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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
正文 走出吴庄( 前言)
前言
我的爷爷奶奶曾对我的父辈们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我的父辈们对我的同龄人亦如是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我现在也由衷地对子女们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时代似乎没有不好过。
于是,谦虚的有信仰的年轻人总是怀着愧疚的心理,觉得自己愧对时代。长辈人亦把有愧疚心的青年称之为好青年。
然而,我常常发现当年轻人不再年轻时,当他(她)们翻晒昔日的记忆,重新审视那段好光景时,情不自禁就带上了忆苦的性质。信仰的花饰在扑簌簌坠落,现出了赤裸裸的困惑和真实。对人生不称意的年过半者比比皆是。
这种矛盾状况弄得我十分迷惘。
在美国生活过二年,渐渐发现这称霸全球的头号强国的国民,很少称赞他们的时代,似乎缺乏我们的优越感。抱怨总统、指斥国会、抗议立法、游行示威的情形时有发生。读学位的担心拿不到学位,毕了业的担心找不到就业机会,工作了的担心失业,老年人担心退休后的日子。他们所关注的是未来的动向,时局的变数。
哦,我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时代的全景需要站远了看(亦如看庐山)。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只有后辈的后辈以全球的视野、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前瞻未来,望古人,把它放在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方可作出客观的评价。
有了这样的思考,胸中更不能平静。曾被我的父辈们公认的吴庄村的好青年吴长红、陆文景、陆慧慧们纷至沓来。望当年,我的同龄人们是抱着怎样的负疚、负罪的心情,去拥抱现实、拥抱苦难!把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死死地吊在了一棵树上!但是,我一直不曾动笔。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她)们的伤亡和不幸,火山似的灼热情感一直不能沉淀和冷却。
某日,乡探亲,遇到一位一直挣扎在穷乡僻壤的婶子,她的寥寥数语,倒让我平静下来。当亲属们为她祝过八十大寿,惋惜她没有赶上好时代,白白辜负了年轻时的聪明美貌时,她说:“甭怨时代!人常说会就是这会,意你自己拿嘛!怨咱一条道走到黑,就知道死受,不会活活嘛!”
“活活”这两个字竟然出之于一位满头白发的农村妇女之口,既让我新奇又让我感奋。灵感就如晨光穿透夜幕一般,我知道我这部长篇小说有了明亮的底色。走出吴庄亦即走出吾庄。
正文 走出吴庄( 一)红男绿女
走出吴庄
高芸香
一
陆文景和吴长红在街心的井栏边分手时,早已夜深人静。可她心中仍萦绕着纷繁的情感的牵挂,不忍分别。两人谈心的次数越多,也越不满足。酷爱文学作品《青春之歌》、《草原烽火》、《创业史》的陆文景,总是渴望听些甜软的滋养心田的话语。渴望得到恋人的欣赏和夸赞。然而民兵连长吴长红对她谈的却往往是国家的前途呀、村里阶级斗争的形势呀、青年突击队的垦荒任务呀,尽是些与他(她)俩的恋情不沾边儿的话题。于是陆文景便嘟了嘴扯着吴长红的衣襟不肯撒手。并且,就象顽童一般用吴长红送给她的火药子绕着他身前身后地摆。摇下一圈儿火星和满鼻的艾蒿香味。
“当心!村巷里有柴禾!”吴长红警告陆文景道。夜风吹来,把一溜火星送得很远。陆文景的视线被火星引到了天际银河系中,心思悠远得很。是一个寒噤把她拽了现实,她情不自禁把身上的白布小褂儿往紧裹一裹,。随口道:“一张嘴就是严重警告!”
“想听什么?”吴长红笑了。
“你,你到底喜欢人家什么?”陆文景娇嗔道。
“四年前,我二哥送我去县城验兵,恰巧你和几个女生去县一中上学,路过滹沱河时,河水滚滚滔滔,你相跟的那几个女生,包括陆慧慧都犹犹疑疑,东张西望,希望有渡河的来背。你却果断地高卷了裤脚,号召她们一起下水。我二哥当时就望着你的背影说:‘那是个好苗苗’。”吴长红认真地描述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当时,望着你那奋力划动波涛的双腿,我心里就扑楞楞的,压不住满心的喜欢。”
“去去。这件事你都说过好几次了!”陆文景扭着又粗又黑的短刷子小辫儿,别转了身说。尽管长红的表白已经象春风吹鼓了欢爱的风帆,热恋的姑娘还觉得欠缺。陆文景在街上写黑报,有文化的老先生都夸她字写得好;陆文景在舞台上演李铁梅阿庆嫂,大姑娘小媳妇都夸她的扮相,真是赛过县剧团的A角了;邻村的驻军里来了医疗队,培训青年人学针灸,陆文景学得最快;春节时家家户户革命化,街门上贴大红的忠字,窗户上贴领袖像、东方红太阳升,哪儿来的纸样子?都是陆文景的临摹和创造。除了勇敢,陆文景的专长和优点多着呢!吴长红怎么就不会讲“心灵手巧、文武双全、秀外慧中、无师自通”这些女娃们爱听的好词儿呢!你当过兵的人,握惯了钢枪,不会亲吻,不会抚摸,不会在动作上表达感情,难道就不会用一句柔软的话来暖暖人心?说不出口也罢,你写呀。更可笑的是陆文景曾示意他给她写一封求爱的短信,吴长红竟然写了这么几个大字:下定决心,早日完婚!
陆文景看罢又笑又气,就不加思复道:
抓革命,促生产。咱俩的婚事再拖几年!
陆文景本来是气话,想激一激他,让他着急,让他失态。谁知这吴长红倒当了真,再不提早日完婚的话了。
“木头人!”陆文景在心里埋怨道。
这时,吴长红看见陆文景手里的火药子暗淡无光,就举到自己唇边替她吹。火星一乍一乍地映出他英武的脸。陆文景在暗夜里打量着吴长红硕长的身躯,心湖又荡起一圈圈涟漪般的轻柔和感动。这火药子是吴长红精选了南坡的革命蒿(这革命蒿是吴长红的二哥吴长方给艾蒿起的别名,因为它对蚊虫杀伤力强。吴长红的二哥在“四清”运动后就接任了村支书,现在又改称革委任,在村里一言九鼎。所以他叫革命蒿,大家便跟着叫。),忙中偷闲割下辫好并晾干,送给她暗夜中照明和防蚊子侵袭的。于是,夏夜的每一次约会,他(她)俩的漫步和谈心总是伴随着火星的别泼声响和革命蒿的幽香。这火星的闪烁便是爱情的照耀,这香烟的悠长飘袅便是爱情的缠绕了。各人的爱有各人的表现形式,面对的是梁生宝,你不可能得到卢嘉川式的关爱!陆文景本来是吴庄第一个聪慧敏感、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自然会感悟爱情的细节。细节虽小,但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辉。知道他爱自己铁心铁意也就够了,又何必照着书本上的完人标准去苛求呢?陆文景常常陷入空落无依的不满足和责备自己过分苛刻的矛盾中。
这对恋人从小学到高小都是同校的同学。吴长红比陆文景大两岁,高两个年级。但因为男的身儿英武,女的灵巧秀气,都被吸收到校文艺演出队里。小时候一起打腰鼓,男一行女一行,二列纵队;男女两两相对,吴长红总是对着陆文景。吴长红的头上包块白毛巾,陆文景的腰里吊个红腰鼓。吴长红双手握铜镲,陆文景手里拿鼓槌。只要带队的老师喊“预备起!”,吴长红和陆文景便“咚咚嚓、咚咚嚓,”拍打得有情有致。俩个妙龄男女,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步调的一致、韵律的和谐、男女穿插时的呼应,常叫老师选为楷模,给大家作示范。五九年全国上下“除四害”时,他(她)俩又同台演过“兄妹灭蝇”。六三年在学雷锋活动中两人又都当过“红旗手”。男女彼此的钦慕其实在孩提时代就产生,只是当时所受的教育让他(她)们把这种相爱相悦视为罪过,因此,从初涉情爱后他(她)俩所展示于外人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十分地疏远。但是,只要遥遥地一望,脚底下一怔,满世界都是他(她)的人。俩人就这么牵一牵视线,无端会心慌害怕,却愉快一整天。男欢女悦不用教,心一慌脸一热就知道是怎么事儿了。直到吴长红参军三年后复员来,陆文景中学毕业后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经历了“三大革命”实践的严峻考验,男的入了党,女的入了团,这才在青年中不再掩饰他(她)俩革命情侣的关系,开始了夜幕掩映下的约会谈心。这正如长久涌动的河水突然间冲决堤坝,汪洋恣肆不可阻拦一般,陆文景与吴长红每到一处便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她讲她们上初中时的饥饿,讲一个外地的男生怎样偷了学生灶的窝头,又怎样被老师和同学从火车站押解来。还讲她们的狼狈,一次大雨后,她和慧慧渡滹沱河,一脚踩空掉进了沙汇,二人都不会游水,人仰马翻,咕咚咕咚喝了一肚的河水。她的讲述总是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然而,长红则不同,他所讲的往往就贴近了政治,贴近了原则。他不是顾学生时代怎样评“三好”领奖状,就是畅谈在部队时的辉煌、全国人民向解放军学习的光荣,要么就谈理想谈未来。起初陆文景对吴长红所谈的内容还觉得崇高而新鲜,后来总是这一套,这多情才女就感觉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了。每到分手时,陆文景收获热恋的果实时,总觉得自己象拉着空的渔翁,意犹未尽。她总是想:别人的恋爱也是这样么?好在吴长红总是顺着陆文景的意,你说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这不,两人相跟着你送我到家门口,我送你到村院侧,已经往返了十几个来,三尺多长的火药子已经燃剩一尺,两人这才约定在十字街心的井栏边驻脚,然后男的朝北女的朝南各各家。
可是,还未转身、陆文景又提出临别前各人说一句体己话相赠。吴长红不假思道:“明天突击队下河滩垦荒前,我一早就替你找张好使的锹!”
陆文景本来想趁月黑人静把唇附上吴长红耳边,说“让艾蒿带着我的气息伴你做个好梦,愿美梦成真!”一听吴长红的赠言又是关于“突击队”和“锹”的大实话,便然寡味,没了兴致,转身就朝自己家里走。
夜风袭来,身上一阵儿比一阵儿冷。火药子燃到根部,因艾蒿再不蓬松,竟悄无声息地灭了。陆文景便摸着黑一阵急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发现邻居家的街门咯噔一声,一个黑影儿闪身进去,极象好友慧慧。陆文景好不诧异,站下来前后左右眺望,空巷里夜色朦胧,并无男性踪影。可见慧慧并不是赴什么约会。想起前几天慧慧还羡慕地对她说:“快别不知足了。吴长红要人有人,要家庭有家庭。你可是用精华筛子滤出来的哩。本人有参军的资历,又是党员、能文能武。大哥吴长东是省城的工人,二哥吴长方是村里的革委任。吴长红虽然过继给伯伯家,伯伯也是老贫农,一家子东方红,照得吴庄红彤彤。这样的没有一丁点儿污点儿的革命家庭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这真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陆文景与吴长红恋爱只是基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基础,并没有太多的各方各面的考核和算计,味陆慧慧这一番话,陆文景真觉得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正文 走出吴庄( 二)紧急集合
二
陆文景还在睡梦中,隔壁的慧慧就在她街门口擂门,喊文景出工。慧慧的喊声还没落定,大队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噗噗几声后,便是吴长红的二哥吴长方的喊声:“下河滩的青年突击队员们,现在、马上、立刻到十字街井栏边集,整队!”紧接着又是饲养员吴天保砸铁轨的声音。生产队的隔壁是饲养处,饲养处大院的南边有棵歪脖子老榆树,歪脖子上吊着二尺长的一截铁轨。抗日时期,有了紧急军情是吴天保的爹用锤来砸,如今紧急集时,便是由饲养员吴天保来使锤。
陆文景听到钟声就象接到军情一般,一翻身爬起来,一骨碌蹦到地下。朝窗外看看,八月的黎明太阳还没有出,家中的物件需眨巴半天眼才依稀可辨。陆文景的第一件事是往兜里塞小红语录本儿,第二件事是系好军绿腰带。自从下河滩垦荒以来,她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必带的物件总是放在手边。
陆文景的娘脸色蜡黄,病歪歪的,但见女儿风风火火着急的样子,把腰带又结下那么紧,就一边捂着自己的肚一边给她端饭,一边还磨磨叨叨:“结下那样紧咋放饭?晚上不能早点儿家早点儿睡?娘身体不好,你爹是一遇点事儿就跑肚,你再把身体弄坏,一家子就完了。”陆文景的爹陆富堂则是在院里的磨石上替女儿磨锹,噌噌的响声碜得人耳朵疼。直到陆文景说“快告诉慧慧先走一步,点名时替我喊一声‘到’”,老富堂才想起该给女儿的好友开门。
然而门口早不见慧慧的踪影。只见门槛上放着个纸条儿,上面草草写道:“文景,快!我先走一步。”
陆文景正喝下口滚烫的米汤,米汤热辣辣地穿过食道进入胃里,烧出两眼生泪;她爹递来这小条儿,文景一看就急忙放下碗,掏出手绢儿来包了块玉茭窝头,夹在腋下,啪哩乒啦就朝十字街跑。她爹见她着急得忘了锹,追出来朝着女儿的背影喊:“锹!不拿锹了?”陆文景头也不地摔给她爹句话“有人给借下了!”。
十字街口的井台上,民兵连长兼青年突击队长吴长红正点名。青年突击队队员们人人肩挎军用水壶,腰系军用帆布带,明晃晃的铁锨立在身体右侧,个个威风凛凛、英姿勃勃、整装待发。
陆文景不敢正视井台上训话的吴长红,象鼠窜般挤到陆慧慧身边儿,小声儿问:“替我喊‘到’了没?”慧慧身体挺得笔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长红,绷着脸儿摇了摇头。
陆文景见慧慧那故作严肃的样子,心中便老大地不高兴。因为青年突击队员赚高工分,中午还吃集体灶,所以纪律严明。点名时不在场的名下要打叉,两个叉扣一分工。累积十个叉就开除出队。开除出队后就只能随婶子大爷们去大田里劳动,挣普通工分了。这既与经济待遇相关,也关系着政治前景,你一旦被青年突击队除名,那就入团入党也没望儿了。所以要求上进的年轻人都想进青年突击队。但进青年突击队是有条件的,首先是贫下中农子,其次是直系亲属和会关系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中农、上中农子,再其次是家庭出身虽然不太好,但本人的父母是革命干部和党员的,也可以加入。慧慧的娘是地家庭出身,耳朵又炮打不通地聋,慧慧的姥姥又有病,慧慧是家中的长女,常常替她娘去送东送西,这种划不清界限的状况就弄得慧慧没有一点儿亮堂气了。慧慧本来不具备进入青年突击队的资格,还是陆文景看在同学加朋友这友谊的份儿上,在吴长红耳边说了慧慧无数的好话,吴长红又在他二哥吴长方那里据理力争,才把慧慧提拔进青年突击队。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慧慧在中学读书时就加入共青团,一直在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家庭出身不能由她自己选择,追求光明却是她一贯的选择。划清划不清界限,不能看表面,慧慧有一次还与陆文景说看了红色娘子军很受感动,由南霸天联想到了她的老爷。可进了青年突击队后,这慧慧的表现也太扎眼了。那天晚上收工家时,暮色已笼罩了田野。挑了一天的河泥,人们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一个个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一路上只听见空箩筐和着扁担的呻吟。陆文景恨不得一步跌家,撂下挑子就喝口水拨口饭躺上炕。晦气的是一进村口,她一脚踏进堆现屙的稀牛屎里。气得她一边擦脚一边骂:“真倒霉!了家还得先清洗它呢!”谁也不曾想慧慧竟然俯下身来,拾根柴草棒儿,小心翼翼把那牛屎一点儿不剩地刮在锹里,又返身走出村口,一直送到村外的试验田里。就这件事,吴庄的团支书赵春玲大会讲了小会讲,还在高音喇叭上表扬慧慧思想境界高,把个陆文景倒比得一钱不值了。联系到今天早上的表现,慧慧倒真把自己当成布尔什维克了!陆文景便也平了脸儿,故意挺起胸脯昂扬地站在慧慧的前边儿。
学过语录、宣过誓后,吴长红喊一声“向左转,齐步走!”,垦荒的队伍才踏着整齐的步伐出了村。“下定决心”吴长红紧接着又用他那雄浑的男中音起了歌,大家便踏着露珠,穿过晨雾,一边唱一边向河滩挺进。
一会儿,整齐的歌声中突然出现了叉音,队伍中出现了女孩的嬉笑声。而且,这嬉笑象传染病似的迅速蔓延。原来是团支书春玲发现她前面的红梅花屁股上吊着个小孩的屁帘似的东西。春玲好奇,俯身细看,发现是红梅花起得着急,腰带里结上了她娘贴身穿的红腰子。但红梅花唱歌投入,浑然不觉,依然高昂了头,一手扛锹,一手还认真地象军人般甩着。她娘那红腰子便跟着她的步伐也有节奏地一闪一闪的。春玲忍俊不禁,便让她身后的一位男队员看。那男队员是最爱插科打诨找笑料的,这一乐如获至宝,便把身子一斜,指点给他身后的陆文景和慧慧们看。文景本想上前提醒红梅花,却被那男队员和春玲挡住。低声呵斥她“急什么”。这样队伍就显得凌乱不堪。
前面领队的吴长红发现纪律涣散,便威严地停下观看。见后面笑逐言开,十分恼火。喊个“立定”,从前至后巡查一番。
“红梅花!”吴长红吆喝道,“出什么洋相!”
红梅花晕头胀脑不知所指。春玲这才将那红尾巴拽到她面前。
红梅花一急,忙分辩道:“报告队长,我不是故意破坏。我起得早,想争第一。”
春玲便做好人,忙解劝道:“快别批评她了,说不定她娘正赤身裸体满世界找腰子哩。”
那喜欢恶作剧的男队员也找补了一句:“还以为腰子被一个好色的耗子精拉跑了呢。”
惹得突击队员们一阵哄笑。把红梅花羞得恨不能钻到地缝儿去。
“齐步走!”吴长红一声断喝,那队伍再一次整齐划一,庄严肃穆起来。
吴庄是一个只有一千多人口、二来户人家的小村子。但因为南面和东面被山环抱、北边和西边被滹沱河环绕,背山面水,地理位置和自然风光不错,所以历朝历代都被所属辖府衙重视。抗战时期,连日本鬼子还在村南设过据点哩。可是,因为山是石头山,没有树木没有植被,堪称穷山;河是泥沙河,一到雨季就涨水,河水跑马般裹了泥沙、裹了两岸的庄稼,水土流失严重,堪称恶水;因此,红旗公就号召吴庄革命委员会向英雄的大寨人学习,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搞治山治水的生产斗争。造梯田向山坡要粮,战恶水向荒滩要粮,争当晋北农村的小大寨活典型。
来到河滩,确切地说,来到工地,吴长红才让突击队员们自由散开,解手的解手,喝水的喝水,小憩一会儿。
这时,河滩浓密的雾气遭遇了初升的太阳,才逐渐升腾、逃匿和瓦解,捉迷藏一般逃到了东山,变成了团团白云。因此这些青年男女们的头部便在红彤彤的朝阳的照耀之下,而下腿部和脚跟却仍在黎明的阴影之中。清新的空气、急行军后的振奋突然唤醒了在家中没来得及吃饭的女娃们的好胃口,她们便选择了河滩的被砍伐过的柳树墩作为自己的餐桌,并把新冒出来的柳条折下来作为桌布铺好,然后三三两两围拢来吃自己随身携带的早餐。而起得早的在家中吃过早饭的青年男女们,则在湿地的土壕边打斗嘻闹。大河滩里有了青年男女的点缀,突然就有了生气。尤其是女性,她们的动作,她们的声音,很快就融入自然,成为广袤河滩阴阳交割中的一景了。
所谓早餐,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窝头和咸菜。有黄色玉茭面的,有玉茭面中掺了高粱面和其它杂面的。不过,饥饿时不管吃什么都是愉快的。所以,女娃们便一边吃一边象小鸟般叽叽喳喳告诉起来。
“哎呀,忘记带语录本了。”红梅花喷着饭渣子说。她突然站起来低头瞅着自身,原地转圈儿。
一个女娃便打趣她道:“该带的不带,不该带的倒捎了来。”
大家会意一笑,目光便都集中到她刚才坐的红色坐垫上。因为那正是她用她娘的红腰子叠成的。她的邻座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腰子上有个虱子在爬行,白白的虱卵密密麻麻地排在一个补丁的夹缝边。那邻座跟着就觉得浑身痒痒,叫周围人看她身上蹿没蹿上虱子。大家便吵吵嚷嚷转移了吃饭地点。并且七嘴八舌教红梅花灭虱子的办法。有说用开水烫的,有说用六六粉药的,还有说用一种象粉笔一样的新药,在内衣内裤上划道道的。那红梅花张开臂提了她娘的腰子远远地埋在一个枯树根底,跑过来对大家说:“瞧你们怕的,人家慧慧还常常到五保户家帮那聋老太捉虱子呢!”小个子红梅花指着远方的慧慧。她大约是为了消除自己的难堪,故意转移目标。这一招很管用,姑娘们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这时慧慧正把头埋在一位男青年的怀里,替他缀扣子。其余的小伙子见慧慧与那男青年亲昵和谐的样子,便大声调笑旁边的团支书春玲,说他们的裤裆破了,问她给不给缝补
“嗨,捉虱子算什么?”另一个女青年嘴一撇说,“听说那聋老太病了,跑肚拉稀,她还为人家擦过屁股呢!”
“吃东西时别提这些!”陆文景没好气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制止她们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有洁癖,吃东西时不喜欢别人绘声绘色讲那脏不啦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慧慧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容忍她们当着她的面编排她。同时,当她明白昨天晚上那个黑影儿果然是慧慧,并明白她在干什么时,在内心深处为慧慧难过。她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你想进青年突击队,这不是已经进来了么?又何必拖着一天的疲累去加班,不计较女孩子的尊严去巴结那聋老太太呢?
“蹲着吃东西,潮气都钻到肚里了。”一个女青年大约是肚子不舒服,摁着腹部站了起来。她一扭头,便低声警告:“过来了。嘘”
原来是慧慧过来了。她是受突击队长吴长红之托来给陆文景送铁锨的。就如同接受了什么光荣使命一般,慧慧高兴极了。虽然这谈不上是什么重用和考验,但这到底说明吴长红也认可她与文景的友谊。家庭出身是另类的她十分看重大家的信任。慧慧提了这铁锨就兴兴头头朝陆文景这边走来。她是踏着潮湿的草地抄近路来到她们中间的。露水早打湿了她的鞋袜,鞋底上粘了厚厚的一层带着草棍儿的乌泥。但她却仍嫌这送锨的任务完成得太简单、太顺利。因为早上她没敢替文景喊“到”,她知道得罪了文景。她正在私下里思怎么来消消文景的怨气,恰好吴长红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为这良机来得正是时候而感到欣慰,因此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文景面前,高举了那张锨,对文景炫耀道:“文景,瞧瞧,队长为你选的锨多好?”
不知是由于头脑中形成了虚假、做作的印象,还是慧慧的语言行动真的有点儿做作和夸张。陆文景接过锨来朝慧慧讪讪地笑笑,尴尴尬尬没有言语。
“怎么,你们没有带咸菜么?”慧慧见她们有的已啃完自己的干粮,有的正喝水壶中的白水,就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个咸菜包来,放在她们的柳条餐桌上。
然而女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动手。有的人折了柳条儿,低了头在做柳笛,仿佛河风过耳,把慧慧的话当成蚊蝇嗡嗡似的。有的仿佛听到瘟疫传染一般,竟然拿了自己的水壶和手绢儿风一样刮走了。如果说对红梅花的取笑是作践、是开心,但又不无温情和包容的话,对慧慧的作践就明显带着妒忌和排斥了。这时,大河滩这浓郁的潮气、沉重的土壤、就连远方如带的滹沱河亦凝固了一般。陆文景见慧慧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紫,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她本来想捏根咸菜尝尝,以此来安慰慧慧,但一想到她偷偷摸摸在五保户家的作为,想到她那么巴结团支书春玲,就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又是针线包,又是咸菜包,活雷锋来到工地了。”有的女孩更是尖刻。她们嫌她浮情多,工于心计。
陆慧慧站不得站,走不得走,简直无地自容。
好在上工的哨声响了,这才解开陆慧慧的僵局。(待续)
正文 走出吴庄( 二续)
(续二)
垦荒的活儿非常单调,就如同时针的滴答,枯燥无味。因为芦芽、菖蒲、纹纹草和结续草的根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突击队员们并不能象农田里深翻地一样,一锨下去就翻出黑色的土壤。他(她)们那磨得锋利的条形铁锨每掀动一块,都必须象切割一个“口”字一样,用脚踏着锨摇动三、四下,方能彻底切断草根,将一块潮湿的黑土翻成底朝天。一个多月来,女娃们的光洁的皮肤已变得黝黑和粗糙,手掌上大茧套了小茧。遥望无际的湿绿的草地从眼前展开,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这简直不能以几亩几十亩计算,而他(她)们翻过的黑土却仅仅有那么窄窄的一条儿,还不及那干枯、老迈的滹沱河的河面宽。这样的日复一日的苦差要拖延到几时呢?因此女娃们便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掏出手绢儿擦汗,直起腰来松一松腰带,捶捶酸困的腰眼儿;或者蹲下身子来结一结鞋带;要么她们就目光散漫地相视一笑,相互鼓励着对方的懈怠。她们一溜儿排开,谁也不靠前,谁也不拉后,故意保持着同一的进度。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叫众多女娃们讨嫌的陆慧慧。刚才她还羞羞惭惭,不知该放下还是收起自己的咸菜包,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逃离她们的唇枪舌剑;刚才她还满眼含泪,委屈难禁,无地自容。可吴长红一声令下,她立刻便忘掉了她周围满是与她毫不相容的形体和声音,就象逃离猎人追捕的兔子欢快地蹦入自己的领地一般,就忘乎所以干了起来。她仿佛没心没肺的机器,不知疲倦不知累。她的铁锨也磨得象刀刃一样锋利,只听得嚓嚓嚓三声,她用膝盖一垫锨柄,双臂一挑就将一大锨的泥土端起、扣将下来。她的进度甚至超过了男队员,简直快要赶上突击队长吴长红了。
尤其是当吴长红的二哥、吴庄的革委任吴长方或下乡工作队的老李来验工的时候,当米黄的直尺深深地没入土壤的时候,当老李和吴长方向陆慧慧投以赞许的目光、而批评个别女娃深度不够、象糊弄日本人的时候,陆慧慧更是如同胸怀朝阳,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不仅不觉得这垦荒的活儿单调乏味,而且觉得趣味横生。她常用热切的目光凝望着远方,觉得阳光下的草色油亮浓艳,连自己的心灵便也如同在火焰中升腾一样。她觉得垦荒的活儿在考验着她的青春和生命,她要与怕苦怕累的低级趣味诀别,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
午饭吃在地头。十二点时分,当挑着担子的吴天保出现在突击队员们的视线时,男女青年们便乱了阵脚。有的朝着送饭人吴天保的来路张望,有的便插了铁锨找个僻静处去解手。有的人在低声嘁嚓说:“生产队昨天死了头牛,今日中午可能是杂碎汤肉包子。”半年不见荤腥的年轻人突然听说中午要改善伙食,顿时饥肠辘辘,馋涎欲滴。吴长红见大伙儿议论纷纷,斗志已涣散,只得宣布歇工。早上已布置了餐桌的女娃们便一哄而散,跳过渠埂去抢占最佳位置。男青年们则不在乎在哪里用餐,把几张铁锨铺在湿地上,并拢来,坐下来就掏纸卷烟,赶紧打发烟瘾。
陆慧慧是最后一个歇工的。当她望见革委任吴长方把一叠报纸交给团支书赵春玲、并交待了春玲所读内容时,便自觉地来到春玲跟前。为了提高青年突击队员们的政治思想觉悟,增强年轻人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和生产斗争的经验,每天午饭后由团支书赵春玲宣读几段语录和报纸。当然,所读内容往往由工作队的老李和任吴长方用红笔圈定。工作队的老李没下来之前,文艺宣传的事归宣传委员陆文景管。比如出黑报、排练春节期间的文艺节目、读报纸等等。后来下乡干部老李住进了春玲家,就鼓励春玲写了入党申请书,要求春玲多做革命工作。春玲把革命工作的项目在心中默了一遍,突然发现宣传委员陆文景揽事太多,实际是架空了自己,就赶紧把宣读党报党刊的权利夺了过来。但春玲从小不喜欢读书,连六年的“完小”都没念完,所以不仅结结巴巴常读错字,比如把“衷心”读成“哀心”、把“高屋建瓴”读成“高屋建瓦”;而且还常常忽略了标点符号,比如把简讯“敬爱的xxx领导,公务繁忙,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读成了“敬爱的xxx,领导公务,繁忙地日理万机,这情况下”惹得大家大笑不止,还传成了顺口溜。多亏春玲家庭出身是贫农,大哥是革命工人,二哥是解放军,否则便是立场问题。为了不把严肃的政治学习庸俗化、为了当好党的喉舌,任吴长方就让春玲虚心请教陆文景。但春玲却偏偏不愿在陆文景面前虚心,她竟然抢白了支书一句:“离了她地球就不转了?”反倒愿意向陆慧慧讨教。
对慧慧来说,能做团支书的老师既叫她害怕,又叫她受宠若惊。怕得是自己也学识浅薄出了差错,惊得是团支书对她的器重。因此,她常常是小心翼翼,不请自到。兜里时时揣着新华字典,总是出现在赵春玲急需她的关键时刻。
此时,河滩的湿润的空气中夹杂了肉馅的香味,炊事员吴天保已经分开了饭。小伙子们一边吃包子,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杂碎汤,欢声笑语中炫耀着享用这美味佳肴的幸福。
“饿不饿?”春玲说,“要不我们吃完再读。”中午要改善,春玲是得讯儿最早的。尽管包子是定量,但杂碎汤却是管饱喝的。所以她早上就没怎么吃,为的是给中午空肚子。
“你先吃。我来看一遍。”慧慧却已沉浸在文章的内容中。看她这么投入,弄得春玲也不好意思去打饭,只好硬撑着了。慧慧总是事先在可能出现读误的字下加了拼音,然后领着春玲念上几次,再让春玲连起前后句来读,一直帮春玲读到语意连贯为止。春玲嫌慧慧不知趣,几次想先吃饭,后来发现工作队老李也来了工地,便也投入地读了起来。
一旦饿过了头,那鸣叫的饥肠也就安静了。两个女青年便反反复复地一字一顿地齐声诵读任圈定的文章。
“瞧你们这如饥似渴的样子,都饿坏饭了!”吴长方大声地夸着她们,与她们开玩笑。他用伤残的左臂挎着个小沙罐儿,右手掌上铺一片野蓖麻叶子,叶子上托着两个半斤大的淌着油的肉包子。任显然是给她俩送饭来了。两个女青年见任跨沟跨坎、一步一顿,怕撒了沙罐里的汤,倍受感动,急忙迎了上去。
正文 走出吴庄( 三)乡村闺蜜
三
将近中秋,炎热还没有退。笼罩在吴庄上空的空气如同搅和了铅粉,黑沉沉压在人头顶。几场大雨之后使河滩的杂草变得更加葱茏繁茂,踩在噗叽噗叽的烂泥里垦荒更加艰难了。泥水常常象有什么魔力一样吸住了铁锨,拔也拔不出来。
这天早晨,天空仍哗哗啦啦持续着夜里的雨。高音喇叭里终于传出青年突击队员们停工休整的消息,陆文景一跃而起,嘴里情不自禁哼起了“我们欢呼,我们歌唱,祝愿哗哗雨气势磅礴。”她的钻在被窝里哼哼叽叽翻了个身,梦呓般喝斥她道:“篡改革命歌曲,是何居心!”
陆文景的母亲一只手摁着肚,一只手拉风箱,灶口的炭火映出一张枯黄的脸。
陆文景跳下地来就要替母亲烧火。她的母亲一到秋天就犯病,文景为今天能在家中帮帮母亲而高兴。
“快,叫起文德来去捡院里的枣。”母亲却拒绝她的帮助,痛惜地说:“一院的风落枣儿。卷在水中浸得太久就烂了。”
陆文景推门一看,院里到处是积水。她的父亲正披着个破塑料布在街门口捅水渠。被大雨冲刷下来的花红枣儿和树叶漂泊在一汪一汪的泥水里。望着这即将成熟的枣儿夭折在暴雨的打击中,陆文景束手无策地怔住了。
“去年的卖枣钱还给文德扯了条裤子呢!”她娘在灶口自言自语。“会义好,会义好。会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买个饼子要粮票,扯尺布要布票,一个工分兑二毛,劳动一年打水漂”
“娘!”文景和异口同声制止母亲。“您怎么尽给会义抹黑呢!”
“你们到革委会告我去!娘正活得没兴头呢。一家子辛苦一年才开二十几块,这家没法儿当哩。”
陆文景的陆文德钻出被窝,光着身子爬到窗口张望,瞧一瞧枣树上伸展了腰身的空落落的树枝,无可奈何地伸伸舌头,急忙穿衣下地,揪了个塑料布饭单顶在头上,就到院里去捡枣。这个五年级学生头大脖子细,瘦小得象个毛孩子,但也懂得只有把损失降到最低,才能安慰生病的母亲的心了。
※ ※ ※
饭后,天空在泛白,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雨雾,老天要放晴了。隔壁的慧慧便来邀文景去南坡摘麻麻花。这是一种有着针状细叶的多年生植物,一丛一丛的碎叶中穿出苔来,花朵如同韭菜花一般。常常生在干坡荒岭上。在大葱缺乏的年月,老姓往往用那花朵代替葱花炒饭、炝锅,味道野香野香奇特极了。小时候,每到夏季,慧慧和文景叫上同学们常常去采摘。女娃们翻山越岭、隔着沟壑对话,纵情放歌。到家时,彼此都有意外的收获,有的发现了草药半夏,准备卖给收购站;有的连根儿挖下火红的山丹花,带移到自家院里;有的竟然在枯柳下发现了一堆雪白的蘑菇。那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童年多快活哇。可自从中学毕业来,尤其是加入青年突击队后,她们就累不堪言,再没有那清闲的时日了。身体的劳累困乏也罢,要是心累。尽管自己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还总是得罪人,惹人生厌。连朋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其实,慧慧今天就是想借上摘麻麻花与文景交心的。遥想读小学时,她与文景总是粘在一块儿,彼此之间坦坦荡荡,从来没有什么嫌隙。现在都懂事了,怎么倒变得别别扭扭、疙哩疙瘩呢?陆慧慧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想向文景倾诉。走到文景家的街门口,慧慧又有点儿迟疑和胆怯。她不知道文景和吴长红是否安排了约会,又不能确定文景讨厌她到什么程度。正在这时候遇上了去大队饲养处喂牲口的吴天保,慧慧便忙打招呼:“去马圈儿?”人们习惯上把饲养处简称马圈儿。吴天保嗯了一声,突然站下来盯住慧慧傻看,老鼠似的小眼里满是深意。慧慧自从上了垦荒工地,早起迟睡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象个男孩子似的。今天歇工,认真梳洗一番,便是与平日大不相同的风韵。玲珑的草帽下是黑油油的短发辫,碎花的白底子布衫映衬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眼熠熠生辉、青春焕发。特别是脚下又穿了她爹的高筒子雨靴,显得个子更高了,身条儿更细了,亭亭袅袅的出水莲花似的。吴天保便想起了吴庄青年们在饲养处扯闲篇时的议论:吴庄三大美女各有各的韵味儿,远瞭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但是,爱开玩笑捉弄人的吴天保却故意绷了脸,一本正经道:“好好的人,怎么是去马圈儿?”慧慧仔细一想,意识到自己在这几代赤贫的饲养员面前又犯了忌讳,急忙前后瞭瞭,陪情道歉说:“对不起,天保叔,实在是惯性、说溜嘴了。”吴天保却把脖子一梗,说“什么叔?辈分也不对吧?”其实,一个姓吴一个姓陆,本来无所谓辈分。但书生气未脱的陆慧慧根本不懂这些,便虚心地问:“不是叔?那、那是爷?”吴天保这才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就好当孙子呢?是哥,叫天保哥!”慧慧搞不清吴天保到底是与她平辈呢,还是故意戏弄她,窘红了脸,呆呆地再不言语,直到文景的去上学,蹦出来与她撞个满怀,她才知道吴天保早扬长而去了。
吴天保的随意和轻松,让慧慧更感觉压抑和沉重。好当孙子?可不是自己时时觉得低人三分!如果就个人品格和文化素养而论,慧慧胜过他十倍、倍。可是就因为两人的母亲家庭出身不同,人家却活得洒脱自如,甚至象脱缰的野马,放荡不羁。慧慧却如同囚徒的子孙,走在替先人赎买深重罪孽的路上,时时设防、处处小心,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布满了“地雷”。想到此,种种的懊恼、悔恨便一齐来折磨着她那颗阅历不深的年轻人的心。她的心情一下象老天一样变得悲伤而阴沉。她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块被人利用、或戏弄的擦桌布,丢掉她或拿起她实在无足轻重,在别人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她突然不想去约文景了,掉转身就往自己家走。到底去以后干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慧慧,怎么不去找文景呢?”文景的爹陆富堂出来了。陆富堂的粗嗓门把慧慧吓了一跳。
“我本来要叫她去摘麻麻花的”慧慧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
“唉。她娘的病又犯了。恐怕今天去不成!”陆富堂扛着锨踏着雨靴,大约是要照看自留地去。
于是,慧慧又少情没绪地踅到文景家。她想:既然知道富堂婶儿的病犯了,不去看看是不礼貌的。
未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酒味儿。原来是文景正给她娘扎针呢。炕头展着本《新针疗法》手册。富堂婶儿闭着双眼横躺在炕边,她的小腿上,手腕上都扎着明晃晃的银针。文景正撩起她娘的底襟,在她娘肚上比划着,全神贯注地念叨着找一个叫“中脘”的穴位。
“啊呀,文景真胆大!”慧慧惊呼道。她看见文景从针包里选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不停地擦拭。
前几年邻村驻扎的解放军曾培训过赤脚医生,吴庄的革委会派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团员尖子去学习,十天的短训班,大多数人就了小菜了,想不到陆文景倒象模象样儿干开了,这着实让慧慧大吃一惊。同伴的这种惊人举动使慧慧的郁闷得到些排遣,慧慧几乎忘掉自己的忧伤了。
“慧慧,好长时间不过来了。”文景的娘大约是怕针,睁开眼看看慧慧,打过招呼后又把眼闭上了。
“听富堂叔说您病了,过来看看。”慧慧说。
“哟,这一身打扮。”文景也瞥一眼慧慧,笑着敬了朋友一个惊喜。多少天来,文景第一次在慧慧面前露出笑容,用笑意来表达自己的谅解和友善。
慧慧忙摘下草帽,解释说原本是叫文景去摘麻麻花的。想不到富堂婶儿病了,也就打消了上坡的念头。她立即找个脸盆洗洗手,一会儿替文景递酒精棉球,一会儿替文景摁她娘的衣襟,打起了下手。只要文景不给她脸子瞧,她就居处自由了。
“您觉得咋难受呢?”慧慧关切地问。
“唉呀,每到春秋两季我这病就来了。饭后泛酸水,饭前是火烧火燎地肚疼。就象孙猴子钻到肚里变了个会跳的疙瘩,一滚一滚地跳。有时让文德站在肚上,踩住那猴头,反而倒好受些。”寂寞的病人好容易遇到关心的体己、便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咋没看过?那一年你富堂叔领我到县人民医院,跟人家一说咱这症状,医生就让护士端来些白糊糊(钡剂)叫我喝下,查了半天,说是十二指肠溃疡。就是靠近胃的肠子上起了个疮。说是吃野菜、蒲根弄的。唉,老天爷不开眼,咋让咱当家人得了个不死不活的富贵病呢?说是不能多吃不能少吃,不能迟吃不能早吃,饭要定时定量;不能吃冷不能吃热,不能吃粗不能吃辣,要吃软食吃流食;不能受冷受潮,不能干重体力活儿,只能干些轻活儿。你说秋凉了收秋,粮食堆在生产队大场里,大家伙儿一起打连枷、绞风车,你手软一下行吗?后来又引进了脱粒机,更是没偷懒的空儿了。再说大田里种的都是高产的玉茭、高粱,又怎能吃到细粮呢?要不我怨文景,那天突击队吃包子,她忍着饿给我剩了半个,晚上来又饿狼似的猛吃。慧慧、文景啊,你们可千万不敢饥一顿饱一顿、迟一顿早一顿,暴饮暴食不顾身子,闹下灾病可是自己受疼痛!啊呀,麻、麻。对,胀、胀;好、好,扎住了。”强烈的针感扎住了患者的唠叨,文景娘便闭目养神体会针感在体内的运行。
慧慧无比神往地看着文景的提插捻转。
“好、好,象有电流一样热呼呼地传到腿下去了。”文景娘的脸色由黄转白、由白转红。女儿的治疗显然在起作用。
“想学吗?我教你。”文景对慧慧说。
慧慧竭力掩藏自己的跃跃欲试,讪讪地摇一摇头。
“学吧。慧慧。”文景娘也打劝她。“唱歌呀,跳舞呀,念报呀,翻地呀,热闹是热闹,红火也红火,但那都不是过日子的真本领,学下这可是受用一辈子。多一条活路哩。”文景的娘一厢情愿地劝说。
不料说到慧慧疼处,她突然低了头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那一年文景去接受培训,我就很想去,可这样的机会哪儿能轮到我?后来我对我泼冷水说:‘绝了这想望吧。听说扎针也会扎晕人的;人家文景扎晕人最多是技术问题,姐姐你扎晕人可就是立场问题了’。”说到此陆慧慧哭得涕泪滂沱,痛不能言。陆文景和她娘般解劝,也控制不住慧慧那倾盆般的泪雨。陆文景用一只臂膀搂着她的双肩,另一只手不停地替她擦泪。她感到慧慧的整个身体都在震颤和悸动。从她起伏的胸襟、冰凉的双手中文景体会到这是积压已久的悲凉和深痛。她万没想到慧慧会这样地自悲自怜。“慧慧也太要强了。出身地的丑妞儿难道就不活了?”陆文景私下琢磨。家庭出身是中中农,会关系又清白的文景凭着自己的秀外惠中,总是人捧人敬,根本没有这样的切肤之痛,所以她觉得慧慧实在是夸大了自己的难堪和窘境。既是共青团员,又在青年突击队挣着高工分,能争取到这两项该知足了。倒是文景的母亲感同身受,抽抽咽咽陪着慧慧不停地掉泪。(待续)
正文 走出吴庄( 三续)
(续三)
下午,连蒙蒙细雨也停了。太阳却没有穿透云层,东方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彩虹。这样的天,既不晒人,道路也不再泥泞,是青年男女们上南坡采摘麻麻花和割艾蒿的最佳天色。听得街门外有吹奏“东方红”的口琴声,陆文景便胸口别别别一阵紧跳,知道是吴长红的暗号。她急忙换衣服、对着镜子梳妆。并一叠连声叫她娘给她找竹篮,说她要去南坡。由于下河滩垦荒,每日早去晚归,这一对情侣已经好长时间没约会了。因为急切和幸福洋溢在脸上,早被她娘看在眼里。尽管没有挑明,陆文景的母亲已经觉察出女儿跟吴长红在谈恋爱了。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吴长红死犟,配不上自己的闺女。所以,每当她意识到女儿是要和吴长红单独在一起时,就着急上火、就处处设置障碍。
“文景,把耗子药拌好,放到躺柜底下。”
“文景,瞧瞧我中指上这个黑刺,不知什么时候扎的,替我挑一挑”
陆文景的母亲仗着女儿孝顺,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会儿指派她干这,一会儿指派她干那。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墙外的吹琴人走了,她才给女儿找出个竹篮,并教训文景说:“上午不是慧慧约你去南坡么?怎么你能闪下她一个呢?”
“她和春玲那么亲密,非得我去陪她!”陆文景因为没能如愿,十分沮丧!“我难道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么?”她一生气把那竹篮摔得老远,赌气说不去了。
万没想到文景的娘对慧慧倒疼爱有加。她一改先前僵硬的态度,柔声儿劝闺女说:“慧慧既来找你,就是看重你的情谊。泪是心头血,不疼它不滴!可怜她没姐没妹,娘又是个实聋子,和谁说去?你让慧慧把肚里的苦水倒一倒,就顶如积德行善哩。”
“可谁知她下午还去不去呢?”
“慧慧办事总是瞻前顾后,揣摩别人的心事。你试着去叫她,保准去!”
于是,陆文景便心悦诚服去叫慧慧。不料一出街门便看见前边的小巷里探出颗头来,原来是吴长红,还在等着她呢。陆文景便又爱怜又生气。迎上去怪怨道:“你一个堂堂民兵连长,青年突击队的领队,藏藏掩掩算什么呢?以后叫我,正大光明进家去!”
“你做通你娘的工作我就去!”吴长红挺挺胸脯说。一见文景他眼就亮了,咧嘴笑着,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爱。
“好。你等着吧。”陆文景赌气道。转而她又小声儿探问:“那天早上我迟到了一小会儿,你点名时没给我打叉儿吧?”吴长红一听,警觉地摇一摇头,严肃地说:“下不为例!”他扛了镰刀挽着文景就要朝村外走。
“不,今天我要陪慧慧。”文景向后退缩着,一本正经说,“慧慧有心事要和我谈呢!”
吴长红愣一愣,显出很意外的样子。他把文景从上到下地剜了一眼,脖子里那硕大的喉结滚了一滚。没有言声儿,仿佛把要说的话都咽下去了。他执拗地站着不动,意思是文景不走他就不走。文景便用头顶着他的后背,使劲儿推他。吴长红便少情没绪一个人去了。“没有抱怨,没有反对,”陆文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够趣味。她想他硬坚持要她一起去,她肯定不忍心违拗他的。转念又想:自爱、内敛、出以公心、以他人的利益为重,这正是长红的优点。
文景和慧慧是沿着一条弯曲的沙土路登上坡顶的。站在巅峰向下鸟瞰,视野开阔。村庄、河流、禾野和整个世界仿佛是以天大的格局画出来的。远方一丝儿一丝的流云纯洁、清新而飘渺。潮湿的大地更显得浓郁而芬芳。两个女娃沐浴在一阵一阵的微风里,聆听着小鸟的鸣啭,各自的心胸也豁然开朗了。
“文景,我已写了入党申请书,通过春玲交到了党支部。”陆慧慧激动地告诉她的好友。“实在对不起,在这节骨眼儿上,我怎么敢替你喊‘到’呢?你说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呢?”
说到自己的美好愿望,慧慧两眼放光,脸上掠过灿烂的红霞。她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和狂热,把陆文景给吓住了。就凭文景担任团支部宣传委员这三年的阅历,她认定慧慧这愿望的实现比登天都困难。因为这三年中她们团支部发展团员都是鸡蛋中挑骨头,会关系有一点儿不清白都要考验了再考验呢。但是,望着慧慧那红肿未退的眼睛,想到她上午啼哭时的恓惶,文景不忍心在好友兴头上泼冷水。
“瞧,前边,那一丛一丛的麻麻花!”文景指着前边的一个破旧而衰老的坟场说。于是,她们便绕过一条艾蒿环绕的小径,来到这里。果然一进这坟场便香味扑鼻,一对一对的蝴蝶在麻麻花上翻飞。两人便不言声儿紧采一阵儿。
“以前,我入党的愿望也很强烈。可是,后来一掂量嘛,就觉得我竞争不过赵春玲,吴天保们,也就慢慢地淡了。”陆文景一边采摘,一边把麻麻花放在鼻际嗅着。她故意以平静的口吻说:“中中农毕竟比不上贫下中农。”
“咱俩不同。我必须入党。”慧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突然放下竹篮,把文景拉到一块横躺的破旧的残碑前,按文景坐下来,然后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叫文景看。那信的叠折处因磨损严重,都快要断裂了,文景便小心翼翼地展开。她一目十行地跳过那两个“敬祝”的套话,很快就读完了全信的内容。她被慧慧珍藏在心底的秘密、被这信里的情真意切惊得瞠目结舌。这位恋爱中的女娃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友的热恋会这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慧慧竟然是与赵春玲的二哥、在部队已提了副排长的赵春树谈恋爱!怪不得慧慧处处讨好赵春玲呢!
信中说他知道他(她)们的爱会有阻隔,但是她绝不该轻言放弃。因为他爱她。爱她的温柔善良、爱她的善解人意,爱她的吃苦耐劳。当然,更爱她对革命事业的忠心耿耿。他希望她相信党的政策,相信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以十倍倍的努力争取组织的信任。她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万一她付出努力了,却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也别懊丧。因为下面执行政策的人,政策水准不见得都符毛泽东思想。只要思想上入了党与组织上入了党没有两样。他会接纳她、以党员妻子的资质看待她的。希望不要考虑他的政审问题。他宁愿舍弃提升连长、营长的机会,也不会放弃一个好妻子的
这便是慧慧铁了心要入党的理由!她在那“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下划了红线。看到这里,慧慧那珍惜牛粪的举动、到河滩既带针线包又带咸菜包讨好众人的作法,忍饥挨饿帮春玲预习报纸上的内容,垦荒时汗水淋漓与男性竞赛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她既想当出头鸟,又怕别人妒忌的难堪,她江河决堤一般的失声痛哭,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们家知道你们在恋爱吗?”文景问。她把她那宝贝信瓤慢慢地折好,又还给她。
“不知道。她娘和春玲一旦知道,我们的阻力就更大了。她们常常以红色家庭自居呢。所以,我必须在她们知道前入了党,给她们留下最好最好的印象。”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就好上的呢?”文景笑着问。
“县城上初中时,我们俩分在了一个班,后来又坐了同桌。那时,每逢我请假家不与你打招呼时,就是与他相跟着。”说到此慧慧羞怯地笑一笑。她青春的面庞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处于不断的波动之中。“是他给我写了小条儿,说‘请假家,就我们俩’。有一次傍晚过滹沱河时,他不让我下水,非要亲自背着我趟。他说:‘就我们俩,为的就是这’。他背朝我半蹲下来,不容置疑地命令我‘上’!我就顺从地爬到他小山似的背上,两臂搂了他的脖颈。他背起我来用劲儿一颠,几乎把我从他肩头抛了出去。我想笑又忍住不敢笑。因为我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那是爱。我们默默地趟到河心,他突然吻着我的手说:‘就我们俩,为的就是这’。我说‘我懂’。一直趟过河,他都迟迟不把我放下来。”慧慧追忆幸福的往事的时候,容貌开朗娇妍,肤色白里泛红,就象幸福的祥云环绕在周围一般。真是美丽动人。可一旦想到自己难以跨越的火焰山,她就面色灰白,满脸悲戚,象个多愁善感的黄脸妇人了。
“他说他不在乎提升,那是为了我说的违心话。我可不能拖他的后腿!不!决不能!我必须谨言慎行,不出一点儿差错!文景,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入党呢?”慧慧的眼神里又展示了一种含糊而朦胧,对前途无望的心事重重的神色。
谈了半天,慧慧又把那个费解的难题呈现在文景面前。她料想文景会把话题叉开。她奢望不高,渴求的只是文景不要嫌弃和鄙夷;她只要文景的宽容和理解。不料,文景却挺身而起,说:“慧慧,有分之一的希望,我们用分之的努力来争取!我来帮你!”
文景这不计得失两肋插刀的样子,让慧慧大喜过望,她情不自禁搂了文景,又蹦又跳。热泪盈眶地说:“他说过提了连级就可以带家属随军,就可以在军人服务啦、军人被服厂啦给我安排工作。将来赚了钱,我们一起养家!”
慧慧两眼喷火,当她发现前方有一丛麻麻花时,精神又为之一振,活蹦乱跳地向前跨越而去。
文景的思绪却象天上的行云一样纷乱和湍急。她想帮慧慧不是一句空话,自己的能力又很有限,该怎么办呢?她看似慢慢地踱着细步低着头觅,但麻麻花却常常从她的视线中溜走。因为她在脑际正一项一项地过滤自己在团内的工作,看能把哪些分给慧慧。
“文景,来这边!”慧慧欢快地喊道。她发现了一片撒着黑豆般羊粪的沙地,上面布满了密匝匝的针状叶片,繁星般的麻麻花点缀其中。就象人工播种的一般。
文景响应慧慧的召唤,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两人忙低头采摘起来。
阳光已穿透云层,把后半晌的斜辉洒向大地。即将成熟的庄稼和树木吸收了阳光的光辉,与之融为一体,呈现出油亮而丰润的色调。两个女娃因为穿了白色的上衣,却把阳光反射到自己的眼里,让人眼花缭乱。
“文景,你和长红对未来有什么设计呢?”慧慧一边采一边小声儿问。因为她瞭见离她们不远的坡上有一对青年男女,仿佛也在采摘什么。他(她)们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我们?设计?”陆文景一下把话打住了。
山谷里突然响起惊恐的噢噢噢的喊声。这吆喝声好象受了传染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向前推进。
陆文景和慧慧几乎同时发现一只苍鹰从庞大无边的天幕上俯冲而下,抓了一只刚出窝觅食的小兔。扶摇直上,盘旋到大约十几米的高空,双爪一松,把小兔儿摔了下来。被摔伤的小兔儿挣扎着,刚有点儿生存的希望,那老鹰又箭一般俯冲而下,再一次把小兔抓紧,扶摇直上,重复刚才的动作。反复三次,直到那兔儿再不挣扎和窸窣,才抓起它潇潇洒洒飞去。
“找个僻静处吃去了。”文景惊魂未定地呢喃。呆望着那远去的苍鹰。单纯的女娃第一次目睹大自然中的征服者,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
两个女娃脑中便同时映现出血肉淋漓的情景。慧慧不忍再看那凶悍的掠夺者,便转身朝那片坟地走去。文景也悄然追了上来。站在高处,它们才发现这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把整个南坡的的人群都惊动了。可是除了口号似的齐声吆喝外,又都束手无策。既束手无策,对弱兔的死也就漠然了。人们很快便平静下来,各干各的了。每个坡梁谷底都有觅攒动的身影。而文景很快就从对面的崖畔上认出了吴长红。吴长红正挥着镰头向她打招呼呢。
“快去!”慧慧忙推文景去长红那里。
“是啊,我们也得向某些同志学习,设计一下未来了。”文景朝慧慧眨眨眼,整整发辫,拾了篮子迈着轻捷的步伐去了。
慧慧忙追上去,把自己篮中的麻麻花给文景抓去一半儿,恳切地说:“给长红。”
“哎呀,我们本来就采得不多!”文景与慧慧推让。因为拉话的缘故,她们这天确实采得不多,文景不忍心占她的便宜。募地,文景突然从慧慧脸上读出了什么,忙对慧慧笑笑,说:“那好,他有革命蒿,我们有革命的麻麻花,和他交换!”
望着文景远去,慧慧又感动得热泪盈眶。“有分之一的希望,我们用分之的努力来争取。我来帮你!”这话象磁铁一样吸附了慧慧全部的思想、全部的灵魂。这话象铭文一样深深地镌刻在慧慧的心上了。
求爱情、求幸福是一种自发的、顽强的、不可阻挡的欲望,不可逆转的趋势。慧慧完全被这趋势征服了。因为向好朋友吐露了心声,心中象搬掉了一块石头,慧慧一身轻松。因为好朋友愿意帮忙,乐意成全,慧慧觉得自己的信心和渴望越来越高涨。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背起了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她不是低声地嘟哝,几乎是以狂咏的形式朝着西边的夕阳歌吟,她相信她的情人赵春树会感应到这一切
尽管是一个人徜徉在坟头与乱石交杂的墓场,慧慧一点儿也不感到孤单。因为她的希望与阳光融为一体,仿佛构成了一团团理想的光球,环绕在她的周围。她举目四望,没看到春玲的身影。一个快慰的想法又很快从脑海浮起。春玲的娘对麻麻花也一往情深呢!慧慧便急急火火又觅起来。
“慧慧,来这边儿采!”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叫她,那飘忽的喊声中略带点儿胆怯。其实她在先前就认出了他(她)俩。男的是“农劳”子冀建中,女的是家庭出身为地的丑妮。平日他们很少联系。因为建中与丑妮不是随婶子大娘和老弱病残在大田里干活儿,替老弱病残们拿轻荷重,就是干掏茅坑垫马圈的脏活儿。慧慧和他(她)俩相处并不热络。所以她打一愣怔后假充没有听真切,低了头只管采自己的。
“慧慧,你来看!”
不料丑妮却执拗地一条声儿喊她。那建中也伸直脖子站在坡上,双眼直勾勾地拽她。
“慧慧,你过来,一小会儿。”
当慧慧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想靠近他(她)们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朝旷野望望,薄暮迷朦。吴长红与文景也不知道藏到哪里谈心去了。呈现在视野中的已是蚂蚁似的辨不出色彩的黑色剪影,在慢慢地向村路上蠕动。慧慧便努力驱动自己不情愿的双脚,下了一个坡,向他俩所在的梁上走来。
“你看这碑上的字!”建中站在一块横躺在地下的墓碑前,那丑妮急急地拽着慧慧,拉她辨认碑上的字。
不看则已,看罢慧慧大吃一惊。原来她们已走出吴庄的地界。这块坟地正是她外祖父家的祖坟。这块墓碑正是她外祖父给她曾外祖父立的,上面还有“不肖孙”她舅舅的名字。就她和建中的文化程度,他(她)们虽然不懂“先考”、“先妣”和下面的文字,但凭直觉他(她)们认为那是比地还地的封建官僚。那碑之所以躺倒在地,正是一九六七年大革命高潮时期邻村红卫兵掀翻的。
“除了你俩,还有人看到么?”慧慧因惊慌,声调都变了。
“别人看了也不注意。”丑妮急忙安慰她说。“再说谁认得上面的字?即便认得字也不知道是你的外祖父家的。建中的娘不是和你娘一个村么,只有他认得。”
慧慧便阴沉了脸默不作声。她在心中怨恨她那聋娘没有见识,照顾不到这些。
“你放心。就连我俩也没看到!”建中象宣誓似地表态。
慧慧感激地望望他(她)俩,拉着丑妮的手用力摇一摇表示友谊。接着就急不可耐地捧了地上的羊粪、脏土往那碑上涂抹。她恨那带给她恶运的祖宗,恨那除了屈辱没给她留下一丁点儿好处的祖宗。她把那脏物捧上一堆后,又站上去用脚可劲儿擦,仿佛要擦出心中的憎恨似的。
丑妮最能理解她,便不声不响地帮她擦。
“我们把它翻过来,不就一劳永逸了。”建中找来一根粗树枝,把树枝的一端插入碑身下,三个人攥了另一端,同时使劲儿,才把那沉重的碑身掀动。然后慧慧和丑妮分别搬着石碑的头尾,建中把翘棍插入中间,三人再喊一次“一二三”的号子,才把那笨重的石碑翻过身来。
就象完成一个伟大战役一样,三个青年长长地松一口气,以为掩盖了一段历史,掩盖了丑陋的血统。可是,当她(他)们俯身细看时,才发现背面的文字更多。
“呸!讨厌死了!”慧慧生气地唾道。她的声音带着欲哭无泪的鼻音。这地下的祖宗仿佛故意与她开玩笑!
此时,夜幕已笼罩了大地,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再难以辨认了。慧慧搓着沾满羊粪、湿泥和杂草黏液的手,无计可施。
建中突然想起口袋中有火柴,便接连擦了几根,借着微弱的光亮辨认一番,说:“可能是一生事迹。”
慧慧苦笑道:“一生罪孽。”
恰恰在这时,大队的高音喇叭响了。革委任的声音越过吴庄的旷野,传到这南坡的坟茔,特别清晰。宣读了几段最高指示后,是今天晚上开会的内容:“晚饭后,全体共产党员、全体共青团员和全体青年突击队的积极分子们,到革委会开会。传达有关清理阶级队伍的重要精神。希望大家不要借故请假,不要迟到。”
慧慧双耳一耸仔细听听,头皮就一阵阵发麻。她再也顾不得祖宗“罪恶”的显现对她是多大的祸害了。这高音喇叭如同催命警钟,她急促地喘着粗气,提了篮子就走。嘴里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天啊,我要迟到了。”
她顾不得与她(他)俩道别,只是嫌沾了湿泥和羊粪的脚底沉重,干脆把那双笨重的鞋子脱下来,扔在篮子里。光着脚风一样小跑着,在夜幕中穿行。
“这里的事你别再管。我瞅个机会,用锨挖个坑,把它埋掉!”倒是建中仿佛对不起她似的,紧追几步,将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送入她耳中。
他(她)俩一直等她跑下坡,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和摔倒的响声,这才动身。
正文 走出吴庄(四)惊雷阵阵
四
国庆节后,青年突击队垦荒的战役告一段落。吴庄的革委会任吴长方在总结大会上说:“总而言之,不论在生产战线还是在思想战线上我们都取得了最最伟大的胜利。”
陆慧慧也以她的突出表现挤进了“党员培养对象”的行列。不过,她既高兴又提心吊胆,处处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和赵春玲、吴天保等贫下中农出身的培养重点排在一起,都是文景、长红和春玲帮助的结果。尤其是文景,把出黑报的权利、教唱革命歌曲的权利都让给了她。其实,她并不识谱,嗓音也不及文景圆润。但为了突出她,文景便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向前沿,并且那耐心就如同她教赵春玲读报纸一样。不同的是她教赵春玲是在人面前,文景教她则在人背后。她不敢掉以轻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吴庄的女娃们对她有成见,她们总在背后嘀咕,说她功利心重、做事虚伪、独显其能。这种群众的反面意见,是她入党的强大的阻力。另外,尽管她也听过次党课,知道党的大门是向每个要求进步的青年敞开的,成熟一个发展一个,但她预感到考验期不仅漫长而且曲折。她不能确定象她这样的培养对象,到底要怎样才算成熟。更叫人胆颤心惊的是那一晚吴庄革委会又传达了上级的精神,各乡各村要过细地清理阶级队伍。公领导还批评吴庄“促生产”靠前,把“抓革命”摆在了后头。尽管她让她爹到外祖父家的祖坟去查看一番,知道建中没有食言,确实把那块要命的石碑掩埋得不露一点儿痕迹,她还是不能确定随着“抓革命”的深入会给她带来什么。有时,她实在觉得疲累。不仅仅是体力不支、肉体的困顿不堪,更要的是心乏心累。感觉自己被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操纵着,就如南坡的蒿草任由狂风摇摆一般。每逢这时,想想那晚自己被石块和沙土磨得疤痕累累的脚掌,再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和变了形的指关节,她就可怜自己,悲叹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浑身疲软无力想放弃、想随波逐流。可是,她的兵哥哥赵春树却不依不饶。他常常托她的姑表姐把信转来(他不敢把信直接寄吴庄,怕过早地暴露了他俩的秘密),鼓励她说有一分追求就有一分苦恼;有一分苦恼才会收获一分甘甜。组织接纳你与否不能由个人确定,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却是共产党人的终生追求。他的豪言壮语,他的思想境界,立刻就使她相形见拙,黯然失色了。这时她又觉得自己庸俗低贱,小资味儿浓,不值得爱怜了。
然而,自然界的农作物的成熟却简单得多。悄然而至的秋风起初是穿行撩叶地吹拂,接着便一波一波地推进。摇黄了玉茭,摇红了高粱。细瘦的高秆子作物已出现了倒伏现象。田鼠们不违农时,成群结队地把倒伏的禾穗往窝里搬弄。不折不扣地实行深挖洞、广积粮。秋收迫在眉睫了。于是,青年突击队员们各自到原来所在的生产小队。男劳力到大田里收秋,女劳力到打谷场打场。
※ ※ ※
吴庄有三个生产小队。根据街道的划分,刚好以十字街的井栏为界,村北姓吴的是一个小队,村南姓陆的是一个小队,其余杂姓为一个小队。
慧慧和文景都在陆姓第二小队里。
在小队里干活儿,不象在突击队紧张。不背语录,不学报纸,没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从突击队归来的慧慧和文景便觉得轻松多了。
早、午饭后上场,人准不齐全。那些家庭出身好的妇女们总是迟到,不是敞着襟怀说娃儿没喂饱,就是说自家汉子鞋帮子烂了赶紧缝了几针。因此,等人齐全的这会儿功夫便是早到者休息拉家常的时间。另外,干上一两个钟头活儿后,还要歇半个多钟头。这时妇女们就不是靠着麻垛坐下来搓麻子吃,就是从高粱架里找一个成熟的葵花盘,抠葵花子吃。边吃边扯闲篇,那激情的饱满远远胜过干活的时候。吃不了就装在裤腰内特制的口袋里,带家去。个别娘们更恶泼,把内裤的下摆扎住,往裤子里灌玉茭、高粱颗粒。行走起来象裤腿里灌了水,特别滑稽。“收不收,吃一秋”。这似乎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至理名言。谁也不去揭发谁的。
看别人这样,陆文景便心里痒痒的。她母亲的病况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不能上场,除了挣不下工分,还不能往家里夹带,这就惨了。她便少精没神地也从高粱架上找一个野生的葵花盘,搓去盘上那干枯的花蕊,剥下一把葵花子来边吃边递给慧慧。
“我不饿。”慧慧却摆摆头坚决不肯接受。
“我可饿坏了。”陆文景说。她的明牙利齿象田鼠一样,几粒褐色的葵花子儿刚进朱唇,咯嘣几声,便噗噗地吐着皮,吃得飞快。
“瞧你象早上没吃饭似的!”慧慧便笑她这副吃相。
“咳,你不知道我娘她老人家给我们吃了些什么。”陆文景大约是咬了自己的嘴,只见她把虎口卡在唇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揉自己的两腮。
“吃什么来这样不经饥?”慧慧问。她俩一个僻静处,靠着个柴草垛坐了下来。
“哎呀,越吃越饿。”文景吮一吮小嘴儿,吐了口带血的唾液,又抠起来。慧慧警惕地看了左右,见没人注意她俩,便也替她剥起了葵花仁儿。
“咳,搅了‘风落枣’的窝头却没有一点儿甜味儿,你说是什么味儿?一股脑油味儿!”陆文景耸一耸自己笔挺的鼻梁,皱一皱两道秀气的浓眉,表情痛苦地说。她夸夸张张地讲述,就象在舞台上表演的丑角儿。
“脑油味儿?”慧慧张了迷惘的双眼不解地问。
“咳,我娘看了瓮里的粮食剩了个底儿,怕接不上分新粮,就拆了个装扁谷的枕头。”陆文景大约是吃了个发霉的葵花籽,“呀,呸”啐了一口,接着说,“把枕头里睡了十几年的扁谷搅上瓮里的玉茭一块磨了,啊呀呀,难吃死了!”
“面包会有的,馒头会有的。”慧慧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个文景看似聪明,其实憨得很,与吴长红谈恋爱,光谈理想谈未来,就浪漫那根火药子。看人家春玲与吴长方进展得多神秘!人不知鬼不觉就落实惠。那一对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物。有一天她去照看五保户,只见家门外的屋檐下放着个面口袋,一股新玉茭味儿。她一抬头看见任在屋内,正对那聋老婆婆问寒问暖。她原以为那玉茭面是送给这孤老奶奶的,多亏长了个心眼儿没替人家提进去。不一会儿街门吱呀一声,春玲一闪身进来了。春玲抬头望望,从玻璃窗看见屋内有外人,没跟他(她)们打招呼,提了那袋玉茭面就匆匆去了。
“我只吃了半个。你说那文德,饿狼似的,就那窝头还啃了三个。”文景还接着刚才的话题。
“半大小子,吃煞老子嘛。”慧慧道。“哎,文景,那天你和长红”慧慧突然走了话题,又觉得不该探问这些,便因为自己的失言而窘红了脸。
“噢。你是说我们怎样设计自己的未来么?”文景却毫无保留地坦然说道:“我对他说我是死活不想在农村了,受死累死也没个温饱!够了,我是够够儿了。他听说县里的针织厂最近组建文艺宣传队,可能下来物色人,到时候就推荐我去。当工人那是什么概念?每天只上八小时班,下班后遛马路、逛商店;按月领工资,不用折柴捣炭;到食堂领饭”陆文景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的未来,连剥葵花子的手也不知不觉地停顿了。她用诗朗诵一般的语调描绘着美好前景,甜美的嗓音悦耳动人。
慧慧则紧紧握住她的手,算是呼应。走出吴庄!走出吴庄!原来两对恋人对未来的设计不谋而。
她望着文景姣好的容貌,心想:她现在套着她妈穿过的肥大的旧衣服,在打谷场上干着抱高粱的营生,朴朴素素,随随便便,还是这么英姿飒爽、受看耐看;若是进了城里,当了工厂的宣传队员,穿上时髦的服装,再仔细打扮一番,又将是怎样地大放光彩、令人震惊啊。
那长红怎么办呢?”慧慧问。
“有招工指标下来,让他也当工人。那个木头,现在思想还不通呢。立志要建设会义新农村”
妇女队长喊上工了。慧慧和文景便立即各就各位。第二小队的妇女们分作两组,上了些年岁的拿着个菜刀似的“手切”子,坐在那里切高粱穗儿。年轻妇女们则围着个轰轰响的“铁狮子”脱粒机,这是一个有着铁架子支撑、并有皮带和转轮飞动的机器。妇女们就是不停地把高粱穗挑来、抱来,再塞入那铁狮的巨口,以满足它空阔的胃口。一旦供应不足,它就停止了吐纳,这怪兽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咆哮。所以负责喂它的妇女的肌肉和神经无时不处于高度紧张中。
妇女队长和慧慧就负责喂料。陆文景紧挨着慧慧。她的任务是把别人传来的高粱穗儿送给慧慧,好让她迅速把高粱穗铺在旋转的滚筒上。她们都带着家做的帆布手套,穿着补了补丁的旧衣服,而且把衣领子高高竖起来,让头巾捂得很严。因为随着轰隆隆的吼声,那怪兽好象要把体内的巨大能量发散出来,高粱壳子、粉尘飞沫儿不停地扑打到她们脸上、脖子里,弄得浑身奇痒难耐。
妇女队长说机器打场要快得多,这是会义制度的优越性。但陆文景却一点儿也不想上第一线。因为机器的鸣叫震得她空洞的胃口发生共鸣,有时想干呕。但她知道慧慧想在妇女队长面前争取第一流的表现,就只能陪着她,硬撑着。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对未结婚的姑娘们总是有成见。她们认为姑娘们在青年突击队挣大工分,中午吃集体灶,是搭了“中央班子”,滋润到极点。这会子她们下放到场上,就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尝尝这工分怎样地难挣。
陆文景既怕人们把慧慧当成软柿子捏,又在婶子大嫂面前不肯服输,所以只能勉力维持。
那些切高粱穗子的老人就无所顾忌了。她们常常谈起昔日的情形。过去,她们习惯于用连枷打场,或者让毛驴拉了碌囤磙子碾场,她们觉得那办法虽然很慢,但收拾得更干净。而且,那粮食也不会被发热的机器磨损,吃起来五谷味很浓。
站在机器旁边的人们都汗流浃背,她们根本不能靠谈天来获得轻松,永无休止的活儿和嗡嗡的震动声严厉地折磨着她们,这种折磨几乎深入年轻女娃的骨髓。
骤然的停电,仿佛把人们置身于万籁俱寂的旷野中。瞬间的耳根儿安静后,便是欢声笑语。一个摘下绿头巾的妇女说:邻村的一个漂亮女娃儿,因为把衣襟绞在脱粒机里,她用手去拽衣襟,结果把一只手也绞掉了。这女孩还没谈对象呢!年龄大点儿的女人们便建议妇女队长说喂料工该派丑八怪、壮汉子。
说到这儿,人们便用飞眼儿瞥一瞥慧慧。
“只要有本事,少一只手算什么?看咱们头儿,还少半条小臂呢!”妇女队长当即反驳,她嫌刚才的话题太消极太悲观。
大家都知道“头儿”是指谁,全安静下来。
据说抗战刚结束那几年,吴长方跟着哥哥吴长东去南坡玩,拾到一个没有爆炸的手榴弹。兄俩不认识这是什么玩意儿,很想知道它里面装了些什么,就把它放到个墓碑的底座上,拾了块石头去砸,那哥哥刚说一声,“瞧,火星!”话音没落那手榴弹就轰一声响了。哥哥被炸掉一只眼、半个耳朵;丢了一只手连同半截儿小臂。
“人家不仅当了吴庄的小红太阳,把残疾哥哥送到矿上,当了工人;还恋上了咱村的大美人呢。”说这话的妇女在用自己的观点支持妇女队长,却被队长拽了拽衣襟。那妇女便立即把话打住了。接着她们朝慧慧和文景扫了一眼,便低声嘁嚓起来。
红鸡一窝,黑鸡一窝。她们认为突击队的铁姑娘是一条心。
“你听她们说什么!”陆文景便好奇地问慧慧。在陆文景的意念里,吴庄的大美人首推好友陆慧慧。她们如果要耍弄慧慧,她就要替慧慧讨个尊严。
“管她们说什么呢。”慧慧在吱唔,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吴长方和春玲的私情是慧慧最先发现的。有一次她给五保户聋老奶奶做饭,去柴草房抱柴禾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红塑料皮儿语录本。那语录本的扉页上就写着“赵春玲”的名字。她原以为是团支书去帮五保户干活儿丢失的,便装在衣袋里,准备得空儿还给春玲。可是,在折柴禾时又发现那柴草垛异样,原本垛得整整齐齐的高粱捆子,有些前倾,甚至有散开的半捆已滑落下来。在中间的干燥处还有个压下去的坑儿,就象有人躺卧过似的。联想到吴长方平日对春玲的关照,以及春玲在任面前的毫不收敛,慧慧便脸热心跳,知道是怎么事了。于是,她把那语录本又放了原处。后来,那语录本儿就不翼而飞了。再后来,又碰上了那袋玉茭面,更证明了她的推测。不过,关于任和春玲的一切,慧慧决定烂在肚里也不对任何人说。
“慧慧,别是你在脚踩两只船吧?”陆文景瞪了眼逼视慧慧。
“去你的!”慧慧擂了她一拳,笑道:“吴庄的美人多着呢!陆文景首屈一指!”慧慧说完就跑,陆文景骂着追了两步,感觉胃里空得难受,就蹲了下来按肚子。
大家的筋肉刚刚放松,那机器又正常运转起来了。众人赶忙各自到各人的岗位。她们的紧张,就象做“击鼓传花”的游戏一样。排成弯曲长龙的妇女们在敏捷地传递着一抱一抱的高粱穗儿。与“击鼓传花”不同的是她们一个个悄言默舌,甚至连掉头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们的负荷比那“花”要沉重千万倍。就这样,大家一直坚持到吃午饭的时候。
※ ※ ※
午饭后,陆文景应慧慧的邀请,来检查她刚出的黑报。吴庄的最大的一块黑报就在人群最容易集中的十字街,正对着常被人背靠着的井栏。慧慧总是一下打谷场就踩了高凳子,先务弄黑报。写完之后再一边检查一边吃她娘送来的午饭。因为这时各家各户都在忙饭,村巷空旷寂寥,她容易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写;即使偶尔出现笔误也不会被人发现。另外,她写完之后,刚好文景也吃过了午饭,请她来再检查一番。
陆文景一看又是篇批判“黑修养”的文章,正标题是“共产党就是要搞阶级斗争”,副标题是“揭穿《修养》脱离现实的阶级斗争的反动本质”,就不耐烦不高兴了。因为昨天晚上她刚刚交了篇黑报稿子,标题是“秋日抒怀”,自我感觉挺好的。当初交给慧慧时,慧慧也大加赞赏,说这期的黑报内容可焕然一新了。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文景的脾气是不能藏私,此刻她的目光虽然在黑报上,但皓齿紧咬朱唇,耸了眉,沉了脸,早现出了恼悻悻的样子。
“春玲说,先选登批判文章,然后,再抒怀。”慧慧急忙解释,窘得红了脸。
“既听春玲的,何不让春玲替你检查呢!”话到嘴边,文景又咽了去。因为慧慧内心的自卑和自惭、委屈和两难、悔恨和难堪在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瞬息万变。又见她尚未拍打去满身的高粱粉尘,那厚厚的头发上、长长的睫毛上又落了一层粉笔灰。她泪光盈眶,颤动着干裂的双唇不知该怎样向文景陪情。陆文景又不忍心呛白好友了。她朝井栏上瞥了一眼,便督促慧慧快点吃饭去。因为慧慧的娘怕粉笔灰落在饭上,把送来的米汤罐儿和窝头摆在了井栏上。
陆文景便一目十行地浏览。文章开首第一段写道:“毛席教导我们:‘为什么要有革命党?因为世界上有压迫人民的敌人存在,人民要推翻敌人的压迫,所以要有革命党。’我们共产党人不是干别的事情,就是要搞阶级斗争的。这是马克思义毛泽东思想的一个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如果不搞阶级斗争,不搞无产阶级专政,共产党就可以取消。”
陆文景想:慧慧怕的就是阶级斗争,让出身是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摘抄这些,简直是折磨人。可是,慧慧却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又以此为美差。因为她的愿望是想通过这种折磨,完成灵魂的救赎。彻底地脱胎换骨,让心灵得到升华,最终实现入党的愿望,好与情人赵春树孔雀双飞。想起那天在南坡摘麻麻花时,慧慧对自己的以心相见,以及自己对慧慧的许诺:我来帮你。文景又觉得该惭愧和悔恨的是自己了。慧慧屈尊奉迎春玲,别人不能理解,难道自己也不能理解么?帮助慧慧不应是空话,要帮到底就要贴心贴意。同心协力哄转春玲,借助春玲的力量来实现慧慧的理想。
“有问题么?”慧慧一边吃饭一边问。
“没,没。”文景说,“横看是行,竖看也成行,这仿宋字要超过铅印的了。”
“别光说好听的!”慧慧只是怀疑文景的认真程度,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她拉了陆文景站远了看。横看了没问题,又让文景竖看;竖看了没毛病,又让她斜着看。刚刚咽下饭的文景,是放下饭碗就赶来的。她伸了脖颈看半天,觉得食道和胃都在下坠,难受得很。就皱皱眉道:“哎呀,好了,好了。”
“斜向拼成‘反标’(反动标语)也要命呢!”慧慧扒到陆文景耳边说。
“哟,瞧瞧你二位,还有心情写黑报呢!”
背后传来个颤悠悠的声音,她俩一扭头才发现是春玲。春玲上身穿的是学生蓝制服,白色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下身穿条蓝色灯芯绒裤、白球鞋,显得特别干净利落。手里拿着一封信、两张汇款单子,是从革委会方向过来的。看她的样子,不象是在脱粒机前累了一上午,倒象是逍遥自在赶集逛了戏场子似的。
“谁的信?”慧慧一见春玲手里的信,就高度地警觉。
“我大哥的。”春玲少情没绪地说。“我大哥二哥都给寄来了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二哥好久了没信。”
天哪,他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慧慧想。因为她也很长时间了没他的音信。思念就象突然刮来的旋风,把慧慧的魂魄都卷走了。
“你刚才说什么?”陆文景却毫不客气地逼问。她向来看不惯春玲那种一贯正确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想:你二哥不来信可有钱呢?拿了汇款单故意在我们面前显摆!你二哥不来信,我们就没心肠出黑报了?你打扮得油光锃亮,去革委会招风惹草,反而有理了?我们下了打谷场就出黑报,蓬头垢面,忍饥挨锇反倒受你的奚落?每到具体环节,文景就忘掉团结春玲的策略了。
“啊呀呀,好我的姐妹们!天要塌下来了。资本义险些复辟。听到这消息我们一家子都没吃午饭,吓懵了。我娘先是牙疼,现在发展到头上了。”春玲夸夸张张地兜着圈子。
“让文景去扎一扎,她会针灸!”慧慧巴巴结结地说,忙给春玲献计献策。
“资本义就要复辟了,哪儿有心肠扎针去?”文景嫌春玲故弄玄虚,白了春玲一眼道。
不料春玲倒不脑文景,她一伸两臂,把慧慧和文景都揽到自己胸前,就象地下工作者向下线传达什么重要指示似的压底声儿一字一顿说:“你们俩都是共青团员,先给你们讲了也无妨,组织上相信你们。中央出了大乱子了。林彪也是睡在毛席身边的定时炸弹,暗害老人家的阴谋险些得逞。”
“啊?”陆文景和慧慧几乎同时惊叫一声。这意外的消息使她们年轻的热血呼地一下涌向颅腔,浑身因震惊而发胀。“不,不可能。”她们又不约而同摇头否定这传言。
“党员中间都传达了。上午咱公革命委员会召集全公党员听了传达。林彪阴谋未能得逞,就和他老婆叶群、狗崽子林立果驾机出逃,飞到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爆炸!一家子自取灭亡了。我亲自听的传达。由于垦荒期间的突出表现,组织上让我火线入党了。预备期一年,还在考验期间。”
写进党章的毛席的亲密战友林彪的背叛,竟然是铁一样的事实。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陆文景和陆慧慧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甚至把春玲入党的消息也当成耳边风了。刚才那涌上颅腔的热血又哗一股下沉,全冷却到了脚底。一种难以名状的凉飕飕的感觉在周身飞窜,窜到哪儿悚到哪儿。
“毛席不是神。”陆文景痛苦地用双手捺了自己的胸襟,胸口的悸动和周身的麻木,使她仿佛被什么定身法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他用错了人。”她在心底呢喃自语。这消息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了,让她的情感和神经难以承受。尽管在此时她还意识不到它震撼着亿万人的信仰和理想,但她感觉到的惊恐和慌乱却是史无前例的。
慧慧则是疯子般抓了黑擦就要擦她刚刚检查过的批判文章。因为她担心林彪黑了,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会不会红起来,“黑修养”会不会红起来。这几年你红我黑,我红你黑是常事。一旦翻了案,自己就又犯了政治错误了。
“慧慧!”春玲急忙制止道,“推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推倒林彪也是文化革命的继续成果。阶级斗争就是这样,会当击水三千里,七、八年来一次的!”
三个女娃正谈论着国家大事,吴长红从村北过来了。自从打河滩撤来搞秋收,他和陆文景就再没有约会,因为文景在打谷场上,他负责巡田,两人很难见面。再说,他带领着两个基干民兵昼夜护秋,累得把儿女私情都置之脑后了。这天,他见到文景也失去了往日的兴奋和激情,脸上所表露出的是深入骨髓的严肃和凝重。“你们三个,晚上八点半准时到革委会开党员扩大会!”他郑重地通知过他们,就步履匆匆朝村南去了。
“通知其他党团员去了!”春玲望着吴长红的背影说。
这种不使用大喇叭一混子喊人、直接通知到个别人的做法,更显出会议的紧要和机密。在吴庄,能做这等会议的首批听众,慧慧觉得眼前又豁亮了。
春玲说:“在这种关键的关键时刻,我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加强革命团结!”
两个共青团员驯顺地点了点头。(待续)
正文 走出吴庄( 四续)
(续四)
春玲是这样的女娃,她的聪明和大胆、机谋和权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她是父母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却能把父母哄得团团转,看她比两个哥哥都亲。就如同春末的杨花柳絮一般,她想粘住谁,谁就休想逃脱。而且她粘人的法子既得体又高明,往往是不露一点儿痕迹。这不,她遇见文景就想到了文景的针法,想到了她娘连日来的牙疼病,但她偏偏不愿意直奔题。她喜欢绕绕弯弯兜圈子,而且是把圈子兜得越大越开心。结果把两个吴庄人公认的聪明女娃绕得懵头胀脑、无所适从,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般。
“文景,牙疼病真能扎好吗?”春玲这才突然跃出了沉重的氛围,以少有的谦敬口气撩逗文景。
“能!我拿针去。”文景道。
“会不会误了上场呢?”春玲反倒犹疑起来。
“没事儿,上场还早呢!”慧慧说。
三人分手后,春玲了她家。慧慧去送饭具,文景去拿针包。两人相跟着一路走一路告诉,仍然摆不脱林彪出逃的话题。慧慧忧心忡忡地说:“这阶级斗争真复杂呢,一会儿狂风,一会儿暴雨,会不会刮到下面呢?”自从农劳子冀建中替她埋了那块石碑,慧慧心里就不踏实,只怕什么时候再翻腾出来,那比不埋还罪孽深重呢。文景只当她在担心赵春树,就安慰她说:“我觉得这一与咱基层的平头姓无关。即便是春树想巴结林彪,半空的红枣儿,八竿子够不着呢。”说到此文景又感叹道:“平日春玲以革命家庭自居,我还不服气呢。觉得她和她娘俗气、私心重,想不到她娘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还为国家大事犯牙疼哩!”
“你看长红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慧慧也以十分崇敬的口吻说,“关键时刻就显出觉悟高低来了。”慧慧由衷地羡慕文景和长红那地久天长的恋情,就象老夫老妻似的,用不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然而却丝毫不担心对方的变故和负心。陆文景紧紧拉着慧慧的手,没有言语。她赞成慧慧的看法,长红是极能自我控制并有责任心的人。
“唉,可怜毛席他老人家该怎样失望、怎样生气呢!”两个女娃以她们二十岁的人生经历唏嘘感叹。说到此她们又仿佛柔肠牵牵,揪肝拽胆一般,深为山高水远、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了“老人家”的忙,做不了国家栋梁而遗憾。两人再泛不上言语,心中象坠了块铅似的。
陆文景拿了针包和上场用的头巾返出来喊慧慧时,下地秋收的男劳力和上场的女人们已断断续续出来了。街门口爷娘们吆三喝四的喊声,村巷里男女们擦肩而过时打情骂俏的声音和赶着胶轮车的老汉清脆的鞭声不绝于耳,才略略儿平息了些文景和慧慧内心的余震。吴庄的生活秩序依然在按着过去的轨迹在正常运行。
“老三对,最容易恋,
“真正结就不容易了,
“要把老三对当作梁祝来学,
”
吴天宝扛着镢头,扯着叫驴般的嗓子过来了,他套用的是林彪吹捧“老三篇”的语录歌的调子,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林彪叛逃的消息呢。
“什么‘老三对’呢?”文景大大咧咧问慧慧。
“谁知道他嚼什么蛆。”慧慧小声儿咒道。她在私下却窃窃计,陆文景与吴长红、杨春玲与吴长方、冀建中与丑妮可不是吴庄的“老三对”?吴天宝所在的饲养处,每到晚上就是闲人聚集、拉闲话的地方,看来他(她)们三对已成为人们谈论的中心,可千万别把春树和自己扯进去。人一旦成为焦点和箭靶子,总要出问题。为什么“真正结就不容易了”呢?难道文景和长红的结也有阻力么?这种预测可不吉利呢。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春玲家,春玲正在门口等着呢。春玲把她俩拉到街门内,小声儿叮嘱道:“千万别对我娘提我大哥的话头儿,我大嫂和大哥离了婚,我娘正为这熬煎呢!”
陆文景一听这话心窝儿就发堵。她爽爽快快来给春玲娘扎针,很大成分是敬重她为国家大事煎心,却原来是为她儿子儿媳离了婚!又中了春玲的圈套了!
“来啊,来啊。”春玲的娘撇着粽子似的小脚,一手捂着半张脸,一手端着个花盘子,早迎了出来。盘里是红丢丢水晶晶的酒枣儿。“啊呀呀,春玲整天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文景和慧慧,可你们不是忙河滩就是忙大场,一向都顾不得来坐坐”尽管这老妇人因牙疼吐字不清,但颤巍巍地拿了那酒枣儿就往两个姑娘的红唇里塞,依然把热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哎呀呀,吃了慧慧的麻麻花,还没顾得道谢哩!”
那慧慧巴不得有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的机会,一见婆婆这么热情周到,眼不错地打量了她又打量文景,早激动得娇羞满面。双手搀了春玲娘,把声腔儿控制得柔柔的软软的,问了疾患又问饮食。
文景恍然想起帮慧慧哄转春玲和她娘的隐情,便也决计好好买弄一番。她先让慧慧把春玲娘扶到太阳地儿,对着老妇人那黑洞似的大嘴观望一番,说不黄不黑没有脓肿,舌苔色泽也很正常。再让慧慧把她未来的婆婆搀屋内,轻轻给老人家臂下衬了靠枕,并用自己的食、中、无名三指,切切患者的寸关尺三脉,说不浮不沉,脉象也正常。严格按照中医望闻问切的程序,最后问及她得病的起因。
不问也罢,这一问引出了春玲娘的心病。老妇人朝屋内环视一周,骂那没福消受这一切的媳妇,道:
“她打着灯笼能找下俺们这等人家?瓮子里有余粮,柜子里有穿戴;出门有车子,缝衣服有机子;墙上有挂钟,腕上有手表;进商店有布票,进食堂有粮票;一家五口,四人有党票”
“快叫文景扎针吧。人家还上场呢!”春玲嫌她娘说话没题,瞎摆阔。
“那没良心的,嫌我儿子给我捎钱哩!”这老妇人好象忘掉了牙疼似的,控诉起儿媳妇来没完没了。若不是文景一针下去扎住了她嘴角的“地仓”穴位,再两针下去扎住了她腮上的“下关”和鬓角旁的“太阳”,她是不会煞住骂瘾的。
在留针的间隙里,文景才顾得上浏览春玲娘所引以为荣的家居状况。说实在的,春玲家窗明几净,白墙绿围,红箱黑瓮,三转一响(自行车、挂钟、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处处透露出殷实人家的气派。更叫人羡慕的是红色大躺柜上方挂着的像框子里的两个儿子的照片。大的穿着工作服,头戴鸭舌帽,目光炯炯,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二的一身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敬爱的解放军中的一员。怪不得慧慧站在那大躺柜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看傻了呢。那赵春树英姿勃发、棱角分明的双唇似非,仿佛要与慧慧对话似的。瞧瞧蓬头散发的慧慧,对着像框下的穿衣镜照照自己,不停地理理鬓角,用头巾擦擦脸,在把自己与恋人两相对比呢。唉,可怜的慧慧。吴庄人流传句古话:“有钱无儿不算富,有儿无钱不算穷”,赵家家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两个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不断往家里寄钱,人家的财源有活水呢!也难怪那春玲牛气。
“唔唔”留针时间不到五分钟,春玲娘就唔唔地朝文景伸出了大拇指。比划着表示症状减轻了。
春玲就双眼热辣辣地喷射着感激之意,问文景怎么这样神效。
“我也学过,都就了小菜了。”春玲哧哧一笑,愧疚地说。一边忙给文景和慧慧倒水。
陆文景是属于爱钻研技术的人。每当有人夸到她的一技之长时,往往象解牛的庖丁,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就忘乎所以了。再说,平日高贵的春玲,今日这样地谦恭和虚心,让她大快心怀呢。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春玲递来的水杯,一边抿口水,一边摆出了诲人不倦的姿态,给春玲讲解开了。她说:“你娘的病不是器质性病变,就是说既不是蛀牙,也不是脓肿,而是属于游走性神经疼痛。也就是老姓通常所说的‘风火牙疼’。而‘地仓’、‘下关’两个穴位属足阳明胃经,就治三叉神经疼、面瘫、牙痛、下颌关节炎等。所以我首先就选了这两个穴位。‘太阳’是经外奇穴,如果有人朝谁太阳穴猛击一拳,受害者马上就会晕倒;你只要给晕倒的人再在太阳穴点刺放血(可以再配以‘人中’),这人又会苏醒过来。此穴治头痛、面瘫、牙痛、眼病,也治三叉神经疼”
这时,春玲家墙壁上的挂钟响了一声,慧慧的双眼才从像框里拔了出来,忙对文景说:“三点半了!我们要迟到了!”
