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 《《日落布魯斯》》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一) 我在廚房裡抽煙,煙霧在葉窗上跳舞,沿著葉片,越跳越高,然後悄悄地謝了幕,只留下凌亂而昏弱的燈光,在葉片間靜靜地等待著下一位舞者。 我並沒有開燈,就如往常一樣,光是從外面透進來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燈光還帶來了輪軸滾地的骨碌聲。 我透過葉窗的縫隙向外張望,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人搬進這幢樓房了。 果然,幾秒鐘之後,一個高瘦的青年出現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歲,上身穿著長袖的襯衣,下身穿著西褲和皮鞋,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見,顯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還是初到美利堅。 青年人左手拖著一個綠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個黑色的,停在4號的門口,猶豫著,沒有開門。他的目光望著對面,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麼。 對面3的住客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們叫他唐叔。唐叔其實也就四十幾歲,這個「叔」的稱呼是從平日裡的玩笑來的,雖說也不冤枉,但我們每每叫他時,調侃的成份倒佔了七分。 每天這時候,唐叔就會煙癮發作,蹲在門口,一面咂吧著煙嘴兒,一面瞇縫著眼睛打量周圍。他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實在讓人拿不定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聲。我剛來的時候,經歷過這樣的尷尬。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也是遇上了同樣的窘況。 年輕人終於是沒說話,他拿鑰匙開了門,在他開燈的瞬間,我忽然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面前,看看他究竟是什麼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門口。我理解他的詫異,因為我也見過這美杜莎。 在這座城市裡,有一條分界線布魯斯街,布魯斯街的東面,是白人,布魯斯街以西,是黑人。這東西黑白的分,是一種悲哀,因為布魯斯街在分隔它們的同時,也涇渭分明地隔開了光明與黑暗,希望與沉淪。我居住的公寓樓布魯斯街3號,就在這條分界線上。 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築的老樓,亮白的新漆掩蓋了他的殘敗,只有牆根轉角處露出的幾塊紅磚透顯著他的滄桑。入住這裡不需要簽同,房租更是驚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業提任何的要求,而沒有要求的後果,自然是骯髒與混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裡完全被中國人佔據,或者說,經過自然的汰選,只有中國人才適應了這裡的惡劣環境?我如此描述的時候,心中是隱隱作痛的,然而,這卻似乎是無法避的事實。每當夜色降落,公寓樓亮白的外殼就會變成一種灰濛濛,藍蒼蒼的顏色,應和著街頭街尾飄來的布魯斯,在黑夜裡結成一種怪誕而寧靜的和諧。灰暗與蒼藍,混亂與罪惡,空虛與絕望,在這裡各得其所。這破敗而平凡到乏味的舊樓,包裹著幾段各異的人生,一聲不響地沉默在黑夜裡,由你張望,這邊,那邊,或是更遠處,全無不同。如此茫然無邊的灰暗與蒼藍,就這般依稀彷彿地暗示著,這裡的住客,無一不在走過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夠想像4的內部是什麼模樣,骯髒的地,斑駁的牆壁,邋遢的廚房,破爛的窗簾,殘缺的燈泡和難聞的氣味……簡直尚不如中國最次等的宿舍樓。揭開它面紗的那一霎,你會有一種從空中墜落的感覺夢中的美利堅,竟然就是這副尊榮? 這個年輕人倒比我想像的要冷靜,在乍然一驚之後,平靜地把行李搬進了房間,沒出一句怨言。 「怎麼樣?還滿意吧?」5的老董甩著車鑰匙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不消說,他一定是這間公寓的介紹人。 「還行吧,謝謝您了。」年輕人說。 「別客氣,我就住在你對面,你要有什麼事,晚上敲我的門。」老董一面說著,一面到自己的住所,客氣地關上了門。 老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年紀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學附屬的研究所裡有一份正當的職業,但成天又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熱情的,也肯幫忙,但時候久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並不可靠……這個概念大概是從唐叔那裡來的,因為每當說起老董,他就會大搖其頭,叮囑我們說,這個人不地道,別來往……究竟是怎樣的不地道?唐叔卻一直不肯說。我又從隔鄰八卦的妞兒娘們那裡聽到點風聲,大概是老董正打著某邪功的名義申請政治避難的綠卡。唐叔說的是這個嗎?我覺得不像。 說起某邪功,裡面住著一個叫方靈的女孩,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端正,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實的擁護者,開口十句話,總有一兩句是在表達對執政黨的不滿。這個人群,未出國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在美國的這幾年,反而時不時地遭遇一兩個。他們給我的印象,大都樂於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傳他們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車,他總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錄音帶,來來去去,好似緊箍咒,讓我頭疼不已。儘管如此,每當我想起這位兄台時,心中所存的,還是只有感激。這位兄台跟方靈是親密的戰友,即算後來去了別的城市,也仍然與方靈保持著書信來往。還有一件巧的事,就是26里面住著另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只有字形上的差異,在美國這地方,就都成了Ling Fang。糊塗的郵遞員常常誤投兩人的信件,這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過失,但無形之中,也給了兩人互相窺探對方秘密的機會。年輕人屋裡的燈很快就滅了,這讓我頗有些驚奇。想起當年,我是一直開著燈,來來,裡裡外外地把這屋子看了千遍,才終於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現實。這個年輕人,若不是淡泊恬靜,隨遇而安,就是軟弱怯懦,根本沒有看清楚周圍的勇氣。 我在廚房裡抽煙,煙霧在葉窗上跳舞,沿著葉片,越跳越高,然後悄悄地謝了幕,只留下凌亂而昏弱的燈光,在葉片間靜靜地等待著下一位舞者。 我並沒有開燈,就如往常一樣,光是從外面透進來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燈光還帶來了輪軸滾地的骨碌聲。 我透過葉窗的縫隙向外張望,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人搬進這幢樓房了。 果然,幾秒鐘之後,一個高瘦的青年出現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歲,上身穿著長袖的襯衣,下身穿著西褲和皮鞋,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見,顯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還是初到美利堅。 青年人左手拖著一個綠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個黑色的,停在 4 號的門口,猶豫著,沒有開門。他的目光望著對面,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麼。 對面 3 的住客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們叫他唐叔。唐叔其實也就四十幾歲,這個「叔」的稱呼是從平日裡的玩笑來的,雖說也不冤枉,但我們每每叫他時,調侃的成份倒佔了七分。 每天這時候,唐叔就會煙癮發作,蹲在門口,一面咂吧著煙嘴兒,一面瞇縫著眼睛打量周圍。他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實在讓人拿不定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聲。我剛來的時候,經歷過這樣的尷尬。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也是遇上了同樣的窘況。 年輕人終於是沒說話,他拿鑰匙開了門,在他開燈的瞬間,我忽然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面前,看看他究竟是什麼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門口。我理解他的詫異,因為我也見過這美杜莎。 在這座城市裡,有一條分界線布魯斯街,布魯斯街的東面,是白人,布魯斯街以西,是黑人。這東西黑白的分,是一種悲哀,因為布魯斯街在分隔它們的同時,也涇渭分明地隔開了光明與希望,黑暗與沉淪。我居住的公寓樓布魯斯街 3 號,就在這條分界線上。 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築的老樓,亮白的新漆掩蓋了他的殘敗,只有牆根轉角處露出的幾塊紅磚透顯著他的滄桑。入住這裡不需要簽同,房租更是驚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業提任何的要求,而沒有要求的後果,自然是骯髒與混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裡完全被中國人佔據,或者說,經過自然的汰選,只有中國人才適應了這裡的惡劣環境?我如此描述的時候,心中是隱隱作痛的,然而,這卻似乎是無法避的事實。每當夜色降落,公寓樓亮白的外殼就會變成一種灰濛濛,藍蒼蒼的顏色,應和著街頭街尾飄來的布魯斯,在黑夜裡結成一種怪誕而寧靜的和諧。灰暗與蒼藍,混亂與罪惡,空虛與絕望,在這裡各得其所。這破敗而平凡到乏味的舊樓,包裹著幾段各異的人生,一聲不響地沉默在黑夜裡,由你張望,這邊,那邊,或是更遠處,全無不同。如此茫然無邊的灰暗與蒼藍,就這般依稀彷彿地暗示著,這裡的住客,無一不在走過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夠想像 4 的內部是什麼模樣,骯髒的地,斑駁的牆壁,邋遢的廚房,破爛的窗簾,殘缺的燈泡和難聞的氣味……簡直尚不如中國最次等的宿舍樓。揭開它面紗的那一霎,你會有一種從空中墜落的感覺夢中的美利堅,竟然就是這副尊榮? 這個年輕人倒比我想像的要冷靜,在乍然一驚之後,平靜地把行李搬進了房間,沒出一句怨言。 「怎麼樣?還滿意吧?」 5 的老董甩著車鑰匙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不消說,他一定是這間公寓的介紹人。 「還行吧,謝謝您了。」年輕人說。 「別客氣,我就住在你對面,你要有什麼事,晚上敲我的門。」老董一面說著,一面到自己的住所,客氣地關上了門。 老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年紀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學附屬的研究所裡有一份正當的職業,但成天又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熱情的,也肯幫忙,但時候久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並不可靠……這個概念大概是從唐叔那裡來的,因為每當說起老董,他就會大搖其頭,叮囑我們說,這個人不地道,別來往……究竟是怎樣的不地道?唐叔卻一直不肯說。我又從隔鄰八卦的妞兒娘們那裡聽到點風聲,大概是老董正打著某邪功的名義申請政治避難的綠卡。唐叔說的是這個嗎?我覺得不像。 說起某邪功, 裡面住著一個叫方靈的女孩,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端正,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實的擁護者,開口十句話,總有一兩句是在表達對執政黨的不滿。這個人群,未出國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在美國的這幾年,反而時不時地遭遇一兩個。他們給我的印象,大都樂於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傳他們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車,他總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錄音帶,來來去去,好似緊箍咒,讓我頭疼不已。儘管如此,每當我想起這位兄台時,心中所存的,還是只有感激。這位兄台跟方靈是親密的戰友,即算後來去了別的城市,也仍然與方靈保持著書信來往。還有一件巧的事,就是 26 裡面住著另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只有字形上的差異,在美國這地方,就都成了 Ling Fang 。糊塗的郵遞員常常誤投兩人的信件,這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過失,但無形之中,也給了兩人互相窺探對方秘密的機會。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 年輕人屋裡的燈很快就滅了,這讓我頗有些驚奇。想起當年,我是一直開著燈,來來,裡裡外外地把這屋子看了千遍,才終於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現實。這個年輕人,若不是淡泊恬靜,隨遇而安,就是軟弱怯懦,根本沒有看清楚周圍的勇氣。 第二天早上,我與他在一樓的走道裡照了面,他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我也稍作停留,跟他寒暄了幾句。他叫徐林,是新來的博士生,將會在老董工作的研究所裡擔任助研的職務。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背景,他本身也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人,除了樣貌清秀一點,並沒有給我留下特別的印象。 這天的工作還是一樣的乏味無聊,我推開鍵盤,疲憊地伸懶腰的時候,時鐘也一分不差地指著五點半。生活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的重複,能把你訓練得像機械一樣精準。隔壁的比拉來約我去健身加游泳,我答應了。這傢伙是我的哥們,土耳其人,他跟我交朋友的理由很簡單我們是同一個星座。他因此認為我們都擁有強大的爆發力,厚實的肩背和絕佳的胃口。好吧,如果交朋友需要一個理由,這個理由還是挺不錯的,因為它至少代表著友誼的純真。 我到布魯斯街時,天早已黑盡了,街頭街尾的藍調在我熄滅了車燈以後悄然蔓延四周。我左右眺望,不見有人,於是下了車,快步向公寓走去。在4的門口,我撞到一個年輕人,但卻不是徐林,他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大概五呎十一吋高,身體結實,面容冷峻,一雙冰湛的眸子在黯淡的燈影裡閃著熠熠的光芒。 我不禁有些訝異,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他向著我微微地點了點頭,看來並無惡意。 “你你是”我遲疑著問。 “我叫康宏,今天剛搬到4,你好。”他簡短地說。 原來是徐林的室友,我暗裡鬆了一口氣。在這不太平的地方驟然遇見一個陌生人,總讓人有些惴惴不安。 “你好。”我說,“我叫孟陽,住在你們樓上25,你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 “謝謝你,我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有空下來坐。”他說著,又是微微地一點頭,退進屋中,掩上了門。 他似乎並不願意跟我深談,這在陌生人之間倒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只是,我卻莫名其妙地有種感覺他是一個拒絕旁人走近的人。 其實這也沒什麼,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又在廚房裡抽煙,煙霧在葉窗的葉片上跳舞,那凌亂的舞步,顯然找不到自己的歸宿,就如同我們無聊賴的人生。 翻開中文報紙,股票又跌了,樓價又漲了,中國的經濟騰飛了。豬肉十八塊錢一斤了,地溝油,紙包子,人造雞蛋曝光了,激素奶粉出事了,煤礦塌了,化工廠爆了,方舟子又在打假了還是換到娛樂吧女明星走光了,嫩模拍寫真了,港姐露了半球了,男明星夜闖香閨了,拉皮了,削骨了,隆胸抽脂了這世界什麼時候成了這樣了?偌大的天與地,就只剩下一個醜陋的“假”字。也許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假面舞會,大家跟著音樂,表演自己的舞步,你騙騙我,我騙騙你,最好的結局,無非是到死的時候也沒能發現別人的偽裝,而別人也沒能揭穿自己的騙局。生存竟是這樣一場荒誕離奇的幻象,如果死亡也是神的障眼法,那也許會好得多,可是,倘若連神也是虛假的,那又會怎麼樣 這麼複雜的問題,我已經不會答,還是讓我先抽完這支煙吧。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 我掐滅煙頭的時候,樓梯上響起了輕搖慢蕩的腳步聲,不用看,只聽這聲響,你就能感覺到一個風騷入骨的女人。 她站在樓梯上,透過葉窗的空隙,向我拋來一個銷魂的媚眼,然後笑嘻嘻地進了26的門。她叫陳嫣,二十五歲,在國內曾是某電視台的持人,如今做了州立大學裡大眾傳媒系的學生。站在鏡頭前面討生活的人,樣貌自然是不會差的,實際上,她眼尾的勾挑,嘴角的逗弄,身姿的起伏,都曾讓我心旌搖蕩。我以為,用天生尤物這幾個字來形容她也不算是過分的,她不但風騷入了骨,柔媚入了骨,還聰明地懂得如何操控男人的心,這樣的女人,若不進娛樂圈發展,我倒覺得是浪費了。 我把門鎖打開了,在這罪惡橫生的地方,這是一件極冒險的事,然而,每件事總有值得為之冒險的理由。 十幾分鐘後,有人潛入了我的住所,我聽見響動,但仍舊趴在床上,懶得起身。來人敏捷地潛到我身邊,掐住了我的喉嚨,在我耳邊小聲地說:「要錢還是要命?」 「我要你行不行?」我一面應著,一面撐起身體,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身下。 「不行,你這個壞蛋……」陳嫣嬌嗔地掐了我一下,用兩手在胸前推擋。 我可不想讓這些花樣浪費了我的時間,於是直接俯下身去,咬住了她的嘴唇…… 我跟陳嫣的關係,開始於幾個月前。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我在家裡閒坐得無聊,於是到了樓下,想找唐叔聊聊天。在天井裡,我忽然聽見頭頂的樓梯上傳來「匡匡」的聲響,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陳嫣正款款地走下來,我的目光穿過金屬台階間的空隙,正落在她瑩白渾圓的臀部和黑色絲質的底褲上面。我頗有些尷尬,但在我挪開目光之前,她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我。我心中忐忑,她卻像沒事發生,沒有惱怒,也並不羞怯,仍舊是輕搖慢蕩地下了樓,在離去之前,尚且嘴角含笑,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此後,我們又在天井裡偶遇,她竟然動地與我寒暄,我也熱情地應,並表演了許多日常累積起來的小幽默,她笑得前仰後,如今想起來,還真是一次很愉快的經歷。閒聊後的第四天,我買了瓶紅酒家,預備在泡浴缸的時候,放一段音樂,小酌一番。在開門之前,正趕上陳嫣花枝招展地從家裡出來。 「咦?你愛喝紅酒嗎?」陳嫣望著我手上的酒瓶,挑起眉毛,笑著問。 「也不是,一個人無聊,所以……」我沒說完,代之以舉起酒瓶向她示意。 「這瓶是什麼?」陳嫣問。 「只是最一般的蘇維翁。」 「那……你介不介意也請我喝一杯?」 「當然不介意。」我頗有些意外,但仍敏捷地應,「有美女相陪,我求也求不來的。」 陳嫣隨同我進了屋,我開了燈,暗自慶幸屋子昨天剛剛收拾過,不算是很凌亂。 陳嫣在餐桌旁坐下,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周圍,沙發上方的一幅油畫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幅畫挺有意思的。」陳嫣說。 「是啊,抽像派的傑作。」我一面笑著答,一面起出了酒瓶裡的軟木塞。 「誰畫的?」 「米斯特孟。」 「米斯特孟?沒聽說過啊。」陳嫣疑惑地說。 「現在你還沒聽說過,將來你就會聽說了。米斯特孟就是Mr.Meng,就是我,孟陽。」我笑著說,把斟了酒的高腳杯遞進了她的手裡。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 「是你畫的?……真的是你畫的?」陳嫣瞪大了眼睛,驚奇地問。 她的表情是對我最大的肯定,我得意地點了點頭,說:「沒錯,真是我畫的。」 「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本事……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後面的那隻眼睛代表什麼?」陳嫣端詳著畫面,問我。 「那是神的眼睛,凝注著世人,凝注著世人之間的關係。」 「為什麼是暗沉的紫色?」 「那表示敵意。」 「敵意?你認為神是敵視人類的?」 「也不能這麼說,除了敵意之外,紫色還表示神秘,深邃,不可測,以此來提醒人們對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其實,你還可以這樣理解的,那眼睛是世人的眼睛,世俗的眼睛,他們對你和你周圍的事物充滿了敵意,嫉妒,和懷疑。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地獄的眼睛就在你身旁窺探。」 「你別說了,我怎麼有種汗毛直豎的感覺。」陳嫣說著偏開了頭,不再看那幅畫,可不久之後又戀戀不捨地轉了去,「那麼男人身邊的這些方塊和女人身邊的那些圓形又代表什麼?」 「那是代表夢想,男人的夢想是方的,女人的夢想是圓的。」 「為什麼男人的夢想是方的?女人的夢想是圓的?」 「因為女人的夢想就像是肥皂泡,外表又圓又大又華麗,還總往高處飛,可惜,稍有衝撞就會破滅,煙消雲散。男人的夢想就實際得多,就像磚塊,堅強穩重,一天天累積,總有一天築成輝煌的大廈。」 「胡說八道,你那是為男人臉上貼金。要我說,女人追求完美,圓形正好能體現圓滿,女人柔美,圓形就表現出柔順光潔,沒有稜角。」 「很好很好,你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理解,我這幅畫顯然是有意義的。」我笑著說,「其實,我再告訴你一個象徵意義吧,男人身邊的這些長方形,代表的是鈔票,女人身邊的這些圓形,代表的是銅錢,它們倆加起來,圓中套方,還是銅錢,所以這個「世人的眼」裡,就只有一樣東西,就是錢,錢是全能,錢是神。」 「你這麼說也太偏激了吧,畫上不是還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嗎?」 「男人和女人也是在錢堆裡跳舞呀,要是沒有錢,他們就該打架了。」 「你這是故意跟我橫著說,找樂子呢。我就覺得錢……沒那麼重要。」陳嫣說。 我從她這話裡聽出了些猶豫,但仍舊陪了個笑臉說:「好吧好吧,錢沒那麼重要,錢是王八蛋,花光了再去賺,我不胡說了,咱們來喝酒吧。」 陳嫣嬌俏地白了我一眼,然後舉起酒杯,跟我優雅地碰了杯。她的酒量不深也不淺,半瓶酒下去,她的臉紅了,行止之間也益發透出性感與浪媚來。 「我們來找點玩的吧,乾巴巴地喝酒也無聊。」陳嫣伏在餐桌上,頭枕著大臂,一雙眼睛水汪汪地望著我。 她曖昧的眼神輔助以酒精的作用,讓我有些心猿意馬,「你想玩什麼呢?我們來猜拳好不好?」 「猜什麼拳?」 「淫蕩拳。」 「去你的。」陳嫣啐了一口,嬌嗔地說,「沒點正經的。」 「沒有啊。」我忙不迭地喊冤,「這拳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只是名字有點少兒不宜。難道非要玩什麼丟手絹,捉迷藏才算正經嗎?」 「捉迷藏?捉迷藏也不錯呀,我們就玩捉迷藏吧。」陳嫣說。 「捉迷藏?你別忘了,這裡是我家,我對每個角落都瞭如指掌,你能藏到哪兒去?」 「現在這樣是藏不了。」陳嫣說著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把窗簾拉了個嚴嚴實實,然後去到門廊裡,說:「這樣就可以藏了。」為什麼這樣就可以藏了?這個疑問還在我腦海裡打轉,眼前卻已驀然一片漆黑,原來是陳嫣把燈關掉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 18+ 完全的黑暗是可怖的,周圍的一切在霎那間徹底消失了,就連我把手伸到眼前,也無法看到自己的手指。難道真像貝克萊所說的,存在是依賴於感知的嗎? 在這一瞬間,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軀體的真實。倘若通過思想,我只能肯定靈魂的存在,而身體只是觀念裡的幻象,那是不是發生在身體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飽暖,淫慾,衰老,病痛,死亡……這些全都是虛幻的嗎?可它們為什麼會被我感覺到,並自從我出生之日起就與我如影隨形? 我來不及去想這些深奧的問題,因為陳嫣的聲音已經在耳畔響了起來。 「你從一數到一,然後就可以來找我了。」 「你小心,可別撞傷了。」我說。 「放心吧,你這地方跟我們那邊的構造一模一樣,我知道到哪兒去躲你,你現在可以開始數了。」陳嫣說完這話,悄無聲息地融在了黑暗裡。 我木然地數著數,以自己的心跳為頻率,因為這律動還證明著我身體的存在。 一下心跳很快就過去了,數完的時候,我心中竟有些惶惶然的失落。幸而嫵媚的陳嫣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定了定神,開始猜想她會藏在哪裡。 我首先想到的是沙發,可是上面並沒有人,就連沙發的背後也是空空如也。難道是在電視機的下面嗎?我小心地挪過去,伏下身子,伸長了手臂,緩慢地左右畫圈,可是被我的指尖觸碰到的,只有堅實的木和冰冷的牆壁。 客廳裡似乎再無藏身之所,莫非她一直站在門廊裡,根本就沒有動過?不錯,兵不厭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對這個推論頗為滿意,可摸後的結果又潑了我一盆涼水。門廊裡也是空的。我幾乎想要求饒了,但空氣裡若有若無的一絲香水味又給了我希望。那是陳嫣身上令人著魔的氣味,就讓我也像斯萊德中校一樣,來一次「聞香識女人」吧。 那令人顛倒的香味牽引著我的靈魂,我來到了臥室,床上是空的,床的兩側也沒有人。我努力抽動著鼻子,向衣櫥走去。 衣櫥裡果然滿溢著醉人的香味,陳嫣一定在這裡,我興奮地摸著,在我的手指觸到她之前,她的手卻已像蛇一樣,無聲無息地滑入我的腰間,把我緊緊地抱住了。 我有些吃驚,但轉眼間就化作了怦然的心跳,一股衝動從我心底驟然升起,我沿著她的手臂摸到她的臉,抬起她的下頜,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她的唇柔軟而嬌嫩,我卻完全沒有憐惜之心,反而用舌頭強硬地頂開了她的牙齒,肆意地纏攪著她的舌頭。陳嫣沒有避,她也肆意地親吻著我,甚而發出愜意而銷魂的哼鳴。這哼鳴聲讓我益加的亢奮,我來地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頸項,然後不由自地滑落手臂,按住了她的乳房。她仍然沒有抗拒,一聲輕呼之後,反而把胳膊抬起,掛到了我的脖子上。如此,她的胸前就完全是我自由馳騁的天地了。我隔著衣物揉捏著她豐滿的乳兒,她漸揚的呻吟讓我熱血沸騰,我俯下身去,撩起她的吊帶背心,粗野地推開她的胸罩,把她堅挺的乳頭貪婪地含在了口中……溫暖,柔軟,光滑,堅挺……這一切皆讓我迷亂,我的大腦已停止思考,只是反覆地播映著數日前樓梯上的景像那瑩白渾圓的美臀和黑色絲質的內褲。我情不自禁地雙手按住了她的臀部,連番恣情的搓揉之後,我的右手又自然地滑到她的小腹,只稍作停留,就敏捷地探入了她的兩腿之間…… 陳嫣又是一聲輕呼,條件反射地夾緊了雙腿,但只一秒鐘的遲延,她又完全放鬆,任由我的手掌放肆地摩挲。她的內褲是潮濕的,礙事的,我蠻橫地將之褪下,然後將手掌熨帖地按在她的私處,那裡,已是一片濕潤膩滑。我的手指不住地起伏逗弄,陳嫣焦躁地扭動著身軀,呼吸越來越粗重,呻吟越來越勾魂……我再也按捺不住,迅速鬆開皮帶,脫去遮羞的長短布,然後抱起陳嫣,把她牢牢地頂在了牆角…… 陳嫣修長的雙腿緊扣著我的臀部,每每在我發起衝擊時為我助力鼓勇。我輕含著她的舌頭,緊貼著她的乳房,腰下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猛。陳嫣與我同來同去,配得天衣無縫。就在我將要爆發的最後關頭,她卻猛力地將我推開,跪下身去,含住我的陽具,用技巧高明的幾下吞吐引我進入了忘我之境…… 我得承認,那是我擁有過的最激情,最動人的性愛。因為一切都發生在完全的黑暗裡,一種知覺完全湮滅,餘下的知覺卻因此而愈加敏銳。完美的交不僅帶給我肉體的愉悅,更強力地證明著「我」的存在。很多時候,我是懷疑「我」的存在的,只當那時,我深信不疑。 那一次,陳嫣是第二天清晨才離開的,她走的時候,用力地咬了咬我的耳朵,在我喊疼的時候浪笑著說:「下一次,我要你死。」 我不懷疑她有這個能力。 我和陳嫣的關係就這樣不可理喻地由點頭之交一躍而成親密情人。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她發短信,邀她過來相聚,她也時不時給我暗示,求一夜的溫情。我們每次見面的要內容就是做愛,在床上,在沙發,在地,在浴缸,在冰冰涼涼的寫字桌上……我們用盡了各種新奇的姿勢和花樣去追求更大的刺激與滿足,陳嫣甚至繪聲繪色地跟我描述她與從前的男友做愛時的景況,我則興致勃勃地聆聽,完全沒有半點嫉妒或是憤恨。我們的關係是簡單的,原始的,狂野的,但卻是平穩而愉悅的,因為我們都清楚地知道,我們想要的,只是性愛。 耽迷於肉體的日子輕鬆而易過,因為當快感在我們緊張的身體裡奔突時,我們無暇他顧,當快感平復消散時,疲憊又接踵而來,我們輕而易舉地就入了夢鄉。此與彼之間的空隙一閃而逝,那些對人生的憂慮和對生命的思是無法藉機插入的。沉湎於這放縱的愛慾,於陳嫣而言,孤獨和空虛暫得驅散,於我而言,寂寞與苦悶也被截留門外,稍作徘徊。循規蹈矩的理性,讓我們為了明天的幸福,放棄今天的享樂。可是明天是那麼的虛無縹緲,難免讓人患得患失,誰又能確信今天的放縱會帶來明天的不幸?沒有人能言之鑿鑿地作出不可辯駁的證明。也許,正是這不確定,不可知,讓我們對短暫的生命油然而生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 我和陳嫣,只是在聯手反抗這恐懼。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 陳嫣還在我懷裡酣睡,我卻早早醒來,斑駁的陽光與樹影在窗簾上靈動地搖曳,大概,就是他們驚擾了我的美夢。 四下裡還是靜悄悄的,卻有輕輕的敲門聲傳來。這週末的大清早,會是誰呢? 我小心地從陳嫣的頸下抽出胳膊,用薄被蓋好她赤裸而柔美的身軀,然後迅速穿上短褲,來到了門邊。透過貓眼,我看到22的老米站在門外,白色的背心,黃色的短褲,人字拖鞋,手裡還搖著一把蒲扇。他的形象立馬讓我想起了上海的小弄堂裡,在民居外納涼的叔伯們。這個念頭大概也不算是冤枉了他,因為他正是上海人,也已經五十幾歲了。 我頭看了看臥室,門是掩著的,於是開了鎖,探出頭去。 「嗨,老米,你早啊。」 「你早你早,沒打擾你休息吧?」老米笑著說。 「沒有沒有,我正準備起床呢,天亮得早,陽光晃眼,反正也睡不著……對了,你有什麼事嗎?」 「啊……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我們幾個吧,組了個菜組,問問你要不要參加。」 菜組這個名詞我是知道的,就是幾個人搭伙,天不亮就起來,到很遠的農貿市場去批發蔬菜水果,或是蛋禽肉類,來以後再自行分配,這樣做可以省下超級市場賺取的差價。這事一直在進行的,但是老米從來沒有算上我,今天頗有點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感覺。 「這樣啊……好吧,算我一個。」我說。 「那好那好……菜都在下面,要不,你去挑挑?」 「菜已經買來了?」我有些詫異,我還沒表達自己的需要,就直接跳到了分菜這一步,這似乎是不太規矩的事。 「是啊,已經買來了,我們年紀大了,睡得少,不像你們年輕人,賴床。」老米仍舊是笑著說。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老米這話的作用,在於引起旁的話題,可是我並不想跟他糾纏。我跟著老米來到樓下,隨便挑了些他已經分配好的青椒黃瓜之類,另外還拿了兩個又紅又大的富士蘋果。 我付了錢,老米沒有零錢找還。我說算了吧,就那麼一毛幾分的,他卻說不成,堅持一定要找清,爭執的結局,是我不得不同意他遲一些再給我送過來。老米的堅持看來有些迂腐,其實我知道,他是想擺脫上海人精明小氣的傳統形象。 我到樓上的時候,陳嫣還在熟睡,我忽然有哄她開心的衝動,於是下廚,煎好了香腸和雞蛋,並且把金黃的sunny side攤在細瓷碟子上,等著她的光顧。 陳嫣與我配得恰到好處,她在我將一切備妥的時候起了身,來到餐桌前,只嘀咕了一句,「好香啊,好餓。」,就迫不及待地用兩個手指拈起香腸塞進了嘴巴,結果,自然是燙得擠眉弄眼。我忍俊不禁,不由得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她倒打了我一巴掌,說我趁機討便宜。 我陪她吃完了早餐,她卻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還不走嗎?再遲一些,大家都起來了,難免會被撞見。」我說。 「怕什麼?就算撞見了,他們也不知道我昨晚睡在你身邊。」陳嫣壞壞地笑著說,「況且這個時間最尷尬,遲一些被撞到,人家以為我是來竄門子的,現在被撞到,人家會以為是什麼?你說,你說……」 陳嫣說的不是沒道理,其實仔細想想,留下她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甚至被人發現我跟她的親密關係,我們也大可以處之泰然。然而我和陳嫣卻都出於某種理由而不願公開我們的秘密。這個「某種理由」是複雜而纏夾不清的,也許是對這無愛的性帶著一絲愧疚,也許是不願承擔曝光後彼此間無形的責任,也許是唯恐失去結識其他異性的機會……有太多的也許,我無法把他們一一辨清。我想,陳嫣也不能。 「那方玲呢?」我忽然想起了陳嫣的室友,「你不去,她會發現你徹夜未歸。」 「我徹夜不歸也不是第一次了。」陳嫣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地說,「方玲早就習以為常,我會跟她說我在學校趕報告,她不會懷疑的。」 「要我就不相信。」我撇了撇嘴說,「你橫看豎看也不像個會通宵趕報告的人。」 「是嗎?」陳嫣的眼裡閃過狡黠的笑意,「那我就跟她說,我在你家裡,跟你纏綿了一整夜。」 「那她要問你怎麼纏綿的呢?」我問。 「那……那我就鉅細無遺,把我幹的壞事全都說給她聽。」 「怎麼個鉅細無遺法?」我的嘴角泛起了壞笑,「不如,先說給我聽吧。」 「你這個壞蛋……」陳嫣意識到中了我的圈套,揚起手中的咖啡勺就要扔過來。 「別扔,別扔,我錯了,我到洗手間去面壁思過。」我假裝求饒逃命,躲到洗手間裡,打開了淋浴的開關……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七) 有陳嫣在身旁的時光是極易打發的,我拿了一本閒書,半躺在沙發上,陳嫣洗完澡以後,倒臥在我的身邊,慵懶地枕著我的大腿。我們只有目光的接觸和三言兩語的交流,一個上午卻也就這麼輕飄飄地過去了,也許,連一個下午也已經去如黃鶴。厚厚的窗簾遮蔽了陽光的來路,鐘錶又都隱匿在我瞧不見的地方,周圍的一切彷彿是靜止的,只有漸漸鮮活的飢餓感不妥協地提醒著我時間的存在。我想陳嫣也餓了,因為她戀戀不捨地起身,去到廚房裡,打開了冰箱。 「咦?你的冰箱裡怎麼多了這麼多東西?昨天還沒有啊。」陳嫣驚奇地問。 「噢,那是早上從老米他們的菜組裡買的。」我說。 「今天早上?我怎麼不知道?你加入他們的菜組了?」 「那時你還沒醒呢。原本我沒參加他們的菜組,現在也不知道算不算,老米一大早的就來敲門,叫我下去挑菜,我就隨便拿了一點。」 「隨便拿了一點?他們沒問過你想要什麼嗎?」 「沒有。不過也無所謂,我一個大男人,吃什麼都行。」 「那我知道了。」陳嫣蹙起眉頭,憤憤地說,「你這傻瓜,他們肯定是有人出了狀況,臨時拉你湊數呢。這些菜他們留著也是壞掉,所以才找你去收拾殘局。老米真不愧是上海人,算計得比誰都精。」 「算計就算計吧,反正我也不吃虧。」我莞爾一笑。其實我對老米的算計是不以為忤的。他上有高堂,中有病妻,下有兒女,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是順理成章的事,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選擇。我若處在他的境況,興許比他算得還細。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責備他? 