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錦衣夜行 第001章 溪上何人品玉簫 正值盛夏,太陽像火爐般烘烤着山東青州府的大地。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豪雨,雲河鎮裡的低窪處有很多積水,可是在烈日的肆虐之下,雨水很快就曬乾了,積水之後的地面濕潤泥濘,再受烈日一曬,便裂開捲起一塊塊巴掌大小的土皮,光着腚的娃娃們赤着雙腳在裏邊跑來跑去,把土皮一塊塊揭起來,當瓦片摞摞起來過家家用。 天氣太熱,除了這些興緻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除非要下地,否則都在門前屋後的陰涼地兒裡乘涼避暑,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就算是濃蔭如蓋的大柳樹在這鬼天氣裡也是一樣無精打彩的,柳枝毫無生氣地耷拉著,只有藏在樹叢中的知了沒完沒了地聒噪,叫的人昏昏欲睡。 到了黃昏時候,燥熱的感覺才漸漸散去。夕陽西下,餘暉似霧,放眼望去一片煙紅,雲河鎮照月灣一帶此時尤其顯得清涼一些,因為這裡有彌河支流形成的一個水灣,大約有五六畝的面積,灣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儘是柳樹和桑椹樹,是個消暑納涼的所在。 不過村裡人可不敢到這兒來避暑納涼,因為這兒是青州楊家的別業私產。水灣裡荷花長得很旺盛,滿灣的荷葉一片碧綠,遠遠的有一葉小舟正行于其間,小舟過處,荷葉迎之避開,一縷簫音清如梵唱,隨着那分開的荷葉逸向四面八方。 暮歸的老農負着雙手佝僂着身子,手中牽一截繩頭,慢吞吞地從遠處田埂上走過,繩子拖着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著一個梳着衝天辮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樂地玩着爺爺的斗笠。更遠處,車輪大的紅日已經半沒于天涯。 此情此景,如詩如畫。 聽到簫音,老漢向水灣這邊張望了一眼。湖上碧荷叢叢,小船完全隱在荷花叢中,只能隱約看見一位身着素白色輕袍,頭戴平定四方巾的年輕公子坐在船頭怡然吹簫,在他身旁還有一位撐着油紙傘的美人兒,一襲春衫,輕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無法看見她的模樣,只見到一頭青絲,輓個慵懶的美人髻,烏鴉鴉的秀髮上斜插一枝步搖,襯得秀頸頎長,身段兒說不盡的風流,惹人無限遐思。 一看這副模樣,老漢就曉得這是楊家主人攜家眷從青州府到鄉下來避暑了。老漢是個本份老實的農夫,見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禮,這豪門大戶可不是他這鄉野村夫招惹得起的,老漢忙低了頭,加快腳步往前趕,不遠處,鎮子上空已飄起了一道道炊煙。 清音梵唱般的簫聲方停,婉轉嬌媚的菱歌又起,天邊那輪紅日便在這簫與歌的轉換間漸漸沒于地平綫下。 今天的確是楊家主人到鄉下別莊避暑遊玩來了。楊家的主人姓楊名旭,字文軒,今年剛及弱冠。 楊家在青州本來只算得一個中等殷實的人家。四年前楊家老主人楊炳坤病逝的時候,把興步維艱的的家當一股腦兒交到了他年僅十六歲的獨生子楊旭手中。旁人都以為楊家要從此敗落了,楊旭接手家業的頭一年確也沒有顯出什麼本事來,漫說是開拓,就是守成也嫌不足。 可是誰知從第二年起,這楊旭便有如神助一般,不管是經商種地養馬開礦,簡直是無往而不利,家中迅速置辦起了店舖、作坊、田地、馬場……財富像滾雪團一般暴增,如今已躋身青州十大豪門之列了。 三年孝期剛過,楊文軒楊公子又參加府學,一舉考中了諸生(秀才),有了功名在身,又有一份偌大的家業,楊旭公子馬上就成了青州府最炙手可熱的未婚青年,也不知有多少縉紳人家眼巴巴地盯着他,想把這位楊公子招為自己的女婿,媒人蜂擁上門,把楊家的門檻都踏平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惜了,楊府肖管事卻對媒人們說:“抱歉的很,我家少爺自幼便由老爺作主,在應天府老家那邊訂下一門親事了,我家少爺早晚是要回鄉成親的,正所謂富不易妻,貴不易交,易號再娶的事,我家少爺是不做的,諸位一番好意,老肖代少爺謝過了,抱歉,抱歉……” 既然名草有主,此事自然休提。可也怪,這位楊家少爺已至弱冠之年,又已功成名就,說起來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如今三年守孝之期已過,再無任何障礙,可是卻從不見他張羅着回鄉娶親,甚至對應天府老家有些什麼親人都諱莫如深。除了打理自家生意之外,這位楊公子便與三五知交好友到處浪蕩,遊戲風塵,騎快馬、喝烈酒,逛最高檔的青樓,找最漂亮的女人,一年功夫下來就博了個尋花問柳的壞名聲。 楊文軒雖然在外面風流倜儻,卻從來不往家裡領女人,如今他攜女子到自家別莊避暑,這還是頭一回,顯見這個女子是極討他的歡心了。 小舟在距岸約一丈處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幹探向湖面,將萬千柳條輕垂于舟上,晚風漸起,柳枝婆娑,楊大少爺赤着雙腳,盤膝坐在船頭,手中提一桿釣桿,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兒就在艙中忙碌起來,生起炭爐,做起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從水灣裡撈上來的,活蹦亂跳的蝦子是從河邊柳樹下的根須窩子裡掏出來的,至于肥鷄嫩羊還有老酒,也都是自己莊子裡養的釀的,另有一盤洗得黑瑪瑙似的桑椹,看的人饞涎欲滴,這新鮮的桑椹就采自灣邊所生的桑椹樹,細細數來,現在就差公子爺再釣一尾肥魚上來下酒那便功德圓滿了,所有的食物,都是自家所產,極具野趣野味。 星光開始閃爍的時候,喧囂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靜謐下來。楊大少爺與那美人兒推杯換盞,自得其樂,時不時的那美人兒還輕舒玉臂,咯咯嬌笑着環住楊大少爺的脖子,親親熱熱地與他來一個香艷的“皮杯兒”。 只可惜這是楊家的別業私產,外人不敢在這裡遊蕩,家仆小廝們也早早識趣地避開了去,有幸見此一幕的唯有那瞪大雙眼,伏在荷葉上使勁鼓着肚皮的幾隻蛤蟆。 當天邊一輪弦月斜斜挑起的時候,小舟裡杯籌交錯、昵聲笑語都消失了,倒是隱隱傳出些“啾啾唧唧”的聲音。 楊旭解衣寬袍,袒腹仰臥,左手釣桿垂在湖面,右手提着一隻酒壺,望一眼滿天星斗,飲一口自釀的美酒,怡然自樂。 “香唇吹徹梅花曲,我願身為碧玉簫……呵呵……呵呵……” 美人兒那滑滑嫩嫩的俏臉正埋在他股間,雲鬢花顏頻動,花枝輝耀步搖。檀口雀舌吞吞吐葉,吮弄之間弄得他魂消魄蕩,欲仙欲死,身下那葉小舟受力之下,也是浮浮沉沉的,蕩起幾多令人遐思的漣漪。 這個名喚聽香的美人兒當真不錯,生就一副如花似玉的俏模樣,做得一手讚不絕口的美味佳餚,服侍人的本領更是了得,若非如此,前幾日往泰州府去時,楊公子也不會花了兩百貫寶鈔的高價把她買下,即便以楊公子慣入花叢的風流本事,也禁受不起聽香的唇舌撥弄,他的雙腿漸漸綳直,腳趾彎起,呼吸也急促起來。 魚兒咬鈎了,夜色朦朧,看不見魚漂兒沉入水中,可那魚綫綳得筆直,手上驟然受力,卻是能感覺到的。不過此時楊旭已臻極樂境界,哪裡還有餘遐去理會咬鈎的肥魚,他悶哼一聲,忽然丟了酒囊,酒水汩汩地灑向甲板時,他的手已已緊緊抓住聽香的頭髮,把她頭上的步搖碰落,在船舷上一磕,“咚”地一聲掉入水中,一頭秀髮頓時如瀑布般披落。 恰在此時,“潑啦”一聲,波分浪裂,小舟一側的水中突然竄出一道人影。那人一按船舷,帶著一身水飛快地躍上船頭,穩穩地踞蹲在船舷上,彷彿一隻大號的青蛙,小船兒受重,向他那個方向猛地一沉,可他的雙足緊緊扣住船舷,竟是一動不動。 聽香身子一歪,“哎呀”一聲叫喚,就在這時,那人右手一揚,手中一道寒光一閃,恰如天邊那輪弦月一般,一道清寒幽冷的光芒“噗”地一聲便刺進了楊旭的心口。 “嗯”楊旭悶哼一聲,尚未驚叫出聲,那人推臂一送,雙腿一彈,便立即倒縱入水,速度快如電光火石一般,從上船到入水,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電光火石,自始至終都沒讓人看清他的模樣。人不見了,唯有水紋劇烈的震盪着,搖碎了一灣月亮。 楊旭眸中帶著驚恐和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光漸漸散去,本來緊握魚桿的左手也無力地垂在船舷,五指一鬆,咬鈎的肥魚便拖着那釣桿急急逃走了。 披頭散髮的聽香姑娘臉色蒼白,神情有些獃滯,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濡濕的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便慢慢滲到她的口中,那是剛剛濺到她臉上的鮮血。聽香身子猛地一顫,一聲淒厲、驚恐的尖叫便奪唇而出:“啊……啊……救命啊……” 受叫聲驚嚇,一隻隻蛙兒敏捷地從荷葉上躍入水中,“卟嗵卟嗵”聲四起。 岸上不遠處有一幢房屋,窗欞上還映着燈光,隨着聽香的驚叫,那燈光迅速移開,然後門扉吱呀一聲響,有人舉着燈盞快步走了出來,站在灣堤上揚聲問道:“公子,公子?聽香姑娘,出了什麼事?” “公……公子他……殺……殺人啦……” 聽香滿口牙齒捉對兒打架,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卻說的顛三倒四,不清不楚。 岸邊那人聞言一驚,急忙丟了燈盞,縱身一躍,隔着一丈多遠的距離,他竟然“嗵”地一聲飛掠上船,準確地落在船梢,壓得那小船兒一陣劇烈的搖晃,聽香趕緊抓住船舷,連尖叫也忘了。 那躍上船來的人青衣小帽打扮,正是楊旭的貼身伴當張十三,他急急俯身,就着滿天的星光月色仔細一看,一顆心登時涼了。他不是頭一回見到死人,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得楊旭已是死的不能再死,絶無復活的可能,他的臉色頓時變的一片鐵青。 “死了?楊旭竟然死了!三年苦心栽培,大計剛剛有點希望,他竟然死了?” 張十三雙手發抖,心亂如麻,胸中一股憤懣,恨不得仰天長嘯,才發泄得出心頭這股惡氣。他忽地轉向聽香,狠狠地盯着她,殺氣騰騰地問道:“兇手是誰,如何刺殺了公子,快說!” 聽香姑娘指着水面,顫聲道:“不……不知道,那人……那人一下子從水裡跳出來,就……就殺了公子,然後又……又跳進水裡不見了,奴家……奴家連他是男是女都沒看清……” 剛剛說到這兒,一陣風來吹得荷葉亂動,好像有人在底下輕輕搖動荷莖似的,聽香姑娘一見,只道是那刺客去而復返,嚇得再度尖叫起來:“啊!救命啊,他……他又來啦,救命……” “住嘴!” 張十三怒極,反手一掌,一個清脆的耳光便扇在她的臉上,把聽香的半邊臉龐都打木了。聽香是楊旭的女人,可從來沒想過他的跟班小廝敢掌摑自己,不禁又是害怕又是驚詫,一時獃在那裡,尖叫便也停了。 “怎麼辦?這可如何是好?” 張十三扼緊雙腕,還沒有拿定主意,就見遠處有幾盞燈籠晃動,原來是別莊中的下人隱約聽到了呼喊聲,只當是自家莊院裡遇到了偷鷄摸狗的小賊,便打着燈籠,提着叉子糞鏟一類的農具,向這邊尋了過來,一路上還大呼小叫的。 張十三牙根一咬,心中暗道:“楊文軒一死,我們數年心血便盡皆化為烏有了,這個責任我一個人可擔不起。我暫且隱瞞死訊,先行離開此地,尋來他們再共商對策吧。” 主意既定,眼見燈火越來越近,張十三便對聽香低聲說道:“公子離奇遇刺,船上卻只有你一人,你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少爺是被人所刺,誰會信你?這場官司打到官府裡,你便休想脫身了。” 聽香哭道:“十三郎,真的不關奴家的事啊,奴家當時正在……正在……” 張十三厲聲道:“閉嘴,公子是何等人物,人命關天的大事,老爺們急着給府學和合城士紳們一個交待,誰會在乎你一個小女子冤是不冤?民心似鐵,官法如爐,一旦進了衙門,你縱然清白如水,老爺們也有得是法子讓你乖乖認罪。你若不想吃官司,便聽我吩咐,由我作主,莫要胡亂聲張。” “是是是,奴家……奴家聽你的,都聽你的。”聽香是個青樓裡養大的姑娘,只懂得服侍人的把戲,哪曾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只駭得她六神無主,受張十三一嚇,立即答應下來。 這時那幾個莊中佃仆趕到岸邊,向船上喊道:“公子爺,出了什麼事,可是有賊闖進了咱家麼?” “沒什麼事……” 張十三沉住了氣,漫聲說道:“公子爺吃醉了酒,險些跌落水中,所以驚得聽香姑娘尖叫起來。” 那岸上的佃戶家仆們都知道自家公子爺風流嗜酒的毛病,張十三又是少爺親近之人,他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不信,當下便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道:“既然公子爺無事,我等便退下了。” 張十三目光微微一閃,說道:“且慢,我剛剛收到城裡傳來的消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公子爺趕回去處理,公子如今酩酊大醉,難以起身,你們來的正好,去把公子的馬車趕到水邊來,我和聽香姑娘要扶公子馬上回城。”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雲河鎮楊府別莊的大門洞開,張十三駕着馬車疾馳而出,迅速投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002章 鞘藏寒氣綉春刀 青州府外南陽河畔,有一戶酒家。這家店既賣酒,也賣茶。 酒家的店面極小,掌柜、廚子和店小二都是店主劉旭一人,平時除了不遠處那座村莊的百姓們會來沽點酒,就靠南陽河上往來的客船上臨時下來歇腳的客人和打漁的漁夫們來照應,所以生意非常冷清,這店主也無心經營,時常收了酒旗茶幡茶去尋些別的生計,過往船隻和左近居民都習慣了,一見門前桿上沒了酒旗茶幡,便也不再過來。 今天這家小酒店似乎就已打烊了,門前那根細竿子上光禿禿的,可你要是走近了,就會發現茶幡酒旗雖然收了,門板卻未全部安上,起碼還留了兩塊門板的縫隙來通風換氣。店裡面靜靜地坐了幾個人。 四個人圍桌而坐,背門而坐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一身青衣,那服飾打扮,根本就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廝家仆,此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唇薄眼細,臉色陰沉的白中透青,看著有些怕人,正是青州府楊家大少爺楊旭的貼身伴當張十三。 在他左手邊端坐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這人穿一襲圓領皂衣,年約三旬,頜下一部粗髯,根根粗如鋼針,生得是濃眉闊口,頗具英武之氣,他的神情很冷,既沒有蹙額嗔目,也沒有咆哮如雷,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一股殺氣便從他身上靜靜地散髮出來。 張十三右手邊卻是一個胖子,這胖子四十多歲,大腹便便,圓臉肥腮,若是剃了頭髮,再換身僧衣,恐怕就會有我佛弟子把他當成“彌勒真彌勒,化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的布袋和尚,還以為他老人家又來遊戲人間了。 這個胖子穿著一身團花交領的員外衫,頭戴折角紗巾,衫是上好的棉布,卻非絲羅,看來他家中雖然有錢,卻只是個純粹的商賈,既非士,也非農,所以沒資格穿綢緞錦衣。如今是洪武皇爺坐龍庭,上下尊卑的界限分明着呢,誰敢僭越了規矩? 就在前兩年,江南那邊發生過一件事,有十幾個平民家的少年,因為家中富裕,買得起皮靴,所以都穿了靴子顯擺,跑到街頭去踢鍵,結果被巡街公人抓個正着。那時皇帝老爺剛剛下詔:庶民、商賈、技藝、步軍、雜職人等一律不許穿靴。有人頂風作案,自然要嚴懲不貸。最後十幾個倒霉蛋都被砍了雙腳。 有鑒於此,青州府雖然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意思,可是家裡有錢卻沒資格穿華服錦衣的商人老爺們,也只好在家裡穿穿錦衣絲羅抖抖威風,一旦出門的話,外面多少是要罩上一件布衫的,夾着尾巴做人至少太太平平,誰也不敢公然招搖,直接挑釁大明洪武皇帝的威嚴。 這胖子眉毛很淡,天生一雙笑眼,那雙笑眼的眼角此時正在不斷地抽搐,額頭鬢角也在不斷地淌着汗,肥胖的手裡緊緊抓着一塊潔白的手帕,不時地擦擦額頭腮邊流下的汗水。 張十三對面坐著的,就是這家小酒店的店主劉旭了,劉掌柜的生就一副老實憨厚的相貌,穿一身青粗布的直掇,襟角掖在腰帶裡,兩隻袖子輓着,露出板板整整的一截裡襯,他的嘴唇緊緊地抿着,一臉苦大仇深,好象坐在他旁邊的這三個人都是吃霸王餐的食客。 皂衣大漢是青州知府衙門的一個檢校,名叫馮西輝。檢校是官,雖說比九品官還低一些,只是個不入流沒有品的小官,可那也畢竟是官,平民百姓見了他是要唱個肥喏,尊稱一聲大人的。 圓臉胖子姓安,名叫安立桐,是青州安氏綢緞莊的掌柜,經常往江南一帶去採買絲綢,再運到北方來販賣,家境殷實、身為一方富賈,腰纏萬貫,在官場上他一個純粹的商人固然屁都不是,可他家裡有錢,平民百姓們見了他,就得巴結着喚一聲員外老爺。 天很熱,店裡的氣氛卻冷的可怕,四個人都陰沉着臉色,一言不發,壓抑的令人窒息。過了許久,安員外才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楊旭死了,咱們的差事算是辦砸了,現在該怎麼辦?大家都這麼悶着不說話,也不是個事兒呀,馮總旗,咱們這裏邊您的官兒最大,您得給大傢伙兒拿個主意才成啊!” 馮檢校的嘴唇動了動,絲絲的好象在冒涼氣兒,好半天才幽幽地道:“拿主意?拿什麼主意?四年前,你我四人奉命離開應天府,潛入這青州城,足足耗費了四年的時間,把僉事大人能夠動用的全部財力、物力和人脈都用上了,這才把楊旭扶持起來。上個月,本官剛剛給僉事大人遞了消息,說楊旭已成為齊王心腹,大人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了,誰曾想……誰曾想就他媽這麼一轉眼的功夫!” 馮檢校狠狠一捶桌子,茶杯一齊跳了起來,馮檢校這才恨聲道:“楊旭讓人宰了,消息一旦傳到僉事大人耳中,我們會是什麼下場可想而知,幾位,羅大人的手段你們是曉得的,若不想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那就自我了斷,尋個痛快吧。” 想起京裡面那位大人殺人不見血的厲害手段,幾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劉掌柜喘了半天粗氣,咬牙切齒地道:“真他娘的,哪底是哪個烏龜王八,殺誰不好,偏偏殺了楊文軒,楊文軒一個身世清白的諸生,又不是什麼江湖人物,他能得罪了誰,竟然莫名其妙就……啊!大人,你說會不會……是咱們的身份暴露了?” 張十三一聲冷笑,對這位年長他近一倍的同僚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你是人頭豬腦麼!我們行事如此隱秘,怎麼可能被人察覺?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真的暴露了身份,誰會對我們不利呢?唯有齊王,可若是齊王下的手,他需要用行刺的手段?他會只殺楊旭? 就算我錦衣衛最風光的時候,在王爺們眼裡有幾斤份量?應天府五軍營的那兩位指揮大人是怎麼死的你忘記了麼?他們就因為衝撞了一位進京朝覲的王爺儀仗,就被王爺使人當街活活打死,結果怎麼著了?這位王爺不過是被皇上訓斥幾句了事。 除了造反,根本就沒有能加諸于藩王身上的罪過,真就是有什麼惹了眾怒的罪行,那也是王爺犯錯,長史代罪,除非是謀逆大罪,否則普天之下誰動得了皇子?如果楊旭之死真是齊王授意,齊王要殺我們就像輾死一隻螞蟻般容易,用得着這般藏頭匿尾?” 安員外搓着手,憂心忡忡地道:“眼下追究楊旭的死因有什麼用處,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向羅大人交待啊……” 張十三冷冷地道:“楊文軒一死,我便抹去了船上的痕跡,用車子把他載來此地,消息此刻還未張揚開來,我連城都不進,而是把諸位約在此地相會,就是想要大家一起來商量對策,我……是沒有辦法可想的。” 安員外臉色蒼白地轉向馮檢校,說道:“馮大人,你看……要不咱們把這裡的情形向大人如實說明?楊旭之死完全是一個意外,罪不在你我,咱們是無辜的,眼下又是大人用人之際,說不定……說不定大人會放過你我呢。” 張十三又是一聲冷笑:“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羅大人幾時這般心慈面軟過了,應天那邊現在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錦衣衛現在處境何等艱難,想要翻身,依賴的就是咱們了。四年前,大人還能給咱們提供一些幫助,幫咱們扶持一個楊文軒出來,現在,大人已不可能再給予我們任何幫助了,大人的全部希望都葬送在咱們手裡,你還指望大人會饒恕你嗎?” 安員外汗流的更急了。 張十三在這四個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馮檢校為首,但要說到與應天府那位羅大人的關係,張十三才是羅大人的心腹,因此除了面對馮檢校時他還能保持幾分尊敬,對其他兩人卻是呼來喝去,絲毫不假辭色。安員外和劉旭早已習慣了他的跋扈。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喊道:“店家,在下捕了幾尾鮮魚,不知店家這裡收嗎,在下的價錢很公道,比起魚鋪子裡來可要便宜多了。” 劉掌柜正在心煩意亂之中,揮手便嚷:“去去去,老子今兒不開張,酒幡茶旗都收了,你看不見?” 他一面罵一面抬頭,待他看清店外那人模樣,整個身子頓時一震,就像遭了雷擊似的僵在那兒不動了,馮檢校三人察覺他的神情有異,立即扭頭向門口望去,這一看,三個人也是大吃一驚。 楊旭! 那個昨夜死掉,現在正藏在後院馬車中,因為天氣太熱屍體都已要發臭的楊旭,居然一副叫化子裝扮,活生生地站在店門口,手裡提着一串大小不一的魚,用柳枝穿著魚鰓,看起來那都是剛捕來的鮮魚,魚尾偶爾還會有氣無力地擺動幾下。 他的頭髮蓬亂鬆散,胡亂輓一個髻,橫插一截樹枝作簪,身上披一條破破爛爛的短褐,下襬處殘破的如絲如縷,下身則是一條變了顏色的燈籠褲,用草繩兒胡亂系在腰間,小腿上打着綁腿,腳下是一雙破草鞋,露着髒兮兮的腳趾頭。 驚魂稍定,四人才發現這人與楊旭還是有着些許不同的,首先這人的舉止氣度與那風流倜儻、年少多金的楊公子相去甚遠,不過這倒關係不大,就算是皇帝老子穿一身叫化子行頭往街角一站,手裡托着破碗,也絶不會再有那九五至尊的威風氣派,很大程度上,這是衣裝的問題。但是此人比楊旭結實一些,膚色也要比楊旭黑的多,另外就是一些無法確切說出的因素,完全是一種感覺,一種陌生的感覺。 馮檢校四個人用“找碴”一般挑剔的眼光仔細地審視他,甄彆著這這叫化子與楊旭的區別,發現二人的區別實在是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他們已經見過了楊旭死的不能再死的屍體,真要以為這人根本就是楊旭稍作打扮,特意扮成了叫花子來戲弄他們。 今天沒開店,窗都關着,只在店門口敞着兩扇門,所以室內光線很暗,那人看不清店中人的神情,店中四人卻能把他看的清清楚楚。這個人雖是一身寒酸,可是五官相貌卻與楊旭一般無二,如果讓他換去這一身乞丐行頭,再好生打扮一下,可不就是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公子楊旭麼? 馮檢校和張十三的目光相繼亮了起來。 那人站在門外,看不清店中眾人的神情,卻能感覺到他們正在怪異地打量自己。他那來歷不明的身份在這對戶籍人口控制最嚴格的時代對他來說是一個最重大的威脅,為了避免麻煩,他一路行來連城都很少進,要不也不至于混成這般形象,此時察覺情形有異,立即提高了他的警覺,他打個哈哈道:“店家若是不買,我自離開便是,何必這麼大的火氣呢,打擾了。”說罷提了魚就走。 安員外喘了口大氣,驚嘆道:“你們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這人竟與楊旭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要不是楊旭的屍體就在後面車子裡,咱們幾個剛剛還親自驗看過的,我真要以為是楊旭活過來了!唉,為什麼這短命的乞丐不死,不該死的楊旭卻死了呢?” 安員外長吁短嘆着,馮檢校和張十三已慢慢扭過頭去,用一種看白痴似的目光看著他,安員外被他們看的有點髮毛,他摸摸自己的鼻尖,訕訕地問道:“呃……我……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張十三挪揄道:“安立桐,我以前只覺得你蠢,卻沒想到你比豬還蠢。” 安員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結結巴巴地問道:“我……我又怎麼啦?” 馮檢校對劉掌柜沉聲吩咐道:“你跟上去,盯住他,看他何處落腳!” 劉掌柜點點頭,先返回內間,片刻功夫竟提了把刀出來,馮檢校皺眉道:“跟蹤一個叫化子,還需要帶刀?這把刀亮出來,一旦落入有心人眼中,豈不是一樁天大的禍事?放下!”劉掌柜訕訕地放下刀,閃身出了店門。 安員外這才反應過來,驚叫道:“啊!我明白了,大人,莫非……莫非你想用這乞丐魚目混珠?” 張十三刻薄地道:“老安吶,我方纔說錯了,其實你比豬,還是要聰明那麼一點點的。” 馮檢校卻沒有說話,而是拿起了擱在面前的那柄刀。這是一柄狹長略彎的刀,輕便靈巧,易於近身搏鬥,緬懷地看著這把刀,馮檢校的目光漸漸熱切起來。他拇指一按卡簧,利刃嗆啷一聲彈出半尺,馮檢校的指肚輕輕拭過鋒利的刀鋒,喃喃自語道:“綉春刀啊綉春刀,要到幾時你的威風才能重現人間?” 一刀在手,一股無形的殺氣已沖霄而起,漫過了南陽河畔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 第003章 妍若春花人如草 安員外被張十三損得臉色漲紅如豬血,卻又發作不得,只得期期不語。 張十三思忖片刻,又擔心地道:“大人,楊旭此人交遊廣闊,朋友眾多;他是青州富紳,府中管事、下人也不少;齊王府裡也有許多人認識他,就連齊王也和他見過面。若是讓他做楊文軒的替身,在什麼場合露上一面,說上幾句話,那倒不難,可是若讓一個叫花子頂替楊文軒這樣的富家公子,時間長達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恐怕婢為夫人,終不似真。” 馮檢校嘆道:“你縱不提,我又豈會不知,只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麼?死馬當作活馬醫,總得試一試吧。十三郎,若與大人論起親疏遠近,我不及你,如果大人追究起來,或會對你網開一面,而我們……我們都有父母妻兒,但有一綫生機,總是不想放過的,大家共事一場,還望十三郎念在你我兄弟情誼,慨施援手。” 張十三微顯猶豫之色,馮檢校貼近了他的耳朵,低聲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了,如果此人真能取而代之,便是你我手中一個傀儡,到那時,楊家的萬貫家產……” 張十三心中怦然一動,不由點了點頭,低低應道:“十三縱受上寵,事敗怕也難逃懲罰,你我本該同舟共濟,十三但憑大人吩咐就是。” 馮檢校喜道:“如此就好,十三郎平日一直跟在楊旭身邊,對他的脾氣秉性、談吐舉止、喜好興趣、來往交遊再清楚不過,如何才能讓此人搖身一變成為楊旭,這點鐵成金之人非十三郎莫屬。” 說到這裡,馮檢校看了眼憨態可掬的那尊“佛”,眉頭微微一皺,若非這幾年他們的勢力江河日下,人手嚴重匱乏,如此大事,怎麼也不會派這麼一個其蠢如豬的傢伙來,此人毫無用處,反倒成了累贅,馮檢校放心不下地囑咐道:“安立桐,此事關乎你我身家性命,十三郎若有所需時,你當全力配合,尤其是你的嘴巴要管嚴一點,萬萬不可對任何人泄露分毫,記得了麼?” 安員外點頭如小鷄啄米:“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張十三目光一閃,低低說道:“大人,除了你我四人,還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馮檢校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默然片刻,淡淡地道:“那就讓她去死吧!” 安員外聽了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又開始不停地擦汗…… 酒店內院的一間房屋內,聽香姑娘瑟縮着身子坐在炕頭,身子都僵了也不敢動上一動,炕裡面就是楊文軒的屍體,她不敢挪動身子。昨夜那人還是一位風流倜儻的溫柔男子,水上盪舟、荷中吹簫、柳下垂釣、在滿天星光月色裡與她恩愛纏綿…… 她才被公子買回來不足半個月,本以為終身有靠了,可誰知…… 聽香沒有想過去報官,她害怕。張十三說的那番話她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頭,從小到大,她學的都是如何取悅男人的本領,其他的一概無知。她也沒有想過要逃走,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明白為什麼要逃走,不知道逃走之後又能去哪裡,她的人生就像一根纖弱的藤,根本離不開男人這棵樹。 她當然更不懂張十三為什麼要隱匿主人遇刺的消息,並且偷偷把她帶到這家城外小店裡來,看起來他和這裡的店家還很熟悉。她只是猜測……或許十三郎擔心楊公子的去世,他這個伴當的地位也將不保,楊府裡主事的人一直是肖管事,十三郎和肖管事向來面和心不和,他唯一的倚賴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楊文軒。 所以……十三郎隱匿消息,或許是想卷帶一筆財帛遠走他鄉,那麼他留下自己的原因也就呼之慾出了,聽香知道自己有多美,對男人有多大的誘惑力。 那麼,我以後就要做十三郎的女人了? 十三郎自然不及楊公子的風流倜儻,人品俊雅,也沒有公子的萬貫家產和秀才功名,不過……不過若是他肯善待於我,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只是一個侍妾,公子死了,就算我不會因為這場官司身陷囹圄,唯一的結局也只有被轉賣掉,誰知那時花.落.誰家呢。 正胡思亂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聽香身子一抖,這才看清進來的人是張十三。 “十三郎……”聽香趕緊挪身下地,怯怯地叫,語氣有些討好的味道。 “嗯!” 張十三點點頭,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女人,長髮委地、雙腕如藕、眉如遠山、眸如點漆,陽光透過窗紙濾入,映在她的身上,身姿婀娜,肌膚如玉,果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尤其是她那楚楚可憐、溫婉順從的神情,更是叫人油然生起呵護之念。 她正是花一般的年紀,誰是那護花的人呢? 張十三微笑着,很溫柔地道:“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想了個萬全的法子,走吧,到店裡吃點東西,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是!”聽香細細地應着,張十三這麼一說,她更加肯定了自己方纔的判斷,芳心不免稍定,提起裙裾,輕輕隨在張十三身後,溫順一如隨在公子身後時。 一出房門,微風起,撩起了她一頭青絲。 聽香這才醒覺自己還是披頭散髮的模樣,這副模樣未免不美,她忙放慢了腳步,輕輕輓起自己的秀髮,她希望儘量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讓她的男人看著賞心悅目。 這麼快就想著去討好另一個男人,並不是因為她對楊公子無情,她只是很清楚,她不配談情,也沒人和她談情,男人要的只是她的身子,所謂情、愛,對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只是一種奢望。她只有這妖嬈的身子和一張漂亮的面孔,她給男人快樂,從男人那裡獲得生存的權利,僅此而已。 張十三感覺到她的腳步放慢了,停身回頭,恰看見她舉手挽髮的動作,於是向她笑了笑,笑容和煦而溫柔。聽香被他看到自己的舉動,覺得被他看破了自己心意,不免有些害羞,於是輕輕地垂下了頭,但是挽髮的動作卻加快了。 男人通常沒什麼耐性的,一個好女人不該讓男人等她,這是院子裡的媽媽從小就對她耳提面命的話。 然而就在她低頭的剎那,張十三的眼神忽然變了,變得像蛇的雙瞳般冷血、殘忍。 含羞低頭的聽香並沒有看到,即便看到了又能怎樣呢?她的人生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張十三一步閃到聽香的面前,猛地攥住了她剛剛輓起的頭髮。屋檐下有一口大水缸,張十三便把手中那一蓬青絲向水缸裡按下去…… “啊!”只是一聲短促的驚叫,聽香的頭便被埋進水裡。 “為什麼?” 聽香滿心的惶惑和驚恐,她想尖叫、她想求饒、她想問個清楚,可她一句話也沒機會說出來,只要一張嘴,水就會灌進她的嘴巴。 張十三臉上始終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那冷漠而平淡的眼神,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在他手底掙扎着的生命,水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仍一動不動,攥住聽香頭髮的手卻越來越用力,用力地向水下按去。 許久許久,聽香的掙扎終於停止了,軟軟地趴在缸口,一動不動。 張十三慢慢放開手,聽香纖柔的腰身半折在缸口,上半身完全倒在缸裡面,頭面埋在水裡,偶爾還有幾個氣泡冒上來,水面上鋪滿了她烏黑的秀髮,就象一蓬旺盛的水草…… 妍若春花,人賤如草。 叫花子回到他臨時寄身的那座龍王廟,把捕來的魚隨手掛在陰涼處,頽然坐倒在一蓬雜草上。陽光從廟頂上的破洞裡照下來,照着他襤褸的衣裳。環顧四周,廟門半倒,神像盤剝,蛛網處處,這就是他這個天的宿處了,輕輕嘆息一聲,他枕着手臂仰面躺了下去…… 他叫夏潯,他本來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一年前的那個夏天,準確地說,應該是六百多年後的某個夏天,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警校學生。 那天,警察找到了他,希望他能為警方做臥底。因為警方抓住了一個毒販,而這個毒販剛剛通過中間人聯繫到了一夥南方人,對方答應幫他搞一批貨,雙方還沒有見過面,只通過中間人瞭解了一些彼此的情況,於是警察想找一個體形、長相、年紀與那毒販相仿的人冒名頂替,以便人臟並獲。 他答應了! 警校不包分配,如果這次臥底任務完成的漂亮,他將順利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這對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人來說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為了這次行動,他查閲了大量資料,還去監獄裡跟被捕的毒販們學習他們的談吐、黑話,瞭解他們的生活習慣,警方還找來一位催眠師教給他“自我催眠術”,讓他給自己“洗腦”,從心底里接受即將扮演的毒販角色。一切準備就緒,南方毒販來了。 雙方開始了長達半個多月的智鬥生活,夏潯每天都得想辦法讓他們信任自己,他和這些人砍價商談、陪這些人花天酒地,與他們一起出入聲色場所,漸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可惜,在最後一次試探中,他失敗了。那一次,毒販們突然翻臉,以刀相逼,說是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夏潯的辦案經驗還是太少了,他沒有看出對方只是在詐他,一時沉不住氣動手反抗,結果功虧一簣暴露了身份。經過一番浴血廝殺,他逃到了大街上,好心人打電話叫了120,救護車風風火火地趕來了,結果夏潯被撞飛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被撞飛起來的身子就這麼消失在空中,當他清醒過來時,就已身在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湖州南潯小葉村了,時至今日,他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一些非主流的報刊雜誌上,為他留下了這樣一筆記載:繼英國諾福克第一旅一千多名官兵離奇失蹤,加拿大安基柯寧村村民集體失蹤,以及日本木下先生親眼目睹的豐田轎車消失案,還有莫斯科地鐵乘客與列車員神奇消失事件之後,世界上又發生了一起眾目睽睽之下的離奇消失案…… 若非夏潯醒過來後還穿著與大明百姓完全不同的服裝,他几乎要以為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經歷完全就是一場荒唐的夢。他出現的地方是湖州南潯小葉兒村,這是一家墮戶村,也就是賤民村。大明人戶以籍為定,分為軍、民、匠、灶,而賤民位列四民之外,夏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社會階層。 其實賤民自古就有,商賈、皂隷、優伶、奴僕、娼妓、乞丐都是賤民,然而賤民也分三六九等,像商賈、皂隷、優伶雖位列賤民,其實和普通百姓相差不多,甚至地位、財富、社會關係比一些普通的良民百姓還要強得多,但是賤民中最卑賤者,卻是真正的掙紮在社會最底層。 這樣的賤民,大多是因為戰爭而被貶為賤民的人,他所在的這個村子裡的人,就是賤民中的賤民,他們都是元末義軍領袖張士誠的部屬。張士誠在元末群雄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好人,他不奸險,能容人,他開墾荒地、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江浙一帶的普通百姓、士子文人乃至豪門巨賈全都支持他。 正因如此,張士誠與朱元璋交戰失利後困守孤城,儘管城中糧盡,一隻老鼠都能賣出百餘文的高價,皮靴馬鞍等都被人煮食充饑了,可城中百姓仍願與他同生共死。一座孤城,歷時十月,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軍民一心,全力死守,給朱元璋的軍隊造成了重大損失。是以朱元璋破城之後,憤而將城中軍民盡皆貶成了賤民。 賤民不許讀書識字,不許務農做工,自然也就不能出仕做官,更可怕的是,就算是改朝換代,賤民的身份也不會改變,從古到今,每一位開國皇帝坐了天下,都不會赦免前朝遺留下來的賤民,因為他們已經臟了。 只有在這樣的地方,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百姓的聚居群落當中,才沒有人去追問夏潯的身份來歷,沒有人去計較他有沒有路引戶證。可他不想過如此低賤的生活,賤民們可以從事最卑賤的工作,他連身份都沒有,就算是做最卑賤的工作都得偷偷摸摸。沒有路引戶證,他哪裡都去不了,客棧不允許他入住、民居不向他借宿,商賈不收他做夥計,匠人不收他做學徒……唯一的出路只有做乞丐或者做盜賊。 還有第三條路嗎? 本來是沒有的。 但是夏潯想到了…… 第004章 再作馮婦 在小葉兒村,夏潯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來養傷。 在此期間,他儘可能地從救他回來胡大叔和村人們那裡瞭解着有關這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包括坐臥行走、言談舉止,等到他的傷養好,一舉一動和這個時代的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的時候,他告別了自己的恩人,信心十足地進城去了。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他沒有身份,在明初像他這樣的黑戶,比我國六七十年代找工作沒有戶口本、出門沒有介紹信還要困難,他寸步難行,好幾次還因為行跡比較可疑,險些被巡檢捕快們當成流民、逃犯弄進大牢裡去,無可奈何之下,他又回到了小葉兒村。 小葉村的百姓對自己的賤民身份大多都已麻木不仁了,但是也有人不甘于這種身份,救他一命的胡大叔就是其中一個。胡大叔名叫胡九六,曾經是張士誠麾下的一員將領,他無法忍受世世代代永遠不變的卑賤身份,更無法接受自己乃至自己的子孫連做一個農夫都成為奢望,只能從事打魚、捕蛙、賣湯、吹糖人等小手藝,妻女則只能做媒婆、做奴婢、甚至從事皮肉生涯,所以他一生不娶,寧願胡家絶後。 夏潯返回小葉村,幫着胡大叔打漁捕蛙維持生計,一老一少相依為命。胡大叔沒有親人,把他當成親兒子一般看待,從胡九六那裡,夏潯不但學到了一身高明的水裡功夫,還學到了胡九六當年縱橫沙場的殺人功夫。夏潯並不甘心終老于此,他從只有自己才瞭解的一些將要發生的歷史事件中,終於找到了一條出路,為此他耐心地準備了很久,當他準備告別胡大叔,再次去闖一闖這個世界時,積病成癆的胡九六卻病倒了。 胡大叔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這種時候夏潯無論如何不能棄之而去,他留下了,照料着胡大叔的生活,直到半年後胡大叔溘然病故。夏潯以孝子身份,為胡大叔辦了喪事。 曾經的胡大將軍,最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荒郊野外的一坯黃土,祭拜了胡大叔之後,夏潯連村子也沒回,就直接踏上了征程,正如他當初來的時候一樣,消失的無聲無息。 他一路往北走,風餐露宿,歷盡艱辛,打聽著道路往北平府走,因為那裡有一位燕王,名叫朱棣。夏潯知道,有一天這位燕王會以靖難的名義起兵,並且最終成為永樂大帝。 他還知道,永樂大帝雖然同他老爹洪武皇帝一樣心狠手辣,不是個好侍候的老闆,不過這位老闆有個長處,比起歷史上許多開國明君包括他老爹朱元璋都強上許多的長處:他不幹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 對敵人,朱棣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冷酷無情,但是對自己人,他卻優渥有加,恩寵不盡,哪怕你在他還未成就大業之前便已死了,他也會記着你的功勞,把封賞還報在你的家人、你的後代身上。河間王張玉、東平王朱能、金鄉侯王真、榮國公姚廣孝……以大功得以侑享廟廷,子孫終大明一朝榮寵不減的靖難功臣世家比比皆是。 這樣的皇帝,古往今來屈指可數,只有秦始皇嬴政、唐太宗李世民和這位永樂大帝朱棣三個人而已。即便以心地仁厚的宋太祖趙匡胤,手裡雖未染上自家功臣的鮮血,其胸襟氣魄比起這三個人來也要遜色半籌。既然如此,何不去投燕王呢? 這是夏潯想到的,真正融入這個世界,並且活出滋味來的唯一辦法: 一旦戰火燃起,大軍過處,地方政權一片糜爛,那時誰還會去查證他的身份來歷?如果他能在這個時候投軍入伍,自然也就漂白了身份,那時為自己杜撰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就不必擔心會被人識破。可這機會是不是一定能抓住,抓住了是否就真的能改變他的命運,他沒有把握。 他記不清朱元璋還有幾年好活,也記不清朱棣于何時起兵。他明白,如果提前趕到北平,他是無法入伍當兵的,難道他要一直在北平做乞丐等機會?天知道會不會不等朱棣起兵,他就在某個冬天凍斃街頭了。就算他順利捱到了朱棣起兵,是否就一定能投軍入伍呢?入伍之後,是否能夠活到靖難功成的那一天呢?燕王的靖難之戰打得可並不輕鬆啊,好多次連朱棣本人都險些死在戰場上,燕王麾下勇冠三軍的大將張玉就是戰死沙場的,更遑論那些本來就是炮灰的士卒了,他夏潯何德何能,就一定能逢凶化吉? 越接近目的地,這些考慮就不可避免地浮上心頭,夏潯正心事重重地想著,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他驚詫地睜開眼睛,馬上就看到面前站了四個人,一個官、一個小廝、一個員外、一個小販…… 夏潯腹肌攸地收緊,想要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可他馬上看到了四個人散開、包圍的身法動作,除了那個胖胖的員外,其餘三人身手靈活、腳下沉穩,都有一身好武功,夏潯立刻警覺地散去了力道,他的表情和身體做出的反應,完全就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壯漢。 “姓名?” “夏潯。” “年齡?” “22歲。” “籍貫?” “湖州南潯小葉兒村。” “操持何業?” “草民藉屬賤民,隨父捕蛙捉魚,偶爾也幫閒作工。” 馮西輝一身公服,又是四人之首,自然由他主審。此處雖是一座小酒店,馮檢校往那兒一坐,倒也頗有大老爺坐堂問案的氣派。 張十三忽然插嘴問道:“南潯鎮?我聽說那裡土壤肥沃,水渠縱橫,稻米生得甚好,當地人家都是種水稻的,是麼?” 夏潯老老實實地答道:“南潯的確宜種水稻,只是種桑養蠶,布匹絲綢,獲利比種田高出十倍不止,所以我們那裡家家戶戶都種桑養蠶,糧食麼,其實種的不多。” 張十三又道:“我聽說湖州的鐵佛塔前些日子遭了雷擊,焚燬大半,可有此事?” 夏潯有些疑惑地道:“草民只聽說湖州有鐵佛寺,飛英塔,沒……沒聽說過什麼鐵佛塔呀,遭沒遭雷擊,草民更不曉得,雖說草民自幼就生長在湖州,卻還從未進過湖州城呢。” 張十三與馮西輝碰了個眼色,抿起嘴不說話了。夏潯一面小心應付着,心裡也在暗暗揣測着這四個人把自己帶到小酒店來的目的:“這四個人的組合也未免太古怪了些。一個是衙門裡的官、一個是富富態態的員外、一個是滿面滄桑的掌柜,還有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這樣的四個人,不可能是剪徑的強盜,而我如今身無分文,比叫花子還慘,他們抓我來做什麼?事非尋常必有妖……” 馮檢校見他有問必答,十分乖巧,不禁滿意地笑了笑,他拿起安員外剛剛寫就的一份狀紙扔下去,說道:“夏潯,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夏潯並不接狀紙,只是俯首道:“回大老爺的話,草民不識字。” 字是繁體的,其實大部分繁體字夏潯都認識,偶爾有幾個不認識的字,聯繫上下文的意思他也能看下來,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是不應該識字的,所以他連片刻的猶豫或者接狀紙的動作都沒有。臥底訓練條款自我保護類第一款第八條:你的行為舉止應符合你所使用的身份,僅僅改變外表是不夠的,必須從內心變成你將要扮演的角色,能瞞過你自己,才能瞞過別人。這些條款夏潯早已倒背如流,上一次臥底失敗的血的經驗,更把這一切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 馮檢校本就不認為他應該認識字,遂嘿然一笑,說道:“這是一張狀子,是這位小哥兒替他家主人鳴冤告狀的。” 夏潯怯然道:“是,只是……不知大人把這狀子給草民看,是……什麼意思?” 馮檢校淡淡地道:“你不清楚?或許等你見過了他家主人的屍首,你就會明白了。” 劉旭和張十三臨時客串了衙役,把楊文軒的屍首抬了出來,夏潯見到楊文軒的時候,真的是大吃一驚。在那個時代聲訊傳播遠不及後代,兩個長相完全一模一樣的人,是當時是很難得的經歷,見了的確夠讓人驚奇的,夏潯卻不然,雖說若是路遇一個長得與自己一般無二的人會叫人有種新奇的感覺,卻還不致于讓他大驚小怪,可這與他形貌相同的人若是一具屍體,那麼他想不吃驚也不成了。 馮檢校沉聲道:“這一位乃是我青州楊文軒楊公子,是一位有功名的諸生,你這刁民見他與你形貌一般,頓生歹意,意欲殺人冒充,以便詐取錢財,是以將他殺死,這位小哥兒就是苦主,那位安員外和劉掌柜就是目擊證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冤枉!草民冤枉!” 夏潯又驚又怒,大聲喊冤,馮檢校卻哈哈大笑:“夏潯,你縱然不認,此事也是鐵證如山,一旦報官,你是有死無生!螻蟻尚且貪生,本官料你不願走這條死路,本官還為你安排了一條生路,你可想知道麼?” 夏潯悄悄抬起的膝蓋又不着痕跡地落了回去,雙臂卻仍暗蓄着力道,懵然問道:“不知大老爺說的是……什麼生路?” 馮檢校沉聲道:“關於此人的身份,本官並沒有誑你,這個人的確是我青州府的富紳,名喚楊旭字文軒,他意外被人刺死,而他對本官是有大用的,本官見你與他形貌一般無二,有意讓你冒名頂替,替本官做事,你答應麼?” 張十三道:“這可是富貴天降啊,只要你一點頭,不但沒有殺身之禍,從此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步登天,成為人上之人,這樣的好機會,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我……” 夏潯有些畏懼地看了眼那具屍體,馮檢校笑道:“你不必擔心,本官並非歹人,不會讓你做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實話對你說吧,我們四人,包括這死去的楊文軒公子,其實都是欽命上差!” 夏潯愕然道:“欽命上差?” 馮檢校道:“不錯,劉旭,亮出你的官身和腰牌,叫他看個清楚!” 早已做好準備的劉旭稱喏一聲,立即寬去外袍隨手棄于一邊,裏邊露出的赫然是大紅的官衣,盤蟒飛魚、腰繫鸞帶,鸞帶上又掛一塊腰牌,他從懷裡取出一頂烏紗,撐開了端端正正往頭上一戴,平庸、平凡、貌不驚人的小店掌柜,剎那之間竟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夏潯茫然地道:“不知老爺這是……哪個衙門的差官?” 心底里他卻是暗吃一驚:“錦衣衛?胡大叔不是說錦衣衛已經被洪武皇帝裁撤了嗎?” “草民……草民聽爹爹說……” 夏潯結結巴巴地說出了疑問,馮檢校嗤之以鼻:“那不過是無知小民以訛傳訛罷了。” 馮檢校曬然道:“朝會、巡幸,鹵簿儀仗,侍從扈行,還有宮中宿衛的分番入直。朝日、夕月、耕藉、視牲時皇上身邊的護衛,所有這一切,是由天武將軍(天武將軍就是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以及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永樂年間才改稱大漢將軍)、校尉和力士來完成的,而天武將軍、校尉和力士,皆隷屬於錦衣衛,裁撤?難道皇上不需要鹵簿儀仗、不需要侍衛當值了麼?” 夏潯訥訥地道:“是,是,草民……草民是聽爹爹說的……” 馮檢校道:“民間倒是有這種傳言,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洪武二十年的時候,皇上當眾焚燬了我錦衣衛的刑具,不許我錦衣衛再以酷法刑訊,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皇上又下詔,內外刑案不得入錦衣衛,大小咸經法司,我錦衣衛不再擁有詔獄之特權。表面上看,我錦衣衛原有的侍衛、緝捕、刑獄之職權,只剩下侍衛儀鸞這一項了,這麼說起來,也可以說是名存而實亡了。其實麼……嘿嘿!” 張十三介面道:“其實只是因為文武百官對我錦衣衛多有忌憚,為安百官之心,我們錦衣衛奉皇命化明為暗了。其實緝查反叛仍然是我錦衣衛的重要職責,我等奉命潛赴青州,是因為我們收到一些涉嫌謀反的消息,此事牽涉到齊王府的一些人,皇上令我錦衣衛專司查辦此案。楊旭就是我們安排接近齊王府的人,他三年前就已秘密加入我錦衣衛。正因有我錦衣衛暗中相助,他的生意才做得風生水起,從而受到齊王的青睞,為齊王府打理生意。” 馮檢校見夏潯一臉茫然,又解釋道:“經商是賤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是要經商也得先有田地,坐定了良民的身份,經商只能算是他捎帶著的副業,否則就要劃入賤籍了。而鳳子龍孫、天皇貴冑,更是絶不能沾染這些行當。若是藩王經商,傳揚出去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所以需要一個看起來和王府全不相干的人替王爺主持生意,王爺的店舖作坊都要掛靠到這個人的名下,以他的名義去經營。楊文軒有這個身份,就能掌握齊王府的許多機密,可惜……我們用了三年的心血,才讓楊文軒順利成為齊王府的心腹,有機會接觸到一些機密……” 張十三道:“明白了?若非楊文軒意外身亡,這天大的好處怎麼會落在你的頭上?馮總旗垂青於你,有意送你一份富貴前程,你還不痛快答應,囉嗦些什麼?” “他會相信麼?”劉掌柜和安員外對視了一眼,心中暗道:“縱然這說法有什麼漏洞,也不是他一個沒見識的鄉下小子發現得了的吧?” 馮檢校道:“你若答應,今後便是我錦衣衛的人了,不但可以做官,還可受用楊家的萬貫傢俬。這兩條路,一生一死、一貴一賤,你如何選擇?” 昏暗的小店中一時靜謐下來,過了許久,夏潯才道:“是,草民答應,草民願為大人效力。” 張十三微微一笑,俯身將那供狀撿了起來:“既然答應,那就簽字畫押吧!” 夏潯大驚道:“草民已答應為大人效命,為何……為何還要簽……簽這個東西?” 張十三冷哼道:“等你辦成了這件差事,馮總旗向上頭為你敘功請獎,你才算是我錦衣衛的人,如果你首鼠兩端、心懷異志,這張狀紙就是你的追魂令了,明白了麼?” 夏潯聽了不免有些遲疑,張十三陰惻惻地道:“怎麼?莫非你要選死路!” 夏潯猶豫半晌,問道:“草民……草民若為大人效力,真的……可以脫卻賤籍,加入錦衣衛麼?” 張十三又露出了面對聽香姑娘時那溫柔可親、和煦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當然,總旗大人親口答應了你的話,還會有假麼?” 夏潯把牙一咬,重重一點頭道:“好!我簽!” 看著夏潯俯首畫押,馮西輝與張十三臉上詭譎的笑容一閃即沒。 第005章 山寨楊旭 馬車在並不平坦地道路上顛簸着,車中只有夏潯和張十三兩個人。 車是楊家車場自己造的一輛馬轎車,很寬敞,松木的車廂,帶著精緻鏤刻的壁板,車廂裡有張很大很舒服的軟榻,還有幾張錦墩和一張小桌子,兩側的壁板下半截造有夾層,裏邊可以盛放沿途解悶用的樂器、棋牌,或者美酒、蜜餞,車子四壁都懸掛着輕幔,車窗位置則使用了織的比較稀疏的竹簾。 車子前後有四個魁梧的大漢,俱都一身騎裝,胯下配馬。尋常的大戶人家,縱然有錢,也沒奢侈到連家仆護院一類的人物也配馬匹的,不過楊家有這個便利條件,自從朝廷允許民營馬場之後,陸續有人開始嘗試開辦馬場,楊家在益都就開了一家馬場。 四個護院腰間都佩了狹鋒單刀。對於刀具,朝廷是允許佩帶的,畢竟朝廷也不希望路途不靖時,良民百姓受到傷害,不過佩把刀可以,弓箭長矛一類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帶在身上,就連當收藏品也不可以,除非你想給自己弄個試圖造反的罪名。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卸石棚寨,那兒有楊家年初的時候剛設立的一個採石場。 張十三隨着車子微微搖晃着身子,說道:“你若此時出現在青州城,不需半日功夫,就會原形畢露,所以,我們得找個藉口先離開青州。卸石棚寨的採石場年初才剛剛成立,齊王要重建王府,所需的石料全部由這家採石場供應,你是採石場的東主,因為石材是供應王府的,因而放心不下趕去主持大局,這個理由也還說的過去。” “是!” “採石場那邊的幾個管事都是僱傭的當地人,對楊文軒這個東家並不熟悉,你要瞞過他們很容易。不過,採石場畢竟不是楊家經營的主要產業,不需要東家一直守在那兒,所以我們在那裡只能住上十天半月的。這些天裡,我會把楊文軒的癖好、性情、脾氣、言談、舉止,包括他交往的朋友、府中親近的管事下人,遠遠近近各方面的關係,全都告訴你,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楊旭的一切,以達以假亂真之效。” “是!” “齊王身份尊貴,你能蒙他接見的機會不大,有什麼事王爺自會讓王府內司管事太監與你商量,如果管事太監和你商量生意上的事情,你盡可含糊下來,等回來以後再與我商議,就算王爺親自見你,也不必過于擔心,只要你能瞞得過家人和朋友,要過齊王那一關是很容易的。” 夏潯吃驚地道:“什麼?還要和王爺打交道?” 夏潯的表情緊張起來:“咱們……咱們……這……謀反之事,不會……與齊王有關吧?” 見他畏怯的神情,張十三不禁暗暗擔心:“這個小子是個沒有見識的鄉下人,平生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想必也不過是裡正戶長一類的人物,哪裡見過貴人?我們告訴他是奉皇命而來,若見其他人物,足以壯其膽,可若讓他知道我們要對付的人是一位王爺,恐怕這小子就像那十二歲殺人的勇士秦舞陽,一見齊王就要唬得面無人色,縱然他的言行扮的再像,豈不惹人生疑?沒見過大世面的勇士,到了王侯面前也很難淡定自若的。” 想到這裡,便微笑安撫道:“荒唐,怎麼會與齊王有關呢?齊王是當今皇上的兒子,皇子會造皇上的反嗎?” 夏潯一臉不信地道:“若與齊王不相干,那……那大人們奉聖旨而來,只要說與王爺知道,一同緝拿叛賊也就是了,何必……何必還要如此隱秘,連王爺都蒙在鼓裡?” 張十三被他氣笑了,暗道:“這個刁民雖無甚麼大見識,人倒不傻,這也不錯,若他蠢成安立桐那副模樣,老子就算拿出十成的力氣來教他,怕他也不堪造就。” 想到這裡,張十三心中一動,忽地想到一個絶妙的理由,便道:“你要知道,這意圖造反的人,可能是在教的人,也可能是王府屬官。白蓮教的人慣于隱匿身份,依附豪門,暗行不軌之事;而王府屬官呢,王爺們有兵有錢,權柄極重。如果有些膽大妄為的王府官想以從龍之功而求一世富貴,效仿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故事,因此圖謀不軌,先行謀反之實,再迫藩王就範,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目前證據不足,這些還只是我們的猜測,如果我們大張旗鼓赴王府查案,最後卻查證不實,豈不傷了皇上與齊王之間的父子親情?又或者我們消息有誤,這蓄意謀反者與王府並無切實關係,我們這般冒冒失失赴王府查辦,豈不打草驚蛇?” 夏潯鼓起勇氣道:“那麼,讓王爺為之保密,暗中協助,不就成了麼?縣衙的差官老爺們到我們村子裡來緝捕盜賊時,就是先通知戶長,暗中協助的。” 張十三眉尖一挑,沉聲道:“造反大案,與差官捕盜能相同麼?你雖居于鄉下,孤陋寡聞,也該聽說過潭王自焚的事吧?造反一事,誰知道王爺寵信的人或他親眷好友是否牽涉其中、牽連多深,事情沒有查明之前若讓齊王知曉,一旦王爺憂懼過甚,重蹈潭王舊轍,誰敢承擔責任?” 幾年前,潭王朱梓的大舅哥寧夏指揮于琥被人告發是胡惟庸叛黨,潭王朱梓為此惶恐不已,朱元璋聽說後遣使慰問兒子,還特意召他回京覲見,誰知朱梓卻以為父皇是想召他回京問罪,憂懼之下竟然自盡而死,因為朱梓無子,他的封國也就此撤消了。 這件事轟動天下,朝廷為此還特意發了邸報,將這件事情的詳細情形源源本本告諭天下,以致普天之下無人不知,聽張十三的說法,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皇上在查辦齊王府謀反案時才慎之又慎,擔心處理不好會把齊王這個兒子也給“嚇死”,因此錦衣衛們才格外小心。 好說歹說,總算把夏潯安撫下來,張十三長長地出了口氣,舉起斟滿葡萄酒的銀杯,微笑道:“要喝點嗎?” 夏潯搖頭道:“我不渴。” 張十三拿起夾子,從銀盤中夾了幾塊晶瑩剔透的冰塊,放進自己的杯子,輕輕搖了搖,聽著那叮叮噹當的悅耳響聲,輕輕呷一口美酒,慢條斯理地道:“你應該喝一點的,楊旭最愛喝的酒有兩種,一種是冰鎮的葡萄酒,一種是自家釀的老酒,這就是其中之一。” “是!” 夏潯從善如流,忙也斟一杯酒,學着張十三的樣子,放幾塊冰進去,輕輕搖晃着,看著那紅的酒液白的冰塊在銀杯中蕩漾出迷人的色彩,然後輕輕抿了一口。 張十三見他學的似模似樣,不禁莞爾一笑,又道:“這楊文軒是應天府江寧人氏,在那邊,楊家有一個龐大的家族,不過那邊的事情你知道一點就成了,不需要理會太多,這裡是不會有人向你打聽那邊的事情的,而且,楊文軒的父親之所以到青州來,就是因為當年和家族起了衝突,這才憤而離鄉,他們父子二人都不喜歡聽人談起家鄉的事情,所以即便真的有人向你問起故鄉的事,你也大可做出不快的神情避而不談,再說,楊文軒離開江寧時才六歲,本也記不住多少故鄉的事情。” 張十三說著,拿起一柄小錘,輕輕敲着銀盤中盛的一塊方冰。那冰是從軟榻下面取出來的,軟榻下面是一口箱子,裏邊碼滿了冰塊,用厚厚的棉被隔溫,一路上冰塊既可降低車廂中的溫度,又可以飲用,一舉兩得。豪門富紳是很會享受的,很多人家府上建有冰窖,冬季儲藏,夏季取用,雪用以烹茶,冰用以鎮酒,既有情調,又能彰顯出豪門大戶的奢華排場。 “楊文軒幼年時在家鄉已經由父母作主定下了一門親事,不過關於他這位未過門的娘子,詳細情形我並不知道。楊文軒從不願向人談起故鄉的任何事,包括他的這門親事向來也是語焉不詳,如果有人問起,你也可以含糊過去,無須理會。” “楊文軒府上有位肖管事,是楊文軒最信任的人,他是當年陪着楊家老爺從江南老家過來的唯一的僕人,對楊家一向忠心耿耿,不離不棄。楊文軒就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前兩年楊文軒守孝期間,有些生意楊上的事不方便拋頭露面,也是由他經手的。 肖管事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四,名叫肖荻,雖是仆傭的身份,楊文軒卻一直待她情同兄妹,楊文軒在家的時候,都是由她照料起居飲食的。楊府裡最熟悉楊文軒的人,就是這對父女了。為安全起見,等你回府之後,要儘快找個由頭,把這對父女遠遠地貶離出去,以免被他們看出虛實。” “是!”夏潯學着張十三的動作,優雅地呷一口酒,慢慢品嚐着,輕輕頷首答應。 “楊文軒的父親是四年前病逝的,他的父親叫楊炳坤,享年五十有四,當時楊文軒年僅十六歲,守孝期滿三年後,于去年考入府學,成為青州的一個生員……” 張十三說著,目光剛剛看向冰盤,夏潯馬上識趣地拿起夾子,給他杯中填了幾塊碎冰。張十三輕輕搖晃着杯中的美酒,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以前他是不可能有這種待遇的,楊旭是正式加入錦衣衛的軍官,有告命官身,自從他去年考中諸生,得了功名,身價更是看漲,張十三和楊旭雖是同僚,但是不管公開的身份,還是秘密的身份,他在楊旭面前總要低人一頭,而現在,“楊旭”卻得乖乖任他擺佈,怎不令人揚眉吐氣? 耳畔傳來一陣湍急的流水聲,張十三輕輕佻起窗帘,向外邊望了一眼。只見一條大河水流湍急,河水清澈,正浩浩蕩蕩地流向遠方,陽光照在水面上,鱗鱗一片。 張十三揚聲問道:“到固水河了麼?” 車把式在外面答應一聲,張十三便道:“過了河把車趕到樹蔭下去,公子要歇息一下。” 夏潯低聲問道:“不是急着趕去卸石棚寨麼,怎麼還要在這兒停下?” 張十三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車子過了橋,車把式便把車趕到河旁的樹蔭下,張十三走出車廂,對車把式和四個護院吩咐道:“你們去林中吃點幹糧,歇息一下吧,天氣炎熱,公子和聽香姑娘要在河邊洗漱一番,消消暑氣。” 幾個人答應一聲,便向遠處走去,東家要在河邊洗漱一番沒關係,可是既然還有女眷,下人就得避開了。天氣炎熱,女子衣着薄透,不宜被別人看見。河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中很是涼快,五個人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林蔭中了。 見他們已經走遠,張十三又回到車中,夏潯驚訝地道:“聽香姑娘?這車上除了你我,哪裡還有什麼姑娘。” 張十三詭譎地一笑,說道:“你讓開一些,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 張十三走過去,一把掀開舖在榻上的軟墊和竹蓆,露出下邊盛冰的箱子,再掀開箱蓋,裡面是厚厚的一層棉被,夏潯知道棉被下邊就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冰塊,在路上他已經享用過這冰鎮葡萄美酒的滋味了。掀開棉被,下面果然是晶瑩透亮的冰,儘管封的嚴實,此時也已有些融化了。 夏潯看到這裡,突然明白了些什麼,想起這一路上他喝下的冰鎮葡萄美酒,他的喉頭突然收緊,有種作嘔的感覺。 張十三把棉被拿出來鋪開,再把冰塊一塊塊擺上去,兩層冰塊搬下來,下邊又是一層棉被,再掀開,赫然出現一個蜷曲着身子的少女來。 箱中的少女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蒼白,冰塊融化後在她臉上凝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她的小嘴微微地張着,那雙本該很嫵媚的眼睛驚恐地張大,眼神直勾勾的,看得夏潯一陣毛骨怵然。 “這是楊文軒的女人,只是他買回來的一個女人,很漂亮吧?楊文軒性好漁色,除了留連于花街柳巷,他在青州還另有女人,也許是一個、也許是幾個,也許是未嫁的名門閨秀、也許是羅敷有夫的閨中少婦。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只是這樣隱秘的事,就連我也不知其詳了…… 說到這兒,張十三忽然覺得有些反常,一個鄉下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具屍體,是不是表現得太冷靜了些?毫無預兆地,他突然扭過頭去…… 第006章 卸石棚寨 張十三一回頭,就見夏潯臉色蒼白,牙關緊咬,雙腿也在微微發抖,要不是他正扶着壁板,恐怕已經跌坐在地了。原來他不是不怕,只是在苦撐着,不由暗笑自己多疑,這才悠然說道:“死人無知無識,有什麼好怕的?真正可怕的事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熱水一瓢瓢地澆到人身上是什麼滋味嗎,他會發出淒厲如惡鬼般的慘叫,就算過了三天三夜,你的耳邊還會不斷迴響着他那恐怖的聲音,不管你是醒着還是睡了。沸水澆在身上,再用鐵刷子把那爛肉一層層的刷下來,和着血水,直到他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景象就像地獄一般。 還有勾腸,那是一種很有趣的刑罰呢,你需用一隻鐵鉤,還需要懂得很高明的技巧,才能把人的腸子從下體鈎出來,犯人被綁在那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會覺得肚子裡漸漸的空了,肚皮一點點地癟掉…… 不過我並不喜歡這麼複雜的刑罰,我十三歲襲父職入錦衣衛,效命于蔣瓛指揮使大人麾下,後來……其實越簡單的刑罰使用起來才越爽快,我對人犯用刑時,只需要一根鐵釺子,先插到爐中燒得通紅,然後把犯人扒光綁在刑床上,什麼花樣都不需要,就只是把那根燒紅的鐵棍,往人犯身上多肉的地方狠狠一捅,鐵釺子應聲而入,他無法掙扎,但是他身上每一塊肉都在拚命地跳動,他會用盡全力,發出淒厲的慘叫,青煙在傷口處升騰而起,血水和着油脂從傷口裡面汩汩流出,嘿嘿……” 張十三神經質地笑了兩聲:“我們錦衣衛分南鎮和北鎮,北鎮對外,南鎮對內,對犯了法的、不聽話的那些錦衣衛人員,南鎮撫司的刑法花樣和北鎮撫司一樣的精彩……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聽我吩咐,就是有功無過,不會有機會享受到錦衣衛的大刑的。” 夏潯的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但是迅即恢復了平靜。 張十三把屍體抱出來,若無其事地道:“這個女人叫聽香,是楊文軒花了兩百貫鈔從泰安州的翠煙樓買回來的,楊文軒遇刺時,她就在旁邊,是目睹一切的人,所以我把她宰了。‘楊文軒’既然安然無恙,那麼聽香死了就得有個說得出去的理由,所以我把她帶到了這裡……” 屍體被兩人抬到了波濤滾滾的固水河邊,張十三不放心地睨了夏潯一眼,問道:“方纔教你的,都記住了?” 夏潯重重地點了點頭,張十三笑了:“很好,機靈一點,依計行事。” 他返身走出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迴首問道:“你懂得水性吧?” 江南人少有不識水性的,何況初次相見時,夏潯手中就提着一串徒手捉來的魚,所以對這一點夏潯並不隱瞞,坦然答道:“懂,我的水性很好,可以徒手捉魚。” 張十三微微搖頭道:“可楊旭不懂水性,完全就是一個旱鴨子,這一點你千萬要記住,落水後不要露出什麼破綻,從今天起,在熟悉楊文軒的人面前,你都要注意,你不懂水性。” “是!” 張十三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你會騎馬麼?” 夏潯搖了搖頭,張十三苦笑道:“楊旭卻懂得騎馬,而且騎術非常好,看來到了卸石山之後,你又多了一項需要學習的東西。” 夏潯目送着張十三的身影遠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叢林裡,才在聽香的屍體旁蹲下來。 他輕輕扶起聽香的頭顱,女孩的頸子軟軟的,肌膚觸處一片冰涼,即便已成為一具屍體,她那美麗的容顏和動人的身體仍然對男人有着相當大的吸引力,可以想見她活着的時候,該是一個何等迷人的尤物。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聽香姑娘,投胎的時候好好看個清楚……下一世找個好人家吧……” 他輕輕抹了下聽香姑娘的眼皮,可是那雙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夏潯凝視着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半晌之後,才低聲說道:“姑娘命苦,我也命苦,你我可謂是同病相憐,我知道姑娘死不瞑目,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請你保佑我。” 他的手又一次輕輕抹下去,也不知是聽香姑娘僵硬的肌膚已開始融化鬆弛,還是冥冥中她那不甘的靈魂真的聽懂了夏潯的這句話,那雙望而令人心悸的眼睛,終於合上了。 夏潯托起她的屍身輕輕推到河裡,看著她浮浮沉沉地飄向遠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這才寬去衣袍,只着一條犢鼻褲跳到水裡,他把自己浸得全身濕透,抹一把臉上的水痕,突然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沿河下去兩里處有一個林家莊,林家莊的地保叫林五斗。 在水裡撲騰掙扎着的夏潯被闖訊趕來的張十三等人拖上來,然後一行人迅速趕到林家莊,在鄉人的帶領下找到了地保,向他說明自己帶著女眷路經此地,河邊乘涼時,侍妾不慎失足落水的經過,請地保攜助搜救,並奉送五貫寶鈔的謝禮。 見夏潯出手如此闊綽,林老漢眉開眼笑,馬上收了五貫寶鈔,敲鑼打鼓地喚出一村老少全體出動,沿河向下尋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村中百姓在水勢較緩、河水較淺的一處河岔子口,找到了被一塊嶙峋的怪石勾住了衣角的聽香屍體。 聽香是夏潯花了兩百貫寶鈔從青樓買回來的侍妾,生死本就不會引起多少人關注,再加上有地保和眾多的村民證明她是溺水而亡,所以縣衙裡派來的公差只簡單做了個記錄,聽香之死便順理成章地定性為一樁很尋常的失足溺水案了。 民不舉官不究本就是自古相循地道理,何況如果在自己轄區內出了案子,即便隨後破獲,也要落一個轄區不靖的考評,對縣尊大人以後的陞遷是很不利的,既然眾口一詞都說是失足落水溺斃,那自然就是溺水而亡了。 張十三買了口薄棺,盛斂了聽香的屍體,又花錢請當地村民隨意把她埋在了左近的青山叢中,一行人便繼續上路了,一條人命去的好不輕鬆。 傍晚,他們趕到了卸石棚寨。 卸石棚寨在卸石山北山嶺下,而夏潯的採石場則建在東嶺下,距寨子不過十多里的路程。 卸石山重岩疊嶂,峰巒滄翠,山連山山靠山山山不斷,嶺挨嶺嶺靠嶺嶺嶺相連,山勢險峻,極難攀登。 這裡最多的天然資源就是石頭。 楊旭年初的時候在這裡興建採石廠,並非是一時心血來潮,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齊王要重建王府。齊王就藩青剛纔十四年,照理說王府本就是新建的,用不着修繕的,更談不上重建,可齊王朱榑自打去了一趟北平回來,就起了重建王府的心思。 藩王與藩王之間,秉持着“王不見王”的政策,除非入朝覲見,皇室一大家子團聚的時候,否則一般是沒有機會見面的,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奉有皇命的時候。齊王朱榑曾經奉旨率兵從山東出發,配合燕王朱棣討伐北元,因此有機會進入北平,看到了四哥朱棣的燕王府。 燕王府是在元朝大都的皇宮基礎上建成的,規模宏大,氣勢威嚴,在大明所有藩王中,燕王府最為恢宏壯觀,朱老七一見四哥的王府,就像鄉下老財頭一回進城,見到城中大戶家的氣派,頓時就眼熱起來,等他回到青州再看自己的王府,頗有一點玉皇大帝的靈宵寶殿和土地廟的差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當時已受到他重用的楊旭在馮總旗的授意下,趁機蠱惑他重建齊王府,齊王本已意動,又受楊旭攛掇,便向皇帝請旨重建王府。朱元璋先以朝廷用度緊張為由拒絶了,並且寫信告誡兒子貪如烈焰,不遏則燎原;欲如洪水,不遏則滔天。井底之泉雖不盈滿,卻能每日汲用,貪奢無度,必然四海不靖,身為皇子更要蓄養德性,以為天下表率。” 齊王朱榑是極剛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九牛不回。見了父皇的書信他毫不動搖,立即回信大訴苦水,講他王府人口眾多,而建在龍興寺舊址上的齊王府又是如何的簡陋狹小,居住如何不便,並保證朝廷撥款不必一次性給付,他可以先用自己的俸祿墊付用度等等,言辭乖巧懇切之極。 朱元璋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他自己是個極其儉樸的人,就算做了皇帝,各方面的用度從不捨得鋪張,對官員們也是如此要求,可是對兒子,他卻有着大多數老人的通病,寵溺疼愛,見兒子說的可憐,心裡也有點發酸,於是就答應下來。 建王府需要大量的石料,楊文軒近水樓台,便把這生意攬了過來,可他若由別處購買石料,再運抵青州,那花銷實在不小,他能賺到的利潤也就不多了,因此打聽到卸石山多石材之後,楊旭乾脆自己投資在這裡建起了一家石料場。 夏潯趕到石料場的時候,山坡下已經堆積了大量的石材,碼放的整整齊齊,這是近期就要運往青州的。懸崖上、山坡上,還有許多赤裸着黑黝黝上身的人仍在作工。管事老王帶了七八個工頭站在山腳下迎接,一見夏潯到了,立即呲着一口黃板牙迎了上來,長揖到地,慇勤地道:“小的等見過東家。” 夏潯讓張十三搭了把手,從車上跳下來,向山上掃了一眼,微笑道:“起來吧,你們很勤快啊,將近黃昏,還在做事。” 王管事點頭哈腰地道:“應該的,應該的,東家如此信任,小的敢不效力?東家這邊請,您的住處已經打掃乾淨了,請。” 夏潯此來卸石山,主要目的是給自己找一個暫時避免回青州的理由,同時要在這段時間裡,在這裡做好冒充楊文軒的種種準備,可是他既然是打着巡視採石場的幌子來的,對這裡的工程進度就不能不聞不問,所以剛一用過晚膳,他便立即接見了採石廠的大小管事。 夏潯趕到的時候已是黃昏之後,用過膳後天色已經全黑了,但廳中的燈火併不明亮,並且油燈有意放在靠近管事們的位置上,夏潯坐在光線黯淡的上座,向管事們詢問着採石場的近來的生產情況:“王管事,場子裡第一批石料,可是都要供給齊王府使用的,絶對耽擱不得,現在採石的進度怎麼樣,人手夠用麼?” 王管事忙站起來,恭聲道:“東家放心,現在工人們已經做順了手,開山採石的速度比年初的時候足足提高了兩成。人手也是夠用的,這兩個月場裡至少又招攬了百十個壯勞力,按照東家的吩咐,都是每個人一天一百文工錢,工錢優厚,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愛惜力氣了。再說,還有工頭們看著呢,真有那偷奸耍滑的,一旦發現,馬上就打發滾蛋。” “是啊是啊,東家儘管放心,咱們採石場絶對誤不了王府開工的事兒,王管事盡心,兄弟伙兒也都賣着力氣呢。” 王管事一說,眾工頭就七嘴八舌地應和。 說起來,楊文軒確實是個出手大方的東家,他這採石場,每個工人一天是一百文的工錢,很公道,也很厚道。要知道那時候一位正七品的縣令,一年的俸祿折合白銀也才45兩,而衙門裡一個馬夫一年的薪資是40兩,大約相當於後世三萬元人民幣,與縣太爺差不多。 只不過縣令的45兩是淨收入,他的住房、出行、隨員、衣食花費都是由朝廷支付和補貼的,馬夫沒有這些待遇罷了。朱元璋是窮孩子出身,最恨貪官污吏,在他看來,做官不是為了發財,公務員和老百姓的收入差距不應該有天淵之別。 楊文軒這家採石場的工人做事雖然辛苦,但是一天一百文錢,勞作一年的總收入與衙門裡的“司機師傅”其實相差無幾,這樣優厚的待遇,對那些莊稼漢們來說,當然是個很值得珍惜的機會,管事工頭們只要不虛應其事,管理嚴格一點,為了保住這個飯碗,工人們的確不可能有偷奸耍滑的人。 張十三卻馬上聽出了問題,插口道:“王管事,我記得你們寨子裡的青壯勞力並不多吧?年初開場的時候,公子出一天一百文工錢的高價招工,你們寨子裡能用的人手全來了,也沒那麼多的人應工,怎麼現在突然就多了百十號壯勞力呢?你可不要假公濟私,把你那些三親六故、老弱病殘的親戚朋友全安排進來,要是讓我查出你們出人不出工或者吃空額,耽擱了公子爺的大事,哼!” 第007章 你要變白 王管事一聽張十三的話不禁叫屈道:“十三郎,瞧你這話說的,我哪敢吶。明兒一早你到山頭下瞧瞧去,在咱這兒幹活的,個頂個兒的都是倍兒棒的農家壯漢。” “那人手自何而來?” “實不相瞞,咱們寨子裡人口的確有限,可是前不久朝廷剛從淮西遷來幾十戶人家安置在咱們這兒,人手自然就足了。” 一聽是新遷的移民,夏潯和張十三這才恍然大悟。從大明開國到現在,近三十年來,朝廷已陸續從山西、河北、安徽、江蘇、四川等地往山東移民十多次了。沒辦法,元朝末年的時候,天災不斷,山東是重災區,等到朱元璋北伐驅逐北元時,山東又是主戰場,天災人禍使得當地人口鋭減,土地大量荒蕪。 朱元璋開國之後,便想以移民政策迅速改變山東地區人口蕭條的狀況,然而漢人對故土最為迷戀,年老的講究的是落葉歸根,年輕的講究的是父母在不遠遊,要他們遷居難如登天,他們寧可在家鄉討飯,也不願背井離鄉,朱皇帝無奈,只能強制移民,好歹把這移民政策堅持了下來。 青州不是移民的重點安置區,但是外來人口也不少,如今正是夏天,此時遷來的移民已經錯過了節氣,雖然分了田地,今年至少是沒什麼好種的了,夏潯的這家採石場,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打工賺錢貼補家用的機會,無形中倒是幫了官府的大忙,有利於移民的穩定。 當然啦,等到明天開春的時候,還是會有許多人辭工回家種地的,打工掙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家的那三畝地叫人心裡頭踏實。不過等到那時候這家採石場也未必還需要這麼多人手,像齊王府這樣一下子需要海量石材的人家可不多。 夏潯同這些工頭管事有的沒的閒聊了一陣,張十三便向夏潯遞個眼色,站起來道:“好啦,公子一路上乏得很,你們都回去吧,公子這次來,會在這裡住上十天半月的,休身養性,避避暑氣,你們呢,多賣點力氣,好好做工,公子自然不會短了你們的好處。” 等他們退出去之後,夏潯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興奮地道:“十三郎,我瞞過他們了,可沒一個人看出我的破綻!” 張十三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不要高興的太早,這些人只見過楊旭一次,若連他們都能看出破綻,你還有什麼用處?早些歇了吧,明日五更起床,開始訓練。” “吱呀”一聲,門扉開而復合,張十三出去了,夏潯微微一笑,如迦葉拈花。 五更天,天色未明,張十三就鬼魅般出現在夏潯床頭。 於是刷牙洗臉、梳頭更衣,然後與張十三一起離開採石場,頂着晨曦到卸石山下那片荒草原上練習馬術。辰時二刻,他們回來了,因為初學馬術還沒有掌握技術要領的夏潯累得腰酸背痛、通體是汗。 院子裡,幾個住在採石場裡的管事已把自家婆娘打發來給東家做早餐,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鄉下婆子做不了精緻的菜餚,但是至少份量管夠,熬的金澄澄的小米粥兒,蒸得熱氣騰騰的白麵饃饃,噴香的炒鷄蛋都是論盆裝的……院子裡住着六個大男人呢,個個都是飯量奇大的年紀。 夏潯卻沒有忙着用餐,而是到了後院開始沐浴,一身大汗可不舒服。院子裡的人都懂得規矩,未得傳喚許可,沒有人敢擅自闖進來。後院裡有兩口大水缸,就在廊下,那時節家家戶戶几乎都有這樣的水缸,一則取水方便,二則一旦發生火情,可以就近用水撲滅。 夏潯就站在水缸邊,只穿一條犢鼻褲,拿着大木盆往身上澆水。一盆水澆下,水珠活潑地飛濺,那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的身材健美、細腰乍背,曲綫流暢,肌肉賁張的臂膀、結實的胸肌以及六塊腹肌,無不顯示着一個男人的陽剛之美。 張十三抱著雙臂站在滴水檐下,目光在夏潯身上逡巡着,一向挑剔的眼神難得地露出一絲欣賞的味道:“看不出,你的身子竟是這般結實。嗯,很不錯啊……” 夏潯的身體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強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他知道自己一無所恃,反而比以前更加注重身體鍛鍊,現代的健身方法,再加上隨着胡六九學習武藝、練習水性,運動量比以前在警校時還強上十倍,雖說在小葉兒村的日子過得很苦,可小葉兒村地處江南,他又是以捕魚捉蛙為業,小魚小蝦、黃蟮青蛙一類的東西管夠的吃,營養也跟得上,現在的身材極其出色。 夏潯自豪地道:“鄉下日子苦,什麼活兒都干,所以我這身板兒壯得像牛,不是跟十三郎你吹牛,我捕魚的時候穿得少,有那大姑娘小媳婦兒打我邊上過,都會忍不住偷偷地瞧,看的兩眼發亮呢。” 張十三笑罵道:“說你胖還真喘上啦,快點沐浴,然後用餐,飯後開始向你交代有關楊文軒的事情。” “是了是了,”夏潯也笑,又是一盆水從頭頂上澆了下去。 上午,後院濃蔭如蓋的大樹下,張十三向夏潯詳細交代着有關楊文軒的一切,院中擺着矮幾,幾上有茶,還有紙墨筆硯,時不時的張十三還要鋪開紙張,提筆繪一副肖像,讓夏潯仔細記清所繪之人的模樣。 能被繪以肖像辨識的自然都是與楊文軒關係密切的人,包括楊府中親近的管事、下人、往來的朋友、生意場上的夥伴、以及齊王府中的要人。學累了,兩人便站起來,在張十三的指點下模仿楊文軒的言談舉止、表情動作,以及待人接物的常用說辭。 作為一個出色的錦衣秘諜,張十三是一個稱職的老師,而夏潯的接受模仿能力也很強,事情能否成功,對張十三來說性命攸關,對夏潯來說意義更加重大,所以兩個人一個教一個學都很認真,只是為了不引起張十三的疑心,夏潯一開始並沒有表現出太高的悟性,直到兩天以後,才漸漸進入角色。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被滾石碾傷了!” 當遠處傳來一陣驚呼的時候,王管事大呼小叫地跑進了院子,對聞訊從後院裡趕出來的夏潯說道。 “傷了幾個人?傷勢如何?”夏潯和張十三跟着王管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問道。 王管事一面走一面說,原來工人們在山坡上採石,一個工人手中的大鎚沒有砸中鋼釺,反而砸在了扶釺的工人手上,那兩人都是新遷來的移民之一,還沒做幾天工,也是技藝生疏,才有此劫。那工人一隻手掌被砸的傷勢頗重,活兒一時半晌是幹不了了,說不得還要拿些錢給他養傷,王管事一路連呼晦氣。 夏潯趕去看時,那人的同鄉已經把那個叫馬致遠的傷者扶下山坡做了簡單的包紮,夏潯對他好言安撫了一番,叫王管事多支了一個月的工錢給他,又叫他的同鄉先把他送回家去養傷,同時吩咐下去,新招來的工人對採石還不熟悉,叫他們先從搬運和對石料的後期加工開始做起。見東家如此厚道,那些工人都感激不盡,千恩萬謝一番之後,那砸傷了自己夥伴的工人替馬致遠領了工錢,和另一個同鄉陪着那人回寨子去了。 “馬四哥,真對不住,是兄弟不小心……”那惹禍的漢子歉疚地道。 “噯,都是一家兄弟,說這些幹什麼,你又不是有意的。”那受傷的漢子強忍痛楚,拍拍他肩膀安慰地笑道,轉首又問另一個人:“掌教被遷到了哪裡,可打聽到了麼?” 另一個漢子搖頭道:“還沒有,咱們被遷入山東後,就分到了各府各縣,唐掌教一家現在何處,一時還打聽不到。” 馬四哥嘆了口氣,說道:“若找不到掌教,咱們這一罈的兄弟怕是要散了,正好,趁着手掌受傷在家歇養的機會,我出去轉轉,打聽一下掌教的下落。家裡面……” 那兩個漢子異口同聲地道:“四哥放心,家裡面我們會照料的。” 夏潯和張十三並不知道發生在自家採石場的這段小故事,兩個人的心思都撲在如何儘快進入楊旭這個角色上了。 這天午後,忽然下起了暴雨,天地一片蒼茫。 站在廳裡望出去,滴水檐下的雨水密如珠簾,連廳外十步遠的地方都看不清楚,工人們都到懸崖山洞下躲雨去了,夏潯和張十三也從後院裡搬進了大廳,繼續模仿着楊旭。 夏潯此時的穿著打扮乃至髮式,都已和真正的楊旭一模一樣,就連他的舉止動作和口音語氣,也都模仿的維妙維肖。 本來口音和語言是相貌之外冒充一個人最難的地方,因為舉止神態有些不妥要遮掩過去還是很容易的,你可以說最近身體不好、心情不好……你可以找出一堆理由為自己不同於以往的表現找出理由,可是你明明是個粗嗓門,總不可能因為摔了一跤就變成細嗓子了吧?又或者你明明說的是一口閩南話,得了兩天熱傷風,再一張嘴就變成山東方言了,誰信吶? 幸好夏潯除了長相與楊旭相像外,聲綫也差不多,張十三雖不懂口技,無法惟妙惟肖地學楊旭說話,卻能指點他,經過多次調整模仿,在聲音方面,已經十分神似,如果只聽其聲,特別熟悉的人或許還會有點陌生,可是如果先見了他的容貌,先入為主之下,就很難發現破綻了。 至于語言方面,邀天之幸,楊文軒楊公子說的並不是山東方言,而是當今天下最流行的風陽官話。官話就是官方規定的普通話,普通百姓對官話當然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們祖祖輩輩說什麼方言,子子孫孫也還說什麼方言,根本不在乎這南腔北調外鄉人是否聽得懂,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家門十里之外的。 可是想要入仕做官的人就必須得會說普通話了,要不然就算你考中了進士,由於語言障礙,也絶對沒有外放做官的可能,委委屈屈地做個窮京官,以後陞遷的機會也小之又小,故而讀書的學子、大戶人家的公子們,都要從小學習鳳陽官話,楊文軒說的就是一口標準的鳳陽官話。 夏潯本來就是江淮一帶的人,有鳳陽話的基礎,他在大街上喊一句“我滴個孩來,燈背掉咯,烏鼻照眼的,快點走蓋!”,字正腔圓的,立馬就得有鳳陽人上前認老鄉。此時的鳳陽話和幾百年後雖然略有不同,可他已經在在鳳陽官話最普及的江南地區生活了一年,故而毫無問題。 張十三很欣慰,夏潯的口音沒有問題、語言沒有問題、衣着打扮沒有題、舉止儀態也沒有問題,只要他能正式進入楊旭的生活圈子後,也能像現在一般神態從容,那……還有什麼問題? 張十三臉上慢慢綻起了滿意的笑容,可是笑容剛一展開,他就發現了一個一直以來被他忽略了的重要問題,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這個問題他剛見到夏潯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當時他險些以為楊文軒真的死而復生了,就是因為這個明顯的不同,才開始注意到兩人之間更多的區別。這個明顯的不同,就是夏潯的皮膚,夏潯常常袒胸露膊在陽光下勞作,皮膚比一向養尊處優的楊大少爺可要黑多了,這個問題本來是最明顯的,卻因為太過明顯,天天都看得到,反而成了燈下黑,被他給忽略了。 夏潯忽然發覺張十三的神情有異,立即停下動作,虛心地討教道:“有哪裡不對麼?” 張十三蹙起眉頭道:“皮膚,你的膚色,比楊旭黑一些。” 夏潯想了想道:“如果說成我這十多天一直在外面奔波走動,受到烈日曝曬呢?” 張十三搖頭道:“這倒是個理由,可是僅僅十幾天的曝曬,皮膚不可能到了這種程度,有些太明顯了,如果你的皮膚能夠再白一些、再細膩一些,這個理由倒是能夠搪塞過去……” 夏潯的臉色也難看起來:“那怎麼辦?” 張十三沉吟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奔到桌後攤開一張白紙,提筆研墨急急寫了起來,夏潯好奇地過去一看,卻見張十三並不是在繪圖,而是在寫字,夏潯如今扮的是個目不識丁的睜眼瞎,雖然他很想知道張十三在寫什麼,卻也不好繼續看下去,只好走到一邊等待。 張十三寫完了信,便到廊下高聲呼喚,片刻功夫,住在廂房的一個護院便沿著門廊急急走了過來,張十三把信交給他,吩咐道:“這是公子給安氏綢緞莊安員外的一封書信,你立即趕回青州,把它親手交給安員外,取了安員外的回信之後再回來,沿途不許稍有耽擱。” 那護院看了眼夏潯,夏潯點點頭,那護衛立即把信揣進懷中,返身離去,片刻之後,他就披了蓑衣,戴上竹笠,牽馬備鞍,冒着瓢潑大雨匆匆上路了。 第008章 青蘿院·白姑娘 青州城裡艷陽高照。因為頭一天下過大雨,今兒太陽一出來,便弄得霧氣蒸騰,天氣尤其顯得悶熱,這樣的天氣對安員外這種大胖子來說最是難熬,安員外恨不得剝了自己的皮,整個人都泡進井水裡才覺快意。 午後,蟬聲如織,安家後院的樹蔭下鋪了一張涼蓆,安胖子穿著件汗衫,露着兩大膀子肥肉,躺在竹枕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兩個打扇的小丫環跪坐在一旁,揮汗如雨地扇着扇子,那風扇在身上也不覺清涼,反而讓他更是煩躁。 心靜才能涼,安員外的心一點都不淨。 安員外後悔啊,悔不該當初鬼迷了心竅,要死要活地加入什麼錦衣衛。 安員外家是世襲的錦衣衛軍戶,但是他爹的錦衣衛身份由他哥哥繼承了,他是次子,是軍戶余丁,只能自尋出路,於是他就藉著哥哥的勢力做起了買賣,別看他大哥的官兒不大,但是那幾年正是錦衣衛如日中天的時候,只要是錦衣衛,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力士,在應天皇城也是螃蟹一般橫着走。 在兄長的照拂下,安立桐做綢緞生意日進斗金,當真賺得是鉢滿盆滿,可他錢賺的再多,終究是個沒身份的商賈,考功名的話,他的學問又不夠用,眼看著錦衣衛威風八面,自己只因為比大哥晚生了幾年,就沒了這樣的機會,安員外眼熱不已,他也想弄個官身,便使了錢央大哥去為他疏通,最後終於如願以償,被錄取為錦衣校尉。 可惜了,他的運氣實在不好,剛剛做了校尉,錦衣衛的權柄便被大幅削減,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清水衙門,而且他還有一個商人身份,之所以被錄取,是因為他適合做錦衣衛的暗樁,既便錦衣衛正得勢,也輪不到他穿上飛魚服,配上綉春刀,去應天府大街上抖威風。 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啊,本來就夠倒霉了,最後又被派到青州來,利用商人身份在這開了家商號,為羅僉事秘密辦差。如今楊旭被人刺殺了,那個叫夏潯的鄉下小子真能冒充得了楊旭麼?要是弄不好泄露了身份,就是抄家砍頭的罪過,好好的富家翁不做,偏要做錦衣衛,這是何苦來哉? 安員外越想越煩悶,就在這時,老家人領着一個頭戴竹笠的的青衣漢子向他走來:“老爺,這位是楊旭公子府上的家人,有一封書信,要交予老爺。” “楊旭?” 安員外好象見了鬼似的,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隨即才意識到這個楊旭就是那個夏潯。他匆匆接過書信拆開看了一遍,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老家人試探着喚道:“老爺……” 安員外擺擺手,有氣無力地道:“備車,更衣,老爺我要出去。” 楊家護院陪笑道:“安員外,我家公子還等着您的回信兒呢。” 安員外沒好氣地嚷道:“廢話,你以為老爺我大熱天的跑出去幹嗎?還不就是為了你家公子交託的事麼!你好生在我家門房裡候着吧。” 明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許乘轎,在京四品以下和外地官員只許騎馬,不許坐轎。制度總要漸漸流于形式,明初時候制度還是執行的很嚴格的,放牛娃朱重八比老虎還凶,安員外不敢惹那個麻煩,他叫人備了驢車,又從帳房取了些錢,便出門去了。 “青蘿”是青州最大的一家妓坊,這家妓坊是民營的,而教坊司是官營的,民營妓坊和教坊司共同構成了大明娼妓業的主體,至于半掩門兒的窯姐暗娼們,那是官府嚴厲打擊的,並不屬於合法範疇,因此不在其內。 教坊司的優伶娼妓、樂師龜公們一旦落籍,便再也不可變更身份,裏邊的娼優來源一是靠母親為娼,女兒接替;二是犯人家眷被發配于此,由於來源有限,而且質量欠佳,所以生意一般。 而民營妓坊從業棄業相對自由,可以從民間吸收大量新鮮血液,因此較之教坊司的生意興隆的多,安員外是這“青蘿院”的老主顧,只是進入夏季之後天氣過于炎熱,安員外沒有尋花問柳的興緻,有一陣子沒來了。 這個季節,尤其是白天,青樓生意清淡,門前車馬冷落,不見幾個客人,那龜公閒極無聊,眼角糊着兩灘眼屎,躲在門樓底下正“奄奄一息”的納涼,驢車在妓院門口停好後,安員外就挪動着肥胖的身子艱難地下了車,他氣喘吁吁地登上台階,一見那龜公還在夢周公,便沒好氣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哎約,有客上門吶,大爺裏邊請。” 龜公還沒睜眼就習慣性地扯開喉嚨叫了起來,安員外哼了一聲,拔腿就往裡走,那龜公睜開眼,只看到一個肥碩的背影,好生偉岸。 青蘿院的老鴇馮媽媽聽到喊聲急忙迎了出來,這位馮媽媽年紀並不甚大,如今不過三十五六歲年紀,身段皮膚保養得宜,再加上打扮合體,猶如雙十許人的一位佳麗,容顏打扮、風情氣質,看不出一點風塵之色。 一見安員外,馮媽媽便巧笑嫣然地喚道:“安員外,您老可有日子沒來啦,女兒們都掛念的很呢,快着快着,大熱的天兒,員外快請裏邊坐,人呢?趕快死過來一個,給安老爺上杯好茶。” 一個小廝飛快地跑過來,麻利地給安員外斟上一杯涼茶,安員外把他肥碩的屁股費勁地擠進椅子,揮着手道:“行了行了,這地方爺也不是頭一回來,少說那些沒用的屁話,趕緊的,趕緊把你們……你們院子裡……咕咚咕咚……”話沒說完,一杯涼茶便飲牛似的下了肚。 馮媽媽輕搖紈扇,掩口笑道:“員外今兒怎麼這般猴急呀,不知員外想要哪位姑娘服侍您呢,要不然奴家把咱院子俊俏的姑娘們都叫出來,讓員外您看看?這些日子,咱青蘿院可是新來了幾位姑娘,個個都生得千嬌百媚……” 安員外把茶杯一頓,打斷她的話道:“不要不要,老爺我只要你們院子裡皮膚生得最白最好的姑娘,有沒有?” 馮媽媽訝然道:“皮膚最白最好的?” “對,最白的,誰的皮膚最白,就叫誰來。” 馮媽媽驚笑道:“皮膚好的,自然是有,咱們青蘿院的姑娘哪個不是生得水靈靈的,不過要說長得最白的嘛,就數袖兒姑娘了,可袖兒……在我青蘿院裡可不算是第一品的紅姑娘呀。” 安員外一錘定音:“就是她了。” “員外,裏邊請。” 袖兒姑娘歡喜不勝地輓了安員外,凱旋一般進了自己閨房。雙手在背後把房門輕輕一掩,水汪汪的媚眼兒向他溜溜兒的一瞟,貝齒輕噬着豐滿的下唇,春情上臉,媚意撩人。 可惜媚眼拋給瞎子看,她這番做作,安大老爺全沒看到,一進屋安員外就直奔茶壺去了。 其實袖兒姑娘生得一點也不醜,肌膚白嫩,俊眉靚眼,只是她的眉毛過于濃重了些,而那時候的女子以眉細為美,講究的是眉若遠山,袖兒姑娘忍着痛楚拔眉修飾,可是她的眉毛卻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般,拔來拔去,拔得芳草萋萋,眉毛沒有細下來,反而不及原來耐看。 另外就是袖兒姑娘的身材稍顯豐腴,那一隻肥臀珠圓玉潤,曲綫怒突,要是擱在鄉下,這種姑娘的體態正是旺夫宜子的好模樣,老太太們選兒媳婦兒可稀罕着呢,不過在這種只為露水姻緣的地方,便遠不及嬌軀纖纖如月的姑娘們受歡迎了。 如今這季節,院子裡的生意清淡的很,就連紅姑娘們都沒多少客人登門,安員外卻點名要她服侍,袖兒姑娘大感風光,一路招搖過市地擺足了威風,一俟進了自己房間,她順手掩好房門,正琢磨着施展她的風流手段,最好把這安員外迷得神魂顛倒,從此以後成為她的熟客,安員外灌了個水飽,已在桌後坐定了身子,話也不說,順手就從袖中摸出一摞寶鈔拍在了桌子上。 這時節通行的貨幣還是大明寶鈔,朝廷不許用銀兩交易的,不然一旦被抓住那就是砍頭的罪過,好在寶鈔貶值是明朝中後期的事,現在大明寶鈔還是實打實的貨幣,袖兒姑娘俊眼一睃,見那摞寶鈔都是一貫面額,至少有十張,不由得大喜過望,十貫寶鈔的纏頭之資,就算青蘿院裡最紅的姑娘也不過就是這身價了。 袖兒姑娘心中歡喜,更起奉迎之心,便把腰肢一扭,乾脆膩到了安員外的懷裡去,嬌滴滴地道:“員外若是想玩些點香笞臀的花樣兒,奴家也受得的,只是還求員外憐惜着些,莫要真個傷了奴的身子。” 安員外瞪眼道:“無緣無故的,我傷你身子做甚?” 袖兒還以為他有些什麼怪癖,想玩些鞭笞粉臀呀,乳上點香呀一類的把戲,又擔心紅牌姑娘們不肯答應,這才花了紅姑娘的身價卻找上了自己,聽他這麼一說,袖兒姑娘放下心來,心中更是歡喜,便道:“既然如此,那員外是想玩些什麼花樣呢,若是要水道尋幽、旱道訪奇,奴家定也奉陪,一定讓員外滿意就是。” 安員外又是一怔:“什麼水道旱道?” 袖兒拉著他的手曖昧地按向自己臀後,吃吃笑道:“咱大明的爺們兒出來風流,若不前後併進,開一番水陸道場,怎算得上是風流場上的豪傑,脂粉叢中的騷客呢?員外爺好壞,明明是歡場上的常客,還要與奴家裝佯兒。” 安員外倒是知道兔爺兒雌伏的把戲,不過他一向不好此道,自然也就不知道青樓裡的比喻,這時醒悟過來不禁好氣又好笑,他抽回手來,板起胖臉,說道:“大熱的天兒,別膩在爺懷裡,對面好生坐著去,老爺我今兒到青蘿院可不是找姑娘來了。” “啊?” 袖兒一怔,訝然道:“員外不為尋歡作樂,卻是為何而來?” 安員外正氣凜然地道:“只為姑娘膚白如雪,青蘿院中堪稱第一,老爺我想知道,你用什麼法子保養的?” 一燈如豆,昏黃的光輝撒滿房間。 一扇屏風,將寢室一分為二,燈就放在內室的床頭,燈光把房中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了屏風上。 那是一個男人的身體,一個赤裸的男人,他的肩寬腰窄,肌肉健碩,身材堅實有型,臂膀粗壯有力,健美的彷彿一尊古希臘戰神的雕塑…… 他微微一側身,兩塊碩大而飽滿的胸肌便鮮明地映在屏風上,鼓鼓有型。 腰收如束,再往下去,是渾圓翹挺、健碩性感的臀部,接着是一雙筆直強壯的大腿…… 然後,又一個身影出現了,從身形看,也是一個男人。他彎下腰,從矮幾上的一隻圓盆裡剜了一灘什麼東西,似乎是粘稠的液體,滴滴嗒嗒的,他把那液體塗抹在掌心裡,走到那個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後,兩隻手掌輕輕地貼到了他的背上,緩緩地、緩緩地向下滑去…… 太詭異了!這一幕真他娘的太基情澎湃了! 自認為心中坦蕩、霽月光風的夏潯也不由打一冷戰,下意識地收緊了那六塊條理分明的腹肌,大腿上的條狀肌也綳了起來,於是……臀部更翹了。 張十三站在他的身後,雙手平抵在他的背上,沿著他堅韌而光滑的背肌緩慢地移動着,手掌的力道非常均勻,他很有耐心地移動着手掌,不斷地按摩着,直到夏潯的後背呈現出淡淡的紅色,雙手才沿著削腰滑下,然後他便收了手,走到牆角的水盆邊,用皂角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洗起來。 夏潯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赤裸裸一絲不掛,健美的身體發出黃澄澄、油亮亮的光…… 自從那個護院帶著一封信和一大堆東西從青州回來以後,夏潯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項, 美容。 第009章 趕鴨上架 信是由安員外回覆的,內容卻是由青蘿院的袖兒姑娘執筆的,至于隨信帶回來的一堆瓶瓶罐罐,卻是安員外咬牙切齒、肉痛無比地附贈的。從那天起,夏潯就像一個愛潔愛美的婦人,每日精心保養皮膚,風雨不輟。 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而重之地進行沐浴,沐浴用的水是乳白色的淘米水。到了中午,他還要再洗一遍,這一次沐浴的用水是一桶淡青色的綠茶茶水。到了晚上更加麻煩,他先要用黃酒和蛋清攪拌均習了當成沐浴液,細細地涂遍全身,就這樣赤條條的在房間裡至少待上一個時辰,然後再用綠茶水洗淨全身。 等他上床的時候,還要用嫩黃瓜片貼面,一天下來,其細緻繁瑣,實在比一位除了美容實在無事可做的閨秀千金還要講究。最叫人不自在的,就是塗抹那以黃酒和蛋清為原料做成的沐浴液時,他無法塗抹自己的後背,只能由張十三代勞。 雖說塗抹部位僅限于後背,可是被一個大男人這樣“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肌膚,還要脫得赤條條的,夏潯很不適應,尤其是張十三……夏潯總覺得他對健碩的肌肉非常感興趣,王管事的女兒是個清秀可愛的小村姑,再加上活潑可愛,身材發育良好,每次來採石場,都是男子漢們注目的對象,小姑娘對東家這位伴當很有那麼一點意思,每次來都是十三郎長十三郎短的,而張十三皮笑肉不笑的,連多看她一眼都懶得。 少年慕艾,對女色無視到這種地步本來就有點反常了,反而自己每次袒露身體沐浴的時候,他那雙變得特別明亮的眼睛總是在自己身上逡巡,尤其是為自己塗抹“沐浴液”時,他似乎特別的有興趣,很專注、很有耐心,也不知道他是有某種不良嗜好,還是因為從少年時起就在錦衣衛詔獄用刑,心理有些扭曲,把他的身體幻想成了用刑對象,總之,每次被張十三那雙手軟綿綿地搭上身子,他就渾身不自在。 不過這些護理方法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夏潯的膚色一天天白皙起來,當然,這只是相對於以前的他自己而言。膚色的變化,再加上他越來越是天衣無縫的舉止言行,就算是以張十三那般挑剔的眼光,也很難找出什麼毛病了。 缺陷自然還是有的,比如說楊旭是個秀才,吟詩作賦的本領夏潯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應付,就算他不扮睜眼瞎,他也不可能具有楊旭那樣的文化底蘊。所謂背上三百首唐詩,熟記一百副對子,就能在真正的文人面前充才子,讓他對你頂禮膜拜,那只是天方夜譚罷了。 文人的文化修養是滲透到他生活的各個層面的,寫一封書信、說幾句酒令、賞一副字畫……每一件事都需要你有相當深厚的文化素養,需要你即席發揮,那是沒有常規定例的文化交流,絶不是會背幾首詞、幾副對子就能應付得了的,沒名氣還罷了,你若敢用一首膾炙人口的名言妙對來揚名,只會敗露的更快。 好在楊旭考中生員之後,一心經營家業,已無心向學,他交往的人,大多是生意場上的夥伴,再不然就是一些性喜聲色犬馬的紈袴子弟,需要他賣弄文采的場面並不多,如果真碰到這樣的場合,也只好搪塞過去,你不願作賦吟詩,旁人也不能強迫你,背幾句詩詞來自曝其短的蠢事就不必了。 張十三淨了手,用毛巾擦乾,回到桌邊坐下,端起一杯茶,用茶蓋輕輕撥着水面上的茶葉,諄諄教誨道:“我告訴你的所有事情,都要牢記於心,不過你要記住,我告訴你的,僅僅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楊旭的事情,楊旭接觸的人、知道的事情,並不僅限于此。 我的公開身份只是楊旭身邊的一個伴當,所以有許多場合我是不能在場的,你隨時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和狀況,我無法及時給你提點,你只能隨機應變。對了,還記得我和你提過,楊旭可能有女人?我說的女人,自然不是花街柳巷的女人,而是他尋歡偷情的事情。她們與楊文軒有肌膚之親,對他身體的瞭解恐怕……你若遇到的話,很難說會不會露餡。” 夏潯窘道:“如果真的碰上了這樣的女子,我可以尋些藉口不再與她來往,這樣不就成了?” 張十三沉吟片刻,搖頭道:“我說與你知道,是希望你有所準備,莫等事到臨頭倉惶失措,反而被人識破了身份。我覺得你該再尋一個新歡,這樣拋棄舊愛也就有了藉口。不過具體情形還須見機行事,若那女子是已婚的婦人倒也罷了,若是未婚的女子麼,便不可一概而論,說不得你還要虛與委蛇,應付下去。” 夏潯奇道:“這和已婚未婚有什麼關係?” 張十三道:“當然有關係,已婚的婦人不管是識破了你的身份,亦或是以為你移情別戀心生怨恨,大多都不敢張揚的,可若是未婚的女子麼,一旦被她以為你變了心,乾脆橫下心來張揚開去,嘿嘿……你既無官身又未成親,那便麻煩上門了。” 夏潯更加不懂,茫然道:“這和做不做官,有沒有成親又有什麼關係?” 張十三道:“當然有關係。你莫看當官的威風八面,似乎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不然,這做官的品性道德如何,是朝廷最為重視的,雖說許多做官的品性並不好,照樣高官得做,可那是在暗裡,這些醜事一旦擺在檯面上那就不行了。 有官身的人若是與人通姦,不光要受到朝廷的嚴厲法辦,就算被人動私刑殺了,官府也不管,死了也白死,朝廷要的就是嚴厲懲處,以儆傚尤。可普通百姓若犯了此罪,處罰卻寬容的多,大多是打一頓板子,再判罰兩年勞役了事,這勞役還可以用錢抵償。 這還沒有完,若是當事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審理官員還要責成雙方必須結成夫妻,若有一方不肯答應的,此人便終身不得再婚,這是常例。你有功名有恆產,又兼年輕英俊,本是女子們稱心如意的郎君,一旦那女子以為你移情別戀,乾脆把心一橫,拼着名節盡失張揚開來,結果如何,你該知道了?” 一顆冷汗從夏潯鬢邊悄悄滑落:“我……只想要他的身份和財產,他的女人……就不必了吧……” 傍晚,彩霞滿天。 遠山、河流、綠樹、碧草,還有那蜿蜒遠去地道路,全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很久以前,這裡是大片的良田,隨着天災人禍,人口日漸稀少,許多田地都荒蕪了。要把一塊荒土整理成田園並不容易,可要讓它重新變成荒地卻很簡單。 不過現在遷往山東的人口越來越多,大明也正日漸走向興盛,雖然如今他們策馬的這片地方還是一片荒原,相信再過兩年,這裡蓬勃的野草就會變成齊齊整整的莊稼。 夏潯和張十三頭戴遮陽帽,各騎一匹棗紅馬,在荒原上時而緩緩而行,時而揮鞭疾馳,雖說現在雖還談不上有什麼高明的技巧,不過他的馬術已經似模似樣了。 張十三策馬隨在他的身畔,大聲說道:“對,就是這樣,左右手握繮時,留出的繮繩一定要始終保持同等長度,挺胸直腰,繮繩握緊在拳心裡,打浪的動作再放鬆一些,你的身子要隨着馬身的起伏,雙腳自然做出一站一坐的動作,好,速度再快一些。” 夏潯全神貫注地操縱着駿馬,張十三策騎相隨,突然問道:“齊王世子叫什麼?” 夏潯張口便答:“朱賢廷。” “次子與四子呢?” “次子樂安郡王朱賢志,四子平原郡王朱賢赫。” “齊王此人如何?” “齊王知軍事,通武略,向以兵家自許。性情剛烈而驕橫,喜歡招攬江湖豪傑和方士異人……” 夏潯侃侃而談,從容自若。 不得不說,錦衣衛的確是個非常了得的組織,他們不僅組織嚴密,而且有着極高的辦事效率和大量的專業人士,不管是臥底刺探還是蒐集情報,他們都有許多人才。張十三為了讓他冒充楊文軒,準備之充份詳盡,較之當初警方安排夏潯臥底時也不遑稍讓。 後人最津津樂道的是錦衣衛的權勢熏天和飛揚跋扈,卻很少注意到曾經有一些錦衣衛秘諜奉命在異域他鄉、在任何危險艱苦的地方地方數十年如一日地潛伏下去,是多麼的堅忍,付出了多少犧牲,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們在整個大明期間,他們冒着生命危險,潛入北方草原、朝鮮、日本、安南……對異族情報蒐集的桌越表現,為朝廷決策提供了多少貢獻。這把鋒利的尖刀如果用對了地方,其實是大有作為的。 “世子與諸子幾歲誥封,王府有幾衛兵馬,拜謁齊王時禮儀如何?” “世子、諸子,十歲誥封,嫡長子立為王世子,授金冊金印,諸子封郡王,授銀冊銀寶,世子冠服等制同一品官,郡王冠服等制同二品官。齊王府有三衛護軍,共計九千九百人,軍籍隷屬兵部,直接受王爺指揮,不受地方轄制。親王一切規制,僅遜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謁親王,皆須伏地跪見。” 張十三欣然道:“夏潯,你的記性很好,答的一字不錯。” 夏潯恍若未聞,仍是策馬前行,張十三哈哈大笑道:“楊文軒,你過關了!” 夏潯這才回頭抱拳道:“這都是大人教導的好。” 張十三笑了笑,又搖搖頭:“到底好不好,不是我說了算,而是要看你能否瞞過整個青州,讓人們認定你就是楊文軒。明天,我們就得趕回去了。” 夏潯吃驚地道:“這麼快?” 張十三道:“再過幾天就是齊王的壽誕,你是齊王門下,無論如何都要去賀壽的。你得回去,實地熟悉一下了,如果連楊旭的家人和朋友這一關都過不去的話,你又怎能登得了王侯之門?” 他吸了口氣,望着遠方薄薄的暮色,喃喃地道:“是騾子是馬,也該拉出來遛遛了……” 青州古城,西連岱岳,東瞰滄溟,南對三山聯翠、障城如屏畫,北有二水繞流、抱城如隁月。名山大川,遍佈四境,文物古蹟,俯首皆是。 做為古九州之一的青州,自兩漢以來,一直就是山東地面上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貿易中心,直到前幾年,朱皇帝下令把山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移治濟南,才從此確立了濟南在山東的至高地位。 但是青州仍然設有布政分司和都指揮分司,千餘年來積累沉澱的歷史地位,不是短短幾年就能削弱的,何況這裡還有一位藩王。目前山東地面上有兩位藩王,一位是朱元璋第十子,封為魯王,就藩兗州府,另一位就是皇七子齊王,就藩青州府。 夏潯此時已進了城,回程不比去時,車子四面的壁板遮幔已經撤去,只留下遮陽的頂蓋,夏潯端坐車內,冠戴巾袍,車馬一動,四面通風,頗有點春秋時候士大夫出門時的風範。 一進城門,市面上就繁華起來,街道兩旁店舖林立,叫賣聲不絶于耳,鋪着平整的青石板的大街,車輪輾上去軲轆轆直響,四個護衛分作兩組,兩個趕到前面開路,兩個隨行于車後,楊家車行的車把式熟悉通往公子府邸地道路,不消吩咐,便趕着馬車向楊宅趕去。 夏潯以前偶爾也進過城,那時他只能貼著路邊走,雙眼只顧尋找着可能施捨幾文錢一碗飯的善人,許多人看向他時,目光都充滿了厭棄的意味,而現在他高車駟馬,冠帶錦衣,端坐于車上,前後有仆從拱衛,路人紛紛走避,看向他的目光都是仰視的,充滿了敬畏和羡慕,令他頗為感慨。 “既然來了,我就要好好地活着,這個機會是上天賜給我的,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抓住,誰想奪走都不行!” 夏潯的目光突然落在張十三的身上, 楊家,到了。 第010章 肖家有女初長成 楊文軒的府邸在青州東城,宅子很大,卻算不上如何富麗堂皇。因為楊家發跡的時間並不長,目前雖已濟身青州十大富豪之列,但是底蘊總是不及那些傳承了幾代的人家。再加上守孝期間不宜大興土木,如今孝期結束剛剛一年,還來不及翻修擴建。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楊文軒這兩年生意雖然做的很大,卻也不可能斂財的速度如此之快,能在短短兩年間就濟身青州十大富豪,實際上在他名下的產業,有許多是屬於齊王府的。儘管如此,楊府的氣派比之許多殷富人家還是要壯觀許多,朱漆銅環的大門,條石砌的階蹬,門左拴馬石,門右懸燈桿,黛瓦白牆,高牆深院,飛檐翅角,富麗堂皇。 馬車到了門前,夏潯的心已不由自主地急跳起來。勝負成敗,在此一舉,成,從今天起,我將成為這道門戶裡的主人,如果失敗……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這是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縱然有人對我生起疑心,他也不敢輕率認定了。” 楊府的門子看見少爺的車馬,早已打開正門歡天喜地的迎了出來,四個護院和車把式從側門進入,夏潯在張十三的陪同下走進了大門,一進門兒,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剛好路過,一見少爺回來,忙也站定見禮,然後便有人飛跑進去報信了。 楊府的家仆奴婢們並不算多,比起同等身家的豪門來說要少得多,因為庶民是不許蓄養奴婢的,所以楊家以前的下人都是用幫工、奶娘一類的名義僱傭來的,這樣就不可能僱傭太多人手,去年楊旭考中諸生後,有了功名在身,楊家才開始名正言順地僱傭奴僕。但是楊旭時常在外,並不太理會家裡面的事,主持府中大局的肖管事又是個極節儉的人,在他看來,僱傭大批奴僕擺排場開銷是很大的,所以府裡下人仍是不多。 夏潯心中擂鼓,強作鎮靜地進了自家府邸,府中居舍建築佈局圖張十三已經畫過給他看,可那畢竟是一些平面的線條,現在身處如此直觀具體的環境,生疏的感覺還是油然而生。好在有張十三的陪同,夏潯這個冒牌貨才不至于在楊府中盲人瞎馬,胡亂闖蕩。 楊府中亭台樓閣崢嶸軒峻,樹木山石蔥蔚洇潤,景色很是優美,不過夏潯此刻卻沒有心思觀賞,過了前院中院,拐進後院,繞過曲廊,就見正對面疏朗的花木中露出一角紅樓,飛檐掩露。夏潯知道,這就是自己的住處了。 “沉住氣,記着,你就是楊文軒!你,就是楊文軒!” 身後傳來張十三略顯緊張而嚴厲的提醒,夏潯用上了自我催眠術,在心裡面不斷地給自己施加着心理暗示,呼吸剛剛趨于平穩,就聽一個歡喜的聲音叫道:“少爺回來了麼?” 夏潯駐足看去,就見一個青袍人快步走了過來,這人年方過四十,中等身材,五官清朗,方巾下的頭髮和頜下三綹微髯都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著一領淡紫色的交領長袍,也是漿洗得整潔筆挺,他的一雙袖子輓子,潔白板整的裡襯也是一塵不染,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精明勁兒。 夏潯只看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楊家管事肖敬堂,這個人的頭像他可是看過無數遍的。 “肖叔,我回來了。” 夏潯向他安詳地一笑,刷地一下展開了竹骨繭紙的摺扇。 楊旭幼年時就隨父親離開了江南,那時他的母親已經過世,因為楊父沒有功名,又已有了子嗣,按大明律不符合納妾的條件,他又一直不肯續絃,故而在青州,楊旭除了父親之外再無一個親人。幼年時父親整日在外經商,沒有時間照料他,楊旭是由肖管事拉扯大的,所以對他極為親近,一直以肖叔稱之,並不以下人相待。 肖管事滿面歡喜,正要躬身施禮,忽地微微一怔,夏潯心中一緊,臉上卻是一片灑然,上下一看自己,微笑道:“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肖管事搖頭失笑:“少爺離開這幾天,可是曬黑了許多,老肖方纔頭一眼看見少爺,竟覺有些陌生,真是荒唐,荒唐,呵呵……” 肖管事看見夏潯時,確實有種對著陌生人的感覺,其實他並未發現什麼破綻,那完全是一種玄妙的感覺。然而夏潯此時的穿著、相貌、舉止、神態乃至語氣,都和夏潯一模一樣,即便有差異也是極小的,在先入為主的情況下,是很難看出什麼問題的,更何況旁邊還站着少爺的貼身伴當張十三,肖管事的想像力再如何豐富,也想不到少爺出門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就換了人,所以那詫異的感覺只是在心中一閃,便被他拋到腦後了。 張十三本已繃緊的臉皮子鬆弛下來,夏潯卻是黯然一嘆,啞聲道:“經歷過生死離別,才能體會人生之無常。聽香本是我極寵愛的一個女子,卻因失足落水而……她的死令我鬱鬱多日,至今想起仍難釋懷。” 聽香在固水河意外溺亡的消息已經報回了府中,肖管事知道自家少爺是個多情種子,一見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不禁暗悔失言,忙道:“人死不能復生,少爺就不要傷心了。少爺離開這才幾天,人曬黑了、模樣也顯清瘦,少爺,不要怪老肖多嘴,這錢財啊,終究是身外之物,賺不完的。 少爺您瞧,這才兩三年的功夫,少爺就掙下這麼大一份家當,足以告慰老爺在天之靈了。少爺現在應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才對,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爺應該早些衣錦還鄉,迎娶少夫人,咱們家人丁太稀落了,少爺多子多孫,香火鼎盛,老肖有朝一日見了老爺,才好有個交待……” 肖管事說的動情,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眼淚,夏潯忙勸慰道:“你看你看,本來說起我的傷心事,倒讓肖叔傷心落淚,好好好,不說這個,咱們都不說這個了。” 肖管事忙也笑道:“可不說的呢,都是老肖的錯。少爺剛回來,風塵仆仆的,我又囉嗦上了,來,請少爺先去沐浴一番,換身衣服歇息一下,一會老肖去廚下吩咐一聲,叫他們把晚膳準備的豐盛一點,吃過了晚飯老肖再向少爺說說家裡生意店舖近來的情形。” 夏潯笑道:“咱家的生意一直有肖叔操持,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這些事情明天再說也不遲。”說著又對張十三道:“晚膳後你到書房來一下,有些事還要着你去辦。” “少爺,十三告退。”張十三答應一聲,與他飛快地碰了個眼神,便閃身退了下去。 肖管事陪着夏潯往紅樓走,一邊走一邊揚聲叫道:“小荻,小荻,快些侍候公子沐浴更衣。” 他推開一道門戶,想必就是女兒的住處了,只是裏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兒,肖管事不禁嘟囔道:“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瘋去啦?” 他一邊找着女兒,一邊說道:“少爺每次一離開啊,最牽掛少爺的就是我家小荻了,小荻這丫頭從小就喜歡黏着少爺,少爺一走半個月,小荻是茶不思飯不想,人都瘦啦……” 肖管事說著順手推開了一道門戶,往裡一瞧,忽然就像掉了下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見迎門一張方桌,桌上堆着一個大水果盤子,一個秀髮垂髻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後面,雙手捧着一隻大水蜜桃兒,啃得兩頰滿是汁水,桌面上還丟着幾個啃得不甚乾淨的桃核、梨核、杏核…… 門突然打開,把屋裡的小姑娘也嚇了一跳,她很驚訝地捧着桃子,嘴裡塞滿了果肉,鼓得那張小臉圓乎乎的,三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小姑娘那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先看看夏潯,再看看肖管事,然後很詫異地轉了轉,就像一隻捧着松果的小松鼠。 夏潯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噗嗤”一笑,肖管事馬上收起尷尬的表情,用《動物世界》畫外音般的深沉渾厚的男中音道:“少爺,你看,這丫頭因為茶飯不思,一時餓的狠了,竟然躲在這裡吃果子。” 少女使勁吞下嘴裡的果肉,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謊言:“爹啊,誰茶飯不思啦?人家現在餓得都能吞下一頭牛,可是人家在節食減肥瘦腰身呀,想吃也不敢吃啊……” 肖管事老臉一紅,惱羞成怒地喝道:“臭丫頭,真不懂事,少爺回來了也不知道上前見禮,看把你慣的,快服侍少爺沐浴更衣去。” 小姑娘一躍而起,提着紅裙子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似的飛到夏潯身邊,俏巧地蹲了下身,甜甜叫道:“小荻見過少爺!” 夏潯這才得以認真打量肖荻的模樣,這是一個荳蔻少女,穿一件白綾對襟小襖兒,下系紅裙子,腰間纏一條湖水綠的小腰裙,顯得利落灑脫,十分可愛。她那張秀麗可愛的少女臉蛋,眉彎嘴小,宜喜宜嗔,一雙大眼睛黑的黑、白的白,靈動有神,帶著一抹淺淺的俏皮笑意。 要說肥嘛,她是稍有一點肉肉的感覺,不過少女的身子就像剛抽條的柳枝,隨着年歲漸大,身段兒長開,嬰兒肥現象自然就會消失,根本不需要節食減肥的,她卻如此上心,看樣子小姑娘已經開始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了,也是的,這個年月的女孩子十四五歲就要嫁人,早熟嘛。 不容他繼續打量下去,小姑娘已親昵地輓住了他的胳膊,快樂地道:“少爺,你怎麼才回來呀,原說只去別莊裡住兩天的,怎麼又跑到卸石棚寨去了,一走就這麼多天。少爺,我跟你說啊,你走的第三天,咱們家的小花就下崽兒啦,咱家小花下了五個崽兒,比街東頭老王家的小黑還多生了一隻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 “啊!對了,說到老王家啊,老王家的親家苟員外前兩天買了兩個丫頭,一個十歲,花了四貫鈔,另一個十七了,長得挺俊俏的一個姐姐,還做得一手好女紅,花了十八貫鈔呢,你猜怎麼著,過了沒兩天,那個姐姐就捲了苟夫人房裡的金釵銀飾偷偷跑掉了,苟家去找人牙子算帳,敢情那人牙子也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底細,根本就是個騙子。” “哦,她……” “我就對爹說啊,咱家以後置使喚人,可不能像苟員外這麼大意,你看翠雲姐、劉大娘、大牛哥他們,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用着才放心,可千萬不能僱那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大牛哥前幾天和二愣子打了一架,好象是因為他倆都喜歡翠雲姐姐,你說他們打個什麼勁兒啊,翠雲姐又不喜歡他們,結果慘了吧,挨了我爹的罰……” 肖管事哭笑不得地道:“好啦好啦,就你話多,少爺剛回來,還要受你聒噪,快侍候少爺沐浴去。” “哦!”小荻答應一聲,轉身欲走,忽然又看了夏潯一眼,這一下卻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她一聲驚咦,歪着頭如小鳥睇人般睨着夏潯,臉上漸漸露出猶豫的神色,夏潯故作鎮靜地笑道:“看什麼,少爺我變得更俊了麼?”說著還捏着自己的下巴,故意擺出一個POSS。 肖荻左看右看,眉毛輕輕皺起,忽然湊近了像隻小狗似的貼到他身上嗅了起來。肖管事臉都氣黑了,大吼道:“沒規矩的臭丫頭!還不趕緊侍候少爺去沐浴更衣~~衣……衣……” 肖管事這嗓門兒着實不小,咆哮聲在房中迴蕩,把夏潯嚇了一跳,小姑娘顯然是怕極了老爹的“獅子吼”,被他一吼,登時抱頭鼠竄。肖管事有些難堪地對夏潯道:“少爺,小荻這孩子……其實麼,只是因為見到少爺回來,歡喜得有些忘形……其實她平時還是非常注意女兒家儀表的,見過的都誇她淑女的很,笑不露齒、行不擺裙、舉止穩重,言不高聲……” 老肖話音未落,小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就從庭院裡傳過來:“都死哪兒去啦!快準備熱水,少爺要沐浴啦……~” 夏潯大囧,原來肖家的獅子吼是會遺傳的。 肖管事微微一僵,有氣無力地對夏潯說了句:“我……老肖去給少爺準備晚膳。”說完便無地自容地跑掉了。 第011章 天黑請閉眼 楊文軒是一個很懂得享受的人,不管是對飲食、穿著、住宿、女人,還是沐浴,都非常講究。夏潯從他的住處、從他曾經坐過的車子,從聽香姑娘的容貌,還有眼前的這間浴室,就可以看出幾分端倪。 這是一間專門的浴室,設在後院花圃之中,一室獨立,周圍芳草淒淒,鮮花怒放,風景優美,馨香撲鼻。四下里遠處綠蔭下才是供人行走的迴廊,有石子小道通向這裡,浴室前方不遠處是一座五角小亭,亭內設有石桌木凳,亭旁又植有幾叢修竹。若是沐浴之後,神清氣爽,着輕衣、捧香茗,在這亭中一坐,靜賞四季之花,實在是愜意的很。 沐浴房中很潔淨,設施也齊全,內間外間都以青磚漫地,外間是灶間,可以直接燒水,夏天倒不甚重要,冬天的時候可以隨時續熱,那就方便多了。內間有暖牆,還砌了一個五尺長六尺寬的池子,底下埋有陶制地漏和陶制排水管道,浴水可以直接排出,因此這間房子的地基打得比較高,浴池一角則是衣架和盛放洗浴用具的箱格。 幾個家人清潔浴池的,擔水燒水的,都在那兒忙活着,小荻也不例外,先去取了少爺換洗的內外衣褲回來,又輓起袖子幫着他們忙活。小丫頭幹活捨得賣力氣,赤着一雙藕臂張羅,天氣熱,不一會兒粉額上便膩出了細汗,一綹烏黑的秀髮搭在臉頰上,紅撲撲的健康可愛。 她先服侍夏潯寬了外衣,然後伏在池邊去試水溫,柳腰輕折,紅色的薄裙貼在身上,小屁股的輪廓呈現出來,有種桃的圓潤和曲綫,她的心理,明顯還沒到在意男女之防的時候,又或者,在她心理並未把自家少爺當成該防的人麼? 夏潯心裡怦然一動:“糟糕,關於沐浴……張十三沒說那麼多啊,她不是要陪我沐浴吧?好象有人考證過這方面的習俗啊,似乎大戶人家的侍女,要陪男主人沐浴的,擢文的人義正辭嚴地抨擊着封建社會的腐朽,字裡行間透露着他的羡慕和猥瑣,那些心理陽萎的偽君子。要是這般嬌俏可愛的小侍女穿著半透明的貼身褻衣,哥有一年不近女色了哇……” “好啦少爺,水溫正合適。” 小荻姑娘直起腰,轉身衝他甜笑,看著她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以及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稚嫩身體,夏潯心中的犯罪感油然而升,精神立即得到了昇華:“堅決不可以!她還小呢,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幹出拔苗助長的事呢?面對這樣一個天真可愛的未成年美少女,我就算不做聖人,也要做一個有良知的人啊。有良知才有未來……” 夏潯咳嗽一聲,故意板起面孔,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嘴臉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少爺自己會沐浴的。” 小荻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你有毛病吧?當然你自己洗,有手有腳的,你不自己洗,難道還要人家給你洗呀?真是的,我出去啦,你洗完了叫我!”說罷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和幾個下人跑到外面五角小亭裡,嘰嘰呱呱地擺龍門陣去了。 夏潯碰了一鼻子灰,他短暫地哀悼了一下自己的偉大情操,便訕訕地寬去小衣邁進了水裡。 因為這些天他一天要洗幾遍澡,身上潔淨的很,所以這個熱水澡洗得很快。沐浴完畢,渾身清爽,夏潯穿上小衣後揚聲呼喚,小荻才跑回來,給他梳髮盤髻,束衣冠帶。 夏潯換了件粉色纏枝蓮暗花緞地道袍,長髮輓一個道髻,再汲一雙柔軟的蒲草織的很精緻的草履,一步三搖地出了浴室。 站在五角亭前,望着園中優美的景象,他似乎找到了那麼一點楊家主人的感覺,可是一想起張十三那般藏在背後支配着自己的錦衣秘諜,他的臉色又微微地沉了下來…… 晚膳非常豐盛,楊府裡唯一有資格陪少爺一起吃飯的人就是小荻,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特權,楊氏父子對肖氏父女的確是以一家人相待的。可是此刻小荻坐在夏潯下首,卻像個受氣的小女奴,她手裡捧着一個比她巴掌還要小一些的飯碗,挾一片薄薄的苦瓜,扒一小口米飯,再苦着臉望一眼自己面前那盤誘人的鷄翅,悄悄嚥一口唾沫…… 難怪她話突然變少了,原來是…… 夏潯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忍不住說道:“想吃就吃啊,又沒人擋着你。” “不要……” 小荻依依不捨地向鷄翅行注目禮:“人家正在減肥,吃多了就瘦不下來了。” 夏潯笑道:“你也不算很肥啊,減的什麼肥,你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東西才行。” “不算很肥?那就是真的有點肥了?” 小荻馬上抓住了他的語病,她狠狠地挾了幾筷子青菜放到自己碗裡,又悲憤地望了一眼燒得色香味俱佳的鷄翅膀,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記恨人家小時候笑話你是個小胖子的事,你想報仇哇,少做春秋大夢了,你看著吧,我一定能瘦下來,哼哼!”