文景忙用酒精棉球按住穴位处,轻轻地起了针。
“哎呀,松宽多了。”春玲娘快活地嚷道。并且把下颌拉长了缩去,一张一地试了几试。“真是摘树上的病果子,手取了!”她说话时吐字也清晰多了。
文景忙把银针插进针包,拖慧慧走。她发现慧慧的注意力又仿佛被什么拽住了。
只见她正翻看躺柜上夹在一摞书中的一个语录本,仿佛查找到了什么,神情释然的样子真让人莫名其妙。
“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呢!文景。”春玲用绵软的手抚摸着文景的背,一直把她俩送到街门口。“哎,场上累不累?”春玲关切地问。她突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想不想恢复宣传队的活动?”
“想啊。”陆文景不假思道。能歌善舞的文景早就技痒呢。“可是,往年都是打罢场才活动呀。”
“是啊,现在正是抢收时节!”慧慧也附和说,“要活动只能是晚上”
“累上一天,晚上再活动?还累死咱哩!”春玲把嘴一扁,否决了慧慧的提议。“群众有这呼声,我就向革委会反映上去!我想当前首要的政治任务是把林彪反党集团批臭批烂,那粮食迟收几日也反不了天、变不了色!”
文景和慧慧顾不得细琢磨春玲的弦外之意,朝着二小队的打谷场一路跑去。
※ ※ ※
吴庄是个小村子,没有赚工分的专职的赤脚医生。一般人生了病都到附近的李庄、赵庄去看。陆文景给人扎针既带点儿实习的性质,又带点儿逞能的味道。因为她学习针灸原是为了给她母亲扎针方便,并不是立志做赤脚医生。她向往的人生目标是到县针织厂的宣传队,或者是到县剧团做一个时髦的挣工资的文艺战士。所以陆文景给人扎针往往是冲兴趣、冲友情。既不收任何报酬也不担医疗责任。但是,这天傍晚收工后,她还是想去看看春玲娘。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里相信这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村妞的人并不多。春玲娘那么金贵的头脸,肯让她来摆弄,让她感动。另外,她娘常教导她艺多不压身,真才实干多些总是好事。她接触的病例不多,治风火牙疼还是头一遭。连她都没有料到会立竿见影。她想去探探那疗效是真实的呢,还是春玲娘夸大其词;是永久的呢,还是她们前脚出门那毛病后脚就又返去了。
收工后,妇女们一窝蜂飞了。陆文景和慧慧摘下头巾,先把各自的头巾抖干净。然后,两个女娃又交替用头巾抽打对方的肩头、后背,直到身上不留一粒高粱碎屑为止。陆文景摸摸衣兜,那针包硬硬的还在。便邀慧慧与她一起去春玲家。不料慧慧靠着个秸杆垛一动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似乎连说话的精神的没有了。其实慧慧这一个下午都少精没神的。这种情形之所以未被文景看出来,是因为那“铁狮子”的轰鸣和紧张的劳作掩盖了一切。
“刚听到林彪背叛的消息,就象苍天塌下个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林彪反党集团,毛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
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而他如开似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但是,那句“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春玲悄然入党的消息对她是沉重一击。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
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么炽热,那么深沉,那么甜美,又是那么苦涩。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下的柴禾绊倒。这二十一岁的女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她望着慧慧那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从打谷场分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个多月,才好剥粒。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三分看病七分懞’嘛!”
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穴,配穴,疗效。”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她的眼神和举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做个记录。我确实没料到有这么神效。虎口处有个‘谷’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陆文景一边收起那卡片一边解释。
“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哪儿有‘手到病除’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会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她说她那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文景安慰她道。
“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
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她勤快呢。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孩。对,就是土改的那年!”
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
“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么。你娘和别的地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
“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剥削”现象,决不是地。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对啊。本来就是中中农啊。哪儿有什么白洋,”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么?土改后有个‘纠偏’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弄错了。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中农了。”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事中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然而,她根本没有看出文景听了她这番话后脸上那极度茫然的表情。
“你爹来,快气疯了。从那以后落下个一受点儿惊吓就跑肚的毛病”。
这就是母亲理解并同情慧慧的缘由!既然相信了春玲娘说的是事实,陆文景便再不反驳、再不发问。她那张紧闭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克制的力量淡化这件事情。她极力用冷漠和平静给这老妇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这个话头儿。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动作却背叛了陆文景。它们做不到冷漠和平静。以往能扎紧的绳扣,现在扎不紧了。那一双灵巧的手在微微颤抖,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春玲爹的咳嗽声,她便赶紧告辞,逃离了现场。在她的意识里,这个“现场”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许多地富农的破庙一般。
陆文景从春玲家出来,暮色已袭进深巷。但是,对面走过来的人还依稀可辨,望见那身形儿象邋遢的红梅花儿,她下意识地把花格子头巾裹在头上,遮住了眉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踅进另一条小巷,绕道朝自己家走去。此刻她最怕被人打搅,最怕有人追问,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在个把钟头之前,她还是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乐于助人的爽朗、单纯和明快的女娃儿,而此刻却再不是豪迈激情的奴隶了。当然,从激情中解脱没给她带来任何愉悦,她只是不得不认真思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意外变故、命运的恣意捉弄。她尝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可是绞尽脑汁也不出答案。直到她要跨进家门时,仍然答不了“我该怎么办”。然而,家里传出的嘈杂的叫嚷声却象一只过滤的筛子,使她那乱混混的脑海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首先对家庭负责!
※ ※ ※
当陆文景迈入自己家的街门门槛儿,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时,听见母亲和正一递一句不知在骂谁。
“五个玉茭值得他天杀的这样?打狗还看面呢!”屋里已点了灯,母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随着她身影的晃动,不断传出舀水倒水的哗哗声。
“谁瞎了眼才和他恋爱!别人巡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是扛x不换肩”文德的话说得十分难听。
陆文景的出现仿佛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与她一碰,又弹了去。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中孕含着对她的排斥。
一向被母亲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屋子出现了少见的混乱。地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柴禾。柴禾里钳着个大铁盆。铁盆里泡着几条裤子。母亲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往铁盆里舀水。瘦小的文德蹲在灶台前往灶门里加柴,让人真担心他把自己也填进去。笨手笨脚的他因为柴填得太多,压灭了火,一股股浓烟伴着一股股异味充斥全屋。墙角里一声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里蜷曲着她的父亲。父亲盖着一床千补衲的被子,正在那里瑟瑟发抖。
“怎么,爹病了?”陆文景问。尽管她听到了刚才室内的两句对话,但脑子里还残存着混乱,那对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有在心里理清。
“收工这么久了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还知道你有家么?你还知道你爹的死活么?”陆文景的母亲以雷霆万钧之势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她以为她女儿又跟那天杀的约会去了。
陆文景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反驳。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她把那不是太干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铁铲子拨弄了一阵灰烬,然后放些软柴在灰烬上面,慢慢地拉动风箱。她的行为仿佛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多少年了不犯这病,今天被那天杀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吓得屁滚尿流的。。”母亲的面颊上滚动着一颗泪珠。一颗被灯光放大的泪珠。
“哪天我见了那姓吴的,捡块石头砸死他!”咬牙切齿地说。
“咱怂人是怂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夹带那玉茭干啥?”
到这时,她(他)们那番对话的全部份量才逐渐显示出来。陆文景脸色苍白,满目凄凉。她终于闹清楚是父亲傍晚收工时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里夹带了五个玉茭,恰恰被吴长红远远瞭见了,追了一程又一程。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家了。但受不得那惊吓,又犯病了。
怎么这倒霉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她年轻的头脑实在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着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那样子就象是敷衍塞责。
“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没看清是她的父亲。”陆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吴长红开脱。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母亲和正在气头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们会敬她十句。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叫咱家没人手来。”母亲一边揩眼抹脸地哭着,一边在翻动那铁盆里的裤子。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弥漫全家。那文德便扇着鼻子叫母亲快把铁盆挪到屋外面。
陆文景负气地扔下风匣,呼一下端起铁盆,放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便用手搓洗起来。院里黑沉沉地,大枣树的虬枝黑蜮蜮地直指苍天。夜色正吞噬着一切。陆文景怀着负疚的心情揉搓着父亲弄脏的裤子。就如一位母亲没给襁褓中的婴儿垫好尿布,现在只好洗涮孩子弄脏的被褥。
一个昏黄的光圈儿落在陆文景的手上。是母亲塞给文德手电筒,让他给姐姐照明的。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亲的内裤,她发现那内裤的皱折处积满了淋罢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儿呢!原来自从自己叫喊打谷场上太累,对母亲搅和着吃枕头中的扁谷提出抗议后,母亲看似听从了她的建议,给她吃净面窝头,背过她却仍然搅和了秕糠败谷,给爹和吃。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缩发抖的样子,想想那相继而亡的三位兄长,看看文德光吃不长个头的瘦小模样,陆文景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当晚,她没有去听那场重要传达。
正文 走出吴庄( 五)谁之过
五
从那个夜晚之后,陆文景一直没去大场劳动。她父亲原本就营养不良,泻肚后又拉下亏空,身子象虫蛀了的腐
木,虚弱得很。一下炕就头晕腿软,如同风摆柳一般跌东倒西。食欲却又不振,吃不出盐醋的味儿。陆文景起初还
试图用针灸来调动父亲的胃肠功能,不料一扎针父亲就干呕,头晕得更厉害,周身冒冷汗,有一次竟然差点儿背过
气去。陆文景这才想起医书上讲的:身子骨太虚弱的人是经不起针灸刺激的。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她便求医买
药,捧汤递水,加心在意地服侍父亲。母亲也说:文德尚未成人,这四口之家的撑天柱只能由你承当了。
医生说第一是治疗,第二是加强营养。陆文景一横心,便准备提前下了自留地里的玉茭,给父母和文德都吃加枣玉米面糊糊、净面窝窝。
这期间,她恨透了恋人吴长红。不是恨他一程又一程地追她爹。因为在秋天的傍晚,田禾林立,薄暮昏冥,在远处,根本瞭不清人影。而身兼数职的巡田队长吴长红又总是那么尽职尽责。她是恨他事情发生后竟然变成了缩头乌龟,没有一点儿反响和表示。你不送礼送药来,也该殷勤问候问候吧?难道你就永远不登陆家的街门?
在这个自尊自贵的女娃的意识里,你吴长红既然爱我,希望娶我为妻,你就得尊重我的感情,接纳我的父母、和家庭。如果你只爱我的勇敢大胆,只爱我的年轻容貌和智慧才怀,却嫌弃我的家庭拖累,不愿意帮我尽一点儿责任,那算什么爱情呢?不比别人,这境界与赵春树比,吴长红都差一大截呢!
吴长红如果知道他家曾被错划过地,会是什么反应呢?尽管陆文景知道所谓“错划”是执行政策的人出现了偏差,弄错了。但每每想到“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娃”和她娘被关在破庙里,让交出钱财的情景,她还是不禁心头颤栗,浑身发冷。尤其她从父母那缄口不提、讳莫如深的默契里,感受到这件往事对他(她)们伤害的深重。这是从精神到肉体的无期的酷刑。她隐约担心的是,在今后的政治运动中,会不会重翻旧帐呢?眼下村里正清理阶级?a href='/youliang.html' target='_blank'>游椋渚褚廊皇?ldquo;宁左勿右”。前一段时间已清理出了几户“破产地”、“一贯道”,这几户人家的子女们立刻在人面前就直不起脊梁了。随着林彪集团的垮台,这阶级斗争的弦会不会绷得更紧呢?
自打从春玲娘嘴里得知自家的家庭背景后,单纯坦荡的陆文景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了,对吴长红的爱情也更加苛求了。
然而,对父母和,陆文景却温存体贴,关怀备至。
这天午后,陆文景穿了娘的补丁衣服,肩上搭了麻袋和麻绳,正要去自留地里下玉茭,一出街门口碰上了慧慧。慧慧这天收拾得整整齐齐,身上散发着一股香皂味儿。她仿佛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文景就喜出望外,忙塞给文景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文景:
听慧慧说富堂伯伯病了。犯病的原因和我有关。我想澄清一下事实真相。那天傍晚太阳已钻了山,田野里灰蒙蒙的看不清人影。我听见未下完的玉茭地里有响动,就提高了警惕。大声诘问:“谁?”富堂伯伯要钻出来一声“我”,也就没事了。不料,老汉却背着他那沉重的柴禾捆子就逃,起初还跑得很快,我以为是个黄国忠式的破坏者,就拼命追。追上去才认出是你爹。我正准备放老人一马时,老人却扔下柴禾捆子,只身逃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除了慧慧知道外,在村里村外、干部群众中都无不良影响。我没想到老人家会吓病,更没想到五、六天不见你的面。希望你能体谅,,也希望富堂伯伯早日康复,更希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能告诉我。
道歉人 吴长红 x月x日
陆文景看罢这信就撕得粉碎。因为她此刻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帮助,而不是他为自己的开脱。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看病需要钱,调养需要物,他吴长红一个大活人不明白这些么?
“长红说他第二天就背了那柴禾过来了,同时还给你家带来二升极细的麦子面。不想在街门口就被上学的文德堵住了。文德悠着重重的书包连甩带打,富堂婶听得动静也出来助阵,把他给轰走了。”慧慧急忙替吴长红解释。吴长红心太实,性子也直。他怕文景恼他,只懂得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替自己开脱。原来那信的底稿一股政治腔,诸如“他竟然心虚吓成了病”、“我为自己的失职而痛心”的话多着哩。甚至把文景娘和文德都写得更不堪呢。还是慧慧看罢,才摇摇头点拨他道:“你是想和文景好呢,还是想闹别扭!是想消她的气呢,还是想火上浇油?有些事本来是十分严重,你说上八分也就够了;有些话你信上别说,我替你说效果会更好些。”连文景撕掉的这封信,还是慧慧提过意见后的第三稿呢。
“真的,我在隔壁都听见了富堂婶儿的骂声呢。长红他一句也没还嘴。你当时哪儿去了?”慧慧见文景脸上的怒气渐渐缓和了些,就接着解劝。她很乐意充当长红和文景中间的调停人。
“我上邻村买药去了。”陆文景说。
“自留地的玉茭颗粒还没饱满吧?你倒去下玉茭!”慧慧瞥了一眼文景搭在肩上的麻袋,马上就猜出她是去干什么了。给队里干活儿是不舍得用自家的麻袋的。那几年村里人拼命作务自留地的庄稼,由于水肥充足,秸杆粗壮,所以熟得也较迟。除非无粮下炊,一般人家是不舍得提前收割的。
“我爹娘也是你这意思,说再推上几天,让秋天的阳光多养一养,籽粒再大些。可是墙下面压了人,谁还顾得先测日子后动土呢!”说到此陆文景那舒展的浓眉又拧了起来。“人常说庄户人家的不幸有三项:房漏、缺粮、有病人。我们家倒摊了两项。”
慧慧本来还想给文景捎个信儿。那天晚上她没有去听那重要传达,革委任吴长方当即就点名批评了她。团支书春玲说全体团员开会时还得着重讲讲这件事呢。可是,看文景愁肠满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抑制住了。
“文景,在春玲的争取下,我们宣传队的队员们改成半日制了。前晌上打谷场,后晌排练文艺节目。有些舞蹈动作编不来,大家单等你去呢!”慧慧只拣文景爱听的好消息说。
怪不得慧慧神采飞扬、穿戴得整整齐齐呢。然而,文景却再也焕发不出往日的热情了。她只不冷不热问了两句:“工分怎么算?还和打谷场一样么?”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锣响驱散了吴庄午后的寂寥。紧接着文化室的锣鼓声就咚呛咚呛地穿街越巷,响彻整个吴庄的上空了。这是宣传队的男青年们提前到场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因为林彪事件会给他们带来这等好事。大忙秋天不用去地里收割刨挑,高高兴兴敲着打着,就能挣到与受苦同样的工分。因此把锣鼓点儿打得既激越又高昂,仿佛要打出心中的狂喜。在这苦燥乏味的秋天,这热烈的锣鼓声是极有震撼力的,几个压抑不住心头兴奋的七、八岁的女孩,都从街门口窜出来,探头探脑张望。慧慧本来是要问文景讨句话或是一个字条的,好对吴长红有个交待。听到锣鼓响便着了急,她还是忘不了争取第一流的表现,不论到哪个岗位都想赶个头场,抢个头功。因此,急急火火扔给文景一句话,“工分和打谷场一样”,便旋风般刮走了。
陆文景一边往自留地走去,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慧慧象有什么喜事似的。她在入党的征途中胜券在握了么?这春玲果然神通广大,不想在打谷场受累,果真能争取到半日制。打谷场上女人们议论‘小红太阳’和大美人恋爱,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呢。”如果在往日,一听到锣鼓声文景就会激动起来。她的容颜、她的表情、她的肌肉和灵魂都会身不由己。她与人的对话会变成有节拍的道白。她的行动会含有活泼舞动的韵味。然而此刻,她那如烈火一般的热情却仿佛烧成了灰烬,怎么也煽不旺了。她一边走一边随意东张西望,连连牵牵,自己也不知在眺望什么。对那锣鼓声竟充耳不闻,似乎心神已游离于世俗之外。路上不断遇到端着饭碗跨出街门的乡亲们,他(她)们都好奇地问她这秋天的锣鼓是怎么事儿。她虽然也作了答,但却不知道别人到底向她说了些什么。
直到她深入自己家那密扎扎的玉茭地里,感觉浩瀚的禾野里只有渺小自己的时候,当玉茭的叶片如刀般刮割她的面庞和手臂的时候,当背着沉重的麻袋气喘嘘嘘的时候,她才理请那纷乱的思绪。在她的潜意识里,认定慧慧已经给吴长红传了话,让他来她家的自留地里与她相会。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她嘴上念叨的是恨他恨他,心里却想他盼他。她从地头找到与别人家临界的土堰,一遭下了三行。如果吴长红来,就可以挨着她再下四行、五行。吴长红干活儿就象端着机枪冲锋一样,一扫就会横出一条村巷!有他在,她还用愁背愁扛么?
他是因为不会说软话、不会低声下气而不敢来么?傻瓜!哪怕你一声不吭呢?陆文景是大灰狼能吃了你?只要你披荆斩棘、雷厉风行干在前头,就会将陆文景一颗心融化!
然而,当陆文景下了两个来,把一麻袋玉茭夯瓷实时,仍不见他吴长红个身影儿。人人都知道上午巳时和下午未时是巡田人休息的时候。因为这两个时辰正是光天化日之下农民们在田里劳作的时候,没有人敢偷。吴长红那个时辰繁忙,那个时辰清闲,陆文景心里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呢。
此时,陆文景那发红的淌着汗水的脸盘已被玉茭叶片刮刷得伤痕累累了。散乱的黑发也象坠着露珠的蛛,沾挂了一脸。她掏出手绢来擦一把汗,拢一拢头发,那暗红的伤痕就更明显了。经过汗水的浸泡,犹如马蜂蜇过一样疼痛。后脖颈下那未被太阳晒黑的脊柱两侧也落满了玉茭尖顶掉下来的花粉和黑屑。这让她汗湿的后背如同遭了虫蚁爬行一般奇痒难禁。然而,她咬了牙不去招惹这些痛处和难受。因为娘常常教导她:干活儿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体会身体的痛苦、怜惜自己。越是怜惜,就越不出活路了。此刻,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失望,对吴长红的失望。
娘曾吩咐她先下半麻袋,解解燃眉之急,宁少勿多。一来让颗粒多饱满几天,二来她姑娘家也好往家搬运。陆文景想东想西,不留神就下了满满当当一麻袋。一麻袋湿玉茭棒子,足足一多斤重。早超过了陆文景的承受能力。然而年轻气盛的陆文景却不肯服输。她把那扎口子勒紧,耸了肩腆了小腹,下死劲儿就往起拽。想把麻袋挪出地头,好叫路人帮她背起来。不想那麻袋却象装了铁砣一般纹丝儿不动。由于用力过猛,反扯得她小腹下倒割裂裂地疼痛。
陆文景不相信自己就奈何不了它。她双手叉了纤腰,稍稍休息一会儿,等那疼痛过去,又将麻袋推倒,试图象推碾滚子似的把它滚到一个高点儿的地堰上。以前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一捆柴禾超过自己的承受力、不能从平地上背起时,就利用块高地,用绳子捆好,结好绳扣,自己站在高地下,把背贴了那柴禾,两条胳膊伸入绳扣里,发一下狠劲儿也就背起来了。于是,她就把那下过玉茭的秸杆踩倒、铺平,好给自己开辟个滚动的通道。可是,没想到松软的土地经不住重压,沉重的麻袋与秸杆的摩擦力依然很大。陆文景伸展腰身,双手推着那麻袋猛一蹬腿,胶鞋底子在秸杆上一滑,倒把自己重重地闪了一跤。尖俏的下巴碰在秸杆上,擦掉一片细皮,倒也不算什么创伤。下身却如月经来潮一般热乎乎涌出一股。文景低头一看,学生蓝裆中已洇出深红的一片。这姑娘好不纳罕,例假刚刚过去两星期,怎么突然就不期而至呢?“这朋友”一向来去很有准头啊。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事儿,湿淋淋的又一股接踵而至。姑娘环顾左右,一片禾海。只好挑些软和的玉茭叶子来擦拭。擦着擦着就擦拭出满腹的狐疑和恐惧。既是非正常来潮,就是不祥的暗示。会不会是村里妇人们常说的“崩漏”、“赤白二带”呢?家中两个病人,如果自己再得了妇女重症,可就彻底完了!唉,可怜母亲还期望自己充当擎天柱呢。
想到此,陆文景便浑身瘫软、脸色惨白,一点儿心气也没有了。她性一蹲身坐到地埂上,发起了呆。这时,那三个夭折掉的兄长和瘦小的文德倒如影随形纷至沓来,一个个鲜活地撩她的眼帘。幻觉与眼前的困境不期而遇,陆文景望着那死猪样的麻袋,鼻子一酸,竟然伤心伤意地哭了起来。
地畔仿佛有辚辚的车声。陆文景一激灵站起来,首先把自己糟蹋下的那些花红的玉茭叶片收拢来,掩埋到田禾深处。“他来了!”她下意识地揪一揪娘那肥大的衣褂,扭头看看能不能遮住后裆。尽管在这种时刻,她也不愿意在吴长红面前展示一幅稀松邋遢的画卷。为了遮掩败迹,她又松了松腰带,将裤子高高地提起来,结得既精干又利落。直到自认为一切都收拾妥帖,这才穿过稠密的田禾,抄近路迎了出来。
原来是“农劳”子冀建中!
陆文景把刚刚采摘的一朵野牵牛花恨恨地摔在地上,茫然地立在那里。
“文景,要捎玉茭么?”冀建中拉着平车越走越近。平车在高低不平的村路上发出辚辚的响声。
“能不能驮上呢?满满一麻袋呢。”文景望见冀建中背后滚动着一座秸杆垒成的小山,她不能确定能否捎上。
“咳,这秸杆有什么要紧!”冀建中三步并作两步拉过来,停在文景家的地边。他解开辕条上的麻绳,先把几捆秸杆抱到了文景家地里。然后,跟着文景来到她开辟的禾巷中,呼地一下将那麻袋扛上肩,搬到了平车上。
这真是及时雨呢。文景急忙跑到车后,帮他推车。
“你家也提前下了?”文景问。她从那秸杆的数量上估摸,他家下得更多呢。
“咳,我那两个,一个比一个饭壮。早接不上茬儿了。”冀建中气喘吁吁说。“我娘最近又得了个夜盲症,一到鸡窝的时候,她就瞎得什么也摸不着了。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所以就顾眼前吧。”
望着冀建中弓起的后背,那脊柱和肋条在汗湿的薄衫下依稀可辨。听了他家的窘况,比自家也强不到哪儿去。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陆文景的心情又多少宽松了些。
正文 走出吴庄( 六)慧慧的喜讯
六
庄户人对于林彪篡党,就象对待七月天的冰雹似的。冰雹猛时,他们躲在屋檐下缩了头望天望地。院里白茫茫的一片,立刻就使他们联想到大田里枝叶凋零的惨象。想想这一年的劳作可能付之于东流,既恐惧又揪心。一旦风住雨歇、云开雾散,损失不损失也就再不计较了。老天爷对待小姓,本来就如同顽童对待虫蚁嘛。
林彪反党集团的垮台,对吴庄群众的影响,也就这么大。他们听了传达后先是惊恐,后是义愤。骂了几天“奸臣”,“佞臣”,议论了一番追随大奸臣的小佞臣,当革委任让大家统一口径,只能叫“叛党分子”、“反党集团”,而不能叫奸佞二臣时,大伙儿的义愤也就如放了气的血压计汞柱,下去了。除了个别老学究还爱钻牛角尖,考究什么君与臣相互对应,为什么不能叫“奸臣”、“佞臣”外,大多数人关心的是吴庄今年还交不交爱国粮,爱国粮的数目还和林彪没垮台前一样不一样。当他们得知上交的爱国粮既没减少也没增长后,就心如止水,波澜不兴了。
这几天,吴庄姑娘中最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莫过于陆慧慧了。因为她朝思暮想的兵哥哥赵春树给她寄来一封信和一个小邮包。这些东西依然是通过她的姑表姐收转的。其实,她那天中午给文景送吴长红的信,就难以自禁地想把这喜讯告诉文景。可是,碍于吴长红的信写得那么差劲儿,文景的心绪又那么糟糕,慧慧就把自己的欣喜使劲儿压去了。然而,接到那信和包裹时的情景如影如幻地跟着她,赵春树的情话又响在耳边,甜美的爱情象发动机似地鼓动着心帆,使她矫健的双腿、灵活的双手,以及全身的筋骨都马力十足,异常轻捷灵便。不论在上午的打谷场上,还是在下午的宣传队里,她都象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似的。
喜讯到来之前,是有先兆的。在打谷场绞风车,慧慧的左眼皮一直在跳;中午写黑报时,一只喜鹊又落到了井栏上,啄她娘给她送来的饭。慧慧觉得这天就不同常。果然,下午她的姑表姐就传来了话,让她傍晚去一趟。
信是挂了号的。右上角的邮票旁边打着黑色的挂号印章。那包裹是用很结实的军绿帆布缝制的,不到一尺长,军绿粗线针迹密密麻麻的。上面写着由她表姐转陆慧慧的字样,是赵春树的亲笔字,既工整刚劲,又秀丽端庄。
“瞧他多认真,多仔细!”慧慧的表姐递给她时这样赞叹。
慧慧接过这些东西时,双手微微发抖,神色有点儿慌张。她小心翼翼地捏一捏那包裹,又仿佛不敢打开似的。
“你先看信,我给你拆这包裹。”慧慧的表姐郑重得象举行什么仪式一样,找来一截过大年时点剩的红色蜡烛,一个雕有龙凤的古色古香的烛台,点燃了放在窗台上,让慧慧看信。自己则拿了把小剪子,替慧慧拆包裹。
当慧慧把信打开,看了八、九行后,她那双眼睛瞬息间就变成了宝石,在摇曳的烛光里放射出夺目的光彩。向来沉稳的慧慧情不自禁叫了起来:“天哪,他要提副连了!”
“是么?那妹妹就能当随军家属了。”
信中说他(她)们这一对地下工作者似的提心吊胆、单线联系的情侣,就要熬出头了。只要他的“副连”批下来,不管慧慧能不能入党,他都准备向组织公开他(她)俩的关系。他说这几年苦了慧慧了。他常从春玲的信中捕捉有关慧慧的信息。慧慧在河滩垦荒时的吃苦耐劳,在打谷场、宣传队的出色表现,都是为了他,为了他(她)们的至真至纯的爱情。此刻,他没有什么贵重的礼品送她,就送她一件中号的女军衣吧。这是他费尽苦心,几经周折,才从一位与慧慧个子差不多的女军医那里换来的。他谎称他要寄给他妹妹,那女军医恰好也想送她大哥一件男上衣,这就成全了他的美意。那军衣口袋里装着一副军用纽扣,是送给传信的红娘表姐的
慧慧看得忘情,顾不得擦拭眼中滚出的泪珠。早就拆完那针迹的表姐,静静地望着慧慧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那张青春焕发的面庞,看似笑着,但眼角却一直滚着一串串闪着亮光的泪滴。这位善解人意的已婚红娘,一言不发,单等当事人亲自来打开她的包裹。
“啊呀,部队上要派人来村里搞政审了!”陆慧慧一边看一边说。她的目光一刻也不舍得离开这封至关重要的情书。
信中说他已经给春玲也发了信,近日部队上要派人下来了解赵春树的家庭情况、会关系和一贯表现。希望慧慧能一如既往,默默配。
直到看完那信,慧慧才告诉表姐,还送给她一副军用的棕色纽扣呢。于是,她们便急不可耐地打开那帆布包裹。
“慧慧,快,穿起来。”表姐热情地叫了起来,并把那女式军衣披在慧慧身上。
慧慧便忘乎所以地穿戴起来。
“哎呀,不大不小正适。”表姐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慧慧。“里面套的衣服太多,领口那儿臃肿得很,你应该脱掉里边的衣服。”
于是,慧慧又耐心地把里面的衣服脱掉,只留下一件贴身的背心,再重新穿戴一次。这一军衣的效果马上就出来了,既挺刮又体现身材线条儿。表姐用手捏一捏,赞叹道:“的确良平纹儿,团来不打折儿。真正的女军衣!与咱们仿制的到底不同。”慧慧便拿了一面镜子,对着蜡烛的光亮上上下下地照,照出满心的幸福、满心的荣耀。觉得天底下再没有谁更配这件衣服了。
双手神气地往口袋里一插,这才掏出早该给表姐的纽扣。那几年穿军装是全国上下的时尚。农村青年们所穿的往往是用钱和布票到供销扯几尺劣质的草绿市布,再配上几个棕色的四眼儿纽扣,让村里的裁缝仿制的。出门探亲,扎城里人的眼,一看就是瞎撵时髦的土包子。所以,慧慧的表姐能得到一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军用纽扣,也就满心欢喜了。她象孔已己在酒店里排那几个铜似的,将那副纽扣一个一个地排在掌心,不住地把玩。并且说日后到县城去,要照着慧慧这件军衣的色泽、质地,细细地选一块布料,也做件象模象样的军衣穿穿。
慧慧却早又俯身到红烛下,再一次打开那情书,逐字逐句地研读开来。
她发觉信前边那模式化的“敬祝”和“四个伟大”都没有了。便领会到吴长方近日传达的“不搞个人崇拜”的最高指示,不仅在部队上也作了传达,而且在军人中已经身体力行落到实处了。同时,慧慧亦敏锐地感觉到赵春树这封信是真正地敞开了心扉,特别缠绵,特别燃情。敢于这样,也与眼前的政治气候相关呢。这真如她在黑报上写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林彪的灭亡太及时了,个人的命运真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呢!想想春树哥不久就要公开他(她)俩的情侣关系了,这位艰苦备尝的姑娘由不住地心花怒放了。
在这种情境下,帮吴长红和文景调解矛盾的责任心就大打折扣了。那天,她也后悔没有向文景讨一个字条或一句话,觉得无以面对翘首等待的吴长红。也曾想过补救的绝招:到文化室点过卯后,抽空儿找到长红,谎称文景叫他去陆家自留地里帮文景下玉茭,岂不设置了一对情侣鱼水和谐的最好机会?也是事有凑巧,陆慧慧迎着那激越的锣鼓声赶到十字街井栏前时,刚巧碰到两位穿着绿军衣,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帆布书包的解放军,操着浓厚的外地口音问路。两个啃着窝头的小娃儿因为听不懂话,正胡乱指点。她双眼一亮,心想:这么快!急忙迎了上去。果然是问吴庄革命委员会在哪里。慧慧那早就储足的热情马上就汪洋恣肆了。来自部队的战士,当然是春树哥的战友,倍感亲切呢。她先把军人领到革委办公室,亲自给他们沏了茶、续了水。又尽力咬着京腔问他们吃过饭没有、有何贵干、想找谁。当得知是要找革委任及党支部成员了解一些重要情况时,慧慧心中便明镜一般、成竹在胸了。她忙招呼傻眼了的办公室值勤的吴顺子打开播音喇叭,先喊革委任吴长方,再喊团支书赵春玲,最后再喊其他支部成员
慧慧暗自思忖:春玲到场前,自己是一步也不敢离开了。万一与赵家有什么嫌隙的支部委员先进来,给春树哥添句坏话可不得了了。
在这关乎心上人前途命运的紧急关头,她怎能联想到文景在自留地里的难处呢?
正文 走出吴庄( 七)不期而遇
七
陆文景实在是个情绪化的姑娘。刚才她望见那个绿树掩映的高坡、以及高坡上红旗公卫生院的铁栅栏门时,还觉得象是被人押解着去进监狱的牢门。她爬那高坡时双手绞着胸前的头巾,步履沉重,气喘嘘嘘;仿佛要接受火刑一般,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心事重重。然而,仅仅过去一个多钟头,当她跨出那铁栅栏门之后,便变成一只欢快的小鹿了。她一边轻快地跳着,一边摘下花格子头巾来扇一扇浑身的燥热。秋天的清风拂去鼻际的消毒液味儿后,更让她神清气爽,欢畅无比。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的唱歌曲,身不由己地越走越快,竟然还踏着秧歌的节拍。那天下罢玉茭去以后,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她的狼狈样儿,非要追问她是怎么事儿。她便将嘴巴凑到娘的耳边,小声儿讲了非正常来红的经过。她尽量轻描淡写,免得母亲过分担心。她说涌过那么一两股后,也便不疼不痒,相安无事了。但是,娘听罢后,脸色唰一下就白了,久久地凝望着她,忧心忡忡,半天也没泛上一句话来。她深知娘内心的苦衷:既想让她到医院查查,又深知家中是一分钱也拿不出了。为了给爹治疗,她们把过冬生火炉子的买煤钱也支出去了。后来,娘到底不甘心,竟然到一向很少走动的春玲家借了点钱,催她快趁日子浅到公卫生院找喜鹊帮忙搬个后门,一位有经验的大夫查一查,免得疾病坐了根。可怜娘不知疑成什么不治之症了。真逗,却原来是因为负重过量,把什么“处女膜”欺捣破了。医生说这根本不算病。在此之前,成长在革命化时代的陆文景和她的姐妹们,只懂得背语录、唱革命歌曲、学大寨和斗私批修,对自己下身的构造却所知甚少。压根儿不懂得由一个女娃变成一个女人时,自身的生殖系统还有一道道关口哩。而这一道道关口的开启还需要男女协同完成呢
今天听了那位妇科女医生的讲述,羞得她满面通红,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了。还是好友喜鹊硬把她捺住,她才耐心听完医生的吩咐。这个未被男性染指的纯情女孩,尽管自认为获得了爱情,但那却是精神和情感方面的领悟。甚至是她书生气十足的少女式的梦幻,朦胧的向往。时至今日,她和吴长红连唇对唇的亲吻都没有实践过呢。在针灸培训班里并没有教给她多少人体生理知识,仅仅是记了些脉络和八、九十个常用穴位。当辅导的军医取出一个石膏的人体模型,讲任脉和督脉如何交会时,让学员们看那男性的“会阴”穴位,姑娘们都垂了头不敢正眼瞧呢。
女医生还善意地提及新婚之夜的担忧。陆文景娇憨地笑了。从她笑容的坦然开朗上,女医生猜测到她有了恋人,而且是对她十分中意十分信赖的恋人。陆文景爽快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她)们此刻正在闹别扭,但她毫不怀疑他(她)们之间感情的真挚。丝毫不怀疑他对她品德上的绝对信任。她甚至想:新婚那一晚,吴长红若要怀疑她的纯洁,就和他打翻脸,闹离婚!
“哎呀,对不起。”陆文景想尽快告诉母亲她没事儿,走得很急。结果在穿过红旗村的一个窄巷的拐角处被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以为是自己太兴奋又心不在焉碰了人家,头也没抬就连连陪情道歉。
“没长眼么?”一个鄙夷的女中音击打着陆文景的耳鼓。文景一抬头,一张白得象墙壁似的宽脸横在面前。宽脸的上方还戴着副黑框眼镜。
“不会走路?在拐角处还蹦达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噢,是“京壳儿”。文景终于认出她是红旗公供销商店的售货员,“京壳儿”是她的外号。这女子原本是南山底一个小村儿的柴禾妞,因为前几年时兴打擂台背语录,她背遍河东无敌手,便招了工做了端公家铁饭碗的公广播员,后来又改做了售货员。
当年她和公擂“铁嘴儿乔”在红旗露天戏台上擂台大决赛的盛况,陆文景至今都记忆犹新呢。台上红旗林立,台下万人云集。“京壳儿”和“铁嘴儿乔”一人胸前揣本“红宝书”昂首挺胸站在舞台中央麦克风前,两人轮着背诵,一人一段,整整背了一天。背小红书上的语录时,两人旗鼓相当,不分胜负。背到毛选上的名篇名句,“铁嘴儿乔”就没有招架了。
“京壳儿”背诵伟大领袖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都能一句不错。当背到“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时,她神定气闲道:地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铁嘴儿乔”本来应该接着背“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会去解决。”可是他却跳过一大段,声情并茂地嚷道:“我出十块钱,请你们准我进农民协会”。逗得台下一片喧哗,语录本晃成了红海洋,鼓倒掌的声音此起彼伏。
持人反复摆手示意,把手比划成“T”字叫大家安静,这场擂台赛才宣告结束。直到公革委会任把奖品铁锨一张和红宝书一套捧到她面前,女标兵还意犹未尽,嘴里念念有词准备着新的一段呢。当年背语录时她还是满口乡音。当了广播员就甩开京腔了。与此同步也就往脸上涂开了雪花膏、泼开了香粉。后来又戴了副宽边儿黑框子眼镜儿。做姿作态地模仿起城市工作人员来了。
为什么送她个“京壳儿”的别号呢?大概是有其京表无其京实的意思吧。据说她咬京腔咬不准,广播“今天公收兔子”时,播成了“收裤子”。河东十一村的老姓都大眼瞪小眼,搞不清公要“大裤子”、“小裤子”干什么。如吴天保之流满嘴浑话的就演绎成让男女老少脱裤子了。好长时间,被河东十一村传为笑柄。
不过,她的走红令河东乡亲们很是羡慕呢。记得文景初中刚毕业来,她娘曾打趣道:“你们整天唱呀跳的,都白费鞋袜。没一个能象人家混个收裤子的!”
今天,文景撞了当年明星,心中着实惶恐。面对人家的谴责,真不知说什么好。她裤子上的土本来拍干净了,但垂了头还在用那花格子头巾抽打。倒象故意提醒“京壳儿”注意“裤子”似的。
“你怎么一言不发?象个没事人似的!”那售货员把身子一扭,亮出个穿一身深蓝涤卡制服的男人来。这售货员因男伴的不配又转移了攻击目标。大概是车把撞歪了,那男的正背朝她们,双腿夹了前轮,在认真矫正把手哩。
“没伤车子吧?”陆文景忙问。她希望那男子能宽容些。
她猜测他(她)们是一对夫妻。因为求情托人搬门路好不容易买到辆新车,两人兴头正浓,男的驮了女的出来兜风。她为自己搅乱人家的好心情而惭愧。同时,听了那“蹦达”二字,也不免害臊。
“哎呀,是春怀大哥吧?”
那男子一转身,陆文景便认出他是春玲的大哥赵春怀。在这难以抽身的关键时刻遇到了同乡,文景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哦,你是”赵春怀从记忆中一遍,突然醒悟道:“对,你是富堂叔的女儿陆文景。变化太大了!”
其实,在刚才倒地的一瞬,赵春怀就被眼前这个美人儿震住了。她红朴朴的脸蛋、阳光下闪亮的秀发,与秋天的蓝天白云、与乡村的禾巷是那么地和谐协调。黑白格子相间的上衣和洗得泛白的兰色裤子,流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书卷气。那举动的干练和飘逸,象文工团演员似的。尤其那娇艳的玫瑰般的红唇和一双赤诚的大眼睛,给她负疚的面庞频添了妩媚和神韵。陆文景不知道她这纯朴清新的气韵,让每一个初见她的陌生男人都会迷醉。赵春怀刚才别转身不敢继续看她,是怕相跟的女人吃醋。
“车子没事儿吧?”陆文景再重复一次。
“咳,人没事就万幸了。车子贵重还是人贵重?”赵春怀故意把“人”字咬得很重。他边说边抬头看看那售货员,“看她象有急事,快放她走人吧。”
陆文景这才长长地舒口气,急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由于耽搁太久,一出村她就加快了步伐,沿着条田间小路飞跑而去。很快就穿过一片下罢玉茭后秸杆七零八落的田地,登上一条土坝,拐到了乡村林荫道上。估计快到吴庄的地界时,她才停下来喘口气,不禁头张望。只见尚未收割的禾野里不断有人影闪动。松软的土地敞开酥怀,接纳了车轮的碾压,不肯发出一顶点儿呻吟。只有赶车人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声在旷野遥远地呼应。
刚才与那男女遭遇的不尴不尬的场面总算彻底落幕了。“赵春怀娶了‘京壳儿’!”陆文景一边走一边想,“这可够春玲娘俩顶当了。” (待续)
正文 走出吴庄( 七续)
续(七)
然而,这种近似幸灾乐祸的快感如秋风拂面,马上就过去了。因为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萦绕着心尖呢。县针织厂的工人宣传队即将下来招工了,红旗公领三个指标呢!除了“三忠于、四无限”等政治思想标准外,硬碰硬的条件有三个:(一)、文化程度必须在初中以上,能写简短的报稿。(二)、年龄在8到25岁之间,身高在米58到米63之间的未婚女青年。(三)、五官端正、口齿清利、有文艺演出的基础。在吴庄挨个儿数,除了陆文景,谁能够得上这三条呢?当工人、搞文艺、挣工资,这是文景梦寐以求的目标啊。
消息的可靠性是不容怀疑的。因为它是公卫生院的护士喜鹊告诉她的。喜鹊是那年文景学针灸时结识的好友。别的女学员不是去应景儿,就是胆子小不敢扎。只有喜鹊和文景既认真又胆大。两人常常你在我肩上扎,我在你腕上练。有的学员银针刚穿透表皮,就缩了脖颈喊胀,谎称有了针感。文景和喜鹊决不这样,没有“酸麻重胀”的感觉,绝不对朋友谎报针情。两人咬着牙,谁也不耍奸、不露怯。因为脾性相投,就成了要好朋友。后来,喜鹊的姐姐做了公革委任的儿媳妇,喜鹊也就当上公卫生院的护士了。由于行道不同,文景和喜鹊的来往渐渐就少了。
“这一可真真沾了喜鹊的光了!”文景一高兴随手探了路旁的垂柳,掐下一段,一边走一边抽打垂在头顶的树梢。她披在肩头的花格子头巾在她掐柳条时就滑了下去,她都浑然不觉。
这一喜鹊一见文景,就来了灵感,心想该把这最好的机遇送给最好的朋友。不料还没等她开口,文景却苦着脸儿说她有了异常情况,想做个妇科检查。喜鹊将笑容晾在脸上,当即就捺住身上的白大褂,捶胸顿足,骂她道:“好你个苦人儿,咋这样命赖呢!”倒是文景不解其意,没好气呛白她道:“你应该安慰我才对嘛。吃五谷的谁不生病?”当检查罢,屏声敛息的两个姑娘从妇产科退出后,还没有离开“肃静”,两人憋不住满心喜悦,就又打又闹搂抱在了一起。抛珠洒玉,又哭又笑,相拥着到护士室。
“咳,我姐姐一心想把我弄到县里去。得了这信儿还把我臭骂一顿:说你别急别急,可你恨不得一蹦两蹦就跳出农门。瞧瞧好机会来了,你却被拴到病人的床头上了。”喜鹊这女孩对朋友一点儿也不藏私,肚里不存什么西瓜芝麻,总是敞了口子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后来得知那苛刻的三条,也就不后悔了。”
喜鹊嗓音嘹亮,脸盘儿周正,可是身材却短小,穿了厚底子鞋才一米五零。最小号的护士服都架不住,快包住脚后跟了。走路也压不稳步,就如喜鹊在枝头跳。上舞台演戏,除了当孩子没有戏路。
“你说我行么?”文景当时还有点儿不自信。
“啊呀呀,他们打着灯笼能找下你这么适的人物?”喜鹊朝室内环顾一周,看到墙角的磅秤,急忙把文景推上去,一边给她量身高、称体重,一边惊呼,“你瞧瞧,一米六二的个子,正适;哎,怎么这样轻呢?才四十五公斤。蹦跳起来倒轻便!”
“我原来就担心个子。”文景说,“上初中时量过一,一米五九。后来了村里,就只在打谷场称过体重。因为体重没长,以为个子也没长呢。”
喜鹊卷卷衣袖,拉开抽屉,翻出一份体检表,不假思就替文景填了起来。一边填一边还念念有辞:“年龄:2,按实岁;身高:62厘米;体重45千克;血压等你下来了再查。”在另外的好几项栏目里她都龙飞凤舞地写了“未见异常”。最后嘱咐文景道:“你先拿这草表去,这也是格凭证哩。让吴庄革委会推荐到公后,我再帮你。”
陆文景一边走一边摸一摸衣袋,那张草表和来自春玲家的五块钱还在。那表是白报纸质地,比她们装订作业本用的有光纸厚实得多呢。每想起没花一分钱弄来许多“未见异常”,就想笑。这可是生平第一次走“后门”了。本来是为“异常”而来,家时倒收获了这许多“未见异常”,怎能叫人不大快心怀呢?
离吴庄大约有一华里路的时候,就不断望见熟识的身影在村路上晃动了。在后半响的日头的斜光下,有一个手拖哨棒的基干民兵从一块玉茭地里扬长出来,望望村路两边,压低嗓音朝地内呐喊:“快!没人。”文景正在树丛后摘一朵黄花,心内一惊便蹲着没动。她认为这是巡田人为巡田人打掩护,就一闪身躲进路边的地里。本地有句谚语:“巡田的不偷,五谷不收”。想想吴长红的部下都这样,他也干净不到那里。可他偏偏会追赶爹。有心站出来截住他们,又怕果真有长红,眼对眼、面对面臊了他。文景压着砰砰的心跳和满肚的不平,屏声敛息,看他们到底干什么勾当。果然,应声从地里滚出个柴草垛来。那垛柴草足足有半间房高大,再看背柴人的身子差不多全嵌到了柴草里。文景只能望见柴草下一双蠕动的大脚,辨不清是谁。她从那庞大的柴草垛上估计,里面夹带的玉茭少说也不下三十个。可是,没走两步,这蠕动的柴草垛又折了来,对那巡田人道:“趁长红不在,我还来一!”文景这才听出是红梅花的爹赵锁贵。只见那民兵前后张望,呛白他道:“连这我都没看见,和我罗嗦作甚?”这后生显然是看在红梅花的情分上了,她那罗哩罗嗦的小个子爹断不会有这面子的。
“你瞧瞧,人人都躲不过儿女私情!大家就糊弄你一个铁面包公!”陆文景咬着牙在心里骂道。
吴长红这天是干什么去了呢?文景不经意就把那小黄花儿插到了鬓角。她正琢磨该怎样和心上人讲和呢。到县针织厂的事他以前答应过,只要长红支持,他二哥点头,没有办不成的!这一才真正要考验他呢。
那位巡田的基干民兵很快就踅进地里去了。
为了不让红梅花的爹紧张,文景只好放慢了脚步。手里那柳树枝条还没扔掉,她便一边走一边编起了绿色项圈儿。
“哎,你丢了什么?”春玲的大哥赵春怀突然跳下自行车,并排走到文景的身旁。猛地里吓了文景一跳。当看见那明晃晃的车把上绕着她的花格子头巾时,文景不免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失笑。
赵春怀一手推着车,另一只手将头巾解下来,轻轻地搭到文景肩上。
“嫂子没来?”文景扔掉那柳条圈儿,认认真真把头巾结成个结实的红领巾结。
“哪有嫂子哩。不过是刚刚认识。”赵春怀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吹一吹自行车后座,“我带你走吧。先前看你象有急事似的,这会儿反倒慢慢腾腾,累了?”
文景一听要驮她,下意识地朝路边靠一靠,嫣然一笑道:“不累。不累。谢谢,您前边儿走。”
他这突兀的殷勤让她有点儿慌张。不过,她尽量克制自己,不让那慌张显露出来。
然而,赵春怀并不马上离开。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荡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使文景很不自在。她如虫蚁爬上身一般,一会儿揪揪衣襟,一会儿拢拢头发。当她的指尖触及鬓角的黄花时,她突然明白他那微笑的含意了。哎呀呀,这算什么呢?真叫人羞死了!文景把花摘下来,摔在路边。脸呼一下红到了脖根儿。跟前再没有旁人,没法儿撒谎,只能默认自己的臭美了。她突然垂了头,一言不发。嘟了嘴,暗暗生起自己的气来了。
其实,赵春怀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觉得身边有文景这样的女孩,就象在夏日的傍晚徜徉在郊外的花海中似的。她瞬息万变的表情、爱美的情趣就象花海中飞舞的彩蝶,不能不拽人的视线。她急速走路的时候,周身洋溢着美丽的成年女子的气质,可是她生动的面容中却不时地流露出儿时的稚气。比如刚才她一嘟嘴,就显出了十三、四时的憨态,而且,从她眼中充溢的泪光中甚至能辨别出她八岁时的委屈哩。
“您前边走。我没事儿。”文景再一次催他。她感觉他走在自己身边很是别扭。她想:如果换了一个农村的毛头小伙子,她就不客气了。可是,他偏偏又带点儿城里人的礼貌和斯文,倒让她无计可施了。
“你没事儿我也没事儿。”赵春怀笑道,“不瞒你说,我今天是去相亲的。你碰上我们时,正是她送我出来。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撞了你。”
“这一页早翻过去了。”文景也宽厚地笑了。
“可是,你不帮我提点儿参考意见么?”赵春怀故意挑起话头儿。他觉得与文景这生动如画的乡村姑娘徜徉在田野的蓝天白云下,可以荡尽刚才与“京壳儿”谈婚论嫁时那股世俗气、铜臭气。
“你们俩?挺般配的。”文景笑道。
“怎么般配?”赵春怀问。
文景本不准备深谈,因为她知道他向她讨意显然是开玩笑。人家堂堂个铁路工人,走南闯北、迎来送往,世路上的人。自己还拿不了意?不过,经不住赵春怀一再追问,又且男婚女嫁在任何时候都是热门话题,于是,文景与赵春怀就爽爽朗朗对答开了。
“首先,都有工资收入,地位相配。”
“其次呢?”
“其次,形象相配。”
“都是宽脸盘?”赵春怀问,声调中似乎有点儿揶揄的味道。表情却显出些沮丧。
“不,不。”文景急忙详细解释道,“个子高低差不多,年龄也相仿。再说,她,她今天打扮有点儿失真,其实本底子挺耐看的。”
“哈哈,你真会说话。”赵春怀突然开怀大笑。他知道文景所谓“打扮失真”是指那售货员粉擦得太厚。
赵春怀从农村到城市,积攒了些人生阅历,没少见过漂亮姑娘。她们中有的长着撩人的睫毛,有的生有工整的鼻梁,有的身段婀娜多姿,也有的气质高雅,可是能将这些美色集于一身的姑娘却少而又少。今天,文景的自然清纯、聪明灵秀,真的让他眼迷心醉。
不过,赵春怀很知趣,在未到村口前,当文景再一次督促他先走时,他道一声再见,飞身上车就蹬走了。倒给陆文景这天的经历留下许多有趣的味。
正文 走出吴庄(八) 银花开过金花开
八
那天,陆文景到家时,已是上灯时分。
她母亲正为洗衣盆里蓝色的裤子和白色的袜子串了色而懊丧,听见街门响,一激灵站起身来。窗口中映现的却是背着书包扛着铁锨的小文德。这老妇人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开始做饭。但心思却不在饭上,去套间挖面转了个圈儿,竟然忘记是干什么去了。陆富堂靠着被垛坐着,蒙松了眼,闷头不语。两只耳朵却张得如受了惊的驴耳朵似的。文景本来在路上就耽搁了时辰,进村时又被长红的好友冀二虎截住了。冀二虎仿佛忘了自己巡田的职责,他放过好几个背柴禾的人,硬把文景拉到村口的小树林中,考问她长红这几天情绪低落、丧魂失魄、东游西荡的,到底为了什么。
“你们整天在一起,你不问他,反来问我!”文景佯作怒态,昂了头道。
“男人噎嗝,肯定是女人给吃了馊饭。”
“你让他动找我,这难保有好果子吃。”文景眨眨眼,计上心来。
“今儿有人瞭见你从这个路口出了村,长红就安排我和他负责这片儿,我思他想在这儿堵你。不巧让他二哥叫去了,商量收罢秋后打井的事”
“好哇,你们居然跟踪我!”文景笑着甩开冀二虎就朝家里跑。因为三队的羊群已穿过这片疏林进村了。薄暮笼罩的村巷里一片咩咩声。她再不敢拖延了。
冀二虎传递的信息又给她年轻的面庞增加一层喜色。这说明吴长红非常在乎她的感情。
文景的父母并没有怪怨女儿耽搁这么久。因为她哗啦一下果断的开门声、轻快的脚步声和银铃一般悦耳的呼唤爹娘声,就如滚滚春潮一般,将深秋向晚的寒意驱逐得荡然无存了。
陆文景从公卫生院带的两则喜讯,简直就是再世华佗开出的驱风良药(家庭再造丸),把这个沉闷死寂的背过气的人家救活了。
娘那泪光充盈的双眼,在灯下熠熠生辉,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爹也突然来了力气,下地帮妻女干起家务来了。尽管这位一家之表现出的不象其他三个家庭成员那样喜形于色,但是当文德从姐姐手中抢过那体检草表,朗声读给爹娘听时,还是瞥了一眼。并且纠正儿子说:“未见异常嘛,未见‘平常’就是有了毛病!”乐得文景捣了文德一拳。
文景的娘一定是听得忘乎所以了。不然,怎么会在灶台前灌满暖壶后,不用软木塞盖那冒着蒸汽的瓶口,随手抓了个锅刷子来盖呢。
“姐,等你赚了钱,给我买个铁皮文具盒。”陆文德一直用着姐姐传给他的小木盒。那自造的木盒子又笨重又占空儿。
“好的。还要什么?”文景把那草表依然放在出远门时穿的黑白格上衣的口袋里。然后再将衣服叠好,放入大躺柜中。
“带红五角星的军帽!”文德不加思就说出他想要的第二样东西。
“还要什么?”
陆文德眨巴眨巴小眼儿,想不出还有什么好东西。神情茫然地望着忙东忙西的姐姐。因为在平常的日子里,姐姐总是嫌他馋嘴、贪玩、好占东西。今天她突然这么大方,恐怕是凭空许愿吧。他觉得连前边那两样都未必能落实呢!
“咯咯咯。可怜你都不会要值钱东西呢!姐给你买双军用暖鞋!”陆文景随脚踢了踢文德脱在地下的破鞋。咯咯咯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她的欢快使屋里的风箱声、母亲的擀面声都与之共鸣,奏起了喜气洋洋的旋律。
“大头靴?”陆文德站在炕沿上一蹦,把娘刚放上来的暖壶也爆了。滚烫的开水冲着明哗哗的壶胆流了一炕一地。
“啊呀!瞧你!跳哒!”文景刚责备了文德两句,却被一向节俭的娘制止了。母亲双手掌,举到印堂,郑重祈愿道:“银花开罢金花开,吉兆指引喜事来。”
母亲的庄严弄得手抓抹布的文景也不敢揩抹了。文景不禁为娘的即兴创作发笑。她暗自琢磨:如果说自己有点儿才怀,也是来之于母亲的遗传呢!
母亲的祈祷驱散短暂的惊慌失措后,一家人又沉浸在光明和幸福的憧憬中了。在此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烦恼、艰难和困苦,全都变得空洞而虚幻、如烟如雾、被浩荡东风吹散了。因为一个硕大美丽的光环,犹如玫瑰般的紫气祥云正沐浴着这四口之家。
然而,当窝头、面汤和咸菜摆上炕桌的时候,当文德呈现出饿狼般的吃喝姿态的时候,一家子就又到现实了。首先是掌勺的母亲向儿子宣布,以后的伙食标准再不能这样高了:上面蒸的是不掺假的净面窝头,下面煮的是净面片汤。穿不穷用不穷,海吃海喝一世穷。他(她)们的爹已经康复,文景的活儿也改成半日制了,该到收敛的时候了。娘希望文德懂得家道的艰难、渡日月的精打细算,吃东西不要奸馋。
“其实,那天也不怪长红。”陆富堂突然若有所思道,“他根本就没看清是我。”
文德正停下筷子聆听娘亲教诲,不明白爹为什么转换了话题。
“第二天,他来赔情,让我和文德把人家撵走了。唉!”娘也面露愧色,附和道,“他手里还提着个面袋子哩。”
父母忧心忡忡的暗示叫文景好笑。还没求人,没权没势的父母底气就不壮了。看来,只要长红能帮她办成这件事,他(她)俩的相爱以至成亲都没有什么阻隔了。
文景故意绷着脸,不接父母的话茬儿。并且也作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谁能诚心帮咱的忙,凭你怎样报答他!”
“那是!”
可怜的父母一唱一和,只差将妥协的话来挑明了。
文景的愁肠结却是装的。她以此突出这件事的棘手,是为了突出吴长红的至关重要。这个不到二十一岁的姑娘自以为成熟了,其实还不谙世事。对这件事的难度,远不如父母估计的充分。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人世的看法,这位阅历浅显的姑娘,不象父母那样,心头总是萦绕着过去的创伤,而是把旧事当成过眼烟云抛诸脑后。文景深信:如果你的爱情和你的追求并没有矛盾,如果它们已融汇成一对恋人的血肉之躯的生命动力,有什么绊脚石踢不开呢?基于这样的认识,累了一天的文景做了一夜美梦,常常咯咯咯笑出了声。
※ ※ ※
事情要顺畅起来,简直象野火掠过收罢秋的田野。柴草还在发愣,秋风倒推波助澜了。火舌瞄准一个方向,咯别咯吱地蓬勃呼叫了。
第二天凌晨,窗户纸刚刚发亮。陆文景一侧身坐起来,就穿衣服,说是吴长红叫门,肯定有急事!陆文景的娘揉揉酸涩的眼睛,老人家前半夜想东想西,一直难以成眠,此时睡意正酣。于是便埋怨闺女是“秤砣坠了心,时时沉重”。她认为象吴长红这样的生性拘泥、自视又挺高的年轻干部,断不会大清早来消除前嫌、帮文景谋事的。
“文景!”
略显压抑的呼叫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再一次穿墙越室飘进来,把陆文景推入似梦非梦的境地。难道那针织厂要人的指标果然下来了?文景跳下地来不及梳妆、顾不得披件厚外衣就风一样刮了出去。
打开街门一看,一个硕长的黑魆魆的身影立在深秋的寒巷中,此时月亮已下去,太阳还没有升起。这孤零零的独影犹如天神突降,使人不敢相信。在这迷蒙的清晨,街巷里只有屋顶和院墙上的白霜依稀可辨。刚从甜梦中醒来的文景,反复眨眨眼睛,才进一步确认这黑影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吴长红将高耸的军大衣领子放了下来,重新整了整衣襟。大衣掀动一股凉风,使文景打了个寒噤。
他(她)们两人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会面震呆了。脑子里一片茫然,谁也泛不上话来。除了时间、地点的突兀、荒唐外,吴长红变化太大了。他眉骨高耸、两颊清瘦,而且胡子拉茬,全不象二十三、四岁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可是,没等文景反应过来,吴长红就把她拽入怀中了。而且,就象怕她突然飞去一样,用他那铁钳般的大手箍得紧紧地。好象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激奋支配了周身神经,什么时间、地点、节制和胆怯,一切都不在顾念之中了。在吴长红箍得很紧的军大衣内,陆文景一阵眩晕,朱唇在热血的冲动下,微微张开,双眼一,就柔软如酣睡的小猫咪了。
吴长红发狠地亲吻着这副诱人的樱唇。
这是深入骨髓的思念、渴盼后的痴迷、着魔和发狂。这是多少天的疏离、敌意、甚至是怨恨酿造出的甜酒。
两人都昏天黑地。在他(她)们的感觉里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对方砰砰跳动的心房。
吴长红张开眼认真端详怀中的恋人,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文景蓬松的秀发、宽阔的额头、妩媚的脸蛋、惺忪的双眸,无一处不让人想亲想吻。这男子汉第一次拥抱心爱异性的血肉之躯,说不出是何等美妙的感觉。十几天来,在带着大地气息的新粮的滋养下,文景的肌肤圆润而光洁,文景的体态柔嫩而温顺,文景的脉搏健康而有力。吴长红觉得世上再没有哪一个女子能与他怀中人相提并论
院内不知是谁的开门声惊动了他(她)俩,文景这才从长红的暖怀中挣脱出来。
“你会扎疔疮么?”吴长红突然急切地说。“我娘的食指上起来个象铁钉一样的黑点儿,火烧火燎地疼。有经验的老人们说这是蛇头疔,套上个现宰杀的猪苦胆,以毒攻毒能挟制住。为这,我昨天还往县屠宰厂跑了一趟,托熟人才讨个猪苦胆。可是根本不管用!昨天晚上疼得一夜都没眼。我突然想起你会扎针,一早就过来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陆文景心头掠过一丝儿不快。
“快去公卫生院看看呀。”文景道。
“我娘怕花钱。死活不去。她要为娶儿媳妇一分一分地积攒呢!”吴长红双目喷火,热辣辣地盯着陆文景。
刚刚那激烈的一幕又到心上了。两个年轻人的相爱是比所有世俗利益更为坚固、更不可抗拒的意志。一层怕羞的薄纱既已揭过,从此时起两个人的视野中都出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陆文景觉得她和长红已由相互吸引过渡到二为一了,彼此都应该想对方所想,急对方所急。
“这,可惜我从前没扎过。”尽管她十分想去,但又不能不实话实说,“我是个半瓶子不满的‘翻书先生’。常见病症,照着书本操作还行。”
“快查查书本给我娘个精神安慰也行!”
陆文景的娘不知什么时候就出来了,拿着件女儿的外衣在院内枣树下徘徊。听到这情景,就硬着头皮走出街门,把外衣披到文景身上,说“娘给你取书和针包去!”
“不恼我了?”吴长红望着文景娘的背影,噘一噘嘴,悄悄儿问。
“你连招呼也不打,对长辈没礼貌!”文景平了脸儿,嘟囔着埋怨道。
“你教教我。说什么能讨得欢心”
“去问你娘好。”倒是文景娘再一次出来,把针具和医书塞给文景时,动跟长红打了声招呼。不过,她的声音僵僵的,赖学生背书似地毫无表情。从始至终没有瞥长红一眼。
敏感的陆文景立即注意到:那医书中夹着厚厚的一叠,她猜一定是那张来自公卫生院的体检草表。
文景会意,便返进街门与母亲道别。她点点头摆摆手,让母亲放心。不经意间,又发现未被窗帘遮严的玻璃缝儿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是文德,一双既新奇又充满希望的眼睛。由此推断,爹也起来了。他老人家一定在愣愣地侧耳倾听呢。
在去吴长红家的路上,街巷中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在享受凌晨一觉呢。只有贴墙立放的秸杆中发出轻微的响动。但陆文景丝毫没有凄清秋凉的感觉。偶而听到蟋蟀与深秋诀别的吟唱,文景只觉得美妙动听,那是为他(她)俩的恋情进入新境界喝彩呢。这时,陆文景早变成一只可人依人的快活小鸟了。因为吴长红象雄鸡张开漂亮的羽翼一样,用军大衣的一扇衣襟把文景包揽到自己的臂弯里。一对情侣一直彼此揽着腰,相依相偎地向前走着。
吴长红肚里的话就象水库里的蓄水,平日不轻易倾泄。一旦要开了闸,那就是滚滚滔滔了。这时,正是开闸时刻。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给文景讲述着这一度时期的繁忙。
林彪垮台后,公办班培训各村骨干,肃清流毒、统一认识。支部派他去学习了一个星期。在这期间,他每天早去晚归。没有耽误夜里去巡查巡田的基干民兵。因为村民们的觉悟似乎有每况愈下的趋势,巡田的民兵们埋怨:只要他们丢个盹儿,就会有一片玉茭地里的棒子变成空壳儿。
“要不老人家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真难啊!”吴长红感叹道。
“民兵的觉悟也高不到哪儿去!说不定他们就是‘内应’哩。”陆文景提醒长红道。她没有把昨天亲眼看到的情形和盘托出,免得长红与那民兵再发生口角。
“对,简直防不胜防!”
“哼,尽亏了不偷的人。”文景忿忿地说。
吴长红没意识到文景的不平和牢骚。接着又对她讲了最近几天的烦心事儿。公包点的干部老李下来了,催着交爱国粮。今年的任务与去年差不多,三个生产小队总共上涨了五多斤。可是,有两个支委煽动上贫协任与他二哥革委任吴长方发生了激烈冲突。非要他二哥去公扳下这五斤不可。他二哥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咱应该“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多交五斤,也不过吴庄人每户少分二斤半、一人少吃一口。但支援国家建设、支援世界革命,不仅体现了咱吴庄人民的爱国思想,也就有了深远的国际意义。不料,这几个村干部小农意识太重,一口咬定说前年上涨了三多,去年上涨了四多,今年跟着就上涨五多斤,照这涨法,什么时候是尽头?几个人拧着脖颈说,他们不稀罕那“国际意义”!五多斤换个没有一两重的纸片片(奖状),能当饭吃?能当汤喝?有一个支委仗着他是三代赤贫,更刺儿头。不争先进,光向落后看。说人家赵庄的干部们的口号是“全村人民同心装,三年变个贫困庄”。人家的算盘才打得铁呢!“不靠河滩不靠坡,单靠国家救济粮”。什么支援世界革命,都支援了懒人奸人了!
吴长红开口闭口说“有个支委”,而不直呼其名,是在体现原则。文景善解人意,也不去深究。
“你说在这路线斗争的关键时刻,我不站在革委的立场、正确的立场,行么?”
“你憔悴多了!”陆文景用自己的纤指摩捏着长红的腰脊,怜惜地说。
她对他们因交爱国粮而发生的矛盾没有表态。如果赵庄真是那样坐等国家救济,可不是吴庄人用自己的血汗供养了懒人、奸人么?她承认自己狭隘、有本位义,思想境界没有长红那么高。只要一想起那搅和了枕头内糟谷的窝头就想呕。一想起父母的凄惨遭遇和衰败的身体状况,就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出吴庄。
“还有秋后打机井的事儿。资金不足,各队却争着抢着要先给自家打!”
听到这里,文景没有应。她低着头瞄准一块绊脚的石子儿,一踢老远。其实是早走了神儿。她在暗暗思忖怎样谈话才能消除长红的烦躁情绪,什么时候把那体检草表拿出来适。她对吴庄这乱糟糟的局面毫无信心。这只能坚定她进城的决心。
恋人的神经是最敏感的,吴长红大约是觉出了文景的机械和冷漠。突然苦笑一声,说:“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害怕斗争、输了胆,也不是乞讨你的同情。只是希望你原谅。”他俯下身来吻一吻文景的鬓角。文景这时才觉出他那又黑又粗的胡茬子扎得人痒痒的又疼又舒服。
“难道我还没原谅你么?”陆文景娇憨地笑一笑,也捧起长红的一只手来,放到自己唇下,还他个长吻。
“这不,我娘又添了个蛇头疔!”
“哼,不为这你还不找我呢!”文景一听又来了气。她把身子一拧,从长红怀中挣脱出来,气嘟嘟地象运动员竞走一般。转眼把长红甩在了背后。
从她那单薄的背影儿和倔倔的双腿看上去,满腹委屈、满腹心事。仿佛随时准备抛下吴长红,掉头家似的。
吴长红就喜欢她这种埋怨的方式,突如其来地耍赖、撒娇。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再一次将她裹入怀中。相爱的两个人走在一起,时间总是飞快,路途总在缩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十字街的井栏前。农闲时节的夏夜,他(她)俩常常在这儿约会。蚊虫鸣响在耳边,艾蒿的香味飘荡在鼻际。如今,吴长红的二哥不断地给他压担子,挤兑得他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了。那么,他(她)们今后的恋爱将以什么方式进行呢?
“瞧陆慧慧的报出得更漂亮了。”吴长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常常用表扬旁人来刺激文景。
文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标题是“狠批林贼小节无害论,各队争交爱国粮”。题下的作者是赵春玲。开首几句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文景微微一笑,心中却为长红只看形式,不管内容感到失望和悲凉。东葫芦拉到西蔓上,西瓜结到枣树上,好在哪里?其中弊病,那抄写人陆慧慧当然是心知肚明,只不过缄口不言罢了。内容尽管牵强,倒是与革委领导的步调贴得很紧。也许,长红欣赏的正是这一点。这就是春玲的聪明和本事了。不能否认,慧慧的粉笔字和排确实突飞猛进了。好长时间了没在一起深谈,也不知她近日怎样。想起当初帮助慧慧的承诺,文景心中又愧愧儿的。
“哎,那天有人说你朝公路上去了。我就假公济私,包揽了那个村口附近一大片儿田禾,可怎么都没等着你!你到底去没?”
这真是天赐良机!再不用估算、掂对和策划了。文景便欣然从腋下取出医书,又小心翼翼地从医书中取出那体检草表,慎重地展开,详详细细地讲了喜鹊对她所说的一切。
当然,她缄口未提过早出现“处女红”的狼狈情形。倒不是故意遮掩和隐瞒,刚与男性有点儿肌肤相亲的体验,对文景来说,即便此刻只有她和心上人,讲那男女隐秘之事都羞于启齿呢。
吴长红捧着那体检草表,一言不发。他的视线虽然一直在表上,面部神情却显然在表外。
细心的文景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他初接到那表时,双眼瞪得很大,目光新奇而惊异,陷入沉思后就上睑下垂、眼皮耷拉了。
“长红!”
“你飞了,我怎么办?”
“小气鬼!”文景亲昵地捅了他一拳,埋怨道,“知道事到临头你就会变卦!你不放心,我走之前咱就完婚!过上二、三年后,你也找个招工指标出来,咱在城里安个家!”
“野心勃勃!”
“唉,不是我野心大!你根本不了解我家的情形!我必须尽长女的责任。我的想望其实一点儿也不大!只要能让爹娘吃饱、供上个中学就行。”
吴长红追撵陆富堂后,给陆家带来的灾病,他从慧慧口中略知一二。文景刚才只讲去卫生院,没提去给父亲买药(吴长红想当然),吴长红就很感激文景给他面子了。此刻,文景再一次略去爹娘的灾病,更使吴长红感动。
“这好说。只要咱们结了婚,吃饭、上学的事我来管!”
“去!去去!”陆文景夺过自己那张草表,一拧身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掉头就往自己家走。这一不是运动员的竞走了,甚至是旋风儿似的小跑。“办不成这件事,狗才与你结婚呢!”
“文景!”
在吴长红口令一般的喊声中,陆文景犹豫不决地停顿下来。但她那极具表现力的身干儿依然呈现出随时准备返的姿态。犹如一名即将跳水的泳者,正在下最后的决心,是往下跳呢,还是后退。
“文景,你听我说。”吴长红再一次张开大衣,把文景揽了来,“我一直盼望着娶你的那天,只想让你满意、幸福。所以我才拼命地干活儿,想改变咱村的落后面貌。如果我这样并不能使你称心如意,那,那就随你的意吧。不过,我确实是小心眼儿。我、我就怕失去你”吴长红不善于抒情,吐露这些肺腑之言十分地艰难,反不如在劳动工地上喊号子那样顺畅。但是,当这些话从他的胸腔发出时,仿佛与心跳的频率相共鸣,有一种变声变调的颤音。
“我若负心就天打雷殛!”文景紧拉着长红的手,将它们贴到自己的胸口。“我只是想改变家庭的贫穷状况,不想死死地活!看看人家春玲家,只不过有两个在外工作的人,出门有自行车,做衣服有缝纫机,看时间有挂钟、手表。我们苦熬苦受一年,因为没钱,连全家人领到的四丈多布票都花不起”说到此,文景突然用一双泪水充盈的哀怨的眼睛盯住吴长红。募地,临出门前窗帘下文德那一双晶亮的小眼睛浮现在脑际,陆文景没等吴长红有什么反应,身子一软,就在他脚边跪了下来,她将头顶住他的脚面,蜷俯成一团。
“看在真心相爱的份儿上,帮帮我吧。长红,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她低声呢喃着,泪水早浸透了吴长红的鞋袜。
“别,别这样!”吴长红忙将文景拥起来,断然对她说,“你去给我娘扎针,我这就去后院找我二哥”。
(待续)
正文 走出吴庄(八续)
(续八)
陆文景来到吴家前院,站在街门口屏息静听。果然从后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知道长红决心替她向他二哥求情了。心中便泛起种活泼泼的感动。一句乡俗俚语突然涌上心头:“老婆汉子,西瓜蔓子”,意思是一根藤上的瓜,血肉相连。事情交到他手上,仿佛传出个接力棒,尽可以放心了。这一轻松,才明白自己正站在婆家门前。看看手里的医书和针包,既紧张又愧疚。紧张的是婆媳初见,该怎样称呼他爹娘才好;陆吴两姓,她都搞不清辈分。愧疚的是婆母正病疼,自己却一门子心思想自己的事情。而且,此时竟硬逼长红离去,近似要挟。这便是自己向来讨厌的世俗女人们的霸道和狭隘了。
“呀,来了。”屋里传来绊倒凳子的声响。显然是吴长红的养父母已经从窗帘缝里瞭见她了。沙沙沙的扫帚摩擦地的声响、摆放凳的声响和长红娘“哎呀,碰了我的手”的埋怨声,正透露了这二老的紧张。既然他(她)们慌乱得手忙脚乱,陆文景便用不着紧张了。
首先出来的是吴长红的爹。老汉手里提出个柴禾筐,显然是已经做熟了早饭。因为他身上带一股浓烈的柴烟味儿。一见文景,那张古铜色的脸就笑成朵风干后的菊花了。他根本没有长者的作派,不等文景开口就一条声儿说:“这么早。这么早。长红这娃,这么早。”既象与文景打招呼,又象自言自语。紧接着,吴长红的娘也迎了出来。老婆婆蓬松着满头苍发,一脸倦容。脖子里套了个用红裤带做成的圆圈儿,上面架着个硬纸片儿,吊着自己的右臂。右手食指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由于脓血的浸渍,那纱布早已黑污不堪,显不出本来面目了。但她却不诉自己的疾患痛苦,一见文景就责备自己道:“大秋天的,没福倒运,得病也不瞅个时候!自己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害得娃们为我着急”老人家见了文景,眼里便放出欣慰的光芒,上上下下端详着,咧了嘴笑。只有那染疾的手指及手掌偶或一抖,表明她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长红呢?”长红的爹把柴筐放到南房檐底,瞥了眼街门,问。文景说:“去后院有点儿事。”两位老人便不再深问。
这是一对实实在在、不讲浮情的老人。
陆文景随长红的娘进了屋,问讯了她的病况,便把医书翻开,凑到屋顶的电灯下看。因为长者不讲浮情,小辈人便也省了许多客套。屋内光线很暗。那十五瓦的电灯泡所发出的光,与柴烟、蒸汽混,雾蒙蒙一片。文景干脆脱了鞋,上炕摘掉玻璃窗上的窗帘;再找块抹布擦掉玻璃上的水渍污垢,拉灭电灯。这样,屋内反倒亮堂了许多。长红娘见文景自家人似的,喜不自禁。嘴里不住地抱怨:“我说该先收拾家,他要先做饭。你看看,失慌邋遢!这失慌邋遢!”
与实在人相处,自己心里便安稳。来到长红家,尽管土门土户,土炕土灶,却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说不上是亲切还是刺激,那安心和踏实恰似喜鹊归巢般天长地久。文景便坐到窗前静下心来翻书。
她带的两本书,一本是《农村实用医疗手册》,一本是《针灸临床取穴图解》。前者说是“实用”,其实虚夸得很、肤浅得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铺得面儿广,哪科都是水过地皮不湿。而且尽是语录、花架子!陆文景只得翻看“文革”前出的后一本书。
吴长红的娘就坐在她面前,全神贯注地看她翻书。目光殷切,大气儿不敢出。
老人对文景的信任和期待,让她原本的负疚再深一层。尤其是她那病手的不能自控的颤动,仿佛在撩拨文景忐忑的心。第二本书亦翻遍了,两本书上都没出现“蛇头疔”这三个字。更别说怎样治疗了。怎么办呢?陆文景周身一热,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
“针火不伤人,扎一扎总没坏处。”长红娘在念叨。农村缺医少药,老辈人是十分迷信针灸的。
募地,陆文景在梅花针所能治疗的常见病一章中发现了“丹毒”二字。她想:蛇头疔归于丹毒一类科学不科学呢?
“不怕,扎吧。”长红娘仿佛看出了文景的犹豫。她大约是实在忍不住了,嘴里发出一声“嗤”,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梅花针,只能就近取穴了。文景想起虎口的谷穴位有止痛、退热和消炎的作用,便毅然决定扎谷。
吴长红的爹先还笨手笨脚地揩锅台抹柜子,见文景抽出根一寸半的针来,用酒精棉球插擦得明晃晃的,竟借口说出去借东西躲开了。长红娘便讪笑着说老汉怕针。文景便暗自好笑,私下里把他的爹与她的爹相比:一个比一个胆小。两位准亲家翁的相似既叫她无奈,又叫她亲切。
“有感觉么?”这位婆婆倒皮实得很,银针进去一寸了,她仍不吭不哈。
“嗯。进去了。”
“胀么?麻么?”
文景见她摇了摇头,便将一寸五的银针都捻转进去。干脆来个强刺激,此法叫“谷透后溪。”
“嗯,不疼了。”长红娘眼盯着她的病指,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你说什么?”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原来这老人只顾了病指的疼与不疼,并没有认真体会那针感的强弱。或许是那病痛早已征服了她的神经,使她的感觉麻木了。
“真的不疼了?”文景问。她不相信会这样神效。
“真的!我还会哄你么?”
为了巩固疗效,文景又提插捻转一番。
“啊呀,这一麻到手梢了。胀,胀到胳膊肘了。”
文景告诉老人这便是针感。于是,她决定留针半个钟头,让老人闭目养神,体会针感与病魔的斗争。
这期间,街门口有响动。陆文景一激灵以为是吴长红来了。从窗口望去,却是吴长红的爹。这老汉蹑手蹑脚进来,瞥见那针还在老伴儿虎口上长着,便别转头不敢看。径自从碗橱里取了碗筷,挟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饼子,一颗鸡蛋,放在文景面前。说:“一样的饭,你先吃。”
长红的娘一直闭着眼,认真体会针感。不知她怎么竟能猜出老汉的疏漏,补充道:“快去菜缸里夹些菜来。再给娃晾碗米汤!”
“大伯吃!”文景这才脱口叫了声大伯。
“他还要去自留地看看。你管你吃!”
长红爹果然又拿了镰刀、麻绳下地去了。这时,初升的太阳斜斜地照到窗上,屋子里开始大亮起来了。
“你先吃。一样的饭。”
长红娘察觉没有响动,终于睁开眼望了望文景。再一次督促她吃饭。陆文景在吴长红的军用被褥下发现了一个红皮笔记本儿,正在好奇地翻看呢。文景嘴里“嗯嗯”地应承着,并不动手。她猜:那两个白面饼子一定是长红去县城给他娘找猪苦胆时,用粮票买的。怪不得长红爹要先做饭呢,为文景吃这两个金贵的饼子,说不定这二老事先就设计好半天呢。她分明瞭见那蒸笼里尽是窝头、菜团,哪儿是“一样的饭”?老实人撒谎总是要漏馅儿。她可不忍心吃老人的病号饭。
“吃,吃啊!”长红娘竟然架着一条胳膊,吃力地想往地下挪动。
“小心,看针弯了!”文景忙把她安顿好,说“我吃!”,望望柜上的马蹄表,还有十分钟才能起针。为了不拂二老大清早为她准备早餐的盛情,她决定吃一个饼子,喝一碗汤。一来稳一稳老人的眷念之心,二来也表示自己并不见外。她一边用餐,一边翻看长红的笔记本。不时望一望街门口,也不知长红与他二哥谈得怎样,自己的事情到底是牵肠挂肚。
“大娘,感觉怎样?”
“胀。胀到大胳膊上去了。”老妇人虽然闭着眼,但多皱的脸上笑意丛生。
“再过五分钟就起针。”
“不急,你吃!”
陆文景希望从长红的笔记本里发现些什么,可是没有。除了某月某日到哪儿开会、会议内容是什么、要传达到什么范围;就是某月某日在哪儿垦荒、在哪儿修坝、工程进度、遗留问题等。
正看得乏味,突然发现一首小诗:
红旗猎猎飘,
军号嘟嘟响。
雄文千般好,
美景万年长。
这诗让文景眼睛一亮,嘴里的白面饼子便是般的滋味了。越嚼越甜,越嚼越香。说不定这顿饭还是长红的意呢。爱情的滋味一旦溢出,便是千般的芬芳,万般的美妙。长红的家、长红的爹娘,给文景的印象是朴实、简约、安静。就连这土门土户、粗瓷旧碗也充满诗情画意了。比如这笔记本,倘若满篇都是浓词艳句,也就没趣没味了。满本子都是革命工作大环节,突然藏了这么一首小诗,这就是长红思想的点睛之笔、长红式的爱情模式了。那长和红两个字对角儿连起来,是什么深意呢?“文景千般好”五个字加重加粗,这就是她在长红心头的份量了。
陆文景激情澎湃,才思涌动,不能自制,便在长红的笔记本里也赋诗一首:
红豆生庄南,
绿纹绕扶疏。
劝君勤采摘,
长影手牵手。
她本来也要在几个字下加着重号的,听见街门响动,吃了一惊。抬头看那马蹄表,早过了起针的时刻了。便了那红皮笔记本儿,依然塞到铺盖卷儿下。急忙给患者起针。
※ ※ ※
听见街门口有脚步声,陆文景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自己的针具。扒到窗口一望,果然是吴长红。陆文景对婆婆说声“我得空儿就来看您”,忘乎所以地迎了出去。等那婆婆架着一条胳膊追出来时,两个年轻人已经相拥到街门口,嘀嘀咕咕说开知心话了。
“管用么?娘。”吴长红见他娘知趣地退了去,便冲着他娘的侧影儿问。
“管用。不疼了。除根儿了。”老人笑着,且说且退。两个年轻人当着她的面手拉着手,那种无所顾忌的相亲相爱,既让她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呢。
“反正眼下是不疼了。”文景望着老人的背影儿,低声儿道。“也许真是心理作用。”
“刚刚从天上降下位会治病的仙姑,就要远走高飞了。”
“你二哥答应了?”陆文景惊喜地问。她正是不愿意在老人面前谈论她想去县城的事,才把长红拉到街门口的。
“你二哥怎么说?”
“咳,我过去我二哥还没起床呢。敲了半天门,是我那边的”说到此他有些磕巴。吴长红是过继给他伯父母的养子,叫亲生父母该称呼叔叔、婶子的。但因为那边儿的婶子刁,一背过?a href='/qitaleibie/situ/' target='_blank'>司徒趟星啄铮獬ず齑有【臀獠愎叵刀狡龋餍允裁炊疾唤小?o:p>
“你婶子给开的门?”陆文景接了他的话茬儿问。
“对。”吴长红艰涩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皱起了眉头。象是为这件事发愁、感到棘手的样子。但是,他的嘴唇和眼角儿却隐含着一种按不住的新奇和笑意。
“那,你怎么对你二哥说?”从他这古怪的表情上,陆文景实在不能推断事情的成败。
“我那边的叔叔婶婶住西房,我二哥住正房。我进了院好一阵儿,正房里都空寂寂的没动静。我在正房檐底等了半天呢!”
“卖关子!”陆文景挣脱吴长红攥她的手,娇嗔道,“不要过程。说最关键的!”
“还是我那婶子给递了话儿。她低声敛气地问:‘长红找你哩。长方,你醒了么?’我二哥嫌我这么早就打扰他,很恼火呢!他说:‘甚当紧的?擂门打窗!上午谈!’”
吴长红这样一说,陆文景的脸色就黄了。一颗心悬到喉咙口,再也娇憨不起来了。
“我铁了心不走。我婶子让我进西屋去等,我不去。就对着那正房问:‘县针织厂招文艺骨干哩,咱公有三个指标,你知道这事么?’”
“‘隐约听说过。’我二哥喉咙里擒口痰,懒洋洋地在屋内说。”
“‘能给咱村分个名额么?’我继续问。听得屋里窸窸窣窣,半天没有声儿。我二哥突然大咳一声,吐一口痰。听得有门转子吱呀一声的响动,我就纳罕,我二哥今天这行动怎么不干不脆的?不自禁扒到纸窗的小豁口朝里一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没心情猜!”文景嘟了小嘴儿说。一种空落无依的感觉象灰色的斗篷包裹了她,陆文景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女人的背影!”吴长红压低声儿说。他双眼里含着诡秘的快意,仿佛揭穿一个大阴谋似的。
“天啊,这事一准办不成了。”陆文景的眼眶里却溢出一颗晶亮的泪珠。这件事,她本来是不想让吴庄的任何女娃知道的。因为一旦有姑娘们传小话儿,总会炒得沸沸扬扬。一人生妒意,万人就响应,总会坏事的。
“你猜是谁?”
“谁?”这个人是谁倒至关重要。
“看衣服象陆慧慧。”
“啊?”陆文景张了水汪汪的大眼,严肃地盯着吴长红的双眸。似乎要洞穿秋水,明察他是否说谎。此时,她的樱桃小嘴儿也张成个特写镜头:圆圆的“”。
“后来我二哥就把门大打开,让我进去说话。我二哥坦然地点了支烟,大约是想冲一冲男女人混的气味儿。我虽然没敢左顾右盼,可也瞅见里间屋上的门环儿在晃动。显然那女子躲藏到里间屋了。”
“你二哥到底答没答应要一个名额呢?”
“答应了。”吴长红兴冲冲应道。“起先,一发现我二哥有生活作风问题,震得我木愣愣的。他那威信在我心目中顿时就化解掉一半儿。可一想到咱俩,火气就没了。”吴长红俯身吻一吻文景的额头,“咱不也这样亲热么?他一个残疾人,不容易呢!”
“那你提没提给我要名额呢?”
“当然提了。我二哥沉思一番,还说:‘咱吴庄怕也只有那闺女够资格儿。’然后还拍拍我的肩说:‘二哥知道你们俩好。这几年你没少替二哥卖力,过几年再有了招工指标,二哥也放你一马!’”
“真的?”陆文景一高兴又破涕为笑了。她一颠脚后跟,伸着白皙的长脖颈,在长红的腮边亲了一口。“实在低估你了。真能干。”
文景这么一夸赞,吴长红倒不好意思了。
“那草表呢?”陆文景情不自禁又拉起了长红的手。
“留到我二哥那里了。我二哥嘱咐说:‘你俩凡事要积极动些,与党支部、革委会保持一致,与党的方针政策保持一致,就象大寨的陈永贵、郭凤莲似的,即便提拔到省里、中央,谁敢说个不字?’”
“是啊,咱有出色的表现,人家才好替咱说话呢。”陆文景心悦诚服地说。想到吴长红刚才那怪异的表情,陆文景就想笑。他还以为他二哥是神仙圣人,不食人间烟火呢!
两个人的话题这才转到他二哥屋内那女娃。吴长红说是陆慧慧,文景说不可能。可是吴长红又说他分明看见那女的穿着慧慧从前常穿的白底子碎花衣服。两人还在争论,巷口出现了吴长红的爹。老人背着一背带棒子的秸杆来了。两个年轻人恍然意识到已到了出工的时刻,于是各自脑袋里都揣着那悬而未决的谜团,匆匆忙忙分了手。
正文 走出吴庄(九)神到意到
九
这天下午,陆文景就脱掉上场时穿的打了补丁的蓝大褂,把自己关在里间屋,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清洗了一番。她要用崭新的面貌、杰出的表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缭绕的白色蒸汽遮盖了她的面庞时,她读过的小说中的人公不懈追求、最终如愿以偿的意境,就不请自到了。她一边哼着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插曲,一边麻利地清洗着自己。她的全部心身都随着青春的旋律而起伏荡漾。从屋外射进的太阳光仿佛也受到了感动,将那七彩的波光与蒸汽的波光融汇一体,变成笼罩陆文景的紫气祥云了。
有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分之的努力去争取。她要把鼓励好友陆慧慧的话使用到自己身上了。她原以为吴长红扎根农村的决心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不料当他说到他二哥也要放他一马时,那目光一阵儿比一阵儿明澈,简直是熠熠生辉呢。是她的鼓动起了作用呢?还是他已厌倦了农村这乱七八糟的事务呢?也还是他原本就想出去,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觉得希望渺茫没有自信呢?
去掉了一身的泥土,也就去掉了过去的晦气。陆文景再不想东想西。她穿上那身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洗得发白的学生蓝裤子,对着镜子把头发也收拾得光光鲜鲜,决定到文化室去排练节目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总是浮现出县针织厂的负责人下各乡文化室明察暗访的情景。这一意念让她有点儿紧张。所以对自身的装束打扮再不敢有丝毫疏漏了。陆文景结了那条常被她用作道具的花格子头巾出门时,还返来再照一照镜子。直到确认镜子中那窈窕淑女透过青春律动、英姿焕发的外形,呈现出朴素大方、聪颖敏锐和能歌善舞的风韵,她才活蹦乱跳出了门。
一进生产队大院的西门儿,就望见东边的文化室门前围着一圈儿姑娘。她们有的拿着一截儿柳树枝条,有的捧着个剥掉颗粒的向日葵盘,叽叽喳喳在讨论什么。她知道那柳树枝条是跳“骏马奔驰在草原”时,当马鞭用的;那葵盘是跳“员都是向阳花”时当向阳花用的。春玲、慧慧、红梅花都在其中。
“为什么锣鼓没响呢?”陆文景想。她为自己一出场就迟到有点儿懊丧。
及至走到跟前,才听出是大家在操练红梅花。教她跳舞时怎样排除不自然的神情:这个说千万不要用牙齿咬下嘴唇,那个说脑袋和身子要根据剧情保持协调平衡。说得红梅花云山雾罩,咧了嘴傻笑,不知该怎样抬手动脚才是。
“把你捎带你娘红腰子上工地的本事拿出来啊。”春玲在讥讽红梅花的邋遢,没一点儿悟性。
逗得姑娘们轰然大笑。
文景觉得她们都没说到根本,这时就插话道:“演节目的关键是神到意到,而不是姿势到了位,心里却不自信:总在琢磨自己这样比划对不对,观众是不是认可。要忘掉自己,进入角色。”
姑娘们这才发现是文景到了,都围拢来欢迎。她们七嘴八舌说正排演“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义”这句语录歌的动作呢。可是,遇到了难题。这前一句的“核心力量”和“中国共产党”,可以捧起双手来贴紧心窝,反复几次;后一句的“理论基础”和“马克思列宁义”就不好比划了。
“这是谁的意?”文景问。
“我呀。”春玲说。“我们还没有排过一首语录歌呢!”