我和陳嫣隨便地吃過了午飯,她找了個外面沒人的機會溜自己的寓所去了,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時間又開始變得漫長。在天黑之前,我研究了一下房地產是怎樣地綁架了中國的經濟,熱錢的湧入,貨幣量的增加,通貨的膨脹……一個華麗的泡泡就這樣被越吹越大,大得籠罩了整個中國,炫得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然而,這終究是個女人的夢想,它破滅的時候,會有十幾億人在暗淡的天空下哭泣,也會有一些人在崩塌的廢墟上獰笑。其實整個中國跟我一樣,早已放棄了為明天的幸福而未雨綢繆,而只把今天的愉悅當作生存的唯一指南。當整個民族都陷入這狂熱之中時,我們又有什麼立場去憂國憂民?可是我又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親人,朋友,族人,或歡天喜地,或心甘情願,或走投無路地步入陰謀家們的陷阱,卻在痛過哭過以後,把這說成是人生的經歷與成長。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積極的人在不公平裡拚命掙扎,絕望的人在不公平裡寄望來生。神究竟是怎樣去選擇今世的幸運兒?又是怎樣去創造這個最「完美」的世界?這絕對是我無法答的問題,否則,我就是神。我只是不明白,倘若今天的世界比昨天完美,那昨天的世界為什麼會存在?倘若昨天的世界比今天完美,今天的世界又如何能產生?推論的結果似乎只有一個,就是今天的世界跟昨天並無不同,明天的世界也會跟今天全無二致。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沮喪的答案啊。算了,誰知道呢?也許這些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 布魯斯街的夜悄悄地來臨了,日光散盡之後,沒有人願意在布魯斯街上行走,寂寥而骯髒的街面,雜亂而橫生的野草,讓人懷疑這是一座廢棄的荒城。人的退卻讓氣息奄奄的自然得延殘喘。兔,狐狸,野鹿,在夜色的掩護下坦然地露出行蹤,甚至連呼嘯而過的汽車也不能讓它們驚慌逃散。叢林的原色在此顯現,文明的印記失去尊嚴,這死氣裡孕育出的生機,總讓我看到諷刺與毀滅。動物們完全不必驚恐絕望,在人類迫不及待地用罪惡摧毀自己之後,一切都會物歸原。其實也無所謂什麼「 原」,人做了宰也好,動物奪了失地也罷,對布魯斯街來說,在他背上走過的從來只有兩種生物掠食者和被掠食者。 我在窗前已不知坐了多久,寂寞是我凝視的理由,凝視卻讓我做了布魯斯街的見證。那長長的沉寂,由街頭一直延伸到街尾,由黃昏一直延伸到午夜,若不是紅與藍的喧囂,它會在黎明才告別。 我沒有想到,那些刺目的紅藍是彙集在我們的公寓樓下,一連五輛警車讓我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事了。公寓裡的燈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天井裡傳出人聲,已經有人出去詢問狀況。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八) 我點了一支煙,開了門,站在樓梯邊向下觀望。對面的方玲和陳嫣也出來了,陳嫣穿著睡衣,嫵媚橫生地站在方玲身後,偷偷地向我傳送著撩人的秋波。 警察開始大聲地喊話,說是附近有持槍的劫匪出沒,要我們作,立即返寓所,鎖好門窗。看來要弄清發生了什麼事得等到明天早上了。我到家中,鎖了門,一面在廚房裡抽煙,一面還幻想著陳嫣誘人的軀體。有時候我覺得,這種幻想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強迫症,一種每天都要服用才能維持生命的藥。它幫助我擺脫令人恐懼的哲思以及令人沮喪的生活,彷彿是一支針,正正紮在現實的麻木上,會痛,也給我生命的鮮活。 我只是不知道,這痛與鮮活還能維持多久。 我到臥室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 陳嫣正婀娜地坐在我的床頭,嘴裡咬著一隻發卡,用雙手盤起秀美的長髮。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迷惑地問。 「你們都盯著警察的時候。」陳嫣笑著說。 「你的膽子可真大,你就不怕被人看見嗎?」 「是有人看見了,就是那個喊話的警察帥哥,只要他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陳嫣俏皮地說。 「那方玲呢?你們一起出來的,你沒去,她一定知道。」 「放心吧,她很害怕,早就跑去,把自己鎖在臥室了。」 「她很害怕,那你呢?你不怕嗎?」我一面說,一面坐在了陳嫣的身邊。 「我也怕啊。」陳嫣說,「所以過來跟你一起睡。先說好了,今天晚上你可不許碰我,我明天……」 陳嫣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我已經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人們都比平時早起,聚集在天井裡,嘰嘰喳喳地討論昨晚的大場面。站在人群中心的是住在2的簡傑,看來,他是這次事件的角。 簡傑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身材不高,樣貌平平,最大的特點是成天總夢想著要找一個白人女孩做女朋友。他說白人女孩喜歡身材健壯的,於是就天天去健身房,又說她們喜歡膚色黝黑的,於是就去海灘一連tan了七天,黑是黑了,可脫了一層皮以後,反倒成了黑一塊,白一塊的花臉。他還常去酒吧,每次來,總是口沫橫飛地向我們吹噓金髮碧眼的姑娘們如何跟他搭訕,並且還下了結論酒吧裡的洋妞都喜歡中國人,因為那裡中國人少,物以稀為貴。這個結論是否成立,沒有人知道,但的確是給了他堅持的力量,至少到現在為止,他的夢想還沒有動搖。 簡傑昨天晚上被人打劫了,就在公寓前的停車位。劫匪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他用手槍隔著車窗指著簡傑的頭,威脅他交出身上所有的財物。簡傑嚇得魂飛魄散,把錢包,手錶,手機一股腦兒奉上,差點兒連車鑰匙也扔了出去。劫匪跑了,簡傑忙不迭地奔家裡,哆哆嗦嗦地報了警。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沒有半點曲折,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劫匪動用了槍支。搶劫在布魯斯街上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被搶劫也因此而變得平淡無奇,在這裡住久了,你自然而然就會發展出辨別劫匪的能力,容貌,衣著,姿勢,語言……甚至氣味,都會透露出危險的信息,動物的本能會幫助你逃避敵害,趨吉避凶。然而,總會有犧牲品,否則,掠食者們就會瀕臨滅絕。我希望他們滅絕,可惜事實卻截然相反,掠食者們從來不曾,而且永遠也不會滅絕,如果沒有犧牲品,他們只會愈加窮凶極惡,製造更大破壞與毀滅。簡傑仍然驚魂未定地在唐叔家裡訴苦,我也去了唐叔家,表達我的關心和慰問。 正文 日落布魯斯(九) 唐叔的家髒亂得驚人,到處塞滿了陳舊的傢俱。桌子,櫃子,椅子……多不勝數,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和簡傑還是只能坐在唐叔的床上,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傢俱無用地堆疊在空中。我不明白,唐叔為什麼要收集這些。 「怎麼樣?現在沒事了吧?」我拍了拍簡傑的肩頭,問他。 「不行不行,我想起來還是後怕。」簡傑心有餘悸地說,「那黑洞洞的槍口就指著我的腦門,萬一他一時衝動……萬一槍走了火……萬一……」 「看你以後還去酒吧鬼混不?」我笑著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這是什麼地方,你那麼晚來,不被搶是你的運氣,被搶了也是你活該。」 「對,活該。」唐叔笑嘻嘻地插進了話,「我說小簡,白妞有那麼好嗎?我看你早晚得把小命也搭進去。」 「唐叔,你不知道,白妞真的很漂亮。」簡傑聽到白妞兩個字,頓時又來了精神,「咱們中國女人的臉一個個都跟pia餅似的大,五官平淡,完全沒有立體感,身材也不好,個頭矮不說,還腰長腿短,簡直沒法看。」 「你這崇洋媚外的小王八蛋,要早生幾十年,肯定是個漢奸的命,咱們中國女人有那麼差嗎?沒中國女人能有你呀?」唐叔憤憤地說。 「也不是都差,樓上那個陳嫣就挺漂亮的。」簡傑趕緊扯點話風,陪著笑臉說,「可惜這樣的太少了,不像人家白妞,一個賽一個的標緻。」 「小簡,我跟你說,你找女人吧,白妞也不靠譜,還得找黑妞。」唐叔面帶神秘地說。 「黑妞?為什麼?」簡傑一臉的狐疑,「黑妞有什麼好的?」 「信你唐叔,沒錯的。」唐叔說著,湊到簡傑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真的假的?」簡傑聽完,一臉的迷惑,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當然是真的。」我大概猜到了唐叔的胡扯,忍住笑說,「你唐叔什麼女人沒見過?」 唐叔面有得色,嘿嘿地笑著,抓起簡傑的手掌瞄了一眼,歎了口氣,說:「小簡,就你這樣的,還是找黑妞適,真的。」 「為什麼?」簡傑益發地不解,「我的手跟黑妞又有什麼關係?」 「你連這都不知道?」唐叔說,「男人那玩意兒的長度就等於拇指到食指尖的距離,就你那小爪子,找個白妞也是蝦米游大海,算了吧。」 簡傑聽了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手指黑了臉,我和唐叔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唐叔對女人的確是經驗豐富的。一個廚子為什麼會對各國佳麗瞭若指掌?其實理由也很簡單他不光是個廚子,還是個孤身在外的男人。唐叔從前是軍人,聽說在軍隊裡也曾有過風生水起的日子,後來炒股票賠了大錢,於是偷渡來了美國。他有一個兒子,十年沒見,該是十八歲了,跟他娘住在東北的一座小城裡。唐叔是個有經歷的人,有經歷的人往往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幾乎不會英語,常常是一整天下來也說不了三五句完整的話。這樣的日子是孤獨而苦悶的,也許就是為了打發這孤獨與苦悶,唐叔才養成了定時定點蹲在門前抽煙的習慣。他抽煙的時候,目光是茫然地望著前方,你以為他在看你,其實他眼前全是你無法察覺的幻象。容我大膽地猜一猜,那些幻象一定是關於昨日與家鄉。時間已經過去十年,昨日開始模糊,遙遠,看不清又摸不著,讓人心裡懸吊吊的,而事實上,未來又何嘗不是如此?唐叔晦暗的雙眼,想辨明過去,想看清未來,卻偏偏不忍卒睹無可奈何的現在。因為這個緣故,他的眼神常常被誤解為愛理不理,我經歷過,旁人也都經歷過。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 還是說女人吧。唐叔對女色的愛好是顯而易見的,他常常約我去脫衣舞俱樂部,我也樂於奉陪。我們通常的程序是拿一杯飲料,遠遠地觀賞那些赤裸而美麗的女孩在鋼管上令人叫絕的舞姿。飲料告罄之後,我們會坐到距離舞台最近的地方,手裡舉著零散的鈔票,引誘舞台上的女子。她們會誘惑地爬到你身邊,把你的手放上她們的乳房或是別的地方,在你筋酥骨麻的時候取走你手上的零鈔。這樣度過了幾支舞曲,我們又會退中場,等待風騷的舞女們傾巢而出,坐上你的椅背,爬上你的膝蓋,用魅惑的聲音邀你同去後面的私人房。在燈光昏暗的私人房裡,你可以有節制地對舞女們上下其手,也可以沒節制地向她們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我之所以這樣清晰地描述出歡作樂的程序,是因為我知道,這其實不僅僅是某一個晚上的程序,更是一段漫長時間裡演進的步伐。從最初怯生生的門口觀望到最後老練的包房嬉春,一天一天,一次一次,與慾望征戰,與理智搏殺,得隴望蜀,得寸進尺,終於淪落至此。人生就是如此的殘酷,你總是試圖用高尚的心靈去戰勝邪惡的慾望,今天你勝了,明天你勝了,一天一千天你勝了,你也只是力保不失,但若有一天你敗了,被慾望佔領過的地方就寸草不生。我們嘗試用是與非來構建這個世界,是與非卻不是對等的,有很多事,只能由是而非,卻不能由非轉是,比如青春,比如生死,比如唐叔和我們的生命中那逝去了的一切。 這些年來,唐叔身兼數職,廚師,裝潢,修車,修空調……來來去去賺了不少錢,他有條件離開布魯斯街,但卻一直不肯搬走,或許是想省錢,或許是需要人幫他打電話,或許僅僅就是嫌麻煩……我不否認這些都是理由,可我仍然認為唐叔是在不自覺地懲罰自己。他把自己的艱難幻想成父母的艱難,把眼前的痛苦權當作妻兒的痛苦。這移情興許真能奏效,真能在他不堪重負的時候,把他的負疚感如絲般抽去。 唐叔的床頭有一張照片,裡面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和一個不滿十歲的男孩。唐叔的桌上也有一張照片,剛寄來的,裡面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子和一個十七八歲帥氣的小伙。這兩張照片,單獨看時,各自顯現的是唐叔的妻子和兒子,聯著看時,卻滲透出白駒過隙的時光。那麻桿一般的婦人腰身,已如小水桶般粗細,那如絲如墨的長髮,已被歲月的刀鋒裁去了長柔,點染了風霜。頑童眸子裡的懵懂,已化作少年眼中的憂鬱,樹梢流連的西風,已吹走了屋頂和暖的太陽……一切都不同了,真的不同了,要怎樣才能說服自己,要怎樣才能向人證明,這兩張照片裡的,其實是同樣的人? 這天晚上,我們在唐叔家喝酒,算是給簡傑壓壓驚。6的老湯也來了,四個男人,話說得多,酒也下得快。接近十二點的時候,唐叔,簡傑和老湯都已經醉得東倒西歪。我也不勝酒力,起身告辭,唐叔卻拉住了我,糊里糊塗地跟我說話,一直不停。他說,那兩張照片,其實有一處是相同的,就是他老婆脖子上的絲巾,仍舊是十年前那一抹鮮紅,紅得那麼正,一點都沒變。 我想我是醉了,我辨不清那紅色,只是看到唐叔的眼中,有一縷欣慰,也有一抹淚光。 簡傑還是決定要搬走,他無法停止對白妞的幻想,卻又真正害怕了布魯斯街上的悍匪,權衡的結果,離開是唯一的選擇。我支持他的選擇,也祝福他夢想。一個人,不管他的夢想如何的單純幼稚,如何的荒謬可笑,只要他有一個夢想,他就有一個活著的理由,一個活得士氣高昂的理由。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一) 簡傑搬走以後,這次風波也漸漸平息,公寓樓裡又恢復了往日的沉寂,人們更少露臉了,就算在天井裡遇到,也只是禮貌地一頷首就匆匆擦身而過。這樣的布魯斯街3號,往往是用鴉雀無聲迎來蒼黃的日落,迎來薄如藍紗的月光,迎來街頭街尾縈繞不散的藍調。 我點了一支煙,站在陽台的玻璃門前,用手指撩開窗簾的一角,窺探著夜色中的布魯斯街。在距離公寓不遠的地方,一個內褲露出外褲的黑人和一個骨瘦如柴的白人正低著頭,竊竊私語。那是一個毒品小販在跟他的客戶做買賣。我認識那個毒品小販,因為他曾向我兜售過偷來的贓物。 我並不準備報警,因為這注定是沒結果的事。我的目光轉到公寓的樓下,平時只有蜥蜴光顧的冰冷石階上,今天卻坐了一個男人,是新來的學生徐林。他的出現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在這個場景裡,是不應該有第三者的,何況他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盯著毒販和癮君子。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挑釁,我顧不得思慮太多,逕直衝到樓下,把他拉了天井。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盯著他們看?」我的語氣帶著責備,「他們是毒販和吸毒者,你惹不起的。」 「我……」徐林的眼神有些迷惑,囁嚅著說,「我其實沒有看他們,我只是……只是在發呆。」 「發呆?」我有些意外,「這半夜三更的,你跑到外面來發呆?」 「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徐林說著,用雙手摀住了面頰。他這古怪的答和動作讓我心生疑竇。 「出了什麼事嗎?」我問。 「沒……也沒什麼。」徐林躊躇著說。 「真的沒什麼?如果有事,你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 「真的……真的沒什麼。」徐林有幾秒鐘的遲疑,但還是選擇了掩藏心底的秘密。 我很想幫他,然而我卻更願意尊重他,於是我只能在心底一聲輕歎,拍拍他的肩,叮囑他注意安全,放開心胸。我想,徐林也好,唐叔也好……每一個居留在此的人都一定有一個特別的理由,或許是一個秘密,或許是一段過往,或許是一個正在發生的故事。布魯斯街的夜色完美地掩蓋著這一切,讓它們無聲無息地進行,無形無色地消逝。生命這般地來去,有時候是件痛苦的事,而有時候,倒可能是件幸運的事。 徐林去了,我也上了樓,剛跨進房門,手機就響了起來,是陳嫣打來的。 「你跟新來的小孩說什麼呢?」陳嫣問。 「小孩?你自己才多大?」我笑著問。 「我多少總比他大一點吧。」陳嫣說,「他到底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我也不知道,問了一句,他不肯說。」 「不肯說就算了,管他的,還是說說我們吧。」陳嫣的語聲忽然變得柔媚而誘惑,「今天晚上,你想不想……來我這兒呀?」 「去你那兒?」我的心裡突地一跳,「方玲呢?她不在嗎?」 「她去朋友家玩了,今天晚上不來。」 「那……好吧。」我挑起廚房裡的葉窗,外面闌珊的燈火和沉沉的靜夜給我壯了膽,「你把門打開,我現在就過來。」 由於本人的生活變動,更新可能暫停幾天。請大家諒解。謝謝。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二) 陳嫣的臥室看起來擁擠不堪,卻又井井有條。屋子的中心是一張Queen sie的大床,上面鋪滿厚實的被子,看起來溫馨又整潔。距離床尾不遠的地方放了一張櫻桃木的寫字桌,抽出桌下的椅子,大概正好佔滿床與桌之間的空間,桌面整齊地擺放著各類書籍,其中一本攤開的,是一期的時尚雜誌。再往裡兩步是窗戶,葉窗是放下來的,葉片上有淡淡的積塵,人在屋裡是瞧不見夜色的,自然,夜色也就瞧不見屋裡的人。窗戶的右邊靠牆是兩口很大的旅行箱,嚴嚴實實地塞在通往床頭櫃的狹道裡,看來床頭櫃裡若存有什麼物件,只有從床上才能拿到。床的另一側擠著一張精緻的白色梳妝台,上面密密麻麻地林立著各種名目的化妝品。梳妝台往左是衣櫥,衣櫥的門是緊閉的,我想像著其後那狹小黑暗的空間,一顆心怦怦然地跳了兩下,那裡是我的魂魄和時間的囚籠。 「你傻傻地看什麼呢?」陳嫣問。 「噢,沒有……沒看什麼……」我支吾著說。 「我這裡又擠又亂,比別的女人的房間差遠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跟別的女人比我就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進過別的女人的臥室,但要跟我那狗窩比,你這裡已經是強出一萬倍了。」 「你沒進過別的女人的臥室?我要是信你就是傻子。」陳嫣笑著扔過來一條毛巾,接著把我推進了衛生間,「你先洗個澡吧。」 我頗不情願地脫去衣服,跨進她們的浴缸,原本想草草了事,誰知洗到中途,陳嫣卻赤裸著加入進來,還用腳按下了浴缸的塞子。 現在我一點也不想草草了事了,我愜意地欣賞著眼前這潔白無瑕的軀體,從後面貼上去,感受她的溫度,環抱了她,緩緩地坐進熱水漸漸漲起的浴缸。 我們在浴缸裡足足逗留了一個多小時。我把陳嫣抱進臥室的時候,臥室裡已瀰漫著清爽怡人的麝香味,那是從床頭櫃上的香薰爐中發出來的。在香薰爐的旁邊,陳嫣的手提電腦開著,裡面正播放著溫柔舒緩的星座音樂。這兩樣東西都是我所鍾愛的,它們自然而然地催發著我原本已旺盛如火的情慾。我把陳嫣拋在床上,野蠻地撲了過去,比往常更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我和陳嫣的這一次狂野持續了接近兩個小時,末了,我精疲力竭而又心滿意足地躺在她的身邊,在喘息未定時就已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陳嫣問我,「陽,我好嗎?」 「好,你是最好的。」我說。 「那……你會娶我嗎?」 陳嫣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這一定是個夢。 我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抽煙,煙霧繚繞,繾綣不散,就像是我們對這個世界仍舊依依不捨的靈魂。透過葉窗的格子,我看見老米在天井裡徘徊,最近他常常如此,因為他的老婆又病倒了。我想他不願家人看見自己的愁容,於是一個人在夜裡出來,對著天空,對著大地,排遣自己的苦悶。這顯然不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宣洩方式,因為他已來走了四十多分鐘,倘若他喝酒,我猜他一定會想大醉一場,可惜,喝酒對他來說,已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老米的老婆在幹什麼呢?一定是已經睡熟了吧。若不然,就是跟我一樣,站在廚房裡,隔著葉窗,望著樓下徘徊的老米。 布魯斯街的日落,仍舊是荒涼的蒼黃色,但今天卻略有不同,蒼黃的日光裡摻進了一抹鮮紅的亮彩,那是一輛陌生的紅色轎車,車頂反射著已式微的陽光,扎眼地泊在公寓前粗糙的沙地上。 轎車的人是一個高挑美麗的女孩,她鑽出車門時,我真的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尤其是她那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彷彿讓四周的一切全都黯然失色。女孩的手裡拿著手機,緊張地東張西望著。我聽見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你現在出來,到外面看一看。」 她這是在找人嗎?找誰呢?在這幢公寓裡,誰會有幸結識了她?我不由自地這樣問著自己,只是十秒鐘之後,我的疑問便有了答案。 康宏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他也拿著手機,在他跟那女孩四目交投的一霎那,兩人的手臂都惶然地垂下,時間彷彿靜止了,康宏呆立著,那女孩也沒有說話,然而,我卻分明地感覺到洶湧的情感在我身周呼嘯奔騰。 這兩人之間,一定是有故事的。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三) 我到了家中,點燃了一支香煙,心中恍恍惚惚的,縈繞著一種淡淡的失落。這個不期而至的女孩,讓我忽然之間記起了一個少年時代的夢。 大多數的夢,都只是幻境裡的雲煙,當你醒覺之後,它們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一些夢,它們反反覆覆地降臨,好像生怕你會淡忘,於是隔幾年,隔幾月,甚至是隔幾天就會重來一次,日子久了,你會開始想放下,而它們又是虛無縹緲的,你放不下也扛不起,只能由著它們與你的靈魂共生共死。還有一些夢,夢境會給你啟示,模模糊糊地現出未來的影像,讓你開始相信神諭和宿命,當你醒覺以後,你總是竭盡全力要返夢境,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 做夢的那一年,我十八歲,我夢見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孩,她清新出塵,猶如天使降臨,她溫柔地攜著我的手,帶我走過星與海,雨和風,天與地,當我們在落日前小憩時,她靜靜地凝望著我,用恬淡的笑容承諾我一生一世。我的心裡充盈著一種奇異的幸福感,我覺得我終於明白什麼是真愛,我願意為那女孩的微笑獻出我所擁有的一切,財帛,愛情,青春,甚至是生命。在夢的結尾,我躺在一座古希臘的祭壇,握著女孩的手,平靜地等待著利刃加身,我知道我將要作祭奠,祭奠之後,愛的信仰永不磨滅…… 這冥冥中的記憶,在今天被喚醒了。 她叫林菲,她在康宏的公寓裡住了三天。這應該是無比幸福的三天,因為我每次撞見他們,他們的臉上都帶著讓我嫉妒的微笑。我得承認,我喜歡這個女孩,可是我並不想佔有她,我希望她笑得多一點,再多一點,因為每當她笑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會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這種感情,就如同懵懂少年對愛情的憧憬,又好似經歷年月之後對愛情的領悟。又或者,這二者皆不是,而是當年那離奇夢境深植我心的神秘啟示?我真的分不清,也不想去分。 三天以後,林菲走了,我的心裡竟有淡淡的悵然。我在廚房裡點了一支煙,煙霧繚繞,那輕飄飄的煙霧把我輕輕淺淺的愁緒帶到天花,但卻再無去路。我望著堅實的牆角,想起了唐叔和strip club裡面的裸女。 唐叔在家,意外的是,康宏竟然也在唐叔的家裡,他們坐在餐桌前,桌上擺滿了空酒瓶。 「唐叔,你好哇,喝酒也不叫我。」我忿忿地說。 「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嗎。」唐叔陪了個笑臉,「來來,搬張椅子坐下,咱們來整個痛快的。」 「今天這酒喝的是什麼名目呀?」我一面搬椅子,一面問。 「沒什麼名目,想喝就喝兩口。」唐叔說著,偷偷地斜了康宏一眼,算是給我打眼色。 我不禁有些愕然,再轉眼打量康宏,他低著頭,臉色陰鬱,從我進門起就沒望過我一眼。 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了?我的心裡有些犯嘀咕,直覺告訴我,康宏低落的情緒一定跟林菲有關。我坐了下來,唐叔為我斟滿了酒杯。 這頓酒喝得是冷清而鬱鬱的,因為康宏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仰脖子灌酒,我和唐叔顧及他的情緒,也都噤若寒蟬。時間過去不久,康宏已經醉了,唐叔也醺醺然有了七分酒意。我開始不停地給唐叔灌酒,因為我忽然意識到,康宏這樣的人,是極不容易情緒失控的,今天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應該在唐叔醉倒之後,從康宏的口中瞭解一些他跟林菲的變故。 唐叔很快就不省人事地躺在了床上,我開始試探康宏,一點一滴,從他零碎而意識混亂的隻言片語中構建起他跟林菲的過往。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四) 康宏是一個孤兒,這個身份讓他自卑,也讓他自強,他考上了大學,在大學裡認識了林菲,兩人相知相戀,還約好一畢業就結婚。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又分了手,林菲遠走美國,幾年後,康宏也來了,二人的重逢便是我目睹的那一幕。康宏以為可以追從前的一切,可惜,物仍在,人已非,林菲已經嫁作了他人婦…… 我從康宏的口中獲知的信息就只是如此。我有些懷疑是我聽錯了,因為我見證了他們的重逢,在那一刻,我分明地感覺到兩個深深相愛的人。 幾個月後,我得到一個去費城出差的機會,原本我可以拒絕的,可我忽然想起了林菲,她在費城工作。我並不知道她的,在茫茫人海中撞見她的機會更是渺不可微,可是,若我真的遇見她……若我真的遇見她……也許,就能證明一些事了吧。 費城是一座灰暗陰霾的城市,我有閒的時候,就在林立的廣告牌下,川流的人群裡盲目地遊蕩,我想遇見什麼,我想證明什麼,我自己也漸漸模糊。 同樣的事,我似乎曾經做過一次,那時我還在念大學。我在未名湖畔來地徘徊,等待一個人的出現,或者,等待她的不出現,無論最終的結果是證是還是證否,我都有了一個答案。 我終於是沒能遇見林菲,然而老天爺卻以另一種方式提示著我跟康宏和林菲的牽連。在我臨走的前一天,我在賓館的大堂裡遇見一個不太會說英文的年輕人。我幫他che,於是順理成章地聊了起來。 「先生貴姓?」他問。 「我姓孟,叫孟陽。」我說。 「孟先生,謝謝你了,我叫沈傑,這次多虧你了,早知道我就多讀幾天英文,免得如今出洋相,丟了咱們中國人的臉。」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我就不想學英文。」我說,「等咱們國家夠強了,就讓這幫高鼻子的全都學中文,讓他們費工夫去。」 「呵呵……孟兄是個爽快的人。」沈傑笑著說,「不如到我的房間去,咱們多聊一會兒。」 我正閒著無事,於是答應了他的邀請。他的房間是4,離大堂只有幾步,我進了他的房間,不客氣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孟兄從哪裡來?」沈傑一面擺弄著咖啡機,一面問。 「我從佛州過來的,出公差。」我說。 「佛州?佛州是個好地方啊,一年四季陽光明媚……說起來,我也有個兄在佛州讀書。」 「是嗎?他叫什麼名字?佛州就那幾所學校,說不定大家都是認識的。」 「他叫康宏,今年的新生,我想孟兄多半是不認識的了。」 「康宏?」聽到這個名字,我頗感意外,世界是如此之大,可你遇見的卻往往是那些與你有聯繫的人。 「怎麼?莫非孟兄認識他?」 「哪止是認識,他就住在我樓下,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我違心地補上了最後的一句。 「是嗎?那真是太巧了,難怪我跟孟兄這麼投緣。」沈傑興奮地說,「康宏他最近怎麼樣?還好嗎?」 「這個……我想不太好。」我說,「最近他的精神很差,情緒很低落,我猜是跟他女朋友有關係吧。」 「還是為了林菲。」沈傑皺起了眉頭,「這小子,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放得下……孟兄,康宏是我換過命的兄,請你一定幫我照顧他,我一定會報答你。」 「沈兄你別這麼說,康宏也是我的朋友,我也很想幫他,可是……你也知道康宏那個人,他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我們什麼也不知道,真的是想幫也幫不上。」 「是啊……他這個人……」沈傑喃喃地自語著,在屋裡來地踱了幾步,轉過頭問我,「孟兄,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幫他?」 「我覺得,起碼得知道他跟女朋友之間究竟是怎麼事,才比較容易開解他。」 「這個……」沈傑沉默了幾秒,彷彿是下了決斷,「我可以告訴你。」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五) 沈傑為我倒了一杯咖啡,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孟兄,在我說康宏和林菲的往事之前,先要告訴你一件事。」沈傑望著我,略有猶疑,「我……是道上混的,也就是黑會。不過孟兄你不用害怕,我們除了賺錢的方法不法之外,跟普通人也沒什麼別。」 「是的……黑會既然存在,總有它的理由,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的。」我壓著心頭的驚詫,不動聲色地作了應,「沈兄請繼續。」 「孟兄,看來你並不介意我的身份,那我就繼續了……我和康宏都是孤兒,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可是,他比我努力,也比我聰明,十八歲的時候,他考上了重點大學,可我只能在外面混黑道。」 沈傑說著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他在大學裡認識的林菲,她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一點都不嫌棄康宏的出身,還關心他,全心全意的愛護他,甚至,要在畢業的時候就嫁給他……康宏想要給林菲一個盛大而難忘的婚禮,他說林菲對他已經沒有任何要求,他不能連這件事都虧欠她。可你知道,我們都是孤兒,他平時半工半讀,已經很辛苦,哪來的那麼多錢?正巧當時我大哥要我去中緬邊境帶一批毒品,我覺得是條賺快錢的路子,就拉他一起……」沈傑說著,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內心掩藏著很大的痛苦。 「我不該害兄的……他也是鬼迷了心竅,為了林菲,竟然鋌而走險。我們順利地帶了那批毒品,可事情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最終的結果,我們不但成為兩個幫派爭鬥的犧牲品,還被迫染上了毒癮……」沈傑說到這裡,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後才接著說,「康宏覺得自己完了,他說不能連累林菲,於是毅然決然地跟林菲分了手。林菲不知道原因,非常傷心,畢業之後就離開了中國……康宏根本放不下林菲,自暴自棄,借酒澆愁。我不忍心看著他消沉下去,於是勸他來美國找林菲。他拒絕,說染上毒癮是一輩子的事,他不能害了林菲。我跟他說,兄,當年我們去緬甸,你為了她,連死都不怕,難道今天竟然怕戒毒嗎?康宏聽完沒有說話,呆呆地站在窗前,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他真的開始戒毒,兩年以後,他不但戒掉了毒癮,還考了什麼托福,GRE,來到了美國……他為了林菲,承受了多少痛苦,只有我最清楚,我親眼看著他在水泥牆上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親眼看著他在地上翻滾掙扎,被碎玻璃片扎得渾身是血……他告訴我林菲已經結婚了的那天,我聽見他在電話的那頭哭,這麼多年來,我從沒見過他掉一滴眼淚,就算是被四支槍指著頭,被人打得血肉橫飛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他掉一滴眼淚。他對林菲的感情,是任何東西也無法替代的,林菲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的命。」 沈傑用平靜的語調為康宏對林菲的感情作了總結,我卻無法平靜地去接納這個總結,感動和震驚在我心中來地激盪,我不由自地問自己,會不會如此地去愛一個人。 我想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於是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徘徊,追那當年身著白色衣裙的女孩,然而,四周卻好像是無盡的蒼茫和重複如迷的路。我滿心惶恐,無所適從,幸而沈傑的語聲將我喚現實,「孟兄,康宏是我兄,本來這次來我是應該去看他的,可是,一來我有事脫不開身,二來,我也不想他再跟我這種人有任何的瓜葛。我拜託你替我好好的照顧他,將來如果你在中國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為你辦得妥妥當當。」沈傑說完,誠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口應承了沈傑的要求,因為從沈傑的敘述中,我不只看到康宏對林菲的摯愛,也看到林菲對康宏的深情,我知道,只有康宏過得幸福,林菲才會幸福。 我願意為她的幸福做一些事。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六) 第二天清晨,天氣仍然是灰濛濛的陰霾,我早早地來到了機場,無聊地坐在候機廳裡等待,時間過得很快,在我無法控制的知覺裡,一閃而逝。在臨入閘的最後一刻,我頭再望了一眼這晦暗的城市。在遙遠的角落裡,有一個女孩的背影在我的眼中掠過,消失。 我有種感覺,那就是林菲。 飛機輕飄飄地游離在費城與佛州的雲海間,從舷窗望下,人世渺於白茫茫的煙氣之外,恍恍惚惚之中,自己好像脫離了紛繁的紅塵,而坐在神的旁側,以一種跳出三界的目光去看待人生的離。這種坦然奇異地延續著,讓我於此時此刻,關心旁人的命運遠勝於關心自己的命運。 我試圖找出林菲結婚的原因,因為這對比於她對康宏的感情,似乎是一件很不情理的事。冥思過後,我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絕望,因為她太愛康宏,所以為他燃盡了所有的愛情,徹徹底底,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在灰燼中涅磐重生的火種。既然愛已成灰,那與什麼人結,就不再是一件值得慎重的事。 這只是一個全無根據的猜測,而我,卻為此而哀傷。 來以後多日,我的心還彷彿飄蕩在高遠的雲端,籍由那高遠去眺望林菲所在的城市,找她出沒於人海中的背影。醒時,夢中,同樣是山重水復的迷途,那個在兩個世界裡來來往往的身影,就隱約在煙水縱橫的深處,讓你時時刻刻地感覺到,卻怎麼也無法走近。 我不是一個會輕易愛上別人的人,也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然而,人生中卻有一種無奈當事之時,不由你選擇,也不需要你相信。 我時常下樓去,到徐林和康宏的公寓裡坐一坐,閒聊幾句,藉機感受一下康宏的情緒,他似乎已漸漸從憂傷中走出來,把往日的一切都放在了身後。然而,我卻知道,那些往日並未遠走,而只是在他背上的行囊裡稍作停留。 與康宏相比,徐林是一個簡單得多的年輕人,隨著我們往來的增多,他對我的信任也與日俱增,我們開始談及一些私人的話題。 男人的私人話題,大抵離不開女人,而在酒後聊女人更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徐林帶著幾分醉意跟我說,他已經二十六歲了,可是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幾年之前,曾有一個女孩向他表白,可是他卻拖泥帶水地錯過了機緣。現在,他覺出了那女孩的好,可那女孩已經有了男朋友。 世間的愛情故事都如此的相似,無非是曾經與錯過。 我跟他說,暗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他卻認為暗戀也可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個陷入情的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說服的,實際上我也並不打算說服他,因為他必須自己去掙扎,去痛苦,去擺脫,才能夠成長。 在我跟徐林聊天的時候,陳嫣給我打了電話,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給我打電話了,我幾乎以為,她已經厭倦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照例給她留了門,然後趴在床上看書。她悄悄地潛行到我身邊,然後跳到了我的背上,在我耳邊興奮地說:「你猜怎麼著?」 「什麼怎麼著?」我摸不著頭腦。 「我今天去面試了。」陳嫣說。 「面試?你畢業了嗎?」 「沒有,面試intern,你猜怎麼樣嘛?」陳嫣急切地說。 「看你這麼興奮,自然是人家要你了。」 「那還用說嗎,我這麼聰明,他們不但要我,還給我五萬的年薪。」陳嫣說著,翻身躺在了我身邊,眉花眼笑。 「好啊,太好了。」我也笑著說。 「你也覺得好吧,我跟你說,他們的報規模挺大的……」 「噢……我是說……」我在陳嫣喋喋不休之前壞笑著打斷了她,「我是說你情緒這麼興奮,今天晚上可好了……」 「啊……你這個壞傢伙,看我怎麼收拾你。」