幾個詞林欣不認識,不過大意很明白。只是為了找到適的日語來表達,還是費了很大的勁。 筆試完了,林欣、安妮兩人去學生食堂吃飯。 “我今天擔心死了,以為你不來了呢!”林欣一邊用勺子舀著盤子裡的咖喱飯,一邊對安妮說。 “為什麼?!”安妮看起來有點不高興地說:“我起晚了,錯過了一趟電車。” 林欣忙說“趕上就好。” 兩人都沒問對方考得如何。沉默地吃了一會兒,安妮忽然開心地對林欣說:“我幫你申請了駒場留學生會館!申請表就在辦公室裡,我那天去辦事看見了就順便幫你填了交上去了。” “你太好了,安妮!”林欣忍不住叫了起來。 “I am yel!”安妮笑著說。 聽了這話,林欣心裡稍稍有些不快。她以為angel這個詞用在這裡和“救世”的意思差不多。但是想著安妮對自己的好,就迅速把這點不愉快收拾起來了。 2月26日星期四是筆試成績放榜的日子,筆試過了的人同一天參加口試。林欣和安妮在校門口約齊了一起去看榜。所有格學生的考號都用墨筆寫在一張巨大的白紙上,就貼在校園門口的櫥窗裡。 到了榜前,兩人緊張地各自找自己的考號。謝天謝地,兩人都過了!她們互相抓著對方的雙手,高興地跳了起來!是真的跳了起來!嘴裡還同時嚷著:“太好了!(プろゲギ!)” 她們都知道,過了筆試,就基本上是勝利在望了! 口試的考官是春原教授,他是系裡最德高望重的教授。另外兩位陪考的是武市和山田,整個口試過程中,兩人一言未發。春原教授並沒有怎麼問專業方面的問題。他更關心的是林欣選擇大眾傳媒專業,特別是來日本讀大眾傳媒專業的原因。春原教授曾經當著林欣的面批評中國學生的素質現在大不如前,不是只顧著打工賺錢,就是把日本作跳去美國。春原教授問這個問題,林欣一點也不奇怪。 很認真地思了一下,林欣說:“我父親年輕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記者,不過未能如願。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從小我就對報紙有濃厚的興趣。後來家裡有了電視,對於電視報道也開始感興趣。考大學的時候,本來想報考新聞專業,但是父親認為做記者的風險性太大,強烈反對,就選擇了對外漢語專業。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認識了一位傳媒專業的教授。教授建議我可以做大眾傳媒方面的研究工作。在中國,這個領域的研究歷史非常短,很多理論都是從國外引入的。其中許多資料也是從日文翻譯過來的。我在大學學了四年日語。我認為與其讀別人翻譯的東西,不如自己直接去讀原文。雖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新聞自由方面進步了很多,但是和日本相比,還差得很遠。來日本以後,我每天都讀《朝日新聞》、《日本經濟新聞》、《每日新聞》和《讀賣新聞》的頭新聞。通過比較,我發現這些報紙在報道同一個事件的時候,視角和觀點往往是不同的。我也喜歡讀一些專欄,比如《朝日新聞》的“天聲人語”等等。築紫哲也的News 23 和久米宏的News Station 也是我經常看的新聞節目。我特別喜歡築紫哲也的“多事總論”,他對於實事的點評總是非常深刻。我認為在日本,我可以學到很多有關新聞報導的東西。我一定會努力學習。” 春原教授認真地聽完林欣的答,說了句:“勉強ウサゑクイゆ!(請努力學習吧)” 林欣知道自己過了! 四月一號,星期二的大學院入學儀式上,林欣和安妮都穿了套裝隆重出席。林欣見到了所有的韓國研究生,還有日本學生高橋,她這才知道中國學生裡只有她一個人通過了考試。 正文 櫻吹雪的季節---不能愛上你(二十二)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 進入三月中旬,天氣一天天地暖和起來。越來越多的日子可以看見碧藍的天。幾乎是一夜之間,東京千樹萬樹的櫻花開了,整個城市彷彿是被粉色的雲霧籠罩著,說不出的浪漫和美麗。在上野公園、千鳥之淵、隅田川這些賞櫻花的著名景點,人們成群結隊地在櫻花樹下鋪上彩色塑料布,一面賞花,一面吃著各色美味的便當。商店裡出售專門的花見弁當(賞櫻花時吃的便當)。花見弁當裡的食物做成櫻花模樣,精巧得讓人只捨得看。電視新聞裡天天都櫻前線(根據日本各地櫻花開花預想日期連成的線)的消息。櫻花的花期不過兩周左右的時間,是名副其實的“轉瞬即逝”。 林欣和安妮都記著去年的約定,在開學前的三月底,帶著從 Seven Eleven 買的便當,到土手去賞櫻花。 “真美啊!”兩人同聲讚歎著。許多人拿著相機在拍照。安妮是最喜歡照相的,她此刻當然也拍個不停。林欣則更願意把美麗的一切留在記憶裡。 “你發現沒有,櫻花單獨看起來其實很普通。”安妮照完了一個特寫,感慨道。 林欣聽了她的話,仔細去看那單獨的花。還真是!淡淡的顏色,小小的花瓣,沒有一點出色的地方。可是成千上萬的花聚在一起卻美得那麼有氣勢!林欣覺得自己未來兩年的日子也應該像這櫻花一樣。一天天平淡的日子,聚集起來就是未來值得收藏起來的憶。 在這美麗的花季,有一個美麗的開始,林欣恨不得伸開雙臂,去擁抱那無數個美麗的明天。她是這樣快樂,就連開學那天山田教授陰陽怪氣地對她說:“連你也考上了!”,林欣竟也泰然處之。不管山田教授多麼無禮,不管四方教授多麼可怕,也不管武市教授多麼冷淡,她未來兩年的大學院生活都會像這櫻花一樣美麗。 她一口氣拿到了兩個獎學金:新入生獎學金基本上免掉了她的學費,而一個月七萬日元的外國私費留學生獎學金讓她的生活費也基本沒問題了。她於是減少了在ロ⑦ロю打工的時間,只在週六和特別忙的日子去上班。店長多少有點不高興。林欣看在眼裡不安著,卻又無可奈何。 來東京一年了,她竟然沒有好好看過這座活色生香的城市。於是當安妮約她週日下午去銀座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以前一直聽說銀座是買名牌貨的地方。沒想到銀座也是這麼有趣的一個地方,有許多別緻的畫廊。 她們依照著安妮從駒場留學生會館拿的廣告,去看了酒井弘子的畫。她展出的作品並不多,但是每一幅都很精緻,題材是各種花。林欣喜歡那素淡的顏色,那細膩的女性特質。尤其是其中的一幅櫻花。畫面全是素雅的淡紫粉色,若隱若現、朦朦朧朧的,表現櫻花是再適不過的了。林欣想:如果將來學畫畫,就要畫這種風格。 看完了酒井弘子的畫,眼尖的安妮又發現了不遠一處畫廊裡浦田周作的畫展。他的風格很像林欣喜歡的浮世繪。見到安妮和林欣進來,浦田周作馬上走過來,熱心地給她們介紹。 “熱心”這個字眼兒讓人想起笑容滿面,而他卻是一絲笑容也沒有。可是林欣還是能感到他對於日本畫的那種無比的自豪。他畫的多是他的故鄉---靜岡縣富士山腳下的人物、特產和風景。林欣聽著浦田周作講他的畫,不知怎的想到了店長。一個人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只要有這種熱情,一定會是很幸福的事吧。 末了林欣買了他兩張明信片。一張畫的是靜岡縣島田市大井川上的“蓬萊橋”,據說是世界上最長的木橋。林欣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去那裡看看。另一張叫“歸山”。畫面上是一座長長的石頭台階,一直通向被蒼松掩映著的深山古寺的大門。一隊僧人排成一列,正在拾級而上。那長長的石階令她想到中山陵的那些台階。每登一級就離那上面的目標近一點,而最大的快樂也就在登每一級台階的過程當中。 看完了兩個畫展,安妮又興致勃勃地提議去了澀谷。週末的澀谷永遠是那麼熱鬧、摩登。在這裡沒有“怪異”和“搶眼”這兩個詞的容身之地,因為無論什麼奇怪特殊的東西到了這裡,都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她們去了一個叫須籐的“多棲藝術家”的工作室。這位藝術家穿著亮光閃閃的紫色套裝和色彩刺目的花襯衫。他的行為藝術就是當場烹調一道飯後甜點---把多得嚇人的白糖、黃油、香蕉和牛奶混在一起煮熟後,配上冰淇淋。安妮搖搖頭說:“真是想出名想瘋了!” 兩個女孩子接著在涉谷的街道上閒逛。在一個三岔路的交匯點,為宣傳新款手機電話搭起的舞台上,正在表演著иьф⑦ヵ(西班牙弗拉門戈舞)。女演員是典型的西班牙美女,身穿大紅的舞衣,舞步熱烈奔放,是《巴黎聖母院》裡的吉普賽女郎。男演員是個黑髮美男子,但神情傲兀。 安妮悄悄指著那男舞者悄悄問林欣:“你希望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林欣又仔細看了看那張俊美的臉,搖搖頭對安妮說:“看看還不錯。這樣的男人只能隔著點距離去欣賞。” 安妮笑笑,又悄悄指著那給兩位舞者伴奏的吉他手說:“我喜歡他的鼻子,很性感!” 林欣更喜歡那個伴唱的歌手。他的聲音非常有磁性。傍晚時分,已經開始起風了。那歌聲在風中有了一些悲涼原始的粗獷韻味。 隨著晚風,櫻花瓣像雪一樣的飄著,整個東京都在櫻吹雪裡。 正文 再見,小平!---不能愛上你(二十三)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小平市。 開學後不久,林欣收到了駒場留學生會館寄來的明信片,通知她可以搬過去了。 她忙把這個喜訊告訴安妮,令她吃驚的是安妮竟然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讓林欣感動不已。安妮真是個善良的朋友! 當初和房東太太是簽了兩年同的。如果同沒到期就搬家,必須提前一個月通知房東,否則需多付一個月的房租作為賠償。林欣想了想,還是決定盡早搬離小平,免得夜長夢多。 她給房東太打電話,告訴她自己要搬走了。房東太太在電話那邊只淡淡地說了聲:“是嗎?”,然後告訴林欣她明天下午過來。 第二天房東太太來的時候,帶了一張紙,上面寫著林欣需要付的錢數。她很快地點檢了房間裡的幾樣傢俱,沒說什麼。最後給林欣留了她家的,讓林欣以後保持聯絡。 林欣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告訴房東太太自己搬到哪裡。不是防著她,而是防著中島。 週五那天在ロ⑦ロю下了班,她跟店長和島田說:“我要搬到駒場留學生會館去了。以後就不能來ロ⑦ロю上班了。”頓了頓,她很真誠地看著店長和島田說:“長ゆ間れ世話ズスベネウギ(多謝你們這麼長時間裡對我的照顧)!”並深深鞠了一躬。 在大堂柔和的燈光下,店長的臉色卻很難看。他看了林欣半晌,只說了一句:“那麼我們的緣分就從此斷了!(緣ゎ切ホペ)” 聽店長這麼說,林欣又驚又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慢慢地紅了,眼眶發熱。 島田在旁邊一言不發,看看店長,又看看林欣。 過後送林欣出門的時候,在門口,島田對林欣說:“一個女孩子在東京一切都要當心!”又點點頭說:“要加油啊(頑張ゲサゼ)!” 走出幾步路,林欣頭,見島田仍站在原地。見林欣頭,她就揮揮手。林欣也連忙揮了揮手。 一個人走在家的路上,林欣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是店長給了她第一個工作機會。自己剛來的時候,鞋子壞了,店長還給她兩千日元去買鞋子。在ロ⑦ロю工作的這段時間,店長對她一直很好,完全沒有把她當一個外國人。橋本剛來店裡的時候,他指著林欣對橋本說:這是你的前輩(先輩),不知道的事可以問她。” “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呢?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呢?”林欣又難過,又委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覺得對不起店長。 林欣來日本的時候,全部家當就是一隻托運箱和一隻登機箱。在過去的一年裡,也並沒有添置什麼東西,只是多了些課本和一台電視。她把課本和從國內帶來的書都打在托運箱裡。雇了一輛赤帽(專門替學生或者行李簡單的人搬家的廉價搬家公司,因為車頭是紅色所以得名),付了一萬日元從小平搬到駒場。 赤帽來搬家的大哥是個壯漢,可是林欣的箱子裡因為塞進了大量的書,不是一般的重。壯漢試了幾次,才勉強提起箱子,側著身子從窄窄的樓梯一步一停地挪下樓去。末了他氣喘吁吁地對林欣說:“小姐,你的這個箱子不是人能拿得動的重量!”林欣忙紅了臉道歉。 打發了赤帽,林欣把重要的東西和換洗的衣服塞進了登機箱,又背了個大背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住了一年的小房間。她想了想,從包裡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她要記住在日本的起點。 出了門,對面理髮店裡的老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曬太陽抽煙。見到林欣便高聲說:“學生,要出去旅行嗎?” 林欣搖搖頭說:“不,是搬家。” “原來如此(スペナジ)!”理髮店老點點頭:“一切可要當心啊!” 林欣提著箱子,走過那一大片農田,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從這裡走過了吧。現在田里才剛剛有點綠意。 在街口,又看見了那對賣糯米糰子的老夫婦。過去這一年,她來這裡買過幾次糰子。每次都試圖和他們聊上兩句,就像別的客人一樣。但是每次得到的都是老夫婦的冷臉和沉默。 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林欣對自己說:再試試吧。 “請給我拿一串燒丸子。”林欣微笑著說。 “8日元。”那老太太還是看也不看她,冷冷地說。 老頭把烤好的糰子遞過來,也是面無表情。 林欣在心裡歎口氣,拿起糰子在心裡說:再見了,小平! 正文 駒場留學生會館---不能愛上你(二十 四)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東大前。 搬進了駒場,周圍都是留學生,林欣才覺得自己在日本的留學生活真正開始了。 駒場大部分留學生都是公費生,不是像安妮那樣拿著文部省獎學金,就是有本國政府的資助。總之,他們不用靠打工來賺學費和生活費。比起像林欣這樣的私費生,公費生有更多的時間讀書和娛樂。 駒場是名副其實的“小聯國”。就拿林欣住的一號館三樓來說,就住著來自韓國、俄羅斯、委內瑞拉、墨西哥、意大利、澳大利亞、美國、比利時、波蘭、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等世界各國的女孩子。剛搬進來的時候,林欣是唯一的中國人。大家在一起聊天都用日語,那可真是南腔北調。 二樓和一樓住的全是男生,他們其中的幾位時常來三樓串門。內中有個墨西哥小伙子會講幾句中文,見到林欣,總要和她用中文說上幾句。也有一個中國人,是單位派出來的。三十多歲,已經結了婚。林欣下樓時偶爾見到他,會停下來聊兩句。 一樓有一間大娛樂室,放了沙發和彩電。留學生們可以在這裡看電視。一號館的大門是鎖著的,每個一號館的留學生都可以用自己的房間鑰匙打開大門。 每一層樓有二十來個房間,均勻地分列於狹窄的樓道兩層。近樓梯口,都有一個公共廚房。推開兩扇磨砂玻璃門,迎面是長方形的一個房間,南北向整齊地排著幾張長桌,一些椅子。西面靠牆的長桌上擺著不知誰留下的一台舊電視,而東面靠牆的桌子上則高高低低擠著各式各樣的電飯煲。靠門的一側窪進去一個小間,設了幾隻煤氣灶。牆上釘著個漆成灰色的木頭架子,分成許多小格子,每個小格子下方釘著個小鋁牌,上面印著房間號。大家都把各自的一些零碎東西放在屬於自己的小格子裡:調味料啦、刀叉碗筷之類的。 安妮住的二號館比一號館大一倍,住的學生也多一倍。駒場辦公室就設在一層。大廳裡一進門迎面是一張半人高的弧形木台,檯子後面終日坐著穿天藍制服的警衛。 駒場也有幾個日本學生。他們是從附近大學招來的ХшみУみ(Tutor),基本上是隔壁東大的學生。他們都是大學二、三年級,據說是經過了嚴格的考試選拔,應該是品學兼優的。ХшみУみ們免費住在這裡,每天晚上輪流在ХшみУみ室裡值一、兩個小時班。外國留學生有什麼問題,可以去問。剛搬來的時候,林欣很是興奮了一陣子。以為這下有機會好好提高日語了。誰想這些比她小三、四歲的孩子竟然個個是高傲而冷淡的。其中一個叫鈴木的女生,就住在一號館三層。平日在公共廚房碰見了,鈴木也會很隨和地和林欣聊天。然而一進了ХшみУみ室,她也馬上換了個人似的,冷漠高傲起來。 不過真正高傲而冷淡的還是那些警衛。制服冰冷的藍色給他們在高傲和冷淡之上,還添了些威嚴。這些警衛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看上去腦子都不大靈光。只有一個小林是例外。此人天生一副《極道ソ妻》(日本的一個黑會題材的電影)裡黑會頭頭的嘴臉。林欣每次見了他都暗想:不知他背上是否也有繁複的刺青。 出了駒場留學生會館的院子,向左手一拐,順著一條向下的斜坡走兩分鐘,就到了“駒場東大前”站。站前有一個24小時便利店,駒場的留學生都愛在那買東西。店裡有一位五十來歲的女店員,每有顧客進來,總是逼尖了喉嚨高聲叫道:歡迎光臨(ゆヘゲウヒゆネオ!)她是全駒場留學生的笑柄。像林欣這樣來自中國或者韓國的學生倒也罷了,安妮這樣的歐美學生尤其不能理解為什麼日本女人在表示禮貌的時候都要把音高提上八度去。 井之頭(井ソ頭線)線坐兩站,就是下北澤。這裡是一條地道的學生街。林欣常常約了安妮來這裡買東西。買了東西,大袋小袋地提著,擠上電車宿舍。 安妮說:“在美國,也只有在紐約、華盛頓這樣的地方才會坐電車去買東西。一般大家都開車。”林欣在南京的家,也是下了樓就是小的超市。不過比起在小平住的那陣子,每次買東西都要來步行一個小時,還是好多了。 從駒場到學校也很方便,只要坐兩站在澀谷換一次車、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到學校。週末去金學院打工也只要坐十分鐘的電車。 搬進駒場以後,林欣覺得在日本的生活終於順暢起來了! 這都得感謝安妮! 正文 初級漢語班---不能愛上你(二十五)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涉谷金瑞瑤中國語學院。 高級會話班剛一結束,金院長就又給了林欣一個初級漢語班。 這個班有三個學生,兩男一女。 女的叫內田,是個家庭婦,不太愛說話。 兩個男的一個是昌谷,六十多歲,退休前是一家大公司的常務,對其他兩位同學頗有些官架子。另一位竹內是個老實巴交的公務員,總是粉紅著兩腮,像年畫上的土地爺。每上一課新課前,他都勤懇地把全部生詞背下來。對於林欣在課上補充的新單詞,他卻一概不理會。 上了幾次課之後,林欣好奇地問:“竹內,為什麼你不記我補充的新詞呢?” 竹內欠了欠身,慢悠悠地說:“我這個人腦子比較笨,學新東西慢。我要先把課本上的每一個詞都記牢了,然後再學新詞。” 竹內在第一次課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他學漢語是為了防止自己得老年癡呆症。 對於竹內給出的理由,昌谷一點都不掩飾他的不屑一顧。昌谷學漢語,據他自己說,是為了圓一個少年時的夢。 “我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在中國東北生活過幾年。那時候我父親在滿鐵作工程師。我們家當時雇了一個中國姑娘作保姆帶我。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皮膚特別白,嘴唇特別紅,頭髮又黑又亮。她常常穿一件藍色的布衫,看起來非常乾淨。我小時候就發誓,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娶一個她那樣的中國女人作妻子!” 林欣聽昌谷說完,微笑著問:“那麼你後來的太太是中國人嗎?” 昌谷搖搖頭:“可惜昭和2年(945年)我們全家都被迫坐船日本來。後來我只能娶了個日本太太。”然後他又調皮地吐吐舌頭說:“我的太太不好看!” 初級漢語班的課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上了兩個星期,一天林欣一進接待室,就正碰上大谷。 “林老師,晚上好!”大谷很開心地說。 “你怎麼在這裡呢,大谷?”林欣很意外,心跳不知怎的也加快了。 “我在上文老師的個人課!”大谷笑嘻嘻地說。 文老師四十來歲,長得像個唱京戲的花旦,說起話來字正腔圓。文老師的丈夫是公派的公司高管,她閒在家裡無聊就出來賺點零花錢。 除了文老師和林欣,這兩天的晚上還有另外兩位老師在教課。一位是富態的胡老師,上海人,五十多歲。另一位是在念博士班的張老師。 張老師比林欣大幾歲,一口的京片子。她和胡老師聊起想吃“艾窩窩”“豌豆黃”什麼的,把胡老師弄得一頭霧水。旁邊的日本學生直納悶:“老師,你們不都是中國人嗎?”林欣也不知道“艾窩窩”究竟是什麼。大家於是感歎,中國比日本可要大多了!南方和北方差別這麼大! 每天八點左右,四位老師都會安排十分鐘的課間休息。 休息的時候,小小的接待室裡總是很熱鬧,像個要被撐破的盒子。除了一部分學生留在課室裡,大部分的學生都站著用日語和自己的老師或是同學閒聊。 接待室靠窗的一角立著一隻小櫃子,裡面放著各色綠茶。課間總有學生去泡了茶給老師。而為人客氣的胡老師卻常常很謙卑地和學生搶著洗茶杯。 大谷總會走過來和林欣說話。有時候,有其他老師或是林欣班上的學生在和林欣說話,大谷就站在一邊微笑著等著。漸漸地,和林欣說話的人越來越多了,大谷只得一直等著。 九點下了課,大谷等著林欣一起走到電車站去。 幾次之後胡老師也等著和林欣一起走。 有機會單獨和文老師聊天的時候,她告訴林欣:“日本人活得真累呀!你看我班上的那個男孩子大谷,總跟我說他覺得活著沒有意思!” 只有和張老師,林欣比較聊得來,因為兩人都是學生。 張老師住在後樂寮,她很熱情地邀請林欣有空去玩。 正文 不速之客---不能愛上你(二十六)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新宿。 約好了在新宿站東口的ヤюУ見面,林欣直擔心找不到,跟駒場的女孩子們一打聽,才知道那是新宿最有名的集地點,好似澀谷的忠犬八公雕像一樣。 週末的新宿雖然也是人潮洶湧,但和澀谷的年輕新潮卻大不相同。這裡更加魚龍混雜,總帶著點野性的狂歡勁。 林欣正東張西望地找ヤюУ的牌子,背後有人叫:“林老師!” 是小林。她正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後。 “太好了!我正在找ヤюУ呢!”林欣也很高興。 小林用手一指對面說“那不就是!” 林欣定睛一看,可不是!對面一座細高的白色大樓上紅、黃、藍、綠四個巨大的英文字母:ALTA。 大樓門前的人群裡,老老實實地站著明石、大野,兩個人都目不斜視地盯著腳下。 於是小林和林欣兩人走了過去,小林問:“他們其他人呢?”明石和大野都搖搖頭說:“還沒來。” 星期四的下午,大谷群發了一封電郵,說是為了慶祝林欣考上大學院,大家去新宿的全聚德吃烤鴨。 約的是:3,現在已經到點了。林欣又開始東張西望地找其他人。而明石和大野還是保持著他們的目不斜視。安妮早就說過:“在等人的人群裡一眼就能把日本人挑出來,因為他們很少左顧右盼,只是執著地一直等著!” 又過了五分鐘,大谷氣喘吁吁地來了,見了他們四人忙連聲道歉。 明石問:“還有誰來?” 大谷用手帕擦著汗說“謝老師和齋籐也來。” 說話間,謝婉雲裊裊婷婷地來了。 最後來的是齋籐,還帶來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 齋籐也是滿頭大汗,抱歉道:“對不起,對不起!”又一指那男人:“這是我的同事村上。他特別喜歡吃烤鴨,一定要跟來!” 那村上趕緊向大家鞠躬說:“我來晚了,對不起!” 於是大谷在前引路,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全聚德。大谷和服務生說了預訂的名字,服務生立刻把他們領到位子上。 大堂的木地是紅的,桌布也是紅的。椅子是一色的雕花木椅,很有點明清傢俱的味道。對著窗子的一整面牆都鑲了正方形的小鏡子,反映著大堂裡的燈火輝煌。 幾個日本人都感歎道:“真像是到了中國呀!” 大家坐定,服務生上了飲料,眾人一商量,決定點個整只的烤鴨,再配些小菜和點心。 菜上來了,大家都笑,因為那烤鴨實在小。 “還是在北京吃全聚德實惠呀!”大谷笑著說。 “林老師,你在全聚德吃過烤鴨嗎?”小林好奇地問林欣。 大家於是都把目光轉向林欣,林欣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說實話,別說全聚德,我連烤鴨都沒吃過!我們南京人喜歡吃鹽水鴨,桂花鴨,鴨也很有名,不過我不喜歡吃。” 眾人都說下次一定要去嘗嘗南京的鴨子,那新來的村上卻很驚訝地看著林欣說:“你是中國人?!” 林欣笑著點點頭。小林和大野等都說:“她和謝老師--(一指謝婉雲)--都是中國人!是我們的老師呢!” 大谷忙說:“謝老師是在日本出生的,對吧?” 謝婉雲嚴肅地看著眾人說:“對,我是日本人。我媽媽是台灣人。” “謝老師真是了不起!日文和中文都那麼好!”齋籐很佩服地點著頭說。 林欣聽張老師說過,謝婉雲正在慶應大學讀文學博士班,就問:“謝老師,你的博士論文課題是什麼?” “是蔣光慈。”謝婉雲沒了剛才的嚴肅勁,嬌聲婉轉地說。 蔣光慈是誰呀?林欣自認也是個愛好文學的,這蔣光慈還真沒聽說過。 她好奇地問:“蔣光慈寫過什麼作品呢?” 謝婉雲還是那樣嬌滴滴地說:“他是左翼作家。很年輕就死了,寫的不多。你沒讀過他的作品吧。” 