說著她便眼不見為淨地跑了出去。 夏潯持箸輕笑,他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地方了,也喜歡肖荻這個小姑娘,這裡不止有優渥的物質生活,還有溫馨的家的感覺,如果他真能取代楊文軒,從此生活在這裡,享受這樣的生活,那麼莫名其妙地被投放到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時空,也不是那般叫人難以接受的吧…… 可惜,美夢總是容易醒的。獨自一人享用了豐盛的晚餐,家人又奉上一杯香茗,夏潯手捧茶杯,翹着二郎腿剛剛坐到椅上,一聲憤怒的、極具穿透力的怒吼聲便傳進了他的耳朵。 毫無疑問,能用一張櫻桃小嘴,發出大嘴怪一般的恐怖聲浪的,放眼整個楊府,除了自己的貼身丫頭小荻還能有誰?夏潯不禁有點好奇:這個小丫頭又怎麼了? 天井裡搭着架子,架子上藤秧攀爬,遮蔭蔽日,這是個夏日乘涼的好地方。一串串還未成熟的葡萄沉甸甸地懸在架子上。葡萄架下,小荻和張十三對面而立,張十三一臉不屑的冷笑,而小荻則氣唬唬的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貓,要不是有兩個丫環死命地拉著她,她就要用那尖尖的指甲去撓張十三的臉了。 夏潯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 “出了什麼事,你們在吵什麼?”夏潯板起臉道。 小荻一見他便告狀道:“少爺,人家可沒招惹他,我好端端地在這兒坐著,是他自己不小心,冒冒失失地撞上來,撞灑了人家的酸梅湯,只不過濺到他衣襟上一些,他就一把打翻了人家的碗,還說我……說我……” 張十三背負雙手,淡淡地道:“我說的難道不對?少爺寬待下人那是少爺的事,可下人要有下人的覺悟,窖裡的藏冰也是你能享用的?滿世界的打聽打聽去,哪戶人家的婢子替主人管着東西,未經主人允許就敢擅自取用的。” 小荻面孔漲紅,怒道:“我不是……我不是……” 張十三曬然道:“你不是甚麼?難道你不是楊府的奴婢,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楊府的大小姐了?” 小荻氣極,大聲道:“我取用窖冰怎麼了?少爺從來都不說我的,幾時輪到你來管?你到楊家才幾天,我從小就跟着少爺的,要管我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張十三氣定神閒,他眼皮一抹,轉向夏潯,沉聲道:“少爺,咱楊家的家業越來越大,府裡的下人仆役們也會越來越多,有些事情是該立下規矩了,要不然以後下人們一個個都目無主上,那還得了?無規矩不成方圓,肖荻擅取藏冰自己受用,目無尊卑壞了規矩,少爺不該再縱容她。” 肖荻有恃無恐,楊文軒雖是她的少爺,在她心中實在如同她的親哥哥一般,她才不信自己哥哥會聽了這個大混蛋的話處罰他。夏潯看了眼張十三,張十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陰鷲的眼神裡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夏潯明白了,張十三在借題發揮。在卸石棚寨時他就說過,肖氏父女是對楊文軒最忠心的人,也是最熟悉楊文軒的人,為安全計,要找個藉口疏遠他們。眼下就是張十三在給他製造機會了,大戶豪門裡,下人們因為一句話而得寵失寵,尋常事也。 “少爺!”小荻氣憤地叫。 夏潯的目光從張十三臉上垂落,落到他腳下那碗酸梅湯上。碗打碎了,酸梅湯淌了一地,地面上有幾塊晶瑩的冰塊,因為染了酸梅汁,在燈光下發出血紅妖異的光,看著那幾塊染了血似的冰塊,夏潯彷彿看到了一具淒艷的女屍在冰裏邊掙扎、吶喊,他的心裡攸然一寒。 “少爺!” 張十三也冷冷地叫了一聲,夏潯嘆了口氣,緩緩道:“小荻,把冰窖的鑰匙交給我。” “甚麼?” 小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訝地看著夏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夏潯的臉冷下來,語氣也更冷:“以後,你不必再管着府裡的冰窖了。” 小荻的鼻翅急促地翕動了幾下,霧氣迅速氤氳了她的雙眼。她強忍怒氣從腰間解下鑰匙,往夏潯面前狠狠一摔,轉身就跑開了。 張十三趁機道:“少爺你看,她可有一點下人的規矩?主弱則奴強,要是人人都學她……” 夏潯沒接話碴兒,他彎腰把鑰匙撿起,舉步向前走去。 張十三大怒,只是眼前還有幾個下人在,實是不宜發作,他只得強壓怒氣,快步追了上去。 “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把她貶離內宅?” 一俟四下無人,張十三立即怒聲質問道:“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要白白放過?混帳東西,你還真當自己是楊文軒了。” 夏潯一如往常的態度,恭謹馴服地辯解道:“十三郎,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楊文軒對她父女一向極為寵信,我若突然翻臉,豈不令人可疑?再者說,要把他們趕走,是怕他們看破我的身份,眼下來看,他們父女對我並沒有起疑心,咱們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十三郎,你也說,府中的大小事務乃至楊旭名下的各種生意,平素都是由肖管事打理的,我……我現在對這楊府裡的一屋一舍、一草一木尚且不熟悉,如果貿然把他們父女趕走,各種事情我又撿不起來,豈不耽誤了十三郎和馮大人的正事麼?” 他陪着笑道:“所以,小人斗膽,沒有遵從十三郎的意思,如果十三郎覺得不妥,那麼想找個罪名還不容易麼,小人一定儘快把他們父女打發出去就是了。” 張十三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之後忽地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膠,似笑非笑地道:“嗯,你說的也有道理,的確是我心急了些,那就暫時留着他們吧,明天肖敬堂會向你彙報帳目,你儘快瞭解仔細,然後把生意上的事情逐漸轉移到我的手中,等咱們掌握了楊家生意的全部底細,再也用不着他們的時候……” 夏潯忙道:“那時再按十三郎吩咐,把他們遠遠地打發開去。” 張十三滿意地一笑:“走吧,我帶你前前後後的走一遭,先把這一屋一舍、一草一木都認個清楚……” 夜色深沉,夏潯靜靜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着了,如果這時屋裡的燈光亮起,你就會發現,他依然穿得整整齊齊。 “做為臥底,不要把你的倚仗放在你的同僚身上,要知道,犯罪份子也懂得反偵察,也會注意你的蛛絲馬跡,如果你頻繁地與自己人接觸,那麼你早晚有暴露的一天。當你成為臥底之後,警方對你最好的保護,其實是不提供任何保護;最安全的措施,就是不採取任何措施;所以你要學會如何自救,你要儘可能地利用你身邊可資利用的一切資源,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去達到你的目的!草木土石,皆可殺人!” 夏潯突然坐了起來,自腰間摸出一枚鑰匙,就着清冷的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沉、肅殺起來。手合攏,攥緊了鑰匙,夏潯抬頭望向窗外,窗外有一輪明月,皎潔無暇。 夏潯深吸一口氣,輕輕一縱身,就像一隻狸貓似的翻到了窗外。 窗外月朦朧,夜行人無蹤。 第012章 夜行非一人 “爹,咱們回江南老家去吧。”小荻抹着眼淚,抽抽噎噎地道。 肖管事“噼嚦啪啦”地撥着算盤珠子,頭也不抬地問道:“又怎麼啦?” 小荻委屈地道:“那個討人嫌的張十三欺侮我也就罷了,現在就連少爺也……也幫着他欺侮我,咱們辭工回老家吧,少爺現在有了出息,不稀罕咱們了。” 肖管事呵呵一笑,順手抄下一個數字,這才放開算盤,走向自己的寶貝女兒,笑咪咪地道:“少爺會欺侮你?爹信你的話才怪,一天到晚沒大沒小的不成規矩,少爺寵着你不說,還請了西席教你讀書,你說哪家的奴婢丫頭有這福氣,丫環身子小姐命,還不知足啊?” “就是他,就是他欺侮我。” 肖荻哽嚥著把事情說了一遍,肖管事聽了眼中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捻着鬍鬚沉吟半晌,輕輕嘆息道:“女兒啊,你也不要覺得太委屈啦,不管那張十三是何居心,可這番話畢竟是沒有錯的,說到底,你終究是個丫環,少爺有少爺的難處,他也不容易啊,你現在長大了,要懂事,不要老給少爺添亂……” 肖荻不敢置信地道:“什麼?爹你也幫他說話?” 她把眼淚一抹,風風火火地站起來:“我不跟爹說了,我去找娘,娘最疼我……” “站住!” 肖管事把女兒按回椅上,眼珠轉了轉,忽然換了一副笑臉,坐在女兒旁邊,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小荻啊,你也知道,咱們家少爺比老爺能耐大,這幾年咱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已經成了青州城裡有名的富豪。去年少爺又中了功名,說不定呀,以後還能考舉人、中進士,做大官兒…… 你想想看,以後咱楊家得是個啥模樣兒?到那時候,家裡面仆從如雲,深宅大院的,少了規矩能成麼?就算那張十三不找你的麻煩,你以後還能像現在似的無拘無束?不能恃寵而驕啊。我看吶,等少爺成了親,少夫人一進門兒,咱這宅子裡頭有了主事的人,你就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沒大沒小的了,少爺再疼你,還能親過少夫人去?” 肖荻眨眨眼,不吱聲了。 肖管事又語重心長地道:“小荻呀,現在比不得你小時候了,少爺的地位越來越高,規矩自然越來越大。以後有了夫人,再生了小少爺小小姐,你還能一直這樣?那時你和翠雲丫頭她們有什麼兩樣?想要少爺疼你、在乎你,你就得照爹和娘跟你說的那樣,努力去做少爺的女人……” 小荻嘟起了小嘴兒:“爹,你又來了。少爺一直當我是妹妹的,我也當少爺是親哥哥啊,做少爺的女人?”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猛地打了個冷戰:“想想都不自在,人家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肖管事不以為然地道:“什麼哥哥妹子的,那算什麼問題。你看那些窮人家,從小把女兒許給別人當童養媳,女人比丈夫大上十幾歲的都有,夫妻沒圓房前,那拖着兩管鼻涕的小丈夫把老婆當姐姐甚至當親娘看待的不也大有人在麼,最後還不是做了夫妻。” 肖管事捻着鬍鬚笑咪咪地道:“少爺現在當你是妹子,等你和少爺好上,將來再生了娃兒,還能當你是妹子?” 小荻又是一個哆嗦,忙不迭地拍着身上的鷄皮疙瘩,窘態嗔道:“爹,你說什麼啊,還要和少爺生孩子!聽起來好怪的,爹你別說了,人家身上越來越冷。” 肖管事怒道:“你這個臭丫頭,都是少爺把你慣壞了,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該說門親了,明兒我就讓你娘去給你說門親事,嫁得遠了爹還不放心,你看咱們府上的大牛怎麼樣,要不然就二楞子?” 小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不要,爹都找的什麼人吶,人家不喜歡他們。” 肖管事瞪起眼道:“高不成低不就的,你想找什麼人吶?也就少爺不把你當下人,擱在外面,以咱家的身份,你還想嫁個多麼中意你的好人家?嫁別人你看不上,少爺呢,你又不喜歡……” 小荻撅嘴道:“誰說我不喜歡少爺啦,可我不是那種喜歡啊。” 肖管事摸摸腦袋,迷惑地道:“那種喜歡,哪種喜歡?” 小荻茫然道:“我說不上來,不過……不過就是不是那種喜歡啊。” 她乜了父親一眼,大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爹幹嘛非要讓我嫁給少爺啊,是不是因為……少爺有錢有勢,所以老爹你……哼!” 肖管事怒道:“放屁!你老子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又道:“爹已經這麼大歲數了,就你一個女兒,就算是掙回座金山來,我給誰呀?爹還不是為你打算。其實爹和你娘原來也沒有這個想法,別說少爺在應天府老家自幼就定了親事的,就算沒有,青州城裡多少大戶人家都想跟咱們楊家攀親呢,你比得過人家的千金小姐?少爺要娶親,怎麼也輪不到你的。 自打去年秋闈少爺得了功名,有了納妾的資格,爹才起了這份心思,爹是想,以咱家的出身,要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不容易啊,少爺的人品、才華那都沒說的,尤其難得的是和你從小青梅竹馬,好得蜜裡調油,你要真跟了少爺,少爺能不疼你、能給你氣受麼?” 他摸摸女兒的頭,慈祥地道:“那張十三仗着少爺的寵愛,的確霸道了些。可爹不信,在少爺眼裡,那張十三比你爹還有份量,爹要替你出氣,容易的很。但爹不能那麼做,因為張十三不管什麼用心,說的總是道理,就算少爺不在乎,許你在家裡隨便怎樣,可少爺都二十歲了,要成親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等楊家有了女主人還能容你這樣?現在開始學規矩些,以後就少些是非。 爹是真想給自己女兒找個終身的好依靠哇,唉!其實你和少爺從小就在一塊兒,一直跟親兄妹似的,爹哪會看不出來?你當少爺是哥哥,少爺也當你是妹子,爹心裡明鏡兒似的。爹存了這份心思之後,也只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才在少爺面前說你的好話,爹就想著,萬一哪天少爺開了竅,真的喜歡你了呢?要真有那一天,就是你的福份。你得空兒好好想想爹的話,要是你實在沒那個意思,爹也不會勉強你的,隨緣吧……” 馮西輝的住處比較偏僻,左右沒有什麼人家。他的住處是租來的,宅院並不大,一幢三間的瓦房,中間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間內室,前邊帶個小院子。就算是俸祿最優厚的宋朝時期,絶大部分官員也是在任上自己買房或租房住的,馮西輝的公開身份只是知府衙門裡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住處自然不能奢移,他的真正身份是見不得光的,住的偏僻些才安全。 夜色深沉,一道人影輕盈地翻過馮西輝家的院牆,在右邊臥室的窗子上輕輕叩了幾下。片刻之後,燈亮了,一個魁梧的身影拿起油燈,慢慢向堂屋走去。起了門栓,打開房門,外面那道人影一閃而入,掌燈人探頭向月光如水的院子裡看了一眼,又將房門重新關上。 須臾,臥室中燈光重又亮起,兩個人據桌對坐下來,坐在馮西輝對面的,赫然正是張十三。馮西輝為張十三斟了杯涼茶,向前輕輕一推,微微蹙眉道:“怎麼此時過來,那神秘刺客還沒有消息,務必得保證他的安全才是。” 張十三道:“外宅安排了護院,夏潯也沒有住在楊文軒以前慣住的寢室,以那刺客手段,不會冒失動手的。再說,‘楊文軒’今日回府的消息恐怕他還不知道,如果他一直輟着我們,知道我們的一切行蹤,早在卸石棚寨時他就該動手了。” 馮西輝沉聲道:“小心無大錯,從明天起,你務必時時守在他的身邊。” 張十三陰陰一笑道:“總旗放心,就算沒有你的吩咐,我也會對他看緊一些,這個小子,有些不好擺佈呢。” 馮西輝動容道:“怎麼,有什麼不順利?被人識破馬腳了?” 張十三道:“那倒沒有,只有肖管事剛見到他時曾微露異色,不過也沒看出什麼,其他人更沒問題了。” 馮西輝微笑道:“那就好,他既能瞞過楊府下人,要騙過別人的把握就更大了。” 張十三冷冷地道:“瞞過別人的把握是大了,但是這小子的脾氣也漸長了。自打回到青州,進了楊府,這小子就有些飄飄然了,若非顧全大局,今晚我真想讓他嘗嘗我張某刑訊犯人時的手段!” 馮西輝蹙眉道:“怎麼說?” “今晚我故意向肖管事的女兒找碴,給他製造機會,可他居然不肯照辦。”張十三把今晚發生在楊府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馮西輝聽罷呵呵笑道:“一個賤民,一朝春風得意,到了這錦繡之城,入了那富貴人家,忘乎所以、得意忘形才是人之常情,你無需在意,他越是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楊旭,那麼扮的就會越像,與我們的大事是有利無害的。” 張十三蹙眉道:“不過……他不驅逐肖氏父女,咱們的事就不好辦了。楊家的帳務一直掌握在肖管事手中,這個姓肖的對楊旭又是忠心耿耿,有他在,咱們想把楊家的財產轉移到咱們名下是辦不到的,就算讓夏潯下令,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姓肖的也不會聽從,而且還會生起疑心,說不定會以為咱們脅迫了他家主人。” 馮西輝道:“急什麼,沉住氣,眼下先辦好大人的事,你還怕那小子能跳出咱們的手掌心不成?” 張十三想了想,展顏笑道:“大人說的是,是我心急了些。” 馮西輝沉聲道:“楊家的萬貫傢俬不會長了腿跑掉的,夏潯只是我們手中的一個傀儡,就憑他那張供狀,他就得乖乖聽憑我們擺佈,要把楊家的財產弄過來,隨時都可以。不過要是把大人的差事辦砸了,有錢掙也沒命花,懂麼?” 張十道苦笑道:“當然懂,可是我們在青州已經待了這麼久,我都快要忘了應天府是什麼樣子了,也不知大人何時才會動手。” 馮西輝神秘地一笑,壓低聲音道:“應天府已經來人了。” 張十三大吃一驚:“已經來人了?他在哪裡,對咱們有什麼交待?” 馮西輝搖頭道:“還沒有,他是通過咱們錦衣衛的聯絡方式通知我的,只告訴我他已經到了,要我隨時聽候他的指示。至于此人姓甚名誰、身在何處,我目前還一無所知。” 張十三是羅僉事的親信,羅僉事派了人來,沒有與他取得聯絡,他心中已經有些不舒服,又見那人藏頭露尾,如此詭秘,不覺抱怨道:“怎麼搞的這般神秘,難道僉事大人派來的人連咱們也信不過?” 馮西輝道:“不能這麼說,如此大事,謹慎一些是應該的。” 他喟然一嘆,感慨地道:“相當初,我錦衣衛威風八面,縱橫天下,何等威風?可惜,毛驤、蔣瓛兩位大人先後橫死,皇上又撤消了我錦衣衛緝捕、刑訊、論罪的權力,自此我錦衣衛一蹶不振,本來是永無出頭之日了,幸虧……幸虧還有僉事大人在。” 說到這裡,張十三臉上也露出激動的神情:“是啊,我錦衣衛當初還是御用拱衛司的時候,就派遣出了大量的密諜,以後陸續增加,這些密諜又發展了許多人員,他們現在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麼人,只有在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和羅僉事知道,就算皇帝陛下也不知其詳。 毛驤蔣瓛兩位指揮使大人身遭橫禍,先後暴斃,許多機密都來不及交待,也幸虧如此,唯一掌握秘諜名單的人便只剩下僉事大人了,僉事大人手中還掌握著這支秘密力量,重振錦衣衛才有了一綫希望。” 馮西輝沉聲道:“正是,毛驤指揮使因辦理胡惟庸謀反案而起,蔣瓛指揮使因辦理藍玉謀反案而起,錦衣衛兩度輝煌,與此莫不相關。說穿了,咱們錦衣衛就是皇上手裡的一把刀,皇上若不想殺人,咱們這把刀就沒有出鞘之日,我錦衣衛要想東山再起,就得皇上再起殺心。僉事大人既然派了人來,就說明快要動手了。只要咱們多給齊王炮製些造反的證據,時機得宜時,僉事大人發動那些暗諜秘探們把聲勢造大,咱們就一定能東山再起。” 張十三的臉龐漲紅起來:“雖說咱們已給齊王下了許多套兒,不過若以此為柄,恐怕還不足以致其死地,皇上殺人眼都不眨,但是對皇子們的疼愛,卻已到了寵溺無加的地步啊。” 馮西輝微微一笑:“放心吧,僉事大人算無遺策,一定還有後着的。何況,僉事大人本就沒有寄望于皇上會對齊王殿下痛下毒手,齊王做事再荒唐,皇上也不會相信齊王會造反,僉事大人其實是把寶押在……” 他的身形微微前傾,盯着張十三的眼睛,輕輕吐出三個字:“皇、太、孫……身上!” 張十三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失聲道:“難道……皇上已經……” 馮西輝豎指于唇,張十三立即噤口,馮西輝微微垂下眼帘,淡淡地道:“皇上春秋已高,近來每多疾病,社稷為重,國柞第一,有些事,是要未雨綢繆的……” 第013章 獵人與陷阱 夜深了,池塘邊蛙聲一片,草叢中金鐘兒、叫哥哥和紡織娘唧唧合鳴。 肖荻雙手抱膝,背倚垂柳,靜靜地坐在池塘邊。老爹不是頭一回對她說這種話了,記得還是少爺考中秀才的時候,老爹開心的喝醉了,她扶着踉踉蹌蹌的老爹回到家,爹爹和娘說著少爺得了功名的事,又是哭又是笑,說著說著,忽然就提到了她。 那一次,她是當醉話聽的,可誰知老爹醒後並沒忘了這事,可爹向她說了幾回,她只當笑話聽,爹爹見說不動他,才開始打少爺的主意,從少爺那邊下手,可她仍然不以為然,在她心裡,少爺是哥哥,一輩子是哥哥。然而,今天少爺迥異於常的態度,深深地刺激了她,使她頭一回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 她喜歡少爺,從小就和少爺最親。小時候,少爺總是牽着她的手一起出去玩,少爺為了她和欺負她的男孩子們打群架;少爺讀書的時候,她就在少爺身邊和泥巴,等少爺讀書睡着了,她就拿毛筆給少爺涂個花貓臉,少爺也不惱;樹上的果子熟了的時候,她饞得慌,少爺就為她爬上樹摘下來,那時少爺很胖,真難為他怎麼爬上去的。記得那時候她正在換牙,少爺就一口一口地把果皮啃乾淨了再喂給她吃。 少爺,真的很疼她…… 難道長大了,又因為她不是少爺的親妹妹,他們就必須得疏遠了?想想以後少爺對她不會再像以前那麼好,等到府上有了女主人,還會把她從少爺身邊趕走,她的心裡就很難過,但是,一定要做少爺的女人,才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嗎? “可他是哥哥啊……” 小荻身上的鷄皮疙瘩又冒出來了,她抱緊雙臂,羞窘的紅暈卻一絲絲地爬上了她的臉。 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小荻立刻警覺起來,她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片刻,忽地探頭看去,就見一條人影在竹林中一閃,小荻詫異地瞪大眼睛再次看去,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只有一片淡淡疏疏的竹影,哪裡有人? “眼花了?不可能啊,我的眼神好着呢,難不成有賊,鬼鬼祟祟的想偷我們家的東西?” 一想到這兒,小荻立即化身為忠心耿耿的護家犬,躡着腳步追了上去。 夏潯悄悄摸到西跨院兒裡,這個院落很冷清,並沒有人住。院子裡幾間老屋是放置雜物的地方,地下冰窖的入口就在進院向左第一幢屋子的房山頭上。 夏潯謹慎地四下望瞭望,對府裡頭的一切都瞭如指掌,閉着眼睛也能走幾個來回的小荻姑娘早已知機藏到了院角的陰影下。方纔看身影,她就認出這人似乎是自家少爺,所以才沒有叫喊招人,此時夏潯扭頭回望,小荻藉著月光看清了他的模樣,果然是少爺,小荻不由暗吃一驚:“奇怪,深更半夜的,少爺偷偷摸摸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院中一片寂靜,夏潯看看四下無人,便蹲下身子輕輕打開窖蓋上的鐵鎖。自懷中摸出火摺子和蠟燭,掀開蓋子鑽了進去…… “少爺好詭異啊!” 小荻的鷄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天剛亮,夏潯就醒了。 在卸石棚寨的那些日子,由於張十三隨時都會幽靈般出現在他身邊,胡大叔教給他的拳腳刀法固然不敢演練,就連只在房間裡就可以完成的健身運動也停止了。昨夜張十三已交待過今日無需早起,而且現在回了楊府,他也不再可以隨意進出主人的住處,夏潯這才重新運動起來,因為間斷了十餘天,仰臥起坐、俯臥撐、單腿蹲起等一系列動作全部做完,居然感覺有些吃力。 肖管事昨夜就得到少爺吩咐,要他一早叫自己起床,眼看時辰快到了,肖管事正要上前敲門,就見夏潯從屋裡走了出來。 “肖叔早。”一見肖管事,夏潯便微微一笑。 肖敬堂欠身道:“少爺早,呵呵,少爺起的可真是早,老肖正要喚少爺起身呢。我這就去叫小荻來侍候少爺更衣。” 小荻昨夜睡的很晚,看了少爺夜入冰窖的詭異舉動後,這位好奇寶寶回到自己的住處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少爺鬼鬼祟祟溜進自己家冰窖的用意。一個人在臥室想了好半天也沒有半點頭緒,這才沉沉睡去。此時小荻姑娘睡的正覺香甜,迷迷糊糊的就被老爹揪了起來。 夏潯刷牙洗漱,清理了頭面,剛剛在凳上坐下,就聽到一陣“踢嗒踢嗒”的聲音,小荻汲着一雙蒲草鞋子,睡眼惺松地走了進來,她的臉蛋上還帶著一抹剛剛睡醒的潮紅,那一頭秀髮也只鬆鬆的輓着,她的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窄袖短襦,腰間繫一條松江布的同色褲子,肥大的褲腳在她足踝下曳了好幾攏,蓋住了那雙秀氣的小腳丫,只露出兩排臥蠶似的腳趾頭。 夏潯見她進來,便回頭向她笑了笑,小荻很自然地向他回了一個笑臉,笑完了才省起他昨晚很對不住自己,現在應該生氣,應該很生氣的,於是她立即縱起了小臉,把下巴向上揚起,一臉的不屑一顧。 夏潯咳嗽一聲,問道:“怎麼,還在生少爺的氣?” 小荻唬着臉哼了一聲。 “今兒起個大早,一會兒要上街去。” “關我什麼事?”小荻在喉嚨裡嘟囔了一句,推了他一把,讓他坐正了身子,然後拿過牛角梳子開始給他梳理頭髮。 夏潯繼續道:“齊王要過壽啦,得上街去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而貴重的禮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 小荻撇嘴道:“少爺身邊不是有十三郎那麼稱心的伴當麼,人家可不跟去討人嫌。” 夏潯嘖了一聲道:“那就可惜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跟少爺一起去逛街呢,心裡還琢磨着,要是碰上有啥你喜歡的,就給你買回來。” 小荻道:“不希罕。” 夏潯笑道:“好啦,如果今兒少爺不讓十三跟着,你去不去呀?” 小荻酸溜溜地道:“人家可不像少爺那麼清閒,人家是下人,下人要有下人的規矩,灑掃庭院打掃房間呀,清理花圃澆水剪枝呀,有好多事情要做的,哪有閒功夫誑街,下人嘛,要謹守本份的!” 夏潯有些好笑地從纖毫可鑒的銅鏡中看著她,小荻現在還是一副很標準的少女身材,胸前只微微賁起了兩道玲瓏的曲綫,她的胸頸肌膚極是腴潤,連渾圓的香肩也肉呼呼的,帶著一種可愛的嬰兒肥。嬰兒肥?夏潯心中忽然一動,計上心來。 夏潯咳嗽一聲,說道:“不去就算啦,那我自己出去走走。我聽說坊間最近新出了個什麼東西,據說那玩意吃了以後,可以細腰身,塑臉蛋,讓女孩子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顯得特別的苗條可愛,嗯,那東西叫什麼來着……” 小荻手裡的牛角梳子頓了一下,張嘴想要發問,忽地醒覺他在逗自己說話,於是又堅決閉上,不過耳朵卻悄悄豎了起來。 夏潯自顧自地說道:“聽說那些東西不但可以讓人的身材變得穠纖合度,婀娜多姿,還能讓人的肌膚變得白裡透紅,吹彈得破,什麼趙飛燕呀,楊玉環呀,全都用過這些東西。” 小荻的眸子開始發光 夏潯像個誘騙小美眉的怪叔叔,很耐心地繼續引誘她:“而且用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再也不用餓肚子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怎麼吃也不會讓自己變胖,那些東西都是什麼來着,咦?明明就掛在嘴邊上,我怎麼就想不起來了?我要是看見了,說不定就想起來了,不過我一個大男人,也用不上那些東西,大熱的天兒,沒人陪着哪有興緻到處走啊。” 小荻急了,趕緊道:“咳!嗯……咳咳!” 夏潯笑着問道:“怎麼,傷風了?” 小荻期期艾艾地道:“要是……要是少爺真想讓人家陪着,那……那人家就陪少爺出去走走吧。” 夏潯奇道:“咦,你不是還有許多事要做嗎?” 小荻暈着臉,忸怩道:“那個啊……呃……其實花圃也不用天天剪枝澆水的……” 夏潯故意問道:“那庭院呢?房間呢?” 小荻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卻只能言不由衷地道:“灑掃庭院打掃房間,人家毛手毛腳的,翠雲姐姐總說我越幫越忙呢,不如跟着少爺出去,給少爺撐個傘啊,拿點東西什麼的,這些活還是幹得了的。爹常說,手腳要勤快,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夏潯赫赫地笑了起來。 “少爺,一大早的這是上哪兒去?” 一見夏潯帶著小荻向外走,肖管事趕緊迎上來問道。 夏潯搖着摺扇,很瀟灑地道:“哦,我帶小荻出去隨便逛逛。” 肖管事道:“少爺,你還沒用早餐……” 夏潯道:“我和小荻在外邊隨便吃點就好了,趁着早上涼快,走啦走啦。” 肖管事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走遠,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這是什麼狀況?好事情啊!莫非昨晚那番話,女兒終於開竊了?還是說……少爺開竅了,又或者……兩個人一起開竅了?不好說啊,還記得,當初剛認識孩她娘的時候,兩個人誰也看不上誰,整天吵架拌嘴的,忽然有那麼一天,看著彼此的眼神,就有些與往常不同了。愛這東西啊,是很玄妙的…… 夏潯沒讓小蘿莉失望。他把“青蘿院”袖兒姑娘的美白秘笈全盤傳授給了小荻,所說的減肥秘方也是出自袖兒姑娘之手。 當初因為安員外出手很大方,又說這方子是用來給自己女兒用的,袖兒姑娘也不知道安員外有沒有女兒,只看他那身材,估計他那寶貝女兒不只是膚色較黑那麼簡單。她在青蘿院也不是被人寵着慣着的紅姑娘,不免生起同病相憐之意,所以把她知道的美白方子合盤托出,還把她掌握的減肥方子也一併抄了上去,比如荷葉茶、冬瓜粥一類的藥膳。 這些調理方子的確有瘦身效果,袖兒姑娘自己也在用,只是天生體質問題,在她身上體現的並不明顯。可這些方子卻是很有效果的,由於美容方子不是當時學醫的重點,所以藥店裡的坐堂郎中也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知道,而對普通百姓們來說,在那個訊息交流極為低下的那個年代,他們對這方面的信息更難有所瞭解。也只有在最重視美容,並且一代代持之以恆地對美容進行研究、開發、完善、積累的青樓妓坊裡,美容知識才能發揚光大。 所以袖兒姑娘抄給安員外的這些方子,小荻平時即便有心打聽,也是無處與聞的,一俟得到這方子,真讓她如獲至寶。夏潯倒也沒有騙她,因為小荻的嬰兒肥根本不是問題,用這方子叫她改善一下飲食結構也就成了,省得她無端餓着自己。她本來就活潑好動,日常的體力運動也不少,等她年紀到了,凹凸有致的身材自然就出來了。 兩個人在外邊先吃了早餐,然後東遊西逛地採購完了,又在外面吃過午飯這才回來,一進府門,夏潯立即說道:“這一趟走得我一身是汗,你把東西先放回去,然後安排浴房,我要馬上洗個澡。” 小荻得到了最想要的減肥美容方子,少爺還很大方地給她買回了許多配料、食材,小妮子心裡已經認定這是少爺在變相地向她道歉,對夏潯的些許怨氣早已煙消雲散了,聽了吩咐,她開開心心地答應一聲,便抱著東西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小荻剛一離開,夏潯臉上懶洋洋的神情立刻不見了,他警覺地四下掃視了一眼,黑亮的眸子就像一頭剛剛發現了獵物的豹子,鋭利而危險。 庭院深深,一片寂寂,惟有蟬鳴。 此時剛過了晌午,正是太陽最熱的時候,也是剛剛用過午膳的人最睏倦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人大多不會在烈日下走動,而是在房間裡消食。同時楊家的下人又不是很多,所以在這個時間院子里根本沒有人走動,這正是夏潯選擇這個時間回來的目的。 一見四下無人,夏潯立即快走幾步,很快閃入雜草叢生的西跨院兒,等到小荻姑娘放下東西,喚了幾個侍候沐浴的下人趕到後院花圃中時,夏潯已經穩穩當當地等在那裡。 一切就緒,現在就等着獵物主動踏進他設好的陷阱了! 第014章 十三入彀 浴室中霧氣氤氳,夏潯全身浸在水裡,頭枕在池邊,臉上蒙着一塊毛巾,其情其狀,十分悠閒。他的呼吸綿綿長長,那兩塊健壯寬厚、稜角分明的胸大肌,就像鐵鑄的一般,許久許久才會微微起伏一下,看起來似乎已經睡着了。 忽然,房門咣噹一聲響,張十三已沉着臉站到了他的面前,張十三那雙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着,緊盯着夏潯的雙眼閃爍着憤怒的火焰,他快要氣瘋了。 昨天他就告訴夏潯今晨不用早起,等用過了早餐,他會帶夏潯再熟悉一下府中的人事,下午陪他去楊家經營的幾處店舖裡走走,想不到夏潯竟然再一次自作主張,一大早的就去給齊王尋摸什麼禮物,還讓肖荻陪他出去,自己卻全不知情,這個小子到底想幹什麼? “他是個傀儡,僅僅是個傀儡而已!不客氣地說,就連楊文軒,其實也是一個傀儡,是一個在最後關頭可以用來犧牲的人。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他對楊文軒需要保持尊敬,可夏潯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卑賤如螻蟻的東西,竟然一再挑戰我的耐心!昨天我已放過他一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得寸進尺!” 憤怒讓張十三不克自持,他一直忍着怒氣等夏潯回府,他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他。 夏潯慢慢拉下臉上的毛巾,一見是他,立即露出欣然的笑意:“十三郎。” 張十三陰沉着臉色道:“今天上午,你去了哪裡?” 夏潯忙道:“喔,剛到這兒,有些興奮,想睡也睡不着,起早了,忽然想起近日要去齊王府祝壽的,隨口問了小荻幾句,聽她說,青州有幾家古玩珠寶店很有名氣,我想……十三郎這些天也很累了,一大早的不便麻煩你,就讓她帶著去街上隨意走了走,不過我也沒擅自做主買什麼東西,說不得還要回來和你商量……” 張十三怒道:“誰允許你擅自出去的?為什麼不經過我的允許!” 夏潯一怔,看他滿臉怒色,不禁微怯道:“因為……因為十三郎教過我……想要扮得像,就要把自己真的當成此間主人,唯有如此才能扮得天衣無縫,所以我就……就吩咐小荻帶我……” “混帳!你還敢強辭奪理?我既然在府上,你有任何事就應該先請示我,我不同意,你敢自作主張?夏潯,你不要當了兩天楊文軒就得意忘形,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小民,老子能把你捧起來,就可以把你打下去,老子若要整治你,有的是手段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潯惶然道:“十三郎莫要生氣,我……我……” 張十三怒不可遏地道:“滾出來!” 夏潯慌忙自池中站起,一步邁了出來。 “穿上衣服!” 夏潯慌忙奔向妝匣衣架,掀開衣匣,拿出一塊厚大的浴巾,張十三怒氣沖沖地跟過去,陰冷地道:“從現在起,除非我不在,你才可以隨機應變。只要我在,事無大小,均須請示,再敢自作主張,老子讓你……” 剛剛說到這兒,夏潯寬厚的肩頭微微一沉,陡然轉身,右手探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筆直地刺向他的咽喉。 張十三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夏潯竟然向他動手,竟敢向他動手,竟有能耐向他動手! 措手不及之下,張十三立即倒身後仰,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一式妙到毫巔的“鐵板橋”,堪堪地避過了這凌厲無匹的一刺。本來,“鐵板橋”是躲避暗器和刀槍劍戟的極高明的一種手法,一旦無暇縱身而起或左右閃避時,這就是救命的身法。 這一式餘力未盡,尚有後着,待敵人回撤兵器再施攻擊時,他便可彈腿縱離,脫身丈外,予以反擊。然而他這一招“鐵板橋”雖然避得妙到毫巔,夏潯卻根本沒有撤回兵器的動作,眼看他向前刺出的手臂已經力盡,手中那道白芒緊貼著張十三的鼻尖刺過去了,可他藉著前衝之勢手臂只是微微向上一揚,手腕一翻,向下一挫。 “噗!” 張十三雙腿彈動,身子剛剛離地,夏潯攸然一揚的手臂業已同時沉下,“噗”地一聲,一件尖鋭的利器便貫入了他的胸腹之間。原來夏潯所持的利器非刀非劍,竟是兩端帶刃的一件怪兵器,他的手握的並不是劍柄,而是這件利器的中間部分,是以只是手腕一翻,立即可以改刺為插,搶得剎那先機。 只這剎那,勝負已分。 張十三悶哼一聲,身子跌向地面,驚駭之下就要張嘴大呼,夏潯便在此時和身撲了上來。 為了製造這一刻的機會、為了製造這一擊的必中,夏潯已不知做過多少種設想,早已成竹在胸。這一擊乾淨俐落,一擊必中,而張十三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同樣各有應對預案。這一記抱摔,兩人重重落在地上,張十三的驚呼窒在了喉中,他只覺得刺入身體的那件利器吃這一摔,外露的部分竟然斷成幾截,叮叮噹當地散落各處。 只是他現在被夏潯用一種很巧妙的擒拿手法緊緊扼住,不但身子動彈不得,就連他的喉嚨也被夏潯的手肘緊緊扼住,呼吸都困難,更不要說呼喊了,那奇怪的兵器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他仍是一無所知。 夏潯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呼吸極其粗重,他赤裸的胸口緊貼著張十三的胸口,張十三可以聽得到從他胸腔裡傳來的急驟有力的心跳聲。 夏潯很緊張,第一次殺人,不管多麼大膽的人,總是難免要緊張的。可也正因為緊張,所以本來就力氣極大的他,此時更顯得力大無窮,張十三空有一身武功,肺腑受傷,又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地上,既不能喊,又不能動,一招之間已是完全受制於人。 張十三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根本就想不通,夏潯為什麼要殺他?夏潯怎麼就敢殺他? 兩個人一仰一臥,片刻之後,夏潯發白的臉色就恢復了沐後正常的紅潤,呼吸也流暢起來,而張十三本來又驚又怒脹紅如血的臉龐卻已開始發白…… 夏潯的神情迅速平靜下來,他看著張十三那雙揉和着痛楚、驚訝、駭懼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一隻手,那是緊握著兇器,抵在張十三傷口處的手。 那隻手先還有些顫抖,但是很快就變得極其穩定,他的手掌上有一灘血,血是淺黑色的,沿著他的掌緣正緩慢地滴落下去,夏潯看著那血,忽然笑了…… 張十三從來沒有見他露出過這樣的笑容,那種輕鬆淡定的笑容、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洞察一切的精明、還有暗藴着智慧的神彩,依稀之中,他覺得見過這樣的笑容,他在僉事大人的臉上,也見過這樣的笑容。 “十三郎,血是黑色的,那就是說,你的肝臟被刺破了,肝臟被刺破,就算你躺着一動不動,按緊了傷口阻止失血,你最多也只能再活半柱香的時間,神仙都救不得你了,如果你還想掙扎的話,死的只會更快。” 張十三眼神黯淡下來,他知道夏潯說的是實話。他十三歲就在錦衣衛詔獄裡當差,他曾經用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過犯人,直到對這一切感到厭倦,開始反樸歸真,用最簡單的方法用刑。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人會比他更瞭解人體的內外結構,他知道夏潯沒有說謊,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就算把全天下所有的神醫都找來,他也完了。 但他不甘心這麼死去,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沒有理由啊!殺了我,對他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還有馮總旗他們在,難道他還妄想擺脫錦衣衛?再者說,一個鄉下小民,有堂堂錦衣衛做靠山有什麼不好?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鋌而走險,必欲致己于死地? 張十三身上已開始一陣陣的發冷,他眼中蘊含著的種種情感,不管是憤怒、恐懼,還是驚訝,都一點點地散去,唯有疑惑,讓他死不瞑目的疑惑,越來越是濃郁。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殺你,對不對?” 夏潯微笑着問,張十三的目光馬上變了,變成一種近乎于哀求的渴望。是的,他想知道夏潯為什麼要殺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如果帶著這種疑惑死去,他真的會死不瞑目。 夏潯本沒有任何理由殺他的,想想看,他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人,離開錦衣衛的扶持,他怎麼可能冒充楊文軒,而且一直安然冒充下去?再者說,就算殺了自己,他怎麼擺脫錦衣衛的控制?一個小民敢與錦衣衛對抗麼?更何況錦衣衛手中還掌握著他親自畫押的供狀,他乖乖聽命於己,才是他可能的唯一出路啊! “我本來沒有理由殺你的,因為我無法在你們的幫助下冒充楊文軒,一直冒充楊文軒;因為你們手中掌握著可以隨時讓我掉腦袋的東西;因為你們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來青州辦案的,欽差大臣,生殺予奪,就算我是真的楊文軒,也沒有能力擺脫你們;所以,我唯一的出路只有依附你們,討你們的歡心,受你們的賞賜,這是你的看法,對麼?” 是的,這正是張十三百思不得其解的。 殺人需要動機,夏潯的動機是什麼?除掉一切知情人,徹底冒充楊文軒?他瘋了麼,這其中有多少風險,夏潯怎麼可能有膽量去冒這個險?他們是奉了皇帝旨意而來的,是堂堂正正的有司衙門,一俟案情查明論功行賞下來,給他夏潯一個身份是很容易的,誰會不相信朝廷官員的許諾呢,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想法麼,為什麼他會動手殺人? 還有,他那乾淨俐落的殺人手法,他能根據血液的顏色判斷傷勢所在的本領,他刺殺錦衣衛官校後迅速平淨下來的神情,無論哪一樣都不像那個懵懂單純、膽小怯懦的鄉下人。他到底是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潯冷靜地道:“原因很簡單,我不相信你們的鬼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你們對我撒了很多謊,對我包藏了很大的禍心。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們對我不懷好意,聽你的話,跟你們走,我最後的下場將和聽香姑娘一樣慘。我為什麼不反抗?在南陽河畔的那家小店裡,我答應為你們效力的時候,在我簽字畫押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殺掉你們!” “不,我相信你們是真正的錦衣衛。” 夏潯看著張十三疑惑的眼神,好象懂得讀心術似的,給他做着解答。 “我當然不會懷疑劉掌柜的官衣和腰牌是假的,這世上可以有強盜、也可以有騙子,但是不會有哪一夥強盜或者騙子,會異想天開的去冒充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錦衣衛,而且你們有官有商,有權有錢,卻甘冒奇險,用這樣不可告人的身份去圖謀一位藩王? 我不相信的是:我不相信你們是奉旨而來,我不相信你們是來查緝依附王府謀反的白蓮教徒或王府官,我不相信你們事成之後會留我性命,還招攬我加入錦衣衛……你們謊言重重,破綻也是重重,這些謊話或許騙得了別人,但是騙不了我夏潯!” “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裁撤,我相信!聽他一解說,我就知道確實是我們小民不瞭解朝廷中的事情,誤把削權當成了裁撤。但是馮西輝說錦衣衛並沒有被削去緝捕和詔獄之權,僅僅是化明為暗了,我不相信!” “這個破綻,可以說是馮總旗自作聰明暴露的,第二個破綻,則是因為你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而第三個破綻……則是因為你們一起的自作聰明才暴露的,你想不想知道因為什麼?” 當然想,張十三已經想的快要想瘋了。 夏潯很可惡的微笑道:“可你就要死了,而我的故事卻很長,我有耐心講,你卻沒有時間聽了。” 張十三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又要被氣瘋了。 第015章 抽絲剝繭欲化蝶 如果能夠依附於錦衣衛,對夏潯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光明的出路。 但是馮總旗一開口,夏潯就知道他在說謊,說謊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謊言隱藏着多大的秘密,如果這秘密不是他能承受的,一個不被允許知其底細卻又不得不參與其秘的人能有什麼下場?滅口而矣! 錦衣衛之前,差可與之比擬的類似組織只有漢武帝時的詔獄,那時候詔獄二十六所,覊押郡守、九卿等高官數百人,殃及十餘萬人,司隷校尉招搖過市,見者無不色變。但這詔獄並沒有貫穿漢朝始終,後世人知之者甚少,而錦衣衛則不然,就算很不熟悉明朝歷史的人,又有誰沒聽說過他們。 朱元璋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用重刑,也知道何時該收斂重刑,他利用錦衣衛把野心勃勃如宰相胡惟庸者、貪官污吏如駙馬歐陽倫者、驕橫狂妄如大將藍玉者,乃至他認為對朱明天下有着重大威脅的權臣勛戚們殺個精光之後,就說:“吾當亂世刑不得不重,子孫們治平世,刑自當輕。”錦衣衛這頭猛虎從此被他關進了籠子。 依照馮總旗的說法,錦衣衛並沒有被削權,僅僅是皇上因百官不安才讓他們化明為暗,這是朱元璋的風格嗎?且不說朱元璋的我行我素、雷厲風行,任何一個皇帝,在涉及皇權與謀反的問題上,又豈會使用如此軟弱的手段,派幾條小魚小蝦偷偷摸摸地來搞偵察,甚至不得不大費周章地拉攏一個當地士紳來接近目標?這樣荒唐的鬼話也只有一個真正的目不識丁的鄉下人才會相信。 在後世史料中,從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削奪錦衣衛大權,一直到永樂大帝重振錦衣衛,這段期間有關錦衣衛的記載是一片空白。如果錦衣衛真的是化明為暗,他們仍然擁有極大的權力,並且仍在暗中進行種種活動,就算行事隱秘,當世無人知曉,也不可能在後世得以公開的明朝檔案資料中沒有一丁半點的記載。 因此,夏潯得出結論:馮檢校對他們的來歷說的不盡不實,他們在青州的活動未必是合法的,更不可能是奉了聖旨。 緊接着,在去卸石棚寨的路上,張十三為了安夏潯之心,又誑他說此案並不涉及齊王,皇上之所以要秘密從事,是因為潭王朱梓因為舅哥謀反的事,怕受到牽連懲罰而自盡。皇上擔心齊王朱榑步其八弟後塵,所以才吩咐錦衣衛秘密從事。 這一來,夏潯對他們的目的,也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因為好巧不巧的,他恰巧知道潭王自焚絶不是因為他的大舅哥謀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潭王的真正死因,諸王未必就不知道,朱元璋更是一定不會相信他自己公佈的那番鬼話。 關於潭王朱梓之死,在官方說法中,是因為他的大舅哥于琥被人告發是宰相胡惟庸一黨,潭王因此憂懼自盡。民間則另有一種說法,說朱梓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皇上的定妃娘娘,原本是陳友諒的皇后達蘭,達蘭有孕之後,才成為朱元璋的妃子,朱梓其實是天完帝國皇帝陳友諒的遺腹子,潭王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所以想要造反,皇帝派兵緝拿,朱梓不甘兵敗受辱,這才自焚而死。 整個故事編得有鼻子有言,連達妃暗中囑咐兒子為父報仇,朱梓積薪焚宮,大火起時如何于火中痛罵都情節都繪聲繪色,如臨其境。真難為了那些相信的百姓,就沒有一個想起來這些細節旁人是怎麼知道的? 朱元璋的定妃達蘭的確是陳友諒的皇后,早在朱元璋制訂的《大誥》裡,就曾向天下臣民親口承認過此事,他說:“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時,攻城略地,與群雄並驅十四年,在軍中從未妄奪一個婦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後,因惱怒陳友諒屢屢起兵相犯,故奪其妾而歸。”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個謡言頗具迷惑性,老百姓們並不瞭解這些皇子們的具體年齡以及他們具體由哪位皇妃所生,很多人信以為真,就算不信,他們也樂於傳播。人們都有獵奇心理,越是荒誕不經的東西越有生命力,所以這種不靠譜的謡言傳的也就越邪乎。 其實朱梓是在陳友諒身故之後又過了六七年才出生的,出生時間根本對不上,更何況他上邊還有個同胞哥哥,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就是現如今就藩青州的齊王朱榑,陳友諒如果真有遺腹子,那也應該是他哥哥齊王而不是他潭王。 正因為潭王的兩個版本的死因存在着正史和野史兩個版本,所以後世的史學家們曾經對其進行過一番考證。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潭王是陳友諒遺腹子的這個謡言固然不可信,官方公佈的死因同樣是站不住腳的! 夏潯對八卦、獵奇的新聞很感興趣,他當年恰巧看到過這篇分析文章,並且記住了那位學者考證的主要內容。 那位學者在文中先列舉了他的理由,按照那位學者的說法,朱元璋固然心狠手辣,可那是對別人,對自己的兒子他卻是非常袒護與寬容的,這從明初諸王的飛揚跋扈就可見一斑。 潭王的大舅哥被人告發是胡惟庸一黨時,胡惟庸和主要涉案官員已經死了十年了,他那位大舅哥于琥在案發時不過是個寧夏衛指揮的小官兒,十年前他還未和潭王攀親戚時官職更小,這樣一個小官夠資格參與胡惟庸造反?參予了的話又能有什麼重大反跡?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會因為大舅子是叛黨就嚇到自殺?別忘了宰相李善長就是因為胡惟庸案垮台的,李善長被列為胡黨重犯,全家七十多口只活下來四個人,這四個人就是李善長的次子李祺和媳婦還有他們所生的兩個孩子。 原因是李家這個媳婦是朱元璋的女兒,所以朱元璋把自己的姑爺和兩個外孫都給赦免了。姑爺他親爹是叛黨重犯,姑爺都可以免罪,親生兒子他大舅哥是叛黨,朱元璋又能把自己的兒子怎麼樣?何至于把一位親王嚇得倉惶自殺? 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那位學者對大量的明朝官方案牘、地方府志等歷史資料進行了廣泛蒐集,結果被他發現了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潭王自焚是在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初一,而當時他的大舅哥于琥還沒有案發,也就是說潭王朱梓因為大舅哥是胡黨而恐懼自焚的時候,他那位大舅哥仍然好端端地在寧夏當指揮使,此時還沒人告發他呢。 這就奇怪了,大舅哥還沒出事,他的妹夫潭王老兄興高采烈的自焚個什麼勁兒? 這個最大的破綻,卻因為當時的通訊條件和新聞傳播效率,而被時人忽略了。官方不向你通報具體資料,你就無法掌握具體情況,這樣一來官方在通報這兩起案件時有意地含糊了兩起案件的具體發案時間,結果就連當時的人也大多看不出問題。 有資格掌握到潭王自焚前後的這些情報資料的人本來就非常少,這非常少的一部人中有興趣把這些資料綜合起來進行一番分析並且看出其中蹊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剩下這少之又少的人又無一不是在朝廷中樞任職的官員,誰會活的不耐煩了把這些疑點向外張揚?因此潭王之死的官方說法不但瞞過了無數百姓,就是許多官吏士紳也都信以為真。 但是那位學者在查閲了大量檔案、府志後,卻發現了這個不容質疑的矛盾,當然,對於潭王朱梓的真正死因,那位學者並沒有考證出來,只說這樁疑案的真正事實,只能長埋于浩翰歷史當中了,但是他從情和理兩方面做出的分析,完全推翻了明朝官方公佈的答案,夏潯走的是從警之路,他分析問題比較理性,因此堅定地支持這位學者的考證。 其實在那位學者的考證文章中,還提及了告發於琥謀反的人身份的蹊蹺,以及供詞的漏洞百出,只是這已不在獵奇範圍之內,夏潯也沒細看。遺憾的是張十三已奄奄一息,夏潯沒有把他發覺的這些問題一一與之對證,否則,或許他會從張十三口中,揭開那個千古之謎。 因為,潭王真正的死因,張十三恰恰是那少之又少的知情者之一,他是羅僉事的心腹,曾親口聽羅大人提及此事。。 是的,潭王的確不是因為他大舅哥牽涉到胡惟庸謀反案中而憂懼自殺的,他自殺的真正原因是穢亂宮廷。 潭王朱梓溫文爾雅,相貌英俊,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在藩國內也很少有飛揚跋扈,滋擾地方的舉動,所以名聲極好,但是此人卻有一點毛病,那就是風流好色。作為一個藩王,嗜好女色原也沒有什麼,只要他想,有的是絶色佳人讓他受用,問題是這個風流種子色膽包天,連宮裡的女人也敢勾搭。 潭王未曾就藩前就與不少宮女結下了孽緣,就藩後這位情種對她們仍然思念不已,所以常借朝覲之機回京與她們廝混,因為事機不密漸漸泄露了風聲,被錦衣衛偵得,密呈于天子。宮女們從理論上來說都是皇帝的預備妃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對極為重視封建禮法秩序的朱元璋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震怒之下,朱元璋下令,命錦衣衛密宣朱梓回京。 朱梓對自己犯下的罪過心知肚明,他情知一旦到京對證根本就是辯無可辯,到那時就算不死,也得被他老子發配鳳陽,一輩子幽禁于鳳陽高牆之內,無奈之下這才一死了之。 錦衣衛本來是想把潭王弄回京去,由皇帝發落的,誰知道他搶先一步自殺了,而且死得如此轟轟烈烈,閙得全天下都知道有一位親王自焚了。這一來總得給大家一個理由吧?而皇子與宮女合奸的醜聞又實在上不了檯面,無奈之下,主持其事的那位羅大人便絞盡腦汁,把朱梓之死和胡惟庸案穿鑿附會地掛上了鈎。 也就是說,潭王的那個大舅哥于琥是個冤枉透頂的倒霉蛋,他的所謂參與謀反,根本就是錦衣衛為了皇家臉面,亡羊補牢之下的犧牲品。並不是他涉嫌謀反嚇死了大舅哥潭王,而是他的妹夫潭王自盡,所以他才成了胡惟庸的同案犯。 朝廷把他抓起來後,馬上宣佈他是叛黨,並炮製了人證和供詞,卻不公開他案發的時間,只說是因他之死嚇死了潭王,于琥的名氣太小,朝廷這麼說,大家也就這麼信了,沒人去研究他被告發的經過和理由是否經得起推敲,也沒人去印證潭王自焚的時候,這位遠在寧夏的于指揮是否已經被抓起來。這件事就此了結,知情者寥寥,且沒人敢說出自己的疑問,張十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湖州鄉下的一個睜眼瞎,居然知道此案的真相。 馮總旗四人的來歷未必合法,目的更談不上光明正大,而他們強迫夏潯在那份殺人供狀上簽字畫押的事,更是一個大大的敗筆,正是這件事,在當時就已促使夏潯下了決心:不為其傀儡,必殺之。 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是堂堂的錦衣衛,他們是奉聖出京,他們查辦的是謀反大案,這樣一群欽差大人,要控制一個像夏潯這樣的人需要讓他留下把柄嗎?用上這樣下作的手段,只能說明他們的身份和行為是見不得光的,更說明他們對夏潯的所有允諾都是空中樓閣。 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夏潯,不管他們圖謀的事情是成功還是失敗,夏潯的結局只有一個:像那位不幸地知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掉的聽香姑娘一樣,成為錦衣衛滅口的對象,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錦衣衛可不是開善堂的,會留着他的性命。 畫蛇添足,莫過于此。 於是,夏潯殺人反擊的計劃從那時候便開始籌劃了。他知道,辦砸了差事的小職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補救的辦法時,是不會把真相說給上司知道的,這是人之常情。而且在後來的交往中,張十三他們還隱隱露出了覬覦楊家財產的想法,他們既然對楊家的財產動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更不會把夏潯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 所以,夏潯只要殺掉這四個人,就能死中求活,並且極有可能真正取代楊文軒,獲得最豐厚的回報。 要殺掉四個人,那麼就不能在把他們全部殺掉之前讓他們對自己產生懷疑,這樣他需要充分自由的活動空間,所以夏潯選擇了一俟被楊家的人認可身份,馬上就動手除掉如附骨之疽般的張十三。 他是身家清白的士紳,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外面亭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證明他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他正在洗澡,他身上沒有兇器。所以官府絶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馮總旗更不會懷疑他,因為他剛到楊府,所有的人證都不可能是他的同黨,如果馮總旗不太健忘的話,還會聯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雲河鎮的那樁謀殺案……” 張十三死了,自始至終,他也沒弄明白夏潯到底是怎麼看破他們陰謀的,和那位聽香姑娘一樣,黃泉路上,十三郎注定了做一隻糊塗鬼。 夏潯跳起來開始冷靜地佈置現場,衣匣、衣架、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時間內佈置完畢,以他專業的眼光又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破綻之後,夏潯抓了衣架在手,長長地吸了口氣,用稍稍遜色于小荻姑娘的大嗓門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此時,張十三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兒,眼神渙散,還沒死透…… 夏潯揮舞着衣架,像一隻驚慌的兔子,上躥下跳地同空氣中看不見的敵人拚命搏鬥着:“我的冒險,開始了!” 險惡重重,步步殺機,一旦成功,卻能成為人上之人,這個豐厚的回報值得他冒險。 現在冒險剛剛開始,夏潯心中那份激動絲毫不亞於他第一次爬上女朋友的床…… 第016章 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知了……知了……” 誰也不知道知了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反正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一點也不知道的大牛和翠雲被它叫得昏昏欲睡。一到夏天,蟬鳴聲就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不要說這樣在班房裡已經坐了大半個時辰,就算正走在路上的行人聽到這叫聲也會如受催眠,上眼皮跟下眼皮不斷地打架呢。 不過小荻卻精神的很,身處青州府衙二堂的候審班房,她覺得特別的清涼,這個地方終年不見天日,就算是在炎炎夏日,也是涼風習習。 候審班房裡除了幾張條凳之外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劉大娘是第一個被提審的證人,剩下小荻、翠雲和大牛三個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坐在凳子上,只能獃獃地看著前邊的柵欄。這裏邊是不許說話的,柵欄外邊站着兩個拄着風火棍的衙役,班房裡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小荻到了這種地方一點也不怕生,她進了班房後先是好奇地東張西望一番,好奇之後便開始無聊,於是就去找翠雲姐聊天,結果她剛說了兩句就被差大哥喝止了,於是退而求其次要大牛哥講笑話給她聽,當然再度被差大哥厲聲喝止,小荻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神遊太虛。 “少爺膽子還真是小啊,又跳又叫的,看我以後不用這件事來笑話他。不過……說起來也怪不得少爺害怕呢,張十三死掉的模樣太嚇人了,少爺是個讀書人,知書達禮,文質彬彬,從來也沒見過這個,怎麼能不害怕呢。不過倒是沒看出來,少爺的身體那麼好看吶,嘻嘻……” 小荻的眼睛慢慢向下彎,嘴角慢慢地向上翹起來:“小時候,少爺胖得像個球,爬樹的時候跟大狗熊差不多,好笨好笨的,可他現在的模樣……他的肩膀好寬、胸膛好厚,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大腿比我的腰肢都粗,還有他的那兒……” 錯亂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少爺赤裸的身體、揮舞的衣架、壯碩的胸肌,還有那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隨着他的跳躍,活蹦亂跳的一串大“葡萄”… 小荻丫頭突然面紅耳赤,她趕緊閉上眼,然後心虛地睜開一隻,偷偷睨了眼坐在一邊的翠雲姐姐,見她兩眼前視,有點緊張,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表情變化,這才放下心來。 雖說一直服侍少爺的飲食起居,可這還是頭一回看到少爺赤裸的樣子,那充滿了陽剛之美的男性身軀,在她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頭一晚認真思考過老爹對她說過的話,這種強烈的衝擊頓時在她心底蕩漾起了層層漣漪,少爺的形象在她心裡開始模糊起來,一會兒是可敬可愛的哥哥,一會兒又變成一個讓她臉熱心跳的男人,這種感覺讓她有點害怕。 她不願再想這種讓人人心驚肉跳的東西,念頭立即轉開,納罕地想:“奇怪,少爺那麼好的人,是誰要殺他呢?這次幸虧十三郎了,雖然一直很討厭他,這麼看起來,他這人還不算太壞,至少忠心可嘉,要不是他拚死保護少爺,少爺就要被人殺死了。不過要是我在,我也會豁出命去保護少爺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她的念頭又轉到昨夜少爺那古怪的行為上來,她一直想不通,少爺深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冰窖裡去幹什麼呢,好久都不見他出來,總不會是偷冰吃吧?到底是為什麼呢? 正想著,外邊高喊一聲:“肖荻,出來,聽候老爺垂詢。” 小荻“啊呀”一聲,趕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 審訊房裡,推官老爺趙溪沫大人正襟危坐,正在仔細詢問着小荻姑娘:“肖姑娘,從你們所在的那座五角亭子,可以看清浴室外部的周邊情形嗎?” “當然啦,浴室在花圃裡,周圍隔着十七八步才有迴廊,中間都是低矮的青草和花叢,藏不住人呀。哦!也不對,坐在亭子裡就不行了,我們那座小亭子左邊種着幾叢竹子,我們坐在亭子裡聊天,浴房右半邊的花圃能看清,左半邊因為有竹叢擋着,就看不大清楚了。” “唔,這麼說,兇手如果潛入你們府中,從左側迴廊下撲到浴房,撞開窗子衝進去行兇,殺人後再循原路退走,只要行動快捷,你們是來不及發現他了?” 這時候門扉一響,馮檢校輕輕走了進來。檢校這個官的職能有點相當於辦公室主任,兼管案牘公文,所以有資格在場,同時府衙迎來送往的事務也都歸他管,所以他和各位官佐都很熟悉,這位趙推官和他私交甚篤,因此他大模大樣走進來,只向趙推官點了點頭,便在筆錄官一旁站定。 小荻對趙推官很認真地說道:“是啊,少爺洗完澡會叫我的,他沒叫,我為什麼要盯着浴房看啊,我和劉大娘、翠雲姐還有大牛哥當時正坐在亭子裡聊天呢。不過兇手不用撞開窗子呀,因為我家少爺喜歡沐浴的,冬天也常常去浴房泡熱水澡,所以窗子都不用窗格,而是裝的密密實實的木板窗子,冬天封死免得寒氣侵入,夏天則完全打開,只要一跳就進去了。” “嗯,窗子打開,你們坐在亭子裡,能看到浴房裡面的情形嗎?” 小荻道:“浴房為了排水方便,地基築的比較高,坐在亭子裡是看不到浴房中情形的,就算站着……我們往浴房裡看什麼呀?” 趙推官摸摸鼻子:“唔,那你把張十三出現在後院,直到進入浴房前後的情況仔細說一遍,不許有任何疏漏。” 小荻爽快地道:“行,當時少爺已經進浴房有一陣子了,我們正在亭子裡聊天,十三郎忽然走過來,問我們說:‘少爺正在沐浴嗎?’” 推官大人忽道:“等等,剛剛劉氏婦人說,這張十三走來時面色不愉,似懷怒氣,是麼?” 馮西輝聽到這裡,目中精光一閃,立即盯緊了小荻,小荻撇了撇嘴道:“是啊,張十三仗着少爺的寵信目高於頂,府裡上上下下的人,他誰都看不上,走路時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怪討人嫌的,昨兒晚上,他故意找我的碴教訓人家……” 小荻把她昨晚用冰塊鎮酸梅湯喝,與張十三拌嘴爭吵的事說了一遍,小荻說的聲情並茂,詳細異常,但是這種主人家的仆從間互相挑釁爭寵的事實屬尋常,推官大人聽得好生無趣,只好不斷地舉杯喝茶。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小荻還在滔滔不絶:“……後來爹也說我,說我不太懂事,我是從小跟着少爺的人,應該給府上新來的下人們打個樣兒,要不然大家都學我,你也拿點東西,我也亂用東西,還不亂了府上的規矩?我就琢磨,爹爹說的有道理,我應該幫着少爺,不讓少爺操心才對,所以我就不生氣了……” 推官大人放下茶杯,無可奈何地扶住額頭,小荻還在講:“今天早上我給少爺梳頭,少爺看我還在生氣,就故意逗我說話。其實人家脾氣很好,當時已經不生氣了,可是昨天人家剛剛發了脾氣,要是少爺都不哄我一下我就不生氣了,那多不好意思,我就不理他……” 兩旁柱着水火棍站立的衙役們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好像在默哀般地忍笑,肖荻繼續講:“其實少爺對我一直都很好的,他見我還在生氣,就想辦法哄我開心,說要帶我上街去玩,還買東西送我,人家心裡明鏡兒似的,這是少爺在向我陪罪呢……” “咳!說重點,說說張十三為什麼面色不愉就好!” “是,大老爺,人家這就說到了。十三郎以為經過昨天那事兒,少爺已經不疼我了,結果少爺還是對我好,他知道了能不吃醋嗎?他走進亭子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問劉大娘和翠雲姐說:‘少爺正在沐浴嗎?’他不看我,我稀罕看他嗎?我就故意和大牛哥說話兒,也不去理他,然後他就去浴房了,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我就聽見少爺在裡面好大聲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我就跳起來……” 推官大人忽然來了精神,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追問道:“等等,從張十三進入浴房,到你們少爺大聲呼救,期間有多長時間,你再說一遍。” 小荻歪着頭很認真地想了想,肯定地答道:“一盞茶,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因為當時大牛哥正在給我講笑話,他說有一個人家裡窮,連名字都沒有,後來就入贅到了一個傻大姐的家,從那以後別人就都喊他姐夫。有一次,他跟人打官司,請人寫狀子,人家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就說我叫姐夫……” 衙役們的頭更低了,下巴已經快要抵到自己胸口了,趙推官也有些忍無可忍了,但是小荻這姑娘長得甜,那副小模樣兒誰見了都不煩,推官大人家裡有四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小女兒,所以平時最寵愛這個小女兒。趙家小小姐跟肖荻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趙大人見賢思齊、愛屋及烏,又不忍擺出官威來呵斥她,只好支起雙肘,以手撫額,作痛苦不堪狀。 小荻繪聲繪色地道:“狀子遞到衙門裡去,縣太爺升堂就喊:‘傳姐夫上堂!’於是當差的公爺們就一起喊:‘請姑老爺上堂!’,縣太爺生氣了,就說:‘你們這班混帳東西,什麼姑老爺!’公爺們就說:‘老爺,您的姐夫不就是我們的姑老爺嗎?’ 左右衙役們拄着水火棍,一個個臉紅肚子鼓,跟正在運氣的蛤蟆似的,錄案書記官肩膀聳動,手裡那支筆在空中亂顫就是落不下去,推官大人抬起頭,無可奈何地道:“你是說,張十三來問你們少爺是不是正在沐浴,你故意和你大牛哥說話不理他,然後他就走向沐浴房,這時你大牛哥開始給你講笑話聽,等你聽完了這個笑話,就聽到你家少爺在大喊救命了,是不是?” 小荻驚奇地道:“是啊!原來老爺已經知道了呀,早知道你知道了,我就不用講這麼仔細了。” “咣當”一聲,旁邊一個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掉到了地上,他趕緊扶着帽子彎腰拾起,向趙推官抱歉地欠欠身。 推官大人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平靜了官容,沉聲道:“好,肖姑娘,說下面,說下面,聽到呼救聲之後你又如何了?這些地方一定要說仔細,不可有半點疏漏,要不然,一旦因為你有所隱瞞而錯過了真兇,肖姑娘,你可是要吃官司的。” 小荻點頭道:“哦!聽到喊救命,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於是就一起跑過去,呼啦一下子就衝進了浴房,然後我們就看到少爺手裡掄着衣架,像瘋了似的又蹦又跳,地上有一大灘血,緊接着我們就看到十三郎飄在浴池裡,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們就嚇得叫起來,和少爺一起又蹦又跳……” “等等!” 推官大人雙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傾,專注地道:“這裡要說的仔細一些,房間裡當時有沒有兇手的影子?有沒有遺落什麼兵器,你們少爺當時是什麼模樣,可曾穿戴整齊?” 小荻眨眨眼道:“兇手已經跑啦,怎麼可能還在,他要還在,我們一定打死他。少爺嘛,少爺正在沐浴,怎麼可能穿衣服呢……” 推官大人目光一凝,追問道:“當真?身無寸縷,一絲不掛?” 小荻小臉有些發紅:“嗯!是……是吧……” “不要是吧!此處不可含糊,說清楚,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 “嗯,那他的頭髮呢,是束起來的還是披散着的。” “人家還沒給少爺梳頭呢,當然是披頭散髮的。” “嗯……明白了。說下面,說下面,下面怎樣了?” 小荻遲疑了一下,害羞地低下頭,捻着自己的衣角,忸忸怩怩地道:“大老爺,人家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呢,下面……下面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 “哈哈哈……”滿堂的公人再也忍不住了,俱都捧腹大笑。 推官大人脹紅着臉龐,頰肉一抽一抽的運了半天氣,才頽然揮手道:“你……下……下去吧。” 第017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翠雲姑娘,你們少爺可有什麼仇人?” “回老爺的話,我們少爺知書達禮,和善鄉鄰,為人處事,安份守己,從不曾聽說我家少爺與人結怨……” 換了翠雲丫頭上來,趙推官振作精神,繼續訊問起來,馮西輝則在一旁暗自思量:“從這幾個楊府僕人交待的情況來看,從張十三進入浴房,直到夏潯高呼救命,期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隨後下人們趕到浴房,此時房中已一片狼籍,衣衫浴具拋灑一地,他們趕緊去取了衣衫來給楊文軒換上,又把護院家人都叫來團團守住了他。 隨即有人報官,正在街頭巡弋的張、王兩位巡檢聞訊趕去斟察現場,又着人回府衙報訊調人過去,整個過程中楊文軒沒有離開過,浴室中也一直沒有斷過人。捕快們趕去後,對浴房和整個後院花圃都已仔細搜索過,一根針也不可能藏起,若有兇器,不可能藏於浴房中或都隨手拋出窗外棄于園圃之中。 這樣的話,夏潯就沒有什麼嫌疑了。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死一個人,又穿好衣服整理停當跳出窗子,到遠處藏妥兇器,再返回現場脫光衣服,重新扮成入浴假像。當時在場的人非常多,這些楊府的奴僕都是僱傭來的,並未與楊家簽立賣身契約,沒可能為了家主的一樁殺人命案眾口一辭地給予掩飾,何況夏潯剛到楊府,沒有人可以信任,他也沒有膽子把性命攸關的如此大事託付給任何人。” 其實馮西輝自始至終就不相信夏潯會是兇手,只是出於職業本能,對任何有條件成為兇手的人,他都要先在心中進行一番排查。現在推測夏潯有沒有嫌疑,只是一種職業習慣。 夏潯沒有嫌疑,他心中真中懷疑的對象便浮現出來:太棘手了,那個刺客竟然陰魂不散,再次出手,此次既然失敗,他什麼時候會再來,這個人……倒底是誰? 思來想去,沒有半點眉目,他搖搖頭,舉步離開了審訊室。 趕到殮房,與兩位候在那兒的巡檢官簡單交談片刻後,忤作已檢驗完畢,直起腰來說道:“死者是被一柄利器刺中胸腹之間而死的,部位找得非常精準,只是一擊便刺穿了死者的肝臟,連脾臟也受了傷。從死者身上的創口來看,外闊而內窄,創口平滑,逐步收縮,小的推測,兇器應該是椎一類的兵器,長度至少有一尺過半。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只有幾道輕微的擦痕,應該是搏鬥中留下的,其它的就沒有什麼發現了。” 馮檢校看著那白麻的斂布慢慢遮住張十三大睜的雙眼,心中暗凜:“好犀利好準確的殺人手法。楊文軒是這樣死的,張十三又是這樣死的,楊文軒倒也罷了,他的拳腳功夫有限的很,可張十三一身武功還算不錯,雖在措手不及又兼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可如此容易被人殺掉,這刺客的身手也算是相當了得了。” 上次楊文軒遇刺後,他曾暗中調查過,卻沒有發現什麼眉目,想不到“楊文軒”剛一回城,兇手又如附骨之疽般追來,摸着根根如刺的鬍子,種種疑竇湧上心頭:“楊文軒死後,我們並未公開死訊,兇手不覺奇怪麼?‘楊文軒’趕去卸石棚的消息並不是什麼秘密,只要有心,一定打聽得到,為什麼刺客沒有趕去探查究竟,或者再度行刺?如果說他認定楊文軒已死,懷疑官府在佈下圈套,又或者有人李代桃僵,為什麼‘楊文軒’剛剛回城,他還未得機會確認這些疑問,就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手了?” 馮西輝再如何機警,又怎麼可能把夏潯自導自演的行刺事件,在那位真正的刺客身上找到合理的原因。 籤押房內,州判董浩天董大人滿面堆笑地給夏潯續着茶水,很耐心地聽著他慷慨激昂兼語無倫次的控訴。 這個苦主可不是平頭百姓,他有功名在身,而且是青州府裡有名的士紳,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歹徒手執利刃登堂入室啊,哪個豪紳士子不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害對象。治安如此惡劣,這可是犯眾怒的事,一旦‘楊文軒’發動士林和商界朋友群起抗議,那事情就閙大了。 當官的想要幹出些政績,想要收稅派糧攤徭役,就絶對離不開地方士紳們的支持,若是讓整個士紳階層為之不滿,不管你是破家令尹還是強項令,都得灰頭土臉乖乖滾蛋,在地方上,除非是正處于戰爭狀態,需要強行動用朝廷武力貫徹政令,否則這些地方士紳的能量比官府要大的多。 夏潯又驚又怒、不依不饒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入我府邸公開行兇,虧得十三郎捨命救主,晚生在府學裡又練過一些拳腳射禦的粗淺功夫,這才僥倖逃得一命。兇徒如此猖狂,大人可一定得為晚生作主才行啊。” 董判官忙道:“楊公子,請放寬心,如此凶頑,我青州府是絶不會放過的,本官一定會把他緝拿歸案,還你一個公道。公子最近有沒有與人結怨,對那兇手可有熟悉的感覺?” 夏潯搖頭道:“沒有,晚生對那刺客並無印象,也不曾與人結怨。晚生當時正在沐浴,張伴當進來向晚生稟報一些家事,就在這時,兇手躍窗而入,穿一身青衣,面蒙青巾,使一柄烏亮的鐵錐,晚生唬得動彈不得,幸虧張伴當反應快,立即衝上去與那歹徒搏鬥起來。 十三郎赤手空拳,被那兇徒一錐刺中了胸口,可十三郎垂死反擊,一拳似也打斷了那兇徒的肋骨,兇手悶哼一聲,在地上跌了個跟頭,晚生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跳出浴池,抓住衣架揮舞自保,同時大聲呼救。見晚生府上家人護院頃刻便至,小生又揮舞着衣架讓他近身不得,那兇手便從窗中遁出,逃之夭夭了。” “嗯……”州判大人眉頭微鎖,捻着鬍鬚沉吟不語。 夏潯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放到鼻下,低低嗅着茶香,腦海中飛快地回想了一遍:人證、物證、作案動機,各個方面都沒有問題,從昨夜的秘密準備,到今早帶小荻逛街激怒張十三,從而誘他主動送上門來的全部過程,也沒有任何漏洞,於是心中更加坦然。 一個衙役悄悄走進來,在州判大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顯然是在彙報推官大人那邊的審理情況,董大人點點頭,揮手摒退了那衙役,對夏潯道:“楊公子,對尊府家人的詢問已經結束了,現在他們正在衙門口兒候着,公子可以先回去了,如果案情有什麼進展,本官會隨時通知你。” “好,希望州判大人早日抓到兇手,晚生告辭。” “嗯……”州判大人又囑咐道:“本官自然會全力緝拿兇手,只是在此期間,公子出入還須注意安全,多帶護院家丁,本官也會讓巡捕差役們在尊府附近加強巡查的。” “晚生曉得,告辭。” 州判大人送到門外,一抬頭看見馮西輝正在側廊下站着,便道:“馮檢校,代本官送送楊公子。” 夏潯和馮西輝並肩出了二堂,繞過大堂,漫步經過月台,眼看前方就是四梁八柱,五檁四椽的儀門,中間這段甬道上再無他人,夏潯立即塌了肩膀,苦臉哀求道:“馮大人,求您開恩放草民離去吧,草民怎知這楊旭在家中坐著都會有歹人殺上門來,草民實在不敢奉應這樁差使,討飯過活好歹性命可保哇,大人開恩……” “住嘴!” 馮西輝聲色俱厲地喝住了他,匆匆掃了眼左右,低喝道:“現在後悔,晚了!別忘了,你親筆畫押的狀子還在本官手上,如果你不聽本官吩咐,本官隨時可以把你送上法場。想從一個賤民變成我錦衣校尉,一點風險也不擔,可能嗎?” 夏潯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了,馮西輝又放緩了聲音道:“你不用害怕,州判和推官兩位大人都極為重視此案,一定會調集精明能幹的捕快認真緝拿兇手的,那歹人沒有得手,又已驚動官府,必然蜇伏起來不敢妄動,你眼下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夏潯苦着臉道:“就算眼下沒有危險,那……以後呢?” 馮西輝斥道:“你當捕快們都是吃乾飯的?這不是正在緝拿真兇麼,你回去後,府中多聘護院家丁,儘量不要出門,夜晚更換宿處,儘量保障自己的安全。” 夏潯道:“不出門?我也想啊,但是可能嗎?楊少爺關着門躲在家裡做生意?齊王的壽宴去不去?朋友們迎來送往的時候去不去……” “好啦好啦,不要訴苦啦。出門多帶保鏢護院也就是了,那刺客為人機警,看他手段,都是未慮勝先慮敗,事先找好退路才動手,他敢在大庭光眾之下動手?要想做大事、成大功、享大富貴,豈有不冒風險的,你做乞丐,就算能活一千年,可有機會享用一日這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多少人幹盡了殺頭的買賣,也賺不來這般好事,不值得你一搏麼?有什麼好抱怨的,真是爛泥塗不上牆!” “呃……是!小……小的知道了!”夏潯囁嚅地道。 馮西輝展顏道:“這樣才對,你回去吧。張十三已死,以後有什麼事,你直接稟報於我,藉着你遇刺的事,我這身份接近你,倒也有了合適的理由。” “是!那……那小的告辭了。” 夏潯提着袍裾拾階而下,在府門外站定了身子,轉身又向馮西輝抱拳拱手,朗聲道:“大人留步,晚生告退!” “公子慢走。”馮西輝停住腳步,也拱了拱手。 早已候在外面的肖管事一見少爺出來,趕緊帶著小荻、翠雲、劉婆子和大牛等一干下人趕着馬車迎上前來。 “走,回家!” 夏潯袍襟一撩,車中坐定,把這個家字咬得特別重,環顧馬車左右,仆從謹隨,唯獨少了張十三那個厭物,夏潯心中一陣輕鬆,現在總算有了一點當家作主的感覺。 馬車起動,他又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馮西輝仍然站在丹墀之上,見他回頭,向他微微一笑。夏潯扭過頭來,眸中泛起一抹陰翳:“下一個,就該輪到你了……” 興沖衝車中坐定的小荻姑娘屁股剛挨着凳子,便迫不及待地同少爺哥哥分享起她的感受來:“少爺,人家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進班房呢,嘻嘻,裏邊真好玩,那班房裡什麼都沒有,和人家想的完全不一樣,討厭的是,差大哥還不許人家說話……” “咦?少爺,你怎麼閉上眼睛了?還在害怕嗎,別擔心,小荻會保護少爺的。” 夏潯想笑,又忍住,搖搖頭道:“沒有。” “那是倦了?不喜歡小荻說話?少爺不喜歡,那人家就不說了。” 夏潯睜開眼睛,摸摸她的頭,微笑道:“人常說,上輩子你是個什麼人,這輩子就會反過來,你呀,上輩子一定是個小啞巴,還是少爺我害你做了小啞巴的,所以上天把你打發來,這輩子把上輩子沒說完的話都說給少爺聽。呵呵,你說吧,少爺喜歡聽。” 小荻趕緊捂上了嘴巴:“人家不要說了,說的太多的話,那人家下輩子不是又要做啞巴了?” “哈哈,不說就不說,那少爺睡一會兒。”夏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往座榻上一仰,閉目小憩。 小荻:“……咳……少爺啊,人家還以為公堂就像說書的形容的森羅寶殿呢,有油鍋、有鍘刀、釘棒、轆轤……可是一點都不像,那些差大哥和官老爺都很和氣的,人家一上堂,他們就笑個不停,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後來吧……” 楊府門前,一個頭戴竹笠的跛足人一瘸一拐地走過。竹笠低低壓在眉際,只能看見他的半邊臉,頰似刀削,頜下胡茬鐵青。 跛足人貼著路邊,走的非常緩慢,他在路邊喘息着停下,手扶竹笠的時候,目光飛快地向街這邊掃了一眼。兩個捕快正按着腰刀慢悠悠地踱過來,看到外鄉人或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時,目光便格外警覺,顯然因為楊府發生的刺殺案,官府已加強了這條街尤其是楊府附近的巡邏。 跛足人微微低頭,唇角輕輕一勾,露出一抹陰狠冷削的意味。 對楊文軒的生與死,他一直感到很困惑,他不相信自己會失手,在雲河鎮那一刀,他清楚地知道一定會要了楊文軒的命,可是楊府居然沒有傳出楊文軒的死訊,府中上下一切都很平靜。當小姐得知楊文軒沒有死,而是去了卸石棚寨的時候,他還非常肯定地告訴小姐,這一定是楊家或者官府布的局,安撫小姐要沉住氣,莫要落入官府佈下的圈套。 可是十多天後,楊文軒回來了,居然活蹦亂跳地回來了,莫要說死,就連受過傷的樣子都沒有。 撫着小姐掌摑過他的臉頰,臉上不疼,但是痛在心裡。他無法容忍小姐會認為他怯懦怕死,根本沒有下手,卻誑說殺死了楊文軒。小姐就是他心中的神,他不能讓自己的神懷疑自己的忠誠,他會證明自己的忠心,一定會! 眼見那楊文軒生龍活虎的樣子,連他都恍惚地覺得自己那一刀的確失手了,可是反覆思量,不能啊!難道是楊傢伙同官府找了一個人冒名頂替?目的何在呢?就為了誘我再次出手?可是哪有那麼巧的事,楊文軒剛死,馬上就找得到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小姐說要沉住氣,要查明這個人的真偽,在此之前不可輕舉妄動。可他不這麼想,小姐扇了他一記耳光!小姐罵他是懦夫!小姐說他是個無能的廢物!他受不了小姐對他鄙夷輕蔑的目光。 他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想不通楊文軒死而復生的關鍵,那他乾脆就不去想了:“既然你活了,我再殺你一次便是!”多麼簡單?不聰明的人想法總是很直接、很簡單,而直接、簡單的辦法,卻通常總是最有效的辦法。 可他還沒有下手,居然有人搶在他前面出手了,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傢伙沒有殺掉楊文軒這個正主兒,卻幹掉了他的一個貼身伴當,以致打草驚蛇,害得他也沒機會出手了,真是個其蠢如豬的同行啊。 不過沒有關係,總能等到機會的,他一定會親手殺了楊文軒,這一次,他要把楊文軒的人頭提回去,給小姐當面看個清楚,向小姐證明他“二把刀”的清白! 不過,在動手之前,他一定要慎之又慎。他不怕死,只要小姐吩咐一聲,就算讓他去殺皇帝,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闖進金鑾殿,可他不能給小姐惹來半點麻煩,必須得幹得乾淨俐落,不留絲毫後患! 兩個巡捕似乎注意到了他,開始向他望過來,跛子機警地轉過身,踱到路邊的熟食店,要了半斤豬頭肉,兩個豬耳朵,店家把豬頭肉和豬耳朵細細地切片切絲,淋上麻油,又使荷葉包了,麻繩一系,跛子提在手中,便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 第018章 在行動 夏潯回到楊府時,楊家門前已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有些是青州士紳或者府學的同窗,得到消息後備了禮物上門探望,脫不開身的就讓家人持拜貼來見,邀他赴宴,為他擺酒壓驚,還有許多是楊家店舖作坊的大掌柜二掌柜們,一個個擔心東家狀況,急吼吼地趕來探詢究竟。 夏潯一見這麼多生面孔,登時有點頭暈,就連熟面孔一時也認不出了,好在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他不需要一個個去對付,這些朋友每個人也說不上幾句話,再加上楊大少爺剛剛遇刺,驚恐之下神色也好、言行也罷,即便有些生疏、有些不自然,也無人以為奇怪。 好不容易把客人們都對付走了,夏潯已累得筋疲力盡,到了晚上,肖管事又給他換了住處,四個護院縮小了警衛圈,只照顧他所在的小院子,府中男丁女僕人人備了梆子、鐵盆、木棍、鋼叉一類或呼救、或搏斗的武器,閙哄哄的又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安排完畢,讓這位大少爺得以休息。 天亮了,柔和的光線透過窗子映到房中,夏潯張開眼睛剛要坐起,看見室內有些陌生,不由得一驚,剛要縱身跳起,才想起又換了住處,這才放鬆了身體,重又躺回枕上:“要做這楊文軒,占用他的身法,繼承他的財產,還真不容易啊……” 夏潯苦笑着嘆息一聲:“附骨之疽已經被清除了,可來自錦衣衛的威脅並未就此罷休,眼下的緊張局面雖然是自己造成的,可那真正的刺客,難保未在暗中伺機行動,要對付的人還多着呢,生命危險隨時會有,步步驚險,殺機重重啊!” 其實自從簽下狀紙,答應為錦衣衛效力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輕鬆過了。馮總旗他們明顯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對自己雖然滿口許喏,打得卻是卸磨殺驢的主意。他只能裝傻充愣,時刻小心自己的一舉一動,在錦衣衛面前,他的言行舉止要符合一個不讀書少見識的鄉下人模樣,在其他人面前則要符合那位青州諸生、巨富豪紳的楊旭模樣,雙重的偽裝,讓他如臨深淵、如履寒冰。 但他甘之若飴。 他在小葉兒村時,雖然貧窮,卻過得很輕鬆,然而這種輕鬆,是以卑賤的社會地位、貧窮困苦的生活,永遠沒有未來的灰暗為代價的。那樣的日子即便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意義?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它的長度,而在於它的寬度和厚度,所以他離開了,他要去投燕王,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知道這條路變數極大,凶險也極大,能不能如願投軍?有沒有命活到朱棣成功的那一天?是不是朱棣成功就意味着他也成功?理智地想想,並不是燕王做了皇帝,他的士兵就個個鷄犬升天的。 更何況刀槍無眼,從來沒有哪一路神仙向他保證,會保佑他遇難不死,逢凶化吉,大富大貴,一生太平。這一年來,他吃過苦、挨過餓、得過重病,還有一次差點溺水而亡,他早已拋棄了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已經明白,他意外來到這個時空,只是天地間某些偶然因素恰巧匯合在一起時創造的一個奇蹟,並不意味着從此之後會有滿天神佛庇佑,他只是一介肉體凡胎,一切都得靠自己,今天他還活着,也許明天就會死掉,沒有人知道他來過,活過。 因此,當這個危險係數比跟着燕王造反要小,成功後的回報卻實實在在的機會出現以後,他立即緊緊抓住了。從那天起,他就決定做一個雙面間諜,為錦衣衛臥底的同時,為自己的未來臥一回底。 殺掉張十三只是他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馮總旗、安員外和劉旭這三個人都得死,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把柄被人攥在手裡,縱然錦衣玉食,也會寢食難安,何況這四個人對他根本不懷好意,經歷過一番生死的夏潯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這個道理,婦人之仁,他不會去做。 只是殺張十三容易,殺馮總旗就難了。殺他之前,要確定他沒有把自己的真正身份讓更多人知道;要先確認那份狀紙的所在;要想辦法在殺掉他之後不讓剩下的兩個人懷疑自己,或者乾脆佈一個更大的局,把這三個人一起除掉;還有那個刺客,沒有千日防賊的,得把他引出來…… 千頭萬緒,困難好象很多啊…… 夏潯挑了挑眉頭:“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拼才會贏!那就較量一番吧!” “少爺……” 一見夏潯從房中出來,一身整齊,早已候在那裡的肖管事立即向他欠身施禮,肖敬堂從來都是這樣,並不因為少爺敬他一聲“肖叔”,就忘了自己的本份。 “肖叔。”夏潯臉上露出了笑容,對這個忠誠、本份的老家人,他的敬意是發自內心的。 “少爺,老肖核計了一晚上,咱們府上的護院還是太少,人手有限、本事也有限,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你看咱家是不是再聘幾個武師回來?” 夏潯道:“成,這事肖叔去辦吧。” “是,咱青州地面上,有三家武館,聲勢最大的就是彭家武館,彭家武館教出來的弟子雖說聘金貴了些,卻都是些真把式,我想,寧可多花些錢,少爺的安危重要啊。” 夏潯點頭道:“好,就去彭家武館請些人來吧。” 肖管事恭謹地道:“那一會兒早餐之後,我就去走一趟,我去喚小荻起來,侍候少爺更衣。” “等一下。”夏潯喚住了他:“肖叔,我離開這些天,有哪些客人送過拜貼請貼,你去拿來,我要看看。還有,親自登門,未留貼子的,儘量想想,莫要疏漏了哪個,一會兒也都說給我聽聽。” 肖管事訝然道:“少爺這是要……” 夏潯微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青州城南雲門山,山中有一石罅,深不可測,夏秋之季常有霧氣從此蒸騰而出,猶如白雲冉冉升空,蔚為奇觀,故而云門山山雖不高,卻有千仞之勢,成為魯中一座名山。天下名山多有石窟雕佛,少有道家石像,可是雲門山上卻有這麼一處道家石像,雕的是北宋初年道家大聖扶搖子陳摶的一尊臥像。 當地人說:“摸摸陳摶頭,一輩子不發愁,摸摸陳摶腚,一輩子不生病”。於是陳摶老祖的頭和屁股現在都已變得鋥光發亮,彷彿玉做的一般了。馮西輝現在就站在陳摶的臥像前面,長着厚厚老繭的虎口輕輕撫過陳摶老祖已被摸得如玉般潤澤的石雕道髻。 洞中陰冷昏暗,石像後面的洞窟深處,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馮總旗,你來的很準時啊。” 馮西輝攸然抬頭,隱約可見一個人影正貼著石洞內壁站着,便退後一步,抱拳道:“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那人沙啞着嗓子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大人之命而來,今後負責指揮你們的行動。” 馮西輝道:“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沉聲道:“不日齊王大壽,京裡會派賀使來。這位賀使會帶來一個令齊王很不開心的消息,由於朝廷今年的用度緊張,戶部本該撥給齊王建王府的款子得拖些時日了。” 馮西輝並未發問,只是靜靜地聽著,那人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齊王此人,性浮誇、喜炫耀,他大壽之期,諸王都有賀使來,眾目之下,若齊王府因之停建,以齊王性情,必引為大恥,所以他一定會想盡辦法,確保王府能繼續施工。你可授意楊旭,伺機向齊王獻上三計。” “請講!” 洞中人將羅僉事所授三計一一敘述了一遍,又道:“大人仔細研究過齊王的性情為人,這三計,以齊王之驕縱狂妄,又兼好大喜功的性子,只要弄得到錢,他是不會避忌的。” 馮西輝道:“下官遵命。” 洞中人“嗯”了一聲,突然又問:“張十三,是怎麼死的?” 馮西輝並不意外,楊文軒遇刺的事兒已經傳遍青州城,這位特使雖然剛到沒幾天,但是隻要他有心,一定能打聽到的,當下馮西輝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略一猶豫之後,他又把楊旭在雲河鎮別莊遇刺的事也說了出來,只不過沒有說楊旭當場便已身死,只說是刺客誤殺了楊旭的侍妾聽香。 洞中人聽罷沉吟片刻道:“我等所謀,全要着落在這個楊文軒身上,此人萬萬不可有所閃失。” 馮西輝心道:“楊文軒……早已閃失的不能再閃失了。” 不過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漫說他正打着公私兩便,謀奪楊旭家產的主意,就算沒有這點私心,他也不想說出現在的楊文軒是個冒牌貨,這樣的話將來一旦謀事不成,他還能脫了干係,由這洞中人承擔責任,不然他也難辭其咎。 馮西輝小心地答道:“兇手一直只是針對楊文軒一人,應該是楊文軒結下的私仇無疑,不過此人倒底什麼來路,我們現在還無法確定。楊文軒的生意店舖不少,又替王府經營着諸多生意,要讓他躲在府中不出來,恐怕不成,我已囑咐他多聘保鏢護院,以策安全。” 洞中人沉聲道:“據你所言……那刺客身手極其高明,普通的護院家丁,能護得了他的安全麼?大人命你等前來,耗費數年時光,才扶植起這麼一個成為齊王心腹的人,你明知有人對他不利,還要這般輕描淡寫,如果他真的被人刺死了,你來承擔這個責任嗎?” 馮西輝一獃,微怒道:“大人,非是卑職不想保護他的安全,實在是卑職手中沒有可用的人手啊,落翅的鳳凰不如鷄,我們現在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朝廷的勢力不敢借用,還要千方百計躲着地方官府的耳目。下官手下,只剩下劉旭和安立桐兩個人,劉旭只是個跑腿兒的小角色,安立桐更是不堪一用。如今張十三遇刺,卑職身邊再無得力人手,卑職又有什麼辦法可想。” 那人陰惻惻地道:“馮西輝,你不用向我訴苦,你的日子再苦,苦得過大人麼?大人苦苦支撐大局,已是舉步維艱,派不出人手幫你了,楊旭此人對我們十分重要,你身在青州多年,難道就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保證他的安全麼?” 馮西輝無奈地道:“大人,上面不支派人手,卑職如何衛護他的安全?雖說楊旭是青州有名的士紳,可衙門裡也不可能派出三班衙役住到他的府上去,自古以來,從無此例。難道要卑職辭了府衙裡的差使,毛遂自薦去楊府做他的伴當?” 洞中人冷笑道:“馮總旗,若非你才堪一用,大人怎會把你派到青州來,如今不過遇到這麼點事情,你除了抱怨便一計難出?着實令人失望!” 馮西輝惱了,反唇相譏道:“難道大人您有什麼妙計不成?” 洞中人慢吞吞地道:“我這裡,倒的確有一個法子。” 馮西輝眉頭一挑,只聽洞中人道:“你手中無人可用,難道不會借勢而為麼?” 馮西輝惑然道:“借勢?如何借勢,下官能借什麼人的勢?” 洞中人道:“楊旭如今有三重身份,錦衣衛、開封士紳、齊王門客。你手中沒有人手可用,不能保障他的安全,何不利用齊王之勢達到目的呢?” 馮西輝道:“齊王雖倚重於他,卻也不至于派出三護衛的兵馬來保護他吧?” 洞中人道:“楊旭在齊王心中當然沒有這個份量,問題是,你知道,我知道,州府衙門的人卻不知道。這一點難道不能利用?能借勢時借勢,不能借勢時造勢,欺上瞞下、無而生有,以虛為實,由誑而真,本是你們這般人平日裡敲詐勒索,假公濟私的慣用手段,怎麼離開應天府才四年功夫,你便把這些手段忘得乾乾淨了?” 馮西輝“啊啊”幾聲,心中霍然領悟,也顧不得這人的譏諷語氣,欣然躬身道:“是了,卑職受教,多謝大人指點,卑職知道怎麼做了。” 洞中人道:“知道就好,你儘快去安排。以後有什麼事需要通知我時,可在城南玉皇廟前留下暗記,我自然會找機會與你相見。” “是,卑職告退。” 馮西輝興沖沖地離開陳摶洞,在山中隨意轉悠着,思索着如何造勢借勢以達目的,在摩崖石刻下轉悠了半晌,才往下山主道行去,堪堪走近,就見山上一群遊人下來。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說說笑笑正往山下行去,看那排場,應該是上山遊覽的官宦人家,頭前兩個人,一個穿著大紅的僧袍,帶戒疤的光頭在陽光下鋥明哇亮,乃是一個僧人,另一個大袖公服,腰繫絲縧,頭戴網巾,年約六旬,精神瞿爍,看他氣度雍容,舉止威嚴,必是一位官人。 馮西輝心道:“那和尚應該是山下大雲寺的人了,既然穿著大紅袈裟,不是方丈也該是首座了,這樣尊貴的身份親自陪同那客人遊山,在我青州也只有知府、同知等寥寥幾位大人才夠這個資格,這幾位大人我都是認得的,那位大袖公服的官人可陌生的很,他是誰?” 第019章 人人有故事 那一行人下了山便進了大雲寺,此時正是午膳時間,看來這位施主除了地位很高還捐獻了很多香油錢,要不然大雲寺不會派高僧接待,陪他們遊山玩水,還安排素齋款待。 馮檢校無暇理會那人身份,他下了山便立即快馬趕回府衙去見趙推官,隨便找個理由,把他“剛剛發現”的夏潯替齊王經營生意的身份告訴了趙推官,推心置腹地道:“大人,一旦這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不要說青州士紳會為之鼓噪,齊王爺那裡怕是更會大大不滿,到那時,就算青州士紳的不滿上面還抗得住,齊王爺只消說一句話,我青州府治下不力,匪盜橫行的罪名卻一定會壓下來,到那時恐怕知府大人都要丟了烏紗帽,大人您……又會受到何等處置呢?” 推官相當於公安局長,職責所在,治內若是出了重大刑事案件,閙得民怨沸騰,再有齊王這樣的大人物施壓,結果當然可以想見,趙推官不由瞿然變色,驚道:“那楊文軒竟是齊王的人?這可怎麼辦,兇手藝高膽大、行蹤詭秘,我們迄今毫無線索,恐怕一時半晌是捉不住他的,萬一他再次對楊文軒下手……不成,我得馬上把這事稟報于知府大人和州判大人。” “大人且慢!” 馮檢校連忙攔住他,說道:“大人,您把此事報與府尊和州判大人,固然是應該的,可是這刑名之事,您才是主管,一旦兩位大人獲悉楊文軒的身份,為了推脫責任,必然把這事兒全部推到您的身上,說不定還要正式行文,白紙黑字,留一個憑據。如何保障他的安全,最後還不是要着落在大人您的身上?到那時大人又該怎麼對府尊和州判大人說?府尊大人、州判大人肯與大人共擔道義麼?” 趙推官咬牙道:“那對老狐狸肯接招才怪,他們一旦獲悉此事,只會把事情全部推到本官頭上,而且一定會明文下發,把場面做得滴水不漏,若是楊文軒出了事,嘿!他們正好推個乾淨。” 說到這裡,趙推官彷彿已看到一頂黑漆漆的鐵鍋向自己當頭罩來,不禁悲觀地道:“楊文軒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士紳,有他自己的正當營生,我總不能叫他整日龜縮在府上不出來吧?可他縱有功名,也不過是一介百姓,本官又不能抽調刀頭捕快們去貼身保護他,有違律法制度不說,傳揚開去旁人還道我收了楊家甚麼好處,無端惹一身腥,這……這可如何是好?” 馮檢校道:“巡檢捕快為國執法,當然不能禦于私人,不過,咱們無法出面,可以找人幫忙啊。” 趙推官臉皮子一動,一把扯住他道:“老馮,莫非你已有了好主意,若有主意快快說來,不要再打啞謎了,我這汗都急下來了。” 馮檢校笑笑,對他低聲說出一番話來,趙推官聽得雙眼一亮,把大腿一拍,叫道:“着哇,我怎麼沒想起來,若論消息之靈通,爪牙之眾多,我青州府也比不得他們家,對!逼他們出手幫忙,只要有他們相助,不但可以保護楊文軒安全,還能迫使他們全力協助本官緝拿兇手,一舉兩得,果然妙計!” 趙推官捏着下巴略一沉吟片刻,拍案道:“去,馬上調十個捕快、十個快手,隨本官走一趟。” 馮西輝吃了一驚道:“帶這麼多人,動靜是不是閙得太大了些?” 堂堂青州府的推官大人帶人辦案,只帶二十個人,真的多麼?那倒不然,問題是趙推官實際上帶的不是二十個人,而是近二百人。 青州府一共只有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當然,這是指有編製的“經制正役”,而一個正役外出公幹,要帶兩個副役,每個副役又要帶上他的“幫手”和“夥計”,這樣算來,一個捕快公幹,實際上出去的人接近十個。所以趙推官調了二十個人,實際上就是兩百人,這樣龐大的隊伍招搖過市,在承平年代的確罕見。 趙推官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馮西輝頓時領悟,心道:“娘的,這些官兒們一個個花花腸子比我錦衣衛還多。”當下一拍額頭,便去調人了。 趙推官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他已經不打算把楊文軒是齊王門下的事情告訴府台和判官兩位大人了,而且自己也要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姿態,不然的話,一旦楊文軒遇刺,頭頂上那兩位大人分功諉過,他更加被動。而他今日招搖過市,儘量把動靜閙大,來日一旦楊文軒真有個三長兩短,他至少可以搬出今日之事,說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保證楊文軒的安全,可知州大人和判官大人做什麼了? 這點心思,馮西輝被他乜了一眼,已是心領神會。 青州府的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平時在府衙待命的只有三分之一,趙推官一聲令下,便從中調出了一半,這些人動作雖快,但是要匯齊他們的副役、幫手、夥計,卻着實地費了番功夫,大半個時辰後,人馬才到齊,趙推官一身官袍,出衙上馬,威風凜凜地帶著兩百號手下浩浩蕩蕩而去…… 夏潯聽肖管事向他彙報了這些天登門拜訪或者打聽過他消息的人,暗暗記在心裡,之後便讓肖管事去彭家武館,自己則拿過那摞拜貼、請柬,逐一翻閲,進行篩選。 這些大多是來往比較密切的人,有些人張十三曾詳細地向他介紹過,有些不太熟悉的,那也沒有關係,身邊還有個小喇叭呢。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詢問技巧,夏潯就能從她那裡得到許多對自己有用的資料,比如這個人的身份、和自己關係的遠近,大致有些什麼往來或恩怨。當然,小荻的敘述中還挾雜着許多家長裡短,阿貓阿狗的消息,自動過濾就是了。 最後夏潯從中挑出了三個最有嫌疑的人:林北夏、庚薪、江之卿。 夏潯選出的這三個懷疑對象,都有作案動機,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林家當鋪的林北夏。 林家當鋪現在已經改了名字,叫“林楊當鋪”,因為楊文軒現在也是這家當鋪的掌柜,占着一少半的股份。 楊文軒能入股林家當鋪,起因是前年的時候林家當鋪起了一場大火,那場火燒燬了林家的一間典當品倉庫,庫裡有許多活當物品,其中不乏珍貴之物。失火的消息傳開後,在林家當鋪典當過的客人都拿着當票來贖回原物,就算是本來沒錢贖回典當品的人也借了錢鐵了心的要贖回。 因為典當行的規矩,活當物品在一定期限內,允許典當者贖回。所以活當物品在未過期之前,典當行是不能進行處置的。現在林掌柜拿不出原物,就得高價賠償,那些典當東西的人也缺德,哪怕只典當了一件棉襖的,你現在拿出三件棉襖的價錢來賠償他也不幹,硬說他家那棉襖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留着是個念想,用後世的話來說就叫記念意義,這無形價值可就大了,人家不要錢只要原物,你能如何? 這些典當的人把林掌柜的擠兌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上吊的心都有了,這時候楊文軒登門造訪了,據楊文軒說,在齊王府和青州知府衙門,他都有一定的人脈關係,他可以幫林掌柜的解決這個難題,條件是要讓他入股,成為林家當鋪的東家之一。 就這樣,“林家當鋪”變成了“林楊當鋪”。 如今楊文軒財勢越來越大,得了功名之後在士林和官場也有了一定的地位,漸漸形成以客壓主之勢,再這麼下去,“林楊當鋪”就得變成“楊林當鋪”,最後變成“楊家當鋪”。 應天楊家在青州這一支就只剩下楊文軒一人,把他殺掉的話,楊氏家族從應天趕來接收這一房的全部財產時,必然要發賣各種不動產的,那樣的話,林家祖上傳下來的這家當鋪,仍然能夠掌握在林北夏手中。丟了祖產的人是敗家子兒,死了都沒臉入祖墳的,對林北夏來說,這個風險無疑值得一冒。 庚薪,“生春堂藥鋪”的大掌柜。“生春堂藥鋪”是青州的大藥材商,在益都、臨朐、臨淄都有分號,店主姓孫,庚薪是入贅孫家做的上門女婿,所以他現在的正式姓名,前邊還應該冠上一個孫字,叫做孫庚薪。 老庚和楊文軒本來只是泛泛之交,兩人之所以成為朋友,其實也是有故事的。主要原因是去年初的時候,孫家商號進了一批假藥,病人吃了假藥閙出了人命,藥鋪一時陷入危機,店號資金周轉不開,便以房產、店舖為質,向夏潯貸了一大筆錢。 當然啦,林家當鋪也罷,生春堂藥鋪也罷,先後發生的這兩件事都是馮檢校他們在暗中搞的鬼,楊文軒才成了林家當鋪和生春堂藥鋪的“及時雨”。試想馮總旗他們不過是一群精於破壞卻不懂建設的人,你還指望他們有什麼好法子來扶持楊文軒呢? 這些內因夏潯都聽張十三說過,夏潯之所以把庚員外列為嫌疑人,是因為楊文軒對生春堂藥鋪原也沒懷什麼好意,當初放貸的目的,就是想吞併這家藥鋪,如今還貸的期限早已過了,楊文軒已多次催促還款,夏潯懷疑楊文軒很可能已經向庚員外透露過一旦無法還款就要入股的打算,這樣的話庚員外鋌而走險就有了理由。 殺掉債主雖然賴不了帳,但是楊家在青州只剩下這麼一個當家主事的人了,如果他死了,楊家本族得到消息再派人過來處理,各種事務處理完畢,怎麼也能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生春堂藥鋪資金緊張的危機就解決了。但有一綫希望,狗急跳牆,買兇殺人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江之卿,則是一家綢緞莊的掌柜,夏潯曾幫助安員外與他競爭過生意,此外,“瀟湘館”的依依姑娘掛牌梳櫳的時候,兩人還曾為了奪得依依姑娘的頭籌而揮金斗富,最後楊文軒勝出,所以兩人頗有積怨。只是相對於以上兩人,此人買兇殺人的可能,要小了許多。 將這三人整理出來之後,夏潯暗暗決定,第一個,先查林北夏,憑他學來的刑偵知識以及察言觀色的本領,如果此人是幕後真兇,一定能查出些蛛絲馬跡。 夏潯正在篩選着犯罪嫌疑人的時候,趙推官和馮檢校帶著巡捕快手近兩百號人手招搖過市,已直奔西城而去。一路上許多百姓好奇追趕,直到他們出了西城,看熱閙的人才失望而歸。 青州西去十里有一座莊子,莊主姓彭,彭家開着車行、船行、騾馬行,還控制着青州的牙行、開着武館,青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都唯彭家馬首是瞻,可謂財雄勢大。不過彭家經營這些生意,黑白兩道都有涉及,雖然有錢有勢,也只能歸於豪霸之流,同楊文軒這樣高貴的縉紳階級不可同日而語。 大隊人馬往彭家一走,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趕腳的、種地的、河泡子里拉網捕魚的,很多地方百姓都和彭家有密切關係,眼見趙推官和馮檢校一身官服,胯下騎馬,後邊跟着近兩百號佩刀提棍的衙役,威風凜凜,浩浩蕩蕩,消息已飛快地傳報到了彭家莊。 彭家的管事二爺彭萬里聽說之後大吃一驚,立即飛身直奔後宅,去見自己的祖父彭太公。彭老太爺已是百歲高齡的老人,人雖老而精神瞿爍,意氣如雲,背雖微駝卻仍顯高大,身材魁梧,看起來十分的健朗。 老太公穿著一件對襟汗褂,下身着一條黑色功夫褲,腳下一雙黑布面的布鞋,手中轉着一對鋥亮的子母鐵膽,正在穿後院而過的溪流前垂釣,背倚垂柳,悠閒自若。 彭萬里急急趕到,揮手摒退侍候着的下人,對彭老爺子低低說了幾句話,彭太公臉色微微一變,手中轉動的鐵膽頓時滯住:“來了多少官兵,共有幾路人馬?” 彭萬里道:“太公,來的大約有兩百名捕快,由趙推官領着。” “咣當咣當……”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又飛快地轉動起來:“只有捕快……沒有衛所官兵?” “沒有。” “只有一路捕快,沒有四面合圍?” “沒有。” 彭太公手中的鐵膽速度變得輕快起來,兩枚鐵膽在掌心裡滴溜溜轉得飛快,彼此間卻沒有一絲碰撞,無聲無息。他輕輕一笑,泰然道:“我知道了,你到前莊去接待一下吧,看看這位推官大人親自出馬,倒底有什麼麻煩找上門來。” 彭萬里急道:“老祖宗,要我說,您還是先做些準備才是,有備無患吶,萬一他們真是奔着咱們來的……” “不可能!” 彭太公傲然一笑,道:“幾隻阿貓阿狗,就來捉我彭和尚?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咱們家的底細,青州衛的官兵早就傾巢出動了,就算是齊王,也要帶著他那三衛兵馬親自趕來,把老夫這宅子圍得鐵桶一般那才放心!你去做事吧,既無千軍萬馬來,老夫穩做釣魚台!” 第020章 把魚交給貓 “哎呀,趙大人,稀客,稀客啊。” 彭家大開府門,彭萬里好象根本沒看到那殺氣騰騰的二百皂隷,驚喜萬分地迎向前去:“啊!馮檢校也在,您二位這是因何而來啊,這大熱的天兒,快快快,快請下馬,請至莊中小坐。” 彭家的生意遍及黑白兩道,少不了衙門的關照,所以判官、推官、巡檢、捕頭這些人彭家都要時常打點一番,因此彭萬里和趙推官、馮檢校都很熟悉,平時兩位大人見了他也是有說有笑的,這時卻擺着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面孔,陰沉得有些嚇人,彭萬里不禁心裡打鼓。 幸好,他這句試探性的話還是發生了作用,趙溪沫冷哼一聲,撩袍下馬,沉聲道:“頭前帶路,裏邊說話。” 彭萬里聽了,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裡,看來並不是那件要命的大事發了,否則的話趙推官大人早就下令拿人抄莊了,又豈會自蹈死地,進去和他說的勞什子閒話兒。 心中既安,彭萬里不禁暗自惱恨:“每年老子把你們當明王一樣供着,三牲六果樣樣不缺,逢年過節慇勤致致,一有事情你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狗娘養的混帳東西!” 彭萬里腹誹不已,面上卻不敢稍有不恭,他一面暗暗打着手勢,示意府中家人撤去戒備,一面親自引領兩位大人登堂入室,巡捕快手們進了莊院,自在柳蔭下候命,趙推官和馮檢校昂首挺胸,按刀直入,到了堂上傲然一坐,倒像他們才是此間主人。 彭萬里着人獻上香茗,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今日公幹,不知為何事而來?” 趙推官面沉似水,冷笑一聲道:“彭萬里,你家的生意做的不小啊,車行、船行、騾馬行、牙行、客棧、武館……山東河北,河南江淮,彭字的旗號響亮的很吶。” 彭萬里陪笑道:“這都是各位大人關照,我彭家做事也還勤勉,生意才紅火。” “紅火?那本官就再給你添一把火!”趙推官說罷“砰!”地一拍桌子,茶杯茶盤都跳了起來:“彭萬里,你的禍事發了。” 彭萬里大吃一驚,倒退兩步,失聲道:“推官大人,這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趙推官一躍而起,手指頭點到了他的鼻子上:“青州士紳楊旭楊公子,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入府行剌,你可知曉?” “這個,小民略知一二,不過此事與小民……” 趙推官冷笑道:“消息果然靈通!你彭家做着車船店腳牙的生意,黑白兩道都有來往,你敢說事事規矩?不過念在你彭家一向還算乖巧,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從不落人後,約束着手下也很少在家門口兒惹是非,府台大人和判官大人關照下來,本官對你們多有照拂,偶有小過也不追究……” 彭萬里趕緊道:“是,大人們關愛彭家,我彭家上下一向是感銘於心的。” 趙推官臉一沉,喝道:“你送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禮尚往來,才是道理。如今楊公子遇刺,青州士紳群情洶洶,莫不驚恐,本官還要與你客氣嗎?” 彭萬里叫屈道:“推官大人,楊公子遇刺,與我彭家有何相干啊,此事……” “怎麼與你不相幹!”趙推官嗓門比他還大,咆哮道:“青州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唯你彭家馬首是瞻,此事難道不真?車船店腳牙,你彭家都占全了,南來的北往的江湖豪傑,可有一個能逃得出你彭家的眼線?就算楊公子遇刺不是你彭家所為,必然也是得到了你們的縱容和幫助,你不是主謀,也是同犯!” “大人吶,捉姦捉雙,捉賊拿臟,無憑無據的……” “你要證據是吧?”趙推官聲色俱厲:“本官就是來找證據的!本官懷疑你窩藏兇手,參與謀害本城士紳,要搜你的莊園。還有,你彭家名下車行、船行、騾馬行、客店、武館,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有重大嫌疑,從即日起必須全部停止經營,本官要逐一排查,直到找出兇手為止!” 彭家和楊文軒遇刺或許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對彭家的嘍囉、客人、朋友逐個進行排查,其中有案底在身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一定大有人在,所以趙推官有恃無恐,根本不怕把事閙大。 “什麼?”彭萬里一聽臉都灰了:“推官大人,楊旭公子的名號,小民也只是聽說過,楊公子是書香門第,而我彭家是草莽人家,兩家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向來沒什麼往來的,說起生意來,我們兩家也沒衝突,哪來的恩怨,我彭家怎麼就有嫌疑了?這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嗎!” 趙推官咄咄逼人地道:“你這是在指責本官濫用國法、殃及無辜了?” 彭萬里忍氣吞聲地道:“小民不敢,只是……” 馮檢校呵呵一笑,從旁打圓場道:“彭兄,實話對你說吧,這件案子真是非同小可啊,就算是知府大人和同知、州判幾位大人也感到有些吃不消了,推官大人要嚴查此案,幾位大人都是支持的。其實推官大人也不是懷疑你彭家是兇手同謀,但你彭家經營的生意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來來往往,你敢保證沒有為非作歹之徒隱匿其中?” 彭萬里他面帶苦色地道:“大人,這可就強人所難了,我彭家的生意十分廣泛,來往的客人、夥計下人沒有成千上萬,哪能個個知根知底……” “這就是了,我也明白,你彭二爺為人四海,交遊廣闊,縱然兇手真的在你彭家的產業下查出來,也未必就是你們的人,話雖這麼說,想不做遭殃的池魚,誰來證明你的清白?府台大人限期緝拿兇手歸案,推官大人難吶,你要想讓推官大人高抬貴手,總得讓推官大人過得去才成吧?” 彭萬里聽出他話中有話,連忙說道:“這個好說,若是推官大人有什麼吩咐,小民自當儘力,只是不知大人需要我們彭家做些什麼?” 趙推官沒說話,只是哼了一聲,重又坐回椅上,把二郎腿一翹,慢條斯理地喝起茶來。 馮檢校微微一笑,一攀彭萬里的手臂,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這第一嘛,你彭家經營着車船店腳牙各色生意,又控制着青州的城狐社鼠,耳目之眾,無人能及,若想摘清嫌疑,你們就該發動你們掌握的力量,攜助官府查緝形跡可疑者。” 彭萬里鬆了口氣,連忙道:“這個容易,小民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馮檢校道:“另一件事,更加重要。兇手一時抓不到問題倒不大,重要的是楊旭不能再遇刺了,如果在他報官之後還是被刺客幹掉了,各位大人如何向闔城父老交待?可那楊旭不能整日藏在家裡,他要出門的話,自古以來又沒有官府派捕快巡檢整日隨侍保護於民地道理,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資格,僅此一舉,也要盡顯官府無能。” 彭萬里道:“這也容易,我彭家開着武館,調些人手過去保護他不就成了?” 馮檢校呵呵笑道:“彭二爺怎麼就不明白呢?那楊公子既是府學的諸生,又是本地的士紳,朋友眾多,迎來送往、酒席宴請的場合少不了,要是他身邊時刻跟着七八個虎視眈眈持槍拿棒的大漢跟着,豈不弄得滿城風雨?他這副樣子每出來一次,不就是在各位大人臉上扇一記大耳光,大人們都要顏面掃地了。再者,要論功夫,你彭家的五虎斷門刀是不傳外姓弟子的,武館裡的那些弟子們學的都是些什麼花拳繡腿,瞞得過普通百姓,卻瞞不過我馮某,他們濟得甚麼事?” 彭萬里惑然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馮檢校道:“你彭家能縱橫黑白兩道,把那些城狐社鼠、潑皮混混調教的服服帖帖,固然是彭家財雄勢大,卻也離不開你彭家霸道絶倫的五虎斷門刀。據本官所知,那兇手一身藝業很是了得,尋常的護衛是保證不了楊公子安全的,同時為減小影響,護衛人數也不宜過多。所以……若是你彭家肯派一位得了家傳絶學的子弟去保護楊旭,相信府台大人和判官、推官大人都會承你彭家的情,你想,還會有人為難你彭家麼?” 彭萬里期期艾艾地道:“檢校大人是說……要我彭家……派子侄去做楊旭隨從,護他安全?這……怎麼可以!” “不可以?”趙推官把茶杯一頓,霍然站起,振臂高呼道:“來人啊,給我抄家,先抄了彭家莊,再封了彭家所有產業!” 馮檢校笑吟吟地道:“彭二爺,這可是為知府大人分憂,為推官大人分憂啊,你再考慮考慮?” “什麼?要我彭家出人保護那個姓楊的小子?” 彭太公聽了孫兒的稟報,驚詫地問道,彭萬里哭笑不得地道:“是,孫兒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看起來趙推官真是被那刺客逼急了眼,否則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太公,你看咱們答不答應?” 彭太公雙眼半睜半闔,手中一對鐵膽咣咣的轉動半晌,嘆息一聲道:“罷了,那就派些人去吧。” 彭萬里苦笑道:“可是,趙推官說,刺客一身藝業極其了得,為了確保楊旭的安全,須我彭家派出嫡傳弟子,如今大哥帶著咱彭家的子侄都在淮西一帶活動,留在府上的人,能得我彭家真傳的還能有誰?老的老,小的小,說不得,只好孫兒走一趟了。” 彭太公皺眉道:“那怎麼成,你掌着偌大的產業,你走開了,難道要我老頭子去操持家務?再說,青州城裡不認識你的人能有幾個?彭家二爺扮成奴僕鞍前馬後地保護那姓楊的小子,傳揚出去豈不丟盡了我彭家的臉面?” 彭萬里道:“可……就怕派去的人不濟事,誤了那個混賬楊旭的性命,真把那些狗官逼急了,難說不會拉咱們下水啊。孫兒曾見過那趙推官的身手,此人一身功夫十分了得,若想派些尋常弟子去應場面,是瞞不過他那雙眼睛的。” 彭太公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祖孫倆相對無言。過了半晌,彭萬里雙眼一亮,突然說道:“太公,你看……讓梓棋去怎麼樣?” 彭太公愕然道:“梓棋?胡閙,她一個大姑娘家,那楊文旭卻是個有名的好色之徒,這不是把魚交給貓看著嗎?” 彭萬里笑道:“魚?那他也得吃得下才成,楊旭那個花花公子,能把咱們家梓棋怎麼樣?” 彭太公搖頭道:“那也不妥,讓一個女孩兒家拋頭露面,去陪伴那個聲名狼藉的紈袴公子,名聲都不要了嗎?將來讓她如何嫁人?” 彭萬里道:“太公,讓梓棋易釵而個冒充她哥哥不就行了,這對孿生兄妹形貌酷肖,沒有問題的。再說這孩子一身武功盡得太公您的真傳,女孩兒家又心細如髮,讓她去保護那個公子哥兒一定能成。” 彭太公又想了想,微微頷首道:“嗯,這樣的話……去,把梓棋那丫頭給我叫來!” 肖管事辦事麻利的很,夏潯剛剛擬出了三個重點調查對象,肖管事已經從彭家武館一氣兒帶了四個教頭回來。四個武師魁梧有力、氣概不凡,一俟把他們領到府上,肖管事立刻去請公子,讓他親自來過目。 夏潯聞訊,忙帶了小荻趕到客廳,一進客廳,夏潯頓時有種滿堂都是肌肉的感覺。這四個壯漢,俱都是諧美州長阿諾的超級肌肉男,天氣熱,四人的勁裝武服都是斜袒臂膀,頭系撫額,往客廳裡一坐,一股陽剛之氣便充斥于整個空間。 肖管事笑容滿面地介紹道:“四位師傅,這就是我家少爺。少爺,這四位就是我從彭家武館請來的師傅,您看看,要是覺着合適,那就留下。” 四個教頭一見僱主來了,忙也站起,齊齊抱拳,聲若洪鐘地道:“見過楊公子。” 小荻咬着驢肉乾兒站在一邊兒,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他們,心中暗做一番比較,總覺得還是自家少爺的肌肉塊兒比較有嚼頭……唔,是有看頭。 夏潯和顏一笑,說道:“四位師傅不用客氣,坐,坐,都請坐。”說著自在主位上坐了,笑吟吟地道:“我家管事想必已經把條件跟你們說過了,若得聘用,聘金方面你們不必擔心,一定非常優厚。不過,本公子請你們來,可比不得一般的看家護院,所以要冒昧地問一句,四位師傅都會些什麼本事啊。” 這時候,趙推官帶著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回了衙門,馮檢校換過一身便服後,又單獨帶著一個唇紅齒白、眉眼俊俏的白袍少年出了府衙,二人各自乘馬,直奔楊府…… 第021章 滿堂西貝誰是真人 夏潯一見四個武師那魁梧雄健的身體,心中就有些滿意,這四個武師的體能方面無疑是第一流的,但是技擊之道並不是身高力大就一定是高手,他原來精通擒拿搏擊,本來就懂得這個道理,自從隨胡九六大叔學習了真正的傳統技擊術後,對此體會更深一層,因此想讓這四人露上一手,看看他們的功夫深淺。 四個武師剛剛落座,聞言後,坐在左首的一條大漢騰地一下又站了起來,雙手抱拳道:“公子,在下袁澈,人送綽號袁大炮,在下最拿手的功夫是少林炮捶,正所謂‘少室正宗武之花,諸拳之王炮拳架;一招一式衝天塌,手足身步捲風沙;拳似發炮身如龍,趨避神速妖皆怕。’在下這套炮拳出拳如炮,威力無比,在下可當堂演練一番,請公子看個清楚。” 這袁澈豹頭環眼,虯髯如戟,胸口還有一撮護心毛,長得最是凶悍,猶如猛張飛一般,性情也真是直爽,說罷就腳步騰騰走到廳當中一站,陡地一聲大喝,左步跨出,雙手握拳,呼嘯一聲身形跟進,一個“金鷄獨立”,乾淨俐落,虎虎生風。 一個起手式站定,他便一招一式地演練開來,弓步砸肘、轉身掏拳、馬步右劈、左劈掛、虎抱頭……每出一招,他必大喝一聲,聲如霹靂,拳似雷霆,滿眼都是他的拳影,滿耳都是他的暴喝,看得人心旌搖動,神眩目馳,小荻不覺有些害怕,下意識地避到了夏潯身邊,悄悄牽住了他的衣角。 炮拳屬火,性烈,一觸即發,一點就炸,每招每式絶不拖泥帶水,束身就固排,展身就發手,招式之間几乎沒有一絲空隙。一套拳打下來,看得人眼花繚亂,這一套拳打完,袁大炮臉不紅、氣不喘,向夏潯雄糾糾地一抱拳,便得意洋洋地回了座位。 左首第二位比袁大炮稍顯精幹的漢子也站起來,微笑抱拳道:“公子,在下冷無期,最拿手的功夫是五行拳,正所謂龍、虎、豹、鶴、蛇,龍拳練神,虎拳練骨,豹拳練力,鶴拳練精,蛇拳練氣,梅花盤步配七星,剛柔並濟意在形。請公子指教!” 冷無期說罷,一聲虎嘯,屈指如爪,於是乎,大廳中龍騰虎躍、豹跳鶴翔,靈蛇吐信,劈崩鑽橫,剛柔並濟的五行拳便施展開來,這套拳法當真是賞心悅目,與袁大炮令人心悸的炮拳截然不同,看得肖管事和小荻眉飛色舞,夏潯坐在那兒,臉上卻很平靜,既看不出讚許,也看不出輕視。 待冷師傅表演完畢,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周鵬周師傅就站了出來。這位周師傅練的是硬氣功,什麼金槍刺喉、頸彎鐵棍、排木擊背、掌斷青磚,一套硬氣功施演練起來看得人驚心動魄,夏潯看到這裡,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但是臉上仍然沒有一點表情。 第四位師傅叫雲萬里,雲師傅練的是鷹爪功,姿勢雄健,手眼犀利,身步靈活,發力剛爆。只見他屈指如爪,抓打拿掐、翻砸鎖靠、崩截攔掛,看得人目不暇接,而那腿下也是蹬彈撩踹,靈活多變。那一條身影鷂子一般漫空飛舞,如此寬敞的大廳竟似藏不下他的人影,四人之中當以此人聲勢最是赫目,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夏潯卻在此時,令人不易察地搖了搖頭,原本期待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雲師傅這一套鷹爪拳練到最後一招,一聲鷹吠,縱身躍起,右手五指扣住房梁,左臂展開,竟在空中擺出了一個雄鷹撲食的動作,頓時搏來一個滿堂彩。肖管事興沖沖地道:“少爺你看,這四位師傅的武功很高明吧?” 夏潯抿了抿嘴唇,還沒想好怎麼說話,廳門口便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高明個屁!花拳繡腿,也來現眼,這是楊家的客廳,還是走江湖賣藝的場子?” 喝彩聲戛然而止,四個武師勃然大怒,一起向門口看去,就見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縮頭縮腦地站在門口,周師傅大喝道:“是你說話?” “不是我,不是我……”那家丁雙手連搖,還沒來得及辯白,後邊伸出一隻大手,推他像拂蒼蠅似的搡到了一邊,緊接着腳下一抬,升高一階,一個魁梧的大漢便顯出了身形,竟是馮檢校。 馮檢校一身常服,可夏潯自然是認得他的,夏潯還來不及感到驚訝,馬上又看到馮檢校身旁又站過一人,這人是一個少年,少年身材頎長,頭系折上巾,齊眉勒一道黑色的抹額,穿一身白色綉綾短衫,腰間緊系一條衣帶,衫只及膝,衫下白綢的袴褲,褲腿系在鞋內,束縛得窄而貼身,襯得他那一雙渾圓修長的大腿結實有力,腿形筆直健美。 再看他容貌,更是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一雙眸子澄澈如水,當真是翩翩美少年,佳色世上稀。這樣的俊俏男子,實是生平罕見。那美少年剪水雙眸向廳中飛快地一掃,便靜靜地垂了下去,長長的眼帘遮住了他的眼神,看不出喜慍神色。 