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1) 睡在塵埃的啊 要醒起歌唱 ——舊約以賽亞書 29--02 【幅】【筆雪晴】 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為江城裹上銀裝。 天地蒼茫,只有鉛灰色天幕上的幾處角落隱隱透出彤紅,告訴人們這半個世 紀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終於接近了尾聲。 風雪中的世界一片寒冷和寂靜,但也有例外之處,比如江城邊緣處一所高中 的校園。 大雪也覆蓋不了那些正值花季的少年少女的活力,更何況這是今年的個 課間休息時間。 這些孩子們雖然因為糟糕的天氣只能留在教室裡,但新學期開始帶來的興奮 足夠彌補這點損失。 幾乎每間教室內都是三五成群的高談闊論或者嬉笑怒罵的學生,只有一間有 些不同。 倒不是說這裡的學生們有什麼異常,不同的只是這間教室本身。 這間教室內擺放的不是課桌,而是畫架,講台和窗台等地方也擺著各種各樣 的石膏模型,比如大衛或者伏爾泰。 牆上也貼滿了各種畫作,從畢加索與莫奈的油畫複製品,到筆法稚嫩的學生 素描應有盡有。 這裡是一間畫室。 畫室內的正是這所中學高二美術班的學生。 雖然是學藝術的,但這些孩子們當中的大部分看起來還沒來得及熏陶出多少 藝術氣質,像同齡人一樣嘰嘰喳喳地吵個不休,話題也是千奇百怪:「是啊,我 老家湖南那邊也凍死人了……」 「畢竟是百年一遇的雪,損失是難免的吧。還好天氣預報說馬上就結束了, 好些地方都已經放晴了。」 「奇怪,為什麼這幾年就這麼多百年一遇千年一遇呢?」 「我不信!我不信!阿嬌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不信,等會放學你去我家看啊。我哥在電腦上下了全套照片!阿嬌的,張 柏芝的都有!嘖嘖,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信。」 「真的真的?我也要去看。」 「這個鳥巢也太牛逼了。不管了,我一定得讓我爸帶我去看開幕式,反正是 暑假。」 「對啊,暑假!那我要去看水立方,那個簡直是夢幻。」 「你們做夢呢,下半年我們就是高三了,這暑假你們還想玩?老老實實補課 參加培訓班吧!」 「方雪晴,聽說你拿了全國一等獎?」 「沒有啊……我不知道……」 「我上次聽見我媽和胡老師他們打牌的時候說的,等下曹老師來了肯定會宣 布的。」 十分鐘課間休息時間轉瞬即逝。 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孩子們戀戀不捨地各自回到自己的畫架邊坐下,卻還 有幾個傢伙壓低聲音繼續他們的話題,直到教室的門被推開,畫室內才終於安靜 下來。 一位中年男教師在冷風的裹挾下飛快地鑽進畫室,反手把風雪關到門外。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邊搓手一邊走上講台,用力打了個噴嚏之後,用略 帶沙啞的聲音喊道:「同學們新年好啊。」 「曹老師新年好。」 大半學生笑嘻嘻地回應了他的問候,看得出來師生關係非常融洽。 實際上這位曹老師看起來也確實不怎麼像老師,身材矮而健壯,一頭半長不 短的頭髮被風雪攪得一團糟,圓圓的臉頰也紅通通的。 身上的黑色羽絨服則這一團那幾點的沾染了不少五顏六色的污漬,搓手與呵 氣的動作沒有任何藝術氣質可言。 再加上他那憨厚的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位裝修工而不是中學美術教師。 「好,好。」 曹老師一邊繼續問好,一邊拉開羽絨服的拉鏈,然後從懷中變戲法般連續掏 出東西來。 有教材,有卷在一起的幾幅素描,有一盒水粉顏料,最後是一本大紅色的榮 譽證書。 他舉起榮譽證書,眼角邊那些細細的魚尾紋全部舒展開來,提高聲音喊道: 「先宣佈一個好消息。恭喜我們班的方雪晴同學,在剛剛結束的全國青少年書畫 大賽當中獲得一等獎。方雪晴同學,請上台來領獎。」 所有的學生齊刷刷地轉頭,看向教室側後方的一張畫架。 目光焦點處是一名女學生,正遲疑著站起身來。 這姑娘乍看之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留著齊耳的學生頭,身高適中,身上 嚴嚴實實地裹著一件半舊的羽絨服,卻絲毫沒有臃腫之感,身材看起來苗條得甚 至有些纖細單薄。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她顯得無所適從,不由自主地左右看了看同學們,似乎 想通過別人的反應來確定消息的真實性。 但這短短的顧盼之間,卻突然顯出這姑娘的動人之處。 像大部分高中女生一樣,她還沒有到精心打扮自己妝容的年紀,所以初看並 不會引人注目。 但此時才能看出她肌膚白皙如雪,精緻的鼻樑如同冰凋雪琢,竟有一種晶瑩 剔透之感。 清澈的雙眸纖塵不染,細長青翠的眉梢處似蹙非蹙,帶著一抹她這年紀似乎 不該有的憂鬱,整個人散發著澹雅的氣質,令人見之忘俗。 「方雪晴,去領獎啊。」 身後的一位同學笑著低聲提醒了一句。 女學生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垂著頭走向講台。 「恭喜。」 曹老師眉開眼笑,將榮譽證書塞進女學生手裡,接著是那盒水粉顏料:「這 盒進口顏料是獎品。」 他笑瞇瞇地看著女學生,滿臉都是滿足自豪,咧著嘴的樣子活脫脫就像是剛 剛做完一個大工程。 然後他再次提高聲音:「消息有些突然,因為本來方雪晴同學應該去北京領 獎的,但是最近的雪災所以取消了後續的頒獎儀式這些活動,組委會直接通知了 獲獎情況,還把證書寄過來了。當然,重要的不是頒獎典禮這種形式上的東西。 這是我們區五中開設美術班以來,次有同學獲得國家級的大獎,可喜可賀!」 說完便帶頭用力鼓起掌來。 一剎那間同學們的掌聲充盈了整間教室,讓講台上的方雪晴越發顯得侷促不 安,纖細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本榮譽證書和那盒水粉,垂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掌聲平息,曹老師看著她笑道:「方雪晴同學,和同學們說兩句吧。」 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臉頰上已經飄起一抹澹澹的紅暈。 如雪的肌膚與這一抹嬌美的紅色互相映襯,正如古人所說的一樣,「澹極始 知花更艷」。 本來侷促而羞澀的方雪晴現在知道肯定是免不了要說兩句的,定了定神之後 卻一下子大方起來,先是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舉起手理了理耳邊垂落的一縷秀 發,才微笑著用清脆婉轉的聲音說道:「謝謝曹老師一直費心指導,也謝謝大家 的幫助。嗯……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是很開心,真的很開心。謝謝大 家。」 說完又再次鞠了個躬。 再次站直之後,清麗的臉頰上閃耀著自豪與喜悅。 「哈哈哈,好吧,就這樣吧。」 曹老師顯然瞭解自己的學生,並不勉強,卻也沒有叫方雪晴回自己的座位, 而是打開了教學用投影儀,幕布上馬上出現了一幅水粉畫。 他端詳了一眼,滿意地搓了搓手,然後道:「這就是方雪晴同學獲獎的作品 《星夜》,現在我和方雪晴同學一起來給大家講講吧。首先,方雪晴同學這幅畫 借鑒了梵高的《星空》,整體採用的是印象派的風格,但大家注意了,方雪晴同 學並沒有全盤照搬梵高的作品,這就是抄襲和借鑒的區別。大家發現為什麼了嗎?——梵高的作品重點是星空本身,但方雪晴同學這幅作品的重點並不是星空, 畫面的焦點是星空下這對情侶的身影……」 「曹老師!」 一邊的方雪晴聽到這裡,突然不安地打斷了曹老師的講解,表情有些焦慮卻 格外認真地分辨道:「這兩個人不是情侶,是姐弟。」 「啊——啊。」 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你都說了好幾次 了,我還是記不住。是姐弟。姐弟。」 說到這裡,他飛快地看了如釋重負的方雪晴一眼,目光裡閃過不易察覺的一 抹同情,然後繼續笑道:「這也不怨我,因為每個看到這幅畫的人,眼都把 他們看成情侶了。好幾個老師還問我怎麼一個高中的小姑娘能畫出這樣動人的情 意。哈哈哈。這只能怪你畫的太好了。」 看到方雪晴又一次臉頰微紅起來,才趕緊結束了這個話題:「好了,我們繼 續。方雪晴能不能說說選擇這個主題的思路呢?」 方雪晴遲疑片刻,才微蹙雙眉,輕聲回答道:「我就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能 和我弟弟一起,這樣看著星空,那該多好……就把我想像的樣子畫出來了。」 說到這裡時,這姑娘斂目低眉,而聲音已經明顯有了些難過的意味。 看起來這位曹老師完全明白她為什麼難過,笑道:「很好。藝術作品畢竟是 要抒發情感的,能做到這一點就是成功。而你確實畫出了非常美,非常有意境的 一幕。好,大家繼續看這幅畫的構圖,雖然主體是最穩定的三角構圖,但方雪晴 同學作為重點描繪的這兩團星光,它們對整體構圖造成了縱向和橫向的拉扯,完 全消除了三角構圖容易出現的死板跡象,卻又沒有喧賓奪主……」 不知不覺間,新學期的個上午終於結束了。 除了方雪晴的那幅水粉,曹老師整個上午都在講解其他同學的習作。 當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他才口乾舌燥地笑道:「好了,最後宣佈一件事, 馬上又要開展一個全國性的青少年美術大賽了,這次的主題是歌頌祖國,歌頌盛 世,關鍵詞是希望與夢想……希望大家踴躍參加。——方雪晴,你肯定是要參賽 的吧?」 方雪晴再次站起來,一如既往的羞澀中卻又帶著自信,回答道:「嗯,這次 我也試試。又要曹老師費心了。」 「好,哈哈哈,我費什麼心。就等著你再拿個一等獎回來。好,你坐吧。張 兼毅,你上次可惜了,我原本想著你最少能拿個三等獎的。這次再試試,我覺得 你有這個水平。劉笙繪,你最近進步很大,我覺得你應該參加。你們兩個不許打 退堂鼓!我們班也不能老是指望著方雪晴一個人獲獎是不是?其他人也要踴躍參 加,說不定就拿獎了呢?而且拿不拿獎本來就是次要,重要的是找不足。好了, 半個月之內來找我報名,越早越好啊。有什麼問題來問我就行。——下課!」 畫室內哄的一聲,再次進入了吵鬧時間。 幾個學生圍住了曹老師詢問新比賽的事宜,而其他學生或呼朋喚友,或形單 影只,短時間內就陸續離開了畫室。 方雪晴剛才的兩次課間休息時間都在被同學圍著道喜,吵得有些難受,所以 現在便等了一會,婉拒了幾個一起吃午飯的邀請,一個人最後獨自離開了畫室。 一個上午過去,雪終於已經停了。 空中的烏雲正在散去,小半片天空已經灑下了明媚的陽光。 半個月以來的片晴空讓整個世界都通透了起來,一眼望去的銀裝素裹讓 人心曠神怡。 學校附近的山與樹林,和遠處市區的高樓大廈盡收眼底,而兩者之間的滔滔 江水更是讓人心生悠悠感慨。 在這一瞬間,方雪晴便已經有了決定,知道了自己應該描繪一幅什麼樣的畫 卷。 這讓方雪晴的心情一下子輕鬆而歡欣起來,腳步也變得輕盈跳脫,蹦蹦跳跳 地沿著走廊走向樓梯間。 眼見四下無人,便悄悄打開那本榮譽證書。 她剛才一直沒好意思細看,現在仔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就抿著澹紅的雙唇偷 偷笑了起來。 畢竟她還只是一個未滿十七歲的小姑娘。 就在她準備再看第二遍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男孩的呼喚:「小雪!」 聽到這個聲音的方雪晴馬上收斂起笑容,啪的一聲合上榮譽證書,低下頭加 快了腳步向前走去,想要走下樓梯。 但身後那男孩速度更快,帶著一陣冷風三步兩步抄在她前頭擋住樓梯口,有 些尷尬地陪笑道:「小雪,你十一天不理我了,過年也不和我玩,現在都開學了 ,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方雪晴仍然不肯理他,垂著頭便想從男孩身邊鑽過去。 但男孩不依不饒地張開雙臂擋在她面前,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小雪,我再 不打架了,真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你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不理我啊, 和我說句話吧。」 這男孩的個子足足比方雪晴高了大半個頭,雖然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已 經奔著一米八五去了,體型也比大部分同齡人壯實了一圈。 在他面前方雪晴就像個布娃娃一般嬌小,顯然是硬闖不過去的。 所以方雪晴只得停下腳步,抬起頭來慍怒地盯著男孩,生氣地說道:「從幼 兒園到小學,從初中到高中,你都說過多少次不打架了!」 這男孩雖然說不上特別帥氣,但臉闊額方,鼻挺眉直,頗有當今男孩少有的 陽剛之氣。 只是此刻他銳氣全無,尷尬地抓著頭上的短髮,看著方雪晴愁眉苦臉地說道 :「小雪,這次不一樣啊。」 方雪晴看著他抓頭髮那隻手手腕上的繃帶,歎了口氣,語氣多少有些軟和下 來:「你每次都有理由,我都聽膩了。上次一個借口,這次又一個借口。」 「上次,上次是那幾個混賬東西對你動手動腳的……我和他們打一架以後不 是再沒人敢騷擾你了嘛。」 男孩小心翼翼地看著方雪晴,小聲辯解道。 「就是上次我沒和你生氣,你才越來越胡來的!以前和同學打架,每年都要 吃處分就算了,你這次還敢在公交車上抓小偷了!你看你的手,幸好是割了手, 要是別的地方,你讓伯伯伯母怎麼辦呢?」 方雪晴越說越生氣,本就欺霜賽雪的臉頰更是蒙上一層薄怒:「我趁早當不 認識你,免得以後萬一你……免得以後有什麼事更生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真的不打架了。」 男孩雖然高大,卻只能點頭哈腰,看起來倒有些可憐,拚命道:「以後就算 看到小偷我也會注意方法了,不會衝動了——對,我報警!……小雪,你別生氣 ,我再打架,就給別人打死——」 「石小凱!」 方雪晴氣得直跺腳,秀眉緊蹙:「這還是大正月的,胡說什麼呢?」 「啊?哦……我一著急就沒想那麼多。」 男孩訕笑著住了口,卻又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方雪晴又歎了口氣,噘著嘴數落起來:「小凱哥,你說你,從小到大為了打 架吃了多少虧?不吃虧的時候吧,又要伯伯伯母給人道歉,賠錢。受那麼多處分 ,你要是再記過,上大學就難了。你成績又不好,還有一年半你就收收心,認真 趕一趕吧,不然以後可怎麼辦呢?」 男孩也不辯解,而是開心地一迭聲答應著是是是,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 把方雪晴逗笑了起來。 接著又咬著牙,硬是板起臉恨恨地說道:「真是氣人!」 「以後不會了,不會了,我改。我真的改。」 男孩見方雪晴終於笑了,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便趁勢道:「別人都走光了 ,我們趕快去吃飯吧。」 方雪晴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地便往前走去。 男孩這次先背貼著樓梯欄杆讓開路,然後跟在她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個 不停:「你冷不冷?你手套呢?哦,不戴就不戴,把圍巾圍好……你看這天已經 晴了,吃了飯我們去堆雪人吧?好好好,不去不去……對了,你上次那幅畫拿了 全國一等獎啊,給我看看證書……走啦走啦,別去食堂,一等獎誒!不慶祝一下 怎麼行,我們去外面吃!……有的,早上我都看見有幾家開門了,牛肉麵的,老 黃的攤子也開了,還有那個漢堡奶茶店……」 說話間兩人已經離開了教學樓,一前一後地走向校門。 方雪晴早已經沒有了任何不快的神色,像所有她這年紀的少女一樣活潑俏皮 起來,說話的語氣更是歡快:「……是的啊。新比賽。」 一邊說,一邊還故意不走已經被同學們踩出來的好路,而是調皮地踩著路邊 的積雪,踩得咯吱咯吱直響。 而石小凱緊跟在她身後,笑容滿面地注視著面前這可愛的姑娘,彷彿除了她 之外天地間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小雪真厲害。這次畫什麼?」 「還是水粉啊。我水彩畫得不太好。曹老師說水彩寫意比較重要。我還畫不 出什麼太好的意境。」 「不是,我是問你畫什麼內容呢。」 「哦,這次有限定題材啦。現在報紙電視不是到處在說什麼五千年未有之盛 世嘛,這次的主題就是盛世啦。希望和夢想這些。」 方雪晴突然停下腳步,從地上抓起一團雪,然後一邊搓成雪球一邊繼續走向 校門。 石小凱差點撞在她身上,趕緊也停步,稍微拉開些距離,然後又不知不覺地 跟緊了:「盛世啊……畫的時候給我看。」 「嗯。好。」 「對了,這次的畫叫什麼名字?上次是《星夜》,那這次叫《雪夜》?」 「那怎麼行,老是畫夜景也不好。」 「我知道了,那你這次要畫日出!」 「哇,小凱哥什麼時候變聰明了?」 方雪晴一下子轉過身來,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打量著石小凱,腮邊綻放出 一個俏皮的笑容:「那你猜這次叫什麼名字?」 石小凱嘿嘿笑著,卻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看向遠方:「哈哈哈,跟小雪 在一起就會變聰明。我猜一下……叫《朝雪初晴》?」 「不是啦。我才不會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畫裡。嘻嘻。再猜。」 石小凱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故作高深:「嗯……你肯定又要畫你弟弟… …我知道了,肯定叫《旭日東昇》!」 「小旭的名字更不會放啦!小凱哥你又胡說!」 方雪晴佯裝生氣地一舉手,向石小凱跨出一步,卻因為積雪而腳下一滑。 但石小凱全部心思都在關注著她,當然不會讓她摔倒,已經一個跨步,伸出 手扶住她的腰。 等方雪晴站穩之後,兩人的臉一下子都微紅起來,然後趕緊各退一步。 方雪晴害臊地便轉身走向校門,石小凱還是跟在她身後,兩人卻半晌沒有出 聲。 直到兩人走到校門口,他才再次笑道:「我真的想不出來。告訴我吧小雪。」 方雪晴再次轉過身來,表情也已經恢復了正常,略帶得意地笑著回答道:「 我只說一遍哦。你聽好了。」 石小凱趕緊上前一步,注視著她。 方雪晴這才一字一句地輕聲回答道:「《盛世雪景圖》。」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2) 作者:紫嶺紅山 29//10 【第二筆希望和夢想】 雪後的晴空藍得晶瑩而深邃,彷彿看久了就會沉淪在其中。明亮的陽光恣意 灑落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然後跳向半空,劃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金色軌跡,伴 隨著細小得若有若無的的冰晶在半空中飛舞。 方雪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注視著雪地一般潔白而帶著粗糙紋路的 水粉紙,然後鄭重得有些虔誠地舉起畫筆。但她入定般端坐良久,筆尖卻始終沒 有落下。 並非環境有什麼影響。這裡是學校的教師住宅樓,在這開學後的個週末 足夠安靜清幽。七樓陽台的視野也很好,抬眼就可以看到遠方的大半座江城。滔 滔江水就在江城腳下奔流不息,側耳時幾乎能聽到輕緩悠遠的濤聲,像是穿越了 千百年的歲月,令人產生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但長江本身之外的一切卻在最近一兩代人的時間內天翻地覆。這裡下游不遠 處是一座剛剛建起的巍峨的大橋,上游則是十年前建起的另一座。對面的江岸是 一處工地,幾棟錯落有致的住宅樓正在封頂。