林欣臉紅了,搖搖頭。 “那我就是說了,你也不知道。”謝婉雲微笑著說。 明石說:“中國作家裡我就知道魯迅。” 小林很快地接口道:“老捨也很有名!” 齋籐誇張地湊過去盯著小林的臉讚歎道:“看不出小林除了王菲,還知道老捨呢!” 小林作勢去敲齋籐的頭。 謝婉雲慢悠悠地說:“老捨寫的都是老北京的事。他用的好多詞都是北京的方言,我都看不懂!”她又看著林欣補了一句:“林老師,你大概也看不懂吧。” 林欣微笑著點頭。 久未開口的村上,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這在日本人裡很少見,他們的牙齒一般都保養得雪白。 那村上說:“說起北京,我有個故事講!” 大家都很感興趣地問:“什麼故事?” 他意味深長地□了林欣一眼,就偏開目光開始講他的故事:“我去年去北京出差。辦完了公事就在街上閒逛。走到一條小街裡----” 大谷在一邊插嘴道:“是胡同吧。” “什麼胡同?”村上詫異地問。 “就是很古老的ボェ(路地)。北京人過去都住在胡同裡。”大谷很得意地解釋道,末了又看了眼林欣說:“對吧,林老師。” 林欣點點頭說:“我們南京叫巷子,上海叫弄堂。” 大野點著頭說:“真長學問!(勉強ズスゲギ)” 被岔開話的村上有點不耐煩,提高了點聲音說““(シズろゑ)不管它是什麼吧,那天我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一個人在前面走。我就想,他要去哪裡呢?於是我就跟著他。” 明石微微笑笑:“真有時間啊!” 小林白了他一眼,小聲說:“讓人家講完嘛。” 村上含笑看了看小林,接著說:“我就那麼一直跟著。後來那小孩蹲下來了,你們猜下面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都緊張地聽著,林欣心頭隱隱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拉了一泡屎!就在大街上!人家的門口!”那村上轉著圈地看了一遍桌上的人,單掠過了林欣。 “後來一說起中國,特別是北京,我腦子裡就出現那堆屎!” 一瞬間,大家都沉默著去看桌上的菜,只有謝婉雲看著林欣,一臉的憐憫。 正文 台場的夜---不能愛上你(二十七)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台場。 台場的夜景更像是好萊塢大片裡的紐約或是洛杉磯。飛跨東京灣的彩虹大橋(яユ⑦пみйэЧЖ),高聳的自由女神像,富士電視台的球體展望台,還有那巨型摩天輪(еяЧЬУヨ⑦大觀覽車),以及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摩天高樓,無一處不裝飾著燈,紅、白、橙、黃、綠、青、藍、紫,天上有限的幾顆星星也在這許多人造星星面前黯然失色了。 這是日本,但又不像是日本,至少和一年前林欣心目中的日本大相逕庭。和服、榻榻米房間、日本庭院、富士山、櫻花加上豐田車、尼照相機、東芝電視機,還有卡拉OK和拉麵,這就是來東京前林欣心目中的日本。這一年來,她越來越看到,日本的魅力和發達遠遠不止這些。 “太美了!(わホゆ!)”坐在林欣身邊的小林由衷地讚歎著。 “わホゆ”(太美了)“ろマゆゆ”(太可愛了)是日本女孩子最常說的兩個形容詞。一進商店,周圍一片聲的都是嬌滴滴的“わホゆ”“ろマゆゆ”!在日本,每天打扮得漂亮和表現得可愛,才是女孩子的本分。 “是啊,真是太美了!(ガよザエゼ。ナシよズわホゆ!)”林欣也不自覺地模仿著日本女孩子的語氣說道。 “林老師,南京也有這樣的地方嗎?”小林很天真地問。 林欣忙說:“我們南京長江大橋也很漂亮!不過沒有彩虹大橋這麼新,這麼現代。” “你將來大學院畢了業,是想中國還是留在我們日本呢?”小林又問。 這個問題林欣已經被很多日本人問過了。有些人只是隨意找個聊天的話題,而有些人則不懷好意。無論是對於前者還是後者,林欣一般都會說:中國!可是她心裡明白,越在東京生活,越會離不開這裡的方便、整潔、禮讓和發達。可是,越在東京生活,也越來越多地遇到一些頂討厭的人。像今天中午一起吃烤鴨的這個村上。 謝天謝地,吃完了烤鴨,齋籐就把他打發了。吃飯時發生的事弄得林欣非常不愉快,以致於大谷提議來台場看夜景,她也差點拒絕。還是小林在一旁反覆說:“林老師,台場的夜景可是全東京最美的!不去要後悔的!”她才勉強答應了。 除了走掉的村上,他們剩下的幾個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台場海濱公園裡。 海浪一層層地捲上來,輕輕地拍著沙灘。林欣心裡的刺痛稍稍平息了些。 “林老師,你有男朋友嗎?”小林出其不意地這麼一問,倒讓林欣有點不好意思。 “沒有。”她輕輕搖搖頭。“小林你呢?”林欣問。台場的夜晚讓她覺得和身邊這個日本女孩子的距離近了些。 “我也沒有。我們這些人裡,林老師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小林的這個問題可著實嚇了林欣一跳。她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難道 “我嘛,”小林望著遠處的東京灣說:“我只覺得明石人不錯!” “我也覺得明石很好!”林欣忙說,心裡如釋重負。 “林老師,你是哪年的?”小林偏過頭,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問道。 “74年。”林欣輕聲說。“和你差不多吧。” “沒有的事!林老師比我還小兩歲呢!”小林叫起來。 “兩歲算什麼,差不多!” “對呀,對呀,差兩歲根本不算什麼!”大谷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林欣才見他在那邊和謝婉雲、齋籐幾個人在聊天。 “大谷,你嚇我一跳!”小林誇張地捂著胸口說。 大谷笑嘻嘻地說:“你們倆人的秘密我都知道了。林老師比你小兩歲,你比我小兩歲,這樣林老師和你差不多,你和我差不多,所以林老師和我也差不多!” 小林撇撇嘴說:“你倒挺會把自己往年輕裡說的!”林欣在一邊也忍不住笑了。 “會把自己往年輕裡說的是謝老師!她以前上課給我們造句,在黑上寫:我十八歲。我們都說,應該寫“我看起來十八歲”還差不多!” 這時候謝婉雲他們幾個人也走過來,謝婉雲問大谷:“誰十八歲?” 大谷呵呵笑著說:“我們說謝老師看起來像十八歲。不過林老師知道謝老師的年齡!” 林欣心裡想:這個大谷,真是豈有此理!自己哪裡知道謝婉雲的年齡。 向走的時候,謝婉雲趁著眾人在前面走著,把林欣一拉,悄聲說:“你可別告訴他們我三十歲呀!” 林欣還是第一次看到謝婉雲這麼緊張。 大谷在前面偏過頭來,衝著他們這邊大聲說:“謝老師,你是不是在囑咐林老師不要把你的年齡說出去呀。” 正文 京都之旅(上)---不能愛上你(二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京都。 大學時,林欣的日本教授說過:沒去過東京,就不會真正瞭解當代的日本;而沒去過京都,就不會懂得傳統的日本。 趁著黃金周(ヶみюЫ⑦ヨュみヱ,4月29日至5月5日)林欣和安妮決定去看看傳統的日本。 為了省錢,兩人買了夜行長途汽車(夜行дЗ)的票,還不到四千日元,比新幹線便宜三分之二。 車是晚間9:3從新宿發車。 那晚,林欣第一次見到了安妮的新男友John。John塊頭很大,並且還有繼續大下去的趨勢。安妮被他襯得小巧了許多。他紅撲撲的臉上有不少雀斑,金髮,藍眼,白皮膚,是日本人心目中典型的“外人”(外國人的意思)。 他很隨便地跟林欣打了個招呼,就把安妮摟在懷裡,手在她背上不斷地摩挲著,一會兒在她耳邊溫柔細語,一會兒又接個吻。被晾在一邊的林欣著實尷尬。 好容易熬到車進了站,林欣連忙提著自己的黑色旅行袋逃上車,留下這對情侶繼續話別。 直到司機提醒車下的乘客上車,安妮才一步一頭地上來。坐在位子上,還隔著窗子向站台上的John揮手道別。 車子終於出發了,安妮靠在位子上,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的甜蜜當中。 “安妮,你怎麼不和John去京都?”林欣不解地問。 “他要美國看家人。”安妮有點失落的說。 “這麼短的時間?這來的機票多貴呀!”林欣自己來日本已經一年了,只等著今年暑假國,可以盡量待長一點,多陪陪外婆。 安妮微笑著說“John是獨子,而且他們家很有錢。” “他也是來讀大學院的嗎?”林欣好奇地問。 安妮搖搖頭說“不。他是公司派過來工作的,在東京只待一年。” 她們聊了一會兒,就跟後面的乘客道聲歉,把椅背調到最靠後的一檔,蓋上車上發的藍色薄毯睡了。 車窗上遮著暗色的窗簾,外面的夜彷彿流入了車廂裡,只有從擋風玻璃窗裡才透進高速路上的燈光。車廂裡很安靜,只有車輪行駛在路面的聲音和引擎的聲音,都很輕。乘客們都休息了。清潔、舒適,日本的長途汽車和中國的真是大不相同。林欣想著,慢慢地睡去了。 到京都的時候,是次日清晨5:3。 安妮早打電話訂好了在宇多野的青年旅館(宇多野щみЗоЗЪю,Kyoto Utano Youth Hostel)。她們住的是六人的大房間,林欣在安妮的上鋪。旅館裡有一間很大的榻榻米房間,晚間八點鐘可以來這裡喝茶。青年旅館的房客大都是“貧窮旅行”(貧乏旅行)的學生和年輕人。有日本人,也有像安妮、林欣這樣的外國人。 因為青年旅館離京都市中心比較遠,所以安妮和林欣決定頭兩天先在京都周邊的嵐山、大原、嵯峨野、東映太秦映畫村這些比較近的地方轉轉,最後兩天一天去奈良,最後一天在京都市內走走。 放下了行李,她們拿了地圖和相機出門坐巴士去大原的三千院。 下了車在去往三千院的山路上拾級而上,滿山的翠色撲面而來。沿路有不少賣紀念品的民藝品店,所賣的東西大同小異,做工都十分精巧。安妮挑了一家叫做パボウボ的,這裡要經營一些用和紙做的小工藝品。安妮說要給媽媽買一樣禮物寄到美國去。 林欣自己看中了一隻櫻花色底子印著白色小兔子的去油紙小夾子(やヅヘシベンみЗ),正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坐在收銀台後面的女店起身走過來問到:“小姐是哪裡人?” “中國人。”林欣笑了笑說。 婦人吃了一驚,隨即告訴林欣,三年前她被邀請到無錫參加一個盆景交流活動,她們的代表團經過市內時,那個路段的交通部門專門為他們暫停了所有車輛的通過。 “無錫人真是熱情啊!”婦人很感概地說。 她又絮絮叨叨告訴林欣她叫岸下君子,是從關東地嫁過來的。岸下這個姓是只有在大原這一帶才有的姓。 這時安妮也挑好了她的禮物----一把輕巧的折扇。 岸下君子細心地用兩張淡藍色的包裝紙把二人買的東西包好,又在上面各貼了一朵和紙做的紅葉做裝飾。林欣和安妮都誇包裝上貼的紅葉漂亮,岸下君子聽了忙用一隻小塑料袋給林欣和安妮各裝了些,還另裝了些秋櫻(ヵЗхЗ)。林欣告訴她自己最喜歡山口惠唱的《ヵЗхЗ》,岸下君子簡直高興極了。 她一直將兩人送到店門口才鞠躬告辭。 “日本的東西,包裝可真雅致!”林欣端詳著自己手裡的小包說,“中國的包裝可沒有這麼講究!” “我們美國的包裝也沒這麼麻煩!日本的包裝,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浪費了!隨便買個什麼小東西,都得興師動眾地包上好幾層。少用點包裝紙,東西還能便宜點呢!” “安妮,你小時候怎麼不跟你媽媽學日語呢?”林欣早就想問安妮這個問題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媽沒教我。”安妮聳聳肩說。 “我小時候住在佐治亞。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沒什麼亞洲人。小學那會兒因為我和別的孩子長得不一樣,大家都不跟我玩。只有一個黑人小女孩跟我玩。我爸知道了特別不高興,他說黑人都沒有教養。” 林欣聽了便說:“很多中國人也這麼想。” “唉,我爸這種想法讓我覺得挺羞恥的。不過”安妮喘口氣,接著說:“我大一的時候和一個黑人是室友,她還真是不怎麼樣!” 林欣不禁想到以前店長說的: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哪個國家也都有不好的人。 三千院是一所很大的寺院。非常樸素,沒有雕樑畫棟。進入大殿之前要將鞋子脫下來,放在寺裡準備的塑料袋子裡。安妮和林欣都讚道:日本真是個清潔的國家。寺外的山林裡滿眼蒼翠,耳邊是鳥鳴和潺潺的溪流聲。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午餐她們選了一家名為“呂川茶屋”的小飯館。若有若無的三味線曲子,榻榻米的坐席,林欣恍若是置身於《伊豆舞女》的時代。兩人都點了京野菜よジ(蔬菜烏冬面),配著黃的南瓜、綠的菠菜和微帶紫色的紫蘇,蘸著人自製的用多種小魚熬成的湯,還有用芋頭汁和生雞蛋拌的シボボ。在京都,一切品牌都被冠以“京”---京果子(點心)、京人形(娃娃)、京扇子、京味噌、京佛具(佛具)連個“都”都懶得說,因為驕傲的京都人認為只有京都的日語才是最正統的,京都人才是最懂禮儀的,京都的生活才是最優雅的,總之,京都是獨一無二的。京都才是真正的日本。在中國大概北京人也有類似的優越感吧。林欣的表哥就最不喜歡《故鄉是北京》那個歌。 正文 京都之旅(中)---不能愛上你(二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京都。 下午兩人又跑了幾座寺院。晚間到青年旅館,在公共浴室沖了涼,披著濕漉漉的頭髮到一樓的娛樂室去喝茶。 榻榻米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寬大的烏漆矮腳茶桌,已經圍坐著幾個人,有日本人,也有外國人。他們都對新加入的安妮和林欣點頭微笑。 內中有兩個二十六、七歲的日本男子聽說林欣和安妮是從東京過來的,便高興地說:“我們也是從東京過來的呀!”四個人於是聊了起來。 他二人是早稻田大學博士班的同學,專業是政治經濟學。長方臉的叫莊司,小圓臉的是天野。這天野的模樣讓林欣想到小林,也是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笑起來很天真可愛,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有些謝頂。林欣聽出天野的關西口音,就問他是哪裡人。天野說他原是大阪人,後來上大學才去了東京。去東京之前,他經常來京都。 在日本,大阪和東京的關係,很類似於上海和北京:都挺自大,互相看不上。大阪人是出了名的商才,而大阪方言更是日本的漫才師(類似於相聲)最常用的,像中國小品裡的東北話。林欣喜歡聽關西口音的漫才。雖然她只能聽懂一半,但覺得如此幽默有趣的日語也只有在關西方言裡才能做到。 兩個人當中性情直率的大阪人天野顯然是頭兒。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過碩士,得知安妮是美國人,顯出非常高興的神氣。 說起今後幾天各自的日程安排,天野說:“我們打算明天坐巴士去京都市,然後租輛自行車去各處走走。不然你們和我們一道吧。”安妮和林欣對視了一下,都點頭說“好”。 京都有上千座寺院。光是那聞名遐邇的就可以拉出長長的單子:清水寺、金閣寺、銀閣寺、三十三間堂、龍安寺、東寺、下鴨神、醍醐寺、平等院不住上個一年半載的,只能是蜻蜓點水、走馬觀花。 京都城是仿照著隋唐時代的洛陽和長安的格局建的,整個城市的街道非常規整。連林欣這樣的超級路盲都覺得找路不難。 他們先去了祇園。來京都前,在安妮的強烈推薦下,林欣剛讀了去年出的《Memoirs of a Geisha》。據說在西方很轟動,可是林欣卻不以為然。她覺得這本書的出名和《Wild Swans》一樣,只是滿足了西方人對於神秘東方的一種獵奇心理。 他們推著自行車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安妮突然指著街對麵店鋪門口經過的兩個盛裝的和服女子:“快看!藝妓!”隨即把自行車停住,從包裡抓出相機就拍。林欣也拿了相機去拍。天野和莊司在一邊笑著說:“這不是什麼藝妓!不過是遊客打扮成藝妓的模樣去拍照罷了。真正的藝妓可不是那麼容易能夠碰見的!” 安妮和林欣聽了都有些失望。她們只得草草拍了些祇園的街景,就直奔了清水寺。 聽天野說,清水寺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而最有名的莫過於大殿前的懸空“舞台”,由39根巨大的圓木支撐著。莊司和天野告訴兩個女孩,日語裡有一句諺語,叫做“清水ソ舞台ろヘ飛ヂ下ベペ” (從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那是什麼意思呢?”林欣忙問。 “就是下定決心的意思。”天野說,又問安妮:“英文裡有沒有類似的說法呢?” 安妮想了半天,搖搖頭,去問林欣:“中文呢?” 林欣也眨著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說:“好像也只有“破釜沉舟”比較貼切”。 看著安妮幾個人一臉茫然,林欣於是說:“這裡也有個故事,等晚上去喝茶的時候再講給你們聽吧。” 游過清水寺,四個人都餓了。那萬事通的天野帶著他們去了一家叫做“やヘギ”的れ好ノ燒わ(什錦煎餅)店。據說是他吃過的京都最好吃的一家。 店堂不大,佈置得十分樸素整潔。二十來張小方桌子,每張桌面上嵌著一塊黑色的鐵。 他們點了豬肉。林欣還是第一次吃れ好ノ燒わ,就注意觀察天野怎麼行事。 天野先在鐵上倒了些植物油,左右開弓用兩把帶著木柄的小鐵鏟將油分佈均勻, 然後他用小鏟子把攪拌好的“生地”(用クウ(用海帶、鰹節製成的湯汁)、芋頭汁、鹽和水等調好的麵粉)和切成細絲的捲心菜鋪在燒熱的鐵上,細心地做成一張小薄餅的形狀,在上面加上豬肉薄片,在豬肉片上又蓋上些“生地”。食材在鐵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等了兩、三分鐘,那天野再次左右開弓,用小鏟子將薄餅利落地翻了個個兒,讓蓋著豬肉的那一面貼著鐵。 安妮和林欣都看得津津有味,那天野也很得意,看看手錶說:“豬肉的這一面要多燒個二十分鐘。”他笑咪咪地問安妮:“安妮小姐以前吃過れ好ノ燒わ嗎?” “我在東京吃過れ好ノ燒わ!”安妮對“吃”有著空前的興趣。她經常告訴林欣新發現的好吃的餐館。林欣每次聽了只能微笑。 “你在東京吃的是關東風味的還是關西風味的?”天野又問。 “難道還有不同嗎?”安妮吃驚地問。 “當然了!”天野和莊司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快講講!”安妮催促著,連林欣也睜大了眼睛等著聽下文。 “莊司,你來講講?”天野看著莊司。 “還是你講。”莊司靦腆地笑了笑。 那天野立刻眉飛色舞地講起來:“要解釋這個,先得跟你們說說關東和關西。關東和關西的分界說起來很複雜。大概是以箱根為界(足柄卡)。箱根以西是關西,以東就是關東。像我們現在來玩的京都就屬於關西。” “東京屬於關東,對吧。”安妮插嘴道。 “沒錯!”天野現在完全把目光集中在安妮的臉上。“在口味上來說,關東偏鹹,關西偏淡。你看我們吃的這個れ好ノ燒わ,關西的做法一定要在“生地”裡加長芋的汁,為了把口味調淡。而關東是沒有這個的。” 安妮聽了有點不以為然,笑著說:“這麼微妙的別,你不說,我絕對吃不出來。” 天野很嚴肅地說:“別當然不止這個。最後吃之前加的ЛみЗ(調味料)也很關鍵。關西和關東調味料的口味是完全不一樣的!” 莊司也在一邊點頭附和著:“是的是的,完全不一樣!。” 安妮看了看二人,又拿起桌角的ЛみЗ,仔細去看那瓶子上的說明。 天野看了看表,用小鏟子把れ好ノ燒わ又翻了個個兒,再很快地翻過來,說了聲:“差不多了。”就從安妮手裡接過瓶子,把暗褐色的ЛみЗ小心地均勻倒在れ好ノ燒わ的表面。最後擠上сыбみИ(蛋黃醬),呈細絲狀,讓完工的れ好ノ燒わ看起來像個巧克力蛋糕。 “看起來真好吃啊(美味ウガよ)!”安妮和林欣都學著日本女孩子的誇張做派。 莊司在一邊補充道:“這сыбみИ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用。” 田野接過話頭:“對呀對呀,同是關西,我們大阪用,而神戶就不用。” 安妮和林欣都只得讚歎日本文化的博大精深。 “我喜歡日本的文化。”天野一邊將做好的れ好ノ燒わ切成四份,分盛在四個小盤子裡,一面說:“不過沒去美國之前,我只對歐美的東西感興趣。” “你喜歡美國嗎?”安妮問,一面把放了れ好ノ燒わ的小盤子遞給每個人。 “怎麼說呢?”天野想了想,才接著說:“我比較喜歡美國人的性格。比較積極(前向わ),卻又比較laid-back。不像我們日本人。你看,我們是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可是你問問周圍的日本人,他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rich!” “你覺得那是為什麼?”安妮盯著天野問道。 “我覺得那是因為日本人什麼都想爭第一!所以活得特別辛苦!” “在美國那兩年,我才意識到日本文化裡好的東西。”說到這,他第一次把目光轉向林欣:“林桑來日本後,也一定對中國的文化認識更深刻了吧。”林欣有點臉紅,她過去的一年裡為課業和打工每天疲於奔命,根本沒想過這些問題。“將來你有機會,也應該去美國看看!美國的世界第一,有她的道理。” 安妮很興奮地對林欣說:“對呀,你應該去我們美國!” “不過嘛,”天野很嚴肅地繼續說:“我認為從長遠來說,你還是應該到自己的國家去。” 正文 京都之旅(下)---不能愛上你(二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京都。 吃罷午餐,他們又去了三十三間堂等幾座寺院。林欣發現,這些寺院的建築都非常樸素,看不到雕樑畫棟、碧瓦朱牆。唯一的例外是為紀念桓武天皇而建的平安神宮:丹漆綠瓦的應天門、白虎樓和蒼龍樓,還有朱漆的大鳥居,在京都古樸的建築群落裡顯得格外奪目,然而林欣卻覺得有些俗氣,還是更喜歡返璞歸真的風格。 寺院看得多了,林欣和安妮都沒有了初來時的新鮮感,反而是寺外立著的一些小牌子上的警句引起了她們的興趣。林欣指著一塊小牌子上的句子念到: 人生ゾ長イクァザゾスゆソザエ 深イパやホタ 幅パやペ (人生(的意義)不只在於(壽命的)長短,也在於其深度和廣度) 安妮聽了覺得好,又忙指著旁邊的一塊小牌子也念出聲來: 人間ソ眼ゾ 他メノペプよズザわサゆペギバズ ゆコパ自分メ見失ゲサゆペ (大意:人的眼睛總是長在別人身上(是為看他(人)而生的),對自己(的言行)總是失察) 安妮不明白“見失ゲサゆペ”的意思,就去問天野。天野給她解釋了,莊司在一旁說:“真了不起!安妮小姐的日語這麼好!” 安妮笑笑說:“我還差得遠呢!” “喲,安妮小姐真像我們日本人啊!”大家都笑起來。 安妮說:“在美國的車站或是公園,也能讀到這樣的警句。沒事路過看見了,有時還真會有點啟發呢。我記得在華盛頓Union Station 入口的拱形門上面就有這麼一句: He that would bring home the wealth of the Indies must carry the wealth of the Indies with him. 好像是Samuel Johnson說的。” 天野說:“Union Station我倒是去過,不過你說的這句話我還真沒看見!” 林欣轉頭問安妮:“這句話到底想說什麼呢?” 安妮說:“我也說不大清。有人說這句話是想告訴人們,去一個新的地方旅行之前,應該做足功課,自己腦子裡先有足夠的知識和思想,再去和當地人交流,就像商人交換商品一樣。”她又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後聳聳肩膀說:“別問我了!我也說不好!” 林欣暗想:在中國的公共場所,最常見的恐怕是“請大家愛護環境,請勿亂丟果皮”或是“請勿踐踏草坪”,再不就是“計劃生育,人人有責”之類的標語吧。 幸好天野和安妮已經把話題轉到了天野在美國的留學歲月,林欣鬆了口氣,也極力找出話題跟莊司聊起來。 傍晚,天野又帶著幾人去看“大念佛狂言”,據他說“大念佛”是“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來京都不看這個是會很遺憾的,而且這演出還是免費的。 “大念佛狂言”是在一座露天舞台,四根細細的本色木柱支起帶著小飛簷的頂,簷下半米來長的深紫色垂幕從右至左上書三個白色的大字:大念佛。舞台上鋪著深藍色的布,淡金色的背景幕布上面突出單獨的一棵蒼松。 台下已經來了些人,以中、老年居多,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很少。林欣想起在國內,帶留學生去看京劇,也是同樣的情形。 舞台左邊的台柱上掛著個小木牌,用墨筆寫著“花盜人”三個字。天野指著那木牌子告訴安妮和林欣:“這“花盜人”就是我們今天要看的。” “我怕自己聽不懂他們唱什麼!”安妮擔心地說。林欣也點點頭。 天野說:“別擔心,這個劇最適外國人看!沒有台詞,都是動作。” 好像每次帶留學生去看的《三岔口》一樣----林欣在心裡想。 快開演的時候,又陸陸續續地來了不少人。舞台前設的幾排座位竟然都坐滿了,後來的人只得在後面站著。 莊司扭頭看看後面說“來的人還不少呢!” 安妮問:“莊司,你看過這齣戲嗎?” 莊司搖搖頭說:“沒有!說來不好意思,我這也是第一次看大念佛呢!” 終於音樂起了,林欣只聽出了笛子和鼓。音樂的節奏非常緩慢,旋律也很單調,但是有一種幽靜的感覺。 