一听是春玲的点子,文景心中就生厌。今儿早上与长红分手后,文景怕迟到,直接就去了大场。她发现慧慧早就出工了。她私下里琢磨:显然是长红看花眼了,不然,刚刚还在任的里间屋,怎么马上会变到这里呢?而且,当文景故意用言语挑逗,问慧慧昨夜休息得怎样、做了什么好梦时,慧慧竟以为是引逗她谈赵春树呢。那神情兴兴头头的,一五一十告诉她部队上怎样派人来考察,革委会怎样给出了最好的证明,就差上级审批一个环节了。而且她还把嘴贴到文景耳边,说她入党的事也大有希望了。丝毫没有掩饰什么龌龊行为的痕迹。她们的活儿是翻高粱秸杆,从中找漏掉的高粱穗子。一个妇女不小心将慧慧脚下掏空了,慧慧从高粱垛上滚了下来。文景去扶她时,从她被掀起的衣襟下发现她的旧罩衫里正穿着春玲常穿的外衣。文景心里便明镜一般了。心想:怪不得慧慧这几天疏远自己呢,原来中了春玲的圈套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文景一边拉她起来,一边笑道:“怎么里面还套着小姑子的衣服呢?”慧慧脸儿一红,便急忙解释:“她喜欢我那件白底子碎花的衣服,我们便倒换着穿。图个新鲜。可是,我干活儿不会惜护身子,怕弄脏了,就套在了里边。”鬼就鬼在下午出现在文化室时,两人的衣服又各归其身了。想到春玲这伎俩,文景既恶心又胆寒。“千万别招惹她”,出于自卫的本能,文景决定配春玲,把这首语录歌的舞蹈动作编得好好儿的。
“咱们这样,”春玲见文景不置可否,便把身子一拧,给了她个后背。然后招呼其他女娃们说,“咱用硬纸片做上七个同样大小的方,在上面写上马、克、思、列、宁、、义,你们看怎样?”
“好。这意妙。”慧慧和红梅花首先拍手叫好。红梅花还做张做势,举着那葵盘做了个垫步的动作。她喜欢手里有道具,这样动作就简单了许多。
然而,有几个姑娘却看着红梅花掩了鼻子偷笑,她们认为那动作笨极了。这几个不约而同又将视线转向了文景。
“春玲的想法倒给我个新思路。”文景笑道,“咱革委会办公室不是有那么多马、恩、列、斯和毛席的像么?咱选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席的四张,贴在春玲说的硬纸上。配上四个敲手鼓的装扮成新疆人;再配上四个拿‘竹嚓’的,装扮成苗族人;体现全国各族人民衷心拥护毛席的精神。一共十二个人也就够个阵容了吧?春玲你看怎样?”
“行。我原来也考虑到七个人举纸儿用人太多。咱的舞台太小。”春玲一改原先的僵硬态度,很爽快地表示同意。她又拍拍手让大家安静,问还有什么意见。
“手鼓咱有。可是文景说的竹竿上有铁环的那种竹嚓在哪里呢?”慧慧考虑问题总是很细心很周全。
姑娘们又嘁嘁嚓嚓议论起来。往常她们到公去汇演,见过那种道具。那是象短笛那么长的一截竹竿儿。与笛子不同的是上面有两排大孔眼儿,眼里穿了圆铁环。这样,舞者只要举着竹竿的一端一晃,就发出铁环击打竹竿的声音。嚓,嚓,嚓嚓嚓。那舞者每这样响几下,还要把肩膀前后地耸耸。声形相配,既神气,又爽耳。姑娘们知道革委会钱紧,肯定不支持她们去县城购买。于是便又吵成了一锅粥。
“咱们自己动手,造它四个呀。”陆文景成竹在胸,大声地说,“咱库房那么多旗杆,七长八短的。咱一会儿就让吴顺子开了库房,选上四根最长的,借把锯子,锯它一截。”她边说边比划。“然后带家去,做饭时烧红铁筷子,嗤一声、嗤一声烫它几个眼儿。再找些铁丝,切成一般儿长短,穿进眼儿去,用钳子弯成圆环儿。嚓嚓,嚓嚓嚓!不就是个竹嚓?”
这样制作“竹嚓”的诀窍,确实是大家闻所未闻的,但听起来又确实可行。于是,众人又嬉笑着你一拳我一拳地推打文景,都夸她鬼精灵,创造性强。
再没有什么分歧,姑娘们便排练开了。文景突然想到敲手鼓的该配四位男演员。就好奇地问:“今天怎么没有锣鼓,不见男男?”
春玲说:“那头要开支委扩大会议,嫌男家伙们来了吵呢。罚他们上场劳动。”所谓“那头”是指西头的革委办公室。
于是,她们便放下柳条和葵盘,推选出四个手脚不太灵便的代替男演员,先归整队形,再研究出场、亮相,以及亮相后的动作。很快就热情洋溢地排练起来了。这些正处于妙龄年华、精力充沛的姑娘们,一旦燃起青春的烈焰,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看从生产队的西门儿进来一个个神情庄重的支委,她们都熟视无睹。因为她们全部身心正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一会儿,各人身上都热烘烘的了。汗水在鬓角流淌,全都浑然不觉。那语录歌仿佛是圣歌,和她们升腾的灵魂连在一起了。年轻人无一不怀着某种情感、某种追求、某种希冀或某种梦幻。尽管希望渺茫,甚至会化为泡影。但只要朝圣的激情喧啸动荡,思想便超越世俗了。谁还想“尽管”后面的内容呢?陆文景、陆慧慧与大家一样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你们小声儿些吧!”直到她们影响了西边的支委扩大会议,吴长方派吴顺子过来制止她们,她们才收敛了些。
“还是研究交公粮的事儿?”春玲俯身到吴顺子耳边,小声儿探问。
“嗯。斗争激烈得很。”吴顺子一脸的严肃与凝重。
陆文景没听清他(她)们在咬什么耳朵,跑过来也截住吴顺子。希望会后能开开保管室的门,找四根长竹竿儿,她比划说她们排练语录歌需要自制道具。吴顺子点点头便匆匆离去了。
这时,一位父亲曾做过木工的姑娘便自告奋勇,说她这就去找把锯子来。
于是,她们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个别动作再三三两两切磋切磋。红梅花见春玲又整衣襟又打土,才发现她们每个人的裤脚和鞋袜上都荡满了浮尘。“比较起来,还数春玲干净呢。”红梅花讨好地说。原来她们在文化室门前的硬土地上排练,不知不觉就狂舞到戏台侧的浮土中去了。一经红梅花提醒,这群姑娘们又相互拍打开了。尘埃浮动,引发了好一阵咳嗽。那取来锯子的姑娘说:“一群模糊不清的身影在互相抽打,乌烟瘴气的。又是接二连三的咳嗽,从远处望去,还以为你们中了魔呢!”一会儿,还了原形的姑娘们又耸着鼻子,深深地吸纳着新鲜空气。人就是这样好笑,两三个钟头之内,就会疯狂到变形。
突然,春玲望着革委办公室那边说:“听听,打起来了。”
果然,西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接着,从革委办公室冲出个汉子来。这汉子的形体和踉蹌的脚步无不带着急促和愤怒。嘴里骂骂咧咧,道;“毬,世界革命!世界革命!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
显然是与吴庄革委任的意见不,罢会而去。他前脚刚迈出大队的门槛儿,吴顺子的爷爷恰巧与他打一照面。老爷子一趔趄,几乎被撞倒。等过神来,便用拐杖捣着地说:“瞎了?”那汉子连头也没抬,大声摔给他个“疯了”,向门左一拐便走出了姑娘们的视线。仿佛这愤怒是接力棒似的,吴顺子的爷爷毫不迟疑便接过来了。“呸!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服务你娘那脚!”这老人肚里也象塞了炸药,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如同冒烟的导火。拐杖哒哒地撞击着路面,渲染着胸中的憤懣。两只老迈的大脚急速地朝着革委办公室挪动,少牙没口的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细听那内容倒好象与撞他的人失去了联系,仿佛是受了家人的侮辱来上访告状的。
“看看去!”红梅花双眼亮晶晶地扑闪出好奇,鼓动大家去。众人面面相觑。都有凑热闹的意思,可谁也不肯带这个头。只是竖了耳朵听。
春玲到底胆子壮些,踮了脚率先朝革委办公室方向走。于是,文景便一挥手做了个“跟着上”的动作。姑娘们便敛了笑容,绘形绘影,如同电影里去端日本鬼子炮楼的武工队员,蹑手蹑脚前进。簇拥到革委办公室旁保管室檐底,屏息静听。也有那胆子大的,还动不动闪过身子来,朝办公室窗口张望。支委们个个脸都象天罡地煞似的,室内气氛很是紧张。
“‘理’字旁边有‘王’哩。咱吴庄就是你长方为王。我来找长方个理。”吴老爷子看看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在开会,人们一个个拧眉肃脸的。尽量把先前的火气压了压。他老眼昏花,还没认清哪个是吴长方,就被屋里的旱烟味儿熏得咳嗽起来。
吴长方没言语。只把那凌利的目光朝通讯员吴顺子扫了一扫。
“爷爷,这是最最重要的支委扩大会。”吴顺子忙起身往外推撵他爷爷。“你影响人家开会哩。”
吴老爷子却倔强地不出去,举起拐杖就要打孙子。嘴里还絮絮叨叨说:“党的会就是人民的会。人民是新中国的人,人没有避的理。”
急得吴顺子红头涨脸的,只得朝大家解释说:“他老翻了,这几天在家里也胡搅蛮缠的。”
“什么?你敢说我不是人民?抗战时我支过前,土改时我斗过地,入时我又带头把分到的牲口土地归了公,你小子敢说我不是人民?”
听到此,革委任吴长方的脸色和暖了许多。他环视众人一周,说:“我们先听听吴老伯说些什么。”
吴顺子的爷爷这才认出哪一个是吴长方,忙把身子往任跟前蹭一蹭。说:“我想问问什么是四旧?”
“旧文化、旧风俗、旧道德和旧习惯。”吴长方为了掩饰左臂的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右手抄进去。这时一激动,便抽出手作话筒,大声对吴老爷子说。
“那,过生日算不算四旧?”
吴老爷子这一问题倒把大家问住了。吴长方一时也懵了。有些干部的情绪也渐渐从原来那紧张的会议氛围中解脱出来,都希奇这老爷子没来由,问这问题干什么。
“您老问这做什么?”吴长方原以为他进来闹事与他们的会议内容有直接关系,一听话题扯得很远,态度反倒更和善了。
“我今年八十有一了。”老汉抖抖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张开虎口比划了一下。“从六零年三年困难开始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了。十三、四年了。八十一岁是个坎儿。今年我想过个生日。”说到此,吴老爷子又咳嗽一番,半天才换上气来。“我对儿媳妇说,儿媳妇当了耳旁风。眼看日子近了,我又提醒她。她说过生日是‘四旧’,怕挨批斗哩。”
听到此,干部们都望着吴顺子笑。挨着吴顺子近的就打趣他:“你娘真是布尔什维克。”
人们便觉得这话题既轻松,又好玩儿,就戏逗那老爷子:“儿媳妇不给过,就向儿子告状!”
“向儿子告状?快别提那儿子了!媳妇养的!”一提儿子,老爷子越来气,满脸的老年斑抖动着,唾沫都喷到胡子上了。“他不说不给我过,反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你们小时候,爹和你那死去的娘给你们过生日,是糕粘粘、面拴栓、莜面窝窝肉憨憨”
听到这里,室外的红梅花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扭后头来对没听清的人说“吴顺子的爷爷八十一了,还想莜面窝窝肉憨憨哩。”逗得春玲、文景和慧慧们也憋不住笑出了声。声音传到屋内,有人便打开了门。猛可里,一群唇红齿白的大闺女笑盈盈地展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姑娘们还没来得及作出该逃还是该继续看热闹的选择,吴长方就双眼一亮,笑着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改日再议。”
这等于解除了禁令,一伙女娃们乘势便拥进办公室。春玲挤到吴顺子爷爷面前,一本正经问:“那你那生日到底是吃糕了、吃面了、还是吃莜面窝窝了?”
未从会议中走出来的干部,依然是心事重重。吴长红坐在那里就一言不发。但大部分干部已转换了角色,有的惦记着家里的活儿,悄没声儿离开了。有的便跟着春玲起哄,接着她的话茬儿问:“还是吃六六大顺了、十盘十碗了?”
吴顺子的爷爷见干部们着重解决自己的问题,便来了精神,接着刚才的“莜面窝窝”说:“你们年轻,不懂过去过生日的隆重,糕粘粘、面拴拴那是图个长命岁;为了娃娃们欢欢势势、积极向上,还要包饺子、放炮哩。我说,爹知道你如今闹不了那么多花样儿,爹只是想吃饺子,有葱有肉的高粱面蒸饺。你们说我那不孝的生分子说了什么?”
吴顺子知道下文难听,急眉败脸地上来打岔儿。一叠连声说:“老翻了。我爷爷老翻了。和三岁的娃娃一样样儿。”伸手就拖拽他爷爷家。这节骨眼儿上,正象相声演员刚要抖包袱儿,兴味正浓的观众眼巴巴等着亮底呢。哪里肯依?春玲和几个泼辣的女娃儿上前就把吴顺子的手扳开,鼓励那老爷爷继续把话说完。
“那崽子说:好吧。杀了我包饺子吧。”
说到此老人家哽咽难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咳得又喘作一团。人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文景便拉慧慧和红梅花出去,两个人纠正红梅花的舞蹈的不规范动作。只见两个干部也随即出来,边走边议论。一个说:“养儿养孙全扯淡。也不过是五保户的下场!”另一个却说:“土改时是没收了地、富农的财产,入时收了分给大家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收了各户的粮食、锅灶,如今又加了个割资本义的尾巴,不让养“自留猪”、“自留羊”,院里连颗葱也不让栽,公粮却是年年涨,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你老子若是让你给过生日,你拿什么过去!”这一番议论惊得三个女子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映出四个大字“反动言论”。不自禁停下舞蹈动作,偷瞥这位吃了豹子胆的人。红梅花望着那人的背影儿,小声儿对文景和慧慧说:“一小队的队长吴天才,带头与吴长方闹哩。”红梅花说“吴长方”三个字时只有嘴形,没出声。三个姑娘不约而同又朝办公室望去,只见办公室里又笑逐言开了。吴长方正亲切地问吴顺子他爹的病情。人们耍笑的目标仿佛又转移到小顺子身上了。她们舍不下这乐子,又聚到檐下来听。
“好些了。”吴顺子说的是他爹的病情。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娃象少女一样腼腆。他为爷爷的自扬家丑而羞怯难当。为了挽爹娘的名声,他涨着红萝卜似的瘦脸儿,对在场的人解释;“我爷爷老翻了,自私得很。不懂得亲人疼人了。就懂得疼自己。我爹得了肠梗阻,不是长方叔,早就没命了。”说到此,吴顺子眼里闪着泪花。“医生给开了肚,说是蒲根和榆皮面磨得粗,纠结在一起抱成了团,肠子堵截不通了。送得迟一会儿,就肠穿孔了。出院时一再吩咐加强营养。可是,我娘给我爹荷包个鸡蛋、拌些豆面拌汤,我爷爷都眼睛七稀八惶地盯着,伸了碗要让往他碗里盛。谁家有那么多细吃食呢?老翻了,馋得不如个娃娃!”说到此,顺子又笑了。众人便摇着头跟着苦笑。“平日里我们搅糠夹菜,我娘总是偏待他,给他吃净面窝窝。他肠干屙不下去,我爹还亲手给他掏呢。不孝顺,他能活下八十一岁?”
吴长方也接着顺子的话头儿说:“顺子爹病在秋天的地头,脸色蜡黄、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一条声儿喊肚疼;若不是革委会当机立断,若不是基干民兵们动作麻利,送医院及时,恐怕几条命也过去了。考虑问题不能盯着一己私利嘛。再说现在打场用的是脱粒机,磨面用的是钢磨,不少人家还安了电灯,秋后咱还准备打机井,好日子在后边哩。毛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年轻人都点头称是。但话头儿不知不觉就从“肠梗阻”、“盲肠炎”转到“胃下垂”、“胃炎”和“胃溃疡”上去了。因为最近几年来得这种病的人特别多,好象是种时髦。这样,怎样预防、怎样治疗,就成了众人最关心的热门话题。听大家讲得头头是道,陆文景便赶紧进办公室找吴长红,从他笔记本上撕下张纸。就伏在办公桌一角,在纸上记道:“肠梗阻、盲肠炎,严重后果是肠穿孔。万莫扎针止疼,否则会掩盖病情!胃下垂,忌暴饮暴食,可以针灸”一抬头,发现吴长红正伸长脖颈看她写些什么。两人便挤挤眼会心一笑,各人脸上飘两朵红云。刚才,她去找他要纸时,他正靠了椅背入神地看自己的笔记本。原来是品读她写给他的那首红豆诗呢。
“长方刚才说的是甚?”吴老爷子真象孩童,泪珠、鼻涕还挂在胡子上,脸上倒满是笑意了。他见大家议论纷纷,还以为自己对儿子媳妇的控诉大见成效呢。
“任说,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了。等明年生日时,任将重点解决您的问题。”春玲瞟了吴长方一眼,扒到老人耳边说。
革委任吴长方袖了手不置可否,望着春玲儿笑。
“别,别。”那老汉当了真,喜得把胡子都笑开了花儿。急忙摇头说。“明年不用。等到八十四那年吧。八十四,八十四,不死是根刺!那也是个坎儿!”
春玲一伸舌头,转头来望着吴顺子说:“老天爷啊,过了八十一的坎儿,还要过八十四的坎儿,挨下来就该杀的包你了,准备打持久战吧。”
逗得满屋子的人“轰”一声大笑起来。
眼看天色暗下来了,南风扬起了浮尘,象有下雨的征兆,这一下午的闹剧才宣告结束。随着吴老爷子的“胜诉”归去,会议上的人也差不多都散去了。连吴长红也匆匆走了,大约是惦记他娘的病。那带了锯子来的闺女便提醒文景快选竹竿儿。
吴顺子打开库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顶上吊着的各色花灯、地上的船灯、各色彩旗和乱七八糟的竹竿儿都积满了浮尘。吴顺子掩着鼻子,慢慢地抽出一根竹竿儿,对着门口啪一声扔到院里,说:“随便拿一根,锯去吧。”文景不依,笑骂道:“糟蹋集体的东西你不心疼!”便招呼姑娘们迟一阵儿,帮她来选。姑娘们每抽一根,都带出哗啦啦一片声响,接着便是浮尘飞动。从内心来讲,谁也不乐意干这份外的营生。又且来文化室排练节目,都是洗涮打扮了的。这一弄又是一身尘土。春玲就躲在办公室,向吴长方喋喋不休地汇报工作。但多数人还是碍不开文景的面子,努力鼓动自己那干净的双手来抽取这尘污的竹竿儿。好不容易抽出三十多根,竖起来墩齐,从中选出四根最长的。文景接过锯子,拖了那竹竿儿,找个有利的地形,低了头正要开锯,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横在面前。陆文景猛一抬头,发现革委任吴长方正在盯着自己,那神情庄重而严肃,目光灼灼逼人。“好大的胆子,你敢锯‘旗杆’?”陆文景心里一惊,吓出一身冷汗。手一软,那锯子便掉到了脚边。
吴长方望着往库房收拾竹竿儿的女娃们,压低声儿对文景说:“办事不能单凭观热情。要多考虑后果。照你这觉悟,放你出去还真不放心呢!”
刚才被大家称颂的、文景曾引以自豪的创造性,几乎引来一场灭顶之灾。陆文景满腔的激情、火热的心,仿佛遭受了瓢泼的暴雨,一下变得冰凉冰凉。该死!怎么就忽略了这竹竿儿上一套那旗裤,性质就发生了根本改变,变成具有政治生命的“旗杆”了呢!恐惧和懊丧重重袭来,使文景那漂亮的面庞都变得呆了。在她恍惚的精神世界里,即刻便出现了“打倒破坏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地阶级的孝子贤女!”的口号声。土改时被霍乱夺去性命的三个哥哥,也仿佛被押解在游行队伍中
吴长方怎样离去,还教导她些什么,陆文景都茫然不觉。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傻了。直到慧慧和那木工的女儿过来,叫她家时,她才迷迷怔怔走出这场噩梦。
※ ※ ※
这天收工的时候,姑娘们特别高兴。尽管南风扑面,将稀疏的雨星带到她们红扑扑的脸上,使其毛孔紧缩,她们还是不慌不忙,热烈地讨论着这一下午的见闻。尤其当革委会附近的第二小队大场里人喊马嘶,妇女队长吆喝快遮盖高粱和玉茭、男人们垒垛秸杆的声音频频传来时,设想着大场上人们手忙脚乱地防雨的情景,更让她们感觉闲适和从容。轻轻松松、热热闹闹一下午,这半个多工分就赚了。这种实惠带来的优越感是不言而喻的。组织的信任和青春亮丽是她们享受这特权的资本。意外的收获是顺子爷爷的笑料,那一脸的老年斑、苍白的山羊胡子,以及闹着要过生日的孩子似的认真和执着,将成为她们这一生的地老天荒的话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们的导演陆文景。她仿佛饮酒过量的少年,经带雨的南风一吹,失去了自控能力似的。走起路来磕磕绊绊,身子发飘。一会儿与这个走在一起,一会儿又和那个走在一处。然而,女友们的嬉笑品评、大场里的不安和躁动、外界的风雨,又仿佛与她毫不相关似的。陆文景樱唇紧闭、双目发愣、表情滞,宛若由活泼乱舞的彩蝶嬗变成了笨拙木呆的蛹。
一会儿,零星的雨滴变成了雨帘。女娃们惊惊乍乍地叫着,低了头穿梭,啪里叭啦都各自逃各家了。谁也没在意她们扔给文景的是秋雨迷茫的空巷。其实,连文景自己也漫无目的,不明白自己的走向。
她风摆杨柳似地飘到十字街井栏前,脚下一滑,才意识到路面已湿了,头发和肩头也被雨淋透了。从身后又赶过七、八个头上披着衣服的人,她们是才从场上下工的妇女。女人们一边与文景打招呼,一边诅咒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陆文景唔唔地应着,但她感觉那声音象从另一个人的口腔里发出的,仿佛是发音器官不健全的人。咽口唾沫,喉头干涩得很。脑袋里却嗡嗡地响着,就象扩音器出了毛病,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照你这觉悟,放你出去还真不放心呢!”。“这觉悟”、“这觉悟”,在革委任的印象里,陆文景到底是什么觉悟呢?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太在乎她在“小红太阳”心中的印象了!吴长方的年龄不算太大,他知不知道她家曾错划过地呢?尽管她一直避这“地”二字,事实上,恰如某个内脏器官有了病灶隐患一样,她时时刻刻都警惕着并发症。倾斜的雨柱如鞭般抽打在陆文景身上。她那黑白格儿上衣和学生蓝裤子的折皱处,不是蓄满了水,就是变成了汨汨流淌的小溪。怎样才能既表现无产阶级的政治觉悟,又不会引发图谋不轨的猜忌呢?陆文景欲哭无泪。湿漉漉的衣裤紧贴着她的躯干,鞋袜里也灌满了水。她却浑然不觉。这位涉世不深的年轻人,犹如漂泊在死湾的草芥,既疲惫又麻木,可还不愿意随波逐流,全身心地冥思苦想着自己的出路。
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对相扶相搀的人影儿,陆文景下意识地躲到一个柴门里。此时此刻,她不想见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吴长红。从骨子里讲,文景姑娘是清高孤傲的硬性子,尽管伤口在滴血,她宁愿自己悄悄地舔拭和包扎,而不愿让亲友们替她难过。等那两个人过去,她从背影里认出竟然是慧慧的娘搀扶着老李。千真万确!是慧慧的娘搀扶着下乡工作队的老李!慧慧的娘虽有耳疾,腰身儿却凹凸有致,走起路来那髋骨也一替一替的,很有秧歌的韵味。又且,她们是紧邻,不会认错的。这情景叫文景大为惊异。老李的一条手臂挽着慧慧娘的肩,同侧的一条腿似乎也乏力,身子骨软塌塌地靠在慧慧娘身上。慧慧娘用肩膀撑着老李的腋弯儿,两人无声无息,步调协调地在泥泞中跋涉,宛若感情甚笃的老夫老妻。老李的出现并不希奇,他是吴庄的包点干部,显然是下来催交爱国粮的。奇怪的是慧慧娘与老李毫无嫌隙的亲昵!
陆文景躲在那门檐下,一直目送他(她)们消失在雨幕中。这深秋雨巷中和谐的一对,犹如电影中的情侣,把陆文景那僵硬麻木的神经激活了。慧慧那天在大场上向她透露,她的入党有望儿了。文景还以为这消息来之于春玲(或者是春玲在耍弄她 )。看来,慧慧通过她娘又开凿一条渠道,这消息极可能是来之于老李呢。那么,这个信息就决不是空穴来风了。想到此,陆文景既为慧慧高兴,又有点儿心存嫉妒。慧慧当初的条件离自己相差十万八千里,人家却能争取到今天这一步,事实上谁都比自己有心计!
秋雨毕竟没有劲道,被风卷走了。暮色却越来越浓。陆文景呆呆地望着明晃晃的水流。它们象银蛇般匍匐前行,蜿蜒曲折。牛车辗过的土路高低不平,水流因路况而时分时。分开时,欢快地流淌,环抱着一块块高地;聚时又变成纹丝不动的宽阔的河面了。门旁这是那家的柴禾呢?乱七八糟堆放在凹地里,全部浸泡在水洼中。
陆文景高卷了裤脚,正准备离开时,这户人家里隐隐传来慧慧的声音。陆文景恍然醒悟,自己避雨正蔽到了五保户的街门下。屋里的电灯已经亮了(五保户家的电灯免交电费),十五瓦的灯泡映得窗纸明晃晃的,衬得院内却一片漆黑。慧慧这会儿还不家,又在搞什么名堂?文景好奇,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她想:无非是打扫卫生、补块补丁,帮慧慧一起干完,相跟着家也行。
“我姑一直向我夸你哩。真是少见的好品性。”屋内传出个略带咬京的男子的声音。这陌生的声音阻止了文景的脚步。
“这都是应该做的。”慧慧说。
“咳,那六六粉,把虱子放进去一整天,都欢势着哩。”聋老太太在念叨。“好了!好了!搽上些就好了。这新药比六六粉强多了。”
原来慧慧正给老人搽灭虱子药。
“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坚持。”
“别,你别总夸我。我,我还有件事”慧慧欲言又止。接着便是紧张的脚步声和哗然的开门声。一道扇形的亮光突然冲破了夜幕,慧慧看看屋外没人又退了去。随着关门声那弧形光圈又被收去了。刚巧文景才转过照壁,没被那弧形的光圈摄进去。
“凡有用得着我处,我全力以赴,在所不辞。”这男子说话文绉绉的。文景早听说老人有一个侄子,是民办教师。
“我快填入党志愿书了。需要些有力的群众意见,到时候你替你姑姑写一写。”
好精明的慧慧啊,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帖。陆文景听到此再无进去帮忙的心思,转身就朝自己家走。好友慧慧放弃了她,从别处求帮助,最能反映她在吴庄政治舞台上的贬值。老天啊,除了锯那根竹竿儿,我到底还做错了什么?这路该怎样走才不算鞋歪脚错?水淋淋的陆文景孤零零地走在泥水中,对着无边的夜幕怨恨不已。她摇摇头,摔打着发梢的雨水、愤然挤掉噙满眼眶的泪水,用脚哗哗地搅动着泥水,仿佛想把这阴湿的秋季掀个底朝天似的。
到家里,父亲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母亲问她长红娘的手指怎么样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答。她只是机械地换下湿衣服、机械地跟着一家人吃了晚饭,接着就坐到靠窗而放的炕桌旁,在一盏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下,情绪激动地写起信来:
长红:
亲爱的。尽管我在你的名字前不好意思写这三个字,我还是在后面写了。因为我爱你至深。你不知道在与你闹别扭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是何等地孤寂、凄凉!我知道你也很爱我,“文景千般好”就是你的心声。你看到我那首“红豆诗”有何感想呢?我想解释的是“长影手牵手”,是文景愿做长红的影子的意思。即形从影随,形影相依,朝朝暮暮!
长红,心里话只能向你倾诉。因为你就是我的依傍、我的靠山。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在吴庄呆下去了。不,不是吃不了农村的苦、受不了农村的累。是不能在村里呆了。因为我是个率性的人,我实在保不住自己会不犯错误。还因为我家庭的处境,这也关系到咱们将来的处境!真的,如果这样长久下去,迟早会有麻烦到头上。你必须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想方设法地帮我。趁任何问题都未出现之前,让我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我们再为咱俩的团聚而奋斗。
长红,不是我说得绝情,如果在这件事上你优柔寡断,我们很可能得分手。真的,不是我危言耸听,我们只不过是虫蚁草芥,很难宰自己的命运。亲爱的,相信我,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的心我的人都属于你。你是我精神的支撑、情感的支撑、希望的支撑。拜托了,伸出你的手,把我从焦灼的期待中解救出来吧。
爱你的文景
正文 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
十一
因为要出门办事儿,文景再解开发辫对着镜子梳妆一番。文景的娘忙在灶口拢一把柴火,给女儿烤那件半干半湿的黑白格儿上衣。伴随着别剥的火声和燎烤的气息,母女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买什么布料上。质地是洋市布,这没有分歧。因为家境的贫寒,她们根本不敢奢望那刚刚时兴的涤卡和的确良平纹儿。只是在色泽的选择上母女出现了分歧。母亲的意思是姐俩一人一件上衣,都扯成军绿的或者藏蓝的(这两种颜色都是流行色),起来好裁剪,有丈一布票也就够了。既省布票又省钱。况且,衣服穿在文德身上,象给滚坡的石头穿了一样,用不了几天就断码了磨破了。文景却懂得怜财惜物,仔细得很。这样,文景穿旧的衣服,再给文德改拨改拨,又能支撑一半年。即便两件衣服一件,布料质地色泽相同,打个补丁也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文景考虑的却是自己常在宣传队活动,扮演各色的人物,军绿、藏蓝服装都好解决,李铁梅、江水英、阿庆嫂等角色的花上衣就不好借了。又且“借人的衣,不整齐”,穿上不意的服装上台都影响自信呢!她想扯件色泽鲜艳的上衣。这样,就不能与文德起来扯了。就得多花一、二尺的布票和钱。母亲想打了补丁让文德再穿几年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就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母女俩的态度竟僵硬了。别别扭扭地谁也不理谁。原本都希望文景能尽早出门儿,可又都是硬性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文景娘思想不集中,将火拨弄出了灶口。几乎烧着她要烤的衣服。便生气地在地上乱踏乱踩。烟尘很快充涉了一屋子。
文景以为母亲是朝着自己撒气,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掩着鼻际,也气呼呼地冲出家门,靠了院当中的老枣树出神。
听得隔壁有响动,文景脑幕上便映出了慧慧娘和老李在雨中相携的情景。那颗善感的女儿心随即软了下来。慧慧娘因为耳聋,从不与外人多言失语,是吴庄出了名儿的贤妇。这次还不是为了女儿?想想自己与母亲闹别扭未免滑稽。娘一清早就低声下气去春玲家卖布票,还不是为儿为女、为文景今日歇工趁早儿出门?只要大事能成,赚了工资想穿什么还不是由自己?人生少不了撒娇赌气,往往为鸡毛蒜皮,哪里能处处当真。想想今日要办的三件大事,陆文景噼哩啪啦跑家,不管不顾地扒到娘耳边,绘声绘影讲了她昨晚看到的慧慧娘和老李亲近的情景。
文景娘正在炕桌旁淌泪呢。不知是因为烟呛的,还是叫文景气的。听了闺女的讲述,神情略怔一怔,却露出不惊不乍的智慧的明净,佯怒斥责道:“你年纪轻轻儿,不可胡乱猜测。一旦冤枉了好人,天打雷殛哩!”知道女儿是借个引子来讲和的。心里那别扭早被闺女的淘气理顺了。母亲便把炕桌上捋得又平又展的衣服披在文景身上,柔声儿说道:“钱和布票都放在口袋里了,管够用的。”
文景穿了衣服,虽有柴烟的气味,却是暖烘烘的。出了街门,再偷偷儿点点母亲给带的布票和钱。布票是一丈五尺,钱除了那崭新的十元,还加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呢。怪不得母亲说管够用的!这柴烟的味道、暖暖的上衣和皱巴巴的毛票,让文景感到世俗的亲切。娘的本性并不是小气黏滞的人,只是家贫总不能对儿女的心事处处周全。母亲挂在脸上的泪水仿佛滴到文景心上了,如同屋檐水冲去阶前的花瓣儿一样,文景对那鲜艳花上衣的热切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文景!”文景已经走过了慧慧家的门脸儿,听到背后有人叫她。扭头看却不见人影儿。听得慧慧在门洞里咯咯地笑,文景退后来扒到那门缝儿一眊,原来慧慧正躲在街门里上下左右地揪扯,独自臭美哩。勾住文景视线的是那件军绿的女上衣。挺刮的确良平纹儿、棕色的军用纽扣、领口是平平展展的尖翻领儿、腰身处朝里捏了两道折皱,将慧慧那脖颈、蜂腰衬托到了极致。偏偏慧慧又在军衣内套了件雪白的衬衣,领口处露出白生生一豆芽宽来。下身配了深蓝的裤子、白线袜子和黑条绒鞋。活脱脱一位飒爽英姿的女战士。
“赵春树寄来的?”文景羡慕地问。
“嘘”慧慧朝街上努一努嘴,示意文景要小声儿。慧慧点头称是时,那少女的面庞早被幸福的红云罩满了。动将衣襟拽到文景面前,要文景摸一摸。团一团再撒开手,告诉文景不打折儿。
“几时寄来的?”文景问。
“好些日子了。一直不敢穿。怕春玲看出破绽。”慧慧轻声慢语地告诉文景。
文景惦记着自己的大事,顾不得与慧慧多聊,就敷衍她道:“我今日要出门儿,等来再好好儿欣赏。”话音未落,生产队的大喇叭里传来革委任吴长方的喊声: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员同志们请注意,今天有重要会议、今天有重要会议。请自带小凳儿,到生产队大院,戏台下集中。”
文景一听这广播与自己的出行计划相顶牛,小嘴儿就嘟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无奈与不悦。
“你不知道今天有会?”慧慧不解地问。连她都从春玲那儿早早就得了消息哩。“全体党团员必须参加。普通员去开会,还奖励工分呢!”
“革委会的决定我咋能知道呢!”文景嘟囔道。她在暗暗打意,权衡自己该怎么办。
慧慧却望着文景出神。心想:已经给长红娘扎了好几次针了,竟然连一点儿机密都得不到!文景这憨也罢了,那长红的原则性也真够可以!
“真是!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文景想起那最棘手的两件事,憋不住内心的烦躁,着急地跺了跺脚。
“今天的会你一定要参加!”慧慧早看出文景的态度消极,就平了脸儿,郑重地劝告文景。“那一次传达林彪叛党的会,你没有去,几位领导都不满意。连一些团员都有看法呢。”慧慧边说边脱下那件宝贵的女军衣来,跑屋换了件家常穿的衣服。“有些重要会议咱耽误了,是自己的终身遗憾哩!”慧慧既想显摆,又不敢穿出去的留恋不舍的样子,让文景十分同情。可是,她象帮助落后分子似地教导文景的口气,又令文景不堪忍受。文景讪笑着点头,表示接受批评。心里想:耶耶耶,还没被我党吸收呢,倒甩开官腔了!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员同志们请注意”革委任又重复了几次。
慧慧出门时还拉上了她那聋娘。去参加半上午的会,又赚工分又表现觉悟,何乐而不为呢?慧慧让文景去叫她娘,文景却说刚下罢雨地潮,怕她娘受不了。
开会赚工分的消息不径而飞。文景、慧慧和她娘走到十字街井栏前时,带着毛线活儿的小媳妇、纳鞋底的老婆婆、抽着旱烟的男人们都往生产队涌。走进生产队西门儿,便望见戏台下已围了一圈姑娘后生们。年轻人聚会,总有嬉笑打逗的由头、嗡嗡嗡的吵声中不时冒出一声尖叫。只见席台的正中端坐着吴长方。在众人广座中,吴长方不想暴露自己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中山服披在外面。他的左右分别坐着工作队的老李和几位支部委员。吴长红和赵春玲坐在席台两侧。各人面前摊着个十六开本子,大概是准备做记录。这阵势比以往的会议要隆重,文景这时才感到还是该虚下心来,接受慧慧的批评。
慧慧一入场,就有些紧张,抱怨说“哎呀,迟了”,急忙拉着她娘往台前挪。东张西望找最佳位置。文景便挤在后排冀建中、丑妮和红梅花们之中。婆婆的胳膊和那招工的指标,这两桩事成了她闹心的病。她想:应个景儿、听个大概后,瞅个机会能开溜就开溜
“现在,宣布开会!”会议由革委任吴长方持。他首先宣布了开会的规则:党团员积极分子们,谁若交头接耳开小会,破坏会场秩序,就给组织处分。普通员如能遵守会场纪律,每人奖励四分工;否则,要酌情扣分。吴长方在大会上讲话口齿利落、牙关有力、表情严肃、口气斩钉截铁,一下就把吴庄男女老少震住了。
接着是老李传达上级精神。老李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吴庄的‘一打三反’运动正式开始!”台下老姓一听又是运动,不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呆了。有人就在心里算计,不是说“七八年来一次么,这林彪才刚刚垮台”。吴长方见大家懵了,忘了鼓掌。他自己又是一只手,不能带头。十分恼火,就用胳膊肘捅一捅身旁的支委,启发他鼓掌。于是,在那支委的带领下,人们便七零八落地鼓起掌来。站在后排的红梅花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并不把吴长方宣布的纪律当事儿。小声儿对周围的姑娘们嘀咕:“你们瞧瞧陆慧慧,恨不得把那手掌鼓到老李眼里去!”不止如此,慧慧嫌她那聋娘迟钝,一边鼓掌还一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戳娘一下。
“什么叫‘一打三反’运动呢?所谓一打三反,就是严厉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的运动!”
听到这里,台下的群众就鸦雀无声了。他(她)们都在脑袋中默记那“打”和“反”的具体内容。这与自家的切身安危息息相关呢。
老李接着说:“中共中央早就发出了《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和《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下面却执行不力,得过且过。党中央认为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是:苏修正在加紧勾结美帝,阴谋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遥相呼应!”
老李讲到此就带上了浓烈的阶级感情,声音非常激动。那支委来了灵感,急忙站起来鼓掌。他将手掌高举过头顶,一会儿朝台左鼓鼓、一会儿朝台右鼓鼓,带动了整个台下的众姓。掌声经久不息。老李不悦,扭头瞥了吴长方一眼。吴长方只得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坐下来就低声呵斥那支委:“连个掌也鼓不到点儿上!甚毬水平!”
“因此中央要求全党: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老李讲毕,是吴长方讲话。他着重讲的是结吴庄的实际,掀起“四大”的高潮。听着一个“大”比一个“大”震耳欲聋,再加上革委任那充满杀伐之气的腔口,陆文景便由此时的“四大”,联想到了“大革命”高潮时的那些个“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了。想起走资本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头上那高帽子、脖子里吊着的木牌,心里就着怕。原来想开溜逃会的打算也无影无踪了。不由地琢磨这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将会“火”到什么程度。心情象沙尘滚过一样,立时灰暗起来。倒霉败兴事儿旋风般纷至沓来。自己锯旗杆、拒听宣布林彪叛逃的会议,父亲偷窃玉茭、土改时曾划过地。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竟将革委任宣布的“吴庄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推进‘斗批改’向纵深发展的重要措施”当作耳旁风了。张皇之际,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转到台侧,落到吴长红身上了。长红早停止了记录,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两人这目光一碰,即便风雨沧桑,亦象乾坤定位。长红的下巴一晃一晃只朝她点,文景虽不解其义,干涸的心田已是春风化雨了。
这时,身旁的冀建中却揪她的衣襟,扭头叫她朝身后看。文景一转身,发现是她父亲陆富堂进来了。老汉懵头懵脑正朝会场里走。文景便明白了长红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来参加这惊心动魄的大会。文景心头一热,急忙混在几个上厕所的女孩中,拐个弯儿,跑过去截住她爹。不说青红皂白就将爹拽到了生产队大门外。
“不是说听一上午赚四分工么?”陆富堂说。
“你已经误了一半儿,连二分也赚不下了!”陆文景毅然张了双臂,堵着爹。
“管它哩!能赚一分是一分!”陆富堂倔倔地,依然要冲过女儿的防线。
陆文景突然想到身上的钱和布票,忙掏出来塞给爹。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快到红旗供销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陆富堂攥了那布票和钱,默然掂对半天。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精细。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直到爹把那“丈一的军绿洋市布”背得滚瓜烂熟,文景方返会场。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第一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么、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么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么”
慧慧娘不知被谁揪扯到了舞台中央。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有了斗争对象,台下姓那悬了半天的心也就踏实下来。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么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么?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儿。他们说第一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美人计!绝对美人计。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看台下乱糟糟地一片嗡嗡声,吴长方用那只手使劲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耳际如狂风吹过空穴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这天上午的“一打三反”就以慧慧的晕倒、文景的扎针抢救、众人的围观而宣告结束。
※ ※ ※
直到午后,文景的心都沉甸甸的。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母亲和文德在欣赏爹扯的军绿布料。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深秋的中午,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生产队背后的饲养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骡驴的嘶鸣。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陆文景决定不把会上的内容告诉瘦弱的爹娘。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情思未经筛选,长红在会上晃动下巴的影象又历历在目了。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缠绕了她的愁绪。
长红在小憩。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放开!看叫老人撞见!”文景在长红怀里挣扎,用拳头捶打他。
吴长红却不管不顾,垂了头就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堵住了文景细嫩柔软的双唇。文景的小拳头一下就酥软了。她那颗易于激动的心,紧紧地贴着心上人的胸口,怦怦直跳。一对情侣由一个抱着另一个亲吻,很快又变成了站着相拥着亲吻。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使屋内的暖壶、马蹄表、年画儿都变成了油画中的静物。阳光照在长红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后倾的面庞上。文景方正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裸露的脖颈、乌黑的鬓发,都是光与影和谐的静物艺术。吴长红搂着陆文景,就象搂着阳光下酥酥软软的洋睡莲,不,就象搂着阳光下晒过的小猫咪。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肤的细软娇嫩、感受到她那玉体辐射出的暖烘烘的热量。
“你是我的七仙女、画中人,你是神医华佗的女儿”吴长红用自己胡子拉茬的腮贴着文景发烫的面颊,赞不绝口地念叨。
“老人的胳膊好了?”文景挣脱长红,张着吃惊的大眼问。
“从你捏捺以后,那知觉便逐渐复苏了。现在已经恢复到肘部了!更神奇的是我给她解开那包了十几天的纱布,食指上的旧痂象蛋壳似地脱落。鲜肉象刚出蛋壳的雏雀儿,粉红粉红的,长出新肉芽来了!”
“真是瞎狗撞上肉包子了!”文景惊喜地跌靠到炕边儿,神色倒有点儿不相信似地木訥。“真叫人难以相信!”
“这不,赵庄的支书给后院送来些糖菜。我婶儿叫上我爹娘过去切菜茵子去了。”
听说二老都去了后院,前院这偌大的空屋子就属于长红和她,文景便有些紧张和羞怯。想想刚才两人那发狂亲吻的样子,便再不敢抬眼与长红对视。文景便找借口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来帮老人收拾收拾家。”事实上,自从长红娘的手指害了疔疮以来,这屋子的卫生状况都降到最低标准了。躺柜、碗橱、灶台、窗台都需要好好儿擦一擦了。
于是,长红顺从地给她找来了抹布、端来了水盆。文景便雷厉风行揩抹起来。三点半以后,她们宣传队还要在戏台上彩排呢!
吴长红看似帮忙,其实是欣赏。他对于干家务并不内行。见文景摆干净抹布,不加思就擦开了灶台,就问她为什么从灶台开始。文景说办事情总得讲究个章法,灶台与人的健康密切相连,它当然应享受第一抹的待遇。
吴长红心悦诚服地叫好。看着文景的一举一动,眸子里放射出缕缕的光芒。看她三挽两挽将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了莲藕似的小臂,看她那水葱似的妙指在水中摆抹布时的搓洗,看她擦锅台后沿儿时踮了脚跟、绷了纤腰那卖力的样子,无一不是那么美妙、那么倩巧。她的从容利落的天性从她的肢体向四处漫溢。使她空灵活泼的灵魂也变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了。
“哎呀!”文景突然惊叫一声,用湿漉漉的手摸摸衣兜,羞涩地一笑,说:“我给你写了封长信,都忘记带了。”
“写了什么贴心话呢?”吴长红含情脉脉地走到她身边,吻一吻她的额头。自从那天早晨开了这亲吻的头,这欲望就很难遏止了。
“你猜!”文景转身又擦碗橱。
“我还正要告诉你哩。”吴长红象文景的尾巴,她擦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我二哥说招工指标要下来了。让我和春玲给你建立份个人档案呢!”
“啊”陆文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得目瞪口呆。她想问的话出人意料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弄得她都不能置信了。
“你没有骗我吧?”文景急忙追问。她严肃地望着他,那眼神似在逼问吴长红的良心。
“咱俩已到这个份儿上,我怎么会骗你哩!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么要在戏台上彩排?那就是针织厂要下来相人了!”
“天哪,这么重要的信息,你这时才告诉我!”文景一慌,三抹两抹把躺柜和窗台粗粗地过了一遍,就要家。她在窗玻璃里望望自己,觉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收拾不收拾,吴庄还不是你第一?”长红骄傲地说。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两只大手,从背后捂住文景的双颊。一边儿吻她的头顶一边儿低声嘱咐她:“相人的一关你别发愁。关键是我二哥,要给他好印象,让他替你说话。”
“可是,凭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有成见!”
文景转过身来,依偎在长红的怀里。想起那天锯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纯洁最良好的愿望开始,出现的却是最邪门最恐怖的结局,她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败兴事儿和盘托出,深怕长红听了也会失去帮助她的勇气和信心。
“我来操练你。”长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孩子气的优越感道:“别看你聪明过人,搞政治运动搞阶级斗争还嫩着哩。只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场,他就会赞许你。”
“可是,哪儿有这样的机会呢?”
“今天晚上要开吴天才的批判会。”吴长红耳语般地告诉她,“这才是‘一打三反’运动的最终目标呢!”
“吴天才?”陆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种地的行家里手。第一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
“他犯了那一条?”
“反对多交爱国粮,煽动几个支委与我二哥作对!他老婆前天去磨面,又打坏了大队的钢磨。大秋天的,弄得人们磨不成面;还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这不是正巧应上那‘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一打’了么?”
“他老婆胆敢打坏集体的钢磨?”陆文景因为吃惊不自禁提高了声音。这时,顺子爷爷闹生日那天,吴天才攻击大跃进、攻击割资本义尾巴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今天晚上你发言踊跃些,我给你档案中塞一条!”
“眼前还真有反革命”这位遵从真诚善良、信仰美好道德原则的姑娘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深为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愚蠢而羞愧。同时她又为长红能不顾原则,向她泄露机密而感动。长红说我们已到这个份儿上,这便是连为一体了。
当文化室的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对情侣才松开对方的手。陆文景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想想美好愿望的实现简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满激情,充满欢乐。
※ ※ ※
晚上,陆文景早早儿就来到了吴庄革命委员会的大办公室。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两根一米长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早被通讯员吴顺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摆放整肃。吴长红、吴天保们正往正墙上贴着的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上方钉红布横幅。革委任吴长方正不停地向后退,站远了看那横幅到底是东高还是西低。陆文景悄没声儿溜进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脚后跟就参予在贴横幅的男人中。
“把、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吴长方屈了他那右手手指一五一十地数着,说,“共十一个字,‘运’字应居当中”。于是,站在凳子上的人们便举了双臂,将那红布横幅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挪移。陆文景眼快,突然发现两个黄色的‘一打’下面正巧对着马克思的画像,两个白色的‘三反’下面恰巧对着恩格斯的画像,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制止大家说:“不行,不行”。然后便慌哩慌张朝着革委任阐述了不行的理由。众人听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长方脸上。
“文景讲得有道理。”吴长方望着陆文景变颜变色的严肃样子,会心一笑。指挥大家下来,商讨该怎样贴。西墙上是锦旗,东墙上是奖状。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把那横幅钉到了东墙上。暂时覆盖了奖状。吴长方嘴里还念念有辞道:“取个东风压倒西风的寓意”。
吴长红见文景得到二哥的肯定,趁众人不注意,把个大拇指竖到了文景鼻尖。这时的陆文景既激动又温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见大家揩拭踩过的凳子,她也揩拭;见有人拾捡落到地上的图钉,她也拾捡。可是这些动作却一件也没往她心里去。耳朵里只是响着革委任的声音“文景讲得有道理”。那声音是那样地慈祥和动听。还有那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心底的赞许。这种极度渴望得到什么,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极度喜悦、极度兴奋的心情,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陆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恋人吴长红亲吻。但她略感眩晕的大脑还在尽职地工作,提醒她这儿毕竟不是她狂欢的场。不知为什么,她的激动和幸福中竟然参杂了无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带笑的脸上就爬上了晶莹的泪珠。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厕所里稳定自己的情绪。
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入会场。有的人带着火药子照明。文景被揩拭过的面庞还带着泪光。但是,当她再度出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时,却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稳操胜券的公的形象了。
红梅花和一群追求进步的女青年们涌进来了。她们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不时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飞抛忽闪。陆文景马上就明白她们在议论什么了。
今天下午,宣传队队员们在戏台上彩排,台下的观众除了吴庄的父老乡亲,还有三位带城市味儿的陌生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位戴鸭舌帽的后生和那位穿银灰色短风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点。文景周身一热,便知道这三位是冲她而来的了。起先,她有些紧张、身上总冒汗。可是,当她想起长红那“打扮不打扮你还不是吴庄的第一”的话时,一颗心就平稳了。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韵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还注意了节目的安排张弛有度,缓急起伏,有节奏感。尤其当她独唱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时,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个的精神世界,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了: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方向明
她一双虔敬的大眼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高空,仿佛白昼的天幕上真有北斗在云层里闪现。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齐声背诵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革委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么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春玲这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毫无表情。
“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说要摆事实,讲道理。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毛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怎么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实,不管怎么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
“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第一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
“家里男女劳力都在大场上劳动,晚上得空儿才能剥些玉茭。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一样的工具。与搓不同的是在木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另外五分留在外边。横三行竖四行就成。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上搓,剥得很快。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员们推广呢 ”
参会的人们听得新奇,便都窃窃私议:“这办法不错,咱去也照着做一个。”“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安静!安静!”吴长方拍着桌子,制止大家的议论。
“谁叫你介绍经验了?我在问你怎样砸坏了钢磨?”吴二狗断然打断了吴天才的讲述。
“搓上有颗生锈的铁钉,断在玉茭颗粒里了。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没有呢?”吴二狗吐着烟圈儿,揶揄地追问。
“磨了一半就出事了!只能对付着喝几天玉米糊糊了。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咳,你这反革命破坏活动真没毬劲道!”吴二狗把烟头摔到地下,用脚一拧,嘲笑道。“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
经吴二狗这么一损,参加批判会的群众脸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阴违、明批暗保。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
“谁不严肃?你们当家作的就不严肃!铁钉挂破个箩子就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照这样,以后谁还敢来队上磨面呢?”
别看这吴二狗平日粗犷,据起理来还真叫众人心服。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么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吴二狗,你中吴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工作队的老李痛惜地说。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头的眼色行事。吃上吴庄老姓的饭、喝上吴庄老姓的水,不为吴庄老姓办一件好事”
吴长方见工作队老李脸上红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吴长红一眼,大声喝斥道:“基干民兵干什么吃的?眼看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无动于衷?”
吴长红火速扔下钢笔,朝几位参会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闻风而动,七手八脚将吴二狗拖出了会场。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阴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那喊声越来越远,逐渐含糊不清,似乎有什么东西塞了嘴巴似的。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到吴天才身上。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会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义复辟活动。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第一、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
尽管吴长方唇枪舌剑、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讲的第一条罪状不仅没有引起参会者的共鸣,反而倒引发他(她)们怀旧的情思。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计这钱的用项。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
吴庄的姑娘们对那片苇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资本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插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五月艳阳,苇摇风影。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精干呢。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她们返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在这里即使你出什么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来
吴长方见听众眉目传神、情绪似有些呼应,还以为自己讲到革命群众的心坎儿上呢。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么,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么处罚。
红梅花不识时务,用肘碰一碰身边的姑娘,怂恿她顾那关于破苇子、编席子的谜语:
穿过刀山(指用镰刀破苇子),
滚过石崖(指用石滚子压苇子),
花媳妇巧手扣拨出来(编席子)。
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
明呼啦啦展开,
人字的花纹一排一排
这是吴庄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谜语。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叫你讲你不讲,别人讲你不听!”吴长方口气咄咄逼人。“刚才你俩讲的什么?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战略部署。”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这么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
这时,那受到牵连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红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富农的财产,入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义尾巴不满。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么?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太伟大太正确了。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大快人心”
红梅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拿出这等杀伤性大的重型炮弹,连接受批判的吴天才也没有料到。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吴长红瞥了陆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红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学习。
接到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么好呢?
“第十,吴天才竟然在革命群众中闹分裂、搞派性。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吃喝嫖赌,败了家业。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吴长方这第十条极有鼓动性。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平日腼腼腆腆的吴顺子,一听吴天才在诋毁他们吴姓贫下中农,也十分气愤。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
常到饲养处偷吃豆饼的年轻人,在饲养员吴天保的鼓动下也作了检举。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可气那么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精的老窝儿。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席”。
正文 走出吴庄(十二)秋霜报讯
十二
十月的早晨,秋高气爽。落叶飘零,打着旋儿落在屋顶、村巷。有的还落在文景的头上。晨风吹来,已带上凛然的寒意了。报讯的秋霜不辞辛劳,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树叶上。被风聚在墙旮旯儿和巷角的落叶在浅吟低诉,仿佛在相互诉说不平和怨恨。而至今依然高悬在枣树、榆树和杨柳枝头的绿、黄、红三色叶片,却在晨曦中摇摇摆摆,闪闪发亮。
陆文景从慧慧家出来,就急急忙忙往生产队赶。慧慧这一蹶不振的情况,让她嘘唏不已。还是昨天夜里散会后,长红提醒文景,该换一换黑报的内容了。文景便由黑报想到了慧慧。想当初,慧慧接到文景让给她的出黑报的这份儿工作,是那样地欣喜,那样地热情;又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可如今黑报上的白粉笔字已被雨水洗得面目全非了,那办报人却心无挂碍、不管不顾了。文景与长红谈起慧慧,尽想起她的好来。当初,文景嫌长红不够动,不够浪漫,是慧慧劝文景不要过分挑剔、要珍视长红。当文景和长红闹别扭时,又是慧慧从中周旋,并且给传书递柬。长红亦是有良心的人,他惋惜道:“慧慧娘假若不送那红枣和黄豆就好了。”并且提示文景:“出黑报时叫上慧慧,给她个台阶下。”文景情不自禁就替慧慧鸣不平道:“河滩翻地、场上打粮,慧慧什么时候不是干在人前、歇在人后?她可是赤胆忠心啊!”不料长红却俯身到文景耳边,象透漏什么绝密似地告诉她:“听说老李的老丈人历史上有污点,所以他宁肯左些!这话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听了这话,文景更是愤懑不平!他想:那老李更懂得历史不能重写,背着历史包袱的人的沉重感受了。人怎么都这样呢?同病相怜,他老李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
“她娘也是,怎么会邀请老李到她家吃派饭呢?这不是自作多情么?”长红笑道。“不过,假若真是拉拢老李,那也是她娘的问题。你告诉慧慧,只要自己站稳立场,理直气壮,别人就不会说三道四了;自己心事重重,不能释怀,那就没事也是有事了。”
文景觉得长红说得在道理,所以一早就去叫慧慧。想解劝解劝,动员她一起去出黑报。没想到慧慧是彻底地崩溃了。文景去叫她时,她还没有起炕。从前,她可是吴庄村起得最早的姑娘啊。这几天,对慧慧来说白天与黑夜已失去了别。黑夜的漆黑大家均分,有她的一份儿;白天的黑暗就单单属于她了。自从那天批判会上她晕倒后,文景和几位姑娘把她舁她惯常住的小屋,她就一直这么躺着。先是不想看到她娘,后来是不想见任何人。她不梳不洗、不吃不喝。两眼空洞似地大张着,呆呆地望着屋顶顶棚。据说她表姐来看她时,她的眼神似乎活泛过一下,但接着就形同死灰了。可怜她那聋娘明白是自己给全家闯了大祸后,也躲到自家娘家去了。慧慧的爹和怕她出事,把小屋里的所有绳、布条之类的东西都收走了。今天早上,虽然听说是文景来看她,她也开了门。但见了人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脸上露出憔悴、僵硬和呆滞的神色。一个辫子松松地歪着,另一个早散开了,她也浑然不觉。原本红润鲜活的嘴唇,也因极度的凄楚悲凉失去了血色。甚至因干枯而呈现出头皮似的白屑。大约那舌头也懒得动一动了,不肯把那焦唇湿润湿润。看到慧慧突然成了这副模样,文景心头滴血,禁不住想哭。但是,她强忍着没让那眼泪涌出来,竟然挤出一丝笑意,冒出这么一段话来:“慧慧你听说了么?饲养处的后生们在编排你、我和春玲。说什么‘远暸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我娘听到这传言后,笑着对我说:‘要论走路那姿势和身形儿,你和春玲与人家慧慧并列,真是高抬了你们哩!’”
听了这话,慧慧的嘴唇略略儿颤动了一下。文景殷切地望着她,希望她能说些什么。不料,她还是毫无反应。只是慢吞吞地挪了挪枕头,把枕头下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军衣重新平了平,身子一斜又睡倒了。那空洞的大眼又盯了屋顶,一眨不眨。
“长红让我来叫你去出黑报呢。该换新”说到此,文景急忙把话打住了。这时才意识到:“一打三反”的新内容怎么能叫慧慧去呢?
“啊呀,那天我们在舞台上彩排,因为你不在,取消了好几个节目哩。”文景说着就坐在了炕边,拉起慧慧一只手。慧慧却象遭了炮烙似的,将手抽出来就藏在了被子里。
她的冷漠和决绝让文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不见阳光的东房小屋,在清晨显得既凄清又压抑。窗棱与墙角相交处竟然结了个蜘蛛,那硕大的蜘蛛不怀好意地眨了下眼睛。文景头皮乍乍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该把我扎过来!”慧慧终于开口了。但这声音不象是从她嘴里吐出的。语音很低缓,软弱无力,但吐字却很清晰。仿佛隐藏在昏冥中的一个幽灵在抱怨似的。
“慧慧!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们活着难道只是为自己?想想你对家庭、对一家老小的责任!对,还有那一位!深爱你的那一位!”
“我害苦他了。”说到恋人赵春树,慧慧失神的眼里滚出一颗蚕豆大的泪珠。她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来,把一只手伸向压在枕下的女军衣深处,抖抖拿出封信来,交给文景看。
原来是赵春树提升的希望也落了空。正是受到慧慧的牵连。仔细分析,这里边并没有慧慧什么过失。因为怕惹麻烦,慧慧给春树去信很少,一对恋人非常克制。而且,最后落款处总是写“你的妹”,不出现真名儿。问题是部队上派人下来摸底时,本来就摸的是两个人。两位战友在部队的表现和政审材料又不分上下。可是提拔的名额只有一个。这就要鸡蛋里挑骨头了。这时,有人就告发赵春树谈恋爱没有向组织交待,怀疑其恋人是不是政治上有问题。赵春树说他没搞恋爱,他收到的完全是家书,是他妹妹赵春玲寄去的。为了证实他对组织的坦诚,他还把春玲寄去的信都交给组织,让领导明察。然而有人却告发他还有个“妹妹”,说两个妹妹的笔迹、文采、口气大不相同。赵春树虽然矢口否认,领导也说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他的提拔却搁浅了。需要继续接受组织考验。这封情绪低沉的信来的也真凑巧,偏偏又是慧慧娘出事的下午,慧慧昏厥后才刚刚清醒。这便是雪上加霜了。慧慧饱尝了“被考验”的煎熬,不仅一无所获,反而一落千丈。她将心上人的痛苦也扩大了千倍,由自己一肩挑起了。这样,慧慧从情感到理智都不堪重负,失去向往、没有盼头、只差自虐自戕了。
“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文景把信瓤折好,装在信封里,郑重交给慧慧。“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我觉得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见长红说,你娘若不送红枣和黄豆,就一点儿事也没有了。咱路遇他摔了跤,好心去帮忙,本意是学雷锋嘛。他还能翻了脸?有了那两样东西,就不好不公开了。”文景推心置腹地安慰慧慧,不小心把长红不让她外传的机密也向慧慧交了底。“听说老李的岳父底子也不硬,所以他才更要显得清白哩!”
听到此,慧慧脸上的泪水已滚滚滔滔,打湿了鬓发、洇湿了枕巾。只要哭出来就把心里的憋屈冲走了。文景这才放了心。因为惦记黑报的事,她不能久留。便急忙告辞出来。
文景本来是要到生产队去,她想熬点儿胶和烟煤(锅底黑和生炉火时铁皮烟筒里倒出来的积淀物),刷一刷黑。可是路过春玲家的巷口时,身不由己就拐了进去。她心里实在放不下慧慧,想叫春玲再去安慰几句。春玲常能见歪理,说不准还歪打正着呢!迎头碰上了春玲的爹。老汉正低了头在街门侧和粪。一股便溺味儿扑面而来。
“福贵伯伯你早。”文景上前打个招呼。
“噢,噢。”福贵老汉忙停了粪耙子的搅动,抬起头来接应道。“站远点儿,看把你熏的。”
“吃五谷粮食的,谁没见过个这!”文景笑道。“春玲呢?”
“咳,出远门了。俺家那闺女可不象你!这不是趁她不在,我赶紧干了这营生。”
春玲这几天悄没声儿就失踪了。会走什么远亲呢?文景不便细问,道声别就又朝生产队走。想想胶和烟煤、以及熬这些东西的小铁锅还在保管室锁着,也不知吴顺子起炕了没、到了“革委办”没有?具体杂务一经缠绕,文景便把慧慧的事松开了。在拐出春玲家的小巷口时,不经意间发现春玲的爹赵福贵还在拄着耙子,呆呆地望她。文景便想起赵春玲的娘望着她发呆的情景。这老伯显然也是想起他那发霍乱死去的、与她长得相象的亲生女儿来了。
来到生产队大院,革委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晨风卷着树叶儿朝东南方向跑。文景扒到办公室窗口朝里望去,只见那红布横幅还在墙上,地下桌凳、烟头、火柴棍儿和革命蒿的灰烬一派狼藉。她断定吴顺子一会儿就会来收拾这一切的。文景便决定自己先垒个熬涂料的锅灶。此前,慧慧总是在保管室备好料,端了那黑呼呼的铁锅绕街串巷地到自己家去熬。
东边戏台与东墙相接的墙角,有很早以前烟熏下的旧迹。文景便从台前观众席上搬了八块砖,然后四个一摞垒了个形似洋码子数字的灶门。当她到附近的大场院去抓柴草时,胸口便别别别一阵紧跳,两腮也烧成红云了。
昨天夜里的批判会后,文景随着走出会场的人流涌到了十字街井栏边。当那摆动火星的人流分别朝西、南、北分成三股的时候,夜风吹醒了她的头脑,脚步就慢了下来。与最后一位同行者分手后,她并没有家。听得那人将自家街门关定,街上再没有脚步声,文景便如旧戏中的坤角走圆场一般,迅速地穿街越巷返到吴庄大队院的戏台上。一个人又撇腿、又飞脚,作张作势排演起来。她想:既被人家针织厂的文艺宣传队相中,就不能辜负人家。小小吴庄的文艺水平,离人家大厂子的水平差得远哩。干什么都应精益求精!
她一边排练,一边还不时扫描一下“革委办”的动静。那里灯火通明,革委会成员们正开小会,决策下一步的战略部署。当然,令她心动的是里边有她的恋人吴长红。
长红果然理解她的心,散会后就借解手退出人群,隐没在夜幕中,朝戏台的方向咳嗽。他在试探戏台上有没有他的陆文景。文景会意,一个燕子飞身跃下台来,风一样就刮到了长红的怀里。深沉的夜色作掩护,正是一对恋人相拥相吻的好时候。除了天空牛郎织女的羡慕,北斗七星的朗照,没有人干扰他(她)们。长红一边吻她,一边打趣道:“见个黑影儿就往人家怀里钻,不怕弄错了人?”文景娇憨地一生气,捶他一拳,捏着嗓子道:“哪个能与奴家心有灵犀,猜到小女子在戏台上呢?”这种小鸟似的活泼灵便、风情万种,撩得长红又喜又疼,解开衣襟就把文景包裹起来。毕竟文景在又潮又凉的夜风中有些时候,长红亲吻她的脸蛋时觉得又湿又凉,连那汗珠都是冷的。她的面庞就象在滹沱河河滩的早晨现采摘的带露的鲜蘑菇。可是,她的衣服上还带着一股来自会场上的烟味儿。于是,他便一边吻她一边呢喃着叫她“烟蘑菇”。文景发觉一向古的长红在她的熏陶下,也渐渐有了些联想和幽默,更是喜爱。她在迎接他舌尖的探入时,便有了啧啧的吮动。
一对恋人即刻就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在加速、脉搏在加速。热血已经涌上文景那纤细的指尖,原先那冰凉的脸蛋儿也变得滚烫了。男子汉再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强烈欲望,他拥了文景就要朝生产队南边的大场里走。
此时,文景一边折柴禾杆儿,一边在猜想:男性那种欲望得不到满足时,会难受么,会痛苦么?
当陆文景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时突然挣脱他,朝家的路上跑了起来。吴长红的克制几乎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他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但是,没等她跑远,他还是大步流星追上去,又将她捉到了自己的怀里。
“文景,你简直是个小妖精!你到底说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呢?”
文景没有言声儿,陡然想起那封没有交到他手上的信,就从内衣口袋中掏出来,塞到了长红的手心里。她紧紧地摁着他的掌心,带着鼻音说:“天地良心,这封信就是凭证!”
于是,他(她)俩的话题就又到了文景的事上。长红告诉她,他二哥明天要去公开会,汇报“一打三反”的进展情况。长红准备连夜给她做出“档案”。让他二哥一并带去,顺便就把她的事情也敲定了。同时,还提醒她换黑报,以及帮助慧慧的事儿。
文景从南边的大场里抱柴来,暸见办公室的门开了,吴顺子正在往屋外搬凳子,准备彻底打扫一番。此时,生产队大院的西边的一半儿有了阳光,东边的一半儿还在戏台的阴影中。东方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象熔炉中喷出的火焰,烧红了半壁天空。想到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文景走起路来又象高空的树叶那么摇摇摆摆,逍遥自在了。
“顺子,怎么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文景一边打点吴顺子给取出的刷子、铁锅、烟煤和胶,一边问。
“昨夜散会本来就迟,去又赶上我爷爷闹病,睡不了觉。哎哟,困死了。”吴顺子说着便伸一伸懒腰,张了张口。
“怎么,老爷爷病了?”文景从办公室里拿出个暖壶,一边倒水搅和铁锅里的涂料,一边问。
“咳,哪儿是什么大病?吃多了!我娘蒸了些杂面馍。我爷爷就馋猫似地偷着吃!吃上冷的,消化不动就闹肚疼!”吴顺子把凳子搬出后,慢吞吞儿扫开了地。“人困的时候他噢噢叫,早晨人起来了,他倒又睡得死沉死沉。”
“唉”陆文景端了锅朝自己垒的野灶台走。这一声悠长的“唉”是什么意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既同情顺子的困乏,又叹息顺子爷爷那生命的廉价。“哪儿是什么大病?”那口气那感情分明是嫌那病不是什么致命的病嘛!唉,天地悠悠,一代代从长辈处得到的亲情全捧给了子孙,子孙还给长辈的竟是遮遮掩掩的不敬。
点着火后,文景才从刚才的人生思中平静下来。她的聪明和才智,让她养成了探人情世理的习惯。她的敏感和多情、她的家世和学习针灸的经历,又让她富于同情心和责任感。她对着灶口的火光喃喃道:“我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爹娘!”铁锅下的柴禾、树枝在劈啪作响。湿柴的尾端和枝梢上还嘶嘶地冒着水泡。随着欢快的火声,那黑色的液体已滚沸了。只是烟煤漂浮在水面,那胶却沉到了锅底。文景便急忙用一截柴棍儿搅匀。
这一生必定不负另一个人,那就是吴长红!想想昨天晚上长红的周密安排:他连夜做档案,让他二哥敲定那事;叫她出黑报换新内容,帮助慧慧。一项一项无不显示他的良苦用心。想到他那么一个自律的人,激起了那种欲望,却被她无情拒绝了。文景心里愧愧儿的。从前,她不是曾经怨他不浪漫不大胆么?她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个忽冷忽热、叫人捉摸不定的买弄风骚的女人了。不,完全不是这样。其实,连她自己都几乎抵挡不住那种强烈的愿望呢。是什么如同木夹在了正在运转的齿轮中、让他(她)们不能鱼水和谐呢?是母亲传给她的贞操观:做闺女就要做个纯粹干净,一旦提前失了身,那红嫁衣就会在“拜天地”时失掉颜色。她虽然也渴望拥抱、亲吻和抚慰,但在其潜意识里还是用最端庄最纯洁的淑女模式来规范自己。她恪守的正是这道德的底线。不,爱的力量是不可遏止的。如果长红再坚持,她会怎样呢?抗拒的力量还来之于醉心的工作,到县城针织厂当一名文艺战士。她觉得自从有了进城的希望,她对那道防线就把守得更严了。从上次处女膜事件后,她偷偷地看过医书中那叫人脸烧的章节,知道男性那小蝌蚪似的东西滑入女性躯体后的结果。一旦因此而被人家淘汰,岂不羞煞愧煞,成千古遗恨?
※ ※ ※
陆文景腋下夹着黑刷子,手下垫一团废纸,端着冒气的热锅小心翼翼地来到十字街时,吴长红已经在黑报下摆好了条凳。条凳旁边还放着五个带着宽大叶片的糖菜圪蛋。他一见文景就指着那糖菜揶揄道:“你婆婆给你的‘糖衣炮弹’。谢谢你治了她的病!”同时,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黑锅,稳一稳放在地下。挽起袖子就要帮她刷黑。
这真是好雪当冬、好雨当春。看来他也猜到慧慧不会来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来帮忙,心里十分感动。
“那档案倒建完了?”文景问。她宁肯自己一个人干这脏活儿,也不愿那件事上有什么闪失。
“建完了。昨天夜里就建完了。‘三忠于四无限’,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热爱劳动,对技术精益求精,弄这一套咱早就是行家里手了。”吴长红接过刷子,蘸了黑色涂料,就上了条凳。“嗯,熬好了。比例正适!”长红挥动着手里的刷子说。随着刷子的滑动,那黑色涂料象玻璃上遇热后化净的冰凌,一行行流淌下来。
“交给你二哥了?”文景心上拂不去挣不脱的是对那件事的担心。
“一早起来就送去了。赶得巧我大哥也来了。我大哥听说是怎么事儿后,还在我二哥面前替咱添了无数好话呢!”吴长红一边刷一边说。
“先刷半块:横来一过子,再竖来一过子!整块拉开,怕往衣服上蹭!”文景告诫长红。
“真是的,‘内人’的话总是对的。”长红照着文景说的分段儿操作,果然省料省工。
“那,盖上章了?”文景知道他根本没有去大队。生怕涂料黑污了糖菜,文景把它们挪到了井栏上。小文德可爱吃蒜调糖菜叶子呢。对会体贴人的婆婆,文景一直心存感激。
“盖上了。”长红递给文景刷子,并叫她把涂料再往匀搅一搅。她(他)俩心照不宣,一个在底下蘸料,一个在凳子上刷。
“可是,没见你去大队呀?”等长红转身来接蘸了涂料的刷子时,文景盯着长红的脸问。
“咳呀,革委的章就在我二哥屋里呢!信不过你去看看!牛皮纸袋的封口处盖了四、五个章呢!”
当文景确信自己的事今天就要拍定案时,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感觉长红对她的埋怨就象祝英台埋怨梁山伯的憨傻似的,情真意切。此刻,秋高气畅,风和景明。庄户人家正做早饭,烧火的风匣声哼嗒、哼嗒地响着。炊烟在蓝天的背景上盘旋。井台上不断有人来挑水,那辘轳的吱咛仿佛给风匣伴奏似的。世上的一切都这么和谐,这么好。从巷口向西边的村口望去,田禾都割尽了,视野宽广得很。下了早学的孩子们正蹦蹦跳跳地走着。陌上路侧的小叶杨,比秋菊还黄得明亮。出了西边村口,向北一拐就是到县城的官道了。设想长红一陌一陌十里相送的情景,文景禁不住鼻子发酸,另一番滋味在心头。若不是自己的家境太差,若不是这层层的压力,又何必这么处心积虑要离开呢!
“昨夜我看了你的信,既感动又莫名其妙。有我在,你怕什么呢?”吴长红面朝着黑说。
文景想做解释,恰巧黑墙内的户出来倒柴灰,与他(她)们打招呼,于是把话题又叉开了。
“哎,我问你。”文景等那人去后,压低声儿说。“慧慧娘没出事前,她的组织问题是不是有门儿了?”
“谁说的?”吴长红反问。他递下刷子来让她蘸料。
“看她欢喜的样子,我自己瞎猜。”
“吴天保还在那儿搁着呢。最近,顺子又递交了申请。除非她有跳入火海抢险、下河捞人的举动。”
“唉”文景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她想:慧慧的入党愿望其实是牵在春玲手里的风筝。那风筝的高低由春玲摆弄哩。
黑已刷过三分之二了,就如同犁过的田地翻出湿润的黑色土壤一样,与未犁过的茬子地形成鲜明的别。刷过的黑也是黑油油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心里特别舒服。所剩涂料也只能遮住锅底了。文景接过长红手里的刷子,便蹲下身来把铁锅周围的黑糊糊归整到一处。贫寒家庭出来的闺女,即便是集体的烟煤也是舍不得浪费一丁点儿的。
“稿子准备好了么?”长红蹲在条凳上问。
“昨天夜里写了些。”文景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报稿递给长红。
“嗯,还行。只是力度上差些。比如第一段后边的结尾处,可以连用几个排比句:这是深入‘斗批改’的重要措施,这是文化革命的继续!不要怕火药味儿重。”吴长红瞭瞭左右没有外人,从长凳上探前头来告诉文景,“还有内部文件:要‘关一批、管一批、杀一批’哩!”
陆文景一激灵站了起来,那刷子一颤,上面的墨汁就掉到了白色的线袜子上。当她与长红交换那稿子与刷子时,那墨黑的汁液又几乎弄脏长红的鞋袜。听那“关、管、杀”三个字就象猛可里发觉了地震,弄得文景心也跳身子也不稳。可她认真审察长红,他倒镇定自若象无事人一般。
“今儿上午,我们要去吴天才家‘割尾巴’。你别去了,写黑报吧。”长红说。
文景正要问怎么个割法,见四五个下了早学的孩子正从西边路口过来,便把话打住了。又听得背后一个似曾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猛一头,恰恰是吴长红的大哥吴长东过来了。“完了吗?”他边走边问。原来这天是他们的亲娘的生日。吴长东是特意将假日挪凑到这一天,来给娘过生日的。他身上带一股好闻的肉食味儿。看样子早餐的饭菜都已就序,他是来叫三去吃饭的。
“就完了。”吴长红说着动作就忙乱起来。
“不急。不急。”这位省城上班的煤矿工人倒没架子,从文景面前端起那小铁锅就举到了长红面前。
陆文景见他们兄俩干得欢,便到井栏边儿收拾自己的糖菜叶子。为了好带,她将糖菜叶子编在一起。她一边和井台上的人拉话,一边偷眼儿打量吴长东。那挑水人的视线也总是越过文景落在吴长东身上,无不投去羡慕而尊敬的目光。都要没话找话地搭捞两句。村里人的巴结显然是冲着他的城里身份和工作。钱和权相结,这便是吴家的“势”了。站在这势的圈里,自己都觉得胆壮哩。这位省城归来的大哥,倒很谦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无论是脸盘儿、身杆儿,还是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以及干起活来不怕脏不怕累的做派,真真儿与长红活脱脱是一个人。全不象他们家那老二,小个子细身材;爱披件制服褂子,好叉腰;一招一式斯文咋武的、阴阴的怪怪的。可惜南坡那颗日本鬼子留下的手榴弹夺去了大哥的左眼,使他的鼻梁两旁不怎么对称。右边的面庞英俊而有棱角,象小人书连环画中的赵云;左边却松眉凹眼的,象张慈善的姥姥脸。
俗话说:遇秃的避秃,遇瞎的避瞎。出于对残疾人的尊重,陆文景便故意垂了头磨蹭着,避免与吴长东对视。吴长东也在躲闪她。他的躲闪显然就是另一层讲究了。村里有“叔嫂不交言、伯婶儿不接语”的老传统。旧会指的是确定了名分未曾嫁娶之前,嫂嫂与小叔子、大伯子与小婶儿最好是保持些距离,免得牵动花花肠子。看来长红的大哥还挺传统哩。
不,这种想法完全是文景姑娘的敏感。其实,趁她垂了头摆弄她那菜叶子的空挡,吴长东正笑眯眯地张着那只晶亮的独眼,从黑瞄到井栏,再从井栏瞄到黑,美孜孜地在欣赏一幅风景画儿。同时,他还朝那画中的男角儿努一努嘴,用他端锅的手吃力地竖起两个大拇指。并低声吟诵一句最高指示告诫:“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 ※ ※
文景抱了糖菜正要家,从西边村口传来孩子们的争吵打闹声。她驻脚静听,杂乱而尖锐的吵嚷中,似乎夹杂有文德的哭骂。文景便转身踅向西巷路口。这时,两个梳着短刷子的五年级女生正进村口,嘴里还嘀嘀咕咕告诉,不时地扭头朝后边瞭一瞭。太阳光照射到两位小女生身上,呈现出一片橘黄。文景因干了一早上活儿,腹中空旷,感觉眼花头晕,没认出这是谁家的丫头。那两个小女生远远儿倒认出了她。因为她曾是她们幼小心灵中崇拜的偶像。
“文景姐姐,快呀,文德让打破头了!”
“啊呀呀,四、五个人压住了他一个!”
两个小女生迎上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文景讲述打架的起因和过程。但是,文景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去。她抱着那糖菜,撒开腿穿过村口,就朝赵庄的方向跑。吴庄村子小,本村只有四个年级。五、六、七年级的学生都在赵庄借读。在两个村子的地界处,灰白的路面上正蚂蚁似地滚动着黑黑的一团,文德被包围在最里边。
“松手,快松手!”文景边喊边把那糖菜扔在路边,急忙上前去解劝。只见一个大个子把文德的两条胳膊扭到了背后,一条声儿骂他是“反革命”、“小地”。文景到跟前才认出这大个子正是吴天才的三儿子。吴二狗的一对双胞胎更是气势汹汹、怒不可遏。一个捺着文德的头发,一个在踢文德的后腿,象批斗阶级敌人一样叫文德下跪。另外,还有几个助阵的,一边叫骂一边往文德身上吐唾沫、扔石子和土块儿。文德倔倔地不服,又哭又叫,他们便把他一会儿揪扯到路南,一会儿揪扯到路北。直到文景挤进重围,他们才哗然四散而去。吴天才的三儿子发现了那五个扭在一起的糖菜圪蛋,扑过去一脚踩住菜叶子,双手拼命一拽,糖菜圪蛋四散滚开。他一边跺着脚践踏那菜叶子,一边气恨恨地说:“这不是资本义尾巴?”揪起一个就朝文景姐砸来。另外几个人则如获至宝,抢了那圪蛋飞也似跑去。
“都是我惹的祸!”文景认出这个团伙的领头王是吴天才的三儿子时,就明白是怎么事儿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愧疚和惊愕,来面对这可怖的事实。文德的衣服被扯破了,一只袖子几乎要掉了下来,只有肩头还连着十几针。那张十二岁的稚气的脸被尘土、唾沫和涕泪的混物覆盖着,象刚刚出土的山药蛋。只有不断涌出的泪水冲开这些积淀物,才能显示出原来的肤色。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后脑勺被石子儿砸破了,鲜血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又因泥土的掺入,将头发弄成一缕一缕的破抹布。文德的手获得自由后,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头,抓下一手带血的头发。这鲜红的血腥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他便不依不挠地挣脱文景的揪扯,又去追那些远去的孩子。
文景在绝望中冲上前去,一把拽住文德。她从内衣底襟上撕下一块儿布条,叠来堵住那流血的洞口。结果那堵洞的补丁很快就被洇湿了。于是,文景便把文德揽自己怀里,用手轻轻地压住那补丁,耐心等待那鲜血的凝结。文德起初还竭尽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到后来便身子一软,瘫瘫地跌靠到姐姐的怀里了。但是,他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呢喃:“我要告老师,他们凭什么骂我小地、反革命!。”
“这全都怪我!”文景看着这副惨像,只能暗暗自责。她傻子般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这时,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文德的一声比一声低弱的发泄在四处荡。相邻不到一里地的两个村庄都没有鸡鸣狗吠。员们正在吃早饭。那“东、方、红”一家大概已盛出了生日的红稀粥,正端盘上菜上糕。祝他们家业红红火火、高升旺长。陆文景茫然四顾,太阳光白花花地照着旷野。尚未割尽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除了觅食的麻雀从头顶上扑楞楞地飞过,象受了惊恐似地鸣叫几声外,天地间只有她(他)们姐二人。
“怎么办?怎么办?”陆文景感到势单力薄、孤独无援。告老师?不,不。即使老师公正处理,平息了眼前的风波,那受到惩处的一群吴姓孩子会服气么?必然将矛盾扩大化,使文德和这几个孩子结怨更深。而吴天才、吴二狗两家人多势重,以她陆家这老弱病残是万万惹不起的。现实生活再一次教训陆文景,什么是真理。真理总是与强势结盟!陆文景痛楚地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简直束手无策。唯一的选择是妥协。更让她作难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开口,说出文德挨打的真实原因。
姐俩在路边停留了许久。在文景的擦拭下,文德的小脸儿终于恢复了本来面貌。泪水虽然流干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在一抽一抽地颤动。虽然是五年级学生了,由于营养不良,文德的身躯却象个八、九岁的孩子。文景摸着细瘦的干柴棍儿似的胳膊,又发现他额头上竟有细碎的皱纹,心口在割裂裂地疼痛。但是,她不敢问疼不疼、不敢说一句安抚同情的话。因为她需要的是文德痛觉的麻木和精神的坚强,而不是滔滔的泪水。
“你要替我报仇。”文德在嘟囔。
突然望见吴庄村南的路口处飘出个摇摇晃晃的黑影儿。那黑影儿抄茬子地中的便道向她(他)们的方向移来。看上去极象母亲。文景的心一阵紧缩,情急中不得不对说出实情:
“文德,姐姐求求你不要把他们打你的事情告诉爹娘。”文景蹲下身来,拉着文德的手急切地说。“姐姐对不起你。他们打你是为了报复姐姐。昨天晚上大队开吴天才的批判会,姐姐落井下石,诬陷吴天才咒骂世界革命。其实,咒骂世界革命的是吴二狗。我安到吴天才头上,冤枉了人家。”文景一边给文德解释,一边在自我谴责。此时此刻,她简直悔青了肠子!
“。”文德眼里闪着泪光,惊愕地望着姐姐。他不明白一向正直的姐姐为什么这样。她可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啊。
“你知道咱家没钱没势,姐姐一直想改变这种状况:想进城!想赚钱!想造势!可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表现得非常非常地积极!如今,衡量你积极不积极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和革委的立场是不是一致。姐姐不发言批判,就会被认为守口如瓶、对党有二心”
“那发言批判的就你一个人么?”文德问。
“批判的人很多。可人家比咱有‘势’啊。人总是选软柿子捏呀。”文景说到此几乎把土改时她(他)们家曾被错划成地、政治上不过硬;又死去三个哥哥,人力上不过硬的状况和盘托出。当她意识到将这糟糕透顶的一切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承受,实在太残酷时就把话打住了。
然而,对于一个从小就在无计谋生、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有姐姐这几句人生的启蒙就足够了。人家有的文具自己没有、人家有的穿戴自己没有、人家有的零食自己没有。十二岁的陆文德突然感悟到什么叫“势”、什么叫“软柿子”时,他的明亮的眸子顿失光芒,变得灰暗死寂。那张年幼的脸顷刻间扁成个苦瓜,额上骤然增添了五十岁的皱纹。
“文德,古代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陆文景努力挤出一丝儿笑容道。“姐姐一旦出人头地,供你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到那时你穿着涤卡的干部服荣归故乡”
陆文德没有听完姐姐的话就挣脱了姐姐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家吧。饿煞人了。”懒懒地走了几步后,大约他也望见了茬子地中的母亲,又翻头来对文景道:“就说我上枯树掏鸟窝扯了衣服扎破了头。”可是,当这小人儿发现路边那撕扯破的糖菜叶子时,他的脚步就又舍不得挪动了。他蹲下身来,兜起自己的衣襟,一片一片地拾捡起来。并且选那没有践踏过的不带土的叶片,放在嘴里,噌噌地吃了起来。望着文德那勤快的带着血迹的脏手,望着那被风掀动的破衣袖,望着他那馋相,文景的眼泪哗然涌出,再也控制不住。她咬着嘴唇对自己说:“陆文景,你奋斗不出个人样儿来便没脸吴庄!”
正文 走出吴庄(十三)马蹄踢踏
十三
到家里,除了文景内心的自我谴责没有减缓外,谁也没有象她本人那样责怪文景。一是因为文德替姐姐圆了谎,承认自己的创伤咎由自取;二是父母的全部注意力正集中在一张小纸条儿上:“快让文景过来一下,我有要事相告。”这是慧慧委托她送过来的一个小条儿。眼看文景去县针织厂上班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文景的爹娘既兴奋又紧张,而且也变得特别敏感。一听“要事”两个字,就往一家人的盼望上靠。所以,文景的娘一接到这小条儿,就把蒸汽尚未顶满的蒸锅扔给她爹,急忙出去找文景去了。虽然路上她也风闻孩子们打架斗殴的事,听说文德参予其中,但见文德眉眉眼眼、手脚胳膊都还齐全,又且还拾拣了一衣襟孩子们糟蹋下的糖菜叶子,不仅没吃大亏,还有些小收获,也就不再追究了。
对慧慧所谓的“要事”,文景的理解当然与父母不同了。慧慧昏昏噩噩整日躺在那阴暗的小东屋里,画地为牢、自我封闭,对外面的世事一无所知,能有什么对自己有益的要事相告呢?她一定是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想向自己倾诉罢了。思想工作能否一下做通是另一事儿,正好是早饭时间,能撩逗慧慧吃点儿东西、开开胃口,也不枉朋友一场。于是,文景便端了饭碗来慧慧的小东屋里吃。
文景的娘忙叫男人捣蒜,自己把文德拾的糖菜叶子淘洗干净,就蒸锅里的开水煞一煞,然后用盐醋蒜泥拌起来,让文德给两位姐姐送些过去。
“哪儿来的糖菜叶子呢?”慧慧问。
文景过来时,慧慧的慧生送过来的稀饭、窝头和咸菜还未撤去。但慧慧只喝了口汤,就又躺倒了,连筷子也不曾动一下。她一直觉得心饱口涩,没有食欲。文景看她的舌苔,粉红的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都是因为身体虚弱缺乏营养所致。文景便故意在慧慧面前又吃又喝,将那小嘴儿咂吧得山响,夸张自己的好胃口。文德送来那蒜拌糖菜叶子,文景便放在慧慧的面前。任那盐醋和大蒜的酸咸辣味儿在四处飘荡。见慧慧问,她便用慧慧的筷子夹一枝叶梗,送到慧慧的嘴里,问:“香不香?”
“香”。慧慧的声音依然是低低的软软的,但脸上却泛起朵羞涩的红云。
于是,文景便敞开心扉,给慧慧讲这糖菜叶子的来源。“赵庄的革委任送给吴庄的革委任。吴庄革委任的亲娘便叫革委任的的养母过去,帮她刮切那糖菜”她故意绕绕弯弯兜圈子,以逗慧慧开心。不料这一枝绿色的叶梗,被那闲置几天的皓齿一嚼,挤出满腔清爽的汁液。引出慧慧泉涌似的口水。慧慧看着文景吃、听着文景说,不知不觉就侧身起来,把枕头立在腰后靠墙坐着。她说她此时的感觉是肚里象火烤一般、口淡得要命。文景便将那盛菜的小碗捧给慧慧,说:“喝口调和汤!”慧慧也不客气,接过碗送到唇边就吸溜起来。文景便夸慧慧家的咸菜腌得好,说就着她家的咸菜喝汤,就象汤中浇了饭店的酱油似的。于是两个女娃先由交换着就菜,再到交换着喝汤,后来干脆连食也倒换着吃开了。文景欢天喜地道:“庄户人总说:‘地是人家的肥,饭是隔壁儿的香’,今儿才体会到果真是这样!”慧慧点点头挤出一脸苦笑。她知道文景是在宽慰自己。因为母亲躲到了姥姥家,她那汉手汉脚的爹做下的饭总有股难闻的烟熏味儿。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告诉。可怜慧慧几天水米不进,现在连吃饭也变成吃力的活计了。她吃一吃、歇一歇;鼻尖上竟然还渗出了细碎的汗珠。不过,别看她衣衫不整、乌发散乱,那面庞却象枯缩的枝条接受了春天的和风暖流一般,汁液在枝条内脉动和流淌,生命的元气又到年轻的脸上了。
当文景痛惜地讲到文德挨打和那五个糖菜圪蛋的遭遇时,讲述人哽咽难言,听者也扑噜噜垂泪。两个女娃各自伤心的内容虽有所不同,但对乡的失望、对政治运动的厌烦却是共同的。文景说:“除了长红,在吴庄我是再也找不出任何希望任何有意义的事体了!”这番话正说到慧慧的心坎儿上。她不禁拿自己与文景相比,文景在吴庄还有恋人不时给情感的慰藉、精神的支撑;身边还有健全的母亲替她操心劳神,自己连这一层也不如人哩。想到此,慧慧便哭得越发伤心。一阵猛烈的抽泣,几乎把刚刚咽下的饭也呕出来。
文景急忙擦干眼泪,坐在炕边将慧慧揽入怀里。她一边抚摸着慧慧的后背,一边含着泪笑道:“我娘说咱们硬是受了读书多的害了。整天价‘理想’呀,‘追求’呀,不象那些刚刚识得自家姓名的女娃儿,今天不为明天的事情发愁!”
“不,文景。”慧慧一激灵挣脱文景,大声嚷道。“快远走高飞吧!有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分之的努力来争取!”慧慧因态度昂奋而紧紧地握了文景的手。
于是,文景把自己那即将去针织厂上班的消息详详细细告诉了慧慧。此前,在慧慧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时,她一直不忍心对她说出自己就要离开的话。在吴庄,慧慧毕竟就她这一个以心相交的挚友啊。
“我叫你来正为这事儿呀!”慧慧摇摇文景的手,急切道。一向小心谨慎的她说到这儿还伸长脖颈朝窗外望了一望。
“你听到了什么呢?”文景很纳闷。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家中,会得到什么情报呢?
慧慧屏息听听院里没什么响动,便推文景去关了小屋的门。然后从一个包袱里取出她那件白底碎花的衣服,指着袖口上两个黑豆大的小洞叫文景看。
文景不解,把食指垫在那小孔下发愣。
“纸烟落下的火星烧的!”慧慧压低声儿说,“她与我交换衣服的那天,我一穿这衣服就感觉一股刺人的烟熏味、男人味!俩人肯定是上了炕、过了夜了!”
“那天一早,长红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在他二哥屋里。那憨汉,要说那女子是你哩!”
听到此,慧慧的喘息已不匀,脸也红到了耳根。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有人嫁祸于她而气愤。
“我早就看出他(她)俩不地道了。”文景道。
“文景。没有及时告诉你,我实在”慧慧眼里噙着泪水,又拉起了文景的手。文景狠狠地捏一捏慧慧的手指,不让她说对不起。她那大病初愈的手炽热如火炭,就足以说明她的真挚情感了。
于是,慧慧便将河滩工地上革委任如何给她们送饭、五保户家柴草房所见到的情形;春玲家柜上的语录本、以及革委任放在五保户檐台上的玉茭面统统告诉了文景。“是她告诉我长红替你找革委任要指标的。我一直担心她从中作梗,可没敢提醒你!”