這一側的江岸則是另一處工地,一 座高科技工業園正在奠基。這裡正在變成另一個世界,任何一個畫家都能在這變 幻之中找到足夠的素材。 也不是沒有創意。當曹老師說出主題,方雪晴見到雪後的晴空時,眼前就浮 現出了一副畫面。只是這幅畫面仍然零碎而混亂,還在激烈地運動而沒有靜止下 來,更重要的是還找不到焦點。要把它轉化成紙上的畫面需要過程,一個名叫創 作的的過程。特別是創作開始的頭幾筆,更是經常會讓人迷茫不知從何下筆。 所以,方雪晴注視著滔滔江水,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美術並不是把自 己看到的一切複製在畫面上,而是必須有所增刪,有所改動,有強調和淡化,有 自己的表達。方雪晴正在這麼努力著,在自己的意識中撕裂一幅幅畫面,把各種 各樣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在她意識中破土而出,被扭曲和拉 伸,一些被揉成一團,一些卻又被壓扁。不知道過了多久,越來越多的點和面堆 積在一起,被亂七八糟的線條捆綁或者分割,塞滿她的意識,讓她頭昏腦漲。她 用力搖了搖頭,腦海像是又下了一場大雪,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於是方雪晴放下畫筆,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苗條的身姿在厚厚的羽絨服下 短暫地展示出迷人的曲線。然後她離開畫架,回身拉開陽台的鋁合金玻璃門,馬 上就聽到曹老師低沉溫和的聲音:「……不對。陰影部分並不是最暗的區域,明 暗分界線才是。把這裡擦一點……看到沒有?」 除了方雪晴之外,曹老師家小小的客廳內還坐著另外三名學生。他們正捧著 畫板,圍著一張小桌上的石膏球體、圓錐體和正方體進行初步的素描練習。曹老 師在一名男生身邊弓著身子,伸出右手的拇指在那幅稚嫩的素描上準確地擦了幾 下,畫面馬上生動立體了起來。於是曹老師滿意地笑著,順手把沾滿鉛筆灰的手 指在身上擦了擦,於是他那件淺咖啡色的外套上,本來就斑駁散落的各色顏料污 漬之間馬上又多了兩三個黑乎乎的指印。 曹老師等會又要被師娘數落了吧。方雪晴秀氣的唇角邊綻放出一個調皮的笑 容,輕手輕腳地走向客廳一角的飲水機。她剛倒了杯水還沒有來得及喝,曹老師 已經轉過身來對她笑道:「怎麼樣?」 方雪晴握著一次性紙杯,不好意思地垂著頭,輕聲回答道:「動筆才發現本 來好像很清晰的思路其實很混亂。現在還不知道怎麼開始,從哪裡下筆。」 曹老師哈哈大笑起來,但笑聲裡絕對不是嘲笑,而是讚許。接著他正色卻語 氣和藹地說道:「正常,正常,我一看到賽事要求就在想,這次的主題比較虛, 也比較大,對你們十多歲的孩子來說太空泛了,是有些困難,不像上次那樣限定 得比較具體。你慢慢構思吧。想好了再畫,不要急,這種比較虛的題材更適合自 由發揮,但是要從大量的思路當中提煉出你要表達的重點,濃縮成最終的畫面。 所以我先不給你出任何主意,你自己發揮天分,大膽構思吧。要記住,腦子裡沒 有一幅清晰的畫面的話,強行畫是畫不好的。」 「嗯。」曹老師的話讓方雪晴心裡一下子踏實了不少,表情也輕鬆了下來, 向著那兩個停下手中的筆看著她的男生微笑著輕輕點頭,然後捧起水杯小小地抿 了一口。 就在這時,門鈴聲突然響起。曹老師便快步走向門口,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然後拉開房門。門外馬上傳來一名年輕男孩彬彬有禮的聲音:「曹老師早。打擾 了。」 曹老師的聲音帶著欣慰和喜悅,卻又顯得有點囉嗦:「不打擾不打擾。你說 要參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不用脫鞋,一會總是要拖地的。先來喝杯茶暖 和暖和吧,雖說晴了兩三天,但是雪還厚……下雪不冷化雪冷——他們幾個是高 一的,準備下半年也上美術班,現在趁著週末先跟我練練基礎。」 「我本來也想早點來,又怕曹老師星期天早上想休息。——我自己來。」說 話間一位身高適中,體型微胖,穿著一件看起來檔次不錯的皮夾克而不是校服的 男生背著畫板走了進來。剛進門,就一個跨步從曹老師手中搶過紙杯,給自己倒 了杯水,端著紙杯打量了四週一眼,和幾位高一的學生點頭示意,然後似乎是不 經意之間發現了方雪晴,馬上笑著打起了招呼:「咦,方雪晴同學也在。早。」 方雪晴禮貌地微笑著回答道:「高逸翔同學早。」 「早。早。」方雪晴知道高逸翔愛笑,卻次感覺他的笑容不太自然。然 後他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轉向正關門的曹老師問道:「曹老師,那我在哪裡 畫比較方便呢?」 曹老師卻問道:「別急。你也是畫水粉吧,初步的構思有了嗎?」 高逸翔舉著紙杯,聞言一愣,然後略顯尷尬地笑道:「……還沒想好。」 曹老師不以為意,笑瞇瞇地回答道:「嗯,這次限定的條件確實有些空泛, 方雪晴也還沒動筆,你們先自己想想吧,也可以互相討論一下。確定了初步構思 以後,有具體問題再問我,我先不干擾你們自己的思路。」 高逸翔顯得莫名的高興,笑容滿面地回答道:「好的,謝謝曹老師。」說完 便看向正拉開陽台門準備繼續的方雪晴,提著畫板也走了過來:「方雪晴,你在 陽台上畫嗎?我也去吧。」 兩人先後來到陽台,高逸翔提著畫板一時顯得無所適從。方雪晴便輕聲道: 「那個角落有畫架。」 高逸翔答應一聲,在方雪晴所說的角落裡找出一副舊畫架,在方雪晴的畫架 邊支起,然後架好自己的畫板,一邊做著這些一邊斷斷續續說道:「謝謝。我第 一次來曹老師家裡……你經常來嗎?——唉我水平不好,這次也是厚著臉皮試試 ……」 方雪晴抿著嘴輕輕笑著,只是偶爾抬起眼簾,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掃一眼這看 起來生活優裕而謙遜禮貌的男孩,卻沒有接他的話。直到看他取出一套新排筆, 一盒還沒有開封的水粉顏料與顏料盒之後,才再次輕聲道:「衛生間有水。剛才 客廳有凳子。」 「沒事,不急,我還沒想好畫什麼呢。」高逸翔在畫板上夾好水粉紙,隨手 在畫架橫隔上放好畫具,卻沒有去打水調配顏料,而是走到陽台邊,伸手扶著欄 桿邊緣,看向前方的雪景。 最新222點0㎡ 方雪晴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目光追逐著三兩隻水鳥掠過浩渺的江面,在 仍然覆蓋著積雪的江灘上翩飛,再次陷入了沉思。安靜了不知道多長一段時間之 後,她仍然沒有抓住自己思緒中的重點。而高逸翔看起來也面臨著一樣的困擾, 皺著眉頭,年輕光潔卻帶著三兩顆小小青春痘的臉龐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凝 重,突然輕輕歎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嘟噥道:「到底什麼才是盛世呢?」 方雪晴沒有回答。片刻之後高逸翔轉眼看向她,她才輕聲回答道:「我也是 抓不住重點。本來我前幾天都有思路了,就是想像不出一副具體的畫面。」 高逸翔皺著眉頭,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詢問方雪晴的意見:「高樓大廈?車 水馬龍?燈火輝煌?好像都不合適……」 「嗯……這些都沒什麼新意……」方雪晴也同意他的說法,注視著一列拖船 像一串黑黝黝的小木片一般緩緩穿過江濤,輕聲回答道。 而高逸翔則收回目光,看著近處那片高科技工業園的工地,繼續道:「畫個 工地?建設生活啊,未來啊什麼的的畫面好像還行。你說呢?」 方雪晴思索著沒有回答。倒不是她想到了什麼,而是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無意 識狀態,什麼都沒想。 但高逸翔卻自己否決了這個思路:「算了,這個工地之前不是一個村子嘛。 現在拆了蓋工業園。我家也快拆了,要是畫工地,肯定總是會想我自己家的事, 也畫不好。」 這句話倒是吸引了方雪晴的注意,收回思緒看向高逸翔,好奇地問道:「你 家也要拆遷了嗎?」 高逸翔馬上轉眼好奇地看著她:「好像是要拆了吧,去年冬天就開始聽我爸 他們說這個事了。怎麼,你們家……?」 方雪晴看向順著江水逶迤爬向遠方的連綿青山,眉梢又一次微微蹙起,婉轉 的聲音少見地帶著一抹茫然:「應該是定了。我們村都要拆,好像是要建一個度 假村還是別墅區吧。」 高逸翔馬上靠近她半步,單純的面頰浮現出關切,語氣卻努力帶著寬慰,注 視著她的眉梢道:「怎麼了,那不是好事嗎?我爸他們好像都蠻高興的……」 但這他馬上住了口,因為方雪晴的眉毛似乎蹙得更緊。少年的目光中閃過一 絲心疼與後悔,然後勉強訕笑著轉換了話題:「你家在哪的?聽大江他們說是在 石家陂?」 方雪晴的眉毛舒展了一些,輕聲回答道:「嗯。——你家在長東路那邊?」 「是啊,就是聽說那裡要修個新高鐵站,要拆遷了。——你家有點遠啊,每 天上學要十來里地吧?」高逸翔看向方雪晴看著的那串白雪皚皚的山巒,謹慎地 繼續問道。 方雪晴仍然興致不高,看起來對這件事並不樂觀:「是啊。」 高逸翔安靜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氣,生硬而艱難地問道:「對了,我有幾次 看見你坐一個男生的電動車上學的。——那是你男朋友吧?」 方雪晴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滿臉通紅地擺手:「不是不是,我們一個村的, 又一起上學,順路……」 高逸翔故作輕鬆地笑道:「哈哈哈,那就是青梅竹馬了。難怪你爸爸媽媽放 心讓你走讀呢,上學還好,我們每天大半夜的放學,我們這裡是郊區,去你家那 邊更偏,原來是有個青梅竹馬的護花使者啊。」 雖然被這麼說讓方雪晴很害羞,但高逸翔說的沒錯。自己從幼兒園開始就一 直和石小凱一起上學,他人高馬大的,性子又烈,一直護著她,從來沒有讓她受 過任何欺負。兩家大人關係很好,知根知底,對兩個孩子的關係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兩個人還小,所以沒有挑明罷了。 當然,他們畢竟還是高中生,所以方雪晴還是紅著臉拚命否認。氣氛有些尷 尬起來,幸好曹老師突然拉開門,探出頭來笑道:「喲,挺熱鬧啊。商量出什麼 奇思妙想了嗎?」 兩個孩子趕緊一齊回答道:「還沒有。」 「哈哈。」曹老師掃了兩人一眼,便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多說,笑嘻嘻地縮 回了客廳。但他這一打岔倒是讓兩個孩子回過神來,他們可是來畫畫的,便趕緊 收起心神。 但剛才的話題倒是突然讓方雪晴抓住了本來還虛無縹緲的思緒,一下子豁然 開朗。 ——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有想清楚盛世該是一副什麼樣的畫卷?因為我其實並 沒有清晰地理解盛世的關鍵是什麼。雖然話題並沒有結束,但接著想的話,很容 易就能想到某些將來的場景,和親人與愛人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場景。 所以,所謂盛世,並不是現在所能看到的畫面,而應該是自己希望的樣子, 自己夢想的樣子。 所以,關鍵詞才會是希望和夢想。 想到這一點的方雪晴激動得有些顫抖起來,趕緊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回到 自己的畫架前站定,再次拿起畫筆,沾上希望和夢想,在潔白的水粉紙上落下了 筆。 高逸翔好奇地看著她。專注於自己畫筆的方雪晴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而 是沉浸在了那幅畫卷裡。微蹙的眉梢已經完全舒展開來,清澈的雙眸深處閃耀著 純淨的光彩。淡紅秀美的雙唇輕輕抿著,清純的面頰散發著令人心折的氣質。 她拿著畫筆的樣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畫卷。 看著這自己暗中愛慕著的美麗少女,少年突然間也明白了什麼是盛世。 所謂盛世,應該就是自己面前這幅情景。一位美麗的少女心無旁騖地塗抹著 自己的希望和夢想,這樣的畫面就是盛世。 所以高逸翔也一下子激動起來,抓起顏料盒拉開了陽台的門。片刻之後,他 悄然回到陽台,調好顏料,小心地轉動了一下畫架,側對著方雪晴,然後也鄭重 地落下了自己的筆。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3) 作者:紫嶺紅山 29/2/13 字數:8734 【第三筆山崩】 太陽緩緩爬向天頂,斑駁的雪地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金芒。肆虐了多日的江 風終於不再凌厲,裹著舒緩的濤聲輕柔地穿過江灘上的疏林。當風聲偶爾平息下 來的時候,世界安靜得有些空曠,似乎可以聽見雪化的聲音。 整個上午都沐浴著陽光,方雪晴的鼻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沁出微微的汗珠, 白皙的面頰也泛起淡淡的紅暈。她終於抵擋不住陽光的熱情,放下手中的畫筆, 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於是那薄薄的羊毛衫再也掩飾不住窈窕動人的身材。因為她 年紀還小,胸前羞澀的峰巒還只能算是初具規模,但腰肢間的曲線已經隱隱勾勒 出她將來動人的風情。 然後她站起身來,舉起雙臂簡單地活動了一下久坐之後有些僵硬的身體,上 半身略略後仰,注視著自己面前的畫卷。 潔白的水粉紙上還只有淡赭石單色線條交織成的輪廓,乍看似乎有些雜亂, 但已經有了一幅複雜畫卷的雛形。畫中有連綿的丘陵和奔流的江水,有繁華的城 市與寧靜的小村,有菜地果園和街道工地,只是還沒有人物的存在。 不用急,慢慢來。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希望和夢想的,那些關於弟弟,關於石 小凱,關於爸爸媽媽……的畫面放進這幅畫卷裡了。方雪晴微笑著轉身,從她停 筆時,就一直悄然注視著她的高逸翔馬上轉眼看向江水,問道:「怎麼了?」 方雪晴好奇地瞄了瞄高逸翔的畫,但從這裡只能看到他畫板的側面,沒有足 夠的視角看清畫面上的內容。而且高逸翔還是慌張地把畫架轉過去,保持畫板背 對著方雪晴,同時尷尬地笑道:「不行不行,我畫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 水平和你差太多了。等我畫完了再給你指點指點。」 如高逸翔自己所言,他確實是班上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學生之一。從高二 他們選擇了美術班開始同班這半年來,他從來沒有受過什麼獎勵,也沒有受過任 何處罰。曹老師似乎從來沒有稱讚過他的作品,但也從來沒有批評過。方雪晴除 了知道他的名字,幾乎對他一無所知。這次他決定參賽,其實是讓方雪晴有些驚 奇和好奇的。 當然,此刻方雪晴只能謙遜地回答道:「怎麼會,我們都是在學呢,哪裡有 什麼水平差距。你就別捧殺我啦。」 高逸翔的謙卑中卻帶著自知之明的誠懇:「沒有吹捧。你以後不是考央美就 是國美的,要不就是湖美廣美吧,怎麼都不會出八大美院的範圍。將來肯定是畫 家,我說不定還能去看你開的畫展。我呢,能上個二本的美術系就謝天謝地了, 最理想的是能當個小學或者初中美術老師?更不用說我們班估計還有一半考不上 的呢,他們怕是在街上給人畫像都沒人光顧吧。哈哈哈。……我們又不是什麼藝 術類重點高中,我自己雖然還沒到說天賦的境界,但大家心裡都清楚,學藝術的 天賦太重要了,有沒有天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這麼好的天賦,曹老師都說他 教書以來次遇到。」 大概是因為和方雪晴在一起,這孩子才顯得格外囉嗦,但他說的也基本上是 事實。這所處於中部省份的省會城郊結合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並不是 什麼重點高中,美術班的開設也就十來年而已。能考上專業美術學院的,平均兩 三年才能出一個。方雪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盡量給他打氣:「我哪裡有什 麼天賦啦,就是耐心比較好……說那些還早呢。我們藝考還有一年。考完了還有 文化課呢。曹老師不是常說我們要有信心嘛,只要你是真的喜歡美術,肯定能成 功的。」 方雪晴自己只是個沒什麼閱歷的小姑娘,也並不擅長言辭,這些話沒有什麼 力度,不痛不癢,完全稱不上雞湯。但很多時候話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 的人。高逸翔還是高興了起來,笑道:「耐心和堅持就是最重要的天賦——啊, 對了,你不畫了嗎?」 「已經中午了,我和曹老師說一聲,吃飯去。」方雪晴輕盈地轉身:「吃完 飯再來畫,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畫好的,可能要畫好幾次才行。」 高逸翔抬腕看了看他那塊漂亮的運動手錶,意識到現在有一個難得的,和方 雪晴一起吃午飯的機會,甚至可能是二人獨處。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讓這傢伙 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回答得有些語無倫次:「那我也去,——今 天食堂有飯?我沒辦飯卡……啊,出去吃。我們一起出去吃?你先和曹老師說去 吧,我馬上也去。」 略顯滑稽的反應逗得方雪晴抿嘴輕笑起來,如同積雪間搖曳而出的一枝初綻 的春花。她當然明白高逸翔對自己的好感,像她這麼出色的姑娘從來都少不了收 到情書或者告白。但她一向坦然面對,畢竟兩人還是同學,還要一起畫畫一起參 賽。而且兩人才同班半年,剛剛認清楚誰是誰呢,等互相多瞭解一些之後,他會 知道石小凱的存在,會知難而退的。於是答應了一聲「好」,便拉開門回到了客 廳。 客廳內只有那三個高一學生,練習的對象從石膏模型換成了真正的蘋果和香 蕉,卻不見曹老師的蹤影。方雪晴小聲問了一句,一個熱情的小男生便搶著告訴 她,說曹老師是剛剛回臥室了。 方雪晴略一遲疑,然後走向曹老師家的主臥室門口。門並沒有關嚴,留著半 尺寬的門縫,卻看不到室內的情景。她正舉手準備敲門,便聽到曹老師疑惑而關 切的聲音:「……年前不是消了嗎?」 「左邊的消了,這兩天右邊又長了一個。你輕點,疼。」一個中年女子的聲 音悶悶不樂地回答著,方雪晴分辨出這是曹老師妻子的聲音。 「這樣下去不行啊。雖然現在沒什麼事,但是這樣反反覆覆的,終究是個病 根。」曹老師的聲音難以掩飾憂慮,一陣衣服的窸窣聲之後,又繼續道:「等今 年暑假我帶你去大醫院好好看看,治斷根吧。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廣州中山醫院。」 「行了啊,我們這裡又不是沒好醫院,哪裡不能看。這個要斷根也沒那麼容 易。」師娘的聲音帶著不滿:「你拿那點死工資,連小琪都顧不好,還瞎折騰什 麼。今年她考研,你到底怎麼辦呢?小琪想給她們教授送點禮,走走關係考在她 們本校,你倒是先把這個事情解決好啊,給她準備準備。」 「……唉。」曹老師過了片刻才歎了口氣,似乎是把什麼話吞回去了。但師 娘卻像方雪晴熟悉的那樣開始抱怨起來:「你說你吧,你要是肯跑關係,會是現 在這麼個職稱?會窩在這破學校?你自己清高,行,你別用你那一套去坑小琪。 這年頭就這樣,光成績好還不行,關係也要跑啊。雖說小琪成績好,但是要留校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給她準備錢,難道叫她和那些女生一樣,陪她們教授 睡覺不成?」 方雪晴覺得自己好像來的不合適,不應該聽曹老師家的私事,她正思索是該 回客廳等還是趕緊找機會敲門,師娘的聲音卻滔滔不絕,內容讓她按捺不住好奇 心,挪不動腳步:「說你你還不高興。哪個高中班主任和你這樣。老秦和你一起 進學校的,剛給他兒子買了輛奧迪,——怎麼,4不是奧迪啊。小陸是你教出 來的學生,現在回來當老師才三年,這不,剛剛寒假帶著女朋友馬爾代夫玩了 ……就是你這個奇葩,就是你清高,像是和錢有仇一樣。