在他懷中抱著一柄闊刀,刀柄上鑲着一枚碩大的貓兒眼,他的身形只要稍有晃動,那貓兒眼便迷離出魅惑的光采,彷彿一隻鬼眼。 夏潯正注目打量這美少年的時候,四個被激怒的武師已經怒氣沖沖地圍向馮檢校,袁大炮還以為這馮檢校是哪家武館的武師跑來踢館子搶生意,他踏前一步,大喝道:“這位兄台,你好大的口氣,那我袁某就來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接拳!” 袁大炮一聲叱吒,一記“黑虎掏心”便直取馮檢校的中宮,夏潯坐在主位,堪堪被袁澈魁梧的身子擋住,也未看見馮檢校怎樣出手,就聽袁大炮哎呀一聲叫,一個壯碩的身子已倒摔出去,“蓬”地一聲撞在廳柱上,再滑落于地,震得屋頂承塵簌簌落下許多塵埃。 馮西輝冷哼道:“拳勢看來威猛,可是架子拉的這麼大,力都發到底了,一點不留餘地,你連力出留三分地道理都不懂嗎?” “我來領教你的功夫!” 周鵬與袁大炮同仇敵愾,馬步一蹲,雙掌壓至丹田,一口氣剛沉下去,馮檢校的拳頭就到了,拳擊肘撞、膝頂腳踹,如同狂風暴雨一般,打擊的位置更是咽喉、腦門、頸後、下陰、小腹、丹田……無所不至,那一對鉢大的拳頭拳拳入肉,力重如山。 周鵬“哎哎”狂叫,雙手亂抓亂拍,在馮檢校猛烈的攻擊下沒有支撐多久便氣散功消,一頭仆倒在地,像被剁了頭的公鷄,撲愣着雙臂,一時頭重腳輕,根本爬不起來。 馮檢校拍拍雙手,又道:“你的硬氣功倒還像點樣子,可惜沒練到家,連防禦都沒練好,更不要說出手制人了,你這樣的功夫要來何用?刺客來時,你去以身擋刀麼?回去跟你師娘再練三五年吧。” “呀!” 雲萬里見此情形,尖嘯一聲,一個大鵬展翅便向馮檢校凌空撲來,十指箕指直取面門,可是他快,馮西輝更快,雲萬里身子剛一騰空,馮檢校一個箭步,便搶在他身形落地之前撞到了他的身邊,雙掌一分架開他的雙爪,用右肩膀重重一扛,雲萬里便騰雲駕霧地飛了回去。 馮西輝的神情十分不屑:“使得什麼鳥展翅,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動手的時候跳來跳去根本就是作死,身形一旦騰空,便退無可退,進無可變,輾轉騰挪,無從施展,你師傅連這麼淺顯地道理都沒教過你?” 練五形拳的冷無期眼見此人拳腳功夫看來平平無奇,舉手投足間卻打翻了自己的三個師兄弟,自知憑拳腳也難勝他,眼珠微微一轉,冷無期伸手取過擱在桌邊練刺喉的纓槍,“蓬”地抖出一個碗大的槍花,便向馮西輝當胸刺來。 “嗆……~” 一道白影風一般自馮西輝身邊捲過,激起了馮西輝鬢邊一縷頭髮,刀出鞘的冷厲嘯音還未停歇,“嚓”地一聲短促的鳴響,那刀又還了鞘,冷無期手中的槍頭叮噹一聲掉在地上,馮西輝鬢邊髮絲此時揚在空中,尚未飄落。 冷無期端着半截短棍,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沒有看清那白衫武士是怎麼閃到自己身邊的,那白衫武士繞過馮西輝,拔刀、收刀只在剎那之間,簡直是快如閃電,妙到毫巔。四個武師都被他這凌厲無匹、快若披風的一刀給嚇住了,一個個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那抱刀而立的酷酷少年。 馮西輝也微現驚容,他睨了眼白衫少年,臉上慢慢綻起了笑意:“彭公子,好快的刀法!” “啊!” 冷無期聽馮西輝一說,本來驚疑不定的神情,此時卻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好象認出了這白衫少年的身份,驚叫一聲,手中短棍噹啷落地,手指白衣人,吃吃地叫道:“你你……你是……你是……” “功夫學不到家,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從哪兒來的,滾回那兒去!” 白衣公子好象是個聲帶還未完全變音的少年,說話又脆又俏,四個武師驚愕地看他半晌,忽然一言不發,一齊向外大步走去,夏潯斂去眸中驚駭的神意,輕輕噓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其實他剛纔就已看出問題了,所以才沒有跟着只能看看熱閙的外行----肖管事父女一起叫好。他的擒拿格鬥功夫在警校時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在小葉兒村這一年,他又隨胡大叔學到了一身真正的殺人功夫,境界更上層樓,他明白,真正的技擊術是什麼。 我們後世所見的那些翻轉騰挪、飄逸華麗的武術表演並不是真正的傳統武術,更像是雜耍。拳諺有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真正的功夫,其精華往往就在樸實的一拳一腳之中,五幾年轟動港澳台,直接催生了新派武俠小說興起的白鶴拳弟子與太極拳弟子打擂比武一戰,醞釀那麼久,不過十幾招便分出了高下,因為實戰攻擊,一招半式就足以分出勝負,那些練套路的,充其量只能算是難度高一點的廣播體操。 所以剛纔看了四人的表演,夏潯大失所望,但是馮西輝的身手卻把他驚到了。在卸石棚寨的時候,他曾見過張十三練武,那時夏潯還是一個“武術門外漢”,對張十三自然只有大拍馬屁的份兒,張十三雖是個十分自傲的人,對他那般肉麻的奉承也不禁有點臉紅,當時曾對他說過自己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比起馮總旗來還要遜色一些。 他還藉著興頭,談起馮總旗的武功,說馮總旗最擅長的是雙手刀法,而這種狂猛犀利的刀法,自宋朝崖山之戰以後,在中原已經近乎失傳,如今反在日本發揚光大,中原習武的人中,能練就一手高明的雙手刀法的人已寥若晨星,而馮總旗正是個中高手。 夏潯當時自忖武功比張十三實際上要高出一籌,聽他語氣,本以為這馮總旗的武功與自己只在促伯之間,若是猝下殺手,還是很容易得手的,這時見了馮總旗的身手才知道錦衣衛果然藏龍臥虎,人家馮西輝的武功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有道無術,術尚可求。有術無道,止於術。力不可及,還有智慧,智與力的較量,占上風的通常都是智,只要達到了目的,什麼手段並不重要。 夏潯微笑着迎上前去:“文軒見過馮大人,這位公子是……” 馮西輝道:“楊公子,這位是推官大人特意為你請來的一位貼身保鏢,他的身手,你方纔已經見過了。來來來,本官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是彭子期彭公子。彭公子,這位就是要請你保護的楊公子。楊公子,彭家的名號想必你也是聽說過的,這一次,為了你的安全,我們特意請動彭家,派來他們的嫡系子侄。彭家的五虎斷門刀大大有名,子期深得彭家刀法真傳,有他在,公子的安全可保無虞了。” “五虎斷門刀?” 夏潯眉頭攸地一跳,這門刀法他聽說過,當然聽說過,五虎斷門刀太有名了!誰沒聽說過五虎斷門刀啊。在舊派武俠小說裡,這門武功還算蠻厲害的,可是在新派武俠小說乃至後來充斥于螢屏的武俠電影、武俠電視劇中,几乎每一個英雄成長地道路上,都會把五虎斷門的傳人虐得死去活來,五虎斷門刀的傳人?那可是盡職盡責、無怨無悔的超級大龍套吖…… 夏潯連忙向這位對中國武俠小說、武俠電影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超級大龍套表示由衷的敬意:“原來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弟子,久仰,久仰大名!” 第022章 很不舒服的彭大姑娘 夏潯揖禮道:“原來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弟子,久仰,久仰!” “久仰是多久?” “呃……六七百年,算不算久……?” 彭梓棋沒好氣地扭過頭去,對馮西輝道:“三個月?” 馮檢校笑容可掬地道:“三個月!” “好!” 彭梓棋點點頭,轉身走到一邊,大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閉目不語了。 夏潯詫異地問道:“什麼三個月?” 馮檢校微笑道:“從今天起,彭公子就是你的貼身侍衛,為期三個月,當然,如果提前抓到兇手,彭公子便可提前離開。推官大人為了公子的安全可是煞費苦心吶。哦,我還有些話要對公子交待,可以與公子書房一敘麼。” “哦,請,這邊請。”夏潯微微一獃,忙肅手讓客,將馮西輝引入旁邊的小書房。 金絲楠木的書桌靠椅,桌上擺着文房四寶,壁上懸掛蘭花芝草圖,書房內一派清靜雅緻。小荻乖巧地上了茶進來,用得是景德鎮燒製的上好元青花瓷器,然後又悄悄退出去,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房門一關,夏潯立刻離開主位,坐到馮西輝對面,恭謹地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馮西輝的臉色嚴肅起來,微微傾身問道:“為齊王賀壽的禮物準備妥了麼?” 夏潯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個問題,心頭一陣輕鬆,答道:“還沒有,我打算明天就去坊市間轉轉,找幾件合宜的壽禮。” 馮西輝不大相信他的眼界,可是沒見到東西他也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議,便道:“嗯,這些事你可以問問肖管事,或者乾脆把他帶上,他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管事,這方面的眼力差不了。” 夏潯點點頭,馮西輝又道:“修建齊王府的資金,三分之二由戶部撥款,可是今年戶部周轉有些困難,這筆款子暫時得停了。齊王很快就會聽到這個消息,以齊王的脾氣秉性,絶不肯就此偃旗息鼓,貽笑天下,他想弄錢,很有可能會找到你的頭上。” 夏潯動容道:“建王府耗資巨大,我……該如何應對?” 馮西輝微笑道:“我這裡有三個法子,數管齊下,可以讓齊王迅速積累龐大的財力,你也可以藉此更進一步,成為齊王倚為臂膀的心腹之人,對我們正在查緝的事情大為有利。” 夏潯忙道:“大人請講。” 馮西輝道:“這第一個法子麼,朝廷允許齊王擇地重建王府,卻沒有劃定具體範圍,這就是可資利用之處了,你可獻計與齊王,叫齊王擴充王府新址,這樣的話,周圍就要有幾百戶居民需要遷離原址,而王府新址本來就選擇在青州富紳豪賈聚集之處,每一戶人家的府邸都巧盡心思,精心佈置,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和財富,絶對不會有人願意離開的,怎麼辦?破財消災唄。圈地範圍內的百姓可以花錢贖買,把自己的府邸贖回來。” 夏潯心道:“這一招太缺德了,齊王這一來在青州可算是臭到家了,士紳百姓縱然不敢明言,背地裡也要戳爛他的脊樑骨。” 馮西輝又道:“這第二計,就是請王爺利用王府特權,販賣牛皮、獸筋、熟鐵、生鐵等物資,這些物品是受到朝廷限制的重要物資,尋常人沒有門路,不敢犯禁經營這些東西,所以其利極大,如果齊王打起他的旗號販運這些貨物,沿路關卡的巡檢司誰敢查驗裏邊裝的是些什麼貨物?當然,如果大批貨物進出青州不太方便,可以讓王爺藉口地方不靖,用三護衛的兵馬接管城防,以利通行,只此一舉,便可財源滾滾。” 他微微一笑,慫恿道:“當然,你也可以搭齊王這條大船,為自己謀些利益。” 夏潯暗自吃驚:“這些物資之所以受到朝廷的管制,是因為這些東西既是民用物資,也是重要的軍用物資,它們隨時可以轉化為鎧甲、弓弩和兵器。馮西輝這麼做……” 馮西輝不容他多想,又道:“這第三條麼,就是採礦。金銀礦俱是暴利,然民不敢采,如果齊王肯出頭,無須他出一文錢,必有豪紳巨賈願意合作,王爺坐吃乾股,就能賺得盆滿鉢滿。此三計不只能夠解決齊王建王府的需要,還能源源不斷為齊王提供財力。 當然,為了保密,也為了安全,採礦需要人手看著,齊王的三護衛人馬想要離開青州,那是很困難的,到時候你還可以藉機勸齊王招募些人手,建立一支護礦武裝……” 馮總旗詭譎地一笑,沒有再說的更明白些。 採礦?山東自戰國時期就有採金業,宋朝時期尤其繁榮,北起膠東,南至沂蒙,官辦民辦皆有,每年的採金量最盛時達到六萬兩黃金。而青州轄下的臨朐地區,正是金銀銅鐵等礦產蘊藏豐富的地區,只不過對於金銀礦,在明朝時候管制嚴厲,不許民營採辦,而現在馮西輝所售之計……” 夏潯猶豫了一下,說道:“大人,您所說的辦法,要麼會激起民怨,要麼有違于國法,齊王爺肯聽從嗎?王爺要是一怒,小人擔心……” 馮西輝夷然一笑,安慰道:“不必擔心,若是不知齊王為人秉性,我又怎麼會讓你以此計獻上,你儘管照辦便是。” 夏潯又道:“大人,咱們可是奉旨查緝謀反叛逆的,若將這樣的辦法獻上,一旦朝廷追究起來……” 馮西輝目光一厲,隨即轉為和煦的笑意:“呵呵,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啊,怪我沒有說清楚。這第一個辦法麼,的確是會激起民怨,不過不用這樣的辦法,那些反賊怎麼會把你當作同路人,從而拉你入伙呢?這只是一個手段。 至于第二個、第三個辦法,你也無須擔心,朝廷現在無法撥付修建王府的費用,讓齊王爺自己籌措,這和官營金礦、官營生鐵熟鐵、獸筋牛皮,然後盈利稅賦上繳朝廷,朝廷再撥付齊王建府有什麼區別?只不過省了一道手續而已,這些都是皇上同意了的。比起查辦謀反大罪來,這些事算得了什麼。 我們是在製造機會,讓那叛黨自己暴露罷了,以上種種,都是為了讓你引起那些叛黨的注意,他們覺得你可以利用,才會拉攏你入伙,如此我們才能摸清他們的底細,朝廷在佈一個很大的局,詳細情形你不需要知道。” “……是。” 馮西輝呷了口茶,又就其中細節及齊王可能問起的問題應予的答覆囑咐了一番,問道:“都記下了?” 夏潯點頭道:“是,小人已經記下了。” 馮西輝舉杯喝了口茶,挺身而起,微微一笑道:“好,那我回去了,後天就是齊王大壽之期,你要早早做好準備。” 兩人重新回到客廳時,那位彭公子仍然保持着方纔坐下的姿勢,一點都沒有變化,小荻正在他身邊逡巡着,好奇地打量他的人、他的刀。 夏潯送走馮檢校,回到客廳,看看那位俊得有點不像話的彭公子,暫時放下滿腹心事,對他笑道:“有勞公子了,今日初次見面,我叫廚下備桌酒席,咱們把酒言歡,容我稍盡地主之誼,如何?” 彭子期站起來,懷中抱刀,邁着兩條修長的大腿,逕自走到一邊,把下巴一揚,斜視着大廳中並不存在的天空,淡淡地說道:“我只負責三個月內不讓你被人宰掉,時間一到,各奔東西,我彭梓棋和你楊文軒不會有什麼瓜葛,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用,所以你不用和我套近乎!” 夏潯看著他那高高揚起的頭,目光又滑到那天鵝般頎長優雅的頸項上,他的脖子纖細白皙、喉頭平滑毫無突起,夏潯的目光微微一詫,隨即便微笑起來:“公子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是對我有什麼成見?說起來,在下與公子還是頭一次相見,應該沒有得罪過公子吧,公子這麼大的火氣,莫非是因為……這幾天有點不舒服?” 這位彭公子顯然沒有聽懂夏潯的惡趣味,他仍然很傲驕地仰視45度角,看著那並不存在的天空,用毫不掩飾的厭惡口吻道:“只要一看見你,我就會很不舒服。” “難道我是你大姨媽?”夏潯在喉嚨裡咕噥了一句。 楊文軒日常寢居之處,自從夏潯到來之後,這還是頭一次入住。回來的當晚,出於安全考慮,張十三安排他住在了另一套房間裡,第二天張十三“遇刺身亡”,緊張兮兮的肖管事放心不下,也把他安排在了別處,今天他這個楊家主人總算正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向喜歡享受的楊大少爺住處如何錦繡繁華自不待言,房間還分內室和外室,外室與內室以屏風隔開,外室是夏潯起床活動的地方,偶爾也可會見私密貴客,但是此刻這外室卻改造成了另一間臥室,牆邊擺放了一張大床,鋪上了嶄新的背褥。 夏潯笑吟吟地說道:“此處臨時改做寢居,未免簡陋了些,委屈彭公子了。” 離床一丈遠,彭公子刀橫于膝,端坐墩上,腰桿兒挺得筆直,當他夏潯是空氣一般,仍然一言不發。 小荻羡慕地插嘴道:“彭家哥哥,你的腰比我還細呢,能使得動這麼闊、這麼凶的刀嗎,你為什麼不用劍呢?你看牆上那柄劍,那是我家少爺的,我家少爺佩上劍時,青衫長劍,特別的好看。” 彭梓棋看看她,冷冷的面孔柔和下來,回答道:“兵器的用處是殺人,不是用來看的。劍是兵中君子,攜之輕便,佩之神采,故而佩劍者多是文人書生。” 她又瞥了眼夏潯,語含譏諷地道:“不過書生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大多是手無縛鷄之力的男人,他們佩劍嘛,不過是附庸風雅,充當門面,或者用來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左右不過是個擺設,當不得真的。刀乃兵中之霸,行走江湖,霸氣第一,真正要殺人時,刀比劍要犀利的多,所以我用刀。” 夏潯咳嗽一聲,接過話碴兒道:“小荻,其實兵中君子,兵中霸者神馬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彭家祖傳的就是刀法嘛,你不讓她用刀用什麼呢?” 彭梓棋微微俯身,就像一隻可以隨時一躍而起的豹子,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很危險地眯了起來:“你持劍,我空手,三招之內,本公子把你打翻在地,要不要試試?” 夏潯馬上拉住小荻的手,笑容可掬地道:“走走走,給少爺捶捶腿去。”自從偶嘗小荻的按摩功夫之後,夏潯就喜歡上了那對小粉拳。 彭梓棋狠狠瞪了他一眼,暗罵一聲:“色鬼!” 夏潯高臥榻上,微眯雙眼,似乎十分愜意地享受着小獲的服侍,腦海裡卻在急急轉着念頭。 有野心的將軍,如何維持自己的權力? 養匪! 武器大國如何賣出他們的武器? 製造局部動亂。 經費被大規模削減的中央情報局如何爭取更多的經費? 炮製某國威脅論。 綜合他所得到的各方面信息,結合古代的和現代的這些經驗,他已經得出了結論,捕捉到了錦衣衛的真正目的:他們在自救。 他們為暴力而生,天下太平,就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朱元璋認為天下已經太平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錦衣衛這把快刀都要生鏽了,於是錦衣衛就要製造一起謀反案,讓皇帝重新感受到威脅,感覺到錦衣衛這個耳目鷹犬還有大用,唯有如此,錦衣衛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這是在玩火! 夏潯現在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往這兒一躺,還有個嬌俏可愛的小蘿莉在一旁服侍,他可沒興趣陪着這幫走投無路的錦衣衛去玩火。 小蘿莉發話了:“張嘴!” 夏潯乖乖把嘴張開,兩隻青蔥玉指拈了一隻剝好的荔枝遞到他的嘴裡,夏潯閉上嘴,繼續思考問題。小荻吮了吮滿是甜美汁水的手指,繼續剝下一個荔枝,兩個人各得其所。 除掉馮西輝的計劃必須馬上提上日程,本來夏潯還想尋找最妥當的機會再動手,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能再等了,不然自己在馮西輝的脅迫下,就得去充當把齊王引上斷頭台的領路人。一旦身陷泥淖,再想抽身便難如登天了…… 外間裡,彭大小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覺得渾身彆扭,一雙耳朵總想聽聽裡間有什麼狎戲曖昧的動靜,最後脫了靴子上榻盤膝入定,剛剛心平氣和了一些,房中突然傳出吱呀吱呀的床榻搖動聲,彭大小姐玉面飛紅,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殺氣騰騰…… 第023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吱呀……吱呀……呼~~,少爺,這樣舒服麼?” “嗯……很舒服,你再用力些。” “哎呀,少爺硬梆梆的的身子,人家累得腳都軟啦,你看我這一頭汗啊……” “還真是的呀,少爺只顧自己舒服了,呵呵,好吧,再來幾下,你就回去沖個涼好好歇歇吧。” “嗯嗯,少爺最好啦,嘻嘻……” “吱呀……吱呀……”床榻的聲音響得更急了,少女的嬌喘聲也急促起來。 “太噁心了!太無恥了!太混蛋了!這些所謂詩禮傳家的縉紳人家,果然是荒淫放蕩到了極點!這兒還有個外人呢,當我不存在嗎?” 彭大小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抓過鬼眼刀,便飄身撲向屏風後面。 “嘎?”彭梓棋、夏潯和小荻同時停下動作,很驚奇地互相看著。 小荻一對秀氣的小腳丫穿著一雙白襪子,在夏潯結實寬厚的脊背上又狠狠地踩兩下,抻過袖子拭了把汗水,奇怪地問道:“彭家哥哥,出什麼事了?” 夏潯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一樣透着驚奇和困惑。 彭梓棋頭髮梳成馬尾,拂在肩頭,保持着俯身前衝的姿勢,左腿弓,右腿綳,左手握緊刀鞘,右手握緊刀柄,拇指還按在卡簧上,看清房中的情形,她的眸子很慢很慢地轉了一圈,不動聲色地道:“唔……我聽到房中有些動靜。” “哦!” “我還以為刺客闖了進來。” “喔。” “你們繼續,有事叫我!” 彭大姑娘拍拍寶刀,順手一拋落在肩頭的馬尾,很瀟灑地轉身離去,一繞過屏風,就見一道人影“呼”地一聲撲向牆角的床榻。 小荻摸摸後腦勺,納罕地道:“少爺,彭家哥哥怎麼有點怪怪的呀?” 夏潯沉默了一會兒,“赫赫”地笑了起來。 那洞悉其心的壞笑聲把彭大姑娘笑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從床上扒開一道地縫鑽進去。 彭家的男人們都帶著些江湖氣,不太注意各種繁文縟節,與妻妾們白日歡好也不大避忌。彭梓棋年幼時和哥哥一樣淘氣,叔伯大爺的住處她經常隨意奔走玩耍,這樣的事情撞見過幾次,那時年幼不解其意,待到漸漸長大,卻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到後來家中來往的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人物,她像個假小子似的混跡其中,對這些事更時有耳聞。 楊文軒花名在外,是青州第一號風流浪子,那小俏婢在他面前又是一副沒大沒小的樣子,彭梓棋聽到異樣聲響,哪裡還能想到第二件事上去。“害我丟這麼大的臉,恨死那個混蛋了!”彭梓棋臉蛋發燙,恨恨地把壓在臉上的枕頭扔到了一邊。 對楊文軒,她成見很深,可她不能不來。 她的曾祖父彭太公,本名彭瑩玉,江湖人稱彭和尚,本是元末義軍領袖之一。 當初韓山童、劉福通率先造了元朝的反,一時天下群雄紛紛響應,造反的主要力量就來自于白蓮教的重要分支——明教。當時明教分為南宗和北宗,河北韓家是北宗明教領袖,韓山童就是韓家的掌門人;南宗領袖則是淮西彭家,彭家之主當時就是彭瑩玉了。 韓山童自樹一幟,彭瑩玉則擁戴徐壽輝建立了天完帝國。當時義軍四起,各路義軍都打着驅逐韃虜,反抗元朝暴政的名義,但是各路義軍之間卻並非友軍,相反,他們之間的戰爭異常激烈,彼此視為寇仇,更甚于對北元朝廷的敵視。 為了打擊對手,擴充地盤,張士誠,朱元璋等人都曾暗中與北元朝廷暗通款曲,以謀求蒙古政權的支持。到後來朱元璋一家獨大,消滅了與他奪江山的各路義軍,這才揮軍北上,把北元朝廷趕回了大漠。而在此之前,天完帝國已經完蛋了,徐壽輝、陳友諒、張士誠等人也已先後死掉,只有彭瑩玉技高一籌,假死脫身。 朱元璋很清楚彭瑩玉的底細,知道彭家的勢力在淮西一帶,立國之後,曾嚴厲打擊淮西地區的明教團體,防止彭家勢力死灰復燃,迫於無奈,彭瑩玉遠避山東。 彭和尚早在舉事前,就在山東青州秘密建立了山門,由他的胞弟在此公開活動,表面上青州彭家和淮西彭家沒有半點關係。他假死之後,秘密轉移到青州,誰也不會想到早在彭瑩玉聲名鵲起之前,在青州就已存在的一個家族會和彭和尚扯上關係。 到了今時今日,朱家已坐穩了江山,彭瑩玉這一代梟雄便打消了爭霸的野心,不過祖宗傳下來的基業,他還是想保全的,這個基業,就是彭家在明教南宗中的地位和權力。 雖然天下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明教就會率先有所行動,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可以秘密結社,一旦天下有事很快就能串聯起來統一行動,所以白蓮教才成了造反專業戶。其實白蓮教下的各個支派並不是為了造反才存在的,幾百年來他們能綿延生存,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教義和宗旨,沒有造反土壤時,他們生存的意義就是傳播教義,發展勢力。 明教並不是一個組織很嚴密的團體,也沒有一個統一的領袖,在這個秘密教派裡面,各個分支派系的壇主們各自開壇收徒,各有勢力範圍,權勢的大小要看他們招收的信徒多少,權力的傳承則是父傳子、子傳孫,實行家長式統治。 彭和尚雖逃到了青州,彭家傳教的勢力基礎卻在淮西一帶,河北山東一帶是明教北宗的勢力範圍,他插不了手,一旦他插手北方教務,與北宗明爭暗鬥,很容易暴露身份,這苦心經營的老巢也有被朝廷拔掉的危險,他不能冒險,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失去彭氏家族在明教中的地位,從此破落下去,唯一的選擇只有繼續在淮西發展。 因此,彭家廣開車馬行、船行,以公開合法的身份來往于淮西和山東,繼續傳教大業。本來彭家子侄眾多,平時並不需要把所有的子侄親信都派往淮西,只是最近淮西出了點事情,朝廷今年又向山東大舉移民,這一次的移民來自淮西,被劃定必須遷移的成千上萬戶人家中,有一戶人家姓唐,而這個姓唐的人是南宗明教一位很有勢力的壇主。 唐家被劃為移民,迅速遷往山東,措手不及之下,根本沒有什麼準備,原本由唐家控制的勢力區域就形成了暫時的權力真空,明教南宗的幾位壇主都聞風而動,想要接收唐家的地盤,彭瑩玉自然也不肯放過這塊肥肉,所以這段時間彭家几乎是傾巢出動,全部可用的人手都趕到淮西去了。 結果,趙推官好死不死的偏在這時候逼上門來,彭和尚無奈,只好把這個自幼好武,一身武功比許多堂兄弟還要高明的重孫女彭梓棋易釵而個,扮成她哥哥的身份打發來了。 梓棋姑娘並不介意從大小姐變成女保鏢,相對於沉悶無聊的深閨少女生活,能有機會獨自出來走走,並且從事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她很喜歡。她不喜歡的是趙推官的下作手段,不喜歡的是她要保護的人竟然是楊旭這個有名的人渣, 男人在外面逢場作戲她可以接受,男人娶妻納妾她也可以接受,因為她從小就是生活在這麼一個世界上,不說別人,彭家的男人就個個都是這副德性,她自從出手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但是勾搭良家女子壞人名節,這就令人不恥了,這是天下人都該謹守的品德,江湖人物同樣不允許這樣的事情。 別人或許不知道楊旭的醜事,但是青州城的城狐社鼠、鷄鳴狗盜之輩,几乎都屬於彭氏門下,楊旭干的那些醜事瞞得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彭家?彭大小姐聽說過楊旭的一些風流韻事,叫她來保護這麼一個貨色,彭大小姐焉能不氣?可是為了彭家,她卻只能忍! “噼啪!”桌上燭花輕輕炸響,彭梓棋下意識地瞟了眼屏風後面:“那個小丫頭怎麼還不去睡覺,楊旭這個無良行子,不會要那俏婢侍寢吧?他要是真敢當着本姑娘的面胡天黑地,我不打得他媽都不認得他,我就不姓彭!” 天亮了,夏潯很舒服地抻了個懶腰,習慣性地一個鯉魚打挺跳到地上,雙腳剛一落地,忽地想起今時不同往日,屏風外面還睡了一個冒充男人的大姑娘,不禁吐了吐舌頭,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但是床鋪這吱呀一聲響,已經把彭姑娘驚醒了,彭姑娘沒好氣地翻了個身:“這個死人,晚上打呼,吵得人家好晚才睡着,早上又起這麼早,起來就起來吧,還要跳着下地,他是小孩子嗎?” 彭姑娘雖是練武之人,但是起的卻並不早,那個時代的生活節奏很慢,很少有人早早起身,她恨恨地翻了個身,接着睡。 屏風裡面,夏潯側耳聽了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這才放下心來。他忽然覺得有個女扮男裝的俊俏丫頭給自己當保鏢,固然賞心悅目,可是一點個人空間都沒有,那滋味兒並不好受,他扮的是個紈袴子弟,如今拳腳功夫又沒法練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繼續做他的健身術。 夏潯搖搖頭,開始鍛鍊身體。 “呼……呼……~呼……~” 悠長渾厚的呼吸聲不斷傳出來,而且漸漸有加重的態勢,越不想聽越聽得清楚的彭姑娘忍無可忍了,她心浮氣躁地坐起身子:“這個傢伙又在搞什麼鬼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呼……呼……呼……” “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夏潯一手貼臀,一手五指箕張據着地面,正在做着單手俯臥撐,忽然眼角人影一閃,抬頭一看,只見彭大小姐握著寶刀再度出現在門口,還是昨晚的造型,只不過穿得更少了點兒,頭髮也披散着。 “咦?身材修長,凹凸有致,秀髮披肩,軟媚着人,還真是一個大美人兒呢!”夏潯抬起頭,一雙眼睛在她身上溜溜兒地一轉。 那時節男人女人剛起床時都是長髮披肩的,彭姑娘可沒發覺自己現在有什麼不妥,她瞪着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光着膀子單手撐地的夏潯:“你在幹什麼?” “我?……在練臂力……” “練臂力幹什麼?” “我想,身體要是強壯一些,遇到兇徒歹人時,會安全一些。” “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 “你能保護我一輩子?” 彭姑娘閉上了嘴巴,一雙亮若晨星的大眼睛在夏潯寬厚結實的胸脯和肌肉隆賁的手臂上瞄了兩眼:“看不出,這個繡花枕頭的身材蠻好的呀,比我那些堂兄堂弟們一點不弱,似乎……還更耐看一些。” 夏潯苦着臉道:“公子關心在下的安全,在下很是感激,不過……公子也不用像盯犯人似的這麼盯着我,雖說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可是……還是感到很不方便。” 彭姑娘的俏臉板起來,凶巴巴地道:“有什麼不方便?” “很多事都不方便,比如說……咳咳,因為外屋有人,在下放個屁都得零揪,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似的,很不自在。” “啥意思?”彭姑娘歪着頭想想,忽然“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笑得還真好看,如銀瓶乍破,月在林梢!” 夏潯雙眼一亮,剛想看個仔細,彭姑娘又板起了面孔:“你繼續,我出去!” 身子嗖地一下消失在屏風口,夏潯剛剛沉下身去,那張漂亮的臉蛋緊繃著,又從屏風後面探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擔心那個刺客,就不要躲在房裡做縮頭烏龜,多出去走走,引他出手,早點把他幹掉,你不就安全了?” 夏潯讚道:“好主意!公子一定會在旁邊保護我吧?” “那當然!” “如果刺客真的出現,公子一定能抓到他吧?” “那當然!” “如果……公子一時失手,害我被刺客殺了呢?” 彭大姑娘柳眉一挑:“那也沒關係,我不會替你傷心,但我會替你報仇。” “……謝謝。” 第024章 三岔口 用過早膳,夏潯果然帶著這位剛剛走馬上任的女保鏢出門了,他的膽量倒令彭姑娘暗暗佩服,她還以為像楊文軒這樣耽于女色、浮浪無行的公子哥兒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根本不敢出門呢。 兩人在最繁華熱閙的南門大街上遊逛了一上午,在“富安居”,夏潯選訂了一套金絲楠木的壽屏,又在“盛世慶寶”精心挑選了一個翠玉雕刻的壽桃兒,這些都是為齊王賀壽準備的禮物。等到忙完這一切,已經接近正午,夏潯忙得額頭微微沁出汗來,一直抱著刀走在他左右的彭姑娘卻仍然是一副波瀾不起八風不動的模樣。 兩人走出“盛世慶寶”,彭姑娘淡淡地問道:“現在去哪兒?” “林楊當鋪!咱們去那兒用午膳如何?”夏潯微笑着回答。 林楊當鋪的大掌柜林北夏是夏潯心中所列第一號嫌疑人,他早想去會會這個合夥人了,現在有了一個這麼剽悍的女保鏢,更是肆無忌憚,哪有不去拜訪拜訪地道理。 彭梓棋哼了一聲道:“隨你,哪兒都成,只有花街柳巷除外,莫怪我有言在先,你若去那種地方廝混,卻要本公子給你保鏢護衛,想都別想!” 夏潯壞笑道:“嘖嘖嘖,看不出,彭兄的家教這麼好啊,話說我有一朋友,當初頭一回邀他去青樓時,打死他都不肯,等他嘗過一回甜頭,每次都是他拉著我了,要不我請你一次?嘿嘿,請一次,以後次次換你請,這買賣很划得來啊。” “無恥!”彭姑娘冷斥一聲。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鬥嘴,倒也不顯寂寞。 “林楊當鋪”距此不遠,夏潯前兩天讓小荻帶著滿大街閒逛時已經認過了道路,此時二人安步當車,在林蔭下悠然前行,剛剛拐過一條街,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見一行車隊飛快地趕來…… 十幾輛大車都是跑長途的貨車,每輛車都駕着雙騾,車子上堆着一口口的箱籠,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車把式們揮舞着馬鞭,大聲吆喝,見這些人走的甚快,甚至揚起了灰塵,夏潯便在路邊站下,想等他們先過去,恰在此時,一個青衫書生騎着一頭毛驢從路邊小巷中鑽了出來。 這書生手中舉着一件陶器,正在欣賞着,不提防那騾車快速如飛,直奔他而來,夏潯見此情景,忍不住高喝一聲:“小心!” 那書生聞聲抬頭,眼見一輛騾車直奔他而來,想要閃避已措手不及,“哎呀”一聲,那驢子便被大黑騾子撞翻在地,書生跌了個滾地葫蘆,手中的陶器摔得粉碎,頭上的軟帽也掉在了地上。 夏潯搖搖頭,上前撿起軟帽,又攙起那書生,和氣地問道:“兄台沒事吧?” 那書生昏頭轉向地站起來,忙向夏潯作了一揖:“多謝兄台,小弟沒事。” 夏潯將軟帽遞迴,看這青年似乎比自己還小着兩歲,眉清目秀,很是耐看。 坐在馬車上的軟袍公子看這書生摔得狼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一聽笑聲,這書生不禁勃然大怒,猛一轉身,一個箭步便躥到了車前,一伸手便扯住那大笑的公子手臂,喝道:“撞傷了人,打碎了我的漢代陶狗,居然還如此無理,給我下來!” 那位公子措手不及,被他一把扯下了車子,不禁勃然大怒,揚手便是一拳,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拳!” 書生沒想到這人理虧在先還敢動手,急忙一縱身跳開兩步,將袍裾往懷裡一掖就要還手,那公子一看這架勢,也把袍裾一掖,輓着袖子冷笑道:“怎麼著,想讓本公子教訓教訓你不成?” 一見要打架,街頭百姓頓時來了興緻,尤其是兩個書生打架,百姓們更是興緻勃勃,呼啦啦便圍上了一大票人,一個拄着枴杖的老先生見兩個年輕的士子拉著架子要動手,不免眉頭深蹙,連連搖頭,嘆道:“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啊。” 老先生正大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當口兒,一個年輕後生急着上前觀戰,一時不察,大腳丫子踩到了老先生的腳背上,如今正是夏天,老先生穿了一雙黑緞面的百納底子布鞋,鞋面薄得很,被他一踩,腳趾痛不可當,那後生猶不知覺,還在翹腳兒觀戰,老先生不禁勃然大怒,掄起拐棍便沒頭沒腦地打將下去,聲若洪鐘地吼道:“小畜牲,好生沒有家教!” 如此舉動登時把旁邊一個外省文人驚得目瞪口獃,他的本地朋友只好訕笑着解釋:“呃……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覊、意氣干雲……”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這條路上行人甚多,車馬本該緩緩而行,可那隊車輛太沒規矩,閙市縱馬,太不象話,這是誰家的車子?” 彭梓棋幽幽地道:“那車是我們家的……” “呃……”夏潯從善如流,立即改口道:“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覊、意氣干雲……” 彭梓棋白了他一眼,哼道:“少拍馬屁,車是我們家的,人卻不是我們家的。” 原來,這一行車隊是告老還鄉的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的搬家隊伍,朱大人和夫人、女兒,已乘輕車提前六七天就到了青州,大批行李輜重從南京到青州,先僱船再僱車,輾轉今日方纔運到,車子僱的是彭家車行的車,押車人員除了彭家車行的夥計,還有朱大人的兩位公子和幾個家丁。 聽說快到自家老宅了,朱家兩位公子興奮不已,不斷催促車把式加快速度,後來大公子乾脆搶過了馬鞭策馬疾馳,這才與那青衫書生撞在一起,雙方都是年輕氣盛的主兒,一言不合,便在街頭動起手來。 要說書生打架,其實還是很有看頭的,因為明朝的府學所授六藝有射與禦,這射禦就是射箭和騎駕的本領。當時的府學裡這兩門學問還沒有流于形式,入府學讀書的秀才們有專門的武術教習,幾十斤的石鎖也能掄它十幾個上下,兩石力的硬弓也能開合如滿月地拉它兩回,所以雖說書生們並不精於此道,卻也粗通拳腳。 朱二公子朱稚純一見哥哥與人動了手,立即上前相幫,兄弟兩個打一個,那位青衫書生可就吃了虧,夏潯見此情況,連忙上前勸和,伸手分開雙方,解勸道:“這位兄台,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青衫書生喘着粗氣道:“兄台,非是小弟不肯饒人,他的車撞傷了我,還摔碎了我的東西,不但不下馬賠罪,竟還縱聲大笑,我若就此息事寧人,旁人還道我崔元烈怕了他這鳥人,不成,我要與他們去官府理論一番。” 朱稚厚不屑地道:“去官府?別說老子只是撞了你一跤,就算撞你個筋斷骨折,我爹一個手本送進知府衙門,也能保我兄弟倆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崔元烈氣的渾身發抖:“好,那咱們就到知府衙門裡說話,崔某倒要看看,你家老大人何等威風,知府大人敢不敢憑令尊一個手本就把你這狂徒放掉!” 聽他口氣,似乎也很有背景,可是看他的服色還有那代步的工具,雖談不上寒酸,卻也不像是什麼豪門人物,朱家兩位公子是從京裡出來的人物,京裡公卿雲集,世面見得大,他們家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但是到了地方上卻不免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不過想想卻也確實,他爹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員,與青州知府同一品級,而且還是京官,如今雖說致仕還鄉,青州的地方官員也不能不敬重照拂,這姓崔的小子能與他們比勢力? 朱稚厚彈着指甲,懶洋洋地道:“不要光說不練,你要去府衙,那就痛快點兒,不要耽誤本少爺的功夫。”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喚道:“大哥二哥,你們又在路上生事!” 夏潯和崔元烈齊齊扭頭,就見一位翠衣少女正向他們姍姍走來。這位姑娘正值二八妙齡,穿一襲水綠色的窄袖子連身衣裙,外套一件湖州真絲的對襟小坎肩,頭上梳着代表未出閣少女的三丫髻,雖不施脂粉而自具天香,顯得高貴而優雅。在她身後還跟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老家人一身青衣,微微佝僂着身子,不過面龐卻紅潤的很,特別的精神。 姑娘向崔元烈盈盈一福身,歉然道:“這位公子,家兄莽撞,車駕衝撞了公子,還打碎了公子的東西,小女子這裡代家兄向公子賠罪,不知可曾撞傷了公子的身子,是否需要延醫問藥,摔碎的東西價值幾何,若是原物沒處買着,我朱家也要作價賠償的……” 朱稚厚一聽忙道:“妹妹何必讓他,是他自己不好,突然從旁邊閃出來跌了一跤,有甚打緊,那地上陶片倒底是個什麼東西有誰證明,他說是古物便是……” 話未說完,姑娘螓首微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旁邊飛快地一努嘴兒,朱稚厚頓有所覺,順着妹妹目光一看,只見路口不知何時早已停了幾輛車子,中間那輛馬車帘子掀着,一位年近六旬的公服老者端坐車上,微微側頭看向這邊,臉上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怒氣。 一見朱稚厚向他望來,老者陰沉着臉唰地一下放了竹簾,朱稚厚頓時起了一身燥汗:“壞了,怎麼爹爹也在這裡。” 那老者正是他的父親,原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昨日帶著家眷往雲門山尋幽訪勝,在大雲寺首座空索禪師的陪同下遊覽了一番山間美景,捐贈了大筆的香油錢。今日則請空索大師陪他祭拜祖墳,做了一場大法事,此刻剛剛回城,就撞見兒子與人當街爭吵。 朱大人讓老管家朱洞上前詢問了一下路人,得知事情經過後大為憤怒,他可不願意剛回故鄉,就給家鄉父老留下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印象。朱大人自己不便出面,又怕老管家約束不得兩個兒子,便讓愛女上前解圍。朱大人這個女兒叫朱善碧,年紀雖小,卻比兩個哥哥通曉事理,說話行止也是大方得體。 那崔元烈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一見這位姑娘年輕美麗、舉止優雅,說話又是這般客氣,一腔怒氣登時煙肖雲散,忙還禮道:“姑娘客氣了,說起來在下也有不是,若非在下冒冒失失的衝出來,便也不會與令兄衝撞了,些許小傷,不足掛齒。” 朱姑娘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又往地上的陶器碎片一瞟,崔元烈趕緊道:“啊哈,那個麼……不過是一件尋常的陶器,摔碎了也不打緊……” “哈哈哈哈……”旁觀百姓方纔都已聽說這是一件古物,如今見他在人家漂亮姑娘面前如此儒雅大度,不禁發出善意的笑聲,朱家小姐也曉得這位公子是因為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不想追究,被眾人一笑,嫩臉也是一熱,抿了抿嘴兒便道:“公子身體無恙那是最好,不過打壞了東西總是要賠償的。管家……” 老家人朱洞會意,忙踏前一步,躬身道:“不知公子這個陶罐兒作價幾何?” 崔元烈把手連搖,說道:“不過是一口尋尋常常的陶罐,值不得幾文錢的,無需賠償,無需賠償………” 夏潯笑道:“好啦,既然崔公子無意追究,我看這位姑娘也不必客氣了,這裡道路狹窄,大家聚在這兒談話,眾多路人圍觀,實在不太雅觀,區區一個罐兒,還是算了吧。” 崔元烈鬆了口氣,連聲道:“兄台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姑娘看了夏潯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是……” 夏潯微施一禮,答道:“在下楊旭,字文軒,也是青州人氏。” 姑娘向他福身施禮道:“見過楊公子。” 老管家朱洞瞟了夏潯一眼,對朱善碧道:“小姐,兩位公子既然不想深究,依老奴看,小姐也就不要堅持了。” 那位姑娘略一沉吟,展顏笑道:“既然如此,小女子謝過崔公子和楊公子了。” 看著朱家車隊走出好遠,崔元烈還在抻着脖子發獃,眺望着姑娘的背影,他的腦海裡仍然不時閃現着朱家小姐那微微側首時膩脂般動人的瑤鼻、菱角般美好的唇瓣,還有那偶一迴首間頸側幾縷柔順的青絲,一時竟想得痴了。 夏潯在他眼前擺了擺手,促狹地笑道:“那位姑娘一走,好象把崔老弟的魂兒也一起帶走了。” 崔元烈臉上一紅,訕訕地道:“文軒兄說笑了,小弟崔元烈,青州府西核桃園村人氏,方纔多虧兄長相助,小弟才沒有吃大虧。” 夏潯微笑道:“大家鄉裡鄉親的,說一句公道話而已,舉手之勞,崔老弟不必客氣。” 二人攀談幾句,性情頗為相投,互相都有了好感,只是崔元烈衣衫上蹭的都是灰土,站在街頭頗為不方便,所以崔元烈與他互通名姓,約定改日過府拜訪之後,便拱手作別。彭姑娘冷眼旁觀,嘴角微微翹了翹:“這傢伙,倒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物,只是……女色方面實在不堪……” 正尋思着,另一側路口又有一行車輛過來,頭前一輛車上端坐一個員外,遊目四顧間,忽地看見了夏潯,登時臉色一變,連忙扭過頭去,舉袖遮面做咳嗽狀,以迴避夏潯的視線。 他這心虛的舉動馬上引起了夏潯的注意,注目一看,夏潯馬上記起了此人的身份,兇手嫌疑名單上的第二號人物:庚薪,庚員外! 第025章 有古怪! 遠遠一排車輛還未過來,微風便把一股濃郁的藥材味兒傳播開來,頭前一輛車中,端坐一位員外,這位員外頭戴員外帽,身穿淺駝黃色的長衫,腳穿白布襪,蹬一雙圓壽字軋花的夫子履。看他年紀約有四旬,眉毛淡而細長,雙眼卻極有神,一張吃四方的大嘴下面是透出幾分福態的雙下巴,但是兩撇八字鬍又給他增添了幾分威嚴,使那稍稍發福的中年人身材並不顯臃腫。 他正左顧右盼,忽然看見了夏潯,登時暗吃一驚,忙不迭扭過頭去,舉袖掩面,做咳嗽狀,希望能避過夏潯的視線。可是因為嗅到那藥材味兒時,夏潯已經向這邊望了一眼,這人若是坦然就坐,夏潯未必就能認出他來,因為夏潯雖然已經看過他的畫像,但是畢竟不比真正同此人交往過,那些資料是強行記在腦海中的,如非刻意去想,很難調用自如。 但是這人一副心虛模樣,引起了夏潯的注意,他舉袖匆匆掩面的剎那,模樣已被夏潯看在眼裡,在張十三繪過的人物肖像中略一比照,夏潯便已記起了他的身份:“生春堂藥鋪”東家庚薪庚員外! “有古怪!” 夏潯心中一動,立即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庚員外,好久不見啊。” 一見夏潯迎上前來,車把式連忙勒住了騾子,那位員外避無可避,只好佯做才看見夏潯似的,放下袖子,又驚又喜地叫道:“楊公子!啊呀呀,這麼巧,哈哈哈,你我可真是有些日子沒見啦,楊公子這是往哪兒去呀?”說著就跳下車來,歡喜地迎向他。 夏潯心中的疑慮登時又加重了幾分:“不會這麼幸運吧?我剛想查那刺客幕後主使,一下子就找到了元兇?不過……此人神情舉止如此反常,簡直就是在臉上寫明了‘我心裡有鬼’。他是我的第二號懷疑對象,既然在這裡遇上了,不妨先探探他的虛實。” 想到這裡,夏潯便哈哈一笑道:“要不怎麼說巧呢,兄弟正想去貴府拜訪庚員外,庚員外風塵仆仆的,這是從哪兒回來呀?” 這話沒有絲毫問題,可庚員外不知怎地,一聽這話臉色騰地一下漲得通紅,似乎怒不可遏,夏潯不由一詫,卻見庚員外遲疑片刻,怒氣漸漸壓下,沉沉應道:“哦,我……我去濟南府進一批藥材,忙活了十多天,這才剛剛回城,不想恰與公子在此相遇,實在是巧的很……” “去濟南府十多天?” 夏潯眸中浮起一抹奇異的神采,微笑着說道:“那就奇怪了,前些天小弟不在府上,回來後看到了庚兄的拜貼,所以想去尊府拜唔的,那請貼日期……我想想……唔,是九天之前,沒錯,就是九天前,九天前庚兄邀我過府飲宴,怎麼十多天前便去了濟南?” “是麼?” 庚員外的臉色本來剛剛恢復正常,這一來騰地一下,立刻又變得漲紅如鷄血,虧得他的臉色是紅色的而不是紫色的,要不然他這麼變來變去的變幻臉色,夏潯簡直要懷疑庚員外練過華山派絶學:紫霞神功了。 夏潯心中更覺奇怪了:這位庚員外到底怎麼了?如果是謊言被我戳穿,他該驚慌失措才對,要不然就該強作鎮定,怎麼他兩次變臉,都是羞憤難當的神情,夏潯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庚兄,怎麼了?” “哦……” 庚員外垂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抬起,眸中羞怒至極的神色已然隱去,皮笑肉不笑地打個哈哈道:“對對對,是九天前,你看我這記性,我是十多天前就打算去濟南進藥材的,原先沒核計要走那麼急,所以給公子下了貼子,請公子過府飲酒,誰知請柬剛剛送去,就接到信兒,說濟南有個大藥商,有批藥材急着出手,為兄圖個便宜,就匆匆離開了,哈哈,哈哈……” 他嘴裡在笑,可那笑卻透着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憤,他雖強自壓抑,可是仍然看得出他的身子在不斷地哆嗦,看著他那有些神經質的的笑容和動作,夏潯心裡困惑更深了,他忽然微微一笑,一把攀住庚員外的手臂,很愉快地說道:“原來如此,既然如此,左右小弟今日無事,現在就去貴府叨擾一番如何?” “這個……這個……” “怎麼,庚員外不歡迎?” “怎麼會呢,”庚員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強做笑臉道:“公子請,請……” 夏潯回頭看了眼彭梓棋,笑道:“走吧。” 彭梓棋一言不發,只是扭過頭去。夏潯發現她的態度在這剎那間,又變得像剛認識自己的時候一樣惡劣了,她的眼中分明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厭惡和鄙夷,奇怪,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到更年期的年紀,就這般喜怒無常了麼。 孫府在南大街柳二衚衕,府邸不小,前邊是藥鋪,後邊是本家的住處。 到了孫府,庚員外吩咐管事下人卸車,把各種藥材搬進店裡去,店裡的掌柜和夥計也都聞訊趕出來幫忙,庚員外則陪着夏潯往裡走,一進大堂,左右牆邊椅上各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一見庚員外便站起身來,微笑着長長一揖:“員外回來了。” 他又看了一眼夏潯,眼中閃過一抹古怪,卻也施了一禮:“啊哈,楊公子也來了。” 右邊那個老者形容有些古怪,他披頭散髮地坐在靠近房檐的位置,陽光斜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眼見本店東家進門,他仍大剌剌地坐在那兒,手中捧着一隻巴掌大的小茶壺,慢吞吞呷一口茶水,乜着眼睛瞟着夏潯,眸中帶著一抹冷冷的敵意。 庚員外快步上前,向那老人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道:“父親,孩兒回來了。” 原來此人是庚員外的父親,夏潯注目看去,見這老人與庚員外依稀有七分相肖,只是蒼老許多,人也削瘦得多。他沒有簪發,頭髮披散着遮住了兩頰,這樣的打扮按那時候的說法屬於衣冠不整,示人與前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孫家藥店東家的尊翁,卻這般打扮,未免有些奇怪,可是看店裡其他人的反應,卻似習以為常。 老人冷冷地瞥了庚員外一眼,說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員外,不是生春堂打雜的夥計,生春堂進了這麼多年的藥材了,只要挑老主顧交易,派個眼力好的掌柜去,還能都進了假藥了?用得着你這個當家的事事親自奔走,一走就是十多天……” 庚員外一聽“十多天”,頰肉便是微微一顫,他瞟了一眼夏潯,見夏潯似乎沒有注意,忙陪笑道:“是是,其實也沒幾天,孩兒還年輕,做事該勤快些的。” 老人雙手重重一拍扶手,怒哼道:“勤快?一家之主去幹小伙計的活兒,這叫勤快?沒事做的時候多陪陪你媳婦兒,成親這麼多年了,連個屁也沒見你們生下來。整日價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廝混!以利交者,利盡則交疏;以勢交者,勢傾則交絶;以色交者,花落而愛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交朋友要當心,別把一些不三不四的狗肉朋友往家裡領……” 咦?這怪老頭兒說話還一套一套的,看樣子肚子裡有點墨水啊。 他激憤捶椅的動作大了些,頭髮向側微分,隱隱透出頰上似有刺字,模模糊糊的卻看不清刺的是什麼,夏潯心中一動,庚父……莫非是一名罪囚?如果是這樣,他披散頭髮的奇怪模樣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了。旁邊彭梓棋聽那老人指桑罵槐,不禁輕輕咳嗽了兩聲,咳聲中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夏潯橫了她一眼,彭梓棋馬上揚起了下巴。 庚員外被老子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忙應道:“是是是,父親教訓的是,孩兒受教了。孩兒陪楊公子去後面坐坐,回頭再與父親說話。”說著火燒屁股一般,拉起夏潯就走,庚父在後面重重地哼了一聲,低低咒罵一聲:“不成器的東西!不成器的東西,有辱祖宗門風啊!” 彭梓棋站在一旁,沉默片刻,竟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書房就在花廳裏邊,是外間的一個小套間。一般大戶人家的這種內宅會客之所,都是這樣的建築佈局,飲宴之中可以讓人用以暫時歇息,也可以主人寫封書信、處理帳簿,或者興緻大發,與客人吟詩作賦,也可在此辦理,因此書房中有書桌和文房四寶,旁邊還有一張無需屏風隔斷開來的床榻。 二人在書房中落坐後,下人立刻端了茶水進來,這家仆看著年紀已經不小了,四十多歲年紀,頜下胡茬青青,臉龐瘦削精幹,只是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竟似跛了一足。 “這庾員外是開善堂的麼?這樣的人也會留聘府上,還留在後宅端茶遞水?” 夏潯好奇地看了那僕人一眼,只聽庚員外道:“大隱啊,去吩咐廚下,準備一桌豐盛的酒宴,老爺要與楊公子飲樂一番。” “是,老爺!”那叫大隱的家仆深深地看了夏潯一眼,拖着他的殘腿一步步走了出去。 “有古怪!” 夏潯已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認為有古怪了,打從路上遇見庚員外,就處處透着詭異,庚員外、坐堂醫、庚翁、家仆大隱,這一家子人人都帶著幾分古怪,倒底是怎麼回事了? 夏潯一頭霧水,卻猜不透其中關鍵所在,用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了一會茶沫兒,他忽然一抬頭,冷不防地對庚員外道:“庚兄這些天不在青州,想必還不知道小弟在家中遇刺的事吧?” 庚員外怔了一怔,才大驚道:“什麼?你被人行刺?誰人膽大包天,竟敢入縉紳府第行刺主人?” 夏潯一句話說完,便緊緊盯着他的神色,見他如此表現,不由也是一怔。 自打見了孫府(前文說過,庚薪入贅孫府,改姓孫氏,所以孫家的店號、府邸仍然姓孫,而庚員外正式的稱呼也應該是孫庚薪孫員外),所有的人都透着古怪勁兒,夏潯心中的猜疑越來越深,直覺地感到,這個庚薪有着重大嫌疑,因此他單刀直入進行試探。 前兩日他遇刺的事是他自導自演的一齣戲,如果庚員外真是殺他的幕後黑手,是不會把張十三被殺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的,對這樁案子他只會感到困惑。那麼他的表情就應該只有驚而沒有慌,這驚又是早已心中有數的驚,哪怕他城府再深,臉上的驚容裝得出來,眸子卻絶不會因為受驚而略微收縮,這種由心理而致生理變化的細微處雖不足以判定庚員外是否幕後真兇,卻可以給夏潯的判斷提供相當大的幫助。 但是夏潯失望了,庚員外的表情的確是一個乍聞此事的人才該有的表現。難道行刺之事真的與他無關?不對,也不一定,假設他確是幕後真兇,行事前為避嫌疑,公開張揚去了濟南,路上稍歇一晚,策劃雲河鎮謀殺案件,然後繼續上路,在濟南招搖多日,如今剛剛趕回青州,而且在此期間,此人十分的謹慎,為避嫌疑,完全不曾打聽過楊文軒遇刺後青州這邊的動靜,那麼他的確是“毫不知情”,他的嫌疑仍然不能擺脫。 心中急急轉着念頭,夏潯又道:“是啊,也不知小弟得罪了什麼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府行刺,幸好我的伴當張十三忠心救主,那刺客殺死了十三郎,見已驚動了我府上的人,便逃之夭夭了。” 庚員外驚道:“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入府行刺,這兇手……這兇手真是好大的膽子,賢弟沒有受傷吧?府上財物可有什麼損失?” 夏潯從他的神情看不出什麼破綻來,便搖搖頭道:“小弟倒是沒有受傷,府上的護院、下人很警覺,刺客逃得匆忙,也沒造成什麼財物損失,算了,不談這掃興事,明日就是齊王大壽,我等青州士紳都要前去拜壽的。不知庚兄可已做了準備?” 庚員外道:“正是為了齊王大壽,愚兄才匆匆趕回,為齊王爺賀壽的禮物我已備妥了,賢弟業已做好準備了麼?” 夏潯道:“小弟……” “老爺回來了?” 夏潯剛剛開口,就聽外面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緊接着房門一開,幽香撲鼻,伴着那裙裾搖曳,環珮叮噹,走進來個一個明麗動人的妖嬈婦人,這婦人一領玉色羅衫,一件水紅的紗裙,手執鵝扇,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圖中的美人兒姍姍出現。 “啊,夫人。”庚員外立即站起身,臉上浮起一抹古怪之極的神色。 夏潯聽他們言語,知道這位婦人就是庚員外的夫人孫雪蓮孫小娘子了,忙也起身施禮:“文軒見過嫂夫人。” “呀,楊公子也在,公子少禮。”那美婦人嫣然一笑,使扇來扶,羅衫滑褪,腕上翠玉鐲子映着雪白纖細的皓腕,麗色驚艷。 夏潯借那扇子的虛扶之力仰身站起,一看孫夫人正望向自己的眼睛,眼波欲流、欲語還羞,心裡“咯噔”一下子:“有古怪……” 第026章 悲傷的庚員外 看到那眼神,夏潯心中立即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可他定睛再看,卻見孫夫人嫻嫻靜靜地站在那兒,一臉端莊淑雅的表情,哪還有半點媚目欲流的風情,莫非自己看錯了? 孫夫人淺淺笑道:“妾身聽說老爺回來了,在後宅候了片刻未見老爺的面兒,還道有什麼急事,因此趕來看看,卻不知老爺與楊公子走了一道。” 庚員外不自然地笑笑,說道:“哦,這個……為夫剛剛回城,路上恰好遇見楊老弟,彼此多日不見,所以邀他過府一敘,我已吩咐廚下備了酒宴,一會兒陪楊老弟喝上兩杯。” “哦!”孫夫人深深地瞥了夏潯一眼,說道:“既然如此,老爺且與公子敘話,奴家回後宅去了。” “嫂夫人慢走。” 夏潯一揖到地,抬頭看時,孫夫人已轉身離去,看她年紀已有三旬上下,那身材倒是保養得宜,凹凸有致,悠然轉身時,纖腰盈盈軟軟,風擺柳枝一擺,搖曳生姿地去了。 夏潯與庚員外重新落坐,種種疑竇千頭萬緒,一時無法理清,便暫且拋開,提起了貸給庚員外的那筆款子,這筆錢正是夏潯推論的庚員外的殺人動機:“庚兄啊,你我相交莫逆,本來商借于庚兄的那筆錢款,若是庚兄手頭一時太緊,小弟不該相催的,只是……小弟也難啊。你也知道,那貸出的錢款,並不都是小弟的本錢,寺廟僧舍啊、官宦士紳啊,手中有些閒錢,信任小弟,便都交予小弟經營生利,這要是久拖不還,小弟倒是容得兄長,可……小弟也只是過路財神,面上風光,身不由己啊……” 庚薪一聽,面色登時發脹,吱唔道:“這個……賢弟不是……不是說過可以寬限些時日麼,你也知道,自從……自從那次進了假藥,賠了很多錢財,現如今小號剛剛周轉過來,要是現在還錢,為兄勉強也拿得出,可這樣一來,為兄的各處店舖生意連進藥的錢都沒有了,豈不坐等倒閉?賢弟怎麼忍心,上次賢弟不是答應寬限為兄到八月,介時先還三成嘛,怎麼又……” 夏潯心中急轉:“原來楊文軒已答應寬限時日分期還款了?這樣的話,他一個正經商人,似乎沒有必要鋌而走險啊。” 夏潯一面想著,一面苦笑道:“小弟這不也是從中作難麼?罷了,那……就依前議,等到了八月,這三成的本利,庚兄可不能再拖了啊!” 庚薪神情一鬆,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這時那跛足下人進來稟報,酒席已經備好,庚薪忙強作歡顏道:“賢弟,你我久別重逢,今日定要不醉無歸,請。” 出了小書房,便是宴客廳。 酒宴一開,夏潯便驚住了。這老庚真能喝啊,看他一直溫吞吞的性子,想不到見了酒簡直如鯨吞牛飲一般,酒到杯乾,豪氣萬分。夏潯是客人,可他勸夏潯飲酒,夏潯只是淺到轍止,並沒喝幾口,他這主人倒是無須人勸,一頓酒喝下來,不過大半個時辰,夏潯雙目仍然清明如故,庚員外卻已酩酊大醉,軟倒在桌上爬不起來了。 若是這庚員外喝多了酒喜歡說話,夏潯倒是樂見其成,問題是這庚員外酒品甚好,酒一喝多便兩眼發直,一句話不說,往桌上一趴便呼嚕大作,連客人都不管了。見此情形,夏潯不禁哭笑不得,連忙走到廊下,恰見那跛足家仆正在修剪花枝,夏潯忙招手道:“你來,貴府老爺喝醉了酒了,快快扶他歇息去吧。” 那跛足個人手上動作一停,緊接着似乎收手不及,“喀嚓”一聲,將一株花樹的主幹剪成了兩半,這才回過頭來,謙然一笑,應道:“是!” 片刻功夫,幾個下人便趕到堂上來,孫夫人也聞訊從後院兒趕來,一見丈夫爛醉如泥的模樣,便沒好氣地嗔道:“這個沒出息的,一見了酒,饞蟲兒就勾起來了,客人未醉,他自己倒不省人事了,快些,把老爺攙起來。” 說著,孫夫人便親自上前攙扶庚員外,夏潯與庚員外傍肩而坐,她這一靠近,恰見孫夫人細細腰身,大概是內衣裡穿了襕裙,所以妖嬈體態盡顯,那怒突椒乳,俯身間直欲裂衣而出,尤其是那透體幽香,夏潯雖然微微仰身閃避,仍是禁不住那誘人的香味兒撲鼻而來。 細細品鑒,這還真是個韻味十足的美人兒,一頭秀髮梳得服服帖帖,淡淡蛾眉,淺淺紅唇,髮髻上插一枝翠玉的髮簪,細膩的肌膚襯着精巧端莊的五官,容顏嫵媚、身姿婀娜,雖是一介商人婦,風姿韻味卻極是不凡,庚員外還真是好艷福。 孫夫人攙起爛醉如泥的庚員外,交給兩個家人,囑咐道:“扶回去好生服侍着,喂些醒酒湯。” 兩個家丁答應着,架了員外往後宅走,男主人離去,廳中只剩下夏潯和女主人,見此情況,夏潯忙也起身告辭:“嫂夫人,都是小弟的罪過,庚兄剛剛回府,就讓小弟灌了個酩酊大醉,實在是抱歉之至,還請嫂嫂恕過,天色將晚,小弟也該回去了,嫂嫂,告辭。” “慢着!” 孫夫人側身跨出一步,堪堪堵在他的身前,那飽滿雙峰几乎頂在夏潯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了一大步,才避開那對兇器。 孫夫人向他盈盈一瞥,眼波透出狐一般的媚麗,那貝齒輕輕噬着紅唇,似笑非笑地道:“那死鬼醉了,可不正遂了你的心意麼,這裡又沒旁人,你還裝的什麼佯兒?” “呃?嫂嫂你……” “去你的。” 孫夫人嬌啐,媚眼兒兒一丟,甜膩膩地道:“你這冤家,壞透了,人家假其名貼邀你前來時,你不知道跑到哪兒去風流快活,偏要選他在家時才來,你就這般喜歡讓他做個活王八麼?” 夏潯冷汗直冒,吃吃地道:“嫂嫂……你……你……” “還叫人家嫂嫂!” 孫夫人軟綿綿地欺進他的懷裡,一雙分外圓潤妖冶的纖纖玉手輕輕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胸上,羞答答地道:“你就喜歡叫人家嫂嫂,可人家偏喜歡你叫人家的閨名兒。” 她仰起春意迷離的俏臉,柔聲呢喃道:“你喚人家蓮兒的時候,人家就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彷彿我的身子,我的心,全都給了你,全都屬於你……” 夏潯的手搭在那對鼓騰騰的玉峰上,只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毀了毀了,禍事來了!” 跛足家仆頭前引路,兩個家丁半架半抱著癱軟如泥的庚員外,到了後宅往榻上一放,一個家丁擦着汗笑道:“黎叔,要不要給員外喂些醒酒湯啊。” “滾你媽的!” 那叫大隱的跛足人沒好氣地罵了他一句,黎大隱知道這家丁也只是在調侃罷了,楊公子與孫夫人之間的情事,旁人不知道,孫家後宅裡不知道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大家只瞞着員外、庚翁和小小姐幾個人罷了。夫人吩咐喂醒酒湯只是一句場面話,誰會當真? 淡淡地看了眼庚員外,黎大隱冷冷地道:“讓這廢物睡去吧,不用管他。” 孫府上下拿庚員外當回事兒的下人並不多,就算面上恭馴的,心中也滿是輕蔑,黎大隱是孫夫人的心腹,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庚員外甚至不敢使喚他,當然不把庚員外放在眼裡。 幾個人離開房間,本來呼呼大睡的庚員外卻忽然張開了眼睛,悵悵望着屋頂承塵半晌,兩行濁淚忽然沿著眼角緩緩地淌了下來…… 他本是官宦人家子弟,他的父親是應天府龍江衛的倉大使,正九品的官員,主管倉儲軍糧,官雖不大,油水不少,家境本來殷厚富裕,那時,他風華正茂,還考中了諸生,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因為大肆貪污盜賣軍糧,他爹案子發了,被朝廷嚴刑重處,挑斷腳筋,剔去膝蓋,還在臉上烙下了罪囚的印記。因為軍民匠灶都是世襲職業,他爹雖受嚴懲,卻仍是軍籍,只不過由倉大使貶成了看管倉糧收支的門子。可他爹受此嚴懲,居然拖着行動不便的身子繼續偷糧,結果被一位剛剛上任的倉官給發現了。 這時庚父已是個小小的倉房皂隷,因為權柄有限,所以盜糧的數量極少,本無須上達天聽,只須打一頓板子也就了事,但是因為他有前科在身,所以耳報神一般的錦衣衛便把此案稟報了天子。朱元璋聽聞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對左右大臣們怒不可遏地道:“朕知道,你們背後都譴責朕用刑至酷,朕用酷刑,本為警示世人,禁絶貪官,惠于百姓。可是你們看,朕用如此酷刑,此人肢體殘壞,形非命存,惡猶不已,仍賣官糧。人心不足,如此凶頑,朕還有什麼好辦法才能根治呢?” 如果不貪污,官員們就活不下去了麼?不,他們只是不能錦衣寶馬、揮霍無度罷了,卻絶不致于窮困潦倒,混成叫化子,官員自有官員的體面,朱元璋的俸祿雖不優渥,卻也絶不致于讓官員們一身寒酸,他只是對“做官便是為了發財”深惡痛絶罷了。 千里做官只為財?他就是被逼得沒飯吃,才壯起膽子造反的,他希望他的子民不會流離失所,所以制訂了軍民匠灶的戶籍制度讓他們子子孫孫代代傳承;他希望他的子民們都有飯吃,所以制訂了比秦漢唐宋都要低薄的稅賦,並且與民約定永不加賦;他痛恨貪官污吏,所以制定了最嚴厲的法律。他希望因此能江山永固,萬世傳承。 他用的法子未必都是正確的,但是效果還是很大的,洪武一朝三十年,只占大明王朝三百年江山的十分之一,但是洪武朝的清官數量占了整個明王朝清官總數的三分之二。他的酷刑對百姓是福音,對貪官污吏才是噩夢。對庚薪來說,就是一個噩夢,他的父親被削去了軍籍,他也被削去了功名永不敘用,父子倆被趕出應天府,任其自生自滅。 生春堂藥鋪的孫老掌柜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本已招贅的女婿病死了,便想再招個上門女婿。可孫家固然有錢,但孫家畢竟只是地位低賤的商賈人家,孫雪蓮又是一個孀居的婦人,肯入贅的大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二流子,結果選來選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個中意的,直到庚薪出現。 庚薪一表人才,又曾得過功名,雖說現在家境敗落,但是至少曾是官宦人家,又是得過功名的,削了功名不假,學識總還是在身上的,因此孫老掌柜便想招他為婿,庚家兩父子正在走投無路的當口兒,很痛快地答應了,父子倆從此有了存身之所。 但是在孫家,他並沒有什麼地位,孫夫人對他頤指氣使,繼女妙弋也是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這麼多年下來,他忍氣吞聲,男兒氣概一點點的消沒,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了。不是麼?哪怕是明知自己娘子勾搭上了楊文軒,他的選擇是什麼?裝聾作啞而已。 “今天,路上偶遇,楊文軒竟然當着我的面,大剌剌地說要去我府上“拜訪”,他要“拜訪”誰?欺人之甚莫過于此!甚至,當我說出已離開青州十多天的時候,楊文軒居然故意點出九天前收到我娘子的請柬來羞辱我,我還得……我還得忍氣吞聲地為楊旭圓謊,做王八做到我這個份兒上的,也算古今天下第一人了吧? “哈哈哈哈……” 庚員外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嗚咽:“那個混蛋,他當面羞辱我!我想殺了他,我真想殺了他,把他千刀萬剮啊!”庚員外捶着床榻,在心底里咆哮,他也只敢在心底里咆哮:“有人要刺殺他?那人是誰,怎麼就沒真個把他殺了,蒼天啊,你不開眼啊!“ 庚員外痛哭流涕地佝僂在床上,像受傷的野獸般喘息:“那對狗男女,現在應該滾作一團了吧?姦夫淫婦,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花廳裡,孫夫人往夏潯懷裡一偎,登時就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頭,一分一分的酥軟下來,那柔若無骨的身子蛇一般擠靠着夏潯的身上,一雙玉臂軟綿綿地環住了夏潯的的脖子,微閉嫵媚雙眸,仰起嬌艷紅唇,鼻息咻咻地道:“好人兒,還不抱人家進房去……” 第027章 個個都難纏 夏潯暗暗叫苦,他沒想到楊旭的風流債居然應在這兒。他更沒想到這位孫夫人竟然如此大膽,在客廳中便敢向他邀歡求愛。 不過想來倒也正常,那庚薪是入贅孫家的男人,既是入贅,孫家財產的支配權實際上就仍然掌握在孫夫人手上,孫府的奴僕下人實際上都是仰夫人鼻息過活,夫人要偷人,他們睜只眼閉只眼那都算不會來事兒的,聰明些的還要在庚員外出現的時候給夫人和她的情夫通風報信打打掩護,那才是有前途的好家丁。 當然,這事是萬萬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說的,真碰到那場合只要咳嗽一聲,高聲說句話兒,或者找個理由拖住員外就行了,夫人心知肚明,自會許你好處,若是很直接地在夫人面前擺出一副你的事情我全知道的嘴臉,那就悲劇了。 這一瞬間,夏潯便想通了庚員外的神氣為什麼那麼古怪,坐堂郎中的眼神為什麼那麼詭異、庚父為什麼含沙射影,跛足家丁看自己的目光為什麼若有深意……一切的一切,謎底只有一個:楊旭與孫夫人有私情。 這事瞞得了外人,卻瞞不過孫府的人,只是由於孫夫人的大權獨攬,不止孫府上下要仰她鼻息過活,就算是庚氏父子也不例外,所以只能忍氣吞聲。難怪張十三不明詳情,他是楊旭的貼身伴當,額頭上貼了楊旭的標籤,誰那麼不開眼,去他面前說他主人的醜事? 被這風情萬種的美人兒撩撥着,夏潯心中也不免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他是個很健壯的男人,兩性方面的自我約束也不是極為苛刻。他並不介意同美麗的女人發生一段露水姻緣,事實上他在做臥底的時候,同那些毒販出入聲色娛樂場所時,就在警方的默許下假戲真作過,但他絶不是一個色令智昏的男人。 為了小頭丟了大頭,這筆買賣劃不來,再說遊戲風塵雖無傷大雅,孫夫人卻是羅敷有夫,若與她發生苟且,那就違背他的良知了。可他現在扮的是早與孫夫人有染的楊文軒,要如何擺脫她的糾纏? 正猶豫間,孫夫人已春情難捺地把他拉向小書房,嬌滴滴地道:“冤家,還不來快活一番,要人家替你寬衣解帶麼?” 夏潯把牙一咬,正要推開她,找些義正辭嚴的理由為“自己”結束與她的這段荒唐之戀,廳外忽地傳來一個孫府家人的聲音:“楊公子,貴府家人來我府上報訊,說貴府有要緊的事情,請公子馬上回去。” 夏潯大喜,連忙從孫夫人身旁滑開,高聲應道:“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說著向孫夫人如釋重負地道:“小弟家中本約了人商量事情,不想……我得告辭了。” 孫夫人雖大失所望,神態舉止卻迅速恢復了雍容典雅,她放開夏潯,鎮靜地掠了掠鬢邊凌亂的髮絲,隨他走向廳外,一到廳口便站定身子,神情恬淡,微微福身,說道:“公子慢走,妾身不遠送了。小蘭,送一送楊公子。” 看她此刻舉止神情,誰會相信她方纔的百般嫵媚? 候在廊下的一個丫環,就是孫夫人的貼身丫頭小蘭,本來規規矩矩站在壁角兒,一聽忙答應一聲,上前引了夏潯便向外走,二人剛剛一出院子,孫夫人的臉色便陰沉下來,黎大隱不知從何處突然鑽了出來,拖着殘腿緩緩挪到她的身邊,低聲問道:“小姐,可看出了端倪?” 孫夫人臉上陰晴不定,久久沒有說話,黎大隱不敢催促,只在一旁垂手而立,偶爾閃目望向院外夏潯離去的地方,目中殺氣隱隱…… 一個嫵媚如春花絢爛、成熟似水蜜桃兒似的美人向你投懷,對男人來說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吧?夏潯本來是這麼想的,卻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難得的艷遇會讓他膽顫心驚。他心有餘悸地隨着丫環小蘭向外疾走,堪堪走過花園兒的時候,就聽一個少女聲音遠遠喚道:“楊公子。” 夏潯聞聲止步,扭頭看去,只見娉娉婷婷一個少女,身着一襲翠衣,俏生生地立在側廂院落的月亮門下,手中握著一卷書,向他歡快地招手,笑靨如花,十分動人。 夏潯驚魂未定地想:“這又是哪個?” 遲疑間,丫環小蘭已欠身施禮道:“小姐。” 夏潯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孫妙弋,生春堂的大小姐了。” 少女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向小蘭擺擺手,小蘭便退到了一邊。少女走到夏潯面前,素白如玉的手掌向他面前一伸,嫣然笑道:“楊公子好久不來我家,今天總算被我逮到了呢,公子答應借與奴家的話本兒呢?” 夏潯愕然道:“什麼話本兒?” 妙弋嗔道:“楊公子答應要把關漢卿的話本兒《杜蕊娘智賞金綫池》借奴家一閲的,怎麼自己反忘個乾乾淨淨?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為言?虧你楊公子還是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呢,當真不是信人。” 夏潯暗暗舒了口氣,打個哈哈道:“喔,抱歉的很,今日我本是要往別處去,路上巧遇令尊,這才過府一敘,隨身怎會帶著話本兒呢,哈哈,這樣吧,下次登門造訪的時候,我一定把那話本兒帶來,借與小姐一閲。” 孫妙弋道:“那好吧,人家便信你一次,若再失言,小心食言而肥。喏,給你。” 夏潯奇道:“這又是什麼?” 孫妙弋道:“你向奴家借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啊,人家可不像你,聽說你到了我家,馬上便取了來,巴巴兒的給你送來,這可是奴家親手謄抄的話本兒,珍惜的很,你莫要給涂污了。” “奶奶的,這楊文軒還是個有小資情調的浪蕩子!” 夏潯摸摸鼻子,苦笑着去接話本兒,誰料甫一觸及話本兒,便覺一隻細細長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裡輕輕一勾,夏潯一怔抬頭,就見孫大小姐眸中狡黠的神彩一閃,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的細微聲音匆匆說道:“後天未時二刻,玉皇廟蠶神娘娘殿相見。” “啊?!”夏潯風中凌亂,當場石化。 孫妙弋向他羞喜地一瞥,抽回手去,揚聲道:“公子可不要忘記答應了人家的事啊。” “楊旭啊,你倒底造了什麼孽!”夏潯欲哭無淚地望着姑娘離去的背影! 夏潯逃也似的離開孫府,一直到了大街上,才長長出了口氣,定定神向彭梓祺問道:“府中出了什麼事?” 彭梓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我怎知道你們家裡出了什麼狗屁倒灶的事!” 夏潯一獃:“你不是說……” 彭姑娘冷哼道:“我只是聽說庚員外酩酊大醉,估量你又要幹什麼喪天良的事兒,隨便找個藉口叫你出來!楊旭,你好歹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能不能少幹缺德事兒?” 夏潯遲疑地道:“我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你自己心裡有數!舉頭三尺有青天,人可欺,天不可欺!你有財有勢、有名有貌,你想要什麼得不到?何必盡幹些違背天理人倫的事情。” 夏潯有些恍然:“難道楊旭的事情她竟然知道?” 他遲疑地問道:“你是說……” 彭梓祺板着俏臉道:“我不想說,臟了我的嘴!” 夏潯忽然笑了,向她長長一揖,感激涕零地道:“在下知昨日之非,悟今日之是,已然痛改前非了。” 彭梓祺冷笑道:“哦?狗也改得了吃屎麼!” 夏潯攤攤手,無奈地道:“浪子回頭金不換麼,你說是不是?” “呸!”彭姑娘調頭就走。 夏潯抹了把臉,鬱悶地跟了上去。 孫府一行,夏潯並沒有查清庚員外的底細,反倒發現了楊旭和孫府錯綜複雜的關係。這一來庚員外的嫌疑進一步加重了,還有比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更大的怨恨嗎?這無疑是一個能逼迫良民幹出買兇殺人勾當的強大理由。儘管心中百般不願再和孫府的人有任何瓜葛,可是為了探察真相,他必須得繼續虛與委蛇。 只是這樣的來往,似乎比和張十三、馮總旗的來往更加叫人頭痛,想起妙弋姑娘與他約定的玉皇廟之會,夏潯就一身不自在。可他現在沒有時間繼續考慮這些事情了,因為齊王大壽之期已經到了,他得先去應付這個難纏的人物。 齊王大壽,夏潯備了一份厚禮。做大生意的都要有強硬的後台,漫說楊家替齊王打理着生意,從中撈得了不少好處,就算是隻為維繫與齊王的這層關係,也值得他奉以厚禮。 四個家仆抬着那扇從“富安居”買來的屏風跟在他的車後,這扇屏風金絲楠木為座,上有鑽牙,用上好絲綢繪就“貓兒撲蝶圖”的壽屏,“貓”與“耄”(七十歲老人)同,“蝶”與“耋”(八十歲老人)同,寓意不凡,既不失華貴,又不顯奢侈,用料名貴,畫意吉祥,正宜給長輩尊者賀壽之用。 還有家丁捧着從“盛世慶寶”買回來的那個碧玉壽桃兒,那桃兒上紅下白,再往下是翠瑩瑩的桃葉兒,看來栩栩如生。要是這桃兒紅、白、綠三個部分是一塊整玉雕琢出來的,那便是曠世之寶了,且不說可遇而不可求,就算世上真有這等寶物,傾盡他萬貫傢俬也是買不起的。 這個玉壽桃兒三個顏色的部分是各取一方美玉,使能工巧匠雕刻完成後用上等的魚膠粘合而成,因為打摩製作的技巧極其高明,那微微的痕跡並不易察覺,用這樣一件別出心裁的玉桃兒呈給齊王,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一件好東西。 此外就是真金白銀了,粗略算下來,他這份壽禮的總價值大約值一千五百貫,這可是一份相當厚重的禮物了,換作其他士紳商賈,雖說是為齊王爺這樣的貴人祝壽,也不會大方到拿出一份價值一千五百貫的壽禮來。 今天齊王大壽,京中派來了賀使,各路藩王派來了賀使,青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來了,布政使大人和都指揮使大人昨天就帶了屬官從吏自濟南府趕來,暫住在知府衙門,都為了今日齊王壽宴。這時候各路賀客紛紛上路,越到西城越顯擁擠。 齊王府就建在青州西城的龍興寺舊址上,其規模比原來的龍興寺大不了多少,和燕王朱棣那座以元朝皇宮為基礎建造的王府比起來實有天壤之別,難怪他自打見識過了燕王府的氣派,就怎麼也看不上自己的王府,想盡心思要重建一座。 夏潯攜帶禮物趕到齊王府的時候,只見門前車水馬龍,賀壽者摩肩接踵,進進出出熱閙非凡。那進的自然是賀壽的,這樣的人物有當地在任和已卸任的高官、有地方名流、豪紳巨賈,還有各地藩王的使者、朝廷遣派的使臣等等,那出的就是只有資格送禮,但是沒有資格留下喝杯水酒的官員和士紳了。 夏潯到了王府,門口自有禮官接迎,夏潯的禮單一送上去,那禮官便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後邊紅綢蓋着的漆盤,還有那披紅掛彩的一扇屏風,再加上一隻裝寶鈔的小匣子,那禮官擱下筆,對一個奔走使喚的小黃門低低耳語幾句,那小黃門立即飛奔而去。 片刻功夫,一位穿著嶄新太監服,白面無鬚的中年人便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這人是王府承奉司的右承奉舒桐,正七品的宦官,接待一些知府衙門的官員憑他這身份也足夠了,卻來迎接他一個只有諸生功名的紳士,彭梓祺不禁有些驚訝地瞥了夏潯一眼,實沒想到這個好色無行的小子在王府裡居然這麼有面子。 明初的宦官雖有品秩、有薪俸,卻沒有什麼地位,這些宦官們都安份的很,並不敢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一見夏潯,舒公公便先向他打聲招呼,和氣地笑道:“楊公子來啦,這前殿裡雜亂的很,公子是貴賓,請隨咱家到偏殿裡就坐。” 彭梓祺舉步就要跟進,正好見識見識王府模樣,不想舒公公卻伸手攔住,笑吟吟地道:“對不住,公子的下人,可不能進來。” 彭梓祺柳眉一剔,狠狠地瞪了夏潯一眼。夏軒整日被她跟着,難得有點個人空間,聽舒公公一說,夏潯求之不得,連忙答應一聲,對彭梓祺道:“小期呀,你帶府上的家丁下人,找個陰涼地兒候着吧,本公子飲了酒自來尋你們。”說完也不看她臉色,便隨着舒公公走了進去。 諸王體制,降天子一等。 也就是說,王爺的儀仗排場,只比皇帝略遜一籌。齊王爺的壽宴之聲勢浩大、氣勢恢宏可想而知。王府典膳所負責壽宴的飲食,典儀所負責整個祝壽宴會的禮製程序,工正所負責整個王府披紅掛彩、裝飾打扮方面的事情,儀衛司則負責王府內外的安全警衛工作。 此外還有司冠、司衣、司佩、司履、引禮舍人以及小太監、小宮女們穿梭往來,整個壽宴辦得紅紅火火,楊文軒被引進第二層院落的一處偏殿,這裡也安排了十幾桌酒宴,卻只有與王府關係比較密切的各界人士才有資格被延請于此。 這些人中自然有不少是認得楊文軒的,所以夏潯十分謹慎,在他小心應付之下,一席酒吃下來到沒出什麼亂子。夏潯隨意應付着熟人,菜多吃,酒少喝,只顧填飽肚子,吃着吃着,他忽然發現殿中吃壽宴的人越來越少,放下筷子一看,只見剩下不多的人也在交頭接耳,神色詭秘,緊接着便紛紛起身告辭。 夏潯不禁心生疑惑:“又他娘的出什麼事了?” 第028章 齊王壽 夏潯側耳傾聽,隱約聽見什麼“掀了桌子啦”、“快走快走……”“布政使大人淋了一身酒菜”、“廢話,……還被扇了耳光呢……”、“走走走……” 夏潯狐疑地左看右着,一個與他方纔打過招呼的青州士紳從他身邊匆匆過去,小聲丟下一句話:“王爺惱了,掀了壽宴,快走啊……” “啊,杜兄……” 夏潯剛想問個明白,那位杜兄已匆匆走了出去,夏潯略一轉念,忽地想起馮總旗說過的話,不由暗道:“不會吧?這齊王性情如此火爆?莫非他一聽說戶部停了他的建府錢款,竟然當着欽差賀使的面大閙壽宴?” 夏潯還真猜對了,只不過他沒想到齊王不止是當着欽差使節的面大閙壽宴,而且還老實不客氣地給了那位賀壽欽差一個大嘴巴。 明初這些位王爺,大多是在朱元璋還沒登基稱帝時就已長大成人的,他們老爹當時還在南征北戰打天下,還沒敢指望自己就是真命天子,所以也沒有什麼太傅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他的兒子們君臣之禮、朝廷體制,頂多請個教書先生教他們讀讀書、寫寫字。所以這些皇子裡面肯認真讀書、循規蹈矩的老實孩子當然有,但是大部分都野慣了。 等到朱元璋一登基,他們馬上就成了親王,對其中一些親王來說,他爹就是他爹,皇帝那是對外人的稱呼,家就是國,國就是家,發起脾氣來哪管你是不是皇帝派來的什麼狗屁欽差,不就是我爹派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跑腿夥計嗎?打就打了,又算得了甚麼。 齊王這一大閙壽宴,各路官員士紳一個個唬得心驚肉跳,倉惶走避,京裡來的那位平岳陽平公公,臉上頂着齊王賞的一座五指山羞憤難當,卻又不敢頂嘴,只得怏怏告辭,壽宴不歡而散,各路藩王的賀使卻大多幸災樂禍,只是冷眼旁觀,看他齊王爺如何收場。 夏潯剛剛琢磨到可能是出於這個緣由,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偏殿裡已走得空空蕩蕩,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見此情形,夏潯心道:“得,都這模樣了,我也別吃什麼壽宴啦,趕緊走吧,別掃了那位齊王爺的風尾。”忙也站起來,匆匆往外就走。 可他剛剛走下丹墀,迎面便走來那位承奉宦官舒公公,舒公公和顏悅色地向他問道:“公子這是要往哪裡去?” 夏潯道:“喔,我看酒席已散,正要告辭離去。” 舒公公苦笑一聲道:“公子不忙着走了,王爺想要見你,請公子隨咱家來。” 夏潯暗暗叫苦:“這麼快?這位王爺還真是個急性子。” 無奈之下,夏潯只好硬着頭皮跟在舒公公後面,兩個人轉朱閣、繞綺戶,不一會兒,來到一座歇山頂、兩層檐的殿宇前。這地方山水花木,錯落有致。殿門正前方高聳一塊山石,左右碧水環繞,各架一座小橋,猶如二龍戲珠,夏潯跟着舒公公登上小橋,過了小橋,兩橋合為一道門戶,過了這道門,就是“安善堂”。 舒公公引着夏潯進了安善堂,這殿中極為寬敞,內部利用板壁、碧沙櫥、帳幔和各種形式的花罩、飛罩、博古架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間,既不顯空曠,又不失雍容。天花、彩畫、匾聯、壁藏、字畫、燈具、幡幢、爐鼎等點綴其間,氣派法度油然而生。 舒公公低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咱家去稟報王爺。” 片刻功夫,就聽裏邊一個男人的聲音粗聲大氣地喝道:“滾你的蛋,娘娘們們的是不是男人!來了就帶進來,哪來那許多混賬規矩?” 舒公公連滾帶爬地跑出來,高聲道:“王爺傳見!”隨即湊到跟前,壓低嗓音囑咐道:“王爺正在氣頭上,頭又開始作痛了,你小心說話。” 夏潯點點頭,向舒公公道了謝,舉步朝內殿走去,一進殿門,未及細看,夏潯便搶前兩步,拜倒在地,高聲道:“門下楊旭,見過王爺。” 諸王體制降天子一等,對臣子們仍然屬於君臣之禮,就算是當朝一品,見了王爺也得行跪拜禮,夏潯豈能例外。他這套禮節是隨張十三練熟了的,如何行禮、如何說話,早已爛熟於心,動作展開,行雲流水,那男子聲音又不耐煩地道:“免了免了,起來說話。” “謝王爺。” 夏潯挺身站起,這才看清羅漢床上斜躺一人,旁邊一個白鬍子老頭兒半個屁股挨在床沿上,正給齊王針炙。齊王頭上明晃晃的插着全是細針,看著有些嚇人。 夏潯心道:“這位就是齊王爺了?難怪他暴燥蠻橫,除了身為皇子貴冑,一向肆無忌憚之外,只怕他的頭疼病也是一個原因。” 由於張十三無緣得進王府,沒有見過齊王模樣,所以不曾給他繪過畫像,這還是夏潯頭一回見到齊王。只見這位齊王三十歲上下,廣額濃眉,直鼻口闊,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朱元璋的兒子大多相貌堂堂,很少有歪瓜裂棗的,本來嘛,老爹雖稱不上美男子,卻也英朗不凡,他們的娘又個個都是美女,這些合成品的親王又怎能長得差了。 至于後世民間盛傳的朱元璋像,凸額頭、凸下巴,滿臉麻子奇醜無比,簡直像個類人生物,那不過是清人故意醜化明朝開國皇帝罷了。那些畫像根本不是明朝時候傳下來的,明朝時候敢到朱元璋孝陵前打豬草都會被逮起來,試想誰家會吃飽了沒事幹,冒着絶大風險,藏一幅與官方標準像截然不同的朱元璋畫像,一藏三百年,算準了會有大清似的到時拿出來獻寶? 再說清朝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那些朱元璋畫像,畫上的朱元璋穿的龍袍戴的龍冠居然是秦漢時期的樣式,其可信性可想而知。想那朱元璋若真是這麼醜,自濠州起事的義軍領袖郭子興也不會把愛女嫁給他這麼一個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的窮和尚了,這天下後來也就未必輪到他來做皇帝。 再者說朱元璋二十四個兒子,那麼多的“龍種”就沒一個符合那副外星人畫像的,難道他那麼多兒子就沒一個繼承老子的古怪基因?由此更可證明那些畫像的荒唐虛假,倒是大明朝廷官方傳下來的太祖畫像,應該是真的,那是用來給朱家子孫後代頂禮膜拜的,還能畫得不像自己祖宗? 不過這位齊王爺雖然相貌堂堂,打扮可就不太講究了,他大概是換了衣服,身上穿著一襲鬆軟肥大的月白色燕居常服,帶子鬆鬆地繫著,半袒着有護心毛的結實胸腹,眉頭微蹙,很有幾分江湖豪傑的氣派,卻沒有一點皇室貴冑的雍容。 那太醫施完了針,退到一邊恭恭敬敬作一個揖,齊王揮揮手,太醫便趕緊溜之大吉,退到外殿候着去了,齊王朱榑問道:“楊旭啊,本王叫你來,是想問問你,用什麼法子,可以為本王儘快賺到大筆的錢財?” 夏潯小心地應道:“王爺,您的那些店舖,生意都很好,尤其是在王爺關照下開闢的海外航線,每年往朝鮮、呂宋走兩趟船,賺來的錢……” 夏潯還沒說完,齊王朱榑便道:“這些不行,太慢了,孤要馬上籌集一筆錢,足以支撐修建王府所需的錢。” 夏潯訝然道:“王爺,咱們建府的錢夠用啊,王爺每年的俸祿,加上店舖的收入,再加朝廷撥付,足以支撐……” “夠個屁!” 齊王怒不可遏地跳起來,頭上的銀針一枝枝搖晃着,齊王痛得哎喲一聲扶住了頭,舒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大驚小怪地道:“王爺息怒,王爺息怒,王爺小心身體……” 齊王一把推開他,怒氣沖沖地道:“你知道本王需要多少錢?是足夠支付整個王府修建的費用!戶部的錢一時半會兒撥不下來,孤的王府剛剛在建,難道就這麼晾在那兒?孤丟不起這個人!” 夏潯不能表現出自己已經知道真相的樣子,只是一臉詫異,承奉太監舒公公湊近了些,細聲細氣地給他解釋:“是這樣的,王爺本來向皇上請旨,新建王府由朝廷承擔三分之二,結果……” 朱榑咆哮道:“結果,王府剛剛開建,戶部就他娘的說沒錢了,這不是坑人嗎?怎麼就沒錢了!怎麼就沒錢了!別人的事都急,就本王的事不急?” 他怒不可遏地踱着步子,一頭銀針搖搖晃晃:“今年二月,十七弟(寧王朱權)上奏父皇,說騎兵巡塞時發現有胡人脫輻遺于道上,擔心有寇邊之患。父皇敕令四哥(燕王朱棣)挑選精卒壯馬抵達大寧、全寧一綫,沿河巡視胡騎所在,伺機出擊。 又命五哥(周王朱橚)派河南都司的精鋭兵往北平塞口一帶巡邏防禦。而本王則奉諭集結山東都司以及徐州、邳州各地兵馬,以為策應。本王的大隊兵馬集結在那兒,錢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可是本王的大軍卻遲遲得不到調令。 結果怎麼著?原來四哥揮軍北上,在徹徹兒一場大戰,生擒胡酋首領孛林帖木兒,又窮追不捨,掩殺至兀良哈禿城,大敗哈剌兀,已經得勝班師了。好了,四哥一個人就打得胡人丟盔卸甲,大出風頭了,那我呢?本王倒想問問,明明不需要調動那麼多的兵馬,兵部和五軍都督府那群白痴到底怎麼想的,為何如此大動干戈? 本王的兵雖然沒去打仗,可是集結、調動、備戰,哪一處不花錢?四哥打了勝仗,犒賞三軍、激勵將校,還是得花錢,這一來朝廷本該撥給本王建王府的錢卻要押後了,老子招誰惹誰了……” 這位王爺滿口粗話,江湖匪氣十足,全無半點王爺氣派,可他發起脾氣來那股子勁頭可挺嚇人,夏潯趁着他咻咻喘氣的當口兒,小心地插嘴道:“王爺,這個……是朝廷方面延誤了錢款撥付,就算施工放緩一些,本也沒有什麼的,王爺這座府邸蓋了還沒多少年,也不急着搬遷……” “放屁!” 朱榑怒聲道:“當初諸王就藩時,因為四哥的王府是繼承的元朝皇城,規模、體制較諸王都要高上一籌,父皇特意下過一道旨意,向皇子們說明燕王府與眾不同事出有因,叫我們兄弟伙們不要去攀比燕王,本王死乞白賴地央求一番,父皇才準我重建王府的!” 夏潯心道:“為了這麼一件事,朱元璋還要專門給兒子們寫信說明一下,這位以殘忍著稱的皇帝對自己的兒子還真是一位既耐心又體貼而且心細如髮,非常考慮他們感受的慈父呢。” 朱榑道:“當日孤向父皇請旨重建齊王府,雖說打着王府人口眾多,而府邸狹小,不堪居住的由頭,其實不只是父皇,就是我那些兄弟們,又有哪個不知我是嫌王府太過寒酸。如今朝廷撥款停了,就這麼臊眉搭眼地停工?本王丟不起那人!丟不起那人!” 夏潯心中暗緊:“怎麼辦?難道真把馮總旗所授的坑人之計教給王爺?” 如果可能,他絶不願意把馮總旗的三個辦法告訴王爺。他並不熟悉齊王的為人,雖說馮總旗再三保證,這三計聽來荒唐,看來大膽,但是以齊王的性情絶對會採用,夏潯卻覺得,只要腦筋不那麼蠢的人,就絶不會接受這樣的辦法,說不定齊王聽完了,馬上就會把他踢出去砍頭。 即便齊王的腦袋讓驢踢了,真的接受這麼一個主意,他夏潯陷入如此之深,事後想抽身又談何容易?錦衣衛第一任指揮使毛驤、第二任指揮使蔣瓛是怎麼死的?是在胡惟庸案、藍玉案中被文官力量反撲而死的,堂堂指揮使尚且如此下場,就算馮總旗他們對他沒有包藏禍心,他也沒有好下場。 一道鮮血從齊王頭髮裡流出來,沿著額頭流到了鼻樑上,齊王居然沒有發覺,舒公公嚇了一跳,連忙掏出手帕,湊上去道:“王爺,王爺,您流血了……” “嗯?” 朱榑伸手一抹,一手的鮮血,登時成了大花臉,他滿不在乎地從承奉太監手中奪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兩下,伸手一指夏潯,厲聲道:“孤的王府絶不停工,你給本王想辦法!” 第029章 殺心再起 齊王朱榑頤指氣使,完全是命令的口氣,根本不容夏潯推脫,夏潯不得不認真地想起辦法來。 用什麼辦法可以迅速賺錢、賺大錢呢?要多到足以彌補朝廷撥款暫停造成的資金短缺,這是多麼龐大的一筆數額?除了偷和搶,還能有什麼好辦法? 搞發明麼?沒有《專利保護法》的年代,想靠搞發明賺錢唯一的保障只有科技含量高到讓別人無法模仿,否則除非你搞個小作坊,僱三兩個知心人,放自己眼皮底下瞅着,一旦大規模生產就休想保密。娘希匹的,以這個時代的基礎條件有什麼發明是我搞得出來,而且能讓人打破了頭的搶着買啊?歷史上在這個時期什麼行業能發大財啊?我想想,我想想…… 夏潯急得腦門上沁出了汗水,想了半天,才依稀記起這個時代發大財的似乎都是晉商和徽商,而他們之所以發了財,聚斂了大量的財富,是依據地利和朝廷政策來販鹽、運輸、搞票號,說到底就是嗅覺靈敏,占了政策市的便宜。可我要有本事讓朱元璋為我調整國家政策,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再說,就算是那些富可敵國的晉商、徽商,也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積累了那麼多財富啊,一夜暴富?除非老子中了彩票…… 等等! 夏潯的眼睛亮了,彩票!對啊,還有比這來錢更快的嗎?這可是無本萬利,穩拿把掐的好生意啊! “你有辦法了?”齊王爺一看他的神情,立即追問道。 夏潯興沖沖地道:“是,王爺,門下想了一個辦法,咱們可以搞彩票啊!” 齊王爺皺皺眉道:“彩票?彩票是個什麼東西,你慢慢說。” 齊王回到羅漢床上斜身躺下,舒公公趕上兩步,給他墊高了身子,夏潯把彩票的原理和經營方式向齊王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齊王聽了冷哼一聲,不屑一顧地道:“本王還當是什麼絶妙主意,不就是‘拈鬮射利’嗎?不行,這個法子絶對不行。” 夏潯茫然道:“什麼拈鬮射利?” 舒公公奇道:“不會吧?公子沒聽說過‘拈鬮射利’?那麼這法子真是公子自己想出來的?要是這樣,公子倒真是急智之才。” 他回頭看看齊王,見齊王沒有反對,便對夏潯仔細地介紹了一番,夏潯聽了不禁大汗,他還以為自己靈機一動抄來一個後世盛行的圈錢之法,從此就可以成為世界彩票之父了,沒想到古人並不傻,敢情早在元朝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玩過彩票了。 元朝時候,僧尼道士們搞過彩票,不過那時候的名字不叫彩票,叫“拈鬮射利”。寺院要建造殿堂塔院等大型建築時需要大量資金,就有聰明的出家人發明了“彩票”,他們事先準備幾十件極具誘惑力的貴重物品當綵頭,委託有權有勢的護法施主銷售做了記號的簽籌,然後公開抽獎,這種法子曾經風行一時。 可是這種東西從本質上來說仍然是賭,就算是對漢人傳統、儒家文化繼承的並不徹底的蒙元政府也承受不了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強烈譴責,最終以涉嫌賭博的名義終止了這項活動,朱元璋這位上古宗法制度、禮法制度的堅定擁護者,最痛恨的就是不勞而獲,就連一般的賭博活動都在他堅決的打擊範圍之內,你在大明朝搞“彩票”?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 而且發行彩票被統治階層堅決制止的最主要原因是:一旦搞彩票,你就難以禁止成千上萬人的大型集會。而如此規模龐大的群眾集會太危險了,這是任何封建社會所不允許的,齊王否決這個辦法,主要原因也正在於此。風憲官的彈劾、朝野的譴責,他可以不在乎,真要有事也有王府長史頂着,王府長史職同王相,實際上就是王爺犯罪的替罪羊,專業背黑鍋的。 可是謀反的罪名除外!王爺自己謀反,或者因為他的過錯促成了別人謀反,那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責了,就算他是皇子,也要承擔主要責任。 齊王的臉色刷地一下沉下來,不悅地道:“楊旭,孤王看你精明,才將大事相托,如今你就只能想出這麼一個拾人牙慧的好辦法?” 夏潯嘆了口氣,只好硬着頭皮把馮總旗所說的第二個辦法說了出來,他留了個心眼,在他想來,三個辦法中,這個辦法是危害最小的,而且齊王如果不採用,頂多被他斥罵一聲荒唐,還不致于讓齊王大怒,一腳把他踢出殿去。 齊王朱榑聽了之後微微側了身,輕輕拍着膝蓋,開始沉思起來。 夏潯暗暗納罕:“奇怪,他怎麼一點不惱?” 朱榑沉吟片刻,舉起的手掌一停,忽地往空中一揮,斷然道:“好辦法,就這麼幹!” 夏潯一愣,朱榑反而奇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夏潯忙道:“哦,沒……沒什麼問題。” 齊王微笑道:“這個辦法倒是使得。” 他下了床榻,緩緩踱着步子,撫鬚道:“販賣獸筋、牛皮、生熟鐵,應該會獲利頗非,不過……還是慢啊,至少兩個月內難見盈利,不能解本王眼下之渴,這個法子可以用,但是還得想個解決眼前難處的法子,來錢更快的法子,你還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他若只是諮詢,夏潯便要搖頭說無了,問題是齊王目光灼灼,話雖似在問詢,臉上的神情卻已擺明了“沒辦法你就去想,總之,一客不煩二主,你必須給我解決”的無賴德性,夏潯一咬牙,只好又把馮總旗所教的擴建王府、藉以斂財的法子說了出來,心道:“如此擾民,巧立名目地敲榨地方,敗壞王府聲譽,這回王爺總該勃然大怒了吧?” 不想齊王聽了之後竟立即放聲大笑,喜不自禁地誇獎道:“妙啊!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哈哈,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這個法子妙之極矣!” 夏潯聽得目瞪口獃,好半晌才定定神,小心提醒道:“王爺,這個法子,固然可以充盈王府庫廩,又可解決眼下急需,不過……擴建王府,圈占民居,必然民怨沸騰,于王爺的賢名大大的不利啊。” 他看看齊王臉色,又道:“而販賣牛皮、獸筋和生鐵,更為國法所不容,一旦被風憲官們偵知,恐怕對王爺大大不利。這些法子雖能生利,是否可行,門下覺得卻是大有商榷的餘地……” “噯,有什麼不可行的。” 齊王朱榑不以為然:“這天下是我朱家的,這青州府是父皇賜予孤的藩國,這裡的山川河流、萬千黎民,都是屬於孤的,孤王要他們表表孝心,有什麼不可以?那些官吏富紳都是有家有業有恆產的,孤要他們孝敬一二,他們還敢造反?” 齊王振振有辭地道:“再說販運牛皮獸筋、生鐵熟鐵,朝廷有管制,是怕有人採買此物鑄兵造反,孤會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嗎?孤賺了錢,還不是要用在地方上?孤採買石料、木料、油漆、磚瓦不花錢麼?孤要僱傭匠人工人難道不花錢麼?取之於地方,用之於地方,有什麼不得了的。你想的法子很好,就這麼辦了。” 夏潯聽了哭笑不得,他還以為王爺不知其中利害,因此點撥一下,誰知齊王並不是不知其中利害,而是驕縱枉法,根本不在乎其中的利害。在齊王眼裡,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天下既然是他們家的,他想用什麼、想怎麼用,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什麼律法,那是給臣民們設立的,管他屁事。 也是夏潯不知道其他藩王都幹過些什麼行徑,才會錯估了齊王的覺悟。谷王朱橞奪民田,侵公稅,殺無辜,藏匿亡命,長史虞廷勸諫,馬上被他找個罪名給殺了,驕橫之極;晉王朱有一天閒來無事,竟然以軍馬包圍一個村落,屠無罪百姓二百餘家,還常飼惡犬,以嚙人為樂,根本就是一個變態;岷王朱楩殺戮吏民,擅收諸司印信,明目張膽。比起這幾位兄弟的所作所為,齊王朱榑還算是好的。 其實龍生九子,各各不同,也不能說朱元璋的這些兒子個個混蛋。比如燕王、寧王,守土戍邊,于百姓卻秋毫無犯,在藩國極愛百姓愛戴;蜀王朱椿,人稱蜀秀才,孝友慈祥,謙謙君子,不但從無擾民之舉,得知藩國內有學子家境貧困時,他還會拿出自己的俸祿救濟他們;又比如慶王朱栴天性英敏,勤奮好學,不但寫的一手好書法,還大力宏揚文化,在藩國內蒐集整理,出版了多部典志文章;而周王朱橚也是一位賢王,對治下百姓十分愛護,現在他正召集人手,重嘗百草,準備把所有可以食用的野生植物整理成書,以濟世人,一旦成書,這將成為中國植物學發展史上的一本巨著。 可惜,齊王朱榑雖沒那幾位混蛋王爺跋扈,卻也絶對不是一位賢王,道德、律法都不能約束他,他之所以沒有大惡,只是既沒有那無故殺人的兄弟王爺心理變態,也沒有需要他去為惡的因素罷了,如今他這位藩王被錢難住了,欣然接受夏潯所獻的計策,自然在情理之中。 錦衣衛對這位王爺,可謂瞭解的十分透澈,每一步計劃中齊王朱榑應有的反應,都已在他們的推算判斷之下,夏潯所扮演的,只是一個把他引上斷頭台的角色罷了。 夏潯見齊王如此喜歡“納諫”,開金礦的建議可是無論如何不敢再提了,開採金礦,必建護礦隊伍,這事可大可小,如果朱元璋繼續在位還沒什麼,若換了建文上台,這就是送上門的造反罪名啊。幸好齊王正沉浸在難題得以解決的喜悅之中,也沒胃口大開,繼續徵詢更多如何撈錢的損招。 齊王興沖沖地對舒公公吩咐道:“小舒子,告訴工正所,立即擴建王府新址,圈地內的百姓人家,統統擇地另建新居。讓工正所的人私下透露出去,如果有想不拆房子的,嘿嘿……” 舒公公心領神會,微笑道:“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夏潯見縫插針,連忙向齊王告辭,齊王扭頭道:“你去吧,哦,對了!關於購銷牛皮獸筋,生熟鐵料的事,你要馬上着手,從何處購進,銷往何處,儘快拿出個章程來,需要本王出面的地方,你告訴小舒子一聲便是。” “是,門下告退。” 夏潯匆匆離開王府,到外面會齊了女保鏢彭姑娘和幾個家人,立即趕回了府中,隨即便召肖管事捧了大堆的帳冊到他書房,兩個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陣,肖管事便施施然地離去了,卻把一大堆帳冊都丟在了夏潯的書房裡。 當天傍晚,馮檢校再次登門,夏潯急忙出迎,二人和和氣氣地踏進書房,房門一關,馮西輝的臉馬上沉下來了,開門見山地喝問道:“本官對你面授三計,為何不在齊王面前合盤托出?” 夏潯獃道:“大人是說什麼?” 馮西輝目泛凶光,冷冷地道:“你為何自作聰明,獻什麼‘拈鬮射利’之計?卻不直接說出我教你的三個辦法?” 夏潯暗自一驚:“他們在王府裡果然有耳目,幸虧我未雨綢繆。” 仔細想想,當時侍候在殿裡的除了舒公公之外還有七八個小黃門,舒公公是替齊王理財的人,如果他是馮西輝一黨,那就用不着夏潯獻計了,完全可以籍他之口說出這些辦法,所以此人可以排除在外,那麼這個耳目就一定在那七八個小黃門當中了,這個人地位有限,受馮西輝收買後,只能起些通風報信的作用。” 心裡暗暗分析着,夏潯對馮西輝說道:“大人恕罪,小人並非想要自作主張。只是擔心直接獻上大人的辦法,會引起王爺的懷疑,那‘拈鬮射利’一旦舉行,參與的人成千上萬,聲勢浩大,想瞞也瞞不住人,齊王爺不可能接受這個建議的。” 馮西輝神色稍緩,說道:“哼,你也懂得用計?以後不可再賣弄自己的小聰明……釣魚不是這樣釣的。就算你是為了小心從事,為何那開礦採金之計你不曾獻上,這又有什麼理由?” “這個麼……” 夏潯稍一猶豫,馮西輝的雙目已冷冷地眯起,兩道冷芒凝聚如綫,森然瞪向他,夏潯瑟縮了一下,膽怯道:“大人恕罪,小人……小人只是……” “只是什麼?” 馮西輝負手逼近一步,夏潯倉惶退了兩步,後腰撞在書案上,書案上歪歪斜斜地摞着的一堆賬本吃他一撞“嘩啦”一下倒下來,夏潯期期艾艾地解釋道:“小人……小人是想,那販鐵器牛皮獸筋的生意獲利雖厚,終……終不及開礦採金。 兩計若一起獻上,小人必被安排販運鐵器獸皮,我的人不在青州,錢也要支用大半,那麼……那麼開礦採金時我能入的股份就少了,好處……好處不免要被別人家占去,所以……所以我沒有馬上獻上此計,回來後就讓肖管事給小人盤了盤賬,看看能挪出多少活錢,想著先攢出了本錢,再……再……” 馮西輝看看那倒落下來的一摞賬本,眸中的殺氣立即消失了,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轉念再想,如果夏潯真能在開礦採金上占個大頭,賺到更多的錢,最後還不是要給自己做了嫁衣?馮西輝馬上轉怒為喜,滿面春風地道:“嗯,你倒懂得抓住機會,好吧,你想從中撈些好處也未為不可,不過你要儘快籌措資金,時間不能太長,開礦採金的主意務必得儘快獻上去,否則,本官也不好對上面交待的。” “是是!” 夏潯忙不迭答應下來,接着把齊王要他儘快聯繫貨源和買家的事向馮總旗交待了一遍,這些馮總旗當然已經知道了,因為計策並非出自馮總旗之手,他也不知道這些具體的門路,還要向那位神秘洞中人請教一番,因此聽他說完也不多問,只是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些事情我會儘快安排,一俟有了眉目就通知你。” 夏潯送他離開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看看馮總旗遠去的背影,再看看天邊彎月如鈎,夏潯心中的殺氣暗暗升騰:“馮總旗在王府中另有耳目,我想兩邊搪塞是不行的。他步步緊逼,迫我入彀,我若再不自救,悔之晚矣,馮總旗,當速除之!” 第030章 妙想信手拈來 “那當然啦,刀槍劍戟斧鉞鈎叉,十八般兵器,刀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說它厲不厲害。” 很奇怪,和夏潯彷彿上輩子是仇家的彭梓祺,偏偏和夏潯的貼身小丫環肖荻非常對脾氣,才兩天相處下來,兩人已十分的親近了。大清早,彭梓祺在院子裡蹲着馬步,便和一旁的小荻有說有笑地聊起了天。 “嗯,我看彭哥哥那天一刀就砍斷了那位師傅的長槍,好快的刀啊,我都看不清楚,那幾位師傅的樣子看起來都很厲害的,怎麼那麼不濟事呢?” “呵呵,技擊之道,若只是身高力大就是高手,又何必拜師學藝呢?師傅教徒弟,不是什麼都要傾囊相授的,什麼樣的人可以教,什麼樣的人不可以教,什麼樣的本事可以教,什麼樣的本事不可以教,這些都是有說道的。收弟子呢,第一等的徒弟是要收來當傳人的,這樣的弟子除了救命絶招不到大限來時當師傅的不肯傳授,其它的本事是一定要認真調教的;第二等的徒弟呢,是收來賺學費束修的,這樣的徒弟也要傳些真功夫,不過就要大打折扣了。 練武的人,大多是窮人,可是能把武藝練至大成的,家裡大多都要很富裕才成。因為練武耗錢、耗時間、還得有頭腦,一天書也沒讀過、一日三餐不繼的人哪有可能練好上乘功夫。那樣的人,你真把上乘功夫傳給他,反而是害了他,莫不如教他些基本功夫,讓他踏踏實實地練好,混口飯吃就行了。 這樣的徒弟,大多隻傳招式,不傳心法,就像你那天看到的幾個人,碰上真正的高手,當然不濟事。你要知道,功夫可不只是功夫架子,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心法口訣的,光練招式套路而不懂心法口訣的,又不進行拆招散手訓練,其實根本不懂得運用之法,他們的身體是練的很棒,可那功夫看來虎虎生風,卻只能唬唬外行。” 小荻恍然道:“原來如此,我聽說彭哥哥家裡好多人練武的,你們練了武藝,是像人家說的那樣,走遍天下,行俠仗義嗎?” 彭梓祺笑道:“道聽途說的事,你不要當真啦。我家那些兄弟們,都學了一身好武藝,可他們不好勇鬥狠上街閙事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們去行俠仗義?哼!就說我大堂哥吧,大堂兄練就一手飛針絶技,你猜他咋用?” 小荻好奇地問道:“怎麼用?” 彭梓祺撇撇嘴道:“有一回,他在外面惹了事,大伯大發雷霆,要找他回來吃家法,當時他不在,堂兄弟們都在廳上陪跪,沒人給他送信兒。我大堂兄叫彭瀚波,其實為人還不壞啦,對我也很好,當時我恰好在外面,就想去給他報個信兒。我打聽到大堂兄正在‘怡香院’裡吃酒,就急匆匆地趕過去了,結果一進屋我就看到……哼哼!哼哼!” 小荻心癢難搔地道:“看到什麼了,彭哥哥,快說嘛。” 彭梓祺臉紅紅地道:“我看到他呀,把一百文一張的寶鈔扔在空中,然後使飛針絶技將那寶鈔釘在牆上甚至房樑上,然後讓那院子裡的姑娘們去撿,誰摸到了,把針拔下來還給他,錢就歸誰了。但是不許踩凳子搬桌子,那些姑娘們就互相幫忙,爬牆的爬牆,疊羅漢的疊羅漢……” 小荻訝然道:“一百文一張的寶鈔,好大方啊,這個法兒好玩,還能賺錢花,聽得我都想去玩了。” 彭梓祺嘿嘿笑道:“你去吧,聽清楚了,身上不准穿衣服,要光着屁股去撿才成。” “啊!”小荻的小臉騰地一下紅了,羞怩地道:“你大堂兄怎麼這樣啊,太離譜了。” “離譜?還有更離譜的呢。不過……” 彭梓祺乜了小荻一眼,忽然放低了聲音道:“我聽說你家少爺也不大靠譜呢,他在家裡沒有長輩看著,還不為所欲為?” “唯所欲為?”小荻奇怪地道:“什麼啊,怎麼為所欲為啦,我家少爺從來不幹那麼荒唐離譜的事。” “真的沒有?”彭梓祺狐疑地上下看小荻:“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揩你的油啊?” 小荻紅着臉道:“怎麼可能,彭哥哥你不要亂講,少爺……一向當我是親妹妹一樣的。” 彭梓祺眯起了眼睛,不相信地道:“真的?那個好色無行的傢伙放著你這麼可愛的小丫頭在身邊,居然沒偷吃?貓兒不偷腥,我不信。” 小荻紅着臉道:“真的,我沒騙你啊。我家少爺哪有你說的那麼不堪,一定是有人對你瞎說,彭哥哥剛纔不也說,道聽途說的事當不得真嗎?你幾時見過我家少爺放浪無行了?” 彭梓祺怔了一怔,還真被小荻問的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小荻已轉移了話題,喜滋滋地道:“彭哥哥,你要照顧我家少爺三個月呢,這段時間,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彭梓祺奇道:“你學功夫幹什麼?” “保護少爺啊!” 小荻理直氣壯地道:“而且,還可以保護自己。爹爹常對我說,我們家出身低,嫁不得好人家,男人會欺負你,婆婆也會欺負你,小姑子也會欺負你,要是我學了一身好本事,將來嫁個粗魯漢,他要敢欺負我,我就狠狠揍他。” 彭梓祺失笑道:“還沒嫁人,先想著揍自己漢子啦?這樣的話,我可不敢教你。別說你了,我彭家在青州算是有名有號的人家吧?那又怎麼樣,姑娘一旦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就要乖乖聽話,要不然才真的會惹禍上身。我二姑姑要不是學了一身好武功,又怎會被人休回家,差點上吊自殺呢。” 小荻驚道:“啊?你二姑姑怎麼啦?” 彭梓祺收了馬步,又開始壓腿,一邊壓腿一邊嘆道:“我二姑姑嫁的是本地一戶鄉紳人家,她的婆婆很厲害的,常常尋釁滋事,變着法兒的整治她。二姑姑一開始忍了,後來實在氣不過,頂了幾句嘴,她男人就要打她,二姑姑是練過功夫的人,哪能被他打到,反而把他摔了個跟頭。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她婆家七大姑,八大姨,小叔子,小姑子全家上陣,什麼家活什兒都抄起來了,劈頭蓋臉地打她,二姑姑惱了,結果不用說,他們全讓我二姑給打趴下了,這一下可壞了,她男人一紙休書就把她打發回家了。 城裡鄉下但凡聽說這事的,沒有一個幫她說話的,不管她婆婆如何刁鑽,不管她動手時如何留了分寸,總之,你當媳婦的敢頂婆婆的嘴,敢動男人的手,你就一萬個不對。我爺爺那個悔啊,只恨當初不該教她功夫,要不然讓她男人揍一頓也好,怎麼也不致于閙成這樣啊。 爺爺帶了厚禮上她婆家陪罪,好話說盡都沒有用,這樣的媳婦人家說啥也不要了,我二姑羞憤難當,在家裡上吊自盡,幸虧發現得早,把她救下來了,可是不管她如何悔過都沒用了。後來,她出家做了姑子。今年春上,我去庵裡看她,二姑只大我十四歲,以前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兒,可現在看起來就像快五十的人,一臉皺紋……” 兩人都沉默下來,小荻心慌慌地想:“彭家這麼大的勢力,姑娘嫁了人,也得由着人家欺負,爹爹還真沒說錯呢。我……我以後也會如此麼……” 正想著,夏潯衣着光鮮,人五人六地晃了出來:“咳!彭公子,咱們今兒再出去走走?” 小荻看到夏潯,突然兩眼放光:“嘿!一輩子吃定少爺啦,我就一直做少爺的小丫環好了,不嫁人還不成麼!” 夏潯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小荻,你怎麼了?” 小荻舔舔嘴唇,深情地看著自己內定的“長期飯票”,心虛地笑道:“沒什麼啊,少爺早上好。” 夏潯狐疑地看看她,總覺得她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舔過水嫩櫻唇的動作,像極了捧起小魚兒正準備進餐的貓兒…… 彭大姑娘在一旁板起了俏臉,冷冰冰地問道:“今天準備去哪兒招蜂引蝶啊?” 夏潯今天既沒招蜂,也沒引蝶,而是去看了自家的店舖。 頭一家他就去了“林楊當鋪”,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林北夏林大掌柜,在林大掌柜挾槍帶棒、明捧暗損的一番接待之後,夏潯粗粗翻了翻帳目,聽了聽近來的經營情況,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離開“林楊當鋪”的時候,林北夏在夏潯的心目中嫌疑度大大減輕。因為林北夏的表現,根本不像一個對他懷有殺機、而且已經付諸行動的人。 林北夏的確對他充滿了怨恨,可是如果林北夏是幕後兇手,他在見到夏潯的時候,絶不會把他的不滿和怨恨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從犯罪心理的角度分析,不管林掌柜是個城府很深、善於偽裝的人,還是一個胸無城府、喜怒形于色的粗人,只要是他策劃了對楊文軒的行刺,就絶不會再對楊文軒暴露出這麼強烈的敵意。 如果他善於偽裝,他會隱藏自己的仇恨,那更易於他達到自己的目的,避免暴露自己;如果他不善於偽裝,他的仇恨也已找到了渲瀉口----買兇殺人,從而發生移情作用。他的注意力會放在他謀劃的行刺上,從而對自己的情緒產生安撫作用,敵意不會表現得如此明顯。只有痛恨一個人,卻並沒有對這個人有任何實質的行動時,這個人才會一逞口舌之利,發泄自己的怨氣。所以,庚員外也就上升為夏潯心中的第一懷疑對象。 離開林楊當鋪後,夏潯又走了幾家店舖,油坊、糧米坊,最後來到了楊家作坊,這家作坊位於城郊,主要生產日用鐵器,比如鐵鍋、鋸子、鎚子、菜刀、繡花針、馬掌等等,莫要小看了這些生意,尋常的鐵匠鋪子只能生產些菜刀等簡單的工具,一天打造不出兩把,只能滿足同一小部分人的生活需求,像銹花針這樣精緻的小玩意兒他們還生產不出來。 而楊家作坊是量產,不僅可以供應山東各地的雜貨鋪子,還遠銷朝鮮、琉球。以一枚針來說,本錢極小,技術含量卻不小,沒有相應的錘鍛技術,你就拿根鐵杵去磨吧。所以一根針賣到朝鮮琉球這樣的地方去,至少有五分銀子可賺,針本來就極輕微細小,易於攜帶,哪怕是個小行商背一口褡褳出去,換回來的也是十倍重量的白銀,這可是長期而穩定的財富來源,所以算得上是楊家的一項重要產業,他身在青州城,一次不去未免說不過去。 到了楊家作坊,夏潯認真聽取了王掌柜的彙報,一邊看進銷收支的各項帳目,一邊隨口問些東西,他不是虛應其事地應付,而是真的在認真瞭解自己名下的生意,因為如果他真能實現自己的計劃,這些產業都將真正的屬於他。 等到對整個作坊有了一個全面的瞭解之後,他又在王掌柜的陪同下,親自下到一個個工作棚子,視察生產情況。在這裡,夏潯頭一回看到了針的製作過程。 這時候的針使用的是拉絲和滲碳熱處理技術,匠人將上好的熟鐵鍛成細條,加熱後用穿孔的鐵模具拉拔成絲,再將細細的鐵絲剪斷,搓削光滑後穿眼成為針形,放到鐵鍋裡緩慢翻炒使之退火,最後用松木、木炭、豆豉做滲碳劑拌以細泥,將針覆蓋加熱進行滲碳,最後將針在水中淬硬。 這針是夏潯以前在生活中見慣了的東西,他卻從不知道要如何製作這些東西,想不到這時候的針居然是先拉出軟而韌的鋼絲,再通過炒熟滲碳來加硬。目擊整個操作過程,夏潯不由嘖嘖稱奇,看著那燒紅的熟鐵被抽成細細長長柔韌發亮的鐵絲,夏潯心中攸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及時捕捉住了這個想法,斟酌良久,嘴角漸漸漾起微笑。 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陣兒,夏潯問正在抽絲的姜師傅:“姜師傅,這鐵絲只能抽兩尺長麼?” 姜師傅一見東家動問,忙放下家什,起身答道:“東家,這鐵絲不只能拉兩尺,只不過做針的話,每根鍛鐵抽出兩尺長再予以截斷然後穿眼就成了,無須拉得太長。” 夏潯捏着下巴,沉吟道:“嗯,那麼近丈長的鐵絲,也能拉出來麼?” 姜師傅點頭道:“一丈來長的一根整絲也能拉出來,不過那就要用到上等好鋼,做針嘛,用不着那麼好的鋼鐵,也不需要拉那麼長的絲。” 夏潯點頭道:“好,能做得出來就好,姜師傅,請你用最好的鋼,再加上你姜家的秘法,為我打製五條鋼絲,柔韌度越高越好,最遲明天打造好。王掌柜,姜師傅打製好後,你馬上親自把它們送到我府上,我有用處。這個月……給姜師傅多加兩貫的工錢。” “奇怪,這傢伙又想要幹什麼了?”彭梓祺好奇地看著夏潯,在他目中閃爍着詭譎的光芒,令人望人生悸。 第031章 推還是不推? 在楊家作坊用過午膳之後,王掌柜把東家親自送出了門外。離開作坊,站在十字街頭,夏潯心中一陣猶豫:“這個時間……快到妙弋姑娘約我相見的時辰了,我去,還是不去?” 從本心裡來說,夏潯不想見她,那日短短的接觸中,夏潯已經察覺到,庚家這對母女和楊文軒都有着不清不楚的關係,現在他唯一還沒有搞清楚的只是這對母女是否知道彼此的存在,以及……孫家小姐和楊文軒已經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至于那位孫夫人……不用說了,想起她那副饑渴難捺的模樣,夏潯便暗暗打了一個冷戰,瞎子都能感覺出來他們兩人的關係已經親密到了何種地步,這個楊文軒啊,還真是…… 如果有可能,夏潯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和這對母女再有任何瓜葛,可是眼下庚員外的嫌疑越來越重,要找出那個潛在的威脅,先要查清此人的根底,正面着手不易突破,從孫夫人那裡着手,百分百得與那婦人發生關係,或許從孫小姐處下手會奏奇效…… 見,亦或不見?很難決定啊。 彭梓祺有些狐疑地問道:“你不會連要去哪兒都沒想好吧?” “應付不了孫夫人那種熟透了的嫵媚婦人,還應付不了一個妙齡少女麼?伸頭一頭,縮頭也是一刀,拼了!” 夏潯吸了口氣,挺起胸膛道:“走,去玉皇廟。” 彭梓祺曬然道:“你們讀書人不去拜孔廟,拜玉帝做甚麼?” 夏潯嘆道:“只是有一個不想見,卻又不得不見的人在那裡等我罷了。” 彭梓祺正想再問個清楚,夏潯已舉步向前走去。 城南玉皇廟,香火併不十分興旺,山門處進出的信徒遊客稀稀落落,夏潯帶著彭梓祺趕到玉皇廟前,抬頭看了看那高大的山門匾額,正要走進去,一旁忽有人叫道:“啊,原來楊公子在此。” 夏潯佇足看去,就見右側碑廊後面閃出一個青衣老者,笑容可掬地迎過來,向他深施一禮道:“小老兒朱洞,見過楊公子。” 夏潯瞧這人一身家仆打扮,容貌有些面熟,微微錯愕道:“你是……” 老人笑道:“小老兒是朱府管家。前兩日在十字街頭,我家公子與人起了衝突,公子曾經從中斡旋勸和……” “啊!”他這一說,夏潯便想了起來,拍拍額頭道:“對對對,我記起來了,老管家今兒怎麼也到這來了?” 朱洞道:“哦,我家小姐到廟裡上香,小老兒陪同前來,年紀大了,不中用,路走多了就會氣喘,所以候在這廟外面,小老兒正在廊下歇涼,恰好看見公子,便來打個招呼,再致謝意。” 說著,他瞟了眼站在夏潯身側比大姑娘還俊俏幾分的伴當,笑道:“公子也來廟裡進香?” “呃……是啊,正好走到這兒,便到廟中拜拜,這便進去了,老管家回見。” 答對完了朱府管家,夏潯向彭梓祺微一頷首,舉步進了山門,繼而再入儀門,過了成湯殿,繞過獻亭、玉皇殿,忽見左廡二十八宿殿裡兩個人影有些熟悉,夏潯定睛一看,只見虛目鼠神像下面,站着一對男女。男的眉清目秀,女的娟麗俊俏,竟然是朱家小姐朱善碧和前兩日剛剛結識的崔元烈。 眼見二人談笑甚歡,一個談笑風生、神采飛揚,一個眉目傳情,掩唇嫣然,竟似彼此有了幾分情意,夏潯不覺微笑起來:“才短短幾日功夫,他們竟然……這還真是緣到自然來啊。” 彭梓祺一旁看著,說道:“你不上前打聲招呼麼?” 夏潯莞爾搖頭:“不要了吧,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正說著,就見崔元烈和朱姑娘說了幾句什麼,順手掏出一張寶鈔,遞給朱姑娘的貼身小婢,似乎要她去買什麼東西。小丫環接了寶鈔歡歡喜喜地離開了,崔元烈則向朱姑娘束手揖讓,朱姑娘含羞點頭,兩人相傍着轉向了殿宇深處,一邊走崔元烈一邊指指點點,似乎給她介紹着廟中神仙的傳說故事。 夏潯微微一笑,轉向了另外一側的廡殿:“走吧,咱們走這邊,莫要驚擾了人家這對有情人。” 彭梓祺跟着他行去,回頭看了一眼,故意說道:“那位朱姑娘很漂亮啊,若是當日你便有意接近她,憑你家世相貌,說不定她的一顆芳心就屬於你了。” 夏潯道:“天下美人何止萬千,難道只要美麗的,我就要想方設法弄到手麼?” “難道你不就是這樣的人麼?” 夏潯意味深長地一笑:“緣如風,風不定。雲聚是緣,雲散是緣。緣是不可求的,只能候其自來,來也是緣,去也是緣。已得是緣,未得亦是緣,我要的人,一定要和我有緣才行。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真的瞭解嗎?” 彭梓祺冷哼一聲道:“裝神弄鬼,打什麼機鋒!” 夏潯笑道:“自與公子相識,聽你說的最多的一個字就是‘哼’,你說咱們這是什麼緣?” 彭梓祺脫口說道:“孽緣!” 夏潯擊掌笑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哈哈哈……” 夏潯大笑而去,彭梓祺這才省覺此話大有語病,欲待分辯,夏潯已轉入十二辰殿,只得恨恨一跺腳,紅着臉追了上去。 “啊,彭公子,有勞你在這裡相候,我去見一個人。” 過了關帝殿,見到不太起眼的蠶神殿匾額之後,夏潯突然止步,對彭梓祺道。 彭梓祺狐疑地道:“你要見什麼人?” 夏潯道:“這人麼,要和我談一筆很大的生意,所以實在不方便有人在側。” 彭梓祺眨眨眼道:“不需我護在左右?你不怕那刺客出現害你麼?” 夏潯道:“怕,當然怕,不過我這一天來行蹤不定,那刺客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再說,我就去那蠶神殿與之一唔,並不往別處去,呵呵,請公子在此稍候。” “鬼鬼祟祟的,見的一定是女人!你若真是與女人在此幽會,卻要本姑娘給你望門把風,我絶饒不了你,一柱香,我就等你一柱香時間,到時你不出來……哼!哼哼!” 彭梓祺暗暗想著,往石階上一坐,橫刀于膝,冷笑等候。 夏潯走到蠶神殿前,鬼鬼祟祟地左右一看,飄身閃進殿去 蠶神殿並不大,單獨供奉着蠶神娘娘,玉皇廟香火本來就不旺盛,青州地面上蠶桑之業不夠興旺,拜蠶神的更是寥寥無幾,此時小殿中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頭梳雙丫髻的小侍婢,年約十二三,長相清秀,另一個正是孫家小姐妙弋。 “咳!孫姑娘,小生……” “文軒哥哥,你可來了!” 一見夏潯,孫妙弋喜出望外,縱身便撲到他的懷裡,軟綿綿的少女嬌軀,又兼夏日穿得單薄,夏潯可以感覺得到她肌體的彈性和柔軟,乃至由內而外的青春活力,唬得他連忙雙手高舉,說道:“孫姑娘,請住手,這裡……這裡……” “啊!” 孫妙弋這才省覺自己喜極忘形,連忙臉紅紅地離開他的懷抱,先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又對那小丫環道:“小玉,去廟外攤子上看看,給我選個荷包兒回來。” “是,小姐。” 小丫頭答應一聲,瞄了夏潯一眼,只見這位爺獃頭鵝一般在那兒站着,什麼表示都沒有,登時撅起了小嘴,很不高興地向殿外走去,倒是孫小姐反應快,抿嘴一笑,自袖中摸出張兩百文面額的寶鈔來塞給她,小姑娘這才歡天喜地的去了。 夏潯看到這裡,忽地明白了方纔崔元烈使錢讓那朱小姐身邊小婢去買東西的用意來,崔元烈買東西是假,十有八九是藉機賞賜,讓那電燈泡自己消失。 原來那時貴介公子與大家小姐倒也不是全不得交往,私下交往者大有人在,許多明清話本中便常說起大家閨秀後花園幽會情郎、亦或閨中少婦與男子私相交往的風流韻事,可見風氣一斑。只是要想做成這些事兒,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頭是必須要使好處打點過的。 因為貼身丫頭與小姐几乎是寸步不離,不把她們打點好了,給足了甜頭,你哪有機會與她家小姐做親密接觸?所以有錢你得使錢,沒錢就只好使美男計,如張生對紅娘甜言蜜語的那番話兒:“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教你疊被鋪床?”更有些人是先偷了丫環,才有機會染指小姐的。 可惜此“楊文軒”非彼楊文軒,對這種古代泡女規則全然不懂,那小玉丫頭本來收慣了他的好處,見他今日如此小氣,心中當然不滿,若她存心使壞,也不需要張揚他們的事,只等他們兩人你儂我儂、郎情妾意到了緊要關頭的時候,找個藉口跑來請小姐回府,那也無趣的很了。 幸好孫家小姐機靈,還道情郎忘了帶錢,自己替他掏了荷包,又搭身子又搭錢,還心甘情願歡歡喜喜的,這楊文軒勾搭女人的手段還當真高明。 小玉丫頭乖乖地出去,殿門卻還敞着,孫家小姐再度撲到他的懷中,夏潯又叫:“孫姑娘,光天化日,神佛面前,人多眼雜,千萬小心。” 孫妙弋“嗤”地一笑,還以為他是有意戲弄自己,含羞帶笑地嗔道:“討厭,好久不見人家,一見了就裝佯兒,你膽子小啊?那你當初你怎麼就敢……就敢……哼!” 說著她先紅了臉,氣不過地在夏潯胸口捶了一記粉拳,拉起他的手道:“來!” 蠶神殿前邊有窗,後面是山牆,左面也是一堵牆壁,右面卻有一個門口,走進去,是一處小小的配殿,配殿空空一無所有,牆角又有一道門戶,卻是鎖着的,孫妙弋自懷中摸出一枚鑰匙,打開門鎖拉開小門兒,外邊立刻有光透進來。 孫妙弋一貓腰鑽了出去,向夏潯招手道:“來!” 夏潯莫名其妙,硬着頭皮跟上去,一俟過了小門兒,就見這是一個四面山牆形成的天井,不算很大,五尺見方的天井,裏邊長滿了野草,高處有樹幹斜探過來,掩住了半形天空。東西兩側的山牆有些傾斜,因此築了兩道斜坡的磚牆,抵住了牆壁,天井便更顯狹小了。 孫小姐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而且居然有這個地方的鑰匙,其中定有一番緣故,但是夏潯很聰明地沒有問起,這裡既然是“他”和她的幽會之所,“他”本應該知道其中緣故的,說不定就是他使錢打點了廟中僧人,才得了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 他正四下打量的功夫,孫姑娘已自外面鎖好了門,自後面抱住了他,臉頰貼著他寬廣結實的後背,昵聲道:“沒良心的小冤家,你說,你有多久沒見人家了?人家一個閨女家,又無法跑去找你,沒良心,你好沒良心……” 夏潯暗暗叫苦,只能硬着頭皮道:“小姐……” “叫我妙妙!” 孫姑娘不悅地捶了他一下,夏潯苦笑着改口:“妙妙,我們……我們好象並沒有很久不見啊,前天我們不還見過一次麼。” “少裝,那也算呀!” 孫妙弋嬌嗔道:“我聽說你從泰州買回一個妾,打從那天起,你就沒登過我家的門吧?哼!當初花言巧語的,一騙了人家的身子去,你就變了模樣,你說,心裡頭倒底有沒有人家?” “糟糕,楊文軒已經把人家吃掉了?” 夏潯頓時頭大無比,猛地想起了張十三囑咐他的那番話:“若是未曾嫁人的姑娘小姐,你還是虛與委蛇的好,要不然,一旦她鐵下心來,寧肯身敗名烈,也要把姦情張揚開來,十有八九官府要判你們成親的,若不肯成親,那便一生一世不得再另行婚嫁。” 楊文軒給自己留下的麻煩,還真不小啊…… 其實眼前這個“小麻煩”,長得還真是可愛,一身翠羅衫子,青絲烏黑髮亮,精緻的五官,彷彿一朵清新淡雅的蘭花,只要他願意,這朵美麗的花將任由他採擷,在這隱蔽的地方,發生一場浪漫的野合。可夏潯雖非道德君子,卻也有自己為人的原則。 這位姑娘就算是愛,愛的也是楊文軒,而不是形貌相同的他,兩廂情願的歡好,和利用他人的誤會騙到對方的身子,那是兩碼事,尤其是自己所冒充的那個楊文軒,居然同這位姑娘的母親也……這已觸及了夏潯地道德底限,他絶不能同這女孩兒發生關係。 只不過,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沒有得到他的回答,貼著他的後背緊緊抱著他的妙弋已幽幽地道:“冤家,我娘說,最遲明年,就要讓我嫁過去了,人家好捨不得你,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沒有多少了,你就不能多憐惜人家幾回麼?” “什麼?