首先出場的是一個穿黑色和服、戴紅帽子的男子,手裡搖著扇子。 天野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是有錢的人(金持グソ旦那)!” 那旦那在台上慢慢走了兩圈,對著台下微微鞠了兩個躬,然後就退到舞台的右側後方。 這時從舞台左側邊幕又出來一個人,頭上蒙著白布、腰間插著把扇子,背後還背了長劍,舉止很活潑。 “這又是誰?”安妮附耳問天野,天野說了,安妮又附耳傳給了林欣。原來是旦那的僕人。那僕人在台上比劃了半天,林欣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麼。最後他從舞台右側的柱子上方用劍“砍”下了一束櫻花。當然是道具。 接著又出來了一個黑衣短褲的人,頭上纏著白布,腰間束著白色腰帶,短褲很短,腰間垂下一條白布來遮羞。 黑衣人和僕人在台上你來我往的過了半天招,林欣看得是莫名其妙。最後那個一直站在後面搖扇子的旦那終於拿著扇子追著那黑衣人,黑衣人不住地向前作揖,好像是在求饒。那個僕人跪在地上用小木槌打一堆稻草,最後做成了一根繩子,去綁那黑衣人。但不知怎的最後竟綁了那個旦那。黑衣人退場,旦那拿起地上的木槌子追著僕人打著,兩人都下台去了。 這齣戲到此結束,台下一片掌聲,有不少日本人在笑。 林欣和安妮對視了一下:兩人都是一頭霧水。那莊司在一邊也是一付無聊賴的樣子。只有天野在賣力地鼓掌。 去的路上,兩個外國女孩子不斷地問這問那。 先是安妮問道:“那個黑衣服的是誰?” “他是個盜賊。” “他是去偷旦那的花嗎?”林欣問。 “那櫻花也不是旦那的。旦那帶著自己的僕人去賞櫻花,賞完花就指使自己的僕人砍了一枝帶去。” “那不是也跟偷差不多嗎?”安妮很認真地說。 “諷刺的意思就在這裡!”天野很高興地看著安妮答。 “那根草繩是怎麼事?”林欣又問。 “是僕人打的,用來捆盜賊”天野答林欣,眼睛卻看著安妮。 “盜賊都來了才打草繩,不是太晚了嗎?”安妮說。 “諷刺的意思就在這裡啊!諷刺的就是這種事到臨頭才準備的做法嘛!” 天野更興奮了。 林欣心想:這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臨時抱佛腳”吧。 “我們真幸運,有天野在,不然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那幹什麼!”安妮總結道。 次日天野和莊司動身去大阪,臨行前和兩個女孩子交換了聯絡方式,互相保證東京後再聚。 接下來的兩天,她們去了奈良。出發前的那天上午,還趕著去看了京都市美術館的浮世繪展。 林欣一向喜歡浮世繪裡的那些瑣碎內容:汲水、化妝、烹茶、哄孩子,給人非常親切的感覺。她特別喜歡鳥居清長的一幅美人:畫面上的女子輕蹙雙眉,過頭來去檢視自己右手裡握著的一隻紫色小包,和抬起的右腳。那姿態真是優雅,構圖也非常含蓄,只畫了女子的半個身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 兩人看一張,輕聲讚歎一張。大廳裡也有不少人,但是非常安靜。 忽然一個日本老頭湊過來問:“學生,你們是從什麼國家來的呀?” “美國!”安妮抬抬眉毛說。 林欣微笑著輕聲說:“中國。” 老頭笑瞇瞇地看著林欣說“中國沒有這麼高超的技藝吧!” 正文 英語演講課---不能愛上你(二十九)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市谷(市⑩谷)。 “我是大學院新聞系一年級的學生。我想來旁聽英文作文課,行嗎?”林欣一緊張,英文變得更加磕磕巴巴了。她漲紅了臉。 Toka 教授盯著林欣的臉,那冰冷的藍眼睛一眨也不眨。林欣不由得避著他冷淡的目光。半晌,他終於開了口:“你是四谷校的學生,” Toka 教授一口漂亮的倫敦音說道,“不能隨便到市谷來聽課。況且,你不交學費,別的學生知道了會怎麼想呢?” 從Toka 教授那裡出來,林欣在庭院裡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緊挨著一大叢鮮艷的杜鵑花(イコわココェ)。 校園裡來來往往不斷地有學生走過。林欣看著他們,心裡品度著:這些掃國子女看起來還真是和四谷那邊的學生不一樣! 林欣的大學在四谷和市谷各有一個校。市谷校的課都是用英文,基本上是來自英國和美國的外教在教。而學生則以掃國子女為。所謂掃國子女,就是那些從小在海外(要是歐美國家)受了教育,英語比日語好的日本學生。他們都非常洋化,穿著打扮、舉止做派都和一般的日本學生不同,彼此之間也只用英文交談。 從京都旅行來,林欣決定要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英文。安妮建議她來市谷旁聽。於是趁今天下午大學院那邊沒課,她忙趕到市谷校。查了一下課表,發現只有Toka 教授的作文課和Hird 教授的演講課(Public Speaking)在時間和內容上都適。 剛才Toka 教授的這一盆冷水,讓她不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如果Hird 教授也一樣呢?唉!不試又怎麼知道,大不了再碰個釘子!難道在日本教授那裡釘子還碰得少嗎?! Hird 教授的課上只有不到十個學生。林欣一下子就注意到其中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日本女人。其他的學生都是二十出頭的學部生。 今天是學生present的日子。學生們的presentation林欣只能聽懂個大概。每個學生做完了presentation, 教授都會讓其他學生在一張紙上匿名寫下反饋,然後交給那speaker。輪到那三十七、八歲的女人,林欣留意到Hird 教授叫她Satomi。Satomi的英文裡夾雜著很多日語的發音。林欣倒是基本上聽明白了,心裡舒了口氣。 下了課,Hird教授讓林欣跟著他走到校園的庭院裡。竟然也撿定了林欣剛才坐的那張長椅。 教授舒舒服服地在長椅上坐下,將夾在臂彎裡的幾本課本放在一旁。示意林欣在他身邊坐下。 他看上去有快六十歲了,尖尖的大鼻子。銀白的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著,露出光亮的前額。臉上很和氣。 林欣看著他,心不再跳得那麼凶了。 “教授----”她鼓起勇氣直視著Hird教授的灰色眼睛。“我是大學院新聞系一年級的學生。我非常喜歡英文!可是”她垂下睫毛,“我的英文不好教授,我可以旁聽這門課嗎?”她抬起眼簾,懇切地望著Hird,接著說:“我一定不會影響其他學生的!如果課上的時間不夠,我可以不做presentation. 只要您能允許我旁聽其他學生的presentation,對我來說,就會幫助很大了!” 聽完她的話,Hird教授略略沉吟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開了口:“你可以來上我的課。不過” 林欣緊張地盯著教授的臉,等著下文。 Hird教授擠了擠右眼:“你不能告訴別的學生你只是旁聽,沒有付過錢。”林欣連忙點頭。 Hird教授擺了擺手,又說道:“所以你要向其他學生一樣,完成所有的projects 和presentations。你做得到嗎?”他笑咪咪地看著林欣,明顯地只等著一個肯定的答覆。 “做得到,當然做得到!”林欣使勁地點著頭,再也找不出別的話來說。 Hird教授笑吟吟地拿起放在一邊的課本,立起身,說了句:“那麼我們下次課見!”,就慢慢地向教學樓走去了。 演講課讓林欣更忙碌了。每次做presentation之前,她都要忙到很晚。班上那些掃國子女都是拿著個寫著簡略提綱的卡片就口若懸河地說上十分鐘。比起他們,只在中學學過英文的林欣程度實在太差。她必須把事前反覆修改過的稿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背下來。 “真佩服你的記憶力!”幾個學生給林欣的反饋意見上這樣寫到。他們哪裡知道,如果在presentation過程中有任何分散了注意力的打岔,哪怕只是瞟一眼卡片,林欣都會忘掉所有的詞。 “哎,我們班同學的英語實在太好了!” 晚間林欣和安妮一邊喝著茶,一邊把課上的情形告訴她。 安妮聽了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說:“好不好,得native speaker 說了才算呢!” 林欣想,以自己的英文程度去判斷別人的水平,的確有些可笑。 “林桑,你做presentation 之前可以先跟我練習一下。”熱心的安妮動和林欣說。 “那當然好了!可是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林欣不想只是一味的從安妮那裡得到幫助。 “你可以教我說中文嘛!你不是中文老師嗎?”安妮很隨意地說。 林欣連忙答應了。 正文 涉谷公園的無家可歸者---不能愛上你(三十)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澀谷公園。 街上的路燈還亮著,清晨5:3的東京還沒有完全醒來。遠遠近近聽得見烏鴉““嘎嘎”的悲鳴。它們時而盤旋在半空,時而落在垃圾筒上。它們在這座城市無處不在,卻是最不受東京人歡迎的。 林欣、安妮和天野每人提了一隻白色的大塑料袋,裡面放著飯糰子(れズゐベ),分裝在塑料便當盒裡。 這是安妮的教堂組織的義工服務,為澀谷公園的оみуяЗ(無家可歸者)們送便當。 昨晚安妮打電話邀請林欣的時候,林欣頗為猶豫了一下:她剛從金學院教課來,明天大學院的功課還等著她不說,晚上點築紫哲也的News 23也是不想錯過的!再說,一大早五點就得趕到教堂去拿便當,然後要坐電車去澀谷公園,明天還要上兩門課呢但是對安妮,這個“不”字還真是說不出口:一來她幫過自己這麼多忙,二來說是做義工就不去,未免顯得自己太自私了。 直至到了教堂,她才發現,原來安妮也邀請了天野! 林欣不禁暗自納悶:奇怪,為什麼John 沒來呢? 天野倒是滿腔熱忱,他說自己做義工是經常的事。94年阪神大地震的時候,他也去做了志願者。 林欣暗自慶幸:幸虧自己來了。 涉谷公園林欣來過一次。那次見到的都是度假的人們。她根本不知道,這裡竟然有著оみуяЗ的一個小營地。 走進公園深處,樹木逐漸茂密起來。樹下,這裡那裡開始出現用紙箱(Ф⑦пみю)搭的小棚子。講究一點的,棚子頂上還蒙著藍色塑料布。 很多的棚子裡都有一隻拉桿旅行箱,想是棚子的人在東京各處流浪的時候,把換洗衣服之類的生活必需品放在裡面用的。有些棚子收拾得井井有條,甚至還有書。林欣竟然在一個棚子裡看到了一台電視! 這裡的оみуяЗ基本上是男人。有年紀一大把的老人,也有壯年的漢子。當林欣三人都用雙手把裝著飯糰子的便當盒捧給這些人時,他們大多垂著頭雙手接了,鞠個躬,低聲說:ジよパやベゎシよ(謝謝),沒有任何目光的交流。 三大袋子的飯糰子轉眼間就分完了。三個人默默地走出公園,好一會兒,大家都不說話。 安妮首先打破了沉默:“才六點多,不如我們去麥當勞吃早餐吧!” 於是三人進了附近一家麥當勞。 各自買了早餐,他們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來。 安妮一面用叉子切著雞蛋,一面說:“我覺得有一點不能理解在美國,一般оみуяЗ都挺髒的。記得有一次我在咖啡館看書,旁邊坐著一個人。開始,我只看到他穿的夾克,還以為他是個大學教授呢!後來再仔細一看,我的天!他可真髒啊!臉上鬍子拉碴,手都是黑的,指甲裡淨是泥!再一看他的褲腳,都掛著鬚子。腳上的鞋子也又髒又破。我才意識到那個人是個оみуяЗ可是剛才的這些人,好像還挺乾淨的。” 天野看著安妮,非常嚴肅地說:“他們很多人都把附近的公共廁所當作盥洗室,每天早晨去那裡刷牙、洗臉、刮鬍子,所以看起來還可以。日本人就算是再落魄,這愛乾淨的脾氣也改不了!” “在中國怎麼樣呢?”安妮把目光轉向林欣,還未等她答,天野已經說:“一定更不像話了吧!” 林欣也只得點點頭。她心裡有點不大高興,可是過街天橋下、馬路邊、商店門口那些衣衫襤褸、伸出骯髒的手要錢的男女老少畢竟是每天都能看見的呀。 安妮把目光又轉到天野臉上:“我看那些оみуяЗ搭的小棚子還滿整齊的。他們聚居在一起,像個小似的。這是不是說,日本人再落魄,這抱團的脾氣也改不了啊?”說到這,安妮微笑了。 天野沒有理會安妮的調侃,依然嚴肅地盯著安妮:“人什麼時候都不能沒有夥伴。оみуяЗ難道就不是人了嗎?不過政府不高興他們這麼做!你聽說過兩年前在西新宿發生的事嗎?” 安妮搖搖頭,一面去吃她的香腸。 天野看起來很激動,已經完全顧不上了吃:“以前西新宿的地下通道也是оみуяЗ的一個聚集地。兩年前,政府強行趕他們走,甚至還出動了機動隊!作為一個日本人,我認為政府這麼對待自己的國民,是很可恥的!”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些。 安妮想了想才說:“在美國,大家對於оみуяЗ也不是很友好。因為很多人是咎由自取,比如說吸毒啦、賭博啦、好吃懶做啦” 天野搖搖頭說:“也有很多人是因為精神方面有問題。我聽說一些上過戰場的老兵,有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安妮很快地說道。 天野點點頭,“對!就是這個!” “那日本的оみуяЗ也是因為精神上有疾病嗎?”林欣好不容易才插進一句話。 天野仍然看著安妮說:“日本不少人之所以淪落成оみуяЗ,是因為泡沫經濟崩壞後,很多公司採取эЗЬь(裁員)!唉,日本人要面子,很多人被裁了,還天天穿戴好、拿著公文包裝作去上班” “或者自殺,是吧?”安妮吃完了最後一口早餐,用餐巾紙擦擦嘴。 “對,所以這幾年日本的自殺率年年往上漲!” “唉,真可憐!(ろマゆガよ!)”安妮看了下表,很快地說:“我們得趕去上課了!” 正文 Satomi---不能愛上你(三十一)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代官山。 六月的東京,到處都開著紫陽花(やェイゆ):粉、桃紅、幽藍、葡萄紫給因為霖雨連旬而陰鬱著的人們帶來了許多慰籍。 Satomi家陽台上養的一大盆紫陽花是那種極淡的藍色,給林欣一種悠遠的嚮往。 有些人,一見面就讓人莫名其妙地覺得可親,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即使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對於林欣來說,Satomi就是這樣的人。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Satomi成了林欣在Hird教授的課上最要好的同學,雖然兩人都是每天來去匆匆。 較之於林欣的小巧,Satomi是日本女子裡少有的高個子。少女樣的纖細身材,總是穿一條藍白的水洗牛仔褲,著實顯出她的長腿。她從來是素面朝天,一點也不介意將臉上的幾點雀斑示人。可是像她這種天生麗質的女子,任怎樣的不修飾,在人群裡還是出類拔萃。 她騎著自行車來車站接林欣。她騎車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女學生。 她的家在一幢很普通的公寓裡。不大的客廳兼飯廳裡,到處是東西:小孩子的玩具、Satomi看的書、疊得很高的一摞一摞的攝影雜誌,夾雜在日常瑣瑣碎碎的生活品當中。令人驚訝的是,這擁擠的小房間裡竟然還塞進了一架立式鋼琴! 林欣將從東急買的白桃ヱюみю(一種蛋糕,大概2日元左右)遞給Satomi,讓她先放在冰箱裡。Satomi好像沒想到林欣會帶這樣的禮物來。 Satomi的兩個小男孩都在。大的上小學二年級,小的還在上幼兒園。Satomi驕傲地介紹道:“這是我的body guard。”兩個小孩子都很大方地用英語和林欣問好。 小兒子歪著頭看著林欣,好一會兒很肯定地說:“You are cute. I like you!”把個林欣逗得笑出聲來。 見這個新來的れゼりグヒ(姐姐)笑了,小傢伙也笑了,跑到媽媽身邊,Satomi連忙彎下腰來聽他要說什麼。小兒子在Satomi耳邊嘀咕了幾句,Satomi笑著直起身子對林欣說:“Kota要給你表演一個魔術!”她馬上又補了句:“這可是他特意為你準備的喲!” 林欣連忙微笑著對Kota說:“謝謝!” 小傢伙一指廳中間的那張舊餐桌,很嚴肅地命令道:“那你得坐到那兒去!” Satomi忙說:“Kota,what should you say?” Kota拌了個鬼臉,規規矩矩地對林欣說:“please!” 林欣乖乖地坐了過去。大兒子也托著下巴,坐在桌前安靜地等著表演。 Kota爬到椅子上,跪在上面。Satomi早拿了一枚一日元的硬幣遞給兒子。Kota把硬幣放在右手伸開的手掌裡,很鄭重地給林欣看了看,然後把左手蓋在右手上,上下搖晃了幾下,才將左手移開。 林欣忙大睜著眼睛叫到:“咦?硬幣怎麼沒了呢?” Kota很得意地把右手也移開,那下面的桌面上就躺著那硬幣。 屋子裡的其他三個人都鼓起掌來。 大兒子走到鋼琴跟前,又頭看看媽媽,Satomi衝他點點頭,他就開始彈起來。那個曲子林欣在Woody Allen的一個電影裡聽過,她一直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這支略帶哀傷的曲子由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彈出來,讓林欣格外感動。 接下來兩個小男孩爭著教林欣做遊戲,還給她看他們和Satomi在美國迪斯尼樂園玩的照片。趁著這個功夫,Satomi麻利地做好了午餐。她把桌子上攤著的報紙雜誌移開,將兩大兩小四個碗擺在四張塑料飯單上。 大家圍坐在桌前。林欣低頭去看那碗裡。多半碗的米飯上,蓋著勾了芡的雞蛋、豬肉,還有幾粒青豆。 “這是什麼丼?”林欣知道這種菜蓋飯的食物都屬於“丼”類。 大兒子奇怪地問:“咦?你不是中國人嗎?怎麼不知道“天津丼”?” Satomi忙說:“Yuto, 這是我們日本人改造了的中華料理,和中國人吃的中餐是不一樣的。”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四人同聲說了“ゆギクわネエ”(開始吃了),開始吃起來。 吃著飯,兩個小傢伙的嘴也不閒著。嘰嘰喳喳地講些學校和幼兒園裡的事,Satomi聽得津津有味。 “lin,” 大兒子Yuto也隨著媽媽稱林欣為“lin”,“我給你猜個謎語。” 林欣看看Satomi,Satomi笑著說:“別擔心,我們一起猜。” Yuto不慌不忙地說:“赤グヒゎギゑイゆペ國ゾジア?(有很多嬰兒的國家是哪個國家?)” “還用說,中國唄!” Satomi有點不以為然。 林欣也點著頭說:“中國確實有很多小孩子。” “不對!” Yuto得意地大叫。兩個大人相視一下,又都轉過頭去看Yuto。 “要不要提示啊?”Yuto更得意了。 “還是你告訴我們吧。” Satomi可憐巴巴地說。 “告訴你們吧。是ЯшみЖみь⑦Э(新西蘭)!” Yuto還是那麼得意洋洋的。 Satomi立刻喝彩。林欣還是不明白。Satomi於是讓Yuto給林欣解釋。 Yuto說:“ЯшみЖみ聽起來好像“乳兒”,ь⑦Э就是land,好像迪斯尼ь⑦Э,有很多乳兒的地方不就是ЯшみЖみь⑦Э了嗎?” 吃過午飯,Satomi安頓兩個小孩子午睡,並告訴他們午睡起來有好吃的蛋糕。 打發了兩個孩子,Satomi用小托盤給林欣端了杯綠茶,兩人坐在沙發上看一部錄像片,講的是湖南貧苦山的一個少女辛苦求學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林欣在中國聽得雖多,但生長在南京的她,對於鄉村最直接的經驗只是來自初一時班上來的一個插班生。插班生的名字林欣已經記不得了,好像是“忠民”之類的。忠民的家在連雲港農村,為了上學,借宿在親戚家裡。班上的同學都嫌她身上的異味,沒有人願意和她同桌。班任安排林欣和她同坐,暗戀林欣的男班長還私下替她打抱不平。 Satomi一邊看,一邊拿著紙巾擦眼淚。林欣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冷漠的人。 錄像完了,Satomi紅著眼睛對林欣說:“這個片子我已經看過好多遍了。每次都非常感動!我將來也要像馮艷---就是拍這部片子的女人----我要像她一樣,做個жЫレ·ЖцみЮэЗЬ!(錄像記者,參見“注”)”林欣一直好奇Satomi這個家庭婦怎麼學習的勁頭那麼大,聽她這麼一說才明白了她的動力來源。 “那你將來想給哪家電視台工作呢?”林欣好奇地問。 Satomi很認真地說:“在日本,像我這樣一個女人,想成為жЫレ·ЖцみЮэЗЬ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那”林欣欲言又止。 Satomi 很爽快地說“我打算去美國!我老公也喜歡美國。我們打算等明年他退休以後就移民去美國。” 林欣心裡飛快地計算著:Satomi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她的老公竟然快退休了,那不是得比她大二十多歲? “你和你老公是怎麼認識的?”林欣實在不好意思問太私人的問題。 “他坐我的航班時認識的。我原來是日航的空姐。”Satomi微笑著說。 ~~~~~~~~~~~~~~~~~~~~~~~~~~~~~~~~~~~~~~~~~~~~~~~~~~~~~~~~~ 註:馮艷是個紀錄片女導演,得過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小川紳介獎”,她也在日本讀過博士。 正文 隅田川的煙花---不能愛上你(三十二)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都隅田川。 自從大谷來上週二、週四晚間的個人課之後,林欣覺得他和大學院的教授、同學,駒場的鄰居,還有安妮一樣,慢慢地成了她生活圈子的一部分。 她喜歡聽他說話,特別是講他去潛水的經歷。她是喜歡水的。高中那幾年,夏天的傍晚,她常常和同學去長江邊看日落。海,只是小時候去上海的時候在船上見過,沒有特別深的印象。認識大谷之前,她從來沒關心過海底那個繽紛、奇妙的世界。 去紀伊國屋(日本的一家大型連鎖書店)的時候,她常常去翻看海底世界的攝影集。看著,她想:這是大谷能身臨其境的世界。 有的週末,大谷會召集金學院的齋籐、小林、明石等人一起去ロьレンпЧヱЗ(唱卡拉OK的小間)。林欣發現大谷唱歌也好。 大谷常常去中國出差,都是大城市: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她笑著對他說:“你比我這個中國人去的地方可多多了!”大谷聽了說:“那在日本,你應該比我這個日本人走的地方多才公平呀。” 林欣在大學院的第一個學期就這樣在忙碌的課業、金學院的教書和大谷、安妮這些人策劃的週末裡,一天天地飛逝。 今年的梅雨季好像也比去年的短。 轉眼到了七月底。 在炎炎夏日裡趕完了教授們的報告,林欣又從大谷那裡接到了去隅田川看煙花的邀請。 去年,林欣只在電視裡看到了日本各地花火大會(焰火表演)的新聞報道,一直期待著今年能去好好看看。從電視節目裡,她才知道,和春天賞櫻花一樣,夏天看煙花也是日本人的風俗。沒有煙花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看煙花那天,照例是金學院的原班人馬,只缺了謝婉雲。 在去往隅田川第一煙花燃放會場方向的路上,到處是穿著フろギ(夏季和服)、趿著木屐(下馱)的人,特別是女人。滿眼望去,找不到一件重樣的フろギ:任何一種顏色都可能拿來做フろギ的底色和腰帶,自然界裡的任何一種花草也都可能裝飾在フろギ上。時下日本年輕人時興把頭髮不同程度地染成黃色(茶髮),不過因為許多部門、企業、公司都禁止員工染茶髮,所以茶髮也算是年輕人狂歡青春的一部分。染著茶髮、身著フろギ的年輕女孩子就像東京這座城市一樣,是現代與傳統的相安無事。 小林今天也打扮得非常日本:她的這件フろギ是天藍色底子上撒滿大朵、小朵粉白的花,配著水紅色的腰帶,赤腳趿著朱漆木屐。黑亮的頭髮在腦後盤了髮髻。 齋籐、大谷等都讚:“小林今天真漂亮呀!” 林欣也說:“小林穿フろギ更可愛了!” “林老師,”聽了林欣的話,大谷馬上接下去說:“你也應該穿フろギ!一定比穿旗袍好看!” 大野在一邊呵呵笑著,眼鏡片一閃一閃的:“林老師,你知道麼,過去日本女人穿フろギ是不穿內褲的” 不等林欣說什麼,快人快語的小林做了個厭惡的表情說:“噁心死了(氣持グ惡ゆ)!” 連大野在內,幾個人都笑了。林欣也微笑著,但心裡耿耿於懷著大谷剛才的話。雖是贊語,可她不知怎的卻不大開心。 “林老師,在中國也有煙花表演嗎?”明石問。 “當然啦!”又是小林把話搶了過去,“哪個國家都有煙花表演!” “那可不一定”好爭辯的明石一副要較真的架勢,林欣見了忙說:“在中國,我們一般是國慶、春節,或是一些重要的日子有煙花表演。沒有日本這種專門在夏天舉行的煙花大會。” “日本在夏天放煙花已經有很悠久的歷史了。一直可以追溯到江戶時代。開始是大名(封建領)在夏天納涼的時候喜歡看煙花。那時候沒有空調嘛,東京的夏天又特別悶熱,大家都喜歡在外面乘涼。後來在普通姓中間也開始流行起來。看煙花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說,是夏天的風物詩。” 林欣第一次聽大野說這麼多的日語,這才明白為什麼他說中文淨用些文鄒鄒的詞,原來說日語他也是這個風格。 