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 《長安春草》 正文 【長安春草】(00-03) 作者:蘇蘊 字數:433 楔子 樓前相望不相知 天寶七年的長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幾年都來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驚雷的 街鼓剛剛敲過數輪,餘韻震得早起的販夫走卒們雙耳轟鳴,再無睏意,天色已經 飛快地亮了起來,絳紅的朝霞迅速擴散到大半個東方,於一片蒼茫的灰白中,顯 出難以言說的明艷和宏麗,而西側半輪殘月猶未全落,籠著淡淡曉煙,縹緲清淺。 這是長安城的早晨。 長安的早晨,自然有千萬種景象,萬千種聲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經冬不 凍,青藻絲絲縷縷,隨水晃動,這時辰也有早起的黃鶯紫燕,在池邊初發嫩芽的 柳枝上停駐,與水中浮沉錦鯉隔水相對,黃鳥歌喉婉轉,如珠擊玉,錦鯉唼喋輕 輕,幾不可聞;碧瓦飛甍的大明宮外,丹鳳門緩緩開啟,發出沉重的響動,推開 宮門的武士神色森嚴,動作謹慎,彷彿連這聲音,都帶著皇城不可質疑的威嚴; 又一批懸箭壺佩寶刀的翊衛即將換崗,初生的暖陽照上他們身上的皂絹甲, 反射出淡漠的光澤,十餘雙戰靴踩過宮城的青石,整齊有序,腳步聲如同是由一 個人、一雙腳踏出。住得離皇城較遠的官員們,已經早早起來,只待街鼓敲過, 便要或乘馬,或坐車,前往皇城內的各部衙署辦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說 笑著同行,談的不是城中近來傳抄的好詩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聞。偶爾 有人停下來,在某家蒸餅鋪子買幾個櫻桃□□和胡麻餅,以襴衫袍袖托著便吃, 被同僚取笑:「不成事體!當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這些,清晨的長安城中, 最為繁鬧的,便是東西二市了。 數千家商舖在西市彙集,除了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們交易珠寶、絲綢的店 邸開門較晚,其他各種衣肆、絹行、麩行、餅糰子店、櫃坊、油靛店、凶肆、藥 店、彩纈鋪子……早在街鼓未響之時,已有各種聲音交相響起:有柴禾在火中發 出的輕微爆裂聲,有鋪排布料比對針線的窸窣聲,有剪刀開的卡嚓聲,有煎藥 時風爐空氣鼓動的呼呼聲,有砧上斬肉的鈍響……有夫妻倆在商議店裡的五福 餅該不該換餡子,有婦在呵斥睡懶覺的兒女,有酒肆的店吩咐婢女早早灑掃, 快些在酒壚上設酒,這幾日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這樣的一名婢女。 聽著店已下樓去了,打著呵欠的她,終於偷空伸了個懶腰,閉上因睡眠不 足而微紅的雙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來半夜雞叫的故事不是編的,您一個 資本家,起得比我們這被剝削的人還早啊……」忽然店又伸頭叫道:「阿璇, 且莫忘了將燒缸也擦過!」裴璇嚇得一個激靈,只道他聽見了,慌忙答應著: 「是,是。」隨即失笑:她用普通話抱怨店,這中古時代的店就算站在她面 前,又如何聽得懂? 是的,她是個穿越者,雖然,她起早睡遲,而且只是個酒店服務員,完 全不像其他穿越女那樣呼風喚雨。 不過她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她經歷了許多艱辛方才生存下來,在從2世紀 的女大學生變成掉落唐朝、語言不通、沒有戶口「籍書」的黑戶之後。 這種沒有學業壓力,將來也不必在職場奮力拚殺的日子,一旦適應,便相當吸引 人。 店雖然很像周扒皮,人卻很善良,對她也比其他人更為客氣,雖然她知道 這是為什麼。 她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指甲小巧,未經塗染,也透著健康的淡紅,像是十片小小的 桃花瓣,骨節纖細秀氣,肌膚白嫩柔膩,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脈隱隱 可見,一雙手腕玲瓏纖巧,從棠梨色的圓領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 褐之色益發襯得膚光 ?度|2 如玉,肌理細潤。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麗的雙手,開一甕新酎的黃酒,取一隻葡萄折 腹銀杯,淺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傾瀉入杯,漾開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幾個人不 會魂銷魄蕩,一飲而盡呢? 店便是看中了這雙手所能帶來的利潤。而和這樣一雙手比起來,裴璇 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標緻。不過,這也是裴璇的幸運:「要是長得漂亮些,怕不 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樣,幹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發了一陣愣,取了塊布, 仔細擦拭燒缸。燒缸平日多在火上,不過唐時燒酒加熱多是低溫,是以擦起來也 不髒手。待得廳中灑掃已畢,外頭已是紅日高照,人聲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 漫不經心地向樓下看去,卻忽然一愣:樓下已有許多麻衣如雪的士子們走來走去 了,有的臉帶歡容,眉梢眼角都帶著二月的春風,腳步格外輕快,有的色沮勢消, 步履遲緩,甚至刻意不與他人同行。他們身後,也多有人指點,神色或艷羨或同 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嚇,困意全無,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張貼的日期, 早在五更時,禮部南院門外就該已貼了榜書了。 該死!這幾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麼? 那個男子……他該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邊,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可他 一笑起來,那些紋路細細攢聚,反而使他的臉比坊曲間的輕薄少年們,更多了一 分溫和沉靜的味道,並不顯出多少風霜之色。士子們慣例,應試期間在袍外另罩 麻衣,顯示讀書人身份,所到之處,眾人無不敬重。他也穿著一身麻衣,可衣服 像是舊衣,並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軟而且舊,照理,該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 他身上,偏生又是那麼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進士科呢。裴璇懊惱地拍拍自己的頭。反覆想了一 ,已有酒客上樓來了。裴璇心神不屬地上前斟酒遞菜,只聽他們議論的皆是新 科放榜之事,心中益發煎熬。 忽聽一人笑道:「聽說這一科有個姓錢名起的,好不傲氣!寫詩說什麼' 世 人所貴惟燕石,美玉對之成瓦礫' ,便似獨有他是那荊山美玉,別個都是瓦礫石 塊,豈不可笑!」另一人彷彿老成些,道:「他確也有詩才,狂縱些卻也常。 此番落第,良為可惜。「先說話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詩才又有何用? 如今李僕射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學之士,人盡皆知,不然張相公如何出為荊州長 史… …「後面那人慌道:」噤聲!這等話你我豈說得?連性命通不要了?「裴璇 不愛讀詩,也不熟悉詩人們,卻也知道他們說的」張相公「,乃是寫出名句」天 涯共此時「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嫉妒中傷,因此被貶出京做了地方長史。這 時再聽這人如此仔細,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這個兼為左僕射和右相的李林甫, 該是何等樣可怖可懼之人?讀書時便聽說過」口蜜腹劍「這個成語,知道說的是 他,卻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深沉,多工於心計,才能如此表裡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們,本擬將息片刻,卻聽樓聲響,又有一人挑簾而入。裴 璇懶懶起身,道:「郎君喜什麼酒……」一語未罷,呆立當場:面前人長身玉立, 著一身淡白麻衣,風度卓然,可不就是他!當下又是驚又是喜,只覺一顆心都無 處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並未注意到她的失態,只低聲道:「紅麴酒,勞 煩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著窗外發呆。 片刻間裴璇將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過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 在酒卮上,眉毛微挑:「這是柏酒。」裴璇笑道:「獨個兒喝酒最易醉了,何況 紅麴酒那般濃釅。我斗膽替郎君換過,郎君勿怪。柏葉長青,喝下去自然永遠是 高高興興的,又不傷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語道:「原來我之不得志,連 旁人也看得出來了麼?也罷,也罷。」他竟不用杯,以口就著那盛酒的酒卮,便 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裴璇望著他深鎖雙眉,一時真想伸手去替他撫開。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 胡麻餅過來。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著解釋:「空腹飲酒怕傷了臟腑,這盆胡 餅,便算是我請郎君的罷。」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卻是砰砰亂跳,緊張 不已:他會不會覺得我太奇怪了?會不會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說的長 安話像不像樣?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這一笑雖還有苦澀,卻如春冰初解,嫩 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卻聽他問:「難得小娘子體惜。我在樓下,見到貴店 既是酒肆,也兼為旅館?」裴璇不解其意,點了點頭。男子道:「我既已落第…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停頓,」恐怕又要在長安多留一年了。「裴璇脫口道:」 郎君不是長安人?說得好一口長安話。「」是麼?「男子一笑,」蓋因我已多年 不第,滯留京師已久……倒教小娘子誤會了。「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裴璇心中 一痛,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時又轉為複雜的歡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 「」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發呆。 「好,我這便去與家說過……」裴璇匆匆跑下樓,忽然想到:「現在既然 已放榜了,他肯定不願從前住的旅館,因為沒有喜報,肯定很尷尬,所以才來 住我們這兒……」心中不由又湧起一陣酸楚。 店正在廚後淘酒,額頭上都是汗水,性脫了外衫,見裴璇跑來,甚不耐 煩,聽她說完,揮手便趕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向平 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來,近來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 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動什麼齷齪心思!」店笑嚷道,「平康坊 豈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許多貴人哩,裴侍中、李僕射,還有永穆公 獨你一個田舍兒,從來不知道!再說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與賀家行醫的 五郎,便在平康裡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懶得再聽,問清是幾曲幾巷,便一 溜煙跑去了,心想,早來我還能早見到他呢。 很多年後,她時常想起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簡單地歡喜著,懷抱著所有少 女都有的那種甜蜜而隱秘的憧憬,未來慷慨地在她眼前展開一幅無窮畫卷,就像 那一天的長安城,冬天的殘雪剛剛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樹梅花沖寒怒放,這個 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馬上就要踏入一個佳氣紅塵暗天起的錦繡仲春。 是的,如果她沒有走那一趟她將可以永遠保持那樣簡單的歡喜。 然而生活總是在人們清醒之前,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 第一章 明珠十斛買娉婷 是夜了。 鏤刻歡圖案的窗格,透不進半點光亮,房中也沒有燃燈,惟有銀薰爐蓋子 與腹壁上的鏤孔,透出些許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縷縷不絕的幽香。香爐的爐蓋裝 飾花蕾形寶珠旋鈕,旋鈕以仰蓮瓣承托,中間的承盤寬沿折邊,爐腹鏤空為卷草 紋的溢香孔,爐身由三隻精巧已極的獨角四趾獸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視著這只香爐,已經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爐,又像在看某 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她輕輕把手放在爐蓋上,借由燃香的熱氣溫暖手背,心裡卻 忽然冒出一個狂亂的念頭:要是舉起這只香爐,趁他進來的時候打死他要麼 就被打死後世的史書上會不會記自己一筆?而爸爸媽媽……會不會知道那個 曾經試圖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們的女兒? 裴璇被這種悲憤而激烈的情緒控制,雙手不由自地握緊了香爐的銀足,她 狠狠地瞪著香爐,好像它就是那個讓她恨極了的人。 忽然外面響起言語聲與腳步聲,由遠而近。裴璇不覺一抖,喉嚨乾澀,額頭 卻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齒將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緊張而分泌的唾液交融, 黑暗中細細的血腥味道淌過舌尖,她卻絲毫不覺其味。她再次捏緊了香爐。 果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門,輕巧地依序走入,卻是四個梳著螺髻、穿著單 絲花籠裙的嬌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盞絹燈,迅捷有素地將燈安在桌上和床邊,室 中隨即亮了起來,亮紅燭光由淺緋燈罩中透出,溫柔寧謐,襯著地上鋪開的軟紅 氍毹,更顯華貴。 隨後,便有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 他解去了帕頭,也脫去了外衫,只穿著白絹衩衣,從容隨意,可和他目光相 接的剎那,裴璇不由自地低下了頭。 雖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像是只有五十出 頭,完全不顯老態。他不是很高,看起來也並不十分威風,幾乎不像一個操控著 唐王朝絕大部分權柄的人,也並不像長安坊曲傳說的那麼可怖,看起來甚至可以 說是溫雅和藹。 然而,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絕對的鎮定只要想到曾經犧牲在他手中的 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廣為人知的名字:中書令張九齡、郇國公韋陟、河西節度 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適之……甚至還有當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 被廢之後又被賜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對武惠妃的幫助有些相關…… 這樣的人,必然讓人在一見之下,便心生驚惕和謹慎。 就在瞬間的一瞥之後,裴璇悲哀地發現,自己之前的憤激和血性,忽然已經 消融得乾乾淨淨。這時她聽到他說話了,語氣竟然頗為溫和:「你是叫阿璇罷?」