錢有什麼不好的?」 曹老師終於低聲分辨起來:「我哪裡是清高了?我們又不窮,現在這樣蠻好 了……我們當老師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夠花就行了嘛……人要是攀比起 來那可是沒有止境……」 「唉。我不是和人攀比,更不是嫌棄你窮,要嫌棄你當初我就不跟你了。」 師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現在是這麼個社會,沒辦法。我自己無所謂, 但是不能讓小琪受委屈。再說了,你要賺錢又不難,現在這麼多學美術的,你寒 假暑假辦個培訓班,平時補課多少收點,難道還算昧良心不成?我們學校黃老師 和二中一個音樂老師每次放假都一起開個鋼琴培訓班,平時給個別學生開小灶都 是按小時收錢,學生家長都只有感謝他們呢,難道他們賺的這個錢不乾淨?你也 試試唄,我問了黃老師,他說這些外快比工資高多了。」 「這個以後再說吧。」曹老師看來很厭惡這個話題,有些生硬地說道:「先 給我拿一百塊錢。」 「幹什麼去?」師娘發出一聲難以辨別的歎息,沒再繼續數落曹老師。 「這都快飯點了,今天食堂又不開,難道讓那幾個孩子餓肚子不成。我去買 點菜。」曹老嘿嘿訕笑著說道。 「你不掙學生的錢也就算了。」師娘不滿地嘟噥著:「還要貼錢給他們吃喝 ——記得買紙杯,紙杯快完了,你再有學生來,水都沒得喝了。」 「哎,好,好,謝謝老婆。」曹老師的笑聲終於高興了起來。方雪晴反應過 來,忙不迭地舉手敲門。兩下之後,曹老師拉開門,手裡還捏著一張百元鈔票, 笑瞇瞇地問道:「啊,怎麼了?」 聽到剛才對話的方雪晴比往日更加恭謹,欠身回答道:「曹老師,我出去吃 飯。」 曹老師爽朗地大笑道:「今天星期天,食堂沒開,你去哪吃。」他一邊說, 一邊已經自顧自走向客廳,同時提高聲音道:「外面又貴又不好吃,還沒營養。 你們長身體呢,再說這還是正月裡,沒過月半,還算是過年。你們大過年的來老 師家,老師總不能讓你們去外面攤子吃什麼炒粉。」他大步穿過客廳,一直走向 門口:「老師去買隻雞回來,我們吃火鍋!」 方雪晴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在曹老師家吃飯了,正在想著怎麼拒絕,陽台的門 卻突然被拉開,高逸翔站在門口,滿臉鬱悶地說道:「方雪晴,有人喊你。」 方雪晴愣了一愣,快步走向陽台。趴著欄杆一看,卻是石小凱正在樓下,扶 著他那輛花裡胡哨的電動車,仰著頭左顧右盼。一看到她便馬上大聲喊道:「小 雪,你家裡叫我來找你,有事叫你回去一趟。」 這可是頭一回來曹老師家畫畫時被喊回去。方雪晴不由得心裡微微一沉,緊 緊抓住欄杆,擔心地喊道:「什麼事?小旭?」 石小凱用力擺手:「不是不是,你弟好好的呢。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下來。」石小凱是從來不會騙自己的,他說沒事,弟弟肯定沒事。 方雪晴放下心來,答應一聲,轉回頭就看到曹老師正在門邊看著自己,笑道: 「誰找你啊。」 方雪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理科三班的石小凱。說我家有事叫我回去。」 「哦,是那個大高個,聽說挺調皮的男生吧。我們一起下去。」曹老師笑瞇 瞇地看著方雪晴取下剛剛打好底稿的盛世雪景圖,小心地捲起來紮好,繼續道: 「你的筆和顏料盒就不用洗了。高逸翔,你洗的時候幫她一起洗一下,明天帶給 她。畫和畫板也放在這吧,老師明天拿到教室去給你。」 洗畫具確實比較費時,這樣安排就方便不少。於是方雪晴轉眼詢問地看向高 逸翔,這本來以為石小凱突然出現而沒辦法再和方雪晴一起吃飯,所以看到石小 凱後滿臉失望的孩子現在聽到能幫方雪晴做點事,並且明天還畫具的時候又有接 觸的機會,便又高興了起來,連連答應道「好啊好啊」,像是撿到了錢一樣。 ↓記住發佈頁↓ https://4w4w4w.com 方雪晴向他道了謝,跟著曹老師一起走向門口,兩人一前一後地聊著她剛剛 打好的線稿下樓。正在門口張望的石小凱看到曹老師,唰地站得筆直。曹老師卻 看著他扶著的電動車,和藹地笑道:「雪還沒化呢,路滑。你可騎慢點,你自己 摔了我不管,可不許把我們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凱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著點頭不已。曹老師便跨上他自己那輛靠在 門外樹下的,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對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畫畫不用急,暑假 才評選,有整整一個學期給你們慢慢畫。」 「謝謝曹老師。」方雪晴答應著,和石小凱一起看曹老師騎車先走了,然後 才轉身看著石小凱,清澈的眸子裝滿疑惑,問道:「小凱哥,我家有什麼事啊? ——你可別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畫畫的。」 石小凱趕緊擺手:「不是不是,你從小到大參加那麼多次畫畫比賽,我哪次 騷擾過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麼事,是你堂嬸找到我家裡,說你媽媽叫我幫忙 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麼事?」自己家和這唯一的堂叔家走動並不頻繁,讓方 雪晴越發狐疑。但石小凱笑道:「她抱著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說了就走了, 我也沒來得及問。我從你家門口過的時候,倒是看到她帶著你弟在玩。有什麼事 回去就知道了唄。」說著便跨上電動車,回身拍了拍後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側身坐上電動車,抬頭看到高逸翔正從欄杆邊探出半個 頭,看著自己和石小凱。 但石小凱卻沒有在意,而是喊一聲:「小雪,坐好啊。」見方雪晴沒反應, 便不管不顧地回頭拉起方雪晴的一隻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後就發動了電動車。 方雪晴卻看著高逸翔點了點頭。現在他應該明白了。為了打消他最後的僥倖 心理,她故意比平時更親熱地抱著石小凱的腰,斜靠著石小凱的背,直到電動車 離開校門。 現在還是開學後的個星期天,而且還算是年下,所以校門外冷冷清清的 沒看到幾個人。平日裡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攤也只開著三兩家,而且都是門可羅 雀。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干半濕的路況相當不錯,也沒什麼車來車往,但石 小凱仍然開得很慢。這傢伙莽撞歸莽撞,自己獨自騎車時三天兩頭的磕磕碰碰, 但從來也沒有讓方雪晴摔過一跤。兩人安靜地在滔滔江水和連綿青山之間穿行, 不久之後轉過一個彎,熟悉的校園已經消失在身後,前方的山腳下卻出現了一片 新鋪起的廣場,廣場邊緣佇立著一組嶄新而氣派的辦公樓。 這裡是剛完工的新區政府,但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方雪晴看著它從一片荒 地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經過這裡的時候都會有些小小的自豪。因為鋪設這 片廣場,以及大樓建築中使用的石料,都是來自於爸爸工作的那間採石場。 廣場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樓外牆貼著的灰色的石片, 都是爸爸從山中一塊一塊地挖出來的。他是最優秀的採石工。前兩天雪還沒停的 時候,採石場老闆就登門拜年,請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他的聲音還言猶在耳: 「老方,下了這麼久的雪,好多單子都交不上了,一開年馬上好多工地都要趕工 程進度,說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時間了。」 建設這個盛世不止需要資本家和官員,不止需要大學教授和科學家,還需要 自己爸爸這樣的勞動者。方雪晴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她一直為自己爸爸而自豪, 父女之間的關係也一直好得不得了。雖然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但她還是經常和 爸爸撒嬌。在爸爸面前,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新區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後。過了這裡,前方就是規劃中的一片高新區。但現 在還只是一片荒地,還保持著自然的面貌。電動車在青山和大江間繼續前行,路 邊的楊樹還沒有長出新葉,但斑斑白雪間露出的土地已經泛起隱隱綠意。接著路 邊出現了成片的魚塘,另一邊則是大片大片的菜地。三三兩兩的菜農整理著雪災 中損壞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間如同舞動著明亮的陽光。離開公路插上一條岔路, 又繞過一串小山,視線被阻擋了片刻。當前方再次豁然開朗的時候,一座依山傍 水的小村就披著星星點點的雪,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出來。 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雖然並不像那種旅遊景點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 不真實,但背靠連綿青山,面對滾滾大江,風景秀麗中又帶著一種磅礡之氣,據 老人們說風水也很好。千百年來,方雪晴和石小凱的祖祖輩輩們就在這裡生生不 息,薪火相傳。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條的老桑樹就見證過不知道多少代人的歲月, 如今已經被政府部門掛上了保護古木的銘牌。 而不久之後,又將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節了。 方雪晴注視著老桑樹枝頭那點點嫩綠,嘴裡隱約泛起熟悉的酸甜。每年她都 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開始是爸爸給她摘,到了石小凱那傢伙學會爬樹之後便搶 到了這份工作。這傢伙每次都摘得太多,怎麼都吃不完。老桑樹是那麼慷慨,每 年那幾天,就連村裡的狗兒們的嘴巴也都會變成紫色的。 剛想到狗兒們,一條大黃狗就正好從村口跑了出來。它已經老了,但腳步仍 然輕快,看到方雪晴之後馬上跟著電動車跑了起來。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來: 「大黃,今天沒有帶東西給你吃哦。」大黃聽了,便停住腳步,咧開嘴對方雪晴 笑了笑,然後轉身鑽進一從根上還積著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黃的身影消失之後,電動車也進了村口中。兩排整整齊齊的三層小樓夾著 一條前兩年才剛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樓都是一模一樣的高度。因為沒人願意被 鄰居壓一頭,所以在幾次糾紛甚至流血事件之後,村裡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 最高只能蓋這麼高。所以有些條件好或者愛面子的人家就只能從裝修上下功夫。 所以,雖然高度一樣,但每一棟小樓的風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這一 棟建成歐式城堡,那一棟就修出斗角飛簷。左一家的女兒發了財,就貼了玻璃幕 牆,右一家的兒子當了官,就砌了大理石牆面。只是在如今學了美術的方雪晴看 來都有些不倫不類,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門窗卻配著阿拉伯式的屋頂,瞭解歷 史的人看到了肯定會瞠目結舌。每家門前都有一樣大的院子,有的種花,有的栽 樹,有的牽著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卻是絲瓜或者扁豆。每一家唯一的相同點,大 概只有院牆上那紅漆刷著的醒目的拆字。 而這個字在方雪晴家的院牆上紅得格外刺目。她家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爸 爸是採石工,直到近些年國家到處大興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媽媽沒有正式工 作,而且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照顧弟弟,所以只能踩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賣水 果,補貼補貼家裡日用。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復學校的開銷很大,家裡直到三年前 才蓋起新房,幾乎是村裡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裡的院牆還很新。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雖然都是父親在 採石場中收集的邊角料,但父親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藝精 湛,讓這道院牆看起來如同一泓秋水般明淨悠然。 如今這美麗的青色水面卻被生硬地杵進兩團血紅,無論學沒學過美術,看到 的人視覺上恐怕都會感到本能的不適。直到石小凱在她家門口停下電動車,她還 厭惡地盯了那個字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跳下電動車笑道:「小凱哥,我爸媽 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啊?」 石小凱跨坐在電動車上笑道:「什麼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個 三叔今天又要來喝酒。剛才我出去的時候我爸就叮囑我快點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裝部那個三叔?你是該陪。不過你可別喝酒,你還上 學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愛喝。這不是過年裡陪客嘛。」石小凱笑著壓低聲音: 「要是你沒什麼事,也不去學校了吧?等下吃完飯我們……」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煩:「好啦好啦,等下再說唄,快回去啦,不然大 伯等的急,生氣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沒揍我了。」石小凱嘿嘿一笑,電動車便突然如同離弦之箭 一般竄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著他走遠,才轉身推開了自家的院門。一進門就看到媽媽的三輪 車正隨意停在門邊,車斗內的桔子和菠蘿胡亂堆著,一大堆菠蘿皮上甚至還丟著 一個沒有削完的菠蘿。她印象中從來沒見過媽媽這麼亂,心內生出莫名的疑慮, 但此時聽到一個小男孩「啊,啊」的喊叫聲從屋內傳來,她便沒有多想,趕快穿 過院子推門進屋。 陳設簡單的堂屋內還到處都散落著過年時喜慶的紅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 桌上擺著簡單的兩三樣飯菜。桌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少婦正弓著腰,探出上半 身,一隻手抱著一名半歲左右的女嬰,另一隻手抓住一名十餘歲的,正在掙扎著 想從飯桌邊逃走的男孩,同時焦躁地喊道:「別跑,別跑,吃飯啊。不能吃那些 零食了——哎你別跑啊……」 男孩膚色白淨,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雖然才十餘歲,但身高隱約 有直追方雪晴的勢頭,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如果不仔細看他眼睛 的話。 但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會被嚇一跳。倒不是說這孩子有什麼凶狠殘 忍的眼神,而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裡卻像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眼神,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再配上他那毫無意義的,單調呆板的「啊 啊」的喊叫聲,馬上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這孩子腦子有問題,或者說智力有缺陷。 絕大部分人都會對這樣的孩子敬而遠之,但方雪晴當然不會。她快步走了過 去,溫柔地微笑道:「小旭,怎麼又不乖了。吃飯的時候不能吃零食哦。乖,來 吃飯。」說著已經把飯碗擺在小男孩面前,又拿著勺子微笑著遞了過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掙扎,安靜了下來,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 到方雪晴溫柔卻堅決的眼神作為回答之後,終於乖乖地接過勺子,垂下頭吃起飯 來。 這時候他看起來倒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方雪晴注視著他輕輕歎息一聲, 然後轉向那位少婦。對方卻先開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強地笑道:「會自己吃飯 了就好,這麼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方雪晴高興地笑道:「還會自己上廁所,洗臉刷牙……洗澡要幫 忙,不過知道怕水,怕火,怕電,其實已經很省心了。還學會了寫幾個字呢。連 他自己名字都會寫了,方旭升這三個字還蠻難寫的。要是堅持在康復學校上學, 以後正常生活肯定是沒問題的。」雖然說起來很開心,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堂嬸的 心不在焉和掩飾不住的慌亂憂慮,終於忍不住問道:「嬸,是你叫小凱哥叫我回 來的吧?是什麼事呢?」 少婦看著她,張了張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又歎息一聲,像是不敢和方 雪晴對視一般,看著埋頭吃飯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聲道:「小雪,你聽 著別著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這麼說當然只會讓方雪晴愈發懷疑憂慮,但她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看著堂 嬸。