“可是,他(她)俩一个比一个鬼精,他肯放她走么?”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呀!”
“这几天,一直不见她人影儿。”
想到此文景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还联想到那天下午她们彩排时,春玲那反常的紧张。假若她心里无所挂碍,又紧张什么呢?文景顾不得收拾两人吃下的饭场子,就急忙出来了。她想赶紧写完那黑报,就找长红核实核实,到底吴庄上呈的档案有几份。再不,就到乡卫生院搬动喜鹊,托她通过她姐姐的门路把情况落到实处。这件事是一点儿也迟疑不得了。
陆文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深巷中,就象迷路者走在一道阳光不肯朗照的荒沟。担心和焦灼不停地折磨着她,使她望着自己硕长的黑影都害怕。双脚踩在自己的身影儿上,感觉小腿在转筋。上场的妇女、上学的孩子们不断地向她打招呼,她觉得人家的目光象探照灯似的,疑惑人人都知道她的内情。
路过春玲家巷口,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她很想去问问她的爹娘,那闺女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就在她犹疑间,一个肩头扛着铺盖卷儿的后生突然从春玲家的小巷走来。那四周镶着黑边儿的大红褥面儿特别显眼,宽大的粉色床单还钻头觅缝地挤出五指宽来。那后生将这笨重的铺盖卷儿从左肩换到了右肩。这铺盖卷里卷着的滚边儿枕头、米黄枕巾、大花被子便都一层层展示在文景的视野中了。文景的心向上一揪,双腿便如中了魔法似的迈不得步。等那人过来,认出是小顺子。文景便问:“干啥去?”
“到马圈儿!”顺子答。他大步流星地一颠一颠地走着,看样子很着急。仿佛出丧时赶良辰似的。
“你扛着,谁、谁的铺盖卷儿?”文景这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她半天才想出第二个问题。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甚至有些结巴。
“。”顺子没有吱声儿,早过了十字路口。
此时,文景的双腿仿佛被什么人操纵着,望着顺子的背影儿动弹不得。那操纵者拧紧发条后突然一松手,将她整个的人弹了出去。她竟如一支箭似地追到了饲养处。
只见三辆马车并排停着,上面装满了爱国粮袋。因为超重,那车轮深深地没入土里。各位驾车人手握长鞭,立在车侧。中间的一辆的车顶上就栓着那一卷儿铺盖。那铺盖上面又蒙了个新麻袋。饲养员吴天保正站在饲养处的台阶上,给驾车人和马们训话,装文作武地十分严肃。中间那辆驾辕的黑马,异常警觉。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负荷超出了往日,一会儿扬头甩开了马鬃,一会儿又弹起了后蹄。它的不安分弄得车轮不停地前后滚动。让人担心那下扁上胀的轮胎会爆炸开来。文景此刻的肠子正如这轮胎的情形,因扭曲而气不顺,一拧一拧地阵疼。
“大黑!”吴天保向那黑马断喝一声。然后拉长声调喊个“立正!”。接着便走过来用手抚抚马的脖颈,朝着马耳朵长声短调地诵一段最高指示:“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那马眼泪汪汪地听着,一会儿便垂鬃耷耳、驯服地安静下来。并且似乎懂得向左右看齐,前后蹄自觉地挪动着与旁边的车辆站在一条线上。吴顺子不知吴天保还有这招数,由不住哧哧偷笑。那三位驭手倒仿佛习惯成自然,一直是立正的姿势。
“三位记好了!针织厂的位置在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数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大门上有白底红字的厂牌。”吴天保最后吩咐。
“最好是面见春玲。”吴顺子又找补了一句。
“记住了!”那三人齐声答。
马蹄踢踢踏踏走着,调转了车头。赶车人手拽缰绳、轻扬长鞭,三辆大车结队而去。陆文景仍失神地站着,宛若在梦中。马蹄及车轮荡起的浮尘不断地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衣服上,她那乌黑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都变成了灰土色。文景仍恍恍惚惚,神色茫然。她的视线一直盯在那车顶的铺盖卷儿上,被遥遥的鞭声越揪越紧。直到那辚辚的大车走出她的视野,那滚动的车轮还碾压着她的心。这幅图象已刻在她的心扉上、灵魂深处,将伴随她终生。她的嘴唇在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吴庄一个闺女的铺盖卷儿从农家的炕头搬到了公家的床头,是个飞跃,是个象征,意味着一步登天。但这个闺女并不是多才多艺的陆文景!不是为之欢笑、为之歌舞、为之早起迟睡、呕心沥血的陆文景
“文景,我把粉笔给你放到保管室外面的窗台上吧。”吴顺子说。他想点醒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职责。见文景象石雕一般,一动不动,顺子朝吴天保吐吐舌头,讪讪地往大队院里去了。平日与骡马打交道的吴天保,似乎没心没肺,一得空儿就爱吼几嗓子。这天也不忍看文景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儿溜到马圈里起粪去了。
※ ※ ※
意识到自己头脑简单,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时,有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陆文景感觉瘫软的躯干里又充足了气,抗争的力量又到身上了。她就象一只被狗追逐的野兔一般,发疯地跑着穿过一道窄巷,拐个弯儿来到生产队大院。放开喉咙就高喊:“吴顺子!吴顺子!”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捉弄!必须知道这策划者是谁!吴长红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是,空旷的大院如同南坡的坟场一般寂静。院东的戏台象只怪兽,虎视眈眈地张着巨口。革委办、保管室的门上都紧紧地锁着大铁锁子,无不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只有文景那凄凉的呼叫声在天空盘旋。陆文景突然想到她和慧慧在南坡摘麻麻花时亲眼目睹苍鹰抓野兔的情景。她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抓的野兔,吴长方、吴长红就是那鹰的一双利爪。他们将她提到高空,让她兴奋一会儿,再狠狠摔下来;再提到半空,让她空高兴片刻,再狠狠摔下来。一次比一次摔得惨重!这样反复操作,就是要把她摔麻木、摔服帖!叫她别再挣扎,任凭他们宰割!
她一眼瞥见保管室窗台上放着十几支粉笔,红、黄、蓝、白在阳光下闪烁。如同魔幻一般露出了盈盈笑脸,频频地向她招手。意思是快来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啊。文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跑上前抓了那粉笔,冲到戏台口。咬着牙写道:“骗子、阴谋家统统见鬼去!”然后,她拆掉那被火熏黑的野灶台,搬了那黑色的砖头,朝“骗子、阴谋家”发狠地砸去。想起衣兜里还有那鼓吹“一打三反”的稿子,她翻过衣兜出来撕个粉碎!
听得大街上呼儿叫女的声音中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陆文景猛地想起吴长红说他上午要领着基干民兵去吴天才家“割尾巴”的事来。“找他去!看他怎样搪塞!”文景的行动完全被失败的气愤、发泄的冲动控制着。
随着躁动的人流来到吴天才家,只见院里已乱成一团。几个基干民兵正锯南墙根儿的榆树。白咧咧的锯条象猛兽的牙齿,正哧呼哧呼地侵入碗口粗的树干的深处。另外并排的四株兄树在窸嗦发抖。院里等待着剥榆树皮的男女老少则手持菜刀、镰头,望着那摇摇欲倒的榆树,一阵儿朝东拥动,一阵儿朝西涌流。他(她)们吵吵嚷嚷,既想抢占开剥的最佳位置,又怕遭了极刑的榆树跌倒时砸着自己(当时农村大面积推广高粱玉茭,老姓吃不到麦子面。只能喝高粱面红面条。高粱面粘性差,煮进锅里就变成了糊糊。不知何人发明了搅和榆皮面的办法。在一升高粱面中掺上一把榆皮面儿,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仅面条精道,而且光光滑滑口感极好。所以,上等榆皮面儿的价钱比白面都昂贵)。有人见文景赤手空拳,便劝她:“快就近借把切刀去!”
满脑子官司的陆文景根本不理会这些。她只是找吴长红。见院里没他的鬼影儿,就径直跑到吴天才家里去。只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芦苇编的新锅拍子也扔到了地下,上面踩满了脚印。新淹了萝卜茵子的酸菜缸和蜜罐子都被打碎了,深绿色的液体和鲜黄的枣花蜜正往一起交汇。一酸一甜的味道相混弥满全家,拧成一种说不出名儿的鬼气味,甚是难闻。吴天才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的女人正跪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垂泪。
外面“轰”的一声,吴天才的女人和文景吓了一跳。她们以为榆树倒了,忙朝玻璃窗口张望。只见那榆树干还夹着锯条立着,贼亮的锯条上淌着榆树的泪。却是准备开剥它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大呼小叫朝街门外逃。天空黑压压一片,遮云蔽日。原来是吴长红领着另一支基干民兵在吴天才家隔壁的场院里“割尾巴”,把蜂箱搞“炸”了。七、八个蜂箱中的蜜蜂成群结队涌了出来,见人就蜇。
陆文景一惊,扒到窗台上换个角度朝外瞭望。瞥见街门外吴长红、冀二虎、小顺子正抱头鼠窜。连他们抱着头的手背、手腕上都爬满了蜜蜂。那被激怒的小生灵仿佛有什么组织似的,前堵后追,此起彼伏,如伞如盖。陆文景不禁脱口喊道:“活该!活该!”
人与蜂交战的第一个平息下来时,冲在第一线的基干民兵差不多都挂了彩。不少人脸上带着“蜂棘子”,过敏者的脑袋已经肿成汲水的柳斗了。蜜蜂的伤亡也非常惨重。文景出来时,空气中弥漫着农药一六零五的气味。显然是民兵们使用了“化学武器”。吴天才家街门口、巷道里到处是蜂儿的尸体。尸体密集处,如同拉粪的羊群刚刚走过。让文景都没有个下脚处。她不忍心践踏那些无辜的小小亡灵,兀自颠起脚来蹦达地跨步。可别小瞧这些蜂儿,比人都通人性。不一会儿,外出采蜜的幸存者已得了信号,纷纷从远处振翅飞来。嗡嗡地绕街盘旋,找敌首。文景的头顶上空也集中了一支分队。此时的文景倒毫无惧怕。她觉得姣好的容颜已无关紧要。让蜂儿蜇一下或许会减轻些内心的痛苦。可是蜂儿们似乎能分清敌友,偏不攻击她。
此情此景,让文景心底涌起一丝儿快意。犹如得了盟军一般,文景头“顶”着一群蜂儿就来到了吴长红家门口。街门紧紧地关着,文景便没好气地擂门。听得家中似有响动,等半天也没人来开门。静了一会儿,传出话来,说家门窗户都让蜜蜂给封锁了,快喊小顺子来喷喷农药。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既象吴长红,又不象吴长红。可能是嘴唇也中了蜂毒,肿得变了形。
这便是报应!陆文景冷笑一声,抬头望自己头顶上那“蜂盖”,却不见了。她惊异地走出巷口,站远了昂头朝吴家院里眺望,只见屋脊上、枣树顶,到处爬动着,飞舞着愤怒的蜜蜂。
时候已近正午,太阳白辣辣地照着。陆文景没有家,信步就出了村外,拐到了去红旗公的路上。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田鼠以细小的秸杆和稗草作掩护,偷窥着文景。在空旷的天地间、在白得刺眼的土路上,望着自己短小的独影,忧伤象潮水一样又涌到了心头。
完了,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陆文景双眼越过河滩的枯树、越过那如练的滹沱河,向县城方向眺望,这才清醒地品尝到失败的苦涩。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绪,脑中不时地映出春玲的影子。那毫不付出就一步登天的中选者,那毫不费力就偷梁换柱的受宠者,此刻正春风得意、在安置自己的铺盖卷儿吧。经历了这一场打击,她才明白:世事就是这样,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遭受厄运打击的,总是实实在在、埋头苦干的人。所谓“表现”,不在于你做了什么、也不在于你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而在于人家是否欣赏。说白了,在于“小红太阳”的眼睛!在于他那个天马行空的舌头、惯于翻云覆雨的嘴的解释!
陆文景头重脚轻,吞云驾雾地走着。义愤和懊丧完全控制了她。心中如同碎刀支解一般疼痛。路旁的垂柳不停地扫刮她的头顶,把那乌发刷得纷乱。枯树败叶毫不留情,扎进了她的鬓角。文景不知不觉。她只是象解包袱似地,一层层掀动自己家的凄惶:爹娘的老迈,贫穷、疾病和饥饿,三位兄长的夭折,文德的挨揍,自己的许诺。犹如上学时碰到了无解方程,原本没有答案,她偏要冥思苦想。眉头也拧在了一起,惨白的脸上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抽耸,使那方正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她那翘翘的动人的嘴角也耷拉下来了,面颊的肌肉也完全松弛,一副哭相,可眼里却干干的没有泪水。这时的陆文景简直变成个饱经磨难的妇人了。
万没想到迎头碰上了吴长方!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握车把,但驾驭自行车技术的老练属吴庄第一,还特别爱在人前显摆、买弄。只见他两腿朝前一叉,一条腿悠忽落在地上,另一条腿搭在大梁上脚点脚蹬。故作潇洒地停在文景面前,问:“大中午干什么去?”
“我的档案呢?”陆文景的嗓音里有一种努力克制的成分。但是,她那喷火的怒目让胆小的人看了会汗毛直竖。
“文景,以后有的是机会。”吴长方这天特别谦和。“春玲搅嘴难缠,先让她出去;这下一个不就轮到你了?”他用双腿控制稳永久牌自行车,弯前上身来想用那只独手替文景摘掉她头上的枯叶。
陆文景愤然抬起胳膊,打掉他的臭手。她不能容忍这骗子碰自己一下。
“阴谋家!”她哆嗦着嘴唇,从齿缝儿挤出三个字来。
“哼,你以为你是谁?”吴长方突然恼羞成怒道,“你一再怂恿长红替你办事,算不算耍阴谋?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你去?”
“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赵春玲去?就凭她搅嘴难缠?”陆文景大声叫嚷着,向前逼进一步。她已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好啊?咱可以比一比你俩的条件!她是党员,你不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她冲锋在前,你却连那么重要的传达都不去听;她总是与革委的立场保持一致”
“罢罢罢,也不为这前后自相矛盾害臊!”陆文景凛然冷笑道。“鬼都知道她凭的是什么!”
“对,对啊。”吴长方前后瞭瞭,阴阴地说,“就凭她肚里怀着吴家的孩子!”
陆文景一愣,几乎被吴长方这歪理气晕。当她身子一瘫,就要栽倒时,天空似乎有另一个陆文景倔强的声音在给她鼓气:“陆文景,决不能倒下去!”于是,她硬撑着退向路边的一棵柳树,背靠了树干稳住自己。
“只要你拿出实际行动待长红,不会亏待你的!有人想翻叨你家的成分,我都一直压着。毕竟要做一家人!”吴长方说罢,弓身向前一蹬,径直朝吴庄去了。那明哗哗的车轮扑楞楞飞转。他扭头朝县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嘴里还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调。
※ ※ ※
人在该交背运的时候,喝口白开水都硌牙。在文景去县针织厂的事情上,一个关键的人物没起关键的作用。不是这个人与文景交情浅不肯诚心帮忙,是因为她刚巧出了远门。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联想到这个人就是小个子喜鹊。也就是最先给文景信息的公卫生院的妇产科小护士。当文景爬上公卫生院的高坡,穿过那铁栅栏门,想找这“吉祥鸟”问个究竟时,又扑了个空。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妇科女医生告诉她,喜鹊到地办的培训班学习去了。培训期限为一个月。关键时刻,传递佳音的喜鹊飞走了。
返的时候,红旗公的广播员正作午间播音。吴庄“一打三反”的新成果已成了头号新闻。路旁三个端着海碗的吃饭的男人正蹲在一棵槐树下,一边听广播一边拉话。其中一个大个子说:“红旗是不让栽荆条编筐了,吴庄是不叫种苇子编席子了,这不是尽卡老姓的手脚么!”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极象是吴天才的妹夫。他的话说得更难听:“家里炕席烂了,再也没地方些苇茬子来补了。今后买不起棺材的穷人甭指望用席子来裹尸了。”
他们的牢骚、他们的一筹莫展,象一粒粒石子儿击打着陆文景的心湖。使她内心的痛苦和抑郁一波一波推进,此起彼伏。日头已经偏西了,她不觉得饥饿,只是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她慢慢腾腾踽踽而行。不想故乡,不想那毫无希望的吴庄。不愿见父母,更不愿见吴家兄!然而举目四顾红旗村所遇到的都是生面孔,又那有容身之所呢?
在红旗村的村口,文景终于遇到一位熟识的人。他是红旗的文艺骨干。相貌和演技曾号称红旗宣传队的“洪长青”。他一见文景,就堵住她大骂这次招工的不公。他说在红旗论个人条件,他是首屈一指。连下来选人的针织厂考察组的人都这么说。他们特别想招他,还与他单独交谈过。因为男演员象他这水平的特别缺乏。结果却走了个副书记的小姨子。那小姨子会什么?就浪浪地扭屁股,唱个“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怪不得会上流传“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联语。他说起初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可领教了。
“有人给你做过档案么?”文景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埋怨,问。
“什么档案?”那文艺骨干又反问。
“不是说革委要给被推荐者做一份儿个人档案么?”
“嗨,那都是哄人哩!比如你,我听说针织厂的领队对你也特别满意。在你和春玲的取舍上,考察组和吴庄革委分歧很大。最终还不是贵庄革委任一句话拍定案?用什么档案?”
“他说了句什么?”
“陆文景在政治上不可靠!”
听到此陆文景再没吭声。当她确认吴长红伙同吴长方联手骗她时,那憔悴的面庞一会儿变得惨白,一会儿又变作灰黄。
“肯定你没送大红枣儿!你没权没钱再不送,当然办不成事!他妈的!整个儿一个旧会!”
此前,文景同病相怜,憔悴的面庞上还覆盖了一层悲悯之色。她只是感同身受,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她意识到他说的“送大红枣儿”是淫秽隐语时,便虚火上升,两腮烧成了红布。尽管他是一时愤慨脱口而出,到底对一个女娃儿不够尊重。文景便局促不安说声再见,转身就走。
“唉。你们女娃们只要长了好脸子,还有找女婿这条出路。我们男男就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土坷拉了!”这“骨干”望着文景那玉树临风般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口气竟然酸酸的妒妒的,满是醋意。
他怎能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呢?在文景孤傲的心灵中,历来把自强自立、才德兼备视为立身之本。压根儿就瞧不起靠了自身一具皮囊买弄机巧、攀高结贵的春玲式的女性。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扮演党代表“洪长青”的角色,怎么能说出这种荤话呢?
陆文景般地不愿意吴庄,双脚却还是朝着吴庄的方向走着。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阅历里,除了在县城读过三年中学,知道地理课本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外,滹沱河东、南山岭前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能飞到哪里去呢?也许,正如她娘所说,是因为她在县城多读了这三年书害了她。一个人精神世界里视野的广阔和现实生活中出路的狭窄相冲突,往往产生陆文景式的悲剧。
翻过一个大坝,进入吴庄的地界时,吴长方那自行车的新轮胎碾压下的花蛇般的车辙就映入眼帘了。陆文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阴谋家”,这是只可以心里想而不敢说出口的三个字,她怎么就脱口而出呢?在吴庄谁敢这样咒骂“小红太阳”呢?“你以为你是谁?”吴长方的口气咄咄逼人!是啊,在吴长方的眼里你小小陆文景恰如草芥虫蚁。没有人家的首肯,你蹦达半天能蹦出人家的掌心?叫你入火坑,你就不得进沼泽。吴天才的性子再刚烈,也逃不脱又打又反的厄运。红旗那文艺骨干的话虽不中听,倒给文景了换位思考的人生经验。你陆文景傻里傻气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考虑旁人想要什么,领导想要什么。春玲给吴长方怀了孩子!这是以青春作赌注、以一生作代价呀。你陆文景对领导又付出些什么呢?
想到此,文景胸中的块垒又多少减轻些、宽松了些。可是,她刚刚松了眉头,长长地吐一口气,这轻松就象雷雨前的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另外一个推理一经从脑际掠过,文景的心房便又是浓云密布、漆黑一团了。吴长方竟然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推荐了去,这不是故意作弄公家、糟践那一个招工指标么?对,对,这便是搞政治的人玩弄的权术!按本心吴长方不愿意春玲离开吴庄,但他又拗不过春玲的“胡搅难缠”。得知她肚里怀着他的孩子时,便大胆放她一马。你未婚先孕,去了针织厂又吐又呕,身子日渐沉重,既不能纺织又不能歌舞,身败名裂后滚将来,稳稳妥妥不是我吴长方的人?这样既体现了自己无私的爱,又不落日后的埋怨。这便是吴长方的锦囊妙计!事成之前,还一直让胞吴长红稳住竞争对手陆文景!
在文景看来,那难得的招工指标如性命一般珍贵,当权者却将它当作讨得情人欢心的“烽火台”上的柴草来烧了!
“气死人!活活地气死人!”陆文景一边走一边喊出了声。
鸟儿在柳树的枝头鸣啭,田鼠从大路上跑过。遥远的滹沱河在太阳光下流淌,泛着银白的鳞光。文景周围那熟悉的景物并不因她的气愤而消沉,也不因她的痛苦而呆滞。这更让陆文景感觉吴庄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都在向她挑衅!
当然,最恨最恨的一个人还是吴长红。你既知道毫无可能,又何苦教给我争取这表现那表现,让我白白得罪人呢?而且还谎称做了什么“档案”,盖了什么公章。骗人骗得天衣无缝!如果及早抽身,偃旗息鼓,还算送春玲个人情。又何至于乌眼鸡似的与吴长方吵架,弄得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呢?你既与你那亲二哥同一立场,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就与他去过一辈子!
“拿出实际行动对待长红”。在吴家兄看来,我陆文景就是他们养在圈里的羊,挑在篮子里的菜,要宰要割任选时辰!
不知不觉到吴庄。天空仍有一股呛人的农药的味道,蜂儿们却销声匿迹了。陆文景一进村就加快了脚步。为了避人耳目,她专挑墙上没刷语录的僻静小巷走。每望见大街口有人告诉就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想让人看到她倒霉的样子。其实,吴庄人谈论的仍然是榆树、蜜蜂和“一打三反”的形势。陆文景却总以为人家关注的是她和春玲间的纠葛。
走到街门口,越觉得头皮发紧、步履沉重了。不仅是象在学校考了零分一样难向父母启齿,在文德面前都不好给个说法呢。所幸归来的时间对她有利,正是大半后晌。树掩斜阳,门扉大开。这说明父亲和文德都不在家。先把这落选的不幸告诉善解人意的母亲,然后再慢慢向父亲和文德浸透,或许更加妥当。跨进街门,文景的脚步又蹒跚起来。她听见屋内有陌生的声音,与母亲嘀嘀咕咕告诉。便怀疑是有人来向母亲告诉她惨遭挤调的内情。她可不愿意迎碰那忽隐忽现的同情、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辞不达意的安慰。
可是,古人道:“久病故人疏”。母亲一向懒于外出走动,谁与她拉得这么亲热、这么融洽呢?
陆文景好奇,便挪蹭到院中大枣树下,屏息静听:
“天哪,天啊,咋这么瘦呢?瞧你这前胸快贴了后背了。我都不忍心使劲儿。”这陌生人说。是一个女人的苍老的声音。
“压住了。压住了。每吃不适就犯病。那野女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本来她能扎”原来母亲的病又发作了,那老女人正给娘按肚子。
陆文景无精打采地背靠了枣树,呆呆地站着。她眼前呈现的是一条必须由自己修筑的漫长而又坎坷的道路。没有外援,没有助手,但是只望见山重水复荆棘遍地险象环生,却望不到尽头。文景颓然地长叹一声,漠然采取了一种无动于衷、听天由命的态度。
“这多灾多病的,早些给闺女安顿个好人家,就早放一天的心。再说啦,喜媳妇就必然敬丈母,你也能早点儿沾上光。”当这老女人说出这层意思时,文景便听出她是赵家巷里的赵媒婆了。一听她是给自己倒媒,她就没好气。文景首先断定是吴长红家派来的人。这或许还是他二哥的点子哩。将人逼到绝境,再乘人之危,拦道打劫!吴家兄,好周密的部署啊!
“闺女大了,凡事得由她。”
“那等她来你千万告诉她,人家春怀急等话呢。人家省城上班的人,不能在家多耽搁。”
赵春怀!这赵媒婆告诉的是赵春玲的大哥赵春怀!
陆文景在嘴里反复把赵家的几个名字默诵几遍,就毅然绝然地踏进家门,对那媒婆说道:“去告诉那赵家,就说我愿意。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把我带出吴庄!”
“文景,这可是终身大事啊!”倒是她那躺在炕上的娘在提醒她,不可意气用事。
“你看看,人家这么大的闺女,还不懂这些?”赵媒婆兴奋地推一推文景的娘,不让她再说动摇人心的话。这老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文景,从上至下地端详。她被她旧衣素装锁不住的青春美丽震住了。“这么年轻的俊闺女,他赵春怀忍心丢在村里?你放心,我去对他说!”
文景把她的要求再重复一次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深不可测;脸上呈现出的是饱经沧桑、紧闭心扉的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的神色。赵媒婆再不敢多嘴多舌,但还是满心欢喜。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有文化的大闺女与没文化的柴禾妞儿不同。柴禾妞儿一乐,就笑得找不着嘴叉儿了。一旦喝了些墨水儿,人就要拿架子。心里再愿意,脸上也平平的不挂一丝儿笑意,故意在介绍人跟前作腔作势。
正文 走出吴庄(十四)天意难违
十四
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赵春怀说一结婚就准备带文景上省城当家属,这本来是不算作问题的。当赵媒婆再次来到陆家,问他们准备要什么财礼时,文景的父母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木纳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她)们只是认为这件事定得太急速、太叫人没有招架了。陆富堂这种人家,虽然不算赤贫如洗,但灾病困苦步步紧逼,所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象那些殷实人家有长计划短安排,差什么就能直接指出来,折算成人民币。常言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差得太多,倒仿佛什么都不缺了。再说,文景的爹向来随弯就曲、胆小怕事,得过且过,在吴庄不被人尊重。这一觉得赵福贵在省城上班的儿子托了媒来,也够个体面了。所以,这一家之就慷慨地说:“这都有个普通行情哩,让他们随心布施吧!”
文景的娘听了老头这“行情”和“布施”,怕文景心里不悦,便狠狠瞪了老头儿一眼。却见闺女脸上干巴巴的,毫无表情。当娘的已经知道文景所受的打击,女儿所爱的人没有帮女儿办成她热衷的事,女儿所嫁的人与所爱的人又难以吻。闺女心里苦涩,母亲更不好受。这当家的女人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知道该怎样铺排女儿的终身大事了。她只是说:“只要文景跟着出去好活,春怀能善待文景,也就行了。”
“啊呀呀,过了这村儿就没有这店儿了!”倒是那赵媒婆嫌陆家抓不住机遇,缺乏算计,急猴猴地埋怨他(她)们说:“你们没听过现在的行情?‘奶奶要穿戴,爷爷要棺材,要媳妇,妹妹还要依赖’呢!花骨朵儿似的闺女,哪儿有白跟的理?”原来这叨媒的人觉得媒没有难度,显示不出才干,便也没趣。
“给文德买一顶有红五星的军帽,一双大头暖靴。另外,每月给家中十五元钱,直至文德读出大学。”陆文景不假思就开出了自己的身价。陆文景推崇的是一诺千金的为人准则。她本来希望有了工作以后,用自己所赚的第一笔钱给文德买军帽和大头靴,兑现自己的诺言。不料,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还愿了。抬高身价,要财礼,是她过去最小瞧的作为;靠一副脸子,作男人的依附,更是她所鄙弃的世俗;如今她却一一地身体力行了。想想自己今天的下场。她就象遭了冰雹打击的庄禾,蔫头蔫脑,一蹶不振了。心里一委屈,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她急忙别转身,努力克制着,不让父母发现。
“一月十元,十个月就一。一年一二十。天哪,咱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年挣三个工分,一个工分得二毛钱,一年最多挣六十块。还常常兑不了现钱这倒是实打实的好行情!”赵媒婆屈指一算,夸张地惊呼。抬头一看文景神色冷峻、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便不敢还价。一路屁颠儿屁颠儿,跑到赵家讲条件去了。
赵媒婆走后,陆家三口陷入缄默状态。陆富堂觉得文景的要求太高,恐怕赵家不会答应。但话已传了过去,覆水难收。便只有不停地抽烟,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木呆呆地等音了。而陆文景那不痛不痒、毫无表情的样子带给母亲的恐惧,决不亚于这件事的成败所带给她的不安。女儿心中的隐情和煎熬娘都了如指掌,只是她明白怎样解劝都是白费口舌。因此,她便无事找事,找出针线活儿来,给文德补起了冬天才穿的棉裤。
“我想出去走走。”文景说。她实在是在这个沉闷的家里呆不下去了,就漫无目的地走了出来。不过,说文景漫无目的也许不够准确。因为她所驻脚的地方,都是她过去与长红常去的地方。十字街的井栏边、黑报前。生产队大院、戏台前。她既恨他,又特别想见到他。她甚至穿过一片荆棘地,抄小路来到南坡,到长红惯常割艾蒿的那片杂草丛生的沙土地。然而,除了牛脚印、羊蹄子踩下的小坑儿,哪里也没有吴长红的踪影。他难道没有听说她要嫁人的消息么?他听说她要嫁人会无动于衷么?
两个月以前,他(她)俩还出奇地相爱,在这儿共同拧着一根火药子,设计着美好的未来呢。
陆文景旧地重游,感交集。脚碰到长红割过的蒿茬儿,那感觉就如同手摸到长红的胡子茬儿一样,十分亲切。在一堆黄鼠滚出的虚土旁,她双眼一亮,看到一双四十二号的胶鞋脚印。她便低了头拾了些柴草将这脚印掩护起来,免得别人再践踏。这双硕大的脚印早印在她心上了。那便是心上人的脚印。她在长红割过的蒿茬里捡起几根干蒿,放在鼻际嗅嗅,由衷地满足。她想将它们编成火药子。但一拧就断了。那曾经让她亲近、让她引以为荣的艾蒿,此刻也乍乍虎虎,有了嘲讽的意味。仿佛说陆文景好高务远、见利忘义,要抛弃心上人了。
毫无办法。陆文景今天是与姓赵的男人谈婚论嫁,但她心里无时不惦记着姓吴的那个男子。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自己对吴长红的爱是那么强烈、那么纯真、那么深沉。尽管他伙同他二哥欺骗了她、作弄了她,她也曾恨得他咬牙切齿。但那恨却象是硬土块儿,经不住时间的浸泡,过上一两天就化解了。充其量只是小孩儿玩的打水漂,从此岸滑翔到彼岸,进不到心湖的深处。这不,她还没有见到他,就替他找到了足以使她谅解他的理由:她和春玲,一个是的恋人,一个是兄长的情妇,以长红的憨厚和无私,怎能不屈从哥哥,把招工指标让给兄嫂呢?她知道她若跟了长红,注定会一辈子吃亏。但是,她爱的难道不是他的朴实勤劳、克己奉公、憨厚无私么?她已接受了他的行为习惯、言谈举止,以及他身上并存一体的优点和缺点;也习惯了他对自己的关爱和呵护。她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所爱,答应与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共结连理呢?她真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陆文景嘴说是出来散步,其实是希望遇见心上人。希望吴长红也急急火火找她,动向她道歉,解释自己是身不由己。坚决阻止她与赵春怀的结。俩人再重修旧好。但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总是这样,尤其是自尊自贵的自视甚高的女孩子,宁愿内心倍受煎熬,也不能让脸面输颜色。陆文景此时的情形便是如此。
唯一的希望是赵春怀不能接受她开出的价。
世俗的婚姻就是攀比和计算。他与红旗的“京壳儿”怎么就吹了呢?想必是女方要太多没有成交!
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想遇见的人没有出现,不想见的人倒偏偏撞个正着。返的时候,还未到那丁字巷口,陆文景就听见赵家小巷内嘁嘁嚓嚓。她朝那巷里一瞥,发现赵春怀和他娘正送出赵媒婆来。听得那媒婆的巧八哥儿嘴还在絮叨:“不是我说,你打着灯笼能挑下那样的闺女?要说锅台灶口哩,要说针头线脑哩,要说写写划划哩,要说扭扭唱唱哩。”赵春怀的娘还插了一句“还会针灸”。“再说那人家,”赵媒婆抢着说道,“上无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下面只有一个。省了多少拖累?若是攀了人口多的,爷爷死了不得买棺材发送,还是奶奶死了不得买棺材发送?大哥娶亲不得补贴,还是二哥娶亲不得抵垫?人家就一个,要求供个七、八年,也就千儿八的破费。再说了,那真能大学毕业,念成个气候,还能忘了姐夫的恩情?贴出去的都要还来哩!啧啧啧,多上算的儿?”
“你过了那边儿,啥话也别提了。就说都答应了。我娘这不都想通了么?”赵春怀说。
糟糕!怪不得人常说媒婆的嘴能把死人都说活呢!连陆文景都不知道她家有这许多优势。可是,对她来说,这优势摆得越多效果就越糟糕呢!
陆文景不想与这些人相遇,又信步退到村外。说实在的,她不能接受赵春怀。此前,她虽然与他相跟过一段路,但她根本没有认真打量过他。他在她脑海中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添加了想象的成分。现实中的形象与象框中的影象相重叠,她觉得他还有些风度,有些气概。可是,就是刚才那偷偷地一瞥,映入她眼帘的样子叫她十分地排斥。他的脸又宽又圆,就象一张头号的菜盘。中间盛满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而且,因为五官的布局不太理,都往一处挤。尤其是眼大鼻梁低,真让人担心那眼球会滚到一起。跟一个自己不喜爱的人生活在一处,同床共枕、一口锅里搅稀稠,这怎么可能呢?
陆文景无计可施,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她不仅没有碰到吴长红,也没有碰到小顺子。只是遭遇些毫不相干的坐街的女人。场上的活儿不多了,一些老女人们便坐在街门口剥玉茭。有的则是挑拣榆叶中的虫子,刮榆树皮最外面的老皮(收拾‘一打三反’中的战利品)。但是,消息比风快,不少人已经知道她和赵春怀在谈婚论嫁了。她们将直勾勾的目光抛出去,然后相互聚焦,异口同声地夸她秀色袭人。“这闺女穿上甚也好,自带精干自带美。素衣素裳是清清爽爽的美;穿了戏装上了台子是欢欢快快活活泼泼的美。也不知穿了大红嫁妆可咋地美呢?”文景知道她们的谈论并无恶意,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是她们的嗜好。她们不直接追问她婚事的进展状况,已经对她是十分地体恤、十分地尊重了。但是,在吴庄这个舞台上,在留有余地的范围内,这些女人们是要把自己旁敲侧击的才华展示得淋漓尽致的。有的人感叹说:“吴庄三只花孔雀,已经飞走一只,另一只也要远走高飞了。”有的便附和道:“生闺女就要生锦凤凰,总有梧桐树可栖息。嫌这株梧桐树枝儿低,便到那株上筑高巢去了。”
她们那颇具兴味的闲谈,都带有忽隐忽现的羡慕,闪烁不定的妒忌。这突然助长了陆文景心中的傲气。她便带着高人一等的神气去迎碰她们那好奇的目光,仿佛对她们的评价供认不讳。她想:“真是这样呢!你吴家不凉不热、不动接纳我,至少我又多了条出路!咱不仅有个人资本,还有家庭优势呢!”这种自我调侃无端地使文景快活起来。脸上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神色消失了。脚步也轻快灵动了。青春的朝气又在那袅娜的身姿上烂漫起来。
可是,走到自家巷口,当她发现有明显的自行车轮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她家街门里边的时候,她的心咯噔一凉,冷静的理智又复苏了。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骄傲简直与无知村妇一样地庸俗、一样的水准!天哪,赵春怀不仅答应了她提出的一切条件,连崭新的自行车也推过来了。这买卖就要成交了。
陆文景心里发堵,不愿家。一闪身进了慧慧家院里,踱进了慧慧的东房小屋。
慧慧不在。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墙角的蜘蛛不见了,窗台上纤尘不染。炕上的被子和衣服都叠放得有棱有角,可见这女人的心情有了好转,又有精气神收拾这一切了。可文景此刻的心情却如朽麻般乱作一团。听得慧慧那聋娘在隔壁自言自语,她也不去理会。躲在这小屋内自顾出神,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她爹娘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他(她)们一直不能大展欢颜是因为闺女愁肠结、满腹凄苦,做爹娘的心疼闺女。再说,她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人世沧桑,对人生悲喜已经麻木。只要不被人整,不被人抓,不受惊吓,便是安然自在的好日子了。再高兴,他也笑不出个好折皱;再苦涩,他也挤不出一点儿凄清的泪。笑和哭差不多,表情都僵化了。对文景找工作的失败,陆富堂很是不以为意。尽管当时他也曾有点儿兴奋。然而现在他认为文景当初就不该有这种企求,这本来就有点儿奢侈。在他的意识里,这与三年自然灾害天塌压大家是同样的道理。大家都颗粒无收,你却想吃香喝辣,根本是异想天开嘛。再者,没有得到你所奢望的,又不是丢了身上的钱和布票。那是两码子事儿嘛,用不着苦恼。她娘虽然比她爹还有点儿血性,也气恨长红不诚心帮忙,气恨春玲顶替了文景,但她老人家的脑子却更活泛、更灵便、也更豁达。文景曾听她娘小声儿对她爹说过这样一番话:“河滩损失坡上补!水地不收旱地收!都是天意。”在娘看来,赵家的闺女头削得尖,顶了陆家的闺女,是陆家的损失。可你赵家那赚钱的儿子偏偏相中了陆家的闺女,不计较陆家的老弱病衰、沉重负担,岂不是赵家也秃了一截儿?这就是老天开眼、天道持平!
而且,种庄稼的泥腿子父母,都有极简单的经济头脑、极单纯的虚荣心。他(她)们觉得既然闺女靠自己的力量走不出吴庄这个圈子,赵春怀又愿意带她去省城,能借女婿的光,这也够算、够个阔气了。
陆文景的脸上又泛起了浓重的愁云。仅仅几天的煎熬,她差不多由一个单纯的女娃儿变成个复杂的妇人了。每逢冥思苦想而不知何去何从时,那焦急的心情总让她失去几分姿色。她从慧慧那小屋的窗口向外张望,望到的却是自己家的黑污的土墙。“成交了。那边的婚约已作成了。”陆文景在喃喃自语。
这时,街门外传来一阵寒暄声,显然是赵媒婆和赵春怀出来了。陆文景一想到那张大盘似的凹脸,就打寒噤。象木桩子一样,钉在了慧慧屋里,拔也拔不动了。直到慧慧进来,吃惊地大叫:“啊呀,新娘在这里!”接着又抱怨道:“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道一声!”文景这才醒转过来。原来,慧慧是惦记她工作的事儿,到她家找她去了。不料刚巧赶上赵媒婆去话、赵春怀又推去了自行车。
顾不得做太多的解释,文景拉住好友的手,就象拉住观音菩萨的手一般。她望着慧慧的眼睛,一五一十地讲了她怎样被春玲顶替、去红旗的路上又怎样与吴长方吵翻了脸、以及喜鹊不遇、返来一口应允赵媒婆的情形。
“啊呀呀,春玲这谎可撒大了!她既怀了孩子,怎么不见一点儿反应呢?”慧慧说。
“她怀与不怀咱顾不了许多!我只是后悔一时冒失,这事可怎样挽呢?”文景急忙讨教道。她拉慧慧的那只手都冒出了汗。
“咳,挽什么呢!你提的条件人家都满足了。你没提的人家也想到了。崭新的飞鸽车子、一大包衣服、衣料,你爹娘都欢天喜地地接收了。愿意嫁人家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红口白牙怎么翻案?”
“可是,那一位还蒙在鼓里呢!”
“这怨不得你。是他吴长红咎由自取!他伙同他二哥耍骗了你,你遭了这么大的打击,他就不该动来找你安慰安慰?”
对于文景与长红之间的纠纷,慧慧向来是劝不劝散,藏藏掩掩和稀泥。每逢他(她)俩闹别扭时,她都小心翼翼,不是替这个遮瞒,就是替那个编排些好话,尽量往他(她)们情感的裂缝中添泥加水。这一倒态度鲜明、毫不隐瞒自己的义愤。文景很为朋友的推心置腹而感动。
“每到你需要他的时候,就连个影儿也逮不住了。你图他什么呢?”
“他那人,总是把公务放在第一位。”文景呢喃道。
“什么公务?”慧慧讥讽道。“每逢得罪人的事,他二哥就推给了他。听说又到吴天才家捅蜂窝去了,只有大傻瓜才干那落千古骂名的事呢!他吴长方革命性强,为啥躲得远远儿呢?”
陆文景缄默不语。她不得不承认慧慧说的都是事实。吴长红确实对他二哥忠心耿耿,不论他二哥干什么,对与错,他都站在他二哥一边。旁观者清,当事者迷。经局外人这么一点拨,一分析,吴长红倒真没有可取之处了。这让她更觉得痛楚和难堪。难道说从前那卿卿我我、相亲相爱的恋情,竟然是盲目而又愚蠢的行为?难道说自己是不辨好歹的憨憨么?
“咱俩个如果都做了赵家的媳妇,就是妯娌了。相互照应,多么好!”慧慧笑了,亲热地摇一摇文景的手。“听说春怀哥至多能住到后天,眼看要带你走了。你陆文景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好意思捉弄了人家?”
陆文景听着听着就从慧慧的劝说里听出了变味儿的音韵。瞧她还没嫁人家的,倒把那“春怀哥”叫得那样地不同凡响!陆文景恍然想到个“爱屋及乌”的成语,便感觉慧慧的劝说中尽含着个人感情因素了。
“别,别!你什么话也别说了!”陆文景断然央求慧慧道,“快,求求你。帮我到吴长红家跑一遭。就说我在去赵庄学校的路上等他!”她再不由慧慧分说,就将慧慧推出了街门外。两人相跟到十字街井栏边,文景目送慧慧进入吴长红家的巷口后,自己便向西出了村,心事重重地朝约会地点踱去。
※ ※ ※
陆文景在去赵庄学校的路上等了许久,直到学校响起下学的钟声,吴长红都没有出现。悠长的钟声撞击着文景的心,时间显得那么漫长。她不能掩饰自己的烦躁,就在吴庄至赵庄的这一段路上返来复去地踱步。自己头脑中形成的固有印象与慧慧刚才对长红的评价不停地争斗,双方谁也不能获胜。
暮色中涌来一群下了晚学的孩子。孩子们叽叽喳喳谈论着为“五·七”实验田积肥的事儿。好象是商量你拿箩筐、我拿铁锨,两两结对子。屏息静听,没有文德的声音。直到一群男生从文景身旁走过,文景才发现文德象离群孤雁一样,独自落在一伙女生之后。文景迎上去截住文德,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原来是学校布置了拾粪任务,每名五年级学生必须积够二斤“学农肥”。没有人愿意与文德结伴儿。明摆着的原因是人家嫌他身小力薄、与他结伴嫌吃亏;还有个不便道破的原因是那次打架后,吴姓那几个孩子与他的嫌隙没有消除。
长姐若母。文景最担心的就是屈辱和自卑在文德幼小的心田中扎了根!最不忍目睹的就是小这蔫头蔫脑没有朝气和自尊的样子。
“别担心。姐姐与你拾!”文景给鼓劲儿。同时,她私下琢磨:为了文德,我也不能离开吴庄。
“不。我不要女孩子帮忙!”文德倔倔地说。“只要你进了城,给我捎小人书、糖蛋蛋来,保准有人愿意和我结伴儿!”
“你咋会想出这种法子呢?”文景好奇地问。她发现的书包背带太长,就蹲下身来,替文德在腋下打一个结。
“赵庄的赵小才,扳手腕儿还没我劲儿大哩,可有人巴结他。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姐姐么?”
“嗯,好意。这倒是个好意。”一个黑魆魖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姐面前。陆文景一抬头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吴长红,却是她一直避的赵春怀。赵春怀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冰糖块儿,塞到文德的口袋里。他一摆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面的同学去。文德便高高兴兴接受了这贿赂,到前边儿收买人心去了。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文景问。
“慧慧呀。”赵春怀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
陆文景低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不言语。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恶作剧,又能怎样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头,不愿意与他的目光相碰。她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内心的隐情、不悦、厌恶就会和盘托出。事实上,这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四野灰蒙蒙的。只有太阳坠下去的地方还剩了一片乌蓝的天。他(她)们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已经看不清眉眼了。
“如果你不满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赵春怀说。“我比你大了七、八岁,又有过婚史。你现在反悔也不迟。”他态度非常平和。
“”陆文景没有话。
赵春怀安安静静地等着。旷野里的田禾叶子本来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沟渠里,顷刻间那宁静的状态就发生了变化。昏冥中象丝绸剧烈地摩擦似的,发出了沙沙沙的响声。夜风沉不住气了,让静止的柴禾叶子骚动、喧嚣了起来。
陆文景打了个寒噤,便抄小路朝吴庄的村南走。
“我是再不能住了。后天就得去上班。你若同意,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咱们相跟着去了省城再领结婚证,到了单位举行个仪式,。这想法我与你父母都讲了。他们没有意见,现在就等你的表态了。”赵春怀跟在文景背后,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吧。”陆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态。她恍然意识到吴庄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开盖了革委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必须经过吴长方那道关。只要“小红太阳”有歧议,谁也别想顺利过关。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长红,必然珍视长红的感情、看重长红的幸福。那么,得不到长红的认可,这介绍信是肯定开不出的。想到此,陆文景又感觉自己简直象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了。实在对不住无辜的赵春怀。
“春怀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别伤了和气。”陆文景心里一软,声调突然柔和起来。“你别听信那媒婆热哄你。我家那家庭优势,都是她虚构的。我父亲胆小怕事,没个正经心骨儿。过日子得过且过。我母亲是常年闹病。我也是拖累。一家子全是负担。我自己呢,也不咋地。找您也有功利目的”。说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点儿难为情,娇羞地笑了。
“那么我花三十块钱,就买了赵媒婆个‘热哄’?”赵春怀也笑道。
“真的。你后悔也来得及!”文景诚恳地说。
“谁也别提后悔的话了。”赵春怀欢快地阻止道,“那么,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丁字街,分手时赵春怀一直目送着文景的背影儿,直到那袅袅玉人儿消失在夜幕里。就象读一本深奥的哲学著作似的,赵春怀琢磨不透文景的心。但是,她坦诚的表白,悦耳的声音,以及瞬息万变的神态又无一不打动他。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了。
※ ※ ※
一个星期之后,陆文景就走出吴庄的阡陌,踏上了进城的官道。她的道路正从脚下展开,一直延伸到北面天涯山底滹沱河边,经过尚未竣工的红旗大桥深入县城的地界,向左拐个直角后进入喧嚣的火车站。再转乘火车才能抵达省城。那是一方遥远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
文景家实在没有能派出手的人。送亲的只有慧慧。慧慧推着赵春怀送文景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走在文景身边。车后驮着个大红包袱,里面包着文景的红嫁衣。文景却依然是过去的打扮。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学生蓝裤子,白线袜子,方口儿黑条绒鞋。头望一望田间小径上伫立的爹娘和,遥远的距离已使他们浓缩成三个小小黑点儿。但可以想象他们手搭长篷久久瞭望的情景。家中的顶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凄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织着三张大致相似的心。文景刚刚擦罢腮上的泪珠,眼里的泪又哗然涌出。当母亲把那碎布片儿拼成的花书包挎到她肩上时,嘱咐她说:“针包和医书也塞进去了。出门在外,两眼陌生。或许能靠手艺维持维持人。”文景驯顺地点了点头。这天,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依从。她原本想奋斗到县城,在新的岗位上自强自立、独立打拼,改变家庭的困境,不料却屡遭失败,带给爹娘的总是失望和晦气。想不到这第一次出远门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单纯的女儿生涯,开始了身为人妇的漫长行程,将与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共捱时光。同所有远嫁的女孩儿一样,才德双全的文景亦别无选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对父母尽一点儿孝心,对家庭尽一点儿责任。可是,心高气傲的陆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
如果在县城,离家还不远,她可以两头照应。如今这一走,娘犯了病谁给她按摩和扎针呢?再挨了打,谁来包扎他的伤口,谁来擦干他的眼泪?爹受了惊吓,谁又来替他排解呢?
“你这一走,往后再遇到挫折和打击,我可向谁倾诉呢?”慧慧本来就随着文景垂泪,想到自身的孤单无助,更是泪雨滂沱。
“只有通信联系了。”文景已擦红了两颊。
离愁别绪涨满胸怀,两个姑娘一时寂然无语。她们的脚步伴随着自行车辐条的浅吟低唱,汇成了初冬的旷野的绝响。车上行李本来不多,她俩中如果有一个是骑车高手,完全可以连人带行李驮着走的。可是,这辆新车作为她们的教练车,她们仅在打谷场上练了几天,都还不敢骑着上路呢。不过好朋友分别在即,宁可时间倒流,路途再长些远些,泪眼缱绻,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觉。千言万语,两人尽管不知该先说什么好,但不停地倒替着推推车,挎挎包。浓浓的友情在年轻的肢体里、在寂然无声中传递和荡漾。
在童年那对万物都感到新奇的日子里,她们曾站在吴庄的南坡上眺望,坡下这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冒着炊烟的村庄、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乡的一切都让她们感觉神奇与向往。上了中学,进入妙龄花季,她们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热爱家乡,上山下乡光荣,这与她们那单纯的眷恋是何等吻啊。怀着挚热的情感,她们又义无返顾地到家乡。那时,在她们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欺诈和权谋。她们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只有滹沱河东、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县城附近的少数地。对县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课本上的介绍了。从书本上知道的地方,毕竟没有感情。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东的这一湾土地、每一个村庄、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亲友的面庞。故乡吴庄更是血脉相连,这里不仅有养育她们成长的亲人,还有她们的恋情、少年的志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们起早贪黑翻过河泥、垦过荒、打过坝、修过梯田。她们曾为之高歌为之狂舞。然而,现实与铺天盖地的宣传大相径庭。现实与她们所追求的又面貌全非。
“政治上不可靠!”陆文景至今都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吴长方的一句话就抵销了陆文景乡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将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绝境!
“唉,你不该与他吵架。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慧慧叹口气道。
令文景更为气恼的是赵春怀去开结婚介绍信时,吴长方不阴不阳地表示支持,一路绿灯。不假思就写了介绍信、盖了章。用具体行动再一次告诉文景:你以为你是谁!不仅把陆文景看作与吴家毫不相干的人,简直当成了烂抹布、臭酸菜!
“春玲的哥哥求他办事,他还不顺水推舟?”慧慧提醒文景道,“这事还怪长红一个人!”
文景几次托慧慧去找吴长红,他家街门上都挂着冷冰冰的大铁锁子。陆文景与赵春怀的事被赵媒婆传了满街满巷,吴长红却无动于衷。真叫人寒心!
“人嘛,看惯了就不丑。我就觉不出春怀哥比长红差多少。常言道:宁找个爱你的,不找个你爱的。你猜为娶你给赵媒婆花了多少?名义上是三十元,他背过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块。赵媒婆都给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说到“棺材”,慧慧自觉不吉利,说漏了嘴。脸一红急忙打住了话头儿。
穿过一片疏林,路过她们垦荒的河滩地时,俩人的脚步慢了下来。这一片黑色的鱼鳞似的土壤中就浸透着她们的汗水和血泪。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现”劳而无功,一对好友神色黯然。过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见有十几个桥孔的红旗大桥了。爬上未铺路面的沙石桥基,自行车便上下颠簸起来。两个姑娘便一人稳车把、一人扶后座地走。站在桥上向西鸟瞰,贴近县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现出丰润而洋气的色调。明晃晃的如同油画一般。雄踞高地的车站候车大厅的绿色墙壁、火车喷出的一团一团的如云的白汽、高屋顶上铺着的洋灰瓦和城市风味的宅第,县城的建筑以威严的群体模式展示在两个姑娘面前。尤其那一扇扇窗户,在近午的阳光下象一盏盏明灯闪闪发亮。她们猜测,那房屋里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国家工资的幸运男女。反观自身,便觉得既土气又泄气。
“还记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相跟着趟水过河的情景么?”慧慧将收的视线缠绕在滹沱河上,脸色阴阴地说,“河里涨水,我们不识水性,陷入沙汇,几乎把我卷走。那时你若不硬拉我,随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烦恼了。”
“别,别这样想。”文景道,“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家人想想。咱来核计核计我走后你怎么办。”文景隐隐地感觉慧慧总说丧气的话,这其中会不会是一种命运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
“明年,春树还有一次提拔的机会。为了他,我还得脱胎换骨一。”慧慧说,“希望你在春怀哥那里替我多添好话。”
“那还用吩咐?”文景道。想起吴长红说的慧慧若要入党,除非她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的话来,文景真替慧慧担忧。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慧慧比文景细心得多,周全得多。比如吴长方顺利给赵春怀开介绍信的事,慧慧马上就联想到春玲这层关系。文景却一相情愿,只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可是,一遇到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相关的事,慧慧也钻牛角尖。
“我都琢磨了好长时间了。”慧慧说,“还得横了心与我娘划清界限。我准备搬了铺盖、带了口粮,住到五保户家。认聋奶奶为亲奶奶。另外,你和春玲这一走,村里团委会的工作,宣传队的工作,后继无人。我再显显身手。我就不信没有感天动地的一天!”说到这里,慧慧与刚才判若两人。看来赵春树又来信给她鼓劲儿了。使她又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万幸,万幸!经历过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后,慧慧终于挺过来了。青春的火焰终于又在她身上燃烧了起来。
走到个叉路口,她们拿不准该选那个方向。都懒得问路。河东河西口音不同,她们不愿学外乡话献丑。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上瞻望。噗哧。火车的吐纳和轰鸣唤醒了两个外乡姑娘。穿过一个枯枝围绕的荒凉菜园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车站上的喧闹和人来人往已近在咫尺了。
“文景,一定要好好儿与春怀哥相处。你瞧瞧他对你那依顺。你说要什么,他就能把不疼的肉也割下来;你说不和人家相跟,要分开走,人家也依你。人要知好识歹!”
“心爱赵春树,连赵春怀也捎带了。”文景笑道。慧慧在文景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几乎把自行车歪倒。两人便各握一个车把走。眼看将天各一方,心里都有些发堵。
“慧慧,替我关照一下文德。家中有什么事,也及时来信。”
“路上照看好东西,坏人不一定长着坏面孔!”
“这辆车就当作咱俩公用的,几时用,你就推去。”
“一完婚就给我来信。”
进入车站广场,一双好友不得不洒泪而别。由于她们没有使用贵重物品的经历,不能接受把崭新的飞鸽车换成个小木牌(存车的证明)装在口袋里,送入陌生人的存车处,文景和慧慧只好过早地分了手。慧慧站在候车大厅的台阶下,一直目送背着大花书包、提着大红包袱的文景走进候车大厅的弹簧门,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处。
正文 走出吴庄(十五)阴差阳错
十五
一年半以后,陆文景就在省城西站立稳了脚跟。她好比一株香椿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的地层里,枝叶萎枯。一旦被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赵春怀所谓在省城上班,其实是为了名声更好听。准确地说,他所在的省城西站位于郊。这里离市中心很远,离西山矿却很近。便于往全国各地发运煤。据说在西山之西,大约二、三里的地方还有个神秘的军工建设基地。所以这小站虽然客流量不大,货运量却不小。还常常运送些号有“保密”字样的集装箱。赵春怀的工作就是穿上蓝色的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面朝着进站出站的火车摇晃手里的红旗和绿旗。
陆文景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繁华、热闹。而是因为这地方不割资本义尾巴、不搞“一打三反”。一年四季,户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纵横闪亮的路轨上、轰隆隆进站、出站的火车上。虽然大喇叭也播“两报一刊”论、也喊流行的口号,但呐喊仅仅流于形式,深入人心的依然是车轮的安全滚动。
铁路职工们的住宿条件远没有农村姓宽敞。都是洋灰瓦盖顶的低矮的平房,一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带家属的职工就把铺靠了后墙,床前再摆个一人高的旧文件柜。这就把屋子一分为二了。后面是卧室,前面的空间就兼作客厅和饭厅了。
灶房却在屋外窗台前。砖垒的灶台、铁皮卷的烟筒、石棉瓦搭建的小棚。遇到刮南风时,烟往小棚内倒流。生火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地淌眼泪,呛得直咳嗽。看文景柴一把炭一把珠泪滚滚的,赵春怀问:“没想到这么窄逼、这么受屈吧?”文景只把那晶亮的大眼望着灶口,头也不抬说:“比农村搭野灶熬胶和烟煤好闻多了。”每逢这时,赵春怀就十分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妻子。这里的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赵媒婆所宣称的到省城享清福,其反差是多么大呀。从不见文景失望和抱怨。赵春怀没有见过任何女性能象她这样随遇而安、随地易处。从脱掉红嫁衣那一天开始,她就找了破麻袋、细沙子,噌噌地擦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旧铁锅;娴熟地搬砖和泥,修整好他那废弃不用的灶台(自打离婚后,赵春怀就懒得做饭,吃开了集体灶)。没几天的功夫,当他下班归来时,那石棉瓦搭成的小棚里就菜香饭熟热气腾腾了。她的熟练自如、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根本不象才娶的新妇,倒仿佛是探亲归来的女人。
春天来了。柳叶儿、羊蹄子草、布谷鸟、红嘴雀儿,冬眠后的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出现了。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文景便邀了意气相投的职工家属们到附近的坡梁上去捋榆树钱、挖野菜。把春天的绿意带到铁路职工的宿舍里、餐桌上。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文景总是有新的创意。发现了一块长满蒲公英、灯笼草的荒地,她便确认这块地土质好,建议大家来开垦。不料响应者竟寥若晨星。这里家属们的兴趣大都在织毛衣、进市中心购买时髦衣服上面。再就是串门子、笑话去煤矿“粜黄米”(暗指卖淫)的女人。但凡嫁给铁路职工的姑娘媳妇,靠的都是几分姿色,图的是享清福,盼的是男人们月底开了工资,自己来点票子,享受那优越感。对于捋榆钱儿、挖野菜这唾手可得的收益,她们还愿意体验体验。在大太阳下抛头露面来刨荒地,晒黑了脸、震粗了手、让男人不待见,谁来负责呢?
文景则不然。她的开荒既是习惯的作用,也是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情感的需要。离开父母一年多她都没有乡,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那冤家对头、不愿重登那伤心之地。但是,当她从慧慧的来信中得知吴长红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她和慧慧深深误解了时,又是何等地难堪、何等地不忍与无奈啊。谁能想到在她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吴长红一家中了蜂毒去了县城医院呢?尤其长红口眼歪斜、几近毁容。在医院那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被她看到。好强的他怎能将丑八怪的形象展现在丽人的面前呢?在那时,长红已经知道他被他二哥耍了,他也知道文景不能承受这打击,可是他却只能辗转在病床,束手无策,忧心如焚。
“他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又会怎样呢?”慧慧在信中没有说。“他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呢?”慧慧在信中也没有说。陆文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身不由己的处境和遥远的距离仿佛化解了她和长红间的恋情,而打熬成浓浓的亲情。文景觉得她对长红的惦念如同对父母和文德的牵挂,那是心灵连着心灵的眷念,已熔化在血液中了。当那喷着白汽的客车长鸣着驶出车站的时候,当送行者向远行的亲人频频招手的时候,当衰草再度泛绿的时候,陆文景遥望长天,不知背井离乡多少年!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忘掉忧伤、忘掉思念、忘掉世道的不公平。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播下新的希望,心情才会踏实与安宁。春天翻开湿土查看种子的萌发,秋天收藏老天的恩赐。按照家乡父老的规律办事,便是与亲人们踏着同样的节拍生活了。
又且,对赵春怀来说,他对文景的爱还是生命历程中的偶然现象。这种爱在他意识中是刚刚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幻影。以新婚之夜作为分水岭,陆文景就感受到那种爱仅仅是浮光掠影,既肤浅又空洞。当他褪去文景的大红嫁衣,将她抱进升腾着朦胧水雾的澡盆的时候,情欲也同时升腾。他对她不乏诗意的赞赏。他说从红旗公撞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爱她的天然丽质不假雕饰、爱她的朴实清新浓淡宜人、爱她带有出土荷藕的泥土芬芳。也许是看得杂书较多的缘故,赵春怀对女子的欣赏有着超越当时时尚的独特角度。他说那天傍晚,在光明与昏暗混一体的朦胧中,文景的脸上镀了层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的金光。她幽渺的幻影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新婚的床单上未发现“处女红”时,他便一脸阴沉,露出了鄙弃的神色。他说他付出了高价,要的就是十全十美。被他尊为赐福女神的文景顷刻就变成了祈福于他的卑微民女了。他因激动使宽脸盘上那眉眼都挤到了一处。非要文景给出“实事求是的原因”。文景一时心碎,立即就意识到赵春怀之爱与吴长红之爱是何等地不同!
“他是谁?他是谁?!”看他气急败坏、步步紧逼的样子,文景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但是,想到他每月如约寄给文德的十元钱,想到慧慧来信所说的她娘吃了她捎的药,大见好转,再未犯病,想到慧慧劝她的要好好儿与他相处,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但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子、不愿意与他交言接语。只好提笔写下喜鹊的,让他到红旗公卫生院的小护士那儿找答案去。他还真写了信,直到喜鹊的信解开疑团,那张大脸盘上的眉眼才各就各位。
冷静下来想想,他对她的慷慨也实属不易。他一个月开六十四元的工资,给他自己家寄二十元,再给她家寄十元,剩下三十四元做两个人的生活费。显然是紧巴巴的。便只能把住“进口货”这道关了。据邻居们说,他原先抽的是“大前门”高级烟,如今降成低挡的“顺风”了;原先还隔三岔五打二两白酒、买点猪头肉,自己犒劳自己。自从娶了她,这点享受也戒了。听了这些传言,文景心里也不落忍。既然共炊同眠,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受委屈。做妻子就要与丈夫共挑生活重担,尽妻子的责任。因此,文景开荒种地也有补贴家用的算计。
她将自己开垦出的荒地分作十个菜畦,一半儿栽了芹菜、韭菜、西红柿、茄子等费水的菜蔬;一半儿种了玉茭、豆角、南瓜等省水的大田。并给自己的园地起名叫“陆园”。
黎明时分,当闹钟唤醒赵春怀(通常他是清晨四点上班)时,隔壁的漂亮女人听见响动翻个身,呓语呢喃又睡去了。文景却很快就起床了。她用自制的扁担,一头挑了大铝壶、一头挑了小水桶,张开两臂抓着吊绳,象燕子一样穿行在朦胧的晨曦中。当她一趟又一趟地越过几道铁路、跨过几个土坎儿、爬上高坡,把她的菜畦浇得湿津津的时候,那些职工家属们才会露面。她们常常似醒似睡地望着那挑担人发呆。一旦看清楚是文景,就会惊惊乍乍地说:“哎呀!憨胆大!这么早,不怕坏人?不怕火车撞了?”文景笑一笑,话道:“小心些就是了。”在吴庄的突击队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反而觉得这也是种享受了。那橘黄色(或者是深红色)的黎明,虽然也是半明半暗的迷朦的基调,到底与黄昏时不同。黄昏时的朦胧,黑暗总是占上风,步步紧逼压制光明、驱赶光明。而黎明时的朦胧,光明却是年轻的、动的。黑暗在活泼泼的光明面前不堪一击。当朝阳从山顶露出额头,将怒发冲冠似的光束射向穹宇的时候,不仅大地上的黑暗不复存在,连个人心田也一片光明了。这时的振奋、愉悦和浑身的干劲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感受不到的。尤其当绿油油的芹菜的叶片、西红柿的小小黄花在太阳的光束中绽放、舒展时,文景仿佛就变成了那株幼苗。感到液汁在无声的枝条中涌动,吸足营养的花蕊的芬芳在潮湿的气流中喷发。
不过,有一天清晨,文景还真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听口气这小青年文质彬彬的不象个坏人。但态度很强硬。
“谁的家属?老在铁路上穿行!”
“我。”文景吞吞吐吐地答。她不自在地换了换肩,小水桶里便溢出了水。她不想牵连赵春怀。赵春怀也不支持她开荒。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出了危险谁负责呢?”
“当然是自己负责。”文景心想:我们没工作的人,命不及你们值钱。
“说得轻巧,压了你别人还得担责任呢!”原来这小青年是附近的扳道工,同时也负责这一带的安全。文景从这件事上也意识到了赵春怀与她耍心眼儿。他看文景铁了心要开荒,并不执意顶牛。但他明白她会遇到各种阻力,必然半途而废。从好处想是他不想违拗她。从另一方面想就是这人工于心计了。
“可是,浇不上水,陆园的菜就会黄了!”文景急切地嚷道。
“陆园?”小青年好奇地问。此时,他已认出眼前这个卷了裤脚、挽着衣袖的挑水女郎是老赵的漂亮妻子了。新婚喜宴上他还吃过她的喜糖呢。
这时,太阳虽没有出山,但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已弥漫到高坡上、绿树间。文景将下巴一扬,朝坡上指了指,告诉他陆园是她给自己的荒地起的别号,因为她本人姓陆。
不料,这小青年是业余诗人,突然对这富于诗意的菜地和陆园人感了兴趣。还跟着文景到她的园地里实地考察了一番,仿佛是看那荒地配不配这雅号。谁知这整齐的长方格儿菜畦、象初摆的棋盘似的均匀的菜苗,湿润润的新鲜空气,一下就把他吸引了。“她给这煤尘遍地的车站带来了春天,带来了生机。”小青年一边想一边再重新审视这位园,只见她正低了头浇水,并且不时地往小苗根部培土。柔和的晨光正映射到她的浓发上、面庞上。她额头的发梢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珠还是早晨的雾气凝结而成。那黑发、红颜和晶亮的跳动的水珠,在光与影的晃动中瞬息万变。小青年觉得自己遇到了朝阳使者、晨光女神。在太阳开启天幕的时刻,在超现实的霞光里,象文景这样被赋予天然美姿的女性,不大可能不打动人。更何况是敏感的诗人呢?
“这样吧。你跟我来。”小青年竟然把她领到一个鲜为人知的水源跟前。这是个被淘汰的给火车注水的水龙头。在铁路边儿的地下,上面盖一个圆形铁盖。掀起铁盖,露出个半米深的桶形旱井。里边就有龙头开关、水龙头上还盘着两米多长的橡胶管子。这里离陆园很近。文景会意,喜不自禁。朝着小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可是绝对机密!”小青年说。
“只有陆园知道!”文景应道。
日子在绿荫渐浓中丰润起来。赵春怀再不用到菜市场去买菜了。饭桌上却常有芹菜、西红柿、茄子等时鲜菜蔬。初秋时节,文景早早就扳了嫩玉茭,送给左邻右舍尝鲜。于是,大家都夸老赵福气大,走了个又馋又懒的搅家婆,娶了位勤俭持家的七仙女。那小青年还写了首“赠陆园人”的诗,送给文景:
一枝出墙的红杏
唤醒了沉睡的春天
披着霞光的女神
照亮了高塬,照亮了绿野
晨露洗她的面庞
东风梳她的发辫
关不住满园的浓绿
掩不牢心扉的笑靥
谁曾慨叹“日当午”的汗滴
笑傲须眉,笑傲“盘中餐”
出于礼貌,文景夸诗人最后两句特别好,翻出了新意。对诗人的情怀并不去认真体会。她只是为自己能成为职工家属中受欢迎的一员而高兴。从慧慧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很认药,身体比往常健康;文德已学会了自行车,常常带着同学们去兜风;父亲站在吴庄十字街井栏边也挺昂扬,开口闭口想提省城火车站。文景便很受安慰了。而这一切,都是受惠于赵春怀。想到此,竟然从过去的无奈中生出些优越感来。女孩儿能靠出嫁而一步登天的人还不太多呢!
确实,省城西站的职工家属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既舒适又平静。无论从经济地位还是从政治地位来说,在当时的会各阶层中,她们不上不下,不卑不亢。既不象农村那光荣的贫下中农婆姨们衣衫不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又不象上层人物那样为了地位和权势,处心积虑、勾心斗角。她们也不必为了附庸时尚而违心地办事说话,常常能放纵自然的情感。文景感到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精神上,她都非常适这样的环境。
※ ※ ※
文艺作品中描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至死不渝的高尚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在衣食住行的问题、贫病交加的困境不曾解决的情况下,爱情常常被金钱收买、被权势降服。
在婚姻的抉择上陆文景没有抵挡住赵春怀的金钱攻势,最终做了他的续弦人。在情感生活中也必将缴械投降。老姓有句土话:时间久了抱块石头也会焖热。文人学士则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更何况赵春怀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破裂,已成为善于“焖石头”的人。他怕文景在闲暇时寂寞、烦闷,就给文景借了文艺书籍来看。见文景不怎么喜欢当时走红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设法借来了私下流传的《说岳全传》、《杨家将》、《新儿女英雄传》等书。有一次甚至从诗人那里搞到了外国名著:一本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郎台》、另一本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些书在农村是做梦也看不到的,真让文景大饱眼福。而且,在不经意的探讨中,赵春怀说他最欣赏莎翁的这句话:“太甜的蜜糖会使味觉麻木,只有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持久”。文景认真体会这话,还真含有深奥的哲理。便将自己与长红的爱归结到“太甜的蜜糖”上,把她和赵春怀的婚姻定位到“才会持久”上了。
为了调节两人的情感生活,每逢轮休时,赵春怀还带文景去省城市中心五一大楼、人民市场去置买些常用物品。比如漂亮的遮阳帽呀、红塑料桶呀、女式雨靴呀、大花的双人床单呀等等。夫妻双双步入那六层高的令人目眩的大楼里,穿梭于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仔细选购这一切时,那种富足、那种充实的感觉,到底与吴长红相跟着在南坡上割艾蒿不同。
赵春怀陪文景选购这一切时,也特别投入。文景本来在这个柜台前看得入神,他突然已在那个柜台边喊:“文景,文景,快看这里!”总要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叫文景戴这顶草帽站远了,让他看看;又换了那顶布帽儿站远了,让他瞧瞧。招引得顾客们都看他(她)俩。这样,就象磁铁吸引了铁粉一样,年轻貌美的文景就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因为不论哪顶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被美同化。虽然是不同的风格,却都是那么得体、那么亮丽。赵春怀就偷偷儿欣赏那些欣赏文景的人,悄悄儿听他们的品评。事实上,他(她)们最后成交的买卖还是起先的第一家。赵春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仿佛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娶了位仙女似的妻子。
如果说上面的作为还不足以打动文景的话,最令文景感动的就是他动推出了文景的扎针技艺。一天,本来该赵春怀当班,他却气喘嘘嘘地跑了来。见家中没人,就一直追到了陆园。文景看他爬上坡后,喘息都不匀,吃了一惊。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却兴奋地说:“快,施展本事的机会来了。拿针包去。”文景问:“你怎么敢上班时擅离职守呢?”他说:“我叫我们组小李子顶上了!快,货运室的小丁,脚面上起来个东西,火烧火燎地疼,你过去看看。”文景正在西红柿架下边打叉儿边给根部培土。看看沾了绿色汁液的手,不想离开。一来贪恋尚未完工的活儿,二来不明白什么病症,贸然出手怕没把握。赵春怀不依,不由分说就将文景拽离了菜地。过去一看,这搬运工脚面上起来个米粒儿大的白泡,俗称“水疔儿”。与长红娘食指上的黑点儿是同一性质。不过,“水疔儿”不及“蛇头疔”难缠。但这搬运工似乎不及长红娘皮实,疼得他咬了牙关,哧哧地直抽冷气。文景就近取了穴位,接受以前的教训再不敢强刺激。由于脚面上皮肉薄,针感只往脚底心传。文景又在“水疔儿”四周加了毫针围刺。不料,针到疼止,手到病除。仅仅留针二十分钟,起针后这搬运工就健步如飞了。因此,陆文景的针术在省城西站名声鹊起。从此,职工与家属中有偏头疼的、风火牙疼的、发霍乱等小灾小病的便都来找她扎。源头有活水的端了公家饭碗的人,到底与土姓不一般。多数人不白白地用她,不论多少总有些酬劳。你送二斤鸡蛋,我送三斤绿豆,既补贴了家中嚼用,又联络了感情。陆文景在省城西站倒如鱼得水了。
“省下的也就等于赚下的!”每到月底领了工资时,赵春怀发现上个月总有结余。便喜得眉舒目朗了。他的口头禅就是“省下的也就是赚下的”。说这话时还爱拍拍文景的肩,以资鼓励。文景不免笑道:“在这里生活尽揩公家的肥油!不买柴不买炭,有人用块石棉瓦也到货场上去。我都替你们脸红呢!哪象我们农村,从锅上到锅下都得靠一家人的五指耙子去刨!”抱怨归抱怨,但在拾柴捡炭上文景却从来不甘落后。赵春怀由衷地高兴。他喜欢她发自肺腑的为公家为农民鸣不平的激愤样子,小嘴儿噘得高高的仿佛想咬人的样子。更喜欢她的心口不一。省城西站的职工没有买柴买炭的习惯。因为煤台上、货场里就堆着如山的煤块儿、煤面儿、废枕木、旧材、烂纸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据说附近村里的老姓都不掏钱买柴炭。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用白不用。文景嘴里念叨痛惜公家的损失,但看见别人往家里捞挖,照样心动手痒。赵春怀明里不表示支持,也不反对。暗里却欣赏文景这无师自通和泼辣。他的前任妻子可不这样,好吃精的细的,好穿亮的贵的,没文化倒有文化人的架子。一没柴炭,大呼小叫支使男人去弄。赵春怀是要面子的人,老职工又受过几次表扬,怎好不时不晌去拿公家的东西呢?只好买了炭打省着烧,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与旁人拉下脚步了。两人为此整天吵架。想不到娶了文景,如花似玉个小媳妇,只说仅有欣赏价值,不曾想还挺实用哩。
人常说祸不单行,好事成双。不久,文景又有了身孕,赵春怀更是喜得不拢嘴了。看文景因为妊娠反应,脸上露出憔悴、苍凉的神色,赵春怀便请医问药、端茶捧水,更是体贴入微。作为赵春怀的心肝儿宝贝,文景再瞧这持宝人,便有了依恋和仰仗的感觉。只觉得他那脸盘也不宽了,眉眼也不挤了。仿佛生为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本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 ※ ※
文景在家里将息了十几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说实话她惦念肚里的孩子还不及惦念自己的陆园呢。陆园中的菜苗和籽种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丝不苟地认真栽种的;而肚里这小小胚胎却是没有欲念、没有选择的不期而遇。文景一向雄心勃勃,想着成龙变凤,图谋自身的发展,从来都没有做妈妈的打算呢。再说从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女儿,生性皮实,遇事又有独立见解。她认为这怀孕就如同大豆的萌芽、禾苗的破土一般,总会周身膨胀、对大地母亲上下踢蹬、有所反应的。习惯以后,也无非是个干呕。早上反应强烈,早饭就干脆不吃。人体机能有自然调节,撑不到中午胃口就开了。掌握了规律,几时需要就几时补充些食物。何必象慵懒的婆娘借机撒娇夸大那痛苦呢?农村的孕妇还下地锄禾呢!
可是,眼看秋天到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到了挂果的时节。菜地是五、六天不浇就要干裂的。地下没有潮气蒸腾,茄子、葫芦、豆角都会赌气掉花儿的。花儿一落也就谈不上坐果了。再说,菜地周围的萝萝蔓挺缠手,不停地往树枝围成的篱笆里钻。枝端做张做势地打着螺旋儿,想缠绕西红柿的干哩。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她每天都得过去看管呢。
这天下午,文景对赵春怀说她嫌家里闷热,想出去走走。赵春怀下班归来时,拾了些废铁丝,正在地下比划着准备给孩子编一个小坐椅。就是能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那种儿童椅子。他放下手里的铁钳,望望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就让文景带把雨伞。文景出了门,他还不放心。探出头来嘱咐她道:“别往远处去!”文景嘴里“噢,噢”地应着,拐个弯儿就溜到了久违的陆园。
然而,陆园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
菜地里湿漉漉的。黑压压的碧绿一片葱茏,让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西红柿都打了枝杈,干的高度都超过她的眉梢了。在离地五寸的枝旁挂了果,一嘟噜五、六个。被绿叶挡住的还是青果,向阳的大部分放了白,有的已经泛了红。每株上大约有五六簇。最上面的还在开着黄花,花蕊上爬着蜜蜂。原先没上架的秋豆角也支了架,一律是粗细一般的柳树的枝条。上面爬着攀缘的绿藤,心形叶片从下到上逐次减小,到顶端小成个细细的笔尖儿。已经绽开的白花中已吐出雀爪儿似的豆角。不过色泽不同,雀爪儿一般是褐色,这豆角身上却有白白的绒毛。她所担心的篱笆周围那萝萝蔓草都被连根儿铲掉了,只有晒蔫的枯藤在瑟瑟发抖
这活儿是谁干的呢?文景把她熟识的人在脑际排察一遍后,立即断定是笔名叫诗心的小齐。也就是给她水源的人。文景已经从赵春怀那里得知小齐的身世。在赵春怀对小齐的介绍里颇多微词。小齐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铁路边儿的,从当时包裹他的粗布包袱的破烂程度上判断,很可能是家境太穷养活不起。所幸拾捡他的扳道工老齐没儿没女。老齐听到哭声打开那包袱一看,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婴。老齐喜欢男孩儿,但不敢擅自做。就抱去与老伴儿商量。老伴儿一生没有生养过。一见那娃娃哭得可怜,小鸡儿一挺一挺的十分染人,便也爱不释手。于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成人。但这孩子的性格与养父母截然不同。老齐两口子安守本分,是循规蹈矩的人。尤其与铁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齐,还带点儿内向和木讷。这小齐却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想入非非。上小学时在学校玩弹弓打鸟,几乎崩瞎同学的眼睛。过大年时把大麻炮中的火药集中起来制什么导弹,几乎炸了自己的双手。上了中学还发生过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偷偷拿了家中一笔钱,骑了老齐新买的自行车就离家出走了。想想老两口当时那气和急!真难以形容。当老齐在陕西境内找到养子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光景。那小齐又黑又瘦、蓬头垢面。钱也丢了、车子也坏了。可是人家还不肯跟着养父乖乖儿家呢。指着车把上插着的小红旗,号称自己是“播火人”。还坚持要沿着黄河走一圈儿,要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儿童搞募捐活动,呼吁政府早日解放台湾!老齐若不是找到公安机关的同志来协助,还弄不他来呢!
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在语文课上他看小说、写诗。在数理化课上更是看小说、写诗。如果他的数理化能有一门儿及格,老师们就会惊呼发生了奇迹。补考时为了让他顺利过关,老师暗示同学给他扔纸团,提示他舞弊。人家还庄重严肃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偏偏不肯抄袭哩。此时初中的学制已是两年,他念了四年才马马虎虎领了张初中毕业证。好在毕业后一直迷恋看小说和写诗,这才安分了许多。这时老齐也刚好快到退休年龄了。铁路上有了新政策,老职工的儿子可以顶替父亲来就业。老齐便赶紧把自己的铁饭碗捧给了养子。
赵春怀的结论是“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千万不能抱养别人的孩子。
不管怎么说,文景对小齐却讨厌不起来。她从菜地的前边查看到后边,发现后边也多了道栅栏门。多一道门,菜地里就少踩些脚印。这足见那代理人的真诚和匠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年轻人干着一份与铁轨打交道的苦差,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孤独和苦闷?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文景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就急忙撑起了雨伞。阴沉的天空,仿佛也是满腹疑团和郁闷,先撒了几滴报信的雨点儿。稀里叭啦打在菜畦的叶片上,叶片便摇出了凉意。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突然化解成一阵一阵的微风,摇得玉米一波一波推进。根据经验,急雨要来了。文景忙往家的小径上走。
“哎,快!快看你的信!”文景刚刚下了坡,就望见那诗心兴冲冲地迎着顶风朝她跑来。
“什么?”听到“信”,文景就有些紧张。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可不希望他给自己写什么信。“雨来了。日后再说。”文景躲闪着便走。这时,那小雨星儿陡然间变成了稀疏的大雨滴。
“十来天了,不见你的踪影!是吴庄来的信。”小齐跑到她面前,头发已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样子。肩头也湿了一片。他说话的口气以及眼神里都露出了抱怨。
“你怎么想到替我拿信呢?”文景捏一捏那厚厚的一叠,由衷地感动。她已经好久不见慧慧的来信了,正惦念着呢。
“我觉得这信非同一般。我给你捎比老赵捎稳妥些。”他见她欢喜,便也欢喜。不过他故意张开双手接着雨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呢。
“这小子想到那儿去了!这是我女朋友的信!”文景一边笑一边埋怨,“不信,我拆开来让你看看结尾的签名!”她说着就向他靠拢过去,不经意间用那撑开的伞将他也罩了进来。
铁轨与铺在铁轨下的石子儿都打了白蜡一般,又湿又亮。他(她)俩所站的路面上已经白哗哗的尽的水流了,但他(她)们毫不介意。文景还让他替她握住伞柄,自己空出双手来拆开那信,佯作生气地让他看看后面的署名是不是慧慧。
“果然是慧慧。慧慧当然是位姑娘了。”小齐自言自语着,终于放了心。这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替文景担心,还是替老赵不放心。
雨滴越来越呈现出密集的阵势。溅在她(他)们头顶的伞上顷刻就变成了哗然而泻的瀑布。然而,文景却忘记了在茫茫旷野里、小小雨伞下只有一对孤男靓女、忘记了家中心急如焚的那一位。因为那信的结尾处几行惊心动魄的求救,慑摄了文景的魂魄,使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意识了。慧慧写道: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向地狱的灭亡之路!文景,看罢我的信,你能家走一遭么?救救我吧!只有你能解我于倒悬、救我于水火!我渴望见到你!
慧慧出了什么事,又遇到了什么意外?文景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瓤,从头看了起来。
一溜水滴滚到了小齐的后脖颈里,凉凉地往下滑。但他却只把伞往文景那边儿移。推己及人,他觉得文景的后背一定也凉飕飕的。他如同守护神一般换一换角度,替文景挡住风头儿,前胸几乎要贴住她的后背了。文景在神情专注地看信,不经意间打一个喷嚏,小齐都急得抓耳挠腮的。他不知道为她怎样的帮助,才能让她不受任何侵害。不过,从总体上来说,他的感觉是美妙的特别的。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靠近过年轻女性呢。文景那大理石一般的后颈光滑极了。散发着恒温的玉体伴随着纯洁的雨香好闻极了。小齐尽管很君子地不敢盯住傻看,仍觉得既新奇又兴奋。禁不住诗兴大发,在心中默默地吟诵:
亲爱的老天,下吧
你是这样地善解人意
莫怕玉臂生寒
莫怕秀腿沾泥
生命此刻正如画般展开
金童玉女妆点了浩渺雨季
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看信,一个在赋诗。路上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俩人都浑然不觉。直到赵春怀上前来,朝着小齐腮上脆脆地甩一记耳光,小齐才丢脱那伞柄,一个趔趄滑出路外
※ ※ ※
赵春怀还有些修养,未对文景有什么大发作。他只是说:“家中有客,去弄饭!”转身便走。文景急忙收了那信,跟在赵春怀背后跄踉而行。
此刻,雨亦收敛了。滚滚乌云也在逃匿。大风却轰然而起。刮得杨柳都弯了腰,披头散发地跟着呼号。而且风向不定,旋风、顶头风、抽底风吹得人呼吸都困难。文景撑不住伞,收又收不来。大风象要把人连根儿拔起,几乎连人带伞一起掀上高空再抛下来。文景浑身发冷,接二连三地打喷嚏。但赵春怀只管自己裹紧了雨衣,低头急走。身后的爱妻突然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一钱不值了。
“哪里来的客人呢?”文景能喘上气来时,问了一句。
赵春怀一声不吭。当男人的诚实和奉献受到愚弄后,一旦醒悟常常会觉得极其狼狈、极其痛苦、极其残酷!大概赵春怀眼下正是这样的心境。
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文景也倔倔地不理他了。慧慧的信她还没有看完。慧慧说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逼迫,文景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进入家属院后,有的家属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大雨天干什么去了。他(她)们都支吾着没有答。为了维护各自的体面,赵春怀放慢脚步等上文景,俩人象平日散步,并肩走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心却离得很远很远。一时间谁也不能打断或转移对方的思维和情绪。现在,连文景腹中的孩子对那父亲来说也无足轻重了。
家中的客人让文景大吃一惊。她进门时,那客人正背朝着家门,翻看墙壁衣帽钩上挂着的滴水的雨衣。文景一激动,失声就喊出了“长红”两个字。若不是刚刚与赵春怀闹了别扭,情绪低沉,心情也复杂,她可能更加冲动。说不准会扑上去拉他的手、与他拥抱。当客人转过身来时,文景才认出他是长红的大哥吴长东。糟糕!他们俩兄长得实在太相象了!这让文景非常难堪、非常窘迫。原先因风寒而变得苍白的脸膛和脖颈一下就涨成了绯红色。晶亮的眸子悠忽不定,又羞又愧,根本不敢与吴长东对视。吴长东替她和长红端烟煤锅、帮她(他)们刷黑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嘱咐长红的“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还响在耳边,她果真就做了赵春怀的媳妇了
赵春怀的脸色更加难看。那张菜盘脸上的眉眼又堆到了一处,使那脸盘更显得宽大了。
“没有料到吧?”吴长东说。他戴了副墨镜遮挡住自己的残缺。“吴顺子的爷爷去世了。我们是未出五服的本家。我去参加了追悼会。你婆婆给你捎来些东西。另外,我还有点事要春怀帮忙。”由于墨镜的关系,文景看不清吴长东的面部表情。可从他爽朗的声调里判断,他并没因她不嫁自己的而生出什么嫌隙。
文景这时才瞥见床上放着个红花包袱。于是她便踱过去解开那包袱。里面全是未出生的孩子的东西:红兜肚、小衣裤、尿布等。文景的目光虽然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但思绪却完全萦绕着这不速之客、萦绕着他的吴长红。
“春怀,你在这儿办喜宴,不该不通知哥一声!”吴长东埋怨赵春怀。“在省城城西,除了咱哥俩,再还有谁能互相帮衬?”他象人一样很随意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亲切地望着赵春怀。
“我,这又不是头一遭。再说,提倡革命化哩,也没大办!”赵春怀不好意思地解释。返过脸来还深深地盯了文景一眼。文景便也忙附和道:“对。革命化婚姻,没大办。”
文景这才知道他们交谊很深,经常走动。出门在外,乡里乡情,吴长东工作的西山矿离赵春怀所在的西站又这么近,这本来是情理中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从自己嫁过来二年多不见吴赵往来呢?显然是赵春怀故意疏远吴长东。那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了。由此推测,赵春怀早就知道她与吴长红的恋情。那么,刚才她问客人是谁,他故意不告诉她,便是要察看她出什么洋相了。想到此,文景的不悦和愠恼便挂在脸上了。
“你快弄点儿面食!我去买些猪头肉、打点儿酒来。”赵春怀摆出丈夫的架势对陆文景说,“长东哥还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呢!”
赵春怀一走,屋内的空气便缓和下来了。文景马上感觉到来自故乡的人带来了故乡的音信,亲情扑面。她一边洗了手准备挖面和面,一边和吴长东拉话,探问家乡的情形。
“顺子爷爷还不到八十四吧?”文景问。
“八十三了。嘴馋得很。长红的孩子过满月,做了些油糕,给他送去五个。他怕家人与他分着吃,一口气把那么大五个油糕都塞下去了。”说到糕大,吴长东用手比划了一下。“上了年纪的人,胃口转不动,硬撑死了。”
“果然死在吃上。”文景一边和面,一边接应。当她听说是吴长红的孩子过满月时,内心咯噔一下,一脸的疑云。一失手把水倒多了,便不好意思地举着面手,又用左手去往面盆里添面。吴长东见此情形,忙帮她张好面口袋。
“你看到陆慧慧没有?村里有什么大变化么?”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文景忙问她先前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住到五保户家的陆慧慧么?”
“对。对。”文景不禁停下和面的手,急切地听候他讲述有关慧慧的详情。
“听说她很积极,认了五保户做她的亲奶奶!我去只住了四、五天,没有遇到她。”吴长东从口袋里掏了根纸烟,文景急忙递上火柴。
“唉,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都二年了没见面!我最记挂她了。”面揉好了。文景便让面先饧着,从饭桌底下取出些青菜来,坐了小凳择菜。“村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除去添了几桩红白喜事、生了几个娃娃外,还是老样子!”
“那几桩喜事?”
“冀建中与丑妮一对、长红与红梅花一对。我知道的就有两对。”
吴长红娶了红梅花,并且已经有了孩子。这消息把陆文景震蒙了。此刻,红梅花屁股后面飘摆着她娘红腰子的情景、做舞蹈动作时手脚总不能协调的笨样子都在脑际闪现。文景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替长红抱屈!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小个子红梅花都配不上长红。唉,都是我陆文景坑害了他了!陆文景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躲到室外的小石棉瓦棚子里洗菜、生火,独自悄悄干起活儿来。
话题转到长红身上,屋内的吴长东也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他(她)俩感情深厚,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分了手。所以见到文景时并不想提这方面的话头儿,惟恐刺激了她。但又隐隐觉察出她希望听到关于吴长红的信息,所以就在不经意间给她透漏一些。从她一进门脱口喊他长红的情状来看,她对长红依然一往情深。一对情侣未成眷属,都怪二长方作祟。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已经成熟的婚事搅黄了。没想到恋人春玲现在却躲避他、冷淡他。弄得他自己的婚事也渺渺茫茫了。吴长东此行就是想通过赵春怀探探他妹妹的口声儿、劝劝她不要辜负了长方。三已失去佳偶,为传子嗣稀里糊涂结了婚,整日没有好声气;二又面临婚姻危机,更是整日绷着张铁面孔!同时,两人还为此而失和,见了面不过话,扭头就走。弄得双方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只有靠长兄来尽力周旋了。这事春怀肯不肯帮忙呢?实在也说不准。
在这里看文景的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洗手和面、择菜生火,有条不紊。尽管心有所思、情有所系,依然不慌不忙不大失态。作为“大伯子”的吴长东情不自禁要将家里的“小婶儿”红梅花与文景来作比较。这一位是感情丰富、精明利落;那一位却稀里糊涂、邋遢失慌。家中原本有个小暖壶,她(他)们有了孩子后,吴长东又送了个大暖壶。吴长东过去看了两孩子,就见红梅花两次往暖壶里灌水时,盖错了盖子。把小盖子掉到了大壶口里,她还惊惊乍乍叫:“买壶也不买一样大的,成心叫人惹麻烦!”一边往锅里倒开水、一边抱怨。长红免不了给她迎头痛斥,她却嘻嘻哈哈笑,没心没肺!两人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都怪长红没福气!”吴长东不禁自言自语。
“不,都是我不好。”文景在门口接言道。
吴长东为他(她)们的心心相通很是吃惊。便踱到屋外看文景做饭。只见油锅中呼一声窜起股白汽,盐、花椒、茴香和油等佐料的味儿与菜的清香已汇集在一起,沁人心脾。文景又添加了水,显然是要做锅面了。
“唉,谁与谁做一家人,都是天意。这与人的好坏贤愚对错无关。就象行路时遇见了打劫贼、种庄稼遇上了颗粒无收,都是天时地气决定祸福。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希望可大呢!谁曾想会遇上意外?人生常有不如意处,我们只有去面对。春怀人不错,你们要好好儿处夫妻。”
文景坐在灶口,一边加火一边点了点头。这种劝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种全新的解释。他没有将他(她)们的婚姻失误当成一种人生教训,而是当作一种偶然的外在的不可躲避的灾难。按他的经验,人生就是面对意外。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煤矿工人会这么达观。
“长红得了一对双胞胎呢!”