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從坊中出來的車輿,避道不及的她,本 是失禮重罪,卻因伏倒跪拜時伸出的雪白雙手而被他注意,然後然後她甚至 沒有機會一趟家,便被帶了這裡。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談中,她聽說店很快 便不得不將她的籍書交給了他派去的人。一紙籍書,就像她不能自的命運,輕 飄飄地從熱鬧而自由的西市,飄入了這個高門深院的李宅。 她嚥了口口水,一時說不出話,李林甫也未加責怪,只是逕自走到繡帳之側, 躺倒在狐皮軟褥上,悠然道:「該當如何,她們教授過你了罷。」她們?裴璇下 意識地轉頭,才見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獨自面對他。她驚惶之 中驀然讀懂他平淡話語中的意味,雙頰頓時燙若火燒:「什麼!她們沒有……我 沒有……」李林甫雙手放在腦後,頭靠在琥珀枕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卻不 說話。像是怕自己的勇氣即將徹底消失,裴璇衝口而出:「我……奴家……已經 有了意中人了……僕射若能放奴家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終生……感 激僕射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來越緊張,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經輕 若蚊蚋。 「是麼?」李林甫似乎毫不吃驚,起身走到香爐前,打開貯香盒,按滅了殘 香,重新取出另一種香料點燃,房中頓時有一種更為幽微細密的甜香,裊裊升起。 他凝望香煙片刻,才慢條斯理地道:「阿璇,你聽過前朝喬知之的事麼?」 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搖頭。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緩緩道:「長夜難消,不若我講 與你聽罷。則天女皇時,有個叫喬知之的補闕。他有個婢女叫碧玉,極為美貌, 又懂文辭,喬知之寵愛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兒武承嗣聽說了,便將碧玉奪 去。 喬知之悲憤難抑,便寫了首詩托人寄給她……嘿嘿,那詩名叫《綠珠怨》, 說什麼'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豈不是要她效那為了石崇殉情 的綠珠故事麼?那碧玉也當真剛烈,垂淚絕食,三日之後投井而死。「裴璇聽得 頗為激動,深深佩服這女子的烈勇。只聽李林甫又道:」你猜那喬知之後來如何 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說了下去:「承嗣從碧玉屍體的裙帶上見到了這首詩, 大怒,就叫人刺劾喬知之,最後在南市將喬知之斬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腦中 一陣轟鳴,幾乎站立不穩。 ?度? 「這故事豈不有趣麼?」李林甫微笑,「還是時辰晚了,阿璇沒精神聽故事 了?那便安寢罷先讓我瞧瞧你的手。你這雙手,當真是當世罕見……」招手 示意她走近。 「僕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強逼,我只好咬舌自盡。」許是 碧玉的故事給了她勇氣,她這句話竟然說得非常鎮定。 「哦?」李林甫雙眉微揚,唇角笑意愈濃,忽然揚聲道:「柔奴!」珠簾挑 處,一個約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比那些少女更為美貌,身段也更為窈 窕,穿著淺色縠紗衫子,縠紗輕薄如霧,隱約露出半邊粉胸,白雲也似,既酥且 嫩,裴璇雖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臉紅,不由轉過了臉。柔奴逕自走到床邊, 垂首侍立。 李林甫卻不看她,只拉過裴璇的手,驟然加力,裴璇不防,當即跌坐在床上, 她又驚又怒,大聲道:「你……」怨憤之中,一閉眼,便用力向舌頭上咬下。 畢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齒接觸到舌尖時,她還是停頓了一下然而就在 那個瞬間,忽然有什麼極為柔軟的物事貼上了她的雙唇,隨即撬開她的唇縫,便 有濕潤的觸感纏繞住了她的舌,絲絲縷縷的溫暖,還帶著一絲輕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暈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憑對方靈活的舌在自己口中遊走,竟然 有些留戀那種唇舌交纏之際的緊密和溫熱。不知道這種奇異而舒暢的感覺持續了 多久,她終於拾一絲理智,拚命用力推開了對方,這才發現,吻了自己許久的, 竟是那個叫柔奴的嬌美女郎。 這便是我的……初吻?!和一個……女人? 裴璇用手背拚命抹著嘴唇,羞憤交加,瞪視著她,怒道:「你……你……」 竟說不出話。柔奴退後幾步,依然微笑著,沒有說話,李林甫卻笑道:「如 今阿璇還咬得下去麼?」隨意把玩什麼物事,又道,「阿璇雖然不及柔奴豐美, 胸前卻也別有一番美態。」裴璇聽話頭不對,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腦中又是一陣 眩暈,低頭看處,果見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時已被他解開,外衫也被他脫去,而 唐代的中單(註:內襯衣)頗為短小,根本無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幾 乎要哭了出來,抓起半臂,連忙掩胸後退。 李林甫卻不再理她,反而輕輕對柔奴招了招手,只見柔奴跪坐下來,熟練地 為他解去衩衣,將臉貼近他雙腿之間,以口相就,輕輕吮吸,不時伸舌舔弄,嘖 嘖有聲。李林甫倚在床頭,閉目微笑。過了片刻,他隨手拋掉裴璇的外衣,雙手 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紗衫子,頓時露出她滑膩的肩頭,和白嫩豐盈的雙峰,他 手指輕輕掠過柔奴線條優美的雙肩,卻並不急於向下,而是反覆揉捏把玩一陣, 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撥、按、揉,每個輕微的動作,都使柔奴的身體 更劇烈地顫抖,口中不住發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聲仍是不絕傳入雙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 掩不住胸前風光,只覺一雙手真是不夠用。想不到他們竟就在自己眼前做這些無 恥舉動,看來李林甫當真沒把她當人!她羞憤欲死,連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 只想趕緊跑出門去。她見那二人並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門邊,被門縫中輕風一吹, 雙臂陣陣發冷,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還在李林甫床邊,而半臂開領極大極低,幾 乎能夠露出大半胸部,只著半臂,是絕對不能出門見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 羞意,走過去拿那件外衫,卻又怎麼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動作越發旖旎,柔奴不時吃吃嬌笑,或發 出低聲的驚叫:「僕射!莫要……那裡……摸不得……啊!……」裴璇從前也不 是完全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女生,只聽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們已然進 行到哪一步。她在門邊坐下,拚命將身體貼上門扇,摀住雙耳,只盼離他們遠些 才好。在無限的羞憤與慌亂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纔的那個熱吻,竟然隱隱有 一絲留戀當她知道對方不是李林甫的時候,她一方面慶幸自己沒有被這個權 臣玷辱,另一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為方才熱吻之際隱約的動情而 羞愧了對方是個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間……是不算數的吧? 這時李林甫低低說了句話,柔奴忽然起身,將繡帳捲起,燈光頓時將床上一 切物事的影子盡數投射在屏風上,連四個帳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歷歷分明, 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態動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為清晰。她迷惑之際, 見二人已然換過姿勢,李林甫側臥在床,而柔奴則分開雙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 上下晃動,雙峰隨著身體的晃動起伏顫抖,口中一時嬌吟一時低叫,呻吟聲隨著 動作的劇烈程度而變化無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或嫵媚或滯澀,或癡嬌或, 每一聲都拖出長長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亂。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既覺羞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摀住發燙的臉,眼 光卻情不自禁地向那邊飄過去,後來心想反正他們在屏風那邊,不知道我在偷看, 心中的罪惡感也便少得多了。隨著二人姿勢變換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 甫則在她身後奮力衝刺,雙手肆意撫摸她高聳的臀峰和纖巧的後背,在面前這具 任他擺佈的美麗身體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顯挺拔,和白天的他一樣, 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視。那是由權柄帶來的尊嚴和氣勢,讓人無法忽視,即使 是在床上,這個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和羞恥的地方,也足可以讓女性誠心悅服, 婉轉承歡,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亂的表情,來誇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當然此刻的裴璇還想不到這麼多,她漸漸口乾舌燥,羞意漸漸減輕,幾乎赤 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虛,微微發漲,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些。而最糟糕的,是 她並未意識到自己身體這些危險而細微的變化。十九歲的女孩兒,究竟無法和浮 沉宦海三十餘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這一副比春宮畫更為活靈活現的投影,這 一場並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戰,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繼續,房間一角的更漏則在自顧自地滴水。細細的水聲規律 而枯燥,永不斷絕,是這旖旎無限的長夜裡,惟一固守著寂寞和清冷的東西。 第二章紅攢黛斂眉心折 樓高不見章台路。日頭漸升而高照,陽光移過綠窗紗,溫熱地透進內室,再 移過井畔梧桐、窗前木蘭,投下清淺樹蔭、扶疏花影,最終在院牆那邊沉下,便 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長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將七寶博山爐中 的沉水香,換作靈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進入晚年後遠不若早年清儉,一 門上下盡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薈萃天下奇香,甚或還有幾間臥室是以檀香為欄, 以乳香塗牆,裴璇不願與人交談,每日便只對著這些香料打發時間。 令她詫異而又慶幸的是,那日以後,李林甫並未再召喚過她。有時池亭軒榭 間偶然遇上,他多半只衝她溫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語輕薄也 不曾有過,簡直像忘記了她是由他強奪至此的。裴璇慶幸之餘,偶爾也不由想起 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態,隨即臉紅耳熱,又怨憤難抑,最終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氣, 內宅的杯盞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這樣過了十來天,明天就該是上巳佳節,春光盛極,唐人風俗多要舉家出 外踏青游賞。裴璇雖然心情極惡,卻也有些期待。她正對著盛降真香的細磁器發 呆,柔奴走了進來,輕聲道:「阿璇。」裴璇憎惡她僅次於李林甫,皺眉背身。 柔奴並不計較,只急聲道:「你怎的還不換過衣裳?」「什麼衣裳?」裴璇 厭煩地皺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還不知夫人還家的訊息麼?」柔 奴頓足,抓住她肩膀,罔顧裴璇的掙扎,「你是活在武陵源裡的麼!夫人前些日 去了神都表親家中,今日她車輿轉西京,已見過郎君們和娘子們了,此刻該 你我姊妹們行問安之儀,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說,便自顧打開裴璇的奩 篋,匆匆揀了兩件衣裙,「你快些換過!」裴璇煩躁道:「誰是你的姊妹。」盡 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現代文化浸潤,根本 難以接受妾室這個天外飛來的身份。柔奴見話不協,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語 嬌媚溫柔,此刻用起力來裴璇竟也甩她不開。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繞台榭轉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隱隱感到今天宅中氣氛頗不常,竟是 半點人聲也不可聞。她碎步繞過粉牆,卻見正堂門廊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一眼看去儘是雲鬢花容,看裝束都是妾侍,總有二三十名。階上兩名侍女的中間, 站著一個約摸六十的老婦,那老婦人披著淡紫帔子,穿件朱紅樗蒲綾窄袖衫,下 著大撮暈紋彩纈花裙,足著雲頭錦履,乍看去便似一盞色彩斑斕的花燈。裴璇雖 有些恐懼,還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這笑意被老婦和柔奴同時收入眼 底,老婦臉色更加鐵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懼,低聲道:「快跪下!」說著先跪下 了,裴璇愣了一愣,頗不情願地照做,暗罵:「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壽!」 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淡淡道:「柔奴,你素來知禮解事,今日緣何來遲?」 柔奴頓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見到有只燕兒向著正堂的方位且舞 且鳴,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歸來,連宅中燕雀都覺歡喜安樂,便貪看了片刻, 想著要將這異兆說與夫人聽,故此誤了拜見夫人的時辰。」說著連連叩頭。 眾女皆低著頭,看不見李夫人臉色,只聽她默然不語,眾女各各心驚膽戰,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聽她輕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柔奴報喜之心可嘉, 責罰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體姊妹,她們不曾提點於你,亦有過錯,當各 責十杖。你便瞧著罷。傳杖!」「十杖」二字一出,眾女臉上盡皆露出無法克制 的懼意,隨著四個健壯僕婦將刑床抬進來,那份懼意越來越濃。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萬望夫人寬恩洪量,寬宥諸位姊妹,她 們的杖數……便由柔奴一人記下。」說到後來,話音已難掩飾劇烈的顫抖。 「' 成王有過,則撻伯禽。' 周公輔佐成王,每當成王有了錯誤,便打他自 己的兒子伯禽,以為成王的規範。」李夫人悠然道,「我們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 天子,然而閨闈中亦有規矩。何謂婦德?芳芷你說。」「' 清閒貞靜,守節整齊, 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是謂婦德。」