陳嫣說著把頭埋進了我的脖子,輕輕地呵著熱氣。她知道我怕癢,我不能自制地笑著,掙扎著,抽出手臂,把手指放在了她的肋骨上。陳嫣立即投了降,因為她也怕癢。我得意地翻過身,把她壓在身下,現在我要對付的,只是一隻任我欺負小貓。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七) 也許我錯了,這隻小野貓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好對付,她與生俱來的難馴野性讓我在反抗與征服中耗盡了氣力。我虛軟地躺在她身旁,聆聽她起伏的喘息,這單調的聲響,在我耳邊反覆地重述著人生的枯燥與窒悶,由劇烈而細弱,由細弱而虛無…… 在虛無之中,彷彿有人不停地問我,「陽,你愛我嗎?」我沒有答,只是沿著那聲音一路奔跑著,追,追…… 時光一天天地走遠,或者,我們一天天地走遠,在我們身後,往日的灼熱漸漸消逝,在我們身前,金色的秋陽憊弱無力,布魯斯街的黃昏在西風中倍顯荒涼。 我在廚房裡抽盡了煙盒裡的最後一支煙,夜已如濃墨,街頭街尾的藍調穿過厚重的夜色,悠悠地繞在我耳邊,一絲一縷,勾起許許多多的往日。我想,不會只有我一個人陷入憶,於是我去了徐林和康宏的公寓,我想藉著無所事事的喧囂,讓自己,也讓康宏和徐林衝破記憶的牆。 我剛落座,門口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徐林開了門,來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精緻的眉眼透出江南的韻味,然而,她卻偏生是北方人。她的名字叫湯珊,是隔壁老湯的女兒,也是老湯來美國的原因。 老湯從前有一個令很多人艷羨的身份東北某政府機關的黨委書記,但他卻為了照顧未成年就來美國唸書的女兒而放棄了仕途,在美國當了一名沒有身份的壽司師傅。移民局查得緊的時候,老湯躲在家裡不敢上街,經常是一連數日也沒有工開,因為這個緣故,他也跟唐叔一樣,時不時做一些幫街坊四鄰修車的活兒。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我這個旁觀者也看得心驚膽戰。有時候我會想,老湯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這個疑問是不會有答案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珍重,或許是財富,或許是名聲,或許是情義……如何去選擇,如何去衡量得與失,旁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的。 湯珊輕聲地說出了來意,今天是週末,她跟同學想到down town去玩,但是只有兩個女孩子不敢去,所以來找徐林和康宏陪同。這個理由讓我頗感驚詫,因為在我看來,這就是兩個女孩在動地追求兩個男孩。徐林的反應也透顯出他內心的意外,他愣了幾秒鐘,才怯生生地應說,要去問一問康宏的意見。 康宏的意見是鮮明而果決的,只有兩個字,「不去。」 徐林沒有直截了當地轉達康宏的意思,他用理的借口委婉地推辭了兩名女孩的邀請。 湯珊走了,帶著勉強的笑容也掩飾不住的羞窘和失望。我不禁有些同情她,也因此而對康宏和徐林的不解風情忿忿不平。 「你們倆也太過分了吧,你看人家女孩多難受。」我說。 「她難受她的,不關我的事。」康宏說。 「也不要這麼說嘛。」徐林說,「人家女孩的面子薄,的確是不太好過的。」 「我們不是她們的男朋友,也沒有看上她們,為什麼要陪她們浪費時間?」康宏說,「這不只是浪費我們的時間,也是浪費她們的時間,我覺得直截了當地拒絕並沒有錯。」 「這麼漂亮的女孩你都看不上,那什麼樣的你才能看上?」我望著康宏的眼睛,這樣問他。我想藉機試探出他對往日已放下了多少。 結果是讓我失望的,康宏低下頭,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裡,還是只有林菲,還是只有執著的痛苦。 徐林去洗澡了,我也起身告辭。但我並沒有家,而是膽大妄為地步行到半英里以外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漫卷塵砂的風讓我無法點燃一支煙,但卻讓我想起了林菲來到的那一天,想起了那曾在我身畔奔湧的情感。記憶的浮沙在這奔湧中紛散,真相還不見蹤影,我卻忽然之間起了疑念康宏是一個為了林菲什麼都敢做,什麼都願做的男人,倘若林菲是痛苦的,他怎能坐視不理?難道我猜錯了,此刻的林菲竟然是幸福的嗎?她的到來,只是為了跟往日說一聲再見嗎? 這個推論竟令我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到家,躺在床上,朦朧之中又見到了身著白衣的女孩,我拉著她的手,走過星與海,走過晨與昏,在紅彤彤的落日之前,她歡笑著,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她的身影將要消失在天地的盡頭,我卻仍然沒有挪動追隨的腳步,也許,就這樣在她的自由與歡樂裡坦然地放下吧。 可是,當她走了以後,我的目光應該望向哪裡?我是不能頭的,頭是夢境的黑暗,驚醒是現實的黑暗。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八) 週末的早晨,布魯斯街3號的住客們難得地聚在天井裡,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民與法制。這是個極罕見的論題,我懶散地站在天橋上,打著呵欠,漫不經心地聆聽他們的爭執。幾分鐘之後,我開始明白,原來這次論政的誘因,是的方靈出了事。她帶領著十幾個信徒在公園裡練習某邪功,結果被不知名的人襲擊,用小石頭把她的腦袋砸開了花。關於某邪功的議論,我素來是沒有興趣參與的,於是仍舊是到屋裡去睡大覺。 一天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在這一天裡,Fang Ling兩個字卻彷彿是糾纏著噩運的魔咒。傍晚的時候,我又從陳嫣那裡聽到另一個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方玲跟她的男朋友在電話裡分了手。這時距離她來到美國,剛好是一年。我曾經聽到過一種說法,愛情的保鮮期只有一年,分隔一年或是儲藏一年之後,愛情就會變質,無論多麼相愛的情侶都會分道揚鑣。從前,我以為這只是不值一哂的戲言,如今,我卻為這戲言找到了依據。 愛情是如此的脆弱嗎?我曾從前人的著述和父輩的口傳中見到過,或是聽到過許許多多海枯石爛,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然而,在我所生存的活生生的現實世界裡,至死不渝的愛情卻彷彿是絕了種,不可遇,也不可求。愛情,已不再是一件值得去經營的事,綢繆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會讓人有一種生活在手工作坊時代的錯覺。如今的愛情,應該是像iphone裡的mp3一樣,可以隨時下載和刪除,只要你付得起權費,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擁有,最時髦的拷貝。科技進步和財富積累給我們帶來了副作用,也許,是我們擁有得太多,世界繽紛耀眼,叫人應接不暇,所以我們才忘記了如何去欣賞簡單和純淨的美麗。 一瓶純淨的水,放在不起眼的牆角,一年過後,仍然是一瓶純淨的水。而一瓶滋味甘美的果汁,置於華美的餐桌,數日之後,卻會腐壞變質。以此來形容愛情,也許正恰如其分,純淨的愛是長久的,永存的,而摻入了雜質的愛,到底還能夠保留多長時間? 這一切只關乎時間嗎?哲人們說,時間只是知覺裡的幻象。這幻象卻彷彿是愛情的殺手,尤其是當它與距離狼狽為奸的時候。我這陳述很可能只是幻象裡的臆想,也許,我們只是習慣了把所有的過錯和不幸都歸咎於時間,如此,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忽略不斷發生的事件。時間是不存在的,當零零散散的事件總和成我們不願看到的後果時,時間卻可以被拿出來當作替罪羔羊。 方玲的臉上看不出悲傷,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可能已經學會了如何去掩飾自己內心的感受,又或者,其實她的愛情也已經過了保質期。 我寧願相信是後者。現實的殘忍和自己的過失往往是無法承受的,還是讓我們去相信時間,把所有的遺憾與不幸都歸咎於時間吧。 方靈頭上的傷漸漸地好起來了,方玲心上的上也漸漸地好起來了,生活的波瀾雖然是緩慢地,但又是不可抗拒地平復下去。平靜的日子從沉靜的布魯斯街安靜地滑過,就像貼著船舷,放進大湖裡的魚,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也許寧靜是一件好事,可長久的寧靜卻會讓人膩煩,在這條街上,會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已經厭倦了平淡繁瑣,週而復始的生活? 拿破侖崛起,歐洲戰慄,那樣的毀滅與否定,大概不再會猝然降臨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所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絕大多數還是理性的沉默與寧靜,然而,我們的感知卻是有限的,在我們的感知之外,變化永恆地醞釀著,進行著。 這天的黃昏,我剛到家裡,耳邊就響起了短促的敲門聲。我開了門,唐叔站在外面,在他身後,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 正文 日落布魯斯(十九) 我有些詫異,把他們讓進門坐下以後,唐叔給我介紹了那個陌生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王明明,廣東人。我仔細地打量了這個不速之客,她大概三十六七歲,模樣長得挺標緻,皮膚白皙光滑,只有眼尾些許的魚尾紋,銘刻著她逝去的青春。 她是個很開朗外向的人,當她看到我掛在牆上的以陳嫣為模特的人像攝影時,失聲地叫了起來,「哇,好靚哦。這是你照的嗎?」 「是啊,是我照的。」我有些無措地說。我對她的外向還不太適應。 「哇,真是……真是好靚哦,你什麼時候幫我照呀?」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無奈地望著唐叔,唐叔微笑著發了話。 「你就別煩人家了,小孟很忙的,哪有時間給你照呀?再說了,就你那模樣,照出來能有人家小姑娘漂亮嗎?」 唐叔這話顯然沒起作用,王明明仍舊是望著我,完全不理會唐叔的揶揄,「你說呀,你什麼時候給我照?」 「這個……總有機會的……」我沒想到她是這般地咄咄逼人,只好尷尬地支吾著。 「小孟,你別理她,我們這次來,是想問你個事。」唐叔說。 「什麼事?我能幫上忙嗎?」我趕緊接過了話頭。 「是這樣的。」唐叔說,「我當廚師也當了這麼多年了,現在想出來單干,跟小王開一家中餐館,你不是懂易經嗎?你幫我佔個卦,看看這路子走不走得通。」 聽完唐叔這話,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想起了幾個月前的一天半夜,唐叔打電話給我,風急火燎地要我給他佔上一卦。我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他是躊躇在賭場裡,拿著剛剛贏來的幾十萬美金,求問自己的前途。 我已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我只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唐叔把贏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又輸給了賭場,財富成了過眼雲煙,收穫的,只是得到時的喜和失去時的悲,以及那得失之間的人生難測。唐叔大概是不甘於這個結局的,所以隔天又去了一次,這一次,他一夜之間輸掉了兩萬多塊。唐叔來的時候,氣色很難看,在屋裡整整昏睡了一天。他失去了很多錢財,帶了很多疲憊與心灰,看來是極背運的事,可我反而覺得,他的人生因此而完美起來。 唐叔後來很少去賭了,但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次經歷,讓他更加地篤信起人的命運來。命是無法改變的,運卻可以通過三枚錢幣去偷窺一二。可是,這樣算不算是作弊呢?倘若真有神靈和命運的話,那神靈會眷顧作弊的人嗎?也許神的全能早已洞察了我們作弊的企圖,於是製造出我們窺見了命運的假象,讓我們在竊喜之餘渾然不覺自己仍然深陷在命運的迷途裡,從而歡欣鼓舞地踏上那條其實從來不曾改變過的路。 唯一的改變,若有的話,大概就是歡欣鼓舞四個字,既然這條路是注定要走的,歡欣鼓舞總遠勝於垂頭喪氣,倘若三枚硬幣和一段古文能夠讓一位朋友充滿希望和力量,我不介意去做這件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事。 我給唐叔佔了一卦,卦象平平中透著艱難。我抬起頭來,察言觀色,想要更多地瞭解唐叔和王明明的關係,並以此來衡量我說的每一句話是否會影響他們倆將來的關係。 他們都神情緊張地望著我,我實在分辨不出他們的緊張究竟有什麼不同,於是我將卦中的好處神采飛揚地誇顯出來,卻把卦中的惡處輕描淡寫地掩去。 王明明鬆了一口氣,唐叔也鬆了一口氣,他們的臉上泛起笑意,好像是看到了光明而美好的前途,而我的內心卻忽然升起一種負疚感,彷彿是我用謊言操縱了別人的命運。 在我略有些失神的時候,唐叔跟王明明輕聲地說了幾句話,王明明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一面向我告辭,一面還不停地叮囑我改天一定要給她照相。 我虛與委蛇地應承了她,並送她出了門口。屋子裡只剩下我和唐叔兩個人,我開始猶豫要不要把剛才隱而未言的卦辭告訴他。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 「小孟,你過來。」在我躊躇的時候,唐叔開了口,「你老實跟我說,剛才是不是還有些話沒說出來。」 唐叔的敏銳讓我有些意外,我決定把占卜所看到的艱難也完整無缺地告訴他,就算那只是假象,我也應該給他假象的全部。我不是神,我不能把自己放在神的高度,一廂情願地為他作出人生的決定。 「看起來還是挺難的……」唐叔聽完我的陳述,沉默半晌之後,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 「占卜的事是不能全信的。」我說,「那些卦辭都是一些怎麼解釋都有道理的說法,況且易經占卜的初衷也並不是要給你結果,而只是提出應對困境的態度和方法。萬事開頭難,我相信憑著唐叔你的廚藝,餐館一定會紅火起來的。」 「希望是吧。」唐叔說著歎了口氣,「人的力量始終敵不過天,要是真的沒那個命,也只好認了。」 「唐叔你別這麼說,命運只是虛無縹緲的事,信則有,不信則無。當成娛樂就好,太認真就沒有大意思了。」 「小孟啊……」唐叔的語氣有些沉重,叫了我的名字又默然了片刻,「你別不信命,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活明白了。」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命運,年少的時候,我是一丁點也不信的,反而崇尚「人定勝天」的豪言,如今,也許是遭遇了太多的不如意,對現實和人生的無力感讓我低下了頭,卑微地站在命運面前,大概,距離臣服的日子已不遠了。 「小孟,你再給我卜一卦。看看我跟小王不。」在我思的間隙,唐叔又插進了話。 「唐叔,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說完,疑惑地望著唐叔。 「這你還瞧不出來嗎?其實也沒啥,就是給自己找個伴。」唐叔說。 「那……夫人那邊怎麼辦?」我吞吞吐吐地問,「你兒子呢?還讓他過來唸書嗎?」 「兒子還讓他來,老婆就……就算了吧。都這麼多年了,感情也淡了,我看……她那邊也應該有人了。」唐叔說。他在笑,笑容裡卻帶著故作輕鬆的苦澀。 「噢……」我木然地應了一聲,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對唐叔的這個說法並不驚詫,反而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時間這個劊子手,不但處決了愛情,也斬殺了婚姻。世界的構成之中,如果沒有時間,那該多美好啊……然而卻又不對,我們的一生當中,或多或少總有過悔不當初的感覺,總有過到過去的奢望,時間的存在,是這奢望的唯一希冀。 「唐叔,我……我不會卜婚配。」我說。我意識到唐叔對命運的期盼太重,我,或是我手上的三枚錢幣已經承托不起。 「是嗎?」唐叔有些愕然,但轉眼間就恢復了平靜,「其實……也不需要占卜了。」唐叔說,「都這把年紀了,得來就一輩子,不來也就那幾年的事。算了吧。」 唐叔這話讓我鬆了一口氣,但卻心中鬱鬱地,像壓著一塊石頭,因為他的眼神,語氣,讓我看到的是一種妥協與放棄。 倘若如何去過完剩下的日子成了人生的唯一目標,那人生還算是有目標嗎? 唐叔走了,在布魯斯街蒼黃的暮色裡,他的背影顯得遠比平時蒼老和蹣跚。我目送他離開之後,在廚房裡點了一支煙,煙霧裊裊地飄在空中,就彷彿是唐叔照片裡的那抹鮮紅,殘忍地褪去了顏色。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一) 這一年的聖誕節,陳嫣去了洛杉磯看朋友,已經有六天了。有時候我會想起她,特別是當我從衣櫥裡拿取衣物的時候。有時候我卻會忘記她,一個人在家裡徘徊,從廚房到臥室,從臥室到廚房,僅以此來打發無聊賴。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彷彿從來沒有旁人來過。 我應該做點什麼來打破周圍的沉寂,可是做什麼呢?我從衣櫥裡取出風衣,漫無目的地出了門,布魯斯街上人跡寥寥,荒涼從街頭漫捲到街尾,一如既往。那些破敗的建築,生硬地排列在我的視野裡,就好似我然無味的生活,由此及彼,由彼及此,除了日漸腐朽,再沒有一絲改變。 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驚怖的事啊?長久以來,我竟然就這樣漠然地見證著我的生命和布魯斯街一同朽敗,老去,靜靜地,甚至沒有一絲聲響。 這突出其來的意識讓我再也無法忍受,在這個原本應該享受平靜的日子裡,平靜卻成了與我殊死相搏的敵人。 我不擊碎他,他就會擊碎我。 我帶著滿腔油然而生的恐懼駕車去了機場,我要逃離這座城市,哪怕只有一天。 機場裡沒有多少人,這也不奇怪,若不是情非得已,誰會在這一天四處奔波?我在機場的一角坐了下來,茫然地望著四周,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哪裡,這迷惑其實已在我心底繾綣了許多年月,只當此時此刻,卻忽然間清晰起來。 我長時間空洞地凝視著前方,直到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闖進我的眼角。 在機場的另一個角落,我竟然看到一個彷彿是林菲的女孩。這是我的幻想嗎?我不由自地站了起來,緩緩地去到她身邊,駐足打量。女孩有些詫異地抬起頭,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臉。 我曾在夢境中,現實裡,苦苦地追過這張臉。我彷徨在睡夢之中無路可去的虛無,躑躅在費城街頭陰雨綿綿的晦暗,神從來不曾向我證明過什麼。當我幾近絕望之時,神卻又將她神秘地安置在機場的一角,讓我在一個全無防備的意外裡與她相遇。我開始迷惑,她,到底是不是那個我覓已久的人? 「林菲……你好。」我有些語無倫次地開了口,「你……你還記得我嗎?我們曾經見過幾面的,在布魯斯街3號。」 「我記得你,你叫孟陽,住在康宏的樓上。」林菲的嘴角顯出禮貌的淺笑,這淺笑是明麗的,但卻更顯出她容色裡的憔悴與疲憊。她在應我的同時,眼神散亂地打量著周圍,我意識到,她可能是在等人。 「你在等康宏嗎?」我問。 「噢……不是的,我……我不是在等人,我只是……只是路過。」林菲吞吞吐吐地說。 她這答案讓我頗有些意外,直覺告訴我,她說的並不是事實。 「那……康宏知道你來嗎?」 「他不知道,我……我只是停留半個小時,所以沒有告訴他。」林菲說。 這明顯是個謊言,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去什麼別的地方會需要在這裡轉機,可我並不想去戳穿她的謊言,因為我忽然間明白,她想做的,其實只是走近一個人,然後停留在他的視線之外。 「那……接下來,你要去哪裡?」我問。 「我……去紐約。」林菲環顧著四周,給了我這個大概是臨時看來的答案。 「噢……祝你一路順風。」我應了一聲,祝福了她,也告辭了她。我想她的世界裡,並不需要我的存在。她需要的,只是一段短暫或是漫長的時間,去憶,去憧憬,去掙扎……然後,去抉擇。 我曾經以為她是痛苦的,也曾以為她是幸福的,然而此刻,我卻想把自己隔離在她的痛苦與幸福之外,靠自己去打破這荒誕無聊的生活,在絕望之前或是之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買了一張last minute的機票。我原本漫無目的,所以我選擇了我在機場裡聽見的第一個地名紐約。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二) 來美國已經數年了,我對紐約已有太多的耳聞,自由女神,雙子樓廢墟,曼哈頓,布魯克林,世界金融中心和犯罪天堂……如此種種的描述,卻無法給我清晰的紐約印象。 於我而言,紐約是一座迷惘的都市,在那裡,自由女神偉岸地矗立著,高擎自由的象徵,雙子樓倒下了,有人卻說,那是自由的犧牲。自由與自由,為什麼結局竟是如此的迥異?誰的自由應該高高在上,誰的自由又應該化入塵泥?New York,新約克,這個名字不僅銘刻著美國人的征服,也陳述著英國人的統治和荷蘭人的佔領……年烽火已經煙消雲散,如今,這塊土地仍舊欣欣然地活著,那些為之征戰的人們卻已歸入死寂。生命的結局就是如此,是死寂,是虛無,那麼自由呢?自由真的存在過嗎? 有勝利,就有失敗,有安逸,就有罪惡……也許種種的對立,都源自人對生存自由的嚮往,對立之存在,即世界之存在。天地為爐,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世界由正與反支撐著,消滅了其中之一,結局就只剩下崩塌與毀滅。倘若真是如此,我們又憑著什麼信念去改造世界?隨機降生的人們,究竟還剩下什麼生存的意義? 飛機起飛了,穿過蒼茫的雲氣,闖入一片無遮無攔的光明。機艙裡空蕩蕩的,尤其是在裝滿了陽光之後,我的心裡也空蕩蕩的,特別是在時光蔓延之間,我需要一些思緒來打發旅途上的無聊賴。 對自我的思考是痛苦而令人絕望的,在天風浩蕩的高空,在脫離了塵世的幻覺裡,自我也暫得解脫,我可以自欺欺人地籍由審視他人的生存而忽略自己的存在。 老湯的女兒湯珊戀愛了,對象是一個上海小伙子,姓穆,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周正,跟湯珊站在一起,算得上是金童玉女。可惜的是,老湯卻對小穆全無好感,每當在我們面前談到小穆的時候,老湯總是大搖其頭,感慨地嘟囔一聲,「唉,上海人……」他的神情語氣,好像是把上海人當成了東北人的天敵,每每讓我忍俊不禁。後來我從唐叔那裡知道了老湯的怨氣的由來,原來是有一次小穆說請老湯吃飯,老湯穿戴整齊,到了小穆說的地方,小穆卻只請了一碗六塊錢的牛肉麵,老湯為此耿耿於懷。這說來只是一碗牛肉麵的事,老湯的不滿看起來有些小題大做,可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第一次請未來老丈人吃飯,竟然只花了六塊錢,小穆的確是不具有幹大事的氣質,湯珊跟了他,難說有什麼美好的未來。 可是,世界上能幹大事的畢竟是少數,倘若小穆真愛湯珊,小氣而能持家,那也未必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我這個為小穆開脫的想法不久後就被自己否定了。原因是我跟小穆,湯珊在徐林和康宏的公寓裡玩撲克牌,小穆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把一張方片五混進了牌堆,我權當作沒看見,康宏卻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把每一輪各人出過什麼牌都列數了出來,小穆的小動作穿了幫,但卻死也不肯承認,最後扔下撲克牌,氣呼呼地領著湯珊揚長而去。 小氣對於男人來說,已經算是一個嚴重的缺點,再加上耍小手段和沒有承認錯誤的勇氣,小穆的形象頓時變得狼狽不堪。然而湯珊卻全然不理會父親的反對,仍舊不管不顧地愛著小穆。 愛情是盲目的,緣分,就更讓人無法解釋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三) 然而,我卻是如此地懷念和艷羨愛情的盲目,在盲目裡,愛是純粹的,是無畏的,是充滿了改造世界的原動力的。這說來有些諷刺,當人們看不清未來時,猶能一往無前,而當未來清晰地呈現出來時,人們卻往往裹足不前。審慎的生活態度讓我們對未來寄予太多的希望,為了將來的幸福遏制身體的本能和眼前的愉悅,這似乎是一種智慧的人生態度,然而持這種人生態度的人卻有不少一生也沒能享受他們所期待的幸福,直到生命終結的時候,幸福仍舊在他們的計劃與期待裡遙遙無期。計劃與期待也許是好事,但生命的長度卻是不可計劃的,生命裡的偶然也是無法期待的。偶然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在此消彼長中把我們從通往高貴高尚的路上拉平凡。因此,平凡的人永遠是大多數,不平凡的人,也未必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出類拔萃和計劃的完美。 這個結論在我們的心中若隱若現,然而我們卻忽略它的存在,仍舊日復一日的計劃與犧牲,因為我們總要做點什麼,讓我們的未來有所寄托,哪怕我們能做的,也只是跟占卜一樣虛無縹緲。 究竟是什麼讓我們如此地惶惶惑惑,瞻前顧後?是對人的不信任?是對環境的無把握?還是對衰老和死亡的無能為力?……仔細想想,原來我們生存的世界竟有這麼多的恐懼與不安,難怪計劃明天成了我們所共有的一種強迫症。 我也有這種強迫症,正由於此,在我眼中,那一點愛情的盲目和無畏彌足珍貴。 多年以前,我曾盲目地愛過一個女孩,我想,那個女孩也盲目地愛著我。我瘋狂地眷戀跟她在一起的時光,櫻花雨中,桂子香裡,我們手挽手一起徜徉……與她在一起時,忘卻的神也在我左近徘徊,我往往不記得任何事,甚至,我曾因此而忘記了參加期末考試。 期末考試,想到這四個字,我不禁輕笑了一下,這如今聽起來已不算什麼了,可當那時,期末考試也許是我們單調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我們的愛是盲目的,但卻是受人祝福的。我記得我們常去的小飯館,老娘總是滿臉笑容地地迎上來,熱情地問候與照顧,在我們就餐的時候,站在一旁的櫃檯裡,用溫和的目光默默地凝注著我們。她的眼中看見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目光裡的祝福卻是鮮明而真摯的。 後來曾有一,女孩帶著她的一個男性朋友去小飯館裡吃飯,老娘頓時換了一幅橫眉冷對的面容,令他們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女孩來向我大吐苦水,我的心裡卻莫名地歡喜。至於為什麼歡喜,我卻到現在也描述不清…… 這些往事,想起來,是讓人展顏的,心動的,卻也是讓人惋惜的。 愛情因盲目而純粹嗎?如果是的話,那就永遠盲目地愛著,也不失為一件美好的事。可惜的是,盲目而純粹的愛情,跟我們的人一樣,是會在歲月中老去,老得面目全非的。 而面目全非之後,接踵而來的,自然就是死亡。 愛情的純粹死了,我們還活著,於是我們哀傷,在痛過哭過之後,我們把純粹的軀體付之一炬,於是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在今生裡,我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純粹,因為它已渺入幽冥,一去不返。 死亡之成其死亡,便是因為不再。然而,我們仍舊找愛情,同時寄望著純愛的輪。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四) 我忽然間想起了陳嫣,此時此刻,她正在什麼地方揮灑快樂的時光?倘若她在我的身邊,我還會想逃離那座讓我窒息的城市嗎? 我對陳嫣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了,最初我們只是在享受彼此的肉體,一夕貪歡之後便可以相忘於江湖。可是最近,我開始覺得她帶給我的愉悅不止於肉體。我甚至有些懷疑我是愛上她了,可是這懷疑卻找不到旁的佐證。我曾不止一次地拿她跟我夢中的女孩比較,然而除了身形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也許我應該忘了那個夢,在過去的十幾年裡,這夢中的記憶一直沉睡在我麻木的軀體裡,日子也一樣波瀾不驚地過去了。我只需要退一步,退到這記憶甦醒之前的麻木,那樣的話,我可以繼續漫無目的地活著,無所牽掛地愛上陳嫣,在數月或是數年之後跟她結婚或者分手,然後……然後繼續任憑隨機的人或事碰撞出我不可預知的生活軌跡,平靜地望著時光如水般從我的指縫間流走,臨末時,用乾枯的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一個同樣是不可預知的時間和地點歸入沉寂。 人生大抵是如此的,我又何必去掙扎與追? 我想忘了那個夢,忘了林菲,可是忘卻這件事卻不是我可以宰的。當我決心忘卻,卻每每墜入相同的幻境時,我開始意識到,那個夢已成了我靈魂的一部分,我放不下,也拿不起。在夢裡,林菲是我刻骨銘心的愛人,可我放不下的,卻並非這份神秘的愛,而是我之生存。 我漫步在紐約的街頭,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著密舞的雪花,四周已是一片茫茫的純白,街上行人稀少,所以當我頭時,我仍然可以看見兩行清晰地延伸到我腳下的足印,我用手機拍下了這兩行足印,並打算把照片發給陳嫣。在冰雪消融之前,足印是我到過紐約的見證,在冰雪消融之後,也許,我應該讓陳嫣來做我此刻人生的見證。 然而,就在我將要按下發送鈕的那一霎那,卻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孟陽。」 那輕柔而淡然的聲音,就這樣飄蕩在周圍的空氣中,推開亂舞的雪花,繚繞在我的耳內,讓我惶然不知真幻,也不知遠近。 我緩緩地轉過頭,夢中的茫茫與現實的茫茫融成了眼前的海市蜃樓。 林菲就站在街的對面,微笑著向我頷首致意。交通燈是紅的,我沒法過去,她也沒法過來,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空空的馬路,不遠也不近。 倘若街的那一面真的是海市蜃樓,那麼這空曠無人的不遠不近,也許,就是我與她之間永恆的距離。 我與林菲進了一家咖啡館,林菲坐在我的對面,右手托著腮,透過身邊的櫥窗,默默地望著清冷的長街。 我不想打斷她的思緒,實際上,我的心頭也縈繞著千絲萬縷。櫥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讓我不由自地想起費城,想起我帶著渺茫的希望在川流的人群中覓的日子。那時與今天,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這灰濛濛的天空,它空濛而神秘地用它神秘的空濛籠罩著這時與那時,這方與那方。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五) 「你……為什麼會來紐約?」在我出神的時候,林菲用疲憊的語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來看朋友的。」 「是嗎?那你在機場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跟我說?也許,我們可以同機的。」 「我……我以為你那時說的是假話。」我囁嚅著,遲疑地望著林菲的眼睛。 林菲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的笑容,淡淡地說:「其實你沒猜錯,我那時說的,的確是假話。」 「那……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初衷?」我問。 林菲沒有立即答我,她把目光移向了手裡的咖啡,經過短暫的沉默才抬起頭來,「其實……我沒改變什麼,會到紐約來,只能算是陰錯陽差吧。」 陰錯陽差?這個詞已暗含著命運,以及命運的作弄。於我而言,我似乎從未如此刻一樣對命運的差錯心有所感,我陷入了惘惘的失神,林菲也默默不語,時光彷彿是凝滯的,又彷彿是在我的眼中,耳畔,手心裡呼嘯而過……我無法留住這一刻,這一刻卻已留住了我。 「康宏他……」我躊躇著開了口,我想說點什麼去終結靜默,而康宏是我與她之間唯一的話題。 「別說他了。」林菲出人意料地打斷了我,我有些愕然無措。 「你別介意。」林菲對我歉然地一笑,平靜地說,「從我離開那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決定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我們還是說點別的吧。」 「噢,好的,那你……」我話到中途,又悚然凝住,林菲的話讓我詫異而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幾乎失控,開啟了另一個不恰當的話題。 「什麼?」林菲問。 「噢,沒什麼,我……我還沒想好說什麼。」 林菲有些錯愕,隨即若有所悟,緩緩地說:「其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問我為什麼過聖誕節,卻一個人在外面流浪,是嗎?」 「噢……是啊。」我猶豫著承認,忐忑地偷望著她,「你的家人不會擔心嗎?」 「我在美國沒有親人。」林菲說,「所以沒人會擔心我,我也不用擔心誰。」 「是嗎?那……你先生呢?」我下意識地問。 「他?國了,就算在,也不會擔心我。」林菲說。她的後半句話聲音低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看起來,她擁有的,並不是一段美滿的婚姻關係。這讓我更加地後悔開啟了這個不時宜的話題。 「你呢?不是來找朋友嗎?為什麼也一個人?」林菲反問。 「我……我其實從來都是一個人。」我說,「朋友們嫌我無趣,我嫌他們無聊,所以還是離群獨處的好。」 「是嗎?」林菲莞爾一笑,「你看起來倒不像是個無趣的人。」 「你是對的。」我也笑了,「因為事實上,他們比我更無趣,我比他們更無聊。」 「你這人說話真有意思……那我呢?我比你無趣還是無聊?」 「噢,這個……是這樣的,我要是說你無趣,那顯然是唐突了佳人,我就比你更無趣,所以我不得不說你是有趣的,而有趣的人就不可能是無聊的,所以你是有趣又有聊的。」 「你這是什麼歪理?」林菲忍俊不禁,掩口失聲,我看得出,這一次,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六) 林菲顯然是疲倦的,我從洗手間來的時候,她已經斜倚在窗畔睡著了。我沒有叫醒她,在等待之時,我從服務員那裡要來了鉛筆和打印紙,細細地描繪了她的模樣。 若是只為留住她的容顏,我大可以用手機為她留影,可是那樣,卻無法釋放我內心的衝動。在與她相處的每時每刻裡,我都有一種「傾訴」的衝動,然而,這種情感卻是無法啟齒也超越了語言的,於是我將其訴之於筆端的線條,再由著它們去融成林菲的模樣,也許,我可以籍此為我洶湧的心潮覓一條去路。 一切完成之後,我靜靜地凝望著林菲,直到她醒來。 「啊,不好意思,我……我竟然睡著了。」林菲有些羞赧地說。 「沒關係,我也挺累的,正好休息一下。」我說,「在你睡著的時候,我……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你要不要看一看?」 「是嗎?」林菲露出些笑容,禮貌地微一點頭,「那就看看吧。」 我忐忑地遞上了我的畫作,我希望她欣賞我的畫藝,更希望她能讀懂暗藏於線條中的迷情。 「啊,這是我嗎?」林菲詫異地望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仔細地打量著那幅畫,「你畫得真好,真好。可是……」 「可是什麼?」我緊張地問。 「可是……我的樣子就太狼狽了。」 「不會啊,我覺得你很美,很自然,在恬靜裡蘊含著生命的光芒,簡直……簡直就像喬爾喬內筆下的維納斯。」 「維納斯?」林菲笑了,她調侃地望著我的眼睛,「你這麼說,究竟是想讚美我還是誇耀你自己的畫藝?」 「這……當然是在誇耀自己……」我故意放慢了語速,在林菲臉上露出一絲意外時,才補完了後面的半句,「……有幸遇到一位如同維納斯一般的睡美人。」 「巧舌如簧。」林菲莞爾一笑,「你一定常常送這樣的禮物給女孩子吧。」 「沒有,絕對沒有。你是第一個,唯一的一個。」 「我才不信。」林菲說著,把目光投向了外面漸漸黯淡的天空,「時間不早了,你要是沒有別的事,就一起吃晚飯吧。」 我們去了一家日本餐廳,在一頓飯的時間裡,我們聊了很多話題,不過沒有一個是關於康宏或是過去的。過去的蹤跡或許尚可以從她喜歡的顏色,動物,歌手,詩人,甚至是時尚品牌裡找到,而康宏的身影卻杳杳無可追,就彷彿她的世界裡,從來沒有他的來過。 這是代表忘卻嗎?我心惴惴地,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晚餐之後,她在餐廳門前與我告別。我想要詢問她的電話號碼,然而,在我還未開言之時,她卻從包裡取出了我的素描,遞進我的掌心,然後微笑著向我揮了揮手,輕輕地說了一聲:「再見。」我心中惶惶,卻默默無語,只是把一張名片塞進她的手裡,然後呆呆地望著她。她背後的黑夜,靜靜地閃爍著一如既往的錯落霓虹,我眼前的白雪,默默地銘記著攘攘今日的人世迷蹤。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降落,在她走以後,無聲地掩埋了她的足印,在我走以後,悄悄地抹去了兩個人的相逢。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七) 我到了布魯斯街。來的時候正逢日落,3號寂寞地佇立在街邊,蒼黃的暮光落在青白的牆上,把一切渲染成一張老照片的顏色。這張照片的內容是單調而空乏的,我把它放在記憶的相冊裡,但卻沒有直面它的勇氣。我不忍卒睹,因為,它正是我們靈魂的寫真。 街頭街尾的藍調悠悠地響了起來,我在樂聲裡點燃了一支煙,然後望著裊裊的煙霧在葉窗上跳舞,在天花上盤旋。煙霧的舞姿是撩人的,然而,在你醉心之時,她們卻開始若隱若現,然後輕輕淡淡地消散在你眼前。 煙的舞蹈是如此的,遇與邂逅也是如此。 我取出了林菲的畫像,畫中的她靜靜地沉睡在咖啡館的一角,優雅而美麗。只是一天之隔,畫中的昨日卻已恍然如夢。彼時的夢境,此時的恍然,那麼,是我夢見了她,還是她夢見了我?也許,我應該在夢醒之前將畫像付之一炬,那樣的話,她不會醒,我也不會。 我把畫像鎖進了衣櫥裡的皮箱,我想我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讓夢醒來。 這天晚上,陳嫣來了,我在廚房裡窺見她進門,幾分鐘之後,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來了,你想我嗎?」