“真的?男娃还是女娃?”文景问。灶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一男一女。”吴长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正告诉着,赵春怀一手托着包熟肉、一手提着个酒瓶来了。文景的菜锅刚好也咯嘟嘟滚沸。于是,两个男人掩了屋门,一边喝酒一边叙旧。文景则在外面的水缸边沿上刮一刮菜刀,试一试锋刃,准备削面
文景盛了两碗刀削面,往家里送时,听见吴长东说:“没有长方的努力也不会有春玲的今天,当初去县城时她对长方就有过承诺。”赵春怀大包大揽应道:“事情果真这样,这件事就包在了兄身上。”两人一见文景,就把话打住了。赵春怀便脸红脖子粗地埋怨:“上食也不与人打个招呼?”文景不懂这规矩,一手端一个面碗,便要朝后退去。吴长东忙站起来接过面碗,直夸文景的削面技艺。吴长东说他还要赶路乘车,这酒已喝得恰到好处,食上得正是时候。并且邀文景来一起吃饭。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送走吴长东返来,赵春怀的脸色就由红转青,衅找茬儿。他一进门绊倒个小凳,也不往起扶。拿起茶杯喝水,大概是茶叶柄卡了喉咙,咔咔地大咳了几声。坐下来抽烟,拾起个空火柴盒来摇了一摇,恶狠狠砸在文景脚边。文景以为他喝多了,急忙到屋外找根柴禾棒儿,从灶火的余烬里给他弄火来。他嘴里衔着烟并不去就火,却仿佛嫌文景弄到地上火星,跳过去就乱踏乱踩。一只脚碰到那尚未编成的童椅,他又朝自己的手工踢了几脚。赵春怀这看似离谱的举动其实并不离谱。他的愤怒、他的怨恨和忍耐已压抑了三、四个钟头,现在正是发酵、膨胀和宣泄的时刻。他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驱散屈辱和杂念,只好毫无旨地乱踢乱动。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味儿,哭丧的口音中不无讥讽:
“为什么见了吴长东叫长红?”
“看错了。”
“你和吴长红什么关系?”
“相处过。谈过婚嫁。”
“发展到什么程度?”
或许,文景如实地告诉他她与长红的交往过程会更好些。但是,文景是把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看得比性命都神圣的倔强女子。她认为她与长红的联系方式、情感经历只属于她(他)们俩,别人无权过问。她若和盘托出,就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为此她望着窗外,缄口不语。
“不好说吧?知道你就没法儿说!”赵春怀突然笑起来。是那种罕见的忘乎所以的狂笑。当笑声停下来时,宽脸盘上爬满了泪珠。文景从衣架上摘下毛巾来扔给他。她见过发酒疯的人,总是这么哭笑无常。
“你与前妻为什么离婚、你与‘京壳儿’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问!我认为不去追究别人的隐私,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起码素养。”文景舌敝唇焦地解释。她觉得他说话还利落,还没有丧失理智,能接受她的劝说。他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去去去,你不想知道是你根本不在乎我!”赵春怀并不用毛巾擦脸。他任泪珠在面颊上流淌。“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你怎么可以跟小齐混在一起呢?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什么样的人么?他是没人搭理的臭狗屎!”
“我们吃的菜都是人家给的水源!吃菜时你全然不论,追究起交往来你倒挺认真。”
“好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因为那点公家的水你就卖了?贱货!‘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什么意思?我只以为花高价娶了个纯朴善良、通文识理的姑娘,只以为你肚里怀着是赵家的孩子”
“闭上你的臭嘴!”文景叫道。出于她丈夫口中的这几句不实之辞、污言秽语给她胸中注满了怒气。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当成骗子(伪装纯洁的邪恶女人)的经历,怎么在他眼里会是这样呢?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好端端一首诗,怎么让他含讥带讽地一念,反变成淫词滥调了呢?文景气得脸色苍白、双唇发抖。简直不知道与他再怎么分辨才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隔壁屋里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乐曲好象是给这边对阵的双方鼓劲助威。文景觉得此时的赵春怀已不可理喻,便开了门走出屋外。她的关门声将赵春怀猛地一激,他打开灯扒到窗台上窥探她的去向。怀疑她又去了陆园。面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还在滚动,放大镜一般照大了他的毛孔。同时,他臆造的幻灯也放大了视觉中文景的缺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
陆文景没有去陆园。屋外雨后的清新空气让她清醒了许多,逐渐镇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也有错。易于感情冲动,行事不太检点。走到暗处,路过几个雨后的小水坑时,星星的倒影在其中摇晃。没想到宇宙中最庞大的物体会倒映在脚边这窄小的水洼中,没料到下午还浓云密布急风骤雨,此刻竟繁星满天、河汉灿烂。她憋屈的胸襟突然开阔起来。决定在新的处境中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改变一下僵持的现状。然而,究竟该怎么办呢?
正文 走出吴庄(十六)水深火热
十六
下了火车,文景把随身携带的硕大的包裹往自己胳膊上一挎,就随着人流走出了出站口。她家并没有通知家中的任何人,明知没人会来接她,她还是朝着接站的陌生男女们环视了一周。并且将包袱放在脚边儿,机械地歇了一会儿。
这天,离她(他)们夫妻吵架的日子已是半个多月之后了。在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赵春怀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她从陆园摘菜蔬来、做好饭后同时进餐,但昔日的和谐与欢愉却荡然无存。赵春怀本来在饭食上是个不挑剔的人,这时却不是说咸就是说淡,甚至吃出个小草棍儿也要衅怄气。他的情绪仍然受反感和厌恶所支配,甚至动不动骂自己是“瞎了眼”。他由抱怨自己没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骗而愤懑,变得越来越忧郁和固执了。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责、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圆谎术来取得男人的谅解,重讨赵春怀的欢心。但文景却是个性倔强、单纯朴实、最爱顶真的女人,偏偏不会那一套。所以,赵春怀的太过分、赵春怀的苛责,不仅没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发的自责与悔过之心也撵跑了。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顺眼,我就娘家去!眼不见心静。正好慧慧还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出了火车站,耳朵里塞满了河西城里人的口音。前边一个熟悉的红色背影挽着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轻佻的样子很象春玲。文景脑子里悠忽就闪出个: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那针织厂的某间女职工宿舍里就放着春玲的铺盖卷儿。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时间正是中午。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脚,下午往返能搭个顺车。但是,她一想起那个,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一想起是吴长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这步田地,周身就来气。她背井离乡二年多不愿意家,正是不愿意触及那份伤痛!她宁可头顶烈日、汗水涔涔,背着包袱徒步家。
节令将到秋分,又到收秋的时候了。红灿灿的太阳照在原野上还很耀眼。县城附近那浇过的土地已开了裂缝,庄稼的叶片在阳光的暴晒下都打了卷儿。偶然有一股微风吹来,也是干燥的热风。爬上一个缓坡,土质便带上了沙粒。滹沱河和天涯山已历历在目。过了红旗大桥这个关隘,便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水土了。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东河西两方地界。同处一个天空之下,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许多。而河东的土质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儿。两处的土壤与景致不同、口音和习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河东的老农民更闭塞、更落伍。只是读了书的年轻人近年来才将目光注视着河西,希望去县城找工作、联姻、亲访友。陆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然而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了红旗大桥,路经天涯山脚下朝南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当年她们开垦出的那片河滩地了。上面稀稀落落长着些黑豆,大约刚能收播下的籽种。地下的盐碱倒是白花花的一望无际。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显了。玉茭的上半截儿还是绿色,昂了头挣扎着呈现出活力。下半截儿已是枯黄,划一根火柴便可以当作柴禾来烧了。“还是老样子,靠天吃饭!”文景不禁替故乡悲凉。转而又想,自己为故乡可付出多少呢?
踏上故乡的阡陌,便望见杂树环绕的吴庄了。这时,吴长红、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纷至沓来。这些形象既让她感到亲情拂面,只恨路长腿慢;又让她感觉满面蒙羞,悲苦辛酸。这一走二年,重故土的陆文景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是那个未出闺门纯洁好胜的女娃了。已经变成个身怀有孕的得过且过的少妇了。而且,她的男人还正和她闹矛盾!想到此她将沉重的包袱往汗湿的后背上一颠,就心事重重地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将到一个叉路口,文景隐约瞅见玉茭地里潜伏着个手握短棒的巡田人。这位巡田汉子显然是发现了“情况”,先是直竖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了耳朵听。接着便弯着腰、迈着猫步,一阵儿急走消失在青纱帐里了。这人的身影儿与长红差不多、那警惕性极高的认真样子也象他,会不会是那冤家又要逮谁呢?
文景满腹狐疑,情不自禁地驻脚静听。果然传来了响动。是辚辚的车声。这分明就不是贼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平车来明目张胆地偷呢?
“干什么去了?”那巡田的汉子问。
“拉擦屁石。”接话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文德。
“你姐姐嫁了赚大钱的男人,你家还用土坷拉?”
这时,文景已听出这巡田汉是长红的好朋友冀二虎了。他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不,不。两种待遇了。女人们用的是娃们用罢的作业本。男人们嘛,咱土老姓,用惯这了。其实,文景总是写信叫我们买草纸。不,叫什么来着?对,卫生纸。咱土老姓,用这得劲儿。”陆富堂全然没有听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还在自得其意呢。
文景这才搞清楚,原来是爹和文德到东坡的立土崖拉土坷拉去了。这瓷实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姓称为“擦屁石”。文景这代人的祖父辈之前,都是在茅墙旁立一块光滑些的大石头,解罢手后大家共用。被人叫做擦屁石。到了她的父辈,就有了些进步。再不共用一块石头,改用一次性的土块了。但由于惯性的缘故,老姓仍叫这土块为“擦屁石”。
“嘿,今儿真走运得很!你瞧瞧这块儿的个头儿!”陆富堂继续对冀二虎炫耀。“足有水缸那么粗。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滚上平车。这成色!地道的立土崖上的货!瓷实得很,打都打不烂!足够用一年”
“可是,打不烂怎么用呢?”
“立在茅墙上,使用一次后用铁锹刮铲一。铲下的脏土马上就垫了茅坑。”文德也来帮腔,父子俩因拾了便宜好货兴奋异常。
“嗯,这个发明倒挺科学,应该申报中央推广推广。撅了屁股一蹭省得动手哩。纯天然、又卫生,还不浪费!”冀二虎笑盈盈地附和。还将手指一拧,扳出个“响炮”儿。
“文德!”文景含羞带气地喊了一声,突然出现在爹和面前。如果她不露面,或许文德会当真问人家怎样向中央申报、给不给奖励等有关事宜,继续受冀二虎的嘲弄。尚未进村就经见了这么一幕,文景失望极了。她倔倔地把后背朝了冀二虎,表示无声的抗议!冀二虎便没趣地缩玉茭地里去了。陆家父子却根本不加理会。文德惊讶地一边叫嚷,一边从车后箭也似窜过来。搂着姐姐的胳膊就夺过包袱。“姐姐,真没想到啊!怎么,你怎么走着来呢?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是啊,是啊。文德能用自行车驮你娘了。”陆富堂豪气十足地说。“春怀忙吧?上班的人自然是官差不自由的!”父亲脸上的纹路比二年前倒平展了些,架平车的胳膊似乎也很有力量。
“姐,火车比汽车快得多吧?铁轮胎怎么会比橡胶的快呢?”文德把姐姐的包袱放到平车上就一路走一路问东问西。他不仅是身个儿“锈”住了,没怎么往高长;心眼儿也象生了“锈”,还是孩哩孩气的。读了两五年级才勉强升了六年级,文景都不好意思追问他的学业情况。
陆富堂的双腿却迈得格外有力。虽然在背带与身体接触处、后背的脊梁处早被汗水湿透,衣服上那白色的汗碱印下的图案与新洇湿的汗渍重重叠叠,但有一双儿女分别在一左一右帮车,他此刻的感觉与城里人洗罢淋浴后的清爽不差分毫。
“嘿,家里添了辆平车,就象添了两个劳力。干活儿方便得很。”
“我娘最近怎样?”
“好多了。她那病就认你寄的药!”
“姐,你能住多长时间?能给我那飞鸽车子上织个座套、把手套么?”文德问。他早将姐夫送姐姐的自行车据为己有了。尽管爹娘想方设法限制他,说他将来娶媳妇也得送人家自行车,骑得太旧就拿不出手了。十五、六岁的顽皮少年哪管这些?
对的要求,文景无不应允。看来文德是彻底摆脱了自卑失落的情绪,从孤独无助中走出来了。爹和兴致蛮高,文景也便由衷地高兴。可是,仅为家中添了两辆不同的车子,他们就这样满足与自豪,甚至带点儿牛气哄哄,又让文景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为情,甚至是有点儿心痛。她不爱赵春怀、不爱那个硬往自己头上栽脏盆子的人。然而,她还得依附于他,动与他和好。陆文景还没有坐上娘家的炕头,就发愁怎样在丈夫面前垒个台阶好让自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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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原以为慧慧信中所谓“水火”、“倒悬”是夸大其辞。在旧日的相处中她深深地佩服慧慧的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严于自律的精神。但却不喜见她在会生活中和人际关系上的太过分的敏感。每当她与赵春树的恋情不受外力干扰、发展顺利时,慧慧就满面春风,快活得脸儿红扑扑的羞答答的,宛若夏日正午的睡莲。一旦在拉话中牵扯到某某的家庭出身、个人血统的问题,她就寂然无声、死气沉沉,就象脖子里吊了城砖的四类分子。由于对爱情的忠贞、对爱情的患得患失,慧慧常常将她所遭遇的人生打击以及内心的痛苦扩大了千倍。
文景总是用“人家坐轿咱骑驴、路上还有步行人”的家常俚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千年古训来开导她:“鲸鱼有鲸鱼的活法,蝌蚪有蝌蚪的活法。人家丑妮还是地出身呢,难道就不活了?”慧慧却直拗地认为,一旦如同丑妮,家庭出身是墨墨儿黑,加了火碱也甭想洗涮干净;个人长相是刻骨骨儿丑,要五官没五官,要脸盘儿没脸盘儿;又没念过几天书,自然也就没什么想望了。老姓还有句话叫“金山配银山,炉渣陪黑炭”。干脆咱是“炉渣”、“黑炭”,倒也罢了!偏偏是半红半黑、不上不下。跌到炉渣堆里不甘心,攀人家闪光的亮堂的,又十分艰难,怎能叫人不煎心呢?
慧慧看似腼腆柔弱,骨子里刚强好胜,追求的是爱情与婚姻相统一的完美义。也许,正是基于此,文景才高眼看她。因为两人的骨子里有某种相似处,她们才脾胃相投,十几年的友谊才牢不可破。
可是这一,慧慧的处境真可谓水深火热!作为挚友的文景又恰恰束手无策。
今年春末 ,赵春树乡探亲整整在吴庄住了一个月。他与慧慧的恋情又朝纵深发展了一步。当初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就象优质的混肥料,催熟了爱情之花。北方黄土高坡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春夏之交,才是这里绿草发芽、杨柳飞絮、燕雀恋巢、猫狗闹春的时候。赵春树乡的步伐正好踏着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蓬勃生长的节拍。天时对爱情的成熟极为有利。慧慧又偏偏与爹娘划清了界限,和五保户聋奶奶同吃同住。这就给赵春树与她幽会了便利。来自人民解放军大学校的赵春树乡不忘学雷锋做好事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事实上,他也确实给五保户挑水、扫院、垫茅坑,干了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的活计。这样,五保户的茅棚寒舍就成了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地利于爱情的成熟也极为有利。此外还有人和。原来那五保户聋老太太年轻时颇有姿色,做过赵庄一位大财的小妾。那期间就招风惹草爱吃荤饭。先与财家雇来的小画匠私通。后和上财家缝皮袄的老皮匠相好。还有人说她真心喜爱的是一位年轻长工。不知是因她好吃肉,还是因为她皮色鲜美,赵庄人送了她个外号叫“鲜羊肉”。财死后,鲜羊肉就卷包了银钱首饰嫁了那位长工。大概是贪得男人多、消耗大,在那家都坐不了胎。那长工病死后,她仍是孓然一身。人老珠黄后才嫁了吴庄的老贫农。然而,她心眼儿活泛嘴巴利落,“四清”运动时的忆苦思甜,声情并茂,效果贼好。不仅推动了革命形势,招引得工作队员们都泣不成声。老贫农一死,她便成了五保户。有人说她的苦是装的,在旧会她插金戴银可欢势呢。还说她的穷也是装的,那老贫农帮她在里间屋地下还埋了白洋呢。这些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可能是没有进入“五保”的穷人的嫉妒。或者是茶余饭后的杜撰。谁去认真考究一位风烛残年的末路人呢?
然而,积了半生的贪欢经历,最解风情却是真的。赵春树三年才乡探一次亲,来不先找姨姨姑姑去叙旧,立即就给她聋老太太来送温暖献爱心;不厮守着爹娘诉相思之苦,却三天两头来帮她干活儿,这其中必有由头!
昔日的鲜羊肉此时虽然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但年轻时就玩得溜溜转的花花肠子却没有退化。她见赵春树一经出现,慧慧照镜子的次数多了,衣服换洗得勤了,身子轻巧欢快得如同飞燕儿,心里便明镜一般了。又见她近日常穿那件平日不舍得穿的绿军衣,便断定这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他)俩好上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她便专为她(他)俩出双入对的机会。老太太倒没什么恶意。一是慧慧平日待她好,她觉得干孙女儿攀上赵春树也不吃亏,想成全慧慧。二是看年轻人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情韵,她那干枯的心湖中也象重温春情荡漾的旧梦。忆自己那妙龄年华时,男人们你丢个眼风儿,我送块冰糖儿,路过她身边儿都要闻闻嗅嗅的情景,真是妙不可言。她常常鼓励他(她)们说:“人们常常把吃香的喝辣的叫做好活,唉呀呀,世上那好活样样儿多呢!青春年少时,不懂得什么叫好活,过去了也就白白儿过去了!”这老奶奶说话爱带个“儿”。每当带儿的一句话落定后,嘴里就似乎分泌出唾液,露出了香甜憧憬的模样。
这位年轻时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鲜羊肉,还好设计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一天午后,她明明知道慧慧在茅坑解手,却告诉才进门的赵春树说慧慧去隔壁儿送筛子去了。并指派赵春树往茅坑倒灶灰。赵春树蒙蒙怔怔端了灰进去,几乎把灶灰倒在慧慧头上。慧慧吓了一跳,才想起赶紧起身提裤子。糟糕的是,情急中竟抽脱了腰带,本该提起的反倒又褪下一截儿。赵春树禁不住双眼直勾勾盯住傻看。想不到发育成熟的姑娘的隐秘之处竟是这般诱人这么美!直到慧慧狼狈不堪地收拾好扑上来推他、打他,赵春树才醒转过来。两人涨红了脸儿,胸中一阵狂跳,却又情不自禁地相拥相抱,亲吻起来。听到屋内那老奶奶发出哧哧的笑声,他(她)俩才恍然醒悟:这正是她制造的恶作剧!
后来,这一向不出门的老太太又提出,她想去远方侄儿家走亲戚,让他(她)俩借辆平车送送她。这一去就住了十来天。返的时候,慧慧坐平车,兵哥哥驾辕拉着走,自然是撒满欢声笑语的一路,风流浪漫的一路。
倘若这老太太不给他(她)俩留下这安静的闲适的只属于一对年轻人的热恋场所,倘若没有聋奶奶导演的那场恶作剧,他(她)俩的言行还很难摆脱流会的、大众所熟知的格言圣训的强有力的控制。尽管相爱相悦,还不至于越轨。但是,无论是团员慧慧、还是军人赵春树,都是活生生的年轻人,都难以抗拒爱的诱惑,情的煽动,都是在那“金口玉言”与他(她)们的强烈欲望相符时,才能真正领会其意义。怪不得西方有位哲学家敢于对造物抗议:“你制定的章程,超出了你准许人照办的程度!”东方的情形也不例外。倒是这位无知无识的聋老太太用自己的本能来彰显了人类的本性。
聋老太太不在的这十天,便是赵春树与陆慧慧的蜜月。在这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日子里,他(她)俩不再为上级能否批准、家庭是否允许的世俗而困扰。一双情侣鱼水和谐,柔情缱绻。甜甜蜜蜜,整日粘在一起。无天无地、无日无夜、无饥无饱。恩爱和欲望左右了相恋男女的一切。
赵春树走后一个多月,慧慧知道自己怀孕了。年轻貌美的女性身上,总是潜伏着一种悲剧因素。在带有麻醉性的暖色爱情光环后面,常常潜伏着一种本可预料的危机,但爱情至上、纯洁无邪的女性偏偏缺乏这方面的算计。是她心甘情愿地在她妙龄芳华的光谱上涂了一道血红的印记。
“刮掉吧。”文景劝慧慧堕胎。
“不,不。”慧慧却坚定地摇摇头说。“我已接替了春玲的团支书。再努把力入了党,我们就结婚,共同抚育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从前听长红说:除非你”文景想想后面的内容对慧慧太残酷,就把话打住了。
“除非什么?你必须告诉我!”慧慧坚持要听。“你知道,从现在起到孩子出生,我只有半年多的时间来争取了”
“他说除非你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
“可是,哪儿有火海、哪儿有落水人啊?”慧慧焦急地问。看这情景,倘若面前真有熊熊大火、滚滚河水,她也会不计生死去闯去跳的。慧慧真是脂油蒙了心,执迷不悟了。
此时,吴庄人早已风言风语说开了慧慧的闲话。赵春树的父母也有所觉察,但对外人只说是慧慧有意,春树无心。并且在私下里已给儿子物色最佳人选。这时,慧慧所承受的贬损还停留在她想拉拢人民解放军赵春树、想攀赵家高枝儿上。人们并不知道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她甚至不敢将这消息告知孩子的父亲,怕他在部队上承受更大的压力。可慧慧的妊娠反应却比文景强烈得多。文景初见她时,吓了一跳。慧慧形容憔悴、脸色暗黄、鼻梁处已隐约出现了黑斑。整个人形儿比她们二年前分手时瘦了一圈儿。那衣服空荡荡的,里边象只剩了骨架。文景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呢!可怜她带着未婚先孕的难堪和恐惧、拖着瘦弱疲惫的身子,还要强撑着下地薅苗、锄禾,早起迟睡地刷黑办报,竭力争取一流的模范表现。这无论从肉体到精神,岂不是水深火热?
“可是,你这样累死累活,到底有多少胜算呢?”文景忧心忡忡地问。
“苦就苦在我无从知晓啊。“慧慧说。“我希望你替我问问长红。”
“哎呀,好你慧慧!总是惜情护面的。你自己还不好意思问问他?”文景嫌慧慧拖拖拉拉只等她,延误了时间。
“我问过长红。他没好气地说:入他那党干什么?按原则办事,你早就该是党员了!”
从这话来推断,吴长红与吴长方已结怨很深了。起因自然是文景和春玲找工作,后来的分歧就无从知晓了。文景便对慧慧讲了她在省城西站见到吴长东的情形。她从吴长东的话言话语里也能感受到吴家老二老三的兄失和。
“要不,你直接去问‘一把手’。问问他自己在那方面做得还不够。”
两位密友谈到这儿,慧慧就喘息不匀、脸红耳热、泪水溢满了眼眶。慧慧拉着文景的手说:“我给你写信时,为什么说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往地狱的灭亡之路呢?我为什么要用那危言耸听来吓唬你呢?其实,我问过一把手,我说我不明白自己在哪方面还做得不够。你知道一把手说什么?”
“他怎样讲?”文景急切地追问。
“他说我联系领导不够。他说这话时那眼神儿、那嘴角都带着玩世不恭、轻浮暧昧的笑意。”说到此,慧慧那溢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噜噜滚落下来。“他还说,你应该懂得这话的意思。你既会联系解放军,就必然会联系咱村的土生土长的干部”
“他是不是与春玲分手了?”文景问。并且将她听到的吴长东求祈赵春怀帮忙的消息告诉了慧慧。
“正是因为这呀!据说春玲根本没怀上什么孩子!她一去县针织厂就又浪上了男人。吴长方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要死要活。但这时他已经控制不了春玲。他这才象一头饿狼似的,到处捕猎新的目标哩!”
“活该!真是报应!”文景快意道。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慧慧松开攥文景的手,失神地叹道。“更可恼的是那聋奶奶也看出了端倪,一天价替他推波助澜。我惟恐她再导演什么恶作剧,时时提防着怕掉入陷阱。”
“什么?她不是很支持你和赵春树么?”文景好奇地问。
“唉,她就是那种观念。既支持我嫁给春树,又希望我委身于一把手。她说人生在世就要风光洒脱,红烧肉也吃,青菜汤也喝。女人就要学会占这种便宜,这才活得有滋有味儿哩。”
“天啊,世上还有这种人!”文景扁了嘴说,露出不屑为伍的神态。
“她认为城儿的也追,村儿的也追,两个男人象模象样又有头脸,是她干孙女的福分呢!”
“离开她,自己家去!”
“那不前功尽弃了么?再说老人家待我又不错。看出我怀了孕,在吃食上还总是先让着我呢。高兴地说她要抱重孙子了。还替我严守着怀孕的秘密哩。我怎好与人家撕破脸呢?”
原来,先前对爱情之花的怒放极有营养的地利与人和,如今又滋养着霉菌的生长泛滥。慧慧所谓的水深火热正在这里。
两个密友沉思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文景想:这忙真不好帮呢。老虎吃天,找不到下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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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公员们对待“飞鸽”,“永久”牌自行车,就象新世纪的城里人对待“宝马”和“奔驰”牌小轿车。尤其对于陆富堂这样的贫寒之家,自从赵春怀推去这飞鸽车,老夫妻俩就象护弄孩子,没少为它操心劳神。深怕磕着碰着。文景的娘为那自行车的车座儿缝了柔软的绵垫套子,以防磨损那皮座儿。为那三角形的大梁还做了“裤子”,避免文德擦破漆皮。文景的爹还到镇上买了黄油,三天两头往车轴上擦、往链条上擦,以防干枯。而且,只要有些微小雨,就不让文德再骑。惟恐湿了那明亮的钢圈和辐条会生锈。两代人为骑车动不动生气。父母的张是能不骑就不骑,尽量少驮东西少带人,怜财惜物方可天长日久。文德却反问:到底是车子为人服务,还是人为车子服务?
文景对父母和的争执不加表态。听他们各执己见,她只是快活地笑笑。从内心讲,她觉得文德说得似乎也有道理,车子当然是为人服务的。但看见那自行车依然是铮亮铮亮的,又觉得父母的话也不错。还是小心爱护些好。
这天,文德从赵庄一位同学那里借来个把手套子的样品。黑毛线套筒,筒口处还织了红色的花边儿,象喇叭似的张着口儿。而且扎筒口的地方还吊了两颗黄毛线织成的枣儿大的圆球。文德说那同学骑了车子飞时,这两个圆球就在手下面丢儿丢儿地晃动,风光极了。
于是,母女俩就决定拆掉文德穿罢的一件旧毛背心,来满足他的虚荣心。母亲坐在锅台边拆线,文景立在躺柜旁绕线团。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告诉。话题由织座套、把手套引到自行车,又由自行车引到了赠车人。文景娘觉得女儿这次家太突然太仓促,便怀疑两口子发生了口角。不然,赵春怀一向是孝子,为什么没有让文景给公婆捎一点儿吃食?一再追问,方知女儿女婿果然有冲突。当娘的首先就把自家女儿怪怨了一顿。她说:“千万不能不识抬举啊。人家可是真心喜见你哩。结婚前你说一人家不二。咱还没提车子的事儿,人家倒推来了车子。你还要人家怎样?”
“不是我要人家怎样,是人家嫌我不怎样呢?”文景嘟了嘴说。她一边飞快地绕线团,一边对娘讲述他(她)们争吵的起因。
“好我的闺女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能和一个年轻男子钻到一把雨伞下呢?”母亲生气地埋怨道,“换了我是赵春怀,我也不高兴!”
“脚正不怕影子斜!哼,鼠肚鸡肠!”
“听娘的话。这样的女婿难找哩。你要想办法讨他的欢喜才对。自从你去了省城,吴庄人谁不羡慕?有闺女的没闺女的见了娘总要说:‘你咋那样会生哩,一生生个金凤凰!’自从你做了赵福贵家的儿媳妇,你爹站到十字街井栏旁的人堆里,身杆儿也高了一截,说话底气也壮了。文德在同学们面前也不畏畏缩缩了。”文景娘絮絮叨叨为女婿评功摆好。她大约嫌那毛线带出的尘土呛人,把胳膊朝左边伸得展展的,把脑袋朝向右边。一边拆那毛背心,一边只顾望着文景。“瞧瞧你在城里住了二年,那脸盘儿、手指比离开吴庄时还水灵鲜嫩。你瞅瞅慧慧,干枯成个什样子?”
娘一提到慧慧,文景的心就又一揪一揪地难受。她一直都没想出帮助慧慧的好法子呢。
“再说啦,可别小瞧这一月十块钱!你在家里时,没明没黑地受,和你爹两个人的劳力一年才能分二、三十元的现金。这一月十块,三月就超过咱一年的收入!文德上学的学费书费、咱家的油盐酱醋、糊窗的纸、娘吃的药、生炉子的煤、新添的小平车,什么不是靠这?”
“好了。好了。我巴结人家就是了。”文景不耐烦道。
“你那头惹他生了气,这头可以给自己铺个台阶下嘛。让人到红旗供销捎些吃食,去给你公婆嘴上抹抹油,保准二老替你说好话。再说你已经怀了人家的娃,还想怎样?”
“对,给他家那辆旧车子上面也织副座套、把手套子!”文景突然快活起来。将线团塞给母亲,从躺柜里取了钱,跑出去推了自行车,就去红旗供销买吃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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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赵春怀的父母,文景一直建立不起公婆的概念。虽然在她离开吴庄去省城西站之前也曾在婆家吃过一顿定亲的饭,赵媒婆让她斟满了红色喜酒,高高举起先敬公爹、后敬婆母,也表演过一。但她总觉得那是在做戏、在完成一种仪式。无论在记忆里还是从情感上,当人们乍提到婆家以及公公婆婆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长红家那土门土院、以及他那胆小如鼠的爹和饱受蛇头疔折磨的娘。他(她)们的公婆形象一经占据了她的记忆,暂时就谁也不能代替了。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欢喜的眼神已深入她的骨髓了。所以,文景对赵春怀的父母也没有任何企求。不象有的新妇一样盼望婆婆给个银锁儿、手镯子,或者埋怨公公没有交给她个传家宝物。与此相反,文景所接受的财礼中,好多衣物都是“京壳儿”退来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挑剔。文景觉得自己嫁人家的儿子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出于利益的驱使,是一种庸俗自私的行为。既然在道德方面有所缺失,在其他方面就没有资格过分苛求了。当然,这种想法与她的品性相一致。她性格中的较真的特点就暗含着对自己的自查自省(当时的时髦叫法是严于解剖自己、有自知之明)。另外,她品格中富有的独立精神也决定了她不爱攀缘附会。她从来都不奢望得到她不该得到的东西,也不需要别人的恩宠和怜悯。然而这一文景却是动上门讨好公婆来了。首先是娘家的现状和吴庄的现状再一次提醒她,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婚姻,重返省城西站。这样就要努力融入赵家,使自己成为赵家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为自己与赵春怀的重修旧好搭桥铺路。其次,只有与法律意义上的公婆处出感情和信任,才好给慧慧说情,救一救那可怜人。
为这次婆家,文景与母亲颇费了些心机。文景本来已经从红旗供销买了免收粮票的高价挂面和苏打饼干,这对吴庄的一般人家来说既是待客上品,又是哄孩子吃的方便食物。都是极其实惠和珍贵的。当她娘从赵媒婆处得知赵福贵两口子爱吃甜食时,又急忙叫文景去供销退掉这些东西。换成了糖水梨、糖水桃等各种罐头和糖腌的红枣儿。售货员不肯给退货,文景还跑到红旗卫生院搬动了喜鹊呢。文景织了两副车座儿和把手套子,也只拣漂亮的给婆家拿,惹得文德也大不高兴哩。而且,在临走前还换上了婆婆给改过的定亲时只穿了一次的衣服。走出门外,她娘还追出来,要她带上医书和针具。文景的娘是处事公道的人,她说:“你以晚辈对长辈的孝顺和体贴待人家,人家才能以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疼爱来对待你。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然而,进了赵福贵家的院,文景还是觉得格格不入。他家的红门绿窗和梁柱上终年不退色的油漆的对联、屋内传出的咯噔咯噔的脚踏缝纫机声,与初秋开镰后的节令极不协调,与庄户人家忙忙碌碌的气氛极不协调。文景明显地感到自己了个特殊婆家,是高攀了人家。这种感觉让她生分和拘谨。但是,想到慧慧的处境和母亲的嘱咐,文景还是鼓足勇气,以压倒缝纫机声的女高音响响亮亮叫了一声娘。
“春玲么?”那婆婆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媳妇的真实存在,停了机子问。
“娘。是我。”文景纠正婆婆的误会,抱着一大堆礼物已经来到了婆婆面前。
“啊呀,文景!”那婆婆双眼一亮,忙从缝纫机旁迎了过来。一边问那天来、身体怎样等客套话,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文景。文景这天穿了一件红底子黑花的上衣、深蓝的裤子。都是赵春怀送给“京壳儿”的定婚服装。因两人婚事没成,又被赵家要来。赵春怀的娘在缝纫机上改了一改转送了文景。不想这身不被京壳儿认可的衣服穿在文景身上既不趋时髦、又纯朴得体。而且衬托着她那白里泛红的脸颊和脖颈,还十分袭人。
“呀呀,二年了这衣服还这么簇新?”婆婆笑着问。
“平日不舍得穿啊。”文景学着撒谎(其实是不愿意穿),脸呼地红了。惟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便一样一样地取出给公婆带来的礼物,转移婆婆的注意力。
“唉呀呀,买这些干什么?春怀怎么不一起来呢?”赵春怀的娘虽然一条声儿责备媳妇不该为他们破费,但还是满心欢喜。尤其当那自行车的座套儿和把手套子将那辆旧自行车装扮一新时,老太太简直喜不自禁。心中想着“好媳妇富三代”的乡村民谚,早忘了“春怀怎么不一起来”的话题。看这花朵儿似的媳妇既懂得怜财惜物、又懂得孝敬大人,真是欢喜得不拢嘴了。情不自禁就轻轻地摸一摸文景的小腹,自言自语道:“三、四个月,还没显怀呢?”她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文景更不好意思了。
“春怀没来信么?他说过他要来信的。”文景猜测赵春怀一定会来信,因为作为长兄他不可能不关心春玲的归宿。
一提到信,老太太的脸色就晴转阴了。她再顾不得一样一样地欣赏媳妇孝敬的物品,忙把它们都堆放在锅台上、锅盖上,就拧着小脚到里间屋里取出两封早已打开的信来,递给文景,叫文景看。
上面一封是赵春怀才寄来的,除了问候父母的平安外,大部分内容是谈春玲的婚事。但是他的张与他对吴长东的承诺截然相反。他的意思是“女攀高门”,春玲既已出人头地端了公家的铁饭碗,怎么可以再嫁吴庄呢?即便嫁不了国家干部,最起码还不嫁个挣工资的工人。再说春玲眉不秃、眼不瞎,万人场中也是抢眼的俊姑娘,怎么可以嫁个残疾人呢?
文景一边看信,一边思忖:这赵春怀很善于藏私呢。瞧他应承吴长东那口气,仿佛春玲嫁给吴长方的事就包在了他身上。想不到却口是心非,一转脸就拆台。这种看似笨拙老实、实则满有心计的人难对付呢!
“你说说这春玲,怎么就遇了个吴长方?我就不相信她会看上他!可他就是纠缠上没完没了!”春玲娘气鼓鼓地埋怨。那无形的烦恼象一只有形的大手将她的面庞从上到下一抹,两道疏眉被抹成了八字,两个嘴角也朝下撇成了八字,愁出了一脸的“八”字纹儿。
文景在心里说:“不这样春玲会捷足先登?”
“你说咱可怎么办呢?”婆婆在向她讨意。
“不嫁他!咱当然不嫁他!”文景亦学着赵春怀应付吴长东的口气,态度坚决地说。“春玲已经离开了吴庄,再不受她的管辖。哼,咱就不嫁他!他奈何不了咱!”说到此,文景再不是应付婆婆,心里也着实快意。她发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吴庄的小红太阳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唉呀呀,好我的亲的,事情缠手哩。你再看那封信!”婆婆既为媳妇与赵家人站在同一立场而欣慰,又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难以释怀。
“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文景一看这特殊的信封、特殊的笔迹,就有些好奇。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张着口子、带有膻味儿的厚纸信皮儿。
“你公公还有个哥哥,从小跟人逃荒去口外,抗战期间没了音信。村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不想十几年后又来了。对,他来的那年是一九五五年冬天。这才知道他在大库仑(乌兰巴托)招了亲、定了居。五五年冬天来过了个年,去后寄来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信了。据说蒙古和咱中国结了怨,断了来往了。既是这样,不交往也罢。怎么又来了这封信呢?烦死人了!”
“我想起来了。他来时还领着个穿蒙古袍袍的小男孩儿。这男孩儿不懂汉语,问他什么总是摇头。春玲常常领着那胖出去玩儿。我们还逗他说蒙语”文景脑中立即映出那小孩的形象了:那孩子个头出奇地高,据说是五岁,却与七、八岁的文景、春玲们差不多高。身体结实得很。圆脸膛上两腮红扑扑的,大冬天头上总是冒汗。外面穿一件棕色小袍子,腰里还裹一圈黄绸子。头戴小圆帽,脚蹬马靴。总是带一股浓浓的膻味儿。据说他从小就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羊肉,要不能壮得象铁墩子似的。
“是啊,他是老二。这封信就是他哥俩寄来的。”
文景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封信给赵家带来的是祸是福,忙取出信瓤来看。只见那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一副老学究口吻。开首是“叔父台鉴”,接着便是“乡音阻隔,久疏问候。侄男泣告:家父仙逝”的内容。俨然是请了精通中文的老年人代笔的。看到此文景便关切地问:“伯父去世了?多大年岁?”
“七十二了。也够个寿数了!”那婆婆心不在焉地答。满腹心事地望着文景手中的信纸。
记忆象水渍一样越洇越大。文景渐渐想起春玲小时侯向吴庄女娃们炫耀的情景。她说她家大伯父在蒙古发了财,坐飞机来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租了一挂火车皮,给她家运了整匹的苏联花布、栽绒毯子、还有牛肉罐头、照相机,好东西多得数不清。她家这一年过春节人来人往就如同办喜宴。其实赵福贵家家境殷实,与这强有力的外援有着很大关系呢。可是,婆婆对大伯子的去世竟然没有一点儿悲悯的表示,也太冷血了。
“你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吴长方!”那婆婆忧心忡忡地说。“他们早就拆开看了内情。吴长方说幸亏没有反动言论。不过,封资修的一套也够呛。人死了不是轻于鸿毛,就是重于泰山。怎么能叫仙逝呢?他还说考虑到怕影响春玲,才没让太多的人传看。国外有亲戚,这叫海外什么?对、对,海外关系。与蒙古修正义国家通信,在政治上就叫里通外国。与林彪是一样的性质。这不光连累春玲,也会牵连到春树和春怀呢!”
“他是用这封信来做筹码,要挟咱们哩。”文景附和道。
“这可怎么办呢?”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文景陷入了沉思。她实在想不到外蒙的来信会给赵家带来这样的阴影、如此的威胁。过去曾使赵家蒙福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亲戚,如今又使他们蒙耻蒙难了。世间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祸福没有定准。可是,现世人家哪一户不是从历史的积淀中繁衍而来呢?往上追溯几代,谁家没有几门子富亲戚?即使是现今的五保户聋奶奶,原先还是赵庄一财的小妾呢!看来所谓根正苗红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原本就没有几户,仔细查起来恐怕都能牵连出问题。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对人世的认识超越了现实的阶级斗争观点。内心松了口气。此前,自打她从春玲娘口中得知自己家在土改时曾被错划成地的情形,心里就揪揪地害怕。惟恐会因为这段历史再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既然世事不可预料、祸福全无定准,心中也就坦然了。
“你说死了就死了,写什么报丧信!这可好,惹出这等麻烦事!唉,怎么办呢?”春玲娘以极度绝望的眼神瞅着这封信,恨不得将它瞅化了,瞅飞了。
文景没料到婆媳相见会是这种局面。既想不出安慰婆婆的得体的话语,也想不出挽救赵家危局的良策。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提春树和慧慧的事了。如此复杂的心境反映到文景的脸上,就是两道秀眉颦颦蹙动,嘴角一颤一颤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她将看罢的信递给婆婆后,就默默地转到缝纫机前,揪起婆婆方才的针线活儿,问:“给我爹做衣服么?”
“是哩。这还是他那外蒙哥哥那一年来时带的一块黑平绒哩。刚好够他的一件制服褂子,我托人家赵庄的大裁缝剪了,自己来做省几个手工费。”
文景暗想:大老爷们穿件黑平绒制服,多么山气!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若是粗毛市布,我可以学着替您做,这种细活儿可就不敢沾手了。”
“瞧瞧你来没歇一歇、没喝口水,我就与你提烦心事,真脂油蒙了心了。”那婆婆这才想起提了暖壶给媳妇倒开水、加白糖。
两人还在拉话,村巷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有人似乎在谈论二小队打谷场里发生了什么险情。跑步声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文景是在二小队女人堆中长大的姑娘,好些农活技能都是从那些婶子大嫂姐妹中学来的。她们熟悉的手势、亲切的乡音,对她来说都极富感情。她情不自禁放下才呷了一口的水碗,屏息倾听,说声“我去看看”就跑到了街门外。结果只望见几个急跑的女娃儿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跑了几步就觉得气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在身,到底与往日不同。文景还没走到十字街就被两位穿着干部服、推着自行车的外乡人截住了。这二人一高一矮,面目却和善。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劳驾,你能领我们去赵春玲家走一趟吗?”
“当然可以。”文景爽快地说,“我是她嫂子呢!”
那两位陌生男人听了文景的介绍,相互对望了一下,平了脸儿不再言语。几乎是同时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默默地跟着文景走。将进街门时,那矮个子问:“赵春玲在家吧?”
“没,没在家呀。”文景诧异地答道,“她不在县针织厂上班么?”他们这一问,问下文景一头雾水。她原以为是春玲要提干了,针织厂的人下来搞政审哩。
听了文景的答话,两人似乎都有点儿愕然。但一高一矮相互将目光一碰,又碰出一脸的疑团。那高个子便严肃地问文景道:“请问你是团员还是党员?在村里担任什么干部么?”
“曾担任过团支部宣传委员。”
“果然没走眼,我们一看你就与一般村妇不一样嘛。还真碰对人了!”高个子讨好地笑道。
文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他们,满脸是疑惑与不安。
“春玲最近出了点事儿。”矮个子压低声音说,“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理智配,动员她尽早厂。同时,也别吓坏了家里老人。”他俩进了院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南墙根儿。
三人相跟着进了家门。赵福贵家刚把文景买的礼物收拾完毕。见进来两位陌生人,还以为与二小队大场的事相关呢,诧异地呆在那里了。文景毕竟还阅历不深,没有和世面上的人多打过交道。一听说春玲出了事,倒有点儿心惊肉跳,竟然忘记了问这两人姓甚名谁、到底是来自何方了。直到给婆婆介绍时,才想起问陌生人贵姓。那高个子自我介绍说姓张,矮个子说姓王。都是来自针织厂的。那两人就象不相信文景的话似的,一条声儿夸说好人家好人家,边夸边推开里间门,把眼张得探照灯似的朝里间屋环视一周,仿佛哪个旮旯儿就躲藏着春玲。
“春玲她爹呢?”老张打量着春玲娘问。
“南坡底下玉茭去了。”春玲娘颤声儿答。
那老王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春玲娘,宛若给她的承受力估分。文景看出了他们的担心,急忙搀扶了婆婆,让婆婆坐在靠躺柜的椅子上。并用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住婆婆的体侧,以便用自己年轻的躯干做婆婆的支撑。
果然,当婆婆听到春玲出了点儿事,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厂出走后,脸色一黄,出了一身冷汗就三魂出窍、双眼一翻晕过去了。把那两位来客也吓懵了。多亏文景听了娘的话,随身带了救急的针具。当下指挥老张老王一边一个做助手,轻轻将老人抱上炕,让其取仰卧姿势躺下来。取出银针先扎人中、又扎腿上三里,再配上中指尖端的点刺出血,慢慢儿将婆婆调整过来。
“其实,春玲的问题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过是生活小节、作风问题。”经过这一折腾,那老张老王说话就更加小心了。
“恐怕连开除工职的处分都够不上哩。不过是说服教育、消除影响罢了。”
“啊呀呀,文景儿啊。”婆婆突然拉着文景的手放声号哭道,“早知道媳妇这么孝顺、会亲人会疼人,我何必抱养那孽障哩!这死女子,是跳了井呢,还是投了河呢?跑到哪儿去了啊?”
“娘,别动!”文景替婆婆擦着眼泪说。“腿上的针还没起哩。”
这时那针织厂的老张老王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哭出声来就没事了。”
原来春玲一到针织厂就有了桃色新闻。她先是与针织厂宣传队的一位扮相俊俏的文艺骨干相好。每逢夜间文艺演出结束后,她(他)俩连妆都不卸,就神秘失踪了。可是,到第二天上班时,两人又都按时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宣传队的人年轻好事者居多,精力旺盛,好奇心大。有几个小年轻儿就结伴儿暗暗盯梢、跟踪。发现这对鸳鸯是钻了针织厂附近的战备地道口。这地道是为贯彻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的最高指示而挖的。上面有四个进出口。两个在厂内,另两个在厂外。口子都设在背角旮旯儿鲜为人知的僻静处。下面弯弯曲曲、盘根错节,就象迷宫似的,陌生人进去都有出不来的危险呢。想不到这对鸳鸯竟然独出心裁,选了这种幽深的去处。真可谓猴急到上天入地。这也为业余侦探们增添了破案的兴味。几个年轻人趁工休时带了手电筒深入地道腹地查看过一。不料这地道中央设有指挥部,指挥部宽宽敞敞别有洞天。这双偷欢的男女竟然毫不苟且。在地下铺有厚厚的稻草垫儿、旧漆布、新床单和线毯子。稻草垫旁还放张尺五见方的小方桌。上面有点剩的蜡烛、火柴盒、卫生纸。还有吃剩的花花包糖纸。一个旧信封鼓鼓地张着口儿,侦探们稀罕,揪起来朝桌上一倒,倒出一叠带有白色滑石粉的安全套儿。更匪夷所思的是墙壁上还贴了样戏英雄李玉和、阿庆嫂的剧照。这是让英雄们观赏她(他)们的偷欢呢,还是苟时还在学习英雄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之后,只要工余不见她(他)俩人影儿,众人便说钻了地道了。那文艺骨干大名儿叫赵心钢,年轻人便送他个外号叫“钢钻儿”。自然女方也封个别号,叫“红色道口”。这时,风言风语还停留在基层。有与那赵心钢关系铁的男友,就提醒他要检点自己的行为,因为组织上早就内定了他是针织厂宣传队队长的候补人选,将来可以享受副厂级待遇。不料那赵心钢却啧啧连声夸赞赵春玲怎样地骨软筋酥、如何会娇嗔、如何会粘人,简直是让人销魂的“到口酥”。并说提拔不提拔随它去吧,他实在是欲罢不能了。于是一传十,十传,春玲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到口酥”。久而久之,这消息就炒得沸沸扬扬,传到厂级领导耳朵里了。春玲与赵心钢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两人就收拾了地道内的杂物凭证,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坚决否认有过钻地道这码子事儿。常言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连一个人都没捉住,怎能说人家偷情呢?赵心钢还信誓旦旦说“放年假时,咱俩开了介绍信一完婚,岂不堵了众人的嘴!”
讲这一切时,尽管老张老王尽量表情庄重,用词儿含蓄,以防臊了春玲娘的脸。春玲娘的脸还是由黄转红、又由红转黑,又羞又气,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听了一会儿,文景觉得该到自己表现的时候了,就问那两位道:“这赵心钢人品怎样?能配上我们春玲么?”
这时那婆婆才咬牙切齿道:“罢罢罢,咱还有资格挑检人家,快快儿早出嫁一天,早省一天的心!”
“大娘,你闺女和赵心钢已经吹了。这一犯案是和另一位呢。”老王叹口气说。他的目光与那老张照会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勉强压抑着笑意。接着又由老张介绍详情。
后来,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分别叫上一对男女谈话。春玲严守前盟,一口咬定她与赵心钢仅仅是彼此有好感,并无人们传说的种种低级趣味。没想到这赵心钢却是个软骨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经不住副厂长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竟将他(她)们二人怎样相熟、怎样交好、以及地道内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倒腾了个底朝天。弄得春玲无法下台,两人竟然吵翻了天,见了面仇人似的。这种作风问题,按惯例不给处分。可惜年轻人缺乏经验:他(她)们一不该玷污样戏中的英雄剧照,二不该公开吵嚷影响安定团结。结果,把那男当事人下放到一个校办工厂。给了春玲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样,两人就吹了灯了。
“这种没骨气的男人,吹了也好!”文景边起针边安慰婆婆。内心也由不住想笑,这春玲也真胆大妄为,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任她摆布的陀螺。她放好针后,忙下地给老张老王倒了杯水。道歉说刚才只顾了婆婆犯病,一场虚惊,失礼了。那婆婆还叫文景从里间屋出一包烟来,请客人抽。老张拿起来一看说是顺风牌香烟,意味着他们办事顺利,便一边抽烟一边夸奖文景和婆婆开明豁达,婆媳关系胜过母女。
老王也从烟盒里取了一支,就着老张的烟头点燃后,仍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玲就又和这副厂长好上了。这一他(她)们做事很机密,没任何人知晓。事情就败露在副厂长的老婆上。”老王老张说到关键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披露。“就是大前天的事,星期六晚上。厂里包了电影,在厂大操场露天放映,演的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副厂长的老婆孩子给当家的占了最好的座位,可电影已经开演了也不见副厂长的人影儿。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一向是很爱看电影的啊。他老婆有点犯嘀咕,就悄没声儿离开座位,返去找人。副厂长不在家属宿舍,那妇人就找到了副厂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朝里插着门,黑灯瞎火的没开灯,里面却有些动静。那妇人屏声敛息地细听了一阵,明白是怎么事儿后,气急败坏就拼命擂门。听到男人在里面应道:‘你等等,我穿上衣服给你开门。’妇人就骂道:‘谁与你在一起?干什么勾当!快开门!’一阵窸窣之后,副厂长开了灯打开门迎进了夫人。咳,人家到底是厂级领导,紧要关头也表现得既沉着又冷静。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说:‘原准备加加班看文件,不想身子骨不舒服,没和你们打招呼,早早儿就在这里歇着了。’厂级领导都享有里外间待遇。外屋是大办公室,备有大办公桌、单人椅子和靠墙的长条椅子。里屋有床铺、小写字台。这妇人从外间到里间地瞅瞅,除了自己的男人,再没发现旁人。尽管有些疑惑,但既惦记电影,又牵挂电影场上的孩子,随手给男人揪展床单后就迈出了里屋门。正准备要离开了,鬼使神差,又返来扒到墙上的挂镜前照了照自己。不曾想这一照照出了破绽。镜子中映出了床单的下摆。再往下露出了一截光滑的小腿和赤脚。副厂长的女人急忙掀起床单,床底的报纸下埋着个女子。这受了嘲弄的女人象疯了一样,拽着那只脚就把床下的女子揪了出来,看清楚就骂,好你个‘到口酥’。顺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春玲下意识地一摸脸,嘴角出了血。看着手上的血迹,春玲把嘴一吮,噗一声唾了那妇人一脸血沫子。眼看两个女人就要大打出手,那副厂长扑过来死命抱住他老婆,说春玲道:‘鞋在床下,还不快跑?’春玲这才穿了鞋跑掉。”
“啊呀呀,这死妞子,丢尽赵家的人了!她现在在哪里呢!快给我押来,我捣断她的腿!”春玲娘气得直用拳头捶炕。但还是尽量压着嗓门儿,不愿邻居听见这丑闻。
“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家里人她来了没有。或者给些线,她可能去了哪里。解决问题总得当事人在场。
“也怪那副厂长女人不理智,吵嚷得全厂子的人都知道了。春玲从副厂长办公室跑出去就再没音信。已经三天不见了。厂长怕出事,就打发我俩出来人。”
“啊呀呀,我把好端端的闺女交给你们,你们没教出好来,倒把人也丢了!天呀,我的闺女呀,找不人来,我与你们厂长没完”春玲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忍不住又长声短调哭了起来。
“我想春玲不会出事。她不过是一时面子上抹不开,躲躲风头儿。”说这话既是安慰婆婆,也是文景的真实想法。文景心想:以春玲的脸皮之厚,断不会因此而自短见。“或许是到省城西站找了她大哥。说不定还会到部队上找了她二哥呢。”
“对,对。这两条线太重要了。”那张、王异口同声说。
“希望你们尽快给我们个信儿。省得老人们挂念。”文景嘱咐那二位道。
“人在够本儿。没了人我可要找你们去拼老命的!”那婆婆也抹着眼泪说。
老张老王离开后,婆婆拉着文景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说这天若不是文景在跟前,她还不知会怎样呢!一切祸根都由春玲引起,今后就权当没抱养她!文景的长相原本就象她的亲生女儿。如今又做了她的儿媳,更是缘分。今后,文景就是她的亲闺女、心头肉。娘儿俩还串通一气,编好了瞒哄老公公的话。在婆婆眼里,文景一下就变成当红助手了。
人哪,真说不准是谁成全了谁。
正文 走出吴庄(十七)十指连心
十七
尽管第一天婆家就遭遇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文景倒也一件一件地应付过去,没出什么差错。文景刻意要好,在次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她早早儿起来,望见院里积了一洼一洼的水,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换了身家常穿的衣服,跑到院里找了张铁锨就捅街门旁边的出水口。一夏天没怎么下雨,出水口处积了不少柴渣棍草,流水不畅了。昨天的经历,检验了她处理意外事件的本领。她感到做上等人家的媳妇这一新任职务并没有母亲所担忧的那么复杂。反而很新奇很刺激。公婆们所喜爱的无非是勤快、节俭、和自家人贴心。这有什么不可胜任的呢?
“这活儿不用你!”赵福贵从窗玻璃口望见文景在冒着蒙蒙细雨捅水口,急忙戴了草帽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埋怨老天爷,“该下雨的时候是赤日炎炎,开了镰反而阴雨绵绵。”
赵福贵的女人也急忙撑了雨伞,拧了小脚颤危危地来接文景。她说:“咱家可是男女分工明确。今后千万别干这种男人们的活计,让肚里的娃儿受了屈娘可不依哩!”
文景笑着把锨交给公公后,搀扶着婆婆了屋。见婆婆正张罗早饭,便说:“我去抱柴禾。”转身又踅到柴草房。赵福贵和他女人,一个在街门口、一个在家门口,只把那眼儿朝柴草房觑。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半湿的浓发上闪着明亮的小水珠,一张年轻的脸儿滋滋润润、白里透红。举止从容不迫,楚楚动人。干什么都有条不紊,训练有素。瞧那折玉茭杆儿的动作:两手抓了玉茭杆两端,把中间往抬起的膝盖上一顶,咯吧咯吧都折成了二尺多长的短棒棒。拢到一块儿后还在柴草房门口墩了墩,恐怕有叶屑儿撒落在院中。老夫妻俩相望而窃喜,心中美孜孜的。见文景的肩头和后背已湿透、紧紧贴了身躯。街门口的公公就朝家门口的婆婆做手势,揪一揪自己肩头的衣服,示意那婆婆给文景找春玲的干衣服穿。
文景也不推辞,换上春玲的衣服就扒到灶口掏灰。那婆婆却坚决不依,说文景打从结婚以来,在家里都没住过一天。现在还是新媳妇呢,必须住完“九”才能干掏灰加火的营生。河东人的乡俗:新媳妇到娘家过门后,按惯例就该在婆家一直住九天,叫“住九”。大概是取地久天长之意吧。文景是勤快人,一旦闲下来,倒觉得浑身不自在,做新妇没趣。那婆婆也真会见机行事儿。蹭到她身边儿,对着她的耳朵说:“快给春怀、春树写两封信,打探打探春玲去了没有。”
“家里有纸和笔么?”文景忙问。
赵福贵家指指窗外,意思是叫文景小点声儿,别让赵福贵听到。赵家果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家。那婆婆一会儿就从里间屋找了钢笔、墨水瓶和信纸信封来。推一推文景让她到隔壁自己的小屋去写信。
这妇人虽然嘴上在抱怨春玲,那不过是气头儿上的话。其实在心里却无时不牵挂那闺女。看着文景换上春玲的衣服、婷婷袅袅的样子,眼前便幻化出春玲的身影。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娘的与子女们生气,把气头上的话抖尽,或者是闭了眼睡一夜后,气就全消了。只剩下亲情与关爱。这不,她本来在生火做饭,却管不住自己的双脚,一趟一趟地拧着小脚往文景那屋跑。小声儿嘱咐道:“你写上,如若见了春玲,千万别责怪她。人生在世,谁也难免有个闪失”;“你写上,让春玲别灰心丧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好女婿多的是哩”
文景吸足了墨水儿、铺开信纸,照着婆婆的吩咐给赵春怀写毕一封信后,从前到后默诵一遍,摇摇头觉得不妥。就果断地团了那信纸。她托着腮、凝神静气打一会儿腹稿后,又重新写道:
春怀吾儿:
近日你好么?文景现在咱家中,如春玲在爹娘膝前,大慰父母胸怀。秋日渐凉, 望 儿值班时注意冷暖,文景说你的秋衣秋裤在床下纸箱中的粗蓝布包袱里。饮食亦不可迁就。一日三餐要有菜蔬,饮酒切莫过量。凡事要心胸宽广,待人宜放开眼量。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这几天春玲所在的针织厂放假,未见她转家乡。不知是否去了你处?如果她去了省城西站,希望你领她到市中心转一转。买些她喜欢的用品。然后告诉她爹娘极想她,劝其速归!
家中一切均好,爹娘身体一如以往。娘与文景亲如母女。腹中胎儿发育正常。
切莫挂念!秋安。
给赵春怀写罢,又给赵春树重新拟定一封。文景字斟句酌,团了写,写了团。直到婆婆叫她去吃早饭,这才住笔。
早饭后,云过雨歇,清风拂面。赵福贵穿了高筒雨靴去了自留地里。婆媳俩顾不得洗锅洗碗就同到小屋去看那信。文景朗声读,婆婆仔细听。对叮嘱赵春怀吃好穿好、给春玲买东西婆婆倒没意见,只是觉得没把她吩咐的几条写进去,心中不悦。感到文景似乎不尊重她。文景忙柔声儿解释道:“娘啊,您说的意思其实都写进去了。‘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那就是您的意思啊。千万再不可挑明了!您想想:她大哥、她二哥两个去处,春玲必定先去一个地方。咱怎么可以在两封信中都把事情写得太暴露呢?那不是扩大了宣传力度,自家脏泼自家?万一春玲到哪儿都不向哥哥们吐露真情呢,咱不能先就揭了她的短,让她在两个哥哥面前不好抬头!”
“啊呀呀,好我的贤媳妇、亲闺女!你咋想得这么周到呢?”赵福贵家的恍然大悟后,脱口夸道,“这脑水简直与我年轻时一样样儿。娘现在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一般人家的姑嫂,最容易互相猜忌闹矛盾。况且,春玲顶替了文景去县城的传言,赵福贵家也有耳闻。见文景不记前嫌,这样替春玲护短,那婆婆感动得不知再说什么好。心想:春玲的为人处事能有文景一半儿的稳诚持重就好了。
那婆婆眼巴巴地看着文景将信瓤叠折整齐,塞进信封里,急忙跑到她那边的里间屋,又找来了邮票和瓶装的浆糊。老人家亲自封了口、贴了邮票,就催文景快快送到大队去。她屈指一算,说邮递员三天来一趟乡下,今天正好是送信的日子。
带着这两封信出来,文景如获什么美差,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生产队大院赶。仿佛去会久别的亲友。这次家乡,深深感到作了新妇的女人到底与姑娘时不同。做姑娘时自由自在,想到哪儿疯就到哪儿疯。做了新妇,首先得考虑各方各面的关系,各方各面的体面,把自己拘束住了。不想说的话也得说,不想做的事也得做。其实是宛若河槽里的石头被碰圆了、磨滑了,世人反倒说你懂规矩识大体。
走在雨后的村巷,空气清新,万物如洗。文景觉得一身轻松舒服极了。看看乡邻们一家家破门断墙的情景,文景才进一步感受到针织厂那两位外调人员所谓的“好人家”真不是空泛的概念。赵福贵家的殷实,体现在方方面面。柜子里有十几年之前就旧存的布料(那块外蒙的黑大绒便是明证)。人家的布票还嫌不够使用,偶尔向花不了布票的人家购买布票呢。秋天到了,粮房里仍有当年未磨完的旧玉茭,新旧相见。早饭时,上面蒸了二大王(白面和玉茭面混的窝头),锅里熬了小米稀饭,婆婆还又在其中下了些龙须挂面。还用胡麻油炝了麻麻花和香椿,喷鼻地香,喝的人直冒汗哩。虽说婆婆是特意待她,可吴庄的一般人家哪儿有这水准呢。自行车、缝纫机、半导体等大的物件自不必说,瞧那小物件:雨伞、雨靴、大小剪刀、大小菜刀、磨刀石、钢笔、信纸等真是用什么有什么。一般人家得过且过,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哪儿舍得购置这许多。象文景的娘家,没有外地的亲戚,一般也不写信。文景去了省城,文德给她写信时,也总是从他练习本后面撕上一页纸,把墙上贴过的旧年画翻过来自制个信封。那浆糊呢,常常是娘在饭勺里捏一撮儿玉茭面、加点儿水后,蹲在灶口烟熏火燎搅半天,自制而成。玉茭面粘度不好,常常是信未寄到,那封口早就开了。与人家赵家俨然是两个水平。再瞧瞧人家那厕所,更比别的人家排场。一般庄户人家都是下面一个大坑、四周圈些矮墙。蹲坑者起身后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露人露天。遇了阴天那气味儿就穿窗越室、苍蝇绕屋。“擦屁石”一经雨淋,一擦一屁股泥。人家赵春怀家则不然。茅房也规划得整整齐齐,屋顶有天窗,朝街一面墙有叶窗,入口还有严严实实的木门。而且,早就淘汰了“擦屁石”,用上了卫生纸。厕所地下总是撒一层白灰,用来消毒。更叫人称绝的是茅房门口还挂着个小木牌。木牌的正反两面分别写着“有人”和“无人”。谁若进去解手,就把“有人”翻在外面。解毕手出来后再翻出“无人”那一面来。就象火车上的公厕一样,多么文明!想着这样的好人家虽然远不及红楼梦中的“钟鸣鼎食”大富大贵,毕竟在吴庄还是独一无二。自己能做这等有模有样的殷实人家的媳妇,也该知足了。
文景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生产队大院。一抬头望见那熟悉的戏台、戏台左侧的二小队打谷场、场墙上立着的湿漉漉的带穗儿的高粱,文景心中一咯噔脚步就慢了。过去排节目时姐妹们叽叽喳喳的情景、打谷场上热火朝天的场面、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和事又纷至沓来。说忘怀、说不牵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哩。那天,二小队的打谷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听得革委办公室里小顺子和几个年轻人在说话,文景的心竟然砰砰地跳了起来。站在熟悉的革委办公室门前,她竟然觉得生分。不,甚至是心慌意乱。驻足倾听半天,稳住了慌乱的情绪她才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屋内办公桌上坐着两个八、九个月大的娃娃。小胖手抓着几张扑克牌玩。旁边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儿在玩牌。听口气玩的是“争上游”。小顺子和几个围观者,一边看打牌,一边逗着两个娃娃玩。顺子把眉头一蹙,冲其中一个扮个臭脸儿,说:“首先,来,看叔叔!臭一臭!”这孩子就学着顺子的丑样儿把小嘴儿一噘、眉头一蹙,扮起了臭脸儿。顺子一乐,又冲另一个孩子叫道:“其次,看姐姐,看姐姐!”那孩子便也跟着挤眉弄眼作弄怪脸。两个孩子稚气而又认真的表演,逗得大家直乐。
“谁家的娃娃呢?”文景一进门就喜欢上这两个孩子了。
“啊呀,是春怀嫂子!”顺子突然惊叫道。此前,他们还以为是上厕所的长红进来了呢。他这一叫,在场的人都把齐刷刷的目光集中到文景脸上了。文景觉得挺不自在。她尤其不喜欢他们称呼什么春怀嫂子,听起来别扭极了!
“谁家的孩子呢?这么可爱!”文景也来逗孩子玩。
“长红家的一对双胞胎!”有人便故意将孩子抱到文景面前显摆。“闺女抢先来到人世,叫首先;男孩儿迟了一步,叫其次。瞧瞧这长红与红梅花会插秧种豆吧,一作弄就闹出一对儿。还特别机灵!”
接着,那几个观众便再不看玩扑克,都来看有了城里风味的文景怎样逗长红的孩子。只看得文景脸热心跳、既难为情又下不来台。农村的已婚后生们遇见别人的漂亮媳妇,是绝对不管你尴尬不尴尬、难堪不难堪的。早把那张着小鸡儿的其次塞到文景怀里,要文景抱。出于礼貌,文景接过那其次来抱一抱,吻吻孩子的额头。再接过首先来也抱抱,亲一亲孩子的脸蛋。孩子们柔软的小胳膊小腿儿、光洁的裸露在外面的小屁股蛋儿、稚嫩的小白牙、奶腥奶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从文德长大以后,文景已经十几年没有触及过小毛娃娃了。早已经忘掉抱孩子是什么感觉了。想不到这嫩豆芽真招人亲!说实话她还有点儿舍不得释怀呢。
“臭一臭!臭一臭!”文景把孩子放到办公桌上,也学着顺子的样儿来教孩子们做丑脸儿。不料孩子们都不听从她。爬过来就摘她的纽扣、发卡子。小家伙们总是把进攻的目标集中在细小的新奇的东西上。
那几个围观者一边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一边朝窗外了望。他们希望长红快些来,希望亲眼目睹这对昔日的情侣今天遭遇后将出现怎样的局面。
文景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想顺着娃娃们的心意,就将自己头上的发卡子摘下来送给那其次。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儿快,一把就抓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规则的乳牙来咬。吓得文景急忙夺过来,重新戴在自己的头上。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没有任何吃食。看孩子的手太脏,就用自己的手绢擦一擦。突然发现首先脖子里爬着个虱子,文景便悄没声儿捏到地下,一脚碾了。翻开首先的衣领来看,内衣上有虱卵。文景挠挠首先的嫩脖子,便觉得浑身痒痒。
“爸爸呢,爸爸呢?”文景情不自禁问起了不会说话的孩子。
那首先和其次只有爹的概念,跟着文景的话音儿竟然“叭、叭”地鼓起掌来。鼓掌的动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欢迎”。于是,文景也笑着一边拍手,一边逗孩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家正逗着孩子玩,长红进来了。戏逗声嘎然而止。长红与文景四目相对,突然怔在那里。楞住了。惊呆了。连“争上游”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只看他(她)俩。这吴长红也真做得绝,等他清醒过来时,竟以不屑搭话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上前去分别把两个娃儿往两条臂弯里一挟,抱了孩子踢开屋门就转身离去
望着长红气冲冲的背影儿,文景怅然若失。原先,她得了婆婆让她送信的差事,犹如出笼小鸟美孜孜的,正是因为生产队革委会是长红常去的地方。她希望看到他。可是,进了生产队大院、将进办公室之前,她又脸热心跳,意乱神迷,害怕遇到他。梦境中的一次次相会本不是这样的啊。想不到二年之后的不期而遇竟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两个娃娃的父亲。她腹中也怀着旁人的孩子了。看得出,他恨她。可这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她。爱之甚才恨得深啊。是她伤了他的心。在他惨遭蜂毒住院期间,她不告而别,弃他而去,攀了高枝儿。世人都是这么想的,长红毫无例外,也会这么想。因此,他一见她就触及创口、引发伤痛,抱了孩子躲走了。经过那次变故,他虽然脸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许多,苍老了许多,但棱角却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汉气概了。
“春怀嫂子,你有什么事么?”顺子的问话打断了文景的思路。文景忙把口袋里的两封信交给顺子。嘱咐顺子说:“家中有些事想与出门人商量,邮递员来了务必让他带走。”
“好。好。”顺子态度倒十分和蔼。旁边却有人探过身子来,瞥一瞥信皮儿上的两个收信人姓名,嘀咕道:“这倒是吃那家的饭,劳哪家的心!”
※ ※ ※
文景不愿意再遭受吴长红的同情者的奚落,办完自家的事就迅速离开了革委办公室。不过,他们的旁敲侧击、讽言讽语,丝毫没有动摇和伤害到她的自尊。恰恰相反,它从反面证明红梅花即使为长红生了聪明可爱的龙凤胎,他们从内心仍觉得长红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这就充分说明文景在吴庄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了她的人生价值。在滹沱河东面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陆文景,从孩提时代就耳濡目染着乡亲们相互维持着的这种公允。维护自己周围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嫉妒有钱人、尤其看不惯靠邪门歪道而交了好运的人。这就是他们所遵从的公理、他们的正义感。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不幸、为什么会发生令人痛心的结局,他们从来不去考究深层的原因。在没有遭受被人顶替了工作的打击之前,文景所维护和信奉的也是这种公理。而现在则不同,她体会到了人生在世的复杂和无奈,体会到了不能宰自己命运的小小老姓与命运抗争时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冲击和宣战,从而也就认识到了这种公理的片面和局限。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们那冷言冷语了。
“瞧瞧他们那自得其乐的小样儿!”文景在心里想,“年纪轻轻儿的,没有个追求和向往!敢到革委办公室甩上把扑克牌就牛气哄哄了。”文景有点小瞧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可怜。不过,在前二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紧的年头、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阶级观念这把尺子来丈量的日子里,小红太阳吴长方的视角无所不在。谁敢在革委办公室、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下打扑克呢?这种新现象似乎折射出些什么动态。是上面的政策宽松了呢?还是因为失恋的缘故,吴长方心灰意懒没有心劲儿了呢?
文景信步走着。在一棵杨树下淋了几点树叶儿抖下的清凉雨滴,凉嗖嗖地落到她的后脖颈里了。猛抬头,她正绕过几个小水洼、穿过戏台旁的窄巷,来到了第二生产小队的打谷场。
场院里静悄悄的、湿漉漉的。所幸谷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势高处,未被淹没水洼中。否则即将到口的粮食就会生芽、发霉,乡亲们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绕过一个高高的秸杆垛儿,文景发现看场人陆靠公正在掀揭遮盖脱粒机的大蓬布。遭了雨淋的蓬布上还残留着一窝一窝的雨水。靠公爷爷怕湿了脱粒机,一会儿站在这个方向抖抖水、一会儿又转到那个方向抖抖水。神情非常专注。见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来,文景忙跑过来帮忙。老靠公竟然连眼皮也没抬,就指挥她揪了蓬布的两角,两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
“昨天场里发生了什么事呢?听得人们大呼小叫的。”文景问。
“噢,这铁家伙又把人的手咬了。”老汉指着脱粒机说。
顺着他的指点,文景发现那“铁狮子”的牙齿(带齿的滚筒)上、唇边和地下还残存着发污的斑斑血迹。想想那筋骨血肉被带齿的滚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
上了年岁的靠公爷爷仿佛对人生忧患习以为常似的,仍然在慢腾腾地干他的活儿。并且不客气地指使她与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着一端舁起来,搭到附近的木架上。他说:“晒不干发了霉就沤烂了。”
“伤得重也不重?是谁呢?”文景问。
“不怎么严重。听人说是绞了个小指,也许牵连到小指她四哥。”
“这朽老头子!绞了两个指头还不严重?”文景小声儿埋怨道。十指连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头仿佛还不及集体的蓬布值钱呢!
“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与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儿。”文景急不可耐地追问。
“慧慧?你是谁家的闺女呢?”
老汉这时才觑了老眼认真地打量她。
“算了。算了。告诉你你也记不住。”文景且说且笑离开了打谷场。
文景的笑有两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爷爷眼里只有打谷场上的脱粒机、蓬布和粮食,见物不见人。二是笑自己自以为是。刚才从革委办公室出来时对自己的估价还满高哩。认为自己过去不论是在青年突击队,还是在吴庄舞台上、黑报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为自己家喻户晓非常重要呢。没想到同是一个小队的老靠公爷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闺女!简直是反讽!
文景从大场出来,路过十字街口时,遇了几位头戴草帽,手提篮子的姑娘。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说是要趁这天歇工的空儿去南坡采摘麻麻花。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两年前的这时节,也是这凉阴阴的天气,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情不自禁就又问到了昨天二小队大场出事的人是谁。
果然是慧慧!当文景的担心得到映证时,她只是在心里叫苦:慧慧总是抢在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跟前!久走冰层怎会不跌跤呢?可是,身怀有孕还受人胁迫,这又绞了手,她可怎么应对这一切呢?
那几个女娃儿绘声绘色给文景讲了当时的情景:众人正一抱一抱地传递着高粱穗子,听得啊呀一声尖叫,是一个叫辫儿的姑娘把盘在头顶的长辫子掉了下来(那年月本不兴留长辫子的。文革高潮时,把长辫子也归为封资修一类,剪辫子成风。所以这特别喜欢长辫子的辫儿总是将辫子盘在头顶,装扮成电影里正面角色阿诗玛的模样),辫梢儿绞到了脱粒机里了。一般情况下慧慧总在脱粒机跟前,这天正巧她刚刚被这姑娘顶替下来。可是当人们都吓蒙的一霎那间,慧慧扑上去就象拔河似地与那姑娘死命地拽了那长辫子就往外拉。辫儿的双手在上、慧慧的双手在下。两个女娃的力气怎能抵得上电的力量呢?当人们想起快拉开电闸时,慧慧的手指已血肉模糊了
当问清慧慧仍在五保户聋奶奶家里养伤时,文景急忙往那里赶。文景一路走一路咒骂上天的不公:你让她家庭出身有残缺,就不要让她的爱情与婚姻不顺利;你让她婚姻不顺利就别让她身体受伤害,怎么这倒霉事儿象续根儿韭菜、一茬茬往她身上栽呢?怎么可以让一位女娃儿承受这么多打击呢?
转而又想自己这个朋友也无一用。文景真是捶胸顿足地生自己的气。慧慧希望她在赵春怀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她却不仅没敢透漏慧慧和赵春树的恋情,笨得连自己与赵春怀的夫妻关系都处得半生不熟!慧慧希望她能在婆婆面前添些好话儿,她又总是找不到有利的时机!当慧慧在最难受最需要支持和关爱的时刻,自己总不在场!想象慧慧见了她伤心痛哭的情景,痛不欲生的样儿,文景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她肠刮肚都想不出一句安慰慧慧的得体的话来。慧慧啊慧慧,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说什么才能安慰你那颗饱受摧残、饱受折磨的心呢?
来到五保户聋奶奶的家,屋里的情形让文景吃了一惊。一把手吴长方与慧慧的母亲都坐在炕边。聋奶奶坐在炕中,三人成鼎足之势。受伤人慧慧反倒立在地下,靠躺柜站着背朝着她的母亲。只见她脖子里挂着白色绷带、绷带上吊着一块小木,受伤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就躺在木上。包扎伤口的白色绷带内渗出的分泌物又红又黄,还有碘酒的棕色相混,非常瘮人。但是,慧慧神情的沉着冷静、凌然不可动摇的姿态倒把文景弄懵了。他(她)们听到文景进来,几乎是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就又到了原来的僵持状态。犹如两派观点不同的人在辩论会场上一般,各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一时还没有想出足以击垮对方的道理。倒是那聋奶奶朝文景招招手、拍拍炕,示意文景往炕上坐。
“文景你说,慧慧到底是自己家养伤好还是在这儿好?在这儿是让聋奶奶照顾她呢,还是她照顾聋奶奶?”慧慧娘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尽管她说话呜呜囔囔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态度却非常坚决。看来她是听说女儿受伤后来叫女儿家的。
文景望着慧慧,一言不发。她已明白了她们争执的焦点就是慧慧要不要自己的家。但不好表态。
这位残疾人母亲先是用一双红肿如熟桃似的细眼直勾勾地盯着文景,就象盼望救兵快快增援一样。见文景不动声色,目光就暗淡了下来。视线又集中到女儿伤残的手上,象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用她那音色不准的半哑人的语调说:“娘因为自己有残缺,受尽了苦。惟恐再生养个残疾孩子,在你们姐小时候提心吊胆,不知操了多少心!谁知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又弄下个这!”说到此,她勉强抑制着双肩的悸动,捂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如今的医生高明,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了。”那聋奶奶文不对题地安慰慧慧的聋娘。挪了挪身躯,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慧慧娘的腿。
“你看,聋奶奶也是同意我的张吧。哪怕你养好伤后再来这儿住呢!”慧慧娘一相情愿地自言自语,“支书和文景肯定也同意这样。你恨你姥爷,娘也恨他呀。都是他死脑筋,起早贪黑开荒开荒,就喜欢个种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听到有人卖地就赊下来。硬是买成个地。把祸水引到了俺娃们身上”一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慧慧娘,常常不遵从正常人的对话规则,只顾自说自话。说到痛处,那怜惜的泪水便泉涌一般滔滔不绝。
“愿意在哪儿住,最终还是你说了算。”吴长方也望着慧慧说。语气平静得很。
“组织上既同意我火线入党,我就是党的人了。”慧慧将身子一拧转过身来,双眼热切地望着一把手表态道。“我要以英雄人物为榜样!我是决不会向困难、病痛低头的,决不会同我娘妥协的。请组织放心!”慧慧以斩钉截铁的毅然决然的姿态挺立在大躺柜上方的领袖像前,连正眼也不扫她娘一下。“这一,多亏了革委会调动人手,救治及时,我永远不忘领导的关心。”慧慧又背书似地向文景介绍。
此时,文景发现五保户家的大躺柜上摆放着消炎止痛的药瓶子。她明白一把手吴长方已经将慧慧负伤后的医治工作当作大事来抓了。并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党,这就给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撑。这样文景也就放心了。在这非常时刻,慧慧愿意接受的只有领导的关怀、组织的温暖;不仅听不进她娘的磨叨,甚至厌恶她在这节骨眼儿上来添乱了。那么,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顶呛过吴长方的冤家对头出现呢?
“慧慧希望你珍重!”文景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就准备抽身而去。
慧慧这时却用她那健全的左手揪住了文景的后襟,朝她娘努了努嘴。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文景哄劝她一起离去,嘴里还小声儿嘀咕道:“交给你了。”文景心领神会,上前来便对慧慧娘比划,要她与自己相跟上离去。
“让老人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吴长方突然一改刚才冷峻的气概,声调柔和起来。动朝着文景发话道,“文景,慧慧这次的表现挺感动人呢,难道你忍心让她的血白流么?”
文景猜不透吴长方的心思,木呆呆地望着他。此前,她的目光一直避与他对视。
“你文笔好,能不能以‘打谷场上的一首舍己救人的凯歌’为题,好好儿写上篇报道,寄给县报,扩大扩大影响,在咱红旗公也树起个典型呢?”
“哎呀!真是不同的境界会表现出不同的关心!”慧慧激动得脸儿红扑扑的,晶亮的眸子里喷射着渴望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在文景肩头擂了一拳,说:“答应吧。你的笔杆子行!”大约是得意忘形而牵动了右手的伤口。话音方落慧慧又看着自己的右手皱皱眉、咧咧嘴。倒抽了口冷气。
※ ※ ※
尽管文景答应了慧慧,要好好儿向在场的人采访一下,将她舍己救人的事迹报导出去。但心里却圪哩圪瘩不顺畅。起初,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别扭。后来,把她在五保户聋奶奶家所看到的情形联系起来分析,才明白自己是为吴长方“你忍心让慧慧的血白流么”那句话而耿耿于怀。她当时听了那话就觉得不受用。这明明是将人的军、逼人按他的指挥棒转嘛,他偏偏要用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反问的语气!这就是吴长方的语言风格、领导艺术!据说,当吴长红听说他二哥使用了“调包儿”的计谋,让春玲取代了文景时,气不打一处来,曾扛着那被蜂蛰得肿胀如柳斗的脑袋去找他算帐,吴长方也是用这种语气:“长红啊,阶级斗争的形势这么严峻,你不珍重自己,快去医院看病,还有心情为女人们的小事来与二哥内讧么?”他立即叫来几个基干民兵就把吴长红送进了县人民医院。一度时期,春玲把吴长方这种风格也发挥得淋漓尽致。记得林彪刚刚垮台时,文景和慧慧不知情,正出批判“黑修养”的黑报;慧慧忍饥挨饿、一手粉笔灰一手烟煤黑地忙碌,春玲却悠哉悠哉走过来,道:“啊呀呀,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有心肠出黑报么?”仿佛她们身体力行埋头实干的人永远没理,而他(她)们故弄玄虚者倒一惯正确、永远是真理的维护者似的。可恼就可恼在他要你干什么还不直截了当说,要绕个弯儿让你理亏,逼你就范!可气就可气在你还真找不出适时宜的大道理来与他理论!就象猴子一样就得顺着耍猴人的锣鼓点儿朝着他竖起的杆儿爬!真是又阴又损,碰上他就等于碰上了鬼!
但是,文景还是准备认认真真完成这篇文章。不为别的,只为慧慧需要。瞧慧慧一听说要树立她为舍己救人的标兵,那神情昂奋的样子,简直把肉体的疼痛、残疾置之度外了。犹如吃了定心丸、兴奋剂似的。只要真能减轻其痛苦,帮她渡过难关,文景就再不计较自己内心的感受了。不论处邻居也罢、处朋友也好,总该诚心诚意尽点儿责任和义务。自己总说帮助慧慧,可除了在精神上能给她点儿支撑外,实际上对她最上心的事没起过任何推动作用。苦于没有机会,帮不上忙。这一真该拿出浑身的解数了。一旦这篇文章能登出去,慧慧的感人事迹白纸黑字上了报纸、或者在大喇叭里一播,家喻户晓,那就是政治资本。慧慧的入党、与赵春树完婚也就顺理成章了。慧慧腹中的胎儿也就同样是赵家的宝贝圪蛋了。从这个角度想想,吴长方那步步为营的办事方略也有失算的时候!想到此,文景的嘴角泛起了旁人不易觉察的冷笑。
文景来到第二小队打谷场采访时,正是女人们休息的时候。几位新当了妈妈的妇女正接过婆婆们送来的婴儿,坐在玉茭堆上解开衣襟掏出奶子来喂奶。一个娃儿大约是嫌奶水流得不畅,咬了娘的奶头。那当娘的惊惊乍乍尖叫一声,揪了娃儿的小耳朵,亲昵地骂道:“咬!咬!看娘揪下你的小耳朵!”那娃儿的奶奶便喜滋滋地附和道:“牙牙要出土了,牙床痒痒哩。”这媳妇便埋怨道:“这也长得够迟了。瞧人家红梅花家的首先和其次,五个月时,四颗门牙就都顶出来了。”另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儿便撇了嘴说:“吔吔,咱拿什么与人家红梅花的娃儿比呢?前后院两吴家捧着一对儿宝!大人能吃喝上,娃儿才壮哩。母壮儿肥嘛!”一席话说得几位婆婆沉默不语,相视而苦笑。众人一时间都僵住了。
望见文景过来,媳妇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轻微的秋风正一撩一撩地掀动文景的鬓发。随着那轻快的脚步,她耳旁两个浓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村妇们觉得文景喝了城里的水,脸白了,模样儿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韵味儿了。她们看见文景穿的是红底儿黑花的上衣,就小声儿嘀咕道:“瞧瞧,城里又时兴红花衣服了。女人们到底是穿红的鲜亮嘛。”她们见文景的裤脚儿没顶到脚面上,又羡慕地说:“啧啧,真精干!又时兴短裤脚儿了!”其实,文景身上穿的还是“京壳儿”退的经她婆婆改过的嫁妆。但吴庄的盲目追风的姑娘媳妇们总会照着她的样子去购置衣物、花掉那金贵的钱和布票
当她们得知文景是来打听慧慧怎样被脱粒机绞了手时,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就用手捂了她娃儿的耳朵,朝着远处的高粱架大吼起来:
“辫儿!辫儿,快过来!”
结果她旁边的一个玩弄玉茭的娃儿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母亲急忙将孩子抱起来,噢噢地哄孩子,并且骂道:“瞧你婶子,冷猛阵儿嚎,叫驴似的!”那媳妇却不认错,嘻嘻笑道:“瞧俺这侄儿,还男子汉呢。胆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个气候?”两人言来语往,先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状态,后来竟脸红脖子粗骂开了脏话。文景知道遇到没文化的妇女吵架最好是别打劝,否则她们会更来劲儿。于是就象没听到似的朝着高粱架旁的姑娘们去了。
当剪成短发的辫儿和几个过去曾与文景一起打过场的姑娘认出是文景时,都围上来问这问那。并且把她们刚刚装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给文景,叫她吃。文景一边答女娃儿们的问话,一边就着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这纯朴的清香,浓浓的乡情。她们的问题无非是一双尼龙袜子几块钱、省城里的姑娘们的秋装是一字领的西式褂子还是中式领,裤脚是乍开的短的、还是宽的长的、买的确良减不减布票,等等。 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对文景的羡慕,一边问一边扑闪着单纯而兴奋的眼睛打量着她。文景在与她们的交谈中,获得的是毫不设防的天然的乐趣,一身的轻松。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们的红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时,文景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来。
“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脑袋也让脱粒机搅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说长辫子是封资修的遗毒呢!真后悔剪得迟了!”辫儿用手摸一摸她的短发说。
“可是,怎么我听人说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辫儿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
一听这话,辫儿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她用肘头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别再多言多语。
“这有什么呢?我们又没说她是故意的。”这快嘴女娃儿却满不在乎道,“休息时慧慧解开辫儿盘在头顶的辫子,替她捉虱子。上工时手忙脚乱,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真出了事,她得担责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冲上去了?”
“不管怎么说,最后受伤的还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转话锋道。她渴望听到的是颂扬慧慧的言论。
“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两个手指头却没落一点儿泪。流血流得脸色都黄了,还说别管我,先看辫儿!”
“咱眼里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
“你们听到了没有?当革委任吴长方到场后,问明了事情的经过,夸她‘好样儿的’时,慧慧还咧开嘴笑了笑,背书似的说了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呢!”
。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着她们的见闻,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好在上工的钟声响了。文景如释重负,草草结束了这场采访。她想:再不可太认真了,一旦受她们的猜忌情绪所左右,这文章可就更难写了。
在离开打谷场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话越觉得后怕。“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这几句话反复击打着文景的耳鼓。“天啊,真够浅灾了。”文景万分侥幸地自言自语。猛然想起以前曾对慧慧说过的“若要入党除非投入火海抢险、跳入河中救人”的话来,文景不禁毛发倒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就是那惹祸的由头了。
正文 走出吴庄(十八)来日方长
十八
文景所写的文章以头头条的显赫位置登上县革委宣传部、县文化局和县文化馆三家联办的报纸后,吴庄党组织的大门终于向陆慧慧同志敞开了。支委们以全票通过、吸收陆慧慧同志为预备党员。慧慧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真正成为党的人了。
慧慧入党宣誓的那天下午,文景正在打谷场上干活儿。二小队的打谷场,自从慧慧受伤之后,姑娘们就视那轰隆隆吞吐的“铁老虎”为洪水猛兽、通向阴曹地府的鬼门关,躲闪着没有人肯往它跟前站了。与农田打惯交道的人,她(他)们习惯的是高粱玉茭、天气节令、阳光霜露,种种土生土长的自然界的东西。这个外来的能够移动的被漆成黑色的脱粒机,让她们难以接受了。那飞速的皮带一旦转动起来,漆黑的机身轰然震动,渐渐发热,连周围的空气都吓得发抖呢!在没出事之前,对这介入她们生活的天外来客,众人还蒙蒙怔怔,只是欣赏它的巨大威力。一旦出了事,在姑娘们的眼里它就变成地府中的阎王爷派来的讨债的幽灵了。能躲则躲,谁也不愿去做那喂料工了。
可是,在当时的吴庄,还只有一台脱粒机。只能从这个小队到那个小队地轮流巡使用。一开镰二小队首先就运来这现代化的工具,还是小队长手气好,靠抓阄才赢得这优先权呢。没有人肯在脱粒机前喂料,打场的进度就慢了。因此,二小队队长就在吴庄大喇叭上呐喊:谁愿意来担任喂料工,就给谁加工分。男劳力当然不惧乎它,但刚刚开镰,男劳力都派到地里抢收呢!此时,赵福贵家的一天到晚念叨春玲,坐卧不安。文景嫌烦,住完九就到了娘家。听到喇叭上喊,执意要上场来抢赚这大工分。文景的动请缨,与她不信邪好逞能的性格有关,但要还是考虑到自从自己出嫁后,就剩了父亲一个强劳力,在领工分粮上总是吃亏。出于经济上的算计。
开始时,文景接过姑娘们传递来的高粱穗儿,迅速地塞入脱粒机那大口里的滚筒上,听着唰唰唰被剥脱下的高粱颗粒,还动作敏捷、十分兴奋。但坚持了两、三个钟头,就觉得自己的顽强不屈敌不过机器转轮的顽强不屈了。偶尔出现喂料不足,或者稍稍不及规定的份量,这铁狮子就发出空旷的吓人的咆哮。使人精神高度紧张,既不敢说话也无法听清旁人的说话声。文景便想到这二年她跟了赵春怀,真是享清福了。
休息的时候,当她们摘下包头的围巾、脱掉肥大的工作服时,才恢复了女性的本来面目。但脸上都蒙了一层浮尘,那两只眼象涂了白粉的旧戏中的小丑,巴眨巴眨特别滑稽。文景望着辫儿和旁边的女人们,由不住想笑。
“笑啥呢?文景姐。”辫儿问。
文景揪起衣襟揩自己的脸,没有答,却笑得更厉害了。辫儿用舌尖舔湿了嘴唇。嘴唇周围红盈盈的,别的地方却灰蒙蒙的,色彩对比鲜明,更象化过妆的小丑了。
“笑她给慧慧写了篇文章,吹得天花乱坠,帮了慧慧大忙!慧慧此刻正在革委办公室里宣誓哩!”那快嘴快舌的姑娘说。
“慧慧坐在家里也赚着工分,那是赚谁呢?赚我们!”那天那位率先替文景喊辫儿的奶娃儿的媳妇说。
“打针吃药都是公费呢!和她小姑子(春玲)一样。走的是上层路线。可是赔上一样儿也就够了,还搭上两根手指头!犯得着么?”那被吓哭娃儿的母亲也附和着。
不知为什么,在攻击慧慧的目标上她们倒你放冷枪我射暗箭,结成了统一战线。但文景却从内心里替慧慧高兴。虽然脱皮掉肉、伤筋动骨,到底如愿以偿。鲜血没有白流。尤其让她沾沾自喜的是关键时刻帮了慧慧一忙。既没让慧慧失望,尽释自己此前的愧疚之情,又展示了自己的才怀。这真是一箭三雕哩。她想:吴长红一定也看到那张报纸了,让他暗暗地欣赏吧、羡慕吧。这样的大手笔吴庄还没有第二个呢!