一個老成些的女子顫聲答道,想必便是芳 芷。 「行己無恥,動靜無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個領杖 罷。」說話間刑床已然安放完畢。李家豪闊,這刑床也是鐵木所製,黑黝黝地, 床頭卻雕有數幅歡花紋,更有粗籐纏縛,想是用以縛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 之際掙扎扭動。那兩條刑杖並不甚粗,由淡紅宮綾纏裹,宮綾一角在春風中輕輕 飄拂。芳芷不敢多說,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一名僕婦 道:「芳芷,你自家寬衣,還是我們代勞?」裴璇已聽得呆了,這才知道受杖還 要除衣。卻見芳芷遲疑著以左臂撐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時女子皆在裙內著 褲,芳芷穿的便是一條纈花彩褲,她先將花褲褪至小腿,再褪下渾色羅裙,立時 露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膚。其時天已三月,西京地氣漸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膚, 究竟還冷得緊,何況是這般露出大半身體,又貼著鐵木刑床。芳芷將手放入粗籐 籐圈之中,由一名僕婦為她縛上,裸露肌膚猶自不住微微顫抖。 兩名僕婦舉起刑杖,手腕動處破空風聲劃過,便聞得一聲悶響,便是捶落了 第一杖。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靜好優美,有若山巒的雪丘上,登時現出淺緋杖痕。 廊下眾女似已多經此事,只低頭不語,只有裴璇喉間低叫了聲,好像那刑杖 是打在她身上一樣。 她忽然站起身來,走到正饒有興趣地欣賞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氣,低 頭,開聲道:「李夫人……是裴璇換衣遲了,害得柔……柔奴遲來。夫人但請責 罰裴璇,裴璇……不敢違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難善罷,自己、柔奴乃至廊中這 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說白了都是捏在這老婦手中,是以語氣雖還有些硬,辭令卻 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剛剛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卻為何不是河東裴 氏一族?」河東裴氏乃是貴族,才士高官輩出,前幾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 林甫陷害的范陽節度使裴寬,便都是裴氏子,但裴璇一個穿越者自然無從攀附。 她吃了一驚,想不到李夫人對自己的來路已經很熟悉了。卻聽李夫人笑道: 「單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於你,你只看著罷。」她並未下令停杖,說話之間 又已有四五下刑杖著肉的聲音響起。裴璇絕望頭,只見有個僕婦牢牢按住了芳 芷雙手,收緊粗籐,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掙扎,而芳芷肌膚已印上數道粗細 深淺不同的嫣紅血痕,斜斜交錯,色若桃花,她整個身體因痛楚而貼緊刑床,粉 色杖痕、雪白膚色與黝黑刑床對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揮動之 際光影拂動,杖頭彩練飄舞,恍惚間裴璇竟有種這不是揮杖殘虐而是點染丹青的 錯覺。 她猛醒過來,悲憤難抑,和身向刑床撲去。 那僕婦收杖不及,這一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時疼得眼前發黑, 只想:「我的骨頭斷了!我的骨頭斷了!」她慌亂之中不及細察,只見自己左臂 已是新添了一道緋紅痕跡,連手背也被杖尾餘力劃過,略有破皮。卻聽李夫人道: 「彩雲,你愈發蠢了。十郎最愛阿璇的手,你怎好傷了?休忘了將我的紫玉膏送 去與她。」那僕婦登時跪下稱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諸位受過,其志可感,如此,便撤了杖,換過荊條, 責她五十記,也就是了。」說罷,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眾 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將芳芷扶起,其餘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很快僕婦取來兩根荊 條,裴璇見勢,咬牙伏倒床上,一用力,將裙和褲一股腦掀去,心道:「都是女 的,我只當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麼好丟臉的。」想雖如此想,但對於能否扛下 這五十鞭笞,她實無半點把握,揭去衣褲之後,許是心理作用,只覺空氣似乎比 方才更冷了些。 沒有時間給她調整心態,荊條已然落下,荊條擊肉的響聲遠比刑杖更為清脆, 裴璇是先聽到這一聲,才感到臀部那一下火烤針刺般的劇痛的。她身體一抖,隨 即拚命抓緊了床頭粗籐,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連 而至,繚亂鞭梢每次都在她還來不及感到疼痛的時候,就已重新揚起,然後挾著 劃破空氣的尖銳響聲再次甩下。 第五下時裴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一樣,情不自禁地貼近 了刑床,木料並不涼,上面還有方才芳芷赤裸身體偎熱的溫度,這種間接的親密 接觸,讓裴璇在劇痛中忽然奇妙地憶起和另一個女性的唇齒交纏,她抬起頭看向 柔奴,只見她目光正向自己投來,點漆雙眸中都是焦慮,映著日光,似乎還有淚 光瑩瑩閃爍。裴璇已經痛得失去理智的腦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閃過一線天光,她 忽然不那麼恨這個女子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她已沒有任何餘力再想他事,甚或連憤怒的力氣都已快 要失去,地下青磚塊塊,像是放大了的迷宮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現各種 飄忽形狀。 她臉面貼緊刑床,鬢髮在疼痛汗水之下早已凌亂不堪,而刑床前端的籐圈頗 為粗大,原本縛不住 找2?請|? 她纖細手腕,她便只好抓緊了粗籐,青色血脈因用力而突出, 反而襯得手背肌膚愈加白裡透紅,露出的半截手臂貼著漆黑床身,如污泥中長出 兩節潔白嫩藕。 忽然有雙冰冷大手按住了她雙腕,原來她無意間掙扎幾下,那僕婦害怕她雙 手用力過度而受傷, ??‥度?‥? 無法交代,隨即她一雙小腿也被按住,她柔弱身體便在兩個 粗壯僕婦的手下動彈不得,直挺挺貫於刑床之上。而那兩名執鞭的僕婦,動作與 姿勢始終不曾變過,甚至口中記數也是一一眼,清晰而又生硬,「二十一、二 十二……」不停唱將下去。 荊條與刑杖,卻又不同。刑杖著肉,痕跡線條雖也能隨著臀丘起伏而變換, 但總不免流於刻,而荊條柔軟,可曲可直,落處鞭痕細細,條條縷縷,如畫工 信筆畫就春日游絲,飄飄裊裊,落在少女嬌嫩雪白的肌膚上,在旁人看來,自是 多了一番纖細雅致的美感。 但裴璇當然見不到自己背後的景致,她已痛得幾乎要暈去,但每次神志模糊 時,都會被下一鞭驚醒過來,如此往復,竟似永無盡頭。褪去衣裳時她羞恥不已, 但此刻她已將任何尊嚴、驕傲之類的字句忘個乾淨,她甚至已經不敢奢望能夠少 打一鞭。要麼立刻死去,結束這刀割般的痛楚,要麼睜眼醒來,發現她其實還是 一個抱怨著課業壓力的普通學生,都已是求之不得,不可企及的縹緲夢想。她涔 涔的汗水,浸透臉上身上白細肌膚,再滲入木材,那木料已因多年來無數如花女 子肌膚、淚水、汗水的浸潤而變得頗為光滑,它雖為無情之物,但若有知,諒必 也會為這些女子作一浩歎罷。 想是僕婦們手下已留了力,四十餘鞭過去,皮肉下才只滲出少量血水,鞭尾 劃過少女臀峰,帶過輕淺痕跡,如提毫作書時的最後一筆,餘韻不盡,饒有趣致。 但裴璇哪裡能感到她們留力與否?本能驅使她在已經絕望的情況下,依舊徒 勞無功地拚命扭曲身體,以冀由姿勢的改變好過一點半點,然而每一次嘗試,都 只是更加加重那烈如三途烈火的劇烈痛楚而已。 ??度? 隨著五十聲唱滿,蘸過水的飽滿荊條猛地收住,在空中揚起一片小小鮮艷血 珠,映著夕陽燦金光芒,玲瓏可愛。 而裴璇早已昏死過去,她的兩隻終於被鬆開的手無力地垂落,如兩朵經風摧 折的潔白木蘭。 第三章 白頭翁入少年場 這一頓鞭笞下來,不僅上巳的放風不必指望,連四月初八的佛誕日,裴璇也 只得躺在床上。宦門士族的女子,多奉釋教,今年李夫人便出千餘金,於長安寶 壽寺造了塊巡禮碑。這事還是柔奴說給裴璇聽的,裴璇只冷笑道:「我看她是有 心造孽,無意禮佛。」柔奴道:「也還有另一個緣由。這寶壽寺是驃騎大將軍高 貴人捐錢建起,娘子在此地造碑,自亦有奉承高貴人的意思。」裴璇知道「貴人」 是人們對宮內內侍的稱呼,那高貴人自是高力士了,卻皺眉道:「驃騎將軍?」 柔奴道:「前幾日貴人新加此職。如今連太子尚且呼他為兄,駙馬一輩的都 尊他為' 爺' 了,當真貴盛無比。他寶壽寺建成,大鐘鑄好,設齋慶賀。他說, 誰去撞一下鐘,便要捐一緡錢與寺裡,也是喜慶舉朝文武自然全力奉承。 聽說多的撞了二十下,少的人也撞十下呢!」想了想又道:「僕射也撞了十下。」 [ ] 裴璇聽到僕射這兩個字,便將頭轉向床裡。柔奴提起他,本有試探裴璇的 意思,見她神色間已不像初時的厭惡,便柔聲道:「姊姊說一句大膽的話」 裴璇摀住耳朵。 柔奴也不急,只掖好了她軟緞涼被的被角,對著床頂垂下的鎏金薰囊發呆。 待到裴璇終於放下雙手,柔奴才道:「我心裡的苦,只有較你更深。我豈下 脫你。」 [2] 裴璇哼了一聲,本想譏諷,但一來知道妾室日子確也辛苦,二來這些日子多 賴她照料,卻也實不忍心再出惡言相傷。卻聽柔奴又道:「僕射春秋已高,難道 還能拘住你一世不成?隨意應承他幾年,也就是了,他死以後,天地還寬,歲月 還長。實話說與你,床幃之間我那些情狀,倒有九成是假作出來的。」「咳咳… …「裴璇這一驚不小,瞪著她說不出話。柔奴笑容溫柔一如既往,眉間雲母 花鈿盈盈閃爍微光,寧靜溫婉,剛才那番帶點惡毒意味的話,怎麼都不像出自她 口。 柔奴卻像沒看見她吃驚的表情,逕自道:「你道他不知我是裝喬作態麼?他 何嘗不知!以他的年齒,若要還如少年郎君般精神倍,原也不能。」裴璇呆如 偶塑,張口結舌,最終方才憋出一句:「他知道你是假裝……」說到這裡她臉上 一紅,終究沒法說得更細,「怎麼不發怒?」柔奴取下帳角薰囊,按滅其中殘香, 淡淡道:「只說如今聖人[ 3] 是何等英,當年還是臨淄王時,平韋氏,殺太 平,英武決斷,敏銳不下於古之漢武,本朝之文皇帝。他的心意,僕射尚且刺 中,難道我這點小小心思,他反看不出?只是眾人敬他重他,順他從他,他便 足了。 他最要人怕!「」你不怕我將這些說給他聽?「裴璇道。 「你不會。」柔奴悠然道,「因為你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如我所 言,虛情奉承。」裴璇頹然低頭,半晌,道:「我終究不甘。」「鞭笞和侍他枕 席,都是折辱,但孰為重,孰為輕,你自有取捨。況且……他雖年邁,調情手段 卻著實高明得很哩,倒也有一番風流滋味。」柔奴將薰囊掛帳頂,緩緩道, 「你倒真可多學一學熏香它的好處,可遠不止沾染衣裳身體。」她話中似有 深意,裴璇還想多問,卻見她繞出屏風,已然去了。裴璇自榻上翻身坐起她 身體已基本痊癒了走到窗前,將花瑣窗子打開。 黃昏的空氣中流動著繁盛花木與陽光暖意混的氣息,甜美溫熱,李宅諸多 房宇頂端的琉璃瓦,在夕陽下閃著燦爛碎光,簷角懸鈴被初夏的晚風拂動,發出 婦人環珮般的叮咚脆響,卉木繁蔭之外,隱隱有侍女的笑語聲傳來。直到天色漸 黑,伏在窗前的裴璇方才吁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卻發現一個人站在門口。 她稍微放鬆了的心頓時又再提起,縱有千萬不願,還是跪下行禮。李林甫溫 和道:「不必多禮了你熏的蘭蘇香?」裴璇默然點頭。李林甫走到薰爐前, 拈起香箸,撥弄薰燼,口中道:「蘭蘇香氣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過你鞭傷若 未大好,此香卻不可用,只怕傷身。」裴璇聽他溫言相問,只得答道:「已全好 了。」「是麼?」他握住她纖細手臂,就著殘餘的一線天光細看,那絲紅痕果已 不復可見,李林甫點頭笑道:「果然好了。我雖然及不上房公玄齡賢良,可我家 娘子卻和房夫人一般無二[ 4] ,倒教你受苦了,慚愧慚愧。」他竟像是在和客 人說話。 裴璇無言以對,又不敢掙脫手臂,卻聽他又道:「可想什麼吃不想?女 孩兒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烏梅丸罷?」說著自從幾上銀盆裡取了一顆糖, 餵入她口,裴璇遲疑一下,還是張口接了,只覺他的手指離開時似有意似無意, 在自己唇邊輕輕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感覺使裴璇一時窘迫無措,便專心吃糖, 甜酸的梅子味道帶著一絲清涼在舌間沁開,倒解去了她些許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胸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剎那,裴璇身體一抖。她盡可以憐憫和取 笑這個老人、這個權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們和下屬們只會對他虛 與委蛇,但當她隱秘處的肌膚被這樣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時,所有雜念立刻消失 殆盡,浩茫天地廣闊宇宙間剩下的,只有順從和恐懼。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撫 摸她的胸,而是以他那無形而有質的權力,重逾千鈞的權力,來將弱小的她裹挾 入那一個昏黑而陰暗的所在,畏懼和情慾的滔滔洪流中。她將再也不能折返。 她閉上眼。她看見奈河中沒有水而儘是流動的污血,橋上有無數黑影列隊走 過,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執鋼叉的鬼卒驅趕,他們號 哭不止,身體被鋼叉扎透,碎肉紛飛,她看見皇甫惟明吞下毒藥,淤血從他的眼 目、鼻孔、口唇一直流到虯髯上,凝結成塊,她看見李適之的兒子李適痛哭著迎 接父親的棺柩,卻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無窮盡的杖打中折斷,甚 至塊塊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樣方式被李林甫殺死的李邕,他的才華和驕傲如 風中的柳絮,隨著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飄散。 這些人她甚至一個都沒有見過,可他們的面目卻如此清晰,同樣清晰的還有 他們扭曲而驚懼的五官,和臉龐上不絕流下的鮮血,它們在這一個漆黑如阿鼻地 獄的世界裡,如此駭人而鮮明地存在著。 「阿璇冷麼?」有什麼遙遠的聲音將她從那個遙遠的世界裡召。她悚然一 驚,慢慢地睜開雙眼。 床邊小巧金鴨香爐中細香裊裊,帳角流蘇低垂,依舊是這個精雅的房間,依 舊是這一方她無從逃脫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著她,笑容中是細緻的關懷:「你發抖了。」他怎麼能這 樣殘酷,他怎麼能這樣溫和。 「不……不冷。」裴璇咬緊嘴唇,低聲答道。為了證明自己的鎮定和誠實, 她畫蛇添足地道:「熱。」「是麼。」李林甫放脫了她,轉身走向門口,裴璇慌 忙掩上衫子。 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了只銀盆進來,卻是一盆酥山[ 5].盆中乳白峰巒部分被 點染成艷紅之色,如珊瑚,如瑪瑙,像是在這盆裡築成了一隻玲瓏精巧的珊瑚架。 酥山頂端點綴數顆櫻桃,這時節櫻桃未熟,那幾顆櫻桃卻晶瑩豐潤,令人一 見之下就胃口大開。 李林甫拈起盆中玉箸,挾起一顆櫻桃,笑道:「這個吃了便不熱了。」放入 裴璇口中。裴璇咀嚼櫻桃,卻聽他又道:「若是還熱,便寬衣如何?」輕輕分開 她衣襟,手中玉箸挾著摻有酥酪的碎冰,在她胸口細小蓓蕾上一掠而過,冰涼觸 覺中還帶著極輕微的疼痛和麻癢,裴璇不由驚叫:「不要!」步子一個踉蹌幾乎 摔倒,登時坐倒在榻上。 「不要那個,那麼定然是要這個了?」他微笑緊逼,忽然低頭含住了她那方 才為碎冰所激的嬌小乳頭。裴璇內心劇震,雖然隱隱意識到「不要那個」似乎並 非就是「要這個」,但已無暇思考。那裡剛被冰冷酥山刺激得傲然挺立,又為溫 熱唇舌所含弄吮吸,她經受不住如此刺激,口中不由自地叫出聲來,又覺羞赧, 於是咬唇不出一聲,手指卻拚命掐緊了錦褥。 她不敢低頭去看他吮吸的情狀,於是只能繼續闔上雙眸,但這也使得她不能 及時察知他的動作當他吻上她口唇的時候她幾乎驚叫起來。他的口中還有酥 山的酪乳和櫻桃的香味,並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年老之人的腐朽氣息,而想到他的 唇舌方才吮吸過的地方,她更不由得臉紅心跳,一時竟忘記了抗拒,直到他離開 了她的唇,笑道:「那酥山的滋味不如這酥山,現下你也嘗過了。」說到「這酥 山」三字時他目光低垂,落在她胸前白若酥酪的小小山峰上。 裴璇因這極富挑逗意味的話而羞窘得幾乎快哭了出來,低聲懇求道:「僕射 ……你不要……不要說……」他的笑容和話語都給她一種無法逃避的壓迫,她終 究是沒有說完這句話,便被他壓倒在床。他輕柔分開她緊掐錦褥的手指,輕聲道: 「仔細傷了手來,這麼美的手可不該空放著。」便抓著她的手放上她胸,加 力揉捏,頓時那瑩白酥軟的小小山峰,呈現出不同形狀。 她漸覺口乾舌燥,曾被他吮吸過的胸乳在自己的撫摸下,更是發熱發癢。她 想掙脫,想尖叫,但天性中最為隱秘也最為自然的慾望,已使她身不由己。她因 他的挑逗而動情,卻又因這動情而羞恥,無力仰頭倚上繡帷,黑白分明的眸子呆 滯地盯著頭頂帳鉤,眼角墜落兩滴清淚。