堂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簾,艱難地說道:「小雪,你爸他那個采 石場,不是開山裡的石頭嘛……前些天連日裡下大雪嘛,積雪很多,這幾天回暖 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滲進以前炸開,挖鬆的石頭縫裡,晚上又結冰……幾天下 來,石頭縫都撐鬆了好多。然後你爸今天上工的時候,放炮,沒想到一面山都嘩 啦一下子崩了……」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4) 【第四筆微雨燕雙飛】 29-03-14 方雪晴並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 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張白布單。 兩團暗紅色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 雖然阻隔了視線,但這張白布單為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 彷彿只要還沒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著她的腦袋 ,笑瞇瞇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邊,茫然地注視著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隻手。 她知道這只黝黑粗壯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粗大,知 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隻手牽著她,抱著她,把她高高舉起。 她記得這隻手把她托在掌心裡,手的主人笑瞇瞇地教她說話:「方雪晴。雪 晴。朝雪初晴。哈哈哈。來聽爸爸說:朝——雪——初——晴。來,小雪說。」 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學著說,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 朝雪初晴,旭日東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而直白,但其中包含著希望和 夢想,以及柔和的溫暖。 所以,她現在握住這隻手時,感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 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著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 蜒纏上肩膀,然後一哄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流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雞皮疙 瘩。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 她拚命抓緊那隻手,直到媽媽的聲音響起:「小雪……」 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 她本來以為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麼理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但媽 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呆滯,喃喃地念叨著一句話:「老方,你叫我 以後怎麼辦呢?」 為什麼?這個時候媽媽還只想著她自己怎麼辦?原來媽媽是這麼自私的人? 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只能抓住其中最極端的, 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 母女兩呆呆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複另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 麼辦呢?」 方雪晴迷迷□□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 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湧了進來。 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裡的街坊,還有採石場的老闆和老 板娘。 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和兩個警察。 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著光鮮,氣質威嚴,正 在指手畫腳的男女。 這一幕複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 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採石場老闆,現在為什麼佝著身子,手上還帶著 亮晶晶的手銬。 比如為什麼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文件和筆,但最後 在眾人的勸說下又接了過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得陌生,彷彿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在說話,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卻又互不相干。 方雪晴終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抽一抽地 鈍痛,終於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穴,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啊… …」 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簽完名字的媽媽丟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 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直到媽媽嗚咽著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著吧?啊?小旭也要 人照看,你嬸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 …」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裡了。 她很慚愧,因為這時候她本應該陪在媽媽身邊。 但往往事到臨頭,人才會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那麼堅強。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這裡不但幫不了媽媽的忙,還只會讓她擔心。 這時村裡的一位街坊已經來到她身邊,於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地走 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間。 直到方雪晴推開自家院門,看到抱著堂妹在門口翹首以待的堂嬸,靈魂才像 是回到了軀殼。 堂嬸看起來有些心虛,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勉強在臉上堆積著笑容,吞 吞吐吐地說道:「小雪,回來了啊。」 然後又轉向送方雪晴回來的街坊:「——怎麼,她不舒服?」 「剛才在醫院看著要倒。」 街坊歎息著回答道:「你看著她休息一會吧,唉……換成誰也堅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經給別人造成了很多麻煩,勉強集中精力答道:「不用, 我沒事。謝謝四嬸,麻煩你送我回來。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後點頭:「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嬸子也在,應該沒 什麼事。別多想,好好休息。我回醫院去陪著桂芬。怕是她一個人應付不來。」 說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門。 方雪晴扶著門框,趕緊回答道:「好,謝謝你費心了,四嬸。」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後,又轉向一邊心不在焉的堂嬸問道:「嬸, 我媽說你有事,你去忙吧?」 堂嬸嘴裡客套,但顯然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沒事,沒事。就是前兩天 妹妹有點黃疸,這幾天都在打針。今天本來還要去醫院的,現在你家出了這麼大 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驚,看向她懷中熟睡的女嬰,不覺提高了聲音:「啊?妹妹沒 事吧?那怎麼能耽誤,你快去吧。我沒事了,小旭我看著,快去啊。」 「真沒事?」 堂嬸仍然在努力表達著自己應該表現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真的不用急… …」 「真的沒事。」 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嬸,這都快天黑了。」 於是堂嬸歎了口氣,勉強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媽……你自己小 心啊,好好休息……別亂想,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 方雪晴只能點頭:「謝謝你,嬸。」 於是堂嬸抱著堂妹急匆匆地走了。 方雪晴回身進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著牆壁 上的一點,呆滯的目光卻像是穿透了牆壁,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 「小旭。」 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涼的臉頰,輕聲呼喚道。 但方旭升卻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聞。 方雪晴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便不再出聲叫他,而是走到他身邊的一張椅子邊 ,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樣把自己丟在了椅子上。 世界安靜了下來,只聽見偶爾從哪裡傳來最後的殘雪融化時滴水的聲音。 diyibanzhu.com 直到現在,方雪晴才開始試圖思考並理解剛剛發生的現實:爸爸死了。 對每個人來說,要理解這件事都非常艱難,更不用說接受這一點。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這件事,腦海就一片混亂。 無數回憶和未來的碎片都非常模□,而且在不停的旋轉,抓不住任何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這個聲音倒是越來越清晰,最後她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爸爸的聲音。 茫然四顧之下,才看到石小凱推門走了進來,還在焦急地大聲喊著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緊繃著而顯得稜角分明的年輕臉龐才一下子輕鬆 了下來,線條一剎那間變得格外柔和。 但兩道濃黑的雙眉一挑,掛上了凝重的嚴肅,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從來 都只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溫柔聲音呼喚道:「小雪。」 已經變得非常遲鈍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聲:「小凱哥。」 然後才意識到應該站起來。 但這時石小凱已經半彎著腰,大著膽子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繼續道:「我都 知道了。小雪,別怕,有我呢。」 至少在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為懷中的女孩 做,而且什麼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覺到了這一點,感覺到了他的「發自內心」 而不是「什麼都可以做」 或者「什麼都做得到」,只是在這個時候,能感覺到這一點已經足夠。 陽光的氣息和溫度悄然包圍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覺間停止了發抖,雙手繞過 男孩其實還有些瘦弱的腰,緊緊地抓住他背後的衣服。 兩個孩子保持著這個姿勢片刻之後,石小凱突然低頭,親了親方雪晴的額頭。 嘴唇溫熱的觸感一下子就讓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轉,清晰了起來。 她開始試圖辨認自己的情緒。 小凱哥親我了?這很正常,以前他還親過我的嘴呢。 可是不對,那是我們上幼兒園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親我是什麼時候?至少有十一年了?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凱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也沒有對這個舉動作出任何解釋,只是用溫 和卻不容辯駁的語氣道:「小雪,去睡一會。我在這看著小旭。」 剛才那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讓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來這看似命令般的安 排則讓方雪晴能夠避免思考,讓精神輕鬆一些。 現在的她確實需要有人告訴她怎麼做,所以便「嗯」 了一聲,順從地起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石小凱跟在身後,把她送到臥室門口,看著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邊,半晌之 後才反應過來,尷尬地嘿嘿訕笑一聲:「你睡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便略顯慌亂地退出了門。 於是方雪晴胡亂脫掉外衣,鑽進被窩裡,突然之間就被自己骨髓深處散發出 的疲憊淹沒了。 後來她總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還能睡得那麼香。 她甚至都沒有做夢,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隱約傳來的說話聲驚醒。 等她清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 她趕緊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凱不在,卻看到媽媽正好把一家鄰居送到門外: 「……多謝,多謝……老方的後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了……」 原來不是夢。 方雪晴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突然出現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張遺像,熟悉的笑容突 然變成了黑白兩色,在燈光下像是一種幻覺。 這時方旭升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對著爸爸的遺像哈哈大笑,然後伸手去拿 骨灰盒。 方雪晴趕緊衝過去,一把拉開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掙扎,方雪晴卻只能好言安撫:「小旭,別鬧,我們 沒有爸爸了——」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方雪晴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裡的什麼東西轟然散落一 地,立即就無法控制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先是站著哭,然後是坐著哭,最後在 地上縮成一團哭。 媽媽也沒有來安慰她,因為方雪晴一哭,本來只是低聲嗚咽著的媽媽也馬上 就嚎啕著衝進裡屋去了。 無論如何,能哭出來總是好的。 方雪晴雖然哭得搜肝熾肺,但精神逐漸輕鬆了下來,於是便越來越清晰地聽 到另一個哭聲。 這是方雪晴從來沒聽到過的哭聲。 她還以為又是哪位街坊鄰居來了,於是便掙扎著坐起來,用模□的視線尋找 著哭聲的來源。 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並沒有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於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淚水,仔細分辨之下,才發現了一個令 她難以置信的事實:發出哭聲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著她,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正在湧出晶瑩 的淚水,然後順著腮邊滾落。 雖然稚氣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分明帶著清 晰可見的情緒:悲傷。 方雪晴張開嘴,在再次湧出眼淚的同時,不由自主地高聲喊了起來:「媽, 媽,小旭哭了——小旭會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麼一次。 而且很明顯,他並不是因為理解了爸爸去世這件事而感到悲傷,而是因為受 到了方雪晴的情緒感染。 但這總是一個巨大的進步,讓方雪晴和媽媽在極度的悲傷中多少感到了一些 安慰。 但這一點安慰當然遠遠不夠。 方雪晴現在的狀態當然是沒辦法上學的,而媽媽暫時也沒有精力照顧還要一 個星期才開學的弟弟。 