下工后已是黄昏时分。文景没有径直家。她跑到打谷场外的草地里觅觅,采了红色和紫色的牵牛花、黄色的野菊花、粉色的刺黎花,用头绳扎成一束。凑到鼻际嗅一嗅,准备捧到五保户聋奶奶家去祝贺慧慧。
五保户家的栅栏门,从来都是大敞着。可今天却特别,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拒绝文景的满腔热情似的。文景使劲儿推一推,从栅栏门缝儿朝里张望,望见开着电灯的屋内放射出柔和的光芒。窗帘上晃动着两个黑色剪影。这剪影似乎在朝外张望,判断要不要给来访者开门。文景突然想起打谷场上女人们的议论,她发觉自己的目的非常清楚,而慧慧的作为却象这秋日黄昏的村巷,模糊不清了。“赔上一样儿也就够了,还搭上两根手指头,犯得着么?”这仅仅是人们的猜测呢?还是已经形成事实?即使是再知心的朋友,有些个人隐私是不好过问的。不过,有一点能确定,文景可不愿意再碰上那冤家对头!
文景果断地将那束鲜花插到栅栏门缝里,转身便走。这一泄气,即刻感到自己的身子筋酥骨软,疲累极了。尤其是后腰里困乏,用右手叉着腰走,感觉那腰再不象从前柔软了。唉,到底是怀孕的身子,与平日不同了。
“文景!”背后传来慧慧的喊声。慧慧一开门把那束花震落到地下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左手托着柴门、架着受伤的右手,警觉地朝村巷左右张望。“快来,会个稀客!”慧慧看看左右无人,就邀文景。
“瞧你,把我送你的鲜花掉到地下了!”文景嗔怪道。接着她的话茬儿,突然从慧慧背后蹿出个人影儿来。那女子早拾起地下的花束蹦到了文景面前。带点儿表演性地朝她点头鞠躬。这女子娴熟地把送慧慧的鲜花当作送文景的见面礼了。文景迷迷糊糊如同在梦境中,被耍呆了,惊傻了。直到那女子亲亲密密地一口一个嫂子地喊她,文景才确认了这层关系,她是她的小姑子春玲。
“嫂子,几个月了?若生了男孩儿,可给咱赵家立大功了!”春玲和慧慧一左一右簇拥着文景到了聋奶奶家。
聋奶奶正扁着没牙的嘴吃糖水梨罐头呢。她用一个小勺儿挖了一片儿梨,让文景尝尝。文景摆摆手说:“我牙有毛病,不能吃甜食。”那聋奶奶笑笑说:“慧慧的名儿,我的肚儿。”吸溜吸溜喝着糖水。文景认出那糖水梨正是她从红旗供销买给公婆的见面礼。春玲又移花接木,把它作为犒劳受伤的慧慧的礼品了。看春玲现在的作为,往事又历历在目。文景脸上便出现了愠色。
进了屋,春玲又想起没将门关严实,跑出去关栅栏门去了。慧慧便朝春玲的背影儿努努嘴说:“生怕撞上一把手呢!两人成了死对头了!”
文景想起针织厂的两位外调人员讲述的故事,想起钻地道获得“到口酥”的诨名和被那副厂长夫人揪了小腿从床下拉出来的细节,内心里既好笑又好奇。她这些时日到底是躲到了那里呢?她将怎样面对针织厂的处分、如何再去那儿上班呢?
“啊呀呀,嫂子,慧慧!千万擦亮你们的眼睛。”春玲跑屋就既神秘又夸张地对她二人说道,“世上真有坏蛋!吴长方就是这样的大坏蛋!先前因为他是革委任、我是团支书,不就是比较接近么?这种工作关系本来很正常,可他硬纠缠上没完没了!咳!大概是听说我在针织厂表现出色,几乎成了厂团委的第三梯队成员,嫉妒得要命。最近给厂领导寄了封信,说我有海外关系。”说到此,春玲朝着文景介绍道,“咱在外蒙,就是蒙古人民共和国有位伯伯,早就上西天了!讨厌,那两个发来了报丧信,让吴长方抓了把柄了!这年月,你们想一想海外关系、里通外国是什么概念?把我的党籍也给抠了,在那厂里没法儿呆了。”
虽说谈论的是败兴事儿,春玲脸上毫无失落、沮丧之色。她的口音明显地带着河西县城人的轻飘的韵味儿。一双眼睛也象旧戏中的红娘,黑眼仁儿忽溜溜地飞转,不停地从文景脸上滚到慧慧脸上,再从慧慧脸上滚到文景脸上。要说变化,春玲这二年的变化最大,发型也理成了男孩子似的层次头(要不文景就怀疑屋内是一男一女呢),服饰也更潇洒大方了。不过,文景却剔除了她话中的水分,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知道她被开除党籍了,在针织厂很难呆下去了。
最焦急的竟然是慧慧。她一听吴长方给针织厂去了信,把春玲害得这么惨,就担心吴长方也给赵春树所在的部队去信。这一急就感觉受了伤的断指在抽筋般地疼。她倒吸一口冷气跌靠到炕边儿,情不自禁呢喃道:“天啊,这可怎么办呢?”
“噢,亲爱的慧慧!”春玲上前来抚摩着慧慧的左肩,安慰她道,“没什么,天下大着哩。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此处不留奶奶,自有留奶奶处。人挪活树挪死嘛!他们针织厂搞清楚是怎么事儿后再三挽留,我都不肯在呢!”春玲犹如立了什么大功,刚刚获取什么嘉奖,不胜殊荣似的。转身又朝文景道,“嫂子,小姑子我可是替你当了二年替罪羊!破针织厂,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棉絮、棉胚粉尘污染不说,瞧瞧人们那素质,根本容不下杰出人才!”
“那么,你又瞅下哪一个好厂子呢?”文景随口问。她一边打量春玲那春风得意的样子,一边儿想:风流模样再加上厚脸皮可真是无往而不胜,所向披靡。
“谈妥了。这礼拜就去县农机厂上班!”
“农机厂的活儿适你干么?”慧慧问。
“哎呀呀,好我的土包子!”春玲搂着慧慧的肩膀说。“农机厂不适女同志?女的在那种地方活儿才轻松呢!”
“可是,万一再把你的海外关系抖搂出来,你可怎么办呢?”慧慧的思维依然纠缠在那件倒霉事儿上。
“这不,我就是想和你们谋划件大事呢。”春玲把活啦啦的眼珠子射向窗外,盯着个窗户洞口悄声儿说,“慧慧这二年你在村里,一定了解村里的情况。谁和吴长方吵过,结下深仇,或者是意见不一、争论过,咱发动群众准备下材料,向上汇报,反了他!把他轰下台!让他再为所欲为、一手遮天!”
“天啊,天啊。”慧慧吓得直朝后退缩,“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你这不是要篡党夺权、策划政变么?”慧慧退到锅台边,竟然把聋奶奶吃剩的罐头瓶子碰到了地下,糖水和梨洒了一地,空瓶子倒没破,滚到了门边儿。三个女娃不约而同朝墙角儿看,这才发现那老人家早盖了块破棉毯子沉沉入睡了。
春玲的设想让文景也吓了一跳。她早就知道春玲比一般女娃们有肚胆、有心计,可不曾估计到她竟然有在吴庄改换江山扭转乾坤的野心。可怕,可怕!这不是人们私下议论的那位当代武则天么?
春玲见慧慧和文景愣眉瞪眼的,没一丁点儿气概,就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世上只有不敢想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事!不是我们的对手太强大,而是我们自己太软弱!”她踱到门口把那空瓶子用劲儿踢;那瓶子滚到炕沿下砖上,撞了个粉碎。慧慧看了,痛惜在心里。她原计划用那瓶子装盐呢。“前几年因交公粮的事,他不是与几位支委意见不么?后来搞‘一打三反’他不是痛整了吴天才么?相信群众都在我们一边,在正义一边”
春玲正讲得慷慨激昂,五保户聋奶奶家的栅栏门被摇得震天价响。慧慧和文景都以为是吴长方来了,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两人都七稀八惶望着春玲,支支吾吾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谁说出去烂嘴烂舌头!”倒是春玲沉着冷静,站在屋门口听听,说:“嫂子,论辈分数你大呢,你去开门。不管是谁,还不兴咱看看聋奶奶么?”说着便找了扫帚来清扫地下的玻璃碴子和别的垃圾。
文景本不想去,又不便推辞。拖着不情愿的双腿走到栅栏门口,情不自禁咳嗽一声,仿佛是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似的。不料门外传进来的是一声柔和的问候。那人道:“文景,你好么?”开门一看,恰恰是她的丈夫赵春怀来了。
※ ※ ※
原来春玲从那副厂长办公室跑出来,就躲到省城西站她大哥赵春怀那里去了。她大哥陪她来是帮她调动工作的。见了慧慧和文景,她只顾了调动成功的兴奋、只顾了谈她颠覆吴长方的伟大计划,就忘了告诉嫂子大哥来的信息了。春玲从小就被她娘娇惯成性。她向来只关心自己的愿望和感受,而不管他人的感受和实际需要。
那天,当她上了火车感觉被扇过的脸蛋儿还火辣辣地发烧的时候,就后悔了。发狠地骂自己一声窝囊。那副厂长抱住他老婆,她不是正可以得手么?左右开弓,再啪啪地脆脆地甩那贱妇几个耳光,多么过瘾多么解恨啊。可自己竟然乖乖儿走了。另外,还可以语重心长地警告那女人识些火色,吵嚷出去我赵春玲顶多落个人见人爱的名声,副厂长丢的可能就是头上的乌纱帽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没别的本事也该有点儿自知之明。你身子象碾滚子,脸上又猴眉鼠眼,哪儿来的牛气?还不是牛气副厂长那位子么?他一下台,你们一家可就全完蛋了。给她些谆谆教导才够体面够意思嘛,怎么没沉住气立马就跑出来了呢?真正能悔青肠子!
然而,春玲见到她大哥时,从心底涌出的悔恨即刻就变成另一种说辞了。她边哭边说针织厂的委屈她是受得够够儿了。不重用人才不说,那棉絮、纤维的粉尘快把她呛成矽肺病了。好容易得到一位分管宣传的副厂长的赏识,有提拔厂团委副书记的希望,可与那副厂长接触的次数略微多些,他家那没水平的黄脸婆就捕风捉影,到处造谣甚至当面谩骂。她是一天也不愿意在针织厂呆了。
“你说这春玲,挺聪明个闺女,怎么对我都没一句实话呢?”赵春怀向文景讲述这些时,非常生气。“她以为办调动是咳嗽的一声!为了她我把县城里的老关系都搬遍了!直到见了针织厂的书记,我还怕人家不肯放她这个优秀人才呢!听人家一介绍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行为,真如同往我脸上吐唾沫一般!”
“也真难为你了。”文景感叹道。她真没看出赵春怀还有这能耐呢。不到二十天的功夫就把春玲的工作调动搞定了。
“人家针织厂也花了大气力啦。看那样子是恨不得马上就将她一脚踢走。书记动与农机厂的领导联系,农机厂刚巧也有个女工想去针织厂,双方对换了人。”
赵春怀与文景形从影随地相跟着,边走边告诉。从聋奶奶家相跟到文景的娘家。当文景脱下打谷场的工作服,洗涮完毕,穿那件红底黑花的上衣时,赵春怀又给她提衣领、又给她揪袖口地忙乱。穿戴整齐,两人又从文景的娘家相跟到赵福贵家。一路上只告诉关于春玲的话题。对于文景,赵春怀只是埋怨她不该拖着身孕去打谷场劳动。两人都闭口不提文景离开省城时所闹的别扭。但两人又都分明地意识到了他(她)们此前曾水火不容。在快到赵福贵家的小巷时,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在如钩的月亮下、在夜色苍茫中,二人走走停停。似乎要解释什么,又都缄口不语。当赵春怀首先伸出手来要搀扶文景时,他的手刚刚伸到她的腋弯儿,触及她那日益鼓胀的乳房时,她的反应竟不是久别重逢的新妇的迎,而是含有防备性质的躲闪。而当她意识到妻子的本分,尽量作出顺从的样子时,赵春怀的身躯反倒变得僵硬了。文景本想问声:“你谅解我了么?”那颗自尊的高傲的心却总是阻止她说出口。她控制不住自己要这样想:与他的妹妹相比,陆文景那儿做得不对呢?有什么需要他谅解的呢?
“我娘说春玲要有你一丁点儿稳诚持重就好了。在我娘为春玲担忧的日子里,多亏了你在身边。”
“这是应该的!”文景说。时间能抹平恩怨。将近两个月的分离,两人都有和好的意愿了。
“这件事至今都能瞒住我爹和春树,瞒住吴庄人,你可是立了大功。我娘直把你夸得天花乱坠呢!”
“我可没有老人家说的那么好!”文景心想赵春怀动找她、与她和好,婆婆的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呢。
“不过,宁可没儿没女,也不能要别人家的孩子!这一跟着春玲,真把脸丢尽了!”赵春怀说这话时分明是在捎带齐诗心。他把“别人家的孩子”咬得很重。文景敏感地听出那话的份量。便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个大度的男人。
“你收到我替娘写给你的信了么?”文景问。
“哦,收到了。收到了。”赵春怀突然笑了,“写得好!写得好!年轻人来日方长。我当哥哥的都没有你当嫂子的肚量宽呢。我对娘埋怨春玲时,娘就这样批评我。娘也说年轻人来日方长哩。”赵春怀的口气中露出了由衷的愧疚之意。他情不自禁挽住文景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咱们共同祝愿春玲能痛改前非,来日方长。
入夜,当夫妻俩到自己的小屋,沉浸在亲昵的气氛中时,一切都冰消雪化了。犹如交颈的春鸟醉卧于暖巢中,好长时间都顾不得说一句话。经历过两个女子的赵春怀,早变成一条畅游在温柔之海的活泼嬉戏的鱼儿。看来,久别胜新婚的自然规律适用于任何一对夫妻。
正文 走出吴庄(十九)海涵海容
十九
赵春怀在县城为春玲办事耽搁的时日太久,在家住了两夜假期就满了。这两夜他一直劝说文景与他相跟着省城西站。文景嘴说是她来就遇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除了春玲、慧慧的变故外,村里几个娃娃闹肚子,也请文景扎针),还没有消消停停守着母亲住几天呢。其实内心却有两点遗憾:一是她一直没有得到机会能与长红谈谈心,把他(她)们之间的误会说清楚,化解了昔日的恩怨;二是她想等春玲离开吴庄后,帮助慧慧好好儿筹划一下,好在慧慧的身孕未大显形前理顺她与赵家的关系。但是,文景又有点儿抗不住丈夫情真意切的关爱,赵春怀说他最不放心的是文景在打谷场干重活儿。怀了身孕的准妈妈,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该爱惜腹中胎儿。站在那轰隆隆飞转的脱粒机跟前,肚中娃娃是什么感受?整日处于惊惧中的胎儿,出生后恐怕智力都会受到影响呢!倘若再有什么大的意外,大人娃娃两耽搁,会心疼煞赵春怀呢!
在文景刚刚村时,文景的父母还说文景二年多了没有乡,这一次应多住些日子。可是,当赵春怀把他在省城买的时髦礼物:四双色泽不同、型号各异的尼龙袜子送到陆家时,当他把欠文德的这两个月的供养费补齐时,两位老人的张就变了,把女婿的话当成了圣旨,也在督促文景快与春怀双双离去。这就使得文景不好一意孤行了。
再说,在城的问题上,文景与丈夫原没有根本分歧。她从乡的那天下午遇到爹和文德在拉擦屁石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必须重返省城。她与丈夫的分歧只在迟与早上。既然抗不住大家的劝说,也就只有暗暗地怀揣遗憾告别故乡亲人夫唱妇随了。在文景离开吴庄的这一天,她乡省亲还没有住足两个月。
不过这一次出远门与往日不同。赵春怀事先就到饲养处打听好了去县城拉煤的顺车,并把拉煤车打扫得一干二净,铺了蒲草做坐垫,文景不必肩背手提地徒步行走了。而且来送行的人也很多。文景的爹娘、春玲和慧慧自不必说,几位请文景给娃儿扎过针的家长也赶来了。她们说本来想给文景纳双鞋衬子、或者给她腹中的胎儿做个绣花的肚兜,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只能送她些酒枣和炒葵花子,让她和春怀路上解闷时吃了。女人们嗡嗡嗡地七嘴八舌叮嘱她显怀之后要注意些什么,月子里要注意些什么。把个送别的场面搞得非常隆重。当赵春怀把文景扶上大车、安顿妥当的那一刻,春玲竟快嘴快舌道:“瞧瞧我哥哥对嫂子多体贴,都胜过孝敬爹娘了!”目光中含着嫉妒的成分。若不是赵春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指不定春玲还要吐出怎样刻薄的话呢。然而,来饲养处送行的文景的父母却美孜孜地站在高高的檐台上,欣赏着这盛大的欢送场面。听了春玲的话不仅不恼,反而压抑不住从心田猛长出的笑意。二老迅速地交换了一下快活的目光,就将视线缠绕到女儿女婿的一举一动上。文景也尽情享受着丈夫对她的看顾、沐浴着乡亲们那赞许和羡慕的目光,把内心的遗憾抛诸脑后了。
赶车人甩一响鞭,那拉煤的老牛车缓缓启动了。乡亲们与文景频频地招手。慧慧仍然用绷带架着右手,却毫不顾惜地快步跑着,一直跟在文景所坐的车旁。文景一再劝慧慧就此留步,有事书信联系,慧慧总是恋恋不舍。车后走着的赵春怀倒善解人意,招呼那赶车人停一停,说先让慧慧也坐上去送文景到村外,叫好朋友再说会儿体己话。上了车,慧慧才从怀中掏出个绣花肚兜交给文景,脸一红扒到文景耳边说:“自从听说你怀孕后,就十分高兴。咱俩差不多是同时怀了赵家的骨肉,这也是缘分。我给这一对宝贝一人绣了一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拿出来,就算我做婶子的给侄儿(女)的礼物吧。”听了慧慧的话,文景愧得满脸通红。忙说:“瞧瞧我,还没有把这两个小东西考虑进议事日程呢!”她展开那肚兜,大红的底子上镶了黑色贴边。上面绣着一株葱绿的白菜和两只吃菜的白兔子。那兔子一只站立如小孩,用两只前脚抱着菜叶;另一只则取卧势,四脚着地,将嘴凑到白菜上去啃。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做工非常精细。“啊呀呀,你这针线活儿可以当工艺品珍藏呢!”文景脱口赞道。
“唉,这一个是手指齐全时完工的,下一个的白菜是绣完了,兔子就恐怕再也绣不下这么活生生的了。”慧慧看着她那被包扎的右手,眼中哗然涌出两行泪来。眼神变得暗淡下来。
“慧慧,有什么事多与你表姐商量。千万珍重。”文景拉着好友那健全的一只手说。
“别提我表姐了。”慧慧哽咽道,“我表姐反对我与家里划清界限住到聋奶奶家,和我不怎么来往了。她说我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爹娘都能舍弃,是无情无义之人,与我交往还有什么意趣!我把亲友们得罪光了。现在只剩了你和春玲。”慧慧哭着说,说着哭,神情突然发了呆。眼里的泪也流光了似的,表情极不正常。那赶车人与赵春怀原本在车旁走着,一边拉话,一边察看两个女子的动静。这时见她们突然安静下来,就举起鞭子脆脆地炸一鞭花儿。提示那慧慧该下车了。
“春玲是靠不住的!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来信。”文景捏一捏慧慧的手,压低声儿警告她。
牛车已出了村口,行驶在平坦的村路上。听到鞭声的老牛越加奋力,车轮滚得更快了。穿过高高低低尚未收割的庄稼,就要滚上通往县城的官道了。
“文景,我如今就活着一个人了。那就是赵春树。假若他也嫌弃我、看不惯我,我只有一死了。”慧慧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把话打住了。那眼神怪怪的,透出了邪念。仿佛在内心琢磨是去投井呢,还是该上吊呢,选择怎样的死法。
“慧慧,你怎能这么想呢?”见她这样子,文景不免惊惧。她生气地在慧慧腿上猛拍一下,提醒她摆脱那胡思乱想。“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赵春树、为了花好月圆么?他怎么会嫌弃你呢?”
“文景,不怨旁人不喜欢我。连我都非常讨厌自己呢!那一天解开纱布换药,我看到了自己的残手,与树杈、鸡爪子差不多。我就哭着骂自己没人胚!死了活该!丑死了,难看死了!若不是为了他,我”
两个女子正谈到关键处,车后的村路上传来呼喊之声。隐约听得是呐喊文景。赶车人便紧走几步,靠紧车辕抓了缰绳,嘴里喊着“靠靠吁停”,对牛发出了信号。那老牛把后边的髋骨一绷、双腿一蹬,大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都朝后了望,禾巷中骑车的人影渐行渐近。原来是吴顺子驮着个人在追赶他(她)们。
及至跟前,大家才看清顺子车后带的是吴长红的母亲。老妇人的怀中还抱着那孙女“首先”。只是那首先面黄肌瘦,精气神大不如文景一个月前在大队所见到的情景。
老女人大约是坐姿不对,一下车就几乎跌倒,说是压麻了腿。赶车人和赵春怀搀扶着她,在原地拐了几拐,这才站稳。顺子支好自行车就接过她怀中的首先,让那老妇人开说追赶牛车的缘由。
“春怀啊,”长红的娘一开口就向赵春怀祈求道,“你行一行方便,让文景救救这娃娃吧。二十多天了,一天比一天黄、一天比一天瘦。抱到公医院看过,说是肚里有蛔虫。吃过药也打下几条,不怎么管用”
“她,她能行么?”赵春怀打断老人的话,望着车上的文景问。
“前几天就听说她扎好几个泻肚的娃儿,我就张来找文景。”说到此老人两眼泪涟涟的。文景随即猜出是倔长红和傻梅花不让找她。“一直拖到今天!针火不伤人呢,让文景试试吧!救了这娃儿,大娘忘不了你们的恩德!”
“文景你行么?”赵春怀走到车前,把文景和慧慧搀扶下来。
“文景,试试吧。”慧慧也打劝文景。
其实,文景从首先那膨胀的腹部、细瘦的脖颈和发黄的小脸上早看出象小儿疳积,只是对长红的女儿不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一来碍于赵春怀的脸面,二来怕治不好落得红梅花耻笑。现在既然大家把希望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当然就责无旁贷了。
文景俯身瞧瞧娃儿的舌苔,再把把孩子的脉搏,说可以扎扎指关节上的四缝。
“四缝在哪儿?”赵春怀手忙脚乱地解开文景的包袱,取出针包递给文景。
“这几个穴位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掌面,第一、二指节间关节横纹中点的地方。一手四穴,两手共八穴。哎呀,这小手手这么脏!没有酒精棉球,扎不成呢!”
文景的话音刚落,顺子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半两的小酒瓶。原来他们早有准备呢。
于是,文景在春怀、慧慧等众人帮助下,采用三棱针点刺,为首先的四缝放了黄白色粘性液体。文景一再嘱咐长红的母亲,给首先吃东西要定时定量,有所节制。另外这几日只可以用湿毛巾擦手,不要让孩子玩脏水。平日也要注意饮食卫生。
长红娘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小孙女儿早停止了哭声,她眼里还噙着泪水。不知是心疼孙女呢,还是感激文景。只是与文景握别时,拉着文景的手摇了又摇,好长时间不肯松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再一次起程时,赵春怀把文景安顿到车厢里边,他与赶车人侧身坐在靠近车辕的两侧。文景双眼连连牵牵,只顾了与慧慧等人道别、招手,车子一颠车栏便把她腋下的乳房摁了一下。赵春怀忙将她怀中的包袱取来垫到了车栏和文景之间。不一会儿,顺子、慧慧和长红娘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牛车也走上了县城的官道。可文景的头脑中还晃动着他(她)们的影子。这年秋天的话别将在文景的记忆中成为永久的定格。
赵春怀与赶车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话题围绕着庄户人当年的收成、遭旱灾后是否减免公粮、碳块儿和煤面子的价格行情。文景望着滹沱河边她们曾开垦过的土地,杂草丛生,感慨万千。听赵春怀对那赶车人讲述到国家形势、会动向,她渐渐对自己的丈夫认可了,满意了。他不仅会关心人,交上也有能力。不论和会上那个阶层的人相处,都有分寸,而且能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牛车在经过一个土坎儿时,颠簸了一下。夫妻俩身子一摇就靠在了一起。两人借势就互相支撑着、沉浸在肌肤相亲的亲切气氛中,再没有分开。那赶车人发现路旁有一丛一丛的野生马奶子,就不时地摇动鞭梢,缠了一束又一束,递给文景。文景便摘下来,教给春怀怎样吮吸。
※ ※ ※
在省城西站下了火车,往铁路职工宿舍走,还有五、六米的路程。秋日天气渐短,坐了一天的车,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赵春怀扛着文景那大蓝布包袱,文景提着用碎布拼成的花提兜,一前一后拥出出站口。有行人不断打量他(她)俩,小声嘀咕说:“象战争期间的难民,逃出敌战似的。”提到这大包袱,文景十分感动。里边除了她自己的一年四季替换穿的衣服外,要是腹中婴儿的衣服。大都是婆婆安顿的。从小毛团时穿的到两三岁时穿的,单的夹的棉的,婆婆都给准备妥帖。自从赵春怀去以后,婆婆就白天晚上地紧赶,缝纫机声一天到晚不肯停歇。熬得老人家两眼红盈盈的。把个包袱都撑得鼓鼓囊囊的。长辈人为晚辈人真能拼了自己的老命。
车站上人来人往。耳边不断传来火车嘶嘶嘶的声音。如果是大白天,就可以看到一团一团滚动的白色蒸汽,在深绿的树影的映衬下升向蓝天。表示着省城西站这僻静的地方与外界现代生活的沟通。现在是暮色苍茫时分,那彰显现代文明的蒸汽的触角就不十分明显。
一天来,从拉煤的牛车换了时髦的火车,夫妻俩都没舍得买任何东西,只吃了些随身携带的葵花子和酒枣。但新地方的新见闻使文景感到兴奋。下火车时,春怀让文景先下了车。他自己则又背又提地耽搁在最后。文景在站台上傻等丈夫的那一刻,停在另一道铁轨上的货车头上的灯突然亮了。照在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的文景的身上。文景张望的神情、期待的目光,一定是感动了那位朝她呼喊的小伙子了。那素不相识的小伙子竟然冲她叫道:“俏妹儿,别等了。哥在这儿呢!”文景顺着喊声望去,正是那货车头半中腰的脚踏上立着个身穿铁路服的后生。他一手抓着火车上的把手,另一手朝外张着,就象是悬空挂在车上似的。如果在乡下,文景或许也会朝他撒撒野,他道:“傻孙子,把奶奶认成俏妹妹了,弄错两个辈分哩!”这里毕竟生疏,就没吱声儿。紧接着那锃锃发亮的汽机曲柄和火车轮子就哼嗵哼嗵转动开来,吓了文景一跳。但这种心跳却非常刺激。文景想:幸亏那小伙子一手抓得牢,掉下来可要碾个粉身碎骨呢。想想嫁了这幽默小伙子的姑娘也挺幸福。他成天跟着火车头跑,能带天南地北的趣闻呢。不过,这种活儿比起赵春怀的摇摆红绿旗来,还是危险得多。
夫妻俩出了车站广场,走到个发着微黄光点的路灯跟前。赵春怀的步子慢了下来,他似乎想对文景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只把扛在肩上的包袱换了换位置。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另一盏被煤尘熏得黑乎乎的路灯下,赵春怀突然愧疚地开口道:“文景,跟着我实在委屈你了。”
文景以为他说的委屈指的是一路上干渴苦燥,没舍得买任何吃食。就莞尔一笑,道:“葵花子、酒枣没有住嘴,委屈什么?”
“不。这,我知道你不讲派头、能吃苦。”赵春怀说。他象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犯难一踌躇,那张大脸上的眉眼又挤到了一处。表情显得既猥琐又暧昧。
文景心想:有什么作难的,夫妻同担呗!她生来就是勇于承担责任的女子,这时就抬起一双大眼望着他。虽是寂然无声,却显出依顺的神态。
“唉,这种状况,其实我自己都难以接受!在你吴庄之后,我那离了婚将近三年的老婆找来了。居然给我送个儿子来。我们离婚时她就怀孕了。她想要那孩子,就一直瞒着我。离了婚的人,我也从未与她联系过。谁知两年之后,她又变卦了。原因是她又谈开了对象,男方坚决不同意她带个‘小拖油瓶’。这样她就返来对我说了实情,要我抚养这孩子!”
怪不得那婆婆紧赶慢赶地做衣服,原来母子们串通了瞒着她。怪不得一路上赵春怀十分抠门儿,原来是生活负担又加重了。怪不得这一次出门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原来是换她的情要她替他抚养儿子。怪不得他非坚持要两个人一起离开吴庄、怪不得他闭口不提往日发生的纠纷。文景原以为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呢。原来却是算计得十分精细的城府深藏的俗人!
陆文景喉头干涩,一句话也没有应。然而她那受骗上当后的感觉即刻就挂在脸上了。她又困又乏,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变得老迈沉重了。
“文景,那贱妇说了,我们不愿意接受这娃儿也可以。孩子的姥姥可以抚养。可是,我们必须每月给孩子二十元的抚养费。我反复琢磨,我每月六十四元的工资,给我家寄二十元、给你家寄十元,咱俩就剩了三十四元。再给他姥姥家寄二十元,咱剩十四元还怎么生活呢?这一次我去对我父母讲了这情况,二位老人倒开通,说以后每月给家中寄十元也就行了。可是,眼看你要生孩子了,咱一家三口二十四元也不够挪用呀!”
“依你说怎么办?”文景倔倔地反问道。她铁了心就不说减免文德供养费的话。看来,那怕是最富于责任心的人,到真正该承担责任时,也会有利害计较呢。
“一个月给他姥姥二十元,多不划算呀。我的意思是把孩子接过来,与咱们一起生活。孩子已经大跑小走了,饮食稍稍留留心就行。不用抱不用背也好带了。恰恰还没有太深的记忆,咱好好儿待他,他就与咱亲。这样既省钱,又巩固了感情。比靠人家姥姥带实惠得多。”
“你早就成竹在胸了,与我商量什么!”
文景这一年还不满二十三岁。她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这么聪明个人,一下就上了别人的圈套,被人耍了。自己连自己腹中的孩子都没有当事儿呢,既没生又没养就成为这陌生孩子的妈妈!这叫咋事儿呢!心里一生气脚步就快了起来。她想甩脱他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到底该怎样面对这生活的恶作剧。在拐到将进宿舍的小径上时,她打一个趔趄,几乎被绊倒。赵春怀急忙上前扶住她。他央求道:“文景,做夫妻就要患难与共嘛。人一生变故多得是呢。夫妻们不能同舟共济,那还叫夫妻?”
这几句话倒打动了她。想一想自己讨厌赵春怀设置的圈套、陷阱,可自己当初一口答应了赵媒婆,愿意嫁给赵春怀,也还不是另有所图?据娘私下里说,吴庄竟有人这样讲哩:赵春怀娶了陆文景可真是栽了无底洞。文德的娶妻生子、二老爹娘的养老送终,哪一样赵春怀不得掏腰包?再说,自己动到赵家讨好婆婆,还不是出于自家私心?唉,罢罢罢。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本来就是场交易。逃不脱利害的计较、世俗的攀比、处心积虑的设计!哪儿能与相亲相爱、不计得失懵头懵脑的初恋相比呢!说也怪,因为喜欢长红,一看到首先和其次就感到亲切,甚至有想咬那嫩腿嫩胳膊的欲望。真该以那样的亲情去对待赵春怀的儿子呢!
文景与春怀一进家门,隔壁的柱柱家就领来个孩子。这又让文景吃了一惊。赵春怀嘴说是与文景商量,其实是早形成事实了。这孩子宽脸盘儿,凹鼻梁,堆眉堆眼的一看就是赵春怀的儿子。柱柱家的见文景有些不悦,便打劝道:“文景啊,怀时候沉哩,生时候疼哩,咱没生没养就捡个半大小子,上算买卖呢!咱亲他,他就恋咱。这不,离开他娘才一个多月,一直是我帮春怀带着。那天他妈来看他,他倒与她生分了。气得那妈妈还是哭着鼻子离去的呢!”
“她又来过么?这贱妇!我说过不让她再来勾搭的”。赵春怀揽过那孩子来,摸着孩子的头。
“叫妈妈!叫妈妈!”柱柱家的教那孩子。
“妈妈!”孩子望着文景怯生生的。
文景从提兜中掏出酒枣和葵花子给那孩子,算是答。她深深感受到现实生活中的偶然就是自己的命运。在这种偶然面前,她一个弱女子犹如被潮水支配的无助的海藻,一切情感、理想都显得空洞无力。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陆文景别无选择。
※ ※ ※
陆文景天生是随地易生的杨柳,适应性很强。一旦进入妈妈的角色,感觉也还不错呢。
做了妈妈,一个人的人生内容就丰富了、多姿多彩了。就如同一幅卷着的画轴完完全全打开了。生命体验亦有了深度和广度。情感质地也更加细腻了。自从赵春怀的儿子小堆堆进入这个家庭,文景感觉自己的脾性也变了。从前,她办事喜欢率性而动、雷厉风行。现在却不得不深思熟虑、小心从事了。给堆堆喝水,必得自己先尝尝烫不烫;给堆堆吃枣儿,必得先去掉枣核儿;给堆堆蒸蛋羹,必得兑适量的水掌握好火候。而且,从小孩子身上也极容易看到自己的成果。在文景的精心照料下,堆堆就象清水浇过的嫩豆芽儿越来越白了,越来越胖了。并且还懂得了文明礼貌。一次,赵春怀领着他在职工俱乐部的花坛前玩,随手摘了朵喇叭花递给他,说:“花花,喇、叭、花。”堆堆不依,要让爸爸将花儿再安装到那断枝上。嘴里还吃力地搅动着舌头,半清半楚地背诵着“饭前饭后要洗手,花儿好看不动手”的儿歌。逗得赵春怀直乐,问他谁教你的,堆堆说妈妈。还有一次,赵春怀感冒咳嗽,不经意朝地下吐了口痰。堆堆象发现了险情似的,急忙向文景报告:“妈妈,爸爸随地吐痰!”文景就严肃地沉了脸儿批评赵春怀,责令他向儿子承认错误说爸爸错了,爸爸改正。并且让他亲自把地下的污渍擦去。赵春怀见文景待堆堆如同已出,而且教导有方,真是喜不自禁。便对文景也恩爱有加。
同院的家属们在夸赞文景的同时,又担心文景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对堆堆的态度将有变化。就背地里提醒赵春怀严密重视新动态。人人都说:没有高山,不显平地。有了亲生的就必然要分出远近亲疏了。
不料,变化倒是有,可恰恰是朝着有利于堆堆的方向发展。如果说文景在未生下自己的女儿时,悉心照料堆堆是如同幼儿园阿姨敬职敬业一样的话,这时与堆堆的亲情就发生了质的飞跃了。
亲情需要互动。在文景坐月子期间,不出门不出户,整日饱受孤独与乳房胀疼的折磨时,堆堆充当了妈妈的好帮手呢。
女婴出生后吸不出奶来。婴儿饿得噢噢叫,文景的乳房却胀得一乍一乍地疼。赵春怀就向隔壁的柱柱家讨意。那柱柱家生过两个孩子,为人热情满有经验。她说:“这是奶眼子不通嘛。新生儿嫩嘴儿,没劲吸不通。”赵春怀问:“那怎么办呢?”柱柱家道:“这好办,有买吸奶器的,有靠自家汉子吸的。哎”说到此,柱柱家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凑到赵春怀耳边说:“别,千万别买吸奶器,你也别去吸!叫堆堆帮这个忙多好!”这女人因想出了一箭双雕的好点子,激动得喋喋不休。嘴里喷出的热气直把赵春怀的耳垂子都吹得一扇一扇的。然而却真煽到赵春怀心窝里了。
两岁半的小男孩本来就喜欢吮吸些什么,这可好,堆堆吊到文景奶头上就不肯离开妈妈的酥怀了。吸了这个,还要吸那个。柱柱家过来看见,就打趣堆堆要包了妈妈的二奶了。直到那两头的奶眼子都通畅了,爸爸说该轮妹妹来吃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也是堆堆有口福,文景的奶水又偏偏特别多。往往是一奶那婴孩,两个乳房就同时发胀。这奶眼儿一旦被堆堆吸通,就没了闸门,动不动就朝外淌。这边奶孩子,那边的奶头就象喷壶似的,白白的乳汁象几股射线同时往外滋。这时,文景觉得浪费了怪可惜,就招呼堆堆去吃。堆堆也尝到了甜头,早就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呢。这样,文景的两个奶头上总是吊着两个孩子。常言道越奶越亲,久而久之就分不出谁是己出谁是她生了。
更让文景感动的是堆堆很疼妹妹。妹妹一哭,堆堆就喊:“妹妹哭哇(啦),妹妹饿哇(啦)。”堆堆发不准“啦”的声音,总是哇哇地叫。文景做家务活儿时,堆堆常常掀开妹妹的的小被被摸。摸摸妹妹的小手手,再摸摸小脚丫。只要发现小褥子有一点儿湿,就冲妈妈叫:“妹妹尿哇,妹妹尿哇。”有时竟自作张地揪出了尿布,不让妹妹受一点儿委屈。文景想:当初柱柱家说得也对。自己不用十月怀胎,不受分娩的痛苦,就得了这半大小子、小小帮手,有什么不好呢?
某位哲学家曾说过:美与不美,全在看的人的眼睛。村里的年迈人则说:吃谁的奶便象谁。近来,文景常常盯着堆堆发痴,怎么会变成个小俊样呢?怎么会越看越可爱呢?胖鼓鼓的虎头虎脑上眼是眼儿、鼻子是鼻子。疏疏朗朗,布局很理。鼻梁不显凹了,眉眼再不象从前一样挤了。看看床上躺着的小人胚,反倒觉得红眉丢脸的。不及哥哥惹眼。隔壁的柱柱家过来,文景对她讲起这感觉,柱柱家笑道:“月子里的娃娃丑如牛哩!女大十八变。你等她长到十七、八岁花骨朵儿时再看。陆文景生出的闺女,不赛天仙也气煞化了靓妆的戏子哩!”说得文景美孜孜的。思绪陡然就徜徜徉徉幽远起来,想起了吴庄革委办公桌上坐着的首先和其次。也不知首先认没认她扎的针,身体怎么样了。也难怪长红以他那一对宝贝儿骄傲,生活在儿女圈中的父母真不觉日子绵长。只觉得日头转得快、一双手不够用。手忙脚乱地充实、稀哩糊涂地喜乐。
这一天,赵春怀家,大敞了门,豪气十足。不与文景打招呼,自己站在门内,让门外的人往屋里传递什么。文景正在文件柜后的床上奶孩子。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听见有大动作,忙从奶头上摘下儿女,掩了襟怀来帮忙。赵春怀挡住文景说这不是女人干的活计。文景望见齐诗心的身影儿在门口闪了一下,便躲到床后再不去插手。
帮忙的离去后,赵春怀才告诉她说是工段里分下个缝纫机购物券,人人都想要。领导不想得罪人,就靠抓阄来决定缝纫机的归属。赵春怀想到眼下钱紧,抓到的欲望并不怎么强烈。可偏偏手气好得日怪,随便捏了个纸团就是那缝纫机。也是他平日人缘儿好,众人慷慨解囊,就帮他买了来。还是北京的燕牌呢。文景问都借了谁的钱,春怀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出手最大方的是小齐,拿出五十元,还说是不着急还。听那口气春怀与小齐已尽释前嫌,文景自是高兴。
春怀将缝纫机安装起来。文景坐到机前空蹬了几下。那声音嗡嗡地噪音又小音色又美。这是他(她)俩婚后购置的第一件家用器械,两人摸摸这亮亮的机台,十分振奋。小堆堆蹦过来,也要摸一摸。文景还把儿子抱到机台上,让他坐了一坐呢。
“要不要请出钱出力的来家里吃顿饭呢?”文景问。
“用不着。”春怀说,“单身职工谁的衣服破了,你给补一补就行。”
文景算得上心灵手巧无师自通的人。她按照说明书操作,没几天功夫就把个缝纫机蹬得滚瓜溜熟了。赵春怀就拿单身职工的衣服来让她缝补。这个的裤脚太长需要往里掩一寸,那个的衬衣太肥需要改窄些,文景量体裁衣,加心在意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久而久之,劳驾的次数多了,人们也不好意思。有人就买些饼干呀、糖果呀送给堆堆。多多少少也能补贴些家用。
这之后吴长红的大哥吴长东从矿来过一。他来这儿本来是了解春玲的动态的。看见文景在缝纫机上忙碌,就提出个请求。想让文景给他做双厚底儿布袜子。他说他们在井下的采煤工需要穿高筒子雨靴。可是雨靴不透气,穿了市场上买下的薄袜子脚下总是湿潮湿潮的,黏黏糊糊的。为此,许多矿工都害脚气病。文景一口答应,就照着他的要求做了双纯棉布的厚底儿袜子。万没想到吴长东穿了舒服,就给文景做起活广告来。矿工们纷纷效法,通过吴长东来订做这种采煤专用袜子。
文景本来是生存意识极强的女子,又能吃苦耐劳。得了这生财之道哪儿肯放过?忙不过来时,就将孩子托付给隔壁儿柱柱家。自己则缝纫机飞转,没明没夜地赶活儿。不到四个月的光景就把买缝纫机借下的债都还清了。
文景既有了活儿干,又添了家口,早把那陆园抛诸脑后了。倒是那齐诗心常常独自去凭吊那荒废的陆园。觅觅,怅然若失。一颗诗心牵挂着尘封的芳踪。月影下野花前长吁短叹,惋惜那么聪慧个女子一旦做了妈妈,怎么会变得那么少情没趣了呢?
陆文景最愉快的时刻是吴长东来取货送钱的时候。一手交货一手接钱的那种感觉,不亚于接到被针织厂录用的通知。女人一旦能自食其力,内心就滋生了底气。在赵春怀面前说话就不胆怯、不嘴软了。吴长东一走,夫妻俩就头对头地在十五瓦的灯泡下反复地整理那些钱。把大票子整理成一叠、毛票子整理成一叠。镍币都储存在一个罐头瓶子里。分门别类,点得清清楚楚。有了节余就可以进一步讨论家庭的物质建设和文化建设了。诸如要不要给儿子买几本幼儿读物、买个仿解放军帽;要不要给女儿买个小毯子(好往外面抱)等等。赵春怀倒也知好识歹。只要文景有了动议,他就马上响应说:“想要什么就买嘛,赚了钱不花受苦受累图个啥?”
团结是铁,团结是钢,团结就是力量。一个家庭只要有了凝聚力,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在赵春怀和陆文景所组建的家庭中,促使他们紧密凝聚的重要因素,除了夫妻亲生的小女儿外,小人儿赵堆堆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是粘的要素。为了在家庭生活中发扬这种互相包容的精神,他(她)们分别给儿子和女儿都起了大名:男的叫赵海涵,女的叫赵海容。
正文 走出吴庄( 二十)波涛汹涌
二十
当代中国人大都把一九七六年当作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几位开国元勋的陨落,令十三亿中国人民举国同悲。“四人帮”的集体垮台又让全国人民精神振奋、大快心怀。然而,在陆文景的人生长河中,所经历的大动荡、大起伏却是在这之前的一九七五年。有时,人们会认为个人际遇有点儿意外,属于偶然。其实事情常常是这样:在整个儿江河解冻的前夕、在蓄势待发的阶段,正是热能分布不均匀的时刻。某个局部、某一环节必然要先行暴发和膨胀,预示出某种先兆。
这天下午,陆文景正在缝纫机前忙碌,赵春怀下班归来,捎一封吴庄来信放在了缝纫机上。文景正照着一个四十二号鞋底的纸样子裁剪袜底子,瞥了眼信封,自制信封上是文德的笔迹,就没有停手里的活计。
赵春怀一边脱下工作服一边说:“今天同时从吴庄来了两封信。一封是你的家书。另一封却是革委会写给铁路党委的。你猜这封信是什么内容。”
文景停下手里的剪刀,抬起头望着丈夫问:“什么内容?”她带着迷惘的眼神扫视赵春怀。
“吴庄革委会提请铁路党委注意:赵春怀家有海外关系。至今仍与蒙修保持联络。希望组织上对此人控制使用。谨防其里通外国、泄露国家机密!”赵春怀带着冷笑一字一顿地说,“多亏一位老伙计和我关系铁,让我看了这封告密信。不然,我被蒙在鼓里,还不知自己的斤两呢!”
“无聊!一定是一把手吴长方干的!”文景说。她放下剪刀和尚未剪完的布料,正要看自己的家信,却被儿子要了去。这小家伙原先躲在床后,准备与刚到家的爸爸玩捉迷藏呢。
“吴家兄,没一个心胸宽的!”赵春怀发恨道。他是不是怀疑吴长红也参与了此事呢?文景不便细问。听他这一棒子打煞三兄的说法,自己也不便表态。在知人论事上,夫妻俩的看法往往相左。但文景克制着不与他犟嘴。她只是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春树所在的部队收到这种信没有,千万别影响了他!”
“告诉你吧!这样的黑信对春树已经无所谓了。他正在办转业手续哩!”
“转业?这下可好了。”文景拍手道,“这一来他和慧慧完婚就没有障碍了!从部队转到地方,对未婚妻的政审就松了。”文景一激动就从缝纫机前转到了床后。她问儿子讨要那封信,儿子不给。她就揉一揉乳房,准备休息一会儿,奶奶女儿小海容。此前,为了得到赵春怀的支持,文景将慧慧与春树的海誓山盟的恋情、婚姻进行中的障碍、以及慧慧如何怀孕、如何有了残疾、如何火线入党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春怀当时也很感动,表示要与站在同一立场,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文景为一双情侣将成眷属而由衷地欣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屈指算来,慧慧腹内的孩子比海容小三个月,没有意外的话该生了吧。也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
“实话告诉你吧!春树和陆慧慧已经吹了灯。”赵春怀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就因为吴庄来的那封揭发信,他看文景的目光竟然变得既轻蔑又冷酷。
“什么?他(她)们已经有了孩子啊!”文景正奶着海容。这一惊挣脱了奶头,女婴哭了起来。小海涵却丢掉玩腻的信,凑过去哄妹妹。见妹妹衔了奶头,他也直将小脑袋往文景的怀里钻。
“你怎么能证明那孩子就是春树的?”赵春怀以揶揄的口气反问。
“慧慧亲口对我说的!你怎么能证明不是春树的?”文景杏眼圆睁,也反过来质问。
“哼!村里人还传言是吴长方的呢。你那些朋友”
“我那些朋友怎么了?”文景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她自己也搞不清怎么这肝火这样旺盛。“传言归传言,那孩子若不是你赵家的种,我就不算人!春树若因传言就与慧慧绝情,就是良心让狗吃了!”
两人一恼都吐出过激的话来。夫妻俩竟然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谁也不肯甘败下风。唇枪舌剑吵了起来。
“你为春树好就该拆散这婚姻才好,世上的好女子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要娶个手指不全的呢?”
“这种人!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不可理喻!难道你不明白慧慧是因为谁才落下这样的残疾么?既不同意,你当初为什么假惺惺地答应我愿意帮忙?伪君子!”
说住病,舍出命。赵春怀一听“伪君子”三个字,一蹦老高,骂文景“泼妇!贱妇!”原本抑制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咆哮。吓得文景怀中的一儿一女都大哭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隔壁邻居。柱柱家急急火火赶过来解劝,问是怎么事儿。文景恼恼地不言语,只顾哄孩子。赵春怀一见有了外人,脸上就努力把五官散开,讪然道:“因为个闲话。他家来了信,他说她娘身上不舒服呢,要她去。我有些不愿意”
“这就是你的不对嘛。养儿防老,接续防后。人家生儿育女图什么?”柱柱家道。
文景看赵春怀信口说谎隐瞒实情,也不说破。随手拾起那封被儿子揉了半日的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母亲病了,要她火速去。心中一咯噔,猜到赵春怀已看过了她的家书。细心查看那封口处,有胶水重新粘过的痕迹。与文德用的玉米面浆糊自是不同。文景想:既做了夫妻,本无秘密。早晚都会让你看的,鬼哩鬼气还充什么正人君子!她既惦念母亲,又牵挂慧慧,当下心乱如麻。再懒得与赵春怀争吵分辩高低。只将爱添乱的儿子托付给柱柱家,放下怀中女儿就默默地打点娘家的行李。想到嫁了这么一位与自己貌神离的男人,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心中憋屈,实在无法控制那屈辱的泪水,性就任它恣肆淋漓。泪雨洒落在她整理的每一件衣服上、孩子的尿布上和蓝布包袱上,点点滴滴,渍痕斑斑。
在娘家要不要带海涵的问题上,文景有些犹疑。不带他吧,饮食冷暖自己操持惯了,怕孩子受了屈;带上他吧,便宜了赵春怀不说,途中拖儿抱女也不好行走。最后,文景一咬牙决定只带女儿海容。临起程时,她转念又想:赵春怀如若送她上火车,她就带儿子。如若不送,就留给他。
不料,赵春怀此时也暗暗打意:她若带儿子去,儿女同样对待,我就送她;若只带女儿,就随她去!
直到文景把女儿包裹好,背了包袱就要离开的那一刻,赵春怀仍在柱柱家逗儿子玩。文景便与柱柱家打声招呼,愤然离去。
柱柱家一急,大敞了门。朝文景离去的背影儿努努嘴,又推推赵春怀。并教给海涵快叫妈妈。那赵春怀竟然不无自信地说:“一个月有十元钱,哪儿都不愁请个看孩子的!她从这个门儿跨出去,还得乖乖地返来呢。”
“妈妈!妈妈!”那小海涵弄清楚妈妈是要出远门时,突然望着文景的背影儿哭出声来。为了让哭声再响亮些,柱柱家还在海涵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哩。
这时,文景已走出二十几步开外。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头一颤,不由自地停了下来,翻身朝后望望。当她发现赵春怀故意作出谈笑风生的样子时,就毅然转了头,迈大步径直朝火车站走去。
※ ※ ※
下了红旗大桥又走了十多里路,陆文景才踏上家乡的阡陌。她背上背着蓝布大包袱,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花提兜,怀里抱着酣睡着的小海容,累得汗水直淌。如果此刻能得到好心人的帮助,无疑是雪中送炭。然而,正是玉茭苗刚锄罢第二遍的农闲时节,田间除了微风掠过禾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外,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劳作的农人。
文景正感觉肩膀酸困,手腕麻木,想替换一下手时,在一个叉路口又碰上了冀二虎。上一次乡时,也正是在此地,她曾与冀二虎遭遇。冀二虎奚落她爹和文德拉擦屁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文景知道他与长红是铁哥儿们,对她一向有成见。因此,从他面前经过时,便低垂了头,懒于打招呼,省得他再挖苦。她只注意到他的一双大脚,穿了高筒雨靴,上面尽是泥点子。也不知他这是干什么活计。
“你是让我帮你背包呢,还是抱娃呢?”在与冀二虎擦肩而过时,冀二虎说。
“不用。我不累。”文景客客气气话道。
“哼,嘴犟身受苦!不累咋出汗?”冀二虎揶揄道。他?a href='/xianxia.html' target='_blank'>仙侠淳妥砗蟮陌ぃ厥种亟牛骷渖病E梦木吧砩喜皇娣睦镆膊挥淇臁?o:p>
“不。真的不用嘛!”文景生气地拧着身子说。她是那种宁愿困乏其身也不放弃一点儿尊严的女子。不稀罕他这种不情不愿的帮忙。
“好我的姑奶奶哩!要不,让我提个兜儿。不然,交不了那头的差呢!”冀二虎用手朝路东指了指,声调柔和下来。
文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所谓那头,正是吴庄的村东。以半人高的绿绿的玉茭苗作背景,高高的井架下正穿梭着头戴柳条安全帽的年轻人。文景便明白基干民兵们正在那儿掘井。以往叫喊了几年的挖掘深层机井的计划终于付诸实施了。井架旁边一座如山的土堆上立着两个人。一个人身穿劳动布制作的工作服,手里还握着面小红旗。想必是从县里请来的技术员。另一个人便是常常在她梦境中出现的长红了。两人正交谈着什么。即使看不清眉眼,只从那魁梧的轮廓上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如长红也遥遥地确认是她一样。文景便意识到冀二虎是被长红指派而来。文景不禁心旌摇曳,暗暗感动。接受了冀二虎的帮助便是接受了长红的一片心意了。于是,她变得柔顺了。冀二虎从她背上卸下那包袱替她背起来。文景身子一轻松,十分享受,心境便好多了。从这一件小事上,她品味出长红对她的爱惜一如既往,未减分毫。即便她怀中抱着的是赵春怀的女儿,长红亦依然疼惜她、体恤她。想想人生在世,两个相爱的人能经常出现于对方的梦境中,能共处在一方蓝天之下,能遥遥地望一望彼此的身影,能隐约传递一点依恋之情,这也就够了。一个孤弱女子那能在情感生活中有更多的奢望呢?
“好针道!感谢你扎好首先!”冀二虎说。
“那么,派你来是还情的么?”文景脸一红,即刻嘟了嘴,不高兴起来。
“还情不还情谁知道呢!”冀二虎笑道。“那家伙,没骨气。站在土堆上一直朝这头望,呆了半天呢!有一次在睡梦中喊你的名字,被红梅花听见,两口子从半夜吵到天明哩”
“首先和其次好么?”文景平了脸儿,打断冀二虎的罗嗦。
“好。跌跌绊绊的,都会走路了。”
“这半年多村里还有什么变化么?”
“有。上面的政策有变化。三项指示(第一、要学习理论,反修防修;第二、要安定团结;第三、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为纲了。院里和空场里允许种树、粮食、蔬菜了。鸡、猪、羊都鼓励养了。你一进村就知道了,人们都比过去忙了。”
两人的话题很快就进入文景的引领导向。冀二虎一边答文景的问话,一边偷眼儿打量文景。终于发现这女子引人着迷的缘故了。她那两片灵便的玫瑰色的红唇,一说话就展现了妩媚。配上那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雪白而闪烁的牙齿,真能把傻子对美貌的向往都撩逗出来。走路时,步履轻盈,还多少带点飘逸。浑身洋溢着美丽的成熟女子的气韵儿。难怪吴长红魂牵梦想忘不掉呢。
“我家里人怎样?”
冀二虎注意到文景问自家人时眉心儿跳了一下,露出内心的紧张。
“你爹受得可欢势呢。昨天我还见他在圪塄上拔猪草呢!”
“哦,养了猪了。”文景自言自语道。她知道他不了解娘的病情,就没有深问。不是隔壁邻居,两家人住得远隔膜着哩。只要知道爹干活儿欢势、心境好,就猜到娘没什么大灾病了。文景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你常见慧慧么?她现在怎样?”
“你那位朋友么?故事可多了。”说到此冀二虎来了兴味,将文景肩上的花提兜也接过来自己挎起。“在五保户家住着住着,肚子就给大起来了。她自己说这娃儿是你小叔子赵春树的。有人却说是一把手、长红他二哥的。一直到生,都没有个当爹的出现。”
“生产还顺利么?男娃还是女娃?”
“顺利。这种私生子没有不顺利的。一是众人的娃娃没人疼,本来就营养不良、体积小;再加上她娘那门户开放,出生时没有不顺当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文景正色打断他的话道,“慧慧不是那种人!我在问你是男娃还是女娃。”
“女的。女的。她那聋娘还把那女娃抱给你婆婆。你婆婆揪起来就拎到了聋奶奶家。见你们赵家家境好,子女们都吃公家饭人气旺,就非讹赖人家做儿媳不可。谁待见那鸡爪样儿手呢?我看她配一把手倒适。”
“春树来过么?他是什么态度?”
“你还别说。赵春树和陆慧慧倒真象有一腿。春树来过,频频往聋奶奶家跑。好象真有娶慧慧的意。可是,后来就变卦了”冀二虎讲到关键处,故意把话停住了。在漂亮女人面前说些荤话原本是挺过瘾的事情,可文景一本正经不允许贬斥慧慧,所以他就吞吞吐吐不说了。
“快接着讲!赵春树怎么可以变卦呢?”文景迫不及待地追问。
“嘻嘻,咱土老姓,话说得难听你别见怪。”冀二虎嬉皮笑脸道。
“快说吧!卖关子。”文景也无可奈何地笑道。
“据说是你婆婆死活不依,嫌她是双料儿残废。”
“什么叫双料儿残废?”
“第一残就甭细说了。据说这也是处心积虑闹成的哩。为入党!简直不敢相信,瘮人呢。对,你还帮了一忙,妙笔生花吹了吹。第二残,那就是变成‘公用柜台’了。谁来就谁来,姐儿对你好招待。赵春树也往上扒,一把手也往上凑。外表上人模人样儿的蛮正经,内里却是一肚花花肠子!你想想人家春树是什么人,能娶这种烂货么?她往五保户聋奶奶家住,借口是与她娘划清界限,其实就是想开‘朝天柜台’。聋奶奶是什么人,老人们都说她年轻时靠卖‘鲜羊肉’为生。客串红娘,拉皮条”
冀二虎唾沫飞溅地说着,突然发现唯一的听众没了应。扭头一看,见文景表情滞,陷入了深思。早听不进他的宣讲了。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良好的愿望铺就的。”以前文景对慧慧的这句话还理解不透。如今追思她谋取幸福的整个过程,终于领会了这话的现实含义。可这种领会带给文景的心悸与痛楚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众口铄金的唾弃声中,慧慧还怎么在吴庄立足呢?
※ ※ ※
在一个人的生命流程中,有些日子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比如公粮车上捎着春玲铺盖卷儿的那个日子;自己跑到红旗卫生院喜鹊不遇、返自己家背靠老枣树答应嫁给赵春怀的那个日子。这些日子垒摞起来,就成为陆文景的经历。成为她为之懊恼、为之伤感、为之不平和愤懑的缘由。也成为她热血抗争和努力奋斗的动力。
这是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她与冀二虎相跟着进入吴庄村口时,已经感受到了家乡的变化。大多数人家的街门旁边都垒了猪圈。猪在圈里哼吱着享受晚餐。村巷里自由觅食的鸡多了,偶尔可以听到狗吠声。从半掩的街门缝儿可以望见村民们在院里种了一畦一畦的菠菜、芹菜;还有朝着架绳攀缘的南瓜、豆角和黄瓜秧子。绿油油的十分可爱。农家院落绿映门,吴庄有了生气了。老姓的日子有希望了。
当冀二虎送到文景十字街井栏边时,遇上了下学归来的学生们。文德和同行的伙伴接过冀二虎手中的行李。文景向冀二虎道别后,情不自禁在黑报停下来。黑报上的白粉笔字经过风吹雨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以三项指示为纲,大搞经济建设”的标题还能连贯下来。依然是慧慧的笔迹。文景从这字体的笔力上判断:至少在两个月前,慧慧还有上进的心劲儿。她想:只要赵春树在,不论他转业到天南海北,慧慧都有期望。有憧憬,人就不会垮掉了
推开虚掩着的街门,文景激动地高喊一声娘时,屋内一片死寂,没有母亲的应。吓得怀中的海容倒哇哇哭了起来。文景纳闷,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屋檐下的台阶,推开家门,屋内空无一人。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中却灰锅冷灶。“娘呢?她不是生病么?”文景问。
“娘没病。她诓你来是要你去陪陪慧慧。她一定在慧慧家。”文德不在意地说。他靠前来戏逗着小海容,一门心思全在外甥女身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滞留在脑际,驱之不散。文景顾不得收拾行李、顾不得奶孩子,飞快地跑到了慧慧家。她一进门就傻了眼。这个傍晚在慧慧家经历的情景又将成为她永生的记忆。
母亲果然在这里。但是她老人家看见文景只是有点儿惊讶,不仅没有显出任何惊喜,那原本红肿的眼眶里又溢出股清泪。炕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碗筷,谁也没有动一下。如同祭场。灶膛里有股柴烟随着文景往拽门的声响,突地一抖,不往烟筒里钻,反迎着文景闯到了屋中。呛得文景直咳嗽。慧慧娘眼盯着那散开的轻烟,就势痛哭起来。“一准是殁了。这不,有应验呢。她看见好朋友文景来了,就跟着她进来了。”残疾人五音不全的口音与哭声的凄凉加重了屋内那沉闷、悲怆、无奈和绝望的气氛。文景毛发倒竖、双手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慧慧的爹光着脚蹲在地下,背靠着躺柜作为支撑,不停地酗烟。慧慧的慧生则木偶似地立在他爹身旁,双眼失神地一动不动。他的光脚旁边放着一堆凌乱的东西:两双沾了河泥的男人的千层底儿布鞋。一双沾了蒲草草屑的女凉鞋、一件女兵式军绿上衣。
“她选择了投河。”文景脑子里只剩了这个结论。除此一片空白。她口干舌燥无话可说。胸口憋闷,却又哭不出来。她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一种泰山殛顶般的灾难。
“今儿午后,慧慧把自己和娃儿洗涮了,把娃儿的尿布、个人的穿戴收拾了一番。解开怀奶了孩子。就对她娘比划说要去聋奶奶家拿些东西。”文景的娘一边垂泪一边对文景诉说。“可是,好几个时辰都不见她转来。她娘不放心跑到聋奶奶家问询。聋奶奶本就老糊涂了,又在睡午觉,说没发觉慧慧来过。两个聋子比划半天,屋里屋外觅半天,在院旮旯发现一堆烧成灰的信纸。她娘拨弄那纸灰,还有些温度,就断定她没走远。急忙跑到村外拔猪草的她爹。老汉顺路到学校又喊上她。两个人抄两条近路,穿过一片苇地到滹沱河上,不见人影儿。走到个波浪急处,在蒲草岸边放着慧慧的鞋和衣裳。下水打捞半天,毫无踪影”
“慧慧啊,我来迟了一步”文景望着躺柜上方像框中慧慧的遗照,脱口叫了一声就痛不能言。痛怜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文景这一哭,引得全家人都哭出声来。尤其是两个男子汉的嚎啕,如同海啸山崩,江河横溢。让斜阳无辉,天地改色。只觉得摧肝裂胆地痛楚。直到炕角儿那娃娃也大哭起来,一家人的痛哭才变成能够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都是我害了她!”慧慧娘一边往起抱那娃娃一边说。“都是我害了你娘!可怜她没过二十三岁的生日。”
“谁也没对不起她的地方!全怪她中了邪。我就闹不清她是想咋哩。同样的白天黑夜,同样的一年四季,吴庄的女娃们都能活,就活不下个她?跳哒得划界限呀、革命化呀,最终落下个甚名声?”慧慧的爹说。老汉一脸晦气。
那也接过他爹的牢骚埋怨道:“看文景姐姐多么惦记家,又给文德买这买那。我姐姐只顾她自己!”
话题转到慧慧的遗孤身上。慧慧的爹便咬牙切齿咒骂那不肯承担责任的畜生。就便拜托文景和她娘给打问个肯要女婴的人家。他说找不到肯收留的,就将女婴放到十字路口。任谁抱去。他看见这娃娃就闹心。
文景上前来接过这没爹没娘的孩子,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一低头,泪珠便叭哒叭哒滴到孩子的脸上。那女娃便将小嘴儿就过来,吮吸那泪珠。这一动作,激发了文景的母性情怀,乳房立即鼓胀起来。她解开衣襟就奶开了孩子。这孩子也不认生,小腮帮子一鼓一扁地吮吸起来。看来一家子为找她娘,全然忘记了她的饥饿。文景摸摸孩子的小脚小手,就如同触摸慧慧一般,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控制不住的眼泪又哗然涌出。突然看到孩子的袖筒里露出一段白纸条,文景小心取出展开来看,上面写道:
文景:
除去你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活着已找不到任何意义。多余的话就不说了。 只有这无辜的小生命是唯一的牵挂。你若奶水充足,就收留了她。全当你的女儿。如有困难,拜托替她个缺子爱女的忠厚人家。
一切恩德,来生补报。
贱名不具
这是慧慧临行前留下的唯一的遗书。遗书从文景手里传到慧慧爹手里,再传到慧生的手里。怎样处置这孩子的痛苦,不亚于她娘自短见给全家带来的痛苦。看罢那字条,两个男人:孩子的姥爷、舅舅,都没有表态。他们安安静静地、麻木不仁地等着,希望文景能说出个万全之策。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文德抱来了饿得嗷嗷待哺的小海容。这孩子已经一个下午没有吃奶了。于是,文景这两个奶头又没有空闲了。刚刚摘下春怀的儿子海涵,又接上了慧慧的女儿。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甘甜的乳汁。人们歌颂的老黄牛的精神,此刻正成为陆文景的真实写照。
※ ※ ※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慧慧到底被滹沱河裹挟到哪里了呢?慧慧娘、文景、文景娘三个女人一再鼓励慧慧爹和她沿着河下游追。虽说在慧慧跳河的那天,滹沱河上游有大雨,河水陡涨,波涛汹涌。但她们就不信得不到一些发丝、发卡或者一只袜子什么的线。第二天,父子俩老的背了麻绳、少的扛了搂耙,没奈何又沿着河下游追了七、八里路,一无所获。老的是勤劳节俭、锱铢必较的庄稼人;少的是一心恋书、成绩优秀的初中生。一个唠叨白白误了他两天工。一个埋怨误了他两天学。也就再不追了。慧慧爹后来竟将这种不幸与自然灾害等同起来。就比如辛勤劳作了一年,突然遇上了特大的冰雹,把高粱穗子都打光了,颗粒无收。你气不气?当然会气。可是还得活嘛。老汉甚至自我安慰找不到慧慧的尸骨也好。不然在自家祖坟里还得破风水,再弄个女儿坟哩,这对子孙后代多不吉利?
这样,在吴庄这个小小会里挣扎了二十三年的陆慧慧就销声匿迹了。如同一颗小小的露珠,被酷烈的骄阳蒸发掉了。
文景总是于心不安。后来就凭借自己过去的人际关系,发动了几位不太讨厌慧慧的人:比如冀建中、丑妮、二妮、建中的,悄悄儿在南坡选了片儿向阳的荒地,给慧慧挖了个衣冠冢。当他(她)们将那件逝者生前心爱的军绿上衣和其它衣物埋掉的时候,当高高的新土堆拢起的时候,无不发出深深的叹息。谁曾想到一心追求红色目标的慧慧,最终得到的却是无可名状的空穴。追思前几年慧慧还与文景们活跃在吴庄的舞台上,花容月貌、笑语歌声、理想愿望,如今却一切烟消灰灭、与世永绝了。经历了慧慧结束生命的悲剧,文景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个复杂的妇人了。她的面庞映出了不着边际的沉思的符号。她的声音也时常发出“唉”的悲叹的音调。由于悲伤的打击,加之一直奶着两个孩子,她瘦了,身子更轻柔了。双眼变得更大,也更富有表情了。那颗女性的不屈的灵魂却没有沉沦。尽管在结婚三年多来经受了繁纷难测的考验,可她没有被压垮。现在,她面临的难题是怎样安置慧慧遗留下的孤女。
“赵庄有个没结过婚的光棍愿意要这娃儿。”有一天文景的娘从赵庄赶来,兴冲冲地告诉文景说。“这光棍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娶不下老婆,人倒忠厚。”
文景正奶着两个孩子。她答应过慧慧娘,只要她在吴庄一天,这娃儿就由她来喂养。慧慧娘不过意,便常常送些汤水吃食过来,补贴文景的奶水来源。听了娘的话,文景倒觉得这光棍颇符慧慧所说的“缺子爱女忠厚人家”的标准。然而,与慧慧娘商量,做姥娘的却死活不同意。她说一个光棍汉手汉脚怎么喂养?文景娘比划着给她解释说人家正问讯着买只肥肥的奶羊,让孩子喝羊奶。不料慧慧娘又抽抽答答哭了起来,她说:“慧慧生前遭遇了个家庭成分不好的聋娘,从懂事以来就害了心病;再将她的女娃送给个出身不好的光棍,慧慧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哩。”这一层文景与娘倒都没想到。两个人再不好说什么。文景内心自是惭愧。心想:骨肉连心,到底咱与娃儿的亲姥娘又差下一层。
李庄有一家家境丰裕、家庭成分是下中农的两口子来看过孩子,却不中意。说这娃娃又瘦又小,属兔的生在二月,天生不带口粮。胳膊肘下还长着颗瘊子。肘下的瘊,挎箩头。命运不好。便不肯要。
如此,慧慧弃世带给文景的震撼既不能平息、麻烦也不能了断。她也就不便婆家去住。文景就一直呆在娘家干干家务,不大在街上露面。帮娘喂喂猪、喂喂鸡、给孩子拆洗件衣服;要么就从娘的躺柜中拾翻出一个又一个包袱,找废弃不用的较结实的旧布片儿,照着带来的纸样儿裁剪煤矿工人穿的袜底子。日子倒也不算空虚。只是她本性太恋活儿,一旦做过了头,奶水的流淌就不是太充足。这时,她常常用双手抱了两个孩子出神,不经意就骂出口来:“赵春树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成了你的口头禅,你还咋赵家去呢!”文景娘听到就埋怨文景。这时,娘就放下手里挖猪食的瓢,将鸡食撒在院里,详详细细地对她介绍慧慧与春树婚恋发生变故的缘由。
“这事也不能尽怨春树。那后生倒心实,听说慧慧的手叫脱粒机绞了还捎药来,对慧慧没有二心。听说慧慧怀孕后,又写信来嘱咐她少干活儿多休息,及时给你婆婆来信公开了他和慧慧的恋爱关系。”
“那为什么最终又吹了呢?”文景抚摸着又瘦又小的孩子问。
“吴长方在中间插了一脚就把事情搅黄了。听说他以吴庄革委会的名义给部队上写了封信,说赵春树家有海外关系、至今和蒙古有书信来往,部队上对春树就有提防了。他还给赵春树本人写了封信,说他和慧慧已经恋爱上好几个年头了,慧慧肚里正怀着吴家的娃儿哩。他现在正培养慧慧成为红旗公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标兵,他们俩要在农村比翼双飞呢。希望赵春树识些抬举,退出这三角关系”
“那慧慧就没有嘴、没有手么?她也能反驳、写信来说明事情的真相呀!”
“这不是在慧慧一封又一封的书信的催促下,将信将疑的赵春树来了么?千不该万不该,慧慧不该把娃儿生在聋奶奶家。赵春树过去一看,就赶上吴长方也在那里。那个一把手,鬼点子可多呢。总是对赵春树热热乎乎打招呼说:‘来看咱宝贝儿了?看看她到底长得象谁?’月子里的娃娃,哪儿能看出是象谁?你疑心她象谁就象谁!要么是赵春树刚送些吃食过去,吴长方又撞见了。忙不迭地千恩万谢道:‘这不,我才给她们提来小米,又让您破费了。解放军的爱民鱼水情体现在方方面面哩。’赵家的人本来就爱面子,耐不住吴长方的耍惑,赵春树便去得不勤了。这一个月子里,可把慧慧折腾苦了。可气那聋奶奶,也不给证实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哪一个男人来都热情接待,有东西有吃食就欢喜。”世上就有这种聪明乖滑的女人,她对哪一个身边的人都不怀敌意,对哪一个人奉送的友谊和关爱都热情接受。但倘若让她们说句公道话、良心话那就难了,她必须权衡这句话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聋奶奶历经几朝几代,都能受人礼遇,凭的就是这种本事。
“既然春树已确定了转业,慧慧还要那模范、标兵干什么?不能赶紧搬自己娘家住么?”
“这不是后来就搬来了么?哎呀呀,搬她母女的那天,可热闹了。还是我和她那聋娘去的呢。尽管我们悄悄儿订了个日子,谁也没让知道,给了聋奶奶个突然袭击。还是轰一下拥出一街的人,象过唱看赛事似的,嘀嘀咕咕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瞧你那婆婆,乌眼鸡儿似的,说谁也甭想把屎盆子往她儿子头上扣,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亲家份道的,闹得娘这老脸都没处搁呢。你想想大闺女生下娃儿的慧慧”
文景娘看院中的鸡已经啄完她撒下的糟皮玉茭颗粒,朝着屋子咯咯咯叫,就再抓一把扔到院里。返来接着给文景叙说。
“你大概提醒过慧慧,叫她防着点儿春玲?”
文景点头称是。并将上一次她离开吴庄时,慧慧遥遥相送的情形告诉了母亲。还找出慧慧给海容绣的兔儿啃白菜的肚兜来,给娘看。母女俩对慧慧那手工的精细赞叹了一番。据说她后来给自己女儿绣的兔子就差远了、走样儿了。失掉两个手指,力不从心了。
“搬来之后,娘就成了她倒苦水的对象了。爹和是男子汉,她娘又是实聋子,可怜一个姑娘家向谁去诉说呢?她一天价问我文景几时来呀。因为没听你的话,上了春玲的当,后悔得捶胸顿脚哩。从打搬来之后,那娃儿的真老子假老子谁也不来了。倒是春玲来过一。还给慧慧带来瓶过期的罐头。这一下慧慧可以为逮着大救星了。把她和春树的恋爱经过、春树对她的好,从上中学相跟上家到在聋奶奶家两人的甜蜜说了个细,盼的是春玲能攻破她爹娘的铜墙铁壁,成全二哥二嫂。这可好,反倒把春玲点醒了,当天夜里就钻了他二哥的新被窝儿了。”
“啊?春玲跟春树?”这可是文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奇闻。她吃惊地张大了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娘。
“跑了。兄妹俩早就远走高飞了。你婆婆公公对外人说,春玲原本就是给春树抱养的童养媳,现在已给他(她)们圆了房。两人相跟着到部队去办转业手续去了。”
“唉。当极度的困境毁灭了你所有的出路时,你只能想到世界的另一端”文景呆呆地望着像框中她们在垦荒突击队时所照的影自言自语。
“村里人都传春玲跟了她二哥,慧慧还不信哩。娘当时也不信。直到赵春树写信来,说实在是事出无奈,这也是天意。那日傍晚,也就是即将返部队的前一天,他还在慧慧家街门外徘徊了半天呢,听见春玲在里边说话就没有进去。不料,就在这天夜半,他正在酣睡中,梦中的情形还是上一次来探亲,他(她)俩在聋奶奶家的场景儿。一个女人赤条条钻进了他的被窝。他只当是慧慧。抓住手亲,纳闷那手指怎么又齐全了。春玲从没有梦游的毛病,这一夜却鬼使神差,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丑事。清早醒来,兄妹俩一看同铺共枕,都难以面对。春玲羞得要死要活。爹娘说既已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权当给他(她)们圆了房了。”
“梦游?鬼才相信呢。”文景摇头苦笑。
“至于春树信不信,那就无从稽考了。本来嘛,人人都待见漂亮的。春玲这几年去了县城,出落得大大方方。从外表看,白白净净,又时髦又风流。原本就比慧慧袭人。再加上慧慧坐月子,脸面浮肿不说,还落个小小的残疾。村里又有那么多流言蜚语,赵春树能不动摇么?”
“娘,你说慧慧与一把手到底”问到这儿,文景就脸红了。她想与长辈人谈男男女女太露骨,实在不太适。双腿突然发热,低头一看怀中的两个娃儿都尿了。就忙让娘到院中替她换两块干尿布来。
“没,没成事实。”娘断然否决,还学着文诌诌的。老人家倒无所顾忌。出嫁的姑娘一经生了孩子,就该是成熟老道的女人了。母女间尽可以无话不谈了。老人替女儿从院中铁丝上拉尿布,团在掌心揉一揉,一边帮女儿往孩子身下衬,一边接着道:“初初失去春玲后,吴长方确实有邪念,去了聋奶奶家就动手动脚的。聋奶奶也老没正经,还故意给一把手方便,只要一把手进门,她就借故到里间屋找东找西,半天不露面。可是慧慧一心想着赵春树,丝毫没有让步。她倒没有与一把手翻脸硬闹,只是往后拖延。还想让一把手帮她进步哩。到后来,慧慧的手也残了,身形儿也变了。吴长方断定赵家那样的门第,断不会要这样的儿媳。反倒沉住了气,铁心铁意、变着法儿要讨慧慧做老婆。再说,一把手还愁找个发泄处么?”
“可是,外人传得真凶哩。连赵春怀都信哩!”
“娘为什么叫文德写信哄你来哩?就是看见慧慧形同死灰,就谋了一条路!自从你小叔子给她来了那封信后,证实了他和春玲成亲的事,慧慧就魂不附身了,愣愣怔怔的。拿了条绳子到她家柴草房还上过一次吊呢。被她娘撞见救下了。偏偏一把手又搬了媒人来提亲,这不是雪上加霜么?娘想叫你来陪陪她,替她在你们铁路上物色个人,救她一条命。唉,说什么都晚了。”
“迟了。没赶上趟。”文景呢喃道。这如同列车上的座位,统统被早到者、强悍者占满了。会抛弃的全都是软弱无助的人。幸福和平坦的峰巅本来就不多,都被捷足先登者、不择手段的强悍者占领了。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一)阵阵痉挛
二十一
夜里,轮番给两个孩子喂奶、换尿布,一直睡不踏实,文景的精神便有些恍惚。月光把枣树的枝子投在窗纸上,微风吹拂着枣叶不停地摆动。窗上的暗影便变成了超现实的幻影。甚至连轻风拂动窗纸的声响亦变成了悲哀灵魂的呜咽。
这冤魂在空间上与天地衔接,在时间上与历史为邻。呜咽之声最终集中在吴庄的上空不停地响,折磨着一个无能为力的弱女子的心灵。
文景管不住自己的大脑要想东想西。仔细琢磨娘的话,假如慧慧活着,自己到底能不能为她在省城西站物色个适的对象呢?不,不可能,慧慧是视爱情如同生命的女子,是追求完美的宁愿玉碎不愿瓦全的人。除了赵春树,世上于她再不存在适的佳偶。文景睡眼迷惘,仿佛看到了慧慧脱掉那双凉鞋,义无返顾地走向滚滚浊涛的情景;仿佛看到了小姑子春玲和婆婆嘁嘁私语,正设计搅黄慧慧与春树的婚姻;又仿佛看到了赵春树鄙弃的目光;一会儿,又好象是到了“一打三反”的日子,看到长红家窗棱上爬满了蜜蜂。那蜜蜂张着火红的愤怒的翅儿,点燃了窗纸蜂拥而入,朝炕上的一对双胞胎发起猛烈的进攻。一切事物都变得古怪离奇,荒诞不经。累极的文景一旦进入梦乡,就睡得很沉很沉。
清早,当娘掀柜盖的声音将文景惊醒时,她睁了一双怔忡的大眼顾夜里的梦。身子虽然坐了起来,神情却依然迷失在梦幻与现实之间。
“夜里,老听见慧慧那小东西哭。还没有倒过阴阳来呢(指婴儿白天睡,晚上闹)!”文景的娘在磨叨。
“你老一早起来就哼哩哼通翻腾什么呢?”文景觉得母亲这天也有些异样,起得特别早,倒了阴阳。
“你看看马蹄表,都快七点半了!”娘把两双尼龙袜子放在文景面前,以责备的口吻道,“这是春怀上次来给你爹和娘买的,你快拿去孝敬了你公婆吧。了村十好几天了不去婆婆家走走,实在说不下去了。带上礼物、抱上海容去见见爷爷奶奶,吃顿午饭。这边的娃儿我来照应。”
文景没有吱声儿,慢慢从两个酣睡的孩子之间抽身出来,趴倒身子吻一吻她们的额头,就赶紧穿好外衣跳下地做早饭了。院子里被爹放出的鸡早叽叽咕咕在觅食。街门口的猪也哼吱着讨泔食了。站在柴草房前伸个懒腰,才感觉摆脱娃儿们的羁绊,摆脱那奶腥和尿布的混味道,同时也摆脱了梦境。空气清新,一身轻松。但是,屋内一个娃儿梦呓似的一声啼哭又揪紧了她的心。她抱了柴就飞快到屋内。看见孩子们依然在梦中,这才又来拾捡自己撒下一院的柴禾棍儿。
“娘,慧慧胳膊肘上没有瘊子,这娃娃怎么会长了瘊子呢?”抱下柴禾后,文景端着舀水的瓢发问,“假如春树胳膊肘上长过瘊子,我婆婆会不会认这娃儿呢?”文景为突然想出了血缘因承的铁证而兴奋,原先迷蒙的双眸中一下便喷射出灿亮的光芒。当听人说肘下有瘊是穷命时,娘还建议找了蜘蛛丝将它缠掉呢。多亏没顾得动手。
“这事总得你去疏通,躲闪着终久不是个办法。”娘说。
娘安顿好蒸屉,文景便坐在灶下烧起火来。柴火一闪一闪地照在她白皙的脸儿上,明眸中跳动着火焰。文景扭头望一眼炕上的娃儿们,又胡思乱想起来。赵春怀一定知道他肘下有没有瘊子。有了这凭证,他会不会接纳这娃儿呢?突然又想到儿子海涵。那孩子已经十多天了没吃她的奶,会不会想她,会不会瘦了呢?
文德下了早学的时候,同时闯进了长红的老母亲。老人家进了屋不与任何人打招呼,苍白的衰发随着头颤抖,以极度惊恐的老眼捕到炕上奶孩子的文景,哭丧着脸说道:“文景啊,快去救一救首先和其次吧。小姐俩突然得了急症,小拳头攥得贼紧,口吐白沫,吓煞人了。”老人见文景从奶头上摘下孩子,有了响应,说声“我先走一步”,就风风火火急忙走了。
陆家一家人听后,面面相觑,无不惊愕。顾不得吃饭,顾不得议论。文景忙放下娃儿,一边掩怀一边下地穿鞋。爹和娘手忙脚乱地给她找出医书、针具和酒精棉球。文景追出来,长红娘已走出了深巷。老人家一着急,倒变成了神行太保。
来到长红家,屋内围着四、五个人。除长红爹娘和红梅花外,还有两位街坊。红梅花正一边哭一边数落长红,说他只顾了大队的深井,不管妻儿老小。看见那深井比自个儿的儿女都亲。人们发现文景进来后,便让开条路让文景来看患儿。文景一见心内一惊,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两个娃儿拳头冰凉,口吐白沫儿,眼白不停地朝上翻。喉头间不停地“咯儿、咯儿”响,象是要断气的样子。文景阅历毕竟不深,一时间没了张。吓得脸都黄了,她长了这么大都未曾见过这种症候呢。
“扎吧,文景。”长红的娘求乞道。“快快动手吧。”
“大娘。什么病都得对症下药呢。”文景耐着性子,询问发病的前因后果。
这时红梅花亦顾不得她与文景间的嫌隙。就一边哭一边讲起了发病的经过。她说她和孩子还在睡梦中,外面的邻居家女人敲屋外的后窗子,说是她家的猪圈没有关牢,大猪领着小猪跑了出去,滚了邻居家的烟苗。红梅花爬起来穿了衣服,从炕下鞋窑里拖出鞋来,穿了鞋就往外走。走时两个娃儿还睡得很瓷实。她跑出去一看,果然自家的大猪小猪都在人家的小叶子烟地里,把人家的烟苗子滚倒了一片。正要赔情,那女人出言不逊,说她家猪仗人势欺人哩。她便一边扔着石子儿赶猪,一边问这话什么意思。那女人道:“这还用问?你家二大伯子是小红太阳,宰吴庄的阴晴;你家汉子是突击队长,宰吴庄水井的深浅。”听到这里,红梅花就双手叉了腰不撵猪了。要不,怕白担了猪仗人势的空名声哩。那女人越发骂得难听,两个女人就言来语往破口大骂起来。等到村邻们听到嚷声出来,才劝开了架。帮她把大猪小崽赶圈内。红梅花进街门时,娃儿的奶奶正大声喊她。娃儿们已是不醒人事的情景了。
这时,首先、其次的奶奶接着说:“我早晨起来,往茅房送尿盆子。望见她屋门大敞着,心里奇怪。返来进屋一看,被褥凌乱,大人不在。两个娃娃都滚到了被外,又呕吐,又抽搐”
有一邻居中的长者,见娃娃们的嘴唇转青,说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天呀,我明白了。”红梅花突然抓着娃娃们的拳头嚎哭道,“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定是那女的跟我吵,她家男人偷偷儿进来放了毒药!”
“你让你汉子到公安局告我们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枪崩刀砍还得有证据哩!”原来那损失了烟苗的女人还在街门口偷听,听了红梅花的猜疑,又在门口叫嚷起来。
屋内便有人忙出去,劝那女人快离开。那女人不服,且走且说:“什么都往阶级斗争上靠,老x大个村子,阶级敌人倒多如x毛!”
说到中毒,文景便俯身察看娃儿的身前身后。小枕头旁边发现了几粒白色颗粒,引起了文景的疑心。靠近来翻看首先的衣襟,一脚踢到个小破碗上。低头看去,那碗却骨碌碌滚到了放鞋的小窑里。文景蹲下身取出那碗来,空碗里还残留着些白色糊状物。再拨开首先其次的小手,发觉手里、指甲缝儿都残留着同样的东西。文景将那碗放到鼻际嗅嗅,一股甜兮兮的味儿。她正待细问红梅花这是怎么事儿,不提防红梅花一头便撞到锅台上。随后身子一歪,滚到了灶口旁。额头上早裂开个一寸长的血口子,血流如注。众人不明就里,有人忙往她额上按柴灰,有人忙跑出去找绷带。七嘴八舌埋怨她不该添乱。
“哎呀,这真是报应啊!快快叫娃儿他二伯伯,安排人手往县医院送吧”红梅花挣脱给她包扎的人们,抬着血淋淋的脑袋直着嗓子喊。
直到发现了那药碗,红梅花才想起她昨天灭虱子的事来。她家大人娃娃、大猪小猪,身上的虱子都成营成团。听人说有一种粉状的反修牌灭虱灵,见效快。她就托人从红旗供销捎了来。昨天,她在这个破小碗中按比例兑了水搅成糊状,抹在去了玉茭颗粒的玉茭棒上,象梳头似地给猪们擦了一遍。那猪儿们当即就舒服得哼哼叽叽。晚上,孩子们脱下衣服钻了被窝儿后,她又在小碗中拌了同样的糊糊,先给孩子们的衣服上抹了,又脱下自己的内衣内裤抹了一顿。碗里还剩下一半儿,她赤身裸体懒得往屋外送那碗了,随手就塞到了炕下放鞋的窑里。早上听到猪跑了,急急忙忙往外拖鞋时带出了碗。不经意间又把碗放到了炕边,就风风火火跑了出去。想必是娃儿们早上醒来,肚子饿了,就抓着抢着吃光这虱子药。把碗又掉到地下了。
再看两个娃儿时,手足已冰凉,身体再不抽搐。当吴长红得了信儿从打井队赶来时,首先和其次已先后咽了气。两个人见人爱的小宝贝儿来到这世上才一年零八个月,就被母亲的粗心大意送掉了性命,死在反修牌虱子药上。这将成为吴庄历史上的一则今古奇谈。吴长红象醉金刚一般,黑封着脸,进了门也不看孩子,揪起红梅花的衣领就把她摔到了屋外。红梅花额上的血窟尚未止住,腿上又擦破了皮。她顾不得自己的新伤旧创,只是直着嗓子要人快叫娃他二伯伯,硬说娃还有救。娃们的奶奶爷爷一个抱了首先、一个抱了其次拼命地呼叫。喊声凄厉而吓人
惨状令人目不忍睹。此时此地,再不宜文景久留。一切劝解都等于往长红伤口上撒盐。文景腋下挟了针具,低垂了头,直到走出屋外才让眼里的泪珠滚落下来。当她走到街门外时,长红家的小巷已聚满了窃窃私议的人群。有人问:“有救么?”文景摇摇头。她最讨厌旁人家有灾难时,看客们貌似关心地参与。如同舞台上做戏似地,表演着自己的虚情假意。文景头也不抬只顾走自己的路。听得背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问身旁的人:“那个恼悻悻的女人是谁?咋我看着面熟。”有人便故意大声介绍道:“你儿媳妇!”
文景扭头朝后看才发现婆婆也参乎其中。忙返来叫一声娘。那婆婆从鼻孔里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吴长红家的什么亲属呢!”文景见她面露愠色,话锋似箭,分明有挑衅的味道。就勉强作弄出笑脸,道:“家中海容还等着吃奶哩。明天我就抱了娃儿去看您和爹。”不等婆婆再还言,随即大步流星匆匆离去。
※ ※ ※
尽管文景已从婆婆的话锋中感悟到她对自己的不满,出于礼貌,她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承诺,带了海容和礼物去拜望长辈。然而,在收拾这一切时,她总是出现疏漏。不是给孩子穿错了衣服、结错了扣子;就是忘掉了母亲事先吩咐的该带的礼物。因为她始终没有走出吴长红家那揪心裂肺的氛围,满心都是沉重的悲哀。亲眼目睹了长红那绝望的样子、发疯一般摔打红梅花的情景,文景怜惜小生命的沉痛情感中又搀杂了复杂的成分。除了对大人的同情外,还混杂了深深的愧疚。仿佛长红现今所遭受的一切打击都是由陆文景一手造成。她摆不脱自己抛弃纯洁爱情、抛弃初恋情人的道德自审。自我谴责过程中的悔恨无时不缠绕着她。上一给首先扎罢小儿疳疾后,长红的娘拉着她的手久久不忍松开、哆嗦着嘴唇什么都不能说的情景又历历在目。每每忆起老人的凄凉的眼神就让文景也满目凄凉。
倒是文景的娘沉着冷静得多。当文景出了家门时,母亲还没忘了往她那花提兜中又塞了两包慧慧娘送来的苏打饼干。
文景头也不地走着,不愿和街上的人们打招呼。但是,她发现这天街上的人特别多。到长红家送烧纸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文景蓦地意识到慧慧这二十三、四岁的青春女性的投河徇情所带给人们的心灵震撼,反倒不及吴长红家这一双不满两岁的孩子。人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感慨,神头鬼脸地议论。家家街门口都撒了一道粗粗的灰线,用灶灰阻挡屈死的冤魂的侵入。村巷中只要有一股小小旋风飞过,有人就要指指划划,露出异样的眼神。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什么“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是阎王不怕你。”若有小孩子在跟前,大人们便教给娃娃用大拇指掐住中指,朝着旋风吐唾沫。意思是这样就可以辟邪。一时间弄得吴庄阴霾蔽目、鬼气袭人。
有人小声嘀咕说长红家那双生子没有留下一个,是他(她)们的二伯伯把名字给起砸了。不该叫什么“首先”、“其次”。人们的论据既离奇又离谱。“前几年不是都喊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如何如何么?只有伟人才能伏(福)住这首先二字!平民姓怎敢这么叫?首是什么意思?首就是头嘛。旧戏中斩首还不是砍头的意思?这不,首先进了鬼门关,就把其次也捎带上了”
说这种话的人往往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聪明人。他们习惯于给突发的偶然事件找一个原因,习惯于把平民姓与伟人相对应,用这自作聪明的解释来调节自己的心理,同时也安慰周围的人。
文景素不信邪。但她又不能给这连续发生的两起非正常死亡一个更贴切的解释,找不出偶然性中的必然性。所以也只是蒙里蒙怔地听,苍白的脸上掠过一阵阵的痉挛。
拐到婆家的小巷,文景望见公公赵福贵正在门口,一手端着簸萁,一手抓了柴灰,低了头撒灰线。文景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叫一声爹。赵福贵一抬头发现是儿媳,打一愣怔。过神来,便拍着自己手上的柴灰说:“迷信活动,我本来不信这些,你婆婆硬。”
说话间正好那婆婆也拧着小脚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叠折整齐的五色纸。一般人家送的是白纸,赵家送的是五色纸。白纸焚化后在阴间相当于粗布,五色纸焚化后就变成绸缎了。
文景还未喊出娘来,福贵家的便冷笑着冲文景道:“今儿可顾得上家了?”堵得文景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娃娃,白白胖胖的。和春怀小时候一样样儿!”那公公望着文景怀中的孙女儿打岔道。
这句话提醒了文景。她便将娃儿往婆婆面前抱一抱,摇着娃儿的一只小手说:“叫奶奶。奶奶好。”
这毕竟是赵家的第三代人,任谁也挡不住隔代亲情。那奶奶一看孙女儿细皮嫩肉、秀眉俊眼、小胳膊象清水中浸过的莲藕一般,撑不住就笑了。握着孩子的小拳头蹭着自己的腮道:“俺娃好福气,吃了东西就上膘!让人剥削了咱的口粮,娃还胖乎乎的。”紧接着就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贴了亲娘养丈母!”