大野看來是講上了癮,接下去說:“日本在每年的七月中旬到八月上旬,在全國各個地方的河邊都要舉行“川開わ”來祭奠溺水死去的人,還有向水神祈禱平安” “是不是放河燈的那個?”林欣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 “對。”大野用力點點頭,“有河燈也有海燈。不過隅田川ソ川開わ特別的有名,因此來這裡看煙花也變得特別有名了”。 “真是長學問啊!(勉強ズスゲギゼ。)”齋籐等都同聲說。林欣想:這又是日本人常說的一句套話。 人群裡突然起了小小的騷動,林欣幾個人忙住了嘴,向對面遠處的河岸望去:剛才還在夜幕裡若隱若現的幾座高樓之間,突然像是失了火,紅光照亮了河面。幾乎是同時間,天空中一朵接著一朵的,綻開了金魚黃、石榴紅、祖母綠、寶石藍的菊花、蒲公英、繡球花,這些五彩的花瞬間點亮了夜空,在畢畢剝剝的爆裂聲裡,又旋即散成千千萬萬顆晶瑩璀璨的小鑽石,迅速地鑽進夜幕裡去了。到了高潮部分,整個河岸都彷彿燃燒起來,燒出了一大片金紅的椰子林,烈焰中飛騰的火種在高空散成氣象萬千的星雲,轉瞬就又消失了,騰出整幅墨晶藍的夜空給下一輪的輝煌熱鬧。 大家都懷著萬分的敬仰,不住地喝彩。 看完了煙花表演,他們又去了卡拉OK。大谷那一晚唱了長淵剛的歌:來年パやスギシ花火ゎ見ヘホペろ(明年也能和你一起看煙花嗎)。 正文 高中同學聚會---不能愛上你(三十三)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南京。 林欣是八月三號那天的南京。 她住在外婆家,和小舅舅一家人住在一起。 臨行前最後一次去金學院,班裡的昌谷送了她一大包白薯干,說是茨城縣的特產。林欣很感動。拿給外婆吃,外婆譏笑道:“小日本,就是小氣!” 大谷聽說林欣要在南京待到九月中,興奮地告訴她:他八月中旬要去中國出差,中間會在南京停留兩天。 “林老師,我們可以一起吃飯!”大谷高興地說。 於是林欣把外婆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大谷,兩人約定等大谷到了南京,再打電話給林欣。 林欣家,最高興的莫過於外婆,平日裡最受寵的表妹丹丹完全被冷落了。丹丹是小舅舅的女兒,小時候和林欣是對頭。現在兩人都大了,彼此之間變得客客氣氣。這次來,林欣特意買了日本女孩子非常流行的一種唇彩給丹丹。這種唇彩在國內還沒有賣的。這幾天丹丹對林欣還蠻親熱。 父親那裡去了一次。阿姨將林欣敷衍得很好,噓寒問暖,一直歎息說她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在日本不容易。父親的話倒很少。 母親家和外婆住得近。迫於壓力,林欣也去了兩次。不過要還是母親過外婆這邊來。 母女倆一起上了幾趟街。每次來,母親總要和外婆抱怨:“欣欣這孩子在日本才一年,怎麼變得呆頭鵝似的!買了東西,拎起來就走,也不知道挑挑!這又不是在搶!”從銀行來,母親也跟外婆嘮叨:“這孩子現在蠢乎乎的!我們坐在椅子上等著,欣欣把錢包就往旁邊一放!”她轉向林欣:“你以為銀行安全啊,丟錢的多的很!” 母親的嘮叨,林欣是聽著長大的,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除了母親講的“變呆”之外,她發現在日本這一年,的確在她身上起了很多變化。 就說接電話吧。拿起聽筒,她張嘴就是:パウパウ(相當於“喂”)。說完自己都一驚,過了幾天才好了。去公共廁所,她已經不習慣有人把著“門口”虎視眈眈地等在面前,特別是許多公廁的門還是壞掉的。公共汽車上、商店裡、大街上、餐館裡,哪裡都是那麼亂糟糟的。人們講話高門大嗓,每次出門都能看到臉紅脖子粗吵架的!奇怪,以前在國內,好像也沒覺得是這樣呀! 不過,林欣還是很開心。每天和外婆聊聊天,和以前的同學、朋友打打電話、見見面,吃著久違的家鄉菜,不用去煩心功課和打工的事情,好久沒有這麼輕鬆了! 林欣高中上的是寄宿制學校,所以和高中同學的感情最深。這次人還沒來,原來理科班的團支書已經在張羅著以給她接風的名義,大家聚一聚。把不能來的春秋羨慕得不得了,在電郵裡反覆囑咐林欣多拍點照片,給她寄過去。 聚會那天來了快二十個人,差不多是原高一六班的一半。小飯館的人將兩張大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強坐下了。 大家點了鴨血粉絲湯、鹽水鴨、鹽水鴨胗肝、豆瓣豆腐燒鯽魚、蒜末炒空心菜、青椒肉絲炒麵筋、嗆辣紅油干豆腐絲、草菇燒豆腐等,還有小籠鮮肉包等幾樣點心。林欣和幾個人又要了素交面。 席間眾人紛紛拿林欣開心,問她在日本那邊潛伏得如何,有沒有帶什麼機密情報。雖然都在南京,但自從兩年前聚過一次,平日裡大家也難得見面,借此機會可以好好聯絡一下感情。不一會,大家就都聊開了。 韓志遠默默地坐在林欣身旁,不時把遠處的菜夾到林欣的小碟子裡。林欣每次都微笑著點頭說:“謝謝!”遞過來的飲料也都是用雙手去接。 志遠皺眉說:“林欣,你怎麼變得這麼客氣啦。” 說得林欣紅了臉。 林欣和志遠在高中是一個值日組的。一個值日組是四個人,兩個男生,兩個女生。林欣他們這一組每週一值日,組裡的另外兩個人常常缺席。每次林欣忍著瞌睡趕到教室的時候,組長志遠往往已經做了一半。幾次之後,林欣覺得不好意思,就去得更早些。 志遠是班裡的學習委員,體育也好,不過在班裡的朋友並不多,是比較獨來獨往的一個人。高二分班,林欣去學了文。有時候課間在樓道裡或是操場上碰見了,志遠總是低了頭過去。高考的最後一天,林欣和同學走出考場,迎頭碰上志遠。他竟然走上來和她說話,問她報的是哪個學校。 大一第一次接到在軍訓的志遠從南昌寄來的信,還頗為驚訝了一下。大學四年,他們斷斷續續地通了幾次信,卻很少見面。 志遠給林欣盛了一小碗鴨血粉絲湯,低聲問:“在日本過得還習慣嗎?” 林欣用勺子舀了一小口湯,點點頭說:“還好。” “日本人是像傳說裡的那麼變態嗎?”志遠又問。 “嗯”林欣沉吟了一下才說:“變態的也有。不過大多數人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和我們沒什麼不同。你現在的工作還開心嗎?”林欣聽說志遠畢業後分在了一個化工研究所。 志遠扶了扶眼鏡說“我已經辭職了。” “辭了?”林欣有點驚訝。 “我已經收到了馬裡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月底就走。去念博士。”志遠微笑了一下,又說:你和春秋有聯繫嗎?聽說她在伊阿華。” 林欣點點頭:“對。她老公---你也認得的---陳煒,在那裡讀博。也是化工。我等一下把春秋的電郵給你。她這次還遺憾了半天不能來參加同學聚會呢。” “把你的電郵也給我一個。”志遠很快地說。 正文 大谷---不能愛上你(三十四)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南京。 大谷的電話是林欣國兩星期後的一個傍晚打來的。是小舅媽接的。 “欣欣,電話!”小舅媽快五十歲的人了,說話還是嗲嗲的。 “來啦!”林欣忙走到飯廳裡去接過聽筒。小舅媽湊到林欣跟前壓低聲音說:“還是個日本人呢!叫大谷什麼的” 林欣微微紅了臉,把話筒放在嘴邊,說了聲:“喂?”瞟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小舅媽,小舅媽這才一步一頭地出去了。 聽筒那邊的大谷遲疑了一下,說了聲:“パウパウ?” 林欣於是換了日語說:“我是林。” 電話那一頭大谷也用日語說:“我是大谷!” 簡單聊了幾句,兩人約好第二天下午一點在鴨鴨餐廳門口見面。 第二天下午,林欣遠遠地就看見大谷老老實實立在店門外等著。 見林欣走過來,他們相視一笑。 “這家店的鴨子很有名。很多外地來出差、旅遊的人也會到這裡來嘗嘗。”林欣指著外買窗口上“祖傳工藝、老鹵秘製”那八個紅字說:“南京人一般來這裡打包鴨子帶去吃!” 大谷很高興,跟著林欣進了店。店裡有六、七成的客人。 他們找了個靠牆的位子坐下。 菜單送上來,大谷說:“林桑,點菜就拜託你了!” 林欣心裡微微一動,這還是大谷第一次沒有叫她“林老師”。 “這裡的烤鴨很不錯!”林欣看著菜單說。 “那就吃烤鴨吧。南京烤鴨!”大谷呵呵地笑著。 林欣也含笑點點頭,又說:“你好不容易來南京一次,應該也嘗嘗我們的鹽水鴨。”於是她點了小份的烤鴨和鹽水鴨。其實林欣最愛的是“鴨四件”,只是怕大谷吃不慣。 點了菜等著。兩人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聊天。 林欣看大谷穿著白底細藍橫條子的T恤衫,就問:“怎麼,今天不用去上班嗎?” 大谷微笑著說:“下午3:3要去見個客戶。” 以前每次和大谷見面,都是在小團體裡。週二、週四晚間下了課,一起步行去車站,前後也總有胡老師等人。突然間單獨和他面對面坐著, 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大谷見林欣沉默著,就問:“林桑,家來好不好?” “好!”林欣立即答。“我每天從早吃到晚,下個月東京要減肥了!” 大谷笑了笑說:“我每次出差,都帶著我的游泳褲,在酒店的游泳池游泳。不然老在外面吃油膩的東西,很快就吃成了大肚子!又不健康,又難看(ろゲアよ惡ゆ)!” 林欣聽了,不禁笑出聲來。大谷含笑看著她。 林欣忙說:“去年你來上翻譯課之前,謝老師跟我介紹你,說你是個做生意的。我當時腦子裡想像的就是一個禿頂、大肚子的中年大叔。” “禿頂大肚子”大谷一面笑,一面重複著這兩個詞。 林欣以前從來沒有認真端詳過大谷,只是籠統地覺得他像吳劍平---她中學的同桌,都是那種娃娃臉的清秀型。今天這樣近距離的坐著,她注意到他挺秀的鼻子。林欣認為自己的鼻子有點踏,總是深以為憾。看見這麼秀美的鼻子長在一個男子臉上,她多少覺得有點暴殄天物。因為和劍平的相像,兩人又常常說中文,林欣原來總是恍惚覺得大谷像中國人,但又有點什麼非常不像。今天她才終於發現大谷“不像”的地方----他的眼神。像志遠、像劍平、像春秋,他們即使是認真注視著你的時候,眼神也是留有餘地的,關照到你以外的世界。而大谷、小林,包括原來ロ⑦ロю的島田,他們的眼神,用母親的話說,是“直不籠統”的。 菜上來了,他們一面吃著,一面說起大谷在西安留學時候的事。 “我喜歡吃西安的面。特別是biangbiang面。”大谷說。 林欣有點害羞地問:“什麼是biangbiang面?” 大谷很得意地笑著說:“是一種很寬的麵條。上面加辣椒、蔥、蒜,還有很多東西。不過我記不得了。” “哎,中國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作為一個中國人,真丟臉!”林欣真心實意地感歎道。 大谷很認真地說:“日語裡有個說法叫做燈台元暗ウ(シよクゆパシゑヘウ)”,看了看林欣,他馬上接著解釋道:“這是說蠟燭可以把周圍照亮,卻照不到燭台底下。離我們越近的東西,卻往往是我們瞭解最少的。” 林欣由衷地說:“這句話說得真好!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還真是那麼事。我去了日本這一年,才對自己的國家有了更多的認識。比如說,以前我從來沒意識到我們南京的鴨子有多麼好吃!” 大谷哈哈大笑。 兩人吃著、聊著,都很隨意,不知怎麼就說起了生日。 “林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大谷問。 “剛過。是7月8號。大谷桑的呢?”林欣問。 “9月3號。”他又笑著追了一句:“和“機器貓”(日本卡通片裡的一個形象)是同一天!” “可惜9月3號我還在南京。不然可以帶你去吃“銅鑼燒”(銅鑼燒是機器貓最愛吃的食物)!”林欣開著玩笑。 林欣覺得可以和大谷就這麼聊下去,輕鬆而又開心。 兩人吃完,大谷要付錢,林欣擺擺手:“我是東道,應該我來。” “那謝謝啦!”大谷輕輕鞠了個躬。 正文 預防針---不能愛上你(三十五)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南京。 和大谷分了手,林欣又獨自去商店逛了逛。傍晚時分到家,她驚異地發現父親和母親竟然都在!不但如此,外婆、小舅媽、小舅舅三人也在客廳裡和父母一處坐著。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嚴肅。 來開門的丹丹一臉掩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丹丹,你自己房間。我們和你表姐有話說!”小舅舅命令女兒。 丹丹退下去了。 林欣忐忑不安地在廳裡的一張單人沙發裡坐下來,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看了一圈屋子裡的人,她勉強笑著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嗎?”她已經預感到他們要淡什麼。 五個長輩錯複雜地交換了一番眼光,最後還是母親先開了腔:“欣欣,你今天和誰一起出去的?”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是母親盤問的口氣還是讓林欣很反感。 她故意避開母親的眼光,看著憂心忡忡的外婆說:“我教的學生呀。” “學生?”母親滿面陰雲,眉頭皺得更緊了。她那樣子讓林欣越發反感了。 “是你在金學院教的學生?”林欣和家人說過自己在金學院打工的事。 “對。”林欣冷冷地說。 母親的下一個問題比火箭還快:“既然是學生,上你的課就可以了,為什麼要追到南京來?” “什麼叫“追”呀?人家是來出差的,我們只是順便吃個飯而已!”林欣環視了一下屋內五張表情各異的臉,盡量微笑著問:“怎麼啦?” “這個人多大年紀?”母親又問。 “二十多歲吧。我也沒問過。”林欣撒了個謊。 “他是幹什麼的?”母親還是緊追不捨。 林欣看出來了,母親是今天的審。 “好像在公司工作吧。他經常來中國出差。”林欣盡量說得輕描淡寫。 “你們平時在日本也一起出去嗎?”還是母親說。 “沒有啊。他來上我的課,我教他,就這麼簡單!再說,也不是就他一個人,還有別的學生呢!”林欣又說了謊,口氣很不耐煩。她想盡快結束這場無聊的三堂會審。 母親看了看父親,那意思是讓他開口。 父親將雙手扶在膝頭,很嚴肅地說:“欣欣,你不要有牴觸情緒。我們問你,是關心你!給你打個預防針!小日本可沒什麼好人!我們是怕你上當!” “爸爸,你也沒見過日本人,怎麼知道他們沒好人?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哪個國家也都有壞人。”林欣不知怎的把店長曾經說的話用上了。 “你問問你外婆!小日本有多壞!”母親這句話讓屋裡其他四個大人都不住地點頭說:“就是!”。 “欣欣啊,”外婆慢慢地說“你是不知道日本人有多壞呀!37年,幸虧你太姥姥、太姥爺帶著我們躲到瓜埠的親戚家,才撿了條命!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呀。嚇得要死!每天大家都在說小日本又殺了多少人!日本人不把中國人當人啊,都是拿機關鎗掃,死的人不得了得多!見了女人就糟蹋,連老太太和小女孩子也不放過!後來香椿樹發芽的時候,聽說小鬼子不殺人了,我們才敢來。但是女人上街還是要當心。那些沒人心的鬼子到處找花姑娘。可憐你太姥姥還是小腳,跑都跑不快,作孽啊”外婆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這些話,林欣都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可是每次外婆說的時候,她還是很動容。也因此,當初被分配去學日語,著實讓她痛苦了許久。就在高中畢業前夕,她還跟宿舍的同學開玩笑,誰學日語就把誰從窗戶裡扔出去。結果最後該被扔出去的卻只有她一個。但是,大學學了四年日語,認識了很多日本留學生,她慢慢覺得日本人並不是小時候認為的妖魔鬼怪。特別是在日本的這一年,雖然也碰到村上那樣令人厭惡的人,但是像籐田教授、店長、島田、天野、Satomi這些好人也是有的呀。 “外婆,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日本人一般來說都挺有禮貌的。”林欣微弱地辯解道。 “什麼有禮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日本人當初殺人的時候也是點頭哈腰的!”父親堅決地說。 “欣欣,舅舅也說兩句。你既然學了日語,去了日本留學,就不能不和他們打交道。和日本人交朋友,在日本人的公司裡做事都不要緊。不過找男朋友嘛,還是別找日本人的好。將來萬一中國和日本之間再發生點什麼,你倒是站在中國這邊呀還是站在日本那邊呢?”小舅舅還是他一貫的溫和。 “欣欣,小舅媽也來說兩句吧。你也二十四啦,該找個男朋友啦。況且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外國,也太孤單了。你們留學生宿舍不是有美國人嗎?找個美國男朋友多好!你看6號的鹿鹿不就找了個美國人嗎?去年帶來我們都見到了。好高的個子,簡直就是好萊塢電影裡的帥哥!”小舅媽是個追星族,最喜歡看美國電影。電視裡放的那些好萊塢老片子她一個也沒落下過。《亡命天涯》《真實的謊言》這些大片都是一上映就趕著去看,比丹丹還積極。“你看日本人吧,也挺有錢的,可是怎麼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就是黑人也比他們強,至少人家個子高!” 小舅媽又說。 “黑人可絕對不行!”父親、外婆、母親、小舅舅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當然還是更希望你能找個中國人。” 父親瞟了一眼小舅媽說。 正文 酒後吐真言---不能愛上你(三十六)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 新學期伊始,除了正常上課以外,林欣他們這些一年級的院生還要選定自己的指導教授,為碩士論文開始做準備。 選誰來做指導教授呢?這一天晚飯後,林欣約了安妮去駒場留學生會館旁邊的小公園散步,順便商量選教授的事。 安妮告訴林欣,上學期末,四方教授曾經邀請她去他在輕井澤的別墅渡週末,同去的還有幾個高年級的韓國學生。林欣聽了,心頭一陣輕快的嫉妒。據說四方教授的父親戰前是日本的一個知名作家,而身為系任的四方教授自己也是個人物,麾下追隨著一大批韓國學生。其實他對林欣也還算客氣,見面一般會賞臉一笑。只是不知為什麼,林欣見到他就發抖。和其他教授一樣,他對安妮總是那麼和顏悅色的。 “我看四方教授很器重你的,不如就選他吧。”林欣對安妮說。 安妮聳聳肩說:“武市教授也想讓我做他的學生。不過他們倆我都不大喜歡。我給武市教授改英文都改怕了!要是做了他的學生,還不得成了他的義工啊!四方教授我也說不上是什麼地方不對勁林桑,你呢?” “我想請籐田先生做我的指導教授。”林欣心裡對自己說:因為他是唯一一位對學生一視同仁的教授。 安妮興奮地嚷道:“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兩人於是在第二天先後去籐田教授的研究室正式提出請求。籐田教授都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除了安妮和林欣,籐田教授還帶著其他三個院生:韓國的帥金君(ろゲアゆゆ金君)和白蘿蔔金君(參見Chapter 2),還有日本人鈴木。籐田教授每月安排兩次Кт,他帶的這五個院生都必須參加。Кт上每人先各發表自己論文的進展情況,然後大家之間互相提意見和建議。籐田教授也時不時地指點一下。 在其他三個院生裡,林欣和安妮一致喜歡帥金君。他也是一年級的院生,細高個,眉眼俊秀,戴一副寬邊黑眼鏡,是個典型的白面書生。帥金君平日裡很少說話,不過在Кт上做發言他總是條理清楚、滴水不漏。林欣最佩服他的日語:不論多麼冷僻的漢字詞,他都能輕鬆地讀出來。韓國人學日語本來就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白蘿蔔曾經得意地說過:“說日語對韓國人來說,簡直就是換換發音而已,語法都差不多!”不過優秀到帥金君這份上的還是很罕見的。他為人也很溫文爾雅,一點沒有恃才傲物的毛病。 相形之下,另一位金君----二年級的白蘿蔔可是林欣和安妮在所有院生裡最討厭的一個。是“最討厭”,沒有之一!這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白胖子為人非常傲慢,一對小眼睛總是長在腦門上一般,目中無人。只有對教授,他才會謙卑地笑,對系任尤其慇勤。林欣和安妮都納悶他怎麼沒有投奔四方。Кт上,沒有比他攻擊別人的發言更賣力的,特別是對於兩個女同學。不過在感情問題上,白蘿蔔倒似乎是個單純的人。而群眾的眼睛卻是雪亮的,美羅的確是前腳進了大學院,後腳就把白蘿蔔甩了。他現在的女友也是韓國人,人在韓國,兩人只在上見過面。 對於鈴木這個人安妮和林欣的看法是不一致的,雖然兩人都認為這是個怪人。這位二年級的師兄五十多歲了,黑面短髭,目光陰鬱,臉上總是陰著天,林欣懷疑他是奧姆真理教徒。他走路從來都是低著頭,也不和人打招呼。到現在為止,林欣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不過他對安妮非常友好,慷慨地給了安妮一套書。那是一套他自己寫的遊記,寫的是他獨自流浪非洲的經歷。林欣去安妮的宿舍時,安妮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遞給她。林欣稍微讀了讀,那內容非常晦澀枯燥,滿紙都是對於人生意義的思。 安妮無可奈何地說:“怎麼辦,鈴木還想聽聽我的意見呢!可我是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林欣萬分同情地看著她說:“你只能用日本人的曖昧方式敷衍過去了。” 不過林欣還是挺佩服鈴木的勇氣的:一個人去流浪非洲,五十歲來讀大學院,至少他是個有想法的人。 Кт後師生六個人常常去居酒屋喝酒。費用總是籐田教授出大頭,五個學生各自出一千日元。 籐田先生喝了酒以後,臉色呈粉紅狀,襯著滿頭銀髮,非常可愛。安妮和林欣私下裡都認為他是系裡最帥(ろゲアよゆゆ)的教授。 都說酒後吐真言。一點一滴的,他講了很多自己的私事。他出身於四國的鄉下。在戰爭期間,父親在印尼教日語養家餬口,是母親一手把他們兄三人拉扯大的。因此說起自己的母親,他永遠是懷著極為崇敬的語氣的。 大學的時候,他念的是東大外語系。假期曾經背著背包“貧窮旅行”過很多國家。講起國民性,他說印象最壞的是埃及人,因為他們完全沒有“信義”這兩個字。 二十七歲的時候,他去美國留學。那個時候日本剛經歷了戰爭不久,整個國家的一切都在重建中,看到美國的發達很是震撼。 同學裡有一個美國女孩子喜歡她,總是想方設法地接近他。他也喜歡那個熱情開朗的異國姑娘。 但是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放棄了。 “為什麼呢?”幾個學生都忙問,連白蘿蔔都是一臉的遺憾。 籐田教授粉紅著臉說“因為那時候美國和日本的差距太大了!你們只看到今天的日本,是想像不出那個時候日本有多窮的!她不可能來日本生活,我呢,也不可能留在美國。我有母親,再說,一個日本人也很難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混血的孩子那個時候還是比較受歧視的。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那個罪” 大家都歎息著。 林欣想:安妮聽了籐田教授的故事,一定是感觸很深的。就連她自己,不知怎的也有種物傷其類的悲哀。 正文 星期日的傍晚---不能愛上你(三十七)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 夕陽是金色的。淡色的窗紗也映成了金色。天是帶點灰色的藍,不過還是比較明亮的藍,所以仍然顯得高遠。到處是灰的雲、藍灰的雲。在天的盡頭,太陽把雲的邊緣照得發亮。最亮的地方,那雲整個就像是乳白色的壁燈,於厚厚的瓷白色後面透出溫暖的光來。顏色在這裡雖然都做了夕陽的俘虜,然而只是瞬間的事而已。很快地,窗紗上的金色漸漸地退去了。風蓬蓬地吹著,送來遠處球擊在球拍上的聲音,鈍鈍的。這聲音讓林欣覺得安心,讓她想起小時候吃晚飯前總會有的那麼一段愜意時光。 從南京來的這三個星期,林心還是第一次有閒情逸致,看看窗外的風景。 這段日子裡,在忙完學校的功課和打工之餘,她一直在背新東方的“紅寶書”。書是志遠去美國前留給她的。那天他約她在一家小咖啡館見面。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細陳利害,反覆告誡她日本不是一個女孩子的久留之地。她還是第一次聽志遠說那麼多話。 “你想想看,在日本那樣的會,日本女人自己的地位那麼低,結了婚就得在家做飯帶孩子,你一個中國女孩子能有什麼前途!”志遠的表情非常嚴肅。 林欣笑笑說:“你好像比我還瞭解日本呢。” 志遠沒理會林欣的揶揄,接著說:“還有,日語只是個小語種。只會日語,就只能和日本人打交道,出路太窄了!你高中英語不是本來挺不錯的嘛。強化一下,把GRE、TOEFL考出來,還是應該來美國深造一下!” “可是美國生活那麼寂寞春秋說她們那裡簡直就是個大農村!吃的、穿的,都不適中國人再說,我也不會開車”林欣說,一面用小勺子攪了攪杯子裡的咖啡。 志遠笑了笑說:“你這些擔心都是小事情,很快就會適應的。咱們高中同學有那麼多人都在美國,大家都可以幫你呀。你不是和春秋很要好嗎?可以申請一個學校嘛。