這位孫姑娘還是有了婆家的?” 夏潯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緊接着,妙弋姑娘本來環在他胸前的小手潑辣地向下一探,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緊要之處。 “嘶……”夏潯倒抽一口冷氣,被她素手一探,登時一陣心猿意馬,剛剛還信誓旦旦的決心,被小美人兒這一撩撥,竟有些動搖起來。 推,還是不推,這真是個問題啊…… 第032章 以生命守護 黎大隱拖着一條殘腿,慢慢走到孫雪蓮榻前,畢恭畢敬地喚道:“小姐。” 正是午後,夏天已過了最炎熱的時段,稍顯清涼,孫夫人只穿一件緋色花綾小襖,下繫著紅紗褲兒,一手做枕託了香腮斜倚在榻上,那成熟曼妙的身子凹凸有致,曲綫玲瓏,如同一幅跌宕起伏的美麗山水。黎大隱的目光落在孫雪蓮解了兩個扣兒的胸前,瞄了眼那高聳渾圓的雙峰,悄悄吞了口唾沫,又垂下頭去。 孫夫人側了側身,淡淡問道:“妙弋又到玉皇廟去了?” “是!”黎大隱答應一聲,孫夫人的雙腿突然綳直了,纖巧的金蓮綳得筆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黎大隱很熟悉小姐的習慣性動作,知道小姐在忍耐,不管是痛苦還是憤怒,她在忍耐。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小姐忍耐痛苦的習慣性動作。那時小姐還很小,不只他喚她小姐,孫府裡的家丁夥計們,都還叫她小姐。 纏足的風氣這個年代還不是十分的流行,官吏貴族家庭的女子少有纏足的,就是宮中選妃嬪也很少選擇纏足女子,若是普通宮女,即便入宮前纏了足的,也要令其恢復天足以利宮中行走;普通百姓家庭,女人要維持家計,同樣少有纏足,只有中間階層,家境富有,又非貴族官吏的家庭,選擇纏足的閨女較多。 黎大隱清楚地記得,那是小姐第一次纏足,他就在暗處看著,小姐坐在床上,那一雙白生生的秀氣的腳兒,纖纖如筍,小而精緻,皮膚如同剛出生的小白鼠般晶瑩粉嫩,那十趾臥蠶,望而生香,美得驚心動魄。 那美麗,只應為天上所有,而不該存於人間。 於是,那雙腳兒被長長的布布裹起來,布帶一層層纏起,小姐深深蹙起了秀氣的眉毛,眸中溢着淚花兒,看得他的心也好疼好疼。那一夜,在夢中,他一直匍匐在小姐腳下,一直舔着她那雙美妙絶倫的腳兒,舒緩她的痛苦,聽她咯咯嬌笑。 很多年過去了,小姐已由當初稚純可愛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婦人,已經嫁過兩個丈夫,有過三個男人,但是在他眼中,小姐還是小姐,始終是他當初看到的,那個深深蹙起了眉頭,眸中溢着淚花兒,楚楚可憐的小小姐,讓他願意用一生來呵護。 孫雪蓮沒有注意他盯着自己雙腳時的痴迷,她的心正被嫉妒和憤怒噬咬着:“他……還在和弋兒來往……” “小姐,我看他未必是真的楊旭,那一夜在雲河鎮,小人絶沒有失手,楊旭,必定死了。” “住嘴!” 孫夫人突然尖叫起來,她跳下地,一個耳光摑到黎大隱的臉頰上,五道指印殷然,黎大隱一動沒動。雖然他只要伸出一根手指頭,也能輕易地把孫雪蓮置於死地,可他根本不敢反抗,甚至不敢躺閃,硬生生地挨了一記耳光,他的腰彎得更深了,溫馴地道:“小姐息怒,都是小人的錯。” 很久以前,他是江湖道上響噹當的爺字輩人物,那時,他是一個江洋大盜,是一夥山賊的二頭目,他的綽號叫“二把刀”,並不是說他的本事低劣,而是因為他擅使一把長刀、一柄短刃,攻守兼備,殺招犀利,才在兄弟伙裡搏得了這麼一個看似戲謔的綽號。有一次,山寨內訌,他做為失敗的一方,死裡逃生,逃出了山去。 就是在那一次火拚中,他傷了一足,從此變成了跛子,他被販藥經過的孫家老掌柜給救了,那時大明剛剛立國,江山還未一治,沒有完整嚴密的戶藉。他說自己是個被山賊劫擄了的良民,騙得了孫老掌柜的信任,從此留在了孫家,直到今天。 他的恩人孫老掌柜已經過世了,可他的小小姐還在,不管是剛見到她時,她是那個粉妝玉琢的可愛小丫頭,還是今日已成長為風情萬種的成熟婦人,她永遠是他的小姐,他心中的神,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人。誰敢對他有所污辱,他都會拔刀相向,以命相搏。但是在小姐面前,他卻甘願做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無論打罵侮辱,只要能守在她身邊,守一輩子,他也甘之若飴。 他從不敢對小姐說出他的感情,小姐招贅了夫婿,他只能默默地看著;姑爺病死了,小姐再嫁了庚薪,他還是默默地看著;小姐喜歡了楊文軒,兩人勾搭成奸,他仍然只能默默地看著,甚至還得幫着小姐遮掩行蹤,只要小姐開心、快樂,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楊文軒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起孫家祖產的主意;更不該有了小姐的青睞還不知足,居然把小姐的女兒也勾搭到手,害得小姐如此傷心。小姐終於認清那個負心人的真面目,黎大隱很開心,他自告奮勇,趕去為小姐除掉那個喪盡天良的混蛋。 他成功了!他本來是成功了!可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混蛋居然活蹦亂跳地再次出現了。 孫雪蓮扇了他一巴掌,似乎怒氣有些消了,她蹙着眉頭,在房中踱起步來:“他的樣子,和楊文軒一模一樣,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楊文軒剛死,就找得到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來冒充?誰有這般本事,又是誰出於何種目的?我那天故意對他媽的,本想誘他脫了衣衫,看看他胸前有無刀創,還有他大腿處有無楊文軒的那顆青痣,可惜……” 黎大隱踏前一步,說道:“小姐,何必這麼費事呢,小人再動一次手,管他真的假的,只是一刀殺了,不就一了百了?” 孫雪蓮仰起頭,神色變幻,久久沒有言語。 看著她微昂間露出的那段粉嫩的頸肉,還有那豐滿堅挺的酥胸,即使隔着薄薄的春衫,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兩團肉峰強大的誘惑力,黎大隱難遏心中的渴欲,又嫉又恨地道:“莫非小姐又不忍心下手了?小姐別忘了,他不止圖謀咱孫家的財產,還把小小姐也騙到了手……” “住口!” 孫雪蓮霍然轉身,揚手又欲他扇他耳光,黎大隱倔強地揚起了頭,孫雪蓮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嘆息一聲躺倒在榻上,喃喃地道:“你出去,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黎大隱咬了咬牙,像一條受傷的狼似的,一步步走了出去。 孫夫人兩眼無神,痴痴仰望,心中一片迷亂。 她的第一個丈夫,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夫妻,兩人雖談不上多麼深厚的感情,卻也相敬如賓,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誰知天不從人願,弋兒還小,丈夫就重病過世了,孫家是開藥鋪的,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卻救不了自己的丈夫。 緊接着,爹爹給她選擇了第二個丈夫,庚薪。 他本來是官宦人家,還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雖說因為父親犯案被削了功名,可是配她一個商賈之女,而且是再蘸之婦,也配得過了。可是這個庚薪爹爹的官職被剝奪了,自己的功名被剝奪了,似乎他的陽剛之氣也被一起剝奪了。 他,不是她的良人…… 成親這麼多年來,兩人始終沒有生下一子半女,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後宅裡,他從來就沒有給過她一個男人的感覺,她本以為自己這一生就只有守着女兒,這樣空虛無聊地度過,直到遇到了他————風度翩翩、談吐優雅,但是在床笫前卻知情識趣、溫柔體貼的楊文軒。 就像孤苦無依的溺水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她不管不顧地愛上了這個男人。精神上的出軌,肉體上的征服,讓她的一顆芳心牢牢地系在了這個叫楊旭的男人身上,她本以為苦盡甘來,卻沒想到是引狼入室。 他不止圖謀孫家的財產,還無恥地勾引了她年幼無知的女兒,她恨極了,恨不得殺死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蛋,於是她授意黎大隱下手除掉他。結果,黎大隱竟然失手了,或許是失手了吧?不知怎地,她心中竟又盼着真是黎大隱沒敢出手,或者沒有得手…… 她希望楊旭良心發現,不再利用借貸給孫家的錢來脅迫孫家出讓股份,不再勾引她那早已許了婆家的寶貝女兒,只要……只要他肯悔過,她願意原諒他以前的一切作為,可她現在甚至搞不清這個男人倒底還是不是那個冤家。 是他吧……應該是他,要不然,他怎麼可能知道弋兒與他有私,如果不是他,他怎麼知道與弋兒幽會的地方? 尖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他終於還是叫自己失望了,要不要讓黎大隱再對他下一次手呢? 殺,還是不殺?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孫雪蓮的一顆芳心,很糾結很糾結…… 夏潯剋制着自己本能的慾望,將他的大手從那嬌彈彈、圓聳聳,無比誘惑的胸部抽離出來,按住了她在自己身上蠢動的雙手,正色道:“妙妙,我有話對你說。” “怎麼?” 妙妙詫異地睜開雙眸,迷迷朦朦的神情漸顯清明。 “妙妙,這些天我之所以避而不見,是因為……我覺得令尊對我們的關係似乎起了疑心……” “他?” 妙弋的神色頓顯不屑:“他有什麼資格管我?” “我不是擔心他,我是擔心,如果他說給你娘知道……” 妙弋的臉色一變,果然有些擔心起來:“不會吧……我們行事如此小心,娘怎麼會察覺?” “我這些天沒去你家,就是想看看你爹是否真的有所發現,你有沒有發覺他最近有什麼異樣?” “沒有吧,我還真沒注意過他,不過他又能有什麼異樣,還不是那副樣子,在下人面前就耀武揚威,一回到後宅就像見了貓的老鼠,有事沒事的就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除此之外還會幹什麼。” 夏潯試探着問道:“他不會武功吧,或者說結交過什麼江湖人物?” 妙弋道:“姓庚的讀書人出身,拳腳功夫還不及你呢,至于江湖人?他哪能認識什麼江湖人,上上下下的誰真把他當成我孫家的主人啊,他就是在我孫家混吃混喝的一個廢物罷了。要說武功,我們家就只有黎叔有一身好武功。” 夏潯茫然道:“黎叔?” 妙弋道:“是啊,就是我家那個跛了一足的人,你見過的,哼,你要是薄情負義,我就告訴黎叔,讓他閹了你這個壞傢伙,黎叔很疼我,他的武功很厲害的…… 夏潯心中怦然一動:“黎叔很厲害麼,他擅長什麼武功?” “我哪兒知道啊,練武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個武師,在你諸生老爺面前還不是得點頭哈腰的,敢冒犯你不成,我見過他練武,不過懶得看啊。” “不,你不明白,你沒聽說這幾天我府上發生過什麼事情?” 妙弋奇道:“事情?有什麼事情?哦,我想起來了,聽說你家遭了賊,被發現後急於逃命,還殺了你府上一個下人?” 夏潯一怔,心道:“怎麼傳成這樣了?莫非官府為了避免影響,故意放出的風聲?” 一時無瑕多想,夏潯便道:“並非如此,那賊不是入府行竊,而是為了殺我,死掉的是我的貼身伴當,他是為救我而死的。” 妙弋驚呼一聲,花容失色,關切地道:“那賊是衝你去的,你惹了什麼仇家竟要殺你?” 夏潯緩緩地道:“我曾懷疑過一些人,其中最可疑的,就在你們家。” 妙弋叫起來:“我家是良善本份的人家,怎麼能……” 她的聲音忽然頓住,遲疑道:“你懷疑……黎叔?” 夏潯暗讚一聲,點頭道:“很有可能是他。” 妙弋茫然道:“黎叔……為什麼要殺你?” 夏潯斟酌着道:“我方纔不是說了麼,懷疑庚員外發現了咱們的事。如果庚員外發現了咱們的事,又告訴了你的母親,為了避免此事敗露壞了你家名聲,他們……會不會讓這個對你孫家忠心耿耿的黎叔來殺我呢?” 妙弋的臉色蒼白起來,夏潯柔聲道:“你放心,就算是他們干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我只想弄清真相才能自保啊。” “不會的,不會的,他們怎麼可以……” 妙弋擔心地抓住他的雙手:“文軒哥哥,我該怎麼做?” 夏潯道:“我想要你幫我注意黎大隱和庚員外的一舉一動,一個人但凡有所圖謀,就不可能不露出半點蹤跡,你又是他們絶不會懷疑的人,我想讓你幫我盯着,如果發現任何異樣,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嗯,這個容易。”妙弋忙不迭答應。 夏潯讚許地一笑:“好,那我們現在就回去吧,我那個伴當是託人請來的高手,不是我府中的護院,不便讓他久候。” “哦……”妙弋雖然依依不捨,事涉愛郎生死,卻也不敢輓留,只得依依不捨隨他出去。 利用了這位少女對楊文軒的感情,夏潯心中也有些不忍。但不忍歸不忍,該如何去做,他依然會循理智而行。 項羽重情義,劉邦得民心。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非大丈夫! 虧欠孫家的,是楊文軒,受到生命威脅的,是他夏潯。楊旭的破爛攤子,他願盡其所能去收拾,楊旭欠別人的,他願意幫着儘可能的補償,但是,讓他用命去還,不成! 這個世上,還沒有人值得他以命相報,以後會不會有呢?他不知道,他希望會有,如果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只有自己的性命,那將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第033章 預謀殺人 夏潯走出蠶神殿,來到關帝殿前,只見彭梓棋盤膝坐在殿角一株青松下,正在閉目養神。 夏潯笑道:“勞公子久候了,我們走吧。” 彭梓祺睜開雙眼,有些訝然:“談完了?” 夏潯道:“不錯,咱們回去吧。公子隨我四處奔走,一天下來勞累了,回去之後楊某設宴作謝如何?公子是習武之人,酒量一定不錯。” “不必了!” 彭梓祺淡淡地道:“你若喜歡吃酒,儘管飲酒便是,我並不好酒,和小荻姑娘的口味,有七八分相似,喜歡吃的清淡一些。” “哦?” 夏潯笑起來:“說起小荻,公子對她似乎很有好感啊。小荻是我的貼身丫頭,但我一向把她當成親妹子看待。公子若是真對我家小荻有好感的話,楊某倒是願見其成。” 彭梓祺臉上露出些好笑的意味,狡黠地道:“我確實很喜歡小荻姑娘,公子捨得割愛?” 夏潯道:“你若要我把她當成美婢相贈,那是絶不可能的,我說的可是明媒正娶。你若能擄獲我家小荻的芳心,我就認她做了義妹,送一份厚厚的嫁妝,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去你家。” 彭梓祺眸中的笑意更濃了:“當真?” “當真!”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哈哈哈哈……”兩個人同聲大笑起來。 “一百斤面蒸個壽桃----廢物點心,讀書讀傻了都!” “這小姑娘挺好玩的,大明朝不流行拉拉吧?” 兩個人各懷鬼胎,又是幾聲奸笑…… 夏潯其實並不好酒,沒人陪他喝,這晚膳自然還是吃飯,葷素搭配、水陸八珍,吃飽了事。 第二天一早,楊家作坊的王掌柜便親自登門了。東家親口交待的東西誰不上心?夏潯一走,作坊馬上調了成色最好的精鋼,加熱抽絲,按照夏潯的要求製作起鋼絲來,到了晚間,五條丈餘長的鋼絲已經製作完成,只是天色已晚,不便登門打擾東家,所以天一亮,王掌柜的就來獻寶了。 五根亮閃閃的鋼絲細細密密地纏在一個紡綞上,夏潯從王掌柜手中接過紡綞,放開一段鋼絲,試了試韌度,登時大讚不已。王掌柜的被東家一贊,骨頭都輕了幾分,臨走時腳步輕快,飄飄然的好象剛從洞房裏邊鑽出來。 送走了王掌柜,夏潯回到書房,從那紡綞上解下一根鋼絲,纏在一件小物件上,揣進自己袖中,那只紡綞連着剩下的四根鋼絲則放到了書桌最底下的抽匣中,並加了鎖,然後坐在椅上,微闔雙目,狀若養神,暗暗思考着心事:“時間、地點、工具,還缺什麼?” 他的手指輕輕叩着桌案,發出鼓點一般密密低沉的響聲,忽爾手指一停,叩擊的動作變得緩慢下來:“唔……還缺點東西,不能完美無暇,也得叫人捉不住痛腳……”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院子裡,小獲正興緻勃勃地隨彭梓祺學武,夏潯站在廊下看到一會兒,以彭梓祺“因材施教”的本事和夏潯的眼力,他認為小荻如果吃得了苦,堅持不懈地練上幾年的話,她有成為一名“舞術高手”的潛力。 彭梓祺看到了夏潯,她糾正了小荻的一個動作,轉身走到廊下:“要出去麼?” “不,今天哪兒也不去,你和小荻練武吧,我在院子裡四處走走。” 夏潯溜到了後花園去,吩咐所有的人不得進入花園,一個人在裏邊鬼鬼祟祟地不知忙活些什麼,彭梓祺和小荻趕來的時候,被家丁阻住,二人遠遠看去,就見夏潯一個人漫步花木之間,忽而望天、忽爾看地,忽爾疾行,忽爾慢走,忙活了好半天,才施施然地走回來。 小荻好奇地問道:“少爺,你在做什麼?” 彭梓祺也很好奇,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尋問,於是她就支起耳朵仔細聽,夏潯悠然答道:“少爺在作詩。” “哇!少爺都好久不做詩了,那你做出來了麼?” 夏潯摸摸鼻子道:“唔,做出三句半……” 小荻興沖沖地道:“說來聽聽。”小荻可不是睜眼瞎,雖然讀書不多,不過從小跟着少爺一起讀書,字還是識得的。 夏潯微笑道:“老遠環珮響叮噹,一雙佳人到後堂,奇在金蓮三寸小,橫量。” 夏潯呵呵笑着從她們身邊走開了,彭梓祺莫名其妙地道:“他在說什麼?” 小荻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說道:“少爺好像是說我們的腳大,奇怪,一雙佳人,你又不是女人……” 彭梓祺臉糗糗地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早,楊家又來訪客了,這一次來的是馮檢校。夏潯把馮檢校迎入小書房,兩個人在房中聊了一個多時辰,夏潯才起身送客。一俟送走了馮檢校,便馬上張羅着趕去齊王府。 彭梓祺發現這位楊大少爺和齊王府確實有着非同一般的關係,這一次夏潯走的是王府側門兒,叩開側門兒,夏潯與那開門的王府侍衛低語幾句,過不多時就見壽宴那日見過的承奉太監親自迎了出來,府門打開,居然容他們的車子進了王府。 彭梓祺這還是頭一次到了王府這樣的地方,以前她可是連知府衙門都不曾去過的,只是雖進了王府,她也只能候在那長長的甬道上,只能看見高高的宮牆和上面狹長的一綫天空。 夏潯則在舒公公的陪同下趕去見王爺了。齊王召見他的地方還是“安善堂”,進了大殿,舒公公向他擺了擺手略作示意,夏潯點點頭,會意地站住了腳步,舒公公便躡手躡腳地向屏風後面走去。 夏潯側耳傾聽,只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 緊接着就聽齊王道:“孤治理藩國,事務繁雜,又常需領軍靖軍,殺戮無算,就是這宮闈之中,也是妃嬪眾多,清靜無為而達長生怕是辦不到的,道長可有其他的仙家法門麼?” 那清朗聲音道:“如此,則只有練丹一途。丹道有上中下三乘,難易不同,各具妙用,不知國主欲學哪一門?” 齊王忙問道:“未知這練丹的上中下三途,又有什麼門道?” 道人道:“下乘者,以身心為鼎爐,精氣為藥物……此為安樂延年之法。中乘者以乾坤為鼎器,坎離為水火……此屬養命之法。上乘麼,以天地為鼎爐,日月為水火,陰陽為化機,鉛汞銀砂土為五行……此為上乘延生之道,可證仙果。 三者之中,中乘下乘都需靜坐養氣,吸納天地精華,對常人來說這是最容易辦到的,只需長年修行,潛心天道,自有功成之日。而上乘丹道需采五行之寶,練制仙丹服用,此法功效最大,一旦功成可以一直了性,自然了命,形神俱妙,與道合真。無須經年累月,日日潛修,不經修命之漸道,然而對普通人來說,反而是最難的。” 齊王屏息聽著,急急問道:“此法聽來最容易啊,為何反而是最難的?” 道人呵呵一笑,說道:“因為此法需要服丹者根骨上佳,有仙家潛質;而練丹所用之物更需天材地寶,人間罕有,普通人哪有這等財力供給練丹所需。” 夏潯聽得心中暗笑:“圖窮匕現,說來說去,最終還是要着落在一個錢字上,可笑這些皇家貴冑,鳳子龍孫,無所不有,無所不能,為了這唯一與普通百姓一般無二的生死結局,也要被這些神棍忽悠。到時候弄些鉛汞熱毒之物給你服下,弄得你飄飄欲仙,神經兮兮,最後一命嗚呼了事。” 齊王聽了果然大喜:“什麼天材地寶,只要世上有此物,孤便能得到,這不是問題,只是不知,孤可有修仙長生之根骨?” 道人說道:“國主殿下乃真龍之子,這根骨自然是上佳的,若能不惜錢財,籌集天材地寶,讓貧道練製成丹,日服一丸,待滌清凡質,自然羽化成仙,長生不老。” 齊王大笑:“如此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就依道長,道長需要些什麼,只管提出來,孤無不應允,只望仙丹早早練成。” 室中二人又對話一番,那道人便告辭而出,夏潯候在外邊,恰與那道人碰個正着,只見這道人五旬上下,容貌清瞿,二目炯炯,氣度雅然。頭戴青佈道巾,身穿一領極樸素地道袍,腰下一雙草履,腰繫黃絲雙穗縧,手執羽扇,飄然而出。 看見夏潯,這道人目不斜視,逕自出去,果然是有道之士的氣派。 夏潯微微搖頭,隨即入殿,就見齊王自席上興奮地站起,夏潯連忙伏地拜見,那齊王今日脾氣極好,笑容可掬地制止了他,問道:“本王要你做的事,可有着落了?” 夏潯恭謹地道:“是,門下已經找到了一位甚有門路的賣家,現在陽谷縣,門下這幾天就趕去與他一唔。” “好,越快越好。” 夏潯道:“是,不過門下雖然通過一些朋友和此人搭上了關係,但是一下子進這麼一大批貨,恐怕對方對我的誠意和能力,還會有所懷疑。王爺急於有錢,門下若循序漸進,那是拖延不起的,因此……門下需要王爺賜下一件信物,要讓那人相信我有足夠的本錢吃下他的貨,相信門下可以成為他信賴的主顧……” 齊王恍然笑道:“原來如此,何必拐彎抹腳,小舒子,取一枚我王府裡的穿宮牌給他,要象牙的。” “是,王爺。”舒公公急忙領命退下,不一會兒功夫,便托着一枚腰牌走回來。這枚象牙腰牌上雕臥虎雲紋,中間穿孔,可系絲縧,下邊是“齊王府宮衛”五個大字,背面則鐫刻着:“凡守衛官軍攜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與借與者罪同。” 沉甸甸的腰牌一入手,夏潯心中便是一輕:“大事成矣!” 離開齊王府,行至半路,忽聽路邊人聲嘈雜,夏潯自窗口探頭向外一看,只見一群王府侍衛和宦官服飾的人,正提着漆桶貼牆走過,手中舉着刷子,所過之處牆上便留下一道刺目的紅色,幾位衣着光鮮的富紳員外提着袍裾氣極敗壞地跟在後面,大聲嚷嚷道:“我家這宅子都起了幾十年了,怎麼說拆就拆?” “少廢話,皇上旨意可是恩准了王爺擇地重建王府的,王爺就選中這塊地兒啦,凡是被我們圈中的地方,都在拆遷之列,延誤不得。” “公公,公公留步,軍爺,這位軍爺……您行行好兒……” “別追啦,跟我們說沒用,去跟我們工正大人聊聊,或許大人還會網開一面……” 前邊的人走,後邊的人追,七嘴八舌的,夏潯的車子一路跟行,彭梓祺聽明白了大概,不禁憤憤然道:“這不就是變着法兒撈錢嗎?堂堂齊王,怎麼這般……這般……不對,一位王爺深居簡出,怎麼可能想出這樣的法子,這一定是哪個缺德帶冒煙兒的給王爺出了損主意,也不怕生孩子沒……哼!” 雖說出身豪霸人家,到底是個女孩兒,有些話她雖聽得,卻不好意思說出口。 夏潯一陣心虛,趕緊扮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附和着她聲討了一番那缺德帶冒煙兒、生孩子沒……的混帳傢伙,然後縮回頭去,暗暗嘆了口氣:“攤上這麼個王爺,兄弟也是沒辦法啊,坑你們的是馮總旗,可不是我,兄弟我只是死道友莫死貧道罷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回到府中,夏潯馬上把自己關進了書房,取出那只紡綞,紡綞上,五根鋼絲纏得整整齊齊,夏潯把象牙腰牌和紡綞放在一起,用一方布帕包好,重新放進抽屜鎖好,向門外喚道:“來人,請肖叔過來一趟。” 肖管事來了,當肖管事再出去的時候,府裡的人都知道了一個消息:少爺又要出門了,這一次少爺要去陽谷縣,見一位生意人,來回大約得一個月的時間。 “你要離開青州?”彭梓祺趕到書房,對夏潯道。 “是,去陽谷縣一趟。” 彭梓棋皺了皺眉,她本以為就在青州城裡保護他三個月就好,沒想到還要陪他走南闖北,孤男寡女,實在不太方便。 “去哪裡?” “陽谷縣。” “要多久?” “一個月左右。” 彭梓棋的眉頭挑了挑:“什麼時候出發?” 夏潯道:“今天是初二吧?明日一早,咱們就走,怎麼,有什麼問題?” 彭梓祺很想問問他昨天做那首詩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她會用這欠揍的小子所說的那對大腳,在他身上留下幾個鮮明的鞋印。不過一看到夏潯臉上那耐人尋味的笑容,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於是,她毅然、決然、斷然地一轉身,挺起胸膛、揚起下巴,像一隻驕傲的孔雀般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他可惡的低笑聲…… 第034章 曖昧的雨 楊家主人經常出門在外,府上的下人早已習慣了,小荻一早起身,給少爺梳洗打扮,準備換洗衣物和各種旅途用具,裝了滿滿一個大馬包,最後又給他貼身衣袋中塞一疊寶鈔,細緻體貼,像一個溫柔的小妻子,平時毛毛燥燥的樣子全然不見了。 彭梓祺也準備了自己的東西,她是女扮男裝,有些女性使用的東西不宜被人看見,所以只能自己動手、自力更生,也裝了一個馬包,叫人提出去綁在馬背上,一切準備停當,夏潯和彭梓祺便告別家人,出了府門。 平素楊文軒出門,都只帶一個伴當,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過以前是楊文軒帶著張十三,這一次是夏潯帶著彭梓祺。兩人離開府邸,先去了一趟知府衙門,夏潯見到馮總旗後,只說王爺急於斂財,要他馬上聯繫貨源,至于那開礦採金之計等他回來就會獻上。 馮總旗算算行程,來回最多一個月的時間,便點了點頭,又囑咐道:“你去吧,我告訴你的那個人,本官也沒有和他打過交道,不過消息來源絶對準確,你找到他之後,只須按我所說的方法與他取得聯繫,他自會着手幫你聯繫貨源。” 那位陽谷縣商人,夏潯已認定了必然也是錦衣衛中人,這麼龐大而嚴密的一個間諜組織,秘諜們之間沒有橫向聯繫、彼此毫不知情,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他倒不認為馮總旗對他有所隱瞞。當下隨口答應一聲道:“是,小人明白,彭公子還在外面候着,小人不便久耽,這就告辭了。” 馮西輝臉上微微露出古怪的神氣:“這小子與那位彭姑娘朝夕相處,居然還沒看出對方是女扮男裝麼?”口中卻道:“好,雖說那彭公子武藝了得,不過一路還是小心為上。你放心,官府這邊沒有放鬆,三班六房的捕頭,都在緝捕兇手。” 夏潯答應着,由馮西輝親自送出府衙,與彭梓祺扳鞍上馬,揚鞭而去。 “你要見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生意的,能讓你楊公子不辭路遠,看來這筆生意利潤豐厚呀。” 二人離開青州一路西行,已經走了幾天,幾天下來,二人同處日久,厭感漸去,趕路沉悶時,彭梓祺也會主動和他聊天了。 “那個人……” 夏潯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氣:“那個人生意做的很雜,在陽谷縣很有能力,他叫……西門慶……” 第一次聽馮西輝說出要他聯絡的人時,夏潯就嚇了一跳,當時強自保持鎮定,才沒在馮西輝面前露出異樣的神情。西門慶,而且是陽谷縣商人,這巧合也強大了吧?還是說施耐庵施大爺偷懶,寫《水滸傳》時隨手把他聽來的一些人物塞進小說裡跑龍套了?說不定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好象施耐庵就是元末明初的人。 既然有西門慶,不知會不會有潘金蓮、武大郎和李瓶兒……呵呵,這趟出行還是很叫人期待的。 彭梓祺見他不說要和那西門慶合作什麼生意,也沒有多做追問,做大生意的人很少事事循規蹈矩,有些不好向人透露的穩秘也屬正常,她卻沒有發覺,以往只要夏潯稍露古怪、稍顯猶豫,她就會馬上想到女人這方面去,可是自從她跟在夏潯身邊,就沒見過他在這方面有過任何不堪的行為,對他的觀感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轉變。 她抬頭看看天色,此時已是傍晚,天色陰沉,鉛雲如墨,空氣也潮濕沉悶,看樣子將有大雨,便道:“走快些吧,不要吝于馬力了,看這樣子,一會兒就要下雨了。” 夏潯瞧瞧天色,便也揮鞭加快了速度,二人緊趕慢趕,剛剛進了蒲台縣城,瓢潑大雨便傾盆而下,二人無奈只得到民居屋檐下避雨。 打開馬包看了看,夏潯馬包裡有一把傘,而彭梓祺出遠門的經驗少得可憐,根本沒有準備雨具。風吹雨絲,斜斜吹落,若是打傘,在這樣的大雨中估計行不多遠也要全身淋透了,夏潯苦着臉道:“這下遭了,看這情形,一時半晌是停不下來的。” 彭梓祺沒好氣地道:“還用你說,現在怎麼辦?” 夏潯苦笑道:“還能怎麼辦,你看著馬匹,我去找客棧,找到了客棧借了蓑衣再來接你。” 彭梓祺道:“大雨茫茫,無人問路,天色這麼晚了,你得轉悠到什麼時候才找得到客棧。” 夏潯攤開雙手,無奈地道:“那你有何高見啊,馬兒能站着睡覺,要不咱們倆也在屋檐底下湊合一宿?” 彭梓祺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嘀咕道:“誰跟你湊和?” 她一轉身,便叩起了房門,應門的是一個老頭子,耳朵有點背,外面大雨傾盆,老頭子攏着耳朵聽彭梓祺大聲說了半天,才咧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巴一笑,大聲說道:“哦,哦哦,有地方,有地方,我兒陪媳婦回娘家去了,家裡就老漢一個人兒。” 彭梓祺得意地瞟了夏潯一眼,對老頭兒大聲道:“老人家,我們兩人想在你家借宿一晚,可以嗎?” 老頭兒顫巍巍地道:“哦哦,這麼大的雨,我看你們也沒地兒去。想在我家借宿一晚,成,成啊,不過只有一間房,成嗎?” “這個……”彭梓祺略一猶豫,夏潯立即上前一步,大聲道:“成啊成啊,多謝老人家啦。” 彭梓祺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推脫,只得氣鼓鼓地站在一旁。 “哦,好好好,那兩位小哥兒就進來吧。”老漢說著客氣話兒,卻仍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一如蒙娜麗莎的微笑,夏潯有些莫名其妙,彭梓祺在一旁惡狠狠地道:“給錢!” 夏潯恍然大悟,忙從衣袋中抽出幾張寶鈔來,正想辨認面額,彭梓祺已一把搶過去,統統塞到了老漢手中,然後報復似的睨了他一眼,讓夏潯哭笑不得。老漢大喜,連忙閃身將他們讓進屋去,老漢湊到桌前就着燈光將那寶鈔面額看看清楚,再轉身時,那張臉已經從達文西的“蒙娜麗莎”變成了梵高的“嚮日葵”,笑得無比燦爛。 “呵呵,呵呵呵,兩位小哥兒,一會兒老漢就給你們拾掇拾掇房間,家裡有現成的飯菜,也給你們熱熱。不過……老漢是本份人家,可不敢胡亂收容身份不明的人物,你們的路引籍證,還須拿出來驗看一下……” 彭梓祺掏出巡檢司給她開出的路引,夏潯則拿出了學政頒發的秀才身份證明,秀才功名不是永久不變的,考中秀才的人每三年歲考一次,考的最不好的人會革去秀才功名,而楊文軒剛剛考中秀才一年,這證件自然是有效的。有這秀才身份,按大明律法,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巡遊天下,並不需要各地巡檢司一一核准。 那老漢在燈下驗過了證件路條的官印花押,又還給他們,熱情地道:“哎喲,這位還是諸生老爺,失敬失敬,諸生老爺能借宿我家,那是小老兒的大福氣。” 老頭用袖子蹭了蹭椅子,慇勤地道:“諸生老爺,您坐,那位小哥兒,牆旮旯有個凳子,歇歇乏兒吧。”說著轉向夏潯,又慇勤致致地道:“小老兒家剛剛辦過喜事,我那兒子成親才三天,今兒跟媳婦兒回門,正好房間空着。老漢去把他們小兩口兒的房間收拾收拾,給你們換套新被縟子……” 老漢嘮叨着一掀門帘進了右屋,夏潯搓搓手,在桌邊大模大樣地坐下,看看坐在牆角的彭梓祺,笑吟吟地道:“啊哈,新郎新娘的房間啊,這可好,也能沾點兒喜氣了。” 彭梓祺乜了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心道:“想跟本姑娘同房,美得你,咱們走着瞧,哼!” 夏潯也不見外,自己斟了杯冷茶,慢慢喝着,彭梓祺氣鼓鼓地起身,又走出了門去,把馬兒在廊下拴好,又去卸馬包和馬鞍,夏潯見了一拍額頭,忙也趕出去和她一塊兒卸馬。彭梓祺有些詫異地瞟了他一眼,沒想到這位大少爺居然還肯動手幹這種活兒。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她是見識過的,一個個指點江山高談闊論,以天下為己任的德性,可真要他們動手做一點事情,就好象奇恥大辱似的,這楊旭倒是一個異類。 兩人卸了馬包抱進房中,又把兩具馬鞍解下,放到了堂屋門後,彭梓祺又從馬包中取出些豆餅,掰碎了餵馬料,這邊忙活完了,老漢也把兒子兒媳的房間收拾好了,走出來笑眯眯地道:“老漢去給你們熱熱飯菜,家裡現成的,你兩位先就和一口……” 夜深了,雨還在下。 老漢回房了,夏潯和彭梓祺端着燈,肩並着肩,神氣古怪地邁進了新房。 雖說老漢已經收拾過了,房間裡仍然充滿喜氣,紅色的雙喜字兒,紅色的窗紙、紅色的被面兒,將一間小屋映得紅通通的,兩個人的臉色便也因此映上了一層緋紅。 彭梓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打量着這間新房。 夏潯看看炕上那並排放著的兩個枕頭,撫掌笑道:“幸虧彭公子聰明啊,哈哈哈,要不然我現在還頂風冒雨地滿大街轉悠呢。” 彭梓祺咬了咬櫻唇,櫻唇淺淺的雖沒咬紅,卻也滋潤潤嬌嫩嫩的,在燈光下微微閃爍着動人的光:“我不習慣和人睡在一起。” 夏潯道:“只是遷就一晚嘛。” 彭梓祺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不語,一張俏面如霜。 夏潯搓搓手,又故意問道:“你睡裏邊,還是外邊?” 彭梓祺的小臉就像雨後的桃花,綻放出了兩抹嫣紅,有些羞,有些惱,還有些……不自在。 夏潯乾咳一聲,改口道:“那麼你睡床上,還是地上?” 彭梓祺橫了他一眼,眉眼間自有一股嬌嗔,很是叫人愛看。只不過……只不過她那修長的五指,正一根一根地搭在刀柄上,然後慢慢握緊,一股凜凜殺氣慢慢升起。 夏潯馬上摸摸鼻子,乾笑道:“我看,我還是去堂屋地上湊和一晚好了。” 彭梓祺下巴微揚,仰視屋頂,做不屑與之言狀。 夏大少爺抱著一套被縟枕頭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道:“今兒下雨,天有些涼,晚上記得蓋被子。” 彭梓祺被他異常溫柔的語氣而弄愣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夏潯又道:“睡覺不要蹬被子,還有,不要開窗,今兒有風,會往裏邊潲雨的。” 彭梓祺被他體貼關懷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還用你關照?出去吧。” 夏潯一本正經地點頭:“嗯,還有啊,晚上要起夜的話,聲音小一點,人家有點動靜就睡不着的……” 他還沒說完,一個枕頭便迎面飛來,夏潯飛快地逃出去,竊笑着在地上鋪開被縟。 閒來無事逗逗這個傲嬌的小丫頭,是件很快樂的事。從本質上來說,他是一個積極的樂天派,雖說艱難險阻,殺機重重,但他從不放棄在生活中尋找歡樂,正如他聽過的那個“一滴蜜糖”的寓言:一人孤懸井中,上有群狼環伺,下有毒蛇吐信,他緊緊攀住得以保命的樹枝,卻正被一群老鼠啃噬着,死亡彈指之間,這時他要做的,只是舐嘗樹枝上那滴蜜糖的美味,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房間裡,彭梓祺看看床頭的喜字,再看看丟在地上的枕頭,臊眉搭眼地走過去撿起來,側耳聽聽外邊動靜,忽覺一股難言的曖昧包裹了全身,禁不住熱了兩頰…… 街上,幾個詭異的人影披着蓑衣,手中提着防雨的燈籠,趕着一輛騾車輕輕地走過,那頭前的人走到一處巷口,警覺地四處看看,輕輕一擺手,帶著那幾個人,趕着一輛車,消失在小巷中。騾車經過時,屋檐下的馬兒打了個鼻息,不安地動了幾下蹄子,彭梓祺抬起頭,側耳傾聽片刻,見沒有什麼動靜,這才重新躺回了枕上。 悉悉瀝瀝的水聲從窗外傳來,這個雨夜,着實惱人。 第035章 夜救 夜深,雨小了些,躺在硬梆梆的地上,聽著那晰晰瀝瀝的聲音,夏潯總覺得渾身濕粘粘的不舒服。他翻來覆去的折騰了半天,忽爾想起了在小葉兒村度過的那段艱苦歲月,想起身在破廟時躺在稻草堆上也睡的香甜的那段日子,不由啞然失笑:這才當了幾天大少爺?當真是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吶。 心態平和了,也就不覺得那硬梆梆的地面是如何難過了,靜靜躺了一陣兒,夏潯漸漸發出了甜睡的酣聲。 東城牆根下有一幢小院落,茅屋矮牆。夜色已深,房中的燈火已經熄滅了,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有人拍打着門環,大聲向裏邊叫嚷着。 過了片刻,一個老婆子舉着燈火走出來應門,腿腳倒還利索,旁邊又跟着一個少婦,為她撐着油紙傘。燈光微亮,映着那少婦的容顏,青絲如墨,眉目宛然,纖腰一束,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種女兒家的嫵媚,小戶人家能有個俊俏的媳婦兒卻也容易,可是風情韻味如此出色的着實少見。 婆媳倆走到門下,婆婆隔着門兒問道:“是誰啊,三更半夜的敲門?” 門外有人急聲道:“是唐婆婆嗎?我姓嚴,叫嚴望,是陸老爺家裡的使喚人。唐婆婆,我家老爺的七夫人今夜生產,折騰了一晚上啦,結果到現在孩子都生不下來,人命關天啊唐婆婆,求您老和小娘子跟小的去看看。” 唐婆婆聽了說道:“哎喲,生孩子那是大事兒,怎麼到現在才想起請產婆子?” 嚴望頓足道:“產婆請了哇,從下晚兒一直折騰到現在,孩子就露出來一隻腳,那婆子忙活久了,自己先累暈了過去,好不容易掐人中救活過來,要不然又是一條人命啊。” 唐婆婆聽了大驚道:“腳先出來了?這可糟糕,我老婆子也不敢保證去了就成啊。” 嚴望手提着燈籠團團亂轉,帶著哭音兒哀求道:“成不成的,總得試過了才知道啊,保不住小的,也的想法子保住大的呀。唐婆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黑燈瞎火陰雨連天的,一時半晌兒我是實在找不到高明的產婆了,求您幫忙,千萬幫忙啊,不管救活哪個,我家老爺都有重金酬謝。” “錢不錢的倒沒啥,一身兩命啊,”唐婆婆念了聲佛,扭頭對那少婦小聲道:“媳婦兒,你這兩天身子不舒服,就歇着吧,老身去走一趟。” 小婦人道:“婆婆年事已高,這麼晚了,還是媳婦兒去吧。” 唐婆婆搖頭道:“不成,這是難產呢,你怕應付不來。” “那媳婦兒陪婆婆一起去。”小婦人說著,貼著門縫兒向外看了看,只見兩個家丁打着火把分列左右,台階上還站着一個打燈籠的青衣小帽老家人,頜下一撇山羊鬍子。台階下邊還有一乘驢轎,的確是大戶人家的排場,便向婆婆點了點頭,說道:“婆婆稍等,媳婦兒去取東西,再給婆婆捎件外衣。” 唐婆婆答應一聲,那小婦人便返回房間,一會兒功夫提了包袱出來,先給唐婆婆加了衣服,二人打開院門,那叫嚴望的老家丁便急匆匆地道:“哎呀,唐婆婆,你老終於出來了,快快快,快把唐婆婆扶上車去。” 兩個打着燈籠的家丁七手八腳地把唐婆婆扶上了車,那小娘子正想登車,嚴望道:“小娘子,我們出來的匆忙,車上還堆着些東西沒有搬出去,坐不下兩人,勞煩娘子隨行一路吧,我們家不遠,到了前門大街往右一拐,第三條巷子就是。” 驢車棚子本就不大,再擱上點東西確實坐不下兩人了,小婦人也沒多想,便答應一聲隨在了車後。車子從衚衕裡出來,到了前邊大街上,往城中方向一拐,剛剛駛出不遠,嚴望突然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追上悶頭趕路的小婦人,往她嘴上一堵,便拖向旁邊小巷。 “嗚!嗚嗚……”小婦人驚駭不已,竭力掙扎,廝扯中一把扯掉了嚴望的鬍子,原來他的鬍子也是粘上去的,看他身手和力氣,分明是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小婦人哪裡是這男人的對手,被他一手捂嘴,一手攬着腰肢,強行拖進了小巷。 唐婆婆掛唸著媳婦兒,時不時的回頭看看,猛一回頭,見道上空空如野,媳婦兒和那老管家蹤影全無,不由驚道:“媳婦兒?停車,停車,我那兒媳婦怎麼走散了?” 趕車的漢子本來還在裝模作樣,一見已經被她發現,急急抽了一鞭了,騾車向前疾馳,唐婆婆常在鄉間坊裡行走為人接生,一輩子見多識廣,一見這般情形如何還不知道着了人家地道兒,立即駭聲高呼:“救人吶,救人吶,強搶民女啦!” “堵上那老虔婆的嘴!”車下隨行的那人低低咒罵一聲,車把式馬上返身鑽進車廂,唐婆婆只喊了一聲就被他堵住了嘴,車下那人則跳上了車子,接過長鞭,狠狠地又抽了一鞭,騾子放開四蹄向前急奔,四蹄踏在地上,“得得”直響。 唐婆婆驚呼的時候,騾車恰好經過夏潯借宿的那戶人家,唐婆婆驚呼的聲音不算大,而且只有一聲,很難驚醒熟睡中的人。夏潯此時正睡在堂屋地上,他……睡的很香。 事實上,沒有人要求做臥底工作連睡覺也得保持高度警覺,那完全沒有必要,在賊窩裡身份一旦敗露,人家不會耐心等到晚上才動手。睡覺總是保持輕度睡眠的話,不但會影響白天的警覺和反應,還容易做夢,使臥底人在睡夢中泄露自己的底細,因此選擇臥底人員的條件就包括睡眠質量要好、不常做夢、不說夢話。 如今借宿民居,一時疾馳,就算那個刺客從青州一直輟下來,也不可能追蹤得上,所以夏潯睡得非常踏實,根本沒有聽到這聲驚呼。可是覺很淺的彭姑娘卻被這聲喊給驚醒了。她是女孩兒家,如今和個男人內外間的睡着,睡覺時也穿著一身軟靠,這時聞警而起,側耳一聽,便立即抓起鬼眼刀閃出了臥室。 “呼……呼……”夏潯傳出均勻的呼聲。 “這頭豬!”彭梓祺沒好氣地罵了一聲,縱身向前掠去。 “縮地成寸!”好輕功!雖然黑燈瞎火的,可是身姿那個飄逸,動作那個動靈,行動那個敏捷,人在情急之時,果然能發揮出遠超平常的實力,彭梓祺很滿意自己這動若脫兔的一躍。 好,腳尖落地,飄然無聲。咦?怎麼又有些軟? 身下傳出夏潯殺豬般一聲慘叫:“啊!誰踩我?” 彭梓祺臉上一熱,暗暗一吐舌頭,趕緊起了門栓,身影一晃便追了出去。 夏潯睡得雖沉,一被驚醒,卻迅速恢復了狀態,他一睜眼,便見彭梓祺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沒,忙也翻身爬起追了出去。屋裡老漢聽到動靜,把着油燈出來一看,只見房中空空,這一驚非同小可,還當那兩人是賊,可是仔細瞧瞧,不但行李馬包俱在,就連門口廊下的兩匹馬兒都在,不禁望着大開的房門發怔。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 彭梓祺快步追上馬車,擋在車前冷冷問道。 車把式一驚,勒住繮繩,色厲內茬地喝道:“兄弟,大道通天,各走半邊,我勸你少管閒事,沒你的好處。” 彭梓祺格格一笑,握緊了刀柄,冷笑着道:“這麼說我不必問了,果然是鷄鳴狗盜之輩,而非良善人家。” 車子裡制住了唐婆婆的人低吼一聲:“打發了他,趕緊上路!” 路邊另一個扮家丁的歹徒棄了燈籠,合傘為槍,向彭梓祺猛地刺來,與此同時,車把式也縱身下車,揚起了長鞭。彭梓祺身形一錯,腰桿兒奇異地一扭,一個斜插柳大彎腰,避過迎面整來的傘尖,手中刀詭異地揮動,舉傘刺來的歹徒哎喲一聲,肋下被戳了一記,一頭仆倒在雨水裡,蝦米似的蜷成一團爬不起來了,另一個手中一空,長鞭脫手飛去,緊接着喉頭一疼,摔倒在地上,喘息都困難,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車裡扼住唐婆婆喉嚨的歹徒見此情形,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剛要縱下車來,可他剛一露頭,旁邊便伸出一隻鐵臂,冷不防箍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外一拖,一記掌刀在他後頸上狠狠一砍,那人立即昏了過去。 “呵呵,你這繡花枕頭倒還有點本事。”彭梓祺向及時出現的夏潯微笑着讚道。 唐婆婆脫去控制,急叫道:“兩位壯士救命啊,老婆子那兒媳婦兒,那兒媳婦兒被人擄走了,求兩位壯士相救啊。” 彭梓祺吃了一驚,忙追問道:“你媳婦被歹人擄走了?” 唐婆婆急道:“是啊,就在前邊不遠,老身只一回頭,就不見了兒媳婦兒,一定是被歹人拖進了小巷,蒼天吶,我那媳婦兒若是受人侮辱……” “我去救人,你帶婆婆回去!”彭梓祺身形一閃,快逾奔馬。 騾車被趕回了老漢的住處,彭梓祺不是官差,不敢貿下殺手,只是用刀鞘擊昏了兩人,加上被夏潯掌刀砍昏的那人,三個歹徒都被夏潯用繩子牢牢地捆了起來。 那老漢與唐婆婆住的雖然不遠,彼此卻不認得,等他掌燈走到三個歹人面前一看,認出這三人是本城有名的潑皮無賴,不禁暗暗叫苦,只怕惹禍上身,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多話,只得遠遠地避了開去,讓夏潯反客為主,暫時利用了堂屋。 夏潯向唐婆婆仔細詢問了一番,原來這唐婆婆並非本地人氏,而是淮西人氏,是此次北遷的百姓,她家剛剛落戶蒲台縣不過個把月。唐婆婆有一子一媳,一家三口。兒子叫唐姚舉,讀過幾天私塾,卻沒讀出什麼成就,現如今是磨刀補鍋的一個匠人,故蒙巡檢司批准,可在本縣各鄉鎮村寨中走街竄巷做些小本生意,這兩天正好不在家。 唐婆婆則是以接生為業,媳婦嫁過來後,也跟她學到了這門手藝,兩人今晚是因為有人冒雨登門,請為主人侍妾接生,因見那戶人家排場甚大,不像為非作歹的人,再加上這是在城裡頭,兩人沒有多想,很放心地跟着出了門,誰知竟遇上了這麼一檔子事兒。 夏潯剛剛問到這兒,彭梓祺已閃身出現在門口,一路急奔,衣衫盡濕,兩頰泛起緋紅,仿若兩朵桃花。夏潯以目示意,彭梓祺微微搖頭,唐婆婆問清沒有找到兒媳,不禁放聲大哭,夏潯卻是默然不語。 他早估計彭梓祺是不大可能找到那婦人下落的,此刻正下着雨,那歹人縱是謀色,也不可能把那婦人拐進巷子就迫不及待地“就地正法”,再者看他們為了誑騙一個婦人竟然用了這許多手段,顯然也不是個普通的淫賊,否則只須破門而入……何必這麼麻煩。 彭梓祺怒沖沖地道:“這蒲台縣是怎麼治理的,在城中居然會發生強擄民女的事情。”轉眼看到那三個昏迷不醒的男子,彭梓祺又問道:“可盤問過他們了?” 夏潯搖頭道:“還沒有,我剛向老人家問清經過。” 彭梓祺取了水來,潑醒三個混混,大馬金刀往上頭一坐,扮起了升堂問案的大老爺,一番詢問之下,三人也不說自己身份,只是冷笑以待,若想動刑,他們便道:“你敢私動大刑,進了官府,老子先告你一狀。” 彭梓祺怒不可遏,可她有家有業的,又不是江湖亡命,還真不敢把這三個混混兒怎麼樣,夏潯冷眼旁觀,總覺得這三人似有所恃,心中不由一動,說道:“算了,你扶老太太回房歇息一下,明天一早,咱們把他們送官究辦!” 那混混頭兒陰陰笑道:“過路人,強龍不壓地頭蛇,識相的話你們還是早早放我們離去,老子開恩放你們一馬,若是不然……恐怕你們是離不開我蒲台縣了……” 夏潯眉頭一挑,冷笑道:“哦?本少爺有身份、有地位,行走天下,那是朝廷特許之權,但凡我大明疆域,就沒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小小一座蒲台縣,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恐怕……你們還沒有留住我的本事!” 這句話彭梓祺聽得甚合胃口,脫口讚道:“好,姓楊的,你總算說了一句人話,你放心,水裡火裡,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生死與共!” 夏潯微笑道:“若是生同衾,死同穴,那就更感人了。” 彭梓祺狠狠瞪了他一眼,嗔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心中卻道:“這個大混蛋,莫非識破我的女兒身了。” 第036章 私奔 唐家娘子被擄進小巷,原來巷中早有人等候,兩三個大漢迅速矇住了她的口鼻,抬起她快步如飛地遁去。唐家娘子只覺左轉右轉,頭都快要被轉悠了,然後雨聲漸稀,似乎進了一個院落,又過片刻,只聽“吱軋軋”一陣響,似乎又沿著台階向下走去。 隨即蒙面的黑巾被揭開,唐家娘子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個很靜謐的所在,完全聽不到雷聲、雨聲,面前是一條通道,左右是對門兒的一幢幢房間,房間都沒有門,只掛着帘子,這種格局緊湊的房舍非常少見,顯得有些古怪。 她被兩個大漢架着往前走,匆忙間發現有些房間的帘子掀着,裏邊錦幄綉帳,佈置得十分華麗,每間房中總有一個身着難以蔽體的薄紗春衫、胴體妙相畢露的美貌女子,或坐或站,正獃獃地看著自己,她們的膚色都有些蒼白,面上了無生氣,彷彿幽幽的鬼魂,看得唐小娘子更增恐懼:“這倒底是個什麼地方?” 她被架進一間空置的房間丟在床上,唐小娘子雙手反綁,很費勁地拱起腰肢,渾圓的臀部翹起,還未等完全轉過身來,就覺一支大手在自己臀上使勁地擰了一把,唐家娘子大吃一驚,趕緊側身滾開,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身穿紫銅紋員外袍的男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兒,這人五旬上下,身材魁梧,五官相貌端正威嚴,頜下三綹微鬚,顯得頗有氣度。 唐家娘子驚恐地睜大一雙嫵媚的杏眼,困惑地看著他,那人微微一笑,俯身拿出了塞在她口中的那團布,唐家娘子立即驚恐地叫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擒我到此?” “嘿嘿,唐小娘子,你說老夫擒你來,還能做些什麼呢?” 那位員外笑得很邪氣,頓時破壞了他的氣度:“嘖嘖嘖,瞧瞧這妖嬈的身段兒,瞧瞧這迷人的模樣兒,老爺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良家女子,那種風情氣質,風月場中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嘿嘿,唐小娘子,你不要怕,你那男人不過是個臭破爛匠人,怎麼配養着你這麼一朵嬌美的鮮花兒呢,從此以後你就隨了老爺我,老爺叫你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員外淫笑着便向她撲過來,“你滾開!”唐小娘子氣紅了臉,抬腿去踢,卻被那員外一把捉在手中,手掌貼著她的大腿淫邪地滑向腴潤動人的大腿,色眯眯地道:“好有力的一雙大腿,纏在爺腰間抵死纏綿時,一定銷魂的很,小娘子,你就不要白費氣力了,被老爺我弄回來的女人,哪一個當初不是尋死妥活的,現在還不個個任由老爺擺佈。” 說著一個餓狗撲食,壓到唐小娘子身上,就去撕扯她的衣衫,唐小娘子縱然雙手沒有被綁,也不是他對手,片刻功夫,衣衫被撕得稀爛,衣衫一去,唐小娘子哪敢再挺身掙扎,只能白羊兒一般蜷縮在床上,儘量遮掩自己的要害,可那晶瑩的酥胸,腴潤的玉股,粉彎玉股,半遮半露,更加誘人。 員外看直了眼,連忙揮一揮手,一旁幾個看得口誕直流的護院家丁立即退了出去,給他放下了門帘,員外淫笑道:“小娘子,陪老爺我快活一番吧。” 站在簾外的幾個護院互相看了一眼,臉上都露出只可意會的猥褻笑容,可笑容還未斂去,就聽裏邊那員外“呸”了一聲,連聲道:“晦氣,真他娘的晦氣!”緊接着門帘一掀,那員外滿臉懊惱地走了出來。 幾個護院連忙斂了笑容,躬身道:“老爺。” 員外悻悻地道:“娘的,偏偏這時來了紅,真他娘的晦氣,叫個丫環來,給她穿戴整齊,侍候飲食,等她月事盡了,老爺我再好好受用一番。” “是是是……”幾個護院連忙答應,員外慾火已生,又不得發泄,扭頭看見另一幢房中坐著一個穿著寢裝的妙齡女子,水紅色綉鴛鴦的胸圍子,緊裹着那聳挺飽滿的酥胸,讓人想入非非,不由淫笑一聲,興沖沖地闖了進去…… 天亮了,夏潯和彭梓祺把三個混混拖上騾車,攙着唐婆婆趕往縣衙,一路上許多百姓看了蹊蹺,不免有些好事者跟上來,到了縣衙門口時已聚集了數十人,縣衙門口的衙役見此情況連忙橫了水火棍來攔,夏潯放開唐婆婆,舉步上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地敲起了鳴冤鼓。 片刻功夫,三班衙役紛紛上堂,蒲台縣正堂單生龍單老爺腳步匆匆地從後堂鑽出來,威風凜凜地往“碧海紅日圖”下一站,抓過驚堂木,狠狠一拍,大喝道:“何人擊鼓鳴冤,速速帶上堂來!” 一行人等被帶上公堂,夏潯是秀才功名,無須下跪的,他表明了身份一旁站過,唐婆婆哭天抹淚地道:“大老爺要替民婦申冤吶,我那媳婦兒姓黃名吟荷,洪武二十六年嫁入我家……” 唐婆婆雖不識字,口才卻極了得,片刻功夫便把一樁案子說的清清楚楚,單大人臉色一沉,立即喝問三個潑皮:“爾等三人,各自報上名姓、身份,說明犯案經過,如何擄走唐家婦人黃氏,否則,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冤枉啊老爺!” 三個潑皮異口同聲地喊冤,他們自報了名姓,分別叫徐亮、陳成、廖良才。领頭的那個就是寥良才,寥良才叫苦連天地道:“昨兒晚上,有人找到我們哥三兒,答應付一筆錢,叫我們幫忙去接個人,我們哥三兒苦哈哈的,只要有錢賺,哪管他是什麼人吶,接個人而已,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就答應了……” 三人你一語我一句,說出一套與唐婆婆完全不同的說辭來,按他們說法,他們並不認識僱傭他們的人,他們只是拿錢辦事,騾車也是那人以他們的名義從本縣騾馬行裡租借來的。本來按照那人吩咐,是要把人送往西城去為主人妾室接生的,誰料剛剛拐上大街,那人和少婦便不見了人影,唐婆婆見了驚叫起來,他們哥三也不知緣由,正莫名其妙的當口兒,就被跑出來幫忙的彭梓祺給打暈了。 “喔?”單大人手撫鬍鬚沉吟道:“那人你們並不識得?” 彭梓祺聽了忍不住說道:“大人,草民所知並非……” 單大人啪地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本官尚未問話,豈容你胡亂插嘴。再敢亂了規矩,就掌你的嘴!” 彭梓祺大怒,肩頭一聳就要起身,夏潯伸手一按,輕輕壓住了她的肩頭。 單大人又轉向那混混頭兒問道:“爾等將那人形貌、前後情形仔細說來。” 寥良才道:“回大老爺,那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生得一表人才,穿著打扮,像是個有錢的主兒,小的們在本縣從沒見過這人面孔,聽他說話,那語氣有些怪,也不像是本地口音。” 徐亮插嘴道:“對對對,和這位唐婆婆的口音倒是有些相像。” 陳成道:“可也怪了,在唐婆婆家叫門的時候,他說的卻是地道的本地口音。” 單大人沉吟半晌,說道:“擄人?未免不合情理。你唐家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那人若要擄人,何必如此大費周意,只須闖進門去,制住你這老嫗,你那媳婦兒還不乖乖任他擺佈?再說你那媳婦兒本來跟在車後,怎會無聲無息地便不見了? 依本官看來,那人既與唐婆子口音相似,當是淮西人氏。如果本官揣測無誤,擄奪民女未必是真,十有八九是你家媳婦不守婦道,在淮西時便與那人勾搭成奸,如今你家遷來蒲台,那人戀姦情熱,追尋而來,與你媳婦合謀,施計調開了你,與那人私奔去了。” 三個潑皮異口同聲地道:“大人英明!” 唐婆婆叫屈道:“大老爺,不是這樣的,我家媳婦端莊本份,怎麼會做出這般不守婦道的事來?再說,昨晚那人老婆子從未見過,說話的口音也不是淮西口音吶。” 單大人道:“這人既能獨自一人追到蒲台來,想必是個走南闖北的行商、赤腳郎中一類的人物,這人懂些各地方言有甚稀奇,為掩你耳目,誑你出門,自然要做些矯飾。” 夏潯聽到這裡,心頭暗暗生起一股寒意:“如果本地縣太爺和那掌握著本地蛇鼠的惡霸同流合污,我一個外鄉人會怎麼樣?難怪那三個潑皮如此篤定,昨夜竟然出言威脅,若再多管此事,恐怕我要無聲無息地喪命于此了。”一直以來,夏潯為了做好楊文軒,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下去,潛在意識中就是把所有人都當成對他有威脅的人物,心中一萌此念,立即起了明哲保身的念頭。 彭梓祺卻氣憤難平,插嘴道:“大人如此斷案,小民不服,這三人說只是受人僱傭,並不知其中詳情,可昨夜小民攔住他們去路時,這三人曾經與我動手,若說他們不是那惡人同黨,豈非不合情理?” 寥良才嚷道:“這位小哥兒,黑燈瞎火的,你突然冒出來,手裡還提了一把刀,我們哪曉得你是什麼人物?還道是個劫道兒的,能不反抗麼?” 單大人捋鬚道:“唔,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 唐婆婆大叫:“大人,他們與那歹人分明是同夥,在車上,老婆子看見媳婦兒被人擄走時,曾大聲驚呼救命,他們不但不聽,還摀住老婆子口鼻,驅車疾行……” 廖良才叫道:“唐婆婆,你莫要為了追回媳婦兒就謊報案情啊,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本份人家,只為賺點辛苦錢,無端被你媳婦那姦夫利用而已,婆婆可不要坑了我們。我們一聽你喊,就驚得不知所措,自始至終,何曾動手?” 唐婆婆大哭喊冤,單縣令又問彭梓祺:“彭壯士,你趕去巷中,可曾見過唐婆子的媳婦兒,地上可曾遺留什麼痕跡?” 彭梓祺道:“草民趕去時,巷中空空不見人影兒,天色昏暗,又下着雨,並未發現什麼痕跡。” 單縣令又問:“那條巷子多長?” 彭梓祺略一估量,說道:“百十步總是的有的。” 單縣令道:“這就是了,雨夜泥地,巷長數百尺,如果那婦人不是與之早有苟合,互相串通,那歹人怎能這麼快將她擄走。” 彭梓祺急道:“大人……” 單縣令一擺手,睿智英明地道:“此案疑點重重,唐婆子所告者乃強擄民女,從寥良才三人所供來看,倒是與人私奔,真相未曾查明之前,本官也不好妄作決斷,這樣吧,寥良才、徐亮、陳成三人不管是受人利用,幫閒惹禍,還是與奸人同謀,擄奪民女,案情未查明之前,暫時收押,不容走動。” 三人一聽,連連叩頭喊冤,站堂班頭一揮手,立即衝上一幫衙役,把他們押下去。單縣令又對唐婆婆和顏悅色地道:“唐婆子,你也不要着急,此案案情未明,本官不能聽你一面之言,貿然定個強擄民女,本官會吩咐巡檢衙差,鄉官裡正們四處查訪,尋找你家媳婦下落,你也可以求助于鄉鄰親友,一俟確定是強擄民女,本官才好稟報州府,畫影圖形,遍張文榜,通緝天下。來啊,退堂。” “這個狗官,竟然如此糊塗辦案。” 將哭天抹淚的唐婆婆送回家去,好言安撫一番之後,二人離開唐家,彭梓祺立即憤憤然地道。 “糊塗麼?”夏潯淡淡地道:“這位縣太爺似乎並沒有做錯啊,三個無賴已經收監了,唐婆婆說媳婦是被人擄走的,縣太爺也吩咐三班六房的衙役和鄉官裡正們尋找了,還要怎麼樣呢?” “那幾個潑皮無賴明明與那擄人行奸的歹徒是一夥,他若用上大刑,怕他不招。” “用刑?就不怕屈打成招?” “哼!難說這狗官與賊人不是狼狽為奸。” 夏潯道:“也許是,也許只是那縣官做事慎重,站在你的角度,當然恨不得打那幾個無賴一頓,叫他們乖乖吐實,可是主審官不應該感情用事,不管你說的多麼可憐,他應該只看證據。何況,治內若出現一樁私奔案,不過是有傷風化的小事情,如果出了擄人案子,那就是大事了,為他自己頭上烏紗考慮,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人之常情,不可驟下結論。” 彭梓祺勃然道:“昨晚經過,你親眼目睹,難道你不知道那分明就是強擄民女?” 夏潯沉默片刻,輕輕說道:“此事已經經官,不是我們兩個小民可以左右的,離開這兒吧,馬上走!” “我不走!”彭梓祺目欲噴火:“你若貪生怕死,你走,那唐婆婆好生可憐,我既然看到了,就一定要幫她!” “你倒是個熱心腸。”夏潯淡淡地道:“這天下有許多不平事,我們管不過來。這天下的不平事,以前有,現在有,以後還會有,我們拼上了性命,能幫幾人呢?你不走,我走!” 彭梓祺冷笑:“我不是讀聖賢書、理天下事的讀書人,沒有你那麼聰明的腦筋。我也不知道過去未來,不知道天下事,我只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我眼前,我只知道,如果我肯去管,就有希望救回這個可憐的女人!天下事我管不了,力所能及,管得了的事也不去做,那就枉稱為人!” 夏潯停住腳步,慢慢轉過身,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在他印象中一向只有冷漠和霸道的姑娘,沉聲道:“那人敢強擄民女,勢力一定不小,官府如此辦案,十有八九與之勾結,官匪兩方面,明裡暗裡凶險處處,一着不慎,不但救不得人,自己也要陷于萬劫不復之地,你真的願意幫助他們?” “我願意!” 夏潯點點頭,向她走過來:“走吧。” “哪裡去?” “看看唐家娘子被擄走的地方,想個擒賊的法子出來。” 彭梓祺有些意外,有些驚喜,遲疑道:“你……你不怕其中凶險了?” 夏潯微微一笑,柔聲道:“好歹我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你願以身涉險,楊某慚惜自身。你既願意,我也願意!” 第037章 夏潯探案 這是一條幽仄狹長的小巷,雖不甚寬,卻也行得一輛車子。小巷中沒有鋪設石板,因為昨夜下過雨,地面十分泥濘,行人雜亂的腳印仍然清晰地印在上面。夏潯看看兩旁長着青苔的牆面,又看看那條狹長的小巷,說道:“地面已經被行人破壞了,可是如果歹人在巷中備有車輛,車轍不會全然不見,所以那婦人應該是被恐嚇挾迫而行或者被抬走的。” “看出這些,有什麼用麼?” 現代人也許不覺得什麼,那時候的人才明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同一個當地的豪霸作對,對方很可能還有官府的袒護和支持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因此夏潯答應留下,令彭梓祺對他的惡感進一步減輕了,甚至有些淡淡的歡喜。可是聽他誇誇其談,講這些沒用的東西,還是忍不住自己的脾氣。 夏潯微微一笑,耐心地道:“這說明一件事,擄走唐家娘子的歹人,其居處其實並不遠。” “哦?” “第一,如果住處甚遠,那麼他們完全可以仗着唐家婆媳倆對蒲台縣城還不熟悉,帶著她們離居處近些時再擄走婦人,然後帶著那婆婆東轉西轉,待到天明,那婆婆連媳婦是從什麼地方被擄走的都說不清了,豈不更妙?第二,這條巷子裡可以停車,而對面大街上也是石板路,巷中縱有車轍,到了大路上也會全部消滅,有什麼泥痕也會被雨水沖刷掉,因此如果路遠,擄人的車子完全可以停在巷內,只有那歹人住得並不遠,就在這東城區,才沒必要動用車子,那樣一旦被人看見反而不美。” “喔,似乎有道理。”彭梓祺的臉色開始變化。 夏潯又道:“唐家貧窮,而擄人者僱車馬、使潑皮,花錢打點,所需不菲,所以擄人絶不會是為了財帛;唐家剛到蒲台,她兒子補鍋鋦碗磨刀為業,時常遊走四方,婆媳二人又深居簡出,短短時日當不致與人結怨,所以也不可能是為仇,那麼,就只有謀色了。好色者縱然為了名聲有所遮掩,日常之中總會傳出些風流韻事,要找嫌疑人,這可以做為一條線索。” 彭梓祺的目光開始有些驚訝,雖然她也隱隱猜出了些緣由,卻無法說得這般有條理,眼前站着的“楊文軒”和她認知中的那個無行浪子似乎有着天壤之別,他臉上那種認真、自信的神情……很迷人。 夏潯並沒察覺她的心思,繼續思索着說道:“唐家婆媳倆雖是以穩婆為業,因為剛來,知道的人不多,只能通過街坊鄰居代為揚名,知道她們婆媳執業的人並不多,見過唐家小娘子的人就更少了,所以,那見色起意者,必是左近的住戶,甚或在唐家婆媳倆曾經接生過的人家見到過唐家小娘子。 這是一個小縣城,那三個混混潑皮都是本地人,真兇既在蒲台縣,那三個混混既為其所用,就斷無不認得地道理,可他們居然有恃無恐,可見必有所恃,或者那幕後真兇是此地豪強,他們不敢得罪,寧願頂缸入獄。或者真如你所說,那幕後之人有強硬的後台,可以交通官府,一俟風頭過去就能把他們放出來。不管哪一樣,都可以證明,這戶人家甚有勢力。” 夏潯總結道:“因此,我們要找出那歹人,地點可以鎖定在東城一帶,此人一定甚有地位,非富即貴,而且在本縣有些風流名聲,這樣的話,要找兇手是不是容易多了?” 彭梓祺嫣然道:“原來讀過書的人,果然明白許多道理,我還以為你……你……唔,那麼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夏潯眨眨眼道:“是你執意要留下的,想必你早已有了法子,我正想問問,你有什麼辦法?” 彭梓祺挺起了胸脯兒:“我肚子裡可沒有你這麼多彎彎繞兒,我想的很簡單,今晚我蒙面潛入縣獄,找到那三個潑皮,一番嚴刑拷打,不怕他們不招!” 夏潯茫然道:“然後呢?” 彭梓祺被他的表情也弄得茫然起來:“然後沒有了呀。” 夏潯摸摸鼻子,苦笑道:“果然很簡單。” 彭梓祺得意洋洋地道:“那當然。” 夏潯問道:“潛進縣獄很容易麼?” 彭梓祺道:“州縣衙門的牢獄都比較簡陋,除了死囚和重刑犯的所在,看管非常寬鬆,要和獄中人通風報信,甚至潛入進去並不困難,在青州的時候我家……” 她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忙吐了吐舌頭,改口道:“憑我的身手,潛進看管如此稀鬆的地方,輕而易舉。” 夏潯道:“很好,你一番嚴刑拷打,歹徒乖乖招供,招出一個張大爺或者李老爺出來,接着呢,你怎麼辦?” “接着……接着……”彭梓祺的臉蛋迅速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夏潯道:“就算你用刑時一個獄卒都看不到,三個潑皮都老老實實招供,沒有誣攀他人,然後你就亮出鬼眼神刀,衝進那位張大爺或者李老爺家,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面對一群土鷄瓦狗,殺他個七進七出,然後懷抱唐家小娘子凱旋而歸?” 夏潯挪揄嘲笑的語氣何等明顯,彭梓祺臉蛋燙得已經能煎鷄蛋,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越瞪越大,恨不得把夏潯給瞪死。 夏潯還在喋喋不休:“以武犯禁,本身就是在破壞秩序,即便是沒有得天下時鼓勵你以武犯禁的人,一旦掌握了控制天下的權力,也絶不容許有人去破壞他立下的秩序規矩。何況,以武犯禁者就能保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所做的事就一定是有益的麼? 如果你找到了那歹人,衝進他家裡時誤傷了無辜怎麼辦?如果你單槍匹馬,沒有找到唐家娘子,反而打草驚蛇,讓那歹人把她移走,再也找不到人證怎麼辦?如果官匪真的有所勾結,反而把你弄進大獄,辦你個江洋大盜,砍你的頭,怎麼辦?如果你非常非常之幸運,這些問題全都沒有發生,你順順利利地把人救出來了,難道官府就不治你個僭制逾法之罪?到時候我挎個小籃子,到大牢裡去給你彭大英雄探監不成?” 彭梓祺被他說得像一隻進了鍋的蝦子,連耳朵根兒都紅了,她凶巴巴地吼道:“說這麼多廢話,你口不幹嗎?” “謝謝,我口不幹。” 彭梓祺腳尖動了動,很想踹他一腳,又強自忍住,沒好氣地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夏潯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我的辦法……很危險……” 彭梓祺馬上找到了佔據上風的感覺,冷笑道:“怎麼,你怕了?” 夏潯微微搖頭,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道:“我不危險。”又一指彭梓祺道:“是你危險……” 唐姚舉挑着擔子,興沖沖地趕回蒲台縣城。 這一趟出去大有收穫,遣置各地的許多教友都找到了,馬老四還大老遠的從卸石棚寨趕來,與他取得了聯繫,他今後就要在山東府安家落戶了,有這麼多教友分置各地,又及時取得了聯繫,假以時日他就可以在山東重開教壇,把他父祖傳下的這一脈白蓮香火傳下去。 不料他高高興興地剛回到家,就如晴天霹靂一般,聽到了媳婦被人擄走的消息,唐姚舉素知娘子端莊嫻淑,謹守婦道,斷無與人私奔的可能,摞下挑子就氣吼吼地趕到知縣衙門,敲起了鳴冤鼓。 他一個無根無底的外來戶,單縣令對他可就不像對夏潯那麼客氣了,隨意搪塞幾句便趕他離開,唐姚舉哪肯罷休,言語衝撞幾句,單大老爺勃然大怒,擎出一支黑簽拋下來,以咆哮公堂之罪,打了他四十大板,打得唐姚舉屁股開花,站着進去,躺着出來。 遣置蒲台縣城的淮西人有百十來口,其中有十來戶都是唐姚舉香堂下的信徒弟子,聽說唐家出事,他們都趕到唐家探問,這些人是陪着他一起去縣衙公堂的,眼見單大老爺大發淫威,他們敢怒而不敢言,直等唐掌教受完了刑,這才忍怒扶他回家。 有人去張羅了金創藥來,給他小心地敷上。一大堆人圍着他,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擔心唐家娘子安危的,有咒罵知縣老爺混帳的,卻始終討論不出個眉目來。唐姚舉趴在炕頭兒,想著媳婦黃氏已被擄走一夜,清白恐已難保,不由心如刀割,又想娘子向來貞烈,一旦受辱,恐怕是要尋短見的,更是激憤若狂。 可他現在縱想豁出一死、舍了老娘去與人拚命,都找不到仇家的影子。趴在炕上臉色鐵青地沉吟半晌,唐姚舉咬着牙,狠狠地說道:“王宏光、楊彩,卸了門板,抬我出去。羅歷,頭前帶路,咱們去見林老掌柜。” 他點名的這三人也是同樣遷移到蒲台縣的淮西人,都在他香堂裡擔任一定職司,乃是他的心腹,一聽他這麼吩咐,羅歷立即緊張起來:“掌教,你想……借助林老掌柜的勢力?” 唐姚舉道:“不然……又怎麼辦?” 羅歷道:“掌教,那林老掌柜對咱們可沒懷什麼好心吶,上一次他登門拜訪……” 唐姚舉黯然道:“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今時不同往日,咱們是外來人,還沒站住腳,你嫂子如今吉凶未卜,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抬我走!” 羅歷無奈,只得恨恨地一跺腳,低吼道:“還愣着幹什麼,去卸門板!” 夏潯帶著彭梓祺離開借宿的那戶人家,找了一家客棧入住,放好行李來到前廳酒店,在牆角隱蔽處坐下,點了幾樣酒菜,剛剛落座,彭梓祺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快說來聽聽,救人如救火啊。” 夏潯幽幽地道:“人是昨夜被擄走的,現在都大晌午了,若是有火,早燒光了……” “你……”彭梓祺有種拿起酒壺敲他腦袋的衝動,卻聽夏潯又道:“現在這個時辰,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我們能做的,也不差在這一時半刻,沉住氣,先吃點東西再說。不過,我要再說一遍,我這主意,你很危險。” 彭梓祺柳眉一挑,毅然道:“你說,要我怎麼做?上刀山下火海,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好漢。” 夏潯道:“上刀山下火海,那倒不必,只不過……需要你冒險引那歹人自露馬腳。” 彭梓祺愕然道:“我?我如何引那歹人出來?” 夏潯道:“那歹人只為唐家娘子有幾分姿色,便不惜代價,做出如此行徑來,顯見是個好色如命之人,如果蒲台縣裡突然出現一個俊俏可愛的大姑娘,又是個外地趕來投親靠友,卻不幸沒有找到親戚,一旦失蹤也無人理會的女孩兒,你說他會不會再度出手呢。” “那還用說,窩邊草他都吃了,會放過一個外地姑娘麼?不過,咱們上哪兒找一位俊俏可愛的姑娘家來?就算找了來,一個尋常女兒家,一旦進了那狼窩淫窟,要是……要是……豈不害了人家?” 看著夏潯望着自己有些古怪的眼神,彭梓祺漸漸明白過來,遲遲疑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不是……不是說我吧?” 夏潯趕緊道:“我是說女扮男裝、女扮男裝,不是不是,我是說男扮女裝、男扮女裝……” 彭梓祺剛要發作,就聽有人砰地一拍桌子,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蒲台縣裡竟然發生強擄民女的事來,當真叫人難以置信!” 夏潯和彭梓祺扭頭一看,只見臨窗剛剛坐下兩人,說話的這人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儒衫,臉龐方正,濃眉如墨,二目有神,雖是一身儒生打扮,但那氣憤惱怒的樣子卻頗有幾分剛毅果敢的氣概。 在他對面坐著的人也是一身儒衫,年紀與他相仿,國字臉,一字眉,清秀的面龐,氣質儒雅,開口說道:“紀兄,眼下案情未明,也未必就是強擄民女,從堂上訊問的情況看,也難說不是那婦人不守婦道,在淮西有了相好,如今找上門來,勾她棄傢俬奔。” 紀姓書生仰天大笑:“哈哈,賢寧啊賢寧,你為人太方正、太天真了。那縣太爺的一番鬼話,能騙得了你,卻騙不過我紀綱!” 第038章 女扮女裝去釣魚 對面坐的書生不以為然地道:“紀兄,你這人啊,就是性喜多疑。為官者,心中當秉持一個公字,本就不可看一方言辭切切,形貌可憐,便感情用事,若是斷案如此簡單,豈非公堂上誰說的可憐、誰哭得厲害,誰便打贏官司了?你看縣尊老爺,已將三個潑皮拘押起來,又命三班六房的衙役皂隷們滿城尋索,處斷不可謂不公。畫影圖形,緝捕天下,並非一件小事,沒有憑據之前,僅憑那唐婆婆一面之言,豈可擅動國器。” 紀姓書生曬然道:“荒謬!那唐家婦人若果然有姦夫,她丈夫不在家,婆婆年老行動不便,日常採買都是她來出頭,如果她與姦夫私奔,選個什麼時辰不好行走,偏要選在雨夜,還要大動干戈,又是僱人又是僱車的把她婆婆也引出來?夜間宵禁,四城緊閉,她又住何處逃?這麼多不合情理之處,你還相信有私奔的可能麼?” 高姓書生憬然道:“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紀兄這番話大有道理,不若我等去拜見縣尊,把紀兄這番見解相告,以助縣尊大人破案吧。” “可別!” 紀姓書生攔住他道:“賢寧啊,你也太過方正了,豈不知人心險惡。堂上那位姓楊的書生,可比你高明多了,為兄冷眼旁觀,縣太爺那番話,那位姓楊的書生也是絶計不信的,可他在堂上就不曾說過隻字片語。能考中進士,外放一縣的人物,會像你高賢弟一般不諳世事人情麼?那些當官兒的哪個不是人精?” 他端起酒來,冷冷笑道:“只怕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高賢弟,這浦台縣的水深的很,你這麼天真的人,還是不要亂趟的好,一個不慎,咱們兄弟都得栽進去。” 高姓書生脹紅着臉道:“你說……縣尊大人有意枉縱兇手?這怎麼可能?縣尊老爺十年寒窗,受得是孔孟教化、學得是道德文章,如今為國當差,食朝廷俸祿,怎麼可能幹出縱枉歹徒的事來?” 紀姓書生一仰脖將杯中酒飲盡,不屑道:“要是學過道德文章的人,就一定知書達禮,當今皇上也用不着峻法懲貪了,胡惟庸想出個‘剝皮塞草’的刑罰來,各級官吏但有貪污超過六十貫的,剝其皮,充草以實,仍留原衙,新官上任,都要去看看前任的草人,以為效尤,這等令人觸目心驚的教訓,該可遏阻貪污了吧,可你看那貪官前僕後繼,因此禁絶了麼? 初生之兒,便知吮母之乳,孿生兄弟搶之,必啼哭拂卻,人性本惡也,唯知有我,不知有人而已,道德文章,詩禮教化,雖可教人,卻不可能使得人人向善,更有那禁不住酒色財氣之誘惑者,今日向善,明日向惡,要治天下,唯有法家。” 這一下可就說到“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以及“以法治國”還是“以儒教化”兩個爭議極大的命題了,高姓書生不由勃然變色,沉聲道:“我看那單大人一身正氣,絶不像個貪污受賄、貪臟枉法的貪官。紀兄啊,你就是因為憤世嫉俗,常作驚人之言,才被縣學開除出革,怎麼就不知悔改呢?” 這句話把那紀姓書生激怒了,他好不容易考中諸生,卻因常作驚人之語,甚至對至聖先師的訓導也常有不同見解,被教諭訓導們斥之為妄自邪說,開革削藉,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如今被好友揭開傷疤,不由勃然大怒,兩隻眼睛都紅了,他瞪着高姓書生,惡狠狠地道:“賢寧既這麼說,可敢與為兄一賭?” 高姓書生詫然道:“賭什麼?” 紀姓書生道:“我來想辦法,抓出那強擄民女的奸人來,若果證實他與縣太爺有所勾結……” 高姓書生追問道:“那便怎樣?” 紀姓書生道:“你便站在街頭,大呼三聲:‘人性本善,狗屁不通’如何?” 高姓書生攸然變色,‘人性本善’可是亞聖孟子說的,身為儒家弟子,又是縣學諸生,他豈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紀姓書生見他遲疑,不禁仰天大笑:“哈哈,你不用說了,你的遲疑,已經證明‘人性本善、狗屁不通’啦,哈哈哈……” 高姓書生脹紅着臉,咬一咬牙,正要接受他的賭注,坐在牆角的彭梓祺忍不住問道:“看你如此篤定,莫非你有辦法?” 紀、高二人聊得興起,此時又非飯時,而夏潯和彭梓祺又是先住了店,從後門進來的,一進門就坐在了牆角,兩人竟未注意,這時聽到有人說話,方纔悟到自己二人說話有些肆無忌憚,待仔細一看,他們馬上認出這兩人就是制住三個潑皮、救下唐婆婆的楊、彭二人,不由又驚又喜。 方纔許多人到衙門口圍觀,這兩位書生也曾跟去,是以認得他們模樣,二人連忙離開座位,高姓書生遙遙一揖,說道:“原來是仗義救人的楊公子、彭公子,失禮失禮。” 紀姓書生則豪爽的多,大笑起身道:“相逢即是有緣,兩位兄台還請移座,咱們共謀一醉如何?” 他這一說,高姓書生忙也出言相請,夏潯盛情難卻,彭梓祺更想知道紀姓書生是否有比夏潯更高明的好主意,二人便移了酒菜過去,兩桌人並坐一桌,相互揖禮,通報身份。 原來這紀姓書生叫紀綱,高姓書生叫高賢寧,都是臨邑人氏,兩人曾同是縣學的諸生,交情深厚。紀綱被縣學開除後,兩人的交情並沒有因此斷了,後來高賢寧想離開家鄉遊學一番,一則好友情深,不忍相離,二來這紀綱自幼習武,一身拳腳功夫極為了得,有他相伴,路上也安全,於是便約他同行。 二人在山東各州府縣遊學訪問,昨日逛到了蒲台縣,被大雨留客,今早恰好看見夏潯和彭梓祺護着那唐婆婆去縣衙,二人閒來無事,跟了去把整個過程都看在眼裡。 夏潯隱約記得以前看武俠小說,似乎明朝初年有個錦衣衛指揮使就叫紀綱,可這名字實在普通,天下同名同姓者比比皆是,夏潯只知那位紀指揮使十分霸道威風,卻並不瞭解他的生平,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秀才能和那個權傾天下的紀綱有什麼關聯,因此雖覺姓名熟悉,卻也沒有多想。 彼此通報姓名,一俟落座,彭梓祺便迫不及待地問道:“紀兄,你有什麼好辦法,能捉住那歹人?” “這個……”,紀綱有些猶豫。 彭梓祺道:“不瞞紀兄,我們也恨那歹人實在猖狂,方纔正在商議辦法,如果紀兄有好辦法,說不定咱們可以聯起手來,為地方除此一害。” 她輕輕一拍掌中刀,傲然道:“論學識,小弟不及各位,可若論武功,小弟自信可以助一臂力。” 紀綱略一沉吟,爽快地道:“方纔我的確想了個法子,只是要做起來,還有許多難處。” 彭梓祺忙道:“紀兄請講,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紀綱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那歹人強擄民女,十之八九,是謀其色。既然如此,要引他入彀,就須投其所好,攻擊短處。我的意思,可往其他府縣,使重金聘一位青樓中才貌雙全的姑娘,扮做投親靠友的村姑,到這蒲台縣裡招搖過市,那歹人只要見了,自然生了邪念,只要他一出手……” 彭梓祺吃了一驚:“怎麼他的法子與楊文軒一個模樣?” 彭梓祺定了定神,說道:“此事十分凶險,那姑娘豈肯答應?” 紀綱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況且,此事如此重大,豈可實言相告之?” 彭梓祺有些不悅地道:“這樣的話,不就是利用她了?萬一有個閃失……” 紀綱不以為然地道:“彭兄弟,婆婆媽媽,如何做得大事?那樣的女子,做的本就是皮肉生意,有個閃失……呵呵,她又能失了甚麼東西?” 夏潯緩緩開口道:“引蛇出動容易,如何捉賊捉臟?” 紀綱微笑道:“楊兄所慮甚是,所以欲行此計,最最緊要處不是引蛇出洞,而是如何拿賊擒臟。故而,若行此計的話,我須先趕去青州核桃園見一個人,得此人相助,這一計方纔可行。” 夏潯納罕地道:“青州核桃園?那裡有什麼了得的人物?” 紀綱笑道:“啊,我倒忘了,楊兄和彭兄就是青州人呀,呵呵,你們可曾聽說過核桃園崔家麼?” 夏潯隱約覺着這個名字有點耳熟,還沒等他想起來,彭梓祺已“啊”地一聲輕呼,失聲道:“青州核桃園崔家,我知道了,紀兄說的想必是崔迪崔老太公家?” 紀綱道:“正是,原來彭兄弟也聽說過崔家。紀某與崔家有些親戚關係,崔家這一輩兒長房長子崔元烈,那是紀某的遠房表弟。” “崔元烈?” 這一下夏潯也想起來了,崔元烈可不就是那日街頭騎驢,與朱家少爺撞車,後來又與朱家小姐情投意合、眉來眼去的的那個少年書生嗎,他還曾邀請那崔元烈過府拜訪,這才幾天的功夫他就離開青州了,也不知崔元烈有沒有去過。 紀綱道:“這山東地面上,權勢最大的三家,是齊王、魯王和孔聖人家,再接下來,就是核桃園崔家了。” 夏潯暗吃一驚,有些不敢置信。記得那崔元烈曾向他介紹過自家的身世,似乎他的爹爹只是個沒有功名的鄉紳地主,爺爺也只做過八品的府學教諭,哪有什麼權勢了? 紀綱道:“崔太公這輩子最高只做過八品的府學教諭,官兒的確不大,可是崔太公就算見到了三公六卿當朝一品,那也是平起平坐的人物,這位老太公,手裡頭可有當今皇上親手所賜的白金文綺龍頭枴杖,皇上下過特旨,崔老太公出入着一品服色,享一品儀仗,只是這位老太公一向謹慎自省,從不仗勢炫耀,所以知者不多。” 夏潯動容道:“這位崔老太爺到底什麼身份,竟蒙皇上如此恩寵?” 紀綱笑道:“倒也沒有甚麼,只是當今皇上昔年還做放牛娃兒的時候,曾經流落到山東地面,當時就是在青州府核桃園給崔家放牛,那時候崔老太公還是崔家的小少爺,他對皇上非常友好,從無打罵,還時常揣些吃食周濟皇上,後來皇上坐了天下,知恩圖報,對崔家的封賞自然極重了。” 紀綱不無艷羡地說完,又道:“紀某與這位遠房表弟只打過一兩回交道,卻知他為人素來耿直,若他知道此地發生的事情,必肯相助的。我這表弟是崔老太公的心頭肉、命根子,只要他肯相助,必能請動老太公的龍頭枴杖,有此物在身,蒲台知縣縱然受了那歹人再多好處,也不敢公然偏袒,事情一旦張揚開來,他也就保不得那人了。” 彭梓祺蹙起眉頭道:“這個辦法自然是妥當的,可是先去其他州府擇一女子、再往青州去請崔公子,來來回回,也不知需要幾日功夫,待那歹人被捉,恐怕唐家小娘子早已經……” 紀綱淡淡地道:“身居險境,圖謀大事,自然要謀而後動,務求一擊必中,我們能除一害,避免再有人為其所害,已是功德無量。至于那位唐家娘子,明知救不得,怎求盡善盡美?” 夏潯瞟了他一眼,心道:“謀者無心,是個狠角色!” 彭梓祺不忿地道:“女兒家名節是何等樣大事?豈可如此輕描淡寫,但有一綫希望,我們就不該袖手旁觀的。再說,若讓一不知真相的女子牽連進來,縱然是個青樓女子,手段也不光明。這樣吧,誘引歹人現身的人,我來想辦法。青州那邊卻須紀兄馬上着手了,咱們能多搶一天時間也是好的。” 紀綱詫異地道:“彭兄弟有什麼合適的人選?” 彭梓祺紅着臉蛋道:“我……我男扮女裝,不行麼?” 紀綱和高賢寧齊刷刷地看向彭梓祺,彎彎的眉,大大的眼,直直的鼻樑,小巧的嘴巴,白嫩的皮膚,比女孩子還要精緻,還要可人,這時羞暈滿暈,婉若兩瓣桃花,這樣的美貌少年要是換上女裝…… “行!當然行!”紀綱和高賢寧立即點頭如搗蒜。 夏潯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道:“青州核桃園,也不必去了,高兄紀兄若肯相助,在這蒲台縣裡,咱們就能借來足夠的力量以抗知縣,如此……咱們是不是可以馬上執行釣魚大計了呢?” 第039章 八仙過海 “太白居酒家”是蒲台縣最大的一家酒樓,座落在蒲台縣東城最繁華的街市上,高達三層的大酒樓,氣派恢宏。蒲台縣城牆高有三丈三,站在“太白居”頂樓上卻可以把城外的山水景色一覽無餘,可見這幢樓是如何的高大宏偉。 太白居酒樓場面大、氣派大、菜餚口味好,價錢又公道,每日裡來來往往的食客川流不息,座無虛席,生意紅火的很。太白居酒樓的東主叫林羽七,今年剛三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前年冬天,太白居的老東家林老爺子哮喘病發作,一口痰火堵住了喉嚨,救治不及,就此駕鶴西去,林羽七便接掌了家業,林老爺子是個做事低調的人,而林羽七不同,他年輕,年輕人總是志向更高,也更有想法,自從他接掌了太白居酒樓,在他的經營之下,太白居的生意更加紅火,林家的聲名地位在蒲台縣也越來越高,稱得上有字型大小的大爺了。 林家的宅子就在太白居酒樓的後進院落裡,不過另外開的有門。整個建築橫跨兩條大街,左大街就是太白居酒樓的門臉入口,右大街朱門白牆、雙獅踞坐,就是林家人出入的門戶。 夏潯和紀綱等人正在客棧自帶的小酒店裡商議大事的時候,唐姚舉讓王宏光和楊彩抬着,羅歷頭前帶路,已來到了林府門前,羅歷回頭看了一眼,唐姚舉向他點點頭,咬着牙在門板上坐了起來,羅歷嘆一口氣,舉步升階,扣響了門上的銅環。 “誰呀?”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門縫,一個家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懶洋洋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羅歷沉聲道:“我們要見你們老掌柜的。” 那家丁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找錯人了,這裡沒有什麼老掌柜的。”說著伸手就要關門。 “慢!”羅歷一把撐住門戶,那手臂鐵鑄的一般,家丁竟沒推動,不由變色道:“怎麼著,上我們林家來找是非?老子只要一聲吼,就能喚出十幾條壯漢,外加七八條惡狗,就憑你們仨兒夠噻牙縫的麼?哼!” 唐姚舉忍痛道:“羅歷,不要多說廢話,報堂口。” 羅歷忍了忍怒氣,漫聲道:“淤泥源自混沌啟。” 那家丁一怔,下意識地應道:“白蓮一現盛世舉。” 羅歷打了個手勢,那家丁神色一緩,問道:“兄弟自何處來?” “淮西。” 家丁臉色微微一變道:“白蓮開處千萬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兩人一邊說著,手上也不斷地變幻着手勢,彷彿密宗僧人在練大手印一道,羅歷手結蓮花,沉聲說道:“在家不敢言父名,出外不敢言師姓,既然兄弟問起,不敢有所隱晦,敝掌教姓唐。” 那家丁又看看他們,把大門打開,向裡面急急一招手,王宏光和楊彩便抬着唐姚舉閃進了院去,待羅歷也閃進大門,那家丁又警覺地往門外看看,趕緊掩上了房門。 “唐某見過林老掌柜!” 一見林羽七從後堂走出來,唐姚舉便勉強站起,顫巍巍地拱手見禮。 林羽七並不老,但“老掌柜”並不是指他的年紀,而是北派明教中對堂口老大的稱呼,南派明教則稱堂口老大為掌教。白蓮教分支眾多,還有些教派稱首領為“祖師”、“師父”、“大師兄”、“掌教元帥”等等,不一而足,而南北明教則是白蓮教中最大的兩個支派。 林羽七連忙搶步上前把他扶起,驚疑不定地道:“唐掌教莫要多禮,你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唐姚舉重重嘆了口氣,黯然道:“一言難盡,兄弟此來,是來向老掌柜的求助的。” 林羽七連忙扶他到椅邊,扯過另外幾張椅上的軟墊,都墊在一起讓他坐下,說道:“唐兄別急,大家一脈所傳,同氣連枝,如有用得到兄弟的地方,唐兄只管開口。” 唐姚舉便把自己外出做買賣,雨夜有人登門,假托家中有人生產,誘走了他的娘子,縣太爺處斷不公,他擊鼓鳴冤反被痛打四十大棍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老掌柜的,這歹人分明就是蒲台縣中人,可兄弟兩眼茫茫,無處尋他,拙荊自昨夜被擄走,迄今全無消息,兄弟五內俱焚啊。” 林羽七只是沉吟,唐姚舉忍耐不住,問道:“老掌柜的,此事……很為難麼?” 林羽七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方道:“不瞞唐兄,其實這幾年,我蒲台縣以及鄰近府縣,先後發生過幾次良家女子被人擄走的事情了,最後全都成了無頭公案,丟失人口的人家要麼貧窮不堪告不起狀,要麼家裡人丁不旺拖不起官司,事情最後都不了了之。 兄弟當初就覺得事有蹊蹺,不過事不關己,我也料到那幕後之人必定是個有頭有臉的權勢人物,為免衝突一直吩咐門下弟子有意避讓。沒想到,如今這事兒竟落到你的頭上,這個人恐怕不好得罪啊,尤其是他在官府方面一定很有背景。兄弟有家有業,又有這麼多壇下弟子在這裡混口食,一舉一動,不能不小心……” 唐姚舉早估計到幕後真兇的勢力不會小,明教南北兩支說是同源,其實也不過是在朝廷的打擊下有些同病相憐罷了,說回幾十年前,南北明教還是生死仇敵呢,要林羽七為了他這個不相干的南宗弟子拋家舍業,他當然不肯答應。 不過唐姚舉心中也早有決定,一聽他這麼說,唐姚舉雙手一撐扶手,雙腿一屈,便跪到了地上,說道:“老掌柜……” 林羽七大吃一驚,趕緊閃身避開,急道:“唐掌教,你這是做甚麼?” 唐姚舉慘然道:“我也知道,此事難為了老掌柜,老掌柜要為我一個外鄉人擔上偌大風險,就算貴壇的弟兄們也不會答應的。我……” 他一咬,俯身下去,沉聲道:“我願意答應老掌柜前番提過的那件事,率本壇……本壇所有北遷弟子,投入老掌柜的門下。” 林羽七手足無措地道:“這……這……唐掌教,你這不是讓林某做了小人嗎,林某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只是……” 唐姚舉毅然道:“我知道,老掌柜把持着這麼大一份家業,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該以貴堂口為重,不能意氣用事,壞了規矩。唐某也是一條響噹當的漢子,若連自己的娘子都護不得,還有什麼臉面開壇授徒?唐某自願率本壇所有兄弟投入老掌柜門下,大家成了一家人,老掌柜幫我就理所當然了。” “好!” 林羽七把牙一咬,上前扶起唐姚舉,真誠地道:“唐兄,那兄弟就答應你了,不管這人什麼背景,多大的勢力,我林羽七都要跟他碰一碰,自己兄弟,自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蒲台縣北黃河岸邊,駐紮有一支衛所官軍,這是一個千戶所,千戶所的主將姓杜名龍。杜千戶四十出頭,正當壯年。這位千戶大人打了半輩子仗,憑着驍勇善戰、悍不畏死,累積軍功而升為遷戶,成為這處千戶所的駐營將領。 杜千戶這官兒當得輕鬆,往北去有寧王和燕王這兩頭猛虎把守着大明的北大門,蒙古人只要露露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胖揍,山東距關外雖近,可蒙古人根本沒膽子過來,所以他這個衛所除了兼理一下黃河道的日常瑣事,基本上是沒甚麼大事可做的。 杜千戶每日除了練練兵,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對他這種打了一輩子仗的人來,真是閒得兩膀難受,可他又不敢擅離軍營去找樂子,只好每日與軍中較技高手搏鬥為樂,這杜千戶是個好勇鬥狠的角色,又兼一身武功,每日比武較技,便漸漸成了他唯一的娛樂活動,一些較技高手漸漸被他提拔起來,拉到自己身邊做了親兵,以便陪他消遣時光。 這一天,杜千戶接連擊敗六個技擊高手,心懷大暢,他得意洋洋地回到自己住處,光着膀子赤着雙腳往炕上一坐,摸出自己私藏的半罈美酒,正要美美地喝上一碗,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有位姓楊的諸生老爺求見千戶大人。 明初時候,武將在朝堂上的實際力量,要比文臣大得多,但朱元璋雖然重武,卻也絶不輕文,明初文治三十年,為整個大明江山奠定了厚實的基礎,正是他文武並用的結果,所以文臣武將,還少有相鄙相薄的風氣。 夏潯有諸生功名在身,一個大頭兵是成萬不敢輕辱的,他被讓進了軍營門口的哨樓,奉了大碗茶給他,這才急急趕來稟報千戶。 “唔?一位諸生……” 杜龍摸摸後腦勺,有些納悶兒:“老子字都不認識一個,哪認得什麼念字的秀才,這些讀書人,見我一個大老粗做甚麼?” 杜龍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擺手道:“叫他進來。”說完像饞嘴的貓兒似的,美美的抿了口酒,兩隻眼睛眯縫了起來。 “千戶大人,諸生楊旭帶到。” “唔,請進來。” 杜龍趕緊把喝乾的大碗甩到炕尾,又把酒罈子蓋好塞到被縟裡面,盤膝往炕上一坐,一邊起勁地捏着自己的腳丫子,一邊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夏潯一進屋兒,就聞到一股汗味、酒味摻着臭腳丫子的怪味,差點兒把他熏個跟頭,夏潯微微一皺眉,趕緊屏住了呼吸,欠身施禮道:“學生楊旭,見過千戶大人。” “嗯,啊,楊生員,你……找本官有什麼事啊?”杜龍一邊呲牙咧嘴地捏着腳丫子,一邊問道。 夏潯道:“還請大人摒退左右,學生有要事稟告。” “左右,哪有什麼左右,前後還差不多。” 杜龍捏着腳,臉上的表情既似痛苦,又似舒服,他無所謂地向夏潯身後的親兵揮揮手:“你出去,楊生員,現在可以說了吧。” “是!”夏潯自懷中摸出那面象牙牌子遞了過去,沉聲道:“學生還請千戶大人先看看這個牌子。” “嗯?”杜千戶一把抓住象牙牌子,剛一接在手中神色便是一動,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馬上消失了,再一看清那塊牌子,杜龍騰地一下就從炕上跳下來,驚疑不定地道:“楊生員,你……你是……” 文武官員,俱有腰牌,質地作工各有不同,杜千戶雖不識字,並不代表他不認得腰牌,所以那牌子一入手,他馬上就知道來人非同一般,因為武官用金牌,所謂金牌,是指五金所鑄,倒不一定是金子鑄的。而文官所用的腰牌,則質地區別更大,能用象牙腰牌的只有三種人:一是高級文官;二是皇宮、王府的心腹要人;三麼,就是武官中的另類----錦衣衛高級武官了。 而杜千戶所在的軍營是青州都指揮使司轄下的衛所,他豈有不認識齊王府腰牌地道理,所以一見這牌子,就曉得是齊王殿下的人了。齊王的人可不是他一個小小千戶能大剌剌地盤坐在那兒接見的,杜千戶人雖粗,心可不粗,立即跳下地來。 夏潯泰然道:“千戶大人,學生在替齊王爺辦一些事,路經此地。路見一樁不平事,想請千戶大人幫個忙。” 杜千戶動容道:“既是齊王府的貴人,若有什麼事情,本官自該傾力相助的,只是不知楊生員……楊公子有什麼事需要本官相助?” 夏潯把發生在蒲台縣的強擄民女一事說了一遍,又道:“學生擔心那蒲台知縣與擄人的歹徒暗中有所勾結,這裡尚屬青州治境,乃是齊王爺的藩國,轄境內發生這樣的事情,于王爺的令譽可是有損的。因為事情緊急,又來不及回青州請示王爺,所以學生便想到了千戶大人,學生也知軍營自有軍營的規矩,不敢要千戶大人調動大軍,但……派出三五十個壯漢,着便服出去協助捕盜,想必不會令千戶大人過于為難吧。” “不為難,當然不為難。” 杜千戶非常爽快,一邊嗵嗵地拍着胸口做保證,一邊把牌子遞了回來:“楊公子請放心,本官馬上去挑人,親自隨公子去蒲台縣裡走一遭。” “如此,多謝千戶大人。” 夏潯微笑致謝,然後不動聲色地伸出兩指,如佛祖拈花,將那象牙腰牌輕輕拈起,優雅地丟進袖中口袋,趁機藏手于袖,使勁地蹭了蹭手指。 杜千戶看了夏潯的表情動作,不禁心中暗讚:“到底是讀書人,瞧瞧人家這作派,比個娘們兒還娘們,我老杜打死都學不來……” 第040章 魚兒上鈎 徐亮、陳成、廖良才三個混混兒在大牢裡關了一宿,第二天便被人悄悄帶出了大獄,獄門口有人接應着,那人把他們帶到一條隱秘的巷子,遞過三個小包裹,低聲道:“包袱裡有衣服,換上,還有老爺答應給你們的賞錢,也都放在裏邊了,拿了錢趕快滾蛋,先去別處風流快活一陣兒,待風平浪靜再回來。老規矩,要是不慎現了蹤跡……” “那自然是小的們越獄逃跑了,了不起再回來吃幾天牢飯,謝花管家的賞,謝大老爺的賞。” 三個混混兒眉開眼笑,連忙換了衣服,又將包袱裡疊放的寶鈔掖在腰帶裡貼身藏好,點頭哈腰地向花管家道謝一番,便戴上頭笠鬼鬼祟祟地離開了蒲台縣城。那被稱做花管家的男人抬頭看看四周,也飛快地走掉了。 寥良才三個人是蒲台縣的地頭蛇,穿街走巷,熟稔無比,這兒穿過一家店舖,那兒爬過一個狗洞,就算你身手再高明,也跟不住這三個滑溜如蛇的傢伙,可是偏就有人盯得住,因為林羽七也是地頭蛇,而且是一群地頭蛇的龍頭老大。 林羽七黑白兩道都沾手,旁人不知道的規矩門路他知道,手中又有足夠的人手,他的人盯牢了這三個混混,始終沒讓他們走脫。三個混混出了蒲台縣城,立即加快腳步向遠處走去,離城不遠,也就七八里路,三人繞過大路,拐進一片樹林,正要抄小路住鄰縣去,七八條手持棗木短棍的蒙面大漢突然鬼魅一般閃出身形,將他們圍在當中。 廖良才臉色一變,狡獪的目光四下一掃,試探着哀求道:“好漢爺,各位好漢爺,我們哥仨兒都是苦哈哈的窮把式,身無分文,有上頓沒下頓的,各位好漢要替天行道,殺富濟貧,也不該找上我們哥仨兒呀。” 领頭大漢厲聲道:“少廢話!寥賴子,識相點,老實招認,唐家小娘子是被誰家擄了去?” 寥良才臉色大變,立喝道:“走!”一矮身便往草叢中鑽去,其他兩個混混兒打爛架的經驗也是豐富無比,登時錯身,各取一個方向逃竄出去,可他們再快,也快不過七八條棗木棍子。只聽棗木棍兒揮舞帶風,嗚咽作響,猶如打落水狗一般,專挑三人的足踝掃去,被這棍子挨着一下,痛澈入骨,片刻功夫,三人就被摞倒在地,抱著小腿慘嚎翻滾,叫得沒有人聲。 领頭大漢冷笑:“不給你們點厲害,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現在肯招了?” 寥良才慘叫道:“好漢爺,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只是受人利用,我們……” “噗!” 一條棗木棍子狠狠抽在他的嘴上,幾顆門牙登時飛落,寥良才滿口鮮血,嘴唇破爛,慘叫着連聲音都喊不出來了,看得其他兩個混混面無人色,蒙面大漢走到徐亮面前,大眼中帶著冷厲的笑意,喝道:“你說!” “好漢,我不知道你說……” “噗!”沾血的棗木棍狠狠敲在他的臏骨上,徐亮嗷地一聲慘叫,痛得渾身都抽搐起來。 “招不招?” “我……我不知……” “噗!” 另一條腿也被棗木棍狠狠掃中,徐亮蜷縮着身子,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淌,慘呼道:“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有骨氣,真他娘的有骨氣!”那大漢陰笑:“把他們拖過去,埋嘍!” 幾個大漢撲上來,拖死狗一般扯起他們就走,樹林中已經挖了個大坑,坑不夠大,三個人胡亂捆了塞進去,感覺有點擠,大漢們拿腳一通亂踹,然後便往裡揚土,三個人張嘴大呼救命,可是一張嘴就吃了一口黃土,只得閉口不言。 七八個人一齊動手,很快就把三個人活埋了,只是坑淺,三個人猛一掙扎,還能自土裡抬起頭來,但是他們只要一露頭,當頭就是一棍子,打得他們頭破血流,如是者三五次,三個人氣也喘不上來,腦袋跟血葫蘆似的,眼見這些蒙面漢子心狠手辣,目無王法,這一遭硬捱着不招,他們真敢宰了自己,三人終於崩潰了,寥良才猛一抻脖子,血和着泥巴一頭一臉,好象剛扒出來的小鬼兒似的,慘嚎道:“我們招,我們招啊……” 與此同時,有位書生去本地縣學拜見了教諭、訓導和各位夫子,這位秀才是遊學到此的外縣書生,名叫高賢寧,高秀才家裡很富裕,遊學至此,到縣學拜訪,帶來了幾方好硯,還有一些地方特產做禮物,禮多人不怪,高秀才又是個斯文知禮的人,很快就和他們熟稔起來,更和縣學的生員們稱兄道弟,成了好友。 這天早上,有個漂亮的小村姑也到了蒲台縣,老話說:“深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用在這位小姑娘身上當真再正確不過,雖說是布衣釵裙,可那俊俏模樣兒着實好看。 姑娘梳着活潑可愛的三丫髻,額前覆着劉海,臉色微黃,五官靈秀,一雙大眼晶亮醉人。光看那模樣就是個標緻之極的美麗小女人,更難得的是她身材修長婀娜,玲瓏浮凸。小姑娘穿了打補丁的兩截村姑常服,兩截衫褲最能體現女孩子的身體曲綫,看那身材,該大的大,該細的細,大概是家裡窮置換不起衣服,打了補丁的碎花衫褲繃著一雙修長圓潤的大腿,好象能把那褲子撐破了似的。 她在縣城裡一露面,過路的行人莫不多瞧兩眼,等她大街小巷的轉悠的半天,知道的人就更多了。過了晌午,這位漂亮的小村姑站在一條巷弄口兒,掩面啼哭起來,這一下就更引人注目了,呼啦啦便圍上一大圈人,熱心人七嘴八舌地一問,不免也替她唏噓起來。 這個小村姑叫春村兒,是個苦命的女娃兒。父母早喪,獨自一人靠給人做針線女工過活,不巧家裡又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無奈之下,這才歷盡辛苦從兗州府跑到蒲台縣來投奔她的遠房舅舅,誰知打聽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舅舅家,卻是鐵將軍把門。 原來她的遠房舅舅去年就去了金陵,因為她這個遠房舅舅是個泥瓦匠戶,被朝廷召到金陵營造宮殿去了,也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小姑娘盤纏用盡,走投無路,只能在舅舅生了銹的鐵鎖門前掩面痛哭。街坊們看著不免生起惻隱之心,可是他們也不是多麼富有的人家,誰捨得周濟太多?頂多好心送幾個饃,不讓這小村姑餓死街頭罷了。 善人還是有的,這不,今兒仇秋仇大老爺興緻正好,輕擺摺扇,一步三搖地偏巧經過這條多是窮人居住的巷子,見一群人圍着個妙齡少女,仇大老員驚訝之下連忙上前問起,得知經過情形之過,心善的仇大老爺不由一掬同情之淚。 仇大善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心軟,最受不得這個,陪着掉了會兒眼淚,又瞧瞧這姑娘的模樣兒,仇大老爺便道:“可憐見的,姑娘若是無處可去,本老爺府上倒是還缺幾個使喚丫頭,你可願到我府上做事麼?一來麼,有口飯吃,二來麼,也可以候着你舅舅,他早晚是要回來的嘛。” 春村兒膽怯地道:“謝謝大老爺,小女子……還有一個親姨,現居河北霸州,小女子想去……想去投奔我姨。” “哦……”仇秋用摺扇輕捶掌心,又問:“那你可有盤纏?” 春村兒搖搖頭,忍不住以袖掩面,又嚶嚶地哭起來。 “好啦好啦,小娘子不要哭啦。”仇員外從懷裡掏出一把銀鈔,遞過去,和顏悅色地道:“既然如此,老夫就幫襯你一把,喏,拿着,不要害羞。” 把錢塞到小姑娘手裡,仇員外又扭頭吩咐道:“小魚兒,小魚兒。” 仇府管家花小魚兒連忙趕上前來:“老爺。” 仇員外以扇一指,吩咐道:“安排這位姑娘住店歇息,明兒一早搭騾馬行的長途客車送去渡口。唔……一個單身女子,在本地又無人照應,把她安排到林家的‘太白居’住下吧,宿店錢老爺替她拿了,‘太白居’是咱們縣最大最規矩的客棧,安全。” 鄉鄰街坊們交口稱讚,自己家鄉出了這麼一個樂施好善的紳士,能救助苦命的外鄉人,大家也臉上有光不是?春村兒眨着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淚汪汪地看著仇員外,有點不知所措,旁邊忙有人喊:“小娘子,還不謝過仇員外,那是你的大善人吶。” “啊,啊啊,小女子謝過員外,謝過仇老爺。” “噯,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老夫這是行善事,結善果啊,呵呵……”仇秋一雙眼睛深深地凝注了姑娘一眼,一展扇子,舉走向前走去。 仇大老爺要去縣衙拜訪知縣單老爺了。仇大老爺的本家堂兄,在濟南府做參贊,他本人又是蒲台縣裡財大氣粗的鄉紳地主,和知縣單大老爺走動十分親密,兩個人都好酒,也都好棋,時不時的就在縣衙後院兒擺開棋盤殺上幾局,這時候他正要往縣衙去會老友。 第二天一大早,花總管便趕到了太白居,林家的掌柜、店小二們,客客氣氣地把那位苦命的小姑娘送出了門,花總管領着她,又去了趙家騾馬行。趙家騾馬行有一條長途線路,正好經過西去的渡口,每日一班車,清晨起行。花總管付了錢,囑咐趙家車馬行的夥計,把人家姑娘送到渡口下,方便她登船往河北去,這才告辭離開。 小姑娘千恩萬謝,挎着小包袱,登上騾馬行的遠途客車,踏上了西去霸州地道路。早起的許多城中百姓,都目睹了她的離去,有那昨日見過的,老遠還要打聲招呼,獻上自己的祝福,祝她一路平安。 蒲台是個小縣,這又是早上,往渡口的路上車馬絶跡,行旅稀少,只有趙家騾馬行的這輛遠途客車。騾車到了桑西渡口的時候,出現了三岔路口,往前翻過小山崗就是河渡,左右則是分別通向南北地道路,其中往南的是官道,最為寬敞平坦,這輛長途客車就是往南去的,往北的是一條小道,通往一個小村落,距此十多里地。 路口有幾個人,是從渡口和小村莊趕來準備乘車的客人,幾個人蹲在樹蔭下乘涼聊天,等着騾車過來,車子停下,車把式先把春村兒攙下車子,指着小山崗笑道:“喏,翻過這道崗,就是河渡口了,那兒有兩艘渡船,大的渡車馬和挑貨的行旅,小的只擺渡徒步的客人,姑娘你上那小船便可,要不然大船收的渡船費可比小船貴着三文呢。” “謝謝這位大哥。” 春村兒斂衽福了一禮,緊了緊身上的小包袱,候在此處的客人們次第登車,車把式向她道了別,揚鞭南去。 “奇怪,怎麼全無動靜,是沒引起那歹人注意,還是他色鬼看不上本姑娘的模樣?” 易名春村兒的彭梓祺眼珠轉了轉,四下無人,不由暗自猶豫。她在蒲台縣從早上摺騰到午後,又是打聽又是問路,又是當街痛哭,如果真有那覬覦美色、不懷好意的人,一定能聽到風聲,可是從昨夜到現在,都不見有人動手,以那人連定居本縣的婦人都不肯放過的貪婪勁兒,怎麼可能?難道真如那縣太爺所猜測,唐家小婦人是與情夫私奔了? 沉吟片刻,彭梓祺暗下決心:“且不管他,沉住了氣,到渡口看看再說,如無異狀我就換了男裝再改回蒲台縣與他們匯合。” 想到這裡,彭梓祺舉步上山崗,平地走路也罷了,這一往上走,雙腿邁動,可就感覺到了那褲子有些緊,彭梓祺臉上微紅,心中暗罵:“楊文軒那個大混蛋,是真的找不到合適的衫褲,還是……還是故意整我?等這事了了,我一定找回這個場子,哼!” 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兒,在一棵樹下站定,正想歇歇汗的當口兒,樹林中“嘩啦啦”一陣響,走出兩個手提繩索的大漢,中間站着一人,正是仇府總管花小魚。 “啊!”彭梓祺失聲驚呼,掩住櫻桃小口道:“花管家,你……你怎麼在這兒?” 花小魚滿臉莫測高深的陰笑:“嘿嘿,小娘子,我花小魚兒可是等了你很久啦……” 第041章 玫瑰有刺 徐亮、陳成、廖良才三個混混被些蒙面大漢從土坑裡拖出來,分開進行盤問,得到一致的口供之後,三人被蒙上眼睛,帶到了一個地方囚禁起來。自始至終,他們也不知道這些心狠手辣的傢伙來自何處,他們如今身在何方,今後是生是死…… 消息在傍晚時分送到了林家大院兒,林羽七聽說那擄奪良家女子的幕後真兇竟是仇秋仇員外,不由攸然變色。 唐姚舉一口鋼牙咬得咯嘣直響,怒不可遏地道:“仇秋?我聽說過這個人,他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從不落人後,素有善人之名,想不到背地裡竟是男盜女娼,無惡不做!老掌柜的,我要馬上殺進仇府,救我娘子!” “且慢!” 林羽七一把抓住他:“唐兄莫急,你家娘子眼下是否還藏在仇府殊未可知,那姓仇的財雄勢大,與縣太爺單生龍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他本家哥哥又在濟南府做參贊,背景不凡。如果咱們強行闖入仇府,卻不能人臟並獲,那時如何是好?” 唐姚舉目眥欲裂:“老掌柜的,被擄的人不是你家娘子,你當然可以這麼說,我那娘子被那姓仇的惡賊擄走至今已一日一夜,清白恐已不保。我娘子一向貞潔烈性,我若救得晚了,只怕連她性命也保全不得。大丈夫頂天立地,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連欺辱她的淫賊都殺不了,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老掌柜,我知道你有難處,能幫唐某找出真兇,唐某就已感激不盡了,此事不必假手他人,我自己去。” 說著他艱難站起,向林羽七重重一抱拳:“老掌柜的,兄弟死後,我這一罈的兄弟,都要託付給老掌柜的了,請老掌柜的把他們當成自家兄弟,善待他們。還有我那老娘……”說到這兒,他微微有些哽咽地道:“也請……也請老掌柜的給予照拂,告辭!” “掌教,我們跟你去!”羅歷、王宏光、楊彩怒目圓睜,異口同聲地道。 “唐兄!” 林羽七再度攔住了他:“行走江湖,義氣為先,只要能抓住真憑實據,我林某人為了自家兄弟,又何懼那仇員外?唐兄心憂愛妻,林某感同身受。可你這麼莽撞地衝去,是能救下嫂子還是害了嫂子可很難說。仇秋下莊別業甚多,天知道他擄了人是否藏在縣城裡面,你冒冒失失地闖去,枉然送了自己性命不說,姓仇的若生起戒心,銷毀一切人證物證,那不是害了嫂嫂性命麼?” 唐姚舉貫血的瞳仁微微清明了一些,反問道:“那依老掌柜的,該怎麼辦?” 林羽七道:“唐兄不要着急,容我發動所有人手,查探仇家這兩天有沒有車輛離開縣城往各處下莊別業裡去,最好掌握了仇府的準確消息,一擊而中,只要當場搜出嫂夫人,這衝擊士紳府邸便算不得罪過了。” 唐姚舉陰晴不定地琢磨半晌,才勉強點頭道:“好吧,那就麻煩老掌柜了,兄弟……回家等你消息。” 林羽七欣然道:“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來人啊,馬上把本堂掌香火的兄弟都給我叫來,我有話說。” 一俟離開林府,羅歷立即迫不及待地道:“掌教,咱們真的要等下去嗎?天都黑了,又是一天過去了,嫂子她……” 唐姚舉臉頰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他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臉色比天色更加陰沉,他咬着牙根道:“林老掌柜的有家有業,顧忌重重,可老子沒有顧忌,自家婆娘都被人擄走了,老子還顧忌什麼,我一刻都忍不得!” 羅歷摩拳擦掌地道:“有掌教這句話就成了,我去叫人!” “慢!” 唐姚舉陰沉着臉道:“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咱們初來乍到,人地兩生,硬拚不得。你從挑幾個身手好的兄弟來,趁夜摸進林府,先找到你嫂子的下落,再定行止。還有,別告訴我娘,免得老人家擔心。” “是,我曉得!”羅歷答應着,匆匆跑開了。 花總管押着一輛大車回城的時候,馬上就要城禁了,他剛進城才一刻鐘,城門就轟隆隆地關上了。 大車上堆着各種菜蔬瓜果、還有宰好的肥豬一口,這都是從仇秋自家莊子裡運來的。 車子到了仇府,自角門兒進去,花總管立即發覺府中戒備森嚴,家丁們都執着刀槍棍棒,明裡暗裡都有許多人影活動,他的馬車剛一進院子,大門也轟隆一聲緊緊閉起,好象出了什麼事。 花小魚喚過一個家丁,奇怪地問道:“府上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這副模樣?” 那家丁道:“管家,今晚有一夥強人摸進了咱們府裡,鬼鬼祟祟不知道想幹什麼,幸虧被咱府上養的狗兒察覺了,那伙強人已經逃了,只被咱們捉住了一個,老爺大為光火,正在水牢裡審問呢。” “哦?”花小魚忙道:“快點,把車上的人弄下來,押進美人窩裡去,我去找老爺報信兒。” 那家丁喜道:“管家得手了?” 花小魚傲然道:“我老花出馬,還能失手不成?把她帶進去,老爺聽了信兒,一定非常開心。” 幾個家丁聚攏到馬車前,搬開各種瓜果菜蔬,裏邊赫然綁着一位姑娘,嘴裡塞着一團布,睜着一雙驚恐中不失動人的大眼睛看著他們。這是老爺要的女人,幾個家丁看得心癢癢的,卻不敢占她一點便宜,忙解開她腿上的繩子,把她拖下車,匆匆押往後院。 仇府外面,鬼鬼祟祟跟蹤至此的紀綱親眼看著那輛車子進了仇府,立即撒腿飛奔,趕往“太白居酒家”。他這一路可辛苦極了,靠着一雙肉腿,跟着騾車來回走了幾十里路,虧他自幼習武,身體強健,這才支撐下來,可是到了此刻,也覺雙腿灌鉛一般沉重。 可他的心裡卻是無比興奮,事情不出他之所料,如今魚兒已經上鈎,蒲台縣頭一號人物仇大老爺馬上就要被他扳倒了,大丈夫揚名立萬,正當今日。 紀綱氣喘吁吁地趕到太白居酒店,這家酒店地處蒲台縣東城最熱閙、最繁華的地方,東城的豪紳地主大多居住在這附近。夏潯他們事先無法確定懷疑目標,而自告奮勇充當魚餌的彭梓祺深入虎穴又未免太過危險,救應不及時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他們選擇了太白居酒樓做聯絡點,這裡地處東城核心,無論趕往誰家都是最快的。 太白居是蒲台最大的酒樓,酒客如雲,雖不致通宵達旦,喝到夜裡兩三更才興盡散去的酒客還是大有人在的,畢竟是承平世界嘛,雖有城禁卻無宵禁,自當及時行樂。 杜千戶帶來的那三十多個大漢都穿便服,暗藏短兵,三五成群地進了太白居酒樓分散在各桌飲酒等候。雖說生面孔比往日多了些,可就算太白居的店小二中有幾個是白蓮教的信徒,他們也只是私下結社,秘密集會而已,林羽七又不想造反,哪可能時刻繃緊戰鬥神經,見了生客便小心提防?因此上並未發覺什麼異樣。 此時夏潯與杜龍還有他的兩個親兵一桌,正在啖肉飲酒。杜龍是千戶所的千戶,按道理來說他是不能擅離職守的,可他在軍營裡早就憋壞了,這次是替齊王爺的親信辦事,雖是擅離職守,上司知道了也得裝聾作啞,要不然可就是打了齊王爺的臉了,這樣一個可以堂而皇之離開軍營解悶的機會,又能討好了齊王,縱然他是個大老粗,也是明白其中道理的,因此他親自來了。 杜龍嫌酒杯太小,換了大碗,正自喝得爽快,夏潯則滴酒不沾,一箸不動,只在一旁諄諄教誨:“千戶大人,若是今晚沒有消息,咱們就按原定計劃,分散住進各處客棧,如果有了消息,千萬要依着兄弟的囑咐,要你動手時再動手,切莫一時莽撞壞了大事……” 杜龍鯨吞海飲,一碗美酒咕咚咚灌下肚去,把嘴唇一抹,大咧咧地一拍夏潯肩膀,說道:“楊公子,你就放心吧,你是個讀書人,我老杜是粗人,力氣活兒我來,動腦筋的事你做,到時候兄弟一定唯你馬首是瞻,你叫我向東,我不向西,你叫我閉嘴,我不說話……” 正說著,紀綱跑進了酒店,四下一尋摸,看到了夏潯,連忙跑過來道:“楊兄弟。” 夏潯一見是他,急忙跳起來問道:“紀兄到了,這位是杜千戶,紀兄,怎麼樣了?” 紀綱向杜千戶拱拱手,急急答道:“那奸人乃是本縣有名的士紳仇秋,我方纔親眼看見押着彭兄弟的車子進了他的府門,咱們得馬上行動,遲恐生變。” 夏潯面色一緊,轉身道:“千戶大人,趕快集合你們的人,咱們悄無聲息地潛去,殺他個措手……” 夏潯還沒說完,杜千戶已一躍而起,把酒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啪”地一聲碎片四濺,他又一腳踢開了凳子,振臂高呼道:“兄弟們,抄傢伙,動手啦!” “卑職遵命!” 四下里轟然一聲應喏,那些扮成士紳商賈、江湖豪客的精壯士兵們忽啦啦一下站起身,紛紛摔了手中酒碗,探手從衣袍下面擎出了短刀短匕,明晃晃地揮舞着衝了過來。 整個太白居的酒客一個個都嚇得目瞪口獃,夏潯和紀綱也像中了風似的作聲不得…… 仇老爺家的宅子很大,江北的地主和江南的地主不同,江南的地主鄉紳,府宅並不很大,在有限的空間裡,房舍亭池錯落有致,美倫美奐。而江北的地主,房屋建築大多中規中矩,看不出什麼獨具匠心的設計,唯其一個大字是南方的豪宅不能比的。那一進進的院落走進去,到處都給人一種寬敞宏大的感覺。 仇秋在本地有善人之稱,可是在仇家的宅子裡,卻設有兩處秘密的所在,一是水牢,一是美人窟。那水牢是仇傢俬動刑罰,囚禁處置觸犯仇家權威的人用的,而那美人窟深建地下,窟中房屋十餘間,綺羅綢緞,佈置華麗,卻是仇秋藏匿被他擄騙而來的美貌女子的所在。 被仇秋抓住的人正是羅歷,因為唐姚舉被打了四十大棍,身有創傷,行動不便,所以羅歷自告奮勇,挑選了些有武藝在身的漢子,一共六人,由他帶領秘密潛入了仇府。他們成功地避過了兩道崗哨,還打暈了一個過路的家丁,拖到暗處正要詢問消息的時候,被仇府豢養的猛犬發現了,以致功敗垂成。 蹤跡泄露以後,仇府家丁蜂擁而至,幾人且戰且退,為了掩護眾家兄弟逃走,羅歷孤身死戰,被仇府的家丁護院生擒活捉,羅歷是一條硬漢子,任你如何用刑,就是不肯吐實。他剛剛遷來本地不久,又是個貌不驚人的普通百姓,不大引人注目,仇府裡的家丁竟沒一個認出他來。 仇秋正在嚴刑拷問羅歷的來歷和潛入自己府邸的用意,忽聽花小魚來報,說已把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擄回了府中,登時淫心大動,一時也顧不上羅歷了,急急的離開水牢,便往他的美人窟趕去。 昨天聽府中家人回報,在街上看見一個美貌村姑,當時他還不大相信手下的眼光,恰好他正要去縣衙見單縣令,這才繞了路去看,一見那個叫春村兒的小妞,仇秋立即起了染指之心,他的妻妾,以及這些年陸續被他擄回府中的女子,沒有一個及得那妞兒嬌俏,只是看著,便讓人銷魂了。 可惜大庭廣眾之下不便動手,尤其是頭一晚他剛剛用計擄走了唐家小娘子,在這小縣裡惹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波,雖說有縣令單大老爺庇護,那淫棍也曾享用過他進獻的女人,與他可謂一丘之貉,可是如果在單生龍治下接二連三的走失人口,老單必定不悅,那時不免又要拿許多好處去安撫。 因此仇秋強捺色心,放長綫釣大魚,先假充善人,出面安頓了春村兒的住處,第二天一早又讓她在全城百姓的見證下由趙家騾馬行送離了蒲台縣。 如今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回來了,可不喜煞個人兒。 仇員外心花朵朵開,兩腿輕如燕,興沖沖地扎進了美人窟。 第042章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仇秋喜歡女人,卻不喜歡風塵女子。他有錢,卻只能買得來風塵女子,於是在某年的某一天,他第一次壯着膽子擄了個良家女子回府大施淫威,過了些日子卻安然無事後,他的慾望開始膨脹起來。嘗到了甜頭,他再也無法收手。 這麼些年來,清白毀于其手的女人有很多,不過仇秋做事很小心,他只選擇那些走失了人口也打不起官司掀不起風浪的人家,像這次擄走唐家小娘子,就是考慮再三,覺得一個剛剛遷至本縣的外來戶無根無底,激不起什麼風浪,如果他早知道唐姚舉另有一層身份的話,他就不會幹出擄人的的事來了。 現在這個叫春村兒的小美人兒簡直是更加理想的擄奪目標,她身世孤苦,老家又在袞州府,就算走丟了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面打官司,簡直是送到嘴邊的肥肉,豈有放過地道理。如今美人已經入了他的美人窩,可以任他享用了,仇秋慾火攻心,立即把強人夜侵的不快拋到了九宵雲外,興沖沖地奔向他的地下淫窟。 彭梓祺沒受什麼罪,花小魚也知道憑這姑娘的花容月貌,很快就能成為老爺的愛寵,雖說她來了就得長住地下,永無再見天日的機會,可是吹枕頭風與地上地下無關,在床上就能做了,因此捆綁她手腳的繩索都是柔軟的布條,生怕勒傷了她嬌嫩的肌膚,影響了老爺採花的興緻不說,還多得罪了她一重。 仇秋的“美人窩”建在地下,入口在書房裡。推開裝滿了書的那排書架,就是一個秘密通道。彭梓祺被捆住後,試了試綁住手腳的繩索,有把握運力掙開,便放心地任由他們擺佈。 在計劃中,並沒有要求她一定深入虎穴,很多事情是無法事先判斷的,只能隨機應變。如果她覺得不妥,可以在確定擄奪良家女子的歹人身份時就暴起發難,不過那樣的話仍有打草驚蛇之虞,彭梓祺察覺那繩索捆不住她,又想一個土豪家中的護院武師不過是些土鷄瓦狗,根本不堪一提,便一直忍耐下來,豪門大戶人家總有些隱秘的所在,她想深入虎穴,摸清根底。 從書架的地窟入口進去,傾斜的通道到底,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左右有十多幢房間,每間屋子都懸掛着門帘,有的掀着,被反綁雙手的彭梓祺發現那些房間裡大多都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穿著輕薄惹火的羅衫,胴體若隱若現,卻絲毫不知掩飾,只是神情木然地看著她走過。 彭梓祺被押進一間房,拿掉了塞口布,但是手仍然反綁着,隨即,仇員外就興沖沖地闖了進來:“小美人兒呢,我的小美人兒在哪?” “哈哈哈哈……”一看見彭梓祺,仇員外心花怒放地道:“小美人兒,咱們又見面啦。”說著猴急地向她胸前抓去。 彭梓祺本來還想捱些時間,候到援兵趕來,沒想到仇員外一進房便伸出了祿山之爪,彭梓祺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家,哪肯讓他挨着自己身子,急急一個“兔子蹬鷹”,雙足狠狠踢在仇員外胸口,將他偌大一個身子踢得反跌出去,雙臂一掙,裂帛聲起,捆住她手腳的布帶寸寸斷裂。 仇員外胸口劇震,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跌入兩個家仆懷中,他身旁兩個身材彪悍、面色陰沉,而且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大漢立即錯身讓過仇員外,向彭梓祺撲過來。 這兩個人叫葉無憂、葉無慮,是一對孿生兄弟。山東人尚武,大多數人都會幾手功夫,能被仇秋聘為教頭的,武藝自然更加出色。其實他們武功雖高,比起彭梓祺這樣的武術世家子弟還要差了許多,但是這對孿生兄弟心意相通,善於合縱連擊相互配合,再加上他們身高力沉,這一點上是遠勝彭梓祺的。 而彭梓祺最厲害的武功是刀法,一個大姑娘家,粉拳綉腿,和男人較力氣是吃虧的,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她輾轉騰挪的輕身小巧功夫又沒有多大用武之地,以致和二人拳腳一番,竟然還稍稍落了下風。 拳腳對撞,十餘招下來,彭梓祺只覺雙臂發麻,不由暗生憂慮。仇秋被人護着逃進另一間房,咆哮道:“抓住她,給我抓住她!” “不好,久戰下去我要吃虧,反正已經探明所在,還是溜之大吉吧。” 見此情形,彭梓祺立萌退意,這就多虧彭瑩玉對重孫女兒的諄諄教導了。所謂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其實這個膽小並非真的膽怯,而是經歷了太多凶險之後養成的一種謹慎,一個老江湖絶不會一時衝動不計利害地與人拚命。彭梓祺沒有行走過江湖,這些江湖經驗都是老太公告訴她的,這時想起太公的囑咐,彭梓祺一式連環腿逼開葉氏兄弟,便往外面逃去。 美人窟中有警鈴與外面相連,鈴聲響起,已有仇府內宅的心腹家人向裡面衝來,可是他們的功夫比起葉氏兄弟遜色許多,不但沒有堵住彭梓祺,被她逃出書房後,還讓她奪了一柄單刀在手。雖說這刀不是她慣用的武器,可一刀在手,彭姑娘還是如虎添翼,除了追在她屁股後面的葉氏兄弟,竟無一人是她三合之敵。 眼看圍追堵截的人越來越多,彭梓祺心道:“未能擒賊擒王,還是先逃出去與楊旭他們匯合吧,有我指點,可直搗淫窟,抓住了證據,就算那狗官與他有所勾結,也包庇不得了。” 想到這裡,彭梓祺便一步步向外衝去,待她殺進兩幢高屋形成的一條狹長小巷,忽然聽見一聲鑼響,緊跟着前堵後追的仇府家丁竟然向外避去,葉氏兄弟手中提着烏沉沉一條鐵棍,也只在巷口虎視眈眈,卻並不上前廝殺,彭梓祺心中一怔,登時有種不祥的感覺。 她馬上橫刀當胸,小心戒備,只聽空中蓬地一聲響,彭姑娘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就見空中白霧茫茫,迅速瀰漫了整條長巷,那白霧一入口鼻雙目,立生灼痛咳嗽的感覺。 “不好,是生石灰。” 彭姑娘暗吃一驚,立即摒住了呼吸,雙眼眯起,手中刀舞一個“夜戰八方”,護住周身上下要害,向前猛衝過去。虧她見機得早,搶得剎那先機,手中一口刀舞得風雨不透,竟然殺了出去。這位五虎斷門刀彭家的傳人,沒有碰上一個可以在刀法上與她一較高下的人物,偏拿這彌天漫地的石灰毫無辦法,那生石灰無孔不入,任你本領了得,也得灰頭土臉。 彭梓祺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她緊閉雙眼舞着單刀,雙目流着眼淚微微窺見一點方向,迅速向前衝去,待她殺出重圍,躍出仇府高牆,因為這一路上始終施展這一招極為耗損體力的“夜戰八方”,已是鬢亂釵橫、汗濕衣衫。 雙腳剛一沾地,她便發足狂奔,衝出半條街去,就聽整整齊齊的跑步聲傳來,淚眼微睜,便見影影綽綽數十條人影,彭梓祺大吃一驚,她現在已是賊去樓空,體力耗盡,手中一口刀都要提不住了,如何與這數十條大漢再戰,腳下微一遲疑,那些人也已發現了她,立時有人高喝一聲:“備戰!” 七八條大漢齊刷刷地頓住身形,緊接着向側翼一展,擺開了合撲之勢,他們身手雖然矯健,其實都算不得什麼技擊高手,可是七八個人默契如同一人,這一展勢,已然封住了彭梓祺上下左右所有出路,一旦同時舉刃刺來,就如一個人同時自七八個角度發起攻擊,真正練了一輩子技擊術的人也沒有這麼高明的身手,這就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可怕之處了。 “住手!彭公子!”有人發出一聲驚叫,彭梓祺聽了喜道:“楊公子。”緊接着就覺手臂被人扶住,彭梓祺手中一寬,單刀當唧落地,一跤便軟倒在他的懷中…… “不對勁兒,不對勁兒!”仇秋撫着胸口跌坐在床上,沉吟道:“這女子一身武功如此了得,為何甘被捆縛,直到此時才發難脫逃?” 想了一想,仇員外暴怒的神情消失了,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突然露出了驚懼的神色:“這是一個陷阱……他媽的!” 花小魚慌忙湊上前來問道:“老爺,您說什麼陷阱?” 仇秋抬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咆哮道:“不開眼的混帳東西,你把禍事招到咱們家來了。” “啊?啊……” “白痴,還愣着幹什麼?”仇秋跳腳道:“快,馬上備車,把不該留在府中的人全部送走。” 花小魚茫然道:“送走?老爺,如今這時辰已經關了城門,小的……小的把人送去哪兒?” “送去哪兒?” 仇秋臉色數變,突然獰笑一聲:“送去縣府後衙,叫單生龍給老子看著!他吃我的、喝我的,大難臨頭,他不拉我一把怎麼成?快,馬上去辦,把這裡所有的女人全都送走,還有水牢裡的那個人,統統送走,把這裡清理乾淨,不能留下一件可以叫人抓的把柄!” 他臉上帶著令人心悸的獰笑,惡狠狠地道:“誰想要害我,儘管放馬過來,鹿死誰手,殊未可知!” 第043章 群英會 夏潯扶住彭梓祺,驚問道:“彭公子,你怎麼了?” 彭梓祺雙目難以視物,勉強說道:“我被潑了石灰,眼睛難受,仇府建有秘窟,入口在書房,推開書架可入。” “潑了石灰?” 夏潯臉色大變,轉身道:“杜大人……” 杜千戶道:“我省得,兄弟們,衝!”領着三十多個大漢,手執各種兵器,好像午夜街頭混戰的古惑仔一般,殺氣騰騰衝向仇府,夏潯彎腰一抄彭梓祺的腿彎,便把她抱了起來。 彭梓祺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嚷道:“你幹什麼?” 夏潯並不回答,左右看看,窺中一家門戶還象點樣兒的,衝上前去抬腿踢門:“開門,快開門!” 喊了兩聲等不及裏邊答應,夏潯用力狠踹,一連三腳,硬生生踹開了門戶,裏邊燈光亮起,一個赤着上身的黑壯男子提着擀麵杖衝出來,戰戰兢兢問道:“你……你做什麼?” “菜油,快拿菜油來!”夏潯抱著彭梓祺登堂如室,如入無人之境,只是大叫。 那戶人家的老少都衣衫不整地跑出來,見是一個儒生打扮的公子,攙着一個姑娘,並不像是搶匪上門,這才反應過來,當家的漢子忙吩咐自己婆娘:“快些,把菜油拿過來。” 夏潯把彭梓祺放在椅上,從那婆娘手中一把搶過菜油,沖洗彭梓祺的眼睛,菜油橫淌,只當水用,看得那一家人好不心疼。待到眼睛稍能視物,彭梓祺心中頓覺輕快,這才醒覺自己披頭散髮,滿臉菜油,那副丑樣子全被楊大少看在眼裡,不覺羞窘難當,連忙向那戶人家的男人問道:“大叔,你家裡可有清水?” “喔……那邊,後院裡有一缸……” 那人到現在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茫然一答,彭梓祺已飛身跳起,穿過堂屋直入後院,夏潯不便跟去,只能在廳中等候,他向這戶人家老少解釋了幾句,又翹腳兒看看仇府方向,不知道杜千戶那邊情況如何,真是兩面着急。 杜千戶沿路狂奔,跑出百餘步距離,見路旁一座很大的府邸,門口有燈桿兒,照着門楣上“仇府”兩個大字,有人叫道:“大人,這兒,就是這兒,這就是仇府。” 杜千戶倒是個爽快人,把手一揮,便命令道:“破門!” 話音剛落,就見街道另一端也衝過來一群人,頭前一人一瘸一拐的,這群人手中拿着叉子棒子五花八門各色武器,嘴裡喊打喊殺的比他們還凶,杜千戶不由一怔。 他還沒有問話,那些人已經看到他們在強攻仇府了,那一瘸一拐的漢子就是唐姚舉,他聽說媳婦沒找到,倒搭了一個兄弟進去,真急瘋了心,親自帶來跑來拚命了,不想一到此地,恰看到杜千戶一夥人強攻仇府,唐姚舉大喜過望,大街上不便叫破對方真實身份,他便喊道:“你們是從太白居來的兄弟嗎?” 杜千戶一怔:“他們怎麼知道我從太白居來的?”口中應了一聲:“正是,怎樣?” 唐姚舉喜道:“兄弟錯怪你們了,果真是義氣好漢!”他向自己帶來的人振臂高呼道:“幫手來了,咱們併肩子上啊。”說著便領那些人衝向仇府,杜千戶恍然大悟:“這就是楊公子說的援兵了吧?嘖嘖嘖,一群烏合之眾,真難為了楊公子從哪兒找來的。” 情勢緊急,杜千戶也不多話,兩下里合兵一處,便合力攻打仇府。仇府雖已有了準備,哪裡是杜千戶這些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對手,再加上唐姚舉領着那些江湖亡命全力配合,被他們突入仇府,往縱深裡殺去,一時間閙得仇府鷄飛狗跳,婦幼號啕。 這麼大的聲勢早把街坊四鄰都驚動了,許多人家住戶都已驚醒,只是不知就裡,不敢現身觀看,都藏在暗處觀察動靜。有那巡夜的、打更的老遠發現動靜,跑過來一瞧也是掉頭便逃,一路高喊:“土匪進城啦,土匪打劫仇家大院啦……” 夏潯隱隱聽著從仇府傳來的喊殺聲,只恨不得立即衝過去,就在這時,彭梓祺慢慢走了出來,衣服盡濕,裹在身上,在微弱的燈光下那曼妙玲瓏的體態若隱若現,她走到夏潯身邊,有些難為情地道:“我……我沒事了……” 夏潯忙又問道:“眼睛怎樣?” 