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鳳髓香氣,她的肌膚觸碰到他袍衫內襯的細羅半臂,她 的手指擦過他革帶上的枚枚玉銙[ 6] ,每一樣都提醒著她他尊貴的身份,和握 著自己手指的這雙枯瘦而有力的手中,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她聽到自己喉中發出 一聲低低的啜泣,可又擔心這啜泣惹惱了他,睜眼看時,卻正對上他的目光,那 目光並不十分犀利,卻彷彿能夠洞穿人心,讓人漸生怯懼。她遲疑了一下,囁嚅 著說不出話。 難道便把這個身體,這樣地交出去了麼? 柔奴的勸慰在耳邊響起,她默默咬牙,罷了!被狗咬了又能怎樣。 況且,此刻的她,是絕不肯承認,這位權臣熟練的調情技巧,帶來的滋味遠 比「被狗咬」更舒暢甘美。 她眨眨眼,睫毛上淚珠瑩然,映著絳紗宮燈的朦朧火光,光芒閃爍。李林甫 微微一笑,柔聲寬慰道:「怕麼?」他也當真循循善誘,左手依舊拈弄她胸前蓓 蕾,右手卻伸到身後抱住了她,並不急於更進一步的動作,只輕聲道:「有話只 管說,旁人再聽不見。」這他力道更重,刺激極大,她苦苦克制,更兼得他此 語,一時把持不住,口中逸出長長一聲嬌吟,耳中卻聽他道:「是了,叫出來也 不妨的。」那夜他先要柔奴吻她,再要她在旁看他和柔奴之事,不外是為了一點 點削弱她的羞恥和防範。如今聽得她這一聲低吟,他知道這少女已漸入彀中,心 中不由浮起淡淡得意,皇城朝堂之上他獨操權柄,王公卿相盡皆側目忌憚,羅幕 香衾之中同樣能運籌如意,教女郎家們臣服。但他閱人已多,這裴家少女的順服, 於她是十九年生命中最為重大的改變,凝結了無盡的懊喪、不甘和忐忑,於已經 位極人臣的他,卻只是人世萬千絢麗風景中,新添的小小一道而已,就像每天夜 裡都有的月光和露水,固然清涼美好,卻並無特別的新意。 他緩慢除去她衣裙,只餘一件中單,她身體美麗曲線顯露無遺,赤裸的肌膚 在燈光下纖毫畢現。室中雖已生了熏籠,裴璇還是微有些冷,況且身體如此裸裎 人前,究竟從未有過,她不由伸手去扯錦被,卻被他止住,只聽他笑道:「一會 兒就不冷了。」這個「一會兒」忽然如涼水般澆醒了她。裴璇一激靈,她知道 「一會兒」將會發生什麼。她忽然抓住了被角,拚命掩住全身,在榻上連連後挪, 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道:「僕射……你……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求你…… 不要這樣,你叫別人來,好不好?我怕,我真的不能……「她不停後移,直 到後腰撞上帳角琥珀枕,硌得生疼,她倒吸一口涼氣。 「仔細些。」他輕聲道,挪開它,「撞壞了,可如何是好?我瞧瞧青了 也無。」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裴璇,想不到他竟然沒有責怪她失禮的意思, 便順從地背過身去,伏在枕上,卻感到他手指由背及腰,動作溫柔,竟是越來越 向下撫去,不由顫聲道:「僕射」「果然已大好了。」他以評判的口氣談論 著眼前雪白臀丘。肌膚上殘餘些微紅痕,如紅梅映雪。「雖說成王有過,則撻伯 禽,她也太狠了些,待裴家女兒怎能如此。」「裴家……那是什麼意思?」裴璇 茫然問道。 李林甫微笑不語,手指漸次伸向她柔嫩雙腿,感到少女的身體在自己手下輕 顫。他賞玩、觀察她的反應,半晌方徐徐道:「你不是河東裴家的人麼?」裴璇 喘道:「我不……奴……不是……」並緊雙腿,拚命抵禦他靈巧手指帶來的刺激 和快美。 李林甫微微一笑。裴耀卿是他一向嫉恨,卻不能徹底拔除的人。裴耀卿和張 九齡交好,自然也是他的心腹大患,但裴耀卿素來持身極正,況且為人清儉,他 卻也無計可施。這個姓裴的少女一出現,他便已起了疑心。他遣人查過,她 的來路很有些古怪,籍書是去年才新造的,上面寫著她是京兆人氏,可她對長安 城中許多風物,顯然並不甚熟,每到急時,還偶爾露出不知是哪裡的古怪口音。 但看她天真嬌憨,倒也不像別有所圖。如今她身體受他挑逗,意亂情迷,此 際再問,她想必無心作偽。 近年來他樹敵漸多,不能不提防些。 他想著,手指再向她身體隱秘處襲去,得意地看到她雙腿登時繃得筆直,那 隱秘處卻隱隱濕潤。 案上銀燭的燭火跳了幾下,投在帳幕上的人影也是一陣飄忽。她躺在床上, 帳上便只有他的影子。他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忽然感到那影子是那麼孤獨。 一絲倦意襲向全身,歲月催人,他已沒有那麼好的體力,再將這漫長的遊戲 進行下去了。於是他扳過她的身體,面對她恐懼的目光,他輕聲寬慰道:「莫怕, 不痛的。」唇舌吻上她鮮潤如花瓣的唇,手卻毫不容情地分開她纖細的雙腿,不 再顧及她的反抗和顫抖,他解去玉帶,挺身上前。 奇跡般地,當他終於進入她的身體時,裴璇忽然反而再不焦慮憂懼,而只是 放鬆似的長吐了一口氣。多日的擔憂終於在這一刻結束,以一種她並不希望、卻 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方式。 那是命定的終點,也是另一個起點。 劇痛貫徹全身,之前所獲得的些許酣暢消散殆盡,再也不能抵敵這如要將她 拖下地獄的巨大痛楚。她看著他鬢邊有絲白髮在燈光下一閃,再側頭看著自己濃 黑秀髮,心中忽然湧起難以難說的悲涼。她再次閉上眼睛,彷彿沉入了一個永不 能醒的夢裡,在夢裡她週身體膚被地獄刀山片片碎割,雙手雙腿血肉淋漓,然而 她不得不踩著林立的劍刃,步步向上,和其他罪人一樣竭力攀向刀山的峰頂,永 無退路。 而李林甫恣意撫摸褻玩身下不斷顫抖的嬌嬈軀體,終於滿意地在她體內釋放。 無窮快意之後,倦意如天魔般席捲而來,籠罩他全身,使他又一次感到自己 的衰老,這感受使他對自己隱隱有些惱怒。然而他並沒有就此躺下睡著,而是握 住她雪白的小手,令她為自己擦拭乾淨,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權重如他,竟也害怕,這害怕使得他甚至不能在任何人身旁睡著。這裴家少 女,還遠未獲得他的信任而事實上,整個唐國,也並沒有人能使他徹底信任。 裴璇茫然看著手掌上白濁液體,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烏黑鬢髮絲絲垂落 枕邊,她赤裸的身體,因解除了和另一具身體的親密接觸,而無法抵禦初夏夜輕 微的涼意,瑟瑟發抖,而窗外月光正濃,木蘭花枝疏影如畫,投在瑣窗之上,花 叢中蟲聲低微,清澈可喜。 註:,資治通鑒卷二一十六,天寶七年:「夏,四月,辛丑,左監門大 將軍、知內侍省事高力士加驃騎大將軍。力士承恩歲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之 為兄,諸王公呼之為翁,駙馬輩直謂之爺,自李林甫、安祿山輩皆因之以取將相。 其家富厚不貲。於西京作寶壽寺,寺鍾成,力士作齋以慶之,舉朝畢集。擊鍾一 杵,施錢緡,有求媚者至二十杵,少者不減十杵。然性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 不敢驕橫,故天子終親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惡也。」 2,下脫,唐人俗語,欺騙。 3,聖人,唐人對天子的稱呼。內侍及皇室則稱呼宅家、大家等。 4,房玄齡夫人善妒。 5,酥山,唐代的奶油冰淇淋(﹃) 把酥加熱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軟的狀態,然後捧握在手中,向盤子中「淋」、 「瀝」、「滴」或「點」,一邊讓酥從手中慢慢漏下,一邊做出精巧的造型,似 乎很接近蛋糕上裱奶油花的技巧。之所以稱為「酥山」,是因為其造型被「點」 成了崔巍的山巒之狀,如冰峰雪嶂。製作酥山一般都要在凜冽的冬天,這樣, 酥被塑成山峰的造型之後,在寒冷中會牢牢凝凍住,不變形,也不變質。(本部 分轉引自學者孟暉文章) 6,帶銙:腰帶上的一個個或方或圓由金或玉製造的部件,上有小環,環上 套掛各種小皮條,以掛各種雜物。《新唐書·車服志》記一至三品用金玉帶銙, 共十三枚。李林甫玉帶銙,符其僕射兼右相身份。 正文 【長安春草】(04-05) 第四章轉日天不相讓 「近來僕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來私下流傳。 裴璇近來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為一個終生致力於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員, 李林甫懂得如何物盡其用。此刻他披著苧紗襴衫,穿著軟羅褲,正躺在榻上,邊 思考,邊心不在焉地欣賞她跪在小火爐前,纖細的雙手拉動風箱,不停鼓風,直 到茶鍑中水泡翻滾。 裴璇取過白綾汗巾,擦了擦額上細細的汗珠。雖然堂中數只銀盆中都盛滿了 碎冰,消暑解熱,六月的關中畢竟悶熱難捱,煮水煎茶則更是苦差。她見芳芷正 細心地將雀舌茶末和椒鹽投入水中,便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低頭用茶羅緩緩篩 著茶末。 李家衣食豐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篩茶之類的事,遠比在西市酒家輕鬆 得多,但想到身後的那個老人,裴璇眉毛微皺,手中的茶羅便頓了頓。縠紗衣袖 滑落下來,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細絛懸系的純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 ] 的 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點兒牛乳,將茶湯注入銀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 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顯:要裴璇先嘗,這水是她煎的。 她實在煩透了被迫試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願意麼?」「僕射,你家中何等細謹,甚至連熏 香所用的香匕[ 2] 也無,我便想謀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藥吧? 我若有,斷不會待到今日還不拿出。「裴璇滿滿吞下一匙茶水,譏諷道。 芳芷已經嚇得臉色煞白,拚命對她使眼色。 她低頭嗅著自己袖間傳出來的香氣。性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但是麝香?這 玩意兒絕對會。從小被教育要愛護身體的她,在只能這麼避孕的時候,很難不產 生比被強迫更深的憤怨。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還得不到靠譜的狂犬疫苗麼! 李林甫凝視著她,居然笑了。他揮袖讓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冊將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憤恚?」他悠 悠道。 像蓄力許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她掐緊了袖子,雙 頰憋得通紅,充滿敵意地瞪視著他。 年老的權相放鬆身體,倚上背後的山枕,身上輕薄的苧紗隨著動作,流水一 樣地泛起波浪,發出輕細的簌簌聲。他富於興味地欣賞著自己這一句話的效果。 「那你為什麼講碧玉和喬補闕的故事?」「因為我不會將你放出。」他富於 興味地欣賞著自己第二句話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夠隨意左右別人的情緒和命運。這小女孩兒只是個卑賤的 妾侍,她的窘迫和憤怒,難以使他有什麼成就感,但他畢竟有一二分滿意,甚至 難得地不打算懲罰她的失禮。誰會跟一隻螞蟻計較? 何況他已習慣了以別人的痛苦為食。 裴璇腦中血湧,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這種掌握一切的姿態真 酷,要是他年輕四十歲,自己大概會愛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殺了他,看他的 屍體被惡鼠、禿鷹分食,讓剩餘的骸骨暴露在酷熱的陽光和陰冷的月光下。 這時,有個奴子膽怯地走進來,跪拜到地:「報僕射,楊給事來見。」 「請他涼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將亭上的流水機關 2?? 開了。阿璇,捧茶 去。」 裴璇走入涼亭,偷眼看著跽坐在花幾後錦茵上的那個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靜, 皮膚很白,坐著也看得出身量修長,頦下一縷美髯,隨著涼亭四周水簾激起的涼 風,微微飄拂。 雖然歷史學得不好,她也知道,這就是後世人口中的另一個大奸臣,太真妃 的同祖之兄,楊釗。他此時還未被賜名楊國忠,似乎也就還不曾擁有附著在那個 名字上的一切:驕奢、狂縱、不可一世、獨攬門下省的選官權力……以及為亂軍 所殺的宿命。 一時間,死和生,現實和未來,在她眼前交匯。她凝視著沉檀花几上的純金 茶托,為水簾所阻的暑日陽光,似乎也帶了涼水的冷氣,映在茶托上,漾開片片 碎影,暗淡陰沉。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個真實的世界。 李林甫輕咳一聲,她只得提著茶瓶,將依舊滾熱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盞中。 那琉璃盞是西域之物,並不因盛入熱水而炸裂。 楊釗恭敬地欠身,接過茶盞,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轉,便低頭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這一種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楊家子笑話。」 「去年的歲貢珍物,聖人都令以車載來,賜與相公[ 3].天下還有誰能笑話 相公的茶?」楊釗笑道,「早聽說相公家裡延請拂林國的高手匠師,造了這涼亭, 今日一見,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緻些,水車的聲音亦不似王家的轟鳴震耳[ 4 ]. ???? 」他舉目向外,望著亭頂飛流瀉下的一層晶瑩水簾,水簾清氣襲入亭內,涼沁 肌膚,水流則注入亭外蓮池中,清脆悅耳,更將塵世喧囂暑熱隔絕在外。「所幸 相公賜的系熱茶在如此清冷去處,再飲冷茶,怕不是要如陳知節故例了,豈 不失禮!」 那「陳知節」是個七品拾遺,在當今天子要造這種流水生涼的涼殿時,極力 勸諫,皇帝便請他到陰冷之極的涼殿裡,又故意賜他冷飲。陳拾遺已經冷得顫抖, 皇帝猶自擦汗不停,陳知節才出了門,便腹瀉不止,狼狽已極。第二天皇帝說: 「卿以後論事應當仔細審慎,不要再以自身來揣度天子了。」[ 5] 楊釗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慣於附媚的人,對這當面折諫皇帝而以失敗告 終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詳,當下同時會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楊郎失儀。況且楊郎貴盛,罡氣正足,陰氣不侵,也 非拾遺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過是有幾個姊妹提攜罷了。」楊釗謙恭地笑道,「況且說 ' 貴盛' ,捨李相與高將軍之外,當得起的,也就是范陽那位將軍而已。」李林 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無奈,拿起水晶盤中一隻梨子,以小銀刀削成 小塊,心中已由剛才的憤怒,轉為漸漸被二人對話吸引。 「安將軍一片赤誠,為國盡忠,有今日也是應該楊郎從禁中來,莫不是 聽聞了什麼?」 「哦,不曾,不曾。」楊釗再度欠身,用銀匙子舀起潔白果塊,送入口中細 細咀嚼。他的聲音在水流飛瀉聲中顯得有些飄忽:「只是近來小子又聽到些私下 的議論,有人說安將軍貌若忠誠,實則黠獪。」 「他都認楊郎你的貴妃妹妹為母了說這話的人也真糊塗,難道他比天子 和貴妃還聰明敏銳麼?」李林甫靠在榻上,輕描淡寫地道。 楊釗笑了笑:「相公這樣說,自然是不錯的。」轉臉目視水簾外滿池蓮花。 「這些蓮花如今盛極艷極,但七月一到,日晚風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 是如此,風燭年邁,近來愈覺心力不足,以後朝中之事,倚仗楊郎正多。」李林 甫歎道。 楊釗連忙欠起上身,連連搖頭。「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楊郎何必太謙。是了,聖人近來說要為梨園添置樂器, 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費如何了?」 「近日事多務雜,也忘稟相公:今年兩京祠祭劃撥的官帑,和上年宮中購置 木炭的錢款,多有剩餘。小子便做撥去了梨園聖人和貴妃娘子每日倒有許 多辰光耽在梨園,想這工程可出不得差誤。」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楊郎現領著兩京祠祭和木炭的宮使之 職[ 6].如此甚好。」楊釗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著,如今天下承平,臣子 以聖人的心意為先,不必還如故趙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轉運使時,改革漕運方法,三年省下三十萬貫錢。有人勸他將錢獻 給皇帝,以彰顯自己的功勞,裴耀卿拒絕道:「怎麼能以國財求寵?」便將錢交 向官署。[ 7] 「楊郎說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勸說他的。」 他神色慈和溫煦,心中卻極大地不快起來:裴耀卿的功過是非,我說一說也 就罷了,也輪得著你一個繫在女子裙帶上的後生家來論?裴耀卿改革糧運時,你 怕還不過是蜀地一個只會飲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麼喜歡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幹出在他朝服 劍佩,鄭重地到省中辦公時,聲稱自己病體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尷尬的事 情來但這人的風骨他總還是敬佩的。