我們學校也很不錯的。挨著大城市,生活上也會方便很多。” 他看林欣不說話,又說:“就算你不來美國,英語也不該丟掉。考一下GRE、TOEFL,也能逼著自己把英語提高提高嘛。不然在日本再待些日子,你的英語會丟光掉的。” 林欣覺得他最後這番話說得倒還是滿有道理的。就算是在日本,英語好也絕對是個優勢。上個學期籐田教授的課上請了一位美國大學教授做客。林欣提了個問題,話音剛落,列席的武市教授就馬上贊到:你的英語真好啊!那之前,他可是連正眼也沒看過林欣。 Satomi說她已經把G和托都考下來了,現在在忙著聯繫學校。 金學院那邊最近不大順心。從南京來第一次去上課,那謝婉雲冷著臉劈頭就問:“聽說你和大谷去吃南京烤鴨了?!”課間休息,大谷過來和她講話,胡老師、文老師都來湊趣不說,連張老師也拿她開心。林欣甚至覺得學生們也都在看熱鬧。這算什麼呢?自己和大谷之間並沒有什麼,可是弄得這樣滿城風雨的。 對於大谷呢,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無論是在小團體裡,還是單獨相處,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可是,要不要再向前走一步呢?她不知道!反感是反感,她卻不能忘記那場三堂會審,特別是小舅舅說的話。 帶著這許多的心思,她去公共廚房做晚餐。 一進門,就看見Agnieska背對著門口也在忙著。林欣開心地叫了聲:Agnieska! Agnieska 聞聲過頭來。她淡金色的頭髮輕輕地飄在肩上,身上那件肥大的白布襯衣讓她纖細的身體完全消失了。見是林欣,她的藍眼睛裡閃出喜悅的光采:“是你呀,林欣!” 從南京一來,林欣就注意到三樓多了個白人女孩。她總是像一陣田田荷葉間穿過的清風一樣來去匆匆,臉上卻仍然笑盈盈的,見了人微微打個招呼。 林欣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步履輕盈的女孩子。 漸漸地,她們在公共廚房碰見了,總會停下來閒聊幾句。Agnieska告訴林欣,她是交換留學生,在日本只待半年。她不大會說日語,兩人見面總是說英語。 “你是哪個國家來的?”林欣問道。 “波蘭!” Agnieska很乾脆地說。 林欣馬上做了個彈鋼琴的手勢,一邊說:“肖邦!” Agnieska聽了很高興。她告訴林欣:剛來時,許多日本人都動來跟她說英語,非常友好。可是,一聽說她是波蘭人,他們的態度就明顯冷淡下來。有的人竟然會問:“你們波蘭是不是還是那麼窮啊?” “我們波蘭在89年以後,發展是很快的!” 一向溫婉的Agnieska突然變得很激動,“有的國家的人就是非常的勢利眼。我在德國也留過一年的學。和日本人一樣,德國人也非常看不起波蘭人。德國女人總以為我們波蘭女孩千方計想嫁給德國男人。真可笑!其實德國男人在歐洲是最不受歡迎的!” “為什麼呢?”林欣好奇地問。 “因為他們只知道上班賺錢,沒有一點生活情趣!” Agnieska很輕蔑地說。 正文 中國女孩Linda---不能愛上你(三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 林欣聽安妮說過,在美國,黑人仍然受歧視。但是最厲害的歧視,往往來自黑人自己。High Yella們總是看不起那些皮膚更黑的人。 來日本一年半,林欣接觸到不少中國人。有些人真是很奇怪:就職了的瞧不起在唸書的,念理科的瞧不上念文科的;公費的看不上自費的,自費的又看不起那還在上語言學校的。好容易有個中國人的聚會,還互相擠兌。團體裡北京人、上海人往往是大家群起而攻擊的對象。此外,衛嘴子、九頭鳥、東北銀、廣東佬全國就沒有一個地方的人不落不是的。見面沒說兩句話,連對方的姓名還沒弄清,地方義就登場了:你們XX人如何如何。有些人更是見了同胞,就避之不及,比躲瘟疫還快。在日本人的地盤,受日本人的氣也就罷了,不想還要分出精力去應付同胞之間的自戕。 搬到駒場後,林欣和安妮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兩人經常一起坐電車去學校,下了課也時常一起宿舍。晚間有時也到對方的宿舍樓裡喝茶、聊天。 安妮源源不斷地認識新朋友,也源源不斷地把新朋友介紹給林欣,特別是中國朋友。 剛搬進駒場,一次兩人在去學校的電車上正說話。 “Annie!”一個瘦高個的亞裔男孩子從人叢裡擠了過來。 “Yaoqi!真巧!”安妮很開心地叫道。 Yaoqi於是站在安妮和林欣面前,兩個女孩子都仰著臉看著他。 “Yaoqi,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學林欣。” Annie又指了指男生說:“這是Yaoqi,是John的朋友。” 林欣忙含笑打招呼,Yaoqi卻只是冷淡地點了下頭,就又轉向安妮提起一些林欣不知道的名字。安妮和他閒聊了兩句,就說:“你們都是中國人,不如用中文說兩句吧。我也可以練練聽力。”林欣知道安妮這樣說是不想她被冷落在一邊。其實安妮會的中文只限於“你好”“謝謝”和“不客氣”。 誰知那男生聽了這話,仍然堅持用英文和安妮說話,把林欣只當作空氣。看到安妮臉上那微妙的表情,林欣心裡好不舒服,只盼著電車趕緊到站。 類似的情況後來又發生過數次。 基於這些經驗,初次見到Linda的那次,林欣暗想:又來了一個! 那天是在安妮辦的一個party上。安妮給Linda和林欣兩下裡介紹了,就去招呼別的朋友。林欣聽說Linda和安妮是在教堂認識的,就問她信教多久了。很自然地用的是中文。然而Linda卻執著地只說英文和日文,且態度極為冷淡。這種來自同胞的冷淡,林欣在過去這一年半領教了多次,早已不陌生了。她想:這個Linda也是個不喜歡和中國人接近的,我還是知趣為好。 幾星期後,安妮對林欣說:“我這個週日和Linda一起吃午飯。你也來吧。” 林欣很直率地說:“Linda不一定想見到我,我還是不去為好。” 週日那天林欣在下北澤買到了一小箱竹筍,才4日元。來時在樓下碰見了那個公派生老張。老張是學高電壓的,在西安交大當老師。雖是山東人,卻沒有山東大漢的豪邁,反而有點靦腆,是個很忠厚的人。 兩人聊了一陣子,林欣帶著好心情到自己的房間,把竹筍放進冰箱。轉念一想,既然有那麼多竹筍,不如給安妮送幾個過去,正好還昨天她送湯來的碗。 看看表,才十二點,也許安妮和Linda還沒有開始吃飯。 進了二號館的公共廚房,果然,安妮正在火上做著最後一道菜。 林欣淡淡地和Linda打了個招呼,就徑直對安妮說:“安妮,我買到很便宜的竹筍。你嘗嘗吧。”說完她撂下竹筍就預備去,不想Linda卻突然很熱情地挽留她。 安妮正把菜端上桌,也對林欣說:“就是,林桑,你也來吃一點吧。” 林欣隨口說已經吃過了東西,坐一下就去。不想這一坐就到了下午四點。 整整四個小時裡,基本上都是Linda一個人在獨白。連一向愛說話的安妮也蔫了。 雙眼含淚,咬牙切齒,Linda從她剛來日本在餐館裡被人欺負說起。 “那時候,我剛來日本。一句日語都不會說!日本人出了差錯都往我身上推,我是有口難辯!誰心情不好都拿我撒氣!我每天是以淚洗面!”Linda雙眼越過對面坐著的安妮和林欣,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牆。林欣的鼻子有些酸,對Linda的一切負面印象都煙消雲散,心想:難怪她這樣!看來我真是很幸運了!遇到店長和島田那樣的好人。哎,也不知他們現在怎樣了 “你好像來日本很長時間了吧。上次你跟我說過,我沒記住。”安妮顯然是想緩和一下氣氛。 “九年啦!我來這個鬼地方9年啦!開始在餐館被欺負;後來好不容易唸書,就職,結果還是被欺負!被同事欺負!被老欺負!老還想揩我的油!我每天都是以淚洗面!” 安妮臉上的表情是林欣熟悉的不耐煩,大概這些話,Linda已經對安妮講過多次了。 “You should ge your life!”安妮揚揚眉毛,很隨便地說:“不如換一家美國公司吧。” Linda皺眉道:“but my English is not good enough!” 林欣想了想,試探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國發展呢?你的日語和英語都這麼好,國一定會找到好工作的。” Linda淚汪汪地看著林欣,苦笑著說:“我來日本已經九年了,我已經過不慣國內的生活,受不了國內的人啦!那些剛從國內來的男人,和他們一聊,我就直起雞皮疙瘩(キゲシスペ!)。在日本見到的中國人,素質都很低!” Linda又轉過淚眼看著安妮說:“マギウ、日本ゎわヘゆわヘゆシ言ゆスゎヘ、日本ズ染バヘホギ!(我一面說討厭日本討厭日本,卻被日本(這個染缸)染了)私、中途半場ソ人間ズスゲギ!(我變成了一個十三不靠的人)!” 安妮和林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怎麼勸下去才好。 正文 鎌倉行---不能愛上你(三十九)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神奈川縣鎌倉。 從南京來後的這兩個多月,林欣和大谷接觸的機會很少。 她和文老師將各自班上課間休息的時間都做了調整,這樣兩下裡就錯開了。而下了課,胡老師也總是等她出來,一起肩並肩地走到車站去。 進入十一月,文老師告訴她:大谷的個人課結束了。 林欣每天忙著學校和考托考G----她已經決定明年一月份試著考一次。 傍晚時分,她常常一個人到駒場留學生會館旁的那個小公園去散步,讓疲勞的大腦休息片刻。天氣漸漸地冷了,落葉紛紛,烏鴉的叫聲更增添了深秋的肅殺氣氛。這樣的時候,她常常想到大谷。 十二月初,大谷給她發了一封電郵,問她想不想去鎌倉看紅葉。這是他第二次提議去鎌倉了。兩次都趕上她在忙:上次是為了大學院的考試;而這一次,是為了將來的出路。她覺得自己像是穿上了佩吉的紅舞鞋,怎麼也停不下來。 想了許久,她還是決定:去。 他們在澀谷各自買了иэみ鎌倉·汪в島的票。 車上人不多。窗外是陰沉沉的天。林欣有點後悔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 幾天前從圖書館,她借了本講鎌倉的旅遊手冊。這幾天抽空讀了一遍。書寫得非常有趣,不單是機械地介紹,還時常發點小議論。比如講北條政子在新婚之夜,用棍子打昏父親給安排的新郎,冒著大雪一路狂奔,下嫁流放中的源賴朝。在此作者大發感慨:戀愛中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 兩人閒聊著,林欣問大谷怎麼看待北條政子這個歷史人物。 大谷笑笑說:“我對歷史瞭解得不多。不過,北條政子的故事還是知道一點的。她是個很出色的女政治家,很多男人也比不上。” 林欣一面隨意地翻弄著攤在腿上的旅遊手冊,一面說:“不過她大半輩子都是在為丈夫的霸業拚命啊。” 大谷轉過頭,仍然是微笑著看著林欣問:“那林桑將來會不會像北條政子那樣,為了丈夫的事業拚命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林欣一下張口結舌。她偏著頭認真想了想才說:“我想,北條政子能和源賴朝這樣的英雄在一起,是因為她自己也很厲害,所以她才不會被這個太陽烤焦。我只是個普通人,有個太陽天天烤著我,我受不了!我更希望兩個人是朋友,各人有各人喜歡的工作。是不是事業,倒沒有那麼重要。” 大谷很認真地聽著,她講完了,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面,問:“林桑,這裡為什麼是黑的,昨晚沒睡好嗎?” 林欣昨晚準備GRE到夜裡兩點,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整個人都頭重腳輕。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昨天睡得太少了,是不是像個熊貓啊?” 大谷呵呵笑著搖搖頭:“沒那麼嚴重!不過女孩子總是睡眠不足,會老得很快的。” 林欣也笑著點點頭:“嗯,我媽和外婆也是這麼說。” 在北鎌倉他們下了車。從溫暖的車廂裡驟然走進外面陰冷的空氣中,林欣不由得縮起脖子,不過還是很興奮----在開始一段新的旅程之前,她總是這樣興奮。 他們順著大道一直走下去,沿路已經看到了不少紅葉,紅的也有,黃的也有。在陰天的背景裡,這些原本鮮艷的顏色柔和了許多。和林欣在故鄉棲霞山晴天看到的紅葉相比,別有一番朦朧的韻致。 走了不過兩、三分鐘光景,他們便到了圓覺寺。 大谷買了票,林欣在售票處又買了一本叫做《圓覺》的雜誌。售票處的老太太慇勤地又找出兩本過期的舊雜誌,硬塞在林欣手裡。林欣道謝不迭,大谷在一邊只是笑。兩人走出幾步,老太太又從售票處追出來大聲說:“才5日元就買三本,多麼算呀!”林欣只得又謝了她兩遍。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寺院裡的人很少。兩人慢慢地走在青石鋪成的小徑上,前面是三、四個“外人”(老外)。 這裡的建築比京都來的更加古樸。寺院境內的所有建築都是素面朝天,粉黛未施,更襯托出紅葉的色彩。林間鳥鳴聲不絕於耳,遠處升起一柱濃濃的白煙-----是寺內的人在燒落葉,配著紅葉和殘留的綠葉,很有些禪意。 兩個人很少說話,卻並不覺得沉悶。 看過了圓覺寺,他們又去了東慶寺、建長寺和鶴岡八幡宮。在鶴岡八幡宮,他們找到了那棵千年的銀杏樹,還去看了源義經的愛妾跳舞的下拜殿。在旗上弁財天的一片開闊地帶,見到許多雪白、藍灰的鴿子在地上咕咕叫著覓食。旁邊一個鐵皮小售貨亭在賣喂鴿子的豆子。林欣一直羨慕著電影裡飄飛著長髮,任雪白的鴿子站在手掌肩頭的女人公們,今天機會來了自然非常興奮。 大谷不贊成地搖著頭說:“林桑,這些鴿子看著溫順,見了吃的可就不一定了。” 正在興頭上的林欣如何聽得進去,她還是在小攤子上買了一小包豆子,並且把相機遞給大谷,囑咐他一定要拍下鴿子站在肩上和手上的照片。大谷也不說什麼,只是笑,做好預備的姿勢。 林欣才將豆子倒在手掌裡,剛才還在閒庭信步的鴿子就成群結隊地衝過來,都使勁撲扇著翅膀,瘋狂地搶佔她的頭、背、肩和手,每一隻都是轟炸機的氣勢,嚇得林欣尖叫起來。 大谷在一邊笑得彎了腰。賣豆子的小姐讓林欣離售貨攤遠點,並且警告她最好把豆子藏起來。那冷淡而不耐煩和態度和國內的“小姐”並無二致。 林欣賭氣地問大谷要不要試試,大谷笑著連連擺手。無奈,林欣只好把剩下的豆子讓給了一個老外。 大谷把相機還給林欣說:“對不起,只拍到一張。” 林欣紅著臉說:“一定是我最狼狽的時候!” 又走了一段,大谷去了洗手間。林欣坐在外面的一張長椅上等著。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突然湊近她說:“小姐是外國人吧。” 林欣驚愕地看著那張粉臉,遲疑地點點頭,問:“您怎麼知道” 女人笑瞇瞇地說:“你剛才和那位先生說話,我聽見了。是韓國人嗎?” “不,是中國人。”林欣很乾脆地說。 “小姐你很幸運啊,找到那麼帥氣年輕的一個日本男人!很多中國女人來我們日本,都把原來的丈夫甩了。有的年輕女孩子還嫁給老頭子。像小姐這麼幸運的可不多啊!”女人仍然笑瞇瞇的,可那笑容讓林欣很不舒服。 這時大谷出來了。她趕緊離開那老女人,向大谷走過去。 去看大佛之前,兩人在附近的一家小飯館簡單吃了頓午餐:一盤烤魚、一小碗醬湯,還有一小碗米飯。大谷請客。本來在路上有一家看起來很不錯的麵條店,不過大谷說:“畢竟我還是日本人(ニゑゾ、ビゲダベ日本人ザエ。),走了這些路,讓我只想吃魚。” 吃飯的時候,大谷問林欣,去過的這幾間寺院,她最喜歡哪一個。林欣想了想說:“東慶寺2最有意思。” 大谷聽了一愣,忙問為什麼。 “因為在中國古代,婚姻不幸的女子很多也去出家。不過好像沒聽說過哪一所寺院專門收留這樣的女子,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我以前總以為日本和中國的文化很相似,其實還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林欣沒好意思說:其實我以前認為日本什麼都是從中國學來的,因此總是覺得日本文化最多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分支而已。 吃了飯,看了大佛,出門的時候,林欣注意到一塊紀念碑,大概讀了讀說明,原來是為了紀念一位斯里蘭卡的前總統----林欣從來沒聽說過此人。這位總統在二戰結束時,反對分割日本的提案,並且放棄了對日賠的要求。見大谷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林欣也沒細看。 程坐的是汪в電。只有兩節車廂。車窗外兩面都是海,血紅的夕陽映照在海面上。那海面蕩漾著,像是要漫進車裡來了。 “林桑,南京的家庭婦是不是越來越多了呢?”大谷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林欣腦子裡還沒反應過來,嘴裡卻已經在說:“那日本的家庭婦是不是越來越少了呢?” 大谷笑了笑說:“我認為女人結了婚,如果沒有孩子的話,待在家裡做家庭婦太寂寞了!” 林欣沒有說什麼。 那一晚,林欣輾轉難眠,性起身在燈下把白天的所見所聞所感詳詳細細地記下來。 她想:這樣將來離開日本後,才不會忘記。 ~~~~~~~~~~~~~~~~~~~~~~~~~~~~~~~~~~~~~~~~~~~~~~~~~~~~~~~~~~~~~~~~~~~~~~~~~~~~~~~~~~~~~~~ 註:北條政子是日本平安時代幕府初代將軍源賴朝的正妻。她出身名門,嫁給源賴朝時,源賴朝正被流放到伊豆。屬於巨眼識英雄的那一類女人。她自己也很厲害。丈夫死後,為了保住他的霸業,北條政子弒親子,逐親父。心狠手辣,但卻到死都忠於自己的丈夫。 注2:東慶寺又叫“緣絕寺(緣切ベ寺)”。在十三世紀,希望離婚的女子只要在寺裡修行三年就算是可以法地離開自己的丈夫了。當時很多受丈夫、公婆虐待的女子都去投奔,有的後來就在寺裡落發做尼姑。 正文 日本不是久留之地---不能愛上你(四十)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Ш谷。 對於林欣來說,在日本最初的那三個月是漫長難挨的。那之後,在每天的忙忙碌碌裡,日子就像飛一樣地過來了。轉眼又到了年末。 感受著街頭巷尾日益濃郁起來的年末氣氛,林欣想:去年的此時,自己還在備考大學院;而今年,自己已經在醞釀畢業論文了!這種踏實的進步,讓她很開心。 今天是最後一次籐田Кт,Кт過後大家要去居酒屋開“忘年會”。 去往學校的電車上,安妮告訴林欣:John 要國了。 “要去了?!他不是要待一年的嗎?”林欣吃驚地問。 安妮很鬱悶地說:“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已經待了半年了。” 林欣暗想:這長距離戀愛可不容易。 沉默了一會,安妮又高興起來:“他邀請我聖誕節去他家過!” “那太好啦!”林欣著實為自己的朋友高興。 今天的Кт上,白蘿蔔顯然沒有感染到任何節日將至的喜慶,依舊揮舞著他的大棒子把每個同學的發表痛擊一番,對於安妮尤其凶狠。安妮正沒好氣,就反唇相譏,最後還是溫和的籐田教授出來打圓場,兩人才沒吵起來。 等這番鬧劇終於結束了,籐田教授評論了一些最近發生的國內外大事。當然,他著重談了上個月底的江澤民訪日。 此前在其他幾門課上,山田、武市,甚至最年輕的音教授都一致對江澤民的“無禮行為”表示了強烈憤慨,進行了嚴厲的譴責。那樣激動的武市教授,林欣還是頭一次看見。作為在場的唯一一個中國人,林欣是憤怒而又震驚。在韓國同學幸災樂禍的眼神裡,還有一種孤立無援。 一向開明的籐田教授對江澤民訪日又會持怎樣的看法呢?林欣目不轉睛地盯著籐田教授的臉,不想漏掉任何一個字。 籐田教授看了看在座的五個學生,緩緩地開了口:“大家一定知道,天皇陛下是我們日本的象徵。對天皇陛下不敬,就是對我們日本這個國家的不敬。”他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溫文爾雅,可是臉上卻沒有以往的笑容。 “這次江澤民作為中國的最高元首第一次訪問日本,我們日本方面給予了最隆重的禮遇。這代表我們日本對於中國這個國家的尊重。於此相對,江澤民先生(江澤民氏)卻對作為我們國家象徵的天皇陛下如此無禮,而且這是發生在我們日本的國土上,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 籐田教授嚴厲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林欣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燃燒。 “奇怪的是,江澤民先生一方面對我們的天皇陛下如此無禮,另一方面卻心安理得地笑納日本高達39億日元的圓借款!”林欣不由得想到在鎌倉看到的那位斯里蘭卡前總統的墓碑。難道中國不也是放棄了戰爭賠款嗎?! “大家可能不會忘記:就在兩年前,在台灣進行總統民選之際,中國在台灣海峽進行了導彈演習。而今年六月,克林頓總統訪問中國的時候,也就中國的人權問題警告了中方。這次江澤民來訪對於天皇陛下的不敬,給我們又一次敲響了警鐘。作為一個積極發展軍事力量的獨裁政權,我們做新聞工作的,有責任予以輿論上的監督” 去忘年會的路上,安妮和林欣並肩走在其他四個人之後。 安妮輕聲問:“大丈夫ザエろ(你沒事吧)。” 林欣低著頭說:“這個忘年會,我真不想去!” 晚上的忘年會上,酒過三巡,籐田教授的臉色又粉紅起來。他提到了越南戰爭。那時候他是共同新聞的駐越南記者。 “越南方面給我們配了兩名翻譯:一名很年輕,英語非常好;另一名是個中年人,英語不怎麼好。”籐田教授說。 “那老師您肯定喜歡那個年輕人吧。”白蘿蔔忙說。 籐田教授微笑著搖頭“開始是那樣。可是去採訪了幾次,我就發現那個中年人,雖然英語不好,但是各方面的知識都非常豐富。而那個年輕人雖然英語好,可是對於我們採訪的內容卻一無所知,所以翻譯起來總是不得要領。你們學習日語,也不應該只學習語言,還應該學習日本的政治、歷史、經濟、文化和風俗習慣。” “越戰給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呢?”安妮饒有興趣地問。 籐田老師很溫和地看著她,微笑著說:“是美國人的開明!當時美國軍方對日本記者的所有採訪都大開綠燈,幾乎沒有任何限制!這在日本是不可能做到的。美國之所以成為美國,美國人之所以在世界各地都比較受歡迎,還是有原因的,不僅僅因為美國的國力強大。相比之下,日本雖然是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可日本人就不那麼受歡迎。這和國民性有關。當然,美國人在二戰後進駐日本期間,GHQ(連軍總司令部)也做了不少奇怪(れろウゆ)的事,比如不許日本小學校學生學習書法等等,但是整體上來說,美國人的熱情、開朗、幽默這些性格是很有魅力的!” 安妮開心地點著頭。鈴木和白蘿蔔也看著安妮微笑著點頭。帥金君看著自己的酒杯。 林欣卻在想著昨天在鎌倉的那個日本女人和籐田教授在Кт上說的話。 晚間她在日記裡寫道:這個國家不是我久留之地。 ~~~~~~~~~~~~~~~~~~~~~~~~~~~~~~~~~~~~~~~~~~~~~~~~~~~~~~~~~~~~~~~~~~~~~~~ 注:998年月26日,中國國家席江澤民在天皇、皇后持的宮中晚宴上,針對天皇“希望今後兩國在改善地球環境、人類福祉、世界和平方面攜手作”的歡迎詞,身著中山服的江澤民席表情嚴肅地警告日方:“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日本軍國義的侵略給中國和亞洲人民帶來的災難,中國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日本輿論界和民間普遍對此表示反感。 正文 1998年大晦日---不能愛上你(四十一)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 大晦日(2月3日)這一天,整個駒場都冷冷清清的。安妮了美國,意大利的卡拉去了大阪找她的男朋友,連Agnieska也和朋友出去了。 早晨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安妮的,她怕林欣一個人過新年冷清。安妮這些地方真是令人感動。林欣告訴安妮:在金學院一起教課的張老師下午來找她,吃了年夜晚,兩人晚上去增上寺聽新年鐘聲。 另一個電話竟然是志遠的。 從南京來後,林欣倒是常常收到志遠的電郵。不是講講他實驗室---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就是督促林欣GRE的學習。 今天志遠來電話,林欣多少有點意外。可兩人說了兩句,就有冷場的危險,於是她開始給志遠講述年前去金畔田小學校做文化交流的事。“小學校的設施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好,不過小孩子們都很活潑可愛!他們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用彩筆畫了好多畫---為了歡迎我們---有中國的萬里長城,有埃及的金字塔,還有印度的泰姬陵” “去了幾個人?”志遠問。 “十多個吧。中國、韓國、印度、智利、美國、英國、俄羅斯都是駒場的留學生。對了,我介紹中國的時候,問那些小孩子:中國有什麼好吃的呀?你猜有的孩子說什麼?” “該不是臭豆腐乾吧。”志遠竟然也有幽默的時候。 林欣笑著說“不是。是韓國泡菜(ワуХ)!” 電話那頭的志遠也笑了。 “分組活動的時候,我去包裡拿東西。我們組的小孩子還以為有什麼好玩的給他們,都圍過來伸著脖子等著。結果什麼也沒有,孩子們臉上那個失望啊!我真覺得對不起他們!下次國一定要帶點玩具來。” “你還打算再去做文化交流嗎?”志遠聽起來好像有點意外。 “對呀!我覺得挺好玩的!”林欣沒有告訴志遠:那天開場自我介紹,輪到林欣的時候,小孩子都大聲喊:ろマゆゆ(真可愛!)至少小孩子們是不勢利的。也許他們長大了也能記得小時候見過一個可愛的中國姐姐。昌谷不就是念念不忘他的中國保姆嗎。 “還是等考完G和托吧。你現在已經夠忙的了。” 志遠的話惹得林欣心裡暗笑:志遠比自己還小幾個月,怎麼一派做大哥的架勢呢。 傍晚張老師來的時候,給林欣帶來了後樂寮食堂的肉包子,是正宗的中國肉包子,把林欣樂壞了。日式的包子餡實在是太不好吃了。 張老師是北京人,來日本已經五年了。她在東京學藝大學讀日本文學博士,研究芥川龍之介。 兩人一邊包著餃子,一邊閒聊。 “林桑,今天怎麼沒和男朋友一起過呀?”張老師大大咧咧地問。 “男朋友?在哪呀?”林欣困惑地說。 “咦,以前不是有一個日本男孩子,下課總是來跟你說話的嗎?看著挺不錯的呀。”張老師笑著說,手裡麻利地包著。 林欣紅了臉,輕聲說:“那只是我以前的學生。”她忙岔開話題:“張桑,你在金學院教了多久了?” “兩年半了吧。”張老師想了想說。 “對了, 金院長只有謝老師一個孩子嗎?”對於謝婉雲,林欣一直很好奇。 “咦,你沒見過金院長的兒子?”張老師吃驚地問。 林欣搖搖頭。 “院長還有個兒子,已經結婚了。在一個什麼商工作。這個學校就是院長和謝老師兩個人在打理,兒子基本上什麼都不管。”張老師拿了包好的餃子到煤氣灶上去煮。 林欣跟過去問:“那院長的老公呢?” 張老師搖搖頭說:“不知道。從來沒聽她提過。她最近一年忙著給電台錄節目,做講座什麼的,學院的事基本上都落在謝老師身上。我覺得謝老師也挺不容易的。整天跟學生在一起,沒一點自己的時間。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她也三十多了,別看她打扮得年輕。” 吃了餃子,兩人收拾了一下出了門。在山手線的車站上,她們看見成群結隊的老外。張老師告訴林欣:很多老外會去六本木喝通宵,或是坐山手線繞一周(山手線是環線)。林欣看見兩個瘦高個子的金髮男人旁若無人地在長吻,覺得渾身汗毛立正。東京,就是這麼一座光怪陸離的城市! 趕到增上寺的時候,那裡早已被迎新年的人們擠得水洩不通了。寺內大殿(本堂)雖然也燈火通明,但是決不似中國春節廟宇裡的張燈結綵。到處是閃光燈,和打著V手勢留影的人們,背景是輝煌的東京塔。林欣還從來沒見過那麼多歡喜的日本人聚在一起。他們臉上的快樂和微笑和迎春節的中國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在一零八下的新年鐘聲裡,林欣迅速地在心裡許下999年的願望:寫好論文,把托和G考好。還有就是,在離開日本之前,多看看這個國家。 正文 成人式那天---不能愛上你(四十二)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明治神宮。 一月十五號這一天,不知趣的老天一大早就陰沉著臉。天氣預報說晚上還會下雪。 林欣約了安妮和隔壁的澳洲女孩翠西去明治神宮看成人式的加冠禮(加冠ソ儀)。安妮又叫上了天野和Linda。林欣很高興天野這個萬事通能來。 五個人在神宮橋前會後,就跟著人流向舉行儀式的御本殿方向走去。與京都的平安神宮相比,明治神宮樸素了許多。這裡的大鳥居保持著木料的本色,襯得鳥居“貫”(鳥居上方的橫木)上那三顆淡金色菊花形紋章(菊ソ紋章)典雅而高貴。這菊花形紋章在神宮境內隨處可見,天野告訴大家:這是皇室專用的。 在參道旁豎著的一個木頭架子上,整整齊齊排著數十個木酒桶。安妮忙問天野那是做什麼用的。天野說:那是明治天皇為了加深和法國的友好關係,特地從法國Bne那裡運來的。末了天野又加了句:“日本人很喜歡西方的東西,也喜歡跟在後面學,不過只是皮毛而已。” 雖然天氣陰冷,來觀禮的女人還是有不少穿了短裙子和黑色絲襪。雖然罩著厚厚的羽絨夾克,仍然在寒風裡凍得瑟瑟發抖。今天“成人”的女孩子們當然是最搶眼的。這些二十歲的女子穿著華麗的和服,戴著白色的毛領子,笑吟吟地踩著小碎步走向她們的華年。有的女孩子還在鬢角別了粉紅的花,垂在耳邊。 御本殿前早已人頭攢動,到處是和“成人”影留念的人。這些人都是“成人”的親朋好友,大家無一例外地亮出剪刀手。林欣想:這日本人真是個整齊劃一的民族,連照個相姿勢都這麼一致。 五個人在人叢裡擠了半天,才勉強找到一個還不錯的位置,正對著大殿。 安妮對天野說:“天野桑,一會兒可要拜託你啦。我們都是第一次觀禮。” 天野笑笑說:“就交給我吧!” 大殿前留出的一塊空地上,整齊地擺了數排白色的高腳馬扎。參加加冠禮的“成人”代表們已經規規矩矩地落座了。 “天野桑,為什麼他們(指著坐在高腳馬扎上的“成人”們)穿的和服看起來好像不大一樣呢?”金髮的翠西是個很細心的姑娘。她對日本文化的熱愛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寫得一手漂亮的漢字。 “噢,那也是和服的一種。男人穿的叫直垂(チギギホ),女人穿的叫水干(エゆろ)。”天野說。 “還不是從中國學的”Linda撇了撇嘴,輕聲用中文對林欣說。林欣垂下眼簾,沒說什麼。 加冠的時候,兩位身著直垂的禮官為每一個“成人”戴上一頂黑色的帽子。 翠西又說:“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好像也不一樣。女人的帽子高一些---” “像比較短的 Christmas socks!”安妮插嘴道。 大家聽了都笑。 天野笑完,還是很嚴肅地說:“女人的帽子是立烏帽子,男人的帽子是風折烏帽子,都屬於烏帽子的一種。這種帽子是從平安時代(794年-92年)就延續下來的。最早是用絹做的,我們現在看到他們戴的這種都是用紙做的。” Linda又在林欣耳邊說:“不就是中國的烏紗帽嘛。”林欣看了看,也覺得像,不由得抿嘴一笑。 敏感的翠西見二人咬耳朵,便說:“請說日語。” 林欣忙說:“我們在說那帽子和中國古人的帽子很像。” 安妮聽了問:“那你們現在還戴嗎?” Linda聳聳肩說:“現在誰還戴這種老古董。” 天野臉上的不屑表情沒有逃過林欣的眼睛。 觀禮完畢,五個人去附近一家小飯館吃了午餐。其間Linda又一如既往地抱怨日本的種種不是,直腸子的天野最後忍無可忍,甩著大阪腔說:“這麼不喜歡的話,中國去怎麼樣?!”Linda便不再作聲。 飯後天野和翠西各學校,Linda也說有事,於是大家告了別,林欣和安妮坐車駒場。 這次從美國來後,林欣總覺得安妮有點無精打采的。於是在電車上,林欣輕聲問:“聖誕節過得好嗎?” 安妮笑了笑說:“挺好的。John帶我去看了他的中學。” “見到John的父母了嗎?”林欣又問。 “見到了。他們人很好。我們一起去了教堂。”安妮淡淡地說。 林欣覺得這裡面一定有文章。 正文 在金邊---不能愛上你(四十三、四十四) 43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上野。 這一段時間,林欣總是睡不好。 論文的進展很不順利,每次在Кт上的發表都被白蘿蔔批得體無完膚。本來以為熬過今年三月,他就畢業了,誰想人家又推遲了半年。籐田教授總是那麼雲裡看廝殺似的,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 離開考托和G的日子越來越近。托她並不擔心,可是G自己模考了幾次,成績都不好。志遠在email裡總是督促她咬牙堅持到最後,而春秋卻寬慰她不必太苦自己:美國也不是天堂,能去深造當然好,可犯不著捨身忘命,免得將來去了心理落差太大。林欣的高中同學有一半現在美國讀書,這些人基本上一入高中就計劃著出國了。春秋也是其中之一。既然連春秋都這樣講,林欣也覺得盡力而為就好。 大谷又約了她兩次。林欣思慮再三,還是婉拒了。忙,永遠是最現成的理由。可是,黃昏例行去小公園散步的時候,她還是會常常想起他。去金學院教課的晚上,她也會暗暗地緊張:如果大谷突然出現,自己該怎麼辦?可是大谷並沒有出現,她又莫名地失望。 轉眼又快到了櫻花季節。林欣在Japan Times 上看到《自由引導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要來日本展出的消息,興奮不已。學生時代,在歷史書上、美術書上,這幅畫看過無數次。她喜歡畫裡高舉著三色旗的自由女神。 她約了安妮一起去。安妮本來也叫了天野,但是他正在忙一個論文。他反覆叮囑安妮一定要早去。 三月二十二號那天,微寒,但是天卻非常的藍,飄著些極薄的雲。 林欣和安妮到了東京國立美術館才佩服天野的先見之明。離開館還有四十分鐘,然而等著看畫展的人已經排出去很遠了。兩人連忙小跑著排在隊尾。規規矩矩排隊,是很值得中國人學習的地方。可是有時候日本人也過了頭。在東京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形:兩家相鄰的飯館,A家門前排著一里長的人,而B家卻門可羅雀。雖說A的口碑好些,但是B也不見得差到哪裡去。上星期日和張老師去原宿,看見高中生模樣的長長的一列半大孩子。上去一問,排在隊伍後面的幾個都搖頭說不知有什麼,只是覺得既然有人排隊,先排上再說。 9:3美術館準時開放。林欣和安妮順著人流緩緩地進入美術館的大廳。那幅舉世聞名的名畫前已是烏鴉鴉的一片後腦勺,遮住了女神腳下踏過的屍首。林欣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和母親逛夫子廟或是在展銷會搶購緊俏商品。 很多家長都領了孩子來,並且很認真地給他們講解畫的背景和人物,看來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很失望地對父親說:“就這麼一張畫(アホクん?!)”,那父親連忙耐心地告訴兒子這幅畫的偉大意義。 出了博物館的大門,安妮歎息道:“在華盛頓我們有一條街都是美術館,這樣的世界名畫多的是,看三天也看不完。而且都是免費的!”林欣雖然覺得花7日元只看到一張畫,不過畢竟是原作,那色彩和氣魄當然和在書上看到的不同,只是氣氛差了些。 兩人順腳又去了旁邊的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那裡正在舉辦Hermitage Museum 館藏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作品展。日本人對於西洋藝術是很崇拜的,有的人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天野就抱怨過,他的母親認為只有歐洲的藝術才是藝術。而她所指的歐洲只限於法國、英國、意大利、西班牙、德國、荷蘭那麼幾個國家而已。老太太每年都要去她的歐洲旅行一次:去各大美術館看展覽,再就是買名牌。 比起剛才的熱鬧,這裡清靜了許多,可以靜下心來看畫。文藝復興前期的畫,林欣不是非常喜歡,雖然是很精緻的,但是多為宗教題材,很多有金箔的背景。林欣對《聖經》瞭解很少,弄不明白畫裡的故事。問安妮,她也常常答不上來。 兩人悶悶地看了一會,安妮提議去上野公園走一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看見早開的櫻花。 公園裡有不少婦帶著孩子在玩耍。 兩人一邊走,一邊留意園中的櫻花樹。可惜,還都是含苞待放。 “今年的櫻花好像比去年開得遲些。”林欣看著那些嬌羞的花蕾說。 安妮點點頭:“可不是。去年我和John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來的。那時候不少花都開了。” “John好嗎?”林欣小心地問,最近安妮很少提到他。 “我們可能不行了”安妮低下頭說。 “為什麼?”林欣雖已有了預感,但還是吃了一驚。 “他已經兩個多星期沒打電話了。Email也沒有。過去他基本上每天都會寫Email給我”安妮看著腳下的地面。 “也許是他工作忙呢?”林欣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可笑的解釋。 安妮苦笑著看了她一眼,緩緩地開口說:“其實上次去他家過聖誕,我就覺得不妙。” “為什麼呢?”林欣想:難怪她覺得安妮來後總是心事重重。 “我跟你講過John的家在南部”安妮看著林欣說。 “對。”林欣忙點頭。 “我也來自南部。我喜歡John,因為他是很典型的南部男孩子,是南部的那種好男孩:英俊、溫柔、有禮貌。他家在一個小鎮子上。那個鎮子上基本上都是白人。我和John還有他的父母去鎮上的一家飯館吃飯,全飯館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們看著我因為我不是白人”安妮又勉強笑了笑。 “怎麼會呢?美國美國不是很自由的國家嗎?我有很多高中同學都在美國唸書。從來沒聽他們說過,美國人對他們另眼相看啊。”林欣這一驚非同小可。 “那是因為他們一般在大學城,當地的人早就習慣了國際學生。像紐約、華盛頓、波士頓那樣的大城市,也有很多不同種族的人,人們的思想當然很開通。可是John家住的那種小鎮,是非常保守的。鎮上很多人幾代人都住在那裡,有的人一輩子都沒去過英里以外的地方。”安妮慢慢地說。 “也許,他們看你,只是因為你是個陌生人呢。”林欣努力想出這句話安慰自己的朋友。 安妮搖搖頭說:“我小時候在學校,類似的眼光見得多了。我以前跟你說過,那時候只有一個黑人小女孩跟我玩。” “可是John是年輕的一代,又來過日本,再說他那麼愛你”林欣也不知道如何寬慰自己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們其實從來沒有sex。他常常來過夜,但是我們只是用彼此的身體去溫暖對方我想他是不願意傷害我吧”安妮喃喃地說。 林欣想:安妮真是,太善良了! 44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柬埔寨金邊。 學期末的一天去金學院,碰上了許久未見的小林,她還是那麼活潑可愛。兩人聊了幾句,小林就附在林欣耳邊說:“林老師,聽說了嗎?大谷去相親了(れ見ゆ)!” 林欣臉上淡淡的,心裡卻“咯登”一下:相親?!大谷?! 那晚安妮十點多打電話來,問她想不想去柬埔寨。她聽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危險!語言不通不說,據說那裡至今還有無數的地雷埋在地下,要是倒霉踩上一個,死了還好,若是半死,下半輩子如何過?安妮猜出了她的擔憂,給她吃寬心丸道:“別擔心!珍妮在金邊工作,會安排好一切的。” 珍妮是安妮在大學院市谷校認識的朋友,林欣和她見過兩次。珍妮是日裔,不過在法國長大,精通日、英、法三種語言,畢業後為“沒有國界的醫生”(Doctors without Boarders)做秘書工作,住在金邊聯國的宿舍裡。林欣想:反正托和G也考完了,雖然G不出所料考了個擦邊,不過志遠說,可以先申請幾所學校試試。籐田和Hird教授已經答應給她寫推薦信,這次暑假南京,還可以去找以前大學的老師。這個學期這麼辛苦,去趟柬埔寨也算是對自己的獎勵吧。再者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會暫時忘掉一切吧。 她們是傍晚的飛機。兩個人都是喜歡穩當的人,早早去機場等著,在大廳裡逛來逛去看人。看到一大群中年西方男人,都穿著牛仔褲,花格子襯衫,或是T恤衫。安妮說:“那些肯定是美國人!”林欣好奇道:“你怎麼知道?”她說:“美國男人從來不能像歐洲男人那樣把襯衫整齊地掖進褲子裡!” 就要登機的時候,透過候機室巨大的玻璃窗,林欣一眼瞥見血紅的夕陽。那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完美的幾何形。她心裡忽然莫名的感動。 她們在曼谷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轉機去金邊。兩人一早起床梳洗收拾了,先下去在餐廳吃早餐。餐廳裡沒有幾個人,有兩個操著南方口音的中國男人在邊吃邊談。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獨自坐在窗前。窗外炫目的陽光下,到處開著一種亮紫色的花。男人一面看報紙,一面將煙灰彈在一隻乾淨的飯碗裡,雖然桌子上是有煙灰缸的。後來他叫服務員的時候,林欣聽出來是日本人。早就聽說在亞洲各地旅行的日本人口碑很差,遠不像在日本國內表現的那樣道貌岸然。 從曼谷到金邊只要一個多小時,兩人在飛機上吃了一頓可口的輕便午餐。林欣在《新聞週刊》上讀到一篇文章:一個日本大叔在柬埔寨買了五十多個柬埔寨少女侍候他。她把文章給安妮看,安妮做了個厭惡的表情說:“sick!” 一個小時的路程眨眼就到了。飛機緩緩地開始下降,舷窗外是大片碧綠的秧田和矮矮的農舍。空中小姐給飛機上的每位女士三朵水靈靈的蘭花,大家就將花別在衣襟上。從飛機到候機樓要走上一段裸露的黃土路,熱辣的陽光燙著人的皮膚。 在入關的地方排隊辦理簽證。遊客以洋人為多,也有很多點頭哈腰的日本人。櫃檯後面的海關人員都是一色的深色制服,黝黑的臉,笑嘻嘻的,興趣盎然地打量著這些外國“猴子”。海關人員中只有一個女人,化著妝,塗著深色的口紅。 出了關,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西方男人,正擁著一個當地女孩子走向大門。那女孩子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嬌小的身子吊在男人身上。男人一路貪饞地吻著她,女孩子陶醉而驕傲地應著。大廳裡的柬埔寨人都看著他們,眼光複雜。林欣心裡替那個女孩子難過。這個國家有太多的地方讓林欣想起剛開放時的中國。 珍妮在出口的地方熱烈地擁抱她們。她黑了許多,臉油油的,頭髮剪得很短,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灰色棉布直身長裙,一直拖到腳面,很隨便地趿拉著一雙半舊的皮拖鞋,十個腳趾染著紫紅色的指甲油。 她帶著兩人走到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丟掉手裡的煙頭,慇勤地笑著迎上來,替她們打開車門。珍妮走上去圈住男人的肩膀,向林欣和安妮介紹:這是我們的司機!大家很客氣地打了招呼,然後上了車。 一路上,珍妮都在用當地話和司機攀談。雖然林欣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不過可以聽出來他們聊天得很開心。林欣很佩服珍妮的語言天賦,她來金邊也不過半年的時間吧。她以前一直以為春秋的語言天賦驚人,見識了珍妮才知道“天外有天”的老話真是不假。 雖是首都,金邊的街道卻到處破破爛爛的。在這個多雨的熱帶城市,房屋店舖因為得不到經常的粉刷,牆皮的顏色都變得斑駁不堪,看不出本來的面目。車子在一座塔形的紀念碑前停了下來,珍妮說可以在這裡拍幾張照片。 車停在一個賣糖的攤子跟前。一下車,就有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圍了上來。他們都仰著稀髒的小臉,將黑黑的小手一直伸到三人面前。林欣和安妮都慌了。珍妮顯然是見慣了這樣的陣勢,一面擺手讓兩人不要慌,一面到攤子上買了一些糖果散給孩子們,臉上是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如果一個孩子拿了糖仍然伸手向她要錢,她就用手輕輕拂一拂孩子的頭,帶著忍耐的笑。安妮在旁邊看得感動極了,眼裡閃著淚光。 從台階走到拱門下時,安妮對珍妮說:“你對那些孩子所做的太令人感動了!你有做慈善的天賦!”珍妮很老練地笑笑說:“這些孩子都不上學,專門在街上向觀光客要錢。我每次都給他們糖,給他們錢是害了他們!”珍妮的話很對,珍妮做的事情也很對,但林欣在她的表情裡卻讀出了一種居高臨下。 珍妮他們住的是一所獨門獨院的宅子。房子很大,一樓是廚房,從寬寬的樓梯上到二層,是一間寬綽的客廳,地上鋪著漂亮的手編草蓆,大廳正中是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只油了一層清漆。這客廳和通往臥室的走廊是連成一體的,並不曾隔斷。走廊上零零散散地放著一些籐椅,擺著小玩意兒的木頭架子之類的傢俱,顏色都是暗暗的。整個大廳裡的光線也很暗,驟然從八月炫目的陽光下走進來,有一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 林欣和安妮被領到了一間客房裡。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雙人床,兩把木頭椅子而已。窗子上鑲著雕花的鐵欄杆,漆成淺灰色,掛著半舊的土黃色窗簾。整個房間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潮氣。珍妮讓兩人先洗澡,過後一起出去吃晚餐。林欣和麗莎使了個眼色,安妮會意,問珍妮這客房一晚上多少錢,珍妮說:“三個美金一晚。你們可以後天離開金邊前再給我。”兩人都瞪圓了眼睛:這麼便宜!珍妮不以為然地說“一個美金可以換四千個Riel(當地貨幣),我們一個月也不過只有十來個美金的津貼。” 珍妮帶我們去了一間很東南亞情調的館子吃了飯,大家各付了自己的賬。來這裡吃飯的多是在金邊工作的西方人,幾乎沒有當地人。吃罷飯時候已經不早,到住所林欣和安妮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林欣很早就起來了。安妮仍睡著,林欣於是拿了個本子到客廳裡去寫日記。剛剛打開本子,一隻黑色的小貓跑了過來。小傢伙眼睛是綠色的,瘦得皮包骨頭。她對林欣的筆很感興趣,筆尖一動,她就用小爪子去撲。把她輕輕地抱開,可一會兒工夫她又悄悄爬到林欣的腿上,伸長了脖子看著她寫字。 正寫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昨天晚上來後匆匆見過一面,她知道這個人是珍妮的荷蘭同事Richard。打了招呼,彼此客氣著,卻沒什麼話講。正尷尬著,珍妮和安妮出來了。於是大家說起今天的安排,安妮和林欣打算去國家博物館和俄羅斯市場轉轉一轉,還要買去吳哥窟的船票。珍妮說會陪安妮和林欣她們去買船票和逛俄羅斯市場,又說好晚上大家一起去吃飯,珍妮會介紹她的同事給兩人認識。 9:3左右,兩人出了大門。一個門衛站在那兒。安妮告訴他要去國家博物館,他很慇勤地叫了Moto。車伕是個瘦小的青年,皮膚焦黑,像炭。這種Moto有點像流行一時的木蘭,後座很長,可以坐兩個人。坐在上面的乘客必須把手環在車伕的腰上,這讓林欣很害羞:從來也沒有和一個陌生男人貼得這麼近。雖然他是那麼瘦小,完全沒有陽剛之氣。 剛開始跑起來,林欣有些害怕。不過漸漸地就覺得這實在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代步工具。金邊的街道上塵土飛揚,各種交通工具在這裡彙集,而尤以Moto為多。在擁擠的大街上,它像魚一樣靈活地穿行於各種車輛的縫隙間。車伕身上散著濃重的汗酸氣,不過林欣開始喜歡上了Moto,有一點野性的興奮。有六個人共乘一輛Moto的,令人歎為觀止。 林欣還看到了三輪車,和中國三輪車不同的是車伕是坐在後面的。一個纖瘦的女人抱了一大束潔白的花坐在車上,腳畔是大袋的水果和蔬菜。 國家博物館是一幢紅色的大房子,建築的風格非常東南亞風,有著厚厚的屋頂。房子前面有兩隻大大的獅子,與中國式的獅子非常不同,是用一種紅磚樣的石材製成的。 門票是兩個美金。門口有幾個失去了手或腿的男人跪坐在地上,看見有人走過來,便伸出骯髒的帽子乞討。在金邊,幾乎到處都是乞丐,從蹣跚學步的孩子到白髮蒼蒼的老人。每當他們追隨著林欣她們要錢的時候,她總是手足無措。但是他們是有教養的乞丐,只是伸著手,並不動粗。 博物館簡陋得不像話,展品也有限。一個瘦瘦的男導遊--這個國家好像就沒有胖子,有也是老外---正在用日語給幾個日本客人做介紹。他的日語出乎意料地好,只是那慷慨激昂的語氣像七十年代中國國產片裡的“高大全”類人物。 從博物館出來,兩人順著街一直走到了FCCC (Fn Correspos Club of Cambodia)的大樓,在二樓揀了臨街的座位坐下來等珍妮。 二樓是用木欄杆將四周圍起來,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吧檯。另有一間隔出來的小房間放著檯球桌。牆壁上掛了一些照片,內容都是有關柬埔寨的,有軍人,也有少女。來這裡的自然也都是老外。 等了一會,珍妮來了。於是三人步行去買到吳哥窟的船票。賣船票的地方是一家名為印度支那的旅店。店堂裡掛著紅紙的“五福臨門”,一問才知道店是華裔。 買了船票,珍妮帶她們去了俄羅斯市場。小販們見了林欣都說:アズグゾ!看來來這裡旅行的中國人不多。 晚間她們去了一間非常有情調的餐廳。這是一座二層的小木樓,是旅店兼作飯店的。店是一個五十上下、又瘦又小的西班牙人。三人先上了二樓。小小的陽台權作客廳,隨意放著六把籐椅,再進去才是客房。起居室的地上點著一盞燈,蒙著深藍色的柬綢。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藍紫的光裡,幽暗而神秘,還是好萊塢早期電影裡的東方。與此不協調的是靠門口的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腦。 