彭梓祺雙目紅腫若桃,不願叫他看見,所以一直都低着頭,這時聽出他的關切,心中不覺一暖,輕輕嗯道:“還好,救治及時,只是微腫,並無大礙。” 夏潯心中頓安,這才有心情看她模樣,螓首微頷,膚色白皙如同精美的瓷器,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沿著那仍然帶著潮紅的粉腮輕輕滑落,在燈光下漾出迷離瀲灧。不知怎地,竟令他想起了“未曾錦帳風雲會,先沐金盆玉露恩”那句詩來。 “你看什麼?哪裡不妥了?” 彭梓祺雖不抬頭,也注意到他灼灼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掠了掠頭髮。 “哦,沒什麼。”夏潯收拾心情,說道:“你沒事就好,仇府那邊不知如何了,我得趕快去看看。” “我也去!” 彭梓祺咬牙切齒地道:“他們竟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對付我,我一定要把他們碎屍萬段……”話未說完她已衝了出去。夏潯連忙掏出一卷寶鈔放在桌上,告罪道:“情急之下,多有得罪,略作賠償,還請笑納”,說著已一陣風兒似的衝了出去,留下一家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夏潯和彭梓祺趕到的時候,杜千戶和唐姚舉已衝到了仇府主宅,仇員外領着些忠心精幹的家人守在書房門口,雙方都打起了燈籠火把,照得通明如晝。 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彭梓祺搶過一把刀便衝了上去,可她沒想到夏潯這位少爺秧子竟也有膽子往前衝,夏潯似模似樣的揮拳動腳打了沒幾下,就哎喲一聲倒跌出來,似乎被人擊中了。彭梓祺一見他衝進去,便在注意他的行蹤,見此情形連忙飛掠過來,生怕齊王府貴人出事的杜千戶業已衝過來,扶住了夏潯另一條臂膀。 兩人扶起夏潯,異口同聲問道:“楊公子,你沒事吧?” 夏潯道:“這些仇府家丁好凶悍,我沒事,只是……只是……” 他在袖中摸了一陣,摸出一把碎片,懊惱地道:“可惜了,我的穿宮牌被抽碎了。” 彭梓祺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東西,詫異地問道:“什麼穿宮牌?” 杜千戶卻不以為然地笑道:“虧得這牌子擋了一下,公子無恙就好,一塊牌子嘛,回青州後公子再請領一塊不就得了。” 夏潯轉嗔為喜道:“杜兄所言甚是!”說著把手中象牙碎片順手丟在地上,這時唐姚舉聞訊一瘸一拐地走來,起初他還以為是杜羽七派人相助,待圍住仇秋書房,雙方有了時間再作接觸,才知道這是一位位楊公子請來的幫手。 夏潯幫助他老娘上縣衙打官,他的手下中有人見過夏潯,這時忙向他說明夏潯身份,唐姚舉感激涕零,到了夏潯面前納頭便拜:“恩公大情大義,唐姚舉無以為報,請受恩受唐某一拜。” 夏潯這才知道丟了媳婦的那個唐姚舉也來了,連忙上前扶起他來,正要寬慰幾句,一隊隊弓手捕快便鼓噪而來,迅速在他們外圍又佈置了一個包圍圈,縣丞楚邁寇一身官衣,面寒似水,走上前來,高聲喝道:“什麼人明火執仗,夜入縉紳人家,速速繳械投降,本官可依律問罪,否則以盜寇論,當場格殺勿論!” 在他左右,各有一名佩刀巡檢,前面又有兩名藤牌手,身後一溜兒弓手,弓張矢待,殺氣騰騰,在這利箭之下,還真沒有人敢妄動一下,否則一個誤會,引得亂箭攢射,身手再好,怕也難以逃過那弦上利箭。 唐姚舉不能讓恩人為他受傷,忙掙紮上前,張開雙臂,高呼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娘子被人強行擄走,小民已打聽的清楚,擄走我娘子的正是此宅主人仇秋,小民請老爺……” “大膽刁民,目無王法!” 楚邁寇聲若雷霆,戟指大喝道:“若有冤情,你當稟告官府……” “小民確曾擊鼓鳴冤,但知縣大人……” “住口!證據不足,知縣大人豈能聽你一面之詞,你今既有了消息,為何不稟報于縣衙,卻糾結一群亡命之徒,明火執仗,攻入仇府?天下沒有王法了嗎?” “小民擔心人多口雜,一旦消息泄露,再難抓住他的把柄,是以……” 楚縣丞厲聲吼道:“是以你目無王法,行此匪寇之舉?如此行止行同造反,你知道嗎?放下兵刃,束手就縛,否則本官亂箭攢射,立即結果你們的性命!” “大人……” 楚縣丞一揮手,斬釘截鐵地道:“準備放箭!” “他媽的,衣角子掃死人,你好大的威風,老子倒想看看,哪個敢放箭殺人!” 人群中一聲笑罵,杜千戶懶洋洋地踱着步子走了出來,斜眼睨着楚縣丞。 楚縣丞怒目圓睜,瞪着他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杜千戶順手一拋,一枚漆金的腰牌“鐺!”地一聲拋到了楚縣丞腳下:“我是誰,你自己看個清楚。” 一個藤牌手退了兩步,拾起腰牌遞到楚縣丞手中,楚縣丞藉著火把定晴一看,不由攸然變色,連忙一揚手,制止弓箭手的蠢動,望着杜千戶,驚訝地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杜千戶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推開兩個藤牌手,一直走到楚縣丞面前,傲然道:“爺們是蒲台衛杜千戶,今番是受了齊王府貴人的拜託,來此擒賊的,哪個敢殺官兵?” 楚縣丞臉色微變,沉聲道:“杜大人這不是越皰代俎嗎?” 剛說到這兒,又有人氣極敗壞地叫道:“是誰膽大包大,糾眾攻打仇府,楚縣丞何在,為何還不把一眾人犯緝拿歸案?” 人群閃開,就見蒲台知縣單生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見楚邁寇,他的神色登時一緩,楚邁寇是負責本縣緝捕匪盜的主官,有他在,說明大隊弓手捕快已經就位,大事定矣。 單縣令喘了幾口大氣,說道:“楚大人原來已經到了,本縣剛剛收到消息,到底是誰目無王法,夜攻仇府,怎麼還不把他們緝拿歸案?” 楚縣丞目光微微一閃,上前施禮道:“大人,此事只怕有些棘手。” 單縣令一怔,怒道:“棘手?有甚麼棘手?” 楚縣令湊過去,對他低語幾句,楚縣令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蒼白起來,他看看杜千戶,漸漸露出遲疑的神色。 這時,守在書房裏邊的人也知道外邊救兵到了,仇員外讓人扶着從窗口探出頭來,大喊道:“單大人,單兄,救命啊,這些暴民是強盜、是土匪啊,單兄千萬救我,千萬救我啊……” 聽到叫喊,單縣令猶豫的神情不見了,他臉色一沉,說道:“朝廷自有朝廷的體制,地方上的事,什麼時候輪到衛所官兵出面了?念在你我同在一地為官,一文一武,牧守地方,本官不為己甚,今天的事本官只當沒有發生過,請千戶大人帶了你的人,立刻離開此地,其他人一概不許走,統統帶回縣衙審問。” 夏潯排眾而出,朗聲道:“大人,我們握有實據,這仇家主人,暗中擄奪有姿色的民女,藏入淫窟一呈獸慾,我等激于義憤,為民除暴,乃是該受表彰的義舉。縱有觸犯刑律之處,事有輕重緩急,大人是否也該先派人到這書房中一探究竟呢?” “楊公子,又是你!” 單縣令沉着臉道:“楊公子,仇員外是我蒲台縣有名望的士紳,若無憑據,本官可是不能刁難的,現在本官只看到你糾結人眾,強入仇府,你所說的實據在哪裡?” 夏潯一指彭梓祺道:“這位就是人證,她被仇府總管花小魚擄入府中,在這書房之中,藏有一個洞口,直通地下洞窟,裏邊關着許多婦人,這位姑娘逃出魔窟,我等得到確切消息,為恐仇老賊生起警覺,銷毀證據,這才強行攻入仇府,大人若是不信,進去一查便知。” “哦?”單縣令暗吃一驚,硬着頭皮道:“好,既然如此,你等可為人證,先去縣衙等候,本官會親自搜查仇府,待拿到憑據,便公開審理此案。” 就在這時,人群中又閃出一個人來,這人氣喘吁吁,跑得滿頭大汗,一眼看見楊軒,立即向他招招手,翹起了大指,正是久未露面的紀綱。 夏潯一見他打出手勢,心中頓時大定,也不想再與單縣令敷衍下去了,便似笑非笑地道:“學生只怕我等一走,知縣大人你什麼證據也搜不出來了!“ 單縣令目中凶光一閃,登時泛起殺機,他上前一步,陰陰笑道:“楊公子此言何意?” 第044章 收網風雨同舟,共赴前程! 對單縣令飽含威脅的語氣,夏潯絲毫不以為意,說道:“仇員外在蒲台縣為非作歹這麼多年,居然平安無事,楊某擔心是官府中有人收了他的好處,為虎作倀、有意包庇。如今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知縣大人何不下令,我等一同打將進去,把那些可憐女子都拯救出來,豈非一樁莫大的功德?由此也可證實縣衙的清白啊。” 這時因為官府已經出動了大批弓手捕快,街坊鄰居們膽子大起來,紛紛走出家門,趕來圍觀,眾目睽睽之下,單縣令更是緊張,色厲內茬地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動用民壯,須由主管緝盜事的楚縣丞頒下火籤,要搜查仇府,也須持有本官或楚縣丞頒下的簽牌,這是法制,豈能由得爾等自作主張?楊公子是讀書人,難道連這樣地道理都不懂麼?速速遵囑退開!” 夏潯冷笑道:“如果我不肯呢?” 單縣令臉色一厲,獰笑道:“那本官就行文青州府,削了你的功名!楚大人,把他們抓起來!” “慢着,慢着……” 有人氣喘吁吁地喊起來,眾人循聲看去,就見數十支火把匯成一條長龍擁進了仇府,頭前兩個老夫子鬍鬚花白,腳步踉蹌,若非左右有學生扶着,几乎已邁不動步子了。 單縣令失聲道:“常教諭、王訓導,您……您二位這是幹什麼來了?” 縣學的常教誨喘着粗氣道:“單大人,老夫聽說本縣士紳仇秋貪淫好色,強擄民女,被人告發猶負隅頑抗,是以率本縣生員趕來,協助大人緝拿凶頑!” 單縣令大驚失色,夏潯是個外地的生員,杜千戶是踰越本職狗拿耗子,他要是橫下一條心來,得罪了也就得罪了,這事硬着頭皮也能瞞過去,只要及時銷毀證據,他們說自己通匪便通匪麼?光是武官干涉政事這一條,就夠上頭的文武高官兒們去吵架了。 就算惹得齊王不快,齊王也沒那個本事左右吏部的決定,他單生龍在蒲台縣若是獃不下去了,換個地方依舊做官,怕他何來?可本縣的教諭、訓導也到了,對這兩個老傢伙,又該如何是好? 單縣令把心一橫,也顧不得如何周全行事了,硬着頭皮道:“本官正要搜捕仇府,以索證據。但刀槍無眼,若是不慎傷了兩位夫子,本縣可吃罪不起,來人吶,快扶兩位夫子到安全處候着。弓手捕快們,把這些趁火打劫的亂民拘捕起來,有持械反抗者,以匪盜論,就地格殺!” “慢!”楚縣丞冷眼旁觀,已知單縣令大勢已去,立即張開雙臂大喝一聲,制止了部下的蠢動,緩緩退開幾步。 單縣令又驚又怒:“楚縣丞,你這是何意?” 楚邁寇道:“大人,書生們議政論政,可是皇上允許的特權。良民百姓協助官府緝匪捕盜,這是朝廷教化之功,地方應予提倡和表彰的事,這些百姓們肯協助官差緝盜,正是此地民風純樸,人人向善之舉,大人又何必拒之千里之外,妄以匪盜論處呢? 單縣令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楚縣丞道:“你……你好!你好!” 楚縣丞是專司緝盜的現管,這個現管不許抓人,他這個縣官還真支不動那些弓手捕快,把個單縣令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楚縣丞淡淡一笑,一指杜千戶和唐姚舉等人,揚聲喝道:“本官蒲台縣丞楚邁寇,專司本縣緝匪捕盜之責,現在本官徵調爾等,協助官差捉拿仇府上下人等,搜索仇府尋找證據,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杜千戶哈哈大笑,一揚手中刀,大聲道:“都聽清楚了麼,殺進去,有敢反抗的,給老子往死裡打!”眾人轟然答應,刀槍並舉,衝向書房…… “啟稟大人,仇府書房書架後面設有一處秘密通道,地下有房舍十餘間,每間房舍都做閨房打扮,其中並沒有人,只有綉床錦榻、女子衣服、胭脂水粉若干。” 那巡檢說罷,杜千戶和唐姚舉齊齊變色,被五花大綁的仇員外冷笑不語,本來坐在椅上如待死之囚的單縣令突然精神起來,縱身一跳,囂張地叫道:“爾等污陷良紳,強行攻入仇府,打傷善良百姓無數,本官要治你們的罪!楊諸生,本官要行文青州府,削你的功名!常教諭、王訓導,你們不好好教授學生,卻聽信風聞,擅參政事,本官要行文濟南學政,彈劾你們!楚縣丞,你……” 楚邁寇心中也是暗驚,可他既然已經選擇了和頂頭上司撕破臉,那就再沒迴旋餘地了,他青着臉向仇秋問道:“地下何以建有秘窟,內有錦幄綉帳、胭指水粉,俱是婦人所有之物,這是什麼道理?” 仇秋仰天大笑:“我喜歡、我樂意!地窟之中冬暖夏涼,我仇秋樂意攜嬌妻美妾住到地下去,圖個清靜自在,犯了哪一條王法?楚大人,你是負責緝匪捕盜事的官兒,你來說說看,我仇某人犯了哪一條王法?” 夏潯又睨了紀綱一眼,紀綱肯定地點了點頭,於是夏潯微微一笑道:“若是仇員外攜自家妻妾匿居洞穴,自然是你仇員外的個人喜好,算不得罪責,可那些女子若非你的妻妾,又該什麼說?” 仇秋怨毒地看向夏潯,冷笑道:“楊秀才,仇某與你無緣無仇,你卻糾眾與我為難,你這功名,馬上就要保不住了,還在這兒充的什麼人物?哈哈,哈哈哈……” 笑聲未了,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仇員外笑得這麼開心,哎喲,各位大人都在呀。” 隨着聲音,一個男子排眾而出,團團一個羅圈揖,笑吟吟地站起了身子。 仇秋笑容一停,愕然道:“林員外,你……你到我家來做什麼?” 林羽七笑容可掬地道:“仇員外,你這話可問着了,其實是這麼回事,今天晚上林某店裡的夥計來報訊兒,說有幾桌吃霸王餐的客人,飯菜不付不說,還砸盤子摔碗的揚長而去,店裡夥計看他們人多勢眾,就沒敢攔着,你說過不過份?” 夏潯和杜千戶聽了,齊齊汗顏一把。 林羽七又道:“咱們蒲台縣,在縣尊大人治理下,一向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如今竟有這般狂徒,林某實在氣不過,就集合了家丁護院、店裡夥計,操了傢伙什兒追出來。可巧,追到你家附近時,就看見本縣的生員老爺們堵住了六七輛大車,正在那裡廝打。 林某一問,便聽那些生員老爺說,這車上有許多被綁住手腳的婦人,此乃一夥擄人的強盜,林某既然見着了,哪有袖手旁觀地道理,便幫着生員老爺們拿下了這班賊徒。一問之下,這些賊徒異口同聲都說是你家的護院,被梆的婦人也說是受你劫擄。 哎呀呀,林某覺得很蹊蹺呀,我尋思着,十有八九這是有人設局陷害仇大員外,可是他們說的這些話不但我聽到了,我那些店伙護院們聽到了,縣學的生員老爺們聽到了,就連跑過來看熱閙的街坊們也聽到了,林某實在是壓不住啊,所以小弟把他們全都帶來了,讓他們與仇兄當場對質,還仇兄一個清白。仇兄,兄弟這麼做夠意思吧?” 仇秋一聽,差點兒沒背過氣去,楚縣丞大喜若狂,一個箭步衝上去,握住林羽七的手臂,大叫道:“那些人現在何處?” 林羽七扭頭喊道:“大人有命,各位生員老爺,請把一干人證帶上來。” “大老爺,我冤枉啊……” “娘子!” “相公!” “唐大哥!” “仇秋狗賊,罪無可赦!” 亂烘烘衝上來一群人,七嘴八舌這麼一嚷,夏潯和楚縣丞、常教諭等人就聽身旁一聲嗚咽,急忙扭頭一看,就見單縣令躺在地上,雙眼翻白,胯下一灘濕潤…… 原來,夏潯早料到轉移罪證的可能了,他還知道北方的地主人家,尤其是小城小縣的豪紳地主,一旦戰亂或閙了匪患,最容易受到衝擊,所以府宅建築大多具有一部分軍事防禦功能,擔心衝擊未果,不能直搗腹心,也有意敲山震虎,迫使歹人轉移罪證,以便在更方便的條件下一舉擒獲。 他在本地人生地不熟,官府又靠不住,這守在外圍的人手,自然就要靠縣學那群生員了。這些生員都是壯小伙子,而且都練過拳腳射禦的功夫,緊要關頭,是能派上用場的,高賢寧往縣學拜訪,與他們結交,正是預先埋下伏棋。 等到這邊確定了兇手,夏潯和杜千戶帶人趕來,紀綱又馬上停蹄地趕到了縣學。那些讀書人都是些熱血青年,哪怕是其中有些誇誇其談其實不幹實事的,也都是一副以天下為己任的心思,紀綱口才又好,他和高賢寧一唱一和地一陣忽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口號一喊,生員老爺們登時熱血沸騰,立即鼓噪起來,摩拳擦掌地要隨他二人趕來除賊。 本已睡下的兩位老夫子不知出了什麼事兒,連忙穿戴整齊趕到學生們的宿處,被生員們七嘴八舌解釋一番,也不等他們表態,便輓着二位老師腳不沾地的趕來了。半路上紀綱才向兩位教諭老爺獻計說,已經有人打入仇府,恐那仇府悄悄轉移罪證,與其讓各位生員入府同那莊丁護院們搏鬥,不如守在外圍,說不定能奏奇效。 兩位老夫子都是正義感超強的人,但是他們也擔心自己的學生有個好歹,不好向學政和生員家裡交待,幾十個生員守在外面抓漏網之魚,危險比闖進仇府顯然要小得多,當然從善如流,立即應允,不想被紀綱一言命中,仇府側門果然逃出來幾輛大車。 唐姚舉第一次派羅歷潛入仇府,林羽七並不知道,但是等到羅歷被擒,其餘諸人鎩羽而歸,唐姚舉孤注一擲殺上門去,林羽七就已經知道了,可他只是派人暗中窺視動靜,並不想派人相助,在他看來,唐姚舉如此蠻幹,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 緊跟着他就聽說太白居幾十條壯漢明火執仗殺向仇府的消息,這才覺得事有蹊蹺,忙吩咐人打探仇府消息,自己更帶了些心腹潛到近處就近窺伺動靜。夏潯、杜千戶等人殺進仇府,與仇秋隔窗對峙,縣衙的弓手捕快紛紛趕到,雙方僵持不下,這些消息他都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縣學的生員們堵住了從仇府逃出來的那幾輛大車,雙方大打出手,林羽七知道風向終於變了,今天仇員外十有八九要栽大跟頭,於是當機立斷,出手相助。其實他不出手,那些小老虎似的生員老爺們也足以對付那幾個押車的護院,只不過有他相助,生員們一方實力大增,無人因此受重傷,也算功德一件。 一俟擒住了那些歹徒,紀綱擔心憑杜千戶的官身壓不住單縣令,又想快些把消息告訴夏潯,便趕緊把常教諭、王訓導兩位老夫子給請了來,林羽七則協助生員們捆綁頑匪,解縛難女,耽擱了一會兒功夫,這時才剛剛趕到。 羅歷遍體鱗傷,正是仇府私設公堂的罪證;唐家小娘子和丈夫相擁大哭,聽說妻子因月事而幸保清白,唐姚舉又是慶幸又是後怕;那些被擄的民女有幾個就是這幾年蒲台縣走失的人口,可謂罪證確鑿。 這些姑娘們哭倒在地,向恩人和官老爺們連連叩頭,號啕大哭着自訴經歷,聽得民怨沸騰,尤其是當那些趕來看熱閙的街坊鄰居中有一個老頭兒,竟從被解救的婦人中認出一個是自己失走了的外甥女兒,現場情緒更是高漲到了極點。 憤怒的百姓們隨手抓起磚頭瓦塊土旮旯,打得仇秋和那些被綁起來的打手一個個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幾位苦主兒當場揭發的罪行越來越多,聽說有幾位姑娘因不堪受辱自盡或因被仇秋淫辱玩弄致死,有的知道名姓,有的連身份來歷也不知道,那些生員老爺們也是怒不可遏,衝上去就是一頓暴打,直打得仇秋和一眾爪牙骨斷筋折,捕快們怕出了人命這才罷手。 儘管此時人人都已知道單縣令和仇秋是一丘之貉,但是仇秋被打暈了,還沒有指證招認,再者單縣令是本縣最大的官兒,也沒人能拘捕他,他是在眾人仇視冷漠的目光下孤零零一個人走回縣衙的。他前腳剛進縣衙,熱心百姓和林羽七的人就看住了縣衙所有出入門戶,巡檢捕快也奉楚縣丞之命,“加強了縣衙的巡邏”。 單縣令很有自知之明,他沒等楚縣丞和縣學的兩位老夫子向濟南布政使司參劾他,也沒等蒲台縣的士紳們向濟南府上萬民書控訴他的罪行,回到縣衙草草交待了一下後事,就解下衣帶上吊自盡了。 單縣令死了,仇秋依然活着。 他被百姓們暴打了一頓,又被生員學子們暴打了一頓,丟進監獄時已經奄奄一息,聽說了他那些令人不恥的罪行之後,仇大老爺又被同監的犯人們狠狠地暴打了一頓,但他依然頑強地活着,希望在省城做官的哥哥能救他一命。 仇員外成了仇堅強,雖然生的希望是那麼渺茫…… 第045章 馬到陽谷 仇員外被閤府拘押,仇府大門及府內各處都貼了封條,着巡檢看管,因案情重大,而單縣令又上吊自盡,得等新任知縣上任或者省府派專員進行審理。現在蒲台縣是楚縣丞暫時主理政務。 唐姚舉的娘子黃吟荷被安然救出,暫時回了唐家,但是正式審理此案時還須她出堂作證的,其他那些被擄的姑娘也都問清了籍貫身份,一一登記,暫時安置在養濟院,案情未審理完畢前,不得走散。這些姑娘清白已失,如今雖重獲自由,若以殘敗之身回鄉,鄉裡間的閒言碎語自不待言。 有鑒於此,楚縣丞已向她們承諾,案情審理完畢後,若有不願歸鄉的,可容其自擇婚嫁,不願婚嫁的,可以就此安置在養濟院以此為家。大明的養濟院是從洪武七年開始開設的,鰥寡孤獨貧病無依者,乃至工匠、軍人及其它老弱殘者,都是收養對象,院中還有醫官負責診病。但是其中也有有意出家為尼的,這就涉及僧道管理官員了,還須案子了結之後再與勾通。 這件案子已成了山東府近年來最大的醜聞,卻成就了夏潯、紀綱和高賢寧的名聲,三個生員智救民女的事情已經通過蒲台縣學諸位夫子、秀才們之口,通過蒲台的普通百姓們之口迅速傳播開來,冒了最大風險的彭梓祺在這個故事中卻只是以一名義士代之,連名字也沒有傳揚開來。 這固然是彭梓祺不願揚名,也是因為除了開始以她為餌釣出仇員外之外,那些文人士子和普通百姓親眼所見那場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中完全沒有她的表現餘地。 此間事了,夏潯就想上路,可他其實也算人證之一,好在他是生員,又向楚縣丞私下說明是為齊王辦事,耽擱不得,於是用了半天的功夫,詳細做了筆錄,簽字畫押之後,這才告辭離開。 楚縣丞和蒲台士紳、縣學學子將四位義士送出縣城五里,奉過了餞行酒,又依依敘話一番,這才回城。而唐姚舉和林羽七則陪同四人,一直送到渡口。 一到渡口,夏潯等人便站住腳步,向唐姚舉和林羽七婉謝:“唐兄,林兄,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請就此止步吧,青州距此也不是甚遠,我們總有相見之期的。” “如此,林某就不遠送了,各位義士一路順風。”林羽七拱了拱手,唐姚舉則大禮參拜,跪倒在地,說道:“大恩不言謝,諸位恩公走好,今日之事,唐某銘記在心了。” 唐姚舉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此前他已攜老母、愛妻向夏潯四人再三致謝了。依着他江湖人的性子,真恨不得與夏潯等人結成義姓兄弟,從此生死與共,禍福與同,只是得知諸人身份後自慚鄙薄,不敢跟人家秀才老爺攀交情。 林羽七雖然沒有及時派人助戰,可關鍵時刻,正是林羽七出手,才捉住了仇員外的痛腳,救回了他的娘子,不管林員外是不是首鼠兩端,搖擺不定,這份恩情卻是擺在那兒的。另外,楚縣丞是執法者,雖然這一次他們站在了同一陣線,卻不可避免的,把自己的勢力暴露在了官府面前。 對一個剛剛遷至此地,有能力糾眾強攻士紳府第的人物,楚縣丞不可能不予注意,他若仍是單槍匹馬,以後的日子恐怕將很難過,所以他順水推舟的,還是向林羽七表明了帶著自己的人併入林家香堂的意願,只是心中那絲嫌隙,還是悄然滋生出來。 夏潯四人與唐姚舉又敘談良久,擺渡的大船過來,四人方向唐、林二人告辭,牽馬上了渡船。 一過河,上了岸,夏潯便道:“兄弟要往陽谷縣去辦事,不知高兄和紀兄要往哪裡去?” 紀綱笑道:“我和高兄正要往濟南府一遊,看一看那‘蛇不見,蛙不鳴;久雨不漲,久旱不涸’的大明湖。我們在濟南府有一位好友叫劉玉玦,劉賢弟是濟南府縉紳世家子弟,與我二人一向交好,許久不見,此去拜訪會在他家多住些時日,正好投書濟南府學,拉拉關係,借讀學問,以備明年鄉試。 可惜楊兄另有要事,不然的話我們倒是可以結伴同行,往濟南求學、遊玩。我二人與楊兄一見如故,實在是不忍分手啊,我們打算在濟南待到明年鄉試結束的,如果楊兄近期有機會往濟南去,咱們還可以再見的,來日楊兄與彭兄弟有機會去臨邑時,一定要到我家去坐坐,容我和賢寧兄做個東道。” 夏潯微笑起來,自然也要邀二人到青州做客,雙方言語一番,便拱手作別,扳鞍上馬,各奔前程。 “彭公子,怎麼了?咱們順利把人救回來了,你該高興才是,怎麼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 夏潯和彭梓祺策馬西行,走了一段路,見彭梓祺話語不多,精神不振,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夏潯忍不住問道。 彭梓祺輕輕搖頭:“此番救人,全賴你等,我……很沒用。” 夏潯訝然道:“這話怎麼說?若非是你,我們如何能將那單狗官、仇惡霸繩之以法?這一次蒲台之行,彭公子功德無量,怎麼能說沒用?” 彭梓祺沒精打彩地道:“就是沒用,我做的這些事,若依着紀綱的主意,隨便找個女孩兒家來,一樣辦得好。攻打仇府那樣高牆深院的所在,若沒有你借來衛所官兵,絶難做到。若不是你事先策劃,鼓動縣學諸生圍住仇府四周,被他悄然轉移的人證很難落網。還有常教諭和王訓導兩位夫子,若非他們和本縣百姓紛紛趕來,那單狗官說不定會孤注一擲,拚個兩敗俱傷,到後來再也說不清楚,大家都要吃幾天牢飯。 我反覆思量,似乎就連官府的反應,乃至百姓們的舉動你都是早已想到了的,而且正是層層借勢,這才逼得單狗官無技可施,比較起來,我就差得太遠了,空負一身蠻力,自負一身武功,其實如果依着我的主意,只會惹事、壞事……” 她蹭了一下鼻子,訕訕地道:“虧我自打第一眼看見你,就黑眼白眼的看不起你,到現在我才知道,就算你是個花花公子,也比我強得多,我……真是沒用……” 夏潯聽了哭笑不得:“怎麼?她覺得讓我這個花花公子比了下去,所以怏怏不快?這話從哪兒說的,怎麼我每次聽她誇我,最後都像是在貶我。” 他一踢馬腹,追上彭梓祺,認真地道:“彭公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如果不是你,我敢說,這些苦命的姑娘一定救不回來。尤其難得的是,這一場事端,有人為了名、有人為了利、有人為了權,唯獨你,彭公子,唯獨你才是不折不扣、一心一意地為了救人,說起來,在你面前,我們都該感到慚愧才是。” 彭梓祺好奇地扭過頭來問道:“唔,怎麼說?” 夏潯道:“高賢寧、紀綱,聲名大躁,被稱為義士,我不否認他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可是他們的動機其實並不純正,出發點未必就是為了救人。紀綱生起救人之心,是因為和高賢寧起了意氣之爭,他想證明自己的高明;救人之後,觀其在蒲台士紳、生員們面前的言行,不無好名之心,他總在有意無意地炫輝自己,此人好名之心甚重。 比起他來,他那位好友高賢寧倒是少了許多機心,卻也不過是個讀死書的愚腐之人罷了,在酒店時,你看他可有對那被擄的唐家嫂子有什麼關切惻隱之心,他之所以肯配合我們,冒着失去生員功名的危險,只是為了證明他心中所堅持地道義和理想,只是為了證明受詩禮教化者必為正人君子、享朝廷俸祿者必一心為公。你沒看事成之後,他也寡言少語的模樣?其實他沮喪的很。 還有那楚縣丞,你看他剛剛帶人趕到時,是何等的凶橫霸道,可是後來事情急轉之下,他卻突然抗命,拒不服從單生龍的命令,何也?他與仇秋,肯定是沒有牽連的,可是對仇秋這個假善人的所作所為,他未必就不知道,以前只是明哲保身而已。正因如此,我們還沒有拿出證據,他就已經知道證據一定在那兒,等到風向大變,單縣令已不可能一手遮天的時候,他便當機立斷,立即反弋。 你看,這一來,他不但摘清了自己,不致于受到此案牽連,還立了一樁大功,就算不能馬上由縣丞提拔為縣令,考評簿上多了這麼一條功績,捱到年頭夠了,也是必然要陞官的,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投機者。唐姚舉是為了救出自己妻子,林羽七此人眼神飄忽、言不由衷,恐怕也是別有所圖。 說到底,真正事不關己,卻不計利害、不計一己安危的大義之士,只有你和縣學的那些生員們罷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彭公子頗具古豪俠風範,比起你來,該慚愧的是我們才對。” 被夏潯這麼一誇,彭梓祺的嫩臉羞紅起來,好象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煞是好看,她忸怩了一下,低聲問道:“那你呢?” “我?” 夏潯苦笑了一下:“我麼,我就是一打醬油的……” “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我是受你感召,這才甘冒風險,策劃救人吶。” 彭梓祺掠了掠鬢邊髮絲,低低嗔道:“油嘴滑舌,甜言蜜言,就會哄人。” 她全未注意,自己這個舉動已是女人味兒十足,只要不是瞎子,人人見了都曉得她是女人了。 夏潯看到她突然露出的女兒家風情,也不由得一獃,彭梓祺睨他一眼,渾未察覺地道:“你看什麼?” 夏潯連忙移開目光,說道:“沒甚麼,對了,一直還未問過你家的情形,只聽說彭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說說你的情形好麼?” 彭梓祺輓着馬繮,柔柔地道:“也沒甚麼啊,其實就是人口多了些,光是堂兄弟,我就有二十多個,兄弟姊妹大排行的話,我應該排在……嗯,算到我們這一房卻少了些,我娘親生的只有兩個。” “哦?你是哥哥,還是……” “我是……”彭梓祺忽然省起現在的身份,忙道:“我當然是哥哥,我還有個孿生妹妹。” “哦?你……和妹妹是龍鳳胎?你妹妹長什麼樣子,性情脾氣如何?” 彭梓祺立刻警覺地看向他:“幹嘛?” “路上無聊,隨便問問麼。” “哦,她呀,她……” 彭梓祺眼神閃爍了幾下,慢慢說道:“龍鳳胎不一定長得很像的,不過……不過我妹妹和我長得非常……像……” “她也喜歡舞刀弄棒嗎?” “才沒有,她……嗯,針織女紅,烹飪家務,樣樣精通。性子……也溫柔的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看我家比不得你那樣的士紳府第規矩大,可我家的女孩兒也都是知書達禮,性情賢淑的……” 她一面大言不慚地誇着自己,一面有些心虛地瞟幾眼夏潯,夏潯強忍着笑出聲來的衝動,一本正經地道:“唔,這樣的好姑娘,媒人一定把你家門檻兒都踏破了吧,許了人麼?” 彭梓祺吱唔道:“還……還沒有……” “怎麼會?不會是因為你家這個年輕貌美、溫柔嫻淑的大姑娘整天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弄得別人根本不知道你家還有這麼一個待嫁的閨女吧?” “當然不是!” 彭梓祺氣極敗壞地道:“因為……因為我做哥哥的還沒娶,她……她做妹妹的當然不好議及婚嫁。走啦走啦,趕路要緊!”說著狠狠一鞭,催馬急去。 夏潯是算準了往返陽谷與青州的時間的,回程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對他來說至關重要,所以彭梓祺既然促行,夏潯便也不再多話,二人打馬如飛,這一日到了黃河岸邊,站在堤壩上望過去,河對面那座小城就是陽谷縣了。 夏潯一馬當先,提繮上堤,縱目遠眺,心中暗想:“過了這個渡口,就能見到那位西門大官人了,此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渾未注意,行在他身後的彭梓祺一向挺拔的腰桿兒此時忽然軟了下來,彭梓祺手撫腹部,面露痛苦之色,她想縱馬上堤,一連踢了兩次馬腹,卻因雙腿無力,馬兒竟紋絲沒動。 第046章 西門大官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立馬長堤,只聽咆哮如殷雷滾滾,只見波濤洶湧東去,驚濤拍岸,氣勢磅礴。 河水就像一條發了狂的蛟龍,卻被兩岸雄壯寬厚的長堤牢牢地困住,只能沿著河道奔流直下。這條堤壩修築的非常好,又寬又高,結實無比,打下了這樣堅實基礎的堤壩,只要能在維修上及時一些,百年一遇的洪水,至少在這一河段不會有問題的,不太容易出現決堤淹沒兩岸村莊、城市和農田的情形。 這一段水利工程是在元朝宰相脫脫的主持下修繕完成的。說起這脫脫,倒也是個人物,元朝末年時,政治腐敗,經濟困頓,龐大的元帝國日薄西山,搖搖欲墜。脫脫上任後勵精圖治,廢除伯顏時期舊制,恢復科舉取士,減除鹽稅,蠲免負逋,開馬禁,恢復經筵講學,治水利,興屯田,堪稱一代賢相。 黃河古道當時已非常破敗了,經常出現潰堤決口的事情,朝廷不能不修,但是怎麼修卻意見不一,脫脫不想再幹分段縫縫補補的事情,這位官兒只爭朝夕,想轟轟烈烈大幹一場,一步到位,修出一條至少遺惠百年的牢固長堤出來。 可是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的,以當時的國情,朝政剛見起色,民生尚未恢復,這樣浩大的工程對百姓來說是個多麼沉重的負擔可想而知,這時是不宜大動干戈的,你想遺惠子孫後代,也不能讓當代的人過不下去啊。於是乎,明教北宗的韓山童在河泥中埋石人一隻,“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數十萬因治河而匯聚到一齊的百姓反了。 望着眼前滾滾東去的黃河水,想著這數十年間因它而起的風雲故事,夏潯忽然覺得,這位脫脫宰相挺像一些穿越小說裡的穿越者,不顧眼前實際,一味着眼千年,恨不得把他孫子的孫子的孫子輩兒的問題都在他手裡完全解決掉,留一個萬世太平。 殊不知大躍進是行不通的,天機難測,無人可以預料。你預見了這個災難,把它消彌了,未必就不會因而觸發另一個災難,而且是在原本的發展中本不應該出現的,恰恰因為你的強力干預而衍生。脫脫修河,想要一勞永逸,“功在千秋、患在當代”,把江山都玩沒了。 時人當自強,祖宗難依靠啊。夏潯懷古傷今了一陣兒,聽到馬蹄聲響,扭頭一看,恰見彭梓祺剛剛提馬上了河堤,夏潯笑道:“這一路奔波,總算是到了,等過了渡口……” 他說到這兒,忽然吃驚地住口,只見彭梓祺有些虛弱地坐在馬上,兩眼無神,額頭都是細汗,臉色灰撲撲的十分難看,不禁驚道:“你怎麼了?” 彭梓祺這幾天一直有點不適,可是仗着身子骨兒結實,她一直強自支撐着,不願在夏潯面前示弱。上一次她去救人,卻滿身石灰地跑出來,還要夏潯抱著她去討菜油洗眼睛,只覺已經丟盡了顏面,一向要強的她自然不願在夏潯面前再露出軟弱姿態。 可是幾天苦撐,既不服藥,也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她的病情越來越重,到了此時終於支撐不住了,她勉強登上河堤,被風一吹,再一看那滾滾東去的黃河水,頓時天旋地轉,心中欲嘔,要不是以絶大毅力挾緊了雙腿,支撐着身子不倒,此刻她已從馬上滑下來了。 夏潯慌忙翻身下馬,趕過去扶住她道:“彭公子,你怎麼樣了?” “我……我沒……” 彭梓祺兩眼發黑,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本來還在強自支撐,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上來,她最後一絲力氣也消失了,一句話沒說完,便身形一晃,從馬上摔下來,昏厥過去。 彭梓祺這場病來勢洶洶,並不是常見疾病。她是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不管是主修內功還是主修外功的人,其實日常的起居飲食都會比常人多了許多忌諱,並不是說他們技擊之術高明,或身輕如燕、或力大如牛,便百病不侵。 比如說,用刀的人對腰力的要求很高,而練習腰力,需要對頸、胸、腰、骶、脊椎等部位進行不斷的伸拉、壓縮,鍛鍊平常人運動不到的肌肉、韌帶和神經,日久自然感應異常靈敏,而使肌肉、骨骼達到堅韌和有彈性,在實戰中不懼暴力擊打,動作敏捷如豹。 可是在這鍛鍊過程中,身體的爆發力、靈敏度固然提高了,然而脊椎、關節經過成千上萬次的扭轉切削進行發力,不可避免地也會發生一定的錯位或傷損,從而誘發多種疾病。因此練武之人比常人需要更多的休養、滋補乃至通過打坐、站樁等方式校正身體歸位。 那一晚彭梓祺雙目被石灰所迷,深恐落入仇府家人手中,她使了一式最耗體力的“夜戰八方”護住前後左右周身要害,強行殺出重圍,只累得筋疲力盡大汗淋漓,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是最忌洗冷水澡的,而且她當時恰有月事將來,兩下里湊在一起,偏又用冷水洗了個透澈,這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一路奔波始終不得休息,此時終於發作了。 彭梓祺悠悠醒來時,只一睜眼,便看見藍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清新的風吹在臉上,令她精神微微一振。隨即她便發覺,自己整個身子都偎在夏潯的懷裡,而身子下邊正輕輕顛簸着,旁邊傳來一陣陣的“嘩嘩”搖櫓聲。 奔跑了一天,夏潯的身上有很濃重的汗味兒,本來彭大小姐最煩男人身上的汗味兒,可是她此刻酥軟無力的身子靠在那溫曖而結實的懷抱裡,汗味兒裹着一股男人特有的陽剛之氣,直衝她的口鼻,令她暈陶陶的,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彭梓祺還從來沒和一個男人靠得這麼近,意識到自己的情況,不禁為之大羞,趕緊又閉上了眼睛,生怕被他發覺自己醒來。夏潯根本沒有發覺她張開眼睛,他正抬頭跟那艄公說話兒:“大爺,請問這陽谷縣裡誰的醫術最好?” 一個老者搖着櫓,慢吞吞地道:“這位客官,一看你說的就是外行話,哪有什麼包治百病的神醫吶,大方脈、小方脈、婦科、瘡瘍、針灸、接骨……一十三科,耗上一輩子功夫,但凡精通一科,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夠吃一輩子的啦。” “什麼?還有婦人科麼?我想看的就是婦人科,這陽谷縣裡誰看婦人科醫術最好?” “呵呵,這位小哥兒,你們兩個大男人去看婦人科麼?” “誰說我們是兩個男人啦,你看清楚,她可是個女的,只是在外行走,扮了男裝方便一些罷了。” “啊!他果然認出我是女兒身了。” 彭梓祺又羞又恨,牙根癢癢的,可惜病來如山倒,這時候額頭滾燙,渾身酥軟,迷迷糊糊的連咬牙切齒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人?我說這位小哥兒咋就俊俏得不像話呢,她是你的……” “她……咳!她是我的媳婦兒。” 彭梓祺“轟”地一下,好象烈火上澆了油,臉上火辣辣的,心中只是亂罵:“混蛋!大混蛋!你找不到藉口,說我……說我是你妹子也成啊,幹嘛說我是你媳婦兒,誰倒了八輩子大霉,才做你這花花公子的媳婦兒。” 搖櫓的稍公果然再無懷疑,呵呵笑道:“我就說呢,看你這麼疼她,生怕她顛簸了,兩隻手臂一直這麼托着消卸搖來晃去的勁道,又恐她被日光曬着了,一直挺着胸脯替她遮擋陽光,小哥兒,你比我老漢可強多啦,老漢我可是等兒子娶了媳婦兒,又給我生了個大孫子,才突然開了竅,開始疼老婆。” 船尾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爹,你和人家說這些幹什麼。” 彭梓祺這才感覺到夏潯的雙臂果然是虛空懸着的,並沒墊在他的腿上,船行于黃河浪上時,顛簸的非常厲害,他雙臂懸空,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卸掉顛簸搖晃的力道,而陽光是從他背後照過來的,難怪方纔一睜眼沒看到刺目的陽光,原來是…… 彭梓祺悄悄張開一隻眼睛,偷偷瞟了夏潯一眼,只見他坐在那兒,頂着火辣辣的日頭,雙臂探出去,盡最大可能抱得自己舒服一些,他的額頭已有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地淌下來,彭梓祺趕緊又閉上眼睛,心底最柔軟處忽然湧起一陣幸福甜蜜的感覺:“如果……如果他不是那個悖天倫、縱人欲,壞了人家母女兩人名節的無恥之徒,那該多好啊……” 夏潯苦笑道:“大爺,疼不疼老婆,有病也得治啊,你還沒告訴我呢,這陽谷縣裡誰看婦科看的好啊?” 搖櫓的老漢道:“看婦科,那自然是‘維生堂’生藥鋪的西門大老爺了。” 夏潯獃了一獃,失聲叫道:“西門慶?” 西門慶在陽谷縣很有名,如果一個開着生藥鋪、鹽鋪、當鋪、綢緞莊,自家產業能占半條街的大富翁在陽谷縣還不算名人的話,那麼替別人訴訟打官司,身為陽谷縣第一“金牌律師”,每打一場官司都是給他揚一次名,不知道他的人可就沒幾個了。 西門大官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手段圓滑做事老成,本人還是一個婦科名醫,在陽谷縣裡名聲並不賴,至少沒人聽說過他幹過什麼欺男霸女、作奸犯科的壞事兒。 因為西門慶名氣大,所以夏潯進了城一打聽,馬上就有人給他指明了道路,彭梓祺伏在馬上,仍是虛弱無力,腹痛如絞。她過河不久就“醒了”,執意不肯再讓夏潯抱著,夏潯只好把她扶上了馬背,牽着馬兒緩緩而行。夏潯問着路,過了十字大街,來到一條巷間,就見一間生藥鋪端端正正立在那兒,黑瓦白牆,堂堂皇皇,門楣上黑底兒金漆三個斗大的字“維生堂”。 夏潯把馬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又將彭梓祺扶下來,攙她走進店去,一進大廳,只見迎面一排藥匣櫃兒,直貼到房頂上去,一個個小櫃兒上都貼著藥籤,漆得黑亮的櫃檯後面有一個掌柜的正用小秤秤着藥材,櫃檯前面貼牆角坐著一個小伙計,雙腳踩着轆轆兒賣力地輾着藥材。 左右牆壁上則掛着許多牌匾,匆匆一看,只見什麼“妙手回春”、“杏林國手”、“德醫雙馨”、“華陀再世”、“仁心仁術”一類的錦旗牌匾琳瑯滿目,就差一塊“婦女之友”了。 再往左看,兩根廳柱之間擺着兩椅一桌,桌右坐著一個半老徐娘,桌左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穿一襲青色圓領大袖衫,寬袖皂緣,皂條軟巾垂帶,身材修長,神態清雅,面如冠玉,五官俊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流光溢彩。夏潯心道:“此人莫非就是西門慶麼?” 只見這位公子用三根手指搭在中年婦人腕上,搖頭晃腦地道:“唔,大姐頸上這病是因風濕之邪阻滯肌膚,病久耗傷陰液,營血不足,血虛生風生燥,肌膚失養而成。無妨,無妨,待我開個方子,大姐吃上幾服便好,到那時大姐你依然是膚潤如玉、肌滑如油,嘖嘖嘖,嬌嫩無比呀。” 那婦人被他讚得眉開眼笑,卻抬起手來拍了他一記,笑罵道:“小兔崽子,少拍老娘的馬屁,什麼大姐大姐的,連你劉家嬸子都不認識了?我和你娘論姐們的時候,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 那青年郎中作大吃一驚狀,失聲道:“哎呀,竟是劉家嬸子麼,我說瞧著這麼面熟呢,還以為是劉嬸兒家的大閨女,你要是自己不說,我還真就不敢認。” 這人嘴裡說著,手頭也不閒着,提起筆來刷刷刷寫下個方子來:“香油1兩,全蝎7個,巴都20枚,斑蝥10個,同熬至黑色,濾去渣,入黃蠟1錢,候溶收起,朝擦暮好。” 寫完了拿起方子來吹了吹墨跡,遞與那婦人,笑道:“大姐……哎喲,你瞧我這張嘴,應該叫嬸兒,嬸子,去抓藥吧,街裡街坊的,診資嘛就算了,藥錢我也打你個九八折。” 那婦人被他讚得心花怒放,抓起藥方像個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直奔櫃檯,夏潯立即扶着彭梓祺坐到椅上,那人瞧了彭梓祺一眼,立即雙眼放光,張開油嘴便讚:“哎呀呀,小生閲人多矣,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當真是貌比西子,艷賽貂蟬……” 第047章 暗夜之王 “誰說我是姑娘,咳!咳咳……”彭梓祺怒氣沖沖,可剛說了半句話,便咳嗽起來。 那郎中奇道:“這就怪了,不是姑娘,難道你是婦人不成?我看你眉鎖腰直、頸細背挺,分明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子嘛,莫非姑娘你……喔……” 他忽然注意到了站在彭梓祺身旁的夏潯,臉上慢慢露出有些曖昧的笑容,手指輕輕點着夏潯,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樣道:“我明白了,老弟,你很聰明嘛,趁着娘子生病,正好籍以掩飾,呵呵呵,不要緊,到了這裡就不要有所忌諱,病不諱醫嘛,其實像你這樣的病人我見多了,身材魁梧雄健有力,在男人堆裡比誰都男人,可是一旦到了床上,那就雄風不再嘍……” 夏潯哭笑不得地道:“這位郎中,我是給她看病,我不……” 那人連連搖頭,正色說道:“不然不然,本人行醫多年,據我所知,最難治癒的,就是你這種難言之隱,來來來,把手伸過來,我先給你號號脈,你家娘子的病不着急,要是我把你治好了,你娘子一開心,說不定什麼病都沒了。” 夏潯氣極,一把叼住他的手腕,怒聲道:“你這人怎麼羅裡囉嗦的,聽我說完成不成!我不看病,是她看病。” 那人疼得唉唉直叫:“好好好,你不看拉倒,叫我給她看病,也該是我給她號脈呀,你掐着我的手腕算是怎麼回事?” 夏潯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那人不滿地瞪了夏潯一眼,轉頭看見彭梓祺,登時又換上一臉阿諛的神情,湊過去摸着彭姑娘的手腕,讒媚地笑道:“小娘子,不要着急,一會兒把你相公的病情跟我好好說說,閨房之中他都有些什麼反應,我最喜歡聽……不是不是,這些情況是否詳細,是關乎病情診斷是否準確的重要依據。” 彭梓祺聽他滿嘴胡言亂語,氣得俏臉飛紅,一反手便扼住了他的手腕,怒道:“你胡說八道甚麼,誰說……咳咳……我是女人了?” 那人奇道:“你不是女人難道還是男人不成?這不可能!我見過的女人,下至八個月,上至八十歲,也不知看過了多少,別看你穿了一身男人衣裳,我都不用看,鼻子一嗅就知道是公是母了,你要不是女人,我西門慶三個字倒着寫!” 夏潯動容道:“你果然是西門慶?” 彭梓祺被他當場揭穿,氣得一躍而起,只是眼前一黑,雙膝一軟,不禁又坐了回去。西門慶搖頭嘆息道:“看看,看看,我就說吧,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不可禁,禁則陰陽失調,陰陽失調則肝火旺盛,肝火旺盛也就難怪會有這麼大的脾氣了……” 彭梓祺氣得頭昏腦脹,抬手就要賞他一耳光,卻被夏潯一把攔住,夏潯望着西門慶,沉聲說道:“請教,聽說閣下是金陵人氏?” 西門慶搖頭道:“怎麼可能,我自出生……” 說到這兒,他忽然省起了什麼,聲音戛然而止,上下看看夏潯,慢慢露出驚疑神色,遲疑道:“我家祖上……祖上住在金陵棲霞山。” 夏潯目光灼灼地道:“哦,就是那出金陵北上第一站,南下金陵最後一站的棲霞山麼?” 西門慶的臉皮子狠狠地抽搐了幾下,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不錯,兄台也聽說過棲霞山?那麼你可知道它因何名為棲霞山?” 夏潯道:“此山本名攝山,後有山東名士明僧紹隱居于此,自號棲霞居士,又建棲霞精舍、棲霞寺,棲霞山因而得名,所謂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棲霞山雖然熱閙繁華,卻是個隱居的好地方啊。” 彭梓祺聽他二人對話,怎麼聽怎麼像是江湖上的切口,不禁有些警覺起來。西門慶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向夏潯拱手道:“這位兄台,請裏邊說話。” 夏潯一把按住他道:“且慢,先看病。” 西門慶怔道:“你真是來看病的?” 夏潯苦笑道:“本來只是來尋你的,不過現在麼,還請閣下先給我……我……” 他一看彭梓祺,彭梓祺把俏眼一瞪,夏潯立即說道:“給我這位好友看看病。” “哦哦,好好。” 西門慶忙又撩袍坐下,規規矩矩地伸出手,以三指搭在彭梓祺腕上,這回他也不貧嘴了,眼觀鼻鼻觀心,正經的很。認認真真地切完了脈,忙又提起筆來,匆匆寫下一個藥方,對那正在牆角輾藥的小伙計喊道:“小林子,把方子拿去,照方抓藥,三碗煎成一碗,送到西跨院兒來。” 說著站起身來,又向夏潯肅手一揖道:“請跟我來,閣下的好友便安頓到舍下西跨院裡歇息吧。” 夏潯扶着彭梓祺進了西跨院兒,西門慶挑了一間窗明幾亮的房間,裏邊陳設床鋪一應俱全,夏潯把彭梓祺扶進去,脫鞋上炕躺好,又給她蓋了一條薄被,輕聲囑咐兩句,這才返身走出門去。 彭梓祺一直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直等夏潯掀簾出了房門,胸膛才急劇地起伏了幾下,呼地喘了一口大氣。 “他……他竟為我脫鞋。” 彭梓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滋味,雖然她還穿著襪子,沒有被他直接碰觸到自己的肌膚,可女人家的腳,哪能是男人隨便摸的。從記事起,她的腳就不曾被男人摸過,當夏潯的手指碰到她的腳丫時,彭梓祺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強忍着,一直強忍着故作平靜,才沒讓夏潯發覺到她呼吸的粗重。 她本可避免讓夏潯為她脫鞋的,只要她承認自己是個女人。其實她心中很清楚,夏潯已經知道她是女人,可是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她就像一只把頭埋進沙礫堆裡的駝鳥兒,偏要固執地用謊言欺騙着自己。 窗外的陽光映得房間裡亮堂堂的,那雙腳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依然有種麻酥酥的感覺,一股熱力從那腳底一直傳到她的心裡面去,讓她整個身子都暖洋洋的,愈發無力起來…… 西門慶一臉緊張地等在院裡,一見夏潯出來,立即擺手道:“請,書房說話。” 剛一轉身,就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提着一支鷄毛撢子,凶巴巴地從月亮門兒裡走出來,這女子穿一件織錦官綠的湖絲襖,外罩一件織金綉牡丹的背子,腰繫一條印花纏枝蓮的馬面裙,烏鴉鴉一頭秀髮梳個墮馬髻,臉蛋白皙秀麗,頗具嫵眉,只是一雙細眉微微吊著,透出幾分精明和厲害的味道。 “西門慶,你又油嘴滑舌地招惹什麼人來了?怎麼診費不收、藥費不收,還把人安頓到咱們家裡來了?你是開善堂的不成!”那女人一手插腰,一手舉着鷄毛撢子惡狠狠說道。 西門慶脖子一縮,膽怯地道:“娘子不要誤會,這位……這位乃是我多年好友,久別重逢,所以請入府中一敘。” 那女人一伸手便揪住了西門慶的耳朵,咬牙切齒地道:“放屁!還敢騙我,你那些狐朋狗友,有哪個是我不認識的,這又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酒肉朋友?我只問你,住進廂房的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噯噯噯,娘子放手,放手,當着外人,多不好意思。小東啊,你給為夫多少留點面子。”西門慶打躬作揖地道:“那個女子,那個女子乃是這位仁兄的娘子,哦?” 西門慶可憐兮兮地向夏潯遞個眼神兒,夏潯無奈,硬着頭皮點點頭,作揖道:“在下楊旭,青州人氏,見過西門大嫂。房中那個女子,確是……確是拙荊,在下此來,本是有一樁大生意要與西門兄商議,不想拙荊路上生了病,所以請西門兄為之診治,暫且在此養病。” 西門夫人兩眼一亮,急忙問道:“大生意?很賺錢麼?” 夏潯說道:“那是自然,非常賺錢。” 西門夫人眉開眼笑,馬上鬆開丈夫的耳朵,替他整了整衣襟,溫柔體貼地道:“相公,你還傻站着幹什麼,還不請楊兄弟去書房……談生意。奴家馬上叫人給你們送兩杯好茶去,再叫廚下整治一席可口的酒菜為楊兄弟接風洗塵。對了,還得宰一隻老母鷄,給弟妹燉碗鷄湯補一補身子。” 西門夫人又向夏潯溫柔賢淑地一笑,穿花拂柳地去了,西門慶揉着耳朵走到夏潯身邊,訕訕地道:“小東與我青梅竹馬,從小兒就在一起,所以……見笑,見笑了。” 夏潯忍着笑道:“這有什麼好笑,賢伉儷夫妻情深,令人羡慕呢,不笑,不笑,呵呵,哈哈……” 西門慶的書房裡滿滿一架子都是線裝本的醫書,許多書的頁邊都翻起毛了,看得出來西門慶對醫術還真的下過一番苦功。 “沒想到西門兄竟然是我錦衣衛中人。”夏潯饒有興緻地看著眼前這位很可能就是《水滸傳》中西門慶原形的陽谷縣郎中,微笑着道。 西門慶搖搖頭,肅然道:“我與閣下不同,你是真正的錦衣衛,而我……或許算是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麼人。” 夏潯詫異地道:“此話怎講?” 西慶門奇怪地道:“你竟然不知道?啊,是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楊兄只是奉命來此,這些事你未必知道。” 西門慶在椅上緩緩坐下,說道:“家父才是真正的錦衣衛,那時候……錦衣衛應該還叫禦前拱衛司吧。家父被派到地方蒐集情報,從那時起就一直以郎中身份示人,再也不曾改變過。按我大明律例,軍民匠灶,世代相傳,不得更易,這麼算的話,我也該是錦衣衛的,不過……我從來沒去錦衣衛衙門當過差,也沒有見過錦衣衛的上官,就算是我的官袍、腰刀和腰牌,也都是從家父那裡繼承來的。 我從來沒有接到過錦衣衛衙門下達的命令,就連方纔那接頭暗號,也是家父交待給我的,家父說,他是錦衣衛的人,我家世世代代,長子長孫都得繼承這個身份。家父還說,當年有許多和他一樣,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同僚、兄弟,曾並肩沙場的戰友,都和他一樣,隱姓埋名,潛伏于地方。 家父說,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用你方纔那樣的暗語和我聯絡,那時我就要全力配合,奉迎差事。我本以為,這一輩子我也等不到那個人來,說不定會等到有一天我垂垂老矣,把這個使命再交待給我的兒子……沒想到,竟然真的被我等到了……” 這一瞬間,夏潯忽然想到了許多事,他想起從一些史料中看到過的記載,那上面說明朝初年的時候,曾有大批錦衣衛奉命分赴地方或者潛伏到文武大臣府中做特務,他們並不像許多間諜小說中描寫的特務們那樣錦衣玉食香車美女,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扮的只是最普通的小民甚至是奴僕,而且一扮就是一輩子,只要沒有得到召回的命令,他們終其一生都不會重新穿上飛魚袍,直到死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真正身份。 想不到這竟然是真的,錦衣衛本來就是大明親軍二十四衛中的一支,而且是最忠心、戰功最顯赫的一支軍隊,正因如此,他們才成為御用拱衛司,成為皇帝的貼身警衛團,最後又成了錦衣衛。這些忠心耿耿的戰士,經過這麼多年,已經完全融入了地方,成為三教九流中的人物,同時,由於早年間錦衣衛的莫大權勢,只要他們不是太蠢的,適當借助錦衣衛的力量,在地方上都能混成各方的頭面人物,擁有相大當的能量。 根據大明王朝“軍民匠灶世代不易”的規定,只要錦衣衛中還有人掌握著這些人被錦衣衛遣派出來的證據,那麼不管是他們還是他們的子孫,唯一真正合法的身份只有錦衣秘探這一個,這就注定了他們即便失去了忠心,也仍然得乖乖聽憑錦衣衛的指揮,因為一旦真正的身份公開,朝廷就有權拿走他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現在所擁有的,都可以算是為了執行任務,由朝廷給予他們的。 如今遣派于天下各地,像西門慶這樣的錦衣衛秘諜還有多少?他們有些自己就是當年遣派出來的錦衣衛,有些已經過世,把這件使命又傳給了他們的兒子,開枝散葉,更形茁壯。如果這股力量能夠整合起來,將是多麼龐大的一股能量?掌握著這支秘密間諜名單的人,如果有機會運用這股力量,他簡直就是暗夜中的皇帝! 夏潯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了,西門慶也被他提出的要求震驚了:“皮毛、獸筋、生熟鐵?這些可都是受到朝廷限制的交易物品啊。” 夏潯道:“我知道,我只是依命行事而已,我不想問為什麼,你也不必問,你應該有辦法的,對不對?” 西門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不錯,早年間……家父利用錦衣衛的權勢,是在暗中做過這方面的生意,很是賺了些錢。漸漸的,我家便有了自己的門路,也結識了不少這方面的人脈關係。不過這些年錦衣衛已經很難幫得上忙,家父還健在的時候就已很少做這方面的生意了,所以我得找些人,才能確定貨源、貨物的數量乃至交易時間、交易地點。” 夏潯頷首道:“成,但是要快,越快越好,因為我很急!” 第048章 苦中作樂的難兄難弟 西門慶和夏潯身着儒衫,一步三搖地從獅子樓下來,慢悠悠地行在大街面上。 西門慶以扇掩口,剔着牙道:“楊老弟着實好運氣,難得他們手中有現成的鐵料,咱們定金交了,很快就可以起運了,你是要做長遠生意的,所以人家給的價錢還是很公道的,我曉得行情,這價錢沒有欺哄你。不過生熟鐵器有了着落,那毛皮、獸筋一類的東西卻比較麻煩……” 西門慶把牙籤彈到地上,收扇道:“這東西想要大量購買,就只能從塞外着手,想要上等好貨,更得從塞外想辦法,本來要聯絡他們並不容易,不過今年蒙古人在燕王手中吃了大虧,一逃數百里,撇下許多缺衣少糧的老弱貧寡,糧食和壯勞力都被帶走了,他們擔心今冬熬不過去,主動派人過來尋找買家,這就成全了你了,咱們不但省了時間,還能省一大筆錢。” 夏潯笑道:“這個,還是多虧西門兄手面廣,人脈多,要不然兄弟一個人兩眼茫茫,可就無從着手了,西門兄多費心。” 西門慶笑道:“費心麼倒沒什麼,反正我也不白出力氣,左手進、右手出,從中還可以撈上一筆,我那娘子持家教子,端莊賢淑,其實是個極好的女人,只是喜歡吃醋,尤其是見錢眼開。這一筆錢拿回去往炕上一拍,她還不服侍得我妥妥貼貼的?” 西門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嘿嘿地賤笑了幾聲。 夏潯提醒道:“不知大概什麼時候能夠聯繫到貨源呢?要是沒個准譜兒,我那裡便不好交待了。再說,我確實急着回去,這事兒還是快一些好。” 西門慶道:“這你可急不得,人是找着了,但是交貨最快也得在十月、十一月之間,我來等消息吧,一俟這邊有了消息,我馬上派人去給你送信兒,到時候咱們兩個一起去北平。運輸的車輛騾馬我來想辦法,通過水陸關卡巡檢衙門的關節我也可以幫你打通,不過這打通關節的花銷……” 夏潯會意地笑道:“那自然是我出了。” 西門慶乾笑道:“噯,反正是齊王的錢嘛,慷他人之慨,老弟不必肉痛。對了,這一次不比往常,貨物比起我以前偷運的東西多了十餘倍不止,這麼龐大的一筆貨物,運輸起來很難遮人耳目,說不定真會出什麼岔子,那時候就得動用你齊王府的關係了。” 夏潯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去北平的話,我帶什麼交易?金銀還是什麼?” 西門慶笑道:“其實他們對糧食、茶葉、布匹一類的東西更感興趣,喜歡以物易物。不過我們大張旗鼓地往北平運東西有些太乍眼了,還是用錢吧,金也可、銀也可,我大明通行寶鈔也行,他們都是認賬的。” 夏潯欣然道:“那就好。” 西門慶睨了他一眼,感慨地道:“初見你時,我還以為你是從應天府來,想不到你卻是青州人氏,你的年紀比我還小着幾歲,莫非也和我一樣,是子繼父業,承襲錦衣?” 夏潯搖搖頭,苦笑道:“小弟的情況比起你來可要複雜多了,一言難盡啊。錦衣錦衣,錦在哪裡呢?要是早幾年,大家打破了頭的也未必能加入錦衣衛?可現在……錦衣衛已不是當初八面威風的時候了,自入錦衣,我做事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吶。” 西門慶深有同感地道:“是啊。誰能想到皇上一聲令下,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錦衣衛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成了沒牙老虎,天威難測啊。不過……” 他深沉地道:“我總覺着,錦衣衛不會就這麼完了。人生起落,命運無常,一朝風雲際會,誰能保證錦衣衛就不能東山再……” 他說著下意識地抬頭往天上一看,不由一怔,失聲道:“噫!果然風雲際會!” “什麼?” 夏潯也抬頭往天上看去,就見頭頂上黑壓壓一塊濃重的烏雲,掩住了半邊天空,而另一半天空卻沒有一絲雲彩,深藍色的天空澄靜深遠,澄宇萬里,不見片雲。兩半天空之間相接的部分被陽光照得彷彿鍍上了一層銀邊,不禁訝然道:“好難得的天象,瑰麗雄奇……” 西門慶慢慢低下頭,他的鼻樑上有一顆晶瑩的水珠正緩緩滑落到鼻子尖上。西門慶彷彿突然化身為一個智者,用渾厚、沉穩的聲音道:“你沒發現,天要下雨了麼?” 夏潯訝然道:“下雨?陽光正足,要下太陽雨麼?” 聲音未落,天空中“喀嚓”一聲霹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豆粒大的雨點“噼嚦啪啦”地砸在地上,街頭百姓發一聲,狼奔豸突紛紛走散。剎那功夫,大雨扯天漫地,放眼一片迷茫,這雨真是又驟又急。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大叫一聲,提起袍裾就往前跑。這雨來得急,下得也大,真像是有個神靈站在天空中拿着大盆往下澆水一般,難得的是,另半邊天空看起來仍然是澄淨湛藍,透着明亮的陽光。 兩個人只跑出幾十步,身上就被雨水澆透了,眯着眼往前一看,就見大雨中有許多百姓靜悄悄地站在那兒,正抻着脖子往他們這裡看,前邊有好多人,走路的、挑擔的、抱孩子的、推小車的,摩肩接踵,沸沸揚揚,這樣的場面本來沒有什麼,可是正下着大雨,他們居然不躲不閃,這就顯得特別詭異了。 兩個人心裡有點髮毛,扭頭看看,只見後面大街上也是白茫茫一片雨霧,雨點有力地砸在地上,濺起片片水花,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蹊蹺,那些人到底在看什麼? 一時間兩個人也顧不得多想,只是發力狂奔,等他們跑到近處,這才發現那雨竟然以那條街為界限,這邊瓢潑大雨,那邊滴水不沾,陽谷縣的百姓們正站在雨綫外面好奇地欣賞着這幕難得一見的奇景,而他們兩個,就是被雨澆的倒霉蛋…… 兩個人很狼狽地走在大街上,西門慶擰着衣服下襬,苦笑道:“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缺德的雨。” 夏潯拖泥帶水地往前走,懶洋洋道:“太陽雨我見過,陰陽雨我也聽說過,不過隔着一條街,一邊雨下的那麼大,另一邊滴雨不落,這麼邪性的雨,我也是頭一回見着。” 兩人同時乜了身旁那只落湯鷄一眼,異口同聲地道:“一定是你放的!” 西門慶哼道:“不要放屁瞅別人啦,我和你八字犯衝啊,自打遇見你,我這倒霉事就沒斷過,以前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兒,我家娘子從來都為知道,可你一來,我就讓娘子教訓了一頓。因為你那位彭姑娘,我已經打了兩天地鋪了,還說不是你妨的?” 夏潯甩了把臉上的雨水,奇怪地問道:“你打地鋪,與我何干?” 西門慶道:“怎麼不相干?前天晚上,我家娘子已經上床,我寬衣解帶正要與娘子親熱一番,可我剛剛把她摟在懷裡,她忽然問我,她和你家娘子哪個漂亮些。” 夏潯問道:“你怎麼說?” 西門慶道:“我當然說,你家娘子更俊俏些。” 夏潯笑道:“那你就是活該了,這事須怨不得我。” 西門慶理直氣壯地道:“我這叫實誠!哼哼,昨天晚上,好歹哄得娘子心氣兒順了,我再度寬衣解帶,正要上床親熱,誰知我剛一抱她,她居然又問我頭一晚上的話題,問我她和你家娘子誰更漂亮一些。” 夏潯道:“不會又說實話了吧?” 西門慶白了他一眼道:“你當我傻呀,我當然說我家娘子最漂亮,我家小東千嬌百媚,似玉如花,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夏潯撫掌笑道:“這就對了,女人都喜歡聽恭維話,哪怕明知你說的是假的,她也寧可你騙她。這一回嫂夫人心花怒放,西門兄應該能得償所願了吧?” 西門慶垂頭喪氣地道:“別提了,這一回我不但又睡了地鋪,而且還是被娘子一腳踹下炕的。” 夏潯奇道:“這又是為何?” 西門慶委屈地道:“她說我現在不得了,都學會撒謊了……” 夏潯默然半晌,同情地嘆道:“其實吧,我覺得……嫂夫人就是在享受虐待你的過程。” 西門慶一臉悲憤地道:“我也這麼想。” 夏潯忍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節哀順變!” 西門慶很聽話,他已經垮下來的臉部曲綫忽然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動着,一齊向上揚起,瞬間便完成了由悲痛莫名到眉開眼笑的艱難過程,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也眯了起來,嘴裡嘿嘿地發出幾聲奸笑,夏潯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戒備地道:“西門兄,你怎麼了?” 西門慶看也不看他,屁顛顛地便往路邊跑去,嘴裡叫道:“啊哈!小酒兒,幾天不見已經長得這麼水靈了啊,嘖嘖嘖,來來來,讓我瞧瞧,這身段兒,這臉蛋兒,誰要是娶了咱們家酒兒,那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酒兒是柳樹底下襬攤賣梨子賣棗兒的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年紀不大,十三四歲,荳蔻年華,生得嬌小玲瓏,可是胸前一雙蓓蕾已經微微挺起了誘人的弧線,她的臉蛋圓圓的,帶著健康的紅潤,就像一隻誘人的紅蘋果,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一笑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甜甜的樣子就像她攤子上擺放的水靈靈的梨子。 西門慶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從小姑娘攤子上拿了一個最大的梨子,不懷好意地瞟着小姑娘開始羞紅起來的臉蛋,在那梨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汁水直流,彷彿啃的其實是人家小姑娘的嘴巴一般,連聲讚道:“甜,真甜啊……” 小姑娘羞答答地垂下了頭,捻着衣角忸怩道:“西門大叔又來笑話人家。” 西門慶趕緊聲明:“別別別,我才大你幾歲啊,要叫西門大哥,別叫大叔,我爹才是你大叔呢。酒兒妹子,可已找着合適的婆家了麼,要是實在沒有合適的,不如給你爹說說,乾脆嫁到我家來作妾吧,我的年紀雖然比你大了些,可是很知道疼老婆的……” “西門大叔又來欺負人家,不跟你說了。” 小姑娘害羞地跑到柳樹後面,又悄悄探頭看他走沒走,西門慶幾句話一說,好象占了人家莫大的便宜,笑得眉飛色舞,他喚了幾聲,不見酒兒出來,這才意猶未了地往攤子上丟幾文銅錢,興高采烈地走回來。 夏潯啼笑皆非地看著西門大少,實在是無話可說。經過這兩天的相處,他已瞭解到西門慶家裡的情形和他的為人。這位與史上聞名的西門大官人同名的西門慶家有悍妻,又有一子一女。平時不管是來看病的婦人,還是家裡的使喚丫頭,亦或是街頭偶遇的美貌少女,西門大少總喜歡口花花地占人家一點便宜。 其實他只是動口的時候多,動手也甚有分寸,西門慶長得儒雅斯文,又兼囊中多金,口雖花花卻是恭維打趣居多,夏潯發覺不管是他府上的丫頭還是就診的女病人,亦或街頭相逢的女子,並不怎麼討厭他的搭訕,只是一旦被他娘子發現,少不得要扭着他的耳朵,用鷄毛撢子教訓他一番。 可這西門慶卻是樂此不疲,也算一個異類,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水滸傳》裡那個集地痞、惡霸、奸商、淫棍于一身的人物原形,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對自己的行為,西門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得意洋洋地啃着梨子,因為大雨和娘子而帶來的沮喪一掃而空,啃一口梨子,又對夏潯道:“對了,說到你那位娘子,你說她只是你的保鏢?這位姑娘很古怪啊,明明人人都知道她是女人了,偏就不肯承認,穿著一身男裝,整天在我家後花園裡晃來晃去,再這麼下去,別人都要以為我家娘子紅杏出牆了。你怎麼也隨她胡閙,每次見了她還煞有介事,一口一個彭公子的叫?” 夏潯臉上慢慢漾起神秘的微笑,眉頭微微一挑,輕輕笑道:“你不覺得這樣逗弄她才有意思麼?” 西門慶看看他,撇嘴道:“你這人,很猥瑣!” 夏潯:“……” 兩個人回到“維生堂藥鋪”,換了衣服之後先去了西跨院兒,卻沒見到彭梓祺,再到後花園,一過月亮門,老遠就看見西門大嫂正和彭梓祺坐在小亭中聊天,彭梓祺還是一身男裝,儘管大家都已知道她是女子。 西門慶微笑道:“這位彭姑娘很不錯,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其實是有那麼點意思的,只是不想叫你看出來,女兒家臉皮兒薄嘛,楊兄若是對她也有情意,就該主動些才是。俗話說,烈女怕郎纏,別看她現在對你若即若離不咸不淡的,這層窗戶紙一旦捅開了,她就是百練鋼也化了繞指柔,你的快活日子也就來了,嘿嘿……” 夏潯咳嗽一聲道:“看起來彭姑娘身子已經大好了,縱然還不能騎馬走長途,我們走水路回還是可行的,我想明日一早便啟程回青州。” 西門慶意外地道:“這麼快?” 夏潯道:“嗯,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料理嘛。對了,西門兄,你醫術高明,家裡又是開藥鋪的,我想問你,可有什麼藥物是吃了之後能令人昏睡不醒自己又很難發現異狀的?” 西門慶道:“這樣的藥物自然是有的,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 夏潯喜道:“真有這樣的藥物?哈哈,好極了,一客不煩二主,那就勞駕兄台送我一些吧,小弟自有用處。” 西門慶臉色一變,失聲道:“你……你想對彭姑娘用藥?” 第049章 春夢無痕 夏潯沒想到自己索要一包迷藥,竟被他想出如此不堪的目的,可是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只能隨意找個藉口搪塞了一下。西門慶哪裡肯信,夏潯越是掩飾,西門慶越以為自己所料無誤。西門慶還以為他是拿那個冷美人兒沒有辦法,又着實地傾慕人家,所以才想用這樣的手段把生米煮成熟飯。 西門慶頓覺重任在肩,有責任把這個誤入岐途的小兄弟領上正道,於是苦口婆心地勸道:“楊老弟,請恕為兄直言,你這個方法很蠢。要是不知道怎麼追求彭姑娘,你可以請教為兄啊。” “啊?” “老弟,為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應付女人這方面,在陽谷縣裡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其實追女人嘛,很簡單的,不外乎雅容賣俏,鮮服誇豪。遠覷近觀,雙眸傳遞;捱肩擦背,健足跟隨……假饒心似鐵,弄得意如糖……明白了這番道理,眾香國裡,你將無往而不利。” 聽了西門慶滔滔不絶一番說詞,夏潯奇道:“此話怎講?” 西門慶把摺扇往掌心一拍,耐心解釋道:“這雅容賣俏,鮮服誇豪,說的是相貌打扮。所謂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若是顏如宋玉,貌比潘安,還不容易討女人喜歡麼?再說這遠覷近觀,只在雙眸傳遞,捱肩擦背,全憑健足跟隨,這就是要學會察顏觀色,有點希望,就得厚着臉皮,陪着小心,甜言蜜語,死纏爛打。 古人說得好:欲要活受用,先下死工夫嘛。還有那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也是一個道理,權、錢、才、氣,得其一種便可左擁右抱,如果能集四為一,恭喜閣下,那真是天賦異稟啦……” 夏潯聽了失笑道:“簡而言之五個字,就是潘驢鄧小閒了?” 西門慶一怔:“此話怎講?” 夏潯把這五個字的含意細細解說一遍,西門慶只聽得抓耳撓腮,喜不自勝:“妙!妙啊,這五個字,可比我的說法更加簡練貼切了,朝聞道,夕死可矣,想不到賢弟也是此道中人,賢弟既知這個道理,為何還要用迷藥行那下三濫的手段?” 夏潯搖搖頭,無奈地道:“西門兄真的誤會了,我討這藥確實另有用處,西門兄只管取來便是。” 西門慶見他執迷不悟,又語重心長地道:“賢弟,為兄年長你幾歲,有些道理說與你聽,你不要着惱。須知女人如花,花為君開,男人愛花,憐而惜之。想要抱得美人歸沒有錯,可是男歡女愛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好。若你用這般下作手段強行占了人家身子,那不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麼?一旦彭姑娘因此恨上了你,又或尋死妥活……楊老弟,你這是傷天害理,使不得啊!” 夏潯只聽得淚流滿面:“苦口婆心勸我做個好男人的居然是西門慶,這叫人情何以堪吶……” 西門慶唉聲嘆氣地拉開藥匣,他苦勸半天,夏潯卻一意孤行,他也沒有辦法了。 想起那位清純可愛的一位姑娘要在他的幫助下被楊文軒辣手摧花,一向憐花愛花的西門大官人就禁不住的難過。可是,楊文軒一直同錦衣衛保持着密切的關係,而且還攀上了齊王這條綫,顯然比他權勢大得多,他實在不敢得罪呀。 西門慶內疚地抓出幾味藥材,按比例合在一起,把它們倒進搗臼,仔細想想,又返身回到藥匣櫃前,搬過小梯子爬到高處,取了幾味他秘藏的能夠增加情慾的藥物,下了梯子一齊放進搗臼裡。 西門慶一邊奮力搗藥,一邊自言自語:“彭姑娘,對不住,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了。希望我加的這幾味藥,能讓你少一些痛苦,多一些歡樂,若你能因此而回心轉意,舍了自盡的念頭委身下嫁於他,也算是我西門慶將功贖罪了。他……人品雖然不大好,論家世論相貌總還是配得上你的。” 院子裡,大車已套上了兩匹騾子,車子裡墊了柔軟的褥子,彭梓祺與西門大嫂依依道別後,已然坐進車裡,夏潯牽着馬等在一邊,西門慶匆匆走來,手裡提着口匣子,哈哈笑道:“給楊老弟準備了幾樣小禮物,耽擱了一會功夫。”說著籍送禮匣過去的機會,自袖底將那包藥遞過去,夏潯會意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把藥揣進懷裡。 西門慶還想再勸,可是這場合已經無法開口了,等他把夏潯送出門去,只能站在階下望着遠去的車馬幽幽一嘆,悵然回府。小丫頭春香恰從前院兒走過,一眼看見自家老爺,生怕他又瘋言瘋語,連忙快步離開,趕出幾步,卻未見老爺靦着臉追上來,扭頭一看,西門老爺一臉的鬱鬱寡歡,春香不禁納罕不已。 車子出了維生堂藥鋪,離開陽谷縣城,便向黃河渡口趕去。當初他們逆水西來,行舟不便,現在順河東去,乘船雖然繞些路,其實更快一些,再加上彭梓祺的病情雖已趨好,身子卻還虛弱,乘船也利於她的身體恢復。 巧的很,渡口這條遠程客船就是彭家船行的,彭梓祺上船後和船老大打聲招呼,亮明了身份,立即受到了最隆重的接待,行船的客旅很少有單人間,彭梓祺卻住進了船上唯一的單人房間,一日三餐有人專門做好給她送進房去,名義上她還是夏潯的保鏢,可在這船上,她卻成了真正的大小姐。 夏潯對此倒沒有什麼不滿,她正生着病,得到些照顧也就好的快些,至于保鏢責任,夏潯現在是在船上,那刺客莫名其妙從旅客中蹦出來的情節只有電影和小說裡才能出現那麼戲劇化的場面,他是不擔心的。船上的客人形形色色,夏潯有時和同艙的客人們聊聊天,有時站在船頭看風景,更多的時候是到單人艙間,和彭梓祺下下棋,談談天。 夏潯一直沒有當面點破她的女人身份,彭梓祺也樂得如此,可以在他面前輕鬆自然,只是兩個人的關係,在這過程中,漸漸變得和睦起來。彭梓祺心中雖然仍然梗着一塊重重的心病,但是對他已經沒有輕蔑鄙視、冷若冰霜的神情了。 當船到了青州地境時,彭梓祺的身體已完全痊癒,清晨時她在船頭舞刀,身手矯健利落,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船靠碼頭之後,兩個人就得牽馬上岸了,因為這條水路是不通青州的,接下來兩個人還要走陸路。 從這裡再往青州去就不遠了,夏潯騎着馬,時快時慢,有時還會停下來在小河邊洗把臉,在樹蔭下乘會兒涼,彭梓祺只當是他擔心自己的身體依然虛弱,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慰貼的很。不過這樣一來趕路的時間就計算不好了,若是二人一直快馬趕路的話,傍晚時分就該進了青州城了,結果等到天黑,兩人離青州還差着小半天的路程。 如果此時繼續趕路,說不定趕到青州城時已經關了城門,那時可就無處落腳了,好在這裡距青州已近,沿路大大小小有不少村鎮,夏潯與彭梓祺一商量,徵得了她的同意,便在鎮上一家客棧落了腳。 “噹噹” 房門一響,彭梓祺趕緊把剛從馬包裡取出來的女人應用之物又塞回去,走過去打開門,就見夏潯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懷裡抱著個酒罈子,另一隻手托着杯碟,說道:“這一路奔波,着實辛苦了,眼看就到青州了,今晚咱們喝幾杯如何?呵呵,我請了你幾次了,這一次你一定要賞臉才成。” 彭梓祺心中一熱,讓開了房門,夏潯走進門來,後邊還跟着一個小伙計,小伙計伸着右臂,從指尖到肩膀,一溜兒排開四個盤子,都是些豬耳朵、醬驢肉一類的下酒菜,另一隻手還着一隻小木桶,裏邊是香噴噴的米飯。小伙計把菜餚麻利地擺在桌上,向二人彎腰一笑:“兩位客官,請慢用。” 小伙計出去,順手給他們帶上了房門,夏潯道:“鄉間沒有什麼佳餚美味,這幾道下酒小菜口味倒也不錯,請。” 彭梓祺睨了他一眼,一彎腰便扣住了酒罈子,振腕一揚,酒罈飛起,穩穩落在她的掌心,夏潯不禁讚了一聲:“好功夫!” 彭梓祺輕輕一笑,掌心不無賣弄地一顫,酒罈在手中便呼地轉了一圈,她拍開泥封,五指扣着壇底,給夏潯穩穩地斟了杯酒,又給自己斟上。 “好酒!”夏潯嗅了口酒香,端起杯來喝一大口,又挾了一筷子醬驢肉丟進嘴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夏潯欲哭無淚。 他沒想到彭梓祺的酒量這麼好,他又是勸酒,又是行酒令,變着法兒的讓彭梓祺喝,彭梓祺倒也爽快,酒到杯乾,絶不扭捏,可是現在也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了,她的眼睛卻越來越亮,眸子越來越清澈,根本看不出一點要喝醉的意思。 “看來,只能出絶招了!” 夏潯萬般無奈,自袖中悄悄摸出那個事先準備好的小紙包兒輕輕捏破,使個口渴要喝茶水的藉口支開彭梓祺,迅速把藥面兒撒進她的杯中。當彭梓祺回到座位的時候,夏潯做出不勝酒力的樣子笑道:“彭公子好酒量,再喝的話,我卻要出醜了,咱們就杯中酒吧,喝完了這杯酒,咱們就歇下吧。” 彭梓祺聽了微微生出些不捨的感覺,她輕輕舉起酒,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情絲隨着目光在夏潯身上輕輕一繞,低聲道:“幹!” “噹噹” 夜深人靜,夏潯鬼鬼祟祟地站在彭梓祺窗外,輕輕叩了叩窗子:“彭公子?” 房中無人回答,夏潯又輕輕叩擊了幾下,仍然沒有聽到回答,他得意地一笑,立即向客棧後院兒繞去。 這是距青州極近的一個小鎮,地處交通要道,鎮子裡人口卻不多,這裡的住戶主要是靠給過住客商提供飲食酒水、住宿打尖的服務生活,此外就是村東頭設有一個巡檢所,那裡有兩位巡檢老爺和六七個幫閒夥計,因為有他們在,所以鎮上治安很好,雖不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卻也極少發生什麼案子。 客棧的後院兒很大,圈了一畝多地,院子裡種着許多蔬菜,貼牆頭是一排馬廊,夏潯和彭梓祺的馬就拴在馬廊裡。夏潯住店後已經仔細觀察過這裡的情形,他四下看看,悄悄潛到馬廊裡,馬廊中拴着兩匹馬,三匹騾子,還有一頭毛驢,都是住店客人的,那兩匹馬正是他和彭梓祺的坐騎。 夏潯捋了捋自己那匹黑馬的鬃毛,安撫了坐騎的情緒,然後解開繮繩,牽着它躡手躡腳地走出馬廊,摸到後院牆邊。那裡有個角門兒,從裏邊插着,夏潯輕輕打開後門,又虛掩上,牽着馬走出小鎮,這才翻身上馬,揚手一鞭,策馬向青州疾馳而去。 這一夜,彭梓祺做了一個很古怪、很荒唐的夢。 她曾經幾次做過同樣的春夢,一個很羞人的春夢,哪個少女不懷春呢? 夢中,她做了新娘子,羞怯而忐忑地坐在床邊,聽著窗外那吵得人不得安生的鎖吶聲,然後忽然就靜下來,她從蓋頭下面的縫隙間看到一雙男人的腳,一枝刻着如意星的秤桿兒伸到了蓋頭下面,貼著她發燙的臉蛋輕輕佻起,然後眼前一亮,她就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穿著狀元袍的新郎倌兒。 可她看不清這個男人的模樣,似乎他從胸部往上,都籠罩在一團霧裡,無論她睜大眼睛如何努力地去看,都看不清他的模樣,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的夢就做到這裡。她很害羞,對誰都不敢講,怕她的娘親或者姐妹們笑話她想著要嫁人了。 可是今夜,她又做起了那個夢,可怕的是,這一次那個男人走到她面前時,她就似乎已經知道了他是誰,那根帶著如意星的秤桿兒再一次挑起了紅蓋頭,她沒有像以前一樣睜大眼睛去看,而是隻看了一眼,就趕緊低下了頭,心頭小鹿亂撞。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以前怎麼就看不清他的模樣呢?原來他就是楊文軒! 太可怕了! 並不是楊文軒可怕,他有什麼可怕的,不也是一隻鼻子兩隻眼嘛,又不是什麼奇形怪狀的野獸。可怕的是他做的事,他竟然在脫自己的衣服,然後……然後做起了更可怕的事。而她竟然沒有反抗,真是太可怕了! 這個夢,比她以前做過的所有的夢都更荒唐、更古怪。情慾如潮,一波波地有力地衝擊着她的身體,梓祺很羞,臉蛋很燙,她那兩條修長腴潤的大腿有力地絞在一起,鼻腔中發出難耐的膩人的呻吟…… 繁星滿天,弦月一輪,弦月掛在樹梢上。 一人一馬風馳電掣,馬蹄過處,敲碎了夜的寧靜…… 第050章 夜青州 青州城頭,姜哲和葛秋文兩個老兵油子抱著槍遛達了一陣,踱到城樓位置時,見小旗官不在,便貼著碟牆坐下,開始享用夜宵。姜哲從懷裡掏出媳婦兒給他烙的大糖餅,扯開一半分給葛秋文,葛秋文也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裏邊是兩個饅頭,還有些鹹菜以及碎肉沫兒,兩個人就着衣襟擦擦手,一口餅一口菜地吃起來。 姜哲嚼了口大餅,幸災樂禍地道:“噯,我聽說齊王爺前天把咱們青州都指揮分司、布政使分司和青州府衙門的幾位大老爺喚了去,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聽說是因為前些天本城秀才楊旭在家中遇刺的事被王爺知道了,王爺大怒,訓斥眾位大人說青州府境乃是他的藩國,若是諸司衙門治理不力,連青州府城裡面都匪患橫行,王爺就要調三護衛的兵馬來負責青州治安啦。嘿,這可好,要是王爺來真格的,咱們就不用整晚站在這兒嗆風了,也能回家摟着婆娘快活夠了美美地睡大覺嘍。” 葛秋文撇嘴道:“屁!這是齊王爺藉機發作而已,真要是由王爺派兵負責青州治安,動動腦子好好想想,會有你的好處嗎?” 姜哲納罕地道:“這怎麼不是好事呢?有三護衛的兵馬巡城守城,咱們輕輕鬆松幹拿餉錢,還不是好事?” “你傻啊!” 姜哲啃了口大餅,翻着白眼訓斥自己的老夥伴:“別的咱不知道,就說這城門稅吧,要是三護衛守了城,還有你的事嗎?人家想收多少收多少,收上來多少是多少,還能分給你不成?咱們兄弟站夜崗時是辛苦,可守城門時也有油水啊,真要換了王府護衛兵馬,你喝西北風去啊?光指着軍餉,你媳婦兒捨得給你烙白麵饃饃夾肉沫兒?” 葛秋文摸摸腦袋,嘟囔道:“敢情你有兩兒子,飽漢子不吃餓漢饑了。我家可就三個丫頭片子,我寧可趁着年輕力壯多跟老婆膩着,怎麼著也得生個兒子出來,要不然賺了錢給他娘的誰用啊?” 一說到兒子,姜哲眉開眼笑起來:“要說兒子啊,我那兩個兒子都出息着呢,噯,老薑啊,再過一年功夫,我家老大和你家二丫頭的歲數就都到了婚嫁之齡了,咱們拉個親家怎麼樣?我那婆娘你是知道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你家二丫頭要是嫁到我們家來,絶不會受婆婆欺負。” 葛秋文哼哼唧唧地道:“嫁你們家?成啊,彩禮呢?你能出多少,我家大丫頭嫁了北城汪家油鋪老掌柜的小小子,那聘禮可是……” 姜哲氣道:“你怎麼就認錢吶,咱們哥倆談錢多傷感情,你光說汪家給的彩禮多,你咋不說你家大丫頭在汪家多受氣呢?婆婆厲害、妯娌擠兌……” 葛秋文哼道:“那也比窮受氣強。” 正說著,城下有人叫道:“開門!開門!” 兩個人一開始沒搭理,可城下那人仍然在喊,姜哲站起來,趴在城頭上沒好氣地向下喊:“夜間閉城,不曉得規矩嗎?蹲着吧你,明早再開城。” 城下那人厲喝道:“馬上開城,放我進去,我是齊王府的人,有要事報與王爺,耽擱了王爺的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齊王府的人?” 葛秋文吃了一驚,忙收起吃食站起來,往城下看看,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形貌五官全看不清楚,便道:“你有什麼憑據說是齊王府的人?” 城下那人道:“我身上有齊王府的穿宮牌子為證!” 姜哲和葛秋文對視一眼,忙去取了個筐子,用繩子系下去,葛秋文向下面喊道:“勞您駕,把牌子放在筐裡,我們得先驗過了你的身份才成。” 那人依言把腰牌放進筐中,二人把筐提回來,就着燈光看那腰牌,果然是齊王府的穿宮牌,還是象牙制的,沉甸甸的摸着十分的光滑細膩,看這樣子,城下這位爺在齊王府裡職司官階不低。 雖說夜間閉城,禁絶出入,可規矩是人定的,就算是天子腳下的金陵城,也不是鐵打的規矩絲毫不得通融,更何況是這山東地面上的青州府。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達官權貴夜間出入的事情,此刻驗過了腰牌,葛秋文忙把筐子又放下去,說道:“這位老爺,要開城門,那得請了總旗大人的令才行,小的不敢作主,老爺請坐到筐裡,我們拉您上來。” 說著趕緊向姜哲招呼:“快點,快點,過來幫把手,怠慢了貴人,少不了挨一頓排頭。” 那人依言坐在筐裡,讓兩個人用軲轆架兒拉著,緩緩升上城頭。 這青州城此前千餘年來一直是山東地面上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每次中原大戰,青州都是戰事最頻繁的地區,所以歷經千百年的經營建設,青州城池高大堅固,易守難攻。城牆高有五丈六,上半部分是微微向外傾斜的,極難攀爬,那筐升高一半,就已不再貼著城牆,微風吹來,稍稍有些動盪。 筐提到城頭,未等姜哲和葛秋文伸手相拉,那人就一攀城牆,俐落地跳了進去。城頭二人一瞧,這夜入青州的人頭戴一頂瓦愣帽,直壓至眉際,頜下一部鬍鬚,看模樣該有三十五六歲上下,身上穿一件短褐,腳下是一雙抓虎的百納布鞋,正是步行趕長趟的打扮。 這人上了城頭把手一伸,葛秋文忙畢恭畢敬地把象牙腰牌遞過去,那人揣在懷中,一言不發便大搖大擺地走開了。姜哲衝著他的背影輕輕呸了一聲,低聲罵道:“神氣什麼,鳥人一個,不仗着齊王府的勢,爺們都不正眼看你。” 兩個人收好了筐子,又貼著牆根坐下來,繼續吃着東西,談他們的兒女親事。至于今夜的城頭來客,不過是他們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他們扛槍站崗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懶得多加理會。 夜深了,馮西輝已經睡下。 馮西輝不嗜酒,不好色,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習慣。因為堅持不懈地勤練武功,雖已年逾四旬,他的體能卻是剛剛達到一個男人的巔峰狀態。 “咚咚咚!”窗上傳來一陣叩擊聲,馮西輝猛地醒過來,這一醒立即發覺有些不對。劉旭和安員外沒有資格主動與他取得聯繫,只有張十三……而張十三早已化作一坯黃土。深更半夜,這是誰在敲窗? 馮西輝霍地坐起,低聲喝道:“什麼人?” “馮兄出來一見,不就知道了?” 窗外那人說話的口音很怪,馮西輝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卻從未聽過這樣的口音。他當然沒有聽過,因為這口音是六百多年後的普通話,與這時候的吐字發音自然有着一定的區別。馮西輝還待再問,只聽腳步聲悉索響起,那人已然向外走去,馮西輝無暇多想,急急起身穿了衣裳,便向外追去。 馮西輝沒有攜帶兵器,他的綉春刀藏得極為穩秘,取用並不方便,而且他不是巡檢官,沒有隨身的佩刀,不過馮西輝藝高人膽大,就憑一雙肉掌,自信也沒有幾個人能把他怎麼樣,所以他夷然不懼。 馮西輝取下門閘的橫木,打開房門立即向旁邊一閃,看看沒有異樣,這才閃身出去,就見一道人影直挺挺地立在他家院前的矮牆頭上,見他出來,向他招一招手,便縱身跳了下去。 馮西輝沒有再開院門,立即縱身過去,伸手一按牆頭,騰身飛掠出去,這一刻他雙腿蓄力,已然做了防備,只恐那人伏在牆下偷襲,不想竟是安安穩穩地落地,稍一定神,鋭利的目光一掃,就見那人已在淡淡的月光下向遠處奔去,馮西輝懊惱不已,立即拔足追趕。 馮西輝懊惱,是因為有種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可他又不能不追上去,他的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搞清這個人的身份來歷和目的,他真要寢食難安了。 馮西輝的住處本就偏僻,那人拔足所逃的方向更加偏僻,這倒正合馮西輝的心意,因為他也不想被巡夜更夫看到他夜間行動的身影,只是如此一來,馮西輝也更加警覺。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很快到了西城一片極空曠的地方,這裡本來是一片樹林,拜齊王所賜,為了建新王府,最近在這裡又是掘土、又是移樹的,挖的地面坑坑窪窪。 那人在林邊站定,負手等着馮西輝,馮西輝追到近處,先放慢了腳步,機警地左右看看。因為挖掘和砍伐的原因,這裡的林木已變得極稀疏了,而且那些樹沒有合抱的大叔,如果藏了人,是難以逃脫他耳目的。馮西輝細細一察,確定只有眼前一人,登時心中大定。 馮西輝隔着兩丈多遠站定身子,沉聲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深夜引本官至此?” “本官?” 那人輕輕一笑,扶了扶瓦楞帽沿兒,挪揄地道:“不知你這位官,到底是青州府的檢校官呢,還是錦衣衛的總旗官?” 馮西輝一聽攸然變色,他在青州已潛伏四年多,時至今日,卻突然被人一口叫破身份,揭開了藏在他心裡的最大秘密,這一驚几乎駭得馮西輝跳起來,他鐵拳一緊,顫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道:“想知道我是什麼人?接着!”一揚手,一件東西便向馮西輝拋來。 那東西是呈拋物綫的角度揚過來的,縱是暗器也難傷人,可馮西輝仍然十分小心,他一甩袖子纏在手上,隔着衣袍將那東西接住。這時正是月初時分,天空雖然晴朗,卻只有一彎弦月,馮西輝將那東西接在手中籍那稀薄的月光仔細看看,又輕輕一摸上面的字跡,不由駭然叫道:“齊王府?” 那人慢條斯理地道:“我已去過知府衙門,仔細查勘過了你的房間……” 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頓,卻沒發現馮西輝露出什麼驚慌異樣的神態,心中頓時大定:“果然,所有機密要害的東西,都藏在他的住處。” 既已探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所在,這人便呵呵一笑,說道:“馮總旗,你很小心啊,在你的籤押房裡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捉住你把柄的東西。” 馮西輝心中暗暗泛起殺機,獰笑道:“你是怎麼查到我身份的?是齊王令你前來的麼?你既是齊王府的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何不率大隊人馬前來,卻把我叫到這裡問東問西?” “哦?我該喚人來擒你麼……”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輕啊一聲,好象突然想通了什麼,遲疑着說道:“馮總旗,你好大的膽子!皇上早有明諭頒下:錦衣衛除儀仗、宿值之責外,其他職司全部終止,你竟然改頭換面,潛赴青州,圖謀不軌,該當何罪呀?” 馮西輝何等老辣,窺其神態,聽他說話,不由心中大恨:“他媽的!原來這個混賬東西只是知道了我是錦衣衛,並不知道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可恨!我竟自己說漏嘴了。” 從眼前這古怪口音的人表現出來的反應和試探性的問話,馮西輝已判斷出這人定是不知從什麼門路查到了他的身份,甚至有可能是當初在應天府時認識他的人,因為識破了他的身份,所以對他就職青州檢校感到事有蹊蹺,這才引他出來相見。 此人想必正打着主意,套出他的目的以奉迎齊王,甚至從他身上撈取什麼好處,可恨自己一時不察說漏了嘴,簡直是擺明了告訴對方,自己此來青州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對方肯就此善罷甘休才怪。 “且慢!”馮西輝心中一動,忽然想::“這人既然不知我來青州的真正目的,半夜引我出來詐問消息,那麼此刻就應該只有他才知道我的身份,不會已然稟報了齊王,從他別無幫手只有一人來看也是如此,他不是還拿不定主意如何對我,也是想獨吞這份好處,如果我殺了他……” 心念一動,馮西輝雙足立刻開始凝力,一面有意無意地向前靠近,一面答道:“馮某在青州待了整整四年,想不到今天竟被這位朋友看破了身份,實在是天意。可是,識破了我的身份,對閣下實無半點好處,你要知道,我來青州,乃是朝廷的一個大秘密……” 那人急道:“什麼秘密?” 馮西輝陰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就不應該叫人知道,否則,那還是秘密麼?” 那人忽有察覺,驚叫道:“站住說話,不要過……” 他還沒說完,馮西輝縱身一躍,五指箕張如爪,便向他狠狠抓去…… 第051章 殺人不用刀 那人一見馮西輝縱身撲來,大驚之下撥足便逃,儘管他逃得十分迅疾,可馮西輝的掌緣還是觸到了他的肩頭,那人向前一個踉蹌,只覺肩頭好似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又熱又疼,半邊臂膀都沒了力氣,不由為之大駭。 他早知馮西輝的武功了得,可是直到真正交手,才知道馮西輝的武功竟已高明到了如此地步,根本不是他能正面抵敵的,因此立即放棄了繼續撩撥馮西輝殺機的想法,他“哎喲”一聲,拔足飛奔,一個身子在土坑林木間彈跳如丸,速度竟也快得驚人。 馮西輝咬緊牙關,自後緊追不捨,那人似乎比較熟悉這裡的地理,仗着地面坑窪不平,不時又有各種樹木甚至裸露的樹根可以阻礙追兵,東奔西竄動如脫兔,馮西輝恨得牙根癢癢,卻始終抓不到他。二個人在林中穿梭往來,馮西輝漸漸追出了真火,他雙眼緊盯前邊那個身影,只想把他斃在掌下,除此之外再不做他想。 那人逃着逃着漸漸感覺力蝎,不敢再在林中周旋,開始向林外逃去,眼看前邊出現一塊空曠的平地,孤零零生着幾棵樹木,由此穿過去,斜坡下就是一片破破爛爛的民宅,若被他逃進那裡,藏身之處甚多,再想捉他就難如登天了,馮西輝不禁大急。 那人似乎也發現逃生有望,一矮身加快了腳步,同時得意笑道:“馮總旗,只要被我逃走,把你的身份張揚開去,哈哈……” 馮總旗聽他語含威脅,又見前方出現一片空曠的土地,機會難得,猛地一提氣,疾喝一聲,竟然使出了“八步趕蟬”的輕身功夫,身影快若飄風疾如飛鳥,一雙鐵掌向他背心狠狠拍去。 “八步趕蟬”要在短時間內快逾奔馬,確實是辦得到的。不過那主要是靠練武之人的奔跑技巧和剎那間的爆發力,八步之內他的速度或許真能追上飛蟬,但你若讓他用同樣的速度跑上八十步,他累癱了也辦不到。這正如一個力士驟然發力,可以舉得起千斤巨石,但你若讓他平舉一柄三斤重的鐵劍,舉上兩個時辰,打死他都辦不到。不過短時間內的這種爆發力着實驚人,淡淡月色下,馮西輝的身子几乎變成了一道虛影,有如離弦之箭,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就在這緊要關頭,就聽“噗”的一聲悶響,正在狂奔的馮西輝身首分離,一顆大好頭顱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嗵”地一聲落在地上,他的身子只剩下平平的肩頭,腔子裡一團血霧狂噴,可他的身體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向前衝出兩丈多遠,雙掌擊在那人背上,這才“嗵”地一聲栽到地上。 雖然因為馮西輝身首分離,掌勁已懈,可是驟然受他一擊,那人後背還是如同中了兩記鐵鎚,悶哼一聲向前僕去。他在地上滾了幾圈,卸去了掌勁單膝跪地撐起了身子,只覺喉頭腥甜,兩眼金星亂冒,一口鮮血湧到嘴邊,被他緊緊地抿住。 風來,樹影婆娑,一切重歸靜謐。 那人緊閉着嘴,急促地呼吸了幾下,硬生生嚥下口中鮮血,這才慢慢地站起身子,輕輕摘下了那頂瓦愣帽。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雖然頜下有須,可是看他那剪影般清晰的五官曲綫,分明就是夏潯。 ……………………………… 這個人正是夏潯,他事先勘探好了地點、算計好了時間,早在一個月前便策劃了今夜這場謀殺。 夏潯慢慢走到馮西輝身邊,從他懷裡找出了腰牌,檢視一番揣回了自己的腰包。這枚玉牌的作用不僅僅是用來進城的,他事先把腰牌拋給馮西輝,就是預防行刺失敗,一旦失敗,這枚腰牌的作用就是洗清他的嫌疑,同時讓馮西輝疑神疑鬼不敢聲張,甚至就此逃之夭夭,現在顯然是用不着了。 他沒有去看馮西輝的屍體,身首已經分家,還用管他死活麼?夏潯的時間很緊。 他在林間迅速忙碌了起來,因為考慮到馮西輝武功很高,追逐中行動路線很難按照事先確定的唯一路線行走,所以他準備了五根鋼絲,在五個不同的地點設置了埋伏,無論他把馮西輝引向哪裡,或者被馮西輝追向哪裡,都能確保馮西輝人頭搬家。 找回這五根鋼絲費了他一番功夫,等他辦完這一切,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疾步走到一塊巨石旁的土坑裡,片刻功夫,他又鑽出來,懷裡揣着一件東西,提起馮西輝的人頭,拖起他的屍身,很快消失在月色之中…… 深夜,正是城池巡弋防禦最鬆懈的時候,一道人影悄悄地出現在城頭,一條繩索折成雙股,用了一個巧妙的扣兒套在牆垛上,那人飛身躍出城頭,沿索疾下。 五丈高的城牆,高處又是微微向外傾斜的,縱然有飛抓在手,沒有專門訓練過且有足夠體力的人,站在城下也是掛不住城牆爬不上去的,而且時間一長極易被城頭的巡視者發現,但是要下去就容易多了。他飛快地向下滑去,每滑出一丈左右的距離便微微頓一頓身子,等他到了城下,立即向草叢中一伏。 兩個抱著大槍的巡城士兵打着哈欠走了過去,他悄悄站起,輕輕一抖繩索,繩索飄然落下,這人將繩索急急收起,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隨即以一種蛇伏鼠竄的古怪動作,很隱蔽地離開了城池監視範圍,悄悄遁進了兩里地外的一片小樹林。樹林中栓着一匹黑馬,馬嚼頭勒住了馬嘴,夏潯解開繩索,撕下鬍鬚揣在懷中,扭頭望向青州城。這時候,城中正有一處房舍火頭剛剛竄上房梁,熊熊烈火映紅了半邊天空,他在城外也看的清清楚楚,夏潯不由微微一笑。 他潛回馮西輝的住處後並沒有進行仔細的搜索,他唯一做的事,就是挖出事先埋在荒地的一罈桐油,趕到馮西輝家裡,放了一把撲不滅的熊熊烈火。他雖已確定了當初簽字畫押的那份狀紙就在馮西輝的家中,可一人藏物,千人難尋,深更半夜的要想尋找的話也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 放一把火足夠了,就算那張紙藏在什麼鐵匣中,埋在杭底下,不能直接被燒掉,也會被熊熊烈火的高溫烘成灰燼,只要能把它毀掉就好。 夏潯鞭馬如飛,疾如星火地趕回他住宿的小鎮。涼爽的風撲面而來,讓人心懷大暢。當他趕回客棧的時候,天邊剛剛露出一綫魚肚白,在那個時代,是沒有人起這麼早的。夏潯早在進入鎮子前就下了馬,他將馬牽回馬廊,重新插好後門,躡手躡腳地趕回了自己的住處。 他的房間和彭梓祺的房間是緊挨着的,夏潯躡手躡腳地走到彭梓祺窗外,側耳傾聽一陣,裏邊只有隱隱的呼吸聲,此外並沒有什麼動靜。夏潯微微一笑,返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該處理掉的東西他在路上就已全部處理掉了,那塊腰牌也被他暫時埋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現在他身上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 夏潯長吁了一口氣,仰面倒在床上。一夜奔波,他已汗透重衣,這時卻覺乏力的很,也無心去換了。這一躺下,他才感到從肺腑處傳來的陣陣隱痛。夏潯不由暗暗後怕:“厲害呀,看來我還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技擊高手,這兩掌若是被他擊實了,就算不死我也丟了半條命,那種情況下怕是不能安然回來了。 幸好……一切都沒有出乎預料之外。鋼絲已經收回,桐油是利用府中修繕的機會,偷偷從工料中偷取的,那枚象牙腰牌也被他拿了回來。齊王府的人半夜進城,按常理,放行的巡弋士兵是不會言與他人知道的,更不可能在馮總旗死訊傳開之後,想到此事與馮西輝之死有關,想到了也不會多事去府衙提供線索,給自己找麻煩;就算那兩個卒子真的去了,府衙也不會把此事與齊王府聯繫起來,進而向齊王府求證…… 總之,雖然驚險,天衣無縫。只有安立桐和劉旭,那兩個人會不會因為張十三和馮西輝的先後離奇死亡對他產生懷疑,眼下還是一個未知數。但這兩個小卒子,既便起了疑心又能如何呢? 夏潯思來想去,對今晚的行動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了一遍,確認沒有留下什麼痛腳,這才放心地睡去。 夏潯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了一夜,這一睡當真香甜,他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覺得身邊似乎有人。是的,一定有人,脖子上癢癢的,好象有一縷髮絲在輕輕地撩撥,臉上甚至感覺到了輕輕的呼吸…… 夏潯霍然張開眼睛,這一睜眼,就看到一張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般的美麗面孔,夏潯突然一睜眼,似乎把那人也嚇了一跳,急忙的一挺腰肢,拉開彼此的距離,白玉無暇的臉蛋兒微微有些羞紅。 咦?好漂亮的妞兒! 柳眉杏眼,粉腮如桃,秀美的臉頰,尖尖的鼻子,一雙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五官彷彿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無一處不巧到極處,美到極處。那一頭濕潤髮亮的秀髮披在她的削肩上,更增幾味柔媚可人的味道,這位姑娘清麗的就像一隻剛剛洗得乾乾淨淨的香水梨子。 夏潯瞪大眼睛,正想再看個清楚,急然覺得這美人兒有點面熟,仔細一看,不由身子一縮,失聲叫道:“啊!彭姑……公子,你幹什麼?” 第052章 彭大姐的推理 看到夏潯的動作,彭梓祺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暈着臉嗔道:“怕個鬼啊,我能吃了你不成?” 夏潯訕訕地道:“啊!啊……我睡懵了,才醒過神來。” 昨夜那場春夢,可真把彭姑娘折磨苦了,等到天光大亮藥勁兒過去,她悠悠醒來,只覺身上汗出如漿,痠軟乏力,登時起了疑心。其實若只是讓她服下使人沉睡不醒的藥,一覺來神清氣爽的,她也就不會發現什麼異樣了,誰料西門慶自作聰明地加了料兒,反而讓細心的彭梓祺察覺有異了。 一俟發現不對勁兒,彭姑娘迅速檢查了自己的衣衫和身體,並未發覺被人凌辱的跡象,既然不是劫色,想必就是求財了,於是她又趕緊起身檢查自己的包裹,結果包裹也是紋絲沒動,這一來彭姑娘可有點摸不着頭腦了,她隱隱感覺到似乎是被人下了藥,可是人沒事,財也沒事,這未免…… 忽地想起夏潯,她又趕緊跑到夏潯的房間,夏潯雖然關着門,可是以她的手段,想要悄無聲息地打開門戶實在容易之至,她進了夏潯的房間,發現夏潯還在呼呼大睡,這才放下心來,轉念一想,又去檢查了他的馬包,一應財物樣樣不缺。 百思不得其解的彭梓祺便回了自己房間,打回水來清洗打扮,等她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換了一套貼身小衣,重新着裝再次來到夏潯的房間,發現他仍然在呼呼大睡,心中疑竇又起。 女兒家洗浴總是很麻煩的,她本來起的就晚,這一番收拾又不知耗費了多少功夫,看看天色,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到中午了,可夏潯還在大睡,這就不尋常了。兩個人一齊往陽谷走了一遭,她已經知道夏潯習慣早起,每次她起床時,夏潯都早已收拾停當,今天這是怎麼了? 有此疑慮,她才湊到夏潯身邊,仔細打量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一陣兒,她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場旖旎香艷的夢境,夢中讓人耳熱心跳的羞人情境,與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不斷地交織融合起來,一時間神思恍惚,浮想聯翩,心頭小鹿亂撞的彭姑娘竟未發現自己的頭髮灑在了夏潯的頸上,竟爾把他驚醒。 夏潯坐起來,抓過袍子披在肩上,心虛地對彭梓祺道:“早啊!” 彭梓祺道:“早。” 她答應着,一雙明亮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著夏潯,看得夏潯心裡髮毛,忍不住問道:“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噓……”彭梓祺豎指于唇,示意他噤聲,彭梓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看看院中無人,又折返回來,湊到夏潯身邊,鄭重地問道:“你有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對?” 夏潯茫然道:“沒……啊……” 彭梓祺輕輕吸了吸鼻子,肯定地道:“你出了很多汗!” “呃……是啊。……” “我昨夜也出了很多汗!” “哦?” 彭梓祺的臉色更加嚴肅了:“你有沒有感覺一覺醒來很累?” “啊……唔……” “我從你的臉色上看得出來,你非常疲倦。我一覺醒來,也覺得非常疲倦,嗯……腰還有點酸。” 夏潯鬆了口氣,趕緊道:“啊,是啊,是啊,我也……我也覺得很累。” 彭梓祺神色一緊,急忙又問:“那你有沒有做夢?” “啊?” 彭梓祺臉蛋一紅,趕緊擺手道:“算了算了,當我沒問。” 夏潯一臉茫然地苦笑道:“彭姑娘,你倒底想說什麼啊?” 彭梓祺直起腰來,開始在房中踱步,一邊踱步,一邊說道:“有問題,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夏潯被她弄得忐忑不安,連忙問道:“有……什麼問題?” 彭梓祺停下腳步,很認真地道:“咱們喝的酒有問題!” 夏潯心中嗵地一跳,臉色已經有些變了,他勉強笑道:“酒……酒的味道很好啊,能有什麼問題?” 彭梓祺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我懷疑……咱們喝的是假酒!” “啊?假酒!” “對,假酒!” 彭梓祺沉着地分析道:“我平時喝了酒,絶不會睡得這麼死,更不會醒後這般疲倦,可我昨夜居然睡得死死的,到現在還周身乏力,非常睏倦,還有你,平時比我起的還早,今天竟然一覺睡到現在,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這個……嗯,的確有問題。” “這就對了!” 彭梓祺“啪”地打了個響指,做出了分析結論:“本來,我疑心這裡開的是一家黑店,可我已經仔細檢查過,我們沒有任何損失,那麼就只剩下一個解釋了,這店不是黑店,這店主卻是奸商,他們賣的是假酒!” 夏潯訥訥地道:“這個……彭公子分析的……很有道理。那你打算怎麼辦?” 彭梓祺抱著肩膀,捏着下巴沉吟起來:“我還沒有想好,你說咱們是把掌柜的叫來臭罵一頓,然後叫他免了咱們的店錢和飯錢呢?還是乾脆拆了他這家店?” 夏潯嚇了一跳,趕緊道:“依我看,還是算了吧。” “怎麼?” “好歹我也是青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啊,俗話說幫親不幫理,反正咱們也沒啥損失,要是在這裡大吵大閙的話,這鎮上的人還能傳咱們的好話嗎?有損名聲的。” 彭梓祺搖頭嘆道:“死要面子活受罪,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夏潯乾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彭梓祺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什麼江湖人吶,口口聲聲講什麼江湖。你還不起來麼?” 夏潯看看天色,說道:“都快晌午了,咱們就別頂着日頭走了,乾脆歇個晌兒,下午回城。” 彭梓祺頷首道:“也好,我也覺得有些乏,那我回去再歇一會兒。” “好……” 彭梓祺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又扭頭問道:“你昨晚……真的沒做夢吧?” “嗯?我為什麼要做夢?” “算了算了,當我沒說。” 彭梓祺趕緊溜出門去,閃到廊下又羞又惱地頓了頓腳:“傻丫頭,你做夢,人家就也得跟着你做夢?做夢就能和你做一樣的夢?還一直問一直問的,真是沒羞沒臊!” 彭梓祺自怨自艾地說著,院子裡一個恰好經過的店小二,見這位客官一身男裝,卻是一副十足的女兒嬌態,不禁看直了眼,彭梓祺一眼瞧見他,立即惡聲惡氣地喝道:“看!看什麼看,奸商!哼!” 彭大小姐一甩長髮,很傲嬌地回房補覺去了,丟下那店小二一臉茫然。 …………………………………… 馮西輝死了,參加葬禮的人並不多。他不是本地人,葬禮是由他的好友兼上司趙溪沫趙推官會同知府衙門裡幾位與馮西輝談得來的同僚們出資操辦的。七天後,馮西輝的棺材被埋在了青州城西的玲瓏山。 因為他的家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多年積蓄毀于一旦,幾位同僚湊份子辦喪事的錢有限,所以只請了當地小廟的一個半吊子和尚給他操持葬禮,參加葬禮的人除了幾個府衙的同僚,就只有夏潯和幾個自認為與馮檢校關係比較親密的商賈富紳了。 南陽河畔的劉掌柜也在,他今天扮的是安員外的下人,兩個人就在夏潯的側首,隔着四五個人,夏潯一手撐傘,目不斜視,但他眼角的餘光已注意到,有一雙陰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 天陰沉沉的,雨絲淒迷如霧,打濕了靜夜和尚那套唯一拿得出手的七成新的架裟,他手裡搖着法鈴,正在為馮西輝頌念“大悲往生咒”:“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眈婆毗,阿彌利哆威哥蘭諦,阿彌利哆威哥蘭諦……” 一遍遍的誦念,低沉莊嚴,再配着這晰瀝的雨絲和陰沉的天色,構成了一篇哀傷感人的送行曲。夏潯站在人群中,不言不動,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情感波動。“和尚,唸錯了!” 聽見靜夜和尚誦經的聲音卡在那裡,含含糊糊的始終在誦念那句“阿彌到哆威哥蘭諦”,而且其中有兩個字的讀音還是錯的,穿著一身皂青色長袍的青州府照磨官吳輝光實在忍不住了。 靜夜和尚的老臉紅了一下,假裝沒有聽見,繼續墨嘰他那句“阿彌利哆威哥蘭諦”,吳輝光咳嗽一聲,按捺不住提高了嗓門:“和尚,你唸錯了,不是威哥,是毗迦,這一句應該讀作阿彌利哆毗迦蘭諦。” 當着自己的徒弟和眾多的客人,被一個世俗人指出自己念的經咒是錯的,靜夜和尚登時下不來台了,他脹紅着臉辯解道:“這位施主,貧僧一直念的就是阿彌利哆威哥蘭諦,就是威哥,沒錯的,貧僧的師傅就是這麼教的。” 吳輝光是個八品官兒,進士正途出身,在州府衙門干的是磨勘審計的活兒,大概是因為職業病的緣故,為人剛正,性子卻有些愚,是個拘泥不化的主兒,他哪裡看得出這位大師是個半吊子和尚,不願就此含糊過去,立即反駁道:“不對,你念的就是不對,要麼是你師傅教的不對,這裡應該念做阿彌利哆毗迦蘭諦,是毗迦,不是威哥。” “是威哥,不是毗迦!” “是毗迦,不是威哥!” 看著這搞笑的一幕,夏潯心裡忽然湧起一種荒誕絶倫的感覺:抬頭看著面前那座新墳,原本因為側翼那雙眼睛的逼視,令他如芒在背的感覺,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第053章 要拖!要脫! 靜夜和尚與吳輝光你一言我一語,就在馮西輝的墳前指手畫腳地理論起來,送別的人群即便真有些淡淡的傷感,也被這對活寶兒的爭吵給弄沒了,許多人都忍着笑,看著二人爭辯,原來依稀的悲壯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好了,不要爭辯了,請大師接着唸下去吧。”眼見二人閙得實在是不像話,趙推官皺了皺眉,出聲制止道。 書獃子吳輝光臉紅脖子粗地道:“大人,這個和尚念的明明就是錯的。” 趙推官淡淡地道:“佛曰: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心誠則靈!” 吳輝光聽了若有所思,想想也是道理,自己總不能替那和尚唸經吧,乾脆依着大人,“心誠則靈”罷了,於是忍着怒氣點點頭,退回了人群。 靜夜和尚大為歡喜,只覺趙推官這句話說的極妙,以後若是碰上不通不明的經咒念出來卻被人家當場識破時,大可用這句話來搪塞一番,他怕回頭便把這句話給忘了,所以心裡不斷進行記憶,而他嘴裡卻正唸著“大悲往生咒”。 結果他又出了紕漏,本來翻來覆去的念的是那句“悉眈婆毗,阿彌利哆威哥蘭諦,阿彌利哆威哥蘭諦……”結果唸著唸著就唸成了:“佛曰: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心誠則靈!” 吳輝光聽了氣不過,上前一步,又要出來指錯,幸好有個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拉他的腰帶把他又扯了回來,吳照磨這才省悟過來,只好閉口不言。只是以他愛挑毛病的性子,要他如此隱忍,受在難受之極。 一場近乎閙劇的葬禮在半吊子和尚的主持下好不容易結束了,撐着傘披蓑衣的各人紛紛作鳥獸散,夏潯故意慢了一步,候着劉旭和安立桐到了面前,立即低聲道:“兩位大人,你說馮總旗怎麼就暴病死了?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說到馮西輝的死訊,夏潯原以為一定會在青州府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有關馮總旗的死竟然是波瀾不驚,直到第三天才陸續傳來:青州府檢校官馮西輝得了絞腸痧,暴病身亡。 得絞腸痧是絶不可能身首分離的,馮總旗的屍身雖然在大火中燒得不成樣子,可是忤作怎麼也不至于連屍體是否完整都看不出來吧? 夏潯不知道官府為什麼要隱瞞馮西輝的真正死因,難道是因為馮總旗的錦衣衛腰牌沒有燒盡?亦或是有人認出了被大火燒得變形的綉春刀?官府發現內藏蹊蹺,因為有所顧忌才不敢聲張? 夏潯始終沒弄明白真正的緣由,不過官府越是不敢大張旗鼓地調查,對他越是有利,他樂得揣着明白裝糊塗。但他不相信安立桐和劉旭也相信馮總旗是暴病身亡的,他們在青州已經四年了,一定還有些人脈關係,可以幫助他們查到馮西輝的真正死因。 一聽夏潯問起,安胖子立即哭喪着臉道:“你問我,我問誰呀?我現在也是六神無主……” 劉旭喝道:“住嘴!” 喝住了這個沒出息的同僚,劉旭向夏潯陰沉沉地一笑,說道:“你不必擔心,上頭會派人過來的,馮總旗生前吩咐了你什麼事,你就一心一意地去做你的事,其他的不需要你操心。” 夏潯恭馴地低下了頭:“是,那我知道怎麼做了。” 劉旭道:“你先走吧,有關馮總旗的後事,我與安兄還有話說。” “好,那麼,我告辭了。” 夏潯向他們點點頭,返身向遠處停靠着的自家的馬車走去,劉旭陰沉的目光從他的肩上慢慢落到他的腳下,夏潯的腳步很沉穩,在泥濘的鄉間土道上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步的距離几乎都是一樣的。 夏潯沉着地走到自家車前,先跺了跺腳,這才舉步登車,夏潯上了車子,回頭向劉旭和安立桐一望,見他們正遠遠地注視着他,便微微顧首以作示意,隨即合攏了雨傘,輕輕一甩。雨滴濺在青草葉上,草葉被壓得微微一彎,隨即便奮力甩脫了那顆水珠,重又揚起。 夏潯已進入了車廂…… ……………………………… 彭梓祺正坐在車裡,夏潯上了車子便往座位上一坐,閉起了眼睛。彭樟棋以為他是剛從墳地出來,心情有些壓抑,所以靜靜地坐在那兒,並沒有打擾他。 夏潯緊張地思索着,方纔劉旭在觀察他的時候,他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劉旭和安立桐的反應。現在看來,安立桐毫無一個情報人員應有的素質和覺悟,他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而劉旭…… 夏潯微微皺起了眉,劉旭顯然是對他產生了懷疑,畢竟張十三和馮總旗都是在他出現之後離奇死亡的,如果他是真正的楊文軒,劉旭未必會疑心他,而他偏偏又是個冒牌貨,他有動機。 “怎麼辦?”夏潯緊張地思索着,許久許久,緊緊擰起的眉頭又漸漸地舒展開來,劉旭縱有疑心,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張十三和馮西輝這樣的人物,都神不知鬼不覺地交待在我的手中,區區一個劉旭,能把我怎麼樣? 快了,就快了! 他從陽谷縣回來,在黃河渡船上的時候就已經聽人說過,當今皇上龍體欠安,已經着皇太孫署理政務了。夏潯不記得朱元樟的確切死期,卻知道皇太孫朱允炆監國攝政,也就意味着朱元樟的死期不遠了。而朱元樟一旦駕崩,意味着什麼呢? 意味着削藩馬上開始。 朱允炆對他的叔父們一直心懷忌憚,他還沒有繼位的時候,就在考慮怎麼收拾這些叔父,他甚至同自己的皇爺爺探討過這個問題,可惜朱元樟並沒有給他一個想要的答案,反而問他如果叔叔們起了野心,他要怎麼辦,朱允炆的回答非常機警,符合他一貫給人的孝梯仁厚的印象,他說:“以德懷之,以禮制之。如不可,則削其封地,又不可,則廢置其人,又甚則舉兵伐之。” 朱元樟很滿意,可惜,這番話只是朱允炆在爺爺面前扮乖孩子的鬼話,事實是:朱元樟剛死一個月,屍骨未寒,未見諸王有絲毫反跡,朱允炆就迫不及待地對叔父們動手了。他既沒有展示他的德行,施展他的禮制,也沒有採取“削減藩地、裁撤護衛、留其王爵”的溫柔手段,而是直接下手拿人。 一道詔書,賢良的周王朱橚入獄;又一道詔書,代王朱桂被貶成了庶人。 緊接着齊王、岷王也都全家貶成了庶人,湘王性子倔,不肯接受被侄子流放窮荒僻壤的結局,全家舉火自焚。朱允炆擺明了除了他這一房,皇爺爺的其他子孫要統統貶為庶民了。 收拾了五個叔叔,建文帝信心大增,磨刀霍霍,開始劍指北平。燕王見勢不妙,把自己所有的兒子全部送進京去做人質以示忠心,朱允炆仍不罷休,按照幾位心腹大臣的計劃,步步緊逼。終於,不甘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朱老四小宇宙爆發了,領着八百個親兵同富有四海,兵馬數十萬的皇帝開始了一場任誰看來都絶無勝算的戰爭,靖難之役由是打響。 戰爭中,錦衣衛這柄鋒利無比的刀本該是大有用處的,但是夏潯知道,一旦建文帝登基,錦衣衛更不可能東山再起,因為建文帝從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他喜歡重用的是文臣。 如果他重用的是楊濤、楊士奇、楊榮、夏原吉、金幼孜、王偶、解縉這些真正胸懷韜略的實幹家,那麼當燕王朱棣一步步走向強大的時候,這些重視結果勝過重視手段的政治家或許會勸他啟用錦衣衛,可惜的是,他重用的是黃澄、齊泰、方孝孺這一類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只會抱著道德大義誇誇其談的庸臣,他們固然忠心,可他們只有忠心,而無能力。 因此,夏潯清楚地知道,只要拖到朱元樟歸天,建文帝馬上就會對諸王下手,而且根本不需要錦衣衛製造什麼犯罪事實,他隨意編排一些罪名,下一道詔書,就把齊王貶為庶人了,錦衣衛的計劃屆時將失去執行目標。在緊隨而來的靖難大戰之中,朝廷勢力將不斷重新組合,錦衣衛將再也顧不上扔在青州的這幾枚棋子。 那時候,自己或許會像西門慶那樣,在這裡潛伏下去,潛伏一輩子。 這個結果很不錯,能夠潛着不起來,也是一種幸福。 因此,他現在要做的事只有兩件,一是拖,拖到朱元樟歸天,朱允炆發難;二是脫,儘快脫離,和齊王劃清界限,免得建文帝削藩時,把他這個齊王心腹也一股腦兒地抓進去。劉旭此人不足為慮,那麼他接下來的主要精力就要放在: 把錦衣衛用了四年時間,才給楊文軒爭取來的齊王代理人的身份,用半年的時間轉讓出去,這樣的話,他得找一個幫手,一個肯幫他背黑鍋的倒霉蛋。 第054章 雨中謎 “老安,馮總旗之死,大有蹊蹺。” 劉旭低聲道,安立桐呼呼地喘着粗氣,奮力地從泥濘中拔着自己沉重的鞋子,擦一把汗,沒好氣地道:“你這不廢話麼?馮總旗的腦袋都和身子分家了,這叫蹊蹺嗎?這叫謀殺!你見過得了絞腸痧會掉腦袋的?我現在睡覺都不踏實,走到哪兒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 他站住腳,緊張地道:“老劉啊,賣消息給咱們的那個忤作說,府衙的幾位大人都很緊張,好象還有什麼事兒是他也不知道的,你說會不會是……府衙的人在馮總旗的住處發現了什麼代表馮總旗錦衣衛身份的東西?” 劉旭沉着臉道:“發現了又能怎麼樣?錦衣衛那本公開的花名冊上,根本沒有我們的名字,官司打到應天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的意思是說,這個夏潯非常可疑。” “夏潯?那個鄉巴佬兒?” 安立桐立刻嗤之以鼻:“馮總旗一身功夫何等了得你不知道嗎?就憑夏潯那小子,他有本事碰掉馮總旗一根毛,我就算他了不起。” 劉旭沉聲道:“那你說,咱們潛伏青州四年,一直安然無恙,怎麼夏潯一來,張十三、馮總旗就先後死了?這也未免太巧了吧。再者,馮總旗死就死了,他的住處為何被燒成了一片廢墟?你不覺得,他是唯一一個有理由殺掉馮總旗的人麼?” 安員外道:“馮總旗死的時候,他可不在城裡。” 劉旭立即道:“但是馮總旗死的第二天,他就回來了,這個巧合,不讓人生疑麼。” 安員外又道:“那十三郎呢?整個案情經過,馮總旗可是瞭解的詳詳細細,十三郎死時身邊並沒有兇器,夏潯根本沒有機會藏起兇器。” “這……” 安員外把一個肥胖的圓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所以說,夏潯是絶對不可能的。” 他四下看看,又緊張地道:“老劉啊,我總覺得,咱們潛伏青州的事,應該是被人發覺了。當初楊文軒遇刺,咱們一直以為和咱們的大事無關,現在看來,未必如此,楊文軒、張十三、馮總旗,如果是被同一夥人幹掉的呢?” 他四處看看,彷彿那兇手就在一旁窺伺似的,有些膽怯地縮了縮脖子:“馮總旗死了,張十三死了,真正的楊文軒也死了,現在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我看咱們這差事夠他娘的嗆了,可這不是咱們的錯呀,馮總旗和張十三都已殉職了,咱們兩個只是聽話跑腿的小人物,待在這兒還有什麼用,依我說,咱們回金陵吧,僉事大人沒理由難為咱們的。” 劉旭絶望地搖了搖頭: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根本不可與謀! 其實安立桐固然膽小怕事,也不想任事,可他也不致于蠢得一塌糊塗。他也有他的打算,他同其他三個人不同,那三個人都是職業軍戶,從小就在錦衣衛裡當差,唯一的職業就是錦衣衛,想要出人頭地只能寄望于錦衣衛,而他呢?他有萬貫家產,他有嬌妻美妾,他憑什麼要跟着他們去出生入死? 楊文軒、張十三、馮西輝,接二連三的離奇死亡,固然令他心驚膽顫,但是同時心裡面又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和喜悅,他希望因為馮西輝和張十三的死,能讓僉事大人改變主意,放棄青州計劃,那麼他就可以回應天府做他的富家翁去了。 所以他的態度非常消極,他只盼着應天府那邊儘快收到消息,儘快做出“英明決策”:令其撤離。當然,他也確實不相信馮總旗的死與夏潯有什麼關係,馮西輝、張十三看不起他,甚至連劉旭都看不起他,他何嘗不是根本看不起夏潯那個窮叫化呢。 安員外見墳場的人已經不多了,有些擔心起來,忙道:“老劉啊,我得走了,你也快回去吧。那刺客神出鬼沒的,兄弟我心裡不安吶。” 他說著,便轉過手,喃喃嘆道:“唉,淫雨霏霏,卻如冰刀雪劍啊,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 劉旭看著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氣得肝火大旺,他口不擇言地低罵道:“真是塊涂不上牆的糞土,冰什麼刀雪什麼劍吶,一個臭生意人還拽什麼文,真他媽的!” 劉旭轉身欲走,忽又站住,眼珠慢慢轉動了兩圈,慢慢放出光來:“冰刀?冰刀!如果是冰刀的話,那就不需要藏了,它會自己走掉的……” …………………………………… 馬車入城,到了十字路口忽然停了下來,耳邊傳來一陣嘀嘀嗒嗒的鎖吶聲。 計議已定的夏潯掀開轎簾兒探頭一看,只見一隊迎親隊伍正經過街頭。天上雖然下着小雨,可是吉期已定,迎親和送親的隊伍仍然按時上路,或許這細雨有些惱人,不過仍然可以看得出他們臉上那歡天喜地的神情。 夏潯看著送親隊伍熱熱閙閙地在面前走過,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向彭梓祺問道:“彭公子,你可知道婚禮與葬禮有什麼相同之處嗎?” “婚禮與葬禮有什麼相同之處?” 彭梓祺認真的想了想,答道:“我知道,相同之處就是有人歡喜有人傷悲。” “哦,這話怎麼說?” 彭梓祺胸有成竹地道:“嫁女兒,爹娘雖然為她歡喜,可是總會有些捨不得的,難免又要歡喜又要傷心。再者,如果那新婚的男女,另有旁人喜歡了他(她),在這大喜的日子裡自然也是有人歡喜,有人傷心。而不管是什麼人,總會有人喜歡他,有人不喜歡他,所以當他死掉的時候,一樣是有人歡喜有人傷悲……” 夏潯微笑道:“嗯,似乎有些道理。” 彭梓祺不服氣地道:“似乎?那你說,婚禮與葬禮有什麼相同之處?”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相同之處就是:都有人躺下!” 彭梓祺騰地一下紅了臉,啐道:“流氓!” 夏潯嘆道:“我只不過說了一句大實話而已。” 迎親隊伍走過去了,夏潯看著遠去的迎親隊伍,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若有所思地道:“成親……楊某已至及冠之年,似乎也該成親了。” “哦?” 彭梓祺的心忽然不爭氣地跳起來:“你有……有了喜歡的女子麼?” 夏潯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她。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小定下的親事。也許,明年春天,我該回江南老家完婚才是……” 這就是夏潯想要撇清和齊王的關係想出的辦法。今冬他要去北平,這一去一回最快也得兩個多月,回來之後又要去江南完婚,加起來半年都不止,齊王那麼多生意,總要有人照料的。這是一個肥缺,只要他稍稍放出風聲,一定有人打破了頭的搶着來接他的班,替他背起這口黑鍋,那時他磨磨蹭蹭地留在江南,齊王也不會催他了。 等到朱允炆對齊王一下手,他就可以徹底擺脫控制,鯉魚脫卻金鈎去,搖頭擺尾再不來!當然,這裡面有一個變數,那就是錦衣衛方面是否會採取什麼措施,男大當婚這個理由,在那位錦衣位幕後首腦面前怕是沒有什麼說服力的,只能見招拆招了。 彭梓祺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不好,憑着理智,她知道自己不該有什麼不快,她絶不會嫁給這個勾搭兩母女的無恥小子,他娶不娶親,干卿何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一顆心就是亂如雨絲,糾結的很…… 夏潯看看雨絲飄搖的長街,卻是興緻大發:“怎麼樣?我們下車走走,咱們雨中漫步,走回府去?” “我不……好吧。” 彭梓祺想要拒絶,卻又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兩個人各撐一把傘下了車。 馬車打發走了,兩個人安步當車,緩緩前行。 “哎呀!”彭梓祺忽然閃了一下身子,差點兒跌倒。 夏潯扭頭一看,忍不住笑道:“鞋帶開了?幸好只是走路,要不然……拿着。” 他的手一遞,彭梓祺下意識地接過了他手中的傘,然後夏潯便很自然地蹲下去,開始為她繫鞋帶。彭梓祺獃住了,哪怕她是他的娘子,她的男人也絶不可能蹲下身來為她繫鞋帶,只因為他是男人,她是女人,這個世界一直是這樣的。 但他……他很自然地就俯下身去,做得那麼理所當然。彭梓祺的眼睛有些濕潤,手中撐着的傘不知不覺地有些歪了,雨絲開始飄落在夏潯的衣服後擺上,彭梓祺注意到了,連忙舉正了雨傘,悄悄的、悄悄的向前移動,把夏潯完全罩在傘下。 纏綿的雨絲飄搖頭,打濕了她的肩頭。 微風細雨中,巷角一家小酒店。一壺濁酒,兩碟小菜,劉府老仆黎大隱獨據一桌,正在自斟自飲。當他看到夏潯和彭梓祺撐一把油紙傘,雨中漫步聲,先是一愕,隨即目中便迸出了凌厲的殺氣,握住酒杯的手指也攸地收緊了。 就在前天,小姐已經見過了兒女親家,為小小姐定下了婚期。小姐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讓楊文軒毀了劉家,她要對楊文軒下手了。黎大隱十分歡喜,這才跑到街頭,自斟自飲,想不到恰在此處看到那人。 