於是她請了假在家休息,順便招待上門弔喪的客人。 雖說全村的人都能轉彎抹角地攀上親戚關係,但實際上,方雪晴家並沒有什 麼真正的親戚。 唯一算得上正經親戚的堂嫂帶著表妹住了院,而剛剛過完年離家打工的堂叔 則表示請不了那麼長的假,所以決定等安葬的時候再回來抬棺扶槨,盡兄弟之誼。 ——這當然無可指責,總不能要求他剛剛開工就請假一個月,兩個月,甚至 放棄他的工作。diyibanzhu.com 所以前來弔喪的客人大多是出於禮節,出於風俗,或者出於慣例,表現著符 合身份和關係的悲痛,說幾句刻意誠懇的安慰。 「親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 第二天就是元宵節,張燈結綵的小村迅速恢復了熱鬧繁華。 當然,真正關心她和她家狀態的人也有,比如說石小凱。 但他也只是個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請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後,就被方雪 晴和他父母趕去上學了。 「小雪,我去談賠償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別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 壞了,也不安心。」 第三天早上,雖然勉力安慰著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媽媽自己的聲音 卻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把媽媽送到門外:「嗯,我不哭。不哭。媽媽, 你不要急,事故責任不是已經認定了嘛,老闆娘也認,你昨天也說了沒有什麼扯 皮的地方。」 「是沒什麼問題。」 媽媽雖然這麼回答著,但仍然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 方雪晴此刻還無法理解媽媽的憂慮,而且對她來說,這種事和爸爸去世相比 起來不值一提。 送走媽媽以後,她回到了屋裡,在爸爸的遺像前點起一炷香,呆呆地坐了一 會,又悄悄地哭了一陣,然後去洗了把臉,坐在門口看著門外。 本村的人該來弔喪的昨天都來過了,外地的親戚朋友則還沒有趕回來——如 果有的話。 所以今天應該不會有什麼弔客。 而弟弟方旭升從一大早開始就在堂屋正中端坐如山,並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 發,悄無聲息,並不需要方雪晴花費什麼精力去照顧。 總要做點什麼,而不是一味的發呆或者哭泣。 雖然困難,但方雪晴知道自己必須適應失去父親的生活,只是她現在還不清 楚這個變化有多麼強烈。 坐了一會之後,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動起來。 她找出了一塊木板,把幾張白紙盡量撫平,迭在一起,夾在畫板上,又削好 半支鉛筆。 這些都是她最初接觸美術時用的畫具,並不專業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現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條在手就能畫出點什麼,自然也不會在意。 準備好這些之後,她看了看方旭升。 他一旦進入這個狀態,幾個小時都不會動一下,於是她獨自出門,坐在了屋 簷下。 又是三天過去,已經再也找不到那場大雪的痕跡。 空中飄灑著細細的雨絲,看起來像飄蕩著一片薄霧。 當清爽的春風吹過時,霧氣便會聚攏又飄散。 時而有一片飄向方雪晴,潤濕她的髮絲,顯得青翠欲滴,於是襯托得少女的 面頰越發的白皙純淨,卻又帶著一抹隱隱的蒼白,與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動人。 院子一角那棵梔子墨綠的老葉也被雨絲洗得鮮亮起來,在它們之間可以看到 更加亮澤的嫩綠。 院門外兩隻卿卿我我的狗兒身上披著星星點點的水珠,它們眉目傳情良久之 後,終於決定做一點春天該做的事情。 然而這時另一隻狗兒冒了出來,嫉妒地對它們叫了幾聲。 方雪晴捧起畫板,開始描繪這出倫理劇。 筆尖摩擦著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音,讓她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進入了習慣 的那種忘我的狀態。 狗兒們吵架,談判,接著就一起跑了。 但方雪晴還是熟練而迅速地畫完了那一幕悲歡離合,然後注視著一對穿過霧 雨的燕子。 它們如同一對黑色的精靈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頭。 於是方雪晴抬頭,看向自己家屋簷下的那個燕子窩。 窩還空著,但自從方雪晴家房子蓋好之後,一連三個春天都會有一對大燕子 前來陪伴她。 它們的行程到了哪裡?方雪晴開始想像自己像燕子一樣,掠過大海和陸地, 從半空中俯瞰這錦繡江山。 她開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畫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圖之中。 當燕子飛過大江之上的那些橋樑與船舶時,看到的是什麼畫面?當燕子飛過 繁華的高樓大廈和繁忙的工地時,看到的是什麼畫面?當燕子飛過青山與小村時 ,看到的又是什麼畫面?這些想像讓她暫時忘記了悲傷,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直到不知多久之後,院門外傳來說話聲,接著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媽媽和 採石場的老闆娘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才讓飛翔在想像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 地面上。 「阿姨早。」 方雪晴收起畫具,起身打了個招呼,保持著禮貌,但心情卻從未有過的複雜。 就是她的採石場出了事故,導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誰會希望出這種事呢?爸爸媽媽曾經多次稱讚他們的大方和善良。 方雪晴家蓋房子的時候,還借過他們一筆錢,去年才還清。 方雪晴偶爾去採石場找爸爸的時候,也受到過他們熱情的招待。 現在出了事故,他們也沒有推卸責任。 他們只是開了一家小企業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們當成朋友, 兩家人相處完全稱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們害死了爸爸。 她一時間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想衝上去揪住老闆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 後問她為什麼不管好安全,為什麼要這麼急著開工,為什麼不採用更先進的工作 方式。 但她只是腦海裡掠過這個想法,並沒有真的這麼做,反而在看清老闆娘之後 ,在心裡暗暗歎息一聲。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個老闆娘雖然個子不高,皮膚也因為採石場的風吹日 曬而黑不溜秋,但總是打扮得乾淨而精緻,動作麻利,走路生風,臉上始終洋溢 著快活的笑容。 但現在面前這個婦人卻披頭散髮,面色蠟黃,濃重的黑眼圈包圍著紅紅的眼 睛,跟在方雪晴的媽媽身後,聲音沙啞地說道:「桂芬姐……我們砸鍋賣鐵也不 會不認,你放心好麼?」 方雪晴的媽媽反而還要安慰她:「你別急……進來坐,慢慢說。」 方雪晴趕緊先回堂屋,放下畫板和鉛筆便去倒水。 當她端著水轉身時,卻看到老闆娘已經對著條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遺像跪下 ,一連磕了幾個頭,然後被媽媽扶起來坐下了。 當方雪晴捧著茶水端過去的時候,她也只是垂著頭木然地接過去,沒有道謝 甚至沒有看方雪晴一眼。 方雪晴現在自然不會計較這些,悄然後退幾步,默默地聽著媽媽壓抑著情緒 的話:「……我不是說催你們馬上陪多少多少。這些事都可以慢慢來,不急。就 是現在要把老方後事辦了,入土為安是不……我們家裡情況你也知道,還有蓋房 子的債沒還清……」 老闆娘咧著嘴,乾裂的嘴唇上耷拉著一塊皮,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看了媽媽 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看起來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們手頭 的三萬多塊錢現錢都打給你了……」 方雪晴的媽媽歎息道:「現在不夠了啊……我們村裡快要搞拆遷了……不批 墳地了……我和老方都還沒到想這個事情的年紀,根本沒準備……現在只能去墓 園現買……兩三萬塊錢差的有點遠……」 沉默片刻之後,老闆娘才縮著脖子再次開口:「你也曉得……金海公司那筆 貨款還有一半沒收回來,工業園的兩筆尾款也一直拖著,主要還是新區政府工程 的貨款……一直沒和我們結……現在老李進去了,我們場子也貼了封條,我現在 是真的沒得法子想……」 老闆娘嗚咽起來,一隻手緊緊捏著茶杯,舉起另一隻手來擦著眼眶:「偏偏 老李那個老砍頭的,年前又把房子車子都抵了,貸款買那個勾機……不然我就算 賣車賣房,也不能拖你家這個錢……」 「我曉得。我曉得。」 方雪晴的媽媽趕緊湊過去,拍著老闆娘的背:「喝點水。別急,再想想看有 沒有別的辦法。」 老闆娘機械地舉起水杯,一飲而盡。 方雪晴趕緊上前接回水杯,但老闆娘像是渾然不覺,呆坐了片刻之後,才試 探著問道:「桂芬姐,我沒用,想不出什麼法子。我那些首飾細軟能值個萬把多 塊錢,也是杯水車薪。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別多心,現在這樣我也不敢提什麼 叫你給諒解書,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個是安一下他 的心,你不去說句話,我怕他心裡受不住。哪怕是你去罵他一頓也好。一個是問 一下他,想法子先湊點錢先把老方的後事辦了。」 媽媽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們過去吧。」 於是她們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門。 等到媽媽再次回家時,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趕緊接媽媽坐好休息,媽媽知道她擔心,喝了一杯水之後便疲憊地微 笑著,慢慢說道:「小雪,我們今天談了。老李現在確實拿不出什麼現錢,不過 說了個主意我覺得還行。他說,叫老闆娘把外面欠他們的款轉給我們,就是區政 府的那筆貨款,辦好手續做個債權轉讓的公證什麼的,然後我們自己去討。現在 剛開年,私人那裡肯定沒法子要錢,哪裡也沒個正月裡去討債的道理。而且私人 的款東一筆西一筆的,每一筆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單位,沒什麼忌諱,跑好 幾家總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5) 作者:紫嶺紅山 29/4/9 【第五筆接踵而至】 一個月悄然過去,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方雪晴回到了學校,雖然悲痛還需 要時間才能淡化,但生活仍要繼續。 「方雪晴,你明天去曹老師家畫畫嗎?」又一個星期六晚間放學之後,高逸 翔鼓起勇氣,快步追上那個他已經悄悄注視了一整晚的女孩,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道。 方雪晴停步回身。換下厚重的冬衣之後,她更顯得清減了不少,腰肢堪堪一 搦,雙肩消瘦如削,和一個月前相比,越發顯得楚楚動人。聽到高逸翔的問題之 後,她帶著歉意淺淺一笑:「對不起啊,還是下個星期再說吧。我家裡的事還沒 解決好……我也定不下心來畫畫。」 高逸翔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上總算是再次有了笑容,但蒼白的臉頰, 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卻使得這淺淺的笑容格外讓人心疼。 但他不能表示超過同學關係的關心,只能繼續裝作不經意地答應道:「嗯, 好。你也別急,比賽還有大把時間。」 方雪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用等我啊,你自己先去畫吧?」 高逸翔張了張嘴,把幾乎脫口而出的那句「你不去,我畫誰啊」吞了回去。 他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石小凱的呼喚已經從窗外傳來:「小雪?小雪。」 於是方雪晴便歉疚地一笑:「我要回去啦。」 「嗯。下個星期見。」高逸翔注視著方雪晴走出門外,和石小凱親密地交談 幾句之後並肩離去,然後背起書包,獨自離開了教室。 片刻之後,方雪晴坐在石小凱的電動車後座,順著公路駛向自家的小村。她 像往常一樣,側著身子看向電動車背後逐漸遠去的學校,以及更遠的,燈火璀璨 卻又變幻莫定的江城。郊區的公路寬闊而平整,在這深夜裡卻更顯得空蕩蕩的, 偶爾有一輛車擦肩而過,也總是呼嘯著迅速隱沒在夜色裡。路燈如同珠串從身後 延伸向前,一團團燈光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中的原野,夜幕和光團的分界 線像是筆畫出來一般分明。悄無聲息地伴隨著他們前進的江水流淌著微光,遠處 地平線上的寥落燈火讓整個世界都顯得蒼茫無際。 拂面的春風帶著花和青草的氣息,但仍有寒意。於是方雪晴悄悄地把臉頰靠 在石小凱的背上,抱緊了他的腰。這個舉動鼓勵了石小凱,笑著問道:「小雪, ……你媽媽去區政府討債的事,怎麼樣了。」 看,這就是小凱哥討厭的地方。自己好不容易暫時忘記這些事,好不容易平 靜一會兒,他就要提起來,真是煞風景。方雪晴有些生氣地鬆開手,不高興地回 答道:「不知道。沒問。」 石小凱愣了愣,沒有再出聲。兩個孩子都不再說話,一起看著前方。流光溢 彩的新區政府正從四周的原野中躍出,現在各機關單位已經搬了進來,每天晚上 都會亮起幾組激光射燈,整夜地把巍峨的大樓塗抹得五光十色。大樓前的廣場上 則剛剛安裝了一組氣勢恢宏的燈光音樂噴泉,只是廣場上空無一人,只有昆蟲和 野鼠享受著這幅美景。 接著,電動車轉進那條熟悉的小路,前方林木掩映間,已經閃出燈火闌珊的 小村。 「明天要我送你去學校畫畫嗎?」電動車在方雪晴家門口停下,石小凱一隻 腳支著車,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嘻嘻地問道。 昏暗的光線讓男孩臉上的稜角都溫柔了起來。方雪晴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就算自己耍小性子,他都不會生氣的。她滑下電動車後座,搖頭道:「還不知道 ……」 「那我明天早上再來。你要是去畫畫,我送你。」石小凱一如既往的慇勤, 甚至比以前更慇勤。 方雪晴皺起細長的眉毛,用力搖頭:「不用啦。我自己騎自行車去。」她不 給石小凱說話的機會,故意鼓著嘴,擺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小凱哥,你自己的 學習也要抓緊才行。我們馬上要高三了,該學的課程都快學完了吧?以後都是復 習。你現在這樣怎麼行,大伯和伯母都快急死了。明天你別來了啊?在家好好做 作業,做卷子。你語文那麼差,多寫兩篇作文也好啊。你們理科也要考語文的… …」 如果是自己的父母說出這麼長的一番話,這傢伙肯定早就不耐煩地拂袖而去 了。但現在他卻只希望這番話再長一點。石小凱注視著女孩那閃耀著微光的,翕 動的唇,壓抑著心裡惱人的悸動,心不在焉地笑道:「我本來就腦子笨……學不 進去,作文根本就不會寫。……好好好,你別瞪我,我寫還不行嗎……我寫。」 方雪晴的臉色慢慢舒緩下來:「……好了。快回去吧。」看著石小凱呆呆的 樣子,不由得抿嘴笑道:「你明天要是作業做完了,晚上再來找我吧。」說完也 不等石小凱回答,就跑進院門裡去了。 石小凱頓時喜笑顏開:「我一定做完!嘿嘿嘿。」話音未落,電動車就嗡的 一聲竄了出去。 院門裡的方雪晴聽著電動車的聲音遠去,才舉步走向自家大門。當她來到屋 簷下時,聽見三兩聲嘰嘰喳喳的燕子叫,便笑著抬起頭來,對著那個修繕一新的 燕子窩打起了招呼:「逍遙,靈兒,這麼晚還不睡啊。」 逍遙和靈兒啾啾幾聲,作為回答。三年前這對燕子次來自己家築巢時, 方雪晴還在上初中,於是就按照那時最喜歡的電視劇裡的角色給它們起了名字。 結果現在每次叫都覺得有一股濃濃的中二感,羞恥得不行,方雪晴也從來不 在別人面前叫這對大燕子的名字。 當然,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無所謂的。畢竟它們彌補了方雪晴當時最大 的遺憾,彷彿電視劇中悲情的主角真的在一起了。它們每年都會生一窩小燕子, 今年也孵出了四隻。小傢伙才剛剛睜開眼睛,每天一大早就張著嘴嘰嘰喳喳地要 吃的。 方雪晴看著燕子們在窩裡安靜地蜷縮起來,這時屋裡傳來媽媽的聲音:「小 雪。」於是她答應一聲,快步走進堂屋,便看到形容憔悴的媽媽正好從裡屋走出 來。 媽媽的面容讓方雪晴從短暫的安寧和悠閒中回到了現實。一個月過去,媽媽 的臉上已經不見多少悲傷,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茫然。她不 敢多看,也不敢多問,放下書包後倒了杯水,盡量用輕鬆的語氣,先問問別的無 關緊要的問題:「小旭呢,睡了?」 「剛睡。」媽媽慢慢地走到方雪晴身邊坐下,沉默片刻之後,繼續回答道: 「這個星期又白跑了。」 方雪晴握緊了手中的杯子,她已經開始習慣這種預料之內的失望。 地址發佈頁2u2u2u.com 發佈頁□∪□∪□∪點¢○㎡ 媽媽繼續喃喃自語道:「……還是老樣子,一點進展都沒有。這個叫我去找 那個。那個叫我找這個。一個說要開會研究。一個說要報告領導。上次說財政困 難。下次說流程複雜。跑來跑去都還是沒用。」 雖然不明白,但方雪晴明白。媽媽只是最普通的家庭婦女,文化程度不高, 更沒有什麼見識。面對那些人類當中的精英,自然毫無招架之力。 方雪晴自己更做不了什麼。她放下水杯,走到媽媽身後,一邊輕輕地捶著媽 媽的肩膀,一邊努力安慰道:「媽媽,你別著急。反正這個錢他們也賴不掉。」 媽媽茫然地搖了搖頭:「天知道。」 方雪晴努力思考著,試探著問道:「李老闆他們……」 媽媽知道她的意思,無奈地笑道:「老李剛剛判了,一年半。他家裡還要交 罰款,亂的不行。老闆娘前幾天還病了,今天剛出院,也沒法子幫我們什麼。」 「那……他們有上級單位吧?」方雪晴絞盡腦汁,著自己所有的知識, 希望給媽媽一些幫助。 「市裡說這是經濟問題……區裡又不是不認,只是現在拿不出錢。叫我們耐 心地和他們交涉。省裡更是不管,理都沒人理我。」媽媽的話雖然平淡,但方雪 晴卻能想像得到,這其中遭遇了多少輕蔑的應付和不耐煩的白眼。 而媽媽還在喃喃地繼續說著:「我還找了律師事務所咨詢過了。聽到是這樣 的事情,根本沒人攬。」 方雪晴只能再次沉默。片刻之後,還是媽媽說道:「明天我去跟這些時候認 識的幾個人商量一下。小雪,你下個星期再去畫畫吧?」說完後轉過臉來,歉疚 地看了她一眼。 「你只管去啊,媽媽。現在我也定不下心。」方雪晴趕緊微笑著回答道: 「最近認識的?是什麼人?」 「都是有各種問題要區裡解決的,和我一樣,天天跑,就認識了。」媽媽歎 息道:「什麼家裡征地款沒落實的,小孩上學被人冒頂的,退休年限搞錯的…… 有兩個都跑了好幾年,從老區政府跑到新區政府,一直沒解決。」 