朝中的補闕、拾遺們總以為,在皇帝要 建造園林,要巡幸東都時,冒死諫諍、聲嘶力竭地遞份奏疏,就是風骨,但在他 看來,那都是不識世面的小兒郎子們的胡白。沒做過實事的人,哪裡配談什麼風 骨。 裴耀卿改陸路為水路,糧食不再由州縣官署運送,而在河口置轉運倉,逐層 轉運,運糧至長安的花費大大減少,而運的糧食卻是從前的兩倍以上,這些又豈 是楊釗 ◢??度??| 你一介小兒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帶不平地想著,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 討厭過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樣,是個喜歡提高帝國的行政效率的人,這一點時常使他心有 慼慼。在他兼任戶部尚書時,他曾以極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賦稅、兵丁、軍 帑,並徹底整改稅制,這是許多年來沒人敢做的事。 況且他曾與裴耀卿共同做過許多事情:他、裴耀卿、蕭炅曾共同呈上奏疏, 反對張九齡對玄宗的建議他竟然建議國家放棄壟斷鑄錢,准許私鑄。 在張九齡張寬宥那兩個為父報仇而殺人的兒子時,他和裴耀卿也曾經站在 同一立場上:國朝法度,絕不可廢! 今天你敢議論裴耀卿,明日怕就該在背後議論我了吧?而那些議論,我 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從前的對手,都是什麼樣的人物啊:張說,宋璟,張九齡,李適之,韋陟 ……他們不是名重當世的文臣武將,就是血統高貴的皇室宗親。 而他現在,竟然要忍受這麼一個托庇於貴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談闊論! 此前他曾因為楊釗和後宮的特殊關係而格外親重他,楊釗也的確幫他興起過 幾起大獄。但現在,這小兒郎子是越來越輕狂了。 李林甫憤懣而憂傷地意識到,「開元」,已經過去快十年了。開元年間的那 些讓他擔憂,也讓他興奮地與之對敵的人物,已經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陰 陽,或隔萬里。「天寶」這個年號,就像如今成熟而豐美的時世,但這個時世, 於他,竟是如此陌生。優秀的對手已經不在,危機卻依舊時時潛伏。這真讓人洩 氣。 這個時世已經不再需要他以驚人的毅力,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經由他手, 曾經刪除了一千三余項、修訂了兩千餘項條款[ 8].然而在這個一切都已完備 的時世,他忽然開始懷念十幾年前終夜埋頭面對那些故紙的時光。 那時他的步子還很輕快,他還不這麼頻繁地吃粥;那時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 們還沒有被皇帝寵愛,他還不需要和楊釗這種後輩小子糾纏;那時他的妾侍中還 沒有這種敢於當面衝他叫嚷的乖張小女孩兒。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 起,方才楊釗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這小子當真是恃寵而驕了! 楊釗告辭之後,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簾。他不想承認,這解暑的妙法,已 經使他衰老的身體不堪涼氣。 「隨我去月堂。」他簡短地道。 裴璇心中輕哼一聲:尊貴如您,還不是一樣要苦苦構畫對付楊釗的法子麼? 李宅中傳說,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傷朝中官員,便會前來這形若偃月的月 堂。若他出堂時面有喜色,則計謀已經畫定,那官員不日即有毀家之難。 可以想見,他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災樂禍地想著,見李林甫在榻上盤坐,閉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 卻聽李夫人遣人來傳。 她實已說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見到的,是李林甫,還是這位婦。這時已是 酉時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飯,就顫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卻見李夫人端坐在一幅 繪了嘉陵山水的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編絲履,見她來,也不多 話,只淡淡道:「傳杖。」裴璇一抖,不由顫聲道:「為……」 「為你今日忤逆僕射。」李夫人斬截地道。 裴璇渾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開了她的目光,臉上卻顯出愧色,似乎 在說「我也沒有辦法」。 「僕射也不曾責罰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說了句更錯的話,果然李夫人眉 頭一擰,目光在燈下看去格外陰鬱:「那是他寬大慈悲,我不責你,李家閨閣還 有禮法在麼?!僕射愛過的婢妾多了,難道個個似你這般不知禮?」很快幾個僕 婦魚貫而入,抬著刑床安在門口。裴璇望著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膽欲裂。她忽然 站起身來,從兩個僕婦中間搶了出去。 身後傳來李夫人的怒喝聲和僕婦們的驚叫聲,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飛奔。 李宅院落極多,她識得的只是幾間而已,這時天色已黑,她亂跑不久就 迷了路,滿目所見只有重垣復牆,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懸掛的紗燈, 耳中所聞只有唧唧蟲聲,和不知何處傳來的、李家樂工演習新曲的絲竹聲,鼻中 則是溫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剛剛凝結在草葉尖上的晶瑩露水,散發出的清鮮氣 息。 明月初升,掛在隨晚風輕輕拂動的楊柳梢頭,光華瀲灩如水。裴璇倚在一條 廊下,剛剛喘了口氣,就聽西邊傳來人聲,嚇得跳起身來,繼續向東亂跑,慌 亂之下不辨方向,繞過幾間院子之後,就聽僕婦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她胡亂 扎進院後小園,在一棵葡萄架後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來,試圖找更安全的所 在,卻不料撞到了一個肩膀上。 「哎……」裴璇驚叫了一聲,就連忙閉口,定睛細看那人,卻見他大約三十 四五歲,樣貌清瘦,穿身軟羅褲衫,未著帕頭,頭髮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內宅 中衣著如此隨意,該是李林甫的哪一個兒子了她向來深居簡出,何況他有二 十來個兒子,她根本不認得他是哪個,也無暇去想,只帶著哭腔懇求道:「你… …你不要告訴她們!「那人皺了皺眉,顯是一頭霧水:」她們?「打量著她, 見她釵散鬢亂,眼角帶淚,縠紗袖子上沾了幾片草葉,鞋子也跑掉了一隻,雪白 襪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憐意,道:」你休慌張「 說話間已有幾個僕婦點著燈籠走入小園,裴璇嚇得連忙縮入葡萄架底,心裡 只求那人千萬別揭發自己在這裡,卻聽他咳了聲,緩步走出,問道:「是誰喧嘩?」 那為首的僕婦見了,慌忙停步行禮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們做什麼?」那僕婦低頭道:「是夫人叫捉拿一個賤婢她 忤逆僕射,本該受罰,卻大膽脫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聲,道:「我方在 此,並不曾見得有人。」那幾名僕婦聽他如此說,連忙再次行禮退出。 裴璇聽人聲漸漸去遠,心中一鬆,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 來說話。」她搖搖頭,哭道:「我不起來。」那人無奈道:「你惹了我父親?」 裴璇被他觸動心事,益發酸楚,又不敢大聲哭泣,眼淚連珠墜落,雙手抱膝, 將臉埋在膝蓋中。 那人歎了口氣,道:「我總對阿母說,待人很不必如此嚴苛。便是父親我也 一再勸他,他掌權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勢,怕是要連輦重者也不如,行 事又何必太……」他顯然滿腹心事,自顧對著一盞淡黃月輪感歎幾句,才意識到 裴璇還在,當下頭勸慰道:「你是哪房裡的侍婢?我去代你說情,也就是了。」 裴璇淚如雨下,嗚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 何能夠?那人仔細看她髮型裝束,這才省得,反而微微紅了臉道:「你既是…… 我便無法施援於你。聽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親。「」我不去。「裴 璇耍賴似的不肯抬頭。 那人柔聲道:「闔府上下,也只有我父親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麼似 的,道,「是了,我父親喜聽人褒讚他昔年修訂法典之功……求情時,你不妨提 一提。」他的話音溫柔而和藹,但聽在裴璇耳中,卻也和李夫人乾澀幽冷的聲音 沒有別。她知道這個相貌溫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終究還是要走出這方小園, 去面 ?地度??3 對命運。 她默然站起,轉身走出花木嬋娟的小園。那人在後低聲指點她去月堂的路徑, 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還在月堂……他防備刺客,一夜常徙幾處。」 裴璇泣道:「多謝你了……只是你幫我,又不怕對不住你阿母麼?」「阿母 她… …她並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無心再多話,施了一禮,抄小路 走向月堂。 堂中燈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還在,而且還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紅氍毹上, 手中正摩挲著一支尺八,那尺八顯繫上好竹子所制,通體光澤溫潤沉斂,吹口鑲 嵌犀角,不問可知十分珍貴。 裴璇站在門外,有些許遲疑,但體膚受撻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逕自走 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驚訝,笑道:「阿璇怎麼又來了?是誰欺侮你了?」順 手將幾上一方汗巾丟給她。 裴璇再難抑制,大放悲聲,抽咽道:「僕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僕射 你為國修訂法典二卷,刪改三千餘條,自然勞苦功高……可難道在自己家裡, 也要如此嚴厲,依法執事麼!」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終究還不曾忘了 這救命的要緊話。 李林甫聽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觸動,笑道:「可你忤逆於我,夫人責你,也 是應當。」裴璇連連叩頭,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世紀的 人,叩頭這等在古人看來有辱尊嚴的事,她做來並不特別彆扭,但此時也不由有 些心酸,為了逃脫一頓杖子,她竟然要來求這個自己最恨的人庇護。 「中元節將至,拿刀動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視一個 婢女,婢女會意,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稟告李夫人。李林甫藹聲道:「好了, 快去洗洗臉,瞧這烏眉皂眼的,卻像什麼。」裴璇聽他溫言,倒險些又哭出來。 她依言擦臉換衣,轉月堂時,只見李林甫將尺八舉在口邊,啟唇送氣,正 悠悠吹出一段曲子來。她知道他雅擅音律,當下不敢打擾,退到一邊低頭凝聽, 但聽曲聲悠長清越,穿軒透戶,直飄向堂外寬闊的蓮池池水上,在天際渺渺燦爛 星漢,和水麵點點瀲灩波光之間,蕩不絕。裴璇遙望窗外,只見池畔有白鳥為 曲聲所驚,撲稜著翅膀飛起,盤繞池邊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卻不知何時,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聲歎道:「終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 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頗為蕭。裴璇觀之不忍,低聲道:「僕射吹得是很好聽 的……很好聽的。」她向來沒什麼文化,翻來覆去也只會說好聽二字,倒逗得李 林甫笑了,道:「宣父說' 巧言令色,鮮矣仁' ,你沒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邊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詳,只見第一二孔間以極細緻的筆法雕畫著一隻鳳凰,作 引頸而鳴之狀,毛羽鮮亮,姿態鮮活,不由讚歎匠人巧手。李林甫道:「這是二 十幾年前我還做國子司業時,諸生送給我的我不許他們胡鬧立碑,他們就送 了我這個。」國子監諸生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還真聽柔奴說過。李林甫在國子 監,很是雷厲風行,振作綱紀,因此學生們出了這麼個餿意,結果李林甫見到 石碑,疾言厲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誰為此舉?」[ 9] 她忽然感到這個人真的很難定義。他是權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 帝,為這個龐大的帝國而終日操勞,卻不容許任何官員違反他的意思;他修訂法 律,改善吏治,卻為了讓自己將權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違反一些為人臣子的根 本原則…… 「你有喜歡的曲子麼?不妨試著吹一吹。」裴璇臉色一紅:「奴不會。」李 林甫道:「那麼唱將出來,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後世的旋 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 她並未唱出歌詞來,只是輕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並不知她為何突然淚下沾 襟,只是取過尺八,依她所唱音節,逐個依記憶吹出,又加補正刪改,增添了幾 段,竟比後世的原曲更為雅致清婉,引人愁腸。他微笑道:「這調子很是清新可 喜。阿璇你從何處學來?是你父母教你唱的麼?」 裴璇擦了把淚,小聲道:「不是,是我自己聽到的。我父母……他們經商在 外,從不管我。」 李林甫溫顏道:「難怪,難怪。好可憐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 動你心事。這曲子似還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覺啞然。那後面是「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 怎麼也不能對李林甫說這話吧? 記憶中的那一襲如雪的麻衣,那一張略帶風霜的清俊容顏,忽然又在她腦中 浮現,她鼻翼輕皺,似乎還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氣。 那是和這個老人袖間的鳳髓暗香所不同的氣味。 裴璇忽然抬頭,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個人的距離,已經不可能更遠了。 那麼這個人要她做什麼,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況,他的態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嗎? 她自暴自棄地想著,卻聽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說 著,就見他手執尺八,起身出門,且走且吹,灑落一地清澈樂聲,樂聲婉轉清揚, 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臉上一燙,她本以為,他會趁勢要挾她服侍他就寢的,甚至艱難地做好 了心理建設。 她走出月堂,倚著池畔細柳,呆望池中潔白蓮瓣。想必蓮花也知秋之將至, 來日無多,因此拚命綻放最後一絲生意,在夜間也格外恣肆熱烈地美著,白如霜 雪的花瓣間,嬌美蓮蕊散發出陣陣沁人香氣,由夏日舒爽晚風徐徐送入鼻端,使 人心醉神馳。 裴璇抱膝坐在蓮池邊,沐浴在皎白月光裡,不知不覺竟睡著了,自然也就無 緣見到柳堂內室帷帳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 「是你故意通報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 兩顆小小嬌紅,尺八如筆般在床頭銀釭的焰影中且晃且點,如畫山水,如作草書。 