陳嫣笑著問。 「我……不想。」我躊躇著說,其實我想說一個假話,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陳嫣卻笑得更加歡暢,她把我的答當成了玩笑。 「騙人,這麼多天了,你會不想……別假假的了,我給你買了一件毛衣,你把門留著,我一會兒就過來。」 陳嫣說完,匆匆地掛了線。我握著手機,無所適從地坐在床頭。我不停地問自己,到底有沒有想過她?此時此刻,我的答案不用面對任何人,可我的心裡卻空蕩蕩的,全無著落。片刻以後,我出去打開了門鎖,然後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塞在枕頭的下面。 小盒子裡是我買給陳嫣的一個水晶吊墜。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買這個東西,也許,是施華洛世奇的售貨員過於熱情我無法推辭,也許是我頭腦發熱,一時衝動,也許……也許…… 陳嫣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我的寓所,在我全無察覺之時,從後面抱住了我。我嗅見她身上的香味,悠悠淡淡,一如那個心動神迷的漆黑夜晚。我情不自禁,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笑了,在我耳邊柔柔地說:「還說不想我?」 這蜜語溫香讓我怦然心動,我轉過頭去,想要親她,她卻在我的嘴唇碰上她的嘴唇的那一霎那,像個狡黠的精靈一樣逃了開去。 「瞧,好看吧。」她享受著我眼中滿滿的失落,格格地笑著,展開了毛衣,在我身前比劃。 「嗯,好看。」我胡亂地答應著,把她攬在了懷裡。 「好看是好看,不過……要洗了澡才給你穿。」陳嫣說著,順手把毛衣扔在床上,用勾魂的雙眸牽引著我的魂魄,走向了浴室。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八) 浴室裡氤氳著滿滿的霧氣,在我眼裡,彷彿是用蒼白填滿了虛空。 陳嫣躺在我的懷裡,她赤裸的身軀和周圍的熱水一樣,溫暖而柔和,而溫暖與柔和的功效便是給人撫慰,以及撫慰之中的忘卻。 我沉湎於眼前的忘卻,雖然我有些懷疑陳嫣此刻所鍾愛的,恰恰與我背道而馳。她拉著我的手,環繞在她胸前,同時用頭輕輕地頂著我的頸窩。我聽見她銷魂的呻吟,然而我卻第一次覺得,驅動這呻吟的,並非躁動的情慾。 我低下頭去吻了她,她也熱情如火地應,這比往常更甚的熾烈與激情又讓我覺得自己是想多了。在這間小小的浴室裡,除了蒼白的霧氣和被霧氣的蒼白逼入牆角的空虛之外,就只有旺盛的情慾……只應該有旺盛的情慾。 我讓陳嫣趴在鏡子前面的洗臉池上,從後面進入了她的身體。鏡子被霧氣熏染成朦朧一片,我無法從中看到清晰的自己,只模模糊糊地覺得,鏡中兩團起伏的白影是隨著我們的節奏而律動不停。 那是個因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世界,可是我卻無法宰它的生存與毀滅,當它消亡之時,它只是在鏡像我的消亡。有人說我們所處的宇宙有許多平行的空間,其中一個正是我們的鏡像,它分毫不差地映射著我們的世界,倘若真是如此的話,那我此刻所凝注的鏡中影像,便是另一個「我」真實無誤的生活,而每當那另一個「我」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他所看到的,也正是我無可遁形的生存畫面。 陳嫣在我身前嬌喘著,扭動著,並忽然抬起手來,擦去了鏡子上迷濛的水汽。這一霎那,我看見了她眼中的嫵媚,唇邊的性感,也看見了自己心中的惶恐和臉上的驚愕。 「我……美嗎?」陳嫣用魅惑而低弱的聲音問我。 「嗯。」我隨口應答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的「我」與「她」,正如他們也正呆若木雞地望著我。 我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鏡中的「我」也一樣,我想我們都羞於在此時此刻與對方肉帛相見。 陳嫣察覺到了我的停頓,她輕輕地搖晃著腰肢,貼近我,又遠離……在進退裕如之間帶給我如潮水般洶湧的快感。我的理智來不及掙扎,只能由著這潮水激盪漂流,由著它帶我到原始的蠻荒。 我粗野地抱起陳嫣,闖出浴室,並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拋在床上,然後如野獸一般的撲向她的軀體……我從未如此刻這般的生氣勃勃,直至陳嫣告饒之時,我仍然銳不可擋,如閃電,如暴雨,如猛風,如狂嵐…… 一切過去之後,我氣喘吁吁地躺在陳嫣身邊,陳嫣將無力的手掌輕輕放在我的臉上,一面擦去我鬢角的汗水,一面親吻著我的臉頰,欲言又止。 我能看懂她眼中的迷惑,但我無法用言語去解釋這迷惑。我摸出枕頭下面的小盒子,放進她的手心,她眼中的迷惑化作了一絲驚喜。 「打開看看,喜不喜歡。」我說。 「喜歡。」 「你還沒看呢,怎麼知道裡面是什麼?」 「我不知道,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陳嫣笑著問。 這個問題讓我默然,我答不出,可我卻隱隱約約地,有些懼怕這問題的答案。我親了親陳嫣的額頭,然後起身去到浴室裡,點燃了一支香煙。鏡中的「我」做著與我如出一轍的動作,我上下地打量著他,忽然之間,我有一種游離物外,從神的高度去俯瞰他的感覺,我想他亦如此。也許,他便是我的神靈的一部分,在另一個世界裡,時時刻刻關注著我,影響著我的生活與決定,並不離不棄地與我共生共滅。 我的勇猛,便是來自這個隱約的念頭。我不能讓「我」看見我的沮喪與頹廢,我要以我的振奮,去喚醒「我」的生存。 這天夜裡,我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就是「我」最初的神靈。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二十九) 布魯斯街的日子像水一樣平淡,也像水一樣流逝,轉眼間就已經是冬末。春節來臨,中國人聚居的地方,哪怕荒蕪如布魯斯街,也有了一絲與平日不同的生氣。 這個週末恰逢除夕,還只是清晨,我的美夢就被老米的大呼小叫驚醒,天井裡,菜組的成員們正在熱火朝天地瓜分蔬菜水果。我皺著眉頭,扯開葉窗,一束白晃晃的陽光潑剌剌地闖進來,閃得我睜不開眼。我用手掌擋住了眼睛,耳旁卻傳來輕聲地訕笑。透過指縫,我勉力瞄見了對面的陳嫣,她也正站在廚房裡,手裡拿著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眼波盈盈地望著我。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到臥室裡穿戴整齊,開始琢磨怎樣去度過這舊年的最後一天。今天走遠以後,一年也隨之而去,週而復始的四季,又到了起點。春夏秋冬,花開花落,月盈月缺,潮來潮往……也許「循環」就是宇宙的真諦,雖然循環是叫人絕望的,因為當你放開眼光時,你總能看到自己的終局與未來,然則「循環」卻也給人希望,如散之有聚,衰之有盛,死之有生……也唯有如此,才無需去追究宇宙的來處,也不必探世界的終結,無始無終,已是永恆。這樣想起來,人生是一件無需恐懼的事,然而,人生的恐懼卻每每來自對這「真諦」的不確定……這樣的思太叫人心中慼慼,今天是除夕,還是讓我去做一些應景的事,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笑逐顏開吧。 我打量著周圍,拿不定意應該做些什麼,在我躊躇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我匆匆地開了門,來的卻是陳嫣。她笑生雙靨,俏生生地站在門外,手裡還握著一卷紅紙。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陳嫣說著,逕直闖了進來,把紅紙攤放在桌子上,「找你幫忙,寫春聯。」 「春聯?」我關了門,狐疑地望著她,「怎麼你……也會喜歡這種老土的東西?」 「這不叫老土,這叫喜氣,我其實是個特傳統的人,你不知道了吧。」陳嫣說著,在我的硯台裡倒入滿滿的墨汁,把我拖到了桌旁。 「你要我寫什麼?」我苦笑著問,我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陳嫣跟「傳統」有半點關聯。 「你幫我想呀,這個你總比我在行吧,總之要吉利的,春意盎然的。」陳嫣說。 「春意盎然的……」我低聲地複述這個詞,瞥了一眼面若桃花的陳嫣,不懷好意地提起了筆…… 「陳年煙紗褪盡,嫣然春色無邊。」陳嫣輕聲地讀了一遍我寫的楹聯,眼裡露出一絲迷惑,「好是挺好的,可是怎麼有點說不出來的感覺……」 「怎麼了?」我忍住了笑,故作不解地說,「按照你的要求,已經是「春」意盎然了呀。」 「是啊,可是,可是……」陳嫣渾然沒聽出我語氣中的戲謔,仍舊是傻傻地望著對聯,喃喃自語。 「要不我給你解釋一下吧。」我說,「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去年的煙雨陰霾都已經散去了,今年新綠朗潤,春色無邊。實際上嘛……」我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下來,笑嘻嘻地望著她。 「實際上怎麼樣,你倒是快說呀。」陳嫣說著,焦灼地舉起了毛筆,「你要是再吞吞吐吐的,我就給你畫上兩撇小鬍子。」 「好吧,好吧。」我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地說,「實際上,我心裡想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孩,裊裊娜娜地來到我的身旁,褪去身上薄如蟬翼的輕衫……」 「啊呀,你這個壞蛋。」陳嫣沒等我說完,已經霞飛雙腮,一拳砸在了我的胸口。 「噢……你下手真狠。」我揉著胸口,苦著臉說,「可是我還沒說完呢……那個女孩的名字就叫……就叫……」我的肺部被她震得癢癢的,幾乎說不出話,只好用手指點著上下聯的第一個字,不停地用眼神向她示意。 「陳嫣是吧,我早就看見了,那也不許你想。」陳嫣嬌嗔地白了我一眼,反覆打量著對聯,忽然唇邊又露出一絲笑意,她靠近了我,使勁地抱住了我的腰,把頭枕在我的肩上,輕輕地說:「那……你的橫批是什麼?」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 我和陳嫣把對聯掛在了26的門口,當然,不會是調笑她的那一副。唐叔正在天井裡閒逛,看見我跟陳嫣的舉動,也來了精神。 「小孟,寫春聯啦?也給我來一副唄。」唐叔說。 「行啊,沒問題,你想來點什麼?」我問。 「你看著辦唄……對了,小孟,小陳,你倆今天晚上有空沒?」 「有空吧……唐叔有什麼事?」我一面答,一面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陳嫣,她並沒有露出反對的意思。 「也沒啥事,今天不是除夕嗎,我想著把大家都湊到我屋裡,咱們熱鬧熱鬧。」 「好啊。」陳嫣聽到這話,興奮地搶過了話頭,「我幫你通知大家,每人準備一兩個菜,都端你屋裡去,不光熱鬧,也省事了。」 「這丫頭真機靈。」唐叔笑著說,「好啊,這任務就交給你了,記住,人越多越好。」 「沒問題。」陳嫣答應著,轉頭給了我一個明媚的笑臉,「你會幫我的,對吧……」 我敲響了4的房門,出來應門的卻是個素未謀面的短髮女孩,我不禁顯出些意外,躊躇著問:「……徐林在嗎?」 「徐林啊,在。」短髮女孩一面爽朗地應,一面轉向了屋裡,提高音量喊了一聲,「徐林,快來,有人找你。」 徐林應聲跑了出來,他今天頗有些不同,臉上鬱結的陰霾一掃而空,代之的是滿滿的微笑。他把我讓進了屋,略帶羞澀地給我介紹了剛才的女孩。她叫艾雪,是從亞特蘭大來的訪客。艾雪,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她就是那個徐林常常掛在嘴邊,悔不當初的故人。 一個讓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總該有些與眾不同之處,我懷著這個想法仔細地打量了艾雪,她短髮齊耳,眉眼平淡,身材中等,從頭到腳沒有任何搶眼之處。她的外表太平平無奇,這倒反而令我深信,她是具有發自靈魂的魅力的。 艾雪今天的身份是徐林的女朋友。徐林長久以來的懊悔與等待,總算有了一個結局。他的精神狀態欣喜而亢奮,強烈地感染著我,同時,也強烈地暗示著我,他所等到的,是一個他從不曾期待的結局。 康宏不在家,徐林和艾雪欣然接受了唐叔的提議。我走的時候,叮囑他們邀請康宏,徐林卻說康宏不會來了,因為艾雪的來訪,康宏把房間讓給了徐林,隻身去了別的城市看朋友。 徐林的話讓我不由自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在機場與她偶遇的那個聖誕節。康宏,是不是也像那時的林菲一樣,徘徊在追與忘卻的邊緣? 我離開了徐林家,並依次通傳了湯珊,方靈和老董。剩下的一間屋子在簡傑搬走以後一直空著,可我仍然靠近窗邊向裡張望了一眼。屋子的四角已經掛起了蜘蛛,骯髒的窗簾垮了一半,耷拉著玻璃門,也半掩著玻璃門前的地。七八隻野貓散佈在客廳裡的各處,全都豎起了汗毛,警惕地瞪著我偷窺的眼睛……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一) 這情景陰鬱,破敗,叫人毛骨悚然,但卻不叫人意外。這原本就是布魯斯街的本色,在這條街上,荒涼總是見縫插針地蔓延,無聲無息,無時無刻。 這是怎樣的荒涼啊,它不在沙漠叢林的文明之遠,卻置身上下左右鮮活的呼吸之間,它不以廣遠遼闊去包圍城市,卻以冰寒冷酷來凍僵我們的身邊。荒涼若圍繞了文明,我們猶能看到生的契機,文明圍繞著的荒涼,卻分明是死的先兆。 我愉快的心情有些驟失所以,在迷茫之中,我鬱鬱地到了公寓。在我身關門的時候,陳嫣忽然從門後轉了出來,把我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你……竟敢光天化日地潛入我的房間?」我錯愕地問。 「那也比不上你,竟敢光天化日欺侮良家婦女。」 「我哪有?」我瞪大了眼睛,詫異地望著陳嫣。 「你現在是沒有,但是就快有了……」陳嫣說著,狡黠地一笑,把我拉到沙發上,賴進了我的懷裡。 「這樣也算?這……到底是誰欺侮誰?」 「當然是你欺侮我,不信我喊一嗓子,看看別人都怎麼說。」 「你……好吧,你贏了。」我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 簡傑屋裡的景象讓我有些無精打采,陳嫣卻還是興致勃勃,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果汁,毫不手軟地貼在了我臉上。刺骨的冰涼讓我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陳嫣得意地格格笑著,在我發作之前,又在我受涼的臉上溫柔地吻了一下。這一吻,讓我小小的慍怒剎那間煙消雲散。 「今天是除夕,別那麼懶洋洋的。不如我們來做菜吧。」陳嫣笑嘻嘻地說著,把我拉向了廚房。 我想拒絕,可是她眉梢眼角的嬌態卻讓我無法拒絕,這感覺是柔柔甜甜的,可是又參雜著淺淺的迷惑與害怕,就彷彿她是個狡猾而不可捉摸的精靈,無論我如何設下心防,她總能出其不意地將一切冰消瓦解。 這是個熱鬧非常的除夕,十幾二十個人滿滿地擠在唐叔的小屋裡,三五成群,談笑風生,除了方玲和康宏,幾乎沒一個落下。在這樣的熱情與喧囂裡,唐叔狹窄的公寓顯得有些不堪重負,唐叔是第一個逃離的,我也緊隨其後,我們在天井裡點燃了香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話。 「沒想到人全來了,唐叔你面子很大啊。」我調侃唐叔說。 「那還用說嗎?唐叔我好歹也在這裡住了八年了,這點人面還是有的。」唐叔得意地說著,咂吧了一口煙之後,語氣卻又顯出幾分淡漠,「不過……也許不全來,會更好一些。」 唐叔這話乍聽起來是有些奇怪的,可是此刻的我竟然彷彿跟唐叔心有靈犀,不需疑問與思便領會了他話中的含義。 在今晚的熱鬧背後,浸淫著八年的孤寂與困苦。這是提心吊膽的八年,是夢斷鄉關的八年,是時日如電的八年,也是度日如年的八年。如果能夠選擇,誰會稀罕今晚的萍聚之歡,誰會用一去不的生命締結這樣的人緣? 我又點燃了一支香煙,在沉默中與唐叔一起緬懷他蹉跎荏苒的青春與歲月。若干年以後,如果我竟然與此刻的唐叔懷有同樣的心情,那該是多麼地讓人肝腸寸斷啊。我低下了頭,惶惶地打量自己,又抬起頭,木然地注視屋子裡的人們。為什麼,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彷彿在踏上唐叔的舊路?為什麼,我們都好似不能自控的木偶,癡頑地印證著唐叔話裡的另一層意思倘若我們毋需應約在這荒涼破敗的布魯斯街上聚而取暖,至少,證明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二) 屋裡的人聲鼎沸與屋外的靜默無聲是對比鮮明的,是格格不入的,可是它們卻偏生肩並肩地依靠在時空的同一個角落,也許唯有如此,它們才能證明自己和對方的存在。 我們無法把喧囂與靜默分開,也無法把快樂與憂傷分開。有與無,是與非,總是形影相隨,接踵並肩。如果世界的本質就是如此的,那麼,是不是我們擁有多少歡樂,就會擁有多少憂傷? 「我」的存在是矛盾的,矛盾也使「我」存在,我不能把自己定格在喜悅中,那樣的話,我將不懂得喜悅,我也無法讓自己停留在憂傷裡,那樣的話,憂傷也只不過是味同嚼蠟。正是矛盾的張力與對峙,才讓「我」,讓「我」所感知的世界有了生存的空間。 今夜裡,就讓荒涼來襯托喜悅,也讓喜悅來見證荒涼。 熱熱鬧鬧的年夜飯,終於在唐叔的小屋 裡開了局。唐叔的臉上露出少見的笑容,他端著斟滿的酒杯,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 「謝謝大家的光臨,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新年快樂,來年飛黃騰達,招財進寶。」唐叔說著仰脖子喝乾了酒,眉花眼笑地拉起了他身邊的王明明,「其實……今天除了跟大家熱鬧熱鬧,我還有個事想跟大家說……」唐叔一面說,一面給自己斟滿了酒,再次舉到了眼前。 「唐叔……該不是你要結婚了吧。」方靈冷不防地插進了口。 「呃……你這丫頭……」唐叔的呼吸一窒,臉上透出三分血色,尷尬地笑著說,「不是結婚,是我和明明的餐館明天就開張了,借這機會跟大伙通報一聲,歡迎各位光臨,從初一到十五,酒水全免,以後也一律八折,請大夥兒多多捧場。」 唐叔的話音剛落,屋子裡就炸開了鍋,一片稱喜道賀的聲音。我也由衷地替唐叔高興,因為他長久以來的願望終於變成了現實,而他搖擺不定的生活,也總算是有了著落。 唐叔曾在酒後不止一次地向我透露過他心中的猶疑。他嚮往著與王明明開始嶄新的生活,可又害怕自己的積蓄和收入會完全地被王明明所掌控,從而無法給兒子留下可以保障未來的財產。我不知道他的擔心是不是情理,我只是知道,唐叔已不再相信愛情。 此刻的唐叔是喜笑顏開的,他身邊的王明明也是一臉緋紅的幸福。我想他們的婚期應該是近在咫尺了,唐叔終於為自己和王明明的將來做了決斷。我有些好奇這決斷的過程與內容,可我又隱隱約約地覺得,其實唐叔並不曾決斷過什麼,只是生活推著他一路前行,讓他身不由己地看到了答案。 不知不覺之間,宴席已進行了一半,湯珊的父親老湯卻還是沒有出現。這其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因為老湯最近找了一份當壽司師傅的兼職,常常工作到很晚,只不過今天是除夕,讓人憑添了些團聚的焦慮。 「珊兒,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快著點來。」唐叔對湯珊說。 「我剛才打過了,他沒接,我想他正忙著呢。」湯珊嘴裡塞滿了食物,含混不清地說,「我過幾分鐘再打一個。」 幾分鐘,只是很短暫的時間,電視裡幾句平淡的對白,布魯斯街上半首憂傷的藍調……我們能在幾分鐘裡完成的事也許是很有限的,可是,若沒有這幾分鐘,也就不會有這幾分鐘的以後。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三) 湯珊再次取出手機的時候,正趕上有電話打進來,她不假思地按下了接聽的按鈕。 「爸,你在哪兒呢?」 湯珊是滿面春風地說完這句話,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裡,我卻看見她的笑容凍僵,呆若木雞,然後突出其來地失聲痛哭。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屋子裡一片靜默,讓湯珊的哭聲更顯出孤獨與無助。 唐叔是第一個過神的,他緊張地跳了起來,焦急而無措地問:「珊兒,怎麼了?你爸他……他出啥事了?你先別哭,先別哭啊……」 「我爸他……他被移民局的人抓住了……」湯珊含混不清地說著,慌亂地站了起來,拉住了唐叔的手,「唐叔,求求你,你幫幫他,幫幫他吧。」 這是個讓人不忍拒絕的請求,但卻讓唐叔陷入了無奈的沉默。他自己也是個非法移民,雖說現在有了綠卡,可是舉目無親,連英語也說不利落的他又能幫得上什麼? 湯珊轉向了小穆,涕淚交流地請求他幫忙,可得到的應仍然是沉默。湯珊把目光投向我們時,我惶然地低下了頭,我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慚愧,而更重要的,是因為我不忍見到她眼中最後的一線希望在我面前生生地泯滅。 事情的結局是老湯隔日就被遣送了大陸,湯珊只是藉著送上幾件衣服的機會與他見了最後一面。 不久以後,湯珊就搬離了布魯斯街,在其後的日子裡,我間中聽見湯珊的消息,她跟小穆分了手,嫁了一個三十幾歲,事業有成的男人,一個年頭還沒滿,她已經做了孩子的母親了。 這大概跟老湯期待湯珊能過上的生活相去不遠吧。這樣看來,人生是件頗有些奇怪的事,一些不可預期的際遇會徹底地改變你對生活的認知,你所執著的,信仰的,身體力行的,會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也許是失去讓人成長與幡然醒悟吧,又或者,我只應該說,是失去讓人改變,因為在人生這場迷夢裡,沒有人知道什麼才是成長與領悟。 唐叔已經不相信愛情,湯珊還信嗎?我呢?我還信嗎? 短暫的冬天轉眼就過去了,在陽光之城裡,寒冷是轉瞬即逝的,我幾乎感覺不到冬天來過,也意識不到它的走遠。實際上,四季的更迭都是模糊的,春天的風箏可以一直飄到冬天,在任何時候你抬頭,看見的總是西揚的鳶尾與不變的天藍。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時光的流逝更顯得迅速與悄無聲息。 我意識到夏天在我左近,是因為陳嫣把暑假去黃石公園旅遊的行程擺在了我的面前。 「記得提前請假。」陳嫣說。 「噢……你都安排好了?有多少人去?」我問。 「六個。你,我,康宏,徐林,還有我的兩個同學,兩個漂亮又優雅的女生。」 「漂亮又優雅?那我不去了。」我一本正經地說。 「咦?為什麼?」陳嫣不解地問,「男人不是都喜歡美女嗎?」 「我跟他們不同,我喜歡醜的女生。」 「嗯?為什……」陳嫣的話沒說完,已經注意到了我眼中閃爍的壞笑,她頓時醒悟,撲過來把我掀倒在沙發上。 「你就是說我醜是不是?」陳嫣狠狠地捶著我的胸口說。 「沒有啊,我哪有那意思。」我格擋著她的拳頭,連連告饒。 「那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也可以是我不喜歡你嘛。」 「好啊你……我饒不了你……」陳嫣杏眼圓睜,臉上顯出嗔怒的粉色,我卻不待她發作,一把抱住了她,輕輕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四) 太陽神駕著金色的馬車在天空中疾馳而過,如閃如電,及我抬頭仰望時,總是只見到他身後的滾滾煙塵,風湧漫天,結成一片片昏黃的暮雲。我的目光追不上阿波羅的背影,雖然我也在他身後盡力地奔跑,沙幕黃塵讓我不辨前路,舉步維艱,我想我已被他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在我仍然措手不及的時候,與陳嫣的相約之日已近在咫尺。我茫然地呆立在窗前,月色淡淡,正映射出明天的晨光。如果這黯淡的月色,除了微薄的光明之外,還能讓我窺見更多明天的端倪,那該多好啊。 我到了臥室,從壁櫥裡取出了行李箱。我想取出護照,可是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卻是林菲的畫像。 在明暗交錯的世界裡,林菲安詳地沉睡在咖啡店的一角,在我明滅如幻的記憶裡,林菲恬靜地斜倚在紐約的冬季。如果「沉睡」就是畫像與那個冬天的題,那麼就一直沉睡吧,不要醒來。 天還沒亮,陳嫣就打來了電話,催我起身,怕我誤了行程。她的聲音生氣勃勃,讓我不由自地也多了幾分振奮。 在依稀的曙色裡,空蕩蕩的高速公路籠罩著青濛濛的光暈,延伸至望不盡的遙遠。朦朧的前方是個沒有盡頭的世界,無論我如何加速行駛,也只能在有限的路程上劃過自己生命的痕跡。我隨手取出一張音樂CD,塞進了汽車的播放器,我決定忘了無盡的旅程,而在此刻,只以自己心儀的旋律去答謝在這一路上與我同行的人們。 我們入閘的時候,還只是七點不到,飛機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起飛,無聊的等待讓我有機會看清楚陳嫣的兩位朋友。她們的確是優雅而美麗的,處身在這乏味的場景裡,倒彷彿是給周圍描上了一抹淡彩,讓整個場景忽然間鮮活起來。我斜靠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望著她們,並時不時與她們說上一兩句玩笑的話。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過去,即將登機的時候,陳嫣已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她站了起來,走到玻璃牆邊,探頭張望著早已就位的客機。我為這孩子氣的舉動而莞爾,我想取笑她兩句,可當我看見她臉上的陽光與紅暈,卻忽然心中一動,默默無言。 登機終於開始了,我拖著行李站在長長的隊列裡,等待檢票。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竟然有些忐忑,彷彿我所等待的,不是一次航行,而是一個人生的答案。我迷惑於這忐忑的由來,在我低頭思的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疑惑地按下了接聽按鈕。 「Hello,Yang speaking.」我說。 電話的那頭卻沒有聲音,我想了想,把招呼的話換成了中文。 「喂,你好,我是孟陽。」 電話的那頭卻還是沉默的,我能聽見背景的噪音,卻聽不見對方的應答。 我等待了十幾秒鐘,仍然無人應聲,就在我準備掛機時,耳邊裡卻傳來了輕柔的語聲。 「孟陽,你好。我是林菲。」 「林……」我大出意外,幾乎失聲叫出她的名字,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康宏,側轉身子,小聲地說:「你好,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就那樣吧。你呢? 」 「我挺好的。你……你在哪兒呢?」我有些無措地問。 「我……」林菲欲言又止,短暫的沉默之後才接著說,「我在你家附近,我……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忙。」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五) 「是嗎?」我有些意外,又有些莫名的興奮,「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 「這……我們見了面再說吧。」 「可是我……」我躊躇地囁嚅著,不由自地望向了陳嫣,她也正愣愣地望著我。那一刻,我看見她眼中的迷惑,也看見自己心中的茫然。我有一個離開這座城市的理由,而忽然之間,我又有了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你要是不方便也沒關係。」林菲說,她顯然聽出了我的猶豫。 「你別誤會,我很想幫你的。」我說,「可是……我現在人在機場,正準備登機。」 「噢……」林菲發出一聲詫異的輕呼,「那……我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順風。」她這後半句話是平靜而有禮的,不知為何,我聽在耳中,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惴惴。 我感謝了她,放下了電話。玻璃牆外,阿波羅的馬車已在空中奮力疾馳,一架升起的客機在它身後的光影裡追逐,超越,遠逝……就這般生生地在我面前渺入遠方的雲靄流嵐。在那雲靄流嵐裡,我再也找不見客機的影子,卻找見時空的變換,找見今是昨非,找見南柯一夢。夢是飄渺,卻非虛幻,它也是知覺,如醒時一般,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裝著很多夢的夢,在這層層疊疊的夢裡,我忽然記起了自己的承諾要給自己一個機會,讓夢醒來。 陳嫣已經走向了機艙,我卻沒有把登機牌交給檢票的空姐,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人生的答案,也許,是我想在一個夢開始之前,終結另一個夢。 我撥通了手機上最近的來電,接電話的是林菲。 「林菲,你在哪裡?我現在就來找你。」 「啊?可是你不是……」 「我……我錯過了航班。」 林菲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這個謊言,但從她短暫的沉默裡,我聽出了許多內心的掙扎與惶恐。 結末時,她告訴我,她在五十街上的咖啡店。 我給陳嫣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一個朋友有急事需要我的幫忙,如果來得及,我會乘下一班飛機去與她們匯。她給我的,也是短暫的沉默,可是卻沒有我想像中的沉默之後的爆發,反而是以一種出奇的平靜和淡然對我說:「好吧,我等你。」 我駕車飛馳在返程的高速路上,我想起了陳嫣,想起了壁櫥裡的黑暗和她臉上的緋紅,我們的開始是放縱的情慾,那時的我們都明白,短暫的歡娛就是我們想要的一切。可是如今,愛慾卻在情慾之後接踵而來,我開始害怕,這情慾帶來的愛慾究竟能夠維持多久?如果有一天,當我們老去,情慾褪散,這愛慾也會隨之減淡,甚而土崩瓦解嗎?愛是恆久的,可是恆久能建立在短暫之上嗎?等等,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從什麼時候,我開始憂心事情的結局與人生的未來?是什麼讓我拋棄生存的虛幻與漠然,而相信秩序與生命之有目的? 也許,是自從那時吧。那時雪花紛揚,那時的天空,神秘空濛。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六) 在五十街咖啡店的一角,我又見到了林菲,她的面容依舊明麗,也依舊憔悴,昏黃的燈光傾灑在她臉上,染出淺淺若無的柔美,也透出淡淡難言的憂傷。 我在她對面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走近她的身旁。此時此景裡,我內心的掙扎與遲疑是如此的生硬而不時宜,我想轉身離去,再也不頭望上一眼,那樣的話,一切悄然而逝,我也只是多了一個永不會醒的夢。 我在林菲的身畔坐了下來,她沒有抬頭,只是木然地說:「你真的來了,為了我這個只有數面之緣的陌生人……值得嗎?」 「我……」一個脫口而出的「我」字,終結了我所有的言語,我心潮起伏,卻又空空蕩蕩,就好比蒼白的天空下波濤激盪的大海,只剩一個「我」茫然地出沒其間。 「我……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沉默了半晌之後,我說。 「你說吧。」林菲輕輕地攪動著面前的咖啡,仍舊沒有抬頭。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我心中那片茫茫,全無頭緒,只是鋪天蓋地地淹沒著我所有的知覺。 「你……覺得人生是怎樣的?」許久以後,我問。 「人生?」林菲語聲中透出一抹詫異,但轉瞬之間就恢復了平靜,「人生是一個太大的話題,我想我無法準確地描述人生的本質,在過去的日子裡,有過快樂幸福的時光,也有許多痛苦不堪的記憶,人生的變幻無常早已經讓我迷失了方向,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人生是否需要一個方向。」林菲說著,緩緩地抬起了頭,我望見她的眸子,灰暗,深邃,而又波瀾不驚。 「我仍然活著……」林菲接著說,「我想我無法在生命的中途就對人生下一個結論,也無法憑著不完整的片段去分析出人生的真諦,此刻的人生,對我而言,大概就是這樣荒誕不經地活著吧。」 「荒誕不經地活著……」我下意識地重複著林菲的話,這正是長久以來我對人生的結論,可當它從林菲的口中陳述出來,我卻又感到莫名的震撼與心有不甘。 「是啊,我們就一直這麼荒誕不經地活著……」我喃喃地說,「我一直竭盡全力去擺脫人生的荒誕,可我卻始終找不到一個生存的理由,一個人的一生,無論擁有過多少財富,權力,也無論是如何的輝煌耀目,紛呈,年以後,全都灰飛煙滅,沒有人會記得你,會在乎你,或許,有人會從史書裡讀到你的名字,可是那些讀史書的人也會在轉眼間湮滅無蹤。一個人存在過,還沒存在過,顯然是一件全無意義的事。一個人的生命固然是如此,一個文明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到今天突飛猛進的科學技術,再到以後無可避免的毀滅消亡,一個文明能夠發展多久?萬年?千萬年?就算是億萬年,在茫茫的宇宙中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一個文明存在過還是沒存在過,又能有什麼不同?數十億年之後,太陽系湮滅了,宇宙大概還在,太陽系的存亡,對宇宙而言,不也一樣是可有可無……這些已經是比『我』的生命大上無窮倍的事,我尚且看不到它們生滅的意義,何況是「我」,一個脆弱不堪,莫名其妙的渺小生命?我無法以『我』為原點,向無窮推論出我存在的意義,更無法從宇宙甚而宇宙以外的無窮時空逆推出『我』生存的價值,所以我的生命,只剩下渾渾噩噩與荒誕不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渡過自己的人生……」 「你想得太多了。」林菲凝望著我,也端詳著我的迷惑與恐懼,用柔和的語聲說,「放棄沒有結果的思,就像你周圍的人一樣地去生活,那樣的話,或者會有一個比較快樂的人生。」 「也許你是對的。」我說,「可是我總覺得這世界上已經有些人懂得生存的意義,蘇格拉底,柏拉圖,老子,莊子,或者是佛陀……可惜的是,我無法從他們的文字中獲得解脫,反倒是你,你讓我恍惚之間,相信了生命的價值。」 「我?」林菲的臉上顯出意外的神色。 「是啊,你。這聽起來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吧。」我有些尷尬而自嘲地笑了笑,低頭朝向了面前的咖啡。 林菲仍舊望著我,眼中卻全無嘲弄,反而充滿了好奇與期待,看來她並沒有把我的話當作是試圖追求她的說辭,而只是滿懷誠意地想要瞭解我的內心深處。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七) 「我……在我的少年時代,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因為她目光中的撫慰與鼓舞,我躊躇著繼續了我的話題,「在夢裡,我遇見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孩,在與她相逢的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愛』的真諦,我願意為了她奉獻我的一切,財富,青春,甚至是生命……我只恨自己無法給她更多,因為能給她的越多,我內心的幸福感就越強烈,那種無法描述的美好感覺,讓我有勇氣面對死亡,面對生存,面對永恆……她拉著我的手,走過山與海,天與地,在世界的盡頭,在恬淡的笑容裡給我無悔不滅的諾言……從那時候起,我的心裡便已經建立了這愛的信仰……我以為這是神給我的啟示,我也以為這只是個夢,直到遇見了你,你與我夢中的女孩,無論容貌,身材,氣質,甚至是聲音,完全一模一樣。」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林菲有些訝然地說,「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巧。」 「不會的。」我搖了搖頭,說:「根據心理學的研究,一個人倘若夢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怎麼也無法清晰地見到對方的臉,可是我卻清楚地看見了你的模樣,而且宛然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試想一下,在夢中見到一個如此這般的陌生人,而在現實裡又與她相遇,那樣的概率到底能有多大?」 「那……你現在是想告訴我……你愛上我了嗎?」林菲頗為謹慎地問。 我沉默了,半晌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因為這個夢的存在和喚醒,我已經無法客觀地衡量我心中對你的感覺,可是……你對我來說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愛情。」 「超越了愛情?」林菲的神情有些費解而茫然,「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你……你是否有過一種感覺,當你處身某地,或者經歷某件事的時候,忽然間意識到,周圍正在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曾出現在你的夢中?」我遲疑著避開了她的詢問,開啟了另一個聽起來有些縹緲的話題。 「我幾乎沒有過,可是……我曾經聽我的朋友敘述過這樣的感受。」林菲說。 「我是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的。」我說,「可是,那些引發這種感受的事件總是隱約恍惚,似是而非,我無法確證我真的在夢中見過它們。但是你卻不一樣,我非常肯定我曾經在夢中見過你,因為那個夢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刻骨銘心的影像,更是長久以來藏在我心中的愛的信仰,所以,它一定是真實的,絕不是記憶的錯覺。」 「好吧,也許你真的曾在夢中見到過我,可是,那又能有什麼深刻的含義呢?」 「如果……如果我們的夢裡真的出現過未來的場景和事件,那就是說未來是可以預見的,可以預見的未來就一定不是隨機而混亂的,那就證明了這個世界的有序,有序就有目的。茫茫的宇宙正循著未知的法則走向一個最終的目的,而我們生存的意義,就包含在這個最終的目的之中。」 「聽起來有些太深奧了。」林菲若有所思地說,「而且,我的出現只是印證了你夢中的形像,你所夢見的那些事件,比如你會愛上我,我也會愛上你,我們攜手許下永不磨滅的誓言,如此種種並沒有發生啊。」 「是的,並沒有發生。」我說,「事實上,這就是我一直試圖接近你,瞭解你的原因。我曾經在費城的街頭覓你的蹤跡,也曾經不由自地跟隨你到了紐約,因為我期望神能給我多一點啟示,期望自己會深深地愛上你,也期望你會同樣地愛我,一切都如同我的夢境一般的發生,那樣的話,我不但可以肯定愛情,更能肯定這整個世界,肯定自己的生存。」 「原來是這樣……」林菲喃喃地低語著,陷入了沉默。 