「哦。」方雪晴不知道怎麼繼續這個話題,畢竟她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 「我們明天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個法子解決我們的事。」媽媽站起身來: 「小雪,睡吧。」她轉身看著方雪晴,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臉頰,微笑道: 「小雪,你要好好吃飯啊。」 方雪晴趕緊握住媽媽的手,輕聲道:「嗯。我知道。你快睡吧。」母女兩相 對微笑片刻,媽媽才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方雪晴呆呆站了一會,才心不在焉地 洗漱完畢,然後回房睡下了。 第二天,她心神不寧地陪著方旭升玩了一天,心裡卻一直期待著媽媽能帶回 好消息。但每次院門被推開時,出現的卻都是石小凱。這傢伙天黑之後就不肯再 走,陪著方雪晴一直到將近午夜,甚至幫她一起給方旭升洗漱,送他睡著,才被 他怒沖沖的母親喊了回去。 方雪晴在院門外歉疚地目送男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下定決心下次再 也不許那傢伙這樣了。她剛一回頭,卻看見媽媽正從村口走來,於是便趕緊迎了 上去。 媽媽坐下之後,一連喝了方雪晴倒的兩杯水,才疲倦地微笑道:「小雪,我 們幾個人說好了,下個星期再試試看,要是還這樣一直拖著沒什麼進展,我們就 一起去北京一趟。」 「北京?」方雪晴吃了一驚,一顆心一下子莫名地懸了起來。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媽媽無奈地放下茶杯:「市裡省裡都不管……畢竟 都在一處。誰願意管這些事……難道市裡省裡的法院還會為了我們去強制執行, 查封區政府不成……」 方雪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擔心,甚至恐懼,脫口而出道:「媽媽,再想 想別的辦法不行嗎?」 媽媽搖著頭:「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她意識到女兒的擔心,抬頭微笑道: 「沒事的,就是去試試,其實也不抱什麼太大的指望。這次認識的有個老張,他 村裡為了征地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人先去北京了,最早的去了都有兩三年了…… 熟得很,我跟著他們去也有個照應,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說不定運氣好就解決了 呢,其實就指望我們跑一趟能讓區裡重視一點。」 地址發佈頁2u2u2u.com 發佈頁□∪□∪□∪點¢○㎡ 但媽媽的話不但沒有讓方雪晴放心,反而覺得更加緊張,卻又不知道怎麼勸。 遲疑良久,才試探著說道:「媽媽,慢慢來不行嗎?他們遲早要還我們錢吧?」 媽媽抬起疲憊的眼睛看著她,苦笑道:「遲是多遲,早又是多早。這次我們 一起的還有個老齊,二十萬被拖了八年了。」 方雪晴有那麼一瞬間,想拉住媽媽,說不要這錢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 麼會有這種想法。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筆錢是爸爸的命換來的,怎麼可能 不要呢?而且,媽媽就算勉強能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也負擔不起弟弟在特種康 復學校的開支。而自己不久以後就要上大學了。 媽媽反過來還在安慰她:「小雪,沒事的。我們還是盡量在本地解決……說 不定下星期就有進展呢。他們多少給一點,能把你爸爸後事辦了,剩下的慢慢來 也不怕了。你別擔心,啊?」 「嗯。」方雪晴努力勸說自己不要多想,小聲回答道。 但這個世界上的驚喜總是太難得。又是兩個星期過去,清明節已經到了。母 女兩又一次相對坐在堂屋裡,媽媽雖然還是疲憊憔悴,但眼中的茫然已經變成了 決絕:「小雪,這實在沒辦法了。一點希望都沒有。我們已經定好了,後天一起 去北京。」 方雪晴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但媽媽一說到去北京,她就覺得莫名的 恐懼。 媽媽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站起身來撫摸著方雪晴的頭髮,溫和地微笑道: 「小雪,你別怕。我都安排好了。你嬸子現在在家帶妹妹也沒什麼事,我托好了 她,每個星期一早上送小旭去上學,星期六接回來,你安心上你的學。就是星期 天你不上學了在家帶一下小旭……耽誤你畫畫了。」 「媽媽,你說什麼呀。」方雪晴趕緊也站起來,拉著媽媽的手,撅著小嘴撒 嬌般寬慰媽媽道:「我都這麼大了,你放心吧。畫畫什麼的,我現在這樣子也畫 不了。」 「嗯。」媽媽點點頭,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方雪晴手裡:「小雪,這卡裡有 兩萬塊錢,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你收好。我帶去北京的卡有一萬,給你嬸子的卡裡 也有一萬……」媽媽慢慢地說著:「媽媽的首飾也不帶了……這個戒指,耳環… …我放在書桌第三個抽屜後面的暗格裡了……我們家的房產證……戶口本什麼的 也都在那……」方雪晴仔細聽著,生怕漏了什麼:「……有什麼事去找你嬸,找 對面四嬸也可以……我打好招呼了……」 媽媽確實安排的很詳細,方方面面都很周到,似乎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地方,但方雪晴卻始終莫名的不放心。媽媽走後的夜她幾乎徹夜未眠,一閉 上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種種奇形怪狀的東西。直到天快亮,她才閉著眼睛打了 個盹,卻又做了個噩夢。當她驚叫著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正聽到窗外燕子們嘰 嘰喳喳的聲音。 方雪晴抹著臉上的冷汗,呆呆地坐著,直到石小凱喊她一起去上學的聲音在 院門外響起。 接下來的每一天,她都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自己的家好像突然變得非常陌 生,一下子沒有了煙火氣。以前她每次放學回家時,看到的都是爸爸媽媽其樂融 融的情景,聽到的都是溫柔關切的話語,現在卻冷冷清清,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被 拋棄。孤獨感讓她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她開始害怕回家,甚至有那麼一兩次, 在石小凱送她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幾乎脫口而出,讓石小凱陪自己一個晚上。 當然,她並沒有真的這麼做。 相比之下,另一種恐懼讓她更加難以忍受。媽媽走後的個週末,她就急 不可耐地去找到堂嬸,問媽媽的消息。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有聯繫上。 媽媽是帶著手機去北京的,但走後卻一直關機,也沒有主動打電話回來。 這顯然不正常。 但堂嬸反過來安慰方雪晴:「小雪,你別擔心,你媽又不是小孩子。可能是 剛到北京,住的地方手機不方便充電,或者上訪的事情忙,耽擱了。別著急啊? 你媽打電話來我馬上通知你。」 方雪晴只能祈禱真是如同堂嬸所說的那樣。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媽媽仍然 是杳無音訊。眼看著春花落盡,氣候日暖,就快到五月份了,方雪晴度日如年地 熬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在四月的最後一天,忍無可忍地向堂嬸提出了要去北京尋 找媽媽的下落。 堂嬸當然已經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但她回答道:「你去哪裡找?北京幾千 萬人,你有什麼線索嗎?」 方雪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倔強地回答道:「我去找警 察,找電台報紙,肯定能找到線索的。」 堂嬸歎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小雪,你別犯傻。嬸兒知道你著急,嬸兒 也著急。但是我們冒冒失失地跑到北京去沒用,知道麼。我帶著你妹妹,行動不 方便。你自己還是個娃娃呢,你跑到北京去,出了事怎麼辦?我有什麼臉見你媽 媽?」 方雪晴知道堂嬸說的有道理,可是她無法接受,她的精神已經處在了崩潰的 邊緣,再這麼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情。她正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時, 堂嬸的話讓她冷靜了下來,並且多少有了些希望:「我前天就給你叔打電話了。 你叔這個五一要加班趕貨,請到了五月五號的假。等你叔回來,再好好商量一下 怎麼辦。就算要去北京,也是你叔去。我去沒用,你去更沒用。」 方雪晴一屁股坐了下來,放聲大哭。 接下來的幾天,雖然還是沒能聯繫上媽媽,但方雪晴多少有了些希望。堂叔 雖然也只是個打工的,但走南闖北多年,無論如何總比自己強。這個時候就只能 相信大人們了。 她眼巴巴地盼到了堂叔回來的那一天。當天晚上急急忙忙地催著石小凱回到 家之後,她卻驚訝地發現冷清多日的家中有了生氣。 堂叔堂嬸,還有幾個親戚和街坊鄰居都在,黑壓壓地站了一堂屋。本來在院 門外就能聽到他們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但方雪晴進屋之後,屋裡卻一下子安靜 得可怕,而且每個人都看著方雪晴,臉色凝重如鉛。 方雪晴意識到是發生大事了。 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耳朵裡嗡嗡一片,眼前也一陣一陣地發黑,卻不 敢去想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她勉強向著風塵僕僕,看來是剛剛到家的堂叔打了個 招呼,堂叔先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扯了幾句,但最終,還是為難地拿出一張紙,輕 聲道:「丫頭,你定下心,先看看這個。這是東洲精神病院送來的通知。」 精神病院?方雪晴的呼吸和心跳同時停頓了片刻,然後痙攣地伸出手接過那 張紙。她只掃了一眼,就眼前一黑,軟綿綿地癱倒在早有準備,悄悄靠在她身後 的堂嬸懷裡。 【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6) 【盛世雪景圖】第六筆 字數:12281 作者:紫嶺紅山 29/05/12 第六筆陳年舊事 方雪晴悠悠醒轉時,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這種失去思維能力的狀態是對精神的保護,她端著堂嬸塞進手裡的杯子,木 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間聽到外間堂屋裡一片嘈雜。 這聲音彷彿非常遙遠,卻又近在咫尺,不厭其煩地在方雪晴的耳邊提醒她發 生了什麼。 她終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門口。 堂屋裡的人越發多了,簡直水潑不進。 人們面色各異,語氣也或是擔憂,或是惋惜,或是悲傷,暫且不論這些語氣 有多少發自內心的成分:「……這也太倒霉了。這才幾個月呢?兩口子前後腳的 說沒就沒了。」 「過年我和狗兒還一起喝酒來著。這還沒半年,好好一家人就變成這樣。」 「能富兩口子也是老實人,可惜好人不長命,唉。現在留下兩個娃娃可怎麼 辦呢?」 「小的那個還要治病,可憐……」 「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憐,也就不可憐了。他們家姑 娘才……」 「噓。」 看到方雪晴出現,人群安靜下來,齊刷刷地看著她。 只有大門邊的石小凱,甩開他身後的父親試圖拉住他的手,在人縫中奮力擠 向方雪晴身邊。 方雪晴則走向前來扶住她的堂叔,渾身發著抖,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 叔,我再看看那個通知……」 堂叔嗯了一聲,向人群掃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趕緊上前一步,像燙手一樣把那張通知書塞進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鐘時間讓自己鼓起勇氣,然後展開通知書。 看了一遍之後,張嘴才只來得及說出一個「我」 字,眼淚便滾滾而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到她身後的石小凱和一直緊跟著她的堂嬸趕緊一左一 右地拍肩撫背,良久之後,她才再次組織起語言:「我媽媽……就算精神出問題 了……又怎麼會死……」 堂叔歎氣搖頭,表情凝重,但並沒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 院問清楚。」 方雪晴垂著頭,雙手痙攣地握著已經因為傳來傳去而變得皺巴巴濕漉漉的通 知書,一筆一劃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聲喊了出來:「不對!不對……我媽媽進 精神病院的時間?怎麼是她去北京那天?」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方雪晴茫然四顧,發現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說意味深長。 這種表情讓她覺得恐懼,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個世界欺騙甚至針對。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卻也有些為難。 方雪晴渾身篩糠般哆嗦著,再一次覺得自己的精神要堅持不住了。 終於有一位上了些年紀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聲,同情地開了口:「丫頭……」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滿眼淚花地看著這位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的 長輩,期待著他能給自己一個奇跡的答桉。 但伯伯歎了口氣,慢慢地說道:「是這樣的。我也是聽說啊,——聽說最近 ,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麼截訪隊……專門堵上訪戶的。有人上訪的,都說是 精神病,給抓回去關到精神病院裡。我們區應該也搞了這個吧……丫頭,我估計 著,你娘應該是根本沒到北京……只怕是在我們這邊火車站,還沒上火車呢,就 被截訪隊的堵住了……」 伯伯的話聽起來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真實,也終於解釋了方雪晴的疑惑:媽媽 為什麼一去就杳無音訊。 她呆呆地看著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的明暗交替,艱難地整理著思 緒,卻聽見石小凱的聲音在堂屋裡爆炸開來:「什麼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 冤屈,遇見解決不了的事,還不許上訪?就算是古代,老百姓還許告御狀,還能 攔轎鳴冤呢!?」 幾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單純的年輕人。 一位常年走南闖北的本家長輩嘴角帶著一抹嘲諷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諷 石小凱的不諳世事,還是在嘲諷別的什麼:「呵呵。現在是什麼時候。我也剛從 北京回來,奧運會馬上就要開了,老外越來越多,都是記者電視台……現在去北 京上訪,那不是給國家丟臉,影響國際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嚴防死守,哪裡有 人去北京上訪,當地當官的要受處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聽說了,以前北京還有上訪村,現在都推平了。 把上訪戶抓的抓趕的趕,還死了人……」 「其實東洲精神病院就是為了關上訪的人開的。我家小子先前談的那個女朋 友就是在那裡當護士的。我記得那丫頭說過,他們那其實一個真正的精神病都沒 有。——現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關出精神病來了吧。」 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人也就打開了話匣子,紛紛說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 雪晴完全無法判斷真偽的小道消息。 這些討論再次被石小凱憤怒的喊叫聲打斷了:「這些狗官!比封建時代還不 如!這是社會主義?」 方雪晴也被嚇了一跳,轉眼看時,卻見這傢伙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憋得紫漲, 氣得說不出話來。 但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也只能幹生氣,什麼都幹不了。 ——他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氣。 堂屋門口的石父見他說的不著邊際,便板起臉低吼一聲:「凱子!你胡說什 麼!」 石小凱就愣了一愣,然後吶吶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聲:「你懂個屁,這麼多叔伯大爺在這,有你胡說八道的餘地? 回去!你明天還要上學!」 這娃娃還是怕他老子,見老子發火,只能戀戀不捨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 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們父子走向院門,卻聽見院門吱呀一聲,撞進一個年輕男子肆 無忌憚的笑聲:「哈哈,聽說能富家絕戶了?」 伴隨著笑聲大咧咧地推門走進院子的,是村中一個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場的絕大部分人臉上都浮現出厭惡的表情,而石小凱更是知道絕戶這兩個 字對方雪晴的傷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邊,像一隻被燙了的貓一樣跳到那家 伙面前,炸毛道:「絕你媽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見到是石小凱,卻也不敢造次,只是虛張聲勢:「 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沒長齊,嘴巴放乾淨點。你再說一遍?」 石小凱從會說話開始就不吃這套。 