黎大隱恨不能馬上撲上去,把他一刀殺掉。可惜,現在還不是時候,楊文軒一定要死,但是楊文軒的死必須和劉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所以他只能等,必須等,等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第055章 娃娃親 天下着雨,生春堂藥鋪的顧客不多。今天那位坐堂郎中去參加晚輩的婚禮了,庚員外輓起袖子,親自到前廳為病人坐堂切脈。他的醫術是入贅孫府後學的,不算特別高明,也還過得去。 來看病抓藥的是青州府衙的照磨官吳輝光吳大人,吳大人把手墊在一塊毛巾上,一邊讓庚員外給他號脈,一邊發着牢騷:“剛從馮檢校的葬禮上回來,這兩天天陰,我心口兒有點悶得慌,你給好好瞧瞧。” “大人請寬心,還是老毛病,您這病有年頭了,要一下子治好不大可能,不過舒緩病痛還是容易的,大人遇著什麼事兒心且放寬一些,這病自然先就好了一半了。” “省得省得,這道理我自然省得。” 吳大人道:“可我這人就愛較真兒,一旦真遇上了事兒,忍不住。就說今天吧,今天在馮檢校的葬禮上,碰上個根本不會唸經的和尚,我實在氣不過,還跟他理論了一番。唉!想起來真叫人心酸吶,馮檢校做事沉穩練達,在任上時一向與人和氣,是個好人吶!說死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吧,葬禮又這般寒酸,和尚連往生咒都唸錯了,如何投胎轉世喲。” 庚薪抽回手,開始提筆寫字,一邊寫着藥方兒,一邊頭也不抬地道:“聽說馮檢校是患了急性絞腸痧,夜間掙紮起來,又不慎打翻了油燈,引起大火死的?唉,多年的積蓄,連着傢伙什兒全燒光了,虧得大人和幾位同僚幫襯,要不然買口棺材都難哇。大人也不容易,盡了心意就好啦,正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吶。” 吳輝光撇撇嘴道:“絞腸痧!嘿!絞腸痧!” 他左右看看,探頭過去,低聲道:“老庚啊,你是個實在人,我就透露給你知道,可別往外張揚,馮檢校,是被人給……” 他並掌如刀,向下狠狠一剁,嘖嘖地道:“咔嚓!狠吶,一下子就身首兩段,一個大活人,就這一下子,說沒就沒了。” “什麼?” 庚薪筆下一顫,連忙停了筆,驚訝地道:“馮檢校是叫人給殺了的?天老爺,這可是殺人命案吶,馮檢校是官吶,殺官如同造反,怎麼就有人敢做這樣的事?噯,既然是被人殺的,怎麼都說是得了急病死的呢?” “咳!還不是讓齊王爺給閙的!” 吳照磨探過頭來,神秘地道:“因為上次楊文軒遇刺的事兒,王爺把府衙的幾位大人都找了去,嚴厲訓斥了一番,說再這麼下去,王爺就要替咱們州府衙門管管青州地面上的事兒。 得,上一次是青州縉紳遇刺,這一回更不得了,連州府衙門的官員都叫人給殺了?這樣傳揚出去那還得了?大人們不敢張揚啊,這事兒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可千萬別再叫旁人知道了。” “是是是,大人您放心,我老庚的嘴巴一向嚴,再大的事兒我心裡都藏得住,絶不會對人張揚的。” 庚薪滿口答應着,把藥方子遞給小伙計。小伙計去抓了藥來,包成三包,用綫捆了送回來。庚薪雙手奉上,遞給吳照磨,親自把他送到滴水檐下,陪笑道:“吳大人,您好走,遇事千萬寬心。” 吳輝光撐起傘道:“知道了,今兒往玲瓏山一行,我是感慨良多啊,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啊,活着的時候,還是好好活着吧……” 庚員外攏着袖子站在滴水檐下,看著吳照磨一步三搖的棄影,心中忽然一動:“殺人?殺人麼……別人可以殺人,我為什麼不可以殺人?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啊!” 庚員外攏在袖中的雙手忽地握緊了,他被自己從未有過的想法刺激的臉龐脹紅,鼻息都粗重起來:“馮檢校是官,為了逃避齊王的斥責,府衙連馮檢校的死因都能瞞下來,更何況是楊旭一介生員呢。不光是他,還有那個騷貨,還有那個小騷貨,如果我把他們都一股腦兒地殺了……” 庚員外激動的開始簌簌發抖:“我不但可以一雪奇恥大辱,也可以從此嘗嘗真正當家作主的滋味了,現在青州有個無影無蹤的刺客,官府又諱于張揚令人不安的消息,這……這是天賜良機啊……” 庚員外越想越激動,嘴角漸漸綻起一抹有些猙獰的笑容,這時黎大隱一瘸一拐地回來了,一看到他的身影,庚員外馬上耷下了眼皮,重新恢復了那副麻木不仁的模樣,慢悠悠地轉回了藥堂。 ……………………………… 對夏潯來說,接下來的日子非常平靜。他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意,就是開始着手物色黑鍋接班人,同時儘可能地轉讓、售賣自己的產業,而這一切都是對外打着要回江南完婚,對齊王則大表忠心,說是為了給齊王去北平採買毛皮、獸筋等貨物。 夏潯已把陽谷之行的經過向齊王詳細稟報了,在蒲台縣出手救人的時他也沒有隱瞞,還順口提起了打碎腰牌的事。一塊牌子齊王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只是聽說要等到數九寒冬,才能解決皮毛獸筋的來源問題,他不免有些失望。 好在他的圈地運動正進行的如火如荼,從這上面弄到了大筆的銀錢,暫時不虞支付方面的問題。他沒想到採辦毛皮獸筋等物的本錢,夏潯會主動為他代墊,感動之下,對於夏潯要回江南完婚的事情,齊王很慷慨地答應下來,這樣一來,夏潯要挑選一個人在他不在的時候為齊王打理生意的要求自然也順利通過了。 應付的齊王滿意了,接下來的幾天夏潯就開始張羅生熟鐵的銷路,好在他以前雖未經過商,卻也不至于對生意是個完全的門外漢,再有肖敬堂這個理財高手從旁協助,經過幾天的忙碌,這件事終於理出了眉目,楊文軒的生意已經上了軌道,手下幾個大掌柜都是人精,根本不需要他事必躬親,有了章程、有了門路,自然有人把他的生意打理的妥妥噹噹。 隨即,夏潯便在與生意場上的朋友一起飲酒時放出了自己要明年春天回鄉成親的消息。肖敬堂輾轉從外人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登時驚喜若狂,立即飛也似的趕來見大少爺。 一見他便老淚縱橫地道:“少爺終於肯回故鄉了,少爺肯成家立業,老肖也就放心了。多少年,多少年沒有回去了呀……” 在此之前,通過張十三的描述,夏潯感覺到,似乎楊鼎坤、楊旭父子和他們的家族有着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恩怨,他又清楚地記得,他正式頂替楊文軒來到楊府的時候,肖管事曾對他說過,要他儘快解決終身大事,衣錦還鄉,迎娶娘子,看起來楊旭與故鄉那邊的關係非常的複雜。 而這一切的真相,只有眼前這個肖管事才可能知道的比較詳細,夏潯既然要去江南,對於楊家的恩恩怨怨就得先有個瞭解才行,對於他那個到現在還一無所知的未婚妻,他心裡也充滿了好奇,於是他馬上溫言解勸道:“肖叔,不要哭了,這是好事啊,你何必傷心呢。” 肖敬堂擦擦眼淚道:“是啊是啊,老肖這是高興,高興的。” 夏潯按他坐下,說道:“肖叔,父親以前和我說起過家鄉的事,只是語蔫不詳,那時文軒年幼,也記不住許多,如今既然打算回去,文軒想聽肖叔仔細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咱們回了家鄉,總要見見族中父老的,到時候,如何相待才能拿捏準了分寸。還有我那未婚妻子,以前也……” 夏潯這麼說,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楊文軒的父親是五年前去世的,就算他臨死那一年才對兒子交待過與家族的恩怨,當時楊文軒也不過十六歲,說一句年紀幼小,不諳世事勉強也能搪塞過去,肖管事現在已經認定了他就是自家少爺,此處說話縱然有所閃失,也不致因此讓他生起疑心。 肖敬堂果然沒有懷疑,實際上楊旭是在幼年時聽父親說起過與家族的恩怨,後來漸漸長大,父親反而不再提起此事,只不過雖然不明白其中詳細情形,楊文軒卻也明白自己父子在家族那邊受了極大的委屈,因此一向不喜歡提起家鄉的事來。 一聽夏潯問起,肖敬堂又是辛酸又是激動地道:“是啊,少爺還是小時候聽老爺喝醉了酒時,偶爾講講故鄉的事。少爺從小就懂事兒,知道老爺在故鄉受了族人的大委屈,從此絶口不提家鄉事,連回鄉娶親也耽擱了,少爺這樣做可不該啊,以後該好好對待少夫人才是。” 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道:“少爺小小年紀就離開了故鄉,這麼多年都沒和那邊有一絲一毫的聯繫,少夫人家裡都不知道少爺您是生是死,現在何處呢。還好,老肖記得少爺是六歲離開家鄉,五歲時訂的親事,那時候少夫人才剛剛出生,算起來今年正是及笄之年。有婚書在呢,少夫人家裡不會這麼早就為她另擇夫婿的。” 夏潯忍不住問道:“肖叔,我那位未過門的妻子,你瞭解多少?” 肖敬堂破啼為笑道:“老肖隨老爺來青州時,少夫人還是個吃奶的娃娃,老肖哪能瞭解少夫人的事呀,不過少夫人的娘家,老肖卻是知道的。咱們家少夫人,是真真正正的大姓世家閨女。” 肖敬堂抿抿嘴兒,一臉榮光地道:“那可是陳郡陽夏謝氏的人吶!” 第056章 家族恩怨 “陳郡陽夏謝氏!” 夏潯忙作大吃一驚狀,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這個陳郡陽夏謝氏到底是什麼東東,只不過肖敬堂一副打了鷄血的樣子,滿面紅光大作,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這戶人家一定是大有來頭的,他不得不配合一下。 肖敬堂滿面崇敬地道:“不錯,陳郡陽夏謝氏!烏衣巷中第一家的謝氏,謝安、謝石、謝玄、謝琰、謝靈運、謝道韞……名士輩出的陳郡陽夏謝氏,雖說自隋末以來,謝氏家族已然敗落,可是人家的身份那可是傳承千年的名門世家,出身高貴,這是有錢也買不來的。 “自隋末以來就敗落了?” 夏潯實在想不通既然如此,肖管事還有什麼好吹噓的,他卻不知舊時候的人對於歷史的繼承和延續几乎沒有什麼時間上的概念,數千年的傳承,彷彿就是昨天的事。 就如在現代的時候,八十年代初,一位外國教授寫了本中國遊記,其中提到,他到了一個偏僻邊遠的小山村時,當地的人因為好奇,都趕來看他這個金髮藍眼的怪人,他笑着問村裡的人:“你們是頭一回看到我這樣的人吧?”誰知村裡的老人卻答道:“不,以前也曾有過長着金頭髮藍眼睛的人到過我們村子。”教授好奇地問起,老人很自然地回答:“元朝的時候,有過你這樣的人到我們這兒。”教接頓時啞然,老人答的是那麼理所當然,千餘年前的事情,對這個歷史悠久的古國,對這個世代相傳的小村莊來說似乎就是昨天的事一樣。 除了這個原因,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當時的人經過了異族百餘年的統治剛剛恢復漢人江山,從心理上有一種很迫切的與祖先重新聯繫起來的願望,就連當今皇帝修家譜,都有一幫子大臣穿鑿附會地考據一番,給朱元樟弄出了一個朱熹後人的結論,除了是為皇帝臉上貼金,未嘗不是這種心理因素作怪。 要不是朱元樟一口否認,老朱家的族譜就得從宋代的朱熹開始寫起了。那些馬屁大臣低估了朱元樟的氣魄和胸襟,朱元樟根本不想給認一個如何了得的祖宗,他朱元樟就是一個窮放牛的,就是淮右一介布衣,既沒有高貴的血脈,也沒有斬白蛇的傳奇,他從不認為要贏得別人的尊敬是靠其血脈,而是靠他的行為和成就。 可是普天下又有幾個人有朱元樟這樣的自信和膽魄?夏潯雖不以為然,可要提起陳郡陽夏謝氏,當時的豪門權貴還是大多心生傾慕的,尤其是在應天府一帶,謝家的影響更大。今人若到金陵,又有幾個不去看看烏衣巷?只要去烏衣巷的,誰不吟一句“昔日王榭庭前燕,今飛尋常百姓家”以憑弔昔日仕族第一家? 肖管事沾沾自喜地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老爺當年經商途中,救下了這位姑娘的父親,為了報救命之恩,人家才答應了與咱們結親,要不然以咱家當時的模樣,可高攀不起。人家只要亮出謝家的字型大小,不知多少公卿豪門願意與謝家結親呢。” 夏潯本以為自己那個便宜娘子大不了是個中等殷實家庭的女兒,因為十多年前的楊家也算不上多麼了得的人家,這時代的人家都講究個門當戶對,對方的家世自然也該差不多才是,想不到還是名門之後,不禁生起幾分好奇。 他既然要取代楊文軒的身份,又想以此為藉口迴轉江南,這位謝姑娘就一定要娶的。休妻很麻煩,沒有正當理由,想休了人家不可能,除非她犯了七出之例,或者她也不願嫁給自己,兩人協商解決。在他想來,如果這個妻子不是面目可憎、性情乖戾,還是可以娶進門的,可他沒想到自己這個未婚妻子竟然大有來頭,一時有點發懵。 肖敬堂只道自家少爺是歡喜忘形,又歡喜地講述了一番他道聽途說的有關謝家的情況,這才講起了自家老爺與楊氏家族的恩怨,一說起楊氏家族,肖管事的情緒馬上低落下來。 原來,楊旭的老家在應天府秣陵鎮,與江寧鎮、金陵鎮,合稱金陵三鎮,地當往來要衝,市面繁榮。楊家是秣陵鎮第一大家族,家族以務農為業。 楊旭的父親楊鼎坤在家族中只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父祖輩是楊家老幾輩上庶出的一支,所以在家族中地位並不高,再加上祖上分下的田地不多,所以在當地只能算是中下人家。 不過秣陵鎮地處交通要衝,常有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所以楊鼎坤從小就見多識廣,他讀過書,腦瓜靈活,漸漸不安份于那幾畝薄田了。他發覺守着這幾畝,雖然餓不死,卻也難求富貴,而以當地的條件,如果能開設旅館客棧,或者沿江做些運輸販賣的生意,必定財源廣進,便想棄農經商。 他的舉動立即引起了楊氏族長楊嶸的強烈不滿,要知道經商是賤業,而楊家是秣陵鎮的頭一號大家族,是當地的大地主,一直務農讀書,讀書有成則謀取功名,讀書不成就做個體面的鄉紳。族長楊嶸掌握著楊家最多的田地,他不缺錢,楊鼎坤如果去經商,無疑是給他臉上抹黑,他更擔心其他各房的子弟有樣學樣,最終讓自己這個一族之長失去對家族的控制力。 因此楊嶸堅決反對,利用家族的勢力對他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但楊鼎坤是個意志很堅定的人,他不顧家族的阻攔,執意做起了生意。這一來在家族中本來就是比較受排擠的他,處境更是難堪。族長不待見的人,族人哪有不去欺負的? 那都是些無法具體羅列的,生活中的種種瑣碎小事,就連肖管事也沒辦法講的清楚明白,可是它積累起來的欺凌和傷害,對一戶人家卻是一種無休止的折磨,這種精神上沒完沒了的折磨,很傷人。 隨着楊鼎坤這一房與整個家族關係越來越緊張,族裡的小孩子們也開始學着大人欺侮起年幼的楊旭來,楊旭每次出門總是被堂兄弟們打哭了回來,而他的母親去找妯娌們講理,也常常被人氣得臉色煞白的回來。 再後來,楊鼎坤因為正是創業階段,需要常常出門在外,鄉下人家最喜歡用的也是最惡毒的攻擊手段出籠了,鎮子裡漸漸傳起了有關楊家娘子的風言風語。敗壞名節,這是最叫人無法容忍,偏偏又無法瓣白的事。這個柔弱女子,以一己之力硬捱着整個家族對她施加的凌辱和欺侮,忍受着他們的冷嘲熱諷、污言穢語,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下去了,她投了井。 楊鼎坤悲痛欲絶,經商這幾年為了修補與家族的裂痕,兄弟們排擠他,他忍與吞聲,家族要修祠堂,他捐最多的錢;家族出了幾個讀書苗子,他承擔全部的費用,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一切的努力,都換不來他們的善意,妻子竟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活活逼死了。 楊鼎坤大哭一場埋葬妻子之後,便帶著幼子和唯一的忠仆肖敬堂一家人離開了故鄉。他變賣了自己剛剛紅火起來的店舖,只留下了那幢祖上傳下來的宅子。他最後一次給父母雙親的牌位上了香,第一次給自己的夫人上了香,親手給大門上了鎖,發誓總有一天,要以凌駕整個家族所有人之上的權勢地位,風風光光地返回故鄉…… 肖敬堂含着眼淚把那段不堪迴首的經歷敘說了一遍,夏潯聽得激憤不已,雖然他不是楊文軒但他感同身受,他能想像得出,那些人是如何的卑劣,是以一副怎樣醜惡的嘴臉,欺侮着善良軟弱的一家人。 “楊旭的這份責任我替他扛了!” 夏潯的雙眉漸漸剔起,神色鄭重地對肖敬堂道:“肖叔,不要傷心了,咱們會回去的,咱們會錦衣還鄉,咱們會重修老宅,咱們會叫那些心胸狹隘、鼠目寸光的小人,從此只能仰視着咱們,連說怪話的資格都沒有!” 肖敬堂欣然點頭:“老肖相信,少爺一定會讓老爺和夫人含笑九泉的。” “還有楊旭!”夏潯在心裡又悄悄補充了一句。 ……………………………… 窗外,肖荻和彭梓祺靜靜地蹲在葡萄秧下,兩個人本來是對那位楊家未來的少夫人有些好奇才跑來偷聽,想不到竟聽到這麼一段故事。肖獲雙手托着下巴,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一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彭梓祺的臉上則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氣,過了許久,她才向肖荻打個手勢,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夜深了,今晚是個月圓夜。 明月當空,滿地清霜,草叢中唧唧蟲鳴。 夏潯慢悠悠地踱過葡萄架,在涼亭旁憑欄站住,低頭望着烏亮亮的池水,水中有他的倒影,卻看不清他的模樣。 一道人影慢慢從葡萄架旁閃出來,在他不遠處輕輕站定,靜靜地凝視他半晌,忽然說道:“人世間,最莫測的就是人心。物有不齊,人有賢愚,有些人,用感情道義是打動不了他的,所以,你爹用錯了辦法;對這樣的小人,你用金錢權勢,只能讓他羡慕,而羡慕之餘更多的卻是嫉恨和讒毀,要讓他們乖乖低頭,就得擺出一套霸王嘴臉來,那些小人只敬畏拳頭!” 夏潯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看著自己在水中輕輕搖曳的倒影,說道:“可以這樣麼?你也是出身于一個龐大的家族,你該知道,一個家族不管做了什麼,家族的子弟都是很難反抗的,因為一旦他想反抗,他要對抗的就不再只是一個家族的勢力,而是視忠孝仁悌為不可觸犯的整個世俗的力量。 夏潯幽幽一嘆道:“親親父為首,尊尊君為首,君父一體,故忠孝合一,成為整個天下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宗族擴而泛之,那就是國家了,故而冒犯家族、無視長幼尊卑者,與國之逆臣也就一般無二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彭梓祺冷笑道:“只要有足夠的力量,什麼事不可為?國若不可易,那現在還是大夏朝呢,哪來的大明江山?國尚可易,一個家族很了不起麼?我聽說譽滿天下謗滿天下,沒有人能讓所有的人都誇你讚你,有人讚你,必然有人謗你,無謗無無譽者,必定是平庸到了極點,旁人懶得評價你。” “哦?”夏潯有些意外地笑道:“彭公子一介武人,想不到竟能說出這番道理。” 彭梓祺沒好氣地道:“你以為我是個粗人不成?誰告訴你練武的人就不習文了?不習文的人哪能練得了上乘武功?我只是沒有窮究那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的閒功夫罷了!” 夏潯笑了:“說的也是,只是一看到你那柄從不離身的刀,我就忘了你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呵呵,遇到事情,你本能的反應就是拔刀啊。不過……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該拔刀的時候,就得拔刀,該強勢的時候,就絶不該示弱!” “這才對!”彭梓祺微笑起來:“孺子可教也!” 她的腳下意識地磨了一下,聲音忽然放低了:“我……嗯……三月之期快要到了。” 夏潯被她提醒,這才想起當初馮西輝與她的三月之期的約定,心中忽也生起些不捨的感覺,她輕輕應了一聲“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不肯說,彭梓祺便鼓起勇氣說了:“那個行刺你的兇手依然下落不明。” 夏潯趕緊道:“是啊,這人忒狡猾了些,他不出手,想刨出他的根底,實是難如登天。” 彭梓祺猶豫了一下,突然展顏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出重金與我家裡商量一下,僱我送你還鄉如何?”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你隨我還鄉?” 彭梓祺有些不自在起來,她並不冀望自己的夫君是個蓋世英雄,但也絶不可以是楊文軒這種有着嚴重道德瑕疵的人,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與眼前這個男人有什麼結果,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服氣,她想知道那個什麼什麼謝家的姑娘,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她謝家的筆,是不是真就強過自己彭家的刀! 她有一種衝動,她想看看那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為楊文軒妻子的女人。 可是夏潯一問,她又心慌起來,夜色的掩飾下,她的臉上有一絲窘態、一絲狼狽,她掙扎着,故作輕鬆地道:“是啊,好歹保護了你三個月,我可不希望你最終還是被人殺掉。另外嘛,我從來沒有去過金陵,六朝繁華地,我很想去見識見識。” “她是個姑娘家,其實她早已經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為什麼願意……” 月白風清,夏潯凝視着月光下這個玉一般的人兒,眸中漸漸露出一絲瞭然與感動。彭梓祺被他看得吃不清了,她一刀在手,本來是什麼都不怕的,現在對著楊家大少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卻有一種招架不住的感覺,她忽然“哈”了一聲,佯作輕鬆地道:“我說笑的,你還當真了不成?天色不早,睡了睡了。” 彭梓祺說著,左一閃右一閃,已經飛快地消失在夏潯的視線之內。夏潯看著她消失處搖曳的花枝,喃喃地道:“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啊……” 第057章 金蟬欲脫殼 第二天,夏潯與肖敬堂又進行了一番長談,知道了楊旭父子與家族的恩怨之後,夏潯更加胸有成竹了,他開始把自己的打算對肖管事合盤托出:“肖叔,我這幾年在青州,生意做的紅紅火火,一方面是肖叔你經營有方,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咱們傍上了齊王這棵大村。可是傍上這樣的強權人物,有利,也有弊,齊王爺為了籌措資金建造王府,現在開始鋌而走險了,人家是王爺,真出了事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到那時十有八九咱們就成了替罪羊。咱們現在家大業大,犯不着冒這個險。再說,我打算成親之後留在老家,咱們家的老宅子,不能永遠荒棄在那兒。我們要回去,齊王那裡怎麼辦?想攀上這棵大樹不容易,想離開它,一樣不容易。我已經對齊王爺說過,去北平,來回得幾個月時間,回老家成親,又得幾個月,得到王爺允許,可以找一個人來幫我打理他的生意。我想趁這個機會,把咱們的主要產業和資金,全部移回江南,慢慢與齊王拉開距離。” 肖敬堂是個踏踏實實的本份商人,當初楊文軒急功近利走齊王路子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妥,曾經勸諫過楊旭,現在一聽夏潯這麼說,肖敬堂不禁喜出望外:“難怪人家說,男人要成了親才像個男人,看看我家少爺,這才剛剛打算成親,做事想法就比以前紮實穩重的多了。“ 肖敬堂連聲讚許,主僕二人籌劃一番,便開始動作起來,楊家的一些往來帳目開始進行清理,一些不虧不賺的產業開始公開盤售。 林楊當鋪的林北夏林大掌柜很開心,因為那個楊文軒竟然善心大發,願意讓他贖買回現在由楊文軒佔有的股份,退出林楊當鋪的經營。林掌柜的興奮之下喝了半罈子美酒跑到祖宗祠堂又哭又笑地跪了半宿,第二天就興高采烈地張羅起錢財來。 原屬於楊文軒名下的產業裡面最為賺錢的幾家店舖,可不能用普通的手法出售了,楊文軒再忠心,也沒道理把自己的產業全都賣掉,來為齊王湊齊往北平交易的錢款,再說那筆款子雖然巨大,也不至于讓楊文軒傾家蕩產。如果這般大張旗鼓必然引人懷疑,可是用什麼妥當的辦法,才能把這幾塊燙手山芋送出去,兩個人計議許久,也沒有想出辦法。這天下午,夏潯正坐在書房裡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自己的主要產業用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讓與他人,忽然有人來報,從卸石棚察運來了大批的石料,請東家與王府交接,夏潯只得暫且拋下心事帶著彭梓祺和小荻趕往新齊王府。 最近青州城裡什麼事兒最引人矚目?不是州府衙門的馮檢校得絞腸痧暴病身亡,也不是黃金王老五的楊文軒楊大少爺決定明年春上回祖籍完婚,更不是生春堂藥鋪的少東家妙戈小姐準備招贅上門。 馮檢校暴死,傷感的只是他那欲哭無淚的房東以及察寥無幾的州府同僚;楊文軒要成親,失落的只有妙戈小姐還有某些與他有着情感糾葛,卻因一直不敢主動與他聯絡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浮出水面的大家閨秀;而孫妙戈小姐招贅上門,最在意的只有孫家的掌柜和夥計們。 孫家的掌柜和夥計們已經暗中設賭了,賭小姐成親後會不會生個兒子,改變孫家連續兩代母鷄司晨、招婿上門的命運,在這場賭局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庚員外,話說雪蓮夫人能生下妙戈小姐,說明夫人是能生的,可是夫人招贅庚薪後卻一無所出,這明顯就是庚薪有問題了。 於是,庚員外又被他府上的下人們暗中嘲笑了一回,庚薪對這些事並非一無所知,他心中那突然萌生的殺意更濃了。他想報復多年來孫家給予他的羞辱,他要揚眉吐氣地做一回男人! 犯罪的念頭一旦萌生,就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種子,很快地生根發芽,成長起來。 對整個青州來說現在最引人矚目的,卻是齊王爺修房子。 齊王修房子弄得許多人要拆房子。房子當然沒拆成,那些豪紳富戶經營家宅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一旦宅子被夷為平地,損失之大可想而知,而要付齊王爺一筆錢,求王爺高招貴手,這筆賬還是合得來的。 ……………………………… 於是齊王府繼續轟轟烈烈地起造着,周圍的住戶眼看那高樓起,花的都是他們的錢,心都在滴血,不過青州城的普通百姓卻是興高采烈,起造齊王府不但給他們直接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給青州的許多行業提供了大筆收入,就連做小買賣的都跟着沾光,新王府周圍到處都是賣小吃和各種日用品的攤販。 夏潯來到新王府的所在,先見了自家管事,然後忙着與王府點收驗貨,交接,等這此事兒都幹完了,看看那已初見規模的王府,索性帶著彭梓祺與小荻,在附近遊逛起來。 王府在建築風格、內部裝飾以及人員配備上,與北京城裡的皇宮極其相似,只是規模小些,定員少些。王府內有長史司、審理所、典膳所、奉祀所、典寶所、紀善所、良醫所、典代所、公正所,還有伴讀、教投、引禮、典服、承奉、宮女、內監等等,一應俱全,故而占地之廣可想而知。 不過齊王先天不足,再怎麼建造,他這王府的規格氣勢也無法同燕王的元皇宮一較高下,所以儘量在富麗堂皇上下功夫。整個新齊王府計劃占地十五公頃,建築殿宇樓台千餘處,規模宏大。 如今王府已經初具雛形,王府門前甬道上的兩座四柱三門牌樓式的石坊,也就是百姓們俗稱的“午朝門”,用料就來自楊家的卸石棚寨石料廠,那些雕刻好的石砫、石台、石坊剛一運到,就被工正所的人指揮着力工們搭建起來。 這兩座石坊各由二十八塊巨石組建而成,底座呈須彌狀,分上中下三層,下層刻獸足狀案底紋和仰蓮紋,中層刻牡丹、荷花圖案,上層刻飾花紋為獅子、麒麟、纏枝牡丹、蓮花,拐角處刻有鑽獅圖案。底座上的石砫高有兩丈,透雕螻龍,柱頂橫匾是浮雕二龍戲珠圖案。 橫匾上“樂善遺風”、“象賢永譽”、“孝友寬仁”、“大雅不群”一類的吉祥話兒,據說是特意去陝西漢中府請了府學教授方孝孺給題的字兒,拿回來之後拓刻到石匾上去的。一道石坊都如此講究,整個王府各處建築的工程是如何浩大便可想而知了。 夏潯站在“午朝門”外,看著那氣勢恢宏、精美大方的石坊搭建起來的時候,恰有青州府小吏李拱、曾名深也站在那裡看熱閙,李拱氣憤地道:“齊王府建造不到二十年,這就耗費民脂民膏重新起造了,我大明立國不久,有多少家底可以供得皇子們如此揮霍?” 曾名深嘆道:“僅是如此那也罷了,王爺還巧立名目,收斂民財,弄得民怨沸騰,可惜你我人微言輕,不能上達天聽,那些有資格上書朝廷的官兒們又個個只知明哲保身,否則,一定要參他一本!” 李拱冷哼道:“怎麼參?若不是皇上恩准,齊王敢重造王府麼?” 曾見深苦笑道:“說的也是,皇上勤儉節約,一向沒有奢侈之舉,以天子之尊,皇上一日三餐不過就是米飯一碗,小菜兩樣,外加大蒜一頭,從無山珍海味。我聽金華府的好友說,去年他們那裡向皇上進貢了香米一袋,皇上吃了非常喜歡,可皇上擔心列此米為貢米會滋擾地方百姓,因此只吃了一頓,就把那袋余米退回了金華,只叫金華的地方官給弄了些種子來,皇上帶著內侍在皇家苑林裏邊開水田自己種植,以作食用。皇上如此嚴於律己,堪為天下皆模,只是對皇子們……怎麼就這般寵溺呢。” 兩個小吏嘆息不已,夏潯在一旁聽著有些心虛,雖說他不獻計的話齊王還指不定幹出些什麼荒唐離譜的事來,這次利用圈遷勒索的也都是富人,對地方普通百姓並沒有影響,可是聽到兩個官兒當面議論,他還是有種始作俑者的負罪感。 這一來他也沒心情繼續看下去了,忙向彭梓祺和小荻打聲招呼,離開了王府工地。出了前門右拐,不遠處臨街就是一溜兒的綵棚攤子,賣小吃的、賣衣服的、賣各種首飾頭面的應有盡有。 “咦?好漂亮!” 剛剛走到一處攤位前,小荻兩眼一亮,突然撲了過去。這個攤位賣的都是女兒家的頭面飾物,小本經營自然談不上什麼名貴的質料,因此便在花式顏色上巧用心思,那些首飾頭面看著都非常鮮艷。 小荻相中的是一枚櫛,也就是梳蓖,蓖子是不管男女都要使用的潔發工具,但是對女子來說,它還有另一個功用,那就是可以做為頭髮的飾物,因此女性使用的蓖子花樣翻新,式樣奇多。 小荻看到的這枚梳蓖,製作成了蝴蝶狀,十分的精妙,一眼望去栩栩如生,梳蓖上邊依着蝴蝶的模樣繪製了花紋色彩,而蝴蝶展開的兩翼就是用來梳理頭髮的,巧思妙手,令人特手叫絶。 可是小荻剛剛伸出手去,恰好也有潤白如玉琢、纖秀若蘭花的柔荑伸過來,兩隻手同時摸到了那枚梳蓖。 第058章 一把梳子引起的戰爭 兩位姑娘各執蝴蝶梳子的一邊翅膀,互相打量對方,小荻一身丫環裝束,頭梳三丫髻,眉眼之間還帶著幾分少女的稚氣。而那個女子大約比她大着兩歲,頭戴一頂角冠,穿一襲淡綠色的裳子,外邊又套一件薄薄的赤褐色褙子,手執一紈團扇。 雖說只大着兩歲,可這位姑娘粉面桃腮,已具十分的嫵媚風情,如果說小荻還是一隻青澀未熟的果子,這位姑娘就是一枚剛剛散髮出成熟香味兒的蜜桃兒了。 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和打扮,兩個女孩眼中同時閃過一抹鄙夷,手上開始較力。 “喂,是我先看到的。”較力一番未分勝負,小荻忍不住說道。 那位姑娘輕笑道:“好霸道的女子,你先看到,就是你的。” 賣首飾頭面的老闆忙打圓場道:“兩位姑娘,何必爭執呢,小老兒這裡還有很多種款式,兩位姑娘可以挑選一下,樣子都很漂亮啊。” 小荻繃著俏臉,很認真地道:“我就要這一隻!” 那位姑娘莞爾一笑,笑得綿裡藏針:“不巧的很,我也是!” 兩隻手再度同時使力,攥緊了那只“蝴蝶”的翅膀,兩雙眼神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登時迸起了一串火花。 夏潯有些好笑,至于麼,不過是一柄梳子。 夏潯雖然到了這個時代已一年有餘,但是有很多東西仍然不是他已瞭解的,比如這位姑娘的裝扮,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兒容顏嫵媚,衣着卻稍顯樸素,卻不知道這種裝扮實是一種制服,是青樓中人外出時必須穿的衣服。 按照大明律,伶人出門須戴綠頭巾,腰繫紅褡膊,不容許在街正中行走,只能走在道路兩旁。青樓女子出門時不許戴金銀首飾,只能帶一頂皂角冠,身上必須穿赤褐色的獵子,以此與常人區別,因為這個有些羞辱性的規定,所以青樓中的女子很少出門,這一來卻也使得夏潯這個半吊子大少爺根本沒從這位姑娘的穿著上看出她的身份。 夏潯不以為然地搖頭勸道:“小荻,不過是一柄梳蓖而已莫要與人意氣相爭,你另選一隻吧,多選幾個也無妨,我買給你,你瞧,這只琵琶狀的就不錯。” 小荻很不喜歡眼前這個女人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一種本能的感覺,她不想向眼前這個女人讓步執拗地道:“我不!我就喜歡這一隻,就要這一隻!” 彭梓祺也是女人,女人可是幫親不幫理的,她想也不想,立即走到兩人中間,伸出兩指一拈那女子和小荻都覺手腕一震,手指拿捏不住,蝴蝶梳子便到了彭梓祺的手中。 彭梓祺微笑道:“青絲纓絡結齊眉,可可年華十五時,窺面已知依未嫁,鬢邊猶見發雙垂。我看這蝴蝶梳子鮮艷活潑正適合小荻,喏,拿去吧。” 小荻歡喜地的接過梳子,向彰梓祺甜甜笑道:“謝謝彭家哥哥。”然後向那女子示威地一皺鼻子。 那女子冷哼一聲,頓時有些慍意,但她瞟了夏潯一眼,看清了他的英俊模樣,雙眼一亮,慍怒的神色頓時散去,那雙杏眼含煙籠霧地再仔細餳了一餳,在他腰間那枚極其昂貴的上等好玉上定了一定,神情便變得更加溫柔了:“這位公子,你怎麼說?” 夏潯攤手苦笑道:“抱歉的很,自家的丫頭在下管得,可這位朋友,我可管不得,不過是一件小玩意兒,姑娘就不要與她計較了,不如姑娘另選一把,權做在下送與姑娘的賠禮。” 那女子眼波欲流地揶揄道:“公子好大方呢,使這幾文錢的東西,便想打發了人家。好吧,奴家也不想占公子的便宜,既然如此,就請公子幫人家選上一個中意的梳子好了。” 她一邊說著,便輕移蓮步,款款走向夏潯,小荻腳下一閃,立即插到了二人中間,雙手插腰,努力挺起嬌小的胸脯兒,凶巴巴地道:“離我家少爺遠一點。” 那女子吃吃笑道:“喲,大老遠的,我怎麼聞到一股酸味兒啊,小姑娘幾歲啦?胸脯兒平平的還是一塊未棄墾的田,這就急着找牛來犁了?” 小荻被她這番大膽的話羞得小臉通紅,這種話,她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的,有心反唇相譏一番,可是瞄一眼人家挺拔壯觀的胸部,再偷偷一瞧自己胸前的小籠包,小荻頓時有些泄氣。彭梓祺把她拉到身邊,沉着臉說道:“與這種人爭吵,沒得折了咱們的身份,走!” 夏潯看那女子煙視媚行,說話又是這般潑辣,也覺出不似良家女子,便拱拱手,轉身欲走,那女子卻不依不饒地道:“公子剛說要送人一把梳子,這麼快就忘了麼?” 夏潯無奈,只好停下腳步,往攤上一瞅,隨意拿起一把梳子遞過去道:“這支如何?” 夏潯隨手拿起的這把梳子,是牛角制的“麻姑獻壽”梳子。這柄梳子是將牛角雕刻成麻姑獻壽的圖案,麻姑一手執仙杖,杖端繫著寶葫蘆,另一手執玉盤,衣服的花紋工細勻整,素雅華麗,梳齒利用裙裾部分鏤刻出來,比那枚蝴蝶梳少了幾分活潑,卻多了幾分優雅,雖是隨意拿起,卻很適合那女子的年齡和形貌體態。 那女子並不介意他有些敷衍的態度,向他福了一禮,笑靨如花地道:“多謝公子賜梳,奴家姓紫,紫衣藤,未敢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姓紫?這姓氏倒是少見啊。”夏潯心裡想著,隨口答道:“在下楊旭,紫姑娘,楊某尚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一聽夏潯自報姓名,那女子驚訝地道:“啊!楊旭,公子可是楊文軒楊公子?” 夏潯奇道:“你認識我?” 紫衣藤欣然道:“奴家雖不識得公子,卻是久仰大名,想不到竟是楊公子當面,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公子恕罪。承蒙楊公子惠賜,小女子一定……” 她還沒有說完,就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喲,這不是楊文軒楊公子嗎?” 聲音是從紫姑娘背後傳來的,夏潯抬頭一看,就見兩個公子哥兒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這兩個人一色的交領右衽雲紋公子袍,腳下着靴,手持一柄滿庭荷花白玉扇,頭輓道髻,橫插玉簪。 看年紀說話的那位約在二十五六,長臉,淡眉,右頰上有個暗痣。另一個比他似乎還年長着幾歲,長相比他差了許多,國字臉,八字鬍,濃重的眉毛狹長的眼睛,嘴叉子挺大,雖說一身書生裝扮臉蛋子上卻有幾條橫肉,看起來有些粗鄙,偏偏神情中卻帶著十分明顯的矜持和據傲。 “紫姑娘!” 說話的這人收了扇子,向紫衣藤拱拱手:“勞姑娘久等了,這位就是我表兄。” 他那表兄矜持地點點頭,傲然道:“鄙姓曹,曹玉廣。” 長臉書生又向他討好地道:“表兄,這位就是‘鏡花水榭’的紫衣藤紫姑娘。” 那人方纔看清紫衣藤的模樣,已然兩眼發亮,這時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果然不錯,擱在濟南府,這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紅姑娘了。” “哈哈,表弟沒有說錯吧,表兄喜歡就好。” 說到這兒,那長臉書生不屑地瞪了夏潯一眼,陰陽怪氣地道:“楊公子消息很靈通嘛,原來你也聽說紫衣姑娘近日掛牌梳櫳的事了,怎麼著?這就開始私相接觸,想要來個近水樓台,捷足先登?不好意思,我表兄也很喜歡紫姑娘,楊公子此番怕是要失望而歸了。” 夏潯自他出現,就在眯着眼看他,隱約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立即警覺到這人必是張十三曾給自己繪過畫像的人物,可他做楊文軒已經有一段時日了,當初那段記憶已經有些弱化,這時才隱約想起眼前這人的身份,不禁恍然道:“你是江之卿?” “這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現在才認出江某麼?” 江之卿只道他是故示輕蔑,有些羞憤地道:“上一次在瀟湘館,依依姑娘掛牌梳櫳,本公子因是臨時應酬被朋友拉去,所以錢沒有帶夠,才被你楊文軒拔了頭籌。這一回可不能如你的意了,我表哥看上了紫衣姑娘,你還是趁早走人吧。” 夏潯聽他說掛牌梳攏,就已曉得眼前這位紫姑娘的身份了,所謂掛牌梳櫳,就是青樓裡的清綰人長大成人,正式掛牌接客的開喜儀式。因為是第一次,尋歡客們趨之若驁,各自競價,勝者就能成為這個女孩兒的第一位入幕之賓。 夏潯曾聽張十三說過楊文軒在瀟湘館與綢緞莊員外江之卿爭奪依依姑娘的梳櫳權,各自揮金斗富,最後楊文軒勝出,還大大地奚落了江之卿一番,兩人從此結下仇冤,這人也因此曾被夏潯列為刺客懷疑人之一,想不到時至今日,二人才頭一次相見。 明白了這位紫姑娘的身份,再聽江之卿的說話,夏潯已經忖測出了幾分真相:想必是這位紫姑娘梳櫳在即,而江之卿的表哥從濟南來做客,聽說了消息,想先看看貨色,以便決定是否爭奪她的初夜權。青樓梳櫳之日,不會只有一個姑娘,而是一群初長成的美人兒同時亮相,參加競爭的男人也是形形色色,背景複雜,所以其中有點黑幕實屬尋常。 夏潯一俟明白了事由,便想抽身離開,可他還沒說話,那位曹公子把折肩一收,向前一點,已經指到了他的鼻子尖上:“這個女人,我要了,你走吧。你要是也看上了她,嘿嘿!等本公子玩膩了,你再來喝本公子的涮鍋水也不遲。” 紫姑娘的俏臉頓時一紅,雖然她是青樓中長大的姑娘,注定了要生張熟魏,以身娛人,本沒什麼羞恥可言,但是被眼前的男人當成貨物一般爭來奪去,說的又是這般不堪,其情其狀還不及方纔那把被人爭來奪去的梳子,叫人情何以堪吶,可這羞辱她只能藏在心裡。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曹公子,在下並不想……” 曹玉廣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想什麼,你只要知道,論財,我比你多;論勢,我比你大。和我搶女人,你會死得很難看!識相點,趕快滾!” 夏潯本來就要走,聽他這話卻不禁暗生怒氣,他站住腳步,冷冷地看向曹玉廣,紫衣藤一旁冷眼旁觀,見此情景忽然心頭一動,眼前這幾個男人對她雖然毫無心頭忽地一動,登時大喜,眼前這個對她來說滿是羞辱的場面,似乎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呢。 “楊公子……”紫姑娘背對著江之卿兩個人,喚了夏潯一聲,她沒有再說別的話,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已經把她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她的眼睛裡面滿是哀求、依戀、委屈、傾慕,這目光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豪氣,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護花之心。 這一刻,紫姑娘簡直就是一個最出色的演員,用最生動的肢體語言,演繹出了一個身不由己、被人所逼,需要人去憐惜、去愛護的無助女子的角色。夏潯看電影很少感動,他對錶演並不感冒,紫姑娘出色的表演沒有打動他,倒是曹玉廣兩眼望天,下巴揚起的樣子,似乎讓他很有興趣。 他端詳着曹玉廣兩隻鼻孔裡蜷曲的鼻毛,忽然不想走了。 曹玉廣睜開那對狹長的眼睛,喝道:“還不走?” 夏潯笑笑,很愉快地道:“曹公子也喜歡紫姑娘?啊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本來遠來是客,兄弟本該禮讓曹公子才是,不過很不好意思,在下對紫姑娘也是一見鍾情。就算你是強龍,壓得住我這各地頭蛇麼?所以……該走的是你!” 夏潯一語方罷,旁邊立即“咻咻”地射來兩道殺人的目光,儘管那兩位姑娘似乎根本沒資格管他的事。 曹玉廣好像聽到了最荒唐不經的笑話,指着夏潯捧腹大笑起來:“哈哈,之卿,你聽到了麼,他想跟我爭!他叫我走,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江之卿陪着笑了兩聲,曹玉廣突然笑臉一收,冷聲道:“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想跟我曹某人搶女人?小心你輸得家都找不着!” 一絲詭異迅速掠過夏潯的眼底,他微笑着,很親切地道:“既然曹公子如此自信,咱們打一個賭怎麼樣?” 第059章 擄人 一個頭梳三丫鬃的小丫頭緊張地瞪着大眼睛,漂亮的臉蛋上滿是細細的汗珠,一片潮紅,彷彿一朵可愛的小紅花。她的手中捏着一朵小手絹,雙眼放著緊張、興奮的光,快樂地喊道:“準備準備,我要喊開始啦!” 小荻和一個青衣小丫環都緊張地蹲在地上,兩人都是雙手合攏,卡住了一隻毛聳聳的小狗兒,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 “開始!” 做裁判的小丫環使勁一揮小手絹,小荻和那個青衣小丫頭同時放手,兩隻小狗兒立即拚命地向前跑去。 “小黑,加把勁兒!” “小花,要爭第一啊!” 狗兒還小,肥嘟嘟的像個小肉球兒,它們拚命地倒騰着一雙小短腿兒,跑得倒還很快,幾個小丫頭一開始還興高采烈地追在後頭,後來實在跟不上了,乾脆散起步來。反正她們是抱了小狗跑到外邊來,一放開狗兒,它們選擇的唯一路線就是跑回家去,也不怕跑丟了。 整整一個下午,幾個小丫頭就是反反覆覆在玩這種很沒營養的遊戲,居然樂此不疲。 青衣小丫頭道:“小荻呀,再玩兩把咱們就回府吧,天色晚了。” 小荻說:“再玩一會兒嘛,不願意回家,沒意思。” 那青衣小丫頭吃吃地笑:“怎麼會沒意思?你整天少爺長少爺短的,你家少爺一回來,你就不陪我們玩啦,成天膩在家裡,現在不喜歡了麼?” 小荻氣鼓鼓地道:“不喜歡啦,以後不想在家陪着他了。”她撅起小嘴走了一陣兒,一腳踢飛了顆小石子,對那個小丫頭道:“你說我家少爺壞不壞,先還騙人家說根本不喜歡那個什麼院的紫姑娘,結果今天晚上卻偷偷跑去給人家梳攏了,哼,騙人的大壞蛋。” “梳櫳?” “是啊!”一說這個小荻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位大少爺啊,天天早上都要人家給他梳櫳,他卻跑去給別人梳櫳,獻慇勤嗎?梳吧梳吧,從明天早上起,人家不給他梳攏頭髮了,讓他自己梳攏去。 那個小丫頭聽的大汗,跟另一個成熟些的小姑娘互相擠擠眼睛,“咭咭”地笑了起來。 楊家後院裡,彭梓祺一個人坐在小亭下,面對修竹,雙手抱膝,彷彿她也是這景觀的一部分,一動不動。 一想到那個好色的傢伙,她就忍不住生氣。 “有幾個臭錢了不起麼?大堂哥是這樣,他也是這樣,天下的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彭梓祺咬着嘴唇恨恨地想:“去吧去吧,最好那刺客現在跳出來,嚇死你個大色鬼!” “如果那刺客真的這時候出現怎麼辦?” 彭梓祺心中一緊,站了起來,向前走出兩步,她又堅決地轉回了身:“我說過,如果他去青樓妓院,絶不去給他把門望風,他色膽包天,自己都不怕死,我替他操什麼心!” 彭梓祺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轉念又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怎麼辦?如果他被刺客宰了,趙推官會找我家的麻煩吧,我暗中跟去,不叫他看見不就行了?” 一邊想著,她已站了起來,雙腳不知不覺地向前院移去…… 小荻不想回家,她玩到很晚,把王員外、趙郎中幾個人家裡的小丫環都耗走了,這才沒精打彩地抱著自己的小狗狗往家走。 走出小巷,剛一拐彎兒,迎面就撞上一個戴着竹笠的灰衣漢子,小荻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拍着胸脯嗔道:“你這人真是的,怎麼抽冷子就鑽出來了,嚇死人了。” 那人手扶竹笠輕輕抬頭,向她啟齒一笑:“對不住!”說完一隻大手便抻出來,迅速摀住了她的嘴巴。 “唔!”夜色中傳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街頭沒有行人,那只無主的小花狗站在巷口左看右看,過了一會兒,它忽然搖搖尾巴,朝着楊府起勁兒地跑去。 …………………………………… “鏡花水榭”今天張燈結綵,賓客如雲。 天氣漸漸涼爽起來!男人們開始有心思尋花問柳了,但是今晚賓客如此之多,卻十有八九都是為了今晚掛牌梳櫳的幾位姑娘而來。 “鏡花水榭”是隷屬於教坊司的官辦妓院,今天要掛牌梳櫳的一共有六位姑娘,個個都有一番身世來歷,論資色才氣也是各有千秋。 其中的紫衣藤紫姑娘是北元貴族,她的祖父曾官至大元林州府的達魯花赤。朱元樟做了皇帝后,把天下四等人顛倒了個兒,往日裡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北元貴族,但凡來不及逃走的統統貶成了賤民,並且命令他們改了姓氏名字,拋棄蒙元姓氏,一律擇取漢名。 這些北元貴族被迫改姓,卻又不願認了漢人祖宗,於是亂七八糟亂挑怪字作姓,以致什麼稀奇古怪的名稱姓氏都有,紫姑娘的祖父取的姓氏就是紫。只不過他誤打誤撞,蒙上了一個確實存在的姓氏,只不過這個姓氏比較少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獨創呢。 因為敗退之際心有不甘,曾下令手下士卒燒殺搶掠,盡情破壞,紫衣藤的祖父受到了更嚴厲的制裁,其妻子兒女也都充入了教坊司,世襲賤籍,永不變更。紫姑娘是在教坊司出生的,因她眉清目秀,根骨甚佳,所以被院子裡的媽媽慧眼識珠,精心培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直至今日才亮出她的牌子待價而沽。 今日掛牌的六位姑娘中,有資格同紫姑娘一爭高下的就這五個,這是當然的,並不是每一個姑娘長大成人正式操持此業,院子裡都要為她舉辦梳櫳儀式的,有這個資格的品貌才華當然都是上品。 雖說掛牌梳櫳就意味着從此得以皮肉色相侍人,是誰也不願的事,可是她們都是教坊司的姑娘,是從小就在青樓里長大,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大後將要走上一條什麼樣的人生道路的人。既然根本無從選擇,那麼她們唯一能爭取的,就是名氣。 院子裡第一等的紅姑娘,可是連媽媽、管事們也不敢輕易得罪的,她們不但可以享受最好的房間、衣飾、食物,擁有一定的地位,有比較大的自由度,在大部分時候,甚至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選擇是否接受客人。尤其是頭牌姑娘身價高,可以比別人擁有更多的積蓄,這樣的話等到年老色衰之後,日子就會好過的多。 因為這樣的原因,她們自然要全力以赴。此刻,各位姑娘都在自己的房間裡精心打扮,務必自己能以最美麗動人的姿態出現,如果在梳櫳的時候,能成為身價最高的姑娘,也就意味着她贏在了起跑線上,今後想要力壓群雌,成為“鏡花水榭”的頭牌,那就要容易多了。 可紫姑娘的閨房內卻有些與眾不同,紫姑娘沒有梳妝打扮,竟在陪一個男人飲酒。 曹玉廣眉開眼笑,渾身舒泰。他見識過許多青樓中有名的紅姑娘,還沒見過其中一個像紫衣姑娘這般可心,你想吃什麼菜,不等你說,她已妖妖嬈嬈地替你挾到了嘴邊;你想喝酒,未等舉杯,她已斟得滿滿,雙手捧到你的唇邊。你要是沒了話題,根本不用擔心冷場,她馬上就能找到一個話頭兒與你打情罵俏地纏綿下去。你不想談的東西,心裡剛剛有點不快或厭煩,她早已乖巧地換了說話。直把你侍候的如沐春風,周身舒泰,往日裡找過的那些姑娘,與乖巧可愛的紫衣姑娘一比,簡直就是一砣狗屎了。可是滿桌美味佳餚,終不及身旁的秀色可餐,幾杯美酒下肚,他那雙手一開始只是矜持地拿着酒杯的手便滑到了紫姑娘那軟彈彈、滑溜溜的嬌軀上。紫姑娘膩在他的身上,就像懷春的少女見了久別的情郎,一味的痴纏挑逗,迎合著他的愛撫,一個青衫小婢就在門口看著,她也渾不在意。  “曹公子,那個姓楊的好討厭啊,人家正在那兒候着您,他就上來動手動腳的,還要送人家禮物。”她拿過那枝麻姑獻壽的牛角梳子,輕蔑地道:“喏,您瞧,好歹他也是青州城裡有名的士紳呢,這般小氣。” “嘿嘿嘿……”曹玉廣一鬆一緊地捏着那富有彈性的臀肉,笑眯眯地道:“是不是他若送你一支名貴的釵子,你就肯給他走了?” “才沒有,你冤枉人家!” 紫衣藤委屈地道,她把梳子隨手一拋,貼在曹玉廣懷裡,眸波灧瀲,昵聲道:“姓楊的哪能及曹公子風采之萬一。人家雖是青樓女子,可也是守了十七年的清白之身。今夜只想……只想把它交給一個自己傾心仰慕的男人,奴家只希望那男人……是曹公子……” 曹玉廣被這小妖精香香軟軟的身子、風騷嫵媚的表情撩撥得慾火如焚,抓住紫姑娘渾圓挺翹臀部的雙手猛地一緊,鼻息咻咻地道:“紫衣,給了我吧。” “不可以!”紫衣藤吃了一驚,趕緊離開他的懷抱。 曹玉廣登時不悅,拉長了臉道:“怎麼?” 第060章 楊少爺、紫衣藤,算計算計 “我……” 紫衣藤那雙顛倒眾生的眼睛立即漾起了閃閃的淚光,她凝視着曹玉廣,幽幽地道:“梳櫳之禮比照婚嫁,也要拜堂,也要宴客,也要送入洞房的。奴家籍在教坊司,以公子的能力,也是無法為紫衣脫籍的,奴不能常侍公子左右,只希望能把這梳櫳之禮當成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兒身交給你。” 說到這裡,她清麗的臉蛋上兩行淚水簌簌而下,用無比深情的聲音道:“從此以後,不管生張熟魏,迎送何人,紫衣心中只記着,她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夫君,是曹郎……” 紫衣藤一番話,把個曹玉廣感動得一塌糊塗,滿腔怒氣一掃而空:“曹某何德何能,能得紫衣姑娘情深意重、一至于斯啊!” 曹玉廣慾念頓消,豪氣大生,他站起身,握住紫姑娘的手,沉聲道:“我這就出去,今晚不管有多少人矚意與你,為你掀開紅蓋頭的,一定是我曹玉廣!” 曹玉廣說出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便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地走出去了,彷彿一位要走上戰場的將軍,雄糾糾氣昂昂。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紫衣藤眸中還有依稀的淚光,唇邊便已露出如狐的媚氣,她站起身,姍姍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門口的小丫環已知機進來,開始清撤酒席。 拔下翠瑩瑩的玉簪,噙在艷若花瓣的兩片唇間,一頭青絲如瀑般披下,嫵媚的臉蛋在青絲的掩映下顯得更加精緻。紫衣藤拿起方纔扔到桌上的那支牛角質地的麻姑獻壽梳,輕輕梳起了柔順的長髮。 “自濟南府來的這個曹玉廣,總是一副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德性,我還以為他在風月場中打滾多年,有多麼高的道行呢,原來不過如此,本姑娘略施手段,就讓他俯首貼耳,為我所有。” 紫衣藤得意地一笑,想到楊文軒,一雙蛾眉又微微地蹙了起來:“可這楊文軒,卻是大大不同。他是青州有名的花花公子,怎麼對本姑娘毫無垂涎之意呢?貓兒不吃腥,忒也古怪。” 紫姑娘對著可鑒纖毫的銅鏡微微側過臉兒,鏡中呈現的是一張標緻精美到了極點的臉龐,眉若遠山,鼻如膩脂,唇瓣如花,嫵媚的雙眸就像一對亮晶晶的黑寶石,那白暫嬌嫩的肌膚,富有彈性的青春活力…… “我紫衣藤真的比不上那個叫聽香的女人?”紫姑娘恨恨地梳了一把,暗道:“楊文軒既沒有被我所迷,要想激得他與曹玉廣誇豪鬥富,一擲千金,就不能誘之以色了。他對自己身邊一個丫頭那般縱容,能被那聽香邀了歡心便為她贖身,顯見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他並不矚意於我,卻因為曹玉廣一言相激,便決定赴今夜之會,說明他是個好勇鬥狠,不肯服輸的男人。 這樣的話,我可以示之以弱,動之以情,再向他透露透露那曹玉庚和江之卿是如何的瞧不起他,他為了賭注,本就是志在必得的,再經我這一煽風點火兒,呵呵……” 小丫環收拾了桌子,回來見她坐在鏡前發怔,忙湊到她身邊道:“姑娘,快點梳妝打扮呀,其他幾位姑娘都裝扮了快一個時辰了。” “急什麼?” 紫衣藤瞪了她一眼,向鏡中的自己得意地一揚眉毛:“都是些沒出息的,只知道邀歡取媚,本姑娘略施小計,不但做定了這“鏡花水榭”的頭牌姑娘,說不定還能誘他們拼出個大明最高的身價,那樣的話,本姑娘的名聲一定傳遍天下,說不定還能被教坊司調入應天府……” 紫衣藤臉上淚痕未拭,把頭髮匆匆輓個有些凌亂的髮髻,將那麻姑獻壽梳做暮,插在了頭上,收起玉簪,對鏡看看,滿意地一笑,吩咐道:“去,看看楊文軒公子到了沒有,如果到了,將他悄悄引來,我有話說。” “是……”小丫環應子一聲,急急退了下去。 紫衣藤撫着臉頰,手指輕輕從腮旁滑到頜下,忽然想:“若論人品相貌,楊文軒比那姓曹的實在高出太多,年輕俊俏、英氣勃勃,今夜若他勝出,人家這珍藏了十七年的女兒紅叫他嘗了,也不冤枉呢……” 想著,那笑頰粲然,就像兩瓣初綻的桃茶…… ………………………… 一位“鏡花水榭”的管事走上台去,團團一個羅圈揖,唱個肥喏道:“各位老爺們請了,我們院子裡今兒梳櫳的六位新娘子正在精心打扮着,再過一會兒就出來啦。今晚是個喜日子,不管是哪位老爺有福氣做了我們姑娘的新郎倌,這都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我家姑娘們梳櫳,各位老爺自然是價高者得了。您想怎麼快活,這一宿都由着您,可有一樣,姑娘們都是嬌滴滴、柔怯怯的新娘子,頭一遭兒破瓜,新郎倌們也得憐香惜玉不是,姑娘們承您的情,自然是曲意奉迎,老爺您體貼一些,也就成全了她。” 尋歡客們亂哄哄地叫:“別說那麼多廢話,老子抻着脖子等了一晚上了,新娘子呢,快請出來啊,再等下去老子就成弔鴨子了……” 夏潯走進“鏡花水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亂烘烘的局面,迎面還有一股酒氣,夏潯微微皺眉。 一個龜公慇勤地迎上來問道:“公子爺貴姓,可是約了朋友一起來的?” 夏潯搖搖頭,順手丟了幾文錢給他,吩咐道:“給我在樓上安排個雅間,本公子好靜。” “好勒好勒。” 那龜公曉得這是個有身份的人物,連忙點頭哈腰地引着他往樓上走,一邊陪笑道:“一看公子這身分氣度,和廳裡面那些位爺就截然不同。公子爺請跟小的來,您的名姓還請通報一下,今兒晚上各位爺都是衝著紫衣姑娘來的,一會兒要競價搶梳櫳,公子爺把名字示下,小的好把您的名字把座席記在一塊兒……” 夏潯淡淡地道:“楊旭、楊文軒!” “哎喲,您就是楊公子?快請,快請,小的早給您留好位子了,公子爺,這邊請。” 一聽他自報身份,那個龜公臉上的讒笑更濃了,楊文軒和一位濟南府來的曹公子今晚要揮金誇富,爭奪紫衣姑娘初夜梳櫳權的事,經過有心人的宣傳,現在已經在青州府傳遍了。台上台下的尋歡客們聽說有兩今年少多金的敗家子們打賭爭女人,已經自動自覺地把這位紫姑娘從自己的採花名單上劃了去,這兩頭公牛都要拼紅眼了,誰肯跟他們一起揮金如土呀。 夏潯在眾尋芳客的竊竊私語中被引到二樓一個雅間,剛剛坐下,一杯茶水端起來還未就唇,就有一個青衣小丫環悄悄走了進來,向他見過了禮,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紫姑娘要見我?” 夏潯皺皺眉,看著面前的小丫頭道:“你家姑娘尚未梳櫳,與我私相約見,這似乎……有些不合規矩吧?” 小丫環道:“我家小姐心慕公子久矣,聞聽公子前來,不勝之喜,所以想邀公子一唔,請公子隨婢子行去,不會引人注意的………… 夏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就坐在這兒,一會兒還怕看不到她嗎?” “是,但……但是……我家小姐說……” “她說什麼並不重要。” 夏潯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重要的是,在這個地方,主人說的不算,客人才能作主!” “婢子……婢子……” 那小丫頭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夏潯輕輕抿了口茶,頭不抬眼不睜地道:“去吧。” 小丫環一見這位楊公子神情冷漠,不敢再說,急忙答應一聲,施禮退下。 門外偷聽的彭梓祺立即閃身避開,心中暗暗納罕:“奇怪,美人相邀,私下幽會,偷香的好機會呀,以他的為人品性,竟然拒絶了?” 彭梓祺想不通,非常想不通。這正是她想看到的結果,真的看到了,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樓對面正中的雅間推開了窗子,憑窗坐著兩人,赫然正是曹玉廣和江之卿,兩人看到夏潯,臉上立即露出輕蔑的笑容。江之卿揚聲招呼道:“楊公子,來的好早啊,可是心中不安嗎?” 夏潯一翹二郎腿,吹一口茶葉,悠然道:“本公子剛到,這才坐下,二位便推窗問候了,不是早就扒着窗縫等我出現吧?” 樓下頓時傳出一陣大笑,左右那些雅間裡也有些有身份的縉紳竊笑不已,還真讓夏潯說著了,江之卿臉色一紅,惱羞成怒地道:“楊旭,莫說大話,你的如意算盤注定不能成功,我們今晚是志在必得!” 夏潯微微笑道:“彼此彼此,楊某今晚也是志在必得!” 是的,他是志在必得,他今天根本就不想贏,而是想輸。兩個人對賭,一個一心要贏,一個一心想輸,還能不心想事成嗎? 可旁人哪知就裡,只覺一股硝煙味兒在“鏡花水榭”瀰漫開來,喜得老鳩管事們心花怒放,等着看他們敗家的尋芳客們更是鼓噪不已。 喧閙聲中,絲竹聲起,六個美人兒風拂柳枝般地走出來,重頭戲來了! 第061章 驚人身價 六個美人兒有的苗條、有的豐腴、有的柔媚、有的清純,風姿各異,各擅勝場,只一亮相,便看得眾人眼花繚亂,原本喧閙不堪的大廳突然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屏着呼吸,貪婪地欣賞着她們各具特色的美麗。 紫衣藤和其他女孩兒一樣,擺出最美麗的姿勢、露出最溫柔的笑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微微一掃,好象同每一個人都打了聲招呼,可她那雙眸子看向夏潯的時候,卻露出了一絲幽怨,雖然時間很短,卻足以讓夏潯看得清楚。 夏潯微微一笑,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雖然不能一概而論,卻也是這一行當裡大多數人的真實寫照。他才不相信只見過一面,說過寥寥幾句話,眼前這個女子就把一顆芳心繫在了他的身上,她的深情表演,只是讓夏潯覺得好笑。 不過,管她打着什麼主意呢,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夏潯和曹玉廣打了賭,用自己楊家作坊等幾處最賺錢的店舖做賭注,和曹玉廣拼紫衣姑娘的初夜權,一場豪賭!但他根本就不想贏。 雖說賭局並不是輸掉的人要把自己的產業無償地拱手奉上,而是盤點資產,再按市價加兩成轉讓,可是誰願意把自己下金蛋的鷄讓給旁人?當時一聽這賭注之高,目中無人的曹公子也不禁大吃一驚,他是很有錢,也的確很有勢,可他如果敢這麼賭,把自己家的產業都輸掉的話,他老爹能打斷他的一雙腿。 他老爹是山東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山東承宣布政使司負責一省政務、山東都指揮使司負責一省軍事,山東提刑案察使司負責山東全省的刑獄、訟訴,論勢,在山東地面上當然是跺一腳四處亂顫的人物。論財,曹家也是有幾處產業的,可要他為了一個女人這麼賭……他做不到。 然而他剛一出現,就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這時要是慫了,真比殺了他還難受,丟不起這人啊。曹公子欲拒不能,欲應不敢,真是難為死了他。關鍵時刻,還是江之卿幫了他的忙。江之卿很想找回自己在楊旭手中丟掉的面子,更重要的是,他這次把遠房表哥從濟南請來,是有求於他。 楊旭的財富能如此迅速地增長,雖然他儘量的隱藏真相,但是在商場上是沒有絶對的秘密的,諸多的跡象都表明,他有一個強硬的後台,諸多的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齊王府,只不過這層窗戶紙沒人敢去捅破罷了。 江之卿也想攀上齊王這條綫,以便飛黃騰達,卻苦無門路,想不到打聽來打聽去,卻聽說齊王的一位寵妃,正是自己遠房舅舅曹按察使的外甥女兒,也就是自己這位曹表兄的表妹。 雖說這親戚關係七繞八繞的有點遠,可他使足了本錢,很快就和這位表兄打得火熱,最後還把他請來青州作客,到自己家做客的最終目的,當然是為他做說客。有這個原因在,他自然得竭盡全力地巴結,所以他一咬牙,拿出了自己的兩家綢緞莊做了賭注。 曹玉廣本來正騎虎難下,卻見表弟這般義氣,便也一咬牙,硬着頭皮拿出自家名下一處皮貨莊的產業做了綵頭,雙方簽訂契約,畫了押,豪賭一場。 一個老鴇走上台去,逐個介紹各位姑娘擅長的技藝,再就她的姿容特點誇讚一番,然後直到了最右側,想從最右側的這位姑娘開始。台上的六位姑娘,紫姑娘是站在最左邊的,老鴇子已經知道她成了楊文軒和那位濟南來的曹公子志在必得的目標,其他人不可能再與他們競爭,今晚身價最高的姑娘也注定了是她,所以想把她放在最後一位,以便給今晚的梳櫳儀式製造一個輝煌的高潮。 因此說道:“這一位呢,就是老身要介紹給各位老爺的最後一位,柳歆姑娘了,柳姑娘是江南水鄉女子,有飛燕之容,則天之貌,昭君之才,尤以一雙三寸金蓮最是誘人,諢號就叫‘小腳柳’了。” 這位柳姑娘生得嬌小玲瓏,粉嫩可愛,身着湖水綠的小衣,外罩淡粉色罩衣,精心梳理過的頭髮俏皮地梳成了一個微微上翹的心形髮髻,一張俏皮可愛的瓜子臉薄粉黛,嘴角還有一顆美人痣,攝魄勾魂。至于她那一雙特別出名的小腳兒,只在裙下露出那麼細細一寸的鞋尖,叫人欲看不得,那風情相貌,正是有資格與紫衣藤一較高下的三個姑娘之一。 老鴇子手中蒲扇貼著柳小腳的細腰往翹臀上一划,說道:“姑娘們的梳櫳之姿,起價均為二十貫,各位想做新郎倌兒的老爺們,可以開價了。”這個價倒也公道,是目前大明各大城阜給紅姑娘開苞的標準底價了,問題是,放眼整個大明,競爭到最後,可沒有一個紅姑娘的身價低於一百貫的。 “紫衣藤,二十五貫!” 眾人剛要喊價,二樓便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看老鴇那架勢,分明是先要推銷這位姿色身段皆屬上乘的小腳柳,搏一個開門紅,這人竟然迫不及待地喊起了紫姑娘的身價。 眾人紛紛抬頭看去,竟然是坐在二樓的楊文軒。 楊文軒看著廳中眾人彷彿逐臭之蠅,對這種仗着幾個臭錢把嫖女人當樂事的舉動很是反感,他只想快些做好自己的事,把產業輸個精光,方便他脫手走人,哪有閒情逸致看他們在這裡扯淡,故而直接喊出了紫衣藤的身價。 這輸也是有技巧的,他不能直接喊個低價,然後認輸走人,那樣的話,齊王再蠢也知道有問題了,他只能在一個恰當的時候收手,但是不管怎麼做,今晚肯定會產生一個驚人的身價,或許是大明開國以來破記錄的超級身價,大出血那是一定的了,可是比起他要達到的目的,還是物超所值的。 台下許多貴客本來就是看熱閙來的,尤其是事先聽說了曹公子和楊公子對賭,對紫姑娘是志在必得,沒人願意和他們做無謂的爭鬥,早把紫姑娘放棄了,所以巴不得看他們兩人鬥個你死我活,一聽楊旭直接喊價了,這些人頓時興奮起來。 前些年青州城曾有過一場類似的賭局,雙方也是由於意氣之爭,為了一件小事拿出家產對賭,最後“霽雲樓”的掌柜董澤鋒輸了,把自己那家頗為賺錢的大酒樓三年的經營權輸給了他的酒肉朋友王彥稀,直到上個月期限到了,才把酒樓收回。 僅這三年,王顏稀借鷄生蛋,用董家的酒樓和廚子,給自己賺了四千五百貫巨利。想不到今晚有幸能再次目睹一場豪賭,而且賭注比昔年的“董王之爭”更加驚人,看客們瘋狂起來,拚命地叫着:“曹公子,人家出價了,是個爺們跟他拼吶。” “奶奶的,這個時候誰敢當縮頭烏龜,以後把腦袋藏褲襠裡再上街吧!” “江公子,曹公子,楊家少爺這是虛張聲勢啊,別叫他唬住了,上啊上啊。” “慫了不是?慫了不是?我就知道,他姓曹的濟南人不帶種,看看咱們青州楊公子那是何等氣概,呀呀個呸的!姓曹的,你也算個戴頭巾的漢子!” 看客們奚落、嘲笑、鼓勵……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拚命慫恿曹玉廣和楊文軒對賭,一身男裝打扮,混在人堆裡的彭大姑娘氣得七竅生煙,她真想拔腿就走,可是雙腿卻仍牢牢地釘在那兒,她想知道結果,如果楊文軒真的勝了,今夜留宿“鏡花水榭”,她回去收拾鋪蓋就走,管他這個敗類是死是活! 曹玉廣雖也心中忐忑,可是一見對方這麼沉不住氣,居然迫不及待地叫價,他反而笑了:“看起來對方比自己還要緊張啊……” 這樣想著,曹玉廣心頭大定,很沉穩地坐定,舉起茶盞,輕撥茶沫兒,淡定地道:“三十貫!” “轟!”眾人又一齊看向對面樓的楊家大少,桌椅板凳一陣響,等着他出價。夏潯剛要開口,忽然有一個長得人高馬大,方方正正一張大臉,牛眼棱棱,穿短褐系青頭巾的大漢跑進了夏潯的雅間,彭梓祺在樓下看見,不由一怔:“二愣子!他來幹什麼?” 二愣子滿頭大汗地對夏潯低語幾句,夏潯臉色大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說甚麼?” “少爺,小荻……小荻不見了,到處都找遍了,王員外、趙郎中家的丫頭都說早就回去了,咱家的小狗也跑回來了,可是小荻哪兒都找不到。” 夏潯登時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外走,樓上樓下的客人登時一片嘩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夏潯蹬蹬蹬跑下了樓梯,一個青樓管事茫茫然地迎上來問道:“楊公子,你這是……往哪兒去?” 夏潯滿面焦灼,腳下不停,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本公子家中有事,告辭了。” “楊旭!” 江之卿和曹玉廣都站起來,扶着欄杆探出了身子,曹玉廣大聲道:“賭局未定,你往哪去?” 夏潯霍地止步,一旋身,抱拳一推,喝道:“我輸了!”說完轉身就走,一陣風兒地消失在大門口,滿堂男女人人愕然,相顧無語。 因為賭局的一方楊旭臨時退場,而另一方的曹玉廣只有得到了紫衣藤姑娘才算贏了賭局,其他豪客都很明智地放棄了往裏邊瞎摻和,這一夜,一個驚人的梳櫳價在青州“鏡花水榭”誕生了:大明寶鈔三十貫! 第062章 只要點頭 “少爺……” 一見夏潯,肖敬堂和妻子便抹着眼淚迎上來。 夏潯額頭已沁出汗來,可還得強作鎮定,如果他也慌了,這一大家人可就六神無主了:“別急,肖叔,小荻不會有事的,快跟我說說,小荻是怎麼失蹤的?” 肖管事噙淚道:“我剛剛打聽過,今兒傍晚,小荻和王員外家的丫頭夏荷還有趙郎中家的閨女抱著小狗在巷子裡玩,等到天黑,夏荷她們才和她分手,也就這麼會兒功夫,因為小荻她娘正好出門去尋她,撞見夏荷,問過了她的所在,去那裡尋她時,便已不見了蹤影。” 肖家娘子泣不成聲地迎上來,跪倒在夏潯腳下,哭道:“少爺,少爺,您千萬想辦法找到小荻呀,我那丫頭要是落到歹人手裡,這一輩子可就完了呀,我的女兒呀,我那可憐的女兒呀……” 肖敬堂一把扯過女人,喝道:“別哭了,讓少爺靜一靜。” 夏潯思索良久不得,一抬眼,就見肖氏夫婦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問道:“已經派了人手去找麼?” 肖管事忙不迭點頭道:“已經打發了府中的家丁出去尋找了,知府衙門也報備了,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時彭梓祺也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進門她就從下人那裡聽說了經過,夏潯知道自己今晚去“鏡花水榭”的事令她很不滿,他出門前彭姑娘就閃開了,所以也沒問她從哪兒冒出來的,只道:“彭公子,小荻失蹤了,不曉得是不是人販子做的事,你有沒有辦法?” 彭梓祺和小荻這個毫無機心的丫頭很對脾氣,聽說她失蹤了,彭梓祺也非常着急,立即道:“你們繼續找,我回家一趟,請家裡派人幫忙。” 夏潯道:“現在天色已晚,你還來得及出城嗎?” 彭梓祺道:“距閉城還有點時間,我騎馬去,或許來得及趕回。 夏潯一聽,忙讓二愣子去給彭梓祺備馬,片刻之後,彭梓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離去。 夏潯安慰肖管事夫婦道:“彭公子家的勢力十分龐大,在這青州城裡,衙差巡捕們辦不成的事、查不到的消息,彭家一樣有辦法。如果走失了人連彭家都找不到,那放眼整個青州也就休想有第二人能找得出來了,彭公子既肯幫忙,那就沒問題了。” 肖家娘子半信半疑地道:“真是這樣嗎?彭家……有這麼大的本事?” “當然,肖嬸兒,我的話你還信不過嗎?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事急也急不來的。翠雲,你陪肖嬸兒回房去……” 肖家娘子欲言又止,終究不敢違拗少爺的意思,只得向夏潯施了一禮,由翠雲扶着走到門口,又依依不捨地回頭,眼淚汪汪地對自己的男人用哀求的語氣道:“當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荻也是我的親生女兒,我能不急嗎?你先回去吧,一個婦道人家,別跟着添亂。” 肖管事故作冷靜地打發了婆娘出去,馬上垮下臉來,哭兮兮地對夏潯道:“少爺,怎麼辦啊……” “給我準備燈籠,我出去找她。” 夏潯只說了這一句話,嗓子忽然有點發哽。 ………………………… 肖荻被梆在房柱上,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她不認識他,綁匪麼?可他看起來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她嘴裡的布團已經被取下來了,只是看到掖在這男人腰間的牛耳尖刀,她很明智地沒有用她那驚人的大嗓門喊救命。 她是被裝在車子裡運出來的,不知道現在何方,只從時間上判斷,離開自己的家應該不是很遠,也許明天少爺就會拿錢來贖她的,這讓她安心不少。 眼前這個人是一個中年人,長着一副非常憨厚老實的相貌,穿一身打補丁的青粗布直掇,襟角掖在腰帶裡,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削斧刻的一般,紋路很深。尤其是在燈光下,那皺紋更深了,以致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苦。 劉旭把燈放在桌上,掀開炕席,從炕洞裡摸出一口箱子,輕輕放在桌上,摸挲了幾下,打開,燈光映得箱中銀光閃閃,不知放了些什麼東西。 然後他轉過身,對肖荻說道:“我有些事想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得有一絲隱瞞。” 肖荻乖巧地應道:“大叔要問我什麼事?” 她很聰明,叫聲大叔,扮乖乖小女孩,或許會讓他生起些惻隱之心吧,那麼在少爺救自己回去之前,就能少受一些苦頭,肖荻如是想。 劉旭陰沉沉地道:“我想知道你家少爺自從卸石棚寨回來,所有的一切言行,但凡你聽到的、看到的,不得有一字遺漏,統統告訴我。” 肖荻訝然道:“你問這些幹什麼,難道你不是綁匪嗎?” 劉旭黑着臉道:“我很象綁匪嗎?” 肖荻忽然又驚道:“啊!我明白了,你……你就是想要殺死我家少爺的那個刺客,那個大惡人,是不是?” 劉旭無語,半晌才長長地吁了口氣,沉聲喝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從頭說起。” 小荻道:“人家只是一個小丫環,怎麼可能知道少爺的事。” “小姑娘細皮嫩肉的,不要吃了苦頭再乖乖求饒,你說不說?” 劉旭陰笑着轉身,從箱子裡拿出一枝明晃晃的銀針,針尖鋒利,半寸之後是傘骨狀的分岔,尾部卻很粗,可以很輕鬆地拈在手裡。劉旭抓起小荻的手臂,將那銀針慢慢探向她的細皮嫩肉,眼中露出冷酷的神色。 鋒利的針尖一解她的手臂,肖荻馬上叫道:“我說,我說,少爺……少爺那天從卸石棚寨回來,先去沖了個澡,然後就去吃飯,吃過晚飯又在院子裡散了會步,緊接着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呢?” “第二天,少爺起床,梳洗打扮,然後讓我陪着上街,在小飯館兒吃過牛飯,回到府裡時一身大汗,他就去沐浴,緊接着你就闖進來刺殺我家少爺,卻只殺了張十三,你逃掉了,少爺和我去了府衙……” 劉旭額頭青筋暴起,低吼道:“我不是要你說這些。” 小荻可憐兮兮地道:“我……我只知道這些……” 劉旭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冷哼道:“你是他的貼身丫環,縱然他有意避着你,也不可能不露半點蛛絲馬跡。你既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換我來問,你來答。” “好啊好啊,要不人家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大叔……” 看到劉旭要殺人的目光,小荻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閉嘴。 劉旭哼道:“你們府上有一座冰窖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你問冰窖幹什麼?你不會那麼沒出息,連冰窖都想搶吧,我只聽說……” “閉嘴!” 劉旭被她聒噪的腦瓜仁兒直痛:“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小荻怯生生地道:“你……” “嗯,知道就好,你們少爺知不知道這處冰窖的存在?” 小荻像看一個白痴似的看著他,很同情地解釋道:“少爺自己府裡的東西,你說我們少爺知不知道?” 劉旭一窒,惱羞成怒地道:“你只要回答是還是不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是……是啊,少爺知道。” 劉旭一拍額頭,感覺有點發昏,他當年在詔獄裡面,多少王公大臣都審過,現在卻被一個小姑娘弄得頭暈,令他頗有一種無力感,難道是多年不再詔獄用刑了,審訊的功夫有點退步? 他平靜了一下情緒,捋清了自己的思路,這才繼續說道:“你家少爺從卸石棚寒回來那天,洗了澡、用過晚餐,都去過哪些地方?冰窖的所在去沒去過?我打聽過了,楊府的冰窖是由你掌管的,鑰匙是否一直在你身上?第二天你和你們少爺從外面回來,是否直接去的浴室?中間你可曾離開過他,大概多長時間?” 劉旭雖然在錦衣衛裡面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就憑他問的這幾句話,立即就顯示出了比治安衙門的官員巡檢們高明多多的素質。小荻不知道他問這些幹什麼,卻直覺地感到他問的這些必然對少爺非常不利,不期然的,她便想起了少爺那晚悄悄潛入冰窖的詭異舉動。 少爺當時為什麼要去冰窖,而且偷偷摸摸的,不對勁呀。這個人為什麼一直在問這些事情?他在打什麼壞主意?不行,我不能說! 劉旭看她有些走神,不由提高了嗓門,怒道:“聽清沒有?說!” “啊!少呢……少爺哪兒也沒去呀,他就在後花園裡走了走。冰窖一直由我管着,鑰匙一直在我身上,從來不曾離身,少爺第二天和我逛街回來,熱的一身大汗,他……他是和我一起去的浴室,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 小荻慌張地回答,劉旭盯着她微微有些飄忽的眼神,冷笑道:“你說謊!” “我沒有!” “小姑娘,和我鬥,你太嫩了些,告訴我真相,把你所知道的統統說出來,我馬上放你走。不然的話,你會吃很多苦頭。” “大叔,人家說的都是實話……唔……” 小荻話未說完,嘴裡就被塞子一團破布,劉旭又舉起了那根式樣古怪的銀針,陰側側地道:“看來不給你點苦頭,你是不肯招了,禁受不住肯招供時,你就點一點頭。” 第063章 誓不低頭 劉旭捏着針尾,嘴角噙着冷笑,看看她的表情,手指用力捻動起來。 “嗚……” 鮮血汩汩流出,迅速滲透了衣袖,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那傘骨狀的銀針把她的皮下肌肉硬生生絞碎了,銀針轉動着,搖、轉、擺、搓……反覆地破壞着能碰觸到的每一寸肌肉,小荻渾身急劇地顫抖着,臉上的肌肉也扭曲抽搐起來。 痛!真的好痛! 鮮血不斷地流出,難言的痛楚持續不斷地衝擊着她,這種痛苦就是一個意志堅強的戰士也禁受不起,何況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 “招不招?只要你點點頭,我就會放過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你只是楊府一個下人,你死掉了又能怎樣?誰會記得你?楊文軒會在乎你的死活嗎?別傻了,你只要點點頭……” 小荻二目圓睜,眼前一陣陣發黑,五顏六色的光斑在她眼前飛舞着,痛得她几乎陷入暈迷,可那浪潮一般持續不斷的痛苦,卻又讓她始終保持着清醒的狀態。 她的一口銀牙緊緊地咬着,几乎已咬透了那團布,可她綳得緊緊的心弦上,只是迴響着一個聲音:“他是壞人,他問少爺的事,一定是對少爺打着什麼惡毒的主意,不能說,我什麼不能說,亂說話會害了少爺。” 她的身子劇顫着,痛苦的身子都扭曲起來,可她的脖子卻梗得筆直,彷彿就算有一塊千斤重的磐石落下來,她那稚嫩的身軀也頂得住,絶不向這個要害少爺的大惡人低一下頭。 “不說是麼?看不出,你這小丫頭很能忍啊!” 劉旭獰笑着拔出針,小荻身子一軟,剛剛鬆了口氣,猛地又繃緊起來,一雙腳尖也拚命地並起,緊緊地扣着地面,由於用力,捆綁的繩索深深地勒進了她的肌膚。劉旭手中那枚帶刺的銀針又無情地刺進了她另一條手臂,痛苦再度湧來。 劉旭在詔獄待過很多年,他知道再劇烈的痛苦,都有意志堅強的人支撐得住,但他同樣知道,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支撐不住連續不斷的痛苦。人的意志力是有極限的,只要能任他放手施為,總有一刻,痛苦會摧毀那個極限,讓受刑的人徹底崩潰。 那時候,他會乖乖聽從你的吩咐,把他所有的秘密都交待出來。哪怕是無中生有的證據,攀咬同僚的、誣衊好友的、拖親戚下水的,每一樁大案都牽連甚廣,這些人若是不肯“招供”,哪來的成千上萬人受之株連?他們也許不怕死,但是求死也死不成的時候,為了避免比死還可怕的痛苦,他們會屈服。 在劉旭手中,曾經有無數的硬漢最後變得比一條鼻涕蟲還要軟弱,乖得就像一條狗,能夠熬過最慘酷刑罰而不肯吐實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他們根本不需要逼問什麼供詞,也不需要這個人的供詞,他們得到的授意就是用無間地獄一般的痛苦折磨這個人的人,無論這個人是否忍得住,他只能忍下去,如同身在無間地獄;另一種,是未等熬刑完畢,就已氣絶身亡的人。 能夠熬完所有酷刑,依然不肯折腰的,他劉旭還一個也不曾見過。那麼多自詡鐵骨錚錚的文臣武將都屈服了,他不信一個小姑娘能熬得住。 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濺落在他的鞋幫上,艷如桃花。小荻淚眼模糊,俏麗的面孔已痛苦地扭曲起來,她仍強自忍着,始終不肯低頭。 夜還很長,劉旭有足夠的耐心…… …………………… 漫長的一夜過去,夏潯和肖管事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門,剛一回府,徹夜未眠的肖家娘子便急匆匆地迎上來,聽說女兒一點消息也沒有,忍不住又是淚流滿面。 趙推官也帶來了人來,他是真的惱了,三番五次有人針對楊家,行刺、擄人,各種案件層出不窮,再這麼下去他頭頂上這頂烏紗帽也戴不穩了,所以這意圖加害楊文軒的人,對他而言已不僅僅是一個輯捕對象,簡直就是毀他前程的仇人,生死不共戴天。 他咬牙切齒地問了問情況,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料,只得像困獸般趕回府衙,把一腔怒火出在班頭捕頭巡檢們身上,不斷向他們施加壓力,逼迫他們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定要把人找回來,一時間閙得整個青州府衙鷄飛狗跳。 夏潯心力憔悴,一碗粥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推開飯碗,他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能慌,不能慌,人被擄走,最忌手忙腳亂,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闖與事無補,要靜下心來,一定要靜下心來。” 雖然這樣安慰着自己,可他的心卻像一團亂麻,絞來絞去。他已經習慣了一回到府中,就整天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那只小麻雀,習慣了每天一起床,她就睜着惺松的睡着,打着慵懶的哈欠,在半夢半醒之間給他梳頭。她的存在,就像空氣那麼自然,從來感覺不到她的珍貴和不可或缺,可是等她真的不在了,心裡卻空蕩蕩的,一種窒息的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怎麼可能就失蹤了,難道是像蒲台縣那樣,有那色中惡鬼將她擄走?不可能!這是青州,不是小小的蒲台縣,藩王腳下,衙門眾多,沒有哪個人敢冒這麼大的風險,以前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強擄婦人賣入煙花之地?更不可能,到了這個時代他才知道,什麼強迫良家婦女跳入火坑之類的話都是扯淡,青樓妓院有足夠的自願從業的女人來源,根本不可能冒着封門大吉的危險,收受來歷不明的女子。一旦被人告發,那可是要封門抓人的,至少在承平年代,官府會維護社會的基本秩序,青樓根本沒必要冒這風險。 可小荻除了一個女兒家的姿色本錢,還能有什麼被人垂涎的,為什麼要擄走她呢?如果是為了販賣人口,那擄走她的人為什麼不把那幾個小丫頭一起擄走?當時天色已經黑了,她們又在一條僻靜少人行的小巷,難道擄人者就是專門針對楊家的麼? 夏潯寧願這人是有所針對的,因為如果小荻只是被人擄到外地賣作黑戶,那麼能找回她的希望基本上就是徹底不可能了,就算是在現代,搜救一個被拐賣的少女都是極其困難的事,何況是在那個年代。然而如果不是的話…… 夏潯霍地站了起來,肖管事趕緊迎上來:“少爺!” 夏潯擺擺手:“肖叔,你在府中坐鎮,免得萬一有了消息來不及應對。” “少爺,你去哪兒?” “我去生春堂藥鋪和其他幾位朋友那裡走走,請他們幫幫忙。” 夏潯走到廳口,忽又轉頭道:“對了,滿城給我貼出告示去,有能提供小荻線索得以證實者,賞一千貫,循其線索救回小荻的,再加賞一千貫!誰能救回小荻,賞五千貫!” 肖管事目瞪口獃:“五千貫?” 當初少爺從泰州謫凡苑贖回紅姑娘聽香,也不過花了兩百貫,給他的幕後老闆當今齊王送壽禮,也不過花了一千五百貫,五千貫!肖管事想都不敢想,這可是夏潯全部財產的十分之一啊。 就算以少爺的富有,這筆錢款也已達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而且這麼大的一筆現款,平常時候是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湊齊的,也虧得現在,因為想要遷回江南,而且還得去北平為齊王購買大宗皮貨,所以出售了一些產業,回籠了一些資金。可如果把這麼一筆巨款花在女兒身上,那少爺怎麼向齊王交待? 肖家娘子驚喜交集地撲上來:“當家的,快照少爺說的,把懸賞榜貼出去,女兒一定給被人送回來的。” “住口!” 肖管事一把甩開女人,臉頰抽搐了幾下,強忍悲痛道:“我……我向少爺借兩百貫吧,把咱們家積攢的那一百五十貫錢都拿出來,提供消息者給五十貫,據以救回小荻的,給一百五十貫,如果有人能送回小荻,便加上向少爺借的兩百貫,給他三百五十貫!” 他甩開婆娘,便要去寫懸賞榜單,三百五十貫,這是一個縣太爺八年的俸祿,如果有救回女兒的可能,這筆錢已經足夠打動人心了。這時彭梓祺風塵仆仆地闖進門來,她昨晚先去拜託了武館的幾位師傅,把武館的弟子們都撒了出去,然後再趕回彭家莊。 彭家二爺聽侄女兒說要搜救楊家的一個婢女,雖然不以為然,還是答應下來,可是等彭梓祺想要趕回來時,城門已經關了,無奈之下只好在家裡住了一晚,今天一早才趕回來。 “肖管事,小荻還沒有消息吧?” “哦,彭公子,還沒有消息,我正要去寫懸賞榜單,爭取更多的人幫着尋找。” “好,我二叔已經放出消息了,彭家名下的車船店腳牙各個行當,以及青州府的潑皮閒漢,己經全都發動起來了,你放心吧,他們干別的不成,尋人打探消息,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了,如果真有人擄走小荻想賣去外地,絶難逃過他們耳目。” 肖管事感激地道:“多謝彭公子。” “不必客氣,小荻這丫頭那麼可愛,我也不想要她出事的。楊文軒呢?” “我家公子去了生春堂,說是請庚員外幫忙,發動他的夥計們打聽小荻的下落。” “生春堂?” 彭梓祺勃然大怒:“生春堂能查個屁的消息,這又不是尋找受傷歹人的下落,需要注意買藥看病的客人。這個沒情沒義的混蛋,這種時候他還要去與情人幽會麼?” 彭梓祺一緊腰間寶刀,掉頭便走。 第064章 好日子 彭梓祺剛剛走出楊府大門,就看貝曹玉廣和江之卿一狼一狽,穿得跟情侶裝似的,歡天喜地的走發過來,曹大少爺腳下發飄,好似雲中漫步。一見他從府中出來,江之卿立即耀武揚威地叫道:“你是楊府的人麼?叫楊旭出來,本公子是來收賬的。” “啪!” 他的後腦勺馬上挨了一記扇子,曹玉廣笑罵道:“收什麼帳啊,表哥又不是放印子錢的,我們是來收他的店舖的。” 江之卿馬上改口道:“對對對,收店的。” 說著就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捆紮起來的寶鈔,叫囂道:“喏,錢我們已經帶來了,你們什麼時候交割店舖?” 彭梓祺沒好氣地道:“滾!不想死的,給我滾遠點兒。” “喲嗬,還挺神氣!” 江之卿獰笑道:“這幾家店舖一到手,本公子一定能取代楊旭,成為……” 那個公開的秘密,他終究是沒敢說出來,只是哈哈一笑,說道:“小子,你還跟着楊旭幹什麼?還有什麼前途啊,不如機靈點兒,投到我的門下,做我江之卿的伴當好了。” 他打量了一下彭梓祺,嘿嘿淫笑道:“本公子看你細皮嫩肉、俊眉大眼的,挺適合當兔子的,本公子水道旱道一視同仁,你若雌伏于本公子胯下,定比我那妻妾還要受寵,到時候……” 他說的這些葷話,換個女人未必明白,可彭梓祺雖不曾經歷過男女之事,但她是在什麼環境長大的?這些話說的甚麼哪能聽不懂,彭大姑娘登時臊了個滿臉桃花,她腳下微微一抬,一個箭步便閃到了江之卿面前,一揚手就是電光霹靂般的一個大嘴巴“啪”地一聲響,江之卿被她這一掌扇成了滾地葫蘆,差點兒沒滾到牆邊的排水溝裡去。 “哎喲,哎喲,你們……你們想賴賬不成。啊!本公子的門牙,你不要走……” 江之卿滿口是血,牙齒露風地喊,彭梓祺都沒正眼看,早已風風火火地走開了。 曹玉廣被這白袍俊公子火爆的脾氣、俐落的身手,嚇得早已遠遠躲開,百忙之中他還沒有忘了撿起那一大捆錢。眼見彭梓祺離去,他才壯着膽子回來,也不去扶自己表弟,只是翹着腳兒衝門裡喊:“姓楊的,你出來,欠債不還,本公子要告到一狀。你曉得本公子是什麼身份,本公子非讓你蹲大獄不可。” 正喊着,門裡又走出一個身材高大,臉龐方方正正的壯漢,右手提着只桶,右手夾着一頓紙卷。曹玉廣趕緊跳身閃開,躲到剛剛站起的表弟身後,那壯漢沒理他們,逕自走到門側,刷刷刷地在牆上貼了一張告示,然後提起桶走到他們身邊,粗聲大氣地道:“別喊啦,我家少爺不在家。” 曹玉廣從江之卿肩膀後面探出頭來,問道:“楊旭去哪裡了?” 二楞子憨聲道:“我家少爺的貼身丫頭小荻走失了,少爺叫我張榜尋人呢,少爺自己也出去找朋友幫忙了。” 江之卿手裡托着兩顆帶血的大門牙,眼珠轉一轉,漏着風問道:“昨晚你家少爺被你匆匆喚回來,就為了這事兒?” “是啊。” 江之卿扭頭和曹玉廣互相看看,一臉的不敢置信,曹玉廣忍不住問道:“你是說,你家少爺的貼身丫頭丟了,他就跑回來尋人了?連本公子的賭約也不管了?” 二愣子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是啊,我家少爺一向最疼小荻,當她親妹子一樣的,青州城裡誰不知道啊?小荻丟了,我家少爺當然着急。”說完提着桶走了。 曹玉廣兩眼發直,抱著那捆錢唏噓半晌,才感動地道:“怎麼可能?這人……人……這他娘的太感人啦!” 江之卿緊張地道:“表哥!” 曹玉廣擺手道:“囁,感人歸感人,收店歸收店,這是兩碼事。走,咱先回去,回頭帶了裡正、保人一塊兒來,那時再收店不遲。” 江之卿苦着臉道:“要早知道不急,我借什麼印子錢吶,利息很高的表哥。” 曹玉廣瞪他一眼道:“沒出息,等店舖到手,三兩天不就掙出利息了?現在上門,你找誰要去?你沒看老楊家現在個個都跟火德星君似的?就差鼻孔冒煙了,現在闖進去辦交割,那不是找死嗎?” 他把錢往江之卿懷裡一塞,打個哈欠,懶洋洋地道:“乏了,昨兒這一宿,折騰得我呀,嘿嘿……不過那飄飄欲仙的滋味兒……真他娘的快活呀……” 曹玉廣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地道:“走,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今晚我再光顧‘鏡花水榭’我現在是食髓知味啦,哈哈……” 江之卿托着倆門牙,含着一口血,懷裡挾着一捆錢,苦喪着臉跟他那倒霉大表哥走開了,兩個人剛走,又有一男一女急匆匆跑來,男的十八九歲,臉上尚存一絲稚氣,女的明眸皓齒,嬌靨如花。 兩個人跑到大門口兒,也顧不得看看旁邊牆上貼的什麼,便使勁扣響了門環,門子趕來迎門,剛一開門,那年輕人便急匆匆地問道:“楊旭公子可在家麼?” 老門子應道:“少爺出門去了,公子有什麼事?” “出門去了?” 那公子頓足道:“我有要緊事,這個……肖管事可在麼,見見他也成,他認得我的。” 門子看看這對男女的穿著打扮,忙進去送信兒了,一會兒功夫肖管事急匆匆趕來,他還以為是有了小荻的消息,一聽二人來意,不由大失所望。 原來,這對男女就是崔元烈和朱善碧。兩人情竇初開,彼此有了情意,很快就打得火熱,結果被朱大人聽到了些風聲,把女兒喚來一問,得知對方不過是個鄉紳之子,小小生員,頓時就不樂意了。這樣的人家怎麼配得上他朱大人? 崔家與皇帝有恩的這層淵源,崔元烈並沒有告訴朱小姐,本來就是嘛,皇帝感你的恩,是皇帝的事,你要是自己不識相,走哪兒張揚到哪兒,說皇帝當初落魄,受過你家的周濟,那就太不上道兒了,這正是崔家一向很低調的主因。 再說這種恩情,也就限于皇帝對崔家老爺子崔迪的感激之情,一旦老人去世,皇上所賜之物、皇帝給予崔家的殊榮,也不過就是一段光榮歷史罷了,不可能依仗持久,皇帝的這份恩寵,並不能為崔家的子侄帶來什麼,朱元樟可不會因為感念崔老爺子的恩德,就濫施權力給他來個鷄犬升天。 所以崔元烈不想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賣弄這些事情。 朱大人這一出面干涉,正與崔元烈你儂我儂,情深意重的朱大小姐如何忍得,她偷偷溜出府來與心上人商議對策,不想卻被父親派來監視她的人發現,回去告訴了朱大人,朱善碧的兩個哥哥馬上帶了一大票家丁護院跑來抓人,二人見勢不妙立即逃走,可走到了城門口卻發現早有朱家的人守在那兒,無奈之下,崔元烈想起了好友楊旭,便來向他求助了。 肖管事正心繫女兒,也無心去聽他到底有什麼事情求助,崔元烈曾經登門拜訪過,少爺當時不在,後來聽說後曾吩咐過他,說這位崔公子乃是交情極好的朋友,他若再次登門,一定要好好款待,如今聽他說只是要暫借府中住上兩日,避什麼風頭,便一口答應下來,吩咐翠雲把兩個人帶去廂房,其他的事等少爺回來再說。 楊府門外有個小丫環遠遠地綴着崔元烈、朱善碧二人,見他二人進了楊府許久不再出來,歪着頭想想,便轉身跑開了…… ………………………… 夏潯急匆匆地趕到孫府,就見孫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劉府家人進進出出十分忙碌,夏潯納罕不已,走進藥堂對那掌柜的說道:“老掌柜,楊某想見見庚員外,還請代為通傳一下。” “哎喲,是楊公子來了。” 老掌柜的一見是他,忙從櫃檯後面走出來,陪着笑道:“實在抱歉,今兒怕是不太方便,我們劉家今天娶媳婦,親家都來了,正在簽訂婚書呢。” 夏潯一臉茫然:“娶媳婦兒?孫家就只有一個女兒,娶的什麼兒媳婦?” 原來今天正是孫雪蓮為女兒妙戈訂婚之期。因為孫家是招贅上門,所以禮同娶媳,一般的家庭不會為此大事鋪張,等到成親之日,新郎綰兒登門成親就行。但是也有家境富裕的人家,不想少了禮儀,因此會讓女婿到府上居住,如同兒子一般,卻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親戚家去住,當成媳婦兒。 然後納吉問彩,六禮不缺,一切比照給兒子娶媳婦兒辦理,到了婚娶吉期,照樣有花轎到親戚家去迎親,照樣擔嫁妝和鼓樂伴行,家中照樣安排等新人的隊列,照古例踢轎門、請出轎、牽新人上廳堂行交拜禮,同樣鼓樂喧天炮聲震地,大宴親友和賓客,用熱閙的場面把入贅形式加以掩蓋,使男子堂而皇之地娶親,女兒照樣坐花轎“出嫁”做新娘。 只不過這也就是個形式,並不能改變男方地位,成親之後,男方的名字要寫入女方族譜,並且改跟女方姓氏。一般的姑爺子到了娘家,那是客人,要隆重接待的,入贅的女婿就沒地位了,他的娘子若是寵他還罷了,若是不然,叫他滾去睡門房,他也得受着,娘子若有兄弟姐妹,大抵如同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欺侮媳婦兒一般,排擠冷落也屬尋常。 孫家是有錢的人家,自然不想女兒成親這樣的大事平平淡淡地過去。同時孫雪蓮也想避免女兒再與楊旭有所往來壞了名聲,所以上次孫妙戈從玉皇廟回來不久,孫雪蓮就以成親為由,把她送到表姑家去住,把上門女婿招到家來,直到今天才把女兒接回來。 今天,正是孫妙戈和上門女婿杜天偉換婚貼的好日子。 第065章 問心 若是孫家不想大操大辦,今天就無需把男方父母請上門了,給他家一筆錢後,直接寫定契書,如同買了個男人回來也就是了。 “小子無能,更姓改名”,入贅的男子社會地位低下,被人視為下賤,尤其是富貴人家最為輕視之,男方父母的地位就更加可想而知了,根本不被當作親家公、親家母的,大多是從此不相往來。 可是因為孫雪蓮想把女兒的婚事辦得風光一些,所以各種成親的禮儀都奉行無誤,雙方父母、三媒六證,全都一絲不芶,因此今天破例把男方的親生父母也喚了來,在孫府簽訂婚約。 孫家的上門女婿叫杜天偉,名字很大,卻是小門小戶出身,家裡有兄弟四個,他最小,很老實的一個孩子,只比孫妙戈大了一歲,看他站在長輩們面前那副木訥靦腆的樣子,恐怕婚後比他的前輩庚員外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 招贅文書是現成的格式,那媒人筆走龍蛇,匆匆寫就:“立入贅合同文書人杜多利,系青州府博山縣上馬石村住人,其四子天偉,年方二十歲,無有娶過,今因請媒中證入贅青州孫家,乃究為夫,婚配成人,以抵為子,接受禮錢三十貫整。 杜家天偉,自入贅之日起,一入永入,一贅永贅,永為孫氏之子。此後管業入藉,擋差應遣,改名換姓,生不歸宗,死不歸祖,入笈擔差,聽伊教育,孝養父母,合好妻子,如若不遵,東逃西走,飲酒滋事,賭賻嫖遙,延時誤工,皆受孫家懲治。 倘有親族內外人等異言翻悔,有其父杜多利一律承擔,罰銀入官聽憑制裁。此系爾彼情願,恐後無憑,立此人贅合同文書為據。” 這一紙類似於賣身契的婚書寫罷,媒人簽字又含笑遞于本坊裡正蕭暮雨,蕭暮雨提起筆來寫上“某年月日,主婚人瀟暮雨”,又遞與杜多利夫婦等到杜氏夫婦和孫雪蓮、庚薪夫婦簽罷,就是兩位當事人簽字畫押了。 照理說,新娘新郎這時還不得見面婚書寫罷應該各自送到他們所在的房間親筆簽字畫押可這兒就是孫家,孫妙戈又是自幼嬌縱,她肯聽話嫁人孫雪蓮就謝天謝地了,這些小節上又哪會逆她,因此她也在場。 看著這個叫杜天偉的木訥後生畏畏縮縮,既不天也不偉,與心中那個風流侗儻、英俊瀟灑的楊大少爺一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孫妙戈是越比越泄氣,直把他作了糞土一般,哪裡還給他好臉色看了。 孫妙戈面沉似水,匆匆揮筆也就,也不遞與自己未來的丈夫,把筆往桌上狠狠一摜,便拂袖起身道:“表姑,咱們走!” …………………… 夏潯向生春堂藥鋪的老掌柜告辭出來,站在街頭心中茫然,一時踟躕不前。 旁邊兩個閒漢站在那兒說話,其中一人道:“嘿,又他娘的是個賣大燈的,是哪兒人吶,聽說是博山縣人氏?” 這“賣大燈的”是民間百姓嘲諷入贅女婿的一種稱呼,因為古人逢年過節,喜慶佳期,都會在門前掛盞燈籠,寫上自家的姓氏,可入贅女婿連姓兒都跟了女方,哪有資格在燈上寫自己祖宗的姓氏,只能寫女家的姓氏,所以即便是窮漢,自覺也比他們這種男人有骨氣,便譏諷他們為“賣大燈”的,意思是賣了祖宗。 另一個懶洋洋地道:“還成啦,孫家有錢,孫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要不是這上門女婿不好聽,讓祖宗蒙羞,也容易受氣,我都要上趕着去了。這姓曹的再不濟,上的也是個黃花閨女呀,不比老庚那個接腳伕強?” 頭一個閒漢便吃吃地笑起來:“說的是呢,接腳伕兼賣大燈的,還他娘在老子面前擺譜充員外,我呸,你是不知道,上一回他人五人六地在我面前過去,我瞧他那德性不順眼,馬上高喊了一句:“孫員外,好久不見吶!當着他老子的面叫的,臊得這爺倆兒都脹紅了臉皮,偏就屁也放不得一個,老子叫錯了麼?哈哈……” 兩個人得意洋洋地說笑着走遠了,夏潯聽得暗暗搖頭,就在這時,孫妙戈怒氣沖沖地從府裡面走出來,正要走向騾車,忽地看見夏潯,登時喜極忘形,高聲叫道:“楊公子!” 夏潯一轉身,就見孫妙戈提着裙裾興沖沖地跑過來,激動的小臉緋紅,那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你是來找我的麼?” 夏潯望着姑娘那雙深情的眼睛,只能吱唔道:“唔,是啊,你……” “還不是我娘,不知發了什麼瘋,非逼我現在就嫁!” 孫妙戈說完,那雙眼睛火辣辣地看著夏潯,柔聲道:“不過沒關係,有出息的男人誰肯入贅?那個廢物我方纔見過了,哼,他敢管我才怪!人家人家以後還能和文軒哥哥常常相會的,只是最近一直住在表姑家裡,實在不太方便。 夏潯聽的頭皮發麻,隨口應道:“你現在住在表姑家裡?” “是啊!” 孫妙戈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對不起,文軒哥哥,你吩咐我看著黎叔和庚薪的,因為我剛一回府,就被娘打發到了表姑家裡,所以也沒做成。現在那個入贅我家的廢物又住到了府上,娘說是為了給我風風光光的操辦婚事,讓我坐一回婚轎,披一回嫁裳。可人家,人家寧願與文軒哥哥在那四下無人的寺廟天井裡幽會,也不願意要與那獃頭鵝的風光。” “妙戈……” 夏潯對這位痴情的姑娘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說少了她難免傷心,說多了豈不是讓她越陷越深,還沒想好得體的說辭,孫妙戈的表姑走到車前,見她與一位公子聊了半天,已經引起路人側目,忍不住揚聲喚她:“妙戈,該走啦。” “哦!” 妙戈答應一聲,又復看向夏潯,一語雙關地道:“文軒哥哥,我走了,你要自己小心,妙戈……等着哥哥還我《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那一天,那時……你我……你我……” 她紅着臉瞟了夏潯一眼,返身奔去。 夏潯凝視着她的背影,心中忖道:“這件事和庚薪恐怕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孫府正在籌辦婚事,他想對付我,現在也走不開,孫府上下正在到處清掃佈署,下人們來來往往,平日裡只有過年才能清掃到的地方這時也必常去,不可能用以藏人,庚薪如果想對付我,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下手吧?可要不是庚薪,還有誰要對我不利?尤其是……他為什麼不對我下手,卻對我的貼身丫頭動手,那是想知道什麼?” 夏潯對自己的判斷動搖起來,他解下馬繮,扳鞍上鐙策馬馳出不遠,一陣風來,捲來一枚紙錢,也不知是誰家辦喪事撒在街頭的。夏潯側身避過,看著那紙錢翻飛着遠去,一踹馬鐙,便要去府衙問問消息,剛剛馳出丈餘遠,身子忽地一震,一把勒住了繮繩。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隨即一張面孔漸漸地清晰起來,看著是那麼老實憨厚的一副面孔:“劉旭,劉旭!會是他麼?” …………………… 小荻被反綁在柱上,衣衫凌亂,遍體血污,鮮血已在她身上乾涸成了淺黑色。 她的頭終於垂了下來,她沒有屈服,自始至終都咬緊牙關,經受住了慘烈的折磨,她已昏迷過去。 劉旭嚴刑拷問了她半宿,也不知使盡了多少手段,累得他筋疲力盡,現在已在旁邊的鋪上睡下,小荻因此獲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她還在暈迷之中,身體綁在那兒,彷彿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只有偶爾發出的幾下抽搐和突然變得急促的呼吸,顯示着她曾受過怎麼樣的折磨,已至在昏迷中,身體也會不自覺地做出反應。 夏潯憂急如焚,一出城門便打馬如飛,使出了以他的騎術能駕取的最快速度。 他不是主宰人間善惡的神祇,也不是高風亮節地道德君子,他本來與這小女孩毫無休戚相關的責任,理智的做法,他應該對小荻的失蹤無動于衷,頂多做做姿態,安撫一下忠仆肖敬堂的心情。小荻不可能知道他的任何秘密,就算她肯招供,也不可能對人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無需擔心什麼,如果擄走她的人真是劉旭,他越是漠不關心,越能證明他的無辜和清白。 可他還是來了,他既不知道劉旭是否另有幫手,也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讓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他來了,沒有任何理由,沒想任何後患,沒計較任何得失,完全是出自于一種本能,一種對自己想要維護保衛的人本能的關心。 在這個時空,那種焦急憂慮的心情,之前只有在胡大叔病重期間他才有過。胡大叔過世後,他輾轉來到青州,因為他冒充了楊旭,所以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他潛在的敵人,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慢,不敢走進任何人心裡,也不敢讓任何人走進自己心裡。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早已有人不知不覺就已住進了他的心裡。那個可愛的小侍女,那個像妹子一樣時常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小丫頭,那個親人一般細心照料他起居飲食的小姑娘。 不知不覺間,他已習慣了小荻的存在,習慣了一回到府中就看到她那歡喜的笑靨。 現在,他只想要小荻好好地活着,不計利害! 第066章 我來了! 劉旭不在小酒館。 老遠看見門前旗杆上沒有茶旗酒幡的時候,夏潯並沒有多想,反而萌生了希望。如果真是劉旭擄走了小荻,他今天的確不可能再開張的。 可是等他趕到那家小酒館,卻見一道鐵將軍把門,夏潯下了馬前前後後搜索一番,最後撬開窗子鑽入室內搜了個底朝天,卻根本不見一個人影兒,他能確定,這裡是不存在秘室地窟一類的東西的。 馮西輝已經死了,張十三也死了,在四個人中,劉旭几乎可以說是地位最低的一個人,他不可能返回應天府,如果他想走,早在馮西輝死掉的時候他就應該已經走掉了。 那麼他能去哪兒?小荻的失蹤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夏潯繞着那座小酒店轉了許久,開始暴燥起來。 “他媽的,到底去哪了?” 夏潯狠狠一拳捶在牆上,手上傳來的痛楚讓他的頭腦猛地清醒過來。他在原地慢慢轉了兩圈,緩緩在台階上坐下,輕輕搓着自己的臉,喃喃地道:“不能急,好好想一想,劉旭能去哪兒,他為什麼恰于此時離開了?此事與他是否真有關聯?”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夏潯心中一動,又換了一個思路:“劉旭被安排在這兒,作用是什麼?” 他馬上順着這個思路分析下去:“張十三做楊文軒的伴當,是為了就近監視他,也是為了方便行事;馮西輝呢,顯然是利用官方身分,儘可能地為他們的任務提供便利和保護;安立桐那個胖子,本來是他們最初選擇用以和齊王拉關係的人,可惜此人實在不堪造就,便順勢成了楊文軒在生意場上的夥伴,配合他行事。劉旭呢?劉旭在這南陽河畔開一家小店,對他們的任務能有什麼幫助?” 夏潯苦苦思索着,遠處草叢中,循蹤追來的彭梓褀彎着腰,像一隻獵豹似的伏在草叢中,悄悄地窺視着他的動靜。 想了許久,夏潯因為熬夜和焦慮而發紅的雙眸漸漸亮起來了,他好象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了起來。 小酒店周圍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被他轉悠遍了,沒有再檢查的價值。他向後退了退,四下張望着,小店前頭不遠處是一個小碼頭,碼頭右側有一排垂柳,柳下水面上拴着幾艘小船兒。酒館後面兩里多地,就是一個小村莊。河邊的沙灘路由此下去,大約五里地外就是一座橋,拐過那座橋就是一條官道,南下的官道。 夏潯眯了眯眼睛,舉步就要走向那座小村子,可他發現碼頭右側的垂柳樹下有一個垂釣者,又改變了主意,向他走了過去。 垂楊柳下,有一截腐朽的樹幹半躺在水中,一個老漢就坐在那枯幹上垂釣,河水輕輕拍打着岸邊,浪花兒堪堪吻到他的鞋底。夏潯走過去,在老漢身旁不遠處蹲下,拾起一片石子彈到水裡,狀似無聊地看了片刻,才道:“老丈是這村子裡的人麼?” 垂釣老者瞟了他一眼,答道:“是啊,公子從哪兒來?” 夏潯道:“哦,我住在城裡,出來隨便走走。” 老漢笑笑說:“我們這個村子不在官道邊上,水路的行商客旅呢,因為馬上就進青州城了,也少有在這打尖的,所以有些冷清,難得公子興緻好,跑到這兒來散心。” 夏潯應道:“是啊,我這人好靜,到這裡隨便走走,也不圖什麼,就是看看水、看看樹,看出一個心平氣和來也就是了。” 他探頭看看老人的魚簍,又道:“老丈釣了多久了,我瞧你這簍子裡才兩條巴掌大的小魚兒呀。” 老頭咧開沒牙的嘴巴笑起來:“嗨,一樣的,這不也是圖個清閒嘛,釣得着大魚是運氣,釣不着也就算了,這小魚兒拿回去讓老婆子燉口鮮湯,品個滋味兒也挺不錯的。” “老丈豁達。” 夏潯讚了一聲,這才引入正題:“這小村子不大啊,你們都是靠種地過活嗎?” 老頭覺得這位公子挺對胃口,便砸巴砸巴嘴兒,跟他聊起來:“那可不成,這兒離城太近了,沒有地呀。你看見沒有,就那邊一小片地兒,平時種個菜什麼的還成。我們這村子,也就十幾戶人家,有一戶是專門種菜的,其他的,有的在城裡挑腳趕車,有的隨船跑貨,剩下幾戶兒,都是兒娶媳,媳生孫,孫再娶媳,家裡實在住不下,就近搬到這兒來,也好,山清水秀,清閒。” “看老丈你身子骨還好,現在還做些事嗎?” “呵呵,不做事吃什麼呀?我替衙門裡養着牲口呢,替官府養馬,不易呀,幸好老漢年輕的時候,是騾馬行裡專門侍弄牲口的,懂得門道,我養的馬不說膘肥體壯吧,也是精精神神的。” 夏潯精神一振:“養馬?老丈還真是有本事,馬要是養得好,也能賺回不少花銷,老丈養了幾匹馬?” 老漢笑道:“就一匹母馬,一匹馬駒,我這小門小戶的,養匹馬兒賺點小錢,只要侍弄好了,喂些新鮮草料就能應付,養多了照顧不過來,那得時不時的喂點豆餅兒才行,花費一下子就上去了,養不起呀。不過你還別說,我們村裡有個能人,人家管事四匹健馬,個個驟肥體壯的。 夏潯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哦?那是什麼人家呀?” 老丈道:“村西頭老李家,老李頭又聾又啞,脾氣也古怪,不喜與人來往,住得和我們鄰居都遠,單獨圈了挺大一個院子。我瞧人家馬養的好,還特意想學學有啥門道,他是啞的,問不來啥,我就跟着看,看了一溜十三遭,嗨,哪有啥門道啊,人家就是有錢,喂的好,天天鮮草料兒外加豆餅子,每天早晚再遛遛馬,還能養不好?” “哦,那倒是的,老丈養馬憑的本事,可本事再大也比不得人家用錢砸呀!” 老人頓生知音之感,連聲道:“就是,可不說呢。” 夏潯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我去別處走走,老丈別急,我相信你一定能釣到大魚!” 老漢笑起來:“呵呵,那就借你吉言嘍。” 夏潯轉身,向那小村莊走去,老漢甩鈎入水,魚漂幾度沉浮。 …………………… 一片指甲硬生生地拔了下來,指端血肉模糊,小荻痛苦地蜷曲着手指,鮮紅的血和已乾涸變黑的血痂讓她那本來蔥嫩的小手看起來就像一截變形的樹根。 她的額頭髮絲凌亂,豆粒大的汗珠順着打綹的頭髮一顆顆地落下來,迅速被她臉頰上的血跡染成了紅色,可她已漸漸失去神韻的雙眸,卻只有倔強和仇恨的目光。 劉旭氣極敗壞,再用酷刑的話,這個稚弱的小姑娘很可能就沒命撐下去了,可她居然仍不肯低頭。 劉旭像隻困獸似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突然,他返身撲到小荻身邊,一把揪住她的依領,嘶聲吼道:“你不說?你還不說?你這個蠢女人,你以為你維護的是誰?嘿嘿,你真以為他是你家少爺?” 小荻冷冷地看著他,好象看著一個瘋子。 劉旭唾沫橫飛地道:“蠢丫頭,你的少爺,上次帶著聽香去雲河鎮避暑的時候,就已死在刺客刀下了,現在這個楊文軒是冒牌貨,冒牌貨,你懂嗎?因為他和楊文軒長得一模一樣,張十三、馮檢校才與我等合計,把他弄了來冒充你家少爺。” 小荻的雙眸驀地張大了,用驚駭不信的目光看著他。 劉旭冷笑道:“我告訴你吧,我是錦衣衛!錦衣衛你聽說過吧?張十三、馮檢校,和我一樣,我們都是錦衣衛,我們到青州秘密辦差,需要一個本地人幫忙,這才選擇了你家少爺,因為有我們的幫助,你家少爺才在短短幾年間大發橫財。可他死了,莫名其妙地讓人宰了,沒辦法,我們只好弄來一個假貨!” 小荻的雙眼越睜越大,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看得出,她很想問個究竟,或者反駁劉旭的荒唐,可她塞着嘴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劉旭咬牙切齒地獰笑:“你以為楊文軒為什麼匆匆從雲河鎮離開去了卸石棚?因為張十三需要時間教這個假貨真正的楊文軒應該知道的事情!你以為聽香為什麼落水而死?因為她知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了,所以她得死,否則我們找來的這個冒牌貨就沒辦法騙人。” 小荻的臉色本來就一片灰敗,這是氣色更是差到了極點,她想起了少爺從卸石棚寨剛回來時,她心中攸然閃過的那種陌生人的感覺;她想起了她第二天陪少爺逛街時,少爺一反常態的沒有走在她的前面,反而常常落在她的後面,不時開玩笑地問起各條街巷的名稱,好像他根本不認識路;她想起從那以後和少爺相處時,少爺時不時會露出的一些生疏;還有……還有他愛吃的菜,似乎就是從那時候起,口味與以前大不同了…… 看著小荻震駭的表情,劉旭冷笑道:“你相信了是麼?你知道這咋,假楊文軒叫什麼?他叫夏潯,他本來只是湖州南潯小葉兒村的一個普通百姓!我們本來是想利用他給我們辦事的,可是蹊蹺的很,他剛回青州,第二天張十三就死了……” 小荻腦海中攸然閃過夏潯鬼鬼祟祟潛入冰窖的畫面,儘管她仍然沒有想到這和張十三的死有什麼關聯,但是少爺這樣反常的行為,再加上劉旭這番話…… 劉旭惡狠狠地道:“張十三死了,他就得受馮檢校指揮,馮檢校是我錦衣衛的總旗官,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手裡還握有夏潯冒名頂替楊文軒的證據,結果……馮總旗也死了,人死了不說,他的家還被燒成了灰燼,那證據就算是鐵鑄的都燒化了,何況是一張紙。誰有理由做這些事?只有夏潯!” 第067章 哥,你是少爺? 劉旭的聲音柔和下來,誘惑地道:“小丫頭,你有什麼理由護着這麼一個冒牌貨呢?如果殺死十三郎和馮總旗的人真的是他,那麼他就是想把所有阻礙他變成楊文軒的人統統殺掉,才好放心地享用那榮華富貴。那麼,你,還有你爹、你娘,你們早晚也會死在他的手上!” 小荻拚命地搖頭,她不相信,她不願相信,不願相信親哥哥一般的少爺竟已死了,不願意相信現在這個對她很好的少爺竟是個假貨,他對自己的一切都是虛情假意,他只是一條披着人皮的狼。 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小荻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她就是想哭,也許是因為悲傷,也許是因為恐懼。 淚眼模糊,以致眼前的人物景象都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她沒有注意到,有個身影已悄悄閃進房來,鬼魅般地站到了劉旭的身後。 模糊之申,她忽然發現劉旭的一個頭變成了兩個頭,然後就聽呃地一聲,劉旭的雙手揮舞起來,好像要拂去什麼。小荻眨眨眼,眨去淚水,就見少爺正站在那個惡人身後,胳膊緊緊地箍住了那個惡人的喉嚨,勒得他臉色發紫。 小荻忍不住驚喜地叫道:“少爺!” 剛剛叫完,她忽地想起劉旭剛剛說過的話,禁不住心頭一寒,又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本應是她少爺的男人。 “劉掌柜的,你說完了麼?” 夏潯站在劉掌柜身後冷冷地說道,他的目光落在小荻身上,一看到小荻渾身血污的樣子,夏潯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好心疼!他的眸中迅速溢起憤怒的火焰,那隻手臂勒得更緊了,他的手更向劉掌柜腰間探去,那裡插着一柄牛耳尖刀。 劉旭拚命地掰着夏潯鋼鐵般有力的臂膀,雙眼突出,嘶聲叫道:“你……是你?你怎麼可能……懷疑我?怎麼可能……找到這兒來……” “我懷疑你,是因為你太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懷疑,或者說,是因為你根本沒把我放到眼裡。找到這兒來,是因為你比豬還蠢。” 夏潯說著,從劉旭腰間慢慢抽出了那柄鋒利的牛耳尖刀,二話不說便往他腰間狠狠一撩,一捅到底。 劉旭的雙眼驀然凸了出來,眼中露出了驚恐絶望的神色, 馮西輝在這裡開店,把劉旭安排在這兒,倒底能起什麼作用? 夏潯站在馮西輝的角度思考了許久,只想到了一種可能:“預埋退路。” 既然他們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就一定會擔心被人識破,以馮西輝的小心和沉穩,他一定會安排退路。既然要安排退路,他們就需要一個匿身之所,還需要便捷的逃跑工具。南地多乘船,北地多乘馬,想要逃得快,他們就需要馬。 循着這個分析結果,夏潯就想問問村中有沒有養馬的人家,當他聽到河畔垂釣老漢的一番話後,立即趕到村子裡來,繞過被馮總旗他們僱來養馬的、那個住在前院的又聾又啞的老李頭,再趕到後院馬房,不出所料,果然找到了。 這一刀深深地撩至柄部,夏潯慢慢鬆開刀柄,掀起劉旭短褐的後擺,纏在刀柄上,握緊,然後慢慢旋動刀柄,劉旭就像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人,雙眼驀地張大,雙手、雙腳、腰部,都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拚命地抽搐起來。 由於喉嚨被夏潯緊緊地扼着,他叫不出聲音,只能嘶嘶地出氣,然後又變成呃呃的抽氣,最後一股股的鮮血從嘴裡灑灑地向外湧,他的腹腔內部被夏潯手中的刀一點點地攪動着,五腑六臟、心肝脾肺腎,被一點點攪得稀爛。 他終於知道一柄刀子在身體裡攪來攪去的是什麼滋味兒了,他施刑在小荻身上時,只知道她痛苦不堪,直到這種酷刑施之於他的身上時,他才知道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樣的,他寧可馬上死,也不願受這樣的罪,可他偏偏沒有那麼快斷氣。 小荻驚恐地瞪大眼睛,被夏潯施虐般的殘酷手段給嚇住了。 刀子旋轉了一圈又一圈,劉旭的腹腔內部已經被絞成了一團肉泥,就連後腰都旋出了一個大洞,血浸透了他的衣袍,在他雙腿之間淅淅瀝瀝地往下淌,迅速積成了一個小血窪,劉旭的脖子機械性地抽搐了幾下,軟軟地向旁邊一歪,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夏潯像丟一截破麻袋似的,把他的屍體狠狠搡到一邊,趕到小荻身邊,惶恐而心疼地叫:“小荻!” 他一把扯下小荻口中已被咬爛的那團布,接着就要去解她身上的繩索,為了忍受痛楚,小荻竭力地掙扎,繩索已經陷入肉中,夏潯看了竟然不敢下手,他扭頭一望,忙去劉旭腰間拔出了那柄刀,盯着那柄血淋淋的尖刀,小荻忽然虛弱而清晰地問道:“少爺,你,是來救我的?” 夏潯詫然止步,說道:“當然!” 小荻的目光慢慢移到他的臉上,緩緩地道:“那現在呢,你是不是該殺了我?” 夏潯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默然許久,他才澀然問道:“你相信他說的話?” 小荻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一字字說道:“我不信,我要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少爺?你說是,我、就、信!” 夏潯慢慢抬起眼睛,與小荻對視着,漸漸的,他的目光游移起來。 他說不出口,他本以為說一個“是”很容易,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為了保住這個身份,他可以冒着奇險,一連殺了兩個錦衣衛,可是面對著小荻那雙滿是血絲和淚痕的眼睛,面對著她那憔悴的模樣,他根本沒有撒謊的勇氣。 “要冒充一個人,原來竟是這麼難,終於,我在青州的這段日子要結束了。” 夏潯黯然想著,黯然舉起了刀。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動作,小荻絶望地閉上了眼睛。 帶血的刀舉起來,卻並沒有刺進她的身體,刀鋒閃落,割斷的是綁住她身體上的繩索。 繩索一斷,小荻便雙膝一軟向地上滑去,夏潯趕緊架住她,看到她身上的傷勢,痛惜地道:“我背你回去。” 矮身藏在窗外,只是微微探頭窺視着室內動靜的彭梓褀,慢慢鬆開了攥緊刀柄的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着夏潯。 小荻也在盯着夏潯,很意外地看著他,然後問道:“我家少爺,是不是真的死了。” “是!” “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小荻抽泣着問,“那個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們真的是錦衣衛?” “是!” “那你……你真是他們找來的……” “是!” 夏潯吁了口氣澀然道:“你傷的很重,不要問那麼多了,我,送你回去,你爹娘很擔心你。” 小荻低下頭又微微揚起,含淚的眸子凝睇着他,問道:“然後呢?你打算什麼辦?” “我?” 夏潯沉默片刻,苦笑一聲道:“錦衣衛會追殺我,官府也會行文通緝我。我自然是要走的,改頭換面,逃之夭夭。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處處家,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吧。” 小荻執着地問:“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呢?現在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殺了我,還可以推到那個惡人身上,你還是楊家少爺,他不是說,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已經燒掉了麼?” 夏潯不說話,小荻又問:“你不殺我,那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肯出面指證,你就會被官府抓去砍頭?” 夏潯苦笑着伸出手,小荻微動,想要閃避,卻最終沒有動彈。夏潯的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頰,憐惜而溫柔。他輕輕拂開小荻臉頰上一綹被血水和汗水粘住的頭髮,柔聲道:“真是個喜歡糾結的孩子,傻兮兮的小丫頭,你倒底想證明什麼呢?” 小荻不說話,眼淚卻不爭氣地往下流。 夏潯顧然道:“好吧,你既然不喜歡我碰你……要不……你先歇在這兒,我去送信,馬上就會有人來接你。” 他向小荻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慢慢放開手,低聲道:“很喜歡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走了,你保重。” 小荻的眼淚流得更快、更急,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夏潯,看著他例退着,一步一步走到門口,眼看就要邁出門去,忽然尖叫一聲道:“你不要走!” 她想追上去,結果卻是一個踉蹌,險險摔在地上,就差那麼一剎,她的身子穩穩地落在了夏潯的臂膀之中,這一碰,身上的傷處讓她疼得又是一聲呻吟。 夏潯急道:“小荻,你怎麼樣?” 小荻搖搖頭,那雙滿是血污的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衫,她的雙臂滿是傷痕,皮下肌肉都被那種古怪的刑器破壞了,稍稍使力就痛楚難當,可她仍然揪得相當用力,似乎一撒手他就會跑掉。 小荻哭泣道:“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你走了,誰去找出那個兇手,為我家少爺報仇?你走了,誰為少爺衣錦還鄉,完成老爺和少爺一生的夙願!你走了,我家怎麼辦?你走了,我怎麼辦?你,不能走!” 夏潯獃住,獃了許久許久,那獃滯的表情變成了不可置信的狂喜:“小荻,你……你是說……” 看著夏潯背着小荻走遠,彭梓褀從房山牆處慢慢閃了出來:“他不是楊文軒!他竟然是個冒牌貨!” 這個消息震撼着她的心靈,回想著她與夏潯相識以來種種,彭梓褀有種做夢般的感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突然變得很輕鬆,很愉快。 “我該怎麼辦?” 只想了不到一秒鐘,她就找到了答案,彭梓褀用掌背一蹭鼻子,理直氣壯地想:“只要他不是楊旭,只要他不幹傷天害理的事,管他殺人放火呢,我們家不就是殺人放火的世家麼?” 彭梓褀舉步欲走,一扭頭看看剛被夏潯草草佈置過的現場,想起方纔二人在房中計議的那番說辭,不禁搖了搖頭:“到底不是江湖人,還是嫩了些,這樣的佈置怎能瞞得住那些公門循吏,還得本姑娘幫忙。” 彭大姑娘抬腿進門,歡歡喜喜地給夏潯揩屁股去了。 第068章 蜜意柔情 “少爺,不用啦……” 小荻害羞的叫,還是那個從小叫慣了的稱呼,可是不知怎地,叫的還是一模一樣的那個人,以前叫他少爺,其實心裡是當成哥哥,現在叫他少爺,他……似乎就是少爺。 “那怎麼成,你現在不方便,就由我來給你梳櫳,等你養好了傷,再天天給我梳櫳吧。” 夏潯拿着梳子,輕輕給她梳理着頭髮,一句話沒說完,他的唇邊已經露出了促狹的笑容。小荻現在已經知道梳櫳的另一層含意是什麼了,聽夏潯這麼一說,窘得她只想躲到被單底下。只是她要動動身子實在困難的很,已經過了好幾天,她的傷勢離癒合還早得很。 她的雙臂被白色的繃帶纏得細細密密的,那是夏潯親手為她包紮的,每天換藥也都是夏潯親手去做。她身上到處都有傷痕,雙臂的傷勢尤其嚴重,那種傘骨狀的銀針,把她的皮下肌肉組織徹底破壞了,只能剜出爛肉,敷上藥膏,等着重新長出新肌,要不然裏邊的碎肉會凝結成肌肉瘤,不止影響美觀,甚至影響她今後的活動。 這樣的痛苦,她都忍受下來了,可是已經過了七八天了,她還是適應不了夏潯對她的侍候,她忸怩地道:“梳什麼櫳呀,是……是梳頭。” 夏潯眨眨眼,逗她道:“不是你說的麼,梳頭就是梳櫳。” 小荻紅着臉吃吃地強辯:“平……平時口頭語,都只說梳頭的。” 夏潯笑道:“好吧,咱們說的時候就是梳頭,寫在紙上再叫梳櫳。” 小荻輕啐一口道:“賴皮,人家不跟你說了。” 她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原本粉嫩的嘴唇顏色也淡淡的,只是因為夏潯的逗弄,臉頰上微微泛起些血色。那一頭長髮打散了披在肩上,額前劉海淺遮細眉,身上一襲寬鬆柔軟的月白色小衣,看起來柔婉可愛,楚楚可憐。 肖家娘子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往裏邊看看,欣喜地一笑,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好啦,頭髮梳好了看,現在可愛多了。” 夏潯一贊,小荻便露出了甜笑,但是一看到夏潯端起了藥碗,她的小臉立即垮下來,亮晶晶的大眼睛用一種哀求的目光乞憐地看向夏濤,夏潯不為所動,板起臉道:“你說要放糖,糖已經放了。你說要涼了以後再說,現在已經涼了,還找什麼藉口,張嘴!” “少爺……” “張嘴!” 小荻委屈地扁扁嘴,無可奈何地張開,讓他把一勺苦苦的湯藥遞進嘴裡。 “好苦……” 小荻痛不欲生地叫,在夏潯軟硬兼施的哄騙之下,這一碗藥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算是喝光。 “好啦,你先躺下歇歇。”夏潯放下藥碗,給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就要出去。 小荻明亮的大眼看著他忽然說道:“少爺……” “唔?” “我聽爹說…………” 小荻把下巴埋進被子,身子往下縮,只露出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我聽爹說我失蹤以後少爺懸賞五千貫找我的下落?” 夏潯挑了挑眉:“怎麼?” “沒……沒什麼……” 小荻期期地說,輕輕垂下眼帘,長長的眼鍵毛覆住了眼睛,柔柔地嘆息:“五千貫啊,人家……人家哪值那麼多錢,都能買下好幾百個小荻了……” 夏潯好笑地道:“那你說,你值多少錢?” 小荻很認真地計算一番,答道:“十……十五貫,應該賣得出去吧?” 夏潯看著她沒有說話,小荻心虛起來:“唔……雖……雖然我不會做飯,不會做女紅,可我……我做事很勤快啊,總不至于連十五貫的價錢都賣不上吧?要來……要不十三貫,不能再低了……” 夏潯噗哧一笑,俯下身,在她鼻頭上輕輕一刮,柔聲道:“你呀,是我心裡的無價之寶,別人出多少錢,我都不賣的。” 小荻的臉又紅了,心裡卻甜滋滋的。 夏潯轉身走到門口,小荻又叫:“少爺!” “嗯?” 小荻擔心地看著他:“那個人……會不會還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夏潯的臉色迅速地暗了一下,隨即又變成了輕鬆的微笑:“這些日子,守在你旁邊時,我一直在看書。