赵福贵见他女人对儿媳仍不友善,就督促老婆道:“快去送你那纸去吧!迟了还得追到坟地里呢。中午饭吃什么,留下句话!”
“杂面河捞。菜汤里油水大些。”那婆婆扔下句话,跨过街门口的灰线,就去吴长红家烧纸去了。虽说是小儿小丧,村里人去敬纸的还真不少。名义上是参加追悼仪式,其实是为给自家消灾免难、争敬权势人家哩。
婆婆那“菜汤里油水大些”虽然是说给公公听的,但文景心里却特别受用。油水大奶水便多。婆婆嘴不饶人,内心却是记挂儿媳和孙女的。于是,文景那忐忑不安的心也稍稍平稳了些。
跟着公公到屋里,文景便让公公抱了娃娃,自己将那礼物摆到大躺柜上。除了两双尼龙袜子和两包苏打饼干外,娘还在花提兜里塞了些什么。掏出来一看,是文景手工做的矿工们下井时穿的袜子。文景细看那袜子的大小正与公公脚上的鞋尺码儿配套,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笑着说:“我给爹做了双穿雨靴时专用的袜子,爹来试试适不适。”
赵福贵正逗孙女,见文景想得这么周全,满心欢喜。脱了鞋袜,又嫌自己的脚脏,就倒了盆水,到院里洗脚去了。
文景再次将柜上的东西归整归整,一抬头发现墙上相框中挂上了春树和春玲的结婚照,心情便象寒风掠过似地灰暗下来。想想慧慧死骨未寒,他(她)们倒插花戴红,满腹不平。毁了慧慧一生幸福的人,视爱情的结晶如同虫蚁的人,却象美神一般光芒四射被供奉到这里。而背负着他(她)们的深重孽债、呕心沥血的人倒不为他(她)们的母亲所认同
“正适。正适。”赵福贵穿了儿媳亲手做的袜子喜不自禁,孩子似地叫文景看。
“穿雨靴时穿了这种袜子吸汗。尼龙的等过唱看赛、走亲戚时再穿。”文景说。
“对。对。”赵福贵连连称是。他褪下这双新袜子又换上那双尼龙袜子,美孜孜地欣赏一番。还把脚趾张一张,自言自语说:“弹性这么大。”
“看姑姑和叔叔的照片。”文景把娃娃抱起来,指着相框中的照片说。故意把话题转到了春玲和春树上。
“对。结婚照。”赵福贵一边换上那双平日穿的旧袜子,一边说。“春玲本来就是给春树抱养的童养媳。没大办,圆了房。你娘和我商量过了,还是教娃娃叫婶子好。”赵福贵显然是被老婆子统一了口径,背书似地说。
“爹,春树胳膊上长过瘊子没有呢?”文景突然发问。
“你咋知道?是左胳膊。”
赵福贵说到半截儿,送罢五色纸的婆婆急急火火来了。她在院里就接言道:“什么左胳膊右胳膊?”
“春怀家的问春树胳膊上有没有瘊子。”赵福贵答说。双眼却只朝柜上瞥,示意老婆看文景带来的礼物。
“没没没。我们春树那两条胳膊光得象葱白似的!”婆婆断然否决道。看到柜上的礼物,她那昏花的老眼射出股火焰,接着就感叹道:“文景啊,买这些干什么呢?添了海涵、海容,娘知道你们的日子紧巴哩、艰难哩。添粮不敌添口。加薪不敌加丁。在城里生活还不同咱乡下,从锅上买到锅下,什么不用钱?万般无奈下我才对春怀说,以后要少往家里寄钱。”
“是啊,是啊。半大小子,吃煞老子。小时侯还不显,长大才费嚼用哩!”老公公半天才弄清楚文景问瘊子的用意。便赶忙与老婆配,含沙射影地阻止文景抚养慧慧的孩子。
“爹说得对。男娃就是比女娃饭壮。文德一顿吃我双倍。”文景抓住赵福贵说话的漏洞便故意打岔儿。
那婆婆一听,脸色便黑了一股。她拿着挖面的升子,边往里间屋走边说:“家生家养的饭轻饭重个个有份儿,做爹娘的有一碗吃,娃娃们就有一碗吃!私生的、讹赖的甭想进这个门!”
看婆婆这态度决绝的样子,文景再无话可说。转念又想:连孩子的亲老爷都不想要她呢!的确,慧慧一生追求光明,但她的所作所为却给自己的人生笼罩了浓厚的阴影。无论在孝敬爹娘方面,关爱方面,还是在情欲的节制方面和贞洁操守方面,无论从新道德旧道德以及家庭背景上衡量,都不是村里的光辉榜样。以赵家的自负,怎么会接受这个孩子呢?
婆婆嘴巴厉害,手脚也利落。她一边指派老汉拿这取那,时不时过来逗逗海容,一边就两把白面、三把高粱面、一把榆皮面地按比例和好了面。文景见公公抱来了河捞床子,就急忙放下娃娃,找了个铁锥子来捅河捞床底子上的细眼儿。婆婆却毅然挡住她,要她把铁锥子交给公公。老婆婆长吁短叹道:“抚养娃娃一时也不敢走神!你瞧瞧红梅花闹下个甚?使用铁锥子呀,剪刀和缝衣针呀,千万别让娃儿看见!要离娃娃远而又远!”
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不论文景做什么,都不称婆婆的意。尽管公婆给她用的是大号碗,一再说“奶孩母十八碗”,希望她多吃,文景还是深深地感到婆家人与她家人格格不入。她与母亲是路遇陌生人遭了蛇咬,自己的腿就要隐隐作痛,控制不住心灵要哆嗦的人。婆婆与春玲是烧了手指连手心都不觉的人,更别说考虑脚了。秉性中的巨大差异让她们无法沟通。
饭后,文景推说娃娃的尿布、衣服都在娘家,便起身告辞。公婆也不强留。只是一再嘱咐她要把心神放在自家娃儿身上,少操闲心。尽量早日起程、早与春怀海涵团聚。临行时,婆婆还给海容带了些绵白糖,说孩子大了光吃奶怕上火,要添些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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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从婆家出来,正是过午人定的时候。猪在圈里酣睡,鸡在树荫里小憩。五月的中午,空气凝滞不动,闷热闷热的。村巷里寂寥无人。想到慧慧那小东西该吃奶了,文景便觉得乳房有些发胀。但她好象是梦中的逃亡者似的,出了婆家的小巷又觉得步履沉重,迈不快脚步。不知该怎样处置慧慧的遗孤,正成为眼下最煎心的难题。这难题象磐石般压在文景的心头,沉甸甸地掀也掀不动了。婆婆公公态度坚决,让她好好抚养海涵、海容,少操闲心。可是,那是慧慧的孩子、是她的小叔子赵春树的女儿,是一条需要呵护的小生命啊,她怎么能袖手不管呢?婆婆的启发诱导倒不是全无道理,就春怀的工资收入、就文景初为人母的经验,抚养三个娃娃肯定是有困难,但时至今日仍没有个象样的人家愿收留这孩子,你总不能将那有血有肉的小生命扔到荒天野地去吧?
海容在怀中踢腾,胖胳膊胖腿与文景肌肤相碰。文景知道她要小解了,便吻着娃的后脑勺蹲在路边把尿。孩子解罢手后,扒到母亲肩头,噢噢地欢叫。小胖手一会儿抓文景的辫子,一会儿揪她的耳朵。这种不假乔饰的亲昵、无所顾忌的依恋现象更唤醒了文景母性的情怀。她感觉生命与生命的连结是潜伏在女性体内的唯一使命。母亲的情怀应该是灼热的液体,温暖的海洋。它能熔化孤寂的冰块,也能接纳归向它的每一条河流。
文景全神贯注地想自己的心事,感觉做了母亲后对母亲的认识才一步步升华。这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呼唤声惊醒了她。她停下恍惚的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自家的深巷了。
“文景!”这嗓音竟然象吴长红。当它灌进文景那敏锐的耳朵时,她猛一激灵,一颗心又扑腾扑腾狂跳起来。
“海容,真可爱。”背后的人已拉了海容的小手。文景顺势转过身来,发现此人是从省城归来的吴长东。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仍然戴着那副墨镜。
“您也来了?”文景张着茫然的大眼问。但是,当她意识到他可能是参加首先和其次的丧礼时,立即象患了瘟疫似的,目光低垂,脸色发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永远忘不掉那个阴雨天,吴长东到省城西站他(她)们那寒舍小叙,当他对她谈及长红的一对双胞胎时是那样的欢喜、那么欣慰。
吴长东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那忧伤只从他颤抖的手指上流露出来。他闭口不提家中的灾难,故意避开了无法挽的现实。
“我去西站取货去了,你不在。”吴长东说,“又取走三十双袜子。这是二十一块钱。”他顺手把口袋内早已准备好的货款交给了文景。
“这?”文景捏着那带着吴长东体温的一叠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省城西站提了货,却没有把钱交给赵春怀;而是带吴庄亲自交到她的手中,这让文景十分感动。这是一种异性的超乎常情的体贴。
“我怕你在乡下有用钱处。”吴长东说。
“谢谢。”除了感激文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这么一件小事就足以看出他是个好人。一个细心的人,一个公正无私肯担责任的人。当他提了货不交款时,赵春怀是什么态度呢?文景没有问。
“如果家中能离开你的话,早点儿城罢。”吴长东打劝她道,“春怀和海涵离不开呢。尤其那海涵,整天闹着要妈妈呢!”
“你看到海涵了么?他瘦了还是胖了?”文景急切地问。深深地感到对不起孩子。
正在这时,另一个娃娃的哭声由远而近,打断了文景与吴长东的对话。这娃娃的哭声既嘶哑,又凄凉。宛若受了天大委屈一般。他(她)俩循声望去,正是文景的母亲和慧慧娘相扶相拥着过来了。慧慧娘怀中抱着她那可怜的外孙女儿。女婴哭得脸色发紫。泪痕和了尘土象小花脸似的。两位老女人也跟着扑噜噜垂泪。文景迎上去就将自己的娃儿交给母亲,忙接过慧慧的女儿来一边抚慰一边道歉:“哦,哦,对不起!饿坏娃了”
吴长东见状,知趣地告辞了。
两位老人象有什么心事,谁也没与吴长东打招呼。慧慧娘泪盈盈的双眼只在文景怀中那女婴身上。见外孙女一到文景怀中,哭得就不象先前恓惶,摆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儿找奶吃,就破涕为笑了。她说家有些拿上的,就急匆匆去了。娘催文景快家喂奶,俩人便一人抱一个娃到屋内。慧慧那娃大概是饿急了,因为吸奶太猛,竟然噎住了。文景只好暂时停一停,揪一揪娃的耳垂,抱起来搭在肩上,轻轻拍拍娃的后背。再一次喂奶时,她只得以食指和中指为钳子夹住了乳头口径,控制好奶水的流量。同时还以她那动听的声调,哼童谣似地对娃娃说:“宝宝乖,慢慢来。乖乖宝,吃得快了呛奶奶。瞧你哇哇哭,把两位姥姥的泪泪都逗出来”
“唉,文景啊。你知道慧慧娘干啥去了?”娘长叹一声道。
“干啥去了?”文景不解地反问。她原以为是因为孩子哭闹,她们带着娃娃转悠去了。
“今儿上午她过来看娃娃,趁我喂猪的功夫就把娃娃抱走了。我以为她是知道你了婆婆家,自己抱去喂去了,也没在意。”文景娘将海容放到炕上,给她找了个布老虎玩。一边接着对文景述说,“直到吃过午饭,不见她抱娃娃过来,隔壁又听不到一丁点儿娃娃的动静。我过去一打问,慧生告诉我他娘到县城的官道上扔孩子去了”
“真的么?”文景诧异道。
“咋会假呢?你说这聋姥姥!她把娃娃放到个十字路口,自己躲在庄禾地的一棵大树后偷望。先是没个人影儿,等了半天才过来一对城里模样的夫妻,可人家还抱着自己的孩子。看到路边的娃娃,人家只朝四处望望,边拉话边走,只是脚步慢了一点儿,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后来又过来个干部模样的人,象有急事,连自行车也没下就飞走了。仿佛没看到那孩子。也是这孩子命赖,好歹碰不上个收留她的。将近中午时,过来两个毛头小伙子,更是不通人情事理!解开包裹看见是个女婴,就嬉皮笑脸揪胳膊撇腿地耍弄,嘴里乱讲什么慧慧娘又听不见。她望见娃娃哭得凄惶,阳光照在发紫的脸上,泪水纵横,明晃晃地反光,再也忍不住了。从庄稼地里跑出去,夺过娃娃就骂那两个没人性的东西。我出去找到她们时,老的正抱着小的坐在草圪塄上放声痛哭呢。”
“难怪娃娃哭成这样!”听到此文景已泪水盈眶了。“这个聋姥姥,怎能这样呢?”她俯身吻吻娃娃的小脚说。
“唉,病人心多。穷人心思重。她说老让你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怕影响你们婆媳间的关系哩。”
“这事她管不着。我的奶长在我身上。”文景突然倔倔地说。想起吴长东给她的二十一元钱还在衣兜里,文景掏出来交给母亲。并且很豪气地说:“鸡再下了蛋咱不卖了,留着自己吃。海容也能吃蛋黄黄了。”
“那聋姥姥,哭得人心都能跌出来。她说慧慧啊,养儿防老,养女防后哩。娘没福沾你一丁点儿光也罢,你咋忍心把这难为情的事一股脑儿扔给残疾的老娘哩?靠天天高,靠地地大,你叫我这没头没脸的娘求谁告谁去哩?投河跳井你咋不带上你的孽障哩?”文景的娘再也讲不下去了。文景听到此早已哭成了泪人儿。那正玩布老虎的小海容仿佛也懂事了。见妈和姥姥泪雨滂沱,神色不对,小嘴儿一扁,突然也哇一声哭了起来,这才将两个大人拽出悲伤的境地。
“文景。娘劝你收养了这娃娃吧。”娘以恳切的眼神望着她说。“自从首先和其次出了意外,娘就动了这个意。天灾人祸没有定准,十亩地说不定能收哪一株谷呢。娘一直不想对你提过去那伤心的事,在你前头咱家也夭折过三个男娃哩”。
“娘,我都知道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文景看见娘内心的深痛又透过追怀的眼睛流露出来,那忧伤、凄惨和绝望的眼神,叫人心悸、胆寒。她急忙阻止娘继续说下去。
“娘必须告诉你!慧慧娘对咱有恩哩。当你那三个哥哥相继病死后,娘还在破庙里。当时你爹远出、不知归期。娘病得奄奄一息,万念俱灰,只盼死得快哩。是慧慧她那聋娘不管我听与不听、吃与不吃,动不动去宽慰我、送汤送水送窝头,娘才活了下来”
“娘您别说了!”文景不忍设想那七天内病死三个孩子、天灾人祸带给母亲的惨痛经历。含着泪咬着哆嗦的下唇,道,“这娃娃我收养了。从今后我就是她的亲妈!”那孩子吃饱后,安安静静躺在文景的怀中,睡着了。在亲人的怀中小人儿终于获得了安全感。
女儿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她的请求,文景娘又诧异又惊喜。竟然象赖学生得到老师的嘉奖一般,不敢与老师对视,有些不好意思。老人欢喜得无所适从,竟然在地下转了个圈儿。扒过来看看新收养的外孙女,见娃娃在文景怀中睡了觉,便高兴地小声念叨:“累了。困了。睡吧。”
一件难以委决的事一旦决定下来,文景也舒了口气。望着娘泪光浸润的面庞似乎比从前胖了些,文景的内心也非常欣慰。如果今秋娘再不犯病,就说明那溃疡病彻底痊愈了。难怪娘从前总是护着慧慧呢!原来俩姥姥还有这样一层生死相依的源远流长的关系。
娘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急急火火对坐在炕上玩的小海容说:“俺娃上有哥哥,下有妹妹了。姥姥给你拿蛋蛋去!”兴兴头头到鸡窝里摸鸡蛋去了。可是,文景望见她老人家还做了个非常离题的举动,象撵小雀儿似地朝墙头扔过一个小土块儿。然而墙头上根本没有什么鸟儿。
在为自己的义举兴奋之余,文景对生命的体验和认识也得到了质的飞跃。生命的存活、生命的成长是需要相互维护、需要适当的环境的。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类有责任担当这种环境的维护者。你维护了环境后才能享受环境,才能品味人际交往中的种种真善美。
母亲从鸡窝中掏出两颗鸡蛋来时,慧慧娘也端着一碗鸡蛋进来了。腋下还挟了一叠孩子的衣服。文景这才意识到:一定是母亲在那圪塄上想方设法劝说慧慧娘抱上娃娃家时,慧慧娘一时转不过弯来,娘没奈何越俎代庖,提出来让她收养这娃娃。刚才扔土块儿正是给慧慧娘传递劝说成功的暗号呢。想想老人们这自以为聪明,其实根本瞒不过年轻人的计谋,也实在叫人好笑。
“文景啊,实在是给你加罪哩。”慧慧娘放下鸡蛋和衣服便说。千恩万谢地还从怀里掏出十五元钱来,硬往文景怀中塞。
酣睡的孩子还枕着文景的一条胳膊,文景不能比划。就教娘替她翻译道:“我白白儿得了这么大一个闺女,应该是我来酬谢你,怎么能倒过来呢?”
文景和母亲一致认为:鸡蛋和孩子的衣物能收,这钱她家也来之不易,坚决不能收。慧慧娘推让不过,没奈何又把钱揣了怀里。
“文景的人品是没问题。我只担心你因为这娃在公婆、男人面前不展坦哩。”慧慧娘再一次过来摸摸外孙女儿的头发,忧心忡忡地说。
“我既然答应了,就待她如亲生女儿;有海容一口吃的,就有她的一口。”文景用一只手指一指小海容,吃力地比划道。
“做了三个孩子的妈妈,磕碰处多呢!”母亲一边往地下那泡了尿布的铁盆中续水,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在家里娘还能帮你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出门在外,一个人带三个娃,难处多哩。不过,俗语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五保户那聋奶奶倒自在了一辈子。可粘皮扯肉、招风惹草不尊重,那算什么活法儿呢?”
慧慧娘见文景娘洗尿布,蹲下身挽起袖子就参乎进来。两位姥姥一边洗一边夸娃娃们好屁股、攒肚子,不爱乱拉。鼻孔里呼吸的是奶腥腥尿腥腥的气味,嘴里却是啧啧连声。
母亲方才的教诲和两位姥姥亲昵的举动,又给文景上了很好的一课。有担承、肯负责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这种人的生命里拥有很多旁人不知道该怎样拥有的爱。目下这两位母亲就是文景引以为荣的榜样。因为有她们的存在,才使得这世界具有依恋的魅力和生生不息的意义。
文景深为慧慧没能传承她母亲这些优良品德而遗憾。也深为她那爱的单一、爱的狭隘和偏执而痛心。其实,她死就死在自己钻了牛角尖、思维陷入了误。她周围的世界本来以她为轴心而联结着,父母兄朋友女儿,她却与他(她)们处于隔离状态。这正是缺乏大爱、缺乏真爱的表现。想到此,慧慧的死带给她的沉痛亦慢慢儿减轻了些。
经过再三考虑,她给小女儿取名叫海纳。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二)舔犊之情
二十二
陆文景再一次离开吴庄时,就感到力不从心了。大人小孩的衣服、为矿工们做好的袜子、两个孩子的尿布、孩子们路上要用的水瓶、手纸,一切都尽量精减、尽量压缩,大包袱小包袱还是摆了一炕。
“宁提千斤重,不抱小肉墩儿。这两个肉娃娃就够你抱了。”陆富堂闷闷地说。每逢文景要离开时,他心里都不悦贴。
“星期天,让文德拉了平车送你去吧。”母亲提议道。关键时刻,娘总是比爹刚强些、理智些。
一个人实在无法成行,文景便只有等到星期日。想起第一次出远门慧慧送她的情景,实在难以控制内心的伤感。在即将离开吴庄的前一天,文景到南坡慧慧的衣冠冢处祭奠了一。
说是墓地其实也谈不上象样的坟茔。文景只是选了两个高坡所夹的深沟内的一面小坡,作为慧慧的坟场。在这个阳光不肯朗照的阴凉角落里埋下了慧慧心爱的衣服。同时也希望她的灵魂来此安息。按世俗的讲究,娘家村里一般不筑女儿坟。这个规则也让文景愤愤不平。这么大的南坡,既然允许荒草滋长、荆棘丛生,允许人们砍伐、牛羊践踏,允许自尽的懦夫、凶杀的罪人、劣迹昭彰的盗贼们栖息,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的亡灵呢?所以文景当时亦顾不得这地方是否适,就叫了冀建中、丑妮们为慧慧筑了这个衣冠冢。
然而,除了他(她)们几位年轻的掘墓人,吴庄村没有人认可这个新筑的沙土堆是庄严的墓地。慧慧的坟前不仅没有引魂幡、没有亲人们烧过的纸灰,连文景们在坟前栽上的两棵小叶儿杨也被人连根儿拔了去。沙土堆的尖顶已快坦平,到处是羊蹄的印迹和黑色的羊粪。想起她那样一个心比天高、干什么都追求十全十美的女性,如今却落得这样的悲惨下场,尸骨无人收,遗孤无人认,文景欲哭无泪,满目凄凉。
一只孤兔猛然从身边越过,吓了文景一跳。望坡底除了远处牧羊点点,并无人影。抬眼望高空,一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盘旋。想起昔日慧慧与她上南坡采摘麻麻花、互诉衷肠的情景,文景的思维便处于悠远的幻觉之中。当她摆上供品、焚化一叠纸钱后便觉得慧慧正幽幽怨怨地向她蹒跚走来:
“文景啊,你说这世道怎么这样不公平?爹娘怨我不遵从会法则、自行其事,他(她)们难道不了解我自小就不敢越雷池半步,本来是循规蹈矩的女娃么?世人怨我伤风败俗、干了不体面的事,可世上多少奸诈妄为、放荡不羁的人不也活得如鱼得水么?”
“是啊!慧慧!我知道你不服!死不瞑目。”文景抛珠洒泪和慧慧交谈起来。
“二十二、三岁,逼屈在河东这块小天地里,不曾见过什么世面,谁知道这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呢?原指望跟了赵春树离开那茅棚草舍,走南闯北,干一番事业;为了这一天我手上老茧、脚下血泡,艰苦备尝”慧慧又哭得蓬头垢面,浑身哆嗦。
“是啊,慧慧!我知道你不服!知道你死不瞑目!”文景情不自禁要拉她的手,替她拂一拂额上的浓发。然而她扑了个空,自己也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一股阴风袭来,吹下文景一身鸡皮疙瘩。她逐渐清醒,明白自己几乎哭晕过去。
“可是,她还活了二十三、四岁,经历了二十三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呢!可怜我家首先和其次,来到这人世才一年零八个月,以为整个人类就是吴庄的父老乡亲、整个宇宙就是我家那院落。刚刚会叫个爹娘奶奶,小小生命就完了。”
身后传来个男子的声音,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文景扭头一看是长红。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扭头时眼中的泪光受到阳光的照射,光波与光波相撞,象黑色的钻石受到红外线辐射一样。吴长红的影子在她的视觉中不停地晃动。
“小姐俩来到这人世只有一年零八个月!给全家带来欢乐,给吴庄村人带来欢乐。人见人爱啊!可是,没有活到两岁!吃奶的本能就是他(她)们全部的知识,婴孩生活就是她(他)们整个的人生经历,咋能叫人不痛断肝肠呢?”
“啊,长红。一切罪过在我!”文景不能自持,扑上去就搂了长红的脖颈,。
一对情人被清脆的鞭声惊醒的时候,正醉卧在南坡牧羊人常避雨的窑洞中。爱情的暴风骤雨过去,是地老天荒的沉睡、山高水远的干渴。两人都骨节松散、心儿瘫软乏力。没有思想,没有动意。就象混沌中的异性在和谐的美梦中酣睡一般。万物于他(她)们都闭了眼睛。他(她)俩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听到鞭声,长红与文景只是睁开困眼,彼此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吭声儿,没有动静。他(她)俩男的日夜忙碌在打井工地,开凿浇灌田地的清泉;女的则是日夜为两个娃儿喂奶,忙于输出自己的营养;都是为各自的责任透支生命的人,都是缺乏睡眠的人。当爱情的火焰点燃后,当情欲作为燃料使对方越燃越旺后,感觉全身心地愉悦和轻松。可是,当燃料烧尽的时候,就是晕晕乎乎的困顿了。
“哎,车来了,轿来了。轿里的新人下来了。”
“哎,时来了,运来了。新人带上肚来了。”
放羊汉见他(她)们没动静,就站在窑顶上可着嗓子高歌。洞口上还扑簌簌往下掉土。
“我先走。那野小子发现我们了。”吴长红说。
“不!我们还没有好好儿告诉告诉呢。”文景柔情缱绻地拽着长红的衣襟。此时此刻,她已不在乎别人发现了什么,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她爬起来就摘长红衣服上的草棍儿、叶屑儿。并用纤细的手指作梳子,想拢一拢他那蓬乱的浓发。
“我还得去井上看看呢!”吴长红毅然钻出洞去。拽脱了文景拉着的衣襟。
“不!”文景失望极了。
“这又不是最后一!明天傍晚还来这里!”吴长红转头来,诡秘地冲文景笑了笑。
然而,吴长红渐走渐远的背影儿让文景满腹怅然。她的手指上还带着他的头发和浓烈的脑油味呢!他就忍心这么一走了之。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两人间的恩怨,都没有开说半句!除了倾诉的欲望,文景还有安抚的构想。她希望他接受现实,待红梅花好些,以图再生一男半女。可是,他就这样急急火火走了,竟不肯朝这爱巢眸一瞬!竟忍心拒绝了情人的温柔!当似水的柔情不能畅通无阻的时候,当情感的岩浆不能注入生硬岩石的间隙的时候,文景的心肠也硬了起来。“这又不是最后一!明天傍晚还来这里!”这叫什么话呢?别把人看得这么下贱!文景从窑洞中出来的时候,那放羊的小子迅速转过身去,只给她个背影。背在背上的草帽遮严了他的头,让人认不出他是哪个村的牧羊人。这让文景心中感动,她便也急忙给了他个背影儿。只有羊们张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咩咩地朝她叫着。替人表示它们的友善和问候。
“温柔在对方不需要的时候,仅仅是一种自我需求的折射。”陆文景一边走一边呢喃自语。然而她的眼睛还是在追捕长红的身影。因为高高低低的坡梁,使长红的背影时隐时现。当长红走上一个高岗,他的全身都展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才意识到他穿着高筒子雨靴,蓝裤子上面的白色泥巴也特别惹眼。原来他来自打井的工地。屈指一算,首先和其次已去世四十九天了。河东乡俗是逢七就要上坟烧纸添土的,看来长红是忙中偷闲给儿女来烧“七”的。想起他痛悼儿女的那番话来,悲悯和柔情又在心田荡漾。文景刚才涌起的一腔怨恨又淡化下去了。
对于女人的贞洁,文景亦有了新的认识。最贞洁的女子往往最执着、最专注,严密地防守着心湖的圣洁。可一旦被爱潮闯了进来,最容易束手就擒。道德的堤坝是不堪一击的
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吴庄再不是久留之地。
第二天,文景就在文德的护送下离开了故乡。这一文景有了经验,她让文德到养狗的人家借了一条长长的铁链子、带了一把大铁锁子,将那小平车的车轮和辕条锁在了一起,并且给文德买了张站台票,让一直送她和娃们到火车上。她后悔慧慧送她的那一次,为了顾惜自行车,没让慧慧进一进候车室、上一上火车车厢。可怜她至死都不知道走南闯北的火车里边是什么样子呢!
确实,这长龙似的庞然大物把初中生陆文德震傻了。第一次走出吴庄、第一次见了吐纳白色蒸汽的铁轮子火车,第一次走进车厢,这将成为他向同学们炫耀的资本。文德东张西望两眼变三眼地觉得眼睛不够使了。姐姐让他往行李架上放包袱,他便放包袱;姐姐让他快下车,他便快下车。至于姐姐与两个孩子是否有座位、东西是否安顿妥帖,文德就顾不上考虑了。他只是羡慕那能坐火车远行的人,觉得他(她)们够享受、够阔气的了。
火车就要启动了。在穿深蓝色铁路服的值勤人员的吆喝下,文德才离远了安全线。轰隆一声,当姐姐的窗口从他身旁飞过的一刻,文德着了急,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朝着那列车就喊:“姐呀,下火车时你可怎么办呢?”
“文德放心!姐求人帮忙吧。你别走错了路!”文景一手抱一个孩子朝着窗外喊。
小海容到底见过些世面,听惯了火车上的噪音,安安静静地左顾右盼。海纳却突然大哭起来。或许是文景的大声呼喊把娃儿吓着了。或许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使她困惑和惊惧、失掉了安全感。再也许是这个不为世俗接纳的小不点儿,有了潜意识活动,把姥姥抛弃她的经历与此刻的情景联系起来了呢。这趟车不是始发车,文景没有占到座位。她只好抱着两个娃娃在火车的过道上来来踱步。周围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涕泪长流的海纳,木然地盯着文景。
“孩她妈呢?抱着别人的娃乱窜什么!”一个汉子与她擦肩而过,凶了她一句。由于文景面相年轻,肤色又娇嫩,人们都怀疑这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呢。
“我就是她们的妈妈呀!”文景凛然地答。
那汉子扭头认真打量她一番,满腹狐疑地去了。周围的人又露出一脸诧异。
“坐我的位子吧。”后面追来位好心的姑娘,拉文景去她的位子上就座。
“谢谢!谢谢!”文景跟着那姑娘退到原先的窗口。她身上已是一身的汗了。姑娘的位子很好,靠里临窗。文景便坐下来,分别让两个娃儿坐在自己的两条腿上。海纳还是哭。文景便颤着一条腿哄她:“摇啊摇,火车跑。摇啊摇,车车叫”
海纳紧闭了眼睛,拒绝着外界的一切。只是拼命地嚎哭。从她小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象没有调好的风琴发出的怪声,让周围的人都心烦。人们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年轻女子怎么有这么大的两个娃娃,既象双胞胎,又不是双胞胎。
“也许是困了。你到两个车厢相接的过道去奶奶她。”一位老妇人提议。
于是,文景请那好心的姑娘过来,坐在她原先的地方,并替文景照看一下行李架上的包袱。
还好。两车厢交接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在车门口告诉。两人谈得很投机,不怎么在意娃娃的哭声。文景累极了,便靠着车厢的隔壁长长地吐了口气。当她想要腾出一只手解衣扣喂奶时,那乳房倒先胀胀的了。这时,两个娃儿抢先一步就有了呼应,都用小手儿揪扯她的衣服。两手抱着两个孩子的文景又急出一头细汗,立即就感到出门在外的艰难了。没有床铺的依托,她的两只手就不够使用了。想起不负责任的朋友慧慧,想起两个多月了没有音信的丈夫赵春怀,文景心里委屈,鼻子便酸酸的。
确实,两个孩子一路都没吃东西,饿急了。海容见母亲有喂奶的动向,也急得嗷嗷待哺了。文景便转身到另一个车门口,占了个有利地形。她背靠了一面的墙,用一只脚蹬住对面的墙,架起自己的一条腿做个长凳子,慢慢将两个孩子放上去,好空出一只手来解衣扣
“哎,文景!”就在文景即将成功的一刻,吴长东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手里拿着个搪瓷杯子。
遇到同村的熟人,文景眸子里射出一缕灿烂的光芒。可是,当她想起自己几乎掏出乳房来时,她那明亮的眼神悠忽就暗淡下来了。接着便窘红了脸。截至目前为止,文景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还没有在公众场下露过自己的乳房呢。吴长东可看作是她的大伯子,怎好意思在他面前坦胸露乳呢?
两个娃娃早就急不可耐了。此刻又哇哇哭闹起来。
“想吃奶么?噢噢。没关系,没关系。”吴长东却坦然逗孩子道,“让妈妈到伯伯那节车厢去!”转脸又对文景说,“我的座位刚巧背靠卫生间,周围也是几个抱娃儿的女人。”
无奈,娃们已经闹腾得不好抱了。文景只得跟着吴长东来到他这节车厢。果然,他的座位在靠近卫生间的角落里。周围全是女人和孩子。吴长东把文景安顿住,就径自打水去了。
衔了奶头,海容和海纳这才都安静下来。
吴长东打水一走就是老半天。显然,他是想给文景空出足够的时间,让她安心喂饱娃儿们。
少见这样善解人意的男人。文景一边喂奶一边想。孝敬父母,体恤兄,关爱亲友的人,就应该算作好人。在远行中眸的一瞬,肯停下自己本来要干的事情,来解他人的燃眉之急,这种人就更是有爱心有德行的大好人了。
吴长东打水来,把搪瓷杯放到临窗的小茶几上,让众人喝。他问清楚文景带了什么行李,放到了哪里,就替文景取行李去了。说是熟人坐在一起,正好互相照应。
他这次吴庄,显然是不放心遭遇了新丧重创的家中亲人。特意安抚亲人去了。想起首先和其次的惨死,想起自己家早夭的三位兄长,可叹生命的脆弱,真真叫人无奈!文景更加珍重怀中的一对娇女了。娃娃们吃饱了奶,已经睡着了。在临座一位大嫂的帮助下,文景把睡瓷实的海容放到了座位的后边,在娃的身下垫了自己的外衣。让敏感的海纳则睡在自己的怀中。为了不挤着身后的海容,文景几乎是半蹲半靠地坐在座边儿。那座位仅仅是她身体重心的支撑。即使这样,两个孩子却舒坦多了。孩子们舒坦,母亲心里便也舒坦多了。海纳在睡梦中已有了笑意。小脸上的泪渍还七横八竖的。文景便呷了口水,俯身用自己的舌尖来舔拭娃儿的泪痕。小心翼翼的如同白衣天使用酒精棉球清洗患者的伤口。
这时,吴长东也过来了。看见文景那疼爱孩子的模样儿,自己也不由得轻手轻脚了。他把文景的大包袱小包袱放到斜对面的行李架上,就静静地立在人行道中。惟恐打搅了文景和娃们。在村里,他曾听说了文景不顾公婆的阻拦,收养慧慧遗孤的义举。就为她小小年纪有这么深重的情义而震惊。如今亲眼目睹了她一路的艰难,以及她视这遗孤为亲生骨肉的舔犊之情,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贤惠的女性是尘世的观音。酣睡的女婴的安详和幸福折射到母亲的面庞,使文景的脸上也显得幸福而安详。她落下汗水后的两腮泛起了两朵红晕。红晕遭遇了车窗外阳光的照射后就光华四射了。在喜欢孩子却又没有妻室的吴长东的视觉里,陆文景此刻已羽化登仙。与列车上任何时髦女性都不同,她变成一位高高屹立超凡脱俗的女神了。
人家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娃娃,两个娃娃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头脸清爽,脚手干净。想起他家那逝去的首先和其次,那卫生状况就不能与人家相提并论了。唉,红梅花有文景一半的细心,首先和其次就不会遭难了。
“长东哥,快过来!”文景突然急切地喊了一声。列车将到一个小站,文景身边的两位妇女要下车了。
“文景你快看看你的包袱,看件数对不对。”吴长东指着行李架说。
一切都没出什么差错。直到把那两位妇女送下车去,吴长东才返来坐到文景的身边。但是为了让文景和睡在座儿上的海容宽松一些,吴长东也是半靠半蹲地‘坐’着,只占了半个人的座位。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谦让了半天,越让越是生分。到后来就干脆依了吴长东。距离近了,两人倒别别扭扭的,反而想不出该拉的话题。关于长红不能拉,关于赵春怀不想拉;还是文景想起一个包袱里尽是她给矿工们手工做的布袜子,就让吴长东取下那个包袱来,验一验货。吴长东一边点货一边喝彩,说手工做得更结实了。一共是十六双,他当即就付了款。
“我希望这活儿能长期做下去。”文景说。
“可是”吴长东的话还没说完,座上的海容醒了。她一睁眼发现自己不在母亲怀里,而睡在一个特别生疏的地方,小嘴儿一咧就哭出了声。文景一惊忙往起站。这一惊动把怀中的海纳也弄醒了。于是,两个娃娃哭成了二重唱。
“该把尿了。”文景说。她让吴长东替她看住座上滚动的海容,忙去卫生间把完了海纳;再返来把了海容。然后又央求吴长东从行李架上找来娃儿们用的小水瓶,说该补补水了。两个孩子各自抱了带奶嘴儿的小水瓶,这才又安静下来。
“我行。她们一般是不闹的。乖得很。但凡娃儿哭闹,总有原因。”文景又接上刚才的话题道,“长东哥,您千万别把这活儿给了别人。三个娃娃,我手头紧!”文景用央求的目光望着吴长东。占活计的心思太热切,文景两腮的潮红直涌到眼眶里去。“我自己能挣钱,在他面前底气就壮些”一着急透漏了她与赵春怀关系的不协调,文景忙把话打住了。为了不让吴长东发现她眼眶中已蓄满了泪水,文景低了头又逗弄起孩子了。
“你收养慧慧的孩子,征得春怀的同意了么?”吴长东问。
“没。”文景头也没抬说。这句话正问到她的心病上。其实,文景一直担心赵春怀不接纳这孩子。可是,她总是与父母避这个话题。在收养海纳前,如果这难题缠绕了全部心神,她就下不了收养的决心了。收养之后,一想到春怀也许会因此而与她闹别扭,小海纳就成了她的累赘。如今,再过两站,省城西站就要到了。难题是必须面对了。潜藏在心底的愁怅即刻就涌上了眉梢、额头,遍布整个脸盘和全身了。先前那鲜活的表情、全身心的母爱突然僵住了。木呆呆地望着喝水的海纳,再也说不出话来。
“成人的不自在,自在的不成人。”吴长东也用家乡谚语鼓励她。人,一旦明白忧愁也是种责任状态,忧愁就会减轻一些。
“他当时让我接纳海涵,事先也没与我商量!”文景嘟了嘴,倔强地说。
“海涵与海纳毕竟有别。”吴长东的表情也变得更深沉了。他似乎在替她想意。
“就因为这孩子,我才不能放弃那活儿。只要我自己养得起,他不应该阻拦!”文景补充道。
“哎,这样吧。”吴长东突然兴奋地说,“你先向春怀说你替慧慧娘奶了这孩子,一月挣十二元喂养费。等春怀与娃也产生了感情,再慢慢儿过渡。”
“这样到省得一见面就闹别扭。可是,哄了初一哄不过十五啊。”文景仍是解不开愁肠。
“你做袜子是独家买卖。我给你每双袜子长一毛钱。你悄悄儿把这些私房钱寄给你的父母,减免了文德那每月十元的供养费。就当奶娃儿的钱顶替供养费了。这样,春怀也许会迁就些。”
自从文景与丈夫闹别扭去,赵春怀就没有给她家寄过钱。在文景娘家后,赵春怀肯定对吴长东发过她的牢骚。不然他怎么对她家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呢?正是吴长东看到赵春怀斤斤计较,上一次才把那货款给她带了吴庄
一个大男人,向外人编排自己妻子的不是,这算什么大丈夫呢?文景未见赵春怀的面,一颗心先就凉了一半。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按吴长东的权宜之计办了。如果不这样,妻子贸然领个私生女去,不论那一位丈夫心里都会发堵呢。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三)一席容身
二十三
列车在省城西站停留十分钟。为了争时间抢速度,吴长东显得比陆文景都沉不住气。他事先就把文景那大包袱小包袱搬到了车门口。列车一停稳,车门刚打开,他就忙将行李送下去,放到站台一个灯柱下。接着又在噪杂的人流中穿行,并高喊着“借光,借光。让让、让一让”。把她们母女接下车去,车铃就响了。吴长东返上车时,列车员已经上了车。列车员嫌吴长东拖泥带水,斜过身子把他推进车厢里去,嘴里小声道:“事儿多!”。砰的一声刚刚关了车门,列车就徐徐启动了。
“文景,托人给春怀捎个话,接一接你。”吴长东从窗口探出头来喊。列车的速度在加快。他的墨镜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文景只是朝着飞驰的列车频频点头。她想冲他摆摆手,因为抱着两个女娃儿腾不出手来。她想喊一声“再见”,可因为热泪已哗然涌出,再也说不成话了。世上能理解和援助自己的人毕竟太少了。列车载走了吴长东,犹如载走了文景的靠山。
说也怪,以往在下车的一刻,随着人流的躁动喧哗,文景总是有紧张、焦急的感觉。手忙脚乱地惟恐这高速行驶的庞然大物等不及自己,又风驰电掣地把她拖走。可是,这一她抱着两个不会走路的娃娃、带着一大堆行李,反而倒懒懒散散没有这种感觉了。起初她把这种情形归之于对吴长东的信赖,她相信有他在场决不会让她误点滞留;后来她发觉其实是对赵春怀的抵触。她能想象得出赵春怀见她贸然领海纳时,那种拧眉拧脸的情形。列车一到省城西站,她的心思就重了,脚步也沉了。甚至不想下车,任由列车把她拖到什么遥远的地方。
陆文景没有立即找熟人给赵春怀捎话,而是背靠灯柱、坐在大包袱上出神。在昏黄的灯圈里,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的脚步,她的思绪亦非常恍惚。她不知道究竟该说实话告诉赵春怀她抱养了海纳呢,还是该按照吴长东的吩咐谎称自己是靠奶娃娃来赚钱呢。怀中的海纳将在她与丈夫的关系中产生怎样的影响,她无法预测。
“哎,这不是春怀嫂子么?”一个体型极象长红的后生过来了。说话的声调也象他。口气似乎还带点儿揶揄。“春怀哥不知道你今天来么?”
文景吱吱唔唔地点头应着。南坡窑洞的一幕骤然又到了心头。一股热血便涌上头颅。她心跳脸烧,再也不敢与人对视了。
“我去推辆运货车送你去吧。”那后生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望着这身穿工作服的后生的背影,文景恍然想起他是货运室的搬运工小丁。她曾为他扎过水疔。想起那针到病除的情景,文景心里便豁然开朗了。
每当极度的窘困封死了各种出路时,总有一线光明在指引迷津。陆文景又安慰自己:此时不要为彼时的遭遇而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
果然,当搬运工小丁把文景送到赵春怀宿舍后,赵春怀眉头一捺,宽脸上的鼻子眼睛都警戒起来。他只从窄窄的眼缝儿里朝文景怀中的孩子瞥了一瞬,就含讥带讽地问那小丁:“不会是走错了门子吧?哪里来的抱两个女娃的母亲!”
看来赵家早给儿子来了信。赵春怀已经知道她擅自做收养这遗孤的事了。敏感的文景此刻又发现屋子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人穿的时髦上衣,而儿子海涵又不在家中,这更引起她的疑心。
“是的。我走错了家门。”文景毫不迟疑地对小丁说。“小丁,请你再帮帮忙,送我到候车室去吧。”尽管她想起自己一路的艰辛,满腹心酸。但还是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维护着一位甘为人母的女性的尊严。想到她抱的是他亲的女儿,文景极其寒心。
“这,这”夫妻俩针锋相对的冷漠,弄得小丁倒无所适从了。
“小丁,你看看!看看我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象个有老婆的人家么?”赵春怀把手一摊说。
随着赵春怀的指点,文景也陪着小丁的视线环顾一周。屋子里确实凌乱不堪。地下是横七竖八的小凳子、散发着汗臭的大鞋小鞋、黑污的脚盆。靠窗的写字台上扔着笔记本、笤帚、铅笔和钢笔。这些东西上面又乱丢着海涵的玩具、一只脚后跟上穿了洞的小袜子、撕碎的纸屑。临近家门的小饭桌上是刚刚吃罢饭的残羹剩汁、抛撒下的米粒、黑污的抹布。看到这一切,文景的心便软了。有责任心的女人总是这样,强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男人一诉苦,她们的心就软得想包融一切的苦难。
“全家四口人睡一张床都紧巴巴的。怕压了孩子,我晚上都不敢翻身!初看老家的来信,我都不相信是真的。不料还真抱来了。多一位神神多一柱香,我看你往哪儿供奉她呢?”赵春怀的语气和缓了下来。
看看这窄逼的空间,赵春怀所说的倒是实情。文景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有些冲动和冒失。脸上便露出了愧色。
“人家做好事,发扬风格是赚名声哩。你图个甚?纵然做无名英雄,也得看咱家的实际情况吧?”
文景一听丈夫的话又带上了讽刺和挖苦,就倔强地折转身,对呆在家门口的小丁说:“小丁,送我到候车室去!”她觉得有海涵海容的容身之地,就必然有海纳的容身之地。对一切物质生活上的困难她都有勇气有能力去克服和承受。
本来,小丁发现两人的冲突已有了转机,正准备卸家门外货车上的行李了。不料这时矛盾又激化了。他一着急,就张开双臂拦住了文景的去路。文景怀中的孩子,起初还为来到这新环境而好奇,静静地察言观色。这时见大人们并不友好、互相斗气,吓得都哭了起来。这才惊动了在隔壁柱柱家看电视的一屋子的人。
“妈妈!妈妈!”首先跑出来搂着文景一条腿的是儿子海涵。两个多月不见,海涵瘦了,却长了个儿了。
“哎呀,是嫂子!”接着是春玲挤到了人前边。原来春玲也来了这里。文景即刻就联想到那衣架上的时髦衣服非她莫属了。春玲上来就替嫂子抱孩子。孩子们却哭着往文景肩上爬,拒绝跟陌生人。春玲发现文景怀中是两个女娃儿时,也打一个愣怔。但是,她将那意外和惊讶马上就掩饰过去了。接下来的局面就完全由春玲控制住了。
“嫂子,快到柱柱家歇着去!”她让柱柱家把文景和孩子都拉到了隔壁屋。然后指派小丁和哥哥搬货车上的行李。并且对几位愣在旁边插不上手的人说:“好了,这儿没事了。谢谢大家的关心!”几句话把众人都支走了。
等卸完行李小丁也离开后,春玲才把文景和孩子们劝哥哥屋里,细问哥嫂闹别扭的原由。听罢哥哥的诉说,春玲便幽幽地笑了。打劝哥哥道:“啊呀呀,好我的哥呢!我还不是咱娘抱养的?奶一个也是奶,奶两个也是奶。苦些累些嫂子情愿,能累你多少?再说了,趁年轻力壮累点儿苦点儿,将来给海涵做媳妇多亲热、多省心?象我一样,咱家不用花一分钱的聘礼,肉烂了都在锅里。”
文景实在不能不佩服春玲脑水的灵转。她总是能找出最打动人心的捷径。可是,文景是诚实人,当她意识到海纳断不能给海涵做媳妇时,就想点明这女娃是春树的女儿。然而,春玲的眼珠子却忽溜溜朝她转来,目光咄咄逼人,眼帘狡黠地一挤,示意她不要吭声儿。文景便再不言语了。为了在省城西站求得一席容身之地,随她去吧。
“哼,你说的倒轻巧,眼下这一屋子的人怎么睡?”赵春怀的火气果然降下来了。尘世的平头姓谁也不能免俗。生子娶媳是一生的希望和追求。看看文景怀中的两个闺女都秀眉俊眼,很是染人。尽管孩子们年龄还很小,希望也很渺茫,但话题转到一生一世的期望上,火气自然就小了。
“柱柱不是出差了么?今儿晚上我带了海涵到柱柱家借宿,你与嫂子、女儿、儿媳挤一铺,马虎一宿。明天,咱去买张折叠床!”春玲嘻嘻哈哈戏逗哥哥道。
“什么儿媳!”赵春怀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道,“家养的媳妇事儿更多呢!”
“耶,耶!嫂子你瞧我哥,吃了疯狗肉,恨不得咬谁一口呢!”春玲剑眉倒竖,嘟了嘴说。
“刚刚帮你从针织厂调到农机厂,现在又要从县农机厂往长春汽车配件厂调!你哥是孙悟空,比玉皇大帝都能耐呢!”
“天啊,天啊。谁叫我摊了个不听话的男人呢!我叫他转业咱县里,他偏偏要远离家乡到大城市去。把我一个人丢到个小农机厂,干的是车工。嫂子你瞧瞧细铁屑蹦起来把我的下巴烫的!若是蹦到眼上,不瞎才怪呢?我怎么这样命苦呢!亲哥哥都不肯帮忙,让我找谁去”春玲边说边仰了头让文景看她的下巴,又哭诉起来。
文景这才知道她是来搬哥哥帮她办调动的。想想春怀也难。春玲刚刚调过农机厂去还没坐热凳,怎好再开口呢?做兄长的肩上承载的又重又杂,也难怪他脾气大呢。文景把孩子们放到床上,就一边劝他(她)兄妹二人慢慢商量,一边娴熟地收拾起家来。
※ ※ ※
赵春怀抗不住春玲的死缠活磨,请了假陪妹妹闹调动去了。家中剩了文景和三个孩子,文景倒感觉又自在又充实。
海涵与文景分别两个多月,并不生疏。依然妈妈、妈妈地叫着,不停地向她报告两个妹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管他没有忘记妈妈乳汁的香甜,但小人儿似乎也懂得:又添了一个妹妹,妈妈的奶头上吊不下了,当哥哥的就长大了,该把甜奶让给妹妹们吃了。所以,他不仅没有嫌弃海纳,还咬着自己的食指说再也不馋甜奶奶了。儿子乖得令人不过意,文景就问他想要什么,妈妈给买。海涵的唯一要求是妈妈再给他抱个小。问他为什么更喜欢,他说长大会站着尿尿,他们好比赛哪一个尿得远。这让文景既好笑又感动。真是童言无忌。童心最天真可爱。为此,文景就在饭食上多给海涵增加些营养。
文景太恋活儿。一吃过饭喂饱孩子就坐到了缝纫机前,加工矿工们下坑时穿的袜子。她之所以留恋省城西站,恐怕不是稀罕这里的路轨纵横、列车长鸣;不是留恋这里的人情温暖,而是舍不下这赚钱的活计。她之所以苟且迁就、委屈求全,更是为了这谋生之道。所以在赵春怀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干得更上紧,连缝纫机上的皮带都转松了几。因此,也就不能象婆婆嘱咐的那样来悉心照料娃们了。
相反,孩子中最受委屈的恰恰是亲生亲养的海容。不是妈妈不心疼她。是她太能耐了。“三翻六坐九爬”。不到九个月海容就会爬了。可是,小人儿又偏偏不懂得以床为界再返去,动不动就一往无前地掉到了床下,头上磕一个大包。无奈,文景只好在屋角钉一个大铁钉,铁钉上栓一根长布条,再把布条的另一端结在海容腰里。将她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半张床上。海容从没受过这种束缚,又哭又闹。直到把小嗓门都哭哑了。文景横了心不去解那绳,眼泪却小溪一般汨汨地流淌,拼命用缝纫机声掩盖孩子的哭声。在自己的情感中加入钢筋水泥的同时,也训练了海容的皮实。
另外半张床是海纳的领地。海纳安详,动作也迟缓。看姐姐爬得欢,也有跃跃欲试的向往。哼哧哼哧地弓着身子坐起来,一旦失败便再不去抗争。然后抱上一只布老虎玩半天,一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样子。
海涵的活动天地就大了。椅子、写字台上、地下、院里、隔壁柱柱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特别爱逞能。给妈妈递一递浆糊瓶子啦,给妹妹们晒晒尿布啦,去柱婶儿家送东送西啦,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小帮手了。
与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倾注于饭食、奶水、尿布和缝纫机上,文景兮兮而乐,没有夜长昼短的慨叹。有一次诗人小齐路过她家门前,见文景正在家门口踮了脚跟往铁丝上搭尿布,就对她感叹“陆园”的残败荒芜,为陆园女人一身的奶腥味儿黯然神伤。不料,文景却大大咧咧说:“陆园挪到宿舍里了,瞧我家床上那嫩豆角、鲜葫芦”弄得小齐倒无言以对了。他奇怪那么鲜活灵动的一个女子,怎么一生孩子就变得情趣单调、灵魂贫瘠,毫无诗意了呢?
连隔壁最最热心的柱柱家也不解,文景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海容,又何必再抱个海纳呢?年纪轻轻的,何必搞得没日没夜地操劳,透支生命呢?
可是,我们的女人陆文景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她既没有诗人的脱离实际的虚妄,又没有世俗的脚踏实地的算计。她总是随时随地把正直、善良和纯真融起来,毫不犹豫地注入自己的情感中,编织一条为了避免毁灭而谋求发展的生存之路。这正如小海纳软弱中的坚强,我们应该赞美她那种为了避免毁灭而拼命嚎哭的力量。
当文景把一叠一叠的劳动布袜子的成品包进包袱的时候,当她一边奶孩子一边品味娃娃们的成长的时候,她感觉作了母亲的生活具有另一种魅力。孩子们的咿咿呀呀的歌唱、吭哧吭哧地努力,他(她)们每一阶段的智能,比任何音乐的旋律都更能打动人心。有了儿童生命的节奏,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日日夜夜的转换才有了鲜活的意义。在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里,文景脆弱的肩头之所以不被压垮,正是因为有文德、海容、海纳等小生命的支撑。有健全的责任感的女性,仿佛春天里流泻的阳光。每一粒种子的萌发和生长都与她息息相通。在她们的身上迸发着双重的生命力。
值得庆幸的是文景遇到了一位好邻居。他们兄妹走后,柱柱家常常过来帮忙。如果每个人的生命形式能以自然界的一种景观作比喻,文景象流泻的阳光,柱柱家则象幽深而平静的湖水。不论谁从这湖边走过,柱柱家总能摄下他(她)的行动轨迹,并且剖析出此人的内在本质。
“你小姑子可不是一般人物,鬼着哩!”柱柱家常把话题扯到春玲身上,提醒文景防备。
“你咋知道?”文景头也不抬问。她的注意力总是在自己的活儿上。
“柱柱在家歇班儿的那几天,我们一起玩过扑克牌,你那小姑子总赢。不是她玩扑克在行,而是不遵从规则。她趁人不注意能从上过的牌堆里换牌,动不动给对家丢眼风儿送暗号,要不就哼哼叽叽朝着男人们耍赖,什么手段都使用!这种女人就可怕哩。”
“这一与春玲相聚没有几天,我倒觉得她进步挺大呢。”文景笑着说。她说的是实话。不管采用什么方式,慧慧的遗孤能进入这个家庭,最终被赵春怀接纳,春玲还是起了积极作用的。而且,她那么一个喜欢打扮、喜欢洁净的人,这一也没有表现出嫌弃孩子的意思。还动提出领着海涵睡,为嫂子排忧解难。更令文景意外的是她还破费了十几元为兄嫂添置了一张折叠床。这些,都让文景心存感激。文景认为:春玲在拆散慧慧与春树的婚姻上,内心有愧哩。有良知的人还是能相处的。
“你来之前,与他哥大吵过一顿哩!你不见她不洗碗不扫地,什么活儿都懒得干。整天躲在我屋里,不是打扑克就是看电视。”
“为什么吵?”文景停了机子,吃惊地问。
“我也听不大清楚。好象是怪怨你公婆,为了不花财礼把她拴在家里,嫁了你小叔子后悔了。也还是你小叔子不怎么喜欢她?搞不清。”柱柱家摇摇头道。
想想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文景便叹气道;“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哩。”低了头又蹬开了缝纫机。柱柱家来看住孩子的时刻,正是她最出活儿的时候。
“怕哩,怕哩。不按规则办事的人就难对付哩。”柱柱家的反复慨叹,并没有引起文景足够的重视。文景想:春玲调到东北,她们相距千里之遥,井水不犯河水,还谈什么好对付难对付呢?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四)爱屋及乌
二十四
一九七七年之前,夫妻分居两地的国家工作人员比比皆是。受过“文革”高潮期革命口号熏陶的人,“个人理想无条件服从祖国建设的需要”,“苦不怕累不怕,献身革命走天涯”,“革命工作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对夫妻分居两地已习惯成自然,是不以分离为苦的。象赵春树这样的转业军人、党员干部当然属于这一类人。尽管他与春玲结婚后,上面所述口号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日渐淡化,国家政策也开始松动,夫妻要求团聚再也不算什么营造“安乐窝”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了,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刚转业就忙于调老婆,难于启齿。这样,在办春玲的调动问题上赵春树就显得被动多了。
赵春树越是被动,春玲就越是动。
而且,正如柱柱家所言,春玲是不按一般规则行事的人。她在县农机厂仅仅是一名不称职的实习车工,可往汽车配件厂调压根儿就不考虑进车间的劳动生产第一线。她开口闭口一提就是厂团委、党委办,俨然把自己归于谋求闲职的不可一世的官太太式的人物堆里。赵春树却是严于律己的实在人。而且,他也深知春玲的文化水准、业务能力。因此,调动的程序还八字未见一撇,夫妻俩就出现了较大分歧。丈夫认为换工作应从自己的实际出发,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来。妻子则认为调动调动实则是跳动,甚至是跨越,应该就高不就低。跨上一个或者两个新台阶,才不枉叫调达了一。两人议事每每不,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好几天谁也不理谁。
春玲在赵春树的新单位汽车配件厂住了两个多月后,与这里的上上下下都熟识了,就抛开赵春树这块绊脚石自己活动起来。她谎称自己是县农机厂的中层领导干部,被培养的第三梯队的骨干人选,今天代表农机厂领导来兄单位调研团委的工作,明天又以取经的形式和党委办公室的负责同志交流;甩着蹩脚的吴庄京调京腔,大说大笑、招风惹草,弄得赵春树很是难堪。厌烦了春玲的作派,赵春树情不自禁就想起他先前的意中人来。慧慧的谨小慎微、善解人意、羊羔一般的温顺、候鸟一般地遵从会规则、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地体贴男人。一幕一幕地在撩拨他的心弦。慧慧的哀怨的眼神、疲累的身影儿也常常出现在他的眼前。想想她为自己披肝沥胆所受的苦和罪,十月怀胎所流的汗和血,赵春树自是愧疚不安、满腹怅然。后来,慧慧投河自尽的消息又从家书中辗转传来,赵春树更是梦魂惊悸、暗自饮恨,郁闷寡欢、痛苦难言。慢慢地他就不再把春玲的调动问题往心坎儿上放了。他踢皮球似地推诿春玲道:“你先把县农机厂跑通,人家那头肯放,这一头才好发商调函呢!”聪明的春玲也似乎觉出赵春树是在敷衍自己。可是,他这话又正巧与厂组织科某负责人的口径相吻。于是,春玲就急忙来搬动大哥赵春怀了
这一年,赵春怀三天两头往家乡跑(铁路职工免费乘火车),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春玲的调动问题上,把家里的柴米油盐经济大权都交给文景了。赵春怀全力以赴帮春玲,除了兄妹亲情,也有自己私下的估算。他也认定这个妹妹不是安分人。她若与春树长久分居,肯定会在县农机厂又出故事。到那时,还得他厚着脸皮去收拾残局、帮她办调动。与其那时被动出面,还不如这时积极帮忙呢!性早日让他们夫妻团聚,趁早生出一男半女,受娃娃们的牵挂,春玲就会与春树安安稳稳过起小日子来。他(她)们两人是双职工,经济上宽裕,能多孝敬父母一些,父母再放他一马,他这里也就会宽松许多。但赵春怀并没有把他肚里打的小九九告诉文景。他只是说帮、妹妹办事是他应尽的义务、做人的本分。必须知难而上。为此,领了工资就交给文景,对妻子也表现出极大的信任。
这样,赵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出现了少有的安定团结的新局面。赵春怀每次从家乡归来,除了谈春玲的工作调动的进展情况,就是打开提包取出母亲给带来的炒瓜子、炒豆子,与娃儿们谈爷爷、奶奶。呈现在文景面前的还有婆婆给捎来的小米、黄豆和红枣,给娃娃们做成的小棉衣、棉裤。这些东西省了城里人多少嚼用?每看到公婆捎来的东西,文景就由衷地愧疚。为人父母者总是拗不过为小的。唉,最终妥协的总是他(她)们。他(她)们亲下代人是连心牵肝的,下代人孝敬他(她)们却往往是应景儿。想及自己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实在该给儿女们树立榜样。每逢春怀去办事时,文景就加心在意给公婆们物色些甜点小吃,让春怀带去;并往春怀口袋里也塞个三块、五块,吩咐他买盒儿好烟,人办事也好打开局面。
团结是铁、团结是钢。这一年也是文景的收入最为可观的一年。
赵春怀一出门,家里开饭的时间就不再固定和紧张。文景就可以两顿并作一顿吃,时间就相对充足一些。再者,买劳动粗布不用布票了,这样文景就再不用找旧布拼对了。熟能生巧。文景用新布料做这种特殊袜子的技艺也越来越娴熟。在孩子们特别乖觉的一天里,文景曾创造过三十双的最高记录。而吴长东又如约每双给她长了一角,最高记录时她一天就可以赚到二十五、六元钱。更可喜的是这一年矿上又扩招了工人,这种袜子的需求量更大了。这样,省城西山煤矿就成了文景的摇钱树、聚宝盆。有了钱,她就可以给娃儿们买些鸡蛋、代乳粉,补贴补贴孩子们的营养。有了钱,她就可以报答一下恩人吴长东和柱柱家,与周围人的关系也更加融洽了。有了钱,她就可以多给父母捎些了。钱是好东西,尤其是对急需它的人。在这好东西的诱惑下,文景干得更欢了。
※ ※ ※
文景总是把自己赚的钱和赵春怀所领的工资分得一清二楚。赵春怀交给她的工资放在一个小木匣里。小木匣又被锁在一个抽屉里。自己赚的钱则包在一个印有红双喜的小手绢里。再将那手绢包儿藏在床下一个大包袱里。分开来存放,为的是自己花钱时有底气。
赵春怀这一年家的次数多些,他已经从吴庄人嘴里探听到海纳的底细了。起初还将信将疑,总觉得军人赵春树不会干那没原则的糊涂事。后来验证了女娃娃胳膊肘下的瘊子,就确认她不能给儿子做媳妇了。赵春怀心里特别别扭。觉得是文景和春玲联起来欺骗他、出他的洋相。想想这种苟的私生野种,你不认帐,谁能生硬赖到你头上!除了慧慧她娘逃不掉干系外,别人都可以装得无事人一样。都是文景多事,兜揽到赵家名下。即使这样,也是该春树和春玲来抚养,与他赵春怀什么相干?再看这海纳时总是碍眼。认定她尖下巴、瘦脸盘、细胳膊,天生穷相,妨货。几次想发作,又见文景铁心铁意地爱那孩子,反倒显得自己没有肚量。有一次,三个孩子轮流感冒。海涵海容吃了些退烧药,体温马上就下去了,病况很快得到好转。只有这海纳吃了药都吐了。发病最早,病程还挺长。哭哭啼啼缠得文景什么都干不成。文景一急,就要请医生来打针、输液。赵春怀实在憋不住了,就吹冷风道:“哼,比家生家养的还娇贵哩。”
文景当即就白了他一眼,复道:“娇贵也是娇贵我的辛苦,又不曾动用你一分!”
赵春怀亲眼见文景从自己的红双喜手绢包中取出钱,付了医药费。这毫不含糊的慷慨堵得他哑口无言。
文景是有钢有骨的人。自从添了海纳,她就不用赵春怀给自己家寄那十元钱了。而是按分比从自己的劳动所得中抽。赚多抽多、赚少抽少。尽管父母一再捎话来,说如今国家政策宽松了,农民的生路比过去活泛了,劝文景别再太惦家。文景还是坚持往家里捎钱。这年秋天高音喇叭里突然喊要恢复高考制度了,这让文景兴奋不已。若不是有三个孩子拖累,文景真想坐到考场上比试比试。后来,她从家属院一位考生手里得到一份儿语文试卷,发现那考题是那么简单时,沮丧得落了泪!今生今世自己是再没有机会上大学了,她希望文德能抓住这样的机遇。文景想给赚一笔教育经费。文德脑子慢,学习成绩不太好。那也没关系。多读几年高中,上不了本科,住个师专或者师范也行。文德毕业后当了教师,文德儿子将来的家庭教育、文化基础就会超过他爸爸了。文德的儿子再用点儿功,就可以住大学本科了。接下来文德儿子的儿子就可以报个高点儿的志愿,跨跨名牌大学的门槛了。偏僻小村的农家子要翻身,就得一代一代传好接力棒,慢慢儿来嘛。想想文德和他的后代赶上了好时代,想想自己还能为陆家的改换门庭尽这等责任,文景激动得热泪盈眶。
一般情况下,文景不通过邮局寄钱。而是托吴长东去时捎。汇票邮到革委会,人多眼杂太张扬,一旦被公婆听说了,他(她)们不了解文景这样辛苦,还会发生误会。
吴长东来提货的日子,是文景翘首期盼的日子,最为愉快的时刻。一来是吴长东带来了货款,文景的辛勤劳作得到了价值兑现;二来是吴长东亦常常把他故乡带来的新鲜信息传达给她。第三个原因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男人与女人间一旦有了共同恪守的机密,忽然就亲近了许多。吴长东给文景的每双袜子增加了一毛钱,两人都心照不宣,在省城西站没有第二个人知晓。这算一个小秘密。另一个秘密是文景托他给娘家捎钱,也瞒着爹娘以外的任何人。这种相互的信赖和依托是自自然然的,无需表白的,然而却是真心实意的坚不可摧的。
文景把他(她)们友谊的纽带归结为吴长红。人常说“爱屋及乌”。两人都深爱同一个人,两人便有了共同的话题。由这共同的话题拓展开来,交往的圈子就宽了。吴长东告诉文景红梅花又生了个女儿,孩子白白胖胖的。文景眼帘中即刻便喷射出亮晶晶的惊喜的神情,脱口道:“他高兴么?”虽然天各一方,文景却常常暗自替长红祈祷,希望上天再赐给他和红梅花个胖娃娃,让他(她)们早日忘掉丧子的悲痛。
“不高兴!”吴长东用梦幻般的音调说,脸上浮出了忆的表情。
“你该劝劝他!哪儿能都生双胞胎呢?”文景急切地说。
“唉。这女娃的前额上有一片白发。”他下意识地扶一扶眼镜,挠一挠耳朵,痛苦地低垂了头。俨然是为自己家这你秃我瞎残缺不全的状况而苦恼。
文景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与冬天的雪景一样苍白。天哪,为什么把这些打击要集中到他身上呢?她同吴长东一样,心口感觉割裂裂地疼痛。好长时间,他(她)们默默地注视着海涵逗两个妹妹玩,只有知觉,没有意识。屋外沙沙的脚步声和孩子们揪扯布娃娃的声音,都仿佛很有分量地抓挠在自己的心上。
另一次是吴长东带来了慧慧娘去世的消息。文景本来正急急忙忙赶一双就快完工的袜子,缝纫机咔噔一声停了下来。文景不可遏止地突然失声痛哭。事先她还谈论着活儿的质量问题,一点儿也没有要哭的样子。
“真是!唉。”吴长东急得直搓手,“我真不该突然告诉你!”
“噢,你不知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哪。”文景控制不住自己地哭诉道,“她是海纳的亲姥姥呀。可怜我的小海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疼她的人又去了一个。只剩下我了”她呜咽着双手抱起了海纳,哭得双肩一抽一抽的。想起那聋姥姥一生的遭遇,文景感同身受。一会儿同情老的,一会儿心疼小的,哭得泪人儿一般。好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假若是赵春怀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笑话她诸葛亮哭周瑜,虚情假意。吴长东却不这样。他只是安慰她说:“对一个失掉爱女的残疾人来说,这也算一种解脱。她不必为看到人家女儿抱着外孙时,触景生情黯然神伤了;也不必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在破被下以负罪的心情思念女儿了;更不必在白麻纸糊着的窗棱上刚刚露出一丝曙色时,就拖着一夜没眼的沉重头脑赶紧起炕,为男人们掏灰挖灶煮饭了。”
吴长东如同吟诵祭文似地替逝者嗟叹,陆文景应着的是哀哀悲声。文景从来也没有当着一个异性的面这样畅快淋漓地哭过、这样如同童稚一般质朴地粗犷地哭过。这样放松地发泄过一,她心里松畅多了。
文景认为:相同的同情心、悲悯情怀比相同的乐趣喜好更能体现两个人的精神和品格的一致性。所以,她特别珍惜她与吴长东之间的友情。
※ ※ ※
春玲的调动整整闹腾了两年。先是这一头同意放人,那一头不同意接收。后是那一头也同意接收了,却没有春玲满意的位置。春玲死活不同意到车间去,说那是糟蹋她这个人才。赵春树没法儿,托关系、求战友、打通各处关节才把她安顿到长春市某中学,让她做了这所学校校办工厂会计室的出纳。
夫妻团聚后,汽车配件厂又按赵春树的职位级别给他(她)们分了一套住房。春玲对这里的居住环境挺满意,热情洋溢地给兄嫂来了封信。信中说他(她)们住的是一室一厅,毛(茅)厕也在家里。自来水一宁(拧)哗一下就流到了地沟里。一丁点儿也没有臭味。房内装的是暖气管道。冬天也用不着抓柴刀(捣)炭、烟熊(熏)火了(燎)生炉子。到底是大城市,黑夜也电灯明哗哗的,和白天一样样儿,比县城那破厂子里方便多了。春玲还说在她人生的关建(键)时刻,哥哥嫂子代(待)她恩重如山。她是至死都不忘他(她)们的恩情的。
看了春玲的信,赵春怀喜不自禁。连连说想不到春玲还有良心,有她这几句感谢的话,前面那误工误时、搬门子找关系、劳心费神也就值了。文景一高兴,还让海涵拿了那信叫隔壁柱柱家瞧。不料,柱柱家却笑道:“这种信还在海涵面前夸呢!瞧瞧那错白字,假若在海涵记忆中扎了根,可难纠正哩。”柱柱家新近做了幼儿教师,手里时常翻着本新华字典。出于职业习惯,把春玲信上的错白字点评了一遍。
人在高兴时是不计较旁人泼冷水的。只要春玲知好识歹、有感恩的心,他(她)们俩口子在大城市发展顺利,将来娃娃们大了也可以到叔叔婶子所在的城市住大学、谋职位。这也是春怀与文景的靠山呢。任何脾性不、心猿意马的夫妻,只要将话题集中到孩子的前途上,精神便为之振奋,心情也总是愉悦的。一九七七年高考制度的恢复,让中国大陆千千万万的中小学生的父母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儿女的求学深造上。宛若春雨过后的农夫,把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到茂盛猛长的春苗上一样。赵春怀和陆文景也不例外,当他(她)们打听清楚春树和春玲所在的城市有三所高校在全国排行榜上也数得上名次后,更是充满希望。
赵春怀和陆文景的婚姻,既松散又坚韧。在无意识地揣摩对方的心思、毫不含糊地向其隐瞒什么、顽强固守自己的本性时,两人似乎都站在离散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在柴米油盐中克勤克俭地讨生活,在重视孩子们的文化建设、重视孩子们的发展前途上,两人又互相支持、同心同德。两人仿佛在某种不可抗拒的规则的操纵下,一会儿往一起聚,一会儿又各行其道。恰如一条幽谷里的两道溪流。
春玲在省城西站的再度出现,使赵春怀和文景的夫妻情感中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当一位时髦女子突然出现在省城西站的职工家属院时立即就拉直了人们的视线。在低矮的屋檐下下棋的男职工、在石棉瓦搭建的灶房口洗涮的女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量这是谁家的客人。只见这女郎戴一副宽边儿茶镜,遮挡了上半张脸。穿的是深棕色的半大风衣,里边是领子浆得铁硬的尖领儿白衬衫。下身是棕色的棱角分明的喇叭裤,脚踏高根儿皮鞋。她的时髦,很难让人猜出她是干什么的。息影的反派演员?节目持人?艺校教师?也还是大城市的高级理发师
她的时髦还不全在衣着打扮上,而是在行为举止上。她一手提一个篮,篮里是花花绿绿的饼干盒、糖果包。另一只手里提着把小巧的遮阳伞。虽然两手里都有东西,但毫无家庭妇女那一种负重的感觉。脚下象安了弹簧似地一颠一颠的,一手悠着那篮,一手晃着那花伞。两样东西都成为她轻飘、时髦的道具,整个人显得既悠闲又自在。只差朱唇里没有打口哨了。直到走到赵春怀家门口喊哥时,人们才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赵家妹子春玲。柱柱家便挤眉弄眼对周围人说:“等着吧。要有故事了。”
春玲给哥嫂的感觉是虽然衣着打扮变了,人却是更有亲情味儿了,对娃们也更关爱了。她一进门,拿出糖果来就往三个孩子的小嘴里塞。摸摸海涵的头,说是大头娃娃象列宁的脑袋。捏捏海容的脸蛋儿,说象电影演员张金玲。更让文景感动的是春玲这一次还特别关注小海纳。问她为什么这样瘦弱、喜欢吃什么、是不是象林黛玉一样好闹灾病。吃饭时,春玲见哥哥分管海涵,父子俩大人小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见文景分管两个女儿,海容一口稀饭、海纳一口蛋羹地轮流着喂,嫂子自己却一口热饭也顾不得吃。春玲就啧啧连声感叹道:“真难为嫂子了。”动找了个小勺要替嫂子喂海纳。而且,那种喜欢似乎没有做作的成分。海纳的小嘴儿吸溜一口,春玲就惊奇地叫一声:“哎呀,嫂子!亲死个人!连手指头都能觉出她小嘴儿的力量哩!”“哎呀,宝贝儿,你要把勺子都吞下去吗?”。
瞧她那甜兮兮、暖烘烘的亲热样子,赵春怀与文景对望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既新奇又惊喜。奇怪她怎么会活脱脱地换了个人!上一来了,她还不怎么理会这两个女娃呢。
晚上,为了不给兄嫂添麻烦,春玲执意要住旅店。春怀和文景也只好随她。
“春玲可是让人刮目相看了。”春玲去后,文景不敢相信似地含着微笑,对丈夫说。
“对呀。长了知恩图报的心了。一定要让娃娃们多亲近她!”赵春怀兴奋地嘱咐文景。他还从柜厨里找出半瓶高粱白酒来,美美地呷了一口。“让孩子们与她建立起感情,双方在彼此心目中有了亲情系挂,将来一联络就不会生分了。”赵春怀语气中带着一种赞美和欣赏。喝了酒的目光变得深沉和悠远起来。但更多的是掺和着一种自豪和优越感。文景也当即会意,摸着娃们的头美美地笑着。海涵已到了入学的年龄,海容和海纳也三岁了。十来年功夫转瞬既逝。天时地利人和,孩子们都赶上好时候了。夫妻间心照不宣的是良好的愿望、对未来前景的设计。在以后的几天中,文景竭尽全力以最高规格接待春玲。而且,总是有意识地贯彻赵春怀指示的精神。
这天午后,海纳在闹睡。正巧歇班儿的赵春怀就领着海涵、海容玩耍去了。文景知道丈夫这举动完全是好意,为了涵和容不影响纳睡。一个屋子里共同起居久了,赵春怀似乎对小海纳亦有了体恤之意。文景让春玲也与他(她)们一起去游玩,春玲却非在屋内陪嫂嫂不可。
“猫来了,兔来了。小狗敲着鼓来了”文景在文件柜隔着的床里拍海纳睡。嘴里呢呢喃喃地哼着眠歌。春玲在外面收拾碗筷。她一改自己过去泼泼辣辣的风格,动作悠柔得出奇。轻手轻脚得连碗筷都很少发出碰撞声。
文景听得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极象后院的老常家。春玲嘘了一声,老常家的声音便低了下来。一会儿,春玲蹑手蹑脚进来,趴到文景耳边说:“嫂子,后院老常犯风火牙疼,他女人请您过去扎针。”文景看看海纳,似乎没睡瓷实,有些迟疑。春玲俯身过来就坐在床的另一边,接替了文景轻轻拍起娃来。并且也猫来了兔来了地哼着。文景见娃娃没有反应,便急忙收拾了针具,随老常家扎针去了。
老常是从来未扎过针的人,对针刺特别敏感。谷穴位上的针刚刚扎进去,就说牙疼好了,手掌、胳膊都胀得厉害,要求文景起针。为了巩固疗效,文景劝他再忍一忍。不料留针十几分钟,突然出现了晕针现象。老常脸色苍白,周身冒虚汗,呼吸也急促起来。出现了休克前兆。文景手忙脚乱,火速起针,让老常平卧下来。再换上人中、印堂等救急的穴位。忙乱半天,病人才恢复了元气。牙虽然不疼了,老常女人却仍从虚惊中超脱不出来。文景明白轻微的晕针如同轻微的触电,没有超过限度,反而对整个人体机能有调节作用,有益无害;但为了安慰两位上了年纪的人,一时又不好离开。
这时,柱柱家急急火火找来,慌乱中说话还带点儿气喘。她说她在火车站的二站台上接人,却望见一个时髦女子抱着个娃娃从一站台上了火车。那女子极象文景的小姑子春玲。柱柱家本想返到一站台上去问个究竟,可那趟列车一下就开动了。柱柱家满腹狐疑,接上客人来就跑到文景家探问究竟。却见家门虚掩着,屋内没有一个人。地下一片狼籍,到处是小孩们的衣服。柱柱家觉得事情蹊跷,辗转打问,才知道文景在后院老常家。
柱柱家的叙述简直把文景推到了梦境。她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这不是真的,柱柱家一定是看走了眼认错了人。可是她还是身不由己地跟着柱柱家跑自己家里。果然,床上没了她的小海纳,地下一片狼籍。文景顿时一颗心悠忽就堵到了喉咙口,胀大的头脑里充涉了孩子的哭声。她失神地跌靠在床边,摸一摸娃娃睡过的地方,已不再有海纳的体温。倒是柱柱家和后赶来的老常家满屋子觅觅,发现写字台上海涵的识字本里夹一张小条,上面写道:
哥嫂:
看嫂子太累,我把春树的女儿抱走了。怕大人小孩都不能成(承)受分离的痛苦, 就没和兄嫂打招呼。我是不会让海纳忘记伯父母的养育之恩的。自家人都不必言谢!
妹春玲即日
柱柱家一边给文景读这小条儿,一边诧异道:“怎么,闹半天你是给小叔子代养女儿?”
“这小娃儿是春玲生的么?”老常家也问。两个女人满腹疑虑,还替文景收拾地下的小衣服。
“啊呀,啊呀。”文景按着自己的胸口,摇着头呻吟着,“我是服了赵家的人了。不讲理、没有道德。”一霎那间功夫,春玲就从她身边夺走了海纳,文景觉得就象小刀剜去她心头一块肉。她抱起娃儿的枕头,闻着娃儿的奶臭,心里空荡荡的。轻轻抚摸着那小枕头,就同抚摸娃绵团团的身体一般。一字一顿地对两位做了母亲的女人讲述了海纳的来历。极度的愤怒让她双目喷火。她再也顾不得赵春怀的体面了,再也不替赵家遮掩那“家丑”了。甚至还迁怒到丈夫赵春怀身上。
“当初让我接纳海涵,也是给了我个突然袭击;如今夺走海纳,又是一个突然袭击!这就是他们赵家的一贯做派!三年多了,我起早贪黑、双手手儿捧着,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娃正懂话了,会走了,好带了,却让她夺了去!哼,你们听听,自家人不必言谢,夺了我的娃儿,还让我谢她!尽是她赵春玲的理!”
“是啊,是啊,这样热辣辣的一下弄走,给谁也不能接受呀。”
“咳,大人犹可,那娃儿到了生疏地方才难适应呢。”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都替文景抱屈。
文景猛然想到娃不能适应这一层,就急忙从床下找了钱,要去火车站赶下一趟车。即便山高水远,她也决心把海纳再追来。
这时,赵春怀却领着两个娃儿堵在了门口。看样子他也从熟人口中听说了春玲抱走海纳的消息了。赵春怀见文景怒不可遏、一意孤行的样子,又见两个女人望他时那揶揄的目光,突然意识到文景将他家的丑事都兜露出去了。这个极爱面子的人便恼羞成怒,他拧了文景的一条胳膊就把文景摔屋里。并且努力克制自己不失往日的斯文,骂道:“你还有没有理智?就是春玲想带海涵、海容去走几天亲戚,你难道不让去?”
文景被赵春怀男子汉的手摔来,肩肘都磕在了文件柜侧棱上。但她顾不得疼。她被赵春怀这偷换概念、混淆是非的话气坏了。抓了写字台上春玲留下的字条,恨不得塞进赵春怀眼里。两个孩子分别抱了爸妈各一条腿,哭喊着不叫他(她)们打架。两个旁观的女人也站在中间解劝。
“哼,春玲动接孩子,本来是怕你受累!从孩子的角度说,人家是跟了春玲春树牛奶面包地好活,还是跟着你挤挤窄窄扎堆儿好活?不识好歹!”
“好。好。我认了。”文景陷入了绝望的状态。他感觉普天下全是赵春怀的理,自己的做人道德、行为准则永远都不会被赵春怀认同。一个女人,在家庭的奉献和成就得不到男人的认可,她的感情她的个性得不到男人的承认,她没有一丁点儿自权力,她在这个家庭中还有什么活头?这件事极大地伤害了文景的自信和自尊。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五)炊烟朦胧
二十五
大概是因为夫妻感情不太协调的缘故,文景把她的全部亲情、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了。孩子们与妈妈的感情也尤其炽热。小兄妹三个早就断了奶,但每到晚上脱光衣服钻入被窝的一刻,他(她)们都要轮流着摸摸妈妈的乳房。为了不耽误太多的时间,文景给娃儿们制定个规则:谁先数到二十,就轮到他(她)摸奶奶了。海纳最小,说话很吃力。但是为了能把小手儿在妈妈的乳头上揣摸一小会儿,为了能将小脸蛋儿贴紧妈妈的酥怀,娃儿吃力地掀动小舌头,依然十分地努力。对这二十个数字她已背得滚瓜烂熟了。这个敏感的小生命,当她让两个姥姥从遗弃途中拾捡来,交给这位善良的妈妈时,就特别依恋母亲的血肉之躯。夜里睡觉时,她总是象小猫咪一般卷曲在妈妈的臂弯里。生病时更是一刻也不离开妈妈的怀抱。处在肌肤相触、血肉相连的亲密关系中,她才有安全感。她的小小心灵才会处于甜美幸福的状态中。
痛定思痛,尽管文景也知道海纳是赵春树的亲生女儿,那里的生存环境、物质条件比她这里优越得多;然而,让她做出不再去看望娃儿的决定,十分艰难。屋子里没有海纳的呀呀细语,日子是这么漫长和空虚。文景脉搏和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她朝着海纳所在的地方驱赶。她克制着自己没有马上起程,是坚强的理性在起作用。她这样安慰自己:就按赵春怀的说法让他一步,权当娃娃是去走走亲戚。再忍耐上五、六天,等春玲也体验到带娃娃的辛苦,娃娃也表现出坚决不与他(她)们作的态度时,她即刻就去长春把娃儿领来。
“春玲往抱孩子,肯定是有原因的。”赵春怀总是替自己的家里人圆裹着。“如果她自己能生养,又何必去抱别人的娃娃呢?”
不管他说什么,文景都沉默不语。全当秋风过耳。她对男人的寒心和轻蔑已经深入骨髓了。难道说小海纳是一个随便玩玩就可以转移的无足轻重的玩具么?她也是一个有情感、有意志的活生生的女孩呀。不管她的命运是苦是甜、不管她将来的福气是大是小,她有着鲜活的宝贵的生命。就象那些高贵的显要人物的母亲的感觉一样,文景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孩子愿意跟着谁生活,她自己有选择的权利!
然而,命运真会捉弄人。这个礼拜中文景一直在购买海纳爱吃的东西、收拾去长春的行李。不料,最终她却带着给海纳置买的食品到了吴庄。当赵春怀拿着一张“父病速归”的电报通知单催文景家时,她还蒙里蒙怔,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丈夫的调虎离山之计。及至她到吴庄时,才知道天塌下来了。
文景未进村,就望见村边疏林中的路旁走着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儿。两个人都朝着来路上张望,却不象是母亲和文德。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火药子,过一会儿晃动一下。把闪烁的火星弄得忽明忽暗的,仿佛是对她使眼色一般。这时,母亲和翘首期盼的神情,父亲垂危的病体,房屋山墙的裂缝,烟囱里的柴烟,便全部展现在眼前了。她将精神为之一振,做好了迎战一切困难的准备。轻轻捏一捏掌中拽着的小海容的手,说:“乖宝儿。妈妈忙乱时,俺娃就跟着你奶奶和爷爷。”
“嗯。”海容心不在焉地答。她似乎聚精会神在辨认前面的两人是谁。
“爹。娘。”文景急忙喊道。前来接她的是公公和婆婆。这让文景受宠若惊,又让她满腹疑虑。“快叫奶奶、爷爷。”
“奶奶,爷爷。”海容乖觉地喊道。
“今年雨水稠,蚊子多。”婆婆对愣在那儿的公公眨眨眼,两人便摇着火药子在她母女二人周围走了一圈儿。落了一地的烟灰形成个椭圆,把文景和小海容圈了起来。
他(她)们来接她,难道仅仅是怕蚊子咬么?文景心口一阵紧缩,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身体好么?我爹娘都好么?”
“好。好。”婆婆心猿意马地答。接着拍掉孩子身上的浮尘,将娃娃拉出灰圈外,推到老汉面前,“还不快背上你孙娃?”
赵福贵把火药子交给老婆,蹲下身来背起孙女就大步流星朝前赶去。
“看爷俩亲的。”婆婆说。她老人家嘴里议论着眼前的事,心里却象装着另一挡子大事。神情怪怪的。
将近黄昏,村巷里空无一人。路过十字街井栏边时,井上的辘轳在嘎吱作响。那挑水人瞥了文景一眼便匆匆去了。呼应的是双方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这炊烟朦胧的时刻,好几家街门口的一道道灰线都依稀可辨。想起公婆如举行什么仪式般在她母女身边摇火药子、撒烟灰的怪异举动,文景不能克制地追问:“谁死了?”
婆婆还踌躇着未作任何答,西头丑妮家街门口突然跑出一伙人来。其中一人口里叫嚷着:“冤呀。我冤呀。我死也不服,我才十九岁。我还要上师专、上大学呢?”文景扭头就朝那人堆里挤。婆婆想拽她,却没有拽住。只得陪着她,站在她身后。怎么此人说的象是文德的心腹话呢?文景走近了才看清地下躺着的是丑妮的妹妹二妮。她好象犯了什么病,在地上瘫作一团。旁边围着的是丑妮、建中以及她们的爹娘和邻居。
“怀里揣了梳子了么?”一个人小声问丑妮的母亲。那母亲垂着泪摇了摇头。这人便叫丑妮跑家拿出一把梳子,塞进了二妮的胸襟里。有见过这症候的人小声说:“揣了梳子,就会抒发出来,说罢心病,就会离开。”
“文景来了?”建中第一个认出了文景。
建中的话音还未落,那二妮一激灵爬了起来,伏到文景肩头,失声哭了起来。“姐呀,我的好姐姐!我对不起你啊。你让我好好儿念书,我,我却”
围观者都唏嘘感叹,窃窃私语。说果然是“撞客”上了。“他年纪轻轻死不瞑目啊。”“你看灵不灵,知道他姐来了。”所谓“撞客”,就是死者的冤魂附着在活着的亲人身上,借亲人的嘴倒出自己的一腔遗恨来。
“姐呀,你白疼我了。我还没报答您一丁点儿,没有养老送终为爹娘尽一些责任”
围观者越聚越多。旁听者有的泪如雨下,有的毛骨悚然。文景这才知道她那刚刚成人的,十九岁的陆文德出了意外。天塌下来了。
※ ※ ※
文景听说文德的死因后,气懵了。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了家扑向灵堂,举了拳头照着文德的棺材就捶。一边捶一边数落:“好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起五更睡半夜、背上背着娃娃都不误蹬缝纫机,熬着累着所为谁来?姐一直期待着、盼望着,只想让你长进、让你有出息!一再写信吩咐你要放开眼光、掌握知识。叮嘱你一心一意念好书,住不了大学住师范,一代一代改换门庭、振兴家业”
与著名英雄“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相比,陆文德确实是“生的平庸,死的窝囊”。也难怪他那心高气傲的姐姐气到极点、哭不出泪来。
自从姐姐嫁了赵春怀得了一辆自行车后,文德便驾着那“飞鸽”驮着同学满天飞。想让他带的大同学小同学都巴结他。文德感觉被人巴结与巴结别人的滋味大不相同。被人巴结的人象双手叉腰、号令三军的将军。巴结别人的人象叫花子、哈巴狗。随着文景源源不断寄钱来,家里先添了一辆小平车,新近又买了一头小毛驴。秋收时求文德的车捎一袋玉茭、或者一捆秸杆儿的女娃们多了。文德便更加兴头了。他发现女娃们见了他声音柔了,腔口甜了;文德的脸就洗得白净了,头发也梳得光溜了。这时文德的文化课成绩早滑到倒数二三名了,文德的荣耀便只能从家庭和姐姐那方面挖掘出来。好在文德又上了一次县城火车站,知道火车车厢里是什么景况,所以文德见了村妞们更是气概昂扬。说起“那一次我上车站的时候”、“我姐那省城西站”,俨然是吴庄见多识广、有头有脸的翩翩少年郎了。
恰恰在这时,丑妮的俏妹子二妮追开了文德。二妮二十一岁,比文德大两岁。由于家庭出身是地,二妮的父母认为供她上中学、上大学都没有想望。二妮念完小学就辍学在家了。辍学在家四、五年后的二妮已经是很成熟很有经验的大姑娘了。二妮选择文德是经过双方家庭出身、会关系、经济状况、个人品行的反复权衡后,觉得男方无论哪一方面都优于她家,这才下了最大决心的。
但是,二妮追文德的方法巧妙极了。二妮发现文德爱在星期六的傍晚去自留地里干活儿,她便也梳洗打扮一番,在文德还未出现时就去了自家自留地里。二妮一边干活儿,一边听文德的动静。听见文德赶着驴车从自留地里出来了。二妮就扑通一声摔倒在村路上了。麻袋里的玉茭也抛散了,自个儿的脚也扭伤了。文德见状急忙停下驴车,把二妮的玉茭收拾到麻袋里,背了麻袋,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二妮上了驴车。文德是厚道人,他觉得应该先将平车赶到二妮家门口,卸下那袋玉茭,把二妮搀扶去后,再自己家。这时,二妮的脚更是疼醒了。清晰的疼痛使二妮身子骨儿软塌塌的、胳膊滑溜溜的,全然酥倒在文德身上了。文德不忍听二妮那哼哼呀呀的呻吟,就干脆把她背了进去。这样二妮就越发不过意了。为了报答文德,二妮今天织一副自行车车把套子套在那飞鸽车上,明天绣一个小小的带穗儿香包挂在文德的鞭梢上。久而久之,文德的生活里就无处没有二妮的色香味了。没有二妮的色香味时文德就觉得那日子寡淡得很。文德喜欢两人结伴去自留地干活儿。即使你在你地里,我在我地里各干各的,伸起腰来从庄稼行中望见些身影儿也有意思。听见对方的窸窣响动也很精神。当情窦尚未彻底开启的文德,在他与二妮的关系尚处于喜欢与爱恋之间还悬而未决之际,没有发展到柔情缱绻难以割舍时,文德的父亲恰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一次,文德在自留地里刨茬子时,扯破了裤子。二妮就在她那头咯咯地笑。说蓝裤子里露出大红秋裤真好看。文德知道她说的是反话,就窘红了脸。二妮刚巧带了针线,跳过地埂来就要替文德缝补。文德觉得禾天野地,二妮趴在自己身上缝裤子似乎不雅。就说脱下外裤来缝吧。偏偏这时陆富堂赶着驴车来拉秸杆,望见儿子在二妮面前解裤带、脱裤子就吓坏了。任驴拉着空车进了地里,自个儿则转身落荒而逃。这一下二妮可不依了。二妮脸儿红扑扑的,眼里泪汪汪的,攥紧了小拳头照着文德就捣就捶。带着撒娇的哭音说:“天呀,天呀,死文德!你老子疑到哪儿去了?啊呀呀,叫我咋见人呢!”