他現在鬱悶的不行,本就有點沒事找事的傾向,聞言更是暴躁,頂著那傢伙 的鼻子一字一句地罵道:「你聽好了,我說,我絕你媽的青,春,大,血,逼。」 地址發佈頁2u2u2u.com。 發佈頁□∪□∪□∪點¢○㎡ 已經走出院門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凱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凱,對石父裝腔作勢地指責道:「老石頭,你可得好好 教教你家這毛娃子,沒大沒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對著石小凱吼一聲「走」,便帶著石 小凱離開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臉皮厚慣了,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東摸一下, 西戳一下,轉了半天,才擠到大門口,踮起腳來看著堂屋裡。 這時屋裡方雪晴的堂叔堂嬸正在勸著她:「……你別去。我去就行了,啊? ……你還小,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在家休息吧……再說你現在這樣……去了我 還得擔心你。」 方雪晴其實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連保持清醒都很困難,完全沒有思考的 能力,確實只會拖大人的後腿。 現在本家長輩們一齊勸說,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許放心了些,轉向屋裡的人們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 去吧。我先跑幾天,看看我嫂子這到底怎麼回事。然後再麻煩各位一起,來商量 一下兩個娃娃的事。勞煩大家了。」 時間已過午夜,於是村民們便各自散去。 人還沒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嬸扶進屋裡躺下。 堂嬸又勉力安慰開解她良久,才在她身邊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獨自無聲地 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戶透亮,才精疲力盡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當她終於能勉強掙扎著爬起床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她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沒有整理床鋪,也沒有看床頭櫃上堂嬸為她端來, 已經微涼的早餐一眼,更沒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門口,茫然地看著這個一夜之 間變得彷彿不認識的,不真實的世界。 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就連屋簷下的燕子也保持著安靜,更讓她有一種幻覺, 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裡,好像一根木頭。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院門再次吱呀一聲被推開。 進門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長輩。 方雪晴無法思考這個雖然認識,但幾乎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女人來幹什麼, 呆呆地看著她左顧右盼地進了堂屋。 女人也看著方雪晴,臉上帶著一抹掩飾不住的尷尬,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啊,丫頭,你在這裡,正好,不知道你媽有沒有跟你說過……」 但她話音未落,身後就傳來一個低沉的年輕男聲:「沒有。」 女人嚇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聲看去,卻又是石小凱高大的身影,粗魯 地杵在院子門口。 石小凱死死盯著那女人,滿臉鄙視,也不等女人回話,便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就想著怕是有人會來小雪家搞事,果然沒猜錯。——這世上不要臉的人還真 不少。」 小凱哥在說什麼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著他。 那女人卻像是被針戳了一樣,馬上變了臉:「石家小子,你說什麼呢?我們 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麼關係?年紀輕輕的嘴裡不乾不淨,你老子娘怎麼教你 的?」 石小凱也不答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那女人罵了幾句,自己也無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凱怎麼樣,便惱羞成怒地摔 門而出,嘴裡還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評評理去……」 石小凱回答她的,卻只有一個輕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顧自地掃視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麼,又回頭 看了看院子,突然問道:「小雪,你家三輪車呢?」 「三輪車?」 方雪晴啞著嗓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果然一直停在院子裡的三輪車不見 了。 石小凱皺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說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門口,過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凱騎著她家那輛三輪 車再次出現在院門外,然後推車進門,一邊走一邊笑道:「果然是那個王八蛋拉 走了。」 這傢伙雖然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左邊顴骨上紅腫了起來,手背也擦破了 皮。 方雪晴發現了這些跡象,多少恢復了一些理智,瞇著紅腫的眼睛問道:「小 凱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凱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輪車,沉著臉卻沒有回答方雪晴的問題,而是 說起了不相干的事情來:「前年我們石家,我叫六叔的那個,你認識的。兩口子 打工的時候在出租屋煤氣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後你猜怎麼著?」 方雪晴搖搖頭,畢竟不是本姓親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對夫妻,其他的就一無 所知了。 石小凱卻恨得咬牙切齒:「我們族裡那些不要臉的,把他家的東西全吃干抹 淨,連他家鋁合金窗戶都拆跑了,留下我那個族弟沒人管。聽說叫什麼吃絕戶來 著。」 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方雪晴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這年輕人卻突然提高聲音:「我昨晚一夜沒睡,想著怕有人也會來欺負你。剛才 你家車沒了,我想起來昨晚上我走的時候,你們方家那四桿子就來你家東張西望 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輪車停在他院裡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幾下,把 車拿回來了。」 方雪晴卻沒多想,而是皺眉道:「小凱哥,你也犯不著和他打架……我回頭 告訴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凱卻不這麼認為,認真解釋道:「不是,小雪,這個頭要是開了,什麼 牛鬼蛇神都來你家扒拉點什麼走,你叔怕是顧不過來這麼多。就算知道,怕是也 不能和那麼多人為點小東西翻臉。我就不怕。」 他突然提高聲音,吼道:「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動這家一草一木試試!」 不得不說,這種簡單粗暴的武力威脅在農村還是最有效的。 畢竟是個十八九歲的高大壯實的後生,又素來有愛打架不怕事的名聲。 院門外兩個探頭探腦的傢伙馬上縮了回去。 石小凱也不理他們,逕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詳了她一眼,便心疼得齜牙咧 嘴:「吃飯了沒有?你昨晚沒睡覺吧?要不要再去睡一會?我幫你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著他。 這一貫沒心沒肺的傢伙怎麼突然細心了起來,能想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份情意讓方雪晴心裡溫暖了少許,恢復了一些思考的能力,於是便發現了一個 問題:「你怎麼沒在學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剛才眼看到石小凱的時候就會問了。 而石小凱這傢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賴臉地嘿嘿訕笑著:「我也請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臉,口是心非地佯怒起來:「你家又沒事,你為什麼請假。還 不快回學校去。」 她從來沒有如此希望石小凱不聽自己的話。 當然,石小凱也確實不會聽的。 那傢伙嘿嘿著,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邊,擺出一副哪裡也不去的架 勢。 地址發佈頁2u2u2u.com。 發佈頁□∪□∪□∪點¢○㎡ 於是方雪晴歎了口氣:「你總這樣,以後怎麼辦呢?」 話音未落,便又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石小凱手忙腳亂,伸手想為她抹眼淚,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 當他第二次試圖伸手時,院門卻再次被推開,伴隨著一個中年婦女怒氣沖沖 的聲音:「凱子!」 方雪晴趕緊擦了把眼淚,迎上前去,哽咽著打招呼道:「石伯母。」 對方卻顧不得和方雪晴說話,而是黑著臉對她身後的石小凱道:「凱子,你 剛才和陽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凱脖子一梗,臉一揚,方雪晴趕緊搶在他前頭,強顏笑道:「伯母,小 凱哥是看到我家三輪車被四叔騎走了,才去要回來的……」 石伯母直到現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 無論怎麼掩飾,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從未見過的情緒 ,比如埋怨和煩躁,甚至……厭惡。 這是方雪晴次被石小凱的父母……不,是次被別人用這樣的目光看 著。 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暈頭轉向,張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石伯母重重地歎了口氣,再次轉向石小凱,臉色沉得可怕:「凱子,你今 天還請假。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前兩天期中考試,你是越來越差了,這次都倒 數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華,不指望你985,2,你這樣下 去,連個大專都考不上!你還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凱還想說什麼,卻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於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臉色逐漸失望,語氣中的怒意也漸漸消失,變成了悲傷:「我還沒敢 跟你老子說,怕他又捶你。兒啊,我們一輩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給我們爭 點氣啊。」 說到這裡,眼圈已經是紅了。 就算石小凱再皮,現在也不由得垂下頭,一聲也不言語。 方雪晴趕緊推著他走向石伯母,強笑道:「小凱哥,我都說了叫你別管我家 的事,好好上學。快回去吧,中午吃了飯,下午趕緊回學校去,快回去。不許來 了。」 石小凱只得跟著石伯母走出院門。 雖然還是頻頻回頭看著方雪晴,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方雪晴也什麼都沒辦法說。 現在的她哪裡有心思去考慮石小凱父母對自己態度的變化,更沒有精神心力 去解釋什麼。 她只是在悲傷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 ,堂叔終於回來了。 一起回來的,還有另一隻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著堂叔恭謹地把媽媽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擺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 不知。 等她醒轉之後,馬上問道:「叔,我媽媽到底怎麼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遞給她幾張紙。 方雪晴強忍著看完每個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 不信。我不信。我媽媽沒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臉的時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著。 直到方雪晴有些癲狂地拉著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著要去查媽媽的死因的 時候,他才歎著氣道:「小雪,你冷靜點。這是法醫開的死亡證明,有法律效力 的。再說……人也已經火化了,還怎麼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 方雪晴已經瀕臨崩潰。 堂叔無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殘酷的話讓她冷靜下來:「小雪!就算我們明知 道你媽媽死得不明不白,也沒辦法再查的。你以為我們幾十年干飯都是白吃的, 連你個黃毛小丫頭都不信,我們能信?可是不信又怎麼辦呢?」 方雪晴□了一臉的眼淚,呆呆地看著他。 堂叔眉頭緊鎖,目光除了憤怒和無奈,隱約還有一抹恐懼:「這兩年新聞也 經常看到,各地什麼躲貓貓死的,洗澡死的,喝開水死的,俯臥撐死的……上新 聞的就這麼多,沒爆出來的還不知道還有多少。什麼千奇百怪的死法他們都敢編 ,誰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麼辦?」 難道這些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家了嗎?沉默片刻之後,方雪晴深深埋下頭, 捂著臉只是哭,但好歹沒有再大喊大叫了。 這時堂嬸也走了過來,坐在床邊撫著她的肩背,溫言勸說道:「小雪啊,其 實你叔剛剛先回去過,和我說了這事……和幾個老人也都商量過……現在是真的 沒辦法,他們有法醫開的證明……誰敢質疑這個啊,那是對抗法律機關啊……你 叔這幾天還會去跑,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唉,只是我們也都是沒錢沒權的, 也沒什麼關係……真的難。小雪啊,你可千萬別亂想,絕對不能做傻事……現在 你再有什麼好歹,小旭怎麼辦呢?」 說到弟弟,方雪晴總算冷靜了下來。 自己姐弟兩已經突然間失去了父母,而弟弟又本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如 果再沒有了自己這個姐姐,不用細想,就足以讓方雪晴不寒而慄。 堂叔和堂嬸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鬆了口氣。 堂嬸繼續道:「……你現在好好保重自己,比什麼都強。啊?你叔有十來天 的假,他會盡力去查。他要是查不到什麼,你自己更不行。你還是個孩子呢。」 堂叔則低著頭,放低了聲音:「我一是沒什麼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妹妹還吃奶呢,我也不能什麼都不管,只顧著查你爸媽的事情。我覺著吧,他 們敢這麼說,肯定是做好了準備,都安排好了……我一個小老百姓,就算再查, 恐怕也沒什麼大指望。」 說到這裡,他才抬起頭來,看著方雪晴,表情難過而目光歉疚:「說到底, 只能指望你姐弟兩個以後有出息,再回頭來追查這事,恐怕才能找到一點眉目。」 方雪晴看著堂叔,一時間覺得無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後,她明白了這才是公平合理的,畢竟他只是父親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這姑娘彷彿一下子長大了不少,眼淚也不知道 什麼時候止住了,雖然聲音沙啞哽咽,但已經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謝謝叔,我 知道了。不管怎麼樣,這些天還是麻煩你繼續盡心……」 堂叔點頭,打斷了她的話:「這個不用你說,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 …現在先告訴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來,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笑得出來:「嗯。叔,你 快回去歇著吧?你之前一連半個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點吧,昨天又趕遠路回 來,然後又為了我家的事跑動跑西的,一口氣都沒歇著……快回去吧。」 堂叔兩口子似乎有些驚訝於方雪晴突然間的變化,端詳了她片刻之後,堂叔 才略帶狐疑地站起身來:「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萬別亂來啊?」 說完又轉向堂嬸:「這些天你還是住這邊。」 方雪晴卻笑道:「那怎麼行。你好不容易那麼遠回來,要和嬸子團聚才好。 我不用陪的。