三人剛在陽台上的籐椅上坐下,Richard就來了。他的高大把小樓襯得侷促了許多。珍妮下樓去看別的同事是否來了,安妮挨著Richard坐著,兩人聊得很帶勁。 吃飯的時候,又添了三男一女:三個美國人和一個英國人。珍妮給安妮和林欣一一介紹了。珍妮的同事大部分是醫生,只有Richard是做財會的。從大家的談話裡,林欣才知道Richard幾個月前下鄉的時候感染了瘧疾,才恢復不久。大家都拿Richard開心,叫他“克林頓”。林欣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高大,還是因為他的為人。不過可以看出來,這個面若桃花的Richard是大家相當注意的一個人。 林欣的鄰座是英國人Johnson。他是做瘧疾防治的。四十多歲的樣子,笑起來有點Jaicholson 式的玩世不恭,不過人挺健談,對林欣問個不停。 “你是日本人嗎?” Johnson微笑著看著林欣。 “不,我是中國人。”林欣也微笑著答道。 “台灣還是大陸?” Johnson又問,還是笑容可掬。 “大陸。”林欣答,也還是微笑著。 “Cool!” Johnson輕快地吹了聲口哨。“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來自大陸的遊客!” 林欣笑了笑:從下午去俄羅斯市場的經驗來看,這個英國人說的是實話。 又閒聊了幾句,Johnson突然問:“像你這樣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怎麼能去日本呢?” 林欣覺得這問題很幼稚,不過仍然笑著說:“現在都快二十一世紀了呀。” “你怎麼可能有錢去日本呢? 難道你有個sugar daddy?” Johnson很認真地問。 林欣雖是第一次聽到“sugar daddy”這個詞,但是也猜出大概的意思,她木著臉說:“不。我自己掙的錢,拿獎學金,打工。” “獎學金,打工”Johnson重複著這兩個詞,好像極為失望似的。 林欣覺得臉頰熱起來,那英國紳士覺察了,借口去了洗手間。他來後兩人沒有再交談。 結賬的時候,那機靈的西班牙店問喬納森:你是新來的美國人吧。 Johnson漲紅了臉說:NO! I AM FROM UK! 除了他,屋裡的人都笑了。安妮隔著桌子說:Relax! 林欣覺得解氣。 正文 公園遇險---不能愛上你(四十五)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 林欣這個暑假的前一半不停地在旅行:去了一個星期的柬埔寨;南京的大半個月又和從美國來的春秋去了一次泰山和一次周莊。春秋現在改學了會計專業。林欣很是吃驚,因為春秋在大學的德語教授曾經說她是塊學語言的好材料。 “可是學語言的在美國不好找工作啊。”春秋淡淡地說。 “你將來想留在美國發展?”林欣看著自己的好朋友問。 春秋點點頭說:“我覺得美國適我。人際關係簡單,大家各人過好個人的日子就行了,不像國內那麼多是非。” “那你的父母怎麼辦呢?”春秋是家裡唯一的孩子。 春秋很肯定地說:“以後把我爸我媽接過去。” 林欣點點頭:春秋總是比自己想得遠。 八月底到東京,天氣還是很熱。林欣每天下午去駒場對面的公民館游泳。不大的游泳池用彩色浮鏈分作兩半:一半是三條泳道,一半給家庭婦做水中行走和韻律操。總有三、四個膚色黝黑、穿著一色杏黃T恤衫的救生員值班。每隔五十分鐘,救生員就會吹響哨子,水裡所有的人必須上岸休息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兩名救生員會仔細地檢查泳池有無異樣。救生員們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 去了幾天,林欣發現,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也常常在同一個時間來游泳。這個女人游的是自由泳,速度很快,總是一口氣游上幾十圈。每次離開泳池,她都會大聲說:“れ疲ホ樣ザウギ!(辛苦了)”一面迅速地鞠躬,身體裡像是裝了彈簧,看起來多少有點滑稽。 因為這個時間來泳池的多是做水中行走的家庭婦,所以林欣和女人都很注意對方。兩個人先是點頭微笑,漸漸地開始說話。林欣發現這個女人的日語也很特別:說到她自己時,她總是說“マギウ(我)”如何如何,而地道的日語是常常省略語的。 後來女人告訴林欣,她叫Akemi,從小隨著父母在加拿大上學,一直念到大學,才日本通過相親(れ見ゆ)嫁給了現在的丈夫。聽到“れ見ゆ”,林欣心裡緊抽了一下。 九月,駒場很多人還都沒有來,安妮也在美國,林欣寂寞得很。認識了Akemi後,她每天都期待著去游泳的這一段時光。 不過九月裡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在寫論文和準備申請材料。兩件事都不輕鬆。她從駒場的一個學生那裡花五萬日元買了一台二手台式電腦。有了電腦,實在是方便了許多。 九月三號那天是星期五。林欣醒來時,一頭一身的汗。窗外已然是刺眼的陽光,天氣悶的讓人喘不過氣來。洗了幾件衣服,她去公共廚房做點吃的。印度姑娘Paramita正在做點心。Paramita也是交換留學生,在日本待一年。Paramita的日語說得很流利,雖然她不過只學了兩年。她的未婚夫在印度,兩人每天靠著Email鴻雁傳書,每星期都要通好幾次電話。Paramita和未婚夫來自印度兩個不同的邦,母語是完全不同的方言,所以兩人總是說英文。看著Paramita和她未婚夫的甜蜜,林欣不禁為安妮惋惜。去吳哥窟的路上,安妮告訴林欣:John正式和她分手了。 Paramita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問了林欣很多關於中國的事。林欣講,她就專注地聽著。末了她告訴林欣:印度沒有中國那樣現代化,那樣發達,還是保持著非常古老的狀態。 談了一會,Paramita端著做好的點心房間去唸書了。林欣獨自吃了點東西,到房間,還是覺得很疲倦,就又睡了。 再次醒來,竟然已經快五點了!她暗罵自己沒出息,連忙打開電腦,開始幹活。怎奈心煩意亂,什麼也做不下去,最後她性拿了鑰匙,出了門,去做她例行的小公園散步。 在便利店門口,她碰到了那個漂亮的比利時姑娘Ann。在一號館的這些女孩子裡,Ann是林欣最不喜歡的一個。剛搬來的時候,林欣時常和Ann在井ソ頭線的電車上碰見,可是每次都認不出她。這其實很難怪林欣:Ann的化妝術較之林欣的韓國同學美羅,可是要高出一個東京塔。況且她頭髮的顏色也總是在調色上任意取材。對於林欣的對面不相識,Ann卻總是很氣憤。 Ann剛來時和一個高大的日本帥哥同居。據說那人是個攝影師,而Ann來日本的目的就是為了成為外人Уя⑦Ь(外籍演藝人員)。後來攝影師甩了她,大學院也沒考上,Ann很是失意了一段,不過仍然保持著她的公架子。 Ann今天一改往日的高傲,竟動上來和林欣說話。一聊才知道,原來她下個星期就要去NHK錄一個教育類的節目了。 聽她的聲音啞啞的,林欣忙說:“少說話吧。錄節目嗓子不好可不行啊。” 紮著兩個可愛麻花辮子的Ann連忙用手護住自己的脖子,很日本式地點著都說:“對,我要好好保護嗓子!” 打發了Ann,林欣獨自走到小公園裡去。 公園裡沒有什麼人。那個豎著彩色滑梯和鞦韆架的小遊樂場也不見母親和孩子們的身影。這樣的安靜與林欣正相宜。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著。 近來大谷在思緒裡總是揮之不去。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林欣還是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特別是聽說大谷竟然去相親。可是記憶不是一扇門,說關上就關得上的。現在在金學院教的這個班開學前就結束了,趁此機會乾脆把那裡的工辭掉。反正自己在日本也就還有半年的時間了。 她就這樣走著、想著,一點也沒有留意頭頂的天空漸漸聚集了厚重的灰黑的雲塊,並且越聚越多,天色一下暗下來,是雷雨前的排兵佈陣。一、兩滴冰冷的雨點喚醒了沉思中的林欣,她趕緊加緊腳步往宿舍方向趕,可是雨已經下起來,不過一分鐘就成了勢,真是傾盆而洩。林欣慌忙別進附近的一個石頭小涼亭子裡,一面抬手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離開小亭子不遠立著一盞高高的路燈,在雨幕裡黃黃地手掌大的一塊光。 夏天的這種雷陣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林欣想等雨小些再去不遲。這座小亭子是給來公園的遊客歇腳的,不過是四根水泥柱子上加了個蘑菇蓋,四面都通風。 突然,一個瘦高個子男人頂著公文包從雨裡跑過來,也一頭鑽進了小亭子。他把公文包夾在腋下,從西服口袋裡掏出手帕,擦著臉上的雨水。 猛然間來了這麼個陌生男人,林欣有點不安。不過看這男人西服革履的樣子,不是東大的員工就是附近公司裡的Дьэみс⑦,她又放了心。 雨仍然瓢潑而下。林欣還是本能地向亭子的一根柱子挪了挪,盡量和男人拉開距離。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只是幾分鐘,林欣聽到那男人含混的說了句什麼,下意識地,她轉過頭去。接下來的事發生得比天上的閃電更快,而且都是一個個的片斷:一張中年男人的臉,臉上的肌肉是緊張和興奮的怪異組,嘴角抽搐著,那雙燃著火苗的小眼睛突然往下一溜,嘴裡同時又咕嚕了一句什麼,林欣本能地隨著他的目光也往下看。那一點暗淡的路燈光其實是什麼也看不清的,然而林欣猛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在做什麼!她抹頭鑽進滂沱大雨,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拚命地跑,拚命地跑。 一直到渾身濕淋淋地衝進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她才開始發抖。 正文 安妮的生日聚會---不能愛上你(四十六)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原宿。 月號開學那天,林欣去圖書館查《朝日新聞》的。怕卡紙,卻偏偏卡紙!折騰了半天,仍然不行。林欣只好去辦公室搬救兵。不想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秘書還不如林欣知道得多,而且還是一副不勝其煩的樣子。後來來了個男人,她就借口溜了。最後還是林欣自己弄好了。 另一件更倒霉的事情發生在機房:她的磁碟(FLOPPY)(那個時候可真原始啊)壞了!過去一個月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一萬字也沒了!她恨自己怎麼蠢到這個地步,竟然一個備份也沒留!林欣簡直沮喪到了極點,把自己殺了的心都有。 她帶著欲哭無淚的心情去查Email。過去兩個月還真是收到了不少郵件,基本上都是同學來的,有幾封是志遠的,還有一封是春秋美國後寫給她的。她一封一封地讀著,突然愣住了:竟然有一封是大谷的!時間是9月24號。她迫不及待地點開郵件:是一張電子賀卡。卡上是衣袂飄飄、駕著七彩祥雲的嫦娥,背景是一輪金黃的圓月。一行紅色的字:林欣,中秋節快樂! “林欣,中秋節快樂”---她反覆讀著這幾個字,自去年八月與大谷相識以來的的點點滴滴在她的腦海裡閃電般地掠過:來上翻譯課的第一天、齋籐家的餃子宴、沒能去成的滑雪、《竹取物語》、週二週四課間和去涉谷車站路上的談話、れ台場的夜晚、隅田川的煙花、鴨鴨餐廳的午餐,還有鎌倉的紅葉她驚訝於自己竟然記得那樣多的細節:替自己拉上背包拉鏈時的仔細;說“(我的生日)和“機器貓”是同一天”時的微笑;擺著手拒絕去餵那些轟炸機般的鴿子一瞬間她突然很自責,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林欣,中秋節快樂”---她應該怎麼復大谷呢? 還是明天再決定吧林欣想。Scarlett那麼堅強,不也有從現實暫時的逃避嗎? 安妮這次從美國來神清氣爽的。 安妮告訴林欣: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John,把胸中的塊壘都吐盡了。 ‘I move on now!’安妮說。 月8號是安妮的生日,正趕上星期六。她邀請了一大群朋友在原宿的一家餐廳開了個盛大 的生日party。朋友又帶著朋友,最後竟然來了三十多個人!佔了一個大包間。林欣叫上了Akemi。 這是一家泰國餐廳,佈置得很有民族風。林欣、Akemi和安妮一桌,同桌十來個人當中她只認得天野和比利時女孩子Els。Els是安妮在二號館最好的朋友。 安妮和林欣的中間隔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白人男子,有點謝頂,和天野二人相映成趣。安妮給林欣介紹說:這是Greg,也是美國人。他在中國待過九年呢! 林欣微笑著問Greg:“你會說中文嗎?” Greg用中文答:“當然!待了九年還不會中文,那我太笨了!” 林欣忙也用中文說:“你不知道,在東京的老外裡,待了二十年一句日語不會說的也大有人在。我大學的美國教授,還娶了日本太太呢,照樣不會說。” Greg揚了揚眉毛仍然用中文說:“我去中國就是為了學中文。去大陸之前,我在台灣學過一年。” “How is his ese?”安妮在一邊好奇地問。 &ldquood!”林欣是認真的,那Greg卻打著哈哈對安妮說:“你這樣問,人家當然只能說‘好’啦。” 安妮告訴林欣,Greg現在是Japan Times的記者,他們是通過安妮打工的ABews駐東京支局局長認識的。 Els暑假才去了中國,此刻她插進來說:“我這次去中國簡直太幸運了!我學校的中國同學小莉----她是中國人,家鄉在西安,她幫我介紹了她在國內的同學。結果,我在中國每走一個地方,就有人來幫我,帶著我玩,給我做翻譯。在西安是小莉的同學,去蘭州、甘肅這些地方是小莉同學的同學,同學的親戚、親戚的親戚。去中國之前,我還很擔心,結果這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旅行!中國人對朋友真是太好啦!而且中國人到哪裡都有同學、朋友、親戚,真是不可思議!” 林欣正微笑著,Greg卻冷笑著說:“你要當心啊!中國人幫助你,往往不是白幫的。今天他們幫了你,明天他們可就指望著你幫助他們了。” Els一向是個率直的人,聽了Greg的話,馬上兩眼緊盯住林欣問:“是真的嗎?” 林欣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說:“至少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不在中國,他們不會追到東京來請你幫忙。”說完又看了Greg一眼。 Els聽了好像很不滿足的樣子,而安妮已經把話題岔開問Greg在中國時都去過那些地方。Greg說基本上東南西北都走遍了,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北京。 “是不是有很多中國媽媽搶著把她們的女兒介紹給你呀?”安妮忽然冷不丁地問了這麼個問題。Greg哈哈笑著說:“我也是去中國和來日本之後,才意識到本人還是個帥哥呢!” 晚餐從下午五點一直吃到晚上八點才散。在門口,一個精瘦的亞裔女孩子過來和安妮打招呼,那女孩子一口倫敦音,很悅耳的嗓音。安妮對身邊的林欣說:“這是Judy,香港來的”,又指著林欣對Judy說:“這是林欣,她的家在南京。” Judy馬上用很標準的普通話說:“呀,能見到講國語的人真是太好啦!” 林欣笑著說:“你的普通話講得真好!我還以為在香港都是說英文和廣東話呢。” Judy轉著漆黑的眼珠說:“那可是97年以前的事啦。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學講普通話!” 都說香港人實際,看著眼前的這個Judy,林欣想:真是名不虛傳。 ~~~~~~~~~~~~~~~~~~~~~~~~~~~~~~~~~~~~~~~~~~~~~~~~~~~~~~~~~~~~~~~~~~~~~~~~~~~~~~~~~~~~~ 註:那時候不像如今這樣方便。查學校和公司的webmail還需要轉,不能隨便在哪裡都查得到。這十幾年世界的變化實在是大! 正文 身為外國人---不能愛上你(四十七)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駒場。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住在這座留學生會館裡,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Agnieska走了。 臨行前最後一次在公共廚房碰見,她對林欣說:“將來也許我會去中國找你玩呢!你知道麼,《大紅燈籠高高掛》和《芙蓉鎮》在我們波蘭都很轟動,我看過好多遍呢!我一直想去中國看看!” 她留給林欣一本書《Rather Take the Hard Seat》。作者是一個叫作 Dominika Baran的波蘭裔女孩。書講的是她坐火車在中國旅行的故事。當時Dominika還是哈佛的大學生。高中時代,林欣很是喜歡過一陣子三毛。在藍天白雲或是皎皎明月下,她想:也許有一天,我也可以走遍世界!上了大學,父親和母親就開始警告她:一個女孩子要現實!好好唸書,找一份體面工作,將來再嫁個好丈夫,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來日本這兩年多裡,她見識了像Satomi,像在金邊遇見的那些為“Doctors without Boarders”工作的人。看著他們,林欣想:我才二十五歲。如果現在就進入“現實”的日子,將來老了會不會後悔呢? Agnieska走的那天清晨,在睡與醒之間的朦朧裡,模糊地有輕輕的腳步聲。林欣心裡問自己:是Agnieska嗎? 吃罷早飯,林欣和翠西、意大利的卡拉和印度姑娘Paramita在公共廚房看《エォヘ》。當看到那麼溫和的日高先生到家也是把公文包和衣服往慇勤迎接的萌手裡一遞,翠西等都起哄,俏皮的卡拉還吹了聲口哨。 翠西問Paramita:“你的未婚夫會這樣對你嗎?” Paramita脖子一梗說:“他敢!” 看完《エォヘ》,意猶未盡的翠西問三個同伴:“有多少個男人對你們說過I love you?”她先看著Paramita問:“你怎麼樣?” Paramita很肯定地說:“一次!” 三人都嚷著:“一定是你的未婚夫!” Paramita很驕傲地扭了扭脖子。 “你呢?”翠西轉向卡拉。 卡拉誇張地掰著手指算了算才說:“四次!” 翠西和Paramita都不信,卡拉正色地說:“我們意大利人可不像美國人那樣天天把I love you 放在嘴上!” 翠西和Paramita都點頭同意道:“對對。美國人對誰都說I love you,從自己的寵物到街上買熱狗的小販!” “就是!”卡拉接著說:“我們意大利人是不會輕易說‘愛’這個字的!” “那如果你對一個人有好感,你說什麼呢?”林欣眨著眼睛問。 “有很多說法啊。我喜歡你,我崇拜你,你對我很重要,我需要你‘愛’這個字眼,只有真是 ‘愛’的時候才會說呢。”卡拉很自豪地說。 “林桑呢?”翠西問。 林欣想了想,搖搖頭說:“一次也沒有。” 三個女孩子都搖頭說不相信。 林欣很認真地說:“真的。我們中國人也把‘愛’字看得很重,輕易不會說的。大多只是喜歡吧。如果到了‘愛’的程度,也基本上就在談婚論嫁了。” “日本人也不大說愛ウサゆペ。” Paramita說。 “對呀。他們去求婚竟然說‘娘メゑクイゆ(直譯:把你女兒給我吧。)’,好像女人是件東西似的!”翠西撇著嘴輕蔑地說。 卡拉很快地接著說“我最怕和日本男人握手啦!他們就那麼冷冰冰地碰一下你的手,好像我有傳染病似的!” 幾個人都笑著點頭。 翠西說:“不過,有一部日本電影我強烈推薦。” 大家忙問是什麼,翠西說:“《Love Letter》。導演是巖井俊二。那是我看過的最美的一部愛情電影!” 卡拉和Paramita都表示不愛看日本電影,林欣忙問:“你在哪裡看的?” 翠西說:“有一家新開的錄像帶店,離這裡步行十五分鐘。那裡的錄像很全,而且還有很多新的英文電影。” 林欣忙向翠西要了,當天下午就興致勃勃地去了。誰知店員看了她的外國人登錄卡(外國人登錄ロみЭ),冷冰冰地說:“對不起,本店不接受外國會員。” 白跑了一趟,晚間林欣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翠西,翠西氣憤地說:“豈有此理!我也是兩天前才申請的,哪裡有變得這麼快的道理!要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林欣謝了她的好意,不過還是堅持自己去處理這件事。如果連一張小小的錄像店會員卡都拿不到,那她在日本的這兩年也就白待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林欣就到了店裡。兩扇自動玻璃門一開,裡面的幾個店員都大聲喊:ゆヘゲウヒゆネオ(歡迎光臨)!這些店員看起來都比林欣年齡小,應該也是附近來打工的學生。 接待林欣的是一個瘦瘦的染著茶髮的男孩子。和昨天那位一樣,一看她的外國人登錄卡,茶髮也拉下臉搖頭說:本店不接受外國人為會員。 林欣一臉嚴肅,但語氣平靜地說:“你只是是個普通的店員,我不想給你添任何麻煩,請讓你們店長出來。” 茶髮翻了翻眼睛說:“店長不在!” 林欣笑了,說:“不在沒關係。請你打電話給他,說有顧客要和他講話。” 店裡此時已經三三兩兩有了些客人。有人開始好奇地向這邊張望,茶髮搔了搔頭,無可奈何地去店堂的後面撥通了電話,卻背過身子,林欣只看見他點頭哈腰的背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招手讓林欣過去,將聽筒遞給她。林欣微笑著說了“謝謝”,就對著話筒說:“店長,你好!我是來申請貴店的會員卡的。”她特別注意用了敬語。 電話那頭的店長很乾脆地說:“對不起,我們不接受外國人士為會員。”人家也用的是敬語,雖然口氣極為不耐煩。 林欣仍然用敬語問道:“請問原因何在?” 店長說:“常有外國人士借了錄像帶逾期不還,我們去追討時他們不是已經了故鄉,就是搬走了!敝店因此損失嚴重!” 一聽這話林欣馬上問道:“那麼日本人士裡面有沒有這樣逾期不還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呢?” 店長遲疑了一下,不情願地說:“有。” 這日本人至少還是誠實的,林欣想。 “那好,請問您能不能給我一個具體數字:到底有多少日本人士逾期不還?又有多少外國人士逾期不還?”林欣仍然很客氣。 停了一會兒,電話那邊方說:“我們沒有統計過具體數字。” 林欣緊接著問:“那麼您總有印象是外國人士多,還是日本人士多吧?” 又是一陣沉默電話那頭方才說:“日本人多,不過那是因為敝店的顧客基本上都是日本人”林欣又釘了一句:“那麼我再請問一句,鄙人是初次來貴店,您怎麼能因為以前有外國人士逾期不還就斷定鄙人和他們一樣?以閣下的邏輯,不是所有的日本人士也不應該成為貴店會員了?!” 店長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林欣又說:“如果外國人士都不能成為會員,為什麼我的澳洲朋友翠西三天前拿到了會員卡?您對此作何解釋?” 店長提高了些聲音說:“就算是外國人士,經過敝店的判斷被接受為會員的事例也是有的。” 林欣笑了一聲問道:“那麼貴店判斷的標準是什麼?單憑長相嗎?” 半晌店長說:“這樣吧,今天下午你來一趟----” 林欣截斷了他:“對不起,今天下午鄙人有別的事情,而且貴店已經浪費了本人太多的寶貴時間!” 店長悻悻地說:“半個小時以後我到店裡。” 林欣說:“那好。我再等半個小時!” 半小時後,店長氣急敗壞地走進店,什麼也沒有說,看也沒看林欣一眼就把會員卡給了她。 她立刻借了《Love Letter》,晚上邀了安妮和Els等人一起看。 翠西沒有說錯,確實是部很美的電影! 註:是NHK的一部電視小說,一共56集。每天早晨播,每集十五分鐘。故事是講一個叫“萌”的女人從大正2年(923年)到昭和58年(983)年間的故事。和我們中國人熟悉的《阿信》有一拼,不過不如《阿信》深刻,演員演技也差遠了。 正文 謝謝你---不能愛上你(四十八)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東京四谷。 安妮的母親來了。 前一段時間,安妮的外婆一直病著。安妮向林欣抱怨說:一個表哥,一個表妹,平日裡很受老人家疼愛的,這時候都不見人影。倒是她這個兩年前才第一次見面的外孫女每週去醫院照看幾次。 安妮的母親林欣匆匆見了一面。她今年快六十歲了,黝黑的皮膚亮閃閃的,幾乎看不到一絲皺紋。安妮總是惋惜自己沒有繼承母親的美麗肌膚。每次在電視裡看到風靡全日本的美白教鈴木ガソ子,安妮總是聳聳肩說:れ化んノギゆ!(像妖精似的!)林欣也覺得日本人追求美白有點過了頭,而少女間流行的ヮ⑦ヲ①則是另一種恐怖。 鈴木ガソ子                     ヮ⑦ヲ① 安妮的母親沒有敷粉,只是塗了酒紅色的口紅。藏青色的短裙在膝蓋上就完了,露出兩條肌肉結實的腿。在日本難得見到這麼健美的中年婦人。 “你媽媽很漂亮”林欣過後對安妮說。 “我也這麼認為!”安妮很驕傲地說。 “你媽媽多久沒來了?”林欣又問。 