蔓延的沉默也許是色彩沉沉而潮濕的,因為我眼中的天空漸漸地黯淡失色,雲低風揚,似乎正醞釀著一場綿綿不絕的雨。 此刻的陳嫣應該是在陽光朗照的平流層裡吧,那裡是從不下雨的,我下意識地望向西北面的天空,晦暗的雲層卻阻斷了我的視線,讓我忽然間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和陳嫣,已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那你現在……還試圖完成你的夢境嗎?」林菲忽然輕聲地問我。我凝望著她的眼睛,許久之後,終於搖了搖頭,「不,我不想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八) 「這……又是為什麼?」林菲不解地問,「難道你已經不再想證明愛情和生命了嗎?」 「不,不是的。」我平靜地笑了笑,「你的出現,已經讓我相信生命的目的和價值,可是……人真是很奇怪的,從前我的潛意識裡一直頑強地對抗生命與存在,可是一旦接受了它們之後,我卻又很輕易,不假思地去接受了另一些法則,或者,我已經太疲憊,沒有氣力去辨別它們的真偽了。」 「那麼,你所說的另一些法則是指什麼呢?」 「大概,就是輪吧。」我說,「我相信宇宙是按照未知的法則走向最終的目的,那些法則顯然是在我們的生死之外的。我的腦海中關於你的影像,固然有可能是對未來的預見,卻也可能是上一次生命裡殘存的記憶。無奈的是,無論它是已經發生過了,還是將要發生,我都無法控制,不能改變。我只是知道,在此刻,在這個一切已過去或者還未發生的狀態裡,有一個人在我的身邊,給我愛和溫暖……我想要給她幸福,哪怕只有一天。如果生命是有秩序,有目的的,那就讓它自己來證明吧。」 「是啊,命運總能證明自己的。」林菲有些感慨地說著,緩緩地低下了頭,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會來見我了,你其實是想來對過去的自己說一聲再見,然後無牽無掛地開始新的生活,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對嗎?」 林菲的洞察讓我頗為意外,我不由自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惜她纖長而濃黑的睫毛密密地遮掩了這扇窗戶,讓我無法窺見她的心靈。 「我想……是的,你真的……很瞭解我。」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輕易地接受我剛才說的話,可是你……你讓這一切變得輕描淡寫,就如同我們早有默契。」 「我未必能明白你說的話的。」林菲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輕輕地說,「可我卻能體會你內心的感受,因為我也曾跟你一樣,鼓起所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過往與執著,然後告別,放下,強忍著心中巨大的失落,親手摧毀自己的世界。我想唯一的不同,只是你已經找到了新的信仰,我卻還沒有。」 「你……」我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張了口,卻又只剩無言。我知道,我對愛情的信仰從來沒有改變過,可是對生命的信仰呢?已經改變了嗎? 一個上午的時光就在我們的惘然中悄悄地走遠,及近正午,我邀請林菲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館,我們仍舊時不時地閒聊,可是話題多半是美食與休閒,再也沒有那些對人生的思與迷惑。 未來,或是過去,在六月某日午後的北緯二十七度,只是做了靜靜的旁觀者。 「我還記得,上次在紐約的咖啡館裡,你為我畫了一幅素描。」林菲說。在午餐接近尾聲的時候,她忽然提起了這樁往事。我有些詫異,因為我的思緒也正好沉浸在那一天的雪與風中。 「是啊,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玩笑著說。 「就算是,也已經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吧。」 「噢,沒有,我仍然收藏著它。」 「是嗎?那……你能不能把它送給我?」林菲說著,在我略顯意外的眼神裡展顏一笑,「其實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只是上一次,我不能把它帶走,這一次,我可以了。」 「那……好吧。」我說。此刻,我的心緒是紛亂複雜的。我收藏了那幅畫,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機會,讓夢醒來,可是,在這姍姍而來的夢醒時分,我卻有些戀戀難捨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三十九) 我跟林菲到了布魯斯街。午後三點的布魯斯街3號,寂靜無聲,除了野草在四圍的角落裡沉思,就只有日光在窒悶的空氣裡冥想。我和林菲的腳步扯碎了沉寂,但卻沒有人為我們側目。 我以為林菲會在康宏的門前有短暫的停留與遲疑,可是我錯了。林菲從容地隨著我上了樓,彷彿從來不知道,樓下住著一個叫康宏的人。 我有些惴惴地開了門,緊掩的窗簾阻斷了日光,讓整個屋子看起來有些晦暗陰沉。我連忙走到窗邊拉起了窗簾,西斜的光束迫不及待地闖進來,直撲向空無一物的牆角,細細的塵埃在它們虛無的身體裡盤旋,讓那些光束看起來像是在喘息在喘息中鮮活,也在喘息中死去。 「她……大概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林菲說。 我頭望去,林菲正站在餐桌旁,凝望著牆上陳嫣的照片。 「是的,是她。」我說。 「她很漂亮,你沒有選錯人。」林菲輕聲地說完這句話,緩緩地垂下了眼簾。我傻傻地望著她的眼睛,在她眼神滑落的那一瞬間,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憂傷,彷彿此時的我們,只是在冷漠地見證著一段人生的落幕。 我沒有機會在這憂傷中失去自己,因為林菲忽而又抬起頭來,朝著我赧然一笑。 那也許是我見過的最觸動心弦的笑容,因為我在其間看見放棄與無奈,卻又在放棄與無奈裡看見了希望與坦然。 我為此而目眩神迷了。我醒來的時候,林菲正倚靠在窗戶的另一側,黯淡的雙眸,入神地凝望著窗外斑駁的布魯斯街。她癡迷的神情讓我詫異,我很想知道,她此刻所看到的,是否跟我一樣,只是荒蕪的野草與熾熱而冷酷的風。 「對了,你……」我囁嚅著說,「你之前在電話裡說,需要我的幫忙,不知道……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噢……我……我……」林菲的臉上現出躊躇,她閃躲著我的眼神,侷促地低下了頭,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彷彿是下了決心,輕聲接著說,「我是想……請你幫我離開美國。」 「幫你離開美國?」我愕然地重複著她的話語,這個聽起來如此不真實的請求,讓我深深地懷疑自己是不自覺地墮入了一個荒誕的夢境。然而,在這夢境裡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讓我驚醒的提示。陽光是灼熱的,水滴是墜落的,時間是流駛的……在我的眼耳知覺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事件擺脫了束縛世界和人們的各種然無味的規律。我遲疑,可是不得不在這遲疑裡繼續眼前的現實。 「我……我不太明白。」我茫然地問,「難道……你不是想要離開,就可以離開的嗎?」 「是的。我可以自由地出入美國。」林菲失神地說,「可是……我不想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離開,我想你幫我……幫我靜悄悄地消失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林菲的語氣和神情讓我有些不寒而慄,我無法分辨出她是否語帶雙關,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困惑迷離,讓我隱隱覺得,她已有意無意地混淆了「美國」與「世界」,或是使用了「離開」的另一重含義。 「那麼……你想要去哪裡?」我滿心惴惴地探問。 「我……我不知道。」林菲說,「只要能夠離開這裡,只要是一個沒有人認識我,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林菲的答讓我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可是迷惑卻又接踵而來,在她的心底,究竟怎樣的「悄悄」才能讓她真正的離開……離開……離開哪裡呢?美國?世界?還是那翻湧在我們眼前,呼嘯在我們耳畔的塵囂?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 「其實……我也想離開。」我低下了頭,在心底喃喃自語,可是林菲卻彷彿是聽見了我的心言,她凝望著我,緩緩地問:「你呢?你想要去哪裡?」 想要去哪裡?我原以為這是個極簡單的問題,可是當它與我面對面時,我才知道,我竟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我沉默了,許久以後才抬起頭來,指了指牆上的一幅油畫,「我想……去那裡。」 「那裡……是什麼地方?」林菲打量著油畫,好奇地問,「這幅畫的色彩很特別,是你畫的嗎?」 「不,不是的,畫是我買來的。」我說。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天空陰霾,小雨淅瀝的下午。我在街邊一所舊屋的屋簷下看見一個喝得半醉的老頭,他蜷坐在潮濕的台階上,懷裡抱著一把老舊的西班牙吉他,身旁放著幾幅油畫和半瓶朗姆酒。他原本是懨懨欲睡的,見到我的到來,卻忽然興奮起來,坐直了身子,手上撥弄出頗具風情卻紛紛雜亂的旋律,向著我招呼說: 「嘿,夥計,來瞧一瞧老約翰的手藝吧,只要二十塊,二十塊你就能拿走老約翰的寶貝,你今天運氣真好,遇上了這樣的好買賣,你要知道,在別的地方,二十塊甚至買不到這鑲畫的木框……」 他的喋喋不休讓我不由莞爾一笑,駐足打量他兜售的「寶貝」。這些畫的畫功並不高超,結構和色彩卻別有風致。我好奇地詢問作畫的地方,老約翰卻狡獪地眨著眼睛說,有二十塊就有答案。於是我買下了這幅畫。老約翰把仔細疊好的鈔票塞進上衣的口袋,瞇縫著眼睛跟我說,畫裡所呈現的,只是一處普通的波多黎各民居。波多黎各是他最愛的地方,也是他流浪旅途的最終目的地,那裡的房屋五光十色,裡面住著的人們全都熱情好客,他們會把街邊的異鄉人請進家中,飲酒作樂,他們會在太陽落山以後,圍在篝火邊上,通宵達旦地彈琴歌唱,那裡有夢幻般的夜光海灣,有惹人遐思的紅樹林,有楚楚動人,柔情似水的漂亮姑娘,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憂慮,因為他們擁有陽光,空氣,海水,以及上帝賜給他們的豐饒與和諧,毫無疑問,那裡就是世界上最快樂,最完美的地方。 老約翰的描述是如此的動人心魄,但我卻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到過波多黎各,因為我隱隱覺得,他興高采烈地描繪的,只不過是他在長年孤獨困苦的旅途中所憧憬的一處世外桃源,那裡的一切不需要真實,而只需要與眼前的現實背道而馳。 我沒有表露出我的懷疑,因為我知道,老約翰相信波多黎各,他需要波多黎各,「波多黎各」不是虛幻的天堂,她的名字讓她「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每當老約翰信念動搖的時候,只需要向途人問一聲通往「波多黎各」的道路,他們就會言之鑿鑿地指出「波多黎各」的方向,於是,老約翰就更有理由去相信那快樂之地的存在,而且,就存在於這塵世的某一個角落,一個人人都能到達的地方。 我曾以為,我沒有質疑老約翰天花亂墜的神侃,是因為我的悲憫。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不是。我那時之所以心滿意足地提著一幅不入流的油畫信步離去,只是因為,我也相信「波多黎各」。 我也想去「波多黎各」。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一) 「畫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林菲再次問我。 「是波多黎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說。 我努力地把這個答案說得堅定不移,我把從老約翰哪裡聽來的美好一字不漏地轉述給林菲,甚至還加上了許多自己的想像與期待。這樣的妝點,讓波多黎各變得更加完美誘人,也更加的虛幻失真。可我不在乎,波多黎各,原本就是這樣的。 「我們……一起去波多黎各吧。」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未假思就脫口而出這個突兀的請求,也許是過往尚在我身畔徘徊,讓我有了一霎那的恍惚,又或者,是過往沉寂以後,我已茫然失措,不知所言。 「波多黎各?波多黎各……」林菲喃喃地重複著這幻境的名字,幾次欲言又止。我側過了頭,不忍去瞧她眼中的迷惑或是為難,也不願我眼中的熱烈影響她的答案。 「我……是隨便說說的。你別當真。」我說。 林菲卻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她仍舊喃喃地重複著波多黎各,在我又一次試圖打斷她的思緒的時候,忽然抬起頭來。 「好吧,我們一起去波多黎各。」 林菲的語聲是平靜而堅定的,可這更讓我懷疑一切的真實。我望著牆上的油畫,目不轉睛。也許,它會在我們離去以後,悄悄地漂浮起來,在空中旋轉,扭曲,無限地擴大,然後突然碎裂成一地灰白的顏色。 我和林菲搭上了飛往波多黎各的夜機,舷窗外是沉沉的黑暗,只有機翼上的紅眼一閃一閃。彷彿間,黑暗與那一點閃耀的光明倒成了狼狽為奸的夥伴,一個冷酷地抹去我的視線,一個漠然地與我保持著恆定的距離,於是我怎麼也分辨不出航班是否已遠離了來時的城市。也許,它早已迷失了航向,只是載著無助的我們,在迷茫的時空裡打轉。 林菲就坐在我的身畔。她一直端詳著我在紐約的咖啡館裡為她畫下的素描,已經很久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林菲說。 「是啊。」我說,「不過,下雪倒是一件好事。」 「為什麼?」 「因為……因為雪可以為這幅畫保鮮。」 「你……這算什麼歪理?」我煞有介事的模樣讓林菲忍俊不禁,她把畫舉了起來,朝向頭頂的燈光。 「你在幹什麼?」我問。 「你瞧,這是什麼?」林菲說。 我擠到她的身邊,沿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桔黃的燈光,透過畫中的窗戶,就好似初升的太陽。 「我已經把陽光帶來了。」林菲說,「接下來,我要瞧瞧雪會不會融化,畫會不會枯萎。」 「噢……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你的手會軟。」 「胡說,我才不會……那你給我筆,我把太陽畫上去。」 「好啊,給你筆。」我這麼說著,卻並沒有行動。我只是凝望著林菲臉上微嗔而俏皮的笑容,忽然之間,我開始相信,我們距離布魯斯街,距離那來時的城市,已經很遠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二) 飛機仍舊在長風裡飄蕩,掠過身側的雲,由青而白,由白而黃,彷彿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的歲月煙塵。這煙塵的後面,是阿波羅驕傲的凝視,是加勒比海惺忪的微明,那完美無暇的世外桃源已在漸漸刺目的光芒裡若隱若現……飛機開始盤旋,我貼緊了舷窗,呆呆地凝望這神秘而陌生的土地,興奮著,也惶恐著。我知道,這一分鐘,大概已是一個夢境最後的逗留了。 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境呢?世界上最後的兩個人,同騎著一隻銀色的大鳥,穿過鬱鬱的黑暗,穿過昏沉的黎明,迎著金紅的陽光,降落在一個叫做Neverland 的地方。那裡的叢林蔥蔥蘢蘢,那裡的海水輕搖慢蕩,那裡的微風清新怡人,那裡,四面八方都飄蕩著永不止歇的歌聲,因為Neverland就漂浮在那悠揚的歌聲裡,歌聲停止的時候,Neverland將永遠沉入大海,消失無蹤…… 我和林菲下機的時候,身後只有隱約的歌謠和空空如也的機艙,時光已不告而別,我卻想過頭去,用盡全力,從容地說一聲再見。 聖胡安的清晨,只有陽光在無人的街道上閒蕩,讓這傳說中的忘憂之地看起來像是一座寂寞的空城。我和林菲驅車漫遊在這空城裡,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一條條幽靜的小街。 「這裡跟油畫裡的地方挺相似的。」林菲忽然說。 「是嗎?」我沿著她的目光望去,那的確是一座色彩斑斕的民居,可是看起來跟油畫裡的世界全無半點相似之處。我有些迷惑,但卻沒有開口詢問。我想林菲大概已經忘記了畫裡的波多黎各,那樣的話,倒或許是件好事。 「我們下去走走吧。」林菲說。 「好。」我一面答應著,一面把車泊在了路邊。那是個容易記認的地方,緊鄰著一家雅致的小店,店名叫做Olvido。 我們在這條西班牙風格的小街上流連了許久,我仔細地打量過小街的每一個角落,但卻總也找不到仿如油畫裡的地方。街的盡頭,陽光已斜斜地闖進來,穿過屋頂玲瓏的石柵,形成一道道浮動的光芒,恍恍惚惚地,彷彿架起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我情不自禁地向那門戶快步而行,在踏入其中的一霎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澈悠長的雞鳴,我詫異地過頭去,也許是因為陽光在我的睫毛上跳出色彩,也許是因為雞鳴喚醒了沉睡的長街,整個世界竟在這一眸間面目迥異,那畫裡的地方似乎已真真地佇立在我眼前了。 「你在看什麼?」在我片刻的凝望之後,林菲問我。 「這裡……好像就是油畫裡的地方。」我說。 「是啊,我也覺得很像。」 「可是,究竟是哪裡像呢?」 「這……我也不知道。」林菲猶豫著說,「我只是覺得……很像……」 我不願這樣含混不清地去認同一個地方,於是我竭力地去找每一處相似,可我又發現這只是徒勞無功。因為那畫的模樣竟然在我的記憶裡模糊起來,而且越來越是淺淡,越來越是無法辨析。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明白,然而在這不明白的同時,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麼。 在我們心中,都會有一個久違的人,一件期待的事,或是一個夢想的地方,當我們清楚地記得他們的一纖一毫時,我們便永遠也找不到那個人,那件事,那個地方。唯有,當我們開始遺忘,開始放下,開始捨棄執著,那些長久的祈望才會悄悄地出現,偷偷地來臨,讓我們在驚喜莫名的同時,也感慨萬千,幡然若悟。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三) 加勒比美麗的清晨曾與我們一路同行,但卻如同繽紛的依米花,如同徹夜不眠的情歌,如同我們那不曾察覺的青春一般,悄悄地,在漸起的日頭和喧囂裡失了蹤。 我和林菲在漫無目的的閒逛之後,疲憊地到了起點。時光已是正午,那家叫做Olvido的小店開了門,陽光在店門口打轉,店內仍然幽深不知若何。我和林菲好奇地走進了Olvido,那原來是一家販賣世界各國飲品的小店。在長長的清單上,密密麻麻地羅列著撒丁島的番櫻桃酒,秘魯的印加可樂,墨西哥的龍舌蘭酒……甚至是中國的茉莉花茶,太多的選擇,反倒讓人無所適從。林菲放下了清單,請老娘為我們推薦一種宜的飲品。老娘打量了我們一番,微笑著離去了。 不久以後,老娘端上來兩杯晶瑩透明的液體,看起來就如同不染一塵的清泉水。 「這……是水嗎?」林菲淺嘗了一口面前的飲料,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是的,是水。」老娘笑著說,「不過,當你把水調入這位先生的杯子裡,就會發生奇跡。」老娘說著,把林菲杯子裡的水,徐徐地倒入了我的杯子。在兩種清澈透明的液體相遇的一瞬間,我的杯中就好似漫入了不知所起的白霧,芬芳馥郁地瀰散開去,濃濃地佔滿了每一個角落。 「這……真是有趣。」林菲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到底是什麼?」 「這種酒叫做Raki,來自土耳其。」老娘一面為我們分酒,一面說,「傳說Raki是愛神調配給情人們飲用的美酒,只有兩情相悅的人,才能品嚐出其中的香醇甘冽。我想,它正是此刻的你們絕妙的搭配吧。」 這原是老娘一句無意的話,但卻讓我的心一陣莫名地顫動。我忐忑地舉起了酒杯,林菲也舉杯相應,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眼神平靜如初,就彷彿她的內心也是如此,並無一絲的波瀾。 Raki 酒的滋味是獨特誘人而又叫人愛不釋手的,我想我大概是喝醉了,因為在我眼裡,陽光是一種薄如蟬翼的淡藍色,整個小店彷彿是游離在時空之外,沒有形狀,也沒有重量,牆上掛著的那些小畫,彷彿成了一道道時間的門,只要跨進去,就能找到童年,找到青春,找到白衣勝雪的伊人,也找到我們死亡之後的世界。我的眼前人影幢幢,彷彿不停地有人進來,又不停地從那些時間的門戶裡離去。在離開的時候,他們無不向著我熱情地微笑,可是這一個個熱情的笑容卻又凝成一種怪異的冷漠,就好像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在永不停息的喧囂裡寂靜如死…… Raki酒終於喝完了,小店裡只有我和林菲。也許是所有的旁人都離去了,又或者,是根本沒有人來過。 結帳的時候,老娘迎了上來,熱情地詢問我們是否需要租房,如果需要,Olvido的樓上就是待租的客房。我想婉拒,林菲卻說看看也無妨,於是我們隨著老娘上了樓。那是一間寬敞的套房,整潔素雅,窗明几淨,屋裡懸著幾幅薄薄的絹紗,每每有微風拂過,它們就飄飄蕩蕩地,朦朧了眼前的時光。 林菲推開了對開的法式門,在露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轉過頭對我說:「我們就住這兒吧。」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四) 我自然不會違背林菲的意願,於是,我們成了Olvido的房客。 一切安置妥當以後,老娘為我們指點了一些值得遊覽的地方,我和林菲一一到訪,在我們悠閒的腳步裡,那些明媚的風景就如同漸沉的斜陽,被我們一步一步踏成了動人的緋紅。面對著那為世界而存在的緋紅,也面對著那為我而存在的長長身影,我忽然心生傷感,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林菲問我。 「噢,沒什麼。」我說,「……一個下午的時光,就這麼被洶湧的人潮吞沒了。」 「不,不是的。」林菲笑了笑,說:「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就這麼被洶湧的時光吞沒了。」 林菲的話讓我默默無言了,冷漠的世界讓時間變得蒼白,而時間又把這蒼白沖刷到遙不可及的地方,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凝望,凝望世界的沉浮和時光的冷酷。 我和林菲到了Olvido。入夜以後,這裡倒是個熱鬧的地方,小店裡前前後後擠滿了酒酣耳熱,談笑風生的客人。在最靠裡的小小舞台上,一個頭戴氈帽的老樂手嫻熟地演奏著西班牙風格的吉它曲,在他熱情的樂聲裡,一個露出肚臍的美麗女子正如火焰般地快樂舞蹈。 這是老約翰曾經描述過的景象,我和林菲做了見證。這麼看來,老約翰信誓旦旦地描繪的,又似乎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在那真實的世界裡,我是躑躅在街頭,半信半疑的旅人。 我和林菲加入了狂歡的人群,我們飲下了成桶的啤酒,在半醉的時候,用彼此都不明意義的語言跟周圍的人交流。我們忘乎所以地歡笑,肆無忌憚地唱起那些我們已經遺忘了很久的老歌…… 在我們縱情歡樂的時候,夜在惶惶地等待黎明,黎明沒有來,我們卻匆匆地,在夜的惶惶中各奔了東西。 林菲顯然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沒等我把她放到床上,她已在我的肩頭沉沉地睡去了。我小心地將她放下,為她蓋好被子,掩上門,然後和衣躺在了露台前的沙發上。從這裡,我可以看見一方窄窄的天空,幾顆閃爍的星星。屋頂上懸著的絹紗在我眼前飄飄蕩蕩,讓我迷迷糊糊地夢見了一座波斯的宮殿。風在我的宮殿裡悠悠地吹拂,戴著面紗的美麗公在金色的地上沉思漫步,我看見她凝望天際的背影,也看見她一懷淡淡的柔情,她轉過身,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把象牙梳子,優雅地整理著頭髮,漸漸地隱沒在空氣中……那是西元六一十九年,埃及人奉上了公的第一把象牙梳子,三十年後,那把珍貴的梳子連同宮殿一起在熊熊的戰火裡化為一團灰燼…… 多麼奇怪的夢啊,我全然瞧不出這夢境與我身邊的現實有任何的聯繫,那萬里之外,千年之前的幻境,究竟是誰,將它寄托在我的夢中? 我醒來的時候,是天光微朦的清晨,露台的門敞開著,屋裡飄漾著薄薄的寒意,讓一切都顯出新生似的清新。林菲已經起來了,正站在露台的一角,眺望遠處的天空。她今天換上了一襲純白無暇的衣裙,溫和的風在微涼的晨光裡拂起她勝雪的裙裾,拂起她濃如墨染的長髮,一如那已伴隨了我多年的夢。 我想咬一咬自己的嘴唇,以證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可我又猶豫著不忍發力,這個清晨,我已被各種離奇的夢境恍惚了心神,如果此刻仍然是個夢,就讓這夢境完美地持續著吧。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五) 「你醒了?睡得好嗎?」在我遲疑的時候,林菲已覺出身後的動靜,輕盈地轉過身來。 「還好……有一點冷。」我說。 「是我……」林菲臉上露出頑皮的微笑,「是我故意開了門,把你冷醒的。」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因為……想讓你跟我一起看日出。」林菲說著,指了指東面的天空,烏青的雲層下果然已透出一抹欣欣然的輕紅。 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走上前去,站在了林菲身邊。在短短的幾分鐘裡,那一抹淡色已蔓延成鋪天蓋地的猩紅,張狂如火,淋漓似血。那遙遠的天空下,好似翻湧著遮天蔽日的征塵,激盪著響徹雲霄的殺伐之聲,我彷彿看到雅典娜和阿瑞斯的身影,看到阿波羅的金箭和阿喀琉斯的長矛,看到斯巴達的崛起和希臘的衰敗……那些震駭千年的激戰,在日出的一瞬間,全都倏然逝去,歸於浩遠的平靜,天地間只剩下金紅的光芒和夾雜在海浪聲裡的歌聲,隱隱約約,繚繞不散。 「真美啊……加勒比海的日出。」林菲說。 「是啊……真美。」我喃喃地應和著,戀戀不捨地轉過了頭。旭日的光芒在林菲的臉上泛出動人的紅暈,烏黑的髮梢在那紅暈裡飄舞飛揚,那湛然的雙眸,溫柔的微笑,曾在我們相識的夢中,也在我們告別的夢中,如今,竟如此生動地相伴咫尺。 「今天我們要去哪裡?」林菲說著,伸出手臂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不由自地渾身一震,心跳若狂,我側頭怔怔地望著她,她的雙眸仍是那樣的清澈坦然,就好像天地間那永恆的平靜,最無暇的誓言。 這一天,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渡過的,我只是知道,林菲一直在我的身旁,我們不停地走,走過擾攘的都市,走過傳說中的紅樹林,也走過一場大雨後的彩虹…… 日落的時候,我們在海邊,手牽著手。我們是世界上最後的兩個人,銀色的鳥兒在我們身畔翔,寂寞的海妖在深海裡歌唱……陽光,海水,空氣,是世界給我的謎語,而永恆,就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好想謝謝林菲,給了我這個完美的答案。 離開海灘以後,我和林菲去了夜光海灣。夜色在我們身邊,如一場漸起的霧,益濃益艷。我們所乘坐的舟楫,緩緩地,輕輕地撕開這夜色,去向那煙含霧掩的靜水深處。船停時,正是繁星如夢,激漾的水花在我們身邊跳出晶瑩的光芒,流光溢彩,亦幻亦真。 我和林菲攜手跳入了水中,通明玄碧的光芒立刻在我們的身周泛起,彷彿我們一霎那間已脫去了人的胎骨,化作仙境裡的精靈。我們興奮地揮舞著雙臂,盡情擊打海水,激起漫天流螢……這是個童話裡的世界,一切都失去了真實,失去了顧慮,我們要做的,只是縱情嬉戲,歡笑,在柔波裡找月光的羞澀,找彼此的證明…… 在精疲力竭以後,我躺在了甲上,林菲仍然在我的身旁,大熊座在天穹裡閃耀,海浪在我耳畔低鳴,從那深沉的聲音裡,我卻聽出了憂鬱,那是孤獨的海妖用寂寞召喚著我的靈魂。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六/四十七) 這天夜裡,我仍舊躺在露台前的沙發上,凝望那一方窄窄的天空。糾纏我多年的夢境已在今天完全變成了現實,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很感激林菲,感激她今天穿上了白色衣裙,感激她在日出時喚醒了我,更感激她溫存的微笑和無悔的眼神,我知道,她其實是在幫我,幫我肯定所有荒誕不經的思和已茫然失措的生命。 “怎麼還沒睡?已經很晚了。”在我呆呆出神的時候,林菲來到了我的身邊,她很美,就像宙斯和勒達的女兒。 “我睡不著。”我囁嚅著說,“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是嗎?說什麼?”林菲淡淡地一笑,轉頭望向青幽的長天,“是要說你明天就要離開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地問。這是個我自己尚未肯定的想法,林菲卻已未卜先知了。 “我就是知道。”林菲說,“該離開的時候,自然就會離開,或許,這就是女人的直覺吧。” “我”我開了口,卻又欲訴無言。林菲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們都沉默著,屋頂的絹紗悠悠地飄蕩,為我們掩蓋了這一段空白的時光。 “謝謝你,林菲。”在漫長的沉默之後,我說。 林菲笑了,她望著我的眼睛,輕輕地說:“我也謝謝你,孟陽。” “你謝我什麼?”我愕然地問。 “這兩天我過得很開心。”林菲說,“謝謝你謝謝你給我機會扮演你生命裡的一個角色。” “噢那那我”我想跟她開個玩笑,給她頒一個最佳女演員獎,可是話到嘴邊,我卻說不出口,我不願她只是個演員,也不願看到她的謝幕。 “我我明早就去了。”我說,“你怎麼樣?跟我一起走嗎?” “不了。”林菲搖了搖頭,“我挺喜歡這裡,我想,我會在這裡住上很長的一段時間。” “噢那好,只要你開心就好。”我有些失望地沉默了一分鐘,又躊躇著說,“我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你能答我嗎?”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離開美國?”林菲問。 我點了點頭,殷切地望著她的眼睛,等待著她的答案。 林菲數度的欲言又止,然而終究是沒有說出那個神秘的答案。她低下頭,沉默許久之後,輕輕地說了一聲:“太晚了,睡了吧。” “那好吧,晚安。”我說。 林菲點了點頭,到自己的房間,輕輕地掩上了房門。她走以後,我又望見了夜空的一角,星群靜悄悄地,閃爍出深邃與迷茫,讓我忽然很想知道星空之外的世界是怎樣的。我的思荒誕離奇而又漫無邊際,而思的結果都是沒有結果,於是我告訴自己:“太晚了,睡了吧。” 可是“太晚了”會是什麼意思呢?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三個字有一些我忽略了的弦外之音,或許它所描述的並非窗外的夜是如何的黑暗,而是那黑暗之中的絕望和無法頭。 當我醒來的時候,飄飄蕩蕩的白紗在我眼前拂開一個朦朧的清晨,日光柔和,柔和得散不開裊繞的晨霧。我翻身坐了起來,出奇的靜謐在屋子裡徘徊,我聽不見她的腳步,只聽見地上木頭纖維剝離的聲音。 林菲已經走了,不知何時。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東南西北。縱橫的小路在氤氳的白霧裡逝了蹤,路邊紫色的小花輕輕地震顫著,也許是暗示著有人走過,又或者,只是因為迷失了去路的風。 那些縱橫的小路,終歸有一條是屬於我的。 我到了布魯斯街,不久以後,陳嫣也來了。在寧靜的傍晚,她的笑聲穿過鋪滿了灰塵的玻璃門,敲打在我剛剛睡醒的心上。我興奮地跳了起來,去到門口,透過貓眼觀望著她的必經之路。陳嫣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上了樓,我躡手躡腳地開了門,想要給她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她卻好似獵豹般機敏地發現了我。 我們在沉悶的空氣裡呆呆地對視著,她抬手理了理鬢邊的亂髮,向著我淡淡地一笑。那是個美麗而多情的笑容,在久違之後,我卻覺得有些陌生。我想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她,但卻不知為何邁不動腳步,只是遠遠凝望著她,用指節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房門。 陳嫣懂得我的意思,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身邊。這原本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我卻莫名地又驚又喜。 “累不累?我幫你按摩。”我把陳嫣按在床上,雙手在她的肩頭來揉捏。 陳嫣沒有答,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我的指尖觸碰著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忽然誕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觸摸到真實,也觸摸到真實的虛幻。 窗戶是半開半閉的,隱約傳來唐叔老舊的收音機裡滿是雜音的爵士樂。有人在沙啞地唱著愛情,我竟為此而怦然心動。我的手不由自地順著陳嫣的肩膀滑下,插入她的肋間,緊緊摟住了她的腰肢。我已無法控制自己,瘋狂地親吻她,愛撫她,輕輕咬著她頸項上雪白的肌膚,粗野地褪下了她的衣衫 陳嫣的野性卻猶勝於我,她翻過身,一把將我推到,撲過來狠狠地撕咬我的嘴唇。這通常是我對她做的事,此刻她卻反客為。她的情慾像纏著荊棘的鞭子,狂風暴雨一般地抽打著我,讓我疼痛,讓我興奮,讓我呼喊,讓我懼怕又渴望她的征服 一切過去以後,陳嫣靠在我的胸前喘息,我精疲力竭的手臂環繞著她的軀體,輕輕地撫摸著她潮濕的乳房。窗外暗沉的夜色把窗戶抹得像一面鏡子,讓我看見一片狼藉,還有那宰著我也為我所宰的神與信徒。他把一支香煙遞進我的手中,我吐出迷惑的煙霧,我們一同欣賞煙霧在葉窗上跳舞。舞蹈結束的時候,一隻灰色的鳥兒落在窗台上,啾啾地鳴叫,它喚來了黎明,於是我的神靈高傲地隱沒,我的信徒也謙卑地退卻了。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八) 陳嫣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她撐起身子,斜靠在我的肩頭,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掌。 “陽,你愛我嗎?”陳嫣問,在我想要答的時候,她卻又用手指壓住了我的嘴唇,“不要,不要答我。”陳嫣說,“陽,我們分手吧。” “什麼?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因為因為我已經愛上了別人。”陳嫣說。 “愛上了別人?”我木然地重複著這句話,在剛聽到它時,我的心是往下沉的,可是心沉到底之後,竟然又有一種奇怪的釋然,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個預言忽然實現,沒有太多的意外,卻讓一種不可言喻的敬畏油然而生。 “你愛上誰了?”我麻木而平靜地問。 “康宏。” “康宏?”我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陳嫣愛上任何旁的人我都不會驚訝。可是康宏那只是另一片冰冷的愛情荒原,挑戰它的人,只能得到孤獨與荒涼,除了林菲。 “為什麼會愛上他?”我問。 “露營的時候,有一條野狗衝出來,朝著我狂吠,我嚇壞了,所有的人都往後逃,只有他赤著腳就衝過來,把我擋在身後我覺得跟他在一起會很安全。” “如果我在,我也會為你做同樣的事。” “是的,這點我不懷疑。”陳嫣淡淡地笑了笑,“可是你不在,你已經為了另一個女人,把我獨自留下了。” “我”我想辯解,卻又無言以對,只能滿懷歉疚地沉默著。 “我要走了,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陳嫣一面整理著衣衫,一面跟我說。 “你你可以去愛別的人,可是,不要愛康宏,好嗎?”我說。 “為什麼不可以愛他?” “他我不想你再受傷害。” “傷害?”陳嫣木然地下了床,套上短裙,在鏡子旁邊束起頭髮,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傷口,“你看看我,我早已經遍體鱗傷了。” 陳嫣說著,對著鏡子做了一個微笑的假面,站起身,緩緩走向臥室門,在將要跨出門口的時候過頭來,朝著我輕輕地揮了揮手。 “嫣,我愛你。”我說。 陳嫣的身軀震顫了一下,但卻沒有改變那已凝在她臉上的微笑,她仍舊是輕輕地揮著手,微笑著,轉身離去了。 她終於是走了,我坐在床上發呆,跳舞的煙霧瀰漫在臥室的每一個角落裡,香煙盒已經完全地癟下去,我只能絕望地等待著那些舞者謝幕。 床頭櫃的抽屜裡有一隻戒指,我昨天買的,原本我打算拿它向一個愛我的人求婚,現在卻要怎麼處置呢?也許我應該把它裝進一個玻璃瓶裡,附上我的和一句“Love me if you dare.”,然後驅車去到陽光明媚的白沙灘,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它遠遠地擲進大海。 我的愛情從此自由地流浪,或許有一天,我會在一家異國他鄉的當鋪裡與它再度重逢,甚至還有那個玻璃瓶。當鋪的老會跟我繪聲繪色地訴說一個虛構的卻是動人的愛情故事,然後滿臉堆笑地指望我用三倍,或是四倍的價錢買戒指 又或者,如果運氣好的話,在天空湛藍,旭日和風的午後,會有一個美麗的姑娘敲響我的房門,她不能言語,卻能自如地行走,我們緊緊相擁,在門前的廊上跳舞,默默地相視而笑。 玻璃瓶和大海,這或許是個好意,它會讓我在生命結束之前的每一天裡都有一點小小的希望與好奇,期待著,追著,等候著 唯一的缺憾,是我沒有一個永恆,或者說,在找到“永恆”之前,我不知在何處與她相見。 胡思亂想是一匹野馬,時光騎著它馳騁而去。窗外又飄來了唐叔老舊的收音機裡滿是雜音的爵士樂,一隻灰色的鳥兒落在窗台上,啾啾地鳴叫,它喚來了黑夜,於是我與我的神靈再度不期而遇,他目光哀傷,在另一個世界裡靜靜地,悲憫地望著我。 正文 日落布魯斯(四十九) 陳嫣離開我以後,我常常去附近的一個公園裡漫步,以此來打發孤寂,也以此來製造孤獨。