女子吃吃嬌笑,不停躲閃,卻並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範圍之外。她只穿 著一件紅綾抹胸,在嬉戲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紅綾子恰巧在她纖腰間晃來晃 去,情景極是香艷。她擦去額頭一抹香汗,嬌嗔道:「難道僕射不是這個意思麼? 不然她怎麼會來求僕射?僕射偏疼她,奴奴還不是為了僕射有這機緣?「 「哈哈!你這小妮子,倒來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側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來,為他解去腰間絲絛,除去羅褲,卻被他按住了手,目 光向下略略一掃。芳芷嗔道:「僕射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壞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 起的火倒要奴奴來熄!」低頭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輕舐輕佻,果然那物事不 一刻便在她濕熱小口中更加漲大起來。芳芷再也無暇說話,便只專心吮弄。 近年來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櫻桃小口。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 都愛唇齒纖巧的女子。在李家,卻也另有一個原因:李林甫年紀漸長,那裡的尺 寸自也漸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較小的女子,才能顯得他雄偉依舊。 他由著芳芷輕舔慢弄,心中卻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楊釗的事。楊釗若是能夠知 道,想必也甚為榮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間這一種無可比擬的極樂之際, 恐怕都只顧細細感受那既濕且熱的銷魂滋味,再沒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這 個權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賣力服侍時,居然還在想著如何扳倒他! 芳芷見他雖閉目微笑,卻並沒有進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氣餒。和裴璇不同, 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於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個孩 子,以為來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邊,右手依舊扶著他那物事,左手則輕輕撫過自己白嫩酥胸,漸 次至於修長雙腿之間,輕輕沾染一抹濕滑愛液,在燈影中輕輕一抖,笑道:「僕 射,人家已濕成這樣了,你不」纖指微屈,只見那抹透明液體在她兩指之間 微微顫抖,欲斷不斷。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來嗯?」芳芷 雙頰微紅,道:「柔奴精擅這個,奴怕不比她,教僕射笑話是小事,服侍不好可 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無妨。此間只有你我,我笑話誰,難道還笑 話自己的女人麼?」芳芷眼波流轉,喜孜孜地道:「僕射專會說這些話兒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頂端輕輕一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銀釭焰影中一閃, 格外誘人。李林甫看了,也覺心神一蕩,笑道:「促狹鬼!」芳芷這才分開雙腿, 跨坐到他身上來,大腿內側的柔嫩肌膚與他垂老發皺的肌膚相觸,她竟也不覺什 麼,手扶,便緩慢地開始上下動作。李林甫凝望她輕顫的雪白胸乳,心道:這妮 子雖不如柔奴豐潤,但這份風情卻也不遑多讓。 她獨有一處是他最為喜愛的,便是她在床上無論多麼興動,也從不呻吟出聲, 即使暢快到了極點,也會拚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種宰者與強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認為,自己和武周時代的酷吏來俊臣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喜 歡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態。反映到床笫間便是貞潔烈女們強忍羞意, 卻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們的嬌羞模樣。他笑了笑,伸手輕輕撫摸她與自己身體交 接處,果然她臉色益發羞紅,身體拚命搖晃,目光迷離,卻終究不肯叫出一聲。 芳芷背對燈光,因此她纖細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陰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 停晃動的陰影裡,忽然感到一種史無前例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使他想起今天與 楊釗交談時,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種對他不再恭謹如常的態度;他閉上眼睛,再 張開,可他纖細柔美的愛妾的身體,似乎還是忽然變成了一方使他恐懼、沉沉壓 著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鎮枕的玉如意,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已是 汗水淋漓。他突然開聲道:「你下來。」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體內的變 化:她惶惑地翻身下來,顫聲道:「僕射,奴……」 李林甫揮手令她退下。 (待續) [ ] 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長安化度寺配方。 [ 2] 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兒……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該是銳器罷。 [ 3] 資治通鑒卷二一十五,天寶六年條。 [ 4] 《唐語林》:天寶中,御史大夫王□有罪賜死,縣官簿錄太平坊宅, 數日不能遍。宅內有自雨亭子,簷上飛流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 [ 5] 《唐語林》:玄宗起涼殿,拾遺陳知節上疏極諫。上令力士召對。時 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座後水激扇車,風獵衣襟。知節至,賜坐石榻,陰霤沉吟, 仰不見日,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含凍,復賜水屑麻節飲。陳體生寒慄,腹中 雷鳴,再三請起方許,上猶拭汗不已。陳才及門,遺洩狼籍,逾日復故。謂曰: 「卿論事宜審,勿以己方萬乘也。」 [ 6] 《文獻通考》:洪氏《容齋隨筆》曰:「楊國忠為度支郎,領十五餘 使;至宰相,凡領四十餘使。第署一字不能盡,胥吏因是恣為奸欺。《新》、 《舊唐史》皆不詳載其職。 按其拜相制前銜雲' 御史大夫判度支,權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長史,劍南節 度、度支、營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採訪處置使,兩京太府、司農、出納、 監倉、祠祭、木炭、宮市、長春九成宮等使,關內道及京畿採訪處置使,拜右相 兼吏部尚書、集賢殿崇元館學士、修國史、太清太微宮使。' 自餘所領,又有管 當租庸、鑄錢等使。以是觀之,概可見矣…… [ 7] 裴耀卿改善漕運,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見兩唐書裴耀卿傳,文長不錄。 [ 8] 《劍橋中國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過長,不錄。 [ 9] 《封氏聞見記》:開元中,右相李林甫為國子司業,頗振綱紀。洎登 廟堂,見諸生好說司業時事。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於國學都堂之前。後因 釋奠日,寮畢集,林甫見碑問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對,林甫慼然曰:「林甫 何功而立碑,誰為此舉?」意色甚歷。諸生大懼得罪,通夜琢滅,覆之於南廓。 天寶末,其石猶在。 ……最後,李林甫真的擅長音律,如唐書中所說。啊,老文藝青年。要是您 不是個奸臣該多好?可惜,世間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無香,紅樓是坑,嘖嘖。 ……最後,請允許我再意淫一下那支華麗的尺八。作為一個吹簫多年但是從 來不曾擁有過一支貴重好簫的文藝青年,請容許我對李僕射發出仇富的怪叫聲。 ……最後,某仙:雖然寫的是穿越,但我認為,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時的「武侯」(巡街士 卒),他絕對會怕的。 也許因為我雖然寫穿越,但總是可笑地認為自己在尊重歷史,所以我一併尊 重歷史中的那些禮教和權柄。就像我說過的,穿越之後,最難的就是搞到戶口, 尤其是在唐朝管轄這麼嚴格的時候。能搞到戶口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她還敢不遵 守遊戲規則? 另外,小裴既然是2世紀的女性,貞操觀肯定沒那麼強,所以她會認為, 既然命運已經這樣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會第一時間想到避孕,這 個應該說是現代人的獨特之處。 第五章樓上春風日將歇 灞橋上的柳條黃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繁,彈指處卻又是一年辰光匆匆 流過。橋頭,垂柳依舊迎風拂動,枝葉瑟瑟輕響,就如在過去的幾年中一樣, 冷眼觀閱這橋上車馬川流,來迎去送。 此時,正有一列車隊停駐在如煙垂柳旁邊。剛剛被貶汝陰太守的蕭炅,素衣 布履,正在拱手和幾位同僚道別。 有人遞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勸慰:「蕭兄,穎州離天子京畿,究竟還不甚遠, 也算萬幸。」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賢不必相勸,這原不 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 潼關,還我故郡。」來送他的都是親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 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不也是麼?」 「那一的罪名,不過是' 不學無術' ,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亂法度,只 怕再無還京之期了。」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他舉起酒杯,一 口飲盡,凝目注視銀杯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穎州,罪臣難再有如此 精美器物。」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歎息,或轉眸目視 溶溶灞水。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 要去汝陽,不去汝陽!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陽,我也不要 去! 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話音尚自頗為稚嫩,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 不清」汝陽「」汝陰「。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任 由那孩子哭泣,並不出聲喝止。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清謹,這時蕭炅卻竟然 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 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 心知,快請罷。」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蕭炅被貶,皆是 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後, 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而投 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眾人內心中確也不願因送蕭炅,而得罪於新貴楊氏。有 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愛黎庶,早成美政。」便 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 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讚道:「當真好 馬,奔若風雷,定如山嶽。」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逕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 態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那人則薄唇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陰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並未到達眼底。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 然而眾官員一見他的笑,週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 離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蕭炅唇角微顫, 略有些斑白的髯鬚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 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吉溫眉毛一挑。他和蕭炅這一對舊日的冤家,此 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那段日 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後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 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 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幹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楊釗借 他的計策,發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於懷的歷史,吉溫 卻不再感到憤懣。他微微一笑,注滿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 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 誡的那些時日,當真令溫懷思不已。」他姿態恭謹,雙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蕩 漾。 蕭炅喉結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杯,執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戶部侍郎, 曾為尚書左丞嚴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 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饒是他心性細密陰毒,也猜不出 對方用意,當下含糊道:「聽說是文字爭執。」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 以我才學,焉能和嚴公有甚爭執?吉郎你當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 中的伏臘二節日讀成伏獵,嚴公道:' 焉有伏獵侍郎?' 