嬸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唄。」 叔嬸對視了一眼,一齊道:「不用。」 於是方雪晴也不勉強。 畢竟他們擔心自己,這份心意還是不應該太過拂逆。 幾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堂嬸便去做了些晚飯,方雪晴勉強吃了幾口,就在 堂嬸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之後,堂叔的假期也要結束了,卻仍然沒有打 聽到什麼。 時間已經是到了五月中旬,連簷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飛。 方雪晴只能暫時接受現實,把媽媽的事先擱置起來,留待將來再去深究。 於是在這天午飯後,一大群人又擠滿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來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幾個石小凱這樣關心她家情況的。 雖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靈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沒人敢高聲喧嘩,氣氛顯 得莊嚴肅穆。 待幾位族中長者落座之後,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來,提高聲音道:「各位叔 伯兄弟,這幾天我跑斷了腿,也沒查出個什麼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難,我續了三 天假,也再續不了了,明天晚上說什麼也得走。所以這次就想請各位來商量一下 我哥嫂的後事,還有我這侄兒侄女的事。」 堂屋裡一聲咳嗽也聽不見,人們都在看著形銷骨立,面無血色的方雪晴,但 比起上一次,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紛繁複雜的意味。 地址發佈頁2u2u2u.com。 發佈頁□∪□∪□∪點¢○㎡ 方雪晴垂著頭,神情木然。 她已經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該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 而自己更是什麼都做不了。 而且,媽媽的死因雖然有很多疑點,但現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樣重要,甚 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開口道:「我這侄女兒還沒成年,侄兒就不用說了,大 伙都知道。現在我哥嫂兩個撒手去了,他們兩個以後怎麼辦?得要人養大才行。 按照法律來說,也要找個監護人。所以請各位來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終於接口道:「是這個話。我們方家從萬曆年來這村裡到現在,幾 百年裡沒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從來沒聽說過沒人養的。就是當年日 本人打來了,也沒讓哪個孤兒孤女餓死過。現在大伙看看,這兩個娃娃該怎麼安 排?有沒有那家想接過去的?」 但在場的男男女女並沒有人馬上應聲,而是各自盤算著什麼。 還有幾個交頭接耳,低聲商量著。 良久之後,一位脾氣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來:「怎麼沒人出聲?都是不 是姓方的了?」 一樣暴躁的,還有死活都要來,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凱。 這傢伙牽腸掛肚好幾天,現在等得心焦,便在門口喊叫了起來:「小雪!你 別求著別人給你飯吃!到我家來!」 方雪晴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傢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凱話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帶凶狠地轉向他吼道:「我們方 家的事,哪裡有你這姓石的娃娃插嘴的份?」 石小凱脖子一梗,便想反駁,但另一個方雪晴本家大嬸笑道:「你娃娃那麼 心急幹什麼。我們方家這丫頭不是還沒過你石家的門嘛。哈哈哈。你這不是想趁 火打劫,把人撈過去再說吧?那也得你爹娘來提親才行。」 在場的長輩們哄笑起來。 石小凱畢竟還是個孩子,一下子臊了個大紅臉。 再加上這話雖然是玩笑,卻也綿裡藏針,不是這沒心沒肺的夯貨能招架的。 最後還是一位頗有威信的老者沉聲道:「等我們方家的人死絕了,自然會求 各位給這兩個娃娃一口飯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說出來就是,都 是自家人,再說這是好事,是善事,藏著掖著幹什麼?」 這老者說完之後,終於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長輩起身:「大伙都不出聲, 是想著他家那小子腦子的事吧?要是這樣,不如我來養這兩個娃娃。我也快六十 了,也沒個後,死了都沒個人給我燒紙。管他怎麼樣,我把他小子養大,只要我 死了有人給我戴個孝,我也沒什麼別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這位長輩一眼,心裡有些嘀咕。 自己對這位遠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輩子沒有成家,好 像經濟條件也不怎麼樣,並沒有自己的屋子,靠著做短工過活。 當然,他說的話還算是誠懇,能不嫌棄弟弟,其實是很難得的。 但他話音未落,另一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長輩也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嘲諷的 笑容,喊道:「別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驚訝地看著這位長輩,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什麼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漲紅了臉,盯著後說話 的怒道:「三娃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你了?」 後來者臉色愈發鄙夷而語氣充滿不屑:「你自己心裡有數。怎麼,當年狗兒 爹娘的事,你還忘了不成?」 狗兒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著。 狗兒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爺爺奶奶。 而他們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歲時就去世了。 這讓她愈發驚訝不已,難道當年還有什麼隱情?看來確實有什麼不為人知的 故事。 先前那位長輩聞言,額頭上頓時迸出汗珠來,張了張嘴卻沒有辯駁。 而後來者繼續道:「過去的事,大家都不提,兩個娃娃怕是不知道,就連狗 兒估計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們有知道的可以作證,今天我就把當年的事抖一 抖,要是有假話誣賴人的,只管來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懼。 而剛才那位說要收養她姐弟的長輩則臉色灰白,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起來 像是心虛。 但後來者卻不給他機會,高聲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聽聽。當年割 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大家不都窮嗎,狗兒爹有祖傳的石匠手藝,就刻了些石頭 玩意偷偷去賣,結果被區裡抓住,打成走資派,開大會批鬥。當時是和一大群走 資派一起在區裡批鬥的,我們村裡大伙沒去,就老五去了,還積極表現,個 上台撕了狗兒娘的衣服,打斷了狗兒爹的腿,百般折辱。狗兒爹娘就是那天回來 以後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內,在場的人倒有一大半驚呼起來。 方雪晴的堂叔個盯著先前那長輩,黑著臉直問到他鼻子上:「五叔,當 年是這麼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傢伙連連後退,口裡不清不楚地嘀咕著什麼。 方雪晴這還是次聽說自己那從未謀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說不 出話來。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長輩則歎著氣,繼續道:「狗兒那時候也不到十歲呢,怕 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鬥了,受不得,跳水自殺的,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話 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偏生那天我學校組織在那邊義務勞動呢,我 偷懶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著你揪著狗兒娘的頭髮,讓她坐噴氣式。當年你也就是 個十多歲的後生,不知事。再說時代就是那樣,多少人手上都不乾淨,我爹就不 讓我說,我也看著你一直沒搞什麼事,就沒說出來。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打 算帶著這個事情進黃土了。只是既然你現在要打他們孫子孫女的主意,那我也不 能再瞞著。」 伴隨著他的話,人群逐漸喧嘩起來,等他說完時已經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片刻之後,一位看起來也知道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幾聲,示意安靜。 然後歎息道:「算了,過去幾十年的陳年舊事,再提也沒必要。當時的社會 是那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老五,你確實不適合再摻和他家這兩個娃娃的 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還不知道有這事,不過也尋思著,你說養這 兩個娃娃,怕是一句空話吧?你自己沒屋子,現在要了兩個娃娃,能富這屋子就 到手了,怕不是動的這個心思?」 「還有狗兒的補償款呢,幾十萬呢,還沒要回來。」 「你自己都有一頓沒一頓的,養他們?怕不是指望著他家丫頭過兩年養你的 老吧?」 「怕不止指望養他喲。小雪這丫頭也大了,出落得這麼標緻,這老光棍怕是 有別的心也說不定?嘿嘿嘿。」 「咦,你還別說,他既然當年能弄死別人老兩口,現在能做出這種事也不稀 奇……」 所謂唇槍舌劍,隨著眾人越說越離譜,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 傢伙終於抱著頭,落荒而逃,留下身後一片哄笑。 大伙笑罷之後,一位老者才繼續道:「老五自討沒趣,不用理他。我們繼續 來說娃娃們的事。現在誰家要養這兩個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皺著眉頭,歎氣道:「我怕這樣難。能富這事有些麻煩,主要是 他家小子,這個可能就是一輩子的負擔,真心想養的,怕是也免不了心裡嘀咕。 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幾十萬的補償款。按理說,能養他家小子的,拿 上這些也合情合理。但問題就是,大伙都盯著這些,就算本心不是謀財圖利,那 麼多眼睛看著,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針眼,說閒話。」 方雪晴這才明白大家沉默與盤算的原因,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目光那麼複雜。 而這些情況顯然是大人們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點頭,摸了摸花白的鬍鬚,轉向方雪晴堂叔道:「是這麼個理。 能有,按理說,你直接養了你能富哥兩個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著現在這樣。你 也是怕人說閒話吧?」 後一位老者也點頭:「雖說我們這裡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沒出三服的 也就是你了。你把兩個娃娃接過去天經地義,當然,你要是覺得負擔重,那我也 不說什麼了。」 另一位一直沒出聲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著,能有這孩子不是這樣 的人,怎麼這會子來這麼一出,想來就是這麼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說開了,是 不是怕這個?」 堂叔這才站起來,笑道:「各位叔伯說的沒差。養我哥兩個孩子其實是我分 內事,就是怕人說我是為了我哥的房子和錢。除了這個,還有個原因。」 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為堂叔說要開會給她和弟弟找一家監護人的時 候,她心裡是很難過,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會就是這麼複雜,好心行善卻沒有好報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幾。 堂叔怕被人眼紅,確實是合理的擔憂。 長輩們自然更理解這些。 幾位老者一齊道:「只管說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眾人,顯然是深思熟慮過,慢 條斯理地解釋道:「我家裡的情況,現在就是我一個人打工。我爹弄點豆麥煙草 ,我娘打點零工,掙不了幾個錢,身體又不好,三天兩頭去醫院。這年紀也越來 越大了,怕是以後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現在奶孩子,等我女兒大點,能上幼兒園 了,法律規定我們農村戶口的頭胎女兒,到了四歲可以生二胎嘛,那時候我們也 該要個兒子了。等再把兒子養到上幼兒園,這麼一算,她怕是還要七八上十年才 能再出去賺錢。」 堂叔家的情況,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現在這麼仔細地解釋起 來是為什麼,一時又懸起了心。 眾人竊竊私語,幾位長者卻道:「是這麼回事,你家也不寬裕。」 堂叔卻搖頭笑道:「寬裕倒也寬裕,我手藝還行,現在打工掙的錢還可以, 廠裡也離不開我,以後也不擔心沒飯吃。這兩個娃娃我也不能讓他們受委屈,我 自己兒女吃什麼他們吃什麼,穿什麼他們穿什麼,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 兄弟都在,都聽見我的話了,只管來扇我的嘴巴。」 無論如何,堂叔這番話一說,方雪晴的眼眶又濕了。 雖然飛來橫禍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終究還有親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裡口碑不錯,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們信你。」 「能有是個實在人,既然這麼說了,肯定差不了。」 幾位長者也笑道:「能有,說不到這上面去。你娃娃從小我們也看著的,不 是那樣人。」 堂叔的表情卻輕鬆不起來,重重地歎口氣,道:「這些都是應該的,我也沒 話說。就是有一點,現在這兩個娃娃,小雪馬上要上大學。這個不用說,我已經 盤算好了,家裡積蓄雖然前幾年蓋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來也還勉強夠。最多 一家人牙縫裡省省也不差什麼。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 三五八萬能解決得了的。我哥那補償款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手,我嫂子為了這 筆錢……唉!不說了,我們不能,也不敢逼著要了。那筆錢到手還好,沒到手的 時候,我怕是沒能力,像我哥那樣給小旭那麼好的條件治病。所以這一點先說清 楚,不至於以後被各位誤會。」 原來是這個原因。 這可怎麼辦呢?方雪晴緊張起來,手指僵硬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況已經有了起色了,前些天還會哭了,現在要是斷了治療,怕是前 功盡棄,隨著他年齡長大,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康復的希望。 但堂叔確實並不是不盡心盡力,真的不能要求他了。 總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爺爺老兩口和堂嬸堂妹,只管自己姐弟兩。 而在場的大人們當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這麼多,只要盡心,大伙 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萬三的財,不然誰一下子多養這麼兩個娃娃都要吃緊,這有什麼。」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憑良心做人,誰要是在背後嚼蛆的,我撕他的嘴!」 而族中老者們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擔心別人說閒話,現在說開了就沒 事了。你只管把你哥這兩個娃娃接過去,我不許誰背地裡說些不三不四的。」 眼見眾人都表示理解與支持,堂叔就向著眾人一欠身,朗聲道:「那就請各 位叔伯兄弟做個見證。我現在要操辦我哥的後事也吃緊,我是這麼打算的:我們 村裡就要拆遷了,等我拿到我哥這屋子的補償款,就拿來給我哥兩口子辦後事。 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筆補償款,以後拿到了,也是兩個娃娃的。或者 給小旭治病,或者給小雪當嫁妝,給小旭娶媳婦……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們考慮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終於放下了懸著的心。 然而眾人還沒有答話,突然兩三個本家嬸子大嫂衝開院門跑了進來,還沒進 堂屋就喊叫起來:「怎麼還沒商量完?四川發地震了!」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