公園裡有一個望不見邊際的湖泊,日落時分,斜陽在平靜的湖水上映出緋紅的光芒,壯美,荒涼,彷彿太陽神的馬車墜落,末日在燃燒的天空下到來,我們因此可以坦然地放棄,等待,再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怎樣。 湖泊的一角,有一座木搭的碼頭,我常常在這裡看見一個孤單的女人,我認識她,她也是布魯斯街3號的住客,她的名字叫做歐萍,快四十的年紀了,仍舊保持著姣好的容貌和豐腴而勻稱的身材。說起來她跟我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師姐,只不過我進校的時候,她已經畢業五六年了。 布魯斯街3號的妞兒娘們都不太喜歡歐萍,對她要麼是敬而遠之,要麼是嗤之以鼻。有一我們聚在方玲家裡打牌,我隱約從妞兒們的嘴裡聽出點端倪,原來流言蜚語裡都說歐萍是個風騷浪媚的女人,她最愛勾引別家的男人,並利用他們為自己謀得好處。已經有一個傻瓜為她離了婚,她卻跟那個傻瓜不了了之,現在又勾搭上了徐林的導師,兩人明裡暗裡打得火熱。 我所見到的歐萍,往往就是眼前這副落寞的背影,挽起褲腿,赤足坐在水邊,用潔白的足背撩起水花,然後望著水面上綻開的漣漪和氣泡發呆。 她似乎從來沒有發現過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條躍出水面的魚濺起潑散的水花,她忙不迭地轉頭躲避時,才與我冷不防地照了面。 “孟陽,你好。”歐萍一面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花,一面尷尬地笑了笑。 “你好。”我說,“今天的湖水不是那麼平靜,魚游得很淺,看來是要下雨了。” “是嗎?”歐萍抬頭望了望昏沉的天空,但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其實你這麼喜歡來這裡閒坐,為什麼不性買上一副漁具,在這裡釣魚?” “釣魚嗎?我恐怕是沒有那個耐心的,何況也沒有人教我。”歐萍說,“那你呢?你也常常來這裡,為什麼不試一試釣魚?” 歐萍的問話讓我有些詫異,我沒想到,她竟然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倒是會釣魚,但是運氣卻很差,往往是等上一整天,也不會有魚咬鉤。” “那一定是你的魚餌不對了,我聽人說,釣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魚餌。” “大概是吧。我雖然釣魚不行,抓鱔魚卻挺在行的。你記不記得人文館的後面有一片試驗田?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去田里抓鱔魚,每次都能抓十幾條,用來醬炒,可是難得的美味。” “那片稻田嗎?我當然是記得的,夏天的晚上,那裡會有很多的螢火蟲,飄飄蕩蕩的,被晚風吹攏或是吹散,可是個浪漫的地方。” “聽你這麼說,你一定是常常跟男朋友去的了。”我笑著說。 “啊是啊。”歐萍愣了愣,臉上閃過一抹宛如少女的羞紅,接著大方地承認了。 “你也一定是跟女朋友去的吧。” “不是的。”我搖了搖頭,“那裡有些遠了,我和女朋友通常只是在後山的石階上曬一曬月光。” “後山?那可不是個太平的地方,聽說發生過好幾次搶劫,有一還殺了人,另外還有蛇,野貓,狐狸之類的出沒,二十幾年前,還有人見過狼。” “是啊,不太平。所以我花二十塊在學校門口的地攤上買了一把短刀,隨時帶在身上,有什麼風吹草動,可以用來防身那時候年輕,什麼也不怕的。” 我跟歐萍漫不經心地閒聊著,我們都曾在同一個人生驛站裡稍作停留,這讓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我們輪流講述著旅途中或是驛站裡發生的故事,在那個自由自在而又已然路過了的地方,我們是沒有顧慮,也沒有隔閡的。 我們離開湖邊的時候,夜幕已開始降臨,天空中飄著疏落的雨絲,我的思緒仍舊困在那小小的驛站裡。那一天也是這樣迷惘的黑暗,小雨淅瀝,我一手撐著雨傘,一手緊摟著青春的戀人,我們在秋天的梧桐樹下滿懷激情地親吻,枯黃的落葉在雨中沙沙作響,雨水浸透了我的黑色風衣,也潤濕了她額上的烏髮,我的耳朵聽不見風雨,只聽見她急促的呻吟 那時候的生命還是鮮活的,無所畏懼的,太陽神躑躅在我們身後,我們在黑夜裡手牽著手,悠閒而自信地徜徉,在黎明到來之前,爬上山巔,望身後竭力追趕的金馬車 歐萍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她又在想些什麼呢?大概是稻田里飛舞的流螢,還有凌亂倒伏的稻草。真是有些出人意料,我們張揚的生命之力竟然是銘記在枯萎的黃葉和折斷的稻草之上。這讓我在望它們的時候,赫然地看見青春對死亡的輕蔑。 “謝謝你,孟陽,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這麼多話了。”歐萍在公寓前停住了腳步,“已經很晚了,早點去休息吧。” 我點了點頭,目送她把自己再度關進那個黑暗沉悶的方盒子。我從她的話語裡聽出一點感激,從而也窺見她掩藏在心底的彷徨與自卑。其實我從未對她心存芥蒂,我知道她有一個八歲大的兒子,寄宿在學校。一個飄零在異國他鄉的單親媽媽會有多艱難是不言而喻的,這艱難讓我不忍責難她的失德和不擇手段,其實那些與她相好的男人們,何嘗不是貪婪而卑劣地盯著她風韻猶存的肉體? 一個被印上了紅字的女人,世俗的人們能不能原諒她其實並不重要,寬容的神靈一定會傾聽她的懺悔,並為她指點一條通往葡萄園的路。 夜已經很深了,我站在廚房裡抽煙,煙霧在葉窗上跳舞,從她們遁逸而去的縫隙裡傳來陳嫣輕狂的笑聲,她仍然在康宏和徐林的公寓裡歡作樂。寂靜的午夜三點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冷清,迷茫而又無所依托,彷彿是在荒涼的原野上呼喚愛情。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 轉眼又是冬天了,空氣清涼起來,早晨的陽光跟我一樣慵懶地打著呵欠,我不想起床也不想醒來,因為大多數時候,夢中的世界會比現實的世界少一些蒼白。可是過量的酒精卻興奮地刺激著我空空如也的胃,讓我感到隱隱作痛和飢腸轆轆。於是我蓬頭垢面地站在了廚房裡,一邊抽煙,一邊啃著一個從冰箱的角落裡翻出來的已蔫巴了的蘋果。 我惺忪的目光穿過滿是灰塵的葉窗,偷偷溜進對面的公寓,出乎意料地,竟然被陳嫣逮了個正著。她也在廚房裡啃著蘋果,我露出笑臉向她揮手致意,她卻轉過身去不看我。冰涼的陽光傾灑在她婀娜的背上,勾勒出金光粲然的輪廓,她的蘋果看起來又大又紅,比我的水靈多了。 我的目光益加的惺忪了,大概是把陽光看得太久,我眼前的景物帶著金紅,朦朧而失真。扭曲的世界讓我忽然生出怪誕的幻想。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陳嫣居住在一個風景優美的永恆之地,她曾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源自於我的慾望,我們在玫瑰色的風裡緊緊依偎,分享一個金色的蘋果。給我那個蘋果的,是一條叫做命運的蛇 陳嫣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我穿上了衣服,出門去走走,陽光依然是冷的,落在街邊高低錯落的屋頂上,就像敲打著黑白的琴鍵,奏出一曲藍蒼蒼的布魯斯。 我在那憂鬱的曲調裡漫無目的地轉圈,直到陽光隱沒,一曲將終。我到了公寓門口,唐叔正在天井裡敲敲打打地修理一把破椅子,他近來益加的沉默寡言,嘴角提不起,眉頭也打不開,看來是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 “唐叔,忙著呢,一把破椅子還修它幹什麼?我聽說五十六街上新開了個場子,要不咱們去看看,我請客。”我說。 唐叔抬起頭來,眼睛裡的光芒只閃了一下便又黯淡下去,“唐叔今天有點累,你自己去吧。看完了記得來告訴我,裡面的妞兒怎麼樣。” “今天這是怎麼了?請你去看女人都不去唐叔,你沒什麼事吧。”我語帶調侃地說。 “唉”唐叔歎了口氣,把錘子扔在一邊,站了起來,“有空沒?到屋裡坐會兒?” 我跟著唐叔進了屋,坐在他寫字桌前面的電腦椅上,我的胳膊無意間碰到桌上的鼠標,休眠的電腦因此而醒了過來,顯示在屏幕上的是一個豐乳肥臀的色情頁。 “唐叔,現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還是雅興不減啊。”我笑著說。 “嘿嘿”唐叔乾笑了兩聲,遞過來一支香煙,我搖搖手拒絕了,唐叔手把香煙塞進自己嘴裡,點燃了,狠狠地吸了兩口,片刻之後才緩緩地吐出青白的煙霧。 “小孟,你說我跟王明明這事究竟怎麼樣?”唐叔說。 “怎麼了?你跟她吵架了?” “沒有。”唐叔搖了搖頭,“沒吵架,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娘們對我不冷不熱的,也不讓我碰她,就只是問我拿錢。兩個月前跟我說她媽病了,需要用錢,我給了她兩萬塊,她兄要結婚,借走了一萬,上個禮拜說要裝修店面,我又給了她一萬,可是你看看外面,她都買了些什麼破爛來。” “這個”我遲疑著說,“唐叔你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又是當事人,事情是什麼樣,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唉”唐叔歎了口氣,低下頭狠狠地咂吧了兩口煙,“其實我心裡明白,這娘們就是衝著錢來的,剛跟她好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但沒想到她這麼狠,我這麼些年就存了那麼點錢,都給她掏空了,以後我兒子怎麼辦?” “錢財身外物,唐叔你就看開點吧,花點心思把飯館搞好,再賺來就是了。” “我也想拚命賺錢,可是現在飯館生意不好,那娘們又整天不見人,我心裡真是真是懸吊吊的。” “生意不好嗎?明天我帶十幾二十個人來給你捧捧場,反正我那些同事也都愛吃中國菜。” “那就謝謝你了。” “不用謝,都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應該的,何況我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些了。”我說著站起身來,向唐叔告辭。唐叔的眼神閃爍,顯然是還想跟我說些什麼,可最終是沒說出來,只是衝我揮了揮手,去到天井裡,繼續修理那把不中用的破椅子。我一面上樓,一面望著他狠狠地砸打椅背上的橫桿,紛飛的木屑讓我隱約有種感覺,其實他心裡想的,不是修補,而是毀滅。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一) 日子就像枝頭上的樹葉,一片與另一片全無分別,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覺察不到眼前的景像是一天還是一天疊著一天,日子可以過得飛快,而當那飛快也淡出知覺的時候,時光便靜靜地停滯著,彷彿從未走遠。 又是聖誕節了,寧靜的聖誕節,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紐約,想起了紛揚的大雪和空濛的天空,這讓我忽然有一種想要故地重遊的衝動。 在離開布魯斯街之前,我在天井裡見到了唐叔,他的房門是虛掩著的,透過縫隙,我看見他在客廳裡一個人喝悶酒。他的神色焦躁而憂鬱,讓我隱隱覺察出異樣,於是我敲了敲門,不待他允許就直接走了進去。 “唐叔,怎麼聖誕節也沒出去玩?” 唐叔抬頭瞥了我一眼,順手抓起一個杯子放在我面前,“小孟,來,喝酒。” “好,喝酒。可是喝酒也要有個名目的,咱們這是” 在我說話的時候,唐叔已經為我斟滿了辛辣的威士忌,並且舉起酒杯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碰,我只好打住話頭,也端起了酒杯。 唐叔仰頭把手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後自斟自飲,在我勉強喝完一杯的時候,他已經是三五杯下肚了。我想阻止他,但又隱隱覺得由他醉去或許是更好的選擇,於是我默默地陪著他牛飲,在酒過數巡之後,唐叔忽然撲倒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孟,我兒子不來上學了,我老婆跟了別人,王明明跑了,錢沒了,餐館也快完了,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唐叔抽泣了一陣子,抬起頭來又灌了一杯酒,喃喃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來美國,十幾年了,每天偷偷摸摸地過日子,話也不會說,電視看不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好不容易熬到大赦,以為終於出頭了,誰知道原來不是的,老天爺一下子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為什麼?為什麼?我受的苦還不夠多嗎?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我仍舊是無言以對,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混亂,於唐叔而言,昨天的綢繆顯然沒有帶來今天的幸福。悲傷的結局是因為錯誤的開始,還是一路上的陰錯陽差?這世上畢竟還是沒有未卜先知,因與果倒是不失時機的自我呈現,可惜的是,這因果也常常與人們的意願背道而馳。 唐叔的酒量並不大,連續的急飲讓他酩酊大醉,我把他扶上了床,替他蓋好被子,今天算是過去了,可是明天會怎樣呢? 明天是不用去想它的,它若來臨,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欣然地說一聲“早上好”罷了。 我再一次站在了紐約的街頭,馬路的另一側是昔日的海市蜃樓,天空仍然是空濛而神秘的,寧靜的街上空無一人,雪花簌簌地堆積,不知是在掩蓋還是在重建不肯磨滅的昨日,我隱約聽見咯吱咯吱的踏雪之聲,卻遍不著已走過我身旁的人。 我獨自一人坐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館裡,去年的此時,林菲正在我的對面酣然入睡。一個漂亮的女服務生走來,我從她的手裡接過鉛筆和打印紙,在落筆之時,我又忽然覺得,這或許已經是一幅完成了的畫作。筆已在手,我總要畫點什麼,於是我一道一道,將那空白塗成茫茫的黑色,然而在完成之前,我卻膽怯地在黑暗的一角留下一扇小小的窗戶。我對自己的懦弱惱恨不已,漆黑已讓我告辭,遠離,置身事外,可我卻偏偏趴在小窗戶的角上偷窺微光黯淡的往日。 我終於是走進了黑夜,在黑夜裡凝望遠方,那裡燈火闌珊,照著一個幻變不停的空間。雪地上有一行陌生人的足印,迤邐地消失在燈火漸息之處。她走了,只留下陌生。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二) 我站在布魯斯街3號的天井裡,唐叔的門虛掩著,康宏和徐林的公寓裡傳來陣陣愉快的哄笑。今天似乎是聖誕節,輕鬆喜悅的人們相聚在一起飲酒作樂,連街頭街尾縈繞不散的藍調裡也夾雜著歡快短暫的聖誕歌曲。風很冷,我幾乎快凍僵了。我從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裡收目光,瑟瑟縮縮地立起衣領,快步拾級而上,在打開公寓門之前,我忽然有種感覺,其實我根本未曾離開過布魯斯街,我只是在混沌的腦海裡去到了紐約,在依稀彷彿的憶裡故地重遊。 我不想去分辨這感覺的真假,我只是希望在這幻象叢生的世界上,在我所能到達的遠方,會有一個人靜靜地等待著與我邂逅。 我打開房門的時候,樓下的公寓門也開了,陳嫣走了出來,她大聲地笑著,腳步踉蹌蹣跚。我望著她吃力地上了樓,靠在對面的護欄邊,低頭翻找著鑰匙。我想問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在發出聲音之前,她已然瞥見了我。 “你看什麼看?”陳嫣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眼神裡滿是挑釁,“是不是覺得我很漂亮,所以滿腦子都是邪念?” “我只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我說。 “哼”陳嫣不屑地哼了一聲,咄咄逼人地走到我面前,“敢想又不敢承認,你這樣算男人嗎?你想要我,就大聲地說出來。” “我”我想辯解,但她輕蔑的眼神卻讓我心中陡然騰起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忿怒,嫉妒和慾望。 我一把摟住她的腰肢,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嘴唇。陳嫣激烈地反抗著,猛力把我推開,毫不留情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你當我是什麼?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隨手扔開?” 陳嫣的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恨意,憤怒讓她顫抖,也叫我的心隱隱作痛。 我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她卻已打開自己的公寓,闖進去,重重地關上了房門。夜深人靜,這荒唐的世界卻益加喧囂,我聽見讓我厭煩的哄笑,它們宛然是冷酷的嘲諷,我也聽見讓我感傷的哭泣,它們彼此應和,責難,傾訴,然後在迷茫和惶恐中各奔東西。 陽光之城裡的陽光漸漸冷卻,這已是個不禁寒的季節,我仍舊常常去公園的湖邊打發時光,歐萍也常常去,她已不能再將雙足浸入水中嬉戲了,只好坐在一旁的木架上,凝望大風吹不散的晚霞。 我時常站在堤邊的樹下跟她一起看日落和閒聊。我們的話題從一個驛站到另一個驛站,人生在我們的交談中漸漸延伸,直到我們腳下。 “你跟陳嫣怎麼樣了?”歐萍問。 “我們我們沒什麼的。”我有些詫異她開啟了這個話題,遲疑著說:“她跟康宏才是一對。” “真的沒什麼?”歐萍笑了笑,“現在也許沒什麼,可是從前一定是有什麼的。” “這是的,我們曾經在一起。” “為什麼分手了?” “可能是我傷害了她,她對我再沒有信心了。” “你看起來倒不是很難過。”歐萍說著,把目光移向了遠方,“其實倒也不必難過的,愛情,人生,命運,全都一樣,今天看到的是一面,將來頭時又看到另一面,它們既不像你憧憬的那麼美好,也不像你擔憂的那麼猙獰。” “聽起來是很有道理的。”我說,“你倒遠比我想像的豁達。”。 歐萍笑了笑,正要說話,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她低頭看了看,又把手機放了口袋。 “怎麼?你不接嗎?”我問。 “是他找我,不用接了。”歐萍說,“他找我就只有那一件事而已。” 我們相處已久,我知道歐萍口中的“他”就是徐林的導師,一個五十來歲,名字叫做利唯的男人。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三) “你不接電話,他會一直打來,記得上次他把你的手機都打沒電了。” “現在不會了。”歐萍說,“他沒那麼多空閒,正忙著籌備結婚。” “結婚?”我詫異地問,“他他不是有老婆的嗎?” “上個月已經離婚了。”歐萍說。 “那我應該恭喜你嗎?”我問。 歐萍淡淡地笑了笑,“恭喜我吧,以後不用再跟他糾纏不清了。” 她這話中的含義似是而非,我不知如何應答,只好疑惑地望著她。 歐萍盡力保持著苦澀的笑意,緩緩地低下了頭,“跟他結婚的不是我。他又認識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長得挺漂亮的,名字叫做於潔。” “是嗎?”我訝異地說,“那你你還好嗎?” “他剛告訴我的時候,我心裡很亂,現在好多了,其實我從來也沒想過要跟他一生一世,這一天遲早要來,早一些結束或許是件好事。”歐萍平靜地說。 “你不但比我想的豁達,也比我想的堅強。”我說,“那你將來打算怎麼辦?” “沒有了他我也能活下去的。”歐萍說,“其實我這個人沒什麼理想,也沒什麼奢望,只要再活十年就夠了。十年以後,孩子已經長大成人,我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自由自在地走遍世界上每一個風景優美的角落,花光銀行裡每一分錢,然後找一個開滿鮮花的山谷,在看得見星空的夜晚靜靜地死去。” “靜靜地死去?”我喃喃地說。在乍然聽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心中是有些愕然的,但轉眼之間,那愕然竟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嚮往。我從來沒有想到,死亡竟然會是如此的生氣勃勃。也許我們活著的時候,只是在準備好死亡。坦然,無悔,有尊嚴地死去,是人生最大圓滿,有和無的法則得以成全,生命的意義因此而幡然呈現。 天黑的時候,我和歐萍到了布魯斯街。她道了告別,去自己的公寓。我上了樓,在打開房門之前,樓梯上忽然響起了鏗鏘的腳步聲。那腳步沉重而散亂,我好奇地循聲望去,沿著樓梯拾級而上的竟然是原本輕柔敏捷的陳嫣。空氣中飄來淡淡的香水味,調和著同樣是淡淡的酒精味,加倍地醉人。我心已靜若湖水,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卻如魚鉤一般,直沉心底,勾起一段恍恍然的往日時光。 “你看夠了嗎?”陳嫣站在我的對面,眉頭微蹙。 “我”其實我沒在看她,只是在往日的幻象裡凝滯了目光。這卻要怎麼解釋呢?我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改變了話題,“你你喝酒了?”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想關心你你可能是喝醉了。” “喝醉了又怎麼樣?”陳嫣緩緩地踱到我面前,仰起頭,挑釁地逼視著我的眼睛,“難道你又想像上次一樣使壞?” “我怎麼敢?上次那一巴掌到現在還疼呢。”我說。 “是嗎?”陳嫣隨口應著,仍舊目光灼灼,完全沒有退卻的意思。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野性,看到柔弱,看到滿滿的愛恨交織,她的睫毛漸漸低垂,呼吸愈來愈近,我隱隱有種感覺,她正期待著我的吻。 然而在我付諸行動之時,她卻敏捷地閃開,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在我的頸窩裡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鑽心的疼痛,在疼痛之中竟然又有一些莫名的欣喜。她恨我,她恨我也不過是因為愛我。 陳嫣鬆開了手,轉身去向房門。在她打開門的那一霎,我無法壓抑內心的衝動,搶上前從後面緊緊地擁住了她,忘情地親吻她的頭髮和面頰。陳嫣沒有反抗,緩緩地闔上了眼簾,睫毛晶瑩閃亮。我抱起她進了屋,用足跟掩上房門,逕直衝進了她的臥室 我興奮而野蠻地褪去她的衣衫,就像一頭被囚禁了很久之後忽然獲得自由的獅子,一種重獲生命之力的欣喜,新鮮,而又久違了一般充盈著我,我粗暴地折磨著她嬌嫩誘人的胴體,在叫人心血賁張的每一寸肌膚上留下清晰的牙痕。 陳嫣卻沒有像從前一樣,用不可征服的野性應我,當我貪婪地流連在她堅挺的乳房之間時,她只是用雙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她那微微顫抖的纖弱手指充滿神秘莫測的巨大力量,輕攏慢捻之間已令我心似狂潮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四)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從葉窗的縫隙裡無聲無息地溜進來,與空氣中的微塵一起,躡手躡腳卻又是熱烈地舞蹈著。陳嫣不在我身邊,我聽見客廳裡方靈在小聲地唱著歌,她腳步急促地走來走去,彷彿一隻精力旺盛的母獅,在春天的晨光下,在無法衝破的樊籠裡,壓抑而煩躁地來逡巡。 她的腳步讓我有些不安。我惺忪的眼睛看見世界的扭曲與虛幻,我昏蒙的耳朵聽見眼睛惶恐的呼吸。門外漂浮著輕弱的歌聲和凌亂的腳步,它們在我的腦海中喚醒和構建起方靈的形象,她身形婀娜,姿態撩人。她目光灼灼,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左眼中全是輕蔑,右眼裡卻好似充盈著渴望與挑逗。這神情已遠不似方靈了,她的輕蔑叫我敬畏,她的魅惑卻叫我不由自地想要褻瀆。這兩種截然相反,卻同屬於卑微者的感受讓我忽然覺得在這狹窄的房間之外徘徊的,其實是慾望的神靈。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方靈忽然推門闖了進來。這突出其來的侵略讓我猛吃了一驚,手足無措。我的姿勢是匍匐在床上,一手枕在臉下,一手挽著亂成一團的被子。方靈應該無法看清我的臉吧,我心中自欺欺人地暗想著,緊張地思考如何應對這尷尬的場面。 方靈的驚訝顯然不亞於我,她發出“啊”地一聲輕呼,呆在了門口。我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裝作沉睡未醒。幾秒鐘以後,方靈從驚詫中過神來,悄悄地退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 她迅速離開了公寓。屋子裡一片寂靜,除了松鼠在屋頂上踩出輕盈細碎的腳步,再沒有別的聲響。我懶洋洋地坐了起來,空氣中飄著陳嫣身上叫人著迷的香水味,陽光變得真實起來,葉窗的影子在書桌上一格一格地禁錮著時間。陳嫣到哪裡去了呢?她是因為工作繁忙而爭分奪秒,還是無法,或是不想,在這一切明晰燦爛的清晨與我相見? 她仍然是愛我的。只要有這個結論,其他的一切也就無關緊要。我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出了臥室。客廳裡的餐桌上還留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蛋糕,看來是方靈留下的,她大概是心慌意亂地匆匆逃離,早忘了還有早餐這事。 她究竟為什麼要闖進陳嫣的臥室呢?這可是件不體面的事。她是在找什麼嗎?還是 昨夜裡我和陳嫣是如此的忘情,完全無法抑制住野性與呻吟。方靈與我們只是一牆之隔,或許她是被我們肆意狂放的聲響勾起了心底最原始的慾望。那是潛藏在每個人內心的,無法駕馭的力量,它給人們帶來幸福和愉悅,也帶來放縱與罪惡,它粗鄙,好奇,貪婪,蠢蠢欲動。它掙脫道德與理性,靠窺探他人的私隱來獲得一點點古怪的滿足感。 我不得不承認我如此這般地揣測方靈,是因為我的內心也藏著這種無法馴服的野蠻力量。當我看見一對男女露骨的挑逗,或是聽見他們放肆的呻吟,我也會不由自地幻想他們是如何的荒淫放蕩,尤其是那個女人,她是怎樣的風騷浪媚,用盡各種姿勢與男人交歡糾纏。我盡力掩藏著自己這種卑污邪惡的想法,我想其他人也跟我一樣。其實我也不過是數十億同類中的一員,我與同類們結構相同,所見所思大體相似,我們的感受理應相差無幾,因此我們能從他人的行為中獲得刺激,不管是興奮狂歡,還是戰慄驚怖。 方靈或許遠比我想像的高尚,可我隱約有種感覺,我並沒有猜錯了她。其實一個人總是在不自覺地刺探其他人的隱私。別人身上所包藏的,我們總能接受和理解的陌生和神秘感總是能引起我們的極大興趣,很多時候,這就是愛情的起源,另一些時候,我們往往能從其中找到巨大的自我認同。 我找了個天井裡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潛了自己的公寓。這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到布魯斯街的時候,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周圍的一切暗淡無光,街頭的藍調孤孤單單地漫遊到街尾,然後在塵沙飛揚的風中打一個轉,瀟灑而又無奈地跨上時間的駿馬,追風掣電地溜走了。 我又在天井裡見到了唐叔,他跟往常一樣,目光散亂地蹲在門口抽煙。王明明已經消失了很久了,而且也沒有要來的跡象。唐叔大約是已經絕望了的,他更加的沉默寡言,終日面色陰沉,只有見到我的時候,才勉強地咧嘴笑一笑。 “唐叔,今天晚上收得很早啊。”我說。 “是啊。”唐叔說,“反正沒什麼生意,早點關門,省點電。” “怎麼?生意還是不好?” “就是那樣了吧,勉勉強強地吊著,賺不到錢,也餓不死。”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我再找些人去給你撐撐場面?” “不用了,由得它吧走,咱們到五十六街玩玩去?”唐叔說。 我不禁有些愕然,沒想到在這命蹇時乖的時候,唐叔竟然還對聲色犬馬保有興趣。 唐叔顯然看出了我的迷惑,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吐出一口濃濃的白煙,揚起了輕蔑而倔強的眉毛,“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死還活。等著我,我拿件衣服,馬上就走。” 我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酸楚惆悵。人生究竟是怎麼樣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活力四射,信心滿滿,折不,後來我們精疲力竭,偃旗息鼓,向命運俯首稱臣,再後來,我們漸漸明白,奮鬥也罷,臣服也好,都只不過是命運跟我們開的玩笑,他自始至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和唐叔在脫衣舞場裡流連了很久,他看上了一個俄羅斯女孩,於是一直等著她落單空閒。我靜靜地陪著他,聽他嘮叨那女孩的樣貌是如何的美麗,身體是如何的妖嬈,身上穿的紅裙是如何的性感撩人。我很希望他跟那個女孩能夠有一次愉快的接觸,那樣的話,或許也算是實現了一點點執著的價值,並能從中獲得一點點荒唐的,卻是救贖般的成就感和慰籍。 凌晨三點,我們駕車離開了舞場。喧囂轉眼間就沒入身後呼嘯的風聲,燈光和黑暗在我們面前形成一種叫人心悸的靜默和迷惘。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電影“布拉格之戀”的結局,一場瓢潑大雨,一條泥濘坎坷的小路,一輛滿載著希望與惶恐的舊車,連同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生命,統統終結於一種無法終結的哀傷。 唐叔蜷縮在副駕駛座上,默不吭聲。他終於是等到了俄羅斯女孩的,我看見他眉花眼笑地去了包間,又眉花眼笑地出來,這似乎證明他曾有過短暫的快樂時光,只是,當那短暫的快樂離去,雖然僅僅是一秒之遠,一步之遙,便這般自然地融入了他荒涼的人生背景,猶如一筆枯墨,只顯出苦澀與滄桑來。 有時候,歡笑是有個背影的,當與它告別以後,就別再頭眺望。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五) 不知不覺地,又是許多日子呼嘯而過。這天傍晚,我仍舊站在廚房裡抽煙,煙霧與黑暗攜手共舞,悄悄漫入這段時空的每一個角落。通常,我是能在葉窗前的立柱旁,一盞花一般的壁燈下面傾聽見外面的世界的。今夜裡外面卻是出奇的靜,靜得彷彿只聽見露水在花瓣上徘徊的聲音。人們都在做什麼呢?是不是都同我一樣,正默默地,無聊無奈地,用寂寞的耳朵窺探著別人的世界? 似乎已經很久沒見到陳嫣了,我開始想念她。我開了門,站在冰冷的樓梯上繼續抽煙,其實我並沒有抽,只是靜靜地望著香煙燃燒。我原本打算在香煙燃盡時就家,然而,當它真燃盡時,我卻戀戀不捨地點燃了另一支煙。 天井外夜色正酣,小雨幾不可覺,只有在昏黃的燈光旁側才顯現出輕弱的身影。這稍縱即逝的身影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向我證明眼前的昏黃蒼白並未凝固,也未必永恆。 一支煙又快熄滅了,在我取出煙盒之前,天井裡忽然傳來了遲疑的腳步聲。那顯然不是陳嫣,可我仍然好奇地舉目望去。出現在我視野裡的是歐萍,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皮膚黝黑的男人。 歐萍也看見了我,她的臉上閃過一抹驚詫,隨即尷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說著轉過臉瞥了一眼身後的男人,似乎是有些勉強地接道:“這是我老公,剛剛從國內過來。” “噢,你好。”我盡力掩飾著錯愕,向那個男人揮了揮手。 那個男人衝著我生硬地咧嘴笑了笑,低著頭跟歐萍進屋去了。我們並沒有通名換姓,歐萍那簡短而輕描淡寫的介紹和她臉上匆忙不安的表情讓人覺得她是在刻意掩藏些什麼。其實我也備感意外,我從來沒想過歐萍會跟她的丈夫重修舊好。從我跟她的閒聊裡,我察覺出那是一段早已經死亡了的感情,僵硬冰冷。愛情大概是不會來了,那麼剩下的就只有相依為命。是什麼讓他們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是孩子嗎?或者,其實他們根本沒有選擇,是兜兜轉轉的人生路把他們帶了原點。 這或許已是個與當年天差地遠的原點,但聽起來仍然是個坐標。在茫茫的人生旅途中,那些曾經的人,曾經的事,也許都是我們的坐標,當我們迷路惶恐的時候,總是不由自地頭眺望,找,並情不自禁地靠攏它們。 可是,誰曾告訴我們,人生有一個方向? 我左思右想,人生或者真的有一個方向,那便是彼岸。 這天晚上的雨斷斷續續,從細如牛毛到漫空流線,再到淅淅瀝瀝。我一直沒能等到陳嫣。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六) 兩日後的清晨,我終於透過廚房裡的葉窗看見了對面的美人兒,她也正傻傻地望著我。我衝著她微笑,她卻全無應,我從她的眼睛裡隱約地覺出了憂傷,空洞,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愈來愈遠。 我滿心惶恐地敲響了她的房門,她開了門,側身讓我進去,卻一直沒有說話。 “嫣,你怎麼了?怎麼不開心了?”我問。 陳嫣勉強地笑了笑,搖了搖頭,打開冰箱門,從裡面取出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遞給我,“你還沒吃早餐吧,給你這個。”她說。 我接過蘋果,把它捧在胸前,它在微涼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紅暈,讓我在恍惚之間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清晨,陽光從蘋果蔓延到陳嫣身上,描繪出她婀娜多情的完美曲線,也描繪出我迷惑與等待。 我思緒紛亂,我想起了一條叫做命運的蛇,想起了海倫和帕裡斯,想起了一個容貌醜陋的神婆,她遞給我一個青紅的蘋果,擰去柔韌的梗,並言之鑿鑿地告訴我,吃掉這個蘋果的女子會永恆不變地愛上我。 我低頭咬了一口蘋果,然後把它遞還給陳嫣,“你也吃。”我說。 那個蘋果沉甸甸的,卻閃著輕飄飄的光芒,讓我在這個微風雨潤的清晨真切地感受到了愛情和愛情的迷惘。 我和陳嫣分享了這個金光粲然的蘋果。當我戀戀不捨地拋下果核的時候,陳嫣從後面抱住了我。她的雙手不遺餘力,讓我窒息,窒息在她洶湧如潮的愛與恨之中。 “我明天就要走了。”陳嫣急促地呼吸著,卻盡力平靜地說。 “你要去哪裡?”我問。 “中國。” “中國?”我的心中一震,愕然地轉過身來,“為為什麼?” 陳嫣低下了頭,沒有說話,她臉上的黯然讓我的心不斷下沉,我一把抓住了她的雙手,失聲說:“嫣,不要離開我。” 陳嫣默默地凝注著我的眼睛,片刻以後,緩緩地垂下眼簾,望著空蕩蕩的牆角,輕聲說,“陽,別再留我,我已經決定了。這裡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 我惶惶地托起她的臉,她的眼睛像一泓海水,幽遠,湛然,冰涼,我的魂魄出沒其間。我覺得彷彿有微風,吹拂起傷感的海浪,輕拍我的心岸,叫我悵惘愴然,在悠悠的潮聲中不堪情逝。 “那我呢?”沉默了許久以後,我問。 “你你忘了我吧。”陳嫣說。 “那你呢?也會忘了我嗎?” “我不會。我會永遠記得你。”陳嫣說著,抬起頭向我輕輕地笑了笑,“今天是我在美國的最後一天,陽光明媚,你陪我去看海吧。” 我是個叫我心痛的邀請,可我仍然無法拒絕。我跟她攜手漫步在全世界最美的白沙灘上,海鷗在我們的頭頂自由地鳴叫,天空明淨,海水湛藍,浪聲來了,又遠去,我側耳聆聽,聽不到海妖的歌聲,卻聽見一個無法言語的美麗少女。陳嫣在淺淺的海水裡駐足眺望,我也是。這裡是北緯27度的加勒比海岸,我們來了,就要離去,太陽神在天頂高傲地驅趕著金馬車,他的長鞭亂舞,落在我的身體和心上,我覺得隱隱作痛,可我在凝望他的背影的時候卻並無怨恨,我只是想知道,他離去的天際,海的那一邊,究竟會是什麼地方。 太陽沉入海水的時候,我在沙灘上撿到一個玻璃瓶,內裡是空空的,可我卻有種感覺,這個似曾相識的瓶子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很長的時間,它的身體裡曾經裝著一個願望 陳嫣在白沙灘上歡跑,她說愛情像大海,好美,好叫人著迷,可是她卻不敢遠航,因為大海太深邃,太神秘,太叫人捉摸不定。她還說世界像細沙,握得越緊,就越容易從指縫間溜走,放開手時,就得到了全世界。 我望著她興致勃勃地示範細沙是怎樣從指縫間溜走的,她跪在白沙地裡,長髮紛散,塵沙飛揚,在她身後,夕陽如血,滄海逐浪,這是個可以描入永恆的畫面,這也是個終將逝去的畫面,在那一刻,我彷彿已然是一個來自未來的旅客,經過漫長而紛亂的時光,終於找永藏於心的畫面,於是驚喜,讚美,緬懷,放聲而笑,失聲痛哭 陳嫣就這樣離開了我。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七) 當我想那一天時,腦海中只剩下一個畫面,那就是我獨自坐在陳嫣臥室裡的地上,木然地拿著手機,空空的房間沉寂如死,只在每個角落裡響著不知是誰的抽泣聲 陳嫣走以後,簡傑那間空置已久的屋子裡似乎是搬來了別的住客,可是大概是因為早出晚歸的緣故,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只是從別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他們也是在餐館工作的。住在他們樓上的老米依舊是過著清貧而焦慮的生活,六月裡的一天,他的屋子裡忽然傳來嗚嗚的哭泣聲,原來是他的老婆終於熬不住病痛的折磨,告別了這個世界。老米痛不欲生,但是顯然也有所準備,他說在另一個世界裡,他的老婆也許會過得很幸福,還說如果有來生,希望老婆別再遇上自己,別再過這樣的苦日子。老米的老婆走了以後,他的母親一直吵著要離開美國,說是不想自己也被埋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落葉歸根,狐死首丘,人越老越懷念故人與家鄉,重歸故土的願望往往簡單而迫切,也叫人無法拒絕。老米終於是拗不過,把母親送了國,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就這麼散了,一段悲歡離的人生也就這般冷漠卻栩栩如生地站在了布魯斯街上。 的方靈仍舊是不遺餘力地為了她的信仰奔走呼號,她滿腔熱忱,慷慨激昂,以至於每每讓我想起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另一位 Ling Fang對於信仰與理想顯然毫無興趣,她只是想著如何改善生活,以及如何嫁給一個還算是格的男人。