我在書裡面看到了這樣一句話,很有道理。” “什麼話?” “為人驅使者為奴,為人尊處者為客,不能立足者為暫客,能立足者為久客,客久而不能主事者為賤客,能主事則可漸握機要,而為主矣。故反客為主之局:第—步須爭客位;第二步須乘隙;第三步須插足;第四步須握機;第五步乃為主。為主,則並人之軍矣;此漸進之謀也。” 小荻茫然道:“什麼意思?” 夏潯微笑道:“意思就是說,客人做得好,就能凌駕于主人之上。” 夏潯舉步出門,剛邁出一條腿,小荻又叫:“少爺!” “嗯?” 小荻露出一口小白牙,甜甜一笑:“沒事啦,少爺。” 夏潯也是一笑。 ………………………… 殺死劉旭,救回小荻。 小荻失蹤的消息此前已傳遍青州,她被救回來了,對劉旭之死就得有個交待,不管他交待了什麼,官府肯定是要去查證的,倉促之間想胡亂編個消息怎麼能夠瞞人,這一回是突發事件,救人要緊,不能瞻前顧後左思右想,所以也就注定了不能如張十三、馮西輝之死那般遮掩過去。 既然如此,夏潯乾脆把事情閙大,帶了小荻回青州後,一口咬定就是這個劉掌柜綁架了小荻勒索錢財,他趕去救人,爭鬥之際把劉旭殺死。 知府老爺、判官老爺很爽快地接受了這個答案,因為這兩位老爺正要忙着去濟南。 青州近來發生的一連串重大治安案件,把濟南布政使司、濟南提刑按察使司的兩位大老爺都激怒了,兩位大人聯合下達命令,勒令知府和州判兩位大人立即滾去濟南府聽候垂詢,如今案子既然在案發第二天就破了,多少也算一樁功勞。 搪塞了官府這邊,夏潯馬上去找安立桐。他已經打好了腹稿,決定對安立桐說一番半真半假的話。假中有真,才能迷惑人。他準備告訴安立桐,劉旭懷疑他與十三郎、馮總旗之死有關,因此綁架了小荻,想要抓他的痛腳。他趕去解救小荻,劉旭不聽解釋,反而想要殺了他,爭鬥之中錯手殺了劉旭。 至于這番鬼話安立桐信不信他就不管了,反正關於張十三、馮西輝之死,安立桐是絶對找不到證據來證明是他做的,而劉旭之死,既然是內部衝突、錯手殺人,那麼在錦衣衛正倚重他的時候,也是絶對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他現在也不是目前狀況的錦衣衛想捏就捏,想搓就搓的人。 他的倚仗如今並不少:首先,他已經在楊文軒這個身份上站住了腳,青州府上上下下已經都承認了他的身份,就連小荻這個楊文軒的貼身丫頭,業已承認了他的存在;其次,他在整個山東府已名聲大噪,隨着蒲台縣事件的傳揚,現在就連江南應天府都有人在傳播他的故事,張揚他的名聲。 有時候,身份、名望,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敢妄動的護身符武器,以錦衣衛現在的勢力,至少在公開場合是絶不敢動他的,何況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把齊王這塊虎皮扯出來做大旗。不過齊王這塊虎皮扯不了多久了,他一場豪賭輸掉了自己大部分產業的事業已傳開,老楊家的敗家子兒已經成了青州城裡父母教育子女的頭號反面教材。 最近青州城裡有兩位姑娘聲名鵲起,一個是三十貫梳櫳價的“鏡花水榭”紫衣姑娘,她已淪為了青州城的頭號笑柄,就連去院子裡尋歡作樂的客人們見了她也都要取笑一番,年僅十七妙齡如花的紫衣藤姑娘,整天處于羞惱和臉孔漲紅狀態,已經有點得腦溢血英年早逝的跡象,她現在已經恨死了楊旭。 另一位就是懸賞五千貫巨款尋其下落的肖荻姑娘了,雖說肖管事最終貼出的懸賞價格只有三百五十貫,但是楊家大少爺欲以五千貫巨款贖回貼身小丫頭的事情已經通過楊府下人之口傳遍了青州。如果人們對這個消息的事實性本來還有所懷疑的話,那麼當他們得知楊家大少單槍匹馬跑到城郊與歹人一場血戰救回肖荻的時候,便再無懷疑了。 老楊家的敗家子兒馬上成了青州城裡大姑娘小媳婦尤其是豪門大院裡的丫環侍女們心目中第一號有情有義的奇男子,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夏潯趕去見安員外的時候,奈何他算盤打得雖好,安胖子卻拒絶見他,據說安員外患了瘧疾,不想傳染好友,所以堅決不肯相見。楊旭和安員外是好友,安府上下也都認得他的,在他的堅決要求下,安府老管家來回傳了十幾回話,安員外終於勉為其難地請他進去,隔着帘子見了他一面。 是時,安員外裹着三層被子,滿頭大汗卻臉色發青,不停地打着擺子,廳中至少站了十個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們,夏潯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沒辦法和他交談,只能稍稍問候了下病情,便拱手告退。事後,夏潯把他的解釋寫成了一封信,着人送到了安府,可安立桐毫無反應,夏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種什麼態度,如今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等着安胖子出招了。 夏潯一進前院,就聽嘰嘰喳喳一陣鶯聲燕語傳來,不由一陣頭疼,這幾天他府上一直這樣。夏潯快步向前趕去,一進前廳,扒着屏風沿兒偷偷一看,果然看見幾個家丁使棍棒橫在門前,外面有很多粉底打得很厚的婦人、亦或水靈靈的姑娘,揮舞着手臂,肖管事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地解釋着什麼。 夏潯沒敢出去,站在屏風後面探頭看了看,正要喚肖管事過來,外面那些婦人和少女忽然尖叫着東倒西歪,一時間波分浪裂,脂粉堆裡殺出兩個丟盔卸甲的公子哥,帽子也歪了,衣帶也開了,兩個人好不容易衝進來,推開了擋門的家丁,站在大廳裡呼呼直喘粗氣。 夏潯一看不由笑了:“朱稚厚、朱稚純,估摸着他們也該來了……” 第069章 哼哈二將 夏潯往旁邊閃了閃,避開門口那堆瘋狂女人的視線,向朱家兩兄弟招了招手,兩人看見他,忙整理着衣衫、繫著腰帶向他走過去。 朱稚厚正了正帽子,氣極敗壞地道:“楊公子,你家門前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比菜場還熱閙啊。” 夏潯苦笑道:“我也不想啊,門前那堆人有保媒的,有介紹良家閨女給我作妾的,還有人牙子來推銷丫環婢女的。我也沒想到,怎麼就連到我家做丫環都成了青州最熱門的職業呢……” 朱稚純沒好氣地“呸”了一聲道:“把自己最賺錢的店舖都賠進去了,這麼敗家,還換來一個好名聲!跟誰說理去啊!” “二弟!” 朱稚厚斥喝一聲,又向弟弟使個眼色,朱稚純這才悻悻然地住口。 朱稚厚換了副笑模樣,對夏潯道:“楊公子,這一次,我們兄弟是奉家父之命而來的。” 夏潯不動聲色地道:“哦?” 朱稚厚有些難以啟齒地道:“這個……關於上次……咳咳,我們兄弟也是情急之下有些蠻撞……”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你是否莽撞,對我來說倒不打緊,問題是在齊王爺那裡,要是王爺沒意見,我自然不為己甚……” 朱稚厚臉上攸地閃過一絲怒氣,強忍了忍,才道:“依着楊公子的話,這事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當日夏潯背着小荻回家,剛一進門就看見朱稚厚、朱稚純兩兄弟帶著一幫家丁打上門來,二人是得了小丫環報信,上門來捉妹妹朱善碧和勾引她逃傢俬奔的崔元烈的,因為肖管事率人阻攔了一下,這些人便大打出手,稀哩嘩啦打碎了不少東西。不過趁着這會兒功夫的耽擱,肖管事叫人把崔元烈和朱善碧先領走了,沒有被朱氏兄弟抓個正着。 夏潯回來時肖管事正要叫人去府衙告他們個強闖民居之罪,夏潯正因為小荻的傷勢心情焦慮,見此情景勃然大怒,他喝住了要去府衙告狀的家人,先把小荻送進房去,又叫人速請郎中開藥診治然後親自出去處理此事。夏潯也不與他們爭吵,也不與他們打鬥,他在自己府裡轉悠了一圈,看看都打碎了什麼東西,便一轉身進了書房。 半個時辰之後,一份可怕的索賠名單就隆重出籠了:秦檜用過的筆、狄青使過的刀、楊貴妃用過的臉盆、安祿山坐過的板凳、霍去病家牆頭的青磚、李斯被腰斬時提過的他家那只小黃狗脖子上系的皮套子…… 全是古董啊! 你不信? 不信沒關係,這都是替齊王爺購置回來的古董,還沒來得及送去呢,你不信,不信去問齊王爺。 這張賬單送到朱府,朱文浩大人看了差點背過氣去。 齊王他得罪不起!他明知道這是楊旭在訛人,偏偏沒有一點辦法。前些天齊王剛剛當了一回無賴,假意圈遷土地,向青州的富紳豪賈勒索了一大筆錢,朱文浩怎麼敢相信齊王的人品?這官司真要打到齊王駕前,齊王鐵定就坡上驢,一口咬定這些打爛的破爛就是古董,而且就是他出錢買回來的古董,非弄得他朱文浩傾家蕩產不可。 養了十多年的大閨女跟人家跑了,又給人訛了一屁股爛賬,朱大人憋氣帶窩火,偏偏拿夏潯這麼明目張膽的訛詐沒辦法。氣極之下,朱大人先打了兩個兒子一頓,然後領着兩個惹禍精直奔青州核桃園村,去找崔家的長輩算帳。 不想崔元烈這幾天帶著朱家小姐躲在楊家,連門也不敢出,崔老太爺正愁找不着自己的寶貝大孫子呢。只聽朱大人說了幾句,崔老太爺就跑回屋取出了他的龍頭枴杖,吹鬍子瞪眼地朝朱大人打去,只說是朱家養女不肖,勾搭了他的寶貝孫子離家出走,要朱家還他孫子,不然就要扯着他上金鑾殿告禦狀去。 朱大人這才曉得撞上了鐵板,沒想到崔家老兒竟然大有來頭,崔老頭兒一舉御賜拐仗,他連還手都不敢,只得抱頭鼠竄。朱大人灰頭土臉地回了家,仔細盤算了好幾天,終於認清了兩個事實:第一,如果楊旭不肯放手,這筆錢他欠定了,傾家蕩產也還不上;第二,就算崔家那個小王八羔子把他寶貝女兒拐走,將來生個大胖小子再回來,只要崔家那個老不死的還不死,他也不能把人家崔元烈怎麼樣。 於是,朱大人終於決定:打落牙齒和血吞,忍了!只要楊旭能高抬貴手,把那張荒唐透頂不知所謂的索賠單子扯了,只要能把那個吃裡扒外的丫頭完完整整地找回來,這事兒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於是朱稚厚兄弟再度來到了楊家。 等這兩個根本不像說客的說客吭吭吃吃說明了來意,夏潯笑了:“二位,那些古董,的確是在下替齊王爺採買的東西。不過,齊王只說新王府正在起造,一旦建成,得擺些像樣的古董進去,可沒指定要放哪些東西,元烈和我交情甚篤,可以說有過命的交情。俗話說,兄弟如手足,錢財嘛,身外之物,如果朱家和崔家成了親家,我自然也不好為了區區之物讓我好友的岳父和舅兄為難,你們說是不是?” 朱稚純氣沖鬥牛,瞪眼道:“你……” 朱稚厚一把拉住他,嘿嘿地笑了再聲:“我明白了,楊公子的意思,想來就是崔元烈的意思了?” 夏潯笑而不答,朱稚厚頷首道:“好,回去後我會稟明家父,此事還需家父決定。” 夏潯含笑道:“如此那就不送了,在下靜候佳音。” 等朱稚厚兄弟一走,夏潯忙也離開了大廳,留下肖管事繼續招架那些熱情洋溢的女人,他從楊府側門兒溜了出去。暗處,朱稚厚兄弟偷偷地看著,一見夏潯鬼鬼祟祟地出了門,朱稚純拳掌一碰,恨聲道:“我就說,小妹和那姓崔的小子一定被他藏了起來,你看,他肯定是給崔元烈報信去的。” 朱稚厚道:“沉住氣,爹爹教訓你的話都忘了?上一回要不是你太過衝動,咱們怎麼能叫姓楊的給坑了,閉上你的嘴,只管跟去摸清小妹藏身所在,回去稟明爹爹,由爹爹作主。” 兄弟兩個說著,悄悄地躡了上去,夏潯渾未注意有人跟着,七拐八繞地到了一條僻靜的巷子,牆側有一戶人家,夏潯左右看看,一推門就閃了進去,藏在牆角的朱家兄弟趕緊跟了上去。 房內,崔元烈和夏潯站在堂屋裡說話,崔元烈道:“多謝文軒兄了,要不是文軒兄幫忙,兄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夏潯笑道:“常言道:寧毀十座廟,不拆一門親。能玉成賢弟的好事,也是一樁功德嘛,呵呵。我聽他們口風,已經有所鬆動,說不定朱大人會回心轉意,再說你崔家雖不比朱家,卻也差得不遠。你是身家清白的生員,前途不可限量。你的祖父又極受當今聖上寵幸,光說門第,也算般配,何況你與朱家小姐又是兩情相悅呢。” 門外,朱家兄弟貼著門縫聽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朱稚厚一再使眼色示意,朱稚純早就抬腿踹門了。 崔元烈問道:“那……要不要告訴我祖父一聲,求祖父使人上門求親昵?” 夏潯沉吟了一聲,說道:“也好,這樣你的岳父大人才好有個台階下。” 崔元烈患得患失地道:“文軒兄,你說朱家會同意嗎?要是他不答應……” 夏潯沉聲道:“元烈,裹挾良家女子私奔,可是一樁罪過呀,弄不好會削了你的功名。如果他不答應,朱家小姐必須得送回去了。” 門外兩人聽了剛剛一喜,夏潯冷笑一聲又道:“本來將來要做一家人的,你該給他朱大人留個體面,但他若不答應,我看你也不必求他了。反正朱姑娘已經成了你的人,生米煮成了熟飯,幾番恩愛下來,說不定已經珠胎暗結。你乾脆狠狠心把朱家小姐送回去,到時候看他是上趕着求你娶了他的女兒,還是你委委屈曲地上門求親。 門外朱氏兄弟一聽,一個踉蹌,兩個腦袋登時撞在一起。二人臉都黑了,卻一聲也不敢吭,只是摀住腦袋傾聽,就聽崔元烈道:“這樣……這樣不太好吧?一旦張揚開來,我岳父可是臉面丟盡了。”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他不仁,你不義嘛。” 朱稚厚聽到這裡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急急向弟弟打個手勢調頭就走。房間裡夏濤和崔元烈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門外忽然一聲輕咳,彭梓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在二人身上微微一掃,說道:“行啦,不用演戲啦,那對寶貝已經走了。” 崔元烈聽了長吁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夏潯則舉起了一杯涼茶,彭梓祺噗哧一笑,媚麗的眼波向夏潯輕輕一蕩,嗔道:“你呀,忒也缺德,竟使這樣的法兒,朱老爺若是不上當,你讓朱家小姐可如何自處?” 唉!這小妮子,明明仍是一身男裝打扮,可那神情語氣,已經越來越不掩飾她是女兒身的事實了,再這樣下去,也不知早已在青州毀譽參半的夏潯會不會再落一個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壞名聲…… 第070章 夜行人 夏潯對崔元烈面授機宜,又傳授了一些泡妞的壞點子,那些法子軟硬兼施,極盡所能,其中大多是幾千年來的男人們研究出來的專門對付自己情人的前世情人——泰山老大人的殺手絶招。彭梓祺在一旁好奇地聽著,臉蛋羞紅,想笑不笑,等夏潯看她時,卻又變成一副冷俏的模樣。 夏潯心中會不時地生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彭梓祺明明還是以前那個人,卻似乎從內裡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感覺,這種變化就是從他救回小荻開始的。 以前他與彭姑娘之間似乎總有一層隔膜,不管是兩人志同道合,聯手對付蒲台縣的惡紳仇秋的時候,還是彭梓祺生了病,他抱著她去陽谷縣求醫的時候,明明彼此的感情更親近了些,結果卻總是不溫不火,就像那高原上燒開的沸水,始終達不到應有的溫度。 而現在,事情似乎是顛倒了過來,兩個人的關係總有一種要破開窗紙、坦誠相見的感覺,似乎有一方主動一點,兩個人的關係馬上就會發生實質性的變化。夏潯有過這種感覺,當他和一個女孩子漸漸萌生愛意,彼此卻尚不明了對方的心意,只能在接觸中通過一些若有若無的語言和動作相互試探的時候。 那是一種曖昧,很甜蜜的曖昧。 但是對於此刻的他來說,這種曖昧是有毒的。因為夏潯在江南老家還有一個他穿開襠褲時就定下來的準老婆。還有小荻,肖管事和肖家娘子的態度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只是還不明白肖荻那個小丫頭對他的感情只是對兄長的孺慕之情還是一個少女對一個男子的愛慕之情。 夏潯以前努力和彭姑娘改善關係,雖也偶有挑逗戲弄之言,卻是因為彭梓祺冷若冰霜的模樣,並未想及最後一步,現在彭梓祺的態度很微妙,那層窗戶紙似乎一捅就破了,他反而總要約束着自己,讓沸水降溫。以致,在他不經意的時候,彭姑娘看向他的眼神,總是帶著幾分幽怨。 安頓了崔元烈這裡,在崔元烈和朱善碧一對小情人兒千恩萬謝的感激聲中,夏潯和彭梓祺又回到了楊府。那群毛遂自薦的女人已經被肖管事打發走了,肖管事正口乾舌燥地喝着水,一見夏潯回來,連忙迎上來道:“少爺!” 夏潯朝外面看看,心有餘悸地道:“那些人都走了?” 肖管事苦笑道:“走了,一天來一撥,整天被她們聒噪,正經事几乎都顧不上做了。好不容易清閒一陣兒,少爺,我這有幾件事,得跟少爺您說說。” 肖管事一說有正事,彭梓祺立即自覺地走開了,走到廊下,負手站定,似乎在欣賞着滿園風光,唔,很懂事、很乖巧。 問題是……彭姑娘的耳力超級的好,那並不只是練武之人比常人略高一籌的聰辨之力,而是一種天賦,她爹武功比她高明多多,耳力卻比她遜色多多,整個彭家就沒有比她聽力更好的人了。彭姑娘麼,人家是女人,從沒想過要做君子。 肖管事道:“第一個呢,是林北夏林掌柜的已經把贖回股份的錢籌湊齊了,派人送了信來,問少爺您什麼時候過去一趟,錢契兩清。第二個呢,是少爺您聯繫的那批鐵料近期就將運到,到時候要通過青州府轉銷出去,大批鐵料入城,得需要齊王府派員照拂,免得被青州府衙的人查出來,總是一樁麻煩,這一點,得請少爺關照一下齊王府。 第三個呢,咱們‘輸掉’的那幾家作坊已經轉給曹玉廣、江之卿了,收回來的這筆錢,是短期放貸出去,還是拿出大頭現在就移往應天那邊,再留一部分給少爺充作北平之用,這件事得請少爺給個準信兒。 最後一個……孫家藥鋪後天要辦親事了,庚員外下了請貼,不知少爺您去不去,要準備些什麼禮物,吩咐下來老肖才好去操辦。” 夏潯身子一震:“孫家要辦親事了?這麼快……” “啊?” 肖管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夏潯恢復了平靜,擺擺手道:“沒什麼,林員外那裡不用送信了,我下午就過去。關於鐵料進城的事,去過了林家當鋪,我就去王府見見舒公公,請他留意就是了。咱們現在手頭錢款很多,北平之行用不了,你現在就逐步移往應天吧,尋幾家名聲好、底子厚的錢莊子,暫時放貸出去。” 肖管事連聲應是,暗暗記在心頭。 夏潯略一沉吟,又道:“關於孫府的親事麼……” 站在廊下佯裝看雲看村看風景的彭大小姐耳朵微微動了動,聽得更加仔細了,她現在已經知道夏潯就是夏潯,不是那個勾搭孫氏母女的無行浪子楊文軒,她很好奇,不知道夏潯打算如何面對楊文軒留給他的這一屁股爛賬。 夏潯沉吟片刻,心中忽地一動,忙問道:“都請了些什麼客人?安員外也會去吧?” 肖管事道:“老肖只聽孫府的人說,這一次要大操大辦,請了許多親戚、朋友,有往來的士紳。安員外和庚員外也是熟人,想必是要去的。” 夏潯心中暗喜:“安胖子現在就像一隻驚弓之鳥,根本不敢與我接觸,我想弄些鬼話糊弄他都沒機會。不過這小子貪財,孫家是他的大買主,這次辦婚事,一定從他手裡買了更多的絲綢,礙於情面,他沒理由不去,這樣的話,我就有機會與他‘推心置腹地談上一談’了。” 想到這裡,夏潯便道:“好。你去準備些絲綢、喜餅一類的禮物,照着二十貫錢操辦吧,另外,你再準備一套翠玉的首飾頭面備着,孫府辦親事那天,我是要去的。” 肖管事也不多問,頷首道:“是。老肖都記下了,少爺要是沒有別的事,那……老肖就去做事了。” 夏潯點點頭,看著肖管事出去,他緩緩走出書房,在客廳外的長廊下站定,與負手而立的彭梓祺一左一右,正站在門廊兩側。秋意漸漸濃了,樹影漸深,放眼望去,天高雲闊,湛藍的、雪白的,構勒出一個深邃而廣闊的天地。 夏潯抬眼望雲,悠悠想道:“只要她成了親,我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妙戈還是個沒定性的少年女子,若她絶了這份念想,成親後會和丈夫好好過日子的。楊文軒的這段孽緣,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 夜色深沉。 彭梓祺獨自坐在屋檐上,手裡提着一隻酒壺,望月獨酌,對影三人。 以前對楊旭,她從沒有現在這樣困擾過。那時候,雖然情愫暗生,可她明知道楊旭的為人,所以始終堅持着不讓自己真的墜入情網,雖然經常情不自禁,卻也沒有陷入太深。可是自從她知道楊旭不是楊旭,心靈的桎梏被打開,便不可避免地被情絲所擾了。 夏潯……現在取代的是楊旭的身份,楊旭是生員,是縉紳,她這樣的人家是高攀不起的。更何況,他在故鄉還有一個未婚妻子。原本因為他的無恥行徑,她可以約束着自己的感情,而現在卻是想愛也不能愛。 “我該怎麼辦呢?” 彭梓祺深深地嘆息,在屋脊上躺了下來,枕着雙臂,抬眼望天。 天空中繁星點點,像她的雙眸一樣閃閃發光。 “我太公是怎麼娶的太奶來着?唔,想起來了,兩個饃、一碗菜粥,餓得要死的太奶就嫁我家來了。可他還沒慘到那地步呀。唔……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是搶了個窮書生……” 她摸摸鼻尖,有些想笑:“那是亂世,現在……不成的。” “哎呀,煩死人了!他以前撩撥人家,人家不想理他。現在想讓他撩撥,他卻退縮了,沒種的臭男人!” 彭梓祺恨恨地一揮手,彷彿要揮去心中的煩惱,仰望着滿天繁星,她喃喃地道:“三月之期快到了呢。那個混蛋,好象一點都不想留下人家……” 彭梓祺幽怨地一嘆,耳畔忽然傳來一絲隱隱的聲息。 彭梓祺霍地坐了起來,張目四望,院中寂寂,悄無聲息,方纔那一綫聲息也不見了。 彭梓祺沒有放棄,她的耳力出奇的好,她相信自己沒有聽錯,聲音是從夏潯的內書房傳來的,而那個地方夜晚根本沒有人去。她很盡責,對楊家後院夜晚的人員分佈、後宅的各種佈置清清楚楚。 彭梓祺一按屋瓦,就像一片羽毛似的輕飄飄地落地,按緊刀柄,向書房方向摸去。 “這他娘的是哪兒啊?好多房間!” 門鎖已被黎大隱破壞了,他只能輕輕掩好門戶,晃着了火摺子四下一看,不由嗒然若喪:“他娘的,看起來是間書房啊,楊旭那小子晚上怎麼可能睡在這兒。” 黎大隱吹熄了火摺子放進套筒重新藏進懷中,正要躡手躡腳地出去,忽地心中一動:“等等,書房,書房裡放置的,一般都是最重要的東西,我家小姐向楊旭借款的契約會不會在這兒?如果被我找到毀了去,再找到楊旭把他幹掉,這筆債不就不用還了?” 黎大隱想到就做,重新拉好窗帘,興沖沖地晃着了火摺子引燃燈火,便在房中翻箱倒櫃地找起來。 第071章 庚員外的A計劃 書桌最下面有一個小柜子,柜子是上着鎖的,一般的鎖頭黎大隱都有巧妙的辦法打開,不過他現在可沒有那份閒功夫,他用了點暴力手段,擰斷了那只小銅鎖,拉開抽屜往裏邊一摸,先掏出一個棱子似的東西,在燈光下一看,果然是隻紡綞,紡綞上纏着五條亮晶晶的鋼絲。 黎大隱皺了皺眉:“這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得專門收藏在這裡?” 黎大隱想了想不得其解,便把紡綞丟在一邊,再往裏邊一摸,這回卻摸出一枚象牙牌子,黎大隱不識字,翻來覆去看看,只知道這質料比較名貴,他剛想把牌子放回去,忽然又想:“這塊牌子既然鎖在緊要處,質料又挺名貴,說不定是有些用處的。” 便把腰牌揣進懷裡,他正要再往抽屜中摸索,忽然騰地站起,一口吹滅了火燭,提起刀來閃到了牆邊。門“呼”地一聲開了,一道黑影一閃而入,衣帶飄風,獵獵聲響,黎大隱目泛凶光,手中刀狠狠劈了下去。 砍中了! 黎大隱猛地一驚:“這感覺,不像劈中了人吶。” 黎大隱十分機警,立即矮身倒縱,剛剛拖離原地,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在他方纔立身處閃過,若他反應稍慢一點,此刻已經一刀兩斷了。 原來彭梓祺推開房門前先脫了外袍,房門一堆,就把袍子擲了進去,一刀劈空,彭梓祺也馬上往旁邊一閃,一道刀風緊貼她的腰身掠過,這片刻之間,二人已交手數合,一着不慎,就是血濺當場的結局,可謂凶險至極,可是直到現在,兩人的刀居然還不曾交鋒過。 黎大隱這一刀劈空,彭梓祺便窺準了他的真正所在,立即挺刀撲上去,同時嬌斥道:“你是誰?” 黎大隱冷笑一聲並不答話,只是使刀來架,二人在這小小的空間裡立時輾轉騰挪、翻仆跌閃地交手起來,只有兵刃交擊偶爾迸出的火花,會映亮彭梓祺和黎大隱刀鋒一般寒冷的眸子。 黎大隱蒙着面,不怕被她看到自己相貌。在這樣的打鬥中也不必擔心被她發現自己的腿腳不利索,可是交手數合,他便萌生了退意。他的刀法雖然犀利狠毒,卻都是些野路子學來的,都是他用血的經驗換來的,實用,但並不十分高明,只是與彭梓祺比起來,他勝在經驗豐富。 臨戰的經驗,可以提高一個人至少四成的戰鬥力,同樣的也能降低一個人四成的戰鬥力。彭梓祺的刀法是上乘刀法,那是多少代武學宗師千錘百練反覆完善的一門技擊術,卻差在沒有多少實戰經驗,一旦碰上黎大隱這種身經百戰的人物,很多可以克敵制勝的機會就在她手中白白溜走了。 黎大隱是來行刺的,行藏既已敗露,就不可能再得手,何況楊旭這個貼身保鏢的刀法神乎其神,萬一不慎,老江湖也得吃大虧,登時便生了退意。他忽然奮起餘勇,揮刀猛劈,“霍霍霍”一邊三刀,逼得彭梓祺一退,立即倒縱身形,身體如弓,以背硬生生撞上窗欞,“嘩啦”一聲窗欞撞得粉碎,他的身子已躍出窗外。 彭梓祺先擲出一把椅子,才舞着鬼眼刀跟着縱着去,到了窗外站定,橫刀當胸,四下一望,只見夜色深深,樹影婆娑,那人已不知去向。 …………………… “失敗了?” “是!小的無能,摸錯了地方,進了他的書房,本來當時便走也不致于暴露,只是……小的想,也許能翻出咱們家商借錢款的那張借據……” “哼!因小失大!” “是!” 黎大隱低着頭,慚顏道。不過隨即他就從懷裡掏出那枚象牙牌子,獻寶似的呈上去:“小姐,小的從他書桌中翻出了這個牌子,他收藏的十分鄭重,或許大有用處,您瞧瞧。” 孫雪蓮接在手中一看,沒好氣地擲回他的懷中,光看樣子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可一看上面的字自然就認得了,不禁罵道:“白痴!戲文看多了你?這是齊王府的穿宮牌子,拿一塊穿宮牌子當寶!你以為這是皇帝的九龍玉珮,亮出來就如朕親臨麼?廢物,十足的廢物!” “是是是,小的不識字,所以……” 黎大隱趕緊把牌子收起來,免得小姐見了生氣,心中卻在犯核計:“什麼叫做穿宮牌?” 孫雪蓮轉過身去,咬牙切齒地道:“戈兒就要成親了,他若還有半點良心,就不該再來纏她。可他……他剛剛聽說妙戈回來,就又來糾纏,竟在戈兒簽訂婚書的日子把她勾出去說話兒。此人不死,我孫家早晚身敗名裂!” 黎大隱像條忠心耿耿的狗,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前,微微躬着腰,兩隻耳朵豎著。 孫雪蓮霍然轉身,玉面一片蕭殺:“大隱,這次不成,那就再殺一次,無論如何,他必須得死!” 黎大隱重重一點頭,沉聲道:“小姐放心,大隱生是孫家的人,死是孫家的鬼,小姐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大隱也不會皺一皺眉頭,明天晚上,我再去一趟。” 雪蓮咬着牙道:“不!既已打草驚蛇,還能給你機會麼?不要去了,馬上就是戈兒大喜的日子,他已經答應來了,到時候,給我殺了他。” 黎大隱吃了一驚:“在小小姐大喜的日子裡動手?” 孫雪蓮冷冷地道:“怎麼,你怕了?” 黎大隱挺胸道:“不怕,小的生死何足道哉,小的只是擔心,這麼做攪了小小姐的喜日子不說,還會連累了小姐,畢竟我是孫家的人,許多人都知道的。” 孫雪蓮道:“誰說要你公開刺殺他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眸中閃着仇恨的光,冷冷地道:“到時候,我孫家廣邀賓客,來的客人會很多,你要換了衣衫,蒙了臉面,在大禮完成,酒宴已散,客人們紛紛走出去的時候動手,一刀殺了楊旭,必定引起一片驚亂,這時你趁機遁走,馬上換回衣衫,混到大廳上來。” 孫雪蓮得意地笑道:“我孫府只有寥寥幾人知道你會武,就算官府真的懷疑到了咱們身上,無數雙眼睛證明你就在廳中,他們如何懷疑你是兇手?何況,這是我孫家的大日子,哪有自己家辦喜事的時候來上這麼一出的。楊旭早有被人行刺的先例,事情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這件事怎麼算也不會算到我們頭上。我只擔心一件事……” 她的目光移到黎大腿的殘腿上,黎大隱立即道:“小姐不必擔心,小人走路雖然不便,但是動手時縱掠翻滾,輾轉騰挪,身形高矮變幻,短時間內不易被人看出端倪的,再加上場面混亂,小人略稍掩飾,絶對沒有問題。” 孫雪蓮重重地一點頭道:“好,那就這麼辦吧。大隱,你對我孫家忠心耿耿,我是知道的。這件事了之後,我一定會重重地賞你,再升你做我孫府的大管家,總之,絶不虧待了你就是。” “大隱……多謝小姐。” 黎大隱深深地彎下腰去,不禁又看到了孫雪蓮裙裾之下微微露出的一對金蓮。 “小姐,大隱其實什麼都不想要,榮華富貴,名利權柄,我統統都不想要,只要能讓我守着你,能讓我親親你的腳兒,我就知足了,知足了!” 黎大隱在心底深處吶喊着,只是,終究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 “老爺,禮樂、花轎、禁牌都安排好了,銅錢糖果、花鬥五穀也都備好了,府外的流水席明兒晌午開始搭棚子,府中下人的新衣新帽今兒晚上就能送過來。另外從各大飯館兒請的師傅時候也都約好了,一百罈美酒也都買回來了。” “嗯。” 庚薪點點頭,威嚴地問道:“傳席面袋也都準備妥當了?” “是。” 庚薪揮揮手道:“好了,差事辦的不錯,天色很晚些了,下去歇息吧,明天早點起來,再四下轉悠轉悠,好好尋摸尋摸,看看哪兒還有疏忽,這是咱們家的大喜日子,千萬不能出了純漏。” “是,老爺。” 老管家躬身退出了房間。 庚薪立即急步追去,把房門緊緊掩起,側耳聽聽,落了門栓,復又回到座位上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 “大喜的日子?大喜個鬼啊!” 庚薪咬牙切齒地獰笑:“老子要讓你們大喜變大悲,出嫁變出殯!” 他的心裡只有仇恨,他的心裡滿是屈辱。日積月累的仇恨,日積月累的屈辱。 這仇恨和屈辱鬱積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原來存儲了這麼多的仇恨和屈辱,直到殺心萌動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那顆看似已麻木不仁的心,已經被仇恨和屈辱腐蝕成了什麼樣子。 他顫抖着從懷裡掏出了那把藥,他是藥商,做了這麼久的生意,他熟悉藥性,也明白藥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包毒藥,誰也不知道他擁有的毒藥:牽機! 牽機之毒,是幾年前在徐州進藥的時候,一個雲南藥商送給他的。 毒用好了就是藥。 那時他側腹部生了癰疽,正在用藥治療,當時採用的方法是針炙和藥敷,把蒲公英、菊花、敗醬草搗爛外敷;可是見效甚微,於是又取了黃芪、鹿角膠、穿山甲等藥材,準備誘疽化膿,再穿刺引流。那位雲南藥商聽說後,就送了他一包雲南特產:牽機。 牽機毒性甚烈,他只用了一點兒就起了效,隨即便開始用別的藥物生肌活血,剩下的牽機之毒便被他收藏起來,當時也沒有旁的想法,就因為這藥是稀罕物兒,所以才收藏起來,想不到竟有用上它的一天。 牽機當然可以殺人,但是要殺人還要保全自己,就得有個巧妙的法子了。 “一個巧妙的法子麼……” 庚薪思索着,眼中漸漸露出瘋狂的光芒。 第072章 夏潯的B計劃 要殺人,還要保全自己,就得避免自己的嫌疑。 如何避免自己的嫌疑? 庚薪的方法相當冒險:以身涉險,自己也要中毒。 牽機之毒並不是見血封喉立即發作的毒藥,根據使用的藥量,它的發作時間可以延後一個多時辰。 當年宋太宗趙光義毒殺南唐國主李煜時用的就是牽機之毒,趁着李煜過生日,趙光義派人賜了他一杯酒,皇帝所賜,安敢不飲?李煜只能當着欽使的面將酒一飲而盡。這毒當然不能立即發作的,最起碼的面子功夫,趙老二還是要講的。 一直等到晚聞壽宴散了,李煜中的牽機之毒才開始發作,此毒發作之初本來是可以救治的,但是如果在酒宴之後發作,在毒發之初很難被人想到是中毒。因為牽機之毒剛剛發作的時候,其癥狀或頭痛、或頭暈,呼吸急促、肌肉抽搐,吞嚥困難,瞳孔縮小、胸部脹悶、呼吸不暢,這些癥狀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飲酒過量,頂多喂他一碗解酒湯,是不會多想的。 等到中毒者四肢不斷屈伸,幻聽幻視,驚厥昏迷的時候,這時再去請郎中就來不及了,最後中毒的人必會整個人佝僂成一團,頭足相接,狀若牽機,在痛苦不堪中窒息而死。 因此,在孫妙戈成親的時候,他可以把藥下在酒裡,給新郎、新娘、孫雪蓮以及楊旭幾個人飲下,酒宴散了之後楊旭會回家,楊府中不可能有一位經驗豐富的郎中,他毒發初期的癥狀會被當成飲酒過度,然後……沒有然後了,因為延誤救治,楊旭必死無疑。 而新郎新娘呢,新郎好辦,在給客人們敬酒的時候就能把毒下了,新娘的話就只能等到洞房花燭飲合余酒了,為了保證妙戈必死無疑,可以在合余酒中下上雙倍的藥量,這樣的話,等到新郎發作的時候,新娘子也來不及救治了。 那時候他們應已寬衣解帶上床歡好了,一開始縱然有所不適,定也不好意思喚人,等到他們痛楚難忍的時候就晚了。只有孫雪蓮,成親之日應付走了客人,她在自己府中不免還要忙碌一陣,一旦毒發,就算她自己想不到是中毒,自家店舖的那幾個經驗豐富的老郎中總會看出問題的,如果及時救治…… 看來到時得勸她喝幾杯毒酒,再把她勸回房去休息,明面上我還是一家之主嘛,拋頭露面的事理應我來,等到這邊對我進行施救,家裡人再把她請出來時,發現毒發業已遲了,嗯,大致如此,具體情況還得隨機應變。但是不管想什麼辦法,一定要把她硬生生捱到不可救藥為止,她和楊旭,是最該死的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 扯淡! 庚薪冷笑,他恨不得孫雪蓮永不超生! 解毒藥他也準備好了,他當然不會準備成藥,如果他在生春堂藥鋪準備了專解這種北方罕見的牽機之毒的成藥,那簡直就是在自己腦門上貼了“兇手”兩字了。不過相應的藥物他都已經檢查過是否齊備,以確保生春堂藥鋪主號藥櫃中備齊了所有的施救藥材。 洗胃催吐的藥材,甘草、綠豆、防風、勾藤、青黛、生薑、蜈蚣,全蝎等解毒的藥材……誰會相信同樣中了毒,險死還生的庚員外居然就是真兇呢?到那一天,府中貴客如雲,府外流水長席。人多眼雜,官府的懷疑目標一定會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刺客,再加上齊王爺的施壓,他們甚至不敢大肆聲張,緝查力度一定會大大減小。 我庚新,從此以後能挺起胸膛做人了! 做人,活着就要活得像個人!死的時候,也要記着,自己活的時候是個人,而不是一隻活王八啊! 不知不覺,庚員外已淚流滿面…… …………………… 妙戈坐南朝北,一個父母子女雙全的中年婦人坐在她身前,把紅色絲線拉成雙股十字,在她的臉蛋上輕輕彈過,絞去了她臉上的汗毛。 婦人一邊動作,口中一邊唱道:“左彈一綫生貴子,右彈一綫產嬌男,一邊三綫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她在開臉,開了臉,盤起發,黃毛丫頭就再也不是黃毛丫頭,而是一個成熟的婦人了。 頭髮被打散,輓成了一個雍容嫵媚的少婦高髻,敷粉描眉,精心打扮,妙戈穿上大紅的鳳袍霞帔,對鏡自攬,不由愕然睜大雙眼,那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愈發的出挑標緻了,這個美麗的新娘,就是我麼? 望着鏡中的自己,妙戈一時也看得獃了。 少女一生中最幸福、最美麗的時候,就是做新娘的時候吧? 哪怕她不喜歡那個男人,成親就是成親,花開了,果熟了,一個少女正式成為一個女人…… 鎖吶聲聲,歡天喜地,孫府內外,一片歡騰。 賀客們雲集孫府,府外的流水長席,也擠滿了街坊四鄰,整個孫府披紅掛彩,喜慶非常,就連家丁侍婢們也都換了新衣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孫雪蓮和庚薪都是一身盛裝,分左右坐在主位上,受女兒、女婿下拜,看著披着紅蓋頭的女兒盈盈拜下去,孫雪蓮眼中漾起了晶瑩的淚花兒,她輕輕側頭,拭去眼角欣喜的淚花,目光不期然地落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庚薪身上穿著簇新的員外袍,員外帽下露出的鬢角是花白的頭髮,孫雪蓮忽然想起了自己與他拜堂成親的那一天,那一天彷彿已經過去很久了,又彷彿就在昨天。不知不覺間,那個風華正茂的書生,已是年過半百的中年人了。 孫雪蓮冰封的心靈深處,輕輕地融化了些甚麼,“唉!他雖不是一個可心可意的夫君,可是這麼多年在我家,也算是作牛作馬任勞任怨了。我虧待了他,把一腔真情託付在那個無行浪子身上,換來的又是什麼呢?如今我都做了岳母,該收心了,以後……和他好好的過日子吧,一心一意地守着我們自己的家……” 庚員外感覺到了妻子的凝視,不由扭過頭來,孫雪蓮對他溫柔一笑,這難得地一笑,倒把庚薪一驚,他趕緊扭回頭去,生怕被她看出什麼端倪。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彭梓褀抱臂站在牆角,看著那交拜夫妻之禮的一對新婚夫婦,一臉若有所思,夏潯則翹着腳尋找着安立桐。 前晚,府中有人潛入,把他的腰牌盜走了。 夏潯着實地吃了一驚,那枚牌子他曾經想過要毀去,但是這種東西一旦用得好,有時候會起大作用。青州地面是齊王的勢力範圍,一塊齊王府的腰牌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放眼天下,各地官府、各地藩王,也不會輕易得罪一位王爺。 現在來自錦衣衛的威脅雖然小了,卻不能說沒有,未慮勝、先慮敗,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一定得準備後路,而這塊腰牌說不定在他逃難路上就是救命的法寶,所以他把腰牌收藏了起來,想不到……幸好,那夜行人本身也是見不得光的,更不知道他得到腰牌的前後經過,暫時還不致對他造成什麼影響,相對來說,眼下還是安撫那位錦衣校尉安立桐最為急切。 安立桐打扮一新,正躲在人堆裡,一雙眼睛飄飄忽忽的,像隻受驚的兔子似的,不時驚懼地瞟他一眼。夏潯看到安立桐,忙對彭梓褀耳語幾句,便想擠過去見他,安胖子一見他的動作,馬上扭動肥碩的身軀,躲得離他更遠,再不然就跑去扯住幾個熟人東拉西扯,就是不和夏潯照面,弄得夏潯哭笑不得。 “罷了,這裡人多眼雜,他就算肯與我說話,也不方便說什麼,何況這胖子畏我如蛇蝎,看來直接找他說話是不成了。” 夏潯摸摸口袋,面露得意之色:“幸虧我早有準備,帶了西門慶送我的安眠藥,等喜事辦的差不多了,我就敬他一杯藥酒,旁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好友,等他呼呼大睡,我便假意送他回府,再找個地方弄醒了他,好好聊聊不遲。” 黎大隱也穿著新衣新帽,在大廳中張羅着請各位客人就坐,但他那雙陰沉沉的眼睛,卻一直盯着夏潯,好象看著一個死人。 “各位請坐,請坐,今日小女完婚,承蒙各位親朋好友前來祝賀,我夫妻二人十分感謝啊,各位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不醉無歸才成,呵呵……” 庚薪站起來,熱情地招呼客人,眾人紛紛就坐,夏潯本想擠去與安胖子一桌,不想安胖子早擠到一桌坐滿了人的桌旁,愣拉了張椅子擠進去,夏潯只好作罷,等着一會兒再找機會。 庚薪夫婦帶著新郎倌逐桌道謝,頻頻敬酒,一時間杯籌交錯,喜宴進入了高潮。酒宴是過了晌才開了,這頓酒一直吃到傍晚,庚薪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藉口內急,悄悄地離開了客廳。他去廚下吩咐了一聲,一會兒功夫,準備送往新房的美酒和菜餚就準備好了。庚薪親眼看著老媽子用托盤把那壺毒酒和幾道小菜送進了新房,這才提了壺酒,放心地趕回前廳。 他要與夫人、女婿逐桌敬酒,酒乾了自然要續上,也許哪個客人恰好杯中無酒……管他呢,多一個人死掉,豈不是更加的自然、更加的叫人摸不着頭腦嗎? 庚薪臉上露出魔鬼般的微笑:“除了爹,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管他們去死!” 第073章 酒裡乾坤大 安員外如坐針氈,劉府辦喜事他不能不來,可他又擔心會遇見夏潯。他本來是絶對不相信夏潯會是殺死十三郎和馮總旗的兇手的,可劉旭之死又是怎麼回事?劉旭綁架肖荻的原因他能猜出來,然而夏潯若是能為此而毫無顧忌地把劉旭幹掉,那麼他有沒有可能同樣作掉十三郎和馮總旗?如果這三個人真的都是夏潯幹掉的,那麼剩下他……夏潯會放過他嗎? 這些天來,安員外大門不敢出,二門不敢邁,本來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夏潯,實然被他想像成了神通廣大的妖怪,他不知道夏潯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手中提着一把刀,他連晚上睡覺都要一宿換好幾個地方。 方纔他看到夏潯了,夏潯一直想往他身邊湊,雖然他不相信夏潯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害他,可他就是害怕,有種毛骨怵然的感覺。滿桌賓客杯籌交錯,笑語歡聲,唯獨安員外食不知味。 “此地不能久耽,我得趕緊走!” 眼見旁邊一個人起身入廁,安員外馬上跟着站了起來,想借尿遁逃之夭夭,他立起身,一扭頭,不由驚得一跳,就見夏潯左手杯、右手壺,笑吟吟地問道:“老安吶,往哪兒去?” 安員外驚得一跳,變色道:“我……我……” 他剛想說要去方便方便,夏潯已擠進座位,在他旁邊客人剛騰出來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來,籍着身子往前一擠的機會,迫得安員外也坐回了坐位。 夏潯哈哈笑道:“咱們哥倆有幾天沒見了,前幾天安老哥生病,兄弟也為之憂心不已。今天見安老哥康健如昔,實在可喜可賀,來來來,咱們哥倆喝一杯。” “啊,你這杯中只剩殘酒了,倒了倒了,我這可是上好的竹葉青。”夏潯不由分說,便把安員外八成滿的一杯酒潑在了地上,然後用自己拿來的酒壺給他斟了一杯,舉杯道:“安兄,請!” 安員外額頭虛汗直冒,心中只想:“這酒……這酒不會有問題吧?” 夏潯訝然看著安立桐:“安兄,怎麼了?” 同桌也有認識他二人的,起鬨笑道:“安員外,打坐這兒就沒看你喝兩口,楊公子是你知交好友,這杯酒還不肯飲了麼?” 眾人紛紛起鬨,安胖子硬着頭皮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湊到唇邊,夏潯哈哈一笑,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亮杯道:“兄弟已經幹了,安兄還不爽快些?” 安員外哭喪着臉,手中一杯酒若有千斤重,正猶豫難決的時候,庚員外一手持杯,一手提着酒壺走過來,嗔怪地道:“楊老弟,原來你在這裡,為兄各桌敬了一圈了,居然沒看見你,還說呢,咱們交情深厚,你不至于不告而別呀。來來來,這杯酒是為兄嫁女的喜酒,為兄敬你,你務必得喝了。” 他一直在盯着夏潯,就等他杯空的這一刻呢。夏潯見他要倒酒,連忙搶過酒壺,呵呵笑道:“今兒庚兄既是老泰山又是老公公,雙喜臨門,理該小弟斟酒。” 夏潯雖料庚薪縱對他有敵意也絶不敢此時下毒,還是存了小心,他聽說過古代有一種鴛鴦酒壺,裏邊裝有兩種酒,一扣機關,就可以置換酒液,為防萬一,他搶壺在身,先為庚薪斟滿,才為自己倒上。 庚薪毫無異狀,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為兄先乾為敬了。” 庚薪一飲脖子,把酒飲得湄滴不剩,夏潯見了這才放下心來,他一扭頭見安員外已趁機機會放下了杯子,便笑道:“安兄忒地無賴,這杯酒怎麼可以免了。來來來,籍庚兄這杯酒,,小弟借花獻佛,無論如何,你得幹了。” 安員外暗暗叫苦,卻又說不准這酒到底有沒有問題,硬着頭皮舉起杯來,欲飲不飲的直犯核計,就在這時,有人高聲唱道:“青州府推官趙溪沫趙大人道喜……” 整個客廳頓時一陣騷動,推官是七品官,官階不低,手握實權。孫家是商賈人家,就算一個從九品正途出身的官兒他孫家也高攀不起,現在竟有一位推官大人上門道喜,實是殊榮啊。 趙推官登門道賀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老娘當初生了急病,幸賴生春堂診斷無誤,用藥及時,這才救回他母親的一條性命。百善孝為先,這生春堂就等於對他趙家有了大恩,趙推官為盡孝而向恩人道賀,可就不算結交商賈,反而愈顯清名了。 孫雪蓮聽了又驚又喜,連忙喚了丈夫一起上前迎接。夏潯和趙推官也是相熟的,為了他楊家的事兒,這位趙推官前前後後折騰得夠嗆。聽說他來。夏潯不敢怠慢。忙也放下酒杯出迎。 安員外大喜,趁着眾人都往門口翹首觀望的機會,趕緊把他的杯子和夏潯的杯子換過來,然後扭過肥軀,做拱手相迎狀。 趙推官近來心情不好,很不好。他是負責青州治安的最直接官員,最近接連發生的事情弄得他焦頭爛額,知府大人從濟南回來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現在他連家也不敢回了,整天坐鎮青州府衙,生怕再出幾個人命大案,那他的官帽也就戴到頭了。 今天孫府辦喜事,還是他夫人聽說了告訴婆婆,他的老娘叫人去府衙送信給他,他才想起過來隨個禮,聊表心意。一見眾人迎出來,趙推官強作歡顏,順手把在路邊上買的兩盒應景的喜餅遞到孫府管家手中,向孫雪蓮夫婦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趙某恭賀來遲,恕罪,恕罪。” 孫雪蓮夫婦歡天喜地答禮一番,夏潯等識得趙推官的人忙也拱手致辭,亂哄哄一番寒暄之後,孫雪蓮夫婦一左一右引着趙推官坐上主位。 夏潯這才回到艾員外那桌,端起酒杯道:“安兄,你我這杯酒真是好事多磨呀,小弟這點薄面,安兄都不給麼。” 安立桐仍做猶豫狀,遲疑片刻,才舉起杯道:“好,為兄實在不勝酒力,飲了老弟這杯酒,可實在是不能再喝了。” 夏潯大喜,連聲道:“使得,使得,安兄請。” 兩個人同時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下,正在向趙推官慇勤勸酒的庚薪看在眼裡,心中暗暗歡喜:“大計成矣,一切都按計划進行着,到此,再無紕漏了!” 一杯酒下肚,夏潯神態從容,毫無異樣,安胖子提起的心不由放回了肚裡:“還好,還好,我就說嘛,他怎麼的也不致于在大庭廣眾之下使毒殺人呀,是我多慮了。” 趙推官來的時候酒宴已經過了大半時間,趙推官坐了一陣,吃了幾口菜,喝了三杯酒,眼見天色已黑,擔心夜裡出事,還要趕回府衙當值,便即起身向主人告辭,他這一走,許多人便也紛紛站了起來。夏潯搖搖晃晃的,也跟着起身。 他一直等着安員外昏倒,可是奇怪的很,安員外一直很精神,倒是他顯得精神萎頓,哈欠連天,他還以為是因為閙賊的事沒有睡好,被酒勾起了瞌睡,可是到後來睏意越來越深,他便知道不對了。以他這樣的年紀,又是身強力壯,就算熬上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至于如此不濟事,莫非。 夏潯立即想起他曾經起身接迎趙推官,莫非就在那當口兒安胖子不放心,把我們兩個的酒換掉了?夏潯越想越覺得判斷無誤,不由暗暗叫苦:“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想不到打雁不成啄了眼,反而自己吃了安眠藥,這個死胖子也太小心了些。不成,我得趕緊走,要不然藥性發了,就在這兒呼呼大睡,豈不惹人恥笑?” 正好這時候趙推官起身要走,夏潯和一些比較有身份的士紳也都紛紛站了起來,向主人告辭。黎大隱一見立即退出大廳,迅速閃入早已備好蒙面巾和短打衣裳的儲物間,開始更換衣服。時間還來得及,客人要走,主人總要輓留一番的,雙方道個謝、話個別,怎麼也得再有一陣兒功夫,足夠他打扮停當,不留絲毫破綻。 彭梓褀坐在另一桌,打方纔就已看到夏潯精神不振的樣子,她也以為夏潯是睡眠不足,再喝了酒所以萎靡不振,因此也未往心裡去,待到趙推官和夏潯等人謝絶輓留,在主人陪同下向外走去的時候,她也跟着站起來,往外走去。 眾人走到門口,夏潯和趙推官等人不約而同止步,再度回身,笑容可掬地請主人留下,就在這時,院中一道人影一閃而至,勢若猛虎一般,掌中明晃晃一柄狹鋒單刀,破開人群直取夏潯! “呼!” 刀刃破風,黑衣人揮刀直取夏潯後心,夏潯正回身婉謝請主人留步,竟是絲毫不曾察覺。 黎大隱此前已失手兩次,這一次他不想再失手了,因此這一刀不留絲毫餘力,用盡了他全身氣力,一副有敵無我的氣派! 彭梓褀一見這副情況,不由得魂飛魄散,欲待上前解救,前邊還擋着孫雪蓮、庚薪夫婦和其他幾位孫家的親戚長輩,推開他們再衝上去,根本來不及擋下這一刀了。彭梓褀驚得七魂丟了三魄,一邊拔足向前衝去,一邊絶望地尖叫道:“楊旭,小心後面!” 第074章 夢中日月長(1) 彭梓祺一語未了,夏潯整個人都不見了。 黑衣人一刀刺空,刀鋒前指,刀尖几乎刺到庚薪的鼻子上,把庚薪嚇得後退兩步,一跤跌坐在地。 原來夏潯恰在此時藥性發作,雙膝一軟,整個人仆倒在地,頓時呼呼大睡起來。結果陰差陽錯的,竟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黎大隱這一刀。 與此同時,彭梓祺一把推開孫雪蓮,拔刀衝了上來,“鏗”地一聲響,彭梓祺揮刀架開了黎大隱向地面的夏潯劈出的一刀,運刀如風,步步進逼,“鏗鏗鏗”一連三刀,迫得黎大隱連退三步。 “殺人啦!有刺客!” 整個大廳頓時亂作一團,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有的鑽進了桌底,有的抄起了椅子,有的躲到廳柱後面,有的大呼小叫,孫雪蓮扶住庚薪,也做出驚駭尖叫的樣子,心中卻在暗暗着惱:“大隱這個廢物!這樣都殺不了他?他有天神護體不成!” 趙推官會武,雖然不甚高明。最近青州府一連串的人命案子,已經把他攪得焦頭爛額,烏紗帽都快保不住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兇殺人,真把趙推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左右看看,看到門側立着一個花架,立即大步走去,伸手一拂,把花盆拂到地上摔得粉碎,抄起花架衝了過去。 “是他(她)!” 彭梓祺和黎大隱只一交手,兩個人心中便同時暗叫一聲,都已明白對方就是昨夜與自己交手的人,黎大隱立即知道,致命一擊既已失敗,有此人在,自己萬難得手了,雖是一千一萬個不甘心,也只得猛劈三刀,重施故技,準備逃走。 他的絶命三刀劈出,迫退彭梓祺,拔腿就要縱身掠走,不料雙腿一屈,縱身躍起,飛掠出一丈多遠,雙足落地正欲再次縱身而起的時候,忽地悶哼一聲,腳下一個趔趄,几乎失足跌了個大跟頭。 他只覺膝彎中似乎紮了一根針,不動時還好,一旦用力,痛澈入骨,根本使不得力氣,彭梓祺杏眼圓睜,鬼眼刀帶著嗚咽的泣嘯聲,便在此時刺向了他的肋下…… 黎大隱這一耽擱,彭梓祺已騰身追到他的身邊,一式“葉底藏花”,揮刀撩向他的左肋,黎大隱騰身欲閃,腳下剛一發力,膝彎處又是一陣劇烈的疼楚,氣力頓時全消,閃避不及,竟被彭梓祺這一刀撩開了左肋,鮮血登時染紅了衣袍。 緊接着舉着花架猛衝過來的趙推官搶起梨木製的沉重又結實的花架,“砰”地一聲砸在了黎大隱的頭上,登時腦袋開瓢,黎大隱萬萬沒有想到擺平自己的竟是被他放在那兒,還擦得亮亮堂堂的花盆架子,這件武器也太凶悍了些,黎大隱的腦袋立即變成了血葫蘆,他眼前一黑,便栽到地上,暈了過去。 趙推官不惱了,他很開心,開心得兩條腿都在打顫,一股暖流從腰部直湧到心裡去,激得他熱血沸騰:“這刺客是衝著楊旭去的!他是衝著楊旭去的!這一趟可真他娘的來着了,攪得我青州府不得安寧的凶頑賊徒,竟是被本人親手擒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彭梓祺見那刺客已無力反抗,是不是還活着都不好說,立即返身撲向夏潯。她堂兄擅長飛針絶技,她又如何能不擅長,這種輕巧的暗器,本來就適合女孩子修練,只是她自恃刀法了得,一向不屑使用這種東西,可是昨晚這刺客自她手中逃脫,彭梓祺終於消了傲氣,危急關頭用了鋼針,射入黎大隱的膝彎,留住了這個不速之客。 彭梓祺把夏潯抱起來擔在自己膝上,焦急地喚道:“楊旭,楊旭,你怎麼樣?” “呼……呼……” 夏潯呼吸均習地打着鼾,神態安詳。 “睡着了?” 彭梓祺有點啼笑皆非:“這種時候,他居然睡着了?這也太詭異了吧?” 雖然彭梓祺也覺得夏潯在這個時候睡着絶非正常,其中一定有什麼自己還未明了的原因,可是他性命還在,心中便不着急了。那邊驚魂未定的庚薪也跳將起來,狐假虎威地叫:“來人吶,沒聽到大人吩咐嗎?拿繩子來,把那歹人綁起來。” 庚薪一面喊,心中一面暗暗得意:“天助我也,這刺客來的真是時候啊,簡直是專業背黑鍋的,有他這麼一閙,待到晚間毒發,誰還會想到另有兇手?哈哈哈……” 庚薪得意忘形,全未發覺自己妻子慘白如紙的面孔,旁人縱然看到也不以為奇,還以為婦道人家膽子小,見不得血腥呢。 趙推官厲喝:“來個人,去街上把巡檢喊來,通知府衙多派人來。” 趙推官立功心切,衝上前去一伸手便扯下了黎大隱的面巾,緊接着便去搜他身上,想找出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啊!” …………………… 一看黎大隱的模樣,幾個孫府家丁便驚叫起來,趙推官俯身往黎大隱懷裡一摸,發覺囊中有塊牌子,摸出來一看,登時也是一聲驚叫:“啊!” 圍觀的人群站得雖遠,其中卻有識得此物的,安員外第一個變了臉色,這時有一個家丁終於忍不住指着鮮血模糊的黎大隱驚叫道:“是他,是黎叔!” 趙推官扭過頭去,雙目一厲,喝道:“你認得他,什麼黎叔?說!” 那家丁被他一吼,嚇得兩腿發軟,忙顫聲道:“回……回大老爺,這人……這人是我們孫府的家丁,他叫黎……黎大隱。” 趙推官一怔,心道:“孫府家丁?他身上揣着齊王的穿宮牌子,怎麼又成了孫府的家丁?” “齊王……” 一想到幕後真兇可能正是當今齊王,趙推官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得寒氣直冒,他也不知道這內中倒底有什麼驚人的內幕,只知道這功勞怕是不大可能了,此事一旦揭開,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一時間心中七上八下,患得患失起來。 這時黎大隱悠悠醒來,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趙推官一聽聲音,立即揪住他衣領,俯身貼近,壓低了聲音森然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你是齊王府的人?” 黎大隱醒了,他剛一甦醒,立即意識到壞了大事,他不怕死,可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那小姐……黎大隱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而且是掉進炭火堆裡燒成一段焦屍,最好任何人也認不出他的身份,一聽趙推官問話大有蹊蹺,這個曾在山賊寨中廝混多年的孫家老仆馬上察覺有異,立即機警地閉緊了嘴巴。 趙推官急了,周圍就圍着許多人,幸虧自己是官,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可是已經使人去喚巡檢了,知府衙門馬上也會來人,現在不把這刺客的身份弄清楚了,及早做個防範,說不定他就得成為某個陰暗交易的犧牲品。 他立即又問:“你是齊王府的人?” 黎大隱眨眨眼,讓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得清楚了一些,低低喘息着,含糊問道:“為……為什麼……這麼問?” 趙推官把穿宮牌子在他面前飛快地一亮,又馬上收回袖中,低聲問道:“若是不然,這牌子你從哪兒來?” “牌子?” 黎大隱先是一怔,隨即便想起了昨天晚上小姐對他說過的話,他馬上明白這位趙推官因何誤會了。黎大隱心中頓時一陣狂喜,也許小姐可以安然無恙了,蒼天有眼吶! 趙推官氣極敗壞地喝問:“快說,是不是?” 黎大隱嘿嘿地笑起來:“不錯,你猜得不錯,很聰明嘛,趙大人。” 趙推官心裡一涼,五指一軟,鬆開了黎大隱的衣襟,痴怔半晌,忽地清醒過來,顫聲問道:“你……你……幾次三番刺殺夏潯都是你干的?張十三……也是你殺的?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黎大隱剛要否認,忽然想道:“我若把青州最近發生的事兒全招攬到身上,豈不是讓他們更加摸不清頭腦,不知道我為何殺人麼?如果我承認自己就是所有殺人事件的兇手,我既授首,楊旭出出入入一定再也不會擔心,到那時……我那個既無能又膽小的同行,說不定就有機會得手,替我宰了楊旭這個王八蛋!” 想到這裡,黎大隱突然哈哈大笑,趙推官正在心亂如麻,被他一笑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全神戒備起來。 黎大隱大笑着,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當他看到臉色慘白的孫雪蓮時,他鮮血模糊着的雙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不捨和心疼,隨即,他就冷傲地揚起了頭:“我黎某藏身孫府多年,所謀甚大,可惜,可惜呀,一時大意,一番心血,盡付東流。” 他抹一把臉,抹去粘稠的鮮血,結果臉上花花的,反而更加猙獰如同厲鬼,唬得本來就站得遠遠的眾人又趕緊退開了些。 黎大隱獰笑道:“張十三,是我殺的!馮西輝,也是我殺的!還有這個楊旭,我在雲河鎮時,就殺過你一次,可惜,可惜,你為什麼不死……” 黎大隱咆哮着,突然一探手,拔下了簪發的釵子,已被鮮血浸透的頭髮立即披散下來,眾人發一聲喊,迅速向後退去,趙推官也急退幾步,全神戒備,黎大隱最後看了一眼站在人群當中的孫雪蓮,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啊,偏偏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得。 黎大隱張了張嘴,突然嘶聲大吼起來:“啊……啊……” 那嘶吼聲悲愴憤懣,也不知蘊含了多少情感,聽得人心弦震顫,長嘶聲未了,他突然反手一拍,釵子狠狠地貫進了自己的咽喉,長嘯聲戛然而止。 黎大隱一頭一臉的鮮血,大口仍保持着張開的動作,兩隻眼睛凜凜地瞪着眾人,目中猶有神光流轉,那身子直挺挺地站着,雖已氣絶,竟是仍不倒下,威猛若天神! 第075章 夢中日月長(2) “捉住了兇手麼?捉住了兇手麼?” 知府蕭一諾興沖沖地闖進門來,操着一口倍兒地道的鳳陽官話問道。 同知、判官諸位大人也隨之擁了進來,後邊跟着大隊人馬。他們聽人回報,趙推官在孫家捉住了刺殺楊旭的兇手,簡直都要樂瘋了,幾位大人也顧不得矜持了,一窩蜂地便奔孫府來了。 趙推官連忙迎上去,把這裡的情形匆匆說了一遍,知府大人臉色一變,急道:“這事,百姓們知道了麼?” 趙推官忙道:“沒有,幸好他臨死沒有高聲喊破自己的身份,四下的百姓不敢靠近,再說他們根本就不曾見過王府的腰牌,遠遠一看,見不到字,是猜不出來的。” 判官董浩天聽趙推官說了一遍,眼珠微微一轉,附耳對知府大人說了幾句,知府大人嚴峻的臉色一緩,指着黎大隱立而不倒的屍身朗聲道:“這刺客作惡多端,接連刺殺多人,如今事敗被擒,竟爾畏罪自殺,來人吶,把刺客屍體搭回府衙。庚員外,你是此間主人,隨本府回去,接受垂詢。” 庚薪臉色大變,卟嗵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知府老爺,小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啊,小民也不知道這老仆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小民……” 蕭一諾方纔聽董判官對他耳語了一句話:“事涉齊王,不宜聲張,刺客已死,就此結案。”意思是把所有黑鍋叫這刺客一人背了,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不然一旦真的牽涉到皇室中人,這個漏子憑他們幾塊材料是堵不上的。 蕭知府立即心領神會,他要帶庚薪回去也不過是虛應其事,堵堵看客們的嘴,把他帶到府衙之後,再把官府的處理結果向他透露透露,共同把這樁涉及齊王的驚天大案辦成一件普普通通的殺人命案了事。 一見庚薪如此惶恐,知府大人一擺手,不悅地道:“這兇手或許只是借你孫府蔽身……” 庚薪趕緊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小民實實的不知他包藏禍心,暗為良仆,暗為殺手,小民……” 知府大人臉一沉,喝道:“儘管如此,殺人大案,事發你家,行兇的刺客又是你的家仆,本府不能帶你回去詢問仔細麼?” “這……” 庚薪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話來。 董判官臉色一沉,戟指道:“你推三阻四,不肯前去,莫非你是刺客同黨?” 庚薪嚇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小民絶非他的同黨。” 董判官厲聲道:“既然如此,囉嗦甚麼?把他帶走,待知府大人詢問已畢,再放他回府。” “遵命!” 兩個差官如狼似虎地撲上來,挾了庚員外就走。 “天吶!” 庚薪在心裡狂叫:“他幾時會放我回來?來不來得及?來不來得及?我已經服了牽機之毒啊!怎麼會這樣,我本來計算得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這一幕幕精彩,一幕幕傳奇,就發生在夏潯眼皮子底下,但他視而不見,他還在甜睡。 這一覺也許會睡很久,迷藥的勁兒還沒過去,那能讓人起性的藥勁兒,已經開始在他身體裡蠢蠢欲動了…… ……………………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到你家做工的?” 知府老爺親自問案,同知、判官、推官大人盡皆在場,如臨大敵,地點設在府衙三堂,這通常是審理不宜公開的機密案件的地方。兩旁沒有幾個站班的衙役,能留下來的都是知府大人或判官大人的心腹。 “回大老爺,這個刺客叫黎大隱,他在我家有些年頭了,小民入贅孫家的時候,他就在孫家了。據小民後來知道,這個人是孫家老爺也就是小民的岳父購買藥材的路上救回來的……” 庚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看天色,這真是作繭自縛啊,他已服了毒酒,就等着毒性發作,再對救治他的人稍作暗示,及時用藥洗胃清毒,哪知道半路冒出了黎大隱這個殺胚!該殺的殺胚!已經死了還要害人的賊胚! 刺客剛剛出現的時候,庚薪還暗喜在心,只覺有這刺客一閙,自己暗中下毒的事更是天衣無縫了,天知道這刺客不但被捉,居然還是自己府上的人,這一下偷鷄不成,如果知府大人拖延久了…… 庚薪想到這裡不寒而慄。可他根本沒有辦法可想,他跪地回答着,冷汗從額頭滾滾而落…… 夏潯被彭梓祺帶回了家,彭梓祺發覺他情況有異,鑒於他的身份特殊,不曾明了原因之前彭梓祺不想胡亂張揚,便籍口他是被黎大隱那一撲撞倒在地,碰了額頭暈迷過去,需要回府靜養。當時黎大隱驟然發難,那奮力一刺的前後經過能看得清楚的人不多,故而被她糊弄了過去。 孫雪蓮帶著女婿把驚嚇過度的客人一一送出門去,又是稱謝又是道歉,好不容易答對完畢,只忙得腰酸背痛。孫雪蓮回到廳中坐下,輕輕捶着腰肢,向老管家吩咐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每人賞錢十文,收拾了酒席就去歇息吧,叫他們不要交頭接耳胡言亂語,如果一旦被我知道,立即清出府去!” 孫雪蓮說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老管家為之凜然,連忙答應下來,他剛要轉身離去,孫雪蓮又喚住了他,略一沉吟,說道:“明兒一早,流水席照樣擺開,對待客人不得有絲毫異常。如果有遠道而來的賀客,都要迎進門來,盛情款待,明白?” “是!” 老管家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杜天偉連忙捧過杯茶來,規規矩矩地道:“母親,忙碌半晌了,喝杯茶潤潤嗓子。” 孫雪蓮讚許地看了眼這個正式成為自己姑爺的年輕人,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又擺在桌上,站起身對幾個掌柜和坐堂郎中微施一禮道:“唉,沒想到弋兒大喜的日子,家裡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勞動各位了,跟着忙裡忙外的……” 幾位掌柜和坐堂郎中都是在孫家幹了一輩子的老人,有的還是從外地分號趕回來參加少東家婚禮的,東家府上出了事,他們都沒走,幫着孫雪蓮忙裡忙外,現在也跟了進來。 一見東家客氣,幾位掌柜的和坐堂郎中連忙起身,七嘴八舌地道:“東家太客氣了,我們這幾個老東西從打雜夥計、坐堂學徒,這麼多年了,一直就在孫家做事,早把孫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孫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有什麼用得着我們的地方,東家您別客氣,只管吩咐下來。” 孫雪蓮強作歡顏地笑說道:“也沒甚麼,那黎大隱好在還有些良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曾牽連我家,老爺去府衙說明了情況也就結了。” 這樣說著,想起黎大隱,她的心裡不由一痛。她從來都不知道黎大隱的心事,只知道黎大隱對她忠心耿耿,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對她最為關心呵護,那種無微不至甚至超過了她的父親。如今黎大隱死了,他臨死都在一心一意為自己打算,生怕牽連了孫家。人孰無情?孫雪蓮為之感動,此刻卻還得用一種淡漠厭憎的口吻提起他,心中實是五味雜陳。 兩下里正說著,站在一旁的杜天偉突然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晃,伸手一扶桌案,卻因頭重腳輕站立不穩,把剛剛呈給孫雪蓮的那杯茶碰到了地上,“咣”地一聲跌得粉碎。 杜天偉連忙站定身子,惶然道:“啊,母親,孩兒……孩兒……” 孫雪蓮皺了皺眉,心道:“到底是小門小戶家出來的孩子,欠穩重。”便即有些不悅,可是見他滿面通紅,想起他是新郎倌,今晚喝的酒最多,便也釋然,說道:“今天是你和弋兒大喜的日子,這就回房歇息去吧,我叫人給你準備一碗醒酒湯。” 杜天偉今天隨着孫雪蓮和庚薪又是敬酒又是陪酒,他是新郎倌,庚薪持的那壺毒酒他喝的最多,所以最先發作,打剛纔就開始一陣陣的頭暈、煩燥、胸部脹悶、皮膚發緊,他還以為是飲酒過量,這些癥狀也確實是飲酒過量的樣子,只是當着岳母和孫家的幾位元老,不好有所失禮,只能強自忍耐。 這時聽孫雪蓮叫他退下,杜天偉如蒙大赦,趕緊答應一聲,就要退出去,可他剛剛退到門口,雙膝肌肉發緊,有些邁不動步子,他飲酒過量,本來就頭重腳輕,這一錯步,一頭撞在門框上,居然跌了個跟頭。 孫雪蓮柳眉一剔頓時惱了,旁邊兩個郎中一見連忙搶上攙扶,其中一人叫方子岳,他見孫雪蓮面有不愉,便幫腔解圍道:“姑爺今天大喜,酒吃得多了些,年輕人嘛,難免的,難免的,來來來,老文,搭把手,咱們把新郎倌送回去。” 這時杜天偉已心跳加速,腹痛如絞,他只道自己吃壞了肚子,入贅人家本來就矮人一頭,非不得已他是不願做出惹人嫌的事來的,所以也不敢說,只是咬着牙忍耐,由兩位郎中架着,向後院新房行去。等他進了新房的門兒,原本通紅的臉龐已經慘白如紙,額頭密密麻麻全是黃豆粒大的汗珠,痛得他嘴唇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房中有喜娘陪伴着新娘,床前,新娘子孫妙弋雙手擱在膝上,頂着紅蓋頭正文文靜靜地坐在那兒。郎中文淵同喜娘打個哈哈道:“新郎倌兒喝多了,我們把他送回來了,喝一杯合衾酒,便讓新人早些歇了吧,我們這便離開。” 第076章 夢中日月長(3) 方子岳看著新郎倌兒的樣子,不覺詫異起來,抓起新郎的手腕切了切脈,又在燈下看了看他已縮如針尖的瞳孔,不由嘶地吸了一口冷氣,遲疑道:“老文,老文,你快來瞅瞅,新郎倌兒有點不對勁呀。” “啊?有什麼不對勁兒?” 文淵扭身一看,也是吃了一驚,趕緊望聞切脈一番,那問自然是省了,那新郎倌眼瞅着是說不出話來了,等他檢查完了,臉色登時凝重起來,兩個老郎中在新房中便商量起醫案來了。 “方兄,你怎麼看?” “觀其脈像,莫非是絞腸痧?” 文淵連連搖頭,撚鬚道:“若是絞腸痧,何致于目芒疾縮如斯?” “那依文兄之見……?” 文兄還沒表示意見,新郎倌兒便從椅子上滑了下去,整個身子佝僂成一團,手腳不停地抽搐着,含糊地叫道:“好痛,好痛啊,我……我喘不上氣來,不行了,我不行了,痛死我了……” 孫妙弋本來斯斯文文地坐在床邊,聽見新郎進來,雖然不大待見他,也不覺有些緊張,待後來聽見兩位郎中說他身體不妥,也沒想得太嚴重,因為新娘子擅自揭開蓋頭不合規矩,只好在那側耳聽著,這時聽到他痛苦的慘叫,孫妙弋大吃一驚,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了蓋頭,急匆匆地跑過來,一瞧新郎倌那副模樣,不由也嚇慌了,急忙問道:“他怎麼了?” 文淵和方子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脫口說道:“中毒!” “中毒?怎麼會中毒?” 妙弋急了,她再討厭這個丈夫,也不至于希望他死,登時跳腳道:“中的什麼毒?趕快配製解藥啊!咱們家就是開藥房的,難道你們不知道?” …………………… 庚員外總算離開了知府衙門。 青州府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大明最高的辦案效率,了結了一樁殺人命案: 黎大隱,青州人氏,自幼習武,精於技擊,因殘跛而入孫氏藥鋪為仆。青州生員楊旭,素與孫氏主人交好,因登門做客,對黎氏多有不遜欺辱,黎氏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乃生殺心。是故倚仗武技,潛入楊府欲施報復,錯殺楊旭伴當張十三。 此後,因青州府檢校官馮西輝發現了黎氏做案的蛛絲馬跡,黎氏不安,復殺檢校馮西輝。又數日,利用孫府操辦婚事,楊旭上門道賀之機再度行刺,被楊旭僱請的保鏢和恰好在場的青州推官趙溪沫合力擒殺,黎氏臨死,盡吐實言,此案至此大白於天下。 由此,近來發生在青州的一連串案件全都有了結果,雖說發生命案就是污點,可是破案如此之快,未必不能得一個幹吏之名,知府、同知諸位大人彈冠相慶,歡喜不勝。當然,他們第二天還得派人去把楊旭請來,一同串供,相信有知府、同知、判官三位大人的面子,楊旭一定會竭力配合的。 他們對庚薪很滿意,這個草民很上道,配合得很,他們只是稍一點撥,庚薪就順着他們的意思,交待了他們需要的資料,所以他們也沒有為難庚薪,讓庚薪在他“自己交待”的楊旭曾折辱黎大隱、黎大隱在府中多次表露怨恨,甚而酒後說出要殺人泄憤一類的話的訊問筆錄上簽字畫了押,便很爽快地讓他回府了。 庚薪出了青州府衙,立即撒腿狂奔。他已經感覺到頭痛、頭暈,胸悶欲嘔,四肢乏力了,如果不趕快回到府中進行救治,牽機之毒發作,將死得苦不堪言。 庚薪魂飛魄散,狂奔不已,他這些年雖在孫雪蓮面前沒甚麼地位,生活上卻從不曾虧待了他,養尊處優,幾時做過這麼劇烈的活動,尤其是已經毒發,只跑了片刻便覺汗流浹背,舉步乏力,庚薪不由暗暗叫苦:“不成啊,這樣跑下去,毒性發作的更快,不等我回府,就得暴斃了。” 這時天色已晚,庚薪倉惶四顧,根本看不到什麼可以代步的工具,好不容易看到小巷中鑽出了一頭驢,驢上坐著個包頭巾的中年婦人,庚薪一個箭步衝上去,氣喘吁吁地道:“驢……驢子,驢子給我……” “啊!搶劫啊!” 那位大嬸也不含糊,尖叫一聲跳下驢來便對他連抓帶撓,庚薪頭暈目眩四肢乏力,哪裡招架得住,舉手搪塞幾下,還未等他解釋清楚,便覺右手抓住了一團軟綿綿鼓騰騰的東西,“咦?這是……” 庚薪還沒回過味兒來,那位大嬸又是一聲尖叫:“非禮啦!耍流氓啦,快來人吶!” 路旁立即跑來一個見義勇為的山東大漢,此人不由分說,一個山東大擂,把庚薪摔了個四仰八叉,庚薪眼前金星亂冒,哪還分得清天上人間。 緊接着一群人圍上來,夜色之中也未看他模樣,一頓拳腳便招呼下來…… ………………………… 安員外回到府中,心口亂跳,坐立不安。 他本來並不相信夏潯是殺死十三郎和馮西輝的兇手,可是劉旭死後,安員外再也無法把夏潯視若等閒了。本來在他心中極是卑微的夏潯,立即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變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殺人兇手。可是想不到今天竟然出現了這樣大的轉機,刺殺楊文軒的那個兇手再度出現,並且在臨死前承認,十三郎和馮總旗都是死在他的手中。 這樣說來,豈不是真的誤會了夏潯? 也難怪安員外如此容易相信黎大隱的話。他剛剛見到夏潯的時候,夏潯只是一個破衣爛衫的叫化子,縱然他有殺掉十三郎和馮西輝、擺脫錦衣衛控制的心思,又哪有那樣的能力?再者,那兇手已經承認了他才是真兇,他在臨死前曾經提起過雲河鎮,雲河鎮的秘密可是只有馮總旗、張十三、劉旭和他以及夏潯五個人知道,那人若不是殺死楊文軒的兇手怎麼可能知道雲河鎮行刺的秘密? 鑒於這些理由,整個事件可以說已經一清二楚了,可是安立桐心中一點也不輕鬆,想起那刺客臨死時亮出的腰牌,他就坐立不安。安立桐沒看清牌子上的字,卻知道那樣的牌子要什麼樣的人才能擁有。他到底是哪一路的人?朝廷?我錦衣衛?某個王府? 不過是什麼身份,這都可怕之極,這就意味着,剷除他們,來自某個足以同錦衣衛抗衡,甚至勢力猶在錦衣衛之上的勢力,而不是某個人的個人恩怨。那麼這個黎大隱死了,就絶不意味着威脅已經消除,誰也不曉得那群人接下來還有什麼陰毒的手段。 在青州,他現在已經沒有一個夥伴可以商量了,今後該怎麼辦才好呢? 安胖子急得團團亂轉。 “不!不對!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夏潯。” 想起夏潯信中對他解釋的話,安員外毫無保留地接受了,現在錦衣衛在青州的力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那些精明的、能幹的全都死了,他們兩個似乎卻多了幾分運氣,眼下是否應該和他商量商量呢? “不成,我得去找他,盡釋前嫌,一同商量今後的行止,這青州真他娘的不能待了,得儘速離開才好,如果我能把他一起拉走,僉事大人說不定便不會懲罰我,不管怎麼說,楊文軒如今的名望地位不凡,僉事大人可不知道他是假的。我既與他商量過,那就是共同研討過,察覺情況不妙為防暴露才撤離的,而不是我安立桐貪生怕死。 安立桐打着如意算盤,越想越覺得青州危機重重,為安全計,當速速離開。這樣一想,越發覺得胸悶氣短,腦袋隱隱作痛,眼皮不時抽搐幾下,好似很快將有凶險發生,竟是連一刻也等不得了,他馬上吩咐人備了騾車,要連夜拜訪夏潯,共同商議個應付危機的辦法來。 安立桐登上馬車,吩咐直趨楊府,兩匹騾子拉著一輛輕車,在夜晚無人的寬敞街道上跑得飛快,趕了一半路,安立桐開始覺得腹痛如絞,額頭冷汗涔涔落下,一開始他還想忍耐,到後來終於忍耐不住,向車伕叫道:“停,快停下,馬上去生春堂藥鋪,老爺我……哎喲,肚子好痛……” 那車伕一聽不敢怠慢,急忙一拉繮繩,拐上了駛向生春堂藥鋪地道路。 前行不遠,路旁忽然踉踉蹌蹌閃出一個人來,披頭散髮,步履蹣跚,也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遭人打劫了,他用低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叫着:“停……停車,帶我……我去生春堂……必有……” 那馬夫看他那模樣哪肯多事,猛地一揚鞭子,馬車奇快無比,呼隆隆地駛了過去,庚薪艱難地吐出“重謝”兩字,絶望地看著馬車絶塵而去。 腹中巨痛,雙腿猛一抽搐,庚薪一頭栽倒在地,他在心底里絶望地吶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能這麼糊塗的死掉!就算……要死,我也要看著那賤人死在我的前面,我要……我要看著她全家死光光,否則……我死不瞑目啊!” 他咬着牙,倔着骨,佝僂着身子,像一條尺蠖似的,緩緩向前蠕動着爬去…… 第077章 夢中日月長(4) 夏潯回到楊府的時候,還在呼呼大睡,今晚發生了這麼多驚心魂魄的大事,與他這個始作俑者似乎全無干係,真是一個幸福的人啊。 彭梓祺已經不覺得好笑了,夏潯此刻的反應太反常了,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偏偏熟睡不醒,如果他是喝醉了,不該睡得這麼熟啊。彭梓祺有些緊張起來,沒等翠雲丫頭喚來身強力壯的二愣子,便跳下馬車,把夏潯背到了自己背上。 彭梓祺終究是練武之力,並不覺得夏潯負在背上是如何的沉重,只是……只是……他身上這是揣的什麼東西呀,硬梆梆地硌在自己腰間,好彆扭。 彭梓祺不自在地扭了扭小蠻腰,卻沒避開去,心想:“這男人啊,就是邋里邋遢的,身上盡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嫌累贅。” “咦?不對勁!” 那條棍子的堅挺和熱度,透過薄薄的秋衣清楚地傳到她軟綿綿的腰間,彭梓祺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麼,不由得面紅耳赤,雙手一軟几乎把夏潯丟在地上。 “真是……真是……這般作怪,昏迷不醒還能……我……我……” 彭梓祺心頭的小鹿發了瘋,拚命地撞着她的胸口,她只覺後腰挨着夏潯那裡的地方灼熱無比,她想轉移注意力,可是又如何迴避得了?它的長短、它的粗細…… 羞死人了!彭梓祺的兩條腿突突地打起顫來,勉強掙扎着到了夏潯的門口。 翠雲丫頭前面掌着燈,引着她進了少爺的臥房,彭梓祺把夏潯放在榻上,雖是長袍寬衣,可那羞處過于雄偉,仰面一躺,還是遮掩不住,彭梓祺臉上紅彤彤的,趕緊拉過床被子給他蓋上。 翠雲點燃了桌上的燈燭,對彭梓祺道:“人家辦喜事,少爺怎麼喝成這樣啊,要不要小婢把管事請來。” 因為小荻正在養傷,夜晚的時候只要不忙,她的父母總是陪在身邊,所以肖管事現在不在左近,彭梓祺忙道:“不必了,他只喝醉了,歇息一下就好,你去睡吧。” 打發走了翠雲,彭梓祺臉蛋發燙地扭回頭看著夏潯:“沒道理啊,男人……男人睡覺的時候會這樣嗎?” “喝酒……喝酒……啊!我明白了!” 彭梓祺想起自己的經歷,不由恍然大悟:“他喝的一定是假酒!我就說嘛,那天該砸了那奸商的店的,他卻不肯,這下好了,又中招了吧?孫家也真是的,那麼有錢的人家,偏要圖便宜,買些害人的假酒回來。” 彭梓祺把燈移近了,注意地看夏潯的神情,夏潯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好似酒力發散口乾舌燥,不時的舔舔嘴唇。彭梓祺下意識地又瞟了眼他的下身,馬上閃電般收回目光,那假酒竟有這般效果?她臉紅紅地只是想笑。 就在這時,夏潯喃喃地說道:“水,水,好渴……” “哦哦!”彭梓祺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去斟了一杯涼茶端過來,一臂輓起夏潯,就要給他灌下去,夏潯也不知夢到了什麼,被她柔軟的肌膚一碰,忽然張開手臂一拂,茶杯噹啷一聲落地摔的粉碎。彭梓祺剛剛哎呀一聲,夏潯伸臂一攬,已經把她摟在懷裡,覆壓在自己身上。 彭梓祺又慌又亂,也不知該不該拒絶,也不知想不想拒絶,迷亂的念頭剎那間在芳心裡轉了千百轉,待櫻唇被夏潯吻住時,她驚得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兩隻美眸瞪得好大,剛欲驚呼,一條火熱的舌頭卻已趁隙很霸道地侵入進來,霸佔了她的小嘴…… 彭梓祺心慌意亂,一心只想推開夏潯,奈何被他這一吻,腦子裡轟隆隆如驚雷頻炸,全身的骨頭都一根根地酥軟下去,那抗拒的動作軟弱無力,哪裡還推得開雖在夢中,卻情熱如火的夏潯。 “不要……不要……” 彭梓祺拚命地推拒着身上的男人卻無濟於事,她只覺臉兒發燙,鼻息咻咻,舌尖被他吮住,腦袋瓜已經想不了任何問題。正沒奈何間,夏潯的一隻大手忽然自她腰間向下面探去,要害處被他一碰,彷彿突然被烙鐵燙了一下,這一下彭梓祺徹底驚醒了,她尖叫一聲,奮力一推,趁機側翻滾開,逃到了地上。 “天吶!他竟然……他竟然……”彭梓祺羞得無地自容,摀住了滾燙的臉蛋,几乎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可是窘窘半晌,卻未察覺夏潯再有任何行動,彭梓祺悄悄張開指縫向床上看去,就見夏潯吱吱唔唔幾聲,雙手胡亂抓了幾下,沒有碰到人,又復沉沉睡去,只是鼻息依然粗重,臉蛋紅如烈火。彭梓祺想看又不敢看地偷偷瞟他一眼,又瞄瞄仍在地上輕輕擺盪的茶杯蓋兒,慢慢放下了雙手。 “他……他是喝了那黑心商人的假酒,是無心之過,再說……再說他也不知道,我……我就不必怪他了吧。” 彭梓祺輕輕撫着自己發燙的臉頰想,似乎仍能感到他的舌尖遞進來時那種驚心動魄的衝擊,一時間眼餳骨軟,意馬心猿。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筆挺的大腿酸痠軟軟的,感覺比起當初綁着沙袋,繞着彭家莊跑上二十圈時還要辛苦,酸得她只想躺下來,她扶着床邊慢慢蹲了下來。 彭梓祺頭暈暈地胡思亂想了半天,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又定住了身子:“不對!孫家擺酒設宴,也不知道多少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夏潯喝的可不多,我一直看著的,怎麼別人沒有一睡不起,偏偏他……” 聯想到自己那夜的反應,彭梓祺心中升起一個難解的疑竇,她下意識地向夏潯伸出手,生怕驚動了他再對自己摟摟抱抱,彭梓祺小心翼翼地提起夏潯的衣袖,把手探了進去。裏邊有一個藥包,無緣無故,身上帶著一包藥做什麼? 彭梓祺湊到燈光底下一看,很好!西門仁兄很體貼,藥包上居然還寫上了名字:“催夢香。” 雖然還有種種謎團無法解釋,比如夏潯為什麼要給他自己下藥,但是彭梓祺已經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那晚飽受折磨,第二天還為了自己的不純潔而羞愧好久的荒唐一夢,必定是眼前這個傢伙幹的好事。 彭梓祺握緊了那包藥,抬眼望向呼呼大睡的夏潯,眸中殺氣騰騰…… …………………… 孫家新姑爺杜天偉被急急抬起前邊藥鋪裡,新娘子妙弋也顧不得禮儀了,穿著一身霞帔嫁衣,和母親慌慌張張地隨在後面。 不管他中的是什麼毒,催吐洗胃是必需的,藥鋪裡有現成的藥材,趕緊抓出一副送到廚下急火煎着,這邊諸位老郎中便開始進行會診。 杜天偉這種中毒的癥狀並不只是牽機毒所特有的,至少絶大部分癥狀不是牽機特有的中毒癥狀,而牽機是雲南特有的一種劇毒植物,在北方極其罕見,幾位郎中雖是見多識廣,一開始也並未想到這種奇毒,因此開出的幾個方子都不對症。 一副副方子開出來,一副副藥材送去煎,府裡剛剛歇下來的下人又忙碌起來,走馬燈一般跑來跑去,一副副湯藥灌下去卻並不對症,杜天偉的狀況越來越差,一開始他還痛得滿地打滾,得要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合力按住他,到後來他被折騰的精疲力竭,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頭足相就如牽機,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郎中見此情景忽然忍不住驚叫一聲:“諸位,你們看姑爺現在的樣子,他中的莫非是牽機之毒?” 眾郎中紛紛看去,越看越像,不由瞿然變色。這時他們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無暇多想,立即配出一副專解牽機之毒的藥來,着人馬上送去廚下煎煮,那夥計捧着藥剛剛退下,孫雪蓮便呻吟一聲,搖晃着倒在地上。 打方纔她就感覺不對了,頭暈、噁心,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還以為是今夜連逢大變身體不適,不料捱了一陣實在堅持不住了,站起身來剛要說話,雙腿大筋猛一抽搐,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竟然摔倒在地。 文淵和方子岳一看東家的模樣,不由變色道:“不好!東家的癥狀和姑爺方纔一模一樣。” 妙弋六神無主,慌張哭泣道:“怎麼辦,怎麼辦?你們快想想辦法呀。” 文淵急道:“快,馬上準備催吐洗胃的藥給東家服下,方纔那些解毒的方子全不對症,如今只有試試牽機之毒的藥方了,快着,再配一服藥,馬上送去煎了。” 一幫人忙忙活活,給孫雪蓮又是催吐,又是洗胃,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些,廚房已把解牽機之毒的湯藥送了來。 “快給東家服下!” “快給姑爺服下!” 兩個郎中一起喊道,然後同時怔住。牽機之毒劇烈無比,當然早服一刻便多一分生還的希望,可這兩個中毒的人一個是東家,一個是少東家的丈夫,這份救命的湯藥給誰先服?照理說杜天偉病情更加嚴重,可是……” 所有人都向孫妙弋看來,這兩個中毒的人一個是她母親,一個是她丈夫,也只有她最有資格決定先給誰服藥了。妙弋也在發慌,不錯,她真正愛着的是楊旭,對這個母親強行安排給她的丈夫並不滿意,很不滿意,完全沒有什麼感情。但是涉及他的生死,卻又不能等閒視之了,她的心地還是非常善良的。 妙弋為難地看看痛得嘴唇發顫的母親,再看看頭和腳几乎已經牽連到了一塊,脖子僵硬,臉色蒼白的新婚丈夫,實在難以做出一個選擇,就在這時,方子岳從杜天偉身邊站了起來,沉聲道:“給東家服藥吧!” 文淵急道:“方兄,東家剛剛發作,或還等得及,姑爺他……” 方子岳搖搖頭,沮喪地道:“姑爺他……已經不用救了……” 第078章 夢中日月長(5) “什麼?” 文淵一個箭步搶到杜天偉面前,剛想伸手去號他的脈,只看一眼他的臉色,手就僵在那兒。 杜天偉已經死了,以文淵行醫多年的經驗,一眼就看得出,姑爺已一命歸西,他臉色灰敗,面目因為痛苦而保持着一個猙獰恐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他的屍身仍然在一下下地抽搐,人雖已死,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死亡,被那毒藥剌激的繼續做出反應。 文淵倒退兩步,沉聲道:“牽機!絶對是牽機之毒,快!馬上給東家服藥!” 兩個郎中趕緊從小伙計手中接過藥碗,對孫雪蓮進行救治,妙弋獃獃地看著杜天偉的屍身,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悲傷固然談不上,因為她對這個男人毫無感情。可是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本該是要從此陪伴她一生的那個人,她甚至還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他卻已經死了…… “開門!開門!” 大門嗵嗵嗵地砸響,府上家丁剛剛打開大門,一個胖子就讓人扶着闖了進來,後腳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把那扶着他的人壓得趴在地上,胖子嘶聲叫道:“救……救命……疼……疼死了……” 下人們七手八腳把那人扶進來,有認得他的人已叫起來:“安員外?” 安立桐痛得直哆嗦:“快……快看病,我……我痛……喘不上氣……” 他一面說,手腳一面抽搐,見此情景那些郎中如何還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忙不迭把他扶進廳中躺下,好在郎中們已經確定了中毒的原因,對症下藥,立即施救,他便沒像正在那兒挺屍的杜天偉一般無端遭受許多不必要的罪。 “老文,老文,不對勁兒啊。” 方子岳用胳膊肘兒拐了文淵一下,低聲道:“姑爺、東家、安員外,接二連三的中毒,你說……只有他們三個中了毒麼?” 文淵道:“你什麼意思?” “我擔心……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中毒?還有咱們……” 文淵一聽攸然變色,馬上扭頭吩咐徒弟:“快,照着方纔的方子,抓十副藥,不!能配幾副配幾付,快快快,使大鍋熬……” 孫雪蓮已經催吐洗胃服過瞭解藥,雖還不能馬上痊癒,但是毒素已停止了對身體的繼續侵害,氣色好了許多,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一聽到這句話,也省悟到恐怕有更多的人中毒,忙吃力地道:“弋兒,弋兒……” “娘……” 孫妙弋連忙撲到她身邊,未等說話,眼淚先撲簌簌地流下來,她一直過得幸福無憂的日子,幾時遇到這樣的局面?片刻功夫,家裡能夠事的人都倒下了,剩下她一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孫雪蓮吃力地吩咐:“弋兒,你聽著,如果……娘死了,孫家……孫家就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做一家之主,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要……你要……” “不!不!娘不會死的,娘不會死的。”妙弋哭着連連搖頭。 “閉嘴!” 孫雪蓮使盡全身力氣,那威嚴的目光逼得妙弋再也不敢哭出聲來,連忙咬住了嘴唇,流着淚聽她說。 孫雪蓮道:“你聽著,馬上……集中府中所有的人,一旦……一旦有人出現中毒癥狀,立即……服藥。府中所有的食物……全……全部集中起來,不許再食……用,按……按禮單,逐門逐戶的去通知,通知今天所有的客人,如果……如果有人發生……” 孫妙弋連連點頭:“娘,孩兒明白,孩兒知道怎麼做了,你好生歇着,不要再說話了。” 說著站起身來,按照母親吩咐急急趕去佈置。 ………………………… 安立桐只喝了一杯毒酒,又兼身寬體胖,受藥量比孫雪蓮那樣纖巧苗條的身段兒小得多,施救也還及時,這時擠在太師椅裡,雖仍萎頓不堪,一條性命算是撿了回來。 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有人下毒,這是有人下毒啊,他奶奶的,這是誰要下毒?” 正說著,被他撞開的大門外又走進兩個潑皮,這兩人正是那日站在街頭嘲笑庚員外是賣大燈兼接腳伕的兩個無賴,兩個無賴敞着懷,滿嘴的酒氣,胳膊上架着一個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男人,其中一個笑嘻嘻地道:“喲,怎麼這般熱閙,孫家今兒不是辦喜事嗎?這是怎麼啦?” 另一個無賴高聲叫道:“給錢給錢,庚員外可是答應了的,只要我們哥倆攙他回來,就每人賞錢十貫。孫家娘子,你家相公親口答應了的事,你可不能耍賴呀。” 他這一說,眾人才認出被他們架着的那個鼻青臉腫、氣息奄奄的傢伙竟然是庚薪,文淵、方子岳幾個忙得焦頭爛額的郎中暗暗叫苦,忙又上前把他接過,看也不看便趕緊招呼:“快快,催吐藥端來。” 庚薪頭痛欲裂,面部肌肉由於失去控制,總是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所以神色顯得特別的猙獰,嘴角已有口涎止不住地流出,可他的神智還清醒着,他曾經向那位雲南藥商仔細詢問過這牽機之毒的藥性和發作情形,他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了,毒已發作到這一步,服解藥不過是延長片刻的生命,讓他承受更多的痛苦罷了。 他想哭,又想笑:“事情怎麼就搞成這樣子了?本來天衣無縫的計劃,偏偏半路殺出個刺客,偏偏這刺客就是我府上的人,結果竟落得個作繭自縛的下場。” “不甘心!不甘心!就算要死,我也要……看著他們先死!”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庚薪突然站住身子,奮力一掙,掙脫了兩個郎中,瞪着一雙腥紅的雙眼看看廳中狼狽的情形,嘶聲道:“死了一個?只死了一個麼?” 他向前踉蹌兩步,看看杜天偉的屍體,又看看萎靡地坐在椅中的孫雪蓮,吼道:“你沒死?你竟然沒有死?” 孫雪蓮睜大雙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著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十餘載的男人,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麼:“我沒有死,我已服了對症的解藥!我不會死的,你為什麼……” 庚薪勃然大怒,伸手雙手就要扼她喉嚨,可是筋脈攸然收縮,雙臂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蜷縮着舉了起,同時整個人失去平衡“嗵”地一聲栽在地上,他就那麼怪異地伏在地上,雙臂仍然不斷屈伸,意志同毒素反覆爭奪着身體的控制權,咆哮道:“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不死,我費盡心機,我費盡心機了啊,我要殺光你們,你怎麼可以不死!” 他面容扭曲,每說一句話,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滿廳的人都驚駭地看著他。 庚薪號淘起來:“你怎麼可以不死!天不佑我呀,我本來是要把你們全都毒死的,結果……結果竟然只毒死了這麼一個沒用的廢物!” 他急促地喘息幾聲,慢慢抬起頭來,脖子怪異地梗着,眼神直勾勾地轉了幾下,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不對,不對,他死了,他一定死了,楊旭那個狗賊,哈哈哈哈……楊旭一定死了,至少我殺了你的姦夫,哈哈哈……” 喚齊了府中的人,剛剛趕回大廳的妙弋恰好聽到了這句話,她的心頭嗵地一跳,臉色頓時白了:“他怎麼知道文軒哥哥和我……不對呀,那關他什麼事,何至于要恨得下毒殺人?” 妙弋看看瘋子一般的庚薪,又看看臉色發青的母親,一個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可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那實在比眼前的場面更加叫她難以接受。 庚薪又是一聲慘叫,整個身子都佝僂起來,漸漸形成一個句號,他已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誰了,只是不斷地抽搐着,在那劇痛之中發泄着自己的快意:“至少,我殺了楊旭了,哈哈哈……我不是廢物,至少我……我殺了一個,我……我不……是廢物……” 他首足相連,二目圓睜,嘴角猶自帶著一絲獰笑,緩緩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廳內廳外的人都傻了眼,一個個獃若木鷄地站在那兒,剛被孫妙弋叫到前廳的人群中有人放聲大哭,那是庚父,庚父號啕道:“兒啊!我的兒啊!為父還沒死,你怎麼可以拋下老子一去不回,我的兒啊!” 他掙扎着想要撲上去,卻沒人去抬他的輪椅,庚父使勁一推輪車,身子卟嗵一聲摔到地上,向大廳上爬去,一邊爬一邊哭:“兒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傻,想出這樣的法子呀。我的兒呀,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爹不該和你說那些話呀……” 他抱住庚薪的屍體,放聲大哭着,突然又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臉,就像個瘋子一樣,所有的人看著這個披頭散髮的老瘋子,他們被這一連串的意外弄得也快要發瘋了。 這時安胖子忽然拍着扶手吼起來:“楊旭!楊旭啊!你們沒聽到他的話?趕快去救楊旭啊!去晚了又是他娘的一條人命,你們孫家這是作的什麼妖,造的什麼孽呀,哎喲……我肚子還疼……” 第079章 你是我的英雄! 彭梓祺把夏潯包裡的“催夢香”和自己的金瘡藥來了個換藥不換包,小心翼翼重又塞回他的口袋,臉上露出惡作劇的笑意。 嗯,這就是彭大姑娘對夏潯最嚴厲的——報復! 她仔細想了許久,想到劉旭臨死前質疑夏潯殺死馮西輝的話,又聯想到自己中藥那晚馮西輝的死,自然也就想到了夏潯給自己下藥的原因。 他是去殺人放火嘛,生死攸關時刻,當然不應該對她客氣的,他又不知道我的心意。男人呀,就該殺伐決斷的,要不然哪能幹大事?話說殺人放火也是一種很偉大的事業來着,做好了帝王將相也要虛位以待,所以彭大姑娘很痛快地原諒了她內定的男人對她動過的手腳。 她唯一還沒弄明白的是,夏潯怎麼給他自己吃了這藥,另外就是迷藥就是迷藥,何必摻些媚藥進去呢? 聰明的彭大姑娘很快就想通了迷藥的來源:他哪有門路搞到迷藥,這迷藥說不定是轉彎抹腳從下九流的偷香賊那兒買來的,自然兼具媚藥的效果,這種東西可不能讓他再用,太缺德了,所以她用金瘡藥換了夏潯的“催夢香”。她可是最上等的金瘡藥,內服外敷,一藥兩用的。 做完了手腳,彭梓祺又紅着臉偷瞄一眼夏潯下體處高高隆起的帳蓬,輕聲嗔道:“活該!叫你用藥害人,憋死你!” 她吹熄了燈,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剛剛把門掩上,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急忙一扭頭,就見燈籠火把一大票人,當先一個帶路的正是二愣子。一夥人急吼吼地衝到門前,二愣子往前一指,大叫道:“我家少爺就住這裡。” 就見兩個白鬍子老頭領着幾個端盆拿碗捧藥罐子的伴計一窩蜂地衝進去。彭梓祺因見是楊府家人領來的,所以沒有阻拉,只是納罕地向二愣子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裏邊兩個老頭兒已扶起了夏潯,輕車熟路,一碗催吐湯就灌了下去…… …………………… 清早,知府蕭一諾蕭大人起床了。 蕭大人今天心情很好,幾樁案子一朝解決,他已經打好了上稟齊王府和山東布政使司的公文腹稿。 蕭大人精神奕奕,練了一趟五禽戲興緻未消,又取過劍來舞了趟劍,這才回去淨面洗臉,準備用餐。 知府大人是陝西人,飲食上仍然保持着陝西人的習慣,今天的早餐是蒸餅、麵皮子、鷄蛋醪糟等幾樣家鄉的飲食,知府大人胃口大開,吃得爽快。 咬一口蒸餅,又挾一口鷄蛋醪糟,正細嚼慢嚥的,一個站班衙頭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老爺老爺,出了大事啦!” 知府大人慢條斯理地道:“沉着一點,咋咋呼呼的,什麼事啊?” “老爺,大禍事啦,昨兒晚上城裡死了七八口子人,都是因為赴生春堂孫家的喜宴中毒死的,現在死者家屬都抬屍打上門去了,成千上萬的人圍觀,青州大亂、青州大亂吶!” “噗!” 知府大人剛喝一口湯,立即從鼻孔裡噴出兩條麵皮子,蕭大人氣極敗壞地罵起來,這一急也顧不上說官話了,一口陝西腔地罵道:“餓賊你娘!餓賊你個親娘哩!” 生春堂藥鋪孫家此時已經被死者家屬團團包圍起來了,紙錢漫天飛舞,披麻帶孝的人群、號淘大哭的場面同孫家府上張燈結綵的情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當地的坊官裡正帶著大批民壯正在維持秩序,巡檢、捕快也在不斷地加入他們的隊伍,環着孫府圍成了一道人牆,以防激憤暴怒的死者親屬強行衝進去對孫家施行打砸搶燒。 孫府裡人心惶惶,幾個管事、掌柜指揮着府中的男男女女找來各種東西死死抵住門戶,膽顫心驚地聽著外面的號啕聲、叫罵聲。 大廳中直挺挺地躺着新郎倌杜天偉的屍體,不遠處是庚薪的屍體,庚父抱著兒子的屍體,痴痴獃獃地坐在那兒,滿臉眼淚鼻涕,整整一夜沒動過地方了,簡直就像是一具泥雕木塑。雖然庚薪是這場慘劇的罪魁禍首,可是一直沒有人去碰他們。如果他們被丟到街上去,恐怕就連庚父都要被憤怒的死者家屬撕成了碎片。 大廳中沒有別人了,孫雪蓮已經和女兒低聲講明了真相,母女兩人臉色蒼白,對坐無語。 門外傳來吵嚷聲、哭叫聲,彷彿已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她們就這麼獃獃地坐著,已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今後如何面對自己這唯一的親人……此刻,她們倒真的希望自己飲下了毒,現在已一命嗚呼,也不用活得這麼難、這麼苦…… …………………… 趕去搶救夏潯的文淵只是一碗催吐湯灌下去,洗胃的藥才服了一半,夏潯就醒了。 他根本沒有喝毒酒,被人這麼一折騰哪還有不醒的道理。肖管事也聞訊匆匆趕來,一堆人忙活半晌,夏潯的神志總算是恢復了清醒。聽文郎中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夏潯不由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一覺好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孫雪蓮和孫妙弋現在正承受着多麼沉重的壓力啊,那種難堪、那種慘痛、那種困局,不亞於天塌地陷吧! 雖說孫府兩母女和他夏潯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但他現在頂的是楊旭的身份,這件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楊旭引起,夏潯總覺得自己有份責任在裡面,連忙趕去孫府,可惜卻吃了個閉門羹。 孫妙弋剛剛由母親口中得知她們母女竟失身于同一個男人,今天家中的這番慘劇也是因此而起,心中恨死了楊旭,若不是她羞窘難當,沒臉再見這個天殺的的情郎,她早已提了刀出來跟他拚命了。 夏潯無奈,只得迴轉楊府,不斷派人打聽孫家的動靜,及至天明,他聽說毒發身亡的賀客家屬們都抬屍圍堵孫家去了,終於忍不住了。孫家母女驟逢這樣的大事,家裡沒個男人主事可如何應付?夏潯想也不想,拔腿就走。 肖管事從那文郎中那裡已經隱約聽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原因,似乎是自家少爺與孫夫人有染,所以激怒了庚員外下毒殺妻,雖然暗暗嘀咕自家少爺忒也風流,怎也不該勾引那有夫之婦,但是畢竟還是要維護自家人的,一見少爺要去,連忙阻攔道:“少爺,這事兒,你實在不宜出面。” 夏潯道:“我知道。可是我不出面,現在又有誰肯替她們出面?她們兩個弱女子,一夜之間死了丈夫,現在許多無辜身亡的死者家屬都衝去孫家,這些人激怒之下一旦強闖進去,很難預料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肖管事苦口婆心地勸道:“少爺,這些事自有官府出面,少爺若去了,恐怕那些人不講道理,反會牽累了少爺。少爺是本府的生員,前途遠大,可沒理由為了外人,害了自家的前程啊。再說,少爺去了又能如何?少爺能孫家作主麼?孫家的人若肯見少爺,方纔也就不會讓少爺吃個閉門羹了。” 彭梓祺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夏潯,如果這個夏潯是真正的楊旭,聞聽孫家有難卻藏頭匿尾不肯出頭,她一定會鄙視他的,可是她知道,這個夏潯與孫家母女根本毫無關係,他可以非常坦然的面對這一切,而不必有一絲一毫的內疚。 觀感不同,立場不同,她的想法也就不同了,眼見夏潯猶疑不前,她便想道:“此事本與夏潯毫無干係,孫家母女比不得小荻,小獲與他朝夕相處,本已有了情意,自然是要舍相救的,蒼蠅不盯沒縫的蛋,若是孫家母女謹守婦道,何至會有今日之難?她們……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誰料夏潯蹙着眉頭徘徊半晌,突然一個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彭梓祺有些驚訝,喚道:“楊旭。” 夏潯止步扭頭:“嗯?” 彭梓祺道:“死者家屬洶洶閙事,尤其是這麼多人,聲勢之大,就算是官府也彈壓不住的,你這一去,幫不了孫家的,只能把自己拖下水!” 夏潯安然一笑:“管他萬人唾罵,求個心安罷了!” 彭梓祺訝然看著夏潯大步離去的背影,目中漸漸漾起閃閃發亮的光,她深深吸了口大氣,忽然扭頭對肖管事道:“肖管事,不必擔心,我陪他去,你家少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孫府門前,披麻戴孝的一大幫人,手執哭喪棒堵在孫府大門前,地上一溜擺開八具屍體,都拿白布蒙着,許多男女跪在那兒號啕大哭。後邊是看熱閙的百姓,人山人海,接踵摩肩,跟趕廟會似的。 夏潯拚命向前擠去,彭梓祺緊隨其後,見此情景微微蹙眉。她遊目四顧,忽然看到一個潑皮,那潑皮正是昨夜扶庚員外回家的人,此刻他正興高采烈地向別人賣弄他昨晚在孫家的所見所聞,旁邊一堆聽客,個個抻長了脖了,聽得津津有味兒。 這人正口若懸河地講着,肩膀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記,潑皮勃然大怒,一擼袖子扭頭看去,就見彭梓祺似笑非笑地站在後面:“我是東城彭家的大少爺彭子期,有點事兒,想請你這位朋友幫幫忙。” 第080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各位,各位,請靜一靜,請大家靜一下!” 夏潯站到孫府大門前,張開雙臂,阻攔着欲衝擊府門的死者家屬,提着嗓門喊道:“你們的家人無端慘死,各位悲痛傷心在所難免,可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麼圍住孫家,欺負一對弱女子,能解決問題麼?大家不要衝動,有什麼事,等州府衙門來了人,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有人高聲嚷道:“就是因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才找上孫家,不是孫家,我叔會死麼?” 夏潯道:“可你要知道,孫家也是受害者。孫家的新姑爺昨晚也中毒死了,孫夫人昨晚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來。昨晚要不是孫夫人及時派人去各位赴宴的人家送信兒,今天躺在這兒的就不是八個人,而是十七八個人了。 下毒的人是孫家的入贅女婿庚薪,他要害的就是孫家的人,各位的親眷受了無妄之災,可孫家也不好過呀。將心比心,大家都是受害者,如果大家互相殘殺一番,那真正的兇手豈不是在九泉之下也要笑出聲來了?各位,還請理智一些、冷靜一些啊。” 人群中竊竊私語: “他誰啊?” “他是本府生員楊旭,聽賴三兒說,就是因為他和孫夫人勾勾搭搭,庚薪戴了綠帽子,這才一怒下毒……” “我怎麼聽說是和孫家小姐妙弋呢?” “亂七八糟的,誰曉得啊。” 人群中又有人喊:“那我舅死了就白死了?好端端去喝喜酒,卻枉送了性命,聽說那姓庚的自己也服毒自殺了?兇手死了,這事就這麼了了?”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夏潯打着羅圈揖道:“人死了,孫家總是難辭其咎的,可兇手已死,總不能拉無辜的人來抵命吧?人死了,孫家總還是要陪償的。我楊旭在這裡答應大家,待官府來人了結了此案,各位死者家屬一定都能得到一份厚厚的賠償,大家若是頭腦一熱幹出些過激的事兒來,賠償拿不到不說,還犯了事兒,那是何苦來哉?” 又有人質問:“你憑什麼做此決定?孫家的事你做得了主?” 夏潯一拍胸口,朗聲道:“做得了主!孫家曾向楊某借貸了一筆款子,楊某就用這筆款子做保證,各位死難者的家屬一定能得到妥善安置!孫家不出這筆錢,楊某出!” 妙弋在牆裡聽見夏潯說話,忽然跳起來,咬牙切齒地就往外衝,卻被幾個家人死死拖住,他們害怕啊,這門一開,誰知道那些死者家屬會幹些什麼出來。 當她聽到夏潯這番話後,卻突然沒了力氣,她恨楊旭,卻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孫家現在的處境,容不得她以個人的喜怒好惡而行事,她慢慢站住腳,兩行淚水潸然而下。這個未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一夜之間似乎是長大了…… “我不要你的臭錢,還我爹命來!” “還我相公命來!” 死者的親屬們也是各有考慮的,古今一同。人死不能復生,有些人更關心的是經濟的賠償,擔心的是今後的生活,尤其是一些旁系親戚,思慮更加理智一些,夏潯這番話立即打動了其中許多人,但是卻也有許多悲痛欲絶的人不肯接受,眼見夏潯堵在門前,又聽有人說正是因為此人庚薪才下毒害人,這些人登時把他做了仇人一般要撲上來廝打,不過夏潯的分化已經有了效果,他們反受到了許多自己人的攔阻和勸解,現場亂成一團。 眼見不能衝到夏潯跟前,那些挎着籃子挑着擔子來看熱閙的商販們便倒了霉,被人一把搶去,什麼鷄蛋、白菜一類的東西,劈頭蓋臉地往夏潯身上打去。 就在這時,只聽霹靂般一聲大喝:“誰他娘的無端惹事!死了人?死了人怎麼啦?誰他娘的長生不老,站出來給老子看看!被人殺的?誰殺的找誰去,欺負人家一個同樣受害的老娘們,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誰敢再惹事,帶種的沖老子來!” 隨着這一聲大喝,一個鐵塔般的壯漢晃着膀子衝了進來,密集的人群被他擠得左搖右晃,那股氣勢當真駭人。 周鵬!這人正是當初到楊家應聘武師的武館教頭周鵬,擅長硬氣功的那個。 一個孝子氣憤難當,搶起哭喪棒衝過去,當頭一棒打向他的腦袋,周師傅不躲不閃,鷄蛋粗的一根棍子“噗”地一聲打在頭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反把那孝子嚇了一跳。周師傅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中半截哭喪棒,吼道:“小子,奶沒吃足麼,就這麼點兒勁兒?” 說著張開血盆大口,竟然“咔嚓”一聲,把那棒子當成甘蔗一般咬得粉碎,看得那位孝子目瞪口獃。 緊接着半空中一聲怵人的鷹唳,一人大鵬一般從人群頭頂飛了進來,單足立地,雙臂屈伸,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蒼鷹,吼道:“哪個不服,同我雲萬里較量較量。” 人群中呼啦啦又走進許多人來,看裝扮有武館的學徒,更多的卻就是這街坊裡市間的潑皮無賴,一個個歪戴帽兒,咧着胸懷,橫眉立目,不可一世。那手上更不閒着,拍拍這個漢子的肩,摸摸那個老者的頭,要看見是個年輕俊俏的美人,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一時間那些百姓彷彿見了瘟疫,唿啦一下退出老遠,他們不怕說理的夏潯,不怕講法的官差,卻怕這些無法無天的潑皮無賴,要強衝孫府的勁頭終於被彈壓下去。 夏潯暗暗舒了口氣,抬起來,迎面卻正對上一雙欣然的眸子。 彭梓祺雙手抱臂,笑靨如花,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髮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前,平添了幾分嫵媚。 這時候,知府蕭大人扶着官帽一溜煙兒地跑了進來:“不要生事,不要打鬥,凡事有本官作主,本官一定秉公而斷,不要動手啊……” 彭梓祺淺淺一笑,款款走去,拂開夏潯肩上的一片菜幫子,柔聲道:“好了,知府大人來了,這裡可以交給官府處理了,咱們走吧。” 這時一個披麻帶孝的人氣極敗壞地衝到面前,指着夏潯的鼻子道:“你不要走!這事兒你也難逃干係……” “小兄弟,咱們倆好好聊聊!” 彭家武館的武教頭冷無期一個虎爪扣住了這人肩膀,陰笑着把他挾走了。 夏潯苦苦一笑,嘆道:“孫家……” 彭梓祺柔聲道:“有些事,只能自己來承擔,旁人無法替代的!” 夏潯默默點頭,望了眼仍然緊閉的孫府大門,與彭梓祺並肩走了出去。 …………………………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的遲,怨婦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屯屯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迴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戲樓裡正唱着《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詞兒,夏潯手中握著那卷終究沒有還回去的話本兒,幽幽地一嘆。 孫雪蓮、孫妙弋兩母女的馬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生春堂藥鋪被正野心勃勃準備在青州大展拳腳的曹玉廣給盤下了,孫家迅速變賣了全部家產,賠償了死者家屬,遣散了府中所有奴僕,然後悄然遠去。臨行前,又把欠楊旭的錢款本息讓老管家送到了他的府上,等他得到消息時,人早已不知所蹤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走的這個方向。 哀莫大於心死。離開青州這傷心之地,與楊旭交割清楚一切恩怨,自我放逐天涯,這大概也是她們最好的選擇了。 道上又有幾輛騾車行來,在他身邊停下。 頭前一輛騾車掀開轎簾,胖墩墩的安員外像一尊佛似的赫然坐在裡面,安員外臉上帶著些痴痴傻傻的笑容,大着舌頭,含含糊糊地道:“楊……楊兄,我要肘啦,你……保重啊……呵呵……” 夏潯無言地點頭,安胖子唆了下口水,雙下巴迅速劃了個內收的半圈,下巴上的肥肉還在打着擺盪,他已揮揮手,結結巴巴地道:“開……開車……” 安家的車隊轆轆地出了城,夏潯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自打安員外從方子岳方郎中那裡聽說有些中了牽機之毒的人即便救活過來,也會留下一些諸如頭痛、頭暈、耳鳴、臉麻,或者習慣性抽搐,甚至間歇性精神失常的後遺症之後,安胖子馬上具備了以上所有後遺症的特徵。 他頭痛、他頭暈、他耳鳴、他臉麻、他時不時的會抽搐幾下,據說前幾天還神經失常,把知府衙門口兒當成了茅坑,當眾寬衣解帶方便了一番…… 總之,他這個人是廢了,徹底地廢了! 所以,安胖子可以流着口水、晃着腦袋、發着神經,理直氣壯地回金陵了…… 誰說他傻?這才是聰明人吶! 對安員外的牽機後遺症,夏潯心知肚明,對安員外的打算,他同樣一目瞭然,不過他沒想再打安員外的主意,自從他得知安員外是親口聽黎大隱招認了殺死張十三和馮西輝的全部罪名之後,這個人活着的意義就遠遠大於死去了。 更何況,青州現在已經經不得風雨了,再出點什麼事兒,青州府衙、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都會發瘋,整個青州都會發瘋,說不定蜇伏在金陵的錦衣衛也會發瘋。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夏潯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全然沒有注意一旁的彭梓祺那幽怨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盤桓,三月之期馬上就到了,即便沒有到,行刺夏潯的兇手已然伏誅,她也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他的身邊,家裡已經派了人來問她幾時回去,可這個傢伙,沒有說過一句輓留她的話,他是個木頭人不成! 夏潯終於不再想心事了,他一撥馬頭,振作精神道:“走,咱們回去。” 彭梓祺暗暗一咬牙,一提馬繮,隨之而去。 馬到楊府門前,迎面恰見兩個人走來,老遠看見那二人,夏潯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了上去。迎面而來的頭一個人就是崔元烈,跟在後面的卻是朱府管家朱洞。崔元烈興高采烈地迎上來,長長一揖,激動非常地道:“文軒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請受小弟一拜。” 夏潯連忙扶起他,瞟了眼一旁的朱府管家朱洞,對崔元烈笑道:“什麼事,讓你這般歡喜?” 崔元烈手舞足蹈地道:“岳父大人答應我家的求親了,呵呵呵,小弟可以和善碧做夫妻了,還虧兄長鼎力相助,元烈終身幸福,都拜兄長所賜,這份大恩大德,元烈是終生不敢忘的。” “哦?恭喜,恭喜。”夏潯一聽也是喜動顏色,崔元烈又貼近他的耳朵,眉飛色舞地道:“岳父大人不但答應了我家的求親,而且……還要求我務必儘快成親呢,哈哈哈,小弟很快就要做新郎了。” 夏潯一怔,隨即便省悟到必是自己與他胡謅的那番話起了作用,朱大人擔心女兒真個珠胎暗結,肚子大了掩飾不住,丟了朱家的面子,忍不住也吃吃地笑起來。 彭梓祺在一旁恨恨地想:“這麼喜歡給人作媒,怎麼不知幫幫我呢……?” 悲痛,雖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既然還有歡樂和未來,那生活就是永遠讓人期待的了。夏潯替崔元烈感到高興,本來有些消沉的心緒也重新振奮起來。 一旁,朱府管家朱洞一直含笑看著他們說話,那雙老眼在夏潯身上摸索似的逡巡了一遍,這才從袖中摸出一頁紙,慢吞吞地遞過去,恭聲道:“楊公子,你看這份東西……” “這是什麼?” 夏潯接過來展開一看,卻是自己開出的那張索賠名單,不由啞然一笑,連連點頭道:“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說完便當着朱管家的面將那份單子扯碎。 朱洞一雙老眼深深地凝望了夏潯一眼,唇角慢慢綻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微微躬下身去,臉上那枯樹般的皺紋,便也因之顯得更深了。 一陣風來,捲來幾片敗葉。 秋意已深,西風起,蕭殺滿青州。 闖北平 第081章 濟南行 秋風瑟瑟,黃葉飄零,枯草淒淒,人在高崗。 一個白衫如雪的清麗少女和一個身着月白色緇衣,身材有些枯槁的女尼站在崗上,崗後不遠處的山坡上,是孤零零的一座廟宇,廟很小,顯得很是淒涼。 少女一臉落寞,而旁邊的女尼則輕輕捻着念珠,唇邊卻帶著一絲恬淡的微笑。 “祺祺,你真的喜歡了那個男人?”女尼微笑着問。 她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皺紋,但是依稀仍可看出年輕時俊俏動人的模樣。 少女正是換回女裝的彭梓祺,她怏怏地應了一聲:“唔……” “你說……他在家鄉已經訂下了親事,而且還是曾經煊赫數朝發達十餘代的烏衣謝家?” 彭梓祺扁扁嘴唇兒,不說話了。 女尼迴轉身,注視着她道:“那樣的話,你怎麼和人家爭?就算他喜歡你,你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就算他在家鄉不曾訂過親,論起家世來,人家是家境富裕身世清白的秀才老爺,也不是你這樣出身、整天舞刀弄槍的女子配為大婦的,你懂不懂?” “我……” “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楊旭,他叫夏潯,他出身其實比你還低,對不對?這個念頭,你必須得放下,他現在就是楊旭,不管他以前是怎樣的出身,你若想不透這一點,那就是自尋煩惱!” 彭梓祺低下頭,腳尖輕輕地划著圈圈,不說話了。 女尼放緩了語氣,輕輕口道:“唉!都是你爺爺、還有你那些叔叔大爺們不好,你是個女孩子,可他們從小教你的、說給你聽的都是些什麼事兒呀?你想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這英雄妾就是那麼好當的麼?這個夏潯,又算什麼大英雄了?” 彭梓祺紅着臉爭辯道:“怎麼不是,英雄不論出身低嘛。誰說大英雄就一定要有蓋世武功了?他有擔當、講義氣,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為了小荻那個小丫頭,他可以不惜拋棄自己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為了孫雪蓮母女這對與他完全不相干的女人,他不惜身敗名裂為之出頭……” “好了好了,”女尼失笑道:“看你,姑姑只說了他一句不是,你那小嘴就吧吧吧的不依不饒起來,姑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麼維護一個人呢。” 彭梓祺臉蛋一紅,有些忸怩起來:“姑姑……” 女尼轉過身,望着西去的道路,又輕輕嘆口氣,喃喃地道:“可是……祺祺呀,那畢竟是與人作妾呀,這是關乎你一生的大事,你明白麼?可你想過這有多難嗎?嫁人作妾,你爹娘同意麼?你爺爺同意麼?老太公同意麼?” 彭梓祺眼珠轉了轉,想起夏潯給崔元烈出的那些折騰老丈人的損招,信心立即膨脹起來,挺起酥胸道:“我沒辦法,可他一定有辦法,他眼珠一轉就是一個辦法!” 女尼哭笑不得,嗔道:“你這丫頭,好!就算他有辦法讓咱們彭家點頭,可你不要忘了,他那正妻可是煊赫數朝十餘代的豪門世家女,雖說現在敗落了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定也是個很講規矩的女子。你呢,毛毛躁躁,不拘小節的,到時候受得了她的約束麼?” 彭梓祺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道:“他……他不會欺侮我的……” “唔?” 彭梓祺挺起胸,信心十足地道:“我相信,只要他喜歡了我,就不會欺負我,也不會叫別人欺負我!” 女尼依然搖頭,搖得雲淡風輕:“你怎麼只想好的一面?這條路,不好走,一定不好走……” 彭梓祺不服氣地道:“姑姑,你說是挑個你喜歡的好男人重要,還是衝著那張位子重要?你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幸福麼?” 女尼白晰的臉頰忽地脹紅血,隨即蒼白如紙,接着一片鐵青,額頭青筋一根根綳了起來,彭梓祺一看說及了姑姑心中最大的傷痛,不禁暗悔失言,連忙道:“姑姑,對不起,我……” 女尼霍地一擺手,呼地一下轉過身去,她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許久許久,才沉聲問道:“你鐵了心,願意跟着他了?” 彭梓祺怯怯地道:“人家……人家長這麼大,就看上這麼一個中意的男人……” 女尼“呼”地一下轉過身來,雙眉一挑,大聲道:“既然如此,那你還等什麼?” 這回反換了彭梓祺愕然了,遲疑道:“姑姑在說什麼?” 女尼道:“男人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可以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直到把她追求到手。我們女兒家先天就比男人受欺負,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就不能去努力爭取嗎!” 彭梓祺委屈地道:“他……他都沒說喜不喜歡我啊,我說刺客已經死了,我該回家了,他也不……不說一句輓留我的話,我是個女孩兒家呀,還能怎麼樣啊?” 女尼激動地揮舞着拳頭,好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大聲地挑唆着自己的侄女:“那你就追上去,讓他知道你喜歡他。如果有女人和你搶,你學武功幹什麼用的?你就一腳踢開她!如果那個姓夏的小混蛋不喜歡你,你就把他搶回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喜不喜歡,他要還不喜歡,就把你那三十多個堂兄堂弟全叫出來,我看他是欠揍了!” 彭梓祺紅着臉,吃驚地道:“這……這樣也行嗎?” “怎麼不行?” 女尼臉紅脖子粗地道:“當初我爹念了幾本破書,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啦,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啊?都混成叫花子了還一副目高於頂的樣子,我娘把他搶回來拜堂成親的,他也不情願吶,現在還不是兒孫滿堂,夫妻恩愛,我告訴你,祺祺,這天底下的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骨子裡頭全都是犯賤的,你越客氣他越欺負你!” 看她橫眉立目、一身威風的模樣,當年那個痛毆丈夫、婆婆、大伯子、小姑子一家老少的火爆新娘似乎有點現出霸王龍的原形了。 彭梓祺又是羞又是怕,小臉像朵大紅花:“姑,這……這真行嗎?” 女尼瞪眼道:“你喜歡他不是麼?喜歡就去做!要是不喜歡,回家練你的刀去,別跟姑姑哭哭唧唧的,聽著煩!我告訴你,男人要是喜歡了你,為你流血拚命都不會皺一皺眉頭,但你別指望他無休止的等你,男人的耐性還不如一頭驢子呢!你一遲疑,他就歸了別人了。” 彭梓祺忙不迭地點頭:“哦,哦,那我該怎麼辦呢?” 彷彿一位偉人在為大眾指明革命的道路,女尼威風凜凜地向前一揮手:“追上去!追到陽谷縣,孤男寡女,朝夕相處,乾柴烈火,我就不信他是柳下惠!” 彭梓祺擔心地問:“要是我追去了,他還是不喜歡我,那怎麼辦呢?” 女尼沒好氣地吼道:“什麼都問,什麼都問,是你追男人,還是你姑姑我絶情師太追男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彭梓祺忙不迭應着,落荒而逃…… ………………………… 夏潯第一站去的是濟南,並不是陽谷。 西門慶給他送了信來,約他在濟南府見面,夏潯馬上安頓好家裡,又去稟明齊王,便啟程上路了。 家裡需要肖管事坐鎮,這是他最信任的人,有關財產轉移和善後事宜,交給他夏潯盡可放心。小荻到底年輕,身體正在生長髮育的時候,又延請了青州名醫悉心照料,身體正在迅速康復之中,現在已經能下地做些簡單的活動了。 看這情形,再有兩個月左右小荻就能完全康復,所以夏潯可以放心地離開,相信等他回來的時候,小荻又能恢復那副精靈古怪、活蹦亂跳的俏皮模樣了。 夏潯這一次往濟南去,會合西門慶之後就要直接趕赴北平,信中特意囑咐他要儘量隱藏身份,而府中除了走不開的肖管事,其他下人都不知道東家在從事走私勾當,所以夏潯沒有帶隨從。 一路無話,到了濟南,找到西門慶所住的“四海客棧”,夏潯剛一進門,就看見西門慶趴在櫃檯上,正跟裏邊的老闆娘眉飛色舞地耍貧嘴,連他走到身邊都沒注意。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剛要說話,西門慶一扭頭看到是他,立即叫道:“哎呀,楊老弟才來啊,為兄可等你多日了,來來來,快來登記了店歷,咱們出去飲酒敘話。” 夏潯取出秀才身份的證明,讓那老闆娘做了登記,到了西門慶租住的地方放下行李,簡單說了幾句,便一起出了客棧,尋了一家大酒店,要了一個雅間。 酒菜上桌,掩上房門,西門慶才道:“楊老弟,北平那邊已經聯絡妥了,我已安排了車輛陸續北上。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暴露咱們的真正身份,為了掩人耳目,我已經找了人,給咱們辦兩張假路引,到時候咱們兩個搭乘濟南車行的長途客車前往北平。” 夏潯頷首道:“好,小弟是個門外漢,一切聽從西門兄決定便是。” 西門慶笑道:“等咱們的戶籍路引辦妥了,可不要再喚我西門兄了。我的化名已經起好了,叫高升。” “高升?” “對,你也得起個化名,辦路引要用,一會用過酒席,我就把名字遞上去,老弟準備用個什麼名字?” “名字麼?” 夏潯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一抹亮晶晶的東西,西門慶還沒看清,他已微笑着、很鄭重地道:“夏潯!我就叫夏潯吧,夏天的夏,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 第082章 冤家路窄 路引,人離居所百里之外,須有路引方可通行、住宿。路引上要註明旅者的姓名、籍貫、去向、日期以及體貌特徵,以便沿途關卡和旅店的查驗。無引,或引目不符、持假引者,官府給予逮捕。 路引起於唐朝,卻以明清時要求的最為嚴厲,因而假路引便應運而生,成了某些人的生財工具。假路引並不易造,民間很難有那樣的偽造技術,而且民間的人很難熟悉各個關隘的印章類別、形式,以及暗藏的鑒偽標識,很容易穿梆,所以所謂的假路引,其實大多都是真的,只是上面標註的身份是假的,蓋因造假路引者就是官府中人。 夏潯趕到濟南府的第二天,就和西門慶來到了提刑按察使衙門不遠處的一家酒樓,要了一個雅間,點了幾樣酒菜,二人坐下剛剛候了片刻,就有一個當地游手好閒的潑皮鬼鬼祟祟地溜進了酒樓。 聽到三長兩短的叩門聲,西門慶立即拉開房門,那人閃身進來,看看二人,咧嘴一笑,便從懷中掏出兩份路引來。 這人是西門慶聯繫好的一個地頭蛇,名叫程凡,當地人卻稱其諢號癩痢狗而不名。程凡從懷裡掏出那兩份路引往西門慶手中一遞,說道:“看好了,可有什麼疏漏錯誤,貨物出手,可是概不退換。” 西門慶打開一看,兩份路引上面已經蓋好了一堆的印章,長方型的是軍方的關防,四方形的是州縣衙門的關防,圓形的則是巡檢關卡的印章,光看這些章,這兩份路引的持有者就應該經過不少州縣了。 兩個人的名字也都赫然在目:高升、夏潯。兩個人都是徐州人,往北平去為開皮貨店的東家討還欠款的夥計,上面所述的體貌特徵也與二人完全一致。 西門慶匆匆看罷,便連連道謝,程凡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氣,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們去做甚麼,我管不着,可是一旦有事,可得先把這路引毀了,否則真出了事,我們可是不承認的。偽造路引,那是比沒有路引而四處闖蕩更加罪加一等的事,哪多哪少,想必你們也明白。” 西門慶笑道:“明白,當然明白,程老弟放心,以我們的身份,還能做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不成麼,只是有些事情,實在不宜以公開的身份出行罷了。” 