故而逐我出省。我當時 很是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於得閒,從此長日漫 漫,深柳堂中,落花影裡,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無才的缺憾。 「 優雅微笑,舉杯飲盡。一陣風來,數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 炅帕頭上。他伸一隻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流落出的 姿態卻清貴如昔,似春風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 磨滅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艷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 唐國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後,亦只得到了被 睿宗追贈的一個虛銜。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 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於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 為姓蕭,便比他省了千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 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日,就如自 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他不經意似的咬重 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麼?」「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卻見 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雕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色衣裙,頸帶瓔珞 項圈,手執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唇紅,極是惹人憐愛。那童子周 身光華流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製,竟系純以象牙 雕鏤而成。童子手中所執蓮花則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 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住:「這……」 吉溫得意於眾人的反應,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但他極快地掩了 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 眼。我思來想去,當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轉臉看一看那輛 發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歡喜。」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 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流轉,在眾人面 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 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 不好麼?」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 極,另出新意。」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流水之中,卻終 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 來,拉車的皆是穩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先護衛,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 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日光下光華奪目,隊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 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便有人掀開當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那 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日河上清風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 幅絢爛暮霞,如雲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朝宰相來了,只齊齊叫一 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飄開。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舊日「人」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眾人連忙施禮。李林 甫花白頭髮一絲不亂,腰間數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 是養尊處優的台閣宰輔模樣。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挺立於天地間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為私交而來,既非在鸞台鳳閣,大夥兒 不必多禮。」溫和如春陽的目光稍微一轉,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棲於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 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雲霧都似乎停滯了。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 齒發顫,不由自地低下頭去,腰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出滯澀的聲音:「僕射來送蕭兄,真是 情深意厚,體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麼?若論情誼, 吉郎又豈不深不厚。」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 生出戰慄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僕射過獎。」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 退下,留僕射與蕭兄敘話。」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 與蕭炅家人。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 相交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聲道:「相公,僕 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 不成話。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流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 相接處細若一線,渺渺茫茫,愈遠愈微。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 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盡處還遠的連雲山嶺中了吧?他眸看了下父親,忽然 覺得他的身影從未有如此日之孤單。 李林甫反握蕭炅顫抖雙手,也低聲道:「你放心……我說過,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時,他凝重若山嶽的姿態,方才有了一個缺口,一線漏隙,如山腹石 扉悄然洞開,隱隱漏出清冷霧氣。他嘴唇顫抖,話音也有些飄忽,不知是情思觸 動,傷感難抑,還是自知缺乏履行這諾言的底氣。 蕭炅搖了搖頭,苦笑道:「僕射……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機。」他瞟了一眼斜 倚橋欄、若有所思的李岫,鄭重道,「我的心意,僕射素所知曉。還望僕射多多 保重,努力加餐,自愛自身,來日勿令兒郎輩有……黃犬上蔡之歎。」李林甫和 蕭炅都非飽學宿儒,然而這秦朝名相李斯失寵得罪,終於被殺的淒涼典故,自來 做過宰相的,卻無一個不知曉。李斯被腰斬之前,曾拉著兒子的手哭泣,自歎如 今欲求昔日牽犬擎鷹,與子們出上蔡東門嬉戲玩樂的時光,也再不可得。這話 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為惡毒詛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為倚重 的部屬說來,他只覺其誠,只覺其哀,只覺其驚心動魄,只覺其雷霆萬鈞。寒意 如渭水秋風席捲而來,沁入心肺臟腑。 他怔忡片刻,鄭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 厚,想楊家子究竟還動不了我咸寧趙奉璋揭發我的' 罪狀' ,那趙太守的下 場你也見了,御史台還不是杖死了他?汝陰也不算遠,我還將時常給你寫信,長 安有什麼時新玩意兒,我也遣人給你送去。」 蕭炅苦澀一笑,道:「舉目見日,卻不能見長安。誰謂長安不遠?倒真是對 不住了,恩相,我此後不能時常在你門下,為你傾盡綿薄……」他連連搖頭,終 於泣不成聲,遠望秀麗峻拔,直入雲間的終南陰嶺,遠望凝結秦中滋阜川原靈氣 的錦繡都城,遠望他已看不見了的,芙蓉開遍、錦鯉浮游,猶若瑤台仙館的曲江 池苑。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他們曾共同站在咸陽原 上登高指點,謀劃如何讓這河山更為繁華絢麗,他們也曾在深宅內室交心深談, 試圖扼殺這盛世中所有不諧的細碎聲音,然而現在他終歸要先一步離他而去。 李林甫放開蕭炅雙手,扶住橋欄,他身體動也不動,紫羅袖口卻微微顫抖, 他鐵石的心腸,在今日卻像初春冰雪,被蕭炅的熱淚與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 因他用力扶握欄杆,而被堅硬白石擦出縷縷痕跡,他竟也不覺,只是借由石料陰 冷的溫度慢慢鎮定。他寂然想起,這灞橋如今另有別名,叫做銷魂橋,取自江淹 「黯然銷魂」的舊句,然而任憑客子遊人斷盡柔腸,銷盡憂魂,這橋還是如此冰 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氣,似要將這飽含水分的灞河涼風,盡皆吸入滾燙肺腑,蕩 滌多日來的煩怨和憂思。 半晌,他過頭來,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藉著銀釭跳動的焰影,正在看書。她濃密睫毛投下淡淡陰影, 直顯得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隱約傳來唧唧蟲聲,伴著書頁翻 動的輕響,愈發襯得這一室之內小小天地的安靜美好。 忽然門扇輕響,有人走了進來。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這麼隨意出入她的房間, 下意識地便將伸直的雙腿收,改成盤坐:她終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終不曾習 慣跽坐或盤坐,獨處時便每伸開了腿,放鬆關節。 「看的什麼書?」他在桌前隨意坐下。 「李翰林的詩。」裴璇並不因為這是李林甫所不喜歡的詩書而擔心:他給家 中眾人的自由還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別拿這些詩文典章去煩他,或者在他面前 誇耀才學。 李林甫愛她雙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紅針黹,這倒恰好掩蓋了裴璇其 實一無所長的尷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諸姬很是妒羨,故此這幾月來她便躲 在房裡讀書,極少出門。李白的詩後世多所流傳,婦孺能誦,於她最為親切,她 便借了一卷抄本來讀。 李林甫唇角諷刺地一牽,他想起了那個狂傲才子的模樣,世人都以為他不喜 歡他,所以設法排擠他出京,卻不知他誣構中傷了那麼多人,這卻實是受了冤 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負才思,卻並沒有仕宦和經濟的才能,聖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殺了李邕、裴敦復之後,李白曾經悲慨作詩:「君不見李北海, 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但他懶得計較,因為不值 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蘇珽和張說,還沒有誰能真正掀起什麼風雨波瀾, 張九齡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聽說李邕臨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齒地說,要在奈河橋頭等他。李林甫忽 然想,他真的會在那裡等他麼?那麼三庶人會不會,韋堅會不會,李適之會不會, 皇甫惟明會不會,趙奉璋會不會? 焰影飄搖,他忽覺眼前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虛渺倒影一般,蕩漾起 來。他定了定神,瞥見裴璇驚詫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無意間將那幾句詩念了出來。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詩究竟滿朝誇說,想必是有真味的,讀一讀也無 妨。 不過我看,庫部王郎中的詩更好。「 這王郎中便是王維。他此際官階雖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風姿郁 美,才調無倫,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裴璇也聽李家 年紀較大的女子說過。王維十五歲奔赴長安,少年時代便是諸王座上佳客,被眾 多豪右視為師友,幾十年來仕途蹭蹬,並不得志,文名卻流播兩京,舉國敬慕, 是以裴璇一聽便知他說的乃是王維。 李林甫誇王維,本是因為王維在華清宮溫泉曾奉詔和過他詩,對他有所讚頌 無論真心與否在他眼中自是勝過那不識時務的李白。但他卻不知王維的 詩,在後世被極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諸多論者們一提到他,便是滿口「禪意」 「畫意」,裴璇上學時便死活聽不懂,時常腹誹,心道所謂禪意怕也都是人 雲亦云罷了,當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識得,無事湊趣罷了。」 此時刻印刷雖已出現,卻多只用於佛經,普通書籍還是靠人抄寫,她看那些不 甚整齊的繁體字本就糊塗,何況古人又有許多異體字,她這種「腹內草莽」的人 自然為難。有時她甚至暗自認同李林甫「苟有才識,何必辭學」的說法:搞政治, 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學那些千八年以前的典籍幹什麼? 李林甫見裴璇神色不似作偽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適才的詭異聯想卻仍 是盤繞腦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見他 ?最?新?度? 神色有些異樣,問道:「僕射,我換 一盞熱茶來?」 李林甫搖手:「不必了你坐過來。」 裴璇依言挪過,卻忽然被他攔腰抱在懷裡。她吃了一驚,有些緊張:被迫侍 奉他也有二十來次了,但每次和他作這樣親密的接觸時,她還是時常生出些微恐 懼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覺,他並不像要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將頭埋在她的頸中,她 感到他呼吸的熱氣。他竟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僕射,你……」「噓。」他輕聲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這個小女孩兒雖然曾經當面忤逆他,卻恐怕是最不會 對他造成傷害的一個。