安妮想了想說:“大概四、五年了!我去機場接她的時候,她看著周圍的人說‘怎麼這麼多的猴子’!” 林欣沒聽懂,困惑地看著安妮,安妮聳聳肩說:“她大概離開日本太久了。見了這裡的日本人都看不慣了!” 林欣笑了笑,沒說什麼。 “對了,天野上周約我去了橫濱。”安妮看著自己的腳下說。 “哦”林欣等著下文。 “他說,他喜歡我。”安妮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朋友。 林欣並不十分意外。她早看出天野的那點意思。她也微笑著問:“那你呢?” 安妮搖搖頭說:“天野是個好人,也很聰明,可是我們是不可能的。” 林欣沒有接著問下去。她的思緒飛到了昨天晚上。 在ロкэХъみЕ,林欣的耳邊是輕柔的西洋古典音樂,遠寺風鈴般的刀叉碰擊和人們輕聲的談笑,對面坐著微笑的大谷。 剛才在四谷車站口,他從人流裡向她走過來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裡一動。半年沒見,他的男孩子氣沒有了。身著米色西服的大谷是個很帥氣的Дьэみс⑦(公司職員)。 一個星期前,看完《Love Letter》的第二天,她給他發了一封email謝了他的中秋賀卡,末了寫道:れ茶ザパ飲ノネウブよろ(一起喝杯茶吧)。 一個小時後,他信了:晚御飯メ食トズ行アよ(一起去吃晚飯吧)。 ロкэХъみЕ是大谷選的。這是一家日本人經營的意大利菜餐館,在日本全國都有分店。而在四谷的這一家離林欣的學校不過走十分鐘就到了。 “好久不見了,林桑,你好嗎?”還是大谷先開了口。 “好!大谷桑呢?”林欣微笑著問。 大谷點頭說:“好!” 服務生過來問兩人吃什麼,大谷笑著對林欣說:“林桑,要不要來個ユロ墨ЗеヴЪュ?”林欣當然知道他的詭計:這個菜吃完,牙齒都是黑的。她不點這個菜,至少今天晚上她不點這個菜。 兩人各自點了菜,服務生去了,大谷於是問林欣暑假是否國了。 “是。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去了泰山和周莊。”林欣說。 “泰山我也去過,不過周莊還沒有。去泰山的那次,我竟然遇見了一個大學的師兄。我現在的工作也是通過他介紹的呢。”大谷說。 “旅行是這樣。不知道有什麼奇遇在等著你。暑假國前,我和同學去了柬埔寨。一個星期裡,碰到很多有趣的人。在去吳哥窟的船上,我碰到一對澳洲夫婦。他們倆每年都用半年的時間在亞洲旅行,另一半的時間拚命工作掙錢。”林欣一邊和大谷說,一邊腦海裡浮現出那對澳洲夫婦燥紅的臉。 “真了不起,林桑!柬埔寨我還沒去過,聽說挺危險的。”大谷說。 “還好。我的同學有朋友在金邊,幫我們安排了一個當地人做嚮導。那人在柬埔寨內戰的時候當過兵。他給我們看他手臂上的紋身,是一個廟宇的形狀。他說每個士兵上戰場前都會刺那種紋身,為了辟邪。他是個很有經驗的導遊,英語也好。我們沒碰到什麼危險。不過去吳哥窟的時候,確實看見‘前方可能有雷,勿入’的牌子。”提起在柬埔寨的經歷,林欣總是很興奮。 “林桑是個很有勇氣的人!”大谷說。 他們的菜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聊,大谷給林欣講了許多他在中國旅行的故事,林欣真願意就這麼聊下去。 咖啡上來的時候,大谷問:“林桑,快畢業了吧。” “嗯。明年三月。”林欣點點頭說。 “一眨眼的功夫啊!”大谷感歎了一句。 林欣呷了一口咖啡,慢慢地說:“現在過頭來看,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剛來日本留學的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走在一條漆黑的隧道裡,看不見出口在哪裡。” 大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那個時候壓力真的很大!要唸書、要賺生活費,還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有的時候覺得累極了,累極了只是想睡覺,什麼也不想去想,什麼也不想去做可是第二天早晨還是得照樣起來,去面對新的一天”說到這裡,她垂下睫毛沉默了一會,心裡在想:為什麼要跟他講這些呢? “ィバスイゆ(對不起)!”林欣說完這句話,自己嚇了一跳。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她並沒有什麼對不起大谷的地方。 大谷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她。 林欣深深吸了口氣,抬起眼睛看著大谷說:“不過,都過去了!” 大谷微微笑了笑說:“人生就是這樣,都會有高有低。三年前我也有一段很失落的日子。工作不順利,和女朋友也分手了。那時候我幾乎得了‘鬱病’­---” 看到林欣臉上不解的表情,大谷說:“就是depression---”depression這個詞他發得很日本。 林欣不能想像一個憂鬱不振的大谷。 “那----”她頓了頓,問道:“現在呢?” 大谷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爽朗:“現在一切都很好。明年我就三十歲了,我打算明年夏天去菲律賓潛水。” 林欣真心替他開心,又問了一句:“大谷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呢?” “我嘛,就是努力地玩(一生懸命遊ヂ)!人生短暫,應該珍惜年輕的日子!” 林欣微笑著點頭說:“對。人生太短暫了,應該珍惜。” “林桑呢?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呢?”大谷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問。 “我申請了幾所美國的大學,不過要到明年三月份以後才知道結果。所以我打算先國,可能會在上海找個臨時的工作做一段,還不是很清楚到時候再看吧。”林欣說。 “你就要這麼一直念下去嗎?”大谷笑瞇瞇地問。 “不”,林欣搖著頭說:“讀書這件事,到三十歲為止。” 在四谷車站,林欣向大谷輕輕鞠了個躬說:“大谷桑,謝謝!” 大谷也輕輕還禮道:“アグヘアガ(也謝謝你)!” 很俗套地,他們的電車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正文 新的世紀---不能愛上你(四十九)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埼玉縣朝霞市。 999年歲末的東京一如既往的繁華熱鬧。聖誕節一過,各大商家就撤去西洋的聖誕樹,換上迎接歲神的門松。更有急性子的日本人在聖誕節前就把門松和鏡餅(一種年糕)裝飾起來了。不過就算是再現代的日本人,一般也會避開“二十九號”這一天,因為“二十九”在日語裡和“二重苦”的發音是一樣的,不吉利。 門松                          鏡餅 999年的歲末,在濃郁的年味裡,還摻雜了許多不安。這不安首先是世紀末的恐慌。法國人Nostradamus四年前在turies裡預言了“999年大劫難”,鑒於這個神秘人物曾經先知先覺過艾滋病、希特勒的滅忙、挑戰者號失事甚至水門事件,大家都覺得擔心一下也不過分,更何況還有“2年問題”(千禧蟲)。對於後者連政府也如臨大敵地號召民眾準備一個星期的防災物資(乾糧和水之類);在大晦日(2月3號)前把汽車油箱加滿;準備好現金、防寒用品,以及收音機和手電筒等等。總之,照著預防地震、颱風進行準備。就算最後平安無事,也是有備無患。 整個十一月、十二月林欣都在忙著寫論文,這些熱鬧和不安都褪色成她忙碌生活的背景,若有若無地點綴著單調的日子。聖誕節前她將論文的前三章寫完,交給籐田教授批閱。等到拿來一看:滿江紅!籐田教授真是嚴謹而又嚴格,單是ゾ和ゎ就改了不下上處,看得林欣面紅耳赤。安妮是乾脆用英文寫,然後花錢雇一個日本院生翻譯成日語。 聖誕節安妮家了。林欣獨自在在房間裡一邊聽著e Dion翻唱的John Lennon的Happy Christmas (War Is Over),一邊改著那前三章論文。直到Akemi打電話來問,她才想起來還沒有答覆人家呢。一個星期以前Akemi邀請林欣去她的實家(娘家)過新年,論文的事情一忙,林欣就把這件事忘記了。她很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Akemi在電話那邊說:“我的父母都很盼望著你來呢!請一定不要讓他們失望!” 林欣知道,一般而言日本家庭不輕易邀請外人去家裡做客,更何況是新年。這也難怪,很多家庭的房子都不大,多了個外人會非常不方便。更何況自己還是個外國人。不過看Akemi一番盛情,絕對不是客套,林欣便說:“那就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Akemi高興地叮囑林欣:只帶換洗衣服就好,其他一切她都會準備好的。 Akemi的實家在埼玉縣朝霞市。3號傍晚,Akemi開車到朝霞台電車站來接林欣。 從車站開了十來分鐘,就來到一個大院子跟前,院門口一左一右擺著兩隻半人高的門松。Akemi告訴林欣:左為雄松,右為雌松。院子很大,種了不少松樹,都修剪得相當漂亮。房子是洋式的二層小樓,一進門,一位很富態的老婦人就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是林桑吧。”婦人含笑問道。 Akemi忙說:“這是我母親。” 林欣微微鞠了一躬說:打擾您了。我是林。 老婦人也輕輕鞠了一躬說:“歡迎歡迎。請上來吧。”然後轉身向大廳裡面走去,嘴裡還高聲叫著:“れシよイ(孩子他爸),林桑來了!” 兩人在玄關脫了鞋。玄關對面正對著樓梯。Akemi領著林欣上到二樓,打開左邊第二個房間,把林欣讓進去,要她安頓好東西,換了衣服就下來。 林欣很快地收拾停當,拿著買好的果籃下了樓。客廳裡鋪著深色木地,配套的深色西式傢俱,所有陳設都很淡雅。雪白的牆上只掛著幾張水彩風景畫。 Akemi和兩位老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見林欣進來,三人都站起身來。 Akemi指著那位老先生說:“這是我父親。” 林欣忙鞠躬說:“新年好!” 老先生也還禮說:“新年好!” 林欣雙手把果籃捧給Akemi的母親,老婦人也鞠躬道謝,接過果籃規規矩矩地擺在茶几上。 三個人都那麼笑瞇瞇地看著林欣,倒讓她有點不好意思。她紅著臉,輕聲說:“您的家很漂亮!” Akemi的父親點著頭說:“謝謝、謝謝!林桑能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迎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新年,我們全家都很高興!” Akemi和她的母親在一旁都微笑著點頭。 Akemi的父親又繼續說:“中國是歷史悠久的國家,萬里長城、紫禁城、絲綢之路、兵馬俑” Akemi在一旁笑道:“我父親他呀,就喜歡這些歷史的東西!” 老先生一面說著話,一面站起身來去櫃子裡取來一本大相冊,裡面除了照片,還有各色門票、車票、中文地圖、日文旅遊小手冊、明信片等等,都按照時間順序排得整整齊齊的,還附著手寫的說明。 “這可是她爸爸的寶貝!” Akemi的母親指著相冊笑著說。 老先生一張一張翻著那些照片對林欣說:“這是我十四年前去絲綢之路的時候拍的。林桑去過絲綢之路嗎?” 林欣搖搖頭說:“還沒。中國還有很多地方我都沒去過呢。” “絲綢之路很值得去啊!有很多石窟,石窟裡有很多壁畫,都很漂亮。那是真正的藝術。古代的中國人真是了不起!”老先生一邊說,一邊翻著相冊去找那些壁畫的明信片給林欣看。 看完了相冊,老先生說:“明年我還想去蘇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我要去那裡畫寫生。” Akemi指著牆上的水彩畫說:“這些都是我父親畫的。” “她爸爸從一退休就開始學畫,已經畫了十年啦。” Akemi的母親說。 “真漂亮!”林欣轉著頭看那牆上的水彩畫,真心讚道。 “伯母(れ母イ),您也去過中國嗎?”林欣在相冊裡並沒有見到老婦人的照片。 不等老婦人開口,老先生把話接過去說:“她媽媽呀,只喜歡去什麼大英博物館、盧浮宮、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時髦得很呢!” 老婦人竟然飛紅了臉,有點扭捏地□了老先生一眼說:“孩子她爸爸,明年我不是會跟你一起去蘇州和杭州嘛。” 林欣忙說:“蘇州、杭州離南京都不遠,到時候請伯父、伯母一定要到南京來玩啊。”兩位老人年聽了都很高興。 又說了一會兒話,Akemi的老公來了。於是Akemi的父親和老公留在客廳裡聊天,三個女人進了廚房。 Akemi對林欣說:“林桑,想不想學做天麩羅(サテヘ)?” 林欣興奮地叫起來:“當然了!” Akemi的母親早取了兩條圍裙遞了過來,又從冰箱裡端出兩隻長方形金屬盤,一盤是收拾乾淨的蝦,另一盤是切好的南瓜片、胡蘿蔔片、西蘭花、香菇(椎茸)等材料,都擺得齊齊整整的。 Akemi把天麩羅粉和水各用量杯量好,倒在一隻玻璃大碗裡,用金屬打蛋器攪好。又在一隻白瓷盤子裡倒了些打グ粉(也是做天麩羅用的粉)。做好了這些準備工作,Akemi方在一隻很深的長方形炸鍋裡倒了植物油,有一個小手指那樣深,在火上坐了一會兒,用筷子挑了一點調好的天麩羅粉液,小心地放進油裡。Akemi用筷子指著那迅速從鍋底浮上來的天麩羅粉小顆粒對林欣說:“能浮上來,就說明油的溫度正好。”她遞給林欣一副小手臂那樣長的筷子,告訴她先把食材沾上打グ粉,在天麩羅粉液裡浸一會兒,再放到鍋裡去炸。炸的時候應該先炸蔬菜,再炸蝦,免得串了味道。林欣看著Akemi那一絲不苟的認真勁不禁想到了店長。一年多沒見,不知道他和島田今年是不是也辦忘年會了 兩人邊幹活邊聊天,Akemi告訴林欣,自從她一年前接受化療那時起,已經許久不吃炸的東西了。 “化療?!”林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化療。我那時候在治療乳腺癌。” Akemi指了指自己烏黑的頭髮說:“你看我的頭髮有一點卷吧。” “我一直羨慕你的好頭髮!”林欣由衷地說。 “說來也怪。我以前的頭髮是直的,化療後頭髮都掉了。後來再長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卷卷的了。”Akemi微笑著說。 林欣這一驚是非同小可。總是那樣陽光樂觀的Akemi竟然剛得過癌症! “Akemi,ビゲグヒ(康)來了!”Akemi的母親探頭進廚房來叫走了Akemi,隨後又折來,一面和林欣聊天,一面煮蕎麥面(れ蕎麥)。一會功夫,年夜飯就做好了。 加上Akemi的ビゲグヒ夫妻兩個,七個人圍坐在橢圓形的雕花大餐桌前,每人一小碗蕎麥面,一小碗蕎麥面的蘸料(ガタコフ),中間是兩大盤子天麩羅。 大家雖有說有笑,對林欣問長問短,但也還是輕聲細語的。林欣一面開心地和大家聊著天,一面想:日本人的除夕過得真是清淡啊:吃得清淡,氣氛也清淡。 吃罷年夜飯,幾個女人收拾了,ビゲグヒ夫妻便告辭了。剩下的人都在客廳裡看《紅白歌戰》。今年有林欣特別喜歡的Kiroro (劉若英翻唱過她的幾首歌),還有很紅的早安少女組(хみЯ⑦ヲ娘)和松隆子等人。Akemi的父親則一心等著看小林幸子,這位民歌(演歌)手尤以造型驚艷出名。 “林桑,中國也有《紅白歌戰》嗎?”Akemi的老公問林欣。 林欣搖搖頭說:“我們有春節聯歡晚會,不過我們的春晚除了唱歌,還有戲曲、小品、舞蹈、魔術” “是藝節目啊(дьリЪュ番組)!”Akemi的父親說。 “對。小品什麼的大多是說北方方言,我們南方人很多聽不懂,也不喜歡看。”林欣說。 “不愧是中國(イエゎ中國),真是大啊!”大家都感歎道。 在電視裡看了新年鐘聲,Akemi讓林欣先去洗澡。林欣忙說:“還是伯父、伯母先請吧。” 大家都搖頭說:“這是日本人的規矩。應該請客人先洗。” 林欣沒辦法只好站起身,隨著Akemi 上了二樓進到浴室裡。浴室是裡外兩間,中間有一道玻璃拉門隔開。裡間靠著一面牆是一個單獨的蓮蓬頭,靠著另一面牆是一個快半人高的浴缸,上面蓋著張半個指甲蓋厚的、可以捲起來的淡灰綠色塑料簾子。 Akemi拿了一條乾淨的浴巾給林欣,告訴她先在蓮蓬頭下沖洗乾淨了,再進到浴缸裡泡。她把那浴缸上的簾子半捲起來給林欣看,浴缸裡的熱水冒出白色的蒸汽來。林欣這才意識到剛才節目快完的時候,Akemi的母親已經抽空上來把熱水放好了。 Akemi重新放好簾子,指了指浴室外間的白色櫃子說:“缺什麼,那裡都有。”隨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林欣想:自己可得快點,不要讓大家都等著自己。她迅速地沖了涼,進到浴缸裡。熱熱的,好舒服!可是她不敢多耽擱,連忙放掉水,收拾乾淨浴缸,然後放熱水。那浴缸很深,要好一會才能放滿。於是她就讓水那樣放著,穿好衣服下樓去和大家道晚安,請他們趕緊也洗了澡休息。 第二天一早,林欣隨著Akemi一家人到附近的神去初詣。 林欣跟在Akemi一家人的後面,模仿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進入大殿之前,他們在手水舍用長柄木勺在石頭槽子裡舀了清水,先用右手捏了木勺洗了左手,再將木勺換到右手洗了左手。接著把木勺再次換到右手,舀了點清水在左手掌裡,就著漱了口,最後把木勺輕輕放原處。 上了台階走到大殿前,大家都輕輕一躬,把硬幣投入賽錢箱,拉一下連著高懸在大殿簷下銅鈴的粗草繩,然後深深鞠兩個躬。雙手十,擊掌兩次,再雙手十,許願。許願畢,再深鞠一躬。 除了參拜,林欣覺得初詣有點像中國的廟會,也有很多吃的玩的小攤子。她去抽了神簽(れノゑェ),竟然是大吉!Akemi一家人都說林欣好福氣。Akemi的母親又替林欣和Akemi各買了一個繪馬。林欣用中文寫了“願在新的一年裡,去更多的地方,結識更多的朋友,收穫更多的快樂和幸福。”Akemi寫的是:願新的一年裡身體健康。兩人將寫好的繪馬都仔細地掛在繪馬掛ん所。在小攤子上他們喝了甜糯米酒(やネゥん)和赤豆粥(れウペア)。 繪馬掛ん所 初詣歸來,大家坐著喝茶聊了一會,Akemi的母親起身去了廚房, 片刻來對大家說:“來吃れ節料理吧。” 大家於是都起身去了飯廳。桌子上疊放著三隻漂亮的烏漆方形食盒,盒子上方和四周繪著淡金色的仙鶴。 “好漂亮的盒子!”林欣不禁讚道。她想:大觀園裡用的食盒子會不會比這個更漂亮呢? Akemi的母親笑咪咪地說:“這是重箱。以前講究的人家都是五段式的。現在基本上是這種三段式的了。” Akemi小心地把三隻食盒擺成一個品字,每一隻盒子裡都是琳琅滿目的。Akemi又去廚房取來了筷子和小碟子,每個人撿自己心愛的用子筷的另一端夾了放在面前的小碟子裡吃。 Akemi告訴林欣,今年的御節所有的食物都是母親親手做的,今天早上去神前,她才把做好的食物放進重箱裡。每一層放什麼食物,是有講究的。 “至於是什麼講究,你還是讓我母親來告訴你吧。”Akemi把眼光轉向母親。 老婦人緩緩地說:“第一層一般放黑豆、田作ベ(日式煮沙丁魚)、ギギわィニよ(拍煮牛蒡)、紅白ろネニア(紅白魚糕)、伊達卷(蛋卷)、昆布卷(海帶卷)多福豆這些過口的小吃。第二層是醋醃的小菜或是煎烤的海鮮,是最要的吃食。有酢クア(醋拌的章魚)、紅白スネエ(醋拌胡蘿蔔絲)、グブボゐ(甘露子),還有數ソ子(干青魚子)、海老(蝦)、йэ(鰤魚)、Уユ(鯛魚)等等。第三層都是煮的藕、芋頭、胡蘿蔔、魔芋(蒟蒻)這些東西。” “太豐盛了!”林欣讚道。“我們中國人過年講究吃魚,取的是‘連年有餘’的意思。這些吃的也有什麼講究嗎?” Akemi的父親馬上說:“當然了!就說蝦吧,你看它的樣子,像是年紀大的人駝背的樣子。” “所以叫‘海老’,海裡的老人!”林欣插了一句。 Akemi的父親笑呵呵地說:“是啊!所以蝦代表長壽的意思。” Akemi的母親說:“數ソ子(干青魚子)代表多子多孫。” 林欣聽了笑著說:“小時候外婆不讓我吃魚子,怕我將來不識數!” “海帶卷(昆布卷)代表高興。因為‘昆布’和喜ヅ(プボアヅ)諧音。”Akemi說。 “太有趣了!”林欣開心地說。 “林桑,你知道日本人為什麼過年吃れ節料理嗎?”Akemi的父親很認真地問林欣。 林欣大睜著雙眼搖搖頭。 “這是因為平日裡日本女人都非常辛苦,一年忙到頭,所以正月日到3日這三天裡,吃提前預備好的れ節料理,這樣女人們就不必下廚,可以輕鬆地迎新年。” Akemi的父親說完,又轉向Akemi的母親和Akemi說:“辛苦了!” “林桑很漂亮!”Akemi的母親突然說,嚇了林欣一跳。 Akemi的母親忙解釋道:“你看,中國人一般都是小眼睛,可是你看林桑和我們日本人一樣,眼睛真大!” 說得林欣只好笑了。 下午離開的時候,Akemi夫婦開車送林欣去車站。Akemi的父母一直站在院門口揮手,林欣也過身子透過後窗向兩位老人揮手作別。 到了車站,Akemi讓老公在車裡等一下,自己下了車走近林欣低聲說:“林桑,你來日本留學,我認為你應該知道日本的文化。所以,我下面要講的話,你不要介意。” 林欣嚇了一跳,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昨天晚上,你泡完澡把浴缸裡的水放掉了。其實我們日本人一家人泡澡是用一缸水的。有了客人,客人先洗,然後家人接著用客人泡過的水。所以我們在泡澡之前,都會很仔細地把身體洗乾淨” 林欣早羞紅了臉。Akemi見了連聲說:林桑,千萬別介意,千萬別介意! 帶著溫馨和快樂到駒場,林欣在信箱裡發現了七張賀年片。其中一張竟然是謝老師的。雖然她寫的只是套話而已,但是一句“今年是新的開始”(今年ゾ新ウゆ始ネベザエゼ)還是讓林欣動容。 是的,今年是新的一年!今年是新世紀的開始! 正文 再見,日本!---不能愛上你(終章) 題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子在九十年代末期留學日本時發生的故事 成田機場。 2年3月3 日。 不論多麼遙遙無期,只要是定下了日子,這一天總會來的。離開日本的日子也是這樣。 林欣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前第一次踏上成田機場,那個更年輕的自己帶著一大一小兩隻箱子,一點興奮和好奇,還有一點緊張和對自己的懷疑。那時候,東京剛過了櫻花季節。地上還殘留著白的、粉的花瓣。 還記得第一次去市役所辦外國人登錄卡的那天。一群塗著鮮紅唇膏、抹著暗藍眼影的東南亞女孩子互相說笑打鬧著,也在等著辦外國人登錄卡。不過她們是等著一個日本男人給她們代辦手續。 林欣一直記得那些女孩子。最拮据的那一段日子,晚間路過ЗЮЧヱ(日式酒吧),磨砂玻璃窗裡透出暗紅色的燈光,她想:那些女孩子是在這樣的地方吧。 來日本前,她從來沒有想到ЗЮЧヱ這樣的地方,對於自己竟也可以這樣近。 三年後的今天,還是在成田機場,還是那一大一小兩隻箱子,她坐在候機室裡,窗外是晴好的三月天,東京的櫻花正開著。 她想著三天前和安妮在“周之家”的晚餐。在搖曳的燭光裡,安妮說:今年暑假我要再去柬埔寨。 安妮已經在NHK找到了一份編輯英文字幕的工作,她要在東京再待一年。 “吳哥窟確實值得再去”林欣嘴裡說著,心裡卻在想: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Richard說他可以帶我下鄉。”安妮說,燭光把她的臉映得很美麗。 林欣一下子就明白了。在離開柬埔寨的那晚,她們仍住在金邊珍妮他們的宿舍裡。那一晚,Richard邀請她們去他的房間玩。衣櫃上擺著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白金色頭髮削得短短的,一臉的笑。 “這是你太太?”安妮指著照片中的女子問。 “是。我的亡妻。”Richard平靜地說。 “對不起”安妮低下頭,一旁的林欣也不知說什麼好。 Richard倒彷彿很願意談談似的,說了很多他和亡妻的故事。兩個人是青梅竹馬,結婚八年,兩年前她死於癌症。 “所以我來柬埔寨工作。在荷蘭再待下去,我會瘋掉。”Richard微笑著說。 林欣記得安妮眼裡的淚光。 “安妮,你將來會去柬埔寨工作嗎?”林欣小心地問自己的朋友。 安妮想了想說:“不知道。所以我這個暑假要去一趟。不去,永遠不會知道。” 林欣點點頭。 準備國的那些天,她經常去下北澤買一些零碎東西。在一家小禮品店裡,不知怎的和店聊了起來。那女店聽說她要中國去了,瞪大雙眼,驚愕地問:“為什麼?” 林欣雖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可笑,但還是很努力地答:“我的家人都在中國啊。” 那女人臉上的表情才鬆弛下來,笑嘻嘻地說:“我說的呢!我們日本這麼好,你怎麼捨得離開呢!” 林欣聽了笑了笑說:“我會想念我的朋友們,還有烤雞肉串(燒わ鳥)、生魚片和麵條的!我也會推薦我的中國朋友們來日本短期旅行。” 在新宿的紀伊國屋書店,她買了一本講京都掌故的書。將來如果有機會,她想再去京都把那些寺廟看完。 她還是忍不住又去翻看那些海底世界的攝影集。有一本全是在菲律賓El Nido in Palawan的海底拍攝的。今年暑假,那些彩色的魚群會迎接一個新朋友嗎?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買下了那本畫冊。 她把畫冊寄了出去,沒有寫自己的名字。 做完了這件事,她在心裡大聲說:再見了,日本! 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