此时,两人正滞留在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黄昏的光芒弥漫之中,二妮 的羞怯、娇喘便成了文德注目的中心。霞光照在女性的泪眼里、照在她娇憨的面庞上,真是美极了。当他意识到她为什么害羞、为什么娇嗔时,他突然就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二妮至今都记得在那超然尘世的时刻,驴车静静地停在地埂前。路边的树枝上飞过几只麻雀,叽叽咕咕品评了几声。除了文德这英俊的小憨郎外,其他再不可能走进她的视野之内了
这以后,两个人便爱得一塌糊涂,不知天高地厚了。文德为此而休了学。做爹娘的十亩地里就这一株谷,抱孙心切,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但全家人的一致意见是这事儿先得瞒住文景。爹娘都知道文景对的期望特别高。她的培养目标是让文德坐办公室、拿笔杆子。断不会赞成他早早儿结婚的。
文德还不够领结婚证的年龄。两家人决定先举行个订婚仪式。双方尚未讨论聘礼钱财,文德对二妮开玩笑说:“你嫁我有无苛刻条件?”二妮不假思道:“有条件,不苛刻。”文德笑道:“说出来听听。”二妮就扇着鼻子嘻嘻笑道:“我去了你家可不用那擦屁石!”文德就捶二妮一拳,骂道:“哼,才翻身几天?倒高级得你!告诉你吧,我家女人们早用上卫生纸了。”二妮用肩膀碰一碰文德,嘟了嘴说:“男人也不许用!听说在大城市里衡量这家人高级不高级,就看茅房的卫生呢!”“那也得把厕所里现有的用完吧?身在农村嘛看人家城市的标准!”
二妮看文德不高兴了,就再没有吱声。谁知道这一次谈话就是他(她)们的永诀呢?
文德要成家了,就长了心眼了。他见爹娘一天念叨送财礼得多少钱,办嫁妆得多少,摆酒席得多少,家中有多少,还需要借多少,就懂得过日子必须精打细算了。但是,二妮的话又让他上了心。他就想耍个小聪明,瞒着二妮趁她未过门时多多地拉下些擦屁石。文德到立土崖去刨土坷拉时,发生了塌方,被压在崖下闷死了。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六)生死之恋
二十六
“垂暮之人不死,青胡茬儿还未长全的年轻人却离开了人间。抛下他的二老爹娘、抛下他的未婚妻。”文景的爹陆富堂又跑开了肚,水米不在肚里停留了。躺在炕上反反复复地念叨这几句话。一双失神的老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屋顶一眨不眨。是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的悲惨莫过于此了。陆富堂经不住老年丧子的打击,不吃不喝,只求速死。可是,他精神垮了,情感却更为炽烈、思维也还清晰。追忆起他的文德来一个情节都不出差错。他从娃儿一出生时怎样啼哭、过天时怎样发出笑声、入学时挎着怎样的书包、带着什么文具盒、以至怎样学会骑自行车、如何替爹拿轻驮重、怎样懂得替年迈人到自留地里劳作、懂得日月艰难、怜财惜物一桩一件不厌其烦地背诵,再三地重复。这简直是往文景和她娘心坎上压石头,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文景的娘比爹坚强些、理智些,在发送文德前还硬撑着。丧事之后,耐不住家中的空寂和凄凉,也病倒了。她嫌老头子总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就拼了死命地与他嚷:
“不是你小气粘滞,总舍不得放弃那擦屁石,才让娃遭了这灾?”
“我不好,你快快儿把我弄死!我正还不想活呢!”
“那不是地下有水缸、驴圈儿有缰绳、十字街有深井,随你的便!”贫贱夫妻事哀。文景的娘也气极了,不懂得体恤老头子了。
“文景啊,快给爹买些耗子药吧。爹连栽水缸的气力也没有了啊。”陆富堂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了起来。
文景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位爹娘都苟延残喘,命若游丝。文德的夭折给他(她)们的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庄稼人对于儿子,那不仅仅是他们传种接代的继承人,也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理想;他们为之辛勤劳作的动力,不倦追求的向往;更是他们心灵的慰寄、观赏的作品、精神的食粮、生命的活水。如今这一切全没有了。爹娘便再没有活下去的精气神了。心灰意懒、气急败坏,老俩口再也没有向心力、同情心了。然而,不论他(她)们俩人中哪一个先有三长两短,另一个也肯定会撒手人寰。那样,陆家就彻底关门闭户、断绝人烟了。想到此,文景不寒而栗。她痛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拯救爹娘的性命!
文景拼命地挣扎在新的困境中,试图采取些有效的措施。可是,除了在求医买药的路上奔波,又能怎样呢?这样她便顾不得海纳的事了。就连海容也一直生活在奶奶爷爷身边。孩子想妈妈了,偶尔过姥姥这头看看,都被文景哄劝去了。好在安葬文德时,赵春怀还请了假,带着海涵来在文德灵前祭奠了一番。丈夫不失人情世理、公婆在关键时刻又替她照看孩子,这对文景也算是精神支撑了。
这天傍晚,文景从红旗卫生院买了药返时遇到了顶头风。南风卷了刺鼻的煤烟扑面吹来,呛得文景呼吸都感觉困难。她便下了自行车推着走。不经意间望见东南方向高耸着两个大烟囱,煤烟正是来自那里。这便是吴天才与他的两个儿子新开的砖窑了。文德入土之前,曾有人来帮吴天才家推销过新砖,说陆家如果愿意给死者砌葬,砖价可以优惠一些。看在吴家三儿子与文德曾是同学的份儿上。文景和母亲谢绝了人家的好意。说是他这么一个于家于国、没功没业的无名小辈那儿配砌葬呢!如今,文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坎坷不平的村路上,那大烟囱里不断冒出的气势磅礴的浓烟、窑场上人流穿梭的场面,不断撞击她的视线。想起文德在下学的路上挨揍的情景,如在昨日。那时的文景曾是怎样地安慰、激励,曾是怎样地雄心勃勃、满怀信心!如今国家政通人和,人家父子们不失时宜、抓住了机遇,开窑创业干得热火朝天。文德却变成了南坡脚下一堆黄土!这种对比,叫人说什么好呢?苍天如此不公,怎能叫人不满目凄凉?
“文景。”前边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喊她。文景顶风瞅了一眼,没有认出他是谁。与她那戴孝的灰白的衣服相比,他的身躯黑沉沉的、阴森森的,令人生畏。来人幽灵般地骑了车拐了几个弯儿才出现在她面前。文景这时才认出他是吴庄的一把手吴长方。他还在原来的职位上,不过是称呼由任变成了支部书记了。
“你爹娘好些了么?”书记关切地问。
“还那样!”文景话道。尽管她也暗自开导自己,心胸要宽阔些。但毫无办法。一看见他就想起以春玲顶替自己的事来了。
“唉。这种病哪儿有特效药?你得想办法转移二老的注意力,给他(她)们打气嘛。”
“咋转移?”文景想想吴长方说得也对。爹娘犯的是心病,哪儿有特效药?
“立土崖的土向来是磐石一般坚固,怎么会突然塌方呢?吴天才和他儿子们烧砖取土,动不动埋了炸药炸,炸松了嘛!他家赚钱,你家出人命?这不公平!你准备份儿材料,来我这里告状。这样一闹腾,你爹娘保准就振作起来了。”
“”。吴长方的线把文景弄懵了。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嘛。”吴长方见文景似乎有些心动,骑了车子扬长而去。
“姐,我不服,我死得冤啊”文德的冤魂“撞客”到二妮身上的情景再一次展现在文景面前。难道说自己的真是被人陷害,自己真该给文德讨个公道么?
文景带着受到世人欺瞒的愤懑一路走一路聚精会神地思。她为陆姓在吴庄是弱势家族而悲哀,更为父亲的软弱和糊涂而难过。投胎到这种人家,可不是稀里糊涂地生、稀里糊涂地死!可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处置这桩冤案呢?在十字街口,仿佛是丑妮与她打了声招呼。然而不管是谁,此刻都无法打断她的思路或者转移她的情绪。吴长方的建议让她本来悲痛的心境中又加了愤懑和不平,更加心烦意乱了。
文景绞尽脑汁都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不在焉地推开街门,往院里的驴棚前停自行车时,却见这里已停着两辆自行车。屋里一个强有力的男子汉的腔口把麻木中的文景惊醒了。
“富堂哥。事后想来,文德出事的确与我们炸过立土崖有关。可是,我敢对天盟誓,这不是故意的。”是吴天才的声音。
“我要我的儿子。”陆富堂在呢喃。
“我知道这一千元是补偿不了你的失子之痛的。这样吧,假若你二老不嫌弃的话,让三货给二老做义子怎样?”
“伯父、伯母,过时过节,文德陪你们怎样过,我三货也能陪你们怎样过。”三货说。
“我要我的儿子。”
“您要坚持这样,我也没辙。人家吴支书本来还要人准备材料,说我是资本家搞什么原始积累、每一个钱币中都浸透了劳动人民的血呢。那,那你们就递状纸吧”吴天才无可奈何地说。
“这样我们的砖窑就彻底毁了。”三货说。
这时,吴长方动员文景写材料的目的便真相大白了。他临走时那“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指示又响在耳边。这让文景反感至极。文景本是感情丰富、宽和容众、持正义的人。就因为以前受了极左路线的鼓惑,才在批斗会上冤枉过吴天才。这件事一直横亘在她内心深处,如同松软的泥土里埋着一块生锈的铁片,让她想起来就沉重。如今,是该掀掉这历史积淀的时候了。文景挺身进屋,对吴天才道:“从前大势所趋,我也有对不起天才叔的时候。别说咱们小民姓,全国范围的天灾人祸都无法挽呢。三货真能做我的,替文德照看我爹娘,咱们两清了。”
那三货也想起过去殴打文德的事来,羞惭满面。看看文德的父母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衰老样子,望着同学文德的遗像,被家中凄清悲凉、物在人亡的场景所感染,同情的泪水由衷涌出。照着炕上文德的爹娘就磕头跪拜,口称义父义母。并说文德生前能做到的,三货也能做到。
这件事后,文景的爹娘多少得到些安慰。同意吃药和打针输液了。
※ ※ ※
父母亲的病体好转之后,文景就可以到村外给羊和驴割些青草吃了。自从文德出事之后,驴和羊们一直吃爹和文德冬储的干草。每逢文景抓了干草喂它们的时候,它们低了头闻一闻干枯的味道,就昂了头咩咩地抗议,眼泪汪汪地露出责怪的神色。它们不明白那毛头小人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间换了饲养人,在青草旺盛的仲夏,非让它们嚼这干枯的杂草腐叶不可。
文景带了镰刀和麻绳出了村,朝西北方向蹒跚而去。因为悲痛和劳碌使她本来就苗条的体形更细瘦了,宽大的孝服失去支撑,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她记得西北方向靠近滹沱河的地方有两条粗大的渠棱。那上面就长满了家畜爱吃的芦芽、纹纹草和接续草。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一双腿究竟在哪一条小路上拐了个弯儿。一双穿着白色孝鞋的脚竟然把她带到了南坡底断魂岗下文德的坟前。当她再一次意识到那个喜欢缀有红五星的绿色军帽、喜欢骑吊有小圆球把手套子的自行车兜风的,就永永远远变成这堆黄土,再不能复活时,她坚强的意志、超常的理智在狂飙式的悲情面前,统统变成了随风席卷的枯叶。陆文景跪在的坟前,哭瘫了。
想想文德自从来到这人世,就没有赶上好时候。从小吃糠咽菜,总是拾捡大人们的破衣旧裳穿。长大了,有了娶妻生子、养老送终的目标,可他的奢望一点儿也不高啊。他的追求同样是吴庄普普通通庄稼人的目标啊。他活蹦乱跳赶着驴车去到那立土崖底,本来是出于贫寒家境、日久天长的考虑,哪儿能料到在一瞬间这崖头就倒塌了呢?可怜他十九岁的年龄前脚刚跨进了成年人的行列,后腿还在稚嫩少年的门槛里,突然间就被无常掠去!文德不甘,姐姐又何尝甘心?
文德啊,姐知道你死得冤啊。
姐本来可以按照吴长方的教唆,替你伸冤,讨个公道。可是,即便我们落些钱财、或者把三货家一个人送进监房,闹垮他家的砖窑,除了吴陆两家结成死结,又能怎样呢?你我既阴阳两隔,再不能欢聚,整垮他人又有何意义?前几年的冤冤相报、无休止的斗争让姐厌倦至极!文德啊文德,九泉之下,你能体谅姐姐的苦衷么?
姐姐也知道,你不会心服。曾记得有一次你曾冒出句石破天惊的大人话来:象我们这种家庭只会吃亏,不会坑人害人,是永远不会有前途的。姐姐也担心这次让步之后,世人会把咱家瞧扁了,当成软柿子捏。可是,坑人害人和亏人的事姐做不出来呀!文德啊文德,假若你地下有知,你告诉姐姐怎样做才好呢?
爹跟前得强颜装欢,娘面前也不能诉苦,满腔悲怆,为难之事都无处倾诉。望着文德坟头上那飘忽的魂幡,坟周围那忙碌的蚂蚁,文景发起呆来。真希望文德的魂魄能显灵于异类,给姐姐些昭示。
出丧过去“一七”,文景面对的是去留问题。留在吴庄,朝夕陪在爹娘身边,别说赵春怀不会同意,首先自己就断了生路,靠什么养家呢?离开爹娘省城西站,爹娘一旦犯病,又靠谁端汤递水、求医问药呢?文德啊文德,你一撒手给姐姐抛下衰老的爹娘,让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叫我怎么办呢?
陆文景九转肠,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罢文德又哭起自己的命来。原先还知好识歹有个慧慧,与自己至亲至厚,又是紧邻,能说个知心话儿,却说走就撒腿走了;不仅帮不了什么忙,还给自己留下些拖累和牵挂!那吴长红呢?想起这冤家来更是让文景恨得咬牙!在文德的一个丧事中他都没有出现!纵然是文景在婚姻大事上辜负了你,也有当时的大背景呀。纵然是没有洞房花烛、同床共眠,也有南坡避雨窑中的亦仙亦幻,如胶似漆呀。况且,在你首先与其次的危难关头,文景不是不避嫌隙,奋勇当先么?
唉,再别提那丈夫赵春怀了。
文德去后,父母的神经敏感得象纤细的琴弦。稍有波动,就会大放悲声。那一天县里派下人来作人口普查。生产队更换户口本。爹接到那户口本时,双手就抖开了。刚打开那硬纸封皮,就泪雨滂沱哭了起来。说除了户和配偶再没有接续了。娘接着也哭骂开来,说陆家没造化,我给你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也排不在户之后。都是受潮的炮仗瞎捻了!文景突然想到让海容姓了陆,把户口从赵家迁出来记到父母名下,或许能安慰父母的孤寂。文景在未与公婆疏通之前,先给丈夫发了个电报,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不料,赵春怀火速来信毫不容情地把她评了一顿。他说:海容姓了陆,就等于他做了“倒插门”女婿。“倒插门”女婿是无才无能,娶不下老婆的窝囊废,他赵春怀难道是这样的人物?“倒插门”女婿不花一分钱的财礼,他难道少给过陆家一分不成?并警告文景在公婆面前免开尊口,省得自没趣。看了这信,文景失望至极。她所嫁的丈夫让她震惊:他看起来人情练达,知书识礼,有时还很温存,可内心怎么那样顽固不化呢?这本来不算失尊严丢脸面的事呀。她气恨自己这么一个古道热肠、感情丰富的女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冷漠的丈夫呢?
哭了亲人哭自己。文景正在哀痛欲绝之际,有人过来拉她,劝她。湿热的气流在她耳边吹拂。
“快些吧。好姐姐。叫你去救人呢!”
文景头脑昏昏沉沉地转过身来,眨一眨潮湿而酸涩的眼睛,仔细看来人,才认出是三货。
“快些吧。咱村东北角上那口深井出事了。”三货急忙收起文景的镰刀和绳说。“井帮子塌方,埋了长红哥和冀二虎,已经六、七天了”
“天啊,六、七天还有救么?”文景忙往起站,可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吴三货急忙扶住了她。
“依革委任的张(应该叫支书,但三货叫惯了口,一时改不过来),追认了烈士,就在深井旁立块纪念碑,既有教育意义又省得劳民伤财。这口井周围的土质太差,是堆积层。一边挖坑,一边老往坑里流土流沙,费工得很。”
“后来呢?”
“他大哥吴长东来了,死活不依。冀二虎的老婆听说后闹得更凶。先前一直对外封锁着出事的消息哩。连我们砖窑上也是前天才得到些风声。起先说谁走漏了风声要扣工分、给处分哩。亲属们的抗议起了作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他(她)们就要上访告状。这才闹得任着了急。这不,小顺子、吴天保一伙基干民兵分成两个班儿,昼夜不停地往出刨;我家砖窑上也停了工,都抽调过去救人去了。”三货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语无伦次地介绍。
“我说呢一直不见他露面。”文景自言自语道,“可是六、七天工夫还有救么?我去了又能干些什么呢?”文景焦急地搓着一双手说。
三货与文景抄了近路,一边急急火火往坡下走一边告诉。由于下坡时加速度的惯性作用,两人都有些收不住脚步。
“你先家去拿上你的针包,然后到深井工地上候着。一旦挖出人来,采取些急救措施。”
“人命关天的大事,该请公卫生院的大夫啊!”
“昨天就叫来了。问题是人家也不能老守在这儿呀。有急诊病人又被喊走了。”
路过村口,三货与文景分了手。他把镰刀和绳子交给文景,就朝东北方向去了。
文景带着割草的工具,背上空空地返了来。真有点儿无颜迈进家门、面对爹娘呢。可是,当她想到长红和二虎生死未卜时,也就顾不得这一切了。
文景把镰刀和绳子扔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进屋就找她的针具。她尽量躲闪着不与炕上的双亲对视。两位老人正围着一个簸箕在拣小米中的虫子哩。文景从自己眼帘的沉重和发胀上已猜出那双大眼肿成什么程度了。
“你怎么了?文景。”敏感的娘问。她从墙上挂着的镜子中望见女儿的眼肿得象熟桃儿似的。
“长红和二虎被埋在深井里了。人们正往外挖呢。要我拿了针包去候着,扶助医生们去急救呢!”文景头也不地说。
文景的娘和爹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活儿半天泛不上话来。接着,两位老人又相互对望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她)们认为:文德遭了难文景都没有哭成这样凄惶,为个吴长红哭得鼻红眼肿,有些过分。
“这是那一天的事儿?”陆富堂问。
“六、七天前。”文景已找出了针具。
两位老人默默地屈指掐算,崖倒的日期和井帮子垮塌的日期差不多接踵而至。便觉得是天意。老天爷在收人哩!有了灾难均摊的感觉,他(她)们的痛苦减轻了许多。这正应了老姓那句谚语:不愁自家牛死了,就愁别家不死牛!
不过,文景的爹娘到底是良善之人。文景已跑出街门,他(她)们还颤惊惊追了出来,冲着闺女的背影儿呐喊:“别惦记家中的事情。三货曾来过,给驴、羊背来鲜草了!”
※ ※ ※
陆文景骑了自行车穿过田禾掩藏的小径,风驰电掣地往东北方向的深井工地上奔。坎坷不平的土路一会儿把她轻飘的身子颠抛起去,一会儿又颠落下来。颠抛上去时,她就望见了木杠搭成的井架。坠落下来时,就是一望无际的禾海了。这使她想起那一年她从省城西站来时,长红支派冀二虎离开打井工地去迎接她的情景。二虎身上的泥点子、高筒雨靴又历历在目。打井、打井,从林彪垮台的那年就吵闹上打井了。整整吵嚷了三年,四口井又挖掘了五、六年!现在还要闹出人命来!与省城西站那自来水龙头一拧,清亮亮的水流就哗然涌出相比,吴庄真是太落后了。那两个被压的掘井人到底挖出来了没有,他们还有救么?离出事地点越近,文景的心就越揪得紧了。
这那里象打井工地?简直是水库工地了。高高的沙石拢起的沙坝上站满了人,土堆与沙坝之间的地势低处也站满了人,井架下也聚着一圈儿人。熙熙攘攘的人流象阴天大雨来临前忙乱着的密密麻麻的蚂蚁。不仅是吴庄的青年男女都赶来了,连附近的赵庄和李庄也赶来不少帮忙的人。好多青年男子都是满身满脸的泥浆,文景一时也认不出谁是谁了。他们的脚下是高低不平的突出于地面的岩层。有无数的凌乱的白色燧石混杂在潮湿的褐色的沙土中。这场面象记忆中的大跃进时水库工地上的大会战似的。所不同的是大会战的场面是人欢马叫、锣鼓喧天的;这里的气氛却有些阴森和恐怖。
只见井架下的人圈儿有些骚动。围观的女人们先是竖起耳朵,踮了脚跟朝里张望。突然又哗然散开,都恐慌地向后退着;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文景急忙携了针包挤了进去。可是,地面上躺着的既非二虎又非长红,竟然是文德的未婚妻二妮。二妮脸色灰黄,双目无神,滚了一身的泥土。少筋没骨躺在井架下,又软成了一团。这才听身边的人说文德的魂灵又“撞客”到二妮身上了。丑妮已给二妮怀中揣了梳子,二妮的诉说把人们吓坏了。文景一向不信这些邪门歪道,总认为是被撞客者的心神痴迷妄言臆造。这天实在是思念文德心切,遏止不住地想上前问个究竟。猛不防被那二妮一把拉住,冲着文景就哈哈笑了起来。二妮(文德)说:“姐呀,那头要办铁厂了。因为兄我见多识广,腿脚又利落,招工指标就先落到了我头上。告诉爹娘再不要熬煎了。我已经做了铁厂办公室的通讯员。领导们非常信任我,让我到咱吴庄物色工人来了。”这二妮边说边向男青年中扫瞄,粗声愣气酷似文德。有人便悄悄儿揪揪文景的衣襟,让文景问问招了冀二虎和吴长红后,还准备招谁。文景还没来得及问话,冀二虎的老婆就黑旋风一般闯到了二妮面前,怒气冲冲与二妮(文德)理论,哭丧着脸儿叫道:“文德啊文德,咱两家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咋能首先就招他呢?他还有妻儿老小,远没有完成做人的责任呢!你怎么就首选他哩?”
“是啊,是啊。”有人便乍着胆子来帮腔。还小声儿催文景快劝劝你到别的乡招去。
文景将信将疑,就拉着二妮的手摇摇,说:“二妮醒一醒。”二妮双眼发直,露出沉思的神态。一会儿又说:“噢,对。这两人对我姐姐都不错。那我就另选别人吧!”
众人听毕,又毛骨悚然。有胆大的就冲进人圈儿,问文德再准备选谁。不料,二妮怀中的梳子滑落在地,她的身子一激灵象甩脱什么羁绊似的,活突突又变成了有血有肉有知觉的二妮。只见她伸一个懒腰,揉揉眼问:“我这是怎么了?这么困乏!”
“快闪开,挖出来了!”听得工地的另一头喊。人们都丢下二妮朝另一个人圈里涌去。原来二妮躺着的地方正是井口的旧。这里是堆积层土质,挖坑屡挖屡埋。突击队员们便灌入水泥稀浆,让它凝固。又在距井口一丈远的地方选了新的突破口。常言道:猛干不如巧干,经过三、四个昼夜的奋战,从地下打开通道,终于把两个骨干人物挖出来了。
“文景姐!快!”三货拽了文景就将她推入另一伙人群中。地上躺着的冀二虎和吴长红把文景吓呆了。两人满身泥土、头发蓬乱、双目紧闭、面色枯黄,与死去的人已经没什么差别了。好在公医院的外科急救医生及时赶来了。他迅速给两人做了体检,问清了两人在坑下的方位,就鼓励文景说:“别怕,赤脚医生就得过这一关!”医生说他们并没有内伤,只是因为两人倒栽在一个石罅中,缺了氧气。由于吴长红在上,冀二虎在下,所以冀二虎的情况要比吴长红严重些。但身体还都没有冰凉、发硬,完全有可能起死生
那医生一边给冀二虎做人工呼吸,一边叫文景按照他的方法给吴长红操作。一会儿伸臂扩胸,一会儿按压胸口,一会儿嘴对着嘴吸气呼气。文景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机械地操作,亦步亦趋地模仿。她生平第一次经见这样的事实:两个生龙活虎的壮汉子变成了朽木、泥塑,在生死路上徘徊,实在是难以接受。脸色苍白,心理也有些失常。可是,当她给长红松解衣扣,做舒胸扩胸的动作时,长红内衣口袋中跌出的红皮笔记本让她吃了一惊。她写给他那封情意缠绵的信叠得方方正正,就夹在其中。恰好是夹在他(她)俩诗歌唱和、山盟海誓的那一页。只见她那首红豆诗旁边横竖批了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字的笔迹颜色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个日子里写的。长红这呼天问地的悲愤唤醒了文景麻木的悲情。她眼泪哗然涌出,又赶紧用袖头擦掉。她明白此刻不是哭的时候,长红的死活全在自己的舍命一搏了 。
文景拉着长红那宽大的双手,将他的两臂舒展开来,再去;去,再舒展开来。那医生嘴里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文景心里却默颂着“文、景、爱、你,天、长、地、久”。当文景用自己的朱唇触及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时,铭心刻骨的爱情完全复活了。智慧和力量全部到文景的身上了。
尽管长红那病态的面容已不英俊,尽管他的身手毫无生气,可是在文景那充满爱恋的目光中,他还是过去的长红。她只是替他委屈、同情他、可怜他,就象母亲与落难的儿子分别太久又失而复得一般。
大约坚持到四十多分钟的时候,文景已大汗淋漓。她的好几层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令人难受地粘在了皮肤上。这时,坚守在工地上的吴顺子、三货、吴长东等都要来替换她,都说他们看了半天,也学会操作了。文景只是不依。她将耳朵贴到长红的胸口,凭着亲人的敏感,她觉察长红的心脏开始搏动了。便全不顾周围有多少围观者,忘情地高叫一声:“长红,我是文景!”
吴长红在他生命的程中,与其说是向着光明前进,倒不如说是漫无目的地飘荡。失掉恋人陆文景他已经心灰意冷,相继失去爱女爱子更使他绝望。他整天钻在打井工地上,近乎自虐地没明没夜地干活儿,恰巧是当时的兴修水利的热潮迎了他逃避现实的愿望。如今,他的灵魂正飘忽在阴阳两界,他的脚步亦蹒跚不定。一方面首先和其次在向他招手,另一方面又猛听得意中人在急呼。
文景见长红没有应,便再一次做人工呼吸。然而这一次的情形却不同了。文景清晰地觉出长红的舌尖象初出壳的雏鸡轻轻地蠕动。虽然缺乏力度,却也脉脉动情。文景便将自己的樱唇紧紧贴上去,应他,迎他。文景将自己涌动着的激情全部集中到舌尖上,用它舔舐激活心爱的人。一对情侣便进入旁若无人的境地,甜甜蜜蜜地亲吻着。宛若到了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之中,不晓得避,不知道掩饰,把生死之恋赤裸裸地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围观的众人也看傻了。他俩吻着吻着,吴长红的面颊上就现出了红晕。两人的泪水已是滚滚滔滔,融汇成汨汨溪流。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人群中便爆发了兴奋和躁动。笼罩在打井场地的阴霾突然被欢快的呼声掀掉了。
“这可是文景的头份儿功劳!招工的文德给了她姐大面子!”女人们在嘁嘁议论。
冀二虎的老婆被吴长红复活的奇迹所震动,她再也沉不住气了,顾不得医生的尊严和体面,扑上去就推过那汗水淋漓的大夫,说:“去,去,你休息一会儿。我也知道怎样帮弄二虎了”
人群中,只有两位老人羞愤难当。那就是文景的公婆。公公见文景的眼肿成了熟桃儿,与长红当众亲热的程度胜过久别的夫妻,便再也看不下去,低了头挤出人圈儿愤然离去。那婆婆脸上红一股白一股的,恶恨恨地把孙女儿推到文景跟前,呸一声唾道:“今天也忙,明天也忙,把娃娃塞给我们,自个儿却来大庭广众前浪!活人眼里捅拳头哩!”
海容从未经受过大人这么推搡,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 ※ ※
掘井英雄吴长红和冀二虎在一曲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共产义凯歌声中复活了。这是吴庄的奇迹,也是红旗公打井史上的奇迹和壮举!
一星期之后,赵春怀赶吴庄,与陆文景办理了离婚手续。
正文 走出吴庄(三十)病魔捉弄
三十
国家政通人和、会安定团结、四季又风调雨顺,一个家庭的兴旺发达用不了几个年头。陆文景在省城西山矿居住的三年,是她一家四口团结奋进的三年,也是家庭经济建设、文化生活突飞猛进的三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深入人心,大大推进了四个现代化的步伐。尤其南方沿海城市的工业生产和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需要大量的煤炭资源。这就刺激了内陆的煤炭生产。所以吴长东所在的西山矿的面貌也随之日新月异。
文景初跟吴长东在矿住下来时,一家四口还蜗居在离坑口不远的工棚内。工棚内采光不好,白天又不供电,文景做缝纫活计时,还得头戴矿工们下坑时用的矿灯帽照明。工棚内又没有自来水,饮用水和生活用水都得母女们分别从老远的地方去提。这些困难文景都能忍受。最让她不能安心的是明明到了下班的时刻,吴长东却迟迟不归。这时,她就一动不动地呆坐在缝纫机前,用心地倾听;惟恐有什么警报传来,感觉心力疲惫。矿坑那儿突然传来的卷扬机的急促的嚓嚓声和铁放下时制动闸的呼呼声,常常叫她魂飞魄动,她会猛然间冲出工棚,四处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孩子出去玩耍,时间久了文景也不放心。小孩们喜欢去的煤渣坡上、浆果丛边都铺有细细的平行的铁轨,拉煤的小火车常常哐当哐当摇摇晃晃地驶来。即使火车不会出轨,万一煤兜里甩出去的煤块砸了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然而,这种生存环境没有持续半年就得到了改善。首先是国家抓安全生产,矿上引进了先进设备。接着是吴长东被调到了矿务局工会,担任了专管安全的工会副席。一年之后,她们母女三人又转成了吃商品粮的非农户。二年之后,他(她)们又在矿务局新起的家属楼中分到一套八十平方米的单元房。为了和楼房、暖气、自来水配套,吴长东和文景还买一个平面直角带遥控的二十四英寸大彩电。大彩电一到客厅,全家人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就跃上一个新台阶了。中央台的“为您服务”、英语节目、少儿节目,大大地开阔了一家人的视野。海容和海纳也争气,在西山矿务局子学校上小学后,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第三年,当这套单元房买到自己名下,文景因为积蓄有限,又拖累过多(还得接济乡下的老父老母和公公婆婆),顾不得再作室内装潢时,深觉对不起孩子们。不料这小海纳看出了妈妈的心事,私下里与姐姐一核计,在某日的饭桌上突然对父母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爸爸、妈妈,我们要用奖状装点咱的家!”孩子们真是好样儿的。姐妹俩在暗暗较劲儿。海容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海纳因身体状况的原因未能如愿。但这小人儿誓不甘心,就在单科和特长上下功夫。结果反倒又得了两个奖项:一个是小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一个是英语会话奖(海纳爱听电视节目中的“跟我学”英语节目,特有语言天赋)。果然,在墙壁上贴了一张张奖状,这屋子就不显得寒酸了,反而有了不同凡响的灵光、有了蓬勃向上的生气了。来找爸爸或妈妈的叔叔阿姨进了屋,一抬头总会眼睛发亮,说:“好啊,小姐妹前途无量呀!”那无量的灿烂和辉煌顷刻就折射到父母的脸上了,渐渐就深入人心了。一家人心气儿更旺了。
当然,在这三年中发展最快的还是文景的“矿工劳保用品服务”。起初是文景一人单枪匹马做特制棉袜,后来有两位农转非的家属也搬了缝纫机加入进来,变成了三人服务组。再以后在工会的支持下,租赁了矿务局一个旧会议室,扩大了缝纫项目:除了袜子还做手套、口罩、保暖衣裤等等。职工由三人增加到十人就正式挂牌儿,叫做“矿工劳保用品服务”了。
虽然人多了开销就大了,质量有时却难以保证;身任长的文景操心劳神,收入反倒不及从前;但她的心情却无比地舒畅。想想吴庄的同龄人,哪个的志向不是走出吴庄、跨过红旗大桥,跻身城镇当一名挣工资的职工呢?即使是胸无大志的文德,在九泉之下都为了进了“厂办”而荣耀呢。想当初自己为了进县针织厂与吴长方吵得乌眼鸡似的!如今不仅在西山矿立稳了脚跟儿,而且还当了十来名职工的头儿、共同致富的带头人,这也就够个事业、够个体面了。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当一个漂亮的年轻女性在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事业有成、夫贤子孝、衣食无虞,而不再有壮志雄心蓬勃萌动的时候,生活中的不如意就不请自到了。
海纳又住院了。她在学校里晕倒了。吴长东接到电话就直接把她送到了医院!
※ ※ ※
矿务局医院的内科大夫很有经验。他一看海纳的面色黄中带黑,不象是儿童的肤色,就怀疑是血液病。血样儿抽查结果出来后,发现孩子血小和血色素极不正常。大夫就探问文景的家族病史。文景一听,头嗡一声胀大,情不自禁就埋怨起吴长东来:“我早就说白血病会遗传、会遗传,你说不会!瞧瞧!这不是把孩子给耽搁了么。”她用一双没有泪水的恐怖的恨眼盯着吴长东,内心却如瘫痪了一般麻木而疲软。
“我们并没有说孩子得的是白血病啊!”那内科大夫对文景的观臆断有点儿不满。
吴长东急忙上来揽了文景,替她作解释。说明这女孩儿并非他(她)俩的亲生骨肉。“她是我们的朋友的遗孤,早已父母双亡。她的父亲就死于白血病。”
“大夫,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你们实在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优秀、怎样的聪明!她虽然刚刚上了三年级,作业本上却尽是老师批下的优和甲。我家中经济不宽裕,没有作室内装潢。她就鼓励姐姐说咱用奖状来装饰咱们的家!姐姐领一张奖状,她就领两张!她才上三年级,人生才刚刚开始呀。生命簿子刚刚展开,怎能就上呢?”文景不停地呢喃。她满怀希望却又不无绝望地望着大夫手中的笔。那笔迟迟不肯在处方上落下。
“那么,你们的大女儿是亲生的么?”大夫身旁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问。
“唉,对我妻子来说,都如亲生的一样。”吴长东解释道,“哺乳延长了母亲给娃娃的输血期,老二吃的奶比老大都多呢!”
听了吴长东这话,文景感动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在她焦虑不安、忧心如焚的时刻,他的答真比她自己的答都和得体!
女护士的目光中也频频射出了敬意。
然而,医生脸上却始终凝聚着科研工作者的冷峻,他将写好的处方揭下来,郑重交到吴长东手里。说:“尽快到首都慈幼医院血液科做个详细的检查吧。这是我给你们写的介绍信!”
※ ※ ※
首都慈幼医院血液科的一纸诊断书更如晴天霹雳,将陆文景和吴长东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经过抽骨髓化验,几位专家确诊海纳患有高血氏病。这是一种由于基因缺损引发的血液病。专家见文景和吴长东忐忑不安、茫然不解的样子,就换一种通俗的说法给这期待的父母作了解释:“我们每个人血液中都有一种打扫红血球和白血球尸体的酶(这种酶叫脑苷脂酶)只有这种酶正常工作的情况下,血液的新陈代谢才得以顺利进行。可是,这种酶在小海纳的血液中不够使用。因而就导致了血液新陈代谢的功能失调。”
“从我们身上能提炼出这种酶么?”文景因极度紧张、脸盘儿都有点儿变形。她下意识地往上挽了下衣袖,恨不得马上就从自己胳膊上抽取闺女需要的血液。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这种病的发病率只有万分之一,极为罕见。目前医学界对此尚无良策。
“我们给娃最好的营养,最好的照顾,能坚持多久呢?”吴长东问。
“这种病的后期会侵蚀骨骼和肝脏、导致肝功能衰竭而死亡。唯一缓解的法子是孩子身体支持不住时,切脾保肝。即便如此,恐怕也只能活到十一、二岁左右!”
“不,不。我们要奇迹!”文景大声嚷叫道。“我们要奇迹!”在生与死的考验中,由于极度的神经紧张,往往引发歇斯底里的症状。在这时,文景已失去了正常的逻辑思维,把无辜受折磨的女儿的不幸,误解成了医生的过错和无能。
几位专家摆摆手,示意吴长东快扶失去理智的妻子病房去。
到病房,看到纳儿在酣睡中。脸上现出娇柔而潮红的笑靥。文景的烦恼和愁绪稍稍消退了些。但是,当她慢慢儿俯下身来,轻轻将手掌放到海纳的额头上时,小额头炭火一样的灼烫一下将她的手反弹起来。新的恐怖又把她推到了痛苦的悬崖边。原来孩子面颊上那灿然的桃红是病魔作弄出的骗人的把戏!
“海纳,纳儿”
“不,你不是妈妈”孩子的嘴唇在翕动,“我不跟你去!”女儿一激灵睁开了兔子一样的红眼,惊恐地辨认眼前这女人是谁。可是,她还没有准确地认出是文景就又昏迷了去。
“这是神志不清时的谵语!”吴长东无奈地说。
孩子的昏迷仿佛传染了文景,她亦感觉头重脚轻眩晕起来。这时那窗帘的轻微晃动、白色被单的嗦嗦发抖,在文景眼中都变成了怪异的现象。一向不信鬼神的文景这时高度地警觉。她觉得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在挟持海纳,死神正与她争夺这肉体的小囚徒。文景庄严地跪在孩子床前,急切地拉着纳儿的手,把脸贴近孩子的掌心道:“我知道这女娃儿来到世上,是一种触犯会道德的结果。可是,老天呀,要责罚也只能责罚她死去的父母啊!这孩子是无辜的啊!”她以一个慈母心灵的渴望、高度的精诚祈祷着,“老天哪,难道您觉得对这小人儿的惩罚还不够么?如果您认为还惩罚得不够深重的话,祈求你把这灾难恩赐到我头上吧。”
吴长东见这母女俩的情况都极其糟糕,急忙跑到医办室陈述孩子的状况。直到他再一次把专家请来,文景的理性才渐渐跳出魔幻的桎梏。
专家确诊孩子的脾脏已极度肿大。必须先退烧、输血、输氧。然后做切脾保肝手术。
这样,文景母女在北京儿童医院住了将近四十天。不仅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还卖掉了吴长东给她买的金项链、和母亲送给她的一对玉镯子。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七)触景动情
二十七
夫妻之间有什么是非可理论?既有当初的选择就该为当初的选择隐忍和承受。漂亮而又聪明的姑娘怎么可能没有任何背景呢?你选择了她就该放弃与她争论是非短长的原则和习惯。这样的婚姻才会稳定。出于自尊和虚荣,赵春怀拒绝接受这一公理,果断地与陆文景离了婚。他的父母又大张旗鼓地为他在全公范围内选美了。殊不知追求绝对的完美,结果是失去了完美。
这对陆家老俩口儿是沉重的打击。女儿付出了青春美貌、付出了坚苦卓绝的努力,好容易离开了贫穷的吴庄、见识了城市的繁华,并且在陌生的环境里打开了局面,在省城西站创造了小小的辉煌,使爹娘在吴庄人面前能挺直脊梁,如今却说离就离,又沦落到当初的出发地,开头又重复到结尾,这是怎么事儿呢?这种下场叫世人怎么看呢?
然而,当事人陆文景对婚姻的失败却麻木了许多。除了愧对海涵和海纳、对那小兄妹有梦魂萦绕的牵挂外,文景如同夜游人一般蒙里蒙怔的。她丝毫没有考虑这件事的后果,更不考虑别人怎样评说。在她的意识里,既然赵春怀不能承受她带给他的屈辱,提出要离异,并且自己也同意,那就情理、天经地义。双方都是种解脱,有什么不好呢?至于靠自己一个弱女子的力量怎样为年迈的父母养老送终、怎样将童稚的海容供养成人,她都还没来得及考虑呢。
陆文景之所以这样,并非思维不够清晰。女性在爱情失而复得之后,常常就忘乎所以了。感情太丰富太专一的女子尤其是这样:一旦旧情复发就象野火烧过枯林,火借风势,势不可挡了;更如吸鸦片者的烟瘾发作了一般,失去理智了。尤其是那天在打井工地上,吴长红艰难地启动双唇,吃力地掀动舌头,说了这样一句话:“等着瞧,重新来”。这是他从奈何桥头返人世,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当时因为他吐字不清,人们都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不认真追究。但这六个字撞击在文景的耳鼓上却石破天惊,听得特别清晰、特别上心。她握着他的手使劲地点了点头。这句话在她灼热的情感中加了油。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完全被这“重新来”所控制了。
吴长红在他家休养康复的日子里,陆文景在自己家做针线活儿。就象未曾出阁的大姑娘盼望喜期将至一般,文景名义上是给父母和海容做棉衣,其实是为心上人千针万纳。绣花的烟荷包、鞋衬子、千层底儿鞋,只要父母和孩子不在身边,她就偷偷儿干起了私房活计。常言道:新婚夫妻甜如蜜,再婚夫妻比蜜甜。每想起她和长红的“重新来”,南坡避雨窑中的云翻雨覆、如胶似漆就到心上了。文景控制不住自己想亲吻手中的物件。深深地呼吸一口,仿佛吸到了长红的体味。为他纳着千层底儿鞋底子,用樱唇抿一抿那长长的细麻绳,柔情便在心湖中震颤不已。满脑子满眼里都是他的人。他宽大的脚掌、颀长的身躯、他的嘴唇、他的呼吸无不在她的视觉、嗅觉、听觉里。这一切既象整日厮守的父兄那么熟悉、又象邂逅初遇的钟情者那么生疏而有魅力。这种亲切的感觉就如同她久违了的南瓜小米稀饭、田禾野埂上的秋风,是那么质朴甘纯,又那么地久天长。每做好一件后,她就仔仔细细地打点到一个印有双喜字的红花包袱里。如果发现一个线头儿露在外边,她必然要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掉;如果发现了一星浆糊点儿,她必然要用舌尖舔湿了,再用手指刮去。爱人及物,爱物及人。她打点包装这些物件就仿佛修复自己的爱情一样,把整颗心都溶进去了。
生活的轨迹往往是这样,它只按照超常的规律发展,并不以老实人所预测的固有逻辑而行事。陆文景离婚三个月以来,吴长红既没有传书递柬与她商讨过私奔或者幽会的计划,也没有露出任何“重新来”的端倪。吴庄村人也并没有象文景的爹娘所担心的那样,疏远他们、轻视他们和贬损他们。倒是吴天才的儿子三货动不动来给驴和羊割草、起圈,动承担了文德生前照料牲畜的责任。小伙子加心在意,每天将羊和驴吃剩的蔫草从槽口抱到当院里,让太阳曝晒,准备积攒冬储;而把新割的青草放到槽口,让牲畜们尝鲜。铲粪起圈是又脏又累的活儿,三货照样干得一丝不苟。每当他把驴羊的便溺锄铲成一堆、挑到街门口,再往圈里垫上疏松的干土后,当他关上那栅栏门时还要和驴、羊们拉呱上两句:“怎样?三货的态度不比文德差吧?”“哥儿们如果觉得舒服,就托梦告诉咱文德老!”更叫人意外的是一向木讷的慧慧的慧生也伸出了友谊之手,每逢他给自己家挑水时都过来看看文景家的水缸满不满,总是把两家的水缸注得满荡荡的。不仅如此,无论在街头巷尾、路边田埂上,陆富堂都感觉出乡亲们沸水般的热乎劲儿。这让老俩口儿很受安慰。毕竟天下向善的人多,人心都有同情弱者的一面儿。他们后悔自己在遭了难时,误将人世也看得太灰暗了。老俩口并不理会闺女在想什么盼什么,他(她)们有三货、慧生等街坊邻里的照料、有文景和海容在身边儿陪伴便很知足了。
对长红的许诺,文景总不能死心。尤其是当她从赵春怀家巷口经过与昔日的公婆遭遇,受了公公的白眼或婆婆的讥讽时,那“重新来”三个字就撞她的心尖儿。她也曾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设计怎么个重新来法儿。每想到长红生性善良,又遵从传统道德,从不会公开地出轨贩怪,找歪理,是很难走出这一步的。文景就满目凄凉、心如死灰,干什么都没有心劲儿了。一旦从道听途说中得知吴长方与小婶儿红梅花也有一腿,甚至有人还很具体地描述那天在工地上,红梅花揉揉胸脯说奶胀了,要去喂孩子。她刚走不久,一把手就也借故离开了。长红和二虎被挖出来时,两个最该在场的人都没在场,他(她)们在干什么呢?有那爱操闲心的人跟去了,他们从邻街的窗口听见一把手和小婶儿正在她家那西小房子里呼呼喘气呢。向来不爱捕风捉影的陆文景为此信息都激动不已。说实在话她希望真是这样。果真如此,长红与红梅花离婚就有了口实。离了婚的红梅花也就不会孤寂,长红在良心上也就用不着太多的自责了。
对于今后的生活,文景也逐渐有了自己的盘算。海容眼看就到了入学的年龄,吃住就跟着姥姥姥爷,老人们身边也好有个小人儿照应。考虑到自己和长红为了相爱一拆两家,这种毫无顾忌的组在吴庄村人面前肯定扎眼,他(她)们可以远走高飞。现在国家的政策宽了,哪里的黄土不养人?一条出路是通过长红的大哥到省城西山的矿,租间茅棚小屋,买个缝纫机给矿工们做下井时穿的特制袜子,先靠她来养家,慢慢地再给长红找些活计;另一条出路是承包南山的荒坡,夫妻俩筑土为屋、垒石为床,植树造林,大干一场。她不相信有她和长红这两双勤劳的手,就过不上好日子!
苦日子甜日子,眨眼就到了给文德“烧儿”的日子。文景竹篮里放了香火、冥币和供品望南坡断魂岗而去。未到坟前,脸上已是泪珠滚滚了。说句良心话,文德的早亡留给文景心灵深处的创伤是不可弥补的。这创伤是任谁,任什么喜事都不可修复的。出门之际,老父亲陆富堂要伴随她去,被文景和娘挡住了。每到祭日,爹都不能忘怀。念念叨叨要到文德坟上走一遭。爷俩形影相随,相扶相帮一起干惯了活计。这些日子,爹不是梦见文德冒冒失失把驴车赶到河里去了,就是梦见他骑着自行车上一道坡时,又滑溜下去了;要不就说文德遭了蜂蛰,脸膛肿了。而事实上是他自己牙疼,脸颊有些浮肿。他说他想去会会文德,万一儿子真过不了哪道坎儿,他就去再帮一把。文景怕年迈人看见宝贝儿子的坟头,触景动情,哭伤了身子,就急中生智说:“你那儿媳妇二妮正在那儿与文德说心里话呢,你去了方便么?”这才将父亲止住。然而一出村口,向西望见上学的路上一群孩子在奔跑,朝东南砖窑场又传来人喊马嘶,南山坡上牧羊滚滚。当文景意识到文德该在的地方再也不会出现活生生的文德时,凄凉孤苦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再也遏止不住那哗然涌出的泪水了。
来到文德坟前,才发现二妮果然在这里。只见她跪在文德坟前,扳了供在砖灶上的烤红薯、烧土豆,照着墓堆旁的纸灰旋风儿又打又骂:“死文德,我说不准用擦屁石,你就当了真?偷偷摸摸去立土崖也不和人说一声!即便你狠心让我担这逼死你的罪名,就忍心抛下你那二老爹娘么?你叫文景姐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怎么处置哩?你若地下有灵,撞客呀,再撞客了旁人让我看看,对我说句贴心的话儿”
旋风似乎不解人意,掠过文德的坟头又转到旁的坟场去了。卷走了二妮烧给文德的冥币。二妮便呆呆地失神地望着那翻飞的纸灰。
“谢谢你,二妮。”文景与二妮并排跪了下来。除了自己一家人不能忘文德,又知道二妮对文德也情真意切,文景十分地感激。
“文景姐姐!”二妮一转身见是文景,叫一声文景姐姐便与文景哭作一处了。她说她实指望花好月圆,哪想到婚期变成了祭日呢。她说她爱文德又不是希图陆家有万贯家产,就是看文德实在真诚,爱陆家待人厚道;她说不愿意用擦屁石那是与文德说的玩笑话啊。
“二妮,没有人怨你。”文景见二妮哀哀欲绝,说得全是实话,于心不忍,反倒变成打劝的人了。
“我听说家中二老为了娶我省吃省穿硬从自己身上扣剥,恨不得早日嫁过去孝敬他(她)们。文德出事后我一直不敢过去,看似绝情绝义,是怕勾起二老的心病啊”
“二妮,我知道你的心!”文景想起文德两次撞客到二妮身上的情景,便能体会到两个年轻人是怎样地心心相印了。那都是二妮不舍文德,神魂颠倒,出现了幻觉。
“姐,街居巷人对二老怎样?”二妮突然擦干眼泪道,“自从文德放了吴长红和冀二虎一马,村里的年轻后生们见了我吓得窜墙根儿遛!假若谁欺负二位老人家,姐就告诉我!”
“难怪三货、慧生们对爹娘那样好,原来都是二妮的功劳。”文景由不住破涕为笑了。真想不到二妮还有这份儿孝心。
“咱原本不是有意的,看他们那颤悚悚的样子,倒学会了这一招!”二妮也含着泪笑了。“咱既没权又没钱的贫寒人家,只有靠这拿众人一把了。哎,你说文德在那头真能掌了权么?”
“能!我想,一定能!”瞧二妮将信将疑、意驰神迷的样子,文景就顺着她的心思附和。
两个女子烧罢纸,下了断魂岗往村路上返时,二妮又一步三头,泪流满面了。文景便不打劝,任她哭个痛快。想想未曾过门,不能用别的法子对恩德深重的公婆有些报,只能采用这龌龊的法子,也真够叫人心酸了。唉,未出阁的大姑娘,当着自家爹娘哭都不好意思呢!
路过慧慧的衣冠冢时,文景拉着二妮在那儿停了一小会儿。说是衣冠冢,其实已夷为平地了。枯枝败草在秋风中嗦嗦发抖,根部已顶出一茬茬的新绿。不知什么原因,这里已人迹罕至了。关于慧慧,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同样是天各一方的爱情悲剧,相形之下,慧慧的悲惨又胜过文德。倒是文景突然想起海纳来,心口割裂裂地疼痛。那娃现在怎么样了呢?
路过赵春怀家巷口时,文景眼也没有朝那里瞥一下,还紧走了几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婚是离对了。离开赵春怀,失掉了来钱处,却收获了纯真的感情、鲜活的生命。在这里她所感知的是纯朴的自然生活、热切的生存意识。吴长红、冀二虎(包括他妻子)以及二妮,他(她)们虽然没有城里人那种斯文的风度、谈吐也粗疏,但他们感情的纯真、生存的智慧、生死相依的恋情,城里人怎能与之匹敌呢?日月是试金石,文景连慧慧所钟情的赵春树也越来越小瞧了。哼,那兄俩看似穿着国家工作服,懂得大形势,见多识广,其实他们才活得虚假呢。他们观察生活的机会、体验人生的机会还不及说教和表现的机会多呢!有什么了不起!
视线穿过十字街的井栏,隐约能望见长红家那两棵枣树。占据文景整个心灵的吴长红还是没有出现。
※ ※ ※
自从坟场里听罢二妮的倾诉之后,文景与二妮就亲如姐妹了。二妮脑子灵动。她建议把文德在那头被招工、被提拔的好消息告诉文景的父母。并且还添油加醋说文德给她托了梦,说他已基本掌握了用人大权,职位已相当于副厂级干部了。那陆富堂俩口子起初还半信半疑,觉得自己家的坟茔不会有那么旺的香火。再说,没有靠山哪儿会提拔上那么快?恰巧冀二虎痊愈后,他老婆送来了重礼:月饼、猪肉、粉条一大堆,说是文德开了后门给二虎添了阳寿,这么大的恩德不是这些东西所能表达心意的。一家三代、连后辈儿孙都感恩戴德呢。千揖万拜好话不尽。众口一词,陆富堂俩口子也就信服了。不久,陆富堂也得了一梦。梦见文德开了小车从他家门前驶过,陆富堂忙喊:“文德哪里去?路过自家街门也不进来!”那文德头也不道:“顾不上,全国各地招工呢!”风驰电掣就飞走了。陆富堂醒来,鼻际还留了股汽油搅和了尘土的味儿。这说明文德很忙,他所在的厂子大哩。老俩口坚信不疑后就不怕灾不怕病了,盼着早日与儿子团聚,跟着文德风光。说也奇怪,越是不怕灾病,心情坦荡,那灾病倒躲得越远了。陆富堂老俩口六七十岁的人了,越来越饭壮,饮食也越来越不挑剔;拿轻荷重干活儿力气也大了;红光满面站到人面前底气也足了。反倒比从前更硬朗了。
这就叫没眼的猴子天照应。天无绝人之路。
这年秋天,庄稼都承包到各家各户了。吴庄村的高粱和谷子长得特别好。用过去流行的说法叫“历史最好水平”。穗儿大颗粒稠。假若按照吴长方倡导的一贯办法,依照革命资历、家庭成份来使用脱粒机,文景家肯定排在最后边。人家劳力强人手多的庄稼户排在后边也不要紧,可以用原始的连枷打、碌碡碾,昼夜加班。象陆富堂家这样的缺少青壮年男劳力的人家就惨了。顾了地里顾不了场上,风摇了谷穗儿,雨淋了高粱,肯定有损失。不料这年秋天旧皇历一下就不管用了。帮助文景家收割变成了吴庄青年们的自觉行动。你家出个男劳力我家出个女劳力,没用一天功夫就把最难收割的高粱、谷子抢收来了。三货领了砖窑上的一把子后生,没经过领导的批准就把脱粒机也舁来了。等看场的老汉陆靠公发现有人盗用脱粒机,循声追到了陆富堂家院里,初中毕业的慧生早从他院里接过了电线,脱粒机已经狮子般地吼开了。陆家院里比过去的打谷场还热闹。年轻人脱粒的脱粒,绞风车的绞风车,干得热火朝天。陆靠公见那风车喷口对着街门,糠皮谷屑喷得人进不去。只能站在门外朝着院内喊:“谁叫你们舁的脱粒机?”三货便从院内甩出话来:“革命先烈陆文德!”靠公耳聋,再加上脱粒机的轰鸣,根本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就咋唬道:“快送去,看我到吴支书那儿告你!”“告去!让他扣我工分,给我处分,开除我到城里当工人去”三货用手作喇叭,朝着墙外喊。逗得满院人嘻嘻哈哈,都笑老靠公的不识时务。一会儿,满院的人都唱起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尽管这年的秋收出人意料地顺利,粮食打得也不少,二老爹娘心满意足;文景在体力上不仅没吃什么大亏,反而还恢复得不错;她的脸上有红有白比文德丧事期间丰润多了。但文景在精神上仍处于一种半停滞状态。打场期间,一院子年轻人,大家劳作她也劳作,大家欢笑她也欢笑。然而明眼人一下就会看出她的劳作和欢笑是协作性的,是机械性的,而不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在她的意识里最为清晰的场景,还是那打井工地,还是打井工地上吴长红与她的温存、以及吴长红的许诺。但是,长红的影子竟也象坟场的旋风,在她刚刚要将他抓住,据为己有之时,他却一下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天,文景正在街门口收拾秸杆,二妮兴冲冲地跑来了。说是给文景带来了好消息。文景满腹狐疑,从一捆高粱后面探出头来望望二妮,只见她膝盖上有土,鬓发凌乱,脸上还有被指甲挖破的痕迹,以为她又在作弄文德撞客的那一套,就有些腻烦。文景便不接她的话茬儿,没停手里的营生。她不停地从院里倒腾出高粱秸杆,整整齐齐地码在街门外的巷道里。脸上挂着一种似听非听的含而不露的神情。
“啊呀呀,我去红梅花家送筛子,正碰上打架,几乎把我也打进去!”二妮擦着脸、整着鬓角的头发说。
“谁跟谁打?”文景一惊,情不自禁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姐夫跟红梅花呀。”二妮道。
“哪一个姐夫?”当文景意识到二妮说的正是吴长红时,立即窘红了脸。便呸呸地唾着,骂二妮道:“才下贱呢,见个男人就想给当小姨子!”
“咯咯咯,你猜因为什么?”二妮笑得前仰后的,连话也说不真切了。
看二妮的样子,文景便心跳不已。她猜一定是红梅花听说了打井工地上她与长红亲吻的情景。好在有手头的活儿作掩护,文景愣怔片刻,在她所抱的这捆秸杆中发现了一穗未切掉的扁高粱穗儿,就不慌不忙把它掐下来,走进街门扔到了驴槽里。
“啊呀呀,那个糊涂蛋,生铁脑瓜里灌了铜!把黄豆倒在玉茭袋子里了,气得长红哥揪住头发就打”
“那还值当打么!”听到人家俩口子在同心意搞收藏,文景心里又凉了半截儿。
“红梅花也是你这话呀。说是搅了黄豆的玉茭面蒸了窝窝才香呢,还值得动气?长红哥就骂她就长了一副八哥儿巧嘴,搅了玉茭的黄豆还做不做豆腐呢?红梅花说那有什么要紧,做豆腐时,我问二哥换去!好家伙,红梅花一提二哥,长红哥脸上一黑,突然更来了气!黑旋风儿似地抡了铁拳又打又捶。两人从扇车下滚到玉茭堆里,又从玉茭堆里滚到柴草垛下。我去拉架,几乎把我也打进去”
“后来呢?”从这种情形看来,长红亦知道红梅花和他二哥的不正当关系了。文景心里一松,便感到身子乏困。她背靠了贴墙的秸杆,小憩下来。
“长红哥便恶狠狠地骂道:‘二哥,二哥,你倒叫得亲热!老子在打井工地上生死未卜时,你在哪里?干什么勾当!说!’一巴掌扇在红梅花脸上,腮边就肿起一隆!”
“红梅花见鼻孔里出了血,就疯子一样用五指抓挖长红哥的脸。喷着血红的唾沫骂着:‘老娘不好也没到众人场子中浪去!老娘不在,正称了你们的意!脸贴了脸,嘴对着嘴,和上炕解裤带有什么差别?咱们扯平了!’”二妮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没有剪裁,怕文景脸上挂不住,忙把话打住了。
不料,此刻文景倒听呆了。两颊潮红,目光幽远。她静静地团弄着不知几时从头上摘下的花格儿头巾,象沉浸在什么有趣的意境中似的。
“‘好,好,你吃醋咱就离婚!’长红哥这才松开了手。”
“离就离!老娘离了也不走!谁叫你家还有两条棍呢!我这一块臭肉就要搅和你家那满锅香汤哩!”
“那么,他(她)们真去离了?”文景突然发问。
“没。长红哥的爹娘原来在后院帮工,听见吵闹抱了娃儿就来了。这才把长红哥推搡到街门外。”
“那,那后来呢?”文景神情恍惚,还在追问。
“长红哥出来后就朝村外走了。想必是又去了打井工地。”
“这,这就是你说的喜讯么?”文景终于清醒过来,淡然一笑,带着揶揄的口吻质问二妮。
二妮见文景眼仁里暗含着喜悦,口气中露出的却是失望,即刻就来了灵感,便信口胡编道:“长红哥一边朝外走,一边还气冲冲地说:‘今日不离明日也得离!生死关头见了真情,老子就娶定了陆文景!任谁也别想阻拦我!’这是不是喜讯呢?”
文景见二妮油腔滑调,学长红学得惟妙惟肖,跳起来就用头巾抽她,骂她胡诌。但在她内心里却确认这是真的。热恋中的人,对情人的甜言蜜语宁信其真,不信其假。文景此刻的情景正是如此。二妮离开之后,文景独自躲在高粱秸杆下感动得涕泪长流。
今日不离明日也得离,老子就娶定了陆文景!二妮杜撰的瞎话就成了陆文景的定心丸。这之后她满怀希望地等着吴长红的动静,精神平稳了许多。
秋收完毕,进入初冬。吴长红仍没有动静。当陆文景听说吴长红又领着一把子人开赴吴庄村东北面的打井工地后,就急了。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道:“你不是说重新来么,何年何月?”写好了,就不顾一切地交给了冀二虎,让他转交吴长红。长红立即给她了信。信是这样写的:
文景:
来到打井工地,触景生情。想到你不顾自己身家、个人名誉,全力抢救我的情景,真叫我梦魂萦绕,不知道怎样爱你才好。开镰之后,本想去帮你,可家中母夜叉看得贼紧。只好动员了我的几位哥%b
正文 走出吴庄(二十八)骨肉亲情
二十八
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二年正月,为闹元宵作准备的锣鼓早早儿就敲响了。这锣鼓声是庄稼人对上年辛苦劳作的总结,也是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祈盼。更是开春解冻之前的休闲和狂欢。正月十五闹元宵这一风俗在河东八村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据吴庄村的老辈人传说,他(她)们年轻的时候所经历的盛况和荣耀可大了。从正月十四就开始垒旺火,一直垒到正月十六甚至正月十七。十字街井栏前的旺火象小山似的,照亮了吴庄大街小巷。那闹元宵的红火形式也种类繁多。有台阁(穿了戏装的演员站在一个能转动的台面上做姿势)、有拉阁(穿了戏装的演员被彩车拉着表演)、还有挠阁(下面一位扮成丑角的壮汉子扛着高高的铁架子,铁架子上坐着一位穿了戏装的妙龄儿童,上下一齐扭动)。后来又加了舞龙、旱船、火。吴庄村的红火在河东八村也堪称一绝,外乡人争先恐后来观赏呢。可是解放以后就变成了高跷和地皮菜(扭秧歌)了。“文革”期间全公一种模式,都变成唱语录歌和游行呼口号的样子了。这就有些单调乏味,失去往日的丰采了。
老年人的怀旧丝毫不影响年轻人的热情。许多风俗正是以改头换面的形式才得以留存。在年轻人的意识里,欢天喜地、朝气蓬勃与新春伊始的春和景明是同等的概念。当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她们的新衣服上的时候,激越的锣鼓衬托着她们扭动的身躯,理想和现实的冲撞便不复存在了。只剩了歌声和笑声。尤其是生命力旺盛的年轻女性,那紧身胸衣下搏动的青春更为热切、更为汪洋恣肆了。
这一年,人们的精气神特别旺。虽然不挣工分,不吃集体灶,自动参加演出的人却特别多。过去吴庄宣传队的旧骨干不必说,锣鼓声一响他们就发瘾了。连以前从未登过场的家庭出身不亮堂的冀建中、冀建国、丑妮、二妮等也跃跃欲试挤到了秧歌队里。据说中央给文艺娱乐松了绑,过去有“重大历史问题”的名演员都已经登台亮相了,旧戏也可以上演了。所以,参加文艺宣传的对象和内容都可以放宽尺度了。高跷可以扮演传统戏中的“白蛇传”,西门庆、潘金莲和王婆也可以亮相了。这样,吴庄这一年的节目形式就多姿多彩了。高跷、旱船、秧歌和狮子舞,弄得乐队的人手倒不够用了。从正月初十就进入彩排,锣鼓声中夹杂着丝弦乐器,以及娃娃们燃放爆竹的恶作剧。这一切,震撼着吴庄上空充满火药香的空气。与吴庄村人高昂的情绪势均力敌。
这天,掘井英雄吴长红和冀二虎也被好事者推入了乐队。一个吹口琴,一个吹笛子。跑旱船的二妮,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一位文艺骨干。趁大家休息的空儿,放下旱船,未脱彩服就跑到了文景家。叫文景也快去扭。
“啊呀呀,快快儿去吧。连最本分的长红哥和二虎哥都进了乐队,你还闷在家里!可惜煞你这身手了!”二妮夺过文景手里的料豆子,倒在驴槽里;把文景推到家中镜子前,就催她梳妆打扮。
“过去宣传队的旧人还有谁?”文景坐下来笑着问。她猜长红既有心肠进乐队,肯定是第四眼深井要竣工了,他(她)俩的事也有了希望。内心充满喜悦。又见二妮的浓发梳成了高高的侍女髻,眉梢儿描到了鬓角,彩衣飘飘逸逸象仙女下凡似的,十分可人。接着问:“你这扮的是谁?”
“何仙姑呀!”二妮低头整一整她那水红袄儿和翠绿荷叶儿裙子,明晃晃的耳坠子摇摇晃晃的说,“改革开放了,取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意思嘛!”
“美!漂亮!”文景赞叹道,“难怪海容来说她姥姥、姥爷的眼睛只瞄着跑旱船的姨呢!”
“咳,红梅花、赵春玲都在场呢!就差你了!”二妮见文景并不动手梳妆,就摇着她的肩头说。
“赵春玲?”文景为之一惊,机械地动了一下手中的梳子。瞪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二妮。红梅花在场是她意料之中的,这正是她不肯出去凑热闹的原因。红梅花性格中的最大特点是不怕羞不怕骚、不怕当众出丑。她怕与这位情敌遭遇后发生口角,在众人面前现眼。然而赵春玲的突然降临在文景内心引发的震撼就不亚于八级以上的地震了。
“这有什么奇怪么?你不知道今年春节赵家大团圆么?”二妮反问道。原来赵春树和春玲都来了。赵春怀在婚配的圈子里绕来绕去,又转来娶了红旗公供销店的“京壳儿”。屈指算来那“京壳儿”是将近三十七、八的老处女了。想必爹娘是知道赵春怀再婚和赵家的大团圆的,只是瞒着文景罢了。想起自己当初冒冒失失与赵春怀和京壳儿撞了车,昔日的光阴又仿佛重新返似的。人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就会走一段弯路,这一撞就耽搁了京壳儿六七年!这段弯路的教训对双方都是惨痛的。文景再也打不起重新走上歌舞场的精神了。
“你坚持不去么?多可惜!”二妮深感遗憾,惋惜地跺脚。
“这几天,你看到春玲的孩子没有?”文景急切地问。
“她?她好象没有孩子呀。”二妮摊开双手说。她瞪着画妆后黑白分明的大眼,不明白文景怎么会惦记着春玲的娃娃。
“女娃!一个象海容那么大的女娃!”文景认真地给二妮比划。“眼儿大大的,个子比海容瘦小,叫海纳”
然而,锣鼓声又由缓到急响起来了。两人一怔,二妮说声“天呀,晾了场了!”就急急忙忙飘走了。
文景呆呆地望着二妮飘出家门,飘出街门,失去了踪影。半天才想清楚二妮为什么会不知道海纳。慧慧的私生女儿还未过日就被文景抱到了省城西站,后来又被春玲偷偷儿抱到了长春,除了陆家巷的乡邻偶尔会想起那小不点儿来,谁还会惦念那娃儿的去处呢?然而,海纳的音容笑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都无不充涉文景的大脑。无论如何,文景不能失掉这个机会,她必须见小女儿一面!
※ ※ ※
文景从来不喜欢鬼鬼祟祟的作为。可是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趁着朦胧的月色,悄悄地站在赵家墙外的柴草垛前,倾听了半天。她压着砰砰的心跳,在杯盘相撞的吃饭声中逮捉一个细嫩的小女孩的声音。赵春玲的出现激起她生命中母亲的情愫。一年多不见如同一个世纪。她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娃儿说话的口舌利爽了没有,想看看小海纳吃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可是一无所获。
了家吃晚饭的时候,海纳又成为全家的热门话题。文景怪怨父母不该把春玲来的消息瞒着她。文景的父母说他(她)们一直在暗暗地帮她留心。每逢路过赵福贵家的小巷时,都要停留一小会儿,仔细瞧瞧那小巷里有无小女娃儿蹦出来。她(他)们领着海容看红火时,还吩咐海容认真瞅瞅观众圈子里有没有妹妹。奇怪得很,不仅没有发现小海纳,就连赵福贵老两口儿也不见。难道说他(她)们为了藏娃儿,连红火也不看了?
“弄不好我得与赵春树交涉!我有权见我亲手抚养过的女儿!”文景说。这天晚上她吃得很少。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和隐忍的思女情怀、骨肉亲情又复苏了。文景的思想和行动完全被相见的欲望降伏了。
“你先忍一忍。正月十五元宵节的那天,不会不出来。”文景的娘说。
于是,文景度日如年地等待着这一天。
正月十五元宵节,风轻日丽,万人空巷。吴庄村的男女老少都衣着簇新,蚁群似地拥到十字街口了。激越的锣鼓声响起后,先是高跷踩场子。随着“咚咚嘁呛嘁,咚儿咚儿嘁呛嘁”的锣鼓声点子,那场子越来越大;围观的人在一片嘻笑声中往后退。接着是旱船飘了进去,狮子滚了进去。由于吴庄村这年的红火规模大、花样儿多,村西的赵庄、村东的李庄也赶来不少凑热闹的观众。这样吴庄村十字街口的盛况就可以用摩肩擦踵、人山人海来形容了。为了不出意外,吴顺子事先就用门盖了井口。所以捷足先登者早早儿就占领了井栏、井架。十字街口的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墙头上也坐满了人。
文景一家人出发得并不迟。她的父亲陆富堂还为外孙女儿扛了个方凳子。但是,等他(她)们扶老携幼来到了十字街时,有利地形早被年轻力壮者占领了。黑压压的人流一拥一拥地根本容不下一只安稳的凳子。小海容站在凳子上摇摇欲坠,又被大人挡住了视线,急得直哭。陆富堂这时就叹口气道:“假若你舅舅在世就好了,能把你举到肩上。唉”文景怕听她爹的伤感,忙朝维持秩序的吴顺子招了招手。在吴顺子、冀二虎、三货等人的帮助下,她(他)们一家四口才穿过红火场子进入临街的一家。坐在这家的屋顶向下俯瞰,这才看清红火场子的全貌。
果然,春玲、红梅花和过去几位宣传队的男队员都踩了高跷。与过去不同的是提倡跳语录歌舞的春玲如今扮了潘金莲。军绿短衣裤变成了粉红的长戏装。脖子里带了珍珠项链,头上也插金戴银。耳坠子与额前的银凤钗上垂下的吊珠儿相呼应,丢儿丢儿地晃动。红梅花扮了王婆子。头发拢到了后脑勺,堆成个姥姥髻。额头上画了个火罐印儿,嘴角还点了黑色的“吃喝”痣儿。一手执团扇,一手拿个烟锅子,很是滑稽。好出洋相的吴天保穿的是“白蛇传”中许仙的服装,却自称是西门庆。只见他目光色迷迷地只朝那潘金莲身上瞟。那潘金莲貌似正经,却不断嫣然一笑,暗送秋波。春玲没有生育,身段儿仍如少女般灵活和柔软。再加上这几年在世俗风尘中的磨练,凤视蛇行,袅娜多姿,只把那妖、只把那媚发挥得淋漓尽致。那王婆子也眉来眼去,弓了腰身甩着两臂,不停地在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穿梭。观众接二连三地为她(他)们鼓掌喝彩,目光只盯着这三个角色。连屋顶上的人也不停地叫好,说春玲真神妖,她怎么比年轻时候还迷人。说红梅花真逗,比年轻时更放得开了。啧啧连声地称赞。这使文景莫名地自卑自厌。一个人一辈子永远是你自己,这是何等地单调和乏味啊!
可是,她的目光却还是在人群中。人群中没有赵福贵,也没有她过去的婆婆,更没有小海纳。长红的爹娘却突然间闯进了她的眼帘,勾紧了她的视线。他爹正从老婆婆怀中接过他(她)们的孙女儿,揽在自己怀中。那孙女儿额前的一撮白发染成了红色,就象戴了一朵红绒花。与黑黑的头发、白白的小脸盘相映衬,煞是喜人。爷爷一边笑一边指着高跷腿子上的王婆子(红梅花)逗娃娃。一会儿又见那女娃儿用小手朝乐队中比划。那爷爷便急速穿过红火场地,踮了脚跟将娃儿放到了长红肩上。长红耸了耸肩膀,让女儿稳稳地骑在自己的脖颈上。低了头继续吹琴。那女娃儿的目光只朝着王婆子(妈妈)笑。小手儿却娇憨地一会儿抓扯着爸爸的头发,一会儿揪着爸爸的耳朵。弄得长红的头脸长一阵儿、扁一阵儿不断地变形。
这和谐的一幕唤醒了文景的痴梦。她猛然醒悟,她与长红的恋情其实是水中月、镜中花。因为他(她)俩都是讲道德重责任的极平常极本色的平凡姓。比起那些冷峻的伟人,他(她)们有太多的情感;比起那些为所欲为的放纵者,他(她)们又有太多的理智!这就铸就了他(她)们的不幸。
正月十五闹元宵,
狮子滚来船灯飘。
传统节目折子戏,
秧歌扭的是打樱桃。
十一届三中全会好,
土地下放搞承包。
打下的粮食吃不了,
举国上下乐陶陶。
一会儿,踩高跷的出了场外,把场地让给了扭秧歌的。秧歌队里一对男女青年便表起了快。然而,不少观众的目光却仍在追随出了场子的赵春玲和红梅花。只见臂戴红箍的吴顺子领着吴庄大队的服务人员从小学校扛来几张课桌,让踩高跷的演员们坐下来休息。有的演员便褪下彩裤松解捆木腿子的麻绳。几个小孩儿便好奇地围拢来观看。那肉腿和木腿竟然是用麻绳来衔接,使娃娃们大为吃惊。
支书吴长方也出现在服务行列里。他一改过去那端文佯武的架势,那条完整的右臂上也戴了维持秩序的红箍。脸上洋溢着谦和的“为您服务”,不断给演员们倒水。他手中的水杯递到春玲面前时,两人的目光频频相啄,恰如小说中西门庆和潘金莲得手后的喜悦一般。晾得春玲身边的“王婆子”下不了台。红梅花一生气就解下木腿子,跳下课桌,隐没在观众圈儿里了。
吴长方正和春玲告诉什么,文景渴望看到的小海纳出现了!是的!尽管文景所在的屋顶离海纳距离遥远,但她确认毫无差错。那个又瘦又小的女娃儿就是她的小海纳!可是,娃儿为什么衣衫褴褛,小手儿被牵在一个陌生的汉子手里?只见那汉子把娃娃推到春玲面前,摊了双手,和春玲理论什么。春玲杏眼圆睁,朝那汉子呸了一口,用跷腿子顶住了娃儿的胸口。海纳惊恐地后退几步,又被那汉子推了前去。又瘦又弱的娃儿经不住他(她)们来地推搡,踉跄几步就跌坐到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时,那两个男女的吵嚷声也越来越大,围观者便也越来越多。
文景安顿好爹娘和海容,急忙从屋顶上下来,穿过人群,穿过红火场子,海纳海纳地一条声儿喊着来到娃儿面前。海纳听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先还迷迷怔怔,当她睁开泪眼一看,见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好妈妈亲妈妈时,“妈”一声长啸,扑到文景怀里嗦嗦发抖,小脑袋只朝妈妈臂窝里钻,再也不肯出来了。文景吻娃儿的头,海纳蓬乱的头发上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儿;文景吻娃儿的颈,海纳脖颈的纹沟里积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污垢;文景吻娃儿的手,海纳的手又干又瘦又脏。看着小女儿这一切,文景的心头在滴血。她不禁怒火中烧,责问春玲这是怎么带孩子的。
然而,春玲根本顾不得与文景交言接舌,她正与那汉子吵得不可开交呢。
春玲说:“当初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么?你瞎了眼不看?男子汉大丈夫也兴反悔?”
那汉子哭丧着脸道:“你明知道有了灾病!拿病孩子来坑人害人?”
春玲跺着那跷腿子,冷笑道:“谁能证明是原来就有病?放屁!你拿来证据!你自己不会饲弄孩子,弄病了反过来讹赖我!”
面对春玲的铁嘴钢牙,那汉子再无话可说。光瞪着眼望着这插金戴银的“潘金莲”闷声不响。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随手拾了块砖头,就要砸春玲。早被他身旁的吴长方、吴顺子等维持秩序的人挡住了。这会子,秧歌、旱船。狮子和乐队都歇了下来。齐围上来看热闹。人们嘁嘁嚓嚓,渐渐理清了头绪。知道是春玲收养了慧慧的遗孤,那女娃儿没福消受,患了重病。春玲就转手卖给赵庄的光棍汉赵老六了。
这时吴长方向吴顺子使了个眼色。吴顺子便轰那赵老六走,说:“什么事以后再说,别破坏文艺宣传活动!”几个后生便来驱赶赵老六。赵老六一屁股蹲下来,石夯般只是不动。
听到小女儿遭了这许多磨难,又得知娃儿不堪其苦患了重病,文景心如刀绞。她抚摸着娃儿那嗦嗦发抖的稚嫩肢体,说不出是怎样地心酸和心痛。只是安慰娃娃:“纳,海纳。别怕!妈妈在。妈妈绝不与海纳分开”。文景把自己的胸脯贴紧娃儿的身子。她要用自己的全部身心、一腔柔肠向海纳表明:妈妈对她的爱是多么深沉、多么真切、多么坚韧和富有力量。让海纳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受到哄骗、胁迫和伤害了!
上场的锣鼓声又响起来了。一伙子维持秩序的后生众星捧月般护送春玲到十字街心。春玲又摇身一变变成笑盈盈的潘金莲了。西门庆(吴天保)不知出了什么洋相,逗得全场的人轰然大笑。原来在赵老六这边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都朝那边涌过去了。只有光棍汉赵老六横在文景娘儿俩跟前。他六神无,双眼七稀八惶地来转,一会儿盯着高跷上的春玲,一会儿盯着文景怀中的娃儿。
文景想抱着孩子离开。可十字街口封了个水泄不通。另一面又被那汉子挡着。环顾左右,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给她仗胆儿。顿觉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想想爹刚才的感叹,不禁悲从中来。假若文德还活着,有个毛头小伙子护着,到底胆壮些。先前演员们休息时,乐队上的人也休息,吴长红碍于红梅花在场,竟不肯过来问个长短,不由人一阵阵儿心寒。他竟然还不如他二哥吴长方重情义呢!瞧人家对春玲是何等宽容和体贴!
正月日短,不觉已到正午。不少惦记午饭的妇女已熙熙攘攘家做饭了。演员们也收了场,陆陆续续大队卸装去了。屋顶上的老人娃娃也慢慢儿下来了。那汉子见春玲无事人一般踩着跷子又说又笑,与同伴们一同朝生产队走,就着了急。急忙挤进人群追春玲去了。
那汉子与春玲高一声低一声争执不已。春玲突然性起,大声训斥那汉子道:“大新正月,与你动真的不吉利,你以为老娘怕你?看我拿把刀子骟了你!”围绕在“潘金莲”身边的年轻人便起哄叫好,异口同声说:“好,骟了!”场面比正经演出都热烈。
文景这边得了空儿,忙穿过南来北往的人流,朝自己家走。望见二妮等跑旱船的在收拾道具,吴长红和冀二虎们在整理乐器。文景亦顾不得与她(他)们打招呼。可是,她刚刚穿过十字街口,就被那汉子拽住了。他说:“留下三块钱!”
这时,那些家的人们又停下脚步,来看这汉子和文景的纠缠。文景的爹娘和海容也过来了,他(她)们也替文景打抱不平,说:“问她要的是什么钱?”
赵老六道:“我当初买娃娃花了三块!”
文景道:“你给了谁钱问谁要去!”
赵老六道:“你把你闺女卖给她,她又卖给我,如今你又舍不得你闺女,这不是该轮到你掏钱了么?”
原来这姓赵的把海纳当作是文景亲生的闺女了。
文景和她娘一听这话,知道是发生了误会。她娘就可着嗓门给人们解释事情的真相。同时也希望那汉子再返去找春玲讨钱去。
“那潘金莲说她是从你这儿买的,花了三块啊!”那汉子听明白事情的曲折来由,更急了。眼珠子胀得铜铃似的。
春玲的信口雌黄把文景气坏了。她脸色苍白,一手抱了娃儿一手拽了那汉子,要他一起去大队找春玲,当面质对去。乐队中的一位好事者原本要带了小锣儿家,见又有好戏看了,敲一声锣,鼓动那汉子道:“走,质对去!”
赵老六一听又要与春玲交锋,就有点儿胆酥,踟躇不前。就在他权衡利弊的一刻,二
妮闯进人圈儿,劝文景道:“文景姐。这病秧子本来就不是你生你养,赖不到你手上。给他,让他和春玲算帐去!”
围观者也跟着二妮打劝,都说:“你又不是没有闺女?狠狠心给了他,省了多少后患!”
听到这病娃娃还得用钱来赎,文景爹陆富堂心里早泛开了嘀咕。又听大家都如此劝说,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吃些喝些咱不计较,日后这灾啊病啊用钱处多哩!”
恰恰在这时,送罢旱船道具和乐器的吴长红也从生产队返了出来。他从人们的交口谈叙中早弄清了事情的底细。瞅瞅红梅花并不在场,也挤进人圈里来劝文景:“质对什么?某些人你能与她翻出个是非来么?你虚下心来听听群众意见,这事儿确实与你无关!”他说着就上前来要替文景抱那孩子,“来,看娃娃愿跟他(她)们哪一个,我去还他(她)!”
敏感的海纳没等文景松手,就哇一声大哭起来。她用小手拼命地搂住文景的脖颈,伏在文景肩上一动不动。见妹妹哭了,海容也挣脱姥姥扑到了文景跟前,一边哭一边跺着小脚说:“我要妹妹!我要妹妹!”接着就伸开两臂紧紧地把抱妹妹的妈妈箍了起来。靠自己的小身躯来捍卫失而复得的妹妹。
文景不忍娃娃们再受惊吓,一横心就将自己的新上衣揪扯下来,甩在那赵老六面前。说:“连衣服带钱,你都拿去!”那赵老六接过衣服忙掏口袋,只掏出十八块钱。他已看出文景是真疼孩子,扔给文景衣服就耍赖,说:“看你也没钱,快把娃娃还给我吧!”
文景一急含着眼泪朝众乡亲们求援:“乡亲们,大伙儿先给我凑一下吧。我陆文景不是粘皮扯肉的人,下午就会设法还给大家!”
二妮见文景铁了心要收养这病娃娃,长叹一声,从自己口袋里出五块钱来,丢到文景摊在地下的衣服上,没趣地离开了。平日文景扎过针的也纷纷解囊。也有那囊中羞涩的、小气黏滞的就悄悄儿溜了。文景眼睫上挂着泪珠,只将那犀利的目光盯着吴长红。她希望他能拾起那衣服披到她身上,然后很男子汉地对那赵老六说:“来,跟我来。这三块钱我来付!”然而吴长红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气急败坏地阻挡众人往地下的衣服上凑钱。他说:“别,不能这样!倒卖孩子是违法行为啊!”
“啊呀呀,好你长红!墙倒了压了人,你才查皇历看能不能动土!乡亲们把自己的钱都拿去。这三我来付!”文景身后的一个人说。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齐看这慷慨大度的男子汉是谁。只见这人眼戴墨镜,身穿高领子风衣,肩上还背着行囊。原来是乡探亲的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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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东八村,正月的锣鼓声一旦结束,庄稼?a href='/qitaleibie/situ/' target='_blank'>司徒氡父锥瘟恕F教镎亍⑺头世菅摺⒋航酱焊⒐郝蚧剩晃ヅ┦薄U饧柑煳庾拇逑铮咛咛ぬさ纳蟮奶闵完リサ某瞪巡痪诙恕K孀挪脊饶竦拿校蟮芈冻隽撕谏乃只常惶镆袄锏木拔镌谖氯蟮拇悍绲拇捣飨拢锹桃馊谌凇R荒昀镒盍钊松裢某渎募窘诳剂恕?o:p>
在这人欢马叫的时节,有一位老农的心情却不受春意的感染,总是受世情的蛊惑。这天清晨,太阳还未揭开迷蒙的雾被,陆富堂老汉就扛了锹下了地。他满以为自己是吴庄村起得最早的人呢。不曾想与他家相邻的慧慧家的责任田里已有人了。听见他这头的响动,那头叫了声“富堂伯伯”。陆富堂便听出是慧慧的慧生了。望望那头只有一个黑魆魆的身影儿,富堂老汉问:“你爹呢?”慧生说:“我起炕时没忍心惊动他。一会儿就来。”
仅仅这么一句话,在这春寒料峭的朦胧里,就足以建构陆富堂的悲哀和幻觉了。他一边干活儿,一边想象慧生孝敬他爹的一切细节。起床时蹑手蹑脚,想让爹多睡一会儿;劳动时,自己使用新锹重耙,让爹使用轻的;浇地时自己站在泥里水里,让爹站在干处。反观自身呢,是自己起炕时蹑手蹑脚,怕惊动了文景与她的娃儿们。有人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那“小棉袄”只是脸蛋儿好看、声调儿柔软罢了!“不实惠!一点儿都不实惠!”
陆富堂一边平田一边自言自语。汨汨的汗水在后背上流淌。劳碌和疲乏丝毫都驱赶不走他的忧伤。
天色转白了,树上的鸟儿抖抖身子清醒过来,叽叽喳喳鸣转。路面显出了灰白的面目。直到这时,慧生的爹才拖着锹、叼着烟卷儿出来。他一张嘴,空气中就送来一股市卖烟的幽香。与陆富堂打过招呼后进入自家的责任田里,慧生爹就象过去验工的队干部一样,一会儿埋怨慧生这儿没有刮平,一会儿又埋怨那条土堰没有垒直,摆出一副老爷子的架势。其实他的年龄还不及陆富堂大呢。况且,慧生是干活儿很精细的后生,那田地修整得比陆富堂家的强多了。就连陆富堂家的责任田也比过去吃大锅饭时那集体的地强多了。土地一到了庄户人自己手里,就恨不得描龙绣凤,种田汉稍稍肥富一点儿,就兴头得不知自己是谁了!
陆富堂朝村口望望,希望文景也出来帮帮自己。然而,不断有扛锹的、拿刮耙的青年男女出来,却没有文景。本来,昨天晚上文景说好是要同爹一起来平田整地的。可是,直到早炊的柴烟在吴庄的上空散尽,女儿也没有出现。
陆富堂累了。他默默地擦罢锹,默默地离开了自己的责任田。老态龙钟地走上了家的阡陌。再没有心气儿朝隔壁的父子俩望一眼了。不料,他刚刚走出地头,倒被往日不爱多话的慧生爹喊住了。慧生爹问:“富堂哥,今年还按老法子种么?”
陆富堂不得不停下来,张着迷惘的老眼望着那父子俩。说:“什么老法子不老法子的?”
慧生便停了手里的活计,耐心地给他讲解道:“老法子种就是还按咱过去的办法种。新法子嘛,就是垄起土塄来,挖埯点种,然后上面覆盖上比塑料布还薄的透明地膜。既保温又不失水分。等籽种发芽后再捅破地膜。这叫科学种田,收量大呢!”
“地膜?大队给发地膜么?”陆富堂似懂非懂地问。
“咳,吃大锅饭把你惯坏了!土地都承包到户了,你还想靠大队?”慧生笑道。
陆富堂一听慧生的笑声里带一种轻蔑的嘲讽味道,气鼓鼓地转身便走。一路走一路嘟囔道:“光景才好了几天,人们都牛气得不知姓甚了!挖埯、覆盖,什么地膜!那要多少劳力!跳哒得要上天!老法子种下的粮食都吃不了呢!哼,我叫大锅饭惯坏了?放屁!这后生几时学坏了?想金盼银的狗崽子!”
陆富堂蹒跚而行,脚下被什么硌了一下。这让他很是恼火,把那障碍物踢了老远。没走几步,又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久违了的杏核儿。拾起来把玩,圆圆的鼓鼓的象是甜杏核儿。这便勾起他儿时的忆。记得小时侯他家有一个旱园子。旱园子里开着豆腐作坊。因为没有井不能种黄瓜、茄子、芹菜等费水的菜;爹就在园子里种了黄花、豆角、葫芦和玉米。靠南墙根儿就有一棵甜核儿杏树。园子里的杏儿总是和田野里的小麦同时泛黄,同时熟透。每到麦收时节,乡亲们从田地里割麦子归来,又热又渴时,娘就把又大又水的甜核儿杏送给大家尝鲜。这时,菜园子里的葫芦也正到了打支芽的时候,油炒甜杏仁、葫芦支芽儿和葫芦花,炝了锅再拌上嫩豆腐、新麦面疙瘩,啊呀,那个鲜,那个香,可是庄户人的一绝哩。打从土改时收了那个园子,就很少见这甜杏核儿了。偶尔得了几个甜核儿杏,又没有豆腐和葫芦支芽儿,几样东西总也赶不到一起了
日怪的是这天的遭遇就象梦境中发现了金元宝一样。你刚刚拾了几个,没挪动几步另几个又在前边向你招手。有时竟然象稀稀拉拉的羊粪,黑点点儿匀溜溜地撒在路边儿。富堂老汉如获至宝,孩童似地腋下夹了铁锨,兜起衣襟,一路走一路拾。一直拾到南坡根底,望见断魂岗上文德的坟头,富堂老汉才大吃一惊。他直起腰来朝前后瞭瞭,南坡底只有光秃秃的几株白杨静悄悄地立着。捏一捏衣襟中的杏核儿,硬硬的鼓鼓的并未消失。他站在一个叉路口朝几条小路的分支张望,那小路越来越细,伸入到各个坟场。老人眨了眨眼定醒了一会儿,便明白是儿子的昭示了。既然儿子真有这等灵性,又与他息息相通,他倒也不象往日那样悲伤。老汉径直爬上断魂岗来到文德的坟前,把锹插在文德的坟头,脱下外衣来把杏核儿在衣襟里筛了筛,选出十粒大个头的,然后开言道:“文德,既然你成了有头有脸的,替爹拿个意。你说咱家今年种地用不用科学地膜?爹把这十个杏核儿顺锹把往下出溜,向左边多了咱就科学;向右边多了咱就是保守的法子。”陆富堂哆哆嗦嗦一撒手,那十粒杏核骨碌碌分别落在坟坡两边。他先数数左边的,一共是四颗;再数数右边的,一共是六颗。便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想:虽然是两票的优势,到底过了半数。文德参与了意见,也算个集体的表决了。
“啊呀呀,富堂伯伯,你可救了我了!”
陆富堂正沉浸在自己的郑重思考和重大决策中,空旷的坟场里猛可间出现了尖锐而激动的喊声,把老汉大大地吓了一跳。
“我爹和我哥一早就上了黄道岭去挖坑。我娘让我去给他们送籽种,这甜杏核儿籽种可贵呢!我爹接过我背的袋子一看,见袋底有个洞;用手提提那袋子,估计漏掉四分之一。我爹揪起铁锨来就要劈我。多亏我哥拉住了,教调我道:‘还不返去拾去!没想到您老倒替我拾了半路!’”这冷不丁出现的人是吴二狗的二小子吴二蛮。吴二蛮嘻嘻地笑着,上前来提了陆富堂的衣包就要走。
反应迟钝的富堂老汉直竖竖地立在儿子坟前,开足思维的马力,半天才搞清楚自己所拾的甜杏核儿是吴二蛮丢失的。吴二狗与他的双胞胎儿子大蛮、二蛮承包了黄道岭。父子三人要开垦,不,最时髦的话叫开发。对,开发甜杏林。
“咳,小狗日的,连我的衣服也拿走了!”陆富堂气急败坏地冲二蛮蛮的背影儿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