我知道她的心思是因為她不止一次地委託我為她物色一個適的男友,恨嫁的心情急切而毫不掩飾。這倒也是件很自然的事,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若再糾纏在自己的矜持裡,那她的感情生活只怕是真有些堪虞了。 我時常在天井裡撞見歐萍和她的先生,他們似乎有搬出布魯斯街的打算,只是還遲遲沒有付諸行動。歐萍不怎麼去湖邊了,上一次難得地碰見她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我們見面時也只是彼此點頭笑了笑,並無多言。她的未來大概已經改變了,現在那片開滿鮮花的美麗山谷和滿天燦爛的星星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康宏和徐林學業之餘在絡上折騰起了小買賣,大概是到處廉價的名牌打折貨,然後在 商務站上以高一些的價錢賣掉。這看起來倒是門不錯的小生意,以至於他們倆都有些無心向學。有一我去他們屋裡串門,得知徐林和艾雪已經聯名買了房子,看起來是有了結婚的打算。不巧的是幾個月以後次貸危機爆發了,他們買的房子價格直線下跌,最後只剩下買價的一半多一點。徐林變得心事重重,鬱鬱寡歡,我試圖開解他,閒聊時才得知艾雪已經跟他分了手,他一個人扛下了貸款。我為他不平,他卻笑著說只要她開心就好。現實的人生冰冷殘酷,難得的是,他的心仍然溫暖善良。 唐叔依舊保持著蹲在門口抽煙的習慣,不同的是,他抽煙的同時還喝上了酒。不知他從哪裡弄來的紅星二鍋頭,烈性,三兩杯下肚,他那雙迷濛的眼睛就更加迷濛。我有些擔心他,每每在天井裡撞見,我總是停下來跟他聊一聊,可是他跟我的話也漸漸少了起來。有一天他喝醉了,躺在門口,我把他扶屋裡,離開的時候竟然發現他的枕頭下面露出一截槍柄。我有些驚訝,第二天問他,他說是買來玩玩的,有證件,平時子彈也沒有上膛,很安全,說著還把空槍頂在腦門上開了一槍。他的神情看起來輕鬆自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卻多了一些惴惴,揮之不去。 這個夏天裡一個週末的早晨,外面傳來了節奏歡快的敲門聲。我惺忪未醒,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那敲門聲卻執著不去,我的心裡開始有點納悶,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敲響我的房門了。 我懶散地爬起來,閉著雙眼,打著呵欠開了門。門外傳來清脆的笑聲和一個女孩狡黠的詢問:“師兄,你好,聽說你這裡有房間出租是嗎?” 她的聲音有些熟悉,我疑惑地睜開朦朧的雙眼,站在我面前的竟然真是我的舊識,一個叫做李若的女孩,我離開學校的那一年,她剛剛進校,我們在迎新的 party 上相識,她那時乖巧地叫我師兄,沒想到一直叫到了現在。 “咦?李若,怎麼是你?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 “我是來租房子的。”李若笑著說。 “可是我這裡沒有房間出租。”我遲疑著說。 李若沒有搭我的話,低頭從我的身邊擠進屋裡,自顧自地四面張望著,“師兄,你這裡是兩室一廳,有一個房間空著多浪費呀,難怪你要租出去。” “不是跟你說了,我沒想要出租房間”我揉了揉眼睛,有點莫名其妙。 “那是因為我還沒來。”李若的眼睛裡又閃出了狡黠的光芒,“我來了,就正好趕上你租房了。” “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是過神來,從冰箱裡取出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說吧,究竟是怎麼事。” “師兄,事情是這樣的。”李若霎時間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我的公寓到期了,可是我下個學期才畢業,我不想再簽一年租約,聽說你這兒還有房間空著,你就轉租給我吧,我不會打擾你很久的。” “可是我是個男人。”我說。 “那有什麼關係?你是好人就行了。再說跟男人租有很多好處的,男人心胸寬廣,不會什麼事都斤斤計較,男人雷厲風行,不會老佔著洗手間,男人身強力壯,還能幫女人干重活,比如搬家。” 我望著故作可憐的李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她正嘗試用虛無縹緲的奉承話說服我,而且更暗藏狡猾,企圖輕描淡寫地把我變成她的苦力。 可是我竟然真的被她說服了,還自投羅地幫她搬了家。她睡去以後,我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臥室裡,直到夜深人靜。我看見葉窗的縫隙裡漏入的月光,看見空空如也的衣櫥,我知道,其實我讓她留下來只有一個原因她讓我想起了陳嫣。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八) 李若的外貌與陳嫣並無相似之處,但卻同樣的熱情開朗,敢愛敢恨。她常常在浴室裡唱歌以及在我身後格格地壞笑,她的聲音似乎與陳嫣是共鳴的,以至於有時候我竟恍恍惚惚地,以為是陳嫣到了我的身邊。 李若搬來兩周以後就開始了一場戀愛。第一次跟戀人約會來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客廳裡輕快的舞蹈,月光在她的腳下蕩漾,流淌,閃耀,像一條沉沒著時光的河。我佇立在臥室的窗前,與她沐浴在同一條河裡,靜靜地聆聽她的羞澀與喜悅。我的心中有一些異樣的感受,分不清是歡喜,嫉妒,還是惋惜。 這天是週末,她在電話裡求我晚些去,因為她要跟男朋友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我曾不解地問過她,為什麼交了男朋友還跟我住在一起,那樣難免會引起誤解和不便,她卻說連這都受不了的男人不值得她去愛,還說只有跟我住在一起,男朋友才會更愛她,更想著她。她這是存心給男朋友一些刺激,讓他著急,讓他渴望,讓他如坐針氈。這開放迷魅的個性,如此的似曾相識,如此地叫人沉迷,懷念。 我去了一家小酒吧,遇見一個名叫悉尼的德國女孩,我們一起閒聊並一起喝了很多當晚特價的瑪格麗特。她性感地舞蹈,而我在一旁為她鼓掌喝彩。她把吧凳當作是馬兒,揚鞭踢蹬地要去征服世界,我遞給她一支吸管做成的長矛,鼓勵她勇敢地跟風車作戰 我們在失真而荒唐的世界裡擁抱告別,我們的夢想終結於一個醉生夢死的時空,我們卻莫名其妙地為之狂歡,然後依依不捨地放開雙手,躑躅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各奔了前程。 我到布魯斯街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在這個一切歸入沉寂的時刻,2的屋裡卻還亮著燈,並傳來淙淙的水聲。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我心中頗有些犯疑,因為自從幾個星期以前,上一任租客突然離開以後,這裡就一直空置著,屋裡也沒有任何傢俱,在其中晝伏夜出的會是什麼人呢? 我伏在廚房外的葉窗上偷望了一眼,屋子裡仍舊是空蕩蕩的,連燈光也顯出孤獨來,也許只是房東在做維修,或是流浪漢見縫插針地借宿吧。我暗自琢磨著,正想離去,耳畔卻傳來了兩個人輕聲的交談,其中一個聲音正是唐叔的,而另一個也是說不出的熟悉。 我頗有些訝異,忍不住敲響了房門。屋裡的兩人頓時噤若寒蟬。他們顯然是在畏懼些什麼,這時候表明我的身份或許會有些幫助。 “唐叔,開門,我是小孟。”我說。 “原來是小孟啊。”唐叔如釋重負地答應著,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擰開房門,探出頭在我身後的黑夜裡望了望,“進來吧,嚇了我一跳。” 他賊頭賊腦的神情叫我莞爾,我想調侃他做賊心虛,話到嘴邊卻沒說出來,因為我看見了屋裡的另一個人,赫然竟是湯珊的父親,老湯。 老湯的臉上透著憔悴和疲憊,向著我無奈而尷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咱們又見面了。” “老湯,怎麼是你?”我驚訝地說,“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怎麼過來的?” “來了好幾天了,偷渡來的。”老湯說。 他的答解開了我心裡的疑問,這些天來顯然都是他在這間空屋裡盤桓。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跟湯珊住在一起。”我問。 “怕連累珊兒。”老湯苦澀地笑了笑,“萬一要被逮著,珊兒不就成了窩藏了嗎?其實我也沒別的,我就想看看珊兒過得好不好,在她身邊,多少能照顧照顧她。我不會英文,到哪兒都是人生地不熟,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到這裡來,要是打擾了你們,還請你們多包涵。” 老湯形容狼狽,言辭恭謙,我望著他迷茫惶恐的眼睛,心裡一陣辛酸。他為了女兒放棄了一切,如今潦倒不堪,東躲西藏湯珊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的罪孽。 “放心,我不會去告密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我的前半句話帶著玩笑的語氣,其實我卻是認真的,因為我隱隱覺得,在老湯的心中,這是他最迫切想要肯定的事。 “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房東遲早會把房子租出去的。”我接著說。 “沒關係。”唐叔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由我出面把房子租下來。他以後就在我的後廚裡打工,白天晚上都見人少,應該是比較安全的。” “唐叔果然是個講義氣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由衷地說著,拍了拍老湯的肩膀,“那就祝你好運吧,我今天喝多了點,先去睡了,你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 “好的好的,謝謝你了。”老湯滿懷感激地緊握了我的手,雙掌中的力道清晰地表達著他的真誠。 我告別了唐叔和老湯,疲憊地拾級而上,打開自己的房門。李若應該早已經睡著了,房間裡很靜,藉著月光,依稀可見桌子上放著三個香薰蠟燭,兩副西餐碗碟,一個梅洛酒瓶和兩隻高腳杯,其中一隻空了,另一隻尚且殘留著紅唇印痕和小半杯紅酒。 看起來李若的這個夜晚是愉快的,不知是否已實現了她期待中的浪漫。我悄悄地到臥室,拉開葉窗,托起半扇窗戶。窗下的荒草是寂寂的,風過時,偶爾驚起一點螢光,喚醒幾聲蟲鳴。這便算是解脫了我滯悶的世界。我撲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微光黯淡的黎明,我在一座巍峨的宮殿裡行走。那是一座令我渺如微塵的宮殿,空曠得好像無人的荒野,在遙遠的,或是切近的地方矗立著一些清光流幻的牆。它們如有生命,在我走過的地方倏然地出現或是隱沒。我漫步在幽靜的後花園裡,冷清的空氣中傳來隱約的歌聲,似曾相識。我心寧靜,卻有些憂傷,獨行在風露濡濕的陌生小徑,毋須抬頭,也知道自己在故地重遊。 宮殿的盡頭是一面不可逾越的高牆,它似乎並無實體,卻用光芒和幻影阻住了去路。我在閃爍的光影間看見了往事和故人,看見陳嫣,看見林菲,她們無聲地歡笑和哭泣,各自遠去,各自眸,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鮮明瞭又模糊,直至無蹤。透過虛幻的牆壁,我望見牆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湧的風浪和無盡的蒼穹,黑色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水裡時隱時現,其上無人,卻從幽深的罅隙裡傳來海妖的吟唱。這是個海妖們的歌聲與召喚承托起的世界,這是憶的宮殿,我的神祇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九) 我在那輕柔飄忽的歌聲裡醒來,這是個日光媚好的早上,李若在廚房裡輕唱,我隱隱嗅到煎雞蛋的香味,頓覺饑餒難當。窗外有鳥兒在鳴叫,加勒比的海風躥進來,帶來潮濕的暑氣,今天的午後一定會有一場淋漓的驟雨。在這個麗日將與大雨相互傾訴與嬉鬧的日子裡,我忽然覺得,陳嫣已經離開我很久了。 我來到客廳裡,餐桌上放著一碟香腸煎蛋和一杯杏仁奶。李若站在露台前面的晨光裡,春風滿面地咬著一個通紅的蘋果。 “你起來啦。”李若笑著招呼說。 “是啊,起來了,肚子餓了,被你的早餐誘惑起來的。”我說。 “不是我的早餐,是你的。我的正吃著呢。”李若說著揚了揚手中的蘋果。 “我的?”我有些疑惑地說,“為什麼今天對我這麼好?” “就當是答謝你昨天那麼幫忙,讓我擁有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怎麼個愉快法?”我壞笑了一聲,拿起了叉子,“你的他不會是今天早上才走的吧。” “去你的。不關你的事。”李若的臉上閃過一抹羞澀,嬌嗔地罵了一句,轉過了身去。 “年輕人的日子就是幸福啊。”我故作老成地調侃她,“今天仍然是個休息日,小丫頭又少不了節目的吧。” “我還沒想好呢。”李若說,“天天都見面,他就不會珍惜我了你呢?今天有什麼安排?” “我有個朋友的畫廊今天開張,我要去祝賀他。中午去“太陽花”吃點心,下午去玫瑰公園裡逛逛,晚上去嘗嘗大閘蟹,再找個小酒吧坐坐” “聽起來也不錯啊。”李若說,“我也想吃點心,想去玫瑰公園,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 “跟我去?你不怕有人吃醋啊。” “吃醋有時候是好事,你不會明白的。”李若狡黠的微笑著,“還等什麼呢?咱們趕緊啟程吧。” 她的笑容讓我無法拒絕。午飯以後,我們在玫瑰公園裡徜徉,月季花兒開得正艷,空氣中漂浮著清雅怡人的香味。李若在我的身前漫步,一會兒微笑,一會兒沉思,沿路踟躕。 這個下午果然下了一場驟雨,她在空曠的草地上亂跑,找遮蔽,結果卻是站在稀疏的籐蔓植物下面變成了落湯雞。雨勢稍歇時,李若背靠著青石,遙望灰藍的天空,恨恨地皺了皺眉頭,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雨水在她的面頰上綻成氤氳朦朧的水霧,陽光令她的睫毛閃亮,令她忿忿而無奈的表情栩栩如生,很美。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和李若到布魯斯街的時候,唐叔正在天井裡抽煙。李若打了個招呼就先告辭了,我則留了下來跟唐叔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這姑娘怎麼樣?”唐叔直愣著耳朵,聽見樓上傳來了關門聲以後,小聲地問我。 “挺好的,開朗大方,招人喜歡。”我說。 “你倆好上了?”唐叔瞇縫著眼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有,她有男朋友了。” “倆人住一個屋裡都沒好上,真沒出息,那門一關,誰知道你們倆在裡面幹什麼?”唐叔用調侃的語氣,壞笑著說。我還沒來得及搭話,他臉上的壞笑卻已悄然褪去,且露出誠懇來,“要是還沒好上,就趕緊好上吧,這姑娘跟陳嫣是一個性子的,心裡寬,不會給人氣受,這樣的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抬頭望了望自己的房門,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心裡對她存著好感,卻分不清這好感是否只是來自陳嫣,來自我對往日的懷念。 我和唐叔帶著三分邪性談論起女人的時候,4的房門忽然開了,徐林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有些憔悴和焦慮。 “唐叔,陽哥,聊天呢。”徐林說著向我伸出手來,“陽哥,還有湮沒,也給我一支。” “你不是從來不抽煙的嗎?”我有些詫異地取出煙盒遞給他,“怎麼?也想學壞了?” “不是我看你們都挺喜歡的,我也想試試。” “是嗎?”我半信半疑地望著他,“小林,如果遇到什麼事了,抽煙可解決不了問題,不如說出來,我們給你想想辦法。” 徐林沒有作聲,默默地在我的煙頭上借了個火,狠狠地砸吧了一口,接下來自然是可以預見的劇烈咳嗽。唐叔嘿嘿地笑了起來,拍著他的後背說,“這可終於像個男人了。像男人了就爽快點,有什麼心事就說吧。” 徐林望了望唐叔,又望了望我,低下頭小聲說,“唐叔,陽哥,今天今天有個律師找我了,要我做個證人。”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 “做證人?怎麼事?趕緊說來聽聽。”唐叔來了勁頭。 “是我的老貪污研究經費的事。”徐林說。 “咋事?咋貪污的?跟你有啥關係?咋就把你給逮去了?”唐叔迫不及待地追問。 “唐叔,你急什麼呢?聽小林慢慢說。”我向唐叔打了個眼色,拍了拍徐林的肩膀,“沒事,你說明白點兒,就算真的跟你有關係,咱們也想辦法弄成沒關係。” “其實是這樣的”徐林躊躇著說,“我還是從我是怎麼來到美國的說起吧。我大學畢業以後考了托福和 GRE,可是成績不是很理想,聯繫好些學校,都沒有被錄取,後來一個跟我家裡關係很近的阿姨說認識我現在的老利唯,說他以前曾經把別人招來美國,應該是很有辦法的。於是我父母就在阿姨的介紹下跟利唯取得了聯繫,希望他能錄取我,可是他卻說現在研究經費很緊,沒有辦法再招更多的學生了。既然是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準備放棄我的留學計劃,可是隔天利唯又打來電話,說是真要來美國也不是沒辦法,只要我父母願意捐獻五萬美元給他所在的研究機構做研究經費,他就可以用這筆錢來專門支持我上學。五萬美元對我的家庭來說是很大的一筆錢,可是我的父母商量之後覺得讓我早一年出來唸書,就早一年畢業,總比呆在家裡虛耗青春強,於是他們四處借貸,好容易湊齊了這筆錢,把我送來了美國。” “原來是這樣的,小兔崽子,你的父母為了你可真是吐了血了。”唐叔說著,彈了彈手上的煙灰,“這麼看來,利唯倒真是幫了你的忙的。” “本來我也以為是的。”徐林說,“我們都太天真了。利唯說研究所不接受私人的捐助,所以要我們把錢打到香港的一家公司賬上,以那家公司的名義捐助,我們也沒多想,就照著他的話做了” “打到香港公司的賬上?”唐叔忍不住插口說,“這聽起來可有點不對勁了。” “是啊。”徐林說,“這裡面原來是有貓膩的,那時候我們卻沒有意識到,還以為他是想盡了辦法幫我。” 徐林說著歎了一口氣,又狠吸了一口香煙,咳嗽了幾聲,才接著說:“我來了美國以後,他把我單獨找到辦公室,跟我說我父母捐贈的錢被研究所拿去了分之四十,所以只剩下三萬塊了。我聽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於是我跟他說,我要把錢要來,中國去,不唸書了。利唯聽了就沉下臉來教訓我,說我沒出息,父母千辛萬苦供我唸書深造,我卻辜負了他們的希望。我聽了心裡很慚愧,於是打消了國的念頭,留了下來。幾天以後,利唯又把我叫去,要我開始寫一個關於肝癌的 研究經費申請。他說只要這個項目拿到錢,他一定支持我讀完五年的博士。有了這個希望,我當然全力以赴,那時候沒日沒夜的呆在圖書館,整個項目的體部分基本上都是我完成的,可是到了交上去的時候,預算裡面卻沒有我的名字,只是用“研究生”三個字代替了。” “沒有名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唐叔說,“只要他給錢就行了。” 徐林搖了搖頭,說:“一年以後他跟我說,沒有申請到經費,要我去找另外的導師,另謀出路。我只好到系裡到處去求,希望能得到一份 TA 或者是 RA 的工作在我最惶恐無助的時候,利唯的一個助手悄悄地跟我說,其實我父母捐贈的錢根本從來沒進過研究所,而是直接進了利唯的腰包,而他就用 grant 裡面的錢打發我一下,然後找個借口趕我走。我聽了以後又震驚,又憤怒,直接去找利唯理論,可是他竟然無恥地說他從來沒拿過我父母的錢,也不知道什麼捐贈的事,我如果有證據就去告他,沒證據就滾。”徐林說著憤恨地皺起了眉頭。 “這個人真是太卑鄙了。”我說,“錢他是從香港的公司拿的,並沒有直接跟你們接觸,你們真的不夠證據告他。” “是的,真的沒辦法,如果要告那家香港公司,難免會變成跨國訴訟,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徐林說,“我當時真的很恨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騙光了我父母一輩子的積蓄,我真想找把刀捅了他。” “可是想想我還是不能這麼做。”徐林臉上激動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如果我這麼做了,我的父母一定會很傷心,他們就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所以我只能忍,我一邊在系裡做 TA,一邊在絡上做點小買賣,希望自給自足,早日幫家裡把錢還上。” “你做得很好啊。”我說,“不但還了錢,還能買上了房子。” “都是被逼出來的。”徐林說,“我做生意用掉了太多時間,所以不得不推遲兩年畢業了。” “那也沒啥。”唐叔說,“無債一身輕,現在你算熬過來了對了,你說今天律師找你來著,是不是找到證據可以告那個誰誰了?” “不是的。”徐林搖了搖頭,“今天律師找我,給我看當年我寫的肝癌研究經費申請,說我的工資也是從其中支付,問我知不知道經費究竟是怎麼運用和分配的。我當時一聽就懵了,利唯明明跟我說這個申請沒有拿到錢,而且我兩年多以前已經離開利唯的實驗室了,怎麼可能從裡面拿工資?我問律師是不是弄錯了,他卻很肯定的告訴我,這個項目拿到了一萬美元的經費,支付了六七個人的工資,包括我。” “這麼看來,事情應該很明顯。”我說,“利唯欺騙了你,並且用你的名義騙取了一部分研究經費。” “不止。”徐林恨恨地說,“律師說項目中還有另外兩個薪酬不菲的研究者,瑞敏和於潔,問我是否見過她們到實驗室工作。這兩個人是利唯的老婆和前妻,一個有正職,一個只有中學學歷,基本不會英文,怎麼可能來我們實驗室工作?顯然是利唯用兩個老婆的名字做假賬,把所有的錢都挪進了自己的腰包。那是我辛辛苦苦爭取來的項目,結果卻養肥了這個狼心狗肺的畜牲。” “這樣的事都能做得出來,利唯實在太黑心了。”我說,“不過貪得無厭的人總會有報應,你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律師,這個姓利的就等著坐牢吧。” 徐林聽了我的話,眼睛裡的光芒閃爍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低下了頭,默默地不說話。 “怎麼了小林?”我愕然地問,他的反應讓我有些意外。 “陽哥,唐叔,我”小林躊躇著說,“我什麼都沒跟律師說,我只是用“不太清楚”,或者“記不清了”之類話敷衍了他。”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因為因為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他也不容易,捱了十幾年才有今天的地位,結果卻因為貪心毀於一旦大家都是中國人,我不想就這樣毀了他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那個律師給了我名片,說如果我想起什麼,馬上打電話給他,唐叔,陽哥,你們說,我應該把實話都說出來嗎?”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一) 徐林目光惶惶地望著我,他面上的焦慮張力十足地呈現著內心的掙扎與迷惑。我不禁也遲疑起來,於是轉頭望向唐叔,希望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啟示和支持,他卻面無表情地低下了頭去,只顧著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小林,你的心地太善良了。”我躊躇著說,“利唯曾經用卑鄙的手段擺佈了你的命運,因果循環,現在他的命運完全落在了你的手上。你甚至不需要落井下石,只要憑著良心說出實話,已經是對他的致命一擊。對你而言,這絕對是件無可厚非的事,但是人生的態度不只一種,如果你選擇原諒他,給他一次悔悟的機會,我個人也能理解和尊重。小林,這個世界紛亂複雜,人情冷暖,有時候不用為別人想得太多,我覺得你只要選擇你覺得最舒服的方式就可以了。” 徐林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兩眼茫茫地呆了一會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煙蒂扔在地上,抬腳踩滅了,“陽哥,唐叔,你們聊著,我先去了。” 徐林說著,向我和唐叔勉強地笑了笑,到自己的公寓,掩上了房門。 唐叔等到小林關門以後,垂下頭來,也低低地歎了口氣。 “唐叔,這事你怎麼看?”我察覺到了唐叔的欲言又止。 “小孟啊,其實”唐叔說著用眼角瞥了一眼徐林的窗戶,壓低了聲音,“不瞞你說,其實我倒是能理解小林的老的,中國人來美國不容易,在美國生活更不容易,誰不想拚命撈錢?小林老這事是做狠了,做絕了,遭了報應了,可是人性自私啊,比起那些貪官污吏動輒上億的髒錢,他這幾萬幾十萬的算個啥呀?到底還是無權無勢的賤民而已。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賤民犯法,絞首殺頭,賤民爭鬥,你死我活,其實爭的也只是蠅頭小利。小林的老栽了,該他栽,可我看在眼裡卻有點物傷其類,滿懷淒涼的感覺啊。” 我對唐叔的話未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就告辭上了樓。唐叔的話讓我有些感慨,我想他大概是需要找一個信仰了,他已經在這個塵世裡呆得太久,一條路總也走不到盡頭,兜兜轉轉,就容易迷失方向,是非變得模糊,甚而在生存這個前提下,善惡也不是那麼涇渭分明。唯有信仰能帶他走出人生的灰暗應該是這樣吧,只有神能引領我們走過黯淡蒼白的時光,帶我們到達自由的彼岸,並找到幸福與永恆,那時候我們會知道這一段短暫虛幻的日子,無論悲歡苦樂,貧窮富貴,生老病死,都微不足道。 應該會是這樣的吧" k" s; @" K e) E y% v$ l 我到了家,屋裡是漆黑的,李若應該已經睡了。我扔下鑰匙,迫不及待地衝向洗手間。 洗手間裡的燈竟然是亮著的,透過虛掩的門縫和水霧朦朧的鏡子,我看到李若正從浴缸裡跨出來,她身軀赤裸,側頭斜身地用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長髮。她的身材姣好,渾圓的奶子和輕盈的腰肢,修長的腿和魅惑的姿態,叫我不由自地心猿意馬。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跟她歡好的景象,在白霧迷茫的浴室裡,我粗野地把她按在盥洗台上,從後面進入了她的身體,她呻吟,掙扎,過頭目光浪媚且愛恨糾纏地望著我 我想起了陳嫣。迷濛模糊的鏡中彷彿有個世界,一位神靈正透過我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的偷窺,我的情慾,邪惡,失落與迷惑。 蒼白的霧氣渲染著我的世界,我在輕飄飄的歌聲裡猛然驚醒,急急忙忙地退自己的房間,我不敢開燈,那樣會讓我的神靈清楚地看見我,鄙視我,冷漠地嘲笑我。 此時此刻陳嫣在做什麼呢?在跳舞,在唱歌,在就餐,在購物,在看電影,在街頭漫步在我的枕邊輕聲地描述著幸福。 在某個世界裡,大概會是這樣的。 日子仍舊是一天一天悄無聲息地過去。我再次在天井裡撞見徐林已經是幾個星期以後的事了,他從絡上以每個兩分錢的價格買了幾十箱鍵盤,準備轉手賣掉。快遞員把紙箱層層地疊在了天井裡,小林正氣喘吁吁地往屋裡搬。 我見到這樣的景象自然是挽起衣袖上去幫忙,其間好奇地問起了利唯貪污公款的事。 “小林,利唯的事怎麼樣了?你跟律師說實話了嗎?”我問。 小林停了下來,用衣袖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搖了搖頭,“沒有,我什麼也沒說。” “小林,利唯遇到你這樣的人,算他走運了。”我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感慨地說,“那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在研究所任職?” “沒有了。”小林說,“雖然沒有證據告他貪污,但是研究所還是因為不恰當處理研究經費把他辭退了。” “應該的,總該讓他受些報應,不用坐牢已經是便宜他了。小林,你你總有一天會發大財的。”我說。 “為什麼?”小林不解地問。 “因為你心胸寬廣又夠勤奮,大家都願意跟你做朋友,有了人脈,自然就有財源。所謂好心有好報,就是這個道理。” “陽哥你這麼說,我倒不好意思了,其實我只是聽你話,做了自己覺得舒服的事。利唯去坐牢,他的老婆女兒會難過,我也不會開心。與其把時間和精力用來恨一個人,不如用來做點小生意,改善一下生活,總算是實際又有用的事。” “是的,小林,你說得對。祝你生意興隆,一本萬利。”我說。 “這真是一本萬利了。”小林赧然地笑著說,“這些鍵盤的成本是兩分錢,我在上賣九塊九毛九一個,只要能賣掉一成,我已經是賺了。我這樣做,算不算是奸商?” 我沒有答他的問題,只是笑著離開了他的公寓。小林算不算是個奸商,其實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我只知道我樂於擁有這個朋友。 與徐林相比,康宏的世界顯得封閉而狹小,他也在絡上做些買賣,大概是採購零件組裝電腦再賣出去。他原本就不太愛跟人說話,林菲和陳嫣走了以後他就更加的沉默寡言。我知道有一個女孩常常不遠千里地從 LA 飛來看他,他們是舊同學,說話時用的是家鄉的方言,聽起來親切稔熟,沒有負擔。女孩的容貌身材都是一流的,見過她幾次以後,我開始覺得,她就是康宏生命中的另一半。作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去找愛情的蹤跡,我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宿命的端倪。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二) 平淡的日子日復一日,人人都忙忙碌碌,人人都來去匆匆。在你來我往,卻是靜默無聲的天井裡,布魯斯街上的藍調細弱而悠揚地響著,叫人平靜,也叫人憂傷。 這天傍晚,我在天井裡見到了一向不見蹤影的老董。他今天格外的高調,搖頭晃腦地唱著陝北民歌,見到我時,甚至喜笑顏開地打上了招呼。 “小孟,下班了?今天挺早啊?”老董說。 “董老師,你好。”我向他點了點頭,“今天看起來是有什麼喜事吧。” “也算不上什麼喜事,就是婷婷畢業了,今天就來了。”老董得意洋洋的說。婷婷是他女兒,多年以前老董跟老婆離婚以後就帶著女兒來了美國,從上初中到現在,大約也有十幾年了。父女倆相依為命,女兒是老董的心肝,也是他的驕傲,如今終於從醫學院裡畢了業,難怪老董欣喜若狂。 “是嗎?婷婷已經畢業了?日子過得真快,你可算是熬出頭了,今天晚上應該弄幾個好菜,好好地慶祝一下。”我說。 “那是當然的,要不你也到我屋裡來熱鬧熱鬧,咱們吃點喝點,就當是給婷婷接風。”老董熱情地說。 “那好吧。”我說。我跟老董的交情並不深,但卻不想在這種時候澆他一盆涼水。 我屋裡換了衣服,去到老董的公寓,他已經在桌子上放好了碗碟,一共三副,看來今晚除了我並沒有旁的客人。 老董正在廚房裡做菜,他手忙腳亂地招呼我坐下,不一會的工夫就端上來他號稱拿手的椒鹽蝦和其他的菜餚,七盤八碗,大多是冷盤。 一切準備停當卻接到婷婷的電話,說是同學們約好出去慶祝,今天就不來了。老董顯然很是失望,他尷尬地向我抱怨這孩子不懂事,不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現在可叫他如何是好。 我識相地起身告辭,他卻把我按住了,說是既然來了,就得吃上喝上,跟他聊聊天。我難卻他的好意,只得再度坐了下來。 “董老師,這段時間很少看見你。”我一面接過他遞給我的酒杯,一面說。 “我中國了。”老董說,“我母親過世,我去處理後事了。” “啊,真是對不起,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什麼,我母親已經快九十歲了,走的時候也沒一點痛苦,算是喜喪。”老董說。 “那現在一切都處理好了嗎?”我問。 “基本上都處理好了,就是遺產的問題還沒弄清楚。”老董說,“我母親過世的時候把財產都留給我了,可我那幾個兄姐妹不服氣,天天跑來跟我鬧。他們對我媽一個比一個差,二不要我媽,把她趕到三家,三又把她趕到四妹家,四妹嫌煩,性讓她一個人出去單過,我媽算是寒了心了,怎麼可能把財產留給他們?我跟你說,隨便他們怎麼鬧,我也不會給他們一個子兒。” 老董義憤填膺,滔滔不絕地跟我訴說他的幾個兄姐妹怎樣不擇手段地跟他爭奪遺產。從爭吵到上法庭,到兄反目絕交。我很驚訝他會跟我說起家事,以我跟他的交情,這要算是典型的交淺言深了。老董並沒有喝多少酒,何以毫無顧忌地將家醜暴露在我眼前?清醒的時候我不明白,到我們都多喝了幾杯,老董不勝酒力,趴在桌子上的時候,我卻有些明白了。 他之所以會跟我說這些,只是因為孤獨。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三) 這個夜晚特別的漫長,從老董家告辭以後,我坐在樓梯上抽煙。從前我是喜歡站在廚房裡抽煙的,李若搬來以後,我不得不改掉這個保持了多年的習慣。在樓梯上抽煙有一些特別的感覺,嗚咽的風不時穿過天井,讓人不由地打個冷戰,於是便更加眷戀煙頭上的那一點火星。眼前是荒草野花,裡面偶爾傳出昆蟲振翅的聲音,背後是塵沙飛揚的破敗小路,除了幾輛脫漆長蛌漪國車呼嘯而過,幾乎是無人通行的。小路的那一側是老舊的民房,看起來是那麼遠,遠得似乎觸摸不到,就像一場美國老電影裡已遠去了的過往。一個人在樓梯上抽煙是孤獨的,然而一個人的孤獨在一群人的孤獨裡,卻顯得有些微不足道。頭頂上是遙遠的星空,有時會燦爛得熱鬧喧嘩,我在黑夜裡抬頭凝望,倏忽之間,也體會到了它們凝望我的感覺。 時間已經是接近午夜,沉沉的夜色中寒意料峭,是該結束胡思亂想,去睡覺的時候了,我扔下了手中的煙頭,疲憊的站起身來,正要挪動腳步,天井裡卻傳來了迅捷細碎的腳步聲。我不禁有些詫異,透過樓梯間的空隙望去,只見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徑直來到了老湯的公寓門前。直覺告訴我,這兩個男人應該是執法者,我的心緊縮了起來。 “誰呀?”在房門被敲響以後,老湯在屋裡應了聲。 “Police, sir, please open the door.”其中一個男人答道。 老湯沒有說話,屋裡也沒了動靜。兩個男人等待了幾秒鐘,再次敲響了房門,“Sir,please open the door immediately.” 屋子裡仍然沒人應聲,屋子後面卻傳來了另一個男人的呼喝,“Freee! Hands in air! Lieutenant, e here. ” 我的心沉了下去,老湯始終沒能逃過一劫。我迅速下了樓,跑到老湯的屋後,他已經被探員抓住,反剪了雙手。 “怎麼事?”我上前問道,“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會英文,我能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們接到舉報,說這裡住著非法移民,我們是來核實情況的。”為首的男人說著,頭望了一眼老湯,“現在看來,情況應該屬實。”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望著老湯。老湯麵色蒼白,眼睛裡只有灰敗絕望,他頹然地低下了頭,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小孟,幫我跟珊兒說一聲。” 老湯被警察帶走了,布魯斯街的人全都驚醒過來,他們有的蜷縮在屋裡,生怕警察去而復返,覺察出他們的非法身份,有的站在門口,望著老湯離去的方向,目光同情地竊竊私語。 唐叔也出來了,他眉頭緊鎖,向著我揚了揚下頜,“小孟,咋事?” “說是有人舉報,所以才來抓人。”我說。 “有人舉報?”唐叔喃喃地重複著,取出一支香煙塞進嘴裡,點上火,狠勁地咂吧起來。 “小孟,你覺得會是什麼人舉報的?”在天井裡的人逐漸散去以後,唐叔小聲地問我。 “不知道。”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按理說,抓捕非法移民應該是移民局的事,警察上門抓人是很少見的。” “其實知道老湯住在這裡的也沒有幾個人這些鄰居應該不會吃飽了沒事幹吧。”唐叔說。 “唐叔,你你想說什麼?”唐叔的語氣讓我隱隱地覺出些弦外之音。 唐叔掃視了四週一眼,進一步地壓低了聲音,“小孟啊,這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老湯跟我說過好幾次,他跟女婿的爹不來,兩人吵了好幾架,有一次還差點動上了手。” “所以你懷疑是湯珊的婆家人” “我也不知道。”唐叔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大概老湯真是不走運,一個人倒霉起來,喝水都會塞牙縫,一個蘿蔔一個坑,在哪兒生,在哪兒死,在哪兒發達,在哪兒落魄,老天知道,都是命吧。” 唐叔說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自顧自地屋裡去了。 我到了公寓,躺在床上無法成眠,唐叔說得不錯,公寓裡住的都是一些自顧不暇的人,他們是不太可能去告密的,難道真的是湯珊的婆家人出賣了他?難怪老湯要我去知會湯珊,有過上次的經驗,他應該知道他是可以打一個電話的,可是看起來他並沒有打算那麼做。為什麼呢?大概是不想讓湯珊難受,也不想讓女婿看見自己落魄的樣子,讓他的家人竊喜吧。 這樣的推論讓我的心漸漸冰涼,或許不是因為這件事本身的殘酷,而只是因為我忽然發現,我和我身邊的人都不知不覺地,以惡意揣測著這個世界。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四) 老湯再次被遣送了大陸,在他的有生之年裡,大概是不會再來美國了。唐叔在老湯走了以後,生活又再頹廢起來,也許是因為廚房裡少了一個人跟他聊天,日子變得無可聊賴的緣故。他似乎又開始去賭場了,而且時不時地喝得酩酊大醉。我偶爾會勸誡他一兩句,他也只是隨口應承著,其實充耳不聞。 李若的戀愛愈發甜蜜,她的眉梢眼角總是蘊藏著熱情與笑意,讓她看起來多少與這座沉鬱而寧靜的公寓有些格格不入。 與李若相比,愛神對方玲就沒有那麼眷顧了,她仍然形單影隻,滿心惶惶地在人海裡覓著。 這天早晨,我又在公寓門口撞見了方玲。 “孟陽,你早啊。”方玲招呼我說。 “你早,好幾天沒見著你了,最近一切都還好嗎?”我說。 “難得你還會問一聲好。”方玲帶著些嗔怪的語氣說,“我拜託你的事可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吧。” “哪能呢。”我說,“就是一時半會兒還沒找著適的。 “唉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方玲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今天又是週末了,你晚上準備到哪兒玩去?” “我沒什麼打算,大概就是呆在家裡吧。”我說。 “看起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方玲說著向我揮了揮手,“不耽誤你了,頭見。” 這是個寂寞而寧靜的週末,李若出去約會了,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覺得有點冷清。我一個人坐著發呆的時候,常常會想起陳嫣,可是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林菲了。那個糾纏了我很多年的夢最近也沒再來打擾我。我開始忘記跟林菲相處的一些細節,只是她的樣貌卻依然清晰。 我昨天又見到了一個曾在我的夢中出現過的場景在林立的高樓之間的一個小小的廣場,雕像與噴泉,大樹與長椅,人來人往,卻顯出難得的幽靜。我的心神震動,恍惚之中彷彿走進了一個前塵的夢,霎那間天旋地轉,我的靈魂升入高空,與我的神靈難分彼此,我們一起俯瞰我渺小的身軀與生活,並在我的前路上投下期盼的目光 我曾努力地追過這種感覺的由來,有人言之鑿鑿地說這只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出現了短暫的失誤。我卻不敢深信,因為我隱隱覺得,這或許是沉淪的靈魂偶爾的甦醒,其實我們早已知曉一切,只是選擇了在遺忘中生存。 我該做點什麼來打發時光呢?在我躊躇的時候,有人叩響了我的房門。我起身開了門,站在門口的竟然是方玲,她臉頰微紅,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手裡拿著一瓶已經打開了的紅酒。 “還是一個人悶在家裡?”方玲問。 “是啊,正想著應該做點什麼才好。”我無奈地說。 “那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找些快樂的事。”方玲說。 她曖昧的語聲讓我有些詫異,我抬頭仔細地打量了她,她的眉梢眼角和身形姿態都傳達著某種原始的暗示。 我在她眼中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放蕩不羈的好色之徒?如果她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倒也不奇怪,畢竟她的臥室與陳嫣只是一牆之隔,我跟陳嫣的放縱多半早已被她聽在耳裡,記在心上,更何況她曾闖進陳嫣的臥室,與我有過一次心照不宣的尷尬會面。 我不想讓她認定我就是那所想像的那種人,可是我更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對著四面牆壁,何況所謂的暗示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罷了,或許她根本沒有那樣的意思,只不過是想個玩伴,排遣一下心中的苦悶。 我把方玲讓進了家中,我們喝酒聊天,只是不大的工夫,方玲帶來的紅酒已經見了底,她也醺醺然的有了五六分醉意。 “我委託你幫忙的事到底怎麼樣了?”方玲問。 “真不好意思,一時之間還沒找到適的。”我說。 “都已經好幾個月了,還說一時之間?答應了的事又做不到,沒信用,沒信用就應該罰。” “是的,應該罰。”我說,“剩下的酒不多了,我去買一瓶。” “那倒是不用的,罰也不一定要罰酒。”方玲說著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時打了個趔趄,我連忙伸手扶住了她,她卻順勢坐進了我懷裡,“就罰你代替他們好了。” 雖然我已有了預感,她的大膽還是讓我有些意外,我想辯解,她卻已經激烈地吻上了我的嘴唇,我連忙用力地推開了她,“你喝醉了。”我說。 “醉了還是沒醉有什麼分別。”方玲說,“今天晚上我不想一個人過,你呢?你打算一個人嗎?” “我”我遲疑了,我想堅決地拒絕她,卻找不到一個適的理由,而她卻已給了我一個放縱的理由。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五) 方玲再次吻上了我的嘴唇,她的手掌像蛇一樣地滑進我的襯衫,在我的胸膛上來摩挲。我感到一些冰涼與愜意,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蛇發的女子,她叫我興奮,叫我恐懼,叫我的血液冰冷,又叫那冰冷沸騰。她的指甲像刀鋒一樣劃過我的胸膛,讓我同時感到危險與刺激,我不敢望她的雙眼,就好像一霎的目光相觸就會讓我變成荒原上的石頭,亙古孤立。 方玲喘息著,急切地解開我的皮帶,將手掌插進我的內褲,一把抓住了我的陽物。我渾身一震,同時感到興奮與束縛。她轉過身來,跨坐在我的身上,引導著我的手揉捏她的乳房,同時身軀起伏,傳給我荒淫的節奏。 她的動作大膽而野蠻,但卻多少有些生硬,她迫不及待地褪去衣衫,撥開內褲,用興奮得發抖的手指引導著我的陽物進入了她的私處。她低啞地呻吟,像母獸的咆哮,她的眉頭緊皺,彷彿承受著巨大的,卻是叫人欲罷不能的痛楚。 我忽然間茫然失措,分不清眼前的景像是否真實,我彷彿聽見呼嘯的海潮聲,還有深海裡傳來的海妖的歌聲,那歌聲空靈而悠揚,讓時光凝滯,讓我眼中的世界如遲緩的慢鏡。我看見方玲的乳房上細密發亮的汗珠,看見她的頭髮一絲一縷,凌亂卻有秩序的飛揚。陽光灼熱,空氣稀薄,世界從未如此刻般真切清晰,但卻又透出莫名的,無法自圓其說的怪誕 方玲緊繃的手指在我的背上留下傷痕,疼痛讓我從麻木和失神中醒來,她劇烈地起伏著身軀,並發出肆無忌憚的淫聲浪語,她飢渴,貪婪,野蠻,如同一頭認定了獵物,緊追不捨的母獅,而我不過是她的玩物,任由她縱情恣意地在我身上宣洩著癲狂的慾望。 我感到被征服和奴役的恐懼,屈辱與不可壓抑的憤怒,我猛地站了起來,把她推倒在沙發上,毫不遲疑地撲上去,生硬地插入她的身體,幾近狂亂地解下皮帶,在她的背上狠狠地抽了一記。 方玲發出一聲慘叫,轉過頭來,驚恐地望著我。我不容她哀告與喘息,粗暴地捏著她的下顎,獸性勃發地親吻她,把她牢牢壓在沙發的一角,用最簡單,粗野,迅猛的方式出入她的身體。 我們從沙發糾纏到臥室的床上,翻滾,掙扎,驅趕著原始的情慾帶給我們不停歇的快感。我感到眩暈,彷彿出沒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暴雨,惡浪滔天,我卻不肯認輸,我窒息,我絕望,我瘋狂,我要證明世界沒能把我征服 一切過去以後,我筋疲力竭地靠在床頭,點燃了一支香煙,黑夜是如此深沉,我的信徒已然力不從心,他頭髮凌亂,雙目微闔,氣息奄奄地等待著神靈的召喚。 方玲在我耳邊喘息了一陣,斜過身來從我手中接過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蒼白的煙霧。她瞥了一眼如鏡的窗戶,抬手攏了攏鬢邊的亂髮,失神地匍匐在我身上,許久以後,喃喃地說:“我已經很老了。” 她惶然若失的語氣讓我的心微微震顫,我想安慰她,她卻已轉過身去,嚶嚶地低泣。 我已無力去傾聽她的心聲,我的神智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朦朧中彷彿有一隻灰色的鳥兒落在我的窗台上鳴叫,我欣喜地睜開雙眼,窗台上卻空無一物,除了塵埃。 方玲在我醒來之前不告而別,在那以後,我很少再見到她,即便偶爾遇見,她也只是尷尬地笑一笑就快步離去。幾個月以後,我聽說她找到了男朋友,一個快五十歲的工程師,人不錯,有一個兒子,倆人準備聖誕節結婚。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一些詫異和惋惜,女人在三十出頭的時候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上十七八歲的男人是有些匆忙了,再耐心的等一等,或許會有好得多的選擇,可是,誰又能保證些什麼呢?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起那個迷亂的夜晚,那時方玲是一個人,陳嫣也已經離開我幾年了,單身男女一次偶爾的情感失控,似乎並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我卻從未把它當成是一次真正的親密接觸,那一天留在我記憶裡的只有惶恐,迷茫,反抗和背叛,我輕蔑了眾神,他們有的歎息,有的憤怒,有的獰笑,而我在狂妄地衝破樊籬之後,仍然不知何去何從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六) 李若向來是早出晚歸的,週末和假日也不見人影,公寓裡似乎仍然只住著我一個人。這倒也不奇怪,戀愛中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這樣呢? 這天傍晚,當我疲憊地打開公寓門時,竟然意外地見到了李若,她正坐在餐桌旁發呆,雙目中晶光閃閃地,噙著將滴未滴的淚水。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詫異地問。 “沒什麼。”李若低下頭,眼瞼微闔,淚水終於滴落了下來。 “吵架了嗎?那的確是沒什麼的。”我笑著說,“早點去休息,睡一覺起來,明天早上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李若木然地沉默著,沒有搭話。我想說個笑話逗她開心,卻又覺得有些不時宜,於是放下了外套,想要去浴室裡洗一把臉。在我的腳步邁進浴室前的一剎,李若忽然說話了。 “他走了,他跟別的女人去旅行了。” “是嗎?”我心中詫異,但仍然故作輕鬆地開解她,“只是旅行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還跟我住在一起呢,還不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不一樣的。”李若失神地搖了搖頭,“這次不一樣,他離開我了,他真的離開我了。” “你不要這麼快下結論,不如不如等他來,當面問清楚,總比你在這兒瞎猜的強。”我說。 “問他嗎?還有什麼好問的呢?”李若輕輕地說著,走進臥室裡,關上了房門。 她哀傷的眼神讓我的心中生出些異樣的感覺,無所適從,我想敲響她的房門,跟她聊天,聽她傾訴,但不知為何,卻一直沒有勇氣付諸實行。 我從冰箱裡胡亂翻出些食物打發了肚子,然後坐在沙發的一角,胡思亂想地沉默著。夜色漸漸地降臨了,街頭上有人吹起了薩克斯風,憂傷而平靜的曲調,讓我莫名地懷念起往日。白駒過隙的往日,最令我無法釋懷的便是那白駒過隙,它們如露如電地隨著曲聲散去,憑我側耳聆聽,卻再聽不見時光的餘音,只聽見低低的哭泣聲,斷斷續續,一直到天明。 再見到李若,是兩天以後的清晨,她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打扮得清新靚麗,她跟我說,她要開始新的人生,要活得瀟灑,,讓離開她的人悔不當初,並且拍了拍我的肩膀,滿面誠懇地蹦出一句“加油!你能行的。” 我不禁欣然而笑,還親自下廚給她做了早餐,她狼吞虎嚥以後風急火燎地出了門。到傍晚時,我們前後腳到公寓,她跟我聊天,說是遇見了一個既英俊又很有男子氣的男人,她已然迷上了他,準備製造機會與他有一些發展。 我還給她一句“加油!你能行的。”,她笑得很開心,從此以後,又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週末睡了懶覺起來以後還會跟我抱怨一下那個男子氣得過分的男子,又冷又硬,像塊北極來的石頭。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李若將要畢業的時候,她最近變得黯淡和憂鬱起來,常常站在窗戶邊望著枯燥的布魯斯街發呆。幾次三番以後,我終於是忍不住打擾了她。 “怎麼了?有心事?”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李若沒有答,低頭望著手中的咖啡杯,片刻以後才說:“男人為什麼都這麼冷酷,就好像總也捂不化的冰塊,難道你們生下來,只是為了傷女人的心?” 我怔了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其實女人何嘗不是一樣,殘忍地,或是看來溫柔地在男人的心上刻下傷痕。人間的情緣是無法彼此怨怪的,一切的不如意大概只是因為情深緣淺,或是錯付了癡心。 “我這個男人好像好像沒有得罪你吧,我還是退避三舍吧,要不然可要倒大霉了。”我用玩笑的語氣說。 “不關你的事。”李若歎了口氣,輕輕地說,“是我自己沒用,我我今天又看見他了,我才發現自己還是忘不了他。” 她話中的他是誰是顯而易見的,要放下一段感情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根本無法放下。感情其實無情,它要走時無法挽留,若要留時,任何將它逐出心外的努力也只是徒勞無功。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 “我不知道。”李若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望著漸起的群星,呆呆地出了神。 我不想打擾她,她的心中也許正交纏著心酸與甜柔,幸福與痛苦,那是她動人的生命旅程,唯有痛過了,微笑了,才會懂得如何去珍惜和放手。 數周以後的一個晚上,我到家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李若還沒有睡,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端著一個已經空了的咖啡杯。 “你來了。”李若說。 “是啊,來了。”我說,“這麼晚還沒睡?” “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有什麼事嗎?”我狐疑地問。 “我把房租給你,順便跟你說,我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我心中一震,“你要去哪裡?” “我我打算中國了,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真的沒什麼好留戀的嗎?”我有些茫然若失地問。 “真的已經沒什麼好留戀的了。”李若淡淡地笑了笑,垂下頭去,“我們今天去了海邊,看到了最美的日出和日落,天空很藍,海水也很藍,海鷗在我們身邊和周圍的白沙灘上自由地飛舞和鳴叫,很浪漫也很自然,我想我不但沒什麼好留戀,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可是可是你就這樣放棄了愛情,不覺得太可惜了嗎?”我心有不甘地追問。 “也許吧。”李若說,“我很愛他,可是永遠也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離我很遠,我無法走入,也不想走入。我喜歡現在的他,不想他受到束縛和改變我們擁有過很多美好的日子,已經值得我永遠珍惜和銘記,我想,在此刻放手,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李若的語聲是平靜而坦然的,平靜坦然得叫我無言以對。 李若走的那天,是我把她送到了機場,她微笑著與我擁抱告別,卻在轉身時潸然淚下。我也無法忍住自己的淚水,不僅因為我們相處的友情,更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了陳嫣。如何的相戀,如何的分離,如何的黯然和期待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李若,這個與陳嫣如出一轍的女子,其實是上帝給我的一個機會,讓我終於能夠看到陳嫣的另一面,看到她的傷痛,堅強,灑脫和滿懷的希冀。 我很感激陳嫣和李若,她們讓我學會了懺悔,和無悔。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七) 李若走了以後,這幢公寓就益加的冷清了,秋天的晚上,只有唐叔還在天井裡蹲一會兒,抽支煙,除此之外,很難再見到其他的人。唐叔嗜賭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他不但光臨印第安人的賭場,還找到了一些見不得光的地下賭場,輸?a href='/qitaleibie/situ/' target='_blank'>司徒璐衎憸u窗獗荊p恢Q瘓醯兀略XF廢鋁碩某〔簧僨~L剖宥暈業娜案孀蓯侵萌糌櫛牛t牟└蛐硎撬恁璃楚矗捍吽撙X頻奶煨浴K竘貕p虜QT馗L頤枋齬釧i綣餿兆櫻姘鼎躉的B擁墓痭虧奏蔚O壹屨鉽u僂穎q韻愕模x壤鋇模指UT籃罄綽虼□似諢□硫靮|淞爍鼉堬t飭w門藶防戳嗣攔煍朝齴﹎G芊縵盞鈉降H鱦A譴鶖翰曊模t雜諞磺欣□院偷賴碌墓娣兌渤瀆E崦錚悻甜L宜擔茤景i滄右丫U盜耍q怨箷鰾堞雈m楚v觷懇{追浚拱W褔i綹□穨oンAy褂幸桓讎Ы{撕□櫻☆芤{`今躉o惺裁春霉思傻哪兀磕囊惶燜幕限葦L戳耍戕諨坋e藅希壹嶺A很z嵌馮祤}逃跅鶦t玨S耍祥K還蛑ず鏵掩?a href='/qitaleibie/shinian/' target='_blank'>十年的活頭。其實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誰輸誰贏,老天知道,咱們不知道,但是一上了賭桌,看了牌,咱們也就知道了。 我想我是永遠無法勸服唐叔了,我卻是有些佩服他的,或許是因為“偏激”,“魯莽”,“為所欲為”的他身上有一些我所嚮往的東西。 這個冬天裡,我被派遣到日本出差。公幹結束以後,天色早已經黑盡了,夜幕下的東京看起來跟其他的大城市也沒有什麼不同,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只有路邊的小酒館外面身著和服招徠生意的女子才讓人覺出一絲東洋氣息。 我有些疲憊,也不勝寒冷,於是在旅店旁的小街上找了一家酒吧閒坐。酒吧裡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低聲交談,倒叫這原本應該喧鬧擾攘的地方顯出些寧靜來。 我在酒吧的一角坐了下來,從那裡可以看見玻璃牆外暗沉的夜色,零落飄散的雪花和閃爍不定的霓虹,它們讓這夜晚看起來多了幾分熱鬧,卻也莫名地憑添了冷漠。 一個人的時候,是應該思或是懷念些什麼的,可是我要思,或者懷念些什麼呢?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思念陳嫣了,我們之間種種動人的過往也漸漸平淡起來,或許是遺忘的神靈就要降臨了,這讓我有些惶恐。她是否也開始遺忘我了呢?不會的,她說過會永遠記得我。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忘了自己說過這句話,又會怎麼樣呢? 那或許會是件好事吧,那樣的話,我們可以在重逢的時候坦然地四目相投,然後彼此傾訴並傾心相愛,不再分離。 我的懷念,僅止於此。在酒吧的另一個角落,聚集著幾個衣著時髦而暴露的女子,濃妝艷抹,妖嬈嫵媚,只可惜看起來已有些憔悴,不勝風塵。 她們的職業大概是不言而喻了。片刻以後,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起身走來,跟我旁邊的單身男客搭上了訕。她的身形有些眼熟,聲音更是似曾相識,我心中訝異,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卻只見她的側影,尚且妝容濃艷,掩住了本來面容。 這個輪廓卻是我所熟悉的,震驚讓我的目光凝滯,我呆呆地望著她,直到她也發現了我。她對我無禮的凝注報以一個挑逗的微笑,轉過身來,在將要開言之前,卻驀然渾身一震,如雕像一般呆在了我的面前。 “林菲,是你嗎?”在彼此片刻的沉默以後,我說。 “先生,你認錯人了。”林菲淡淡地說著,轉身就要離去。 我一把抓住了她,“林菲,我沒有認錯,你知道的,我沒有認錯。” 林菲沒有說話,她垂下頭,用手指輕輕地拂拭了幾下眼角,微笑著轉過身來,“好吧,我是林菲,我也認識你,孟陽,那麼你想要做些什麼呢?” “我”林菲的問話讓我有些愕然,“我想跟你聊聊天。” “其實我們不過是相識的陌生人,能有什麼好聊的呢?”林菲說著,從手袋裡取出一支香煙,點燃了,世故地吞吐著煙霧。 她的舉動讓我備感驚愕,我想起了波多黎各的清晨,那個站在清寒的空氣裡,白衣飄飄的伊人,想起了紅樹林,想起了星與海,想起了真誠坦然的微笑,如同給我的誓言。那時的一切早已成了夢幻泡影,但卻分外真實,眼前的景象觸手可及,卻是透出無法言喻的虛幻。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八) “你過得好嗎?”沉默了一陣以後,我躊躇著問。 “算是還好吧。”林菲淡淡地說,“你呢?為什麼會來日本?” “我是來出差的,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再見到你。” “再見到我是一種什麼感覺呢?”林菲黯然地笑了笑,“一定很失望吧。” “沒有。”我搖了搖頭,“是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是嗎?在異國他鄉相遇是不容易的,或者,我們應該一醉方休。”林菲說著,舉起了手裡的酒杯。 “是的,好提議。”我也舉起了酒杯,與她輕輕地碰了碰,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此後的時間裡,我們很少交談了,只是輪番的互相敬酒,沒有多久以後,我們都有了醺醺的醉意。我開始覺得時間就像一個酒杯,透過它看世界,世界便會面目全非。我厭煩地把酒杯推開,時間卻在周圍的空氣裡瀰漫,無法抽離,它流動,顫抖,把眼前的世界推到一秒以外,變成浮光幻影的海市蜃樓。 時光接近午夜時,林菲站了起來。 “不早了,我該走了。”林菲說。 “可是我我還有話想對你說。”我說。 “留到下次吧,如果我們還有緣再見的話。”林菲向我笑了笑,邁步欲行之時忽然又轉過頭來,“孟陽,其實我很感激你今天什麼都沒有說,謝謝你,再見了。” 林菲說著,向我揮了揮手,步履輕盈地出了門口。我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傷,我知道那正離我而去的,並不是一個婀娜的身姿,而是一個夢,一個人生的追與答案。 我在桌上扔下些鈔票,披上外套,出了門口。林菲的身影還在街尾躑躅,我想要走一條與她不同的路,我邁開了腳步,在霓虹燈影裡走走停停,思和憶讓我神志恍恍,當我驚覺迷路,四面打量之時,卻又發現林菲仍然在不遠的前方,在越來越黑的夜裡,如神的使女一般,指引著我的去路。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小跑著進入了一幢老舊不堪的居民樓。我緊緊地跟著她,躲在樓道拐彎的地方偷窺她的居所,當她匆匆地開門進去以後,我悄悄地來到她的門前,躊躇著要不要敲響她的房門。她的房門卻是虛掩著的,透過門縫,我看見一張舊沙發和一套殘破的桌椅,桌上散亂地放著一疊廣告,地上也掉落了幾張,除此之外,這屋子裡便是空蕩蕩的,徒有四壁。這景象讓我備感意外,這與我想像的,或者說期待的林菲的生活迥然不同,我呆在了門口,片刻以後,我的訝異化作了隱隱的心痛,我有一種推門進去,把她從這帶著霉味,令人窒息的空氣裡搶走的衝動我卻不能這麼做,林菲一定不想我看見她生活得如此窘迫,我應該讓她保有她與生俱來的高傲與自尊。我決定離開,在轉身之際卻聽見屋裡傳來器物翻到的劇烈聲響和林菲負痛的呻吟,我吃了一驚,再也顧不得別的,逕直闖了進去 我在洗手間裡找到了林菲,她躺臥在洗手間的地上,頭髮和目光一樣散亂,右手裡握著一支針筒,衣裙掀開,露出潔白的大腿,上面佈滿了密集可怖的針孔。我的驚駭無法用言語形容,林菲也一樣,她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一邊發了瘋似的踢打我,一邊歇斯底里的大叫,“誰讓你進來的?出去,出去,給我滾出去!” 我已然不知所措,只能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她在我懷中拚命掙扎,直到憤怒在一剎那間崩潰,化作哀傷的哭泣聲。 我扶著林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用咖啡機燒了一杯熱水,遞到她手裡。 林菲已經恢復了冷靜,她接過杯子,啜飲了一口之後隨手放在一旁,轉身從沙發一角的手袋裡取出紙巾,擦拭著面上狼藉一片的妝容。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林菲沉默了片刻以後,木然地問。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離開的,可是我我又有種感覺,我跟你之間不應該是那樣結束的。” “那樣結束不好嗎?至少你的憶仍然是美好的,至少我還能保留一點點尊嚴。為什麼為什麼那麼一點點尊嚴也不肯給我,為什麼非要把一切毀滅,讓我無地自容?” “我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我滿懷歉疚地說,“我只是直覺你可能需要幫忙。” “幫忙?你能幫我什麼呢?”林菲冷漠地笑了笑,“現在你看到了,我是個多麼噁心,污穢的女人,你應該避之不及了,趕緊走吧。” “我不會走的。”我堅定地搖了搖頭,“你曾經給了我最美好的憶,給我信仰,讓我振作,我不能一走了之,我也想幫你。” “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了,你為什麼還要幫我?” “因為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不能在朋友有難的時候袖手旁觀。” “我們是朋友?”林菲喃喃自語著抬起頭來,凝望著我的眼睛,我也不畏怯地凝望著她,希望她能從我的眼中看到一點溫暖。 “真沒想到,到了今天我還能有一個朋友。”林菲黯然地笑了笑,取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呆呆地望著飄渺的煙霧,“最後的一天還能看到你,或許我們的命運真的有一些聯繫。” 正文 日落布魯斯(六十九) “最後的一天?”我愕然地問。林菲晦暗的表情和冰冷的語氣讓我的心中惴惴不安。 “是的,最後的一天,今天是我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林菲淡淡地說。 “原來是這樣,那我應該恭喜你了。”我說,“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該是你的生日了。” “我是早上十點出生的。”林菲說,“在十點以前我仍然是二十九歲。” “好吧,十點以前你是二十九歲,十點以後,二十九歲走了,又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所有的幸福接踵而來,整個世界都會迥然不同了。”我說。 “也許是吧。”林菲如自語一般心神不定地說,“一個新的世界希望你是對的。” “我一定是對的,你會有一個翻天覆地的新世界,一切厄運和苦難都會走遠,再也不會頭。”我信誓旦旦地想要給她希望,她木然的神色卻叫我憂心忡忡,“林菲,其實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日本,為什麼會會變成這樣的?” 我的問題是有些唐突的,林菲垂下眼簾,沉默了許久以後,發出一聲喟然的歎息,緩緩地說:“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反正我的人生也需要有個人來見證的。孟陽,我跟康宏以前的事你大概是知道的,我跟他分手了以後,一個人來到了美國,那時候有一個高幹子熱烈地追求我我已經心如死灰,於是嫁給了他,每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我們之間其實沒有愛情,幾個月以後他就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我也無所謂,隨時準備著跟他離婚。可是這場婚姻就像一個泥潭,一個一旦進入就無法擺脫的泥潭他在美國開了好幾間公司,每間公司用的都是我的名字,我還簽了很多空白支票給他,用來支付往來賬目。我以為做生意,有自己的事業總是好事,可是原來他開這些公司的目的,只是用來洗他們家族在中國貪污的大筆黑錢。後來事情敗露了,被他們的政敵咬住不放,用盡了所有力量要抓捕我歸案,他們一開始還護著我,但事情漸漸不可收拾,他們怕我供出我丈夫來,連累整個家族,所以決定”林菲說到這裡,頓住了語聲,眼中透出痛苦,咬著嘴唇沉默了一陣,接著說,“決定要殺死我,免除後患。” 在她沉默的時候,我已經猜到了這個可怕的結果,可是當她親口證實之時,我仍然是震驚不已,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怒,可是憤怒已經遠遠不足以應付林菲所處的困境。 “我是無意中偷聽到這個秘密的。”林菲說,“我很害怕,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中國警方派來秘密抓捕我的人已經在路上,他們家派來暗殺我的人也已經偷渡到了美國明裡暗裡,我都已經被逼上了絕路。” “你你先生怎麼會這麼殘忍?我真不能想像一個人會下手殺害自己的妻子?” “人性是自私的。”林菲冷笑了一聲,“你沒聽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一顆可以隨時犧牲掉的棋子,何況這已經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事,這是他們整個家族的決定。” “在中國也許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可是這裡是美國,你為什麼不報警?”我不解地問。 “報警能有什麼用呢?”林菲說,“我根本沒有證據,而且我的確是牽涉在巨額的洗黑錢的案件中,報警只會讓我身陷囹圄,我不想坐牢,也不想給他們一個機會保釋我,然後謀殺,並製造一個畏罪自殺的現場。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只能像現在這樣,逃命。” 林菲說著,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將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她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著,分明地傳遞著內心的恐懼。這驚惶無助的模樣讓我心中說不出的痛楚,我無法想像一個弱質纖纖的女人如何面對強大的死亡威脅,掙扎求存,亡命天涯。生命的堅強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想像,讓我在對林菲的憐惜之餘,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敬畏。 “我偷渡來了日本。”林菲接著說,“剛開始的時候,我藏身在北海道的一個小村子裡,那裡非常的偏僻,可是我還是每天提心吊膽,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大把大把的掉頭髮,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一個陌生人,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會讓我驚慌失措。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只能借助毒品來麻醉自己。”林菲說著吹了吹手上的煙頭,露出一個苦澀無奈的笑容,“毒癮是我跟我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染上的,我們在一起只有兩件事,就是吸毒和做愛後來我戒掉了,沒想到這麼容易又我的錢很快就花光了,癮上來實在忍不住,只好出來賺錢。” “洗黑錢,偷渡,吸毒,賣淫,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認命了,最慘的結局不過就是橫屍街頭,還有什麼好怕的?”林菲臉上閃出冷酷的笑容,冷冷地說,“所以我來了東京,這裡人多,賺錢容易。怎麼樣,孟先生,你都清楚了嗎?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默然無語,眼前的現實殘酷冰冷,遠在意料之外,我來不及防備,也來不及應對。 “如果沒有,就請你走吧。”林菲說,“我已經很累了,想要休息。” “林菲,你跟我走吧。我們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住下來,過簡單平凡的日子。”我說。這句話是莫名其妙地衝口而出的,甚至連我自己也頗感詫異,可是在說出之後,我卻真切地感受到內心的真誠。 林菲也吃驚地抬起了頭,她久久的凝望著我,眼中泛起一抹淚光,閃閃爍爍地折射著她心中的感激。 “謝謝你,孟陽。”林菲垂下了眼簾,喃喃地說,“你能這麼說,我真的很感動。我不能跟你走,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你應該找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在光明燦爛的世界裡享受幸福快樂的生活。” “幸福是要靠自己找的,我們可以一起去找。” “幸福可以找,可是每個人的幸福都有自己的歸宿。”林菲說,“孟陽,我我也曾經幻想過某一天會有一個王子來拯救我,帶我去一個世外桃源,從此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那僅僅是幻想,是童話,永遠也不會變成現實。孟陽,今天能夠再看見你,讓我確定了生命裡有注定的相遇和奇跡,已經足夠了。” “可是,我”我話未出口,林菲已經打斷了我。“孟陽,別再說了,我們走著不同的道路,有各自的終點和結局,你如果關心我,掛念我這個朋友,就就每年的今天都來看我一,直到你不想來了,或者忘記了。” 林菲說著把我從沙發上拉了起來,推向門口,“你走吧,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我想休息了。” “那那好吧。”我無奈地說,她臉上的倦容讓我不忍強留,“我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林菲喃喃自語著,雙目中倏然泛起晶瑩的淚光,她緩緩地掩上房門,在完全閉闔之前的一剎那,向我揮了揮手,微笑著,輕輕地說,“Yang, until ime.”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七十)(全文完) 我在旅館裡度過了一個輾轉反側的晚上,我想起了與林菲的初逢和再見,那時候她顯然已經步上了逃亡的旅程。她選擇求助於我,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一個跟她的生活全無相干,因而也無跡可的陌生人。可惜我竟全然未曾意識到她所處的困境,反而無所顧忌地向她傾訴著我對人生的迷惑。林菲終於是選擇了獨自一人遠走天涯,也許是因為她始終無法信任我,又或者,是因為磨難和恐懼讓她懂得世界的殘酷,讓她心生悲憫,不忍連累旁的人。 那是一個風雪亂舞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好像永遠遮蓋了黎明。我在依稀的鳥鳴聲中醒來,天空蒼白黯淡,一隻灰色的鳥兒在我的窗台上蹦跳了三五步,倏然振翅,向著遠處的天空飛去了。 我草草地吃了些東西,匆匆啟程去找林菲。時候仍然是早晨,晨光冰涼,冰涼得似曾相識。我滿懷忐忑,漫步來到她的街,驀然間聽到前方有人失聲驚呼,人群亂作一團。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陡然升起,我猛然拔步,向著人群狂奔而去 那時候太陽隱沒在厚厚雲層底下,天空是叫人心悸的白色,寒冷的空氣在高樓的玻璃上凝成六角的晶紋,一幅藍色的衣裙在空中飛舞,像一朵悠然未醒的蓮花。街的對面,一個女子陡然駐足,望空尖叫,街的這面,幾個男子驚慌失措,四面逃離那是個隆冬的早晨,清脆的鐘聲漂浮在平靜的東京上空,遠處的高樓在晨霧裡冷漠地佇立著,其上的時鐘正正地指著上午十一點。 林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堪重負的,或者是自由奔放的。她在這個世界裡永遠地消失了,帶著絕望,或者是希望。我的夢境終歸是一場虛幻,她未曾愛過我,也未曾微笑相對,給我永恆的誓言,世界如我們來時一樣迷茫與混亂。我在一個宛如故地的時空見證了她的離去,見證了一個預言的毀滅和另一個預言的證實。我想起了林菲的臨別贈言,“until ime.” 或許,聰明如她,早已經知道一切只關乎time,時間。我們終歸還是會相遇的,在前世,或者來生。 又或者,我們正在相遇,在時間以外。 我到了布魯斯街,來的時候正逢日落,蒼黃的暮光落在青白的牆上,把一切渲染成記憶的舊色,就如同我初見它時的模樣。 唐叔嘴裡叼著將要燃盡的煙頭,呆呆地站在天井裡,叫人意外的是,王明明也站在天井裡,臉上透出不安與煩躁,她似乎想要離去,只是手腕被唐叔緊緊地抓住了。 我到了自己的公寓,在沙發上枯坐到天黑。夜色如墨的時候,我去到廚房裡,點燃了一隻香煙,站在一盞如同花一般的壁燈下傾聽外面的世界。這世界卻是靜寂無聲的,渾不給我半點現實的端倪。 我在凌晨睡去,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天光幽暗,風雨如晦,我循著熟悉的小路漫遊,直到宮殿的盡頭,那道記憶的牆阻斷我的去路。我看到牆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湧的風浪和無盡的蒼穹,海妖在深海裡歌唱,歌聲悠然盈耳,切切地召喚著我的靈魂。 我眺望那自由的天空海闊,我開始明白,我永遠無法穿越記憶的牆,那是我在這人世裡的束縛,是所有法則交織而成的天羅地,是我生命的枷鎖,也是我生存的依托。唯有我的靈魂可以穿過這道高牆,找自由不拘的世界。 一聲砰然巨響將我從夢中驚醒,我在黑暗裡摸到自己的額頭,抹去涔涔的汗水。我感覺到我的存在,因為我尚能思,我觸摸到我的靈魂,因為他便是這思的原力。這原力來自宇宙之始,與眾神同源,自始至終與我同在,永不磨滅。 我便是我的神靈,生命給了我們自我認識的機會,死亡則讓我們跨入自我的神殿。 日頭漸漸升起,一隻灰色的鳥兒在我的窗前鳴叫,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窗外。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桌上斑斕明媚的日光,幡然若悟。 我決定離開布魯斯街。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然後坐在沙發上,咬一個金紅的蘋果。蘋果上的紅暈讓我的眼前恍惚,我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一段迷惘輕靈的時光 無可緬懷的時候,我拖著行李下了樓,唐叔的車還停在公寓前的沙地上,看起來他今天沒有開張。我敲了敲他的門,想跟他簡單地告別,但卻無人應聲。 我把行李放進車裡,驅車將行之時,街頭傳來了悠悠的薩克斯風,我放下了車窗,靜靜地聆聽,直到一曲將終。西面,蒼白的日子正在遠去,東面,漆黑的夜晚正在來臨,我把車頭朝向黑夜,奮力踩下了油門。後視鏡中,一個虛幻或是真實的世界裡,寧靜的布魯斯街愈來愈遠,昏黃的落日悄悄地沉下了。 全文完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日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