在濁世中,在朝堂上,這就是那種最為他所輕鄙的、耿直 而善良的,張九齡、嚴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閨闈之中,這樣明亮潔白的天性, 卻令他珍視如寶珠。 當然這珍視也是隱秘而謹慎的。他不會對家中的女人們徹底交付、訴說他的 信任,她們距離他的生活太近,能夠觸碰到他太多的細節。這太危險。他曾和武 惠妃同謀:那時他心裡甚至有一絲絲輕視,輕視皇帝的不謹慎,他竟能讓這個武 家的女子影響他那麼多。 於是他只是嗅著她鬢髮肌膚間的香氣,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 累罷了今天蕭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顯然不甚清楚這消息的 意義。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會和這麼個癡嬌女孩兒家說起 蕭炅來。他決定用一種最淺近的方式告訴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鋪的細沙麼? 那就是天寶三年,蕭炅做京兆尹時,下令從滻河運來,鋪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個好官。」 裴璇做學生時相當不愛學歷史,對天寶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 不敢談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當世之人的破綻來。她只模糊聽說從前朱雀大街 上都是灰土,雨後尤其泥濘,因道路難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罷朝。後來便有了 這層「沙堤」,官民受益,盛讚蕭炅的做法,只是近幾年來大家漸漸習以為常, 也就不大說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綰髮玉簪,她一頭如瀑青絲登時 流瀉下來。他再度將頭埋入她漆黑秀髮間,一聲不響。 忽然「剝」地一聲輕響,床頭銀釭燈焰一跳,燈花爆了開來。 裴璇本已有了些睏意,朦朧中卻感到,李林甫攏住她後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睜開眼,看著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頭髮,心中漸漸浮起一層稀薄 的憐意。 他像她的敵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聲道: 「是燭花。」然而李林甫終究無法繼續安睡。他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案頭菱花鏡 台整理衫褲,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開窗格,只見明月在天,清輝如洗,李家池台樓閣浸在溶溶月色中, 褪去了白日的華貴艷麗,惟余一片清雅溫柔,他卻不知向哪個方向去了。她聽見 花木暗影裡有宿鳥為他腳步所驚,撲稜稜亂飛,滿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為他的 匆匆步伐盪開一角,越發迷幻而不真實起來。裴璇不由輕歎一聲。 卻不知此刻,那孤獨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樣的問題:若不能得一夕之 安寢,不能盡一日之歡笑,那麼蟒袍玉帶,麗服高館,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這個問題,於裴璇只是瞬間的幽幽一歎,而於李林甫,卻是他 始終在努力彈壓、卻久已猖獗於他心底的惡魔。他盡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 但對這無時不在,無法可除的心魔,他終歸是無能為力。 「這促狹鬼!」楊釗恨恨地把虢國夫人遺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語道,「勾 起人的火來,又說要進宮謁見宅家!」 逼走了蕭炅,他在府中得意慶功,當然也不敢張揚,為免驚動了李林甫,也 便只請了今日有暇的楊銛和虢國夫人。楊銛新得了皇帝賞賜的照夜獅子馬,急著 府試騎,留下他與虢國夫人相對。虢國雖與他同姓,按唐律絕不可有私情,且 她又是有夫之婦,但虢國自少女時便與他有些說不清的交誼,這私宅之內,自也 無人敢多發一言。二人先飲酒後賞花,這花正是京中盛傳的「楊家紅」,太真妃 勻面時手指染了朱紅口脂,印上花瓣,來年花開,花上猶有嫣紅指印痕跡,故而 皇帝親為起名一捻紅,又雲楊家紅。楊釗摒退了僕婢,二人賞的也不知是那珍貴 牡丹,還是別的什麼,正賞到情動處,漸次入港,虢國卻忽然掙脫出來,說: 「宅家令我今夜宮中去哩。夜禁將至,我不能遲。」楊釗又氣又笑道:「倒來誆 我!你是何等樣人,貴妃稱姊,天子呼姨。你還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衛敢阻 你車馬?」然而虢國一徑抽身走了。 楊釗恨了一,又拾起帕子來聞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質輕薄,但在夕 陽下流溢光華,隱隱勾勒出花卉圖案,楊釗略奇,拾起帕子對光細看,才見出那 帕上以暗線繡成盛放牡丹模樣,瓣蕊歷歷分明,繡工精巧難言,不由嘖嘖讚道: 「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見過,可知聖人賞她的不知還有多少。」心頭一時 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時,該是何等嬌媚模樣,那曾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 她生過孩子後色澤略顯暗沉,卻比從前更為豐潤,它們是否也會在皇帝的手中發 硬發燙,挺立綻放;皇帝已經老了,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臨淄王, 控韁勒馬,揮劍挽弓;他的手現在只能題詩作畫,撥動紫檀琵琶,為玉環的歌舞 伴奏,或者捶動羯鼓。那雙手曾將整個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現在他 有點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們幾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 虢國夫人會裝作好像被那雙已生了褐色暗沉斑點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亂,她甚至 一定會羞紅了臉,懇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實,她會臉紅,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從十四歲她和鄰家少年藉著元夜 賞燈,金吾不禁的機會,過了那風流一宵之後,她恐怕早就不知羞恥為何物了。 這小娼婦!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諸王奉承,四方賂遺。就裝得 似模似樣,禮義貞潔! 帕上甜細幽香,正是虢國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氣。他每次問她熏的什麼香,她 總是用紈扇掩了臉,嬌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銀平脫圍屏後的清涼玉簟上,頭枕著 珊瑚枕,鼻端嗅著她用過的舊帕,如同還將她豐艷軀體抱在懷中,室中暖陽投入, 夏末的房中依舊悶熱,床周被屏風圍繞,更是熱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幾杯酒, 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與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週身不覺熱了起來,白皙 的臉上,額角鬢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那私密之處,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來。他 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羅袍下某處摸去,另一隻手卻將那帕子捏得更加緊了。 她此刻該已躺在皇帝的懷中,任他恣肆輕薄了罷。也或許她會和她的妹妹, 共同做兩朵並開蓮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點水蜻蜓般來賞玩,先碰碰這朵, 再嘗嘗那朵……而他,一個剛剛勝利了的,凱旋的將軍,卻要在這裡淒風苦雨, 拿著她丟下的帕子自瀆!恐怕李林甫都會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在他家 中見到的那個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麗,恐怕沒有男人看了會不喜歡。李林甫 今天想必很是煩躁,或許硬也硬不起來那麼他會不會吩咐她用那雙手幫他? 他已經老成那樣了還能有那麼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發覺出自己的深沉而廣大的苦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負氣地想著: 「這帕子我便不還你了,又怎樣!」越性將帕子裹住那已燙熱如火,堅硬如槍的 私密處,加力套弄。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背後熱汗濕透羅袍,他感到額上的筋絡 在不停地跳動,這血流加速的眩暈感使他甚至逐漸體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還真是太久沒做過這事了年少時他窮,無錢娶妻也無錢嫖宿,倒是常與 右手五指為伴,後來有了妻妾,知道溫柔鄉中濕熱緊密的銷魂滋味,遠非草草自 瀆可比,更加疏遠了這事。今日重操舊業,竟非得心應手,楊釗不由有些氣餒, 況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決這沸騰慾望,終是疲倦地放脫了手。虢國的帕子隨著 他手軟軟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許他興動之際所流的透明液體。 他開聲喚道:「瑤箏,寶瑟。」他決意獎賞自己一。 便有兩個只著半臂和輕薄羅裙的少女走了進來。她們十七八歲年紀,一樣圓 圓的臉兒,一樣挺秀的鼻,頰邊一樣都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這是一對雙胞姊妹,數月前有人獻給他的。她們都有胡兒血統,膚光如雪, 鼻樑比漢女略略高挺些,但語笑姿態,知識禮儀,則一應都是漢家風範。 「脫了衣裳,就不認得她們哪個是哪個了,想必有趣。」楊釗想著,微微笑 起來。 事實也果然如此。他下身與一女交接,順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 翻轉身體再欲親近另一女時,卻被她嬌笑道:「阿郎可錯了,人家方才受過你好 一番!你這般雄風,人家那兒如何禁得,還是擾我妹妹去罷!」他轉而抱過另一 女侵入她體內,然而幾個下來,他終究辨識不清,只覺眼前都是雪膚秀腿, 纖頸酥胸,伸手摸去則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專向那私密處襲去,二人則 是一樣的輕喘低笑,婉媚嬌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際頭暈目眩,也便不再費心 去辨識,只專心抱定一女奮力衝刺,令一女仰臥於下為他舔吮那交接之處。 他感到自己額上青筋跳動益發劇烈,心臟搏動也越來越快,在極致的亢奮中, 他幾乎已經忘卻了下身至美至樂的滋味,這一方床榻,一架圍屏,一間臥室,似 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聖起來,變成了驅趕 落日的羲和,每一下衝刺,都使他更加接近於前方那燦爛耀目,光芒萬丈的火紅 夕陽,那是一個無限廣闊,無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掐緊了瑤箏的雙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跡。那乃是 女郎家身體至為脆弱之處,瑤箏吃痛,幾欲暈去,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阿郎, 你……你且輕著些……」然而楊釗沉浸在自己的極樂中,她低婉的懇求,在他則 如足底浮塵,身外煙雲。 瑤箏一頭栽倒,雪白額頭流下大顆大顆的汗水,她人則已昏死過去。而她身 後,楊釗終於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在她體內釋放出滾燙慾望。 接著,他令寶瑟為他舔舐乾淨,然後滿意地喘息著,沉入浩茫的黑甜夢境。 我是以下註釋可以不看的分割線 註:抱歉,這一里註釋要做的話就太多。我債多了不愁,懶得做了(做了 也沒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內容文裡已經很清晰了。 磨喝樂這譯名,是在宋代書本中出現。但唐代七夕有用蠟製作「化生」童子 的習俗,這「化生」就和磨喝樂差不多。我寫它在唐代就叫這名了,似也不算太 關公戰秦瓊。 特別要說明的是:蕭炅「伏獵」的事,是有的。他給朱雀天街鋪沙堤的事, 是有的。吉溫背叛李林甫幫楊釗除掉蕭炅,都是有的。吉溫去送他,給他孩童玩 偶,李林甫去送他,則是我編的。史官當然只有輕輕一筆「刑部尚書、京兆尹蕭 炅坐贓左遷汝陰太守」。李邕死前的詛咒,也是我編的。然而人世的無情有情, 開心傷心,相知相恨,相遇相離,當然非止史官寥寥幾筆可以概括。 楊國忠和幾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認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諸楊同 姓穢亂。但既然大才子楊慎楊升庵都說是「刺淫亂」,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編一, 反正我對這幾個男女沒有對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後,王維的部分,請相信非我過譽。從經歷到官銜,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 稽,除了「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一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後,令他 宰相王縉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讚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張說、張九 齡以後,他在開、天之際的文名可真是舉國無匹的:) 本章寫了這麼多字。但我想寫的其實只有一句: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 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 因為那河山中,有我們曾如此懷想,如此熱慕的人和事。 (交流時間,請站長君暫時無視TAT該看到的人看到之後我就刪去這一大 篇,深深鞠躬,請多包涵,這麼久以來給站長您幾位添麻煩了真是抱歉喲TAT ) 我這人確乎比較容易激動,有敝帚自珍的可惡毛病,而且向來自詡考據狂, 特別是在任何關於唐人行年考證的問題上,的確是個炮仗,一點就著,這點請大 家原諒。但寫文數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善意的討論是歡迎的。譬 如尤里君,當然是永遠歡迎的。如果我有時口氣看起來有些生硬且奇怪,那麼基 本上只會是因為:一)我沒能完全入鄉隨俗,偶爾還保留著外站說話的賣萌習慣, 這個某些同志可能不適應(我為此還讓墨非君誤會過),我道歉。以後說話正經 點。二)我性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話可能沒有再想一遍。總而言之,看得出是 用心看文之後作出的評論,即使和我意見不同,我從不會不歡迎(矮油,請理解 一個小透明作者的淡淡憂桑嘛親,能有人和我討論劇情,我已經開心死了好嗎親), 一般就是情不自禁地以打滾賣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議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別人意見影響。但這是我本人的選擇,和任何人的評論本身無 關。責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說話時不 必太過謹慎。老實說,我之前混的論壇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習慣了賣萌口吻, 汗),我確實不太清楚正常男性論壇的男性壇友之間,正兒八經地交換不同意見 時,正常或不正常範圍的語氣是怎樣的。但總之大家都要開開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關於男性自瀆的細節……如果不對的話……請不要大意地鄙視我並指 出。特色小說只在小強文學網首發!如果你喜歡本小說 請記住我們的網址http://www.xiaoqi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