西門慶說著,從懷裡掏出尾款共計二十五貫整,交到程凡手裡,程凡把眼一瞧,笑嘻嘻地攏在袖中,拱拱手道:“好了,祝兩位掌柜的一路發財,程某告辭了。” 待他出去,夏潯微微皺眉道:“這個人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潑皮混混,他搞得來路引?可莫是假的,被沿途官府勘驗出來,咱們大事未做,先就出了紕漏。” 西門慶笑道:“不必擔心,你道憑他一個潑皮無賴,做得出這路引來麼?嘿嘿,這都是公門中人的傑作,只不過他們隱在幕後,不會直接與僱主交易的,放心吧,除了咱們這兩個人是假的,這兩份路引拿到哪兒去驗,都是真的!” 程凡收了錢,得意洋洋離了酒樓,剛剛走出不遠,就有一個白袍公子搖着扇子走來,一眼看見他,便招手喚道:“癩痢狗,過來過來。” 程凡一聽有人喚他諢號,登時有些不悅,可是一俟看清了那人模樣,立即一聳肩頭,滿臉堆笑,夾着腚溝便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哎喲,曹公子,這才幾天沒見吶,瞧您這氣色,紅光照人,滿臉桃紅,不是發財,就是艷遇連連吧。” 那曹公子哈哈大笑,使摺扇在他頭上一拍,說道:“少耍貧嘴,這是從哪裡來?” 原來這人正是濟南提刑按察使司曹大人的公子曹玉廣,程凡湊前一步,壓低聲音笑道:“不瞞公子爺,小的今兒又賣出兩張路引去,共計得款八十貫整,公子爺,咱們手裡已蓋好其他州府關防的空白路引可不多了,公子您還得想想辦法再弄些來才成,這個買賣,興旺的很吶。” 曹玉廣現在已經接替楊旭,成為齊王的生意代理人了,在青州幹得風生水起,對賣路引這種小打小閙的生意已經不大看得上眼,便打個哈哈道:“省得,省得,等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再去想辦法。今兒這兩張賣給誰了?好大的手筆,平素一張路引也就賣個二十貫,這人竟出了一倍的價錢,可不要是什麼江洋大盜、朝廷通緝的囚犯,咱們賺錢也要小心些,不能捅出大紕漏來。” 程凡笑道:“公子爺放心,那樣的人我怎麼敢拉扯?遵您的吩咐,每賣一份路引,我都務必先驗過了他的真路引,曉得他們身份才敢幫忙的。這兩個人不是為非作歹的人,他們兩個啊,他們一個是陽谷縣的商人,叫做西門慶。一個是青州的生員,叫做楊旭。不曉得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買賣,還要隱藏了真正的身份才成,不過殺人越貨的勾當,諒他們也幹不來的。” 曹玉廣一獃,失聲道:“竟是他麼?唔……喔……我明白了,我有點兒明白了。嗯,這個人,的確可以放心,好了,告訴你們老大一聲,把這個月賣路引的錢結算一下,晚上送我家去,本公子還有事,這就走了。” 程凡追上去道:“公子,你可莫忘了咱們的存貨已經不多了呀。” 曹玉廣一邊走,一邊揮手道:“省得省得。” ………………………… “你說楊旭來了濟南,還花了大價錢辦假路引?” 紫衣藤給曹玉廣斟了杯酒,緩緩問道。一想起楊旭買假路引,一張就出手四十貫,而自己十七年的清白女兒身,梳櫳之夜竟然只有區區三十貫,她的心都在滴血。 曹玉廣把她抱在膝上,撫乳摸臀上下其手,一邊享受着那軟彈如玉的美妙觸感,一邊笑道:“不錯,可巧的讓我碰上了,要不然,我還不知道他也來了濟南。” 紫衣藤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怨毒之意,又問:“他不是生員身份麼?照理說咱大明天下,他處處行得呀,怎麼還要花錢辦假路引呢。” 曹玉廣就着她的手呷一口酒,悠然道:“這個麼,你就不懂嘍,許多時候、許多人想要出門辦事,是不方便用他真正的身份的,這時候就需要用一個假身份,可是路引如果不對應,如何瞞人?所以就要買假路引嘍。” 紫衣藤眸光一閃,機警地問道:“也就是說,他此去北平,是要做些作奸犯科的事了?” 曹玉廣嘿嘿笑道:“反正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紫衣藤大喜,脫口道:“那公子該派人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些什麼才是呀。” 曹玉廣一怔,反問道:“我看他做什麼……又要做什麼?” 紫衣藤一獃,吱唔道:“哦……這個麼……公子不是說齊王很青睞他麼,扳倒了他,齊王爺不就得完全倚重於你了麼?” 曹玉廣曬然一笑,搖頭道:“噯,他的店舖現在有七成在我手上,我又接手了‘生春堂藥鋪’的幾家店號,齊王爺現在不靠我還能靠誰去?楊旭嘛,昨日黃花嘍,本公子何必對他心存忌諱。再說,他這次去北平做什麼,我多少已經猜到了幾分,嘿嘿,這件事呀,不能管,不必管,也不該管啊……” 紫衣藤銀牙暗咬,卻又不敢表現出自己明顯的恨意。曹玉廣雖然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卻也自視甚高,並不是一個甘心在女人石榴裙下為她奔走的走狗,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因為當日一賭懷恨楊旭,想利用他來實施報復,他一定會很不高興,自己剛到濟南,還要倚賴於他,萬萬不可令他不快。 曹玉廣得意洋洋地笑着,順手拍拍紫衣藤的翹臀,說道:“你初到濟南,多認識些名士貴人,對你是大有好處的。今日我替你跑了好幾個地方,約了幾位大人來此飲酒,給你捧場,墨空文、蕭拙、李浩、仇夏……這可都是濟南官場上數得着的人物,要不是我爹的面子大,我還請不來呢。一會兒你打起精神,好生應對,我在他們面前可是把你誇得天上仙子一般,你就算籠絡不得人家做你裙下之臣,也莫要折了我曹公子的臉面才成啊……” 原來,紫衣藤自負才貌雙全,卻因為梳櫳之日的曹楊對賭,反而搏出了一個最低的梳櫳價,淪為整個青州的笑柄,在青州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於是便央求曹玉廣想辦法。 她是教坊司在籍的官妓,曹衙內也沒辦法替她脫籍贖身,但是要給她調個地方還是辦得到的,於是便動用了一些關係,把她調到了濟南府。想不到冤家路窄,竟在這裡又碰上了夏潯。 紫衣藤心中恨意恨恨,忽聽曹玉廣提起的那幾個人,其中一人叫做仇夏,不由心中一喜:“仇夏,不就是楊旭在蒲台縣扳倒的那個土財主仇秋的堂兄麼,我若把這個消息悄悄透露與他知道……” 死刑案子,地方官府是無權判決的,必須呈報京師,由刑部複審決定。仇秋的案子報進京去,判了秋斬,如今正是秋天,前兩天剛把仇秋從大牢裡提出來砍了他的腦袋。聽說為了這事,他的堂兄仇夏也受到了嚴厲的訓斥,顯些丟了官身,他會不恨楊旭? 紫衣藤眉梢微挑,唇角慢慢漾起一抹得意…… 有些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哪怕你是無心之過,或者從頭到尾,根本只是被她利用的對象,一旦不能如她所願時,她也會一廂情願地認為是你負了她、是你對不起她。夏潯就算是諸葛孔明在世,也絶對算不到竟在濟南有一個莫名其妙結下的仇家在等着他。 第083章 百年修得同車度 夏潯和西門慶收好路引,用過酒飯,便離開了酒樓。酒樓對面是提刑按察使衙門,這個衙門就設在大明湖畔,如今赫赫有名的大明湖咫尺之遙,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兩人便信步走了過去。 兩個人並肩走着,西門慶又以一副老大哥的口吻囑咐道:“楊老弟,從明天起,咱們兩個就得用上新身份了,人前人後,切不可再喚本名,須防隔牆有耳。” 夏潯笑了,這套把戲正是他的拿手好戲,如今做回真正的自己,還能有什麼問題?他點了點頭,說道:“高升兄不必多言,小弟明白。” 西門慶哈哈一笑,又道:“明天一早,咱們結帳離店,我已經去車行訂好了位子,咱們扮得是去替東家討帳的夥計,一路上得注意些身份,別露出馬腳。” 夏潯笑道:“小弟不敢說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那也是……” 他剛說到這兒,西門慶突然精神一振,急急說道:“噯噯噯,快看快看,快看前邊那位小娘子,哎喲喲,那腰條兒,那身段兒,那個屁股蛋子扭得……饞死人了。糟了糟了,拐過去了,快快快,快跟上。” 說著便興沖沖地追了上去。 夏潯苦笑一聲,只好舉步追去。 他此來濟南,本來想著若是時間寬裕,還要去拜訪拜訪紀綱和高賢寧,可是西門慶說明日就走,如此匆忙,不去也罷。正盤算着,繞過前邊幾棵柳樹,忽地有人叫道:“楊旭?可是楊兄?哎呀,楊兄,果然是你,哈哈哈哈……” 夏潯一抬頭,就見紀綱和高賢寧歡歡喜喜地迎過來,在他們身邊,還有一位身材瘦削的青衫公子,年約十七八,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那一雙潦黑的瞳仁亮晶晶的,看起來風神如玉,瀟灑不凡。 夏潯又驚又喜,連忙拱手道:“紀兄,高兄,小弟剛剛還想到你們呢,哈哈,當真是有緣,唔,這位公子是……” 紀綱笑道:“他麼,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濟南府朋友了,我們兩個現在就在他家裡白吃白住。” 青衫公子靦腆地一笑,抱拳當胸,用糯糯軟軟的聲音道:“小弟劉玉玦,早聽紀兄、高兄談及楊兄的風采,今日得識尊面,榮幸之至。” 紀綱笑道:“不要站在這兒說,走走走,咱們尋一處酒家,再慢慢把酒敘話。” 夏潯忙道:“且慢,在下還有一位朋友……” 高賢寧道:“哦,楊兄是攜友同來的麼,你那朋友現在何處?” 夏潯還未說話,就聽一人破口大罵道:“你這賊眉鼠眼的潑賤貨,穿得人模狗樣,偏偏不行人事,追着我家娘子賤兮兮的搭訕些甚麼?” 幾人聞聲一齊望去,就見一位輕袍男子歪戴着軟帽拔足狂奔,後邊一個大漢領着七八個朋友緊追不捨。 高賢寧蹙眉道:“這人看來衣冠楚楚,想不到卻是個斯文敗類!” 夏潯訕訕一笑,指着狂奔而來的那人道:“他麼……咳咳,就是在下的那位朋友……” …………………… 這濟南府不比陽谷縣,西門慶在陽谷很有名氣,再加上他從小口花花的,其實從沒真正占過人家什麼便宜,所以油嘴滑舌的也沒甚麼人理他,在這兒可不成,他被人追上,好一通揍,虧得夏潯等人趕來把他救下。 西門慶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好不狼狽,這副樣子可不便再去酒館,夏潯也沒有丟下夥伴自去赴宴的道理,飲酒之事自然作罷。待聽說明日清晨夏潯就要離開濟南,紀綱和高賢寧連呼遺憾,那位性情脾氣溫和得像個大姑娘似的劉公子更是熱情輓留,直到聽夏潯說此去關係到一樁大生意,三人這才罷休。 三人與夏潯再三約定,下回再來,定要過府拜訪,這才拱手作別,三人自去酒店,夏潯則帶了那倒霉摧的西門慶去找跌打醫生。西門慶內服外敷的吃了好幾樣藥,回到客棧還咿咿呀呀的。 那老闆娘心好,見他飯也吃不下,趕緊的親自下廚,給他做了碗麵,打兩個荷包蛋、點幾滴香油,翠生生的蔥花飄在上面,夏潯看了都是食指大動。西門慶嘴欠,端起碗來便發牢騷,那老闆娘聽他說了被打的原因,結果這碗麵……最後進了夏潯的肚子。 夏潯還擔心西門慶若傷勢嚴重的話會耽擱明天的行程,不想這廝就像一隻生命力頑強的小強,第二天早上倒比夏潯起的還早,兩個人趕緊辦了離店手續,急急趕往四季車馬行。 從濟南往來于北平的行旅很多,所以濟南的四季車馬每天自卯時至未時,半個時辰發一班車,仍是人滿為患。 要知道跑長途哪怕是富貴人家也少有用自家馬車的,一路人吃馬喂住店打尖花銷甚大不說,富貴人家用的車也多是在城中平坦大路上使用的豪華馬車,經不起長途的顛簸,容易損壞。幸虧西門慶是個常出門兒的,早早的就去車馬行預交了車錢,訂好了座位。 夏潯和西門慶趕了個大早,坐上的卻是第二班車,第一班車天沒亮就啟程了。夏潯和西門慶已換了一身短褐,這是普通百姓出遠門的尋常打扮,西門慶肩上還搭一條褡褳,青着一隻眼,一臉的衰樣。 上了車,他便往車廂狹角裡一縮,就不再動彈了,看那樣子,還真像個謹小慎微的小生意人。夏潯暗讚一聲,同樣縮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出於職業習慣,他還是下意識地打量起同車的旅客來。 在他對面長凳上坐在最裏邊的是西門慶,他交叉着雙腿,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靠在車廂壁上,腦袋微側,雙眼半闔,似乎在打瞌睡。他旁邊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膝蓋上擱着個小包袱,旁邊還有一個七八歲的黃毛丫頭,怯生生地攬着他的手臂,看起來是祖孫倆。 祖孫二人一老一小,又拿着這麼小個包袱,想必不是出遠門兒。 這客車一路所經州縣有下有上,他們也未必就是去北平的。在他們外邊,則是一對身着樸素,顏色卻很喜氣的青年男女,估摸着是回娘家的小夫妻。 夏潯這一排,挨着他的是兩個壯漢,兩人都是身材粗壯,皮膚黎黑,好象經常風塵仆仆地在外行走,貼著他的這人四十多歲,臉上微微生些橫肉,目光既凌厲,又透着些狡獪,有些江湖匪氣。 在他旁邊那人比他稍小幾歲,穿著相近,不時還與他低聲耳語幾句,想來是同路人了,從那神情語氣看,顯然是以他為主。夏潯還注意到兩個人的手很粗糙,穿著雖還顯得富裕,這雙手卻不大像是養尊處優的有錢人。 夏潯假意舒展了下身子,又探身向外看去,最外面卻是兩個女孩子。挨着那壯漢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把小包袱擱在身邊,與那壯漢稍作分隔。從她裙裾處的補丁來看,想必家境很是苦寒。不過看模樣,這小姑娘卻是眉清目秀,一雙靚麗的大眼眨也眨的,透着股子機靈勁兒,夏潯使眼看去時,還被她瞪了一眼,看來是個慣于在外行走,見多識廣的丫頭,並不怕生。 最外側則是一位比這小丫頭還大了幾歲的少女,只掃了一眼,便令人眼前一亮,這位姑娘好精緻的五官,雖說布衣釵裙,裙子上還打着補丁,臉上不施脂粉,也沒有首飾,清湯掛麵的,可那彎彎的柳眉、慧黠秀氣的雙眼、羊脂般細膩小巧的鼻子、艷紅菱角似的唇瓣,還有那尖尖的白潤的下巴…… 夏潯覺得,這人應該是江南水鄉一帶的女子,若不是那裡的水土,養不出氣質這般嬌怯怯的女人。若她真是南方人也未必不能,這車雖是從濟南起點,可若真有人從江南去北平,到了此地自然是要換乘本地車行長途大車的。只是若猜測屬實,在這年代一個弱女子遠出千里之外,可着實不容易。 女孩兒雖未轉過目光來,卻已注意到了他的注視,一開始還佯做鎮靜,漸漸開始不自在起來,一絲紅暈悄悄爬上她的臉,她不安地掠了掠鬢邊的秀髮,輕輕扭過頭去,雙手也抓緊了放在膝上的包袱。 “咳!咳咳!” 坐在對面的老大爺不悅地咳嗽兩聲,夏潯笑笑,收回有些放肆的目光,舒展了身子,靠回了車廂上,這是他才注意到,不管車棚怎樣的顛簸,西門慶始終保持着斜倚車棚的姿勢,腦袋被顛得搖晃着,這樣的姿勢並不舒服呀。 夏潯忽然發現他那半闔的眼睛裡偶爾會有一絲光亮逸出,仔細一看,這才注意到,敢情西門慶陋習不改,他一直側着頭,在盯着坐在車尾的那位長得極其纖細秀氣的女子看,夏潯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貨……真是沒治了。 此時,仇夏仇大人安排的兩個眼線,剛剛同四季車馬行的東主經過一番強硬交涉,把兩個早已訂好車位的旅客擠下去,坐上了下一班大車…… 第084章 一片含羞草 過齊河,經禹城,這天到了平原縣。 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頻繁更換,夏潯發現真正的長途客人倒有六個:他和西門慶、那對魁梧的大漢,還有那兩個年輕的女子。幾天下來,大家彼此之間多少熟悉了些,夏潯已經瞭解到,那兩個大漢是常常行走關外的參客,年紀大的那個叫古舟,年紀小的那個叫何軻朔。 百年的長白山老參別看在當地賣不上錢,可只要掘出一株帶回關內,就是價值數百倍的珍罕之物,所以這兩個參客看著粗俗,出手卻極闊綽。一路上,兩人都是住上等客房,吃最好的飯菜。 夏潯和西門慶路引上寫的是徐州王記皮貨店的夥伴,起居自然不能張揚,不過兩人的吃住倒也不算太差,有時伙食不好,兩人就會隨便找個藉口不吃,然後跑出去尋個地方打牙祭。 至于那對小姐妹,卻不知名姓,她們之間只以姐妹相稱,名姓一類的東西只有車行手中才有,只有沿途城阜和巡檢哨卡才有權檢驗,她們自己不說,旁人自然不便貿然去打聽一個姑娘家的姓氏閨名。 看起來她們囊中很是羞澀,一路上只住最低廉的客房,有時是最便宜女客的大通鋪,吃的更是簡單,一碗粥一碟鹹菜就是一頓早飯、一個燒餅一碟鹹菜就是一頓午飯,至于晚飯麼,則是一碟鹹菜一個燒餅,看得多了,夏潯和西門慶私下說起她是,都以燒餅姑娘稱之而不名。 西門慶是個看見漂亮女人就挪不動步兒的主兒,也不知和人家搭訕了多少次,可是那個姐姐就像一片含羞草,你多看她一眼,她就紅了臉含羞低頭;你故意搭訕,和她說一句話,她也是紅了臉含着低頭;你同車而坐一伸腿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裙裾,她還是紅了臉含羞低頭…… 西門慶就沒見過這麼愛臉紅這麼喜歡害羞這麼不願說話的姑娘,饒是他在美女面前一向是愈挫愈勇、臉皮極厚,幾次試下來倒也無妨,幾十次試下來也覺得乏味的很,此後便也不再與之搭訕。 大車常走北平這條路,所以對一路打尖住宿的時間拿捏的特別準,傍晚時分,恰好進入平原縣城。大車在小城裡東拐西繞的走了一陣,在一處小客棧住了下來。這兒比較偏僻,客棧周圍地方大,容易停下車馬,門口已經停着幾輛大車,有濟南四季車行返程的車子,也有其他各地的行旅客商。 平原是個小縣,除了三國時候劉備落魄時曾在這兒當過縣令,沒有什麼可以大書特書的歷史。他們住的這家客棧不大,夏潯早就注意到,車行選住的客棧,都是他們極熟絡的,當然,這樣做有好處,知根知底的客棧,可以最大限度的保障客人的安全,不過在住宿、飲食、衛生方面也就不那麼講究了,反正是不住也得住的客人。 那店裡的飯菜做得不咸不淡,味道實在不怎麼樣,兩個人嘗了幾口便停了筷子,相互打個眼色,便要出去找家飯館兒,走到門邊的時候,看到燒餅姐姐和燒餅妹妹坐在一張桌前,向小二要了兩碗白開水,正在啃着硬梆梆的燒餅。 夏潯和西門慶出了客棧,在街頭漫無目的的逛了一陣,看到一家風味驢肉館,便進去要了幾道地方風味的驢肉小吃,又要了幾張驢肉火勺當點心,這才準備返回客棧。 此時天色更深了,街上行人不多,尤其是深秋近冬時節,寒風一吹,亦覺寒冷,本來就是小縣,街上難見幾個行人,只有一些野慣了的孩子還不回家,一個個爬牆頭、躲貓貓,猶自玩得興高采烈。 正行間,忽有一位大嫂呼地一下從屋子裡鑽出來,當門一立,雙手叉腰,運足丹田之氣,大吼道:“二狗子!你個死孩子,日頭下山了還不着家,你又皮緊了是不是?” 夏潯正走着,被她這一吼嚇了一跳,不禁失笑道:“咱山東大嫂,着實彪悍。” 西門慶不期然想起自家娘子小東,心有慼慼焉地點頭贊同:“是啊是啊,唉!女人家,還是性情溫柔些的好,你看那燒餅姑娘,我家小東若能有人家一半的溫柔靦腆,我就算是前輩子燒了高香嘍……” “嗯?” 西門慶剛說到這兒,忽地一拉夏潯,迅速往牆邊一閃,夏潯也是極機警的人,雖還不知緣由,卻也立即掩身牆側,見他探頭探腦向外望去,忙也隨之打量。 衚衕裡進去十餘步,有一家小當鋪,門口掛着兩盞氣死風燈,高麗紙被糊,紅桐油塗色,上邊寫着“福”字兒。台階下邊往街上這邊來的方向,站着一位纖弱秀雅的姑娘,她前邊卻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條手臂扶在牆上,正好堵住了她的去路。 夏潯的視線自那大漢肩側越過去,這位姑娘可不正是燒餅姑娘麼,與她對面而立的那個大漢,雖只看得到背影和小半側臉頰,夏潯卻也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關東參客古舟,幾人同車而行好幾天了,夏潯絶不會認錯。 只聽古舟嘿嘿笑道:“小娘子不要怕,古某不是壞人。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一路同車,同行同止,辦算是前世修了上百年的緣分對不對?我只是想要幫你而已。” 燒餅姑娘紅着臉,捻着衣角,怯生生地道:“古大叔想要幫助奴家?” 古舟上下打量着這身形纖纖如月、氣質妙若幽蘭的女孩兒,嘖嘖嘆息道:“你看看你,正是貌若春花的年齡,卻吃了這麼多苦。其實一路上我就注意到了,娘子囊中羞澀呀,你看,這天越來越冷了,說不定這幾天第一場雪就該下了,偏是這時候,你還拿了衣服來當,穿得如此單薄,路上萬一生一場病,豈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老古是個善心人,一時不忍,這便追出來了。” 燒餅姑娘眨眨眼,納罕地道:“那幾件衣服,都是奴家自己做的,質料款式普通的很,大叔可是想要買麼?可我已經當給人家了呀。” 古舟道:“噯,我個大男人,買那東西做什麼。只是眼見小娘子如此的清苦,偏又是這麼一副招人疼的模樣兒,我老古心軟,看不下去,想要幫襯幫襯你。” “喔!” 燒餅姑娘羞澀地一笑,福身道:“行程雖然辛苦,也還可以將就,古大叔的好意,奴家心領了,萍水相逢的,奴家可不能收受大叔的財物。” 古舟嘿嘿地笑起來:“小娘子不願無功受祿,那還不簡單麼,只要小娘子你投桃報李,許我一些甜頭不就行了?” 燒餅姑娘臉色微微一變,輕輕後退半步,有些緊張地道:“大叔這是……什麼意思?” 古舟笑道:“小娘子,你也看到了,古某這一路上,吃飯就得是四碟子八大碗,住宿,必須是天字型大小頭等上房,錢嘛,對我來說小意思。小娘子若是路上肯陪伴着古某,侍寢暖床,同宿同行,嘿嘿,這一路上你吃的用的全包在古某身上,分手之時,古某還額外奉贈你一百貫鈔,一百貫啊!水靈靈的小丫頭我都能買六個了,怎麼樣?那樣的話,你們就不必頓頓的鹹菜燒餅,燒餅鹹菜,趕上客人多客房少的時候,還得被人趕去住柴房,怎麼樣?” 那女孩兒又驚又怕,連連搖頭道:“古大叔,人家道你是個好人,怎麼說出這樣荒唐無禮的話來,人家不要聽,請讓奴家過去。” 古舟見她膽怯,色心更壯,頓時冷笑道:“奶奶的,老子在長白山下,一條參須就夠玩一個黃花大閨女,為了一條十年的老參就敢殺人,今天難得善心大發,好言好語與你說話,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燒餅姑娘見他凶惡的樣子,不禁駭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顫聲道:“你……你想怎樣?” 古舟獰笑道:“實話告訴你,在長白山,古爺是數得着的參客頭兒,縱然在這犯了事兒,古爺只要往關外一躲,過個一兩年風平浪靜,換一份路引照樣大搖大擺的在大明行走。古爺看上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今天是看你那模樣兒實在招人疼,家境確又貧寒,一時善心大發才想使錢成就好事,你既然不願意,你道爺們不能用強麼?” 那女孩兒可沒想到他被拒絶之後竟敢當場翻臉,就算為非作歹之徒,哪有如此肆無忌憚的?她卻不知這古舟乃是常年在關外行走的人,那裡的人哪知什麼王法規矩,誰拳頭大誰就是爺,在長白山上弱肉強食、黑吃黑、拼山頭,玩命的買賣干多了,那是真正的江湖亡命。 女孩兒倉惶退了幾步,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西門慶一看,立刻開始擼胳膊輓袖子,夏潯低聲問道:“你幹什麼?” 西門慶瞪眼道:“救人吶,這種英雄救美的好機會,我怎麼可以放過?” 夏潯道:“能在長白山上開山立櫃當參客頭兒,武功想必不弱,你確定是他的對手?” 西門慶道:“不曾比過,我怎知道?” 這時古舟一步步逼近,袍襟一撩,露出腰間一柄短刀,獰笑道:“想喊人?你試試看,看是你喊得快,還是本大爺的刀子快,長白山一人多高的大黑熊,力有千斤,大爺我傑刀就能撩破它的苦膽!” 西門慶一聽嗖地一下縮回頭來,膽怯地道:“你說,他知不知道人的苦膽長在哪兒?” 夏潯沒好氣地把他拉開,順手撿起半塊磚頭,冷笑道:“武功再好,一磚撂倒,你看我的。” 那女孩真是怕極了,她一步步退去,後肩忽地觸到牆壁,再也無路可退,不由渾身發抖,眼見古舟噌地一下拔出了明晃晃的短刀,夏潯手中的磚頭已經舉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女孩胸膛急劇起伏了幾下,忽地叫道:“二百貫!” 夏潯一怔,古舟持刀的手也忽地頓住,問道:“你說什麼?” 那女孩臉蛋紅得像塊大紅布,雙腿緊張的直打顫,聲音卻漸漸穩定下來,她直視着古舟,用清晰而穩定的聲音說道:“我說,給我兩百貫,我的人……歸你!” 第085章 搖身霸王花 古舟聽了不由一怔,兩百貫他拿得出,也捨得拿,相對於用暴力強迫一個婦人屈服,他更喜歡那女人自願的服侍,再說如果用強的話,他今夜就得跑路了,可要是與她達成交易,從這直到北平出關之前,這嬌滴滴的小娘兒可不就任由自己享用了?划算。 兩百貫錢算什麼,不過是一株百年老參罷了,多走兩個山頭也就挖到了。問題是,她是為勢所迫,在施緩兵之計,還是真願為了兩百貫錢出賣她自己?如果我把她帶回客棧,她卻反悔,籍此脫身呢? 燒餅姑娘很緊張地握起了拳頭,胸膛卻挺得更高:“兩百貫,夠我買一間房,幾畝地,再加一頭牛,和妹妹安安定定地過日子了,就算臟了身子,嫁不出去,我……我也願意!” 西門慶反手一拍額頭,忽然很懊惱地蹲了一下,夏潯不知他發現了什麼,忙也跟着蹲下,低聲問道:“想到了什麼?” 西門慶慢慢抬起頭,一臉沉痛地看著他,傷心地道:“兩百貫!兩百貫啊,要是早知道兩百貫就能……我給呀!人家攢了私房錢的啊……” 夏潯登時無語。 衚衕裡,燒餅姑娘見古舟半信半疑,猶豫不決,忽地一咬牙,輕輕提起了自己的裙裾:“我……我還沒讓男人碰過,我是乾乾淨淨的身子,我……我值這個價……” 裾下露出的是一雙纖巧秀氣的天足,穿著鞋,明顯是自家手工縫製的一雙布鞋,但是穿在美人足上就是不同,只看到它,你就能意會到“履上足如霜,不着鴉頭襪”的韻味。 若是脫下她的鞋,剝去她的襪子,呈現在你面前的又將是怎樣的一種風光呢? 那是一個少女最低處的性感! 古舟舔舔嘴唇,目光開始灼熱起來。 裙裾繼續往上提,接着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雙秀氣的小腿,裙下是貼身的月白色紈褲,衣色已經洗得淡了,卻很乾淨。褲腿緊束着小腿,正面筆直,背面是一道優美的弧線。 小腿要顯出性感精緻的美,很難!但她做到了,那曲綫,當真是增之一分減之一分都會影響到它的完美、那是最能讓男人遐想的曲綫,毫無瑕疵。 你可以想像,如果那層薄布不曾裹在它上面,如果是在綺羅綉床上,緋紅的燈光下,一雙纖美動人的腿兒輕柔的交纏在一起,放出粉致致的柔潤的光,該是怎樣的旖旎與香艷。 古舟瞪大了雙眼,只想她的裙裾提得更高,看到更美麗的風景,女孩兒卻忽然把裾子放下了。 古舟正看到緊要處,不禁大失所望,他抬起頭,就見那少女暈着臉問道:“我……我值不值兩百貫?” 那張精緻如瓷器,粉潤如白玉的臉蛋一染了紅色,再被當鋪門口傳過來的燈光一映,當真是嬌艷不可方物。這絶色的尤物再以這樣嬌羞的神色、這樣柔媚的聲調說出這句話來,古舟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忙不迭點頭道:“值!值!太他娘的值了!” 然後他的眼就直了,因為他看到那少女雙手竟又移到了她那不堪小握的小蠻腰,纖細修長的手指羞顫着,正在輕輕去扯她的腰帶:“哇!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這樣的誘惑……” 西門慶的兩眼也直了,就連夏潯也…… “對不起,我也是男人,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當三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盯向姑娘腰間的時候,奇變陡生,只見那姑娘杏眼圓睜,裙子還沒見怎麼動彈,一條粉腿就從裙底筆直地伸了出來。 “噗!” 很是沉悶的一聲響,但是夏潯聽到了。他馬上牙根一酸,下意識地彎了腰,而西門慶則直接做了“捂襠派”兩雙眼睛驚恐地看著那位一直喜歡臉紅、一直喜歡害羞、嬌怯怯的看來完全無害的燒餅姑娘。 古舟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他直勾勾地看著燒餅姑娘,身子慢慢向前傾斜出去,彷彿一尊比薩斜塔,在空中傾斜着僵滯片刻,便“卟嗵”一聲栽到地上:“嗚……呃呃……嘔……嘶嘶……” 他的嘴就像沒了信號的收音機,發出嘶嘶拉拉的聲音,遠遠聽去,嗚嗚咽咽的就像一隻受虐待的小狗,他發不出高聲,那個地方受到重襲,就算他是鐵打的金剛,也發不出聲、使不得力。 “王、八、蛋!敢打本姑娘的主意!你一刀捅死熊?你這頭長白山的大笨熊!” 夏潯張口結舌地看著那位燒餅姑娘,只見一向秀秀氣氣的,連走路都輕得生怕踩死螞蟻的燒餅姑娘毫無風度地提高了裙子,一面咬牙切齒地罵,一面用她那雙很秀氣的小腳丫使勁地在古舟頭上臉上亂踹亂踩。 夏潯看得目瞪口獃,手中半截磚頭脫手落下,正好砸在西門慶的腦袋上。 那姑娘罵完了,踹累了,拔腿就走,夏潯趕緊縮回頭去,不想那位姑娘走出幾步,站住想想,忽然又折了回去,彎腰在那仍同空氣努力爭奪着呼吸權的古舟懷裡摸索一陣,掏出一個錢袋,在手中一掂,凶巴巴地說道:“這是調戲本姑娘的利息,哼!” 說完她又狠狠踢了古舟一腳,這才揚長而去。 可憐的古舟蜷縮在地上,嗚嗚咽咽的仍然喘不上氣來。 西門慶心有餘悸地扶着牆站起來,忽然對夏潯道:“老弟,我覺得我家小東……其實挺溫柔的……” ……………………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古舟才回來。他邁着細緻而沉穩的八字步,如行雲如流水,肩不搖臂不擺,就天井裡那麼屁大的地方,這位老兄居然四平八穩地丈量了許久,才挪進了自己的房間。旅客們都很奇怪,不過看他臉色鐵青兩眼殺氣騰騰的樣子,誰也沒敢問。 夏潯瞧見他滿眼怨毒的模樣,輕輕放下窗,對西門慶道:“那位燒餅姑娘雖然使計脫了身。可也徹底得罪了這個關外參客了。我看這古舟是絶不會輕易放過她的,咱們既然一路同行暗中照拂一下吧。” 西門慶是個憐花惜玉的種子,一聽連連點頭稱是。 翌日,馬車繼續啟程,下一座大城就是德州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從濟南府一直跟下來直到北平去的乘客,始終還是只有他們六個人。燒餅姑娘和她妹妹明顯已經提高了警覺,她們從不離開眾人視線半步就連住宿的時候,也專挑其他客人中間的臥房,古舟雖然凶狠卻也知道這裡終究不比關外不敢有所妄動。 這一天,馬上就到德州了。德州是山東地面上的一座大城財阜人豐,百姓樂業谷帛殷阜,家給人足。旅客們要在這裡住一晚,第二天還要歇息半天。因為車行的車子長途跋涉下來,需要修理一下,同時客人們也大多都有停下觀光、購物的需求。 聽那車把式介紹着行程安排,夏潯注意到古舟目中閃過一絲獰色,不由心中一動,輕輕拐了西門慶一下,對他耳語道:“喂,英雄救美的機會來啦!” 西門慶正在打瞌睡,只聽一個美字,立時精神大振,連忙問道:“哪呢?哪呢?” 夏潯微笑道:“就在德州!” …………………… 車到德州的時候已夜色降臨,投店、就餐、住宿,一夜無話。那位姑娘自那日得了古舟的錢袋,住宿飲食也不再十分的寒酸了,不過姐妹倆還是非常的節儉,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吝嗇。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人都出去游賞德州風光,採買當地特產去了,燒餅妹妹一直在店裡晃蕩,直到看見古舟二人出了客棧,她才急急返回客房,夏潯暗暗搖頭:“到底是個小姑娘,見識淺些,這便要上當了。” 果不期然,那位燒餅姑娘聽說古舟二人離開了,很快也帶著妹妹挎着個小包袱走出來,夏潯與西門慶立即佯裝逛街,遠遠地輟在後面,一面盯她們的梢,一面尋找着古舟二人的身影,很快,夏潯就看到換了一身衣衫,頭上戴了瓦愣帽的古舟和何柯朔,籍着人群的掩護,正狼一般躡在她們身後。 夏潯跟着跟着,卻發現謝氏姐妹去的並不是繁華的坊市,她們一路詢問着本地人,竟然漸漸拐進一條巷子,兩人跟到巷中才知道,原來那裡有一間“混堂”“混堂”就是澡堂子。公共澡堂子的出現是在宋朝,到了明朝的時候,在一些大城大阜已經有了女性的專用澡堂。她們一路行來風塵仆仆,女孩兒家都愛潔的,哪能不洗浴,可這時節已是深秋近冬,客棧中設備簡陋,若只備一盆熱水,洗浴起來容易着涼受風,如今有了機會,自然要好好清潔一番。 夏潯一見二人是去洗澡的,不由暗叫一聲苦也,女人洗浴,怎一個墨嘰了得,這一進去,不曉得兩個時辰能不能出來,他看看遠處的古舟和何柯朔,對西門慶道:“高兄,走,找家館子,點兩樣菜,嘗嘗當地的風味吧。” 西門慶道:“好,就這家燒鷄店吧,看模樣有些年頭了,能開上幾十年不倒的,味道一定差不了。” 兩個人走進店去,要了只燒鷄,又要了幾樣小菜,一壺老酒,一邊喝酒吃菜,一邊閒聊,古舟生怕走失了人,卻一直待在一株柳樹後眼,瞪着一雙噴火的眼睛,咬牙切齒地等着。 一隻噴香爛熟的燒鷄被夏潯他們啃得七七八八的時候,西門慶突然一拐夏潯的胳搏,向外呶嘴道:“喏,出來了!” 第086章 狡狐脫兔 沐浴已畢的謝家姐妹正從對面混堂裡出來,妹妹年紀小,沒那麼多約束,一頭黑亮亮的長髮披散及腰,只有一條紅繩繫著,浴後的肌膚泛着紅潮,好象一隻可口的紅蘋果。姐姐頭上高高輓一個髻,露出優雅頎長的頸子,臉上不施脂粉,清清淡淡,可是疏散間自成畫意,彷彿一個清純秀氣的鄰家女孩。 古舟和何軻朔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二人出來,冷笑一聲,立即迎了上去,四目一對,謝家姐妹好象才看到他們似的,頓時大吃一驚,姐姐馬上一推妹妹叫道:“妹妹,快走!” 說著疾步閃開,似想將他二人引走,那妹妹平素牙尖嘴利,這時候看見古舟滿面怒火、直欲殺人,也不禁嚇壞了,她踟躕了一下,慌不擇路,竟然又返身跑回了混堂。古舟哪有空理她,兩隻眼睛只盯準了謝家大姐,朝着混堂山牆與另一面牆壁形成的一條小巷子跑去。 夏潯和西門慶不敢怠慢,連忙會了帳,也自後面追去。那巷子是彎曲的,好象是圍繞混堂形成的一個半環形,古舟恨死了這個貌似清純,實則狡獪已極的小狐狸,他咬牙切齒地放步急追,追到一半見燒餅姑娘正站在那兒,只道她是跑不動了,立即獰笑着撲上去。 古舟獰笑道:“小賤人,今天老子看你還有什麼辦法唬弄人!媽的,我古老二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竟被你……你跑得了麼?老子今天要廢了你。一刀下去,毀了你這花容月貌,我看你這小狐狸精以後還拿什麼騙人!” 燒餅姑娘剛要說話,忽然看見自古舟後面冒出來的夏潯和西門慶,立即又閉上了嘴,古舟一看她的目光,猛一扭頭,看見是同車前來的那兩個要賬夥計,登時臉色一沉:“你們跟來做甚麼?” 西門慶笑嘻嘻地道:“我們跟來,是想看看古兄要幹什麼。” 古舟沉着臉道:“少跟老子稱兄道弟,你們若想英雄救美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夏潯笑道:“古兄說的是……夏某正想稱量稱量閣下的斤兩!” 相打無好手,夏潯既已決心助這姑娘一臂之力,當下也不多說,抬手就是一記衝天炮,古舟馬上揮拳來迎,這一交手,夏潯才發現這姓古的確實有一身武藝,可要說有多麼高明那又未必不過是力氣大些、速度快些,動手時敢下狠手的亡命之徒罷了。 一俟試出他的深淺,夏潯登時心中大定,沉下心來與他交手,數合之後一記古今結合的側踹,把古舟踹了個大跟頭,何軻朔正與西門慶交手,見此情景心神一分,被西門慶趁隙一拳搗中了鼻樑,登時熱淚與鼻血長流,兩眼都無法視物了。 就在這時,巷口一陣混亂,許多婦人蜂擁而來,手裡舉着各色家什兒,嘴裡喊着:“無恥!無賴!好好教訓他們!” 看她們模樣,好像都是剛剛從澡堂子裡出來。 燒餅姑娘嘴角迅速閃過一抹奸計得逞的狡黠笑意,掉頭就跑。夏潯先是一怔,他抬頭看看,只見頭頂一丈五六的地方有個小小氣窗,熱氣蒸騰,夏潯立即恍然大悟,急忙一扯西門慶道:“快走!” 西門慶雖還不明所以,可是一見那些母老虎似的婦人,個個都比他那娘子還要剽悍,馬上條件反射地隨着逃跑,只苦了剛剛掙紮起來的古舟和何軻朔,兩個參客立即被一群瘋狂的婦人給包圍了…… ………………………… 眼見那姑娘提着裙子跑得飛快,夏潯忍不住喚道:“燒餅姑娘,不要跑了,我們只是來幫你的!” 這時眼見已跑到了巷口,來來往往都是行人,那姑娘膽子也大了,便停住腳步,待她轉過身來時,又變成了那副柔柔怯怯的樣子,只是一雙大眼睛帶著幾分驚恐,肩膀有些緊張戒備地聳着,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夏……夏大哥,你是……你是在叫我嗎?” 西門慶追上來,說道:“姑娘一直吝于通名報姓,我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反正每次看到你,都是在啃燒餅,所以就叫你燒餅姑娘嘍。” 燒餅姑娘嘴角動了一下,馬上便恢復了原狀,不仔細看你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有些靦腆地福了福禮,說道:“多謝兩位大哥仗義相助,奴家膽兒小,一時驚恐,只顧逃跑,倒撇下兩位恩人,實在過意不去。” 西門慶頭一回聽她說這麼多話,說的又是這般客氣,不禁眉開眼笑,連忙道:“哪裡哪裡,在家靠父母,出外靠兄弟,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車度,咱們這也是一段緣份……” 夏潯和燒餅姑娘一起拿眼看他,西門慶馬上發覺這套說詞和那古舟與燒餅姑娘套近乎時的說法有些相似,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夏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對燒餅姑娘笑吟吟地道:“姑娘你好手段呀!” 燒餅姑娘眨眨眼,一臉天真地道:“夏大哥在說甚麼?奴家怎麼聽不懂呢?” 夏潯剛要再說,燒餅妹妹像隻花喜雀似的跑了過來,一路跑一路帶著咕唔的笑聲:“哈,那兩隻關外來的大笨熊,姐,我已……” 她一眼看見夏潯和西門慶,立即閉了嘴,警覺地瞪着他們,四雙眼睛互相對著,靜了那麼一剎,然後就見路口人群紛紛走避,一個巡檢官捉刀前行,後邊跟着兩個提水火棍的捕快,再往後是四五個拎着鎖鏈的幫手,吆喝道:“在哪兒在哪兒?偷看老娘們洗澡,呀呀呸的真出息了你,等進了大牢看爺們怎麼修理你!” 燒餅姑娘連忙向二人襝衽一禮,細聲細氣兒地道:“這裡不是說話之地……兩位大哥,咱們還是速回客棧去吧。” 四個人上了街,便兩兩一對錯開了腳步,燒餅妹妹低聲道:“姐,他們兩個怎麼也在這兒?” 姐姐瞟了走在前邊的夏潯和西門慶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他們自己說是仗義相助來的,你信麼?” “有那麼好心?” 妹妹當然不信,冷笑道:“若是恰巧,他們哪兒不好去,跑到女混堂子觀得什麼風景。若是有意追來他們又怎知古舟那頭蠢熊想對咱們不利,哼!不過是一丘之貉,也想打咱們主意罷了。不過嘛,我才不怕他們他們兩個一看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那路貨,不像姓古的那種人一根腸子通到底,他們不敢做什麼的。” 姐姐提醒道:“那個叫高升的倒是如你所說,有色心沒色膽的傢伙,我瞧也是個只會口花花的廢物。可那姓夏的卻不一定,他那雙眼睛亮亮的,每次盯着人家看的時候都看得我心裡發慌——好象能被他看透似的。你看他很少說話,從不像高升一般占些口頭便宜。這樣的人要麼不動,動就難說敢幹出些什麼來,要是他真在打咱們的主意,要小心,非常小心。” 妹妹似乎對她一向言聽計從,一聽這話緊張道:“那怎麼辦?” 姐姐胸有成竹地一笑:“很簡單,一個緩兵之計足矣。” 她壓低聲音道:“一路上,你我小心一些,再不輕至人跡稀少的地方,他縱有心也難下手。還有,回頭你故意透露些消息出去,就說咱們是去懷來投親的,要去懷來,還要在北平另租車馬,他們若真有歹意,便不會急着下手了。” 妹妹想了一想,綻顏笑道:“好,結果呢,我們花的是到北平的車錢,卻在通州就下車,他們若是好人還罷了,若是壞人麼,那滿肚子的壞主意,也只好繼續壞在肚子裡啦。” 姐妹兩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 夏潯和西門慶並肩前行,夏潯低聲道:“這對姐妹不是那麼簡單,咱們身負大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你不要招惹她們。” 西門慶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這兩朵花兒有刺,沾不得。” “哦?”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西門慶一掃平時的輕浮,冷靜地答道:“那日看她機智地擺脫古舟之後,我就覺得這個姑娘不簡單了。那天她去當東西,應該不會有什麼圖謀,囊中羞澀缺少盤纏,這一點該是不假的。可見色起意的古舟尾隨而去,把她堵在巷中,她一個弱女子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倉促之間能想出那樣的法子自保這就很不容易了。而想得出不代表就做得到,這位燒餅姑娘卻做到了,她能裝得那麼像,讓古舟完全放下戒備,最後關頭又毫不手軟地一腳踢中他的要害,想得出、做得到,這豈是一個尋常女子能辦到的?如今看來,咱們英雄救美也是多餘,她去混堂洗浴,恐怕也是早就設計好的圈套吧?”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展顏笑道:“不錯,她既已得罪了古舟,也知道古舟絶不會善罷甘休,她便開始着手設計徹底擺脫古舟威脅的辦法。現在想來,她的妹妹從離開平原縣時開始就喜歡陪着車把式聊天,經常問些沿路縣阜城鎮的情形,那時就是在尋找擺脫古舟的辦法了。 當她聽說德州有女混堂,而且車子要在德州多停半日時,她便一手策劃了這個徹底辦法。 她讓妹妹去混堂裡去喚人,自己把古舟和何軻朔引到澡堂後面,造成他們偷窺婦人洗浴的假象,最後使他們以風化罪入獄。呵呵,看起來很簡單,卻很有效的辦法,現在想來,她逃進巷中時,一定還有些什麼可以自保的手段,只是因為咱們的插手,她沒有機會施展出來罷了。” 西門慶點點頭,好奇地道:“她們囊中羞澀,十分貧窮,這應該不假;她們也應該不懂武功,否則完全不需要設計這麼麻煩的手段,就足以擺脫古舟的糾纏。那麼,一個家境貧窮、身嬌體弱、卻又狡黠多智,善於偽裝的小女人,會是什麼人?她們千里迢迢的到北平又去幹什麼呢?” 夏潯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夠精明,而是一見了漂亮女人,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我說過了,不要去招惹她們,各行各路,我們只管去北平,做好咱們這單大生意,這麼大量的皮貨,你以前也沒做過的,可不能出了紕漏。” 西門慶道:“難道你不好奇?難道你沒興趣?反正一路無聊刨刨她們的根底也不錯嘛。”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好奇心我也有,但是我對她們沒興趣,我現在只想把那些貨物安安全全地運進來,不出半點差遲,向齊王爺交了差,便回應天府老家去娶媳婦兒。” “唉!” 西門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依依不捨地扭頭看了眼那對如花似玉的小姐妹,幽幽地道:“兄弟,哥是過來人,哥跟你說,等你真的娶了媳婦兒,你就會知道,其實還是沒有娶進門的女人,才是最可愛的女人。” 夏潯沒理他,不過在接下來的旅程中,他的確感到了枯躁乏味。 車中坐著兩個活色生香的小美女,可是夏潯發現,光有美女還不夠,少了那調戲美女的流氓,這日子一樣無聊呀。 無聊中他們趕到了通州,很意外地發現本來要去懷來投親的燒餅姐妹居然也在通州下了車,等夏潯收到下車時燒餅姑娘那挑釁而得意的一縷目光時,不禁笑出了聲:“這條小狐狸,原來一直在防備着我們。” 很快,夏潯就把這對同車多日的小姐妹忘到了九宵雲外,因為,他已經趕到了北平。 此時的北平基本上還是元大都時的模樣,巍峨的宮殿,雄偉的寺廟,美麗的園圃,寬敞的街道…… 這些規模宏偉的建築都是元末遺下的,燕王並未在這裡大興土木。 北平這座大城,是元朝開國功臣劉秉忠規劃設計的,就連大元這個國號,也是劉秉忠以《易經》中“大哉乾元”之意取名,獻與忽必烈,受其採納而定的。 在那看不見的地下,供水和排水設施則是由大元都水監郭守敬設計的,城內主要水道有兩條,一條是由高梁河、海子、通惠河構成的漕運系統;一條是由金水河、太液池構成的宮苑用水系統。居民用水則主要是打井水。城內還有完整的排水設施,使得整座大城整潔、氣派。 而城門上那副對聯,卻是大元直學士、著名書法大家趙孟頫\\\書寫的,這趙孟頫\\\還是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呢。元人遺下的這座都城,彙集的是當時各個民族所有的能工巧匠、大智之士的文化精華。 夕陽西下,寒風瑟瑟,大車軲轆轆地輾着青石地面,帶著清越柔和的聲音,慢慢駛進了這座古城,夕陽把大車拖出很長很長的影子,這影子慢慢消失在了那深邃幽厭的城門洞裡,只剩下金色的陽光,映在城門兩側那副顏色老舊卻氣勢奪人的對聯上:“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第087章 驟生枝節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這家客棧叫“悅來客棧”,這個名字很常見,几乎在任何一座大城,都能找得到叫這名字的客棧,但它們並不屬於同一個東家。悅來之名取自于孔夫子的那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於是它就成了開客棧的人最愛用的名字。 可一座城市,當然只能有一家客棧叫這個名字,那自然就是誰先用了它就是誰的。也正因如此,常常行走在外的人都知道,能叫悅來客棧的,一定是這座城市中資格最老的客棧,最老的客棧未必是規格最高的客棧,卻一定是比較規矩的地方。 夏潯和西門慶入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年月夜色一降臨,黑燈瞎火的也不宜出去逛街,兩人就在容棧裡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又要了兩隻浴桶,調好水溫,美美地來了個桶浴。 兩個人正泡在熱水裡面閉目養神的時候,四季車行當天的最後一班大車趕在城門落鎖前到了,車上的客人紛紛下來四處尋找住所,其中有兩個行商並不就近選擇一家客棧入住,而是逐家客找地開始打聽一個叫高升的人和一個夏潯的人的落腳之處。 客棧本來是不會隨便把客人的信息告訴別人的,但是這兩個行商身上卻揣着濟南府官差的腰牌,有了這面牌子,他們有權向客棧索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客人資料。終於,他們在悅來客棧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很快,他們也搬進了這家客棧,悅來客棧的掌柜和兩個知情的夥計被下了封口今,禁止泄露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們公開的身份是:王明、王思遠,叔侄二人,濟南行商。 次日一大早西門慶就出去了,他要聯繫分頭趕來的各路車輛,還要與關外的人碰頭,這些秘密關係都是他父子二人苦心經營多年趟出來的路子,自然是不便讓夏潯知道的,夏潯雖未做過生意,也懂得這些規矩,何況他本來就想只做一次,此後的交易全都甩給那個姓曹的黑鍋專家,所以也沒想瞭解這些東西。 夏潯在客找裡優哉游哉地等到中午,西門慶興沖沖地趕回來了,一見他便道:“那邊冬糧告急,也正急於交易呢,他們早就派了信使過來,我已約了地方,叫他去那裡等候,走,咱們現在就去。”夏潯一聽,忙與西門慶聯袂出了客棧。 此時的北平與他印象中六百多年後的北京自然是大不相同的,就算同永樂遷都、再造北平後的樣子也有着很大的不同,儘管如此,每一舉步、每一張眼,所見所聞,仍會給人一種天下雄城的感覺。 街行旅形形色色,不乏各種有色人種,叫你知道這座城池牽連着世界。不時還會有幾頭大象甩着長鼻悠閙地從你身邊走過,這都是篤信佛教的元人蓄養的,當年逃離大都時遺棄在這兒。時而又會有一隊甲冑鏗鏘的官兵走過,隊列整齊,殺氣沖宵,可城中居民業已司空見慣,叫賣的繼續叫賣,逛街的繼續逛街,並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驚擾。 這就是不割地、不納供、不稱臣、不和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王朝未來兩百多年的都城麼? 走在街市上,夏潯滿目都是新奇,滿心都是感慨。 西門慶卻不是第一次來,他無心觀賞風景,只顧領着夏潯往前走,雙方接頭的地方是在一家皮貨店的後院客房裡,門口掛着一塊牌子,夏潯注意地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是“謝氏皮貨”。西門慶帶著夏潯進了店門,與那掌柜的耳語幾旬,馬上被讓進了後院,後院寡房內正有一條大漢候在那裡。 這人雖然穿著一身漢人服飾,髮型、打扮也都按照漢人的習慣打扮,但是那濃重的眉毛、虯曲的鬍鬚,高高的鼻樑,鋭利的眼神,還是能讓人隱隱看出些草原漢子的氣息。他與西門慶顯然是打過照面的了,一見西門慶,便起身抱拳,用稍顯僵硬的漢語說道:“高兄來的好快,這位想必就是高兄所說的夏潯夏兄弟了。” 夏潯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西門慶笑吟吟地道:“夏老弟,這位好漢叫拉克申,是哈刺莽來部的族長孛日貼赤那大人的親信。拉克申,這位就是要向你大量購買毛皮獸筋的夏東主。夏東主在山東財雄勢大,背後還有一座很硬的靠山,他不只這一次需要大量的貨物,以後還會不斷地從你那裡購買,你能搭上這條綫,貴部今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拉克申臉上露出幾分歡喜的笑意:“哦,是是,我……我已經聽通知我來的人說過了。” 拉克申把他二人讓進座位,自己卻直挺挺地站着,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講,立即開門見山地說道:“尼古埒蘇克齊汗一直希望打回中原,重奪大都。而你們明目的燕王殿下很厲害,他每次都把我們大汗的軍隊打敗了,趕得遠遠的。他們打來打去,我們這些只守着很小的一塊草原,也沒有力量遷移的小部落就遭殃了。 我們沒有鹽、沒有米、沒有布匹、沒有鐵鍋、沒有藥材,日子很難熬,我們部落的壯年人已經不多了,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身體弱,如果沒有飯吃,就會餓死;沒有衣穿就會凍死;沒有藥材,就很容易病死。” 他一面說,一面用有力的動作加重着自己的語氣:“我們孛日貼赤那大人才不在乎這些見鬼的戰爭,他只是希望我們的族人能好好地活着,希望我們每天都能揚着鞭子唱着快樂的歌兒去放牧,我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全都數量的皮毛和獸筋,這些都是製作甲冑、弓弩的最好的材料,但是我想知道你能給我們多少錢?還有,我必須事先說明白,你一次要這麼多的貨物,我可沒有辦法運進來,你得自己想辦法。” 夏潯聽得直想笑,這也是生意人嗎?我還沒怎麼樣,他先把自己的底牌全掏出來了,這價還不是任我壓?像他這麼做生意,豈不是要吃大虧?可也唯其如此,夏潯反而不忍心把價錢壓得太低了,錢是由齊王出的,而對方則是一群嗷嗷待哺的老弱病殘,夏潯實在狠不下心從他們嘴裡一口粥、一片布的扣那幾文錢。 夏潯存了幾分善念,對方是有求於人,雙方在西門慶的幫襯調和之下很快便敲定了價格,西門慶笑道:“拉克申,這個價說實話確實是低了些,可你也知道,負責把貨運進來的是我們,上下打點、疏通關卡,這都是要花錢的。” 拉克申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那些當官的,比豺狼還要貪婪。” 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們最需要的是茶葉、布匹、糧金和藥物,不過為了不引人耳目,我們這次並沒有帶賣物來,交易主要是用寶鈔,這沒問題吧?” 拉克申微微一皺眉,思索片刻,很痛快地頷首道:“沒有問題!大明的寶鈔,在我們那裡也是管用的,我們可以用寶鈔從女真人那裡買東西,還有西邊。西邊的漢人商人很多,他們同我們交易,卻不大願意收這些攜帶困難,對他們來說又不易出手的東西。我們有了錢,可以直接向他們買糧金、買藥材。再說,我們押車過來的人,也可以用這些錢,在北平附近採買些日常應用之物,再悄悄運回去。” 夏潯微笑道:“好,那麼你可以通知你們的族長準備貨物了。” 拉克申瞪起牛眼道:“你什麼時候要?你運得進來?” 夏潯道:“這些事,我們來辦。你們只需做好準備,一俟有了消息,能夠馬上起運貨物!” 拉克申拍着胸脯道:“沒問題,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運出來!”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額頭道:“喔,我這裡一件禮物,是我們族長大人要送給尊貴的夏潯朋友的。” 他轉過身,大步走到牆邊,從椅上捧過一個大包裹來,那包袱看來破破爛爛,可是隻一打開,夏潯和西門慶眼前便是一亮,好漂亮的狐狸皮毛,三條狐狸皮毛,都是火紅色的,就像一團火焰,手掌輕輕撫上去,立刻就能感覺到它的柔軟和溫暖。 拉克申把三團火焰般的狐狸皮子捧在懷中,對夏潯鄭重地道:“我們大人說,是尊貴的您拯救了我們的部落。要不然,這個寒冬,我們的老人會活活餓死,婦人和孩子會被其他的部落擄去做奴隷,而青壯的漢子,則會變成只知道燒殺掠奪的馬匪,變成一群毫無人性的野獸,我們哈刺莽來部將不復存在。 這是最好的火狐皮子,由最好的獵手捕來的,箭矢只射穿了它的眼睛,因此皮毛上沒有留下一絲疤痕。即便在我們草原上,也是極其罕見的寶物,孛日貼赤那大人要我把它帶來,獻給我們最尊貴的朋友,我們的恩人,請你收下它。” 拉克申雙臂向前一遞,深深地彎下腰去。 夏潯微笑着,很愉快地把火狐皮子接過來,他開始覺得,這趟北平之行比他預想的要輕鬆多了,也許他很快就能完成使命,衣錦還鄉,娶新媳婦去了…… ………………………… 哈刺莽來草原上,零星的雪花飄飄灑灑,還未落到地上就已融化了。 初冬的草原看起來就像一片毫無生氣的荒原,大大小小的氈包散落在那原野上,中間最大的一頂,乳白色的氈帳,就是哈刺莽來部族長的大帳。 此時帳中左古坐滿了族中的長老和權貴,最上首獨據一桌的,則是斜披一件豹皮襖的孛日貼赤那,他雙手據案,怒目圓睜,捶桌大吼道:“希日巴日,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還有沒有我這個族長! 我為了全族的生存,好不容易才聯繫到一個中原的大買家,可以付給我們足夠的錢,讓我們一族老少捱過寒冬,你居然要破壞其事,你攛掇那些年輕人想去幹什麼?不要以為我孛日貼赤那已經老了,眼花了,耳朵也聾了,你背着我干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面對威怒中的父親,他一臉的不以為然,說道:“父親,你賣給明國人的,那可都是用來製作精良軍械的東西,他們用這些東西製造出犀利的武器,反過來又要用在我們身上。如果大汗知道了,他會放過你麼?” 孛日貼赤把手重重一揮,憤然道:“不要跟我提什麼大汗,我們的都落生死兩難,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在哪裡?前年那場冰災,咱們部落落凍死餓死那麼多人的時候,他在哪裡?我是哈刺莽來部的族長,我只為這一族的男女老少負責,我只要我的族人活下去。你個毛孩子懂得什麼?你也像額勒伯克一樣,唸唸不忘打回中原去麼?那是做夢,我們要是有這個能耐,當初就不會叫人趕出來了!” 年輕人聽了笑得更加燦爛,也更加傲慢,就像一頭年輕的雄獅,站在一頭已經衰老的獅王面前,目光睥睨,隱含挑釁與輕蔑:“父親,你老了,你真的老了。你給了你的兒子們強壯的身體,卻沒有給我們一顆勇敢而強大的心,因為你實在是太懦弱了!但是,你沒有給予我們的,長生天賜予了我們。長生天賜予了我們智慧、賜予了我們勇敢、賜予了我們力量。” 他輕蔑地瞟了孛日貼赤那一眼,冷冷地道:“父親,我覺得,你已經不適合再做我們一族的頭領了,我希日巴日比你更有資格領導我們的部落,因為我們哈刺莽來部落需要的頭領是一頭雄獅,而不是一隻綿羊。” “什麼?你這畜牲,你竟敢這麼對我說話,你……我要放逐你,把你趕出部落,你……你……” 孛日貼赤那一陣頭暈目眩,連忙退後幾步,扶着几案坐了下來,年輕人傲然不動:“父親,作為一族之長,你只會帶著我們逃避,逃避大汗的徵調,逃避明軍的圍剿,逃了這麼多年結果怎麼樣?我們本來有八萬都眾,是草原上極強大的一個都落,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惡狠狠地瞪着父親,一步步逼近:“我大哥哈日巴日在同明軍交戰時被殺了,你當時在幹什麼?那時我還很小,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在催促族人趕快逃跑,你總是說明軍不可戰勝,我們如果能打,就不會被趕回塞北,你保護族人的唯一手段就是逃跑!那是黃羊才用的手段,我們是誰?我們是成吉思汗的戰士,普天之下,誰不能敵?” 他突然舉掌踏歌,用蒙古語高聲唱了起來,那聲音雄偉壯麗,渾然若出於瓮:“ 惟我大可汗,手握旌與旗。 下不見江海,上不見雲霓。 天亦無修羅,地亦無靈祇。 上天與下地,俯伏肅以齊。 何物蠢小丑,而敢當馬蹄……” 慷慨激昂的歌聲在氈帳中迴蕩,一時間兩下站立的部落首領們都被震懾住了,唱着唱着,想起大元軍隊當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威風,居然有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來。孛日貼赤那氣極敗壞地大吼一聲:“統統給我閉嘴!” 歌聲戛然而止,希日巴日哈哈大笑起來,他大笑一陣,突然收聲問道:“父親,你知不知道我二哥烏蘭巴日到底去了哪兒?” 孛日貼赤那喘息着,肺都就像風箱一般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你……你不是說,他投奔大汗去了?” 希日巴日詭異地一笑:“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了,不錯,二哥是去投奔大汗了,不過……不是尼古埒蘇克齊汗,而是西邊的一位強大的可汗,那位可汗曾說‘天下雖大,但容不下兩位君主’,他要做世界之王。” 孛日貼赤那想了想,突然驚想地瞪大了眼睛,扶案起身道:“你說甚麼?烏蘭巴日投奔了跛子貼木兒?” 希日巴日一本正經地答道:“準確地說,是把那個跋子引到東方來……” 孛日貼赤那一屁股坐回氈上,急促地喘息了幾聲,沙啞着嗓子道:“那你呢,你要做甚麼?和你二哥一樣,要把那個滅掉了四大汗國,卻自稱是成吉思汗繼承人的傢伙請回來,做我們的可汗?” 希日巴日道:“不!他不是黃金家族的血脈,不配統治我們所有蒙古人。我認為憑我們大汗現在的力量,只要我們能夠團結起來,而不是像你一樣膽小如鼠,只知道逃避,我們就可以恢復往日的榮耀。我認為,只要我率領族人去投奔大汗,受到大汗的重用,我們的族人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忍饑挨餓。” 孛日貼赤那冷笑起來:“幼稚!就我們現在這些族人,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就是一個累贅,大汗逃命的時候都不願意帶在身邊,你去投奔他?哈哈……” 希日巴日厲聲道:“那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做懦夫,所以我們被大汗拋棄了,我現在要做一件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臉上露出詭譎的笑容,說道:“只要我成功了,大汗會重用我,收留我的,那樣,我們就不再是流浪的棄兒。” 孛日貼赤那怒喝道:“我才是一族之長,我不會容許你這樣做的!” 希日巴日冷笑:“父親,你已經令族人很失望了,你認為,他們還會聽你的命今嗎?” 孛日貼赤那聽他話中有話,不由怵然一驚,他往左右一看,看到的只有一雙雙冷漠的眼睛,孛日貼赤那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第088章 邂逅 漫步北平街頭,撫着懷中那輕軟柔和的皮毛,夏潯忽然覺得手上一涼,低頭一看,一片雪花落在掌背上,迅速化成了一片水潤。 冬天不知不覺就已來了呢,夏潯抬起頭,看看灰朦朦的天,心中忽然一動:“這火狐皮子……嗯!給小荻一條,另一條麼……” 他嘴角慢慢漾起一絲笑意,腦海中不期然地浮起一個只有在偷偷注視他時才會露出幾分女兒家溫柔的那個假小子,他站住腳步,對西門慶道:“高兄,我這裡有三條狐皮,兩條已經有了着落,這第三條嘛,送給小東嫂子吧。眼看著就冬天了,咱們出來一趟,你給嫂子也得捎件像樣的禮物才是。” 西門慶先是一怔,隨即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個……這個很貴重的,拉克申是送給你的,怎好一轉頭就又送了別人,這不好,這不好。” 夏潯笑道:“他既送了給我,那就是我的東西,我要如何處理,還不是我說了算。你我兄弟何必客氣,拿去。” “不不不……” 西門慶連連推拒,夏潯只是不讓,到後來西門慶無可奈何,忍不住忸怩道:“這個……咳咳,說起來為兄實在慚愧的很,我在其中牽線搭橋,那拉克申也曾……咳……許了我好處的,如今如今若再佯做無事,收受你的重禮,那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夏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我就說嘛,原來如此,高兄收些什麼禮物,可也有這樣的狐皮在內麼?” 西門慶既已招了,便也不再隱瞞:“那倒沒有,虎鞭啊、熊膽啊、鹿茸啊,這些都是有的,你也知道,我是開藥房的,對這些比較有興趣……” 夏潯道:“既然沒有狐皮,那這件禮物我還是要送的。高兄莫要再客套,拿着拿着。” 西門慶挺一邊不好意思地接過來,一邊訕訕地道:“其實……我覺得你小東嫂子對虎鞭會更喜歡一些。啊,對了,等回去我拿兩條給你吧,我再教你配些什麼藥材,最能發揮功效,你回去喝喝看,頗具奇效。” 夏潯摸摸鼻子道:“小弟還年輕,用不着這東西吧?” “嗯……” 西門慶站住腳步,對夏潯一本正經地相起了面:“難怪你如此自傲,我看你鼻樑堅挺筆直,鼻翼威隆雄壯,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可見下體堅挺雄壯,而且慾望極其強烈……” 夏潯初還想聽他說些什麼,聽到後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還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我這兩條有點傷風好不好?換你總是擤啊擤的,你也翹而多肉,你也擴而微紅……” 西門慶是個郎中,本來就知道民間所謂的從鼻子大小可以鑒別其下體是否雄偉的說法是無稽之談,故意調侃於他,被他一說,不由哈哈大笑,兩個人肩並着肩再度舉步,若有若無的雪花飄舞中,彼此的距離悄然拉近了許多。 “夏老弟,既然這皮子你已決定了送人,不如咱們便去找家店舖直接把它做成裘領,再順道看看,配件合適的裘衣,拿回去送上,讓她們馬上就能穿戴起來,這才能哄得女兒家開心,你說是不是?” 夏潯站住腳步:“就在北平做?” 西門慶道:“不錯,這兒做皮貨的手藝可比陽谷好,比青州也好。再說,在這兒配件裘衣,也比咱們那邊便宜很多。” 夏潯失笑道:“你倒真不愧是生意人,處處精打細算,那好吧,咱們回去吧,剛剛的咱們去的不就是皮貨店麼?我見那堂上掛着不少皮毛和皮衣,手工都還不錯。” “噯!” 西門慶一把拉住他,神秘地道:“那家店面還是太小,我帶你去北平皮裘第一莊,那裡的貨最全,手藝最好,北平的官紳權貴買皮裘,全都是去那兒,走走走。” 說著拉起夏潯衝上街頭,向那拉客的招手道:“過來過來……” ………………………… 雪下得有些密了,其實並不算密,走在路上,雪花輕盈地飛在身邊,似乎永遠只有那麼幾片,只有放眼望去,目光投到遠處,才有一種茫茫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人一種靜謐的味道,就連遠近的嘈雜、沿街的叫賣聲也顯得縹緲起來。 地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還不夠喜人,可是有了這場雪,相信很快就能看到天地盡縞、銀裝素裹的景象了。 “到了,就是這兒,呵呵,這裡可是謝氏皮貨的總號,讓這兒的師傅做出來的皮裘,穿起來到應天府去走走都一樣氣派,當然啦,那兒基本用不上穿皮裘,哈哈……” 西門慶先下了車,夏潯跟着出來,一隻腳剛剛邁下地去,頭一抬,一座高大的建築撲入他的眼帘,夏潯的身子頓時僵住。 白塔,那是北京白塔寺的那座白塔,他……他“以前”曾經到過這裡,曾經遊覽過這裡,還曾站在這尊佛塔下面合影留念。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那尊白塔,一模一樣的那尊白塔。 夏潯痴痴地站在那兒,目光穿過迷朦的雪花,貪婪而留戀地凝視着那尊白塔,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的兒歌:“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大……” 一時間,他的心神彷彿被那尊白塔攝了進去,被那白塔帶著飛躍了千年時光,帶著他回到了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西門慶付過了車錢,扭頭一看,見夏潯定定地望着不遠處的白塔,痴痴而立,目藴淚光,不由奇道:“老弟,你怎麼了?” 夏潯驚醒過來,搖搖頭道:“沒甚麼,忽然看見那白塔,觸景傷情而已,倒讓高兄見笑了,我們走吧。”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尊白塔,轉身走向路旁那座富麗堂皇的店面,西門慶納罕地看一眼白塔,心道:“看不出來啊,這楊文軒還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才子,一座塔而已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也就是一座塔而已呀,又不是什麼絶色美人,這也能看得傷心掉淚,嘖、嘖嘖……” 西門慶不以為然地搖頭而去,卻沒注意到街上正有一行車輛緩緩駛來,那些車子建造都盡華美,裝飾極為堂皇,每輛車都使兩匹健騾拉著,男男女女一堆仆從前呼後擁,伴隨車子左右,看這氣派,怕不是王侯一般人家的氣派。 隨在一輛雕飾精美的香車前面的有一個青羅衫子的小丫環,頭梳三丫髻,模樣極為甜美。她步態雍容、舉止端莊,本來走得目不斜視,特別的規矩,忽地一眼看見西門慶,不由露出吃驚神色,腳下急忙加快一步,藉著一個行在外側的粗壯家丁身子將自己遮擋了起來,直到錯過了西門慶的視線,這才鬆了口氣,重又恢復了那舉手投足極為優雅的大戶人家氣派。 西門慶並沒有看到她,如果他方纔看清了這個小姑娘的模樣,以他看美女一眼,三十年不忘其模樣的本事,一定會很驚喜地發現:原來燒餅妹妹也來北平了,而且還搖身一變,從落魄無助的一個黃毛小丫頭,變成了一個青衣短打、俊俏俐落的豪門小丫環。 …………………… “你看怎麼樣,這家店面大吧?” 西門慶得意洋洋,好象這是他家開的店舖一樣:“你瞧,三層的店面,這是一層,光是這第一層的店面,就比咱們方纔去的那家分號還要大上三倍,瞧瞧,到處都是各色的皮裘,越往上去,皮裘越珍貴,越難得,做工也越好,最好的皮裘說它價逾千金,嘿,有時還有價無市呢。” 夏潯連連點頭,一進店面,他馬上看出這裡與別處的不同來的,那些珍貴的裘衣、打扮得當、穿著得體的夥計,無一不彰顯着這個地方的品味和地位,沒有人大聲喧嘩,只有竊竊私語般的介紹,每個客人都是溫文爾雅,哪怕他是裝出來的。 能進出這個地方的人,無一不是能一擲千金、金錢與地位並重的人,誰敢在這個地方大呼小叫,言語不當,叫旁人看了笑話他?不是紳士也得裝一裝呀。就連一向見了美女就要胡言亂語幾句的西門慶,看見有那容顏嫵媚的仕女或貴婦姍姍行來,也只能行一眼注目禮,便彬彬有禮地避向一旁。 店裡的夥計不會跟在屁股後面迫不及待地向你介紹,他們只站在角落裡觀注着你,直到哪位客人在某件裘服面前停下,注目打量片刻,他們才會非常機警地出現在你的視線之內,恭馴地低着頭,等候你的垂詢。 這時店門前又來了兩輛車子,兩輛樸素而不失大氣的馬車,前後十餘條青衣短打的大漢,擺出的派場雖不及方纔過去的那一行車輛,可是那種隱隱的氣場,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到路邊上去。 前邊車上簾兒一挑,一個美婦人步履輕盈地下了車,緊接着一個翠衣小女孩從車轅上調皮地跳了下來,美婦人連忙伸手去扶,嗔怪了她幾句什麼,那小女孩揚起臉來向她嘻嘻一笑,扮個鬼臉,竟然是一個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兒,雖只十歲上下,那風采氣度已是令人一見難忘。 緊接着,後面車上也緩緩走下一人,這是一個僧人,一身黑色緇衣,頭頂光光,舉步走來,自有出塵之意,只是他高顴豎耳,鼻尖唇薄,一雙三角精光四射,配上那削瘦嶙峋的骨架,猶如一頭瘦虎,少了幾分祥和。 第089章 小蘿莉,情意不能賣 店舖裡,西門慶領着夏潯正往二樓走,一邊走一邊笑道:“這家店舖有實力吧?這家的主人可是北地的一個傳奇呢,雖說趕不上江南沈萬三吧,他的發家史那也是頗具傳奇的。謝氏皮貨的東主叫謝傳忠,據說早年是給一戶地主家放羊的,漫山遍野的當羊倌兒,後來莫名其妙地就發了家。” 西門慶左右看看,壓低嗓音道:“有人說,他是發現了一夥被剿滅的馬賊的賊窟,得到了大筆金銀珠寶。有人說,他是發現了當年倉惶逃跑的北元大官埋藏起來的大筆錢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是不管怎麼說,人家就是發達了。 別看謝傳忠大字不識,可那腦袋瓜子好使,要不說你有本事還得有機會讓你顯擺你的本事呢,以前也沒看出他有這方面的能耐,可這謝傳忠自打有了錢,並不是一味的坐吃山空,他居然經起商來了,而且十幾年下來,就成了北平城裡第一號專營皮裘的大商人。 現如今不光是北平城裡貴人們買皮貨一定到他店裡來,各地的客商進貨也全得到他這兒來,要說有錢,這位謝爺比咱燕王爺還有錢,牛氣吧?當然啦,他是羊倌兒出身,北平城裡誰都知道,權貴們是不大把他放在眼裡的,就是那些平頭百姓也只是眼紅羡慕,談不上什麼敬仰。可現在是現在,這輩兒是這樣,兩輩三輩之後呢?人家就是北平城裡數一數二的豪紳,誰還會奚落他祖上的落魄……” 夏潯心道:“大字不識但心眼靈活成就大事的能人當然不少,但是要在短短十幾年內成為北平偌大的城池中第一富紳,恐怕……未必循規蹈矩只走正途。西門慶方纔帶我去的接頭地點是在謝家的一個分號,莫非這負責在北平承接南北,走私販運的大頭頭兒就是這謝傳忠?” 暗中思量着,兩個人在二樓隨便逛了逛,便直接上了三樓,三樓的服飾最貴,人也最少,西門慶帶著夏潯也不看那些皮裘,徑直走到櫃檯前,對裏邊的夥計道:“勞駕,請你們掌柜的出來,我們有三條上好的狐皮,要做皮領子,還要搭配一件上好的裘衣。” 那夥計見他衣着樸素,口氣卻不小,卻也沒有以衣帽取人,對他們很客氣地點點頭,說道:“二位客官請稍等。”便一掀門帘進了裡間。 一會兒功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跟他走了出來,雙眼向夏潯二人微微一掃,拱手道:“二位,老朽是此間掌柜,不曉得兩位客人要做什麼皮領子,可有具體的要求?” 夏潯把三條火紅的狐狸皮毛往案上一放,老者登時兩眼一亮:“好皮子,當真是好貨色!” 他拿起一條皮子,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輕輕捋過皮毛,再仔細檢視一番割剖的痕跡,確定沒有疤痕,不禁讚不絕口:“好,真是極好,這樣上好的皮毛,老朽一年也不過見到三五條,顏色這等火紅的狐皮更是罕見,難得客官一下子就拿出三條來,這三條都要做皮領子麼,客官可願出售?” 西門慶趕緊問道:“掌柜的能出多少錢?” 夏潯瞪了西門慶一眼,點頭道:“不錯,三條,都做皮領子,再給搭配一件顏色款式合適的裘衣。這三條皮領子麼,唔……是這樣,一條要適宜三旬上下的婦人穿戴的,雍容華貴、嫵媚大方即可,適宜家居起坐。另一條不可做得臃腫累贅,對應的裘衣也是一樣,要適宜人在外面行走活動的,可以試試……” 他四下看看,指着已經做好的一件皮衣道:“類似這套小翻領、走動方便,騎馬也不礙的,那女孩兒麼,才只十六七年紀,穿著要顯得有英氣。” 西門慶在一旁擠擠眼,嘿嘿地低笑道:“送給彭姑娘的?哎呀,對啦,我還一直沒問,你們兩個成就好事沒有,那個……那個之後,沒有……翻臉吧?” 夏潯正跟掌柜的說著話,他的聲音又小,夏潯便沒聽清,西門慶只道他不好意思說,又見他要給彭姑娘買東西,想來是已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西門慶自覺做了一件大好事,心中踏實下來,便也不再追問。 裏邊那位掌柜的聽夏潯說完,不用撫鬚笑道:“老朽明白,依着胡裘稍做修改,便能做出符合客官你的要求了。” 夏潯笑道:“好,這第三條,是做給一個豆寇少女的,身材嬌小玲瓏,只要做得合體、可愛就好,款式不要太老,活潑些便是。” 掌柜的點頭道:“好好好,有勞客官把三位女客的身高、胖瘦描述一下。” 一旁夥計提着筆急急地記着客人的要求,夏潯和西門慶分別把小東嫂子、彭梓祺、小荻的身高、胖瘦描述了一下,那夥計都仔細記了下來,掌柜地道:“成了,那兩位客官交了訂錢,老朽開張票子給你們,現在剛剛入冬,做裘衣的人多,恐怕兩位得候上些時日,十天之後,二位客官再來看看,應該就差不多了。” 掌柜的正說著,就聽一個少女驚喜地叫道:“哇!好漂亮,就像一團火焰一樣。” 那聲音脆若黃鸝,一口地道的鳳陽腔,緊接着一陣青草香氣,就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蘿莉擠到他們身邊,努力地踮起腳兒,小心翼翼地用那瑩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撫過火紅的狐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眸中充滿了驚喜和愛慕。 這時節可沒有未成婚的女子隨便使用香水香粉的,熏香的衣服也必須得是嫁了人的婦人才能使用的,愛美又年紀尚幼的女孩子怎麼辦?那就掖一條香熏的手帕,或者佩一個香囊,這就可以了。這個小蘿莉就只佩了個盛香草的香囊,想不到清香撲鼻,看來必是上好的香草。 夏潯和西門慶被這喜極忘形的小蘿莉擠到了兩邊,扭頭向她看去,只見烏鴉鴉一頭秀髮黑亮亮的,梳理得一絲不亂,輓個可愛的雙丫髻,頭上沒有首飾,只用兩根不知什麼質料的絲繩兒繫著,元寶般小巧可愛的耳朵,沒有扎耳孔綴耳環,那肌膚白皙潤澤,彷彿光滑的象牙透出粉潤的血色,吹彈得破。鼻如膩脂,挺直小巧,彎睫大眼,瞳如點漆。 不需要西門慶那樣高超的閲女眼光,夏潯也看得出來,這小蘿莉是個絶對的美人胚子,等這小丫頭長大了,一定是個禍水級的大美人兒。 小蘿莉把他們兩個當作空氣一般,歡喜地欣賞了一番那可愛的狐皮,立即興沖沖地問道:“掌柜的,這狐皮多少錢?三條我都要了!” 掌柜的苦笑道:“小娘子,這狐皮,不是我們店裡的,是客人送來訂做裘領的。” “哦……”小蘿莉歡喜雀躍的神色立即垮了下來,後邊隨即傳來一個中氣十足,聲音卻悠越清朗,絲毫不顯霸道的聲音:“那麼,這寄做裘領的客人是誰呢?也許我們可以和他談一談,給個合適的價錢,請他出讓給我們。” “對啊,對啊!”小蘿莉鷄啄米似的點頭,回眸甜甜一笑,讚道:“大師,還是你聰明些,我就沒想到。” 夏潯和西門慶扭頭看去,這才發現陪着那小蘿莉來的還有兩個大人,一個是身着一襲玄色緇衣的僧人,貌相雖然有些稜角,氣質卻極為出塵,另一個中年美婦看面相與那小蘿莉頗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小蘿莉還是一輪初月,雖令人驚艷,卻還帶著幾分青澀,而這婦人卻是圓月當空,晶瑩絢亮,褪去了稚拙,更加透明純淨,落滿一地清輝。 是的,這美婦人明明身材高挑婀娜,容顏嫵媚,麗光四射,夏潯和西門慶第一眼看到她時,竟不是男人看美麗的女人時慣常喜歡欣賞的角度,撲面而來的卻是她由內而外的那種氣質,高高在上,卻絶不盛氣凌人。 “這一家人,絶不尋常。”這是夏潯的第一感覺。 “和尚?這戶人家還有自己的家廟,那定是不一般的人家了。”這是西門慶的第一感覺。 “如果妾身沒有料錯的話,兩位小哥兒就是狐皮的主人了。”婦人一雙眼睛洞澈悉明地看著他們:“這三條狐皮,兩位可願出讓麼,一條也可以的,價錢方面,一定讓你們滿意就是了。” “咳,這位夫人,不知道你打算出多少……” 西門慶還沒說完,就被夏潯拉到了身後,這婦人說話極是溫柔和氣,可是那一個笑容、一個眼神,甚至一個語氣,都自有一種尊貴雍容的氣度,令人不知不覺為之折服。幸好夏潯也算是見多識廣,前世的見聞且不去說,這一世他人也殺過了,齊王那樣的皇室貴冑也見過了,閲歷廣,心性自然也堅定些,竟然抵受住了對方也並非有意施放出來的久居上位者的威壓。 “對不起,夫人,這狐皮子,是要送給我最心愛的人的,也許,夫人出得起足夠讓任何人動心的價錢,可是情意是用錢買不來的。” 和尚微笑道:“沒有這般嚴重吧。我們小小姐確實很喜歡這塊皮子,閣下若成人之美,結一段善緣,得數倍之利,再買一塊狐領,仍可送予他人,利也得,情也至,豈不三全齊美。” 夏潯微笑道:“大師所言,原無不可。” 小蘿莉剛剛雀躍起來,夏潯又道:“但我原無以此個利之念,既已有心將此火狐皮領相贈,再為利所動,轉賣他人。那麼我縱再送人十件皮領兒,價錢一般無二,這情意麼……也是不值一文了,大師以為然否?” 和尚目中精光一閃,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衣着普通的年輕人,輕輕點頭,合什不語。 那美婦人也頗為意外,看了看夏潯,她臉上露出了讚許的笑容,一旁西門慶聽說對方肯出高價,正打主意要賣了火狐皮子,另買一件送與娘子,不想夏潯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捫心一想,暗暗羞愧,那到了嘴邊的話便悄悄嚥了回去。 小蘿莉瞪着一雙泉水般澄澈的眸子問他:“你真的不賣?我可以出很多錢,這條狐領子價值幾何?我出十倍價錢,你賣不賣?” 夏潯微笑搖頭,那美婦人柔聲喚道:“茗兒,何物有價,何物無價?” 小蘿莉想了想,不甘心地又問掌柜的:“店家,你這店裡可有這樣的狐皮麼?” 掌柜的陪笑道:“若是小娘子想買,也是有的,只是這火狐皮子有價無市,可遇而不可求,如果小娘子真的想買,就請留個地址,一年半載,總會碰上一件的,到時候老朽派人去尊府告知便是。” “要這麼久?” 小蘿莉有點生氣了,還有點難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輕輕咬着粉嫩嫩的櫻唇,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的,好象在跟她自己嘔氣。 夏潯有點好笑,這個小丫頭,分明是從小到大被人呵護慣了,沒有什麼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所以被人拒絶一次就難受的不行了,瞧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快要哭出來了。還好,雖說是嬌生慣養的花骨朵兒,家教卻好得很,看他們身後站得那幾條青衣大漢分明就是身手極好的下人,卻沒見她向自己發脾氣,只是生她自己的悶氣。 小姑娘生了會悶氣,走過去牽住那美婦人的手,微帶哽音地道:“姐,咱們走吧。” “姐?”夏潯和西門慶看她和那女子容貌酷肖,還道她們是兩母女,想不到居然是一對姐妹。 美婦人好笑地逗她道:“茗兒,不是你要買狐皮裘衣的麼,怎麼,不要了?” “不要了!” 茗兒撅起粉嫩嫩的櫻唇,像賭氣的小孩子拉緊姐姐的手往外走,走到樓梯口時,忽又扭過頭來,氣鼓鼓地瞪了夏潯一眼,大聲道:“我要去燕山獵狐!讓姐姐、姐夫陪我去,獵一條最漂亮的火狐狸,哼!” 說完小瑤鼻兒一翹,就聽鹿皮小蠻靴踢踢踏踏一通響,漂亮小蘿莉隨香風而來,履踢踏而去了。 黑衣和尚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微一稽首,也飄然下樓。 夏潯和西門慶相顧一笑,收好掌柜開出的票子並肩走下樓去,抬眼一望,雪已下得大了,天地一片茫茫…… 第090章 到底誰騙誰 北平謝家豪華闊綽的宴客大廳內,只擺了一席酒,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桌子上,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瑯滿目,熊掌燕窩、駝峰鹿尾、魚翅烏參,應有盡有。 這只是謝家的一次家宴。 當然,是比較隆重些的家宴,不年不節的,謝傳忠謝大老爺今天這麼鄭重其事的,連最寵愛的如夫人們都趕開了,只帶著他的正室夫人以及嫡子嫡子,擺開這麼一桌家宴,是有原因的。 謝傳忠是個放羊娃子出身,又不像朱元璋那樣領兵打仗幾十年,經過戰陣熏陶,雖是草莽自成梟雄,他是一夜暴富發的家,雖說已經過了幾年富貴至極的好日子了,可不管是談吐打扮,還是衣着相貌,看著總是帶著幾分土氣,那是骨子裡透出來的味道,無法掩飾。 他的夫人黃氏也是一樣,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這謝傳忠倒有個好處,富不易妻,雖然如今發達了,美妾如雲,有的妾比他大女兒還小幾歲,可他對自己患難與共的黃臉婆依然相敬如賓,雖然很少去妻子房中過夜,夫妻二人感情仍然甚篤,家中大小事務也是盡交給妻子打理。 他和正妻的幾個孩子也都不小了,最小的比起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姑娘差不多年紀,他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可不敢動筷子,因為老爹說了,這是應天府過來的貴人,規矩多,叫他們不要在人家面前露出難看的吃相,叫人家看笑話,於是一家人這麼圍桌坐著,只看不吃,準確地說是隻看那小姑娘自己吃。 小姑娘吃得很細緻,細嚼慢嚥,神色從容。謝傳忠和夫人分坐在她的左右,首席正位讓給了她,而且看他們夫妻對這個女子小心翼翼、陪笑答應的樣子,好象還生怕人家有一點不滿意。 如果夏潯和西門慶看見了這位姑娘,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坐在上首、素素淡淡,婉約如一朵幽蘭花的這位姑娘,赫然竟是與他們一路同行過的那位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吃的不多,很多菜她都沒拿正眼去看過一眼,她挾了一片猴頭菇,細嚼慢嚥着,待那猴頭菇嚥下肚子,擱下象牙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拭了拭手,這才頷首道:“嗯,這道菜燒得不錯。” 一直屏着呼吸看她反應的謝傳忠夫婦登時眉開眼笑,謝傳忠連忙道:“那多吃點兒,那多吃點兒。” 另一邊他的夫人黃氏已經趕緊的站起來,把這盤菜端到了燒餅姑娘的面前。 “不用了,我的飯量不大。” 謝傳忠瞄了眼桌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吃了大半個時辰了,人家姑娘一共吃了不到十筷子,不由暗自苦笑。 燒餅姑娘淡淡地道:“謝員外……” 謝傳忠趕緊站起來,雙手垂下,畢恭畢敬地道:“姑奶奶請吩咐,叫俺傳忠就好,可稱不得員外。” 燒餅姑娘擺手道:“你坐下,就算是一家人了,也用不着這麼拘謹。我的輩份雖比你大,年紀畢竟小你許多,你總這麼客氣,我也不自在的。” 謝傳忠忙坐下,腰桿兒仍然挺得筆直,陪笑道:“是是是,可規矩不能廢,長輩就是長輩,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姑奶奶與傳忠的祖父同輩,年紀再小,這規矩也亂不得。” 燒餅姑娘淡淡一笑,說道:“謝員外,雖承你盛情款待,可是沒有查明白之前,我是不會輕易認下你的,所以你現在不必急着以家人之禮相見。” 謝傳忠紅了臉,急忙道:“姑奶奶,這不會錯的,打小俺爺爺、俺爹就是這麼告訴俺的,俺不識字,可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爺、俺爹從小就告訴俺,俺是陳郡陽夏謝氏的後代,叫俺將來出息了一定要認祖歸宗,不能忘了祖宗。” “好好好,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燒餅姑娘環目一掃謝家這一大家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唉,不瞞你說,謝員外,咱們陳郡陽夏謝氏傳到如今,早已比不得當年的輝煌了。咱們謝家的旁枝呢,開枝散葉滿天下,不過大多已自立堂號了,我們這一支日漸凋敝,如今就連祖祠也是破敗不堪,香火不盛。人丁稀少啊,到了我這輩兒上,謝家這一房的子孫就更少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如果真能證明你是我謝家流失在外的子孫,壯大咱這一房的聲勢,祖宗香火鼎盛,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哪有不樂意的,要不是重視這件事兒,我能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麼。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糊里糊塗的把外姓人拉進來亂認親戚,需要驗證的東西,我還是都要一一看過了才做準的。” 謝傳忠連忙道:“那是,那是,姑奶奶放心,真火不怕火煉,您需要查證些什麼,儘管吩咐下來,傳忠馬上準備。” 燒餅姑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好了。” 謝傳忠聽了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道:“是,姑奶奶這邊請,您的臥房早準備好了,本想等接風宴罷,俺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走。” 燒餅姑娘行不擺裙,如同流水一般,裊裊地隨着謝傳忠夫婦去了,謝家那些子女都站起來,獃頭鵝一般,也不知道該不該向他爹的這個姑奶奶行禮。 燒餅妹妹就在外邊候着呢,一見小姐出來,忙也隨行于後,外邊的雪這時已越下越大了,風反而輕柔起來,裊裊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幾個人轉廊越閣,在後花院行走了一陣兒,便進了一處極華富的房舍,內間外間,畫屏妝台,綺羅綉帳,一應俱全。四個大火盆兒燒着獸炭,滿室異香撲鼻,溫暖如春。 謝傳忠憨笑道:“姑奶奶,這屋兒有暖牆、有地龍,姑奶奶是江南住久了的人,可能耐不得北方的天氣,傳忠還叫人點了四個火盆,您瞧著還成嗎?” 燒娣姑娘淺淺一笑道:“很好,你想得倒周到,我這就歇了,噯,一路舟車,身子好乏。” 謝傳忠趕緊道:“那傳忠就退下了,姑奶奶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說,儘管說。” 兩口子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房門一開,燒餅姑娘嫻雅端莊的模樣立即不見了,她一個箭步竄到燒餅妹妹面前,問道:“飛飛,有吃的嗎?” 那小丫環咕地一聲笑,從懷裡掏出個還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遞給她:“諾,剛纔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我偷的肉餅,羊肉餡的喔,香着呢。怎麼樣,謝老財主沒懷疑你吧?” “廢話,本姑娘扮龍就是龍,裝虎就是虎,他謝老財就算天生一雙慧眼,也識不破本姑娘的法身!哼哼,你看著吧,我把他賣了,他還得歡歡喜喜給我數銀子!” 燒餅姑娘得意洋洋地說著,迫不及待地撕開油紙包,一邊往屏風後面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裡含糊說道:“水,給我倒杯茶水。” 小丫環趴在門縫上往夕,瞅瞅,落了插銷,這才走到桌前,提起壺來斟茶。 謝老財雙手攏在袖中,哼哼唧唧地唱着戲詞兒,跟老婆倆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座涼亭中,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喜洋洋地說道:“好大雪啊,這樣的大雪下上幾回,明年又是個好收成。” “你呀,都家財萬貫,金山銀山了,還是忘不了鄉下那幾畝地。” 黃氏嗔怪地撣撣飛落在丈夫肩頭的幾片雪花,說道:“剛纔怕得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呢,倒底是大世家裡出來的人物,別看人家敗落了,瞧瞧人家那模樣,那作派,哎喲,我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可你這法兒行麼?俺瞧人家姑娘可是忒精明的一個人。” “嘿嘿……” 謝老財狡黠地一笑,看起來樸實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精明神色:“怎麼不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我就不信了……” 他脹紅着伸出雙手,振聲道:“俺這輩子,前半生窮,鄉親們看不起;現在有錢了,貴人們看不起;奶奶個熊,赴個宴、吃個酒,對俺都是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俺哪回不是吃一肚子氣回來?可俺要是認了陳郡陽夏謝氏當祖宗,你還憑啥瞧不起俺,咱們比,俺比你有錢吧;你笑俺出身低賤?誰低賤?誰低賤!俺祖宗比你能耐大了去了,嘿嘿……嘿嘿……” “瞧你美的!”黃氏在丈夫額頭上一點,又擔心地道:“真能瞞過去?你咋的也不該先把風聲放出去呀,現如今都盯着咱家看吶,要是人家姑娘不認咱,那可丟死人了,俺以後都沒臉上街了。” “行了,你就放心吧,別嘮叨了,俺耳朵都起繭子了。咱去青州接她的時候,你不也看到了麼,雖說穿的住的素潔大方,終究比不得咱們家。老謝家就剩下名了,俺謝老財就只有利,認下了俺,她有名又有利,俺有利又有名,有啥不好的?” 黃氏道:“話可不是這麼講,俺聽說這些世家特別的講規矩,哪怕窮死餓死,也端着世家的架子,不肯與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往攀親,你可別叫人家瞧出啥不妥當來。” “唔……” 謝老財想想,吩咐道:“你是女人,方便出入,回頭去陪她說說話兒,套套她的底兒,看她都想查驗些什麼東西,俺讓江師爺花重金找了不少人等着呢,不是官府裡最厲害的刀筆吏,就是北平一帶有名的大儒文生,她要看什麼,咱就給她造什麼,她就是要去看咱們家的祖墳,俺也能一夜之間給她造出一大片來,保證看不出啥子破綻!” 謝老財忽想起一事,又囑咐道:“俺看她最信任那個貼身小丫頭,你多許那丫頭些好處,說不定起大作用,最起碼她能在謝小姐面前幫咱們說說好話兒。” 謝傳忠說到這兒,志得意滿地道:“通過那個叫南飛飛的小丫環給她遞個話兒,只要她讓俺認祖歸宗入了陳郡謝氏的族譜,俺就捐錢修祖祠,俺謝老財啥都缺,就是不缺錢,俺要用錢,砸出一個顯貴的祖宗,哈哈哈……” 第091章 各用機心 夏潯和西門慶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北海子,兩人在北海子附近一家門面很大的酒館要了個雅間,叫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卻擺了三副杯筷,靜靜地坐著,似乎地等着什麼人。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酒店裡進來一個青壯漢子,這人身材不是非常魁梧,身手卻十分矯捷,那張削瘦的臉龐上微微帶些風塵之色,兩眼顧盼之間有股子機警的味道。他頭上戴着披風帽,身上穿老羊皮襖,下身一件青夾褲,腿上打着獸皮的綁腿,看起來像是個走遠路來的,可是身上卻沒有帶行李。 這人兩手空空地進了酒店,向店小二隨口問了一句,便直奔二樓,去了夏潯和西門慶所在的房間。酒店對面一棵枯樹下,兩個穿著累贅的男人抄着手,好象正在那兒聊天,天氣開始冷了,他們穿的卻比較單薄,凍得直跺腳。 “我說頭兒,咱們整天這麼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東走西走的,倒底要探出些甚麼來?咱們在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能借助當地官府的力量,整天沒頭蒼蠅似的跟着人家,這走走,那轉轉,能查出個屁來啊。這不是活受罪麼?”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沉沉一笑,說道:“沉住氣,咱們這一趟又不白來,如果查不出什麼東西,就當出來散心了。萬一查出點什麼,嘿嘿,你別忘了仇大人許給咱們的好處。” 那人想想,舔舔嘴唇不吱聲了。 雅間裡面,雙方已然落座。 那人雙手按膝,爽快地道:“兄弟姓任,任日上,因為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出生的,所以老爹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呵呵,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夏潯道:“在下夏潯。” 西門慶哈哈笑道:“在下高升。”隨又打趣道:“任兄弟,你這名兒叫着有些咬嘴啊,令尊該給你起名任三竿,聽著更響亮一些。” 任日上微微一笑:“俺還有個孿生弟弟,就叫三竿。” “呃……”西門慶一僵,乾笑道:“兄台一路風塵,辛苦了,來,先飲一杯,曖曖身子。” 任日上端坐不動,說道:“在下身在行伍之中,此番又是奉命而來,不敢飲酒。大家都是爽快人,不妨爽快說話。這樣的買賣,也不是頭一回幹了,這次非要俺們派人來面談,不知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兩位還是開門見山地談吧。” 西門慶笑道:“任兄弟真是個爽快人,好吧,你既不飲酒,那便以茶代酒吧,這菜還是要吃的,來來來,咱們邊吃邊談,不必這麼拘束。” 任日上一派軍人作風,聽了也不客套,拿起筷子便胡吃海塞起來,一邊吃一邊道:“怎麼,你們這一次要運進來的東西有些棘手?” 西門慶剛要說話,他又擺手道:“兄弟醜話說在前頭,兩國交戰,難禁民間買賣。你有所需,我有所售,互相行個方便。草原上的人缺糧缺鹽缺布匹,卻也有許多俺們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你們要做生意,只要無關大局,俺們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不予理會。比如說,你們出售些鹽巴、茶葉、糧食、布匹,買進些馬匹、牛羊、毛皮、獸筋。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不過鑒於彼此兩國間的敵對立場,有些東西卻是絶對不准流出的,比如銅錢、鋼鐵、硝石、硫磺、藥材。” 西門慶道:“我們此次僅買不售,所買的東西也並不違反千戶大人的規矩,只是這一次的數量大了一些,如此大的數量未免……所以想與你們做個商量。” 任日上微微皺了皺眉,道:“量大了些,那是多少?” 西門慶道:“至少……一百車。” 任日上有些吃驚:“你們買些什麼?” 西門慶把夏潯所列的東西說了一遍,任日上吃驚地道:“這些都是對咱們明國來說極緊要的軍用物資,當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可是,你們是商人,要這麼多毛皮獸筋做什麼?” 夏潯攤手道:“任兄弟,你說我們還能幹什麼?難道是用來製造甲冑弓弩,然後扯旗造反不成?這些東西可以軍用,亦可民用呀,可不是每一個百姓都穿得起裘衣的,冬季禦寒,難道皮衣不比布衣曖和嗎?再說那獸筋,也不只是做弓箭這一個用途吧?正因為這些物資對朝廷來說亦屬希缺之物,民間能得以使用的更少,所以價錢奇高,我們是商人,個利而已。” 任日上目光炯炯地道:“民間禁止販運此物,你們運得進來,運得回去?” 夏潯微笑道:“這個,我們自有自己的門路,似乎就不在任兄考慮之內了。” 任日上搖頭道:“不妥,一百車目標太大了,有此事哪怕人人都知道,卻也不能揭破,你把它搞得盡人皆知,那就是摑大人們的臉了,他們想不懲辦都不成,你們要是萬一出點紕漏……太冒險了……” 夏潯見他為難,便想說出齊王的事來穩他的心,西門慶見他要說話,立即搶着道:“既然任兄為難,那我們今日只管吃菜飲酒,此事暫且擱下,改日,請千戶大人託付個可以主事的人過來,咱們約齊了一起談,總要商量個妥當的辦法,解了你們的後顧之憂才好。” 任日上一聽如釋重負,欣然道:“這個法子好,來來,先吃菜,兄弟不飲酒,就不陪你們喝了。” 夏潯和西門慶拿起筷子往桌上一看,不由得獃住,這個任日上嘴上說著話,居然絲毫不耽擱吃喝,這麼一會兒功夫,六道葷素搭配的菜居然被他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西門慶見此情狀,喚來小二拾去杯盤,重又上了六道菜,才算勉強喂飽了這個邊關上來的大胃王,雙方約定了時間之後任日上轉身就走,二人則自回客棧。 二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他所疑慮的,只是我們吃不下這批貨,周轉之際漏了馬腳,被地方官府抓到,到時候他們也壓不住這個蓋頭。咱們把齊王這座靠山抬出來,他們自然六神安定,這不就談成了麼,何必再費周折。” 西門慶道:“我這還不是為你着想嘛,要不然我一個牽線搭橋的人,你生意早些了了,回你的青州去。我呢,賺了自己的那一份,回我的陽谷縣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去,多麼美好的生活,我在這裡廝混甚麼?” 他壓低聲音道:“一次幾輛、十幾輛車的貨進來,他們不怕,真被地方官府抓了,而且供來了他們,也盡可矢口否認,這麼少的貨物,誰知道他們是關隘進來的,還是攀山越嶺偷着背過來的。扯皮官司儘管打去,朝中地方,文武勢力勢均力敵,誰也不能把誰怎麼樣。 就算真查明白了,這些邊軍整天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守關拚命,放進些無傷大雅的貨物,賺幾個辛苦錢,誰也不會小題大做的。 可要是百十輛車浩浩蕩蕩的入關,聲勢太大了,咱們沒有個穩妥的說法、肯定的保證,他們不放心。” “說出這些貨物是齊王要的,固然能打消他們的疑慮,你不擔心那守關將領又生別的心思,會拐彎抹腳的去向齊王表功?齊王的身份,還是儘量不要說出來的好,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要用勢,否則齊王知道你隨隨便便就把他抬出來了,必然不開心,對你豈非不利?” 夏潯這才知道西門慶是一番好意,是在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由暗暗感激,知道西門慶是真的把他當成知心好友了。他不能對西門慶說出他根本就不想再攀齊王這棵將傾的大樹,早就想要逃之夭夭了,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西門慶道:“把北平本地私運行當的主事人請出來,齊王的身份,咱們不便告知那邊軍將領,告訴他卻不妨的,他知道了也不敢張揚,還不敢從中抽成太多。把你背後真正的大主顧身份告訴他,叫他出面為咱們作保,他有家有業的,生意做得又大,他出面做保,那邊關守將吃了定心丸,這好處才敢收,這關門才敢開啊。” 夏潯聽了點頭稱是,又問:“此地的主事人,我也見得?” 西門慶道:“呵呵,本來,這是兄弟趟出來的人脈,還想保密來着,不過……不說了,現在我把你當自己兄弟,自然不能見外。這個主事人,就是謝傳忠,北平經營皮裘的第一人,他呀,暗地裡就是北平地面上南貨北運、北貨獻輸、坐地分臓的頭一號人物! 任日上與他們分了手,沿著北海子往南走了兩條街,在一家乾果店門口解下一匹軍馬,翻身上馬繼續往前跑,又過了三條長街,眼看離城門近了,看看後面確實無人跟蹤,突然一撥馬頭轉向東去,繼而向南,快馬如飛,最後停在一座雄獅踞座的衙門口兒,翻身下馬,把馬繮繩往樁上一栓,竟然快步進了大門。 他自懷中摸出一枚腰牌,左右迎上來的守衙侍衛立即持槍退回了原位,這人把腰牌只亮了一下又迅疾收起,輕車熟路健步如飛,直往後衙行去。 那府衙大門上,高懸一塊匾額,寫的是:大明北平都指揮使司。 第092章 冤家路窄 侍衛通報進去叫他立刻進見,任日上快步走進房去,以軍禮參見都指揮大人,大聲自報身份。 房中支着一個火盆,有兩個人正坐在火盆旁烤着火聊天,兩人都穿著燕居常服,一個五旬上下,方面大耳,重眉闊口,眉宇間帶著凜凜煞氣,頭髮雖已花白,但是睥睨之間卻不怒自威,叫人一見便忘了他的年紀,只有他那猛虎般的威風氣概迎衝入腑。 任日上認得他就是北平都指揮使司韓勉韓大人。 旁邊另坐著一人,看著極是年輕,不過三十五六的模樣,卻能極從容的和韓都指揮對面而坐,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這人身材看來陽剛有力,臉部線條十分鮮明,微抿的唇角透着堅毅,挺拔的鼻樑,古銅色的肌膚,頜下生着一部美髯。他正垂目撥着炭火,一臉的恬淡,可任日上剛進來時,他輕輕睨了一眼,那一眼卻極是冷峻懾人。 韓都指揮開口問道:“什麼事?” 任日上看了看那中年人,欲言有止。韓指揮使笑了,笑着說道:“不必忌諱,公事私事,盡可直言。” 任日上心道,原來那人是韓指揮使的心腹,便把他與夏潯和高升兩人的對話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又道:“百餘輛車的貨物,千戶大人恐也難做決定的,這事還請指揮大人做個決斷。” 韓逸聽了之後面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想在那人面前表示表示親近,卻萬萬沒有想到從任日上嘴裡說出來的居然是這麼一件很尷尬的事。 它是不合法的,它隱藏在正式規則之下、是約定俗成、司空見慣的事情,可它偏偏就是不好擺上檯面的。 那個人輕輕笑了,雖然沒有聽到笑聲,任日上卻分明感覺到他笑了,可他抬頭去看時,那人仍然若無其事地撥着炭火,旁若無人。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我一會兒再給你個答覆。” 剛剛將任日下支出去,韓逸便站起來,一個轉身,在那中年人面前跪下,隍然叩首道:“王爺,臣有罪。” 在北平這個地方,除了燕王,還能有第二個王爺嗎?原來這個英氣勃勃的中年人,居然就是燕王朱棣。 “呵呵,逸之啊,起來吧。”朱棣放下爐釺,笑吟吟地把韓指揮使扶了起來。 “這些事,俺也早有耳聞,無所謂,管他娘的,大道理是大道理,可要真的一切循着大道理去幹,那就他娘的什麼事也幹不成了,只要是于國有利、於民有益的事情,碰一碰大道宏法也沒甚麼的。” 朱棣拍拍韓逸的肩膀,安撫他的不安,自己負手徐行,緩緩說道:“俺大明國建立之初,父皇亦曾想過耀兵塞外,把那草地裡各部各族的頭頭腦腦們全都收拾了,把大草原納于掌握之中,這是解決草地裡的那些雜碎屢屢南侵的根本辦法啊。可是行不通,以漢武唐宗之能,也根本辦不到。” 他抬手指向北邊,大聲道:“那草原太大了,疆域之廣不下于中原領地,其地不是草原就是大漠,地廣人稀,既沒有城池又沒有關隘,那些騎在馬上的人家滑頭的很,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避,你出兵十萬,需百萬民眾滋養吧,你出兵百萬,那整個國家都拖垮了。而這百萬之軍投到大草地裡,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濟不得甚事。十年前,藍玉在捕魚兒海一戰,徹底瓦解了北元朝廷的威信,黃金家族喪失了在北元朝廷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很多大部落已經不再承認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拖雷一系在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統治權了,他們相繼自立,開始了連綿不斷的內訌,好啊,這正是俺們希望看到的。” 朱棣大步走回去在火盆旁坐下,用火釺子夾了幾塊炭擺在地上,說道:“老韓,你看,這些年俺父皇一直採取的是些什麼策略,既不能佔有,俺父皇馬上換了法子……約束。從外部來說,俺父皇經略東北的女真勢力,進而收服東蒙古的地盤,在那裡設立衛所,切斷北元同朝鮮、女真的聯繫,從東、西、南三面對他們進行包圍、壓制。 從北元朝廷內部來說,俺父皇則是邊拉邊拉,拉一些人,打一些人,對那些可以爭過來的,俺父皇遣使詔諭,叫他們傾心歸附,他們肯來,父皇就還其舊地,從事生養,華夷無間。 對那些榆木疙瘩腦袋,死了心同俺大明為敵的,就鼓搗他們繼續內訌,只有當他們要抱起團來的時候,俺父皇才出一記重拳、把他們打散嘍,讓他們繼續一盤散沙去。高明啊,唯其如此,才是可行的制衡法子。” 朱棣這番話,可以說把朱元璋從建國初到近些年來對北元的軍事戰略的演變、發展過程做了一個簡要而清晰的小結。事實上在與北元武裝幾番互有勝負的大戰之後,包括十年前藍玉直搗捕魚兒海(貝加爾湖)的那次大捷點後,大明統治階層就已經意識到,完全佔領並統治草原是不可能的,北元的殘餘力量其時仍舊非常強大。 明初北元殘餘勢力並不弱,他們之所以給人一種很弱的印象,是因為明初漢人軍隊的武力太強大了,北元敗多勝少。等到靖難之役中原大戰的時候,他們又忙於自相殘殺,爭奪草原上的統治權,根本無暇南顧,於是明初北元力量似乎已經不復存在根本無力南侵的感覺在後人心目中就進一步加強了,其實自然並非如此。 事實上就在靖難之役之後沒兩年功夫,北元殘餘勢力就分裂成了兩個國家,一個是韃靶、一個是瓦刺。熟悉些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其中任何一個國家,都曾經給大明王朝帶來過多麼巨大的威脅。而這其中任何一股勢力,僅僅是北元殘餘勢力分裂之後的一半,這一半力量凝聚起來不再自相殘殺,其威力就已如此驚人。 說到這裡,朱棣微微一笑,伸出靴子,將地上已經熄滅的幾塊炭火碾碎,說道:“沿邊這些小部落,沒能力跟俺們為敵,也不想與俺們為敵,莫要把他們死路上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適當給他們點好處,他們就不會狗急跳牆,也能讓其他部落心存幻想。這些走私交易嘛,有壞處、可也不是全無好處。手頭上鬆一鬆,給他們一條路走,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而且也不會冒險另闢走私渠道,以致朝廷不能掌控。邊關內外的民間交易,從不因國家友好或交惡而終止過嘛,俺覺着,禁不如導,堵不如疏,要是北元朝廷肯向俺父皇稱臣,父皇早開邊市貿易了,他們不服軟,俺父皇也不能落了面子不是?” 朱棣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讓韓指揮徹底放下了心結,陪笑說道:“王爺高見,王爺高見。何況,咱們現在不開榷市,逼得他們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如此以來,咱們得到的好處,比‘給’他們的好處,似乎……還要多得多啊。”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少來,蹬鼻子上臉,違法犯禁就是違法犯禁,你能啊,都捅到俺面前來了,你說咋辦?” 韓逸陪笑道:“正要求教王爺,臣覺得,百餘輛車的貨物,數量確也驚人了些,您看……” 朱棣知道韓逸老奸巨滑,這件事自己既然知道了,他就不甘心讓自己置身事外,卻也並不點破,略一沉吟,揮手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叫關上仔細地查,只要確實是些毛皮、獸筋,漫說一百車,一千車、一萬車也放它進來,它有多少,俺大明都吃得下。可不准夾帶其他的東西,只要沒有別的東西,隨行之人身上不攜武器,過來三五十個壯漢又怕甚麼?如果憑着幾十個人就幹得成啥事體,你不開關,他們攀山越嶺還不是一樣過得來?” “是是是,臣明白了。” 韓逸追在朱棣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道。 朱棣站定身子,又道:“不過,一口氣吃下百餘車的皮貨獸筋,好大的手筆,這個買家到底是什麼身份?你要查一查,若是充作民用自然無妨,萬一是什麼邪教歹人,正好順藤摸瓜,把他們一網打盡!” “是是是,臣一定照辦!” ………… 這天,謝家又擺了一桌酒宴,比起那日款待燒餅姑娘的規模稍顯簡陋了些,不過對夏潯和西門慶這等見過世面的人來說,也已算是極其豐盛了。 除了謝傳忠、夏潯和西門慶,客人還有邊關盧龍口的守將副千戶沈嘉,以及前次曾經與夏潯和西門慶見過面的任日上。十幾個女孩兒或坐或站,在六扇屏風前琴瑟合鳴,絲竹相配,淺吟低唱着為他們助酒興。 酒菜太過精緻,其實反而不太合兩個邊關將領的口味,不過這樣的派場兩人倒是頭一回見,奢華和排場就是一種勢,一種氣勢,顯示着主人的力量,本來縱是有求於你的,或者地位本在你之上的,在這種氣場面前,也會不知覺地產生敬畏。 謝老財倒不懂得利用什麼勢來壓人,他只是帶著一種暴發戶的自卑和急於表現自己的心理,有意地營造一種豪華的氣氛,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不想倒令兩個本來殺人如麻的軍中武將也有些拘束起來。 謝傳忠已經知道了夏潯是在為什麼人辦事,他果然不敢再如以前一般輕視,本來儘管這次夏潯所購貨物極多,他也懶得親自出面的,這一下卻是親自在府中擺宴,為雙方撮和此事。 其實邊關守將私下交易買賣或者縱容買賣,古已有之,從未斷絶過。從地域上來說,邊關兩邊的定居百姓是最近的,接觸也最多。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們世世代比鄰而居,因為政權所屬所造成的統治上的分割並不能完全阻絶他們的交流。 且不說國與國之間時戰時和,並不總處于緊張狀態,時常也要開邊市進行貿易的。就算是戰爭時期,多數原因也是雙方中央政權出於政治需要而發動的,即便某一方有馬賊匪幫襲邊,其成員也不是毗領的這些小村莊的百姓,所以雙方即便在戰時也時常偷偷的互濟有無。你戰也好,不戰也罷,他最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活着嘛。 漸漸的,就有些士兵見有利可圖,也會加入私下交易的行列,秦漢唐宋,一直以來,史書中有關邊關士兵們偷偷輟繩下關隘,就在關口下邊擺開地攤與對方百姓進行交易的記載頻頻不絶。 漸漸地,一些邊關將領發現其中有利可圖,而且堵不如疏,與其讓士卒參與交易,散漫了軍紀,還不如“過關抽稅”直接從商賈們那裡拿些好處,只要輸出的物品不是戰略物資就好。這樣一來,民間交易在非戰爭時期几乎在每一個關隘都是非公開而實際存在的現象。而且很多上層將領也漸漸成為知情者或者直接參與其中了。 朱元璋和張士誠爭天下的時候,朱元璋麾下勇將謝再興就曾派人去張士誠的地盤做過買賣,此事被人舉報到了朱元璋那裡,事情張揚開了,一向用法嚴厲的朱元璋也只是以涉嫌走漏軍機為由,處死了那兩個做買賣的部下,貶了謝再興的官了事。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只要不是違反原則性的東西,上頭的人大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只不過像夏潯這樣一次買進這麼多物資,實在是前所未有,所以守關將士不免有些慎重。任日上知道千戶大人對這麼多貨也是做不了主的,乾脆直接來找他們的總後台:韓指揮使討問對策了,想不到燕王恰恰在場。 如今他們已經得了韓逸指揮使的指示,倒是成全了謝傳忠,謝傳忠這酒宴一開,禮物一送,沒說幾句,沈副千戶便一口答應下來,倒顯得謝老財的面子大得很,謝老財只覺自己在兩方面都大增光采,歡喜之下好酒好菜只管端上,賓主三方吃得極為痛快。 飲宴完畢,謝老財興緻未消,又拉著他們在自己用重金堆砌出來的花園子裡游賞了一陣,這才送他們離開。一行人談談笑笑地往府外走,堪堪走到前門口,迎面恰有幾個謝府的女眷打外面進來。 幾個丫環下人簇擁着幾位夫人小姐,那幾位夫人小姐都穿著名貴的玄狐皮裘,外披灰鼠披風,脖子上圍着潔白如雪的狐皮領子,一個個華貴雍容,富貴逼人。 可同樣的着裝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感覺便自不同,其中一女同樣是這般穿著,一眼望去,卻是長身玉立,修挺如竹,其人淡而韻,優而雅,盈盈冉冉,真如孤鶯之在煙霧,頗有鶴立鷄群之美。 夏潯一眼望去,頓時一獃:“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正與人談笑晏晏,忽然一眼瞧見了他,花容攸然失色…… 第093章 難言之隱 兩起人擦肩而過,女眷們稍稍讓向了路旁,謝傳忠陪着沈千戶等走在前面,沒有說話,只是向燒餅姑娘恭謹地拱了拱手,行了個晚輩禮。 燒餅姑娘沒有看他,淺笑還凝在她的臉上,身姿輕盈走過,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與夏潯的視線交織着。 身着玄狐皮裘的燒餅姑娘,昭君暖套覆額,足蹬鹿皮小靴,月眉細細長長,眼波狐般媚麗,宛若一位仙子。雙方擦肩而過時,她的紅唇不易察覺地微微向上一挑,雪花在兩人中間裊裊地飄落,夏潯淡淡地笑笑,沒有說話,兩人已無聲地交叉而過。 燒餅姑娘心中暗驚,她看到了錯肩而過時夏潯眼中露出的一絲譏誚、一絲瞭然:“果然,他才是那個對自己最具威脅的男人,他發現了什麼?他識破了什麼!” 夏潯也在緊張地思考:“我自濟南來,她也自濟南來,我出現在謝家大院,她也出現在謝家大院,這是巧合,還是……她和我所做的事有沒有關係?” “那位姑娘是?” 問話的是沈千戶,漂亮的女子,是個男人都會注意到的。 “哦,那是謝某的族中長輩。” 謝傳忠臉上微微露出矜持的神色:“謝某是陳郡謝氏後裔,那位姑娘年紀雖小,卻是我謝家雨字輩的子孫,依照俺謝氏族譜排下來,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她是雨字輩,俺是傳字輩她與謝某的祖父是同輩人。” 沈千戶先是一訝,繼而肅然起敬:“原來謝員外竟是陳郡謝氏出身?失敬,失敬。” 謝傳忠拱手稱謝:“不敢,不敢,沈大人客氣……客氣啦……呵呵……” “他們兩個怎麼會在這裡……” 南飛飛追上燒餅姑娘,微微露出慌張神色。 燒餅姑娘不動聲色,只低低地道:“他們不是徐州一家皮貨店來北平催討欠款的麼?” 南飛飛道:“怎麼可能?謝老財會欠那樣小店的錢?縱然欠了錢,又豈會把他們視若上賓?” 燒餅姑娘冷笑:“那就是說——他們另有是見不得人的身份?” 未等南飛飛回答,燒餅姑娘便狀似無意地向黃氏問道:“方纔過去的那幾位客人,是什麼人?” 黃氏呲牙笑道:“誰曉得。老爺生意場上的朋友,孫媳婦從不打聽的。” 燒餅姑娘眸波一轉站定了身子:“喔,我想起來了,方纔經過路口看見一家歸元寺。飛飛呀我們去寺裡轉轉,燒柱香。” 黃氏連忙道:“姑奶奶……孫媳陪您去吧。”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不必了,我去上香……並無所求,只是離家遠了,有些心緒不寧,焚香一柱,聽聽梵音,求個心靜。只帶飛飛一人就好,這北平城裡,還怕不安寧麼?”黃氏聽了不敢違拗,連忙吩咐:“快些個,給姑奶奶準備上好的檀香禮燭,再備一百貫香油錢。” “夏老弟,那燒餅姐妹……是陳郡謝氏?” “你信麼?” “唔……陳郡謝氏當初顯赫數朝十餘代,曾是江南僅次於王氏的第二大氏族,迄今無人不知,不過自唐宋以來,已然落魄,要說她是謝氏後裔,也未嘗便不可能。” 夏潯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既然本家有個這麼有錢的侄孫子,至于寒酸到頓頓的燒餅鹹菜,為了湊盤纏還得當衣服?” 西門慶遲疑道:“這個……的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夏潯笑道:“不用解了,我方纔下了一個餌,如果她心中真的有鬼,必會追來。” 西門慶微微扭頭一看,立即展顏笑道:“果然有問題,她來了。方纔一句話都沒說,你下了什麼餌?” 夏潯道:“如果她果然心中有鬼,最怕的就是我們會向謝傳忠說出一路所見吧,與其如此,不如主動補救。我麼?呵呵,只是向她遞了一個眼神而已。” 西門慶會意,賤兮兮笑道:“這位姑娘要如何補救呢?莫非又是犧牲色相?” 他不懷好意地瞄向夏潯下體:“兄弟,護好你的小兄弟呀。” 夏潯心中一動,說道:“一會兒,你避開一些,我來探她口風。” 西門慶立即叫道:“不是吧,見色忘義呀你。” 夏潯道:“你一路搭訕,人家正眼瞧過你麼?你把那小丫頭引開,我好方便與她談話。” 西門慶立即轉嗔為喜:“嗯,那小的也不錯,少不更事,最是好騙,哈哈,就這麼辦。” 兩人一面說,一面轉入僻靜人少的一個衚衕,燒餅姑娘帶著小丫環南飛飛快步追了上來,呼道:“兩位請留步。” 夏潯和西門慶止步轉身,微笑着看著她們,燒餅姑娘追上來,粉面一沉,威嚴地說道:“方纔,我聽侄孫傳忠說,你們二人是來與他做生意的?哼!你們不是徐州王記皮貨的夥計麼,到底對我謝家有何圖謀?” 夏潯微笑道:“不錯,我這身份是假的。不過……我們的真正身份,謝員外是清楚的,謝姑奶奶,他沒說與你聽麼?” 燒餅姑娘一聽心中頓時慌起來,她本以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是見不得光的,可以以此要脅對方禁口,想不到對方居然有恃無恐,這一來反而顯得自己心虛了。 她也是因為準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過于患得患失,否則也不會未經深慮便追上來了,如今夏潯一口道破她之所憑,令她陷入被動,不禁暗悔自己失策。 夏潯向西門慶使個眼色,西門慶心領神會,哈哈一笑道:“燒餅妹妹,好久不見啊,請借一步說話,我瞧著,你姐姐似乎有些知心話兒要和我兄弟說呢。” 南飛飛瞪了他一眼剛要說話,燒餅姑娘已道:“飛飛,我與這位夏兄單獨談談。” 南飛飛聽了,便恨恨地白了西門慶一眼,轉身向側巷行去,西門慶搓搓手,立即興沖沖地追了上去。 夏潯與燒餅姑娘對面而立,瀟灑地撣撣肩頭雪花,笑道:“我總不能一直叫你燒餅姑娘吧,姑娘的芳名,如今可以見告了麼?” “我姓謝,謝雨霏。” “喔……謝雨霏,南飛飛,不知道雙飛姑娘飛來北平,意欲何為呀?” 謝雨霏聽不懂他低俗的玩笑,板着俏臉道:“我是陳郡謝氏族人,謝傳忠來尋親,我謝氏一門如今人丁單薄,本姑娘便代兄北上一探究竟,如果確定了他的身份,才好讓他認祖歸宗,載入族譜,這有什麼問題?” 夏潯本還以為她是冒認宗親,到謝老財家打秋風來了,沒想到卻聽到這麼一個答案,夏潯微一思索,不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謝氏族人,只是能說這謝員外有了錢想求個體面的出身,所以冒認陳郡謝氏,上門認親騙取錢財,是麼?呵呵,呵呵……” 夏潯笑了幾聲,笑聲忽然止歇,因為他看到謝姑娘眼中先是愕然、繼而恍然、最後是譏誚的冷笑,那眼神變化與方纔錯肩而過時自己故意讓她生疑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推測出了問題,謝姑娘的神色變化已經很清晰地告訴了他:她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你誑我!你下鈎子釣我!” 這回換做夏潯愕然了:“我誑你什麼?” 謝雨霏恨恨地道:“方纔錯肩而過時,你故意露出那種眼神,讓我誤以為你知道了些什麼,你故意引我出來追你,讓我自露馬腳,是不是?” 夏潯從容下來,微笑道:“不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哪一路活神仙,我故意露那個眼神,就是想讓你誤以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如果你心中無鬼,根本不需要理會我。可是很遺憾,你追來了。姑娘,你心中的鬼,是什麼呢?” 謝雨霏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塊肉下來,咬牙切齒地道:“本姑娘胸懷坦蕩,光霽日月,哪有什麼鬼!” 夏潯攤攤手道:“真金不怕火煉,你心中無鬼,我能把你怎麼樣?可是姑娘追上來,既然不是心中有鬼,難道是因為本人一個眼神,讓姑娘你春心蕩漾,所以追上來與我卿卿我我、柔情蜜意一番?” 謝雨霏咬着唇不說話了,她突然發現,在這個奸似鬼的傢伙面前,自己很容易被他撩撥起情緒來,激得喜怒無常,就很容易露出馬腳。一個不慎就會落入他的圈套,所以她什麼都不想再說。 夏潯卻不肯放過她,他微微蹙眉,深思地道:“奇怪,既然你是貨真價實的謝氏族人,過來考證一個主動認祖歸宗的人是否真是謝氏子孫,這本是理直氣壯的事情,你卻心虛些什麼?” 謝雨霏臉色有些發白,卻咬着牙不說話,生怕再多說一句,又被他套出什麼秘密。 夏潯想起一路上她們的表現,再聯想到此刻的情景,心中靈光一閃,突然失聲道:“啊!我明白了!” 謝雨霏嬌軀一震,忽地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你明白了什麼?說!” 夏潯笑道:“打死我也不說,你還沒使美人計呢。” 謝雨霏身子又是一震,有些心虛地道:“什……什麼美人計?” 夏潯道:“當然是在平原縣小當鋪前,你對古舟古二爺使過的美人計。” 謝雨霏大驚道:“你……你怎麼知道?” 夏潯道:“因為,我當時就在一旁,趴着牆根,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謝雨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窘,半晌之後,突然一提裙子,抬腿便踢,咬牙切齒地罵:“你個王八蛋!本姑娘跟你拼了。” “喂喂喂……” 夏潯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只覺這少女的手腕細細的,當真不堪一握:“不要踢啦,是你自己心虛,非要追上來查個明白,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來幹什麼。” 謝雨霏馬上冷靜下來,站定身子道:“當真?” 夏潯正色道:“當真!” 謝雨霏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半晌方道:“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 夏潯眨眨眼道:“不如以身相許?” 謝雨霏臉蛋一紅,眼神卻是一飭,揚起眼帘,挑釁地看他:“你敢要我?” 夏潯看著她那野性中帶著嬌媚的模樣,心中亦自一蕩,卻嘆口氣道:“不敢,我怕你把我給賣了……” “哼!還不放開我!” 夏潯這才驚覺還握著她的手,忙依言鬆開,謝雨霏活動活動手腕,睨着他道:“謝員外雖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可我知道,你的身份還是見不得光的,你若有半句不利於我的話,我就去官府告發你使用假路引,我可是不怕人家驗證的。” 夏潯頷首道:“姑娘放心。” 謝雨霏冷哼一聲道:“好,你發你的財,我賺我的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夏潯微笑道:“一言為定!” 謝雨霏轉身欲走,忽又站住身子,有些遲疑地扭頭看向他:“你……你真的猜出我擔心什麼?” 夏潯深深地凝視着她,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心虛,怕的並不是謝員外,你騙的——也並不是謝員外,而是……” 謝雨霏在他眼底,清晰地看到了一抹同情和理解,偏偏是這善意的目光,深深地刺疼了她的心,她突然一扭頭,尖叫道:“你不要說了!” 說著快步走開了去。 轉身的剎那,兩顆晶瑩的淚珠攸然滑落,沒入白雪之中,悄悄無人得見。 夏潯望着她的背影輕輕嘆口氣,轉身走向小巷。 小巷中南飛飛不知道在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掉眼淚,西門慶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圍着她團團亂轉,又從袖中摸出手帕遞上去,再在懷中摸出一卷寶鈔塞過去,飛飛姑娘不要,西門慶執意要給,兩個人推推讓讓,夏潯拐進小巷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情景。 “咳,高兄!” 夏潯一叫,西門慶趕緊把錢硬塞到南姑娘手中,轉向夏潯,夏潯道:“沒事了,咱們該走了。” 南飛飛抹抹眼淚,急急從夏潯身邊走過,看著她走過,又看著西門慶走過來,夏潯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老兄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說什麼你都信?說吧,你又聽說了什麼淒慘的故事,讓人騙走了多少錢吶?” “你當我傻呢。” 西門慶滿臉的辛酸同情頓然不見,嘿嘿一笑,奸詐地道:“重點不在於你信不信,而在於她相信你信了。有時候吃虧就是占便宜,追女人的手段嘛,老弟,你還得跟我多學着點兒,哼,哼哼!” 西門慶得意洋洋,昂首舉步。 南飛飛追上謝雨霏,吃吃笑道:“那高升果然是個蠢蛋,要是每天遇到他,那本姑娘就發財了,咦?你怎麼了?剛剛哭過?” 謝雨霏扭過頭,帶著鼻音兒道:“才沒有。” 南飛飛眼珠轉了轉,問道:“姓夏的沒有欺負你吧?他到底發現什麼了?” “沒甚麼,這個人沒有壞心,不會壞我們的事。” 南飛飛驚訝地道:“他說說你就信?” 謝雨霏道:“我看得出,他可信。” 南飛飛不說話了,兩個人悶頭走了一會兒,南飛飛忽然拐拐她的肩膀:“喂,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謝雨霏驚訝地轉向她:“怎麼可能,我可是許了人家的。” 南飛飛道:“是啊是啊,許了人家的,是叫楊旭是吧?嘖嘖噴,你剛出生就把人家嚇跑了,一跑十好幾年,音訊皆無,生死不知,這叫許了人家?你真要聽你哥那書獃子的話,給他守活寡呀?”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道:“別跟我提他的名字!那個王八蛋,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你混得再不如意,總該稍封書信回來吧?要不要人家,你說話呀,連個屁也不放一個!叫我被人家笑沒人要,把自己男人都嚇跑了,殺千萬的王八蛋,別讓我撞見他,一看見他我馬上閹了他!” “啊!” 南飛飛掩着櫻桃小口,吃驚地張大眼睛:“那你不是要守活寡了?” 謝雨霏恨恨地道:“守個屁!我一天給他戴一頂綠帽子!” 南飛飛吃吃地笑,謝雨霏恨恨地白她一眼道:“笑什麼笑,我第一個勾引你男人。” 南飛飛聳聳肩道:“無所謂啊,給你給你,咱們說過要做一輩子姐妹的嘛,我不介意讓你做我妹妹啊。” 謝雨霏破啼為笑,伸手道:“胡說八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謀殺大婦啊……” 兩個女孩兒說說笑笑地跑開了…… 西門慶和夏潯一邊走,一邊問道:“探出了什麼?” 夏潯道:“沒什麼,是她的個人私事,與咱們正在辦的事無關。” “哦?這麼說,她真的是陳郡謝氏後人?” “嗯,應該沒有錯。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唉,她有她的苦衷,咱們不要理會了。” 西門慶想了想,叫道:“對了,我聽你說過,你那未婚妻就是陳郡謝氏的人?和她年歲相當吧?莫非……” 夏潯笑道:“不是她。陳郡謝氏傳至今朝,開枝散葉,子孫遍及天下,哪能出來個姓謝的就是她?這姑娘叫謝雨霏,不是我那訂過娃娃親的女孩兒。” 西門慶道:“你現在可是叫夏潯的,她就不能換名字麼?” 夏潯道:“她本來就是陳郡謝氏的後人,還換名字做什麼?謝傳忠想認祖歸宗,豈能對宗族全無瞭解,冒冒失失請個假貨上門?這姑娘騙人的本事很高明,真真假假,方纔難辨,她不會在這麼容易暴露的地方動手腳的。” 西門慶道:“唔,倒也是——唉,其實她若真是你那未婚妻的話才好,生得這般俊俏可人,你就有艷福了。” 夏潯,多了一聲道:“如此一來,你就有機會接近飛飛姑娘了吧?” 西門慶被他說中心事,忍不住老臉一紅,嘿嘿地笑了起來。 第094章 希日巴日的計劃 “兄弟,沈千戶傳來消息,已經知會了沿途哨卡,叫我們準備交易。” 出去忙碌了半天的西門慶進了夏潯的房間,毫不見外地抓起他的茶杯,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又道:“百十輛大車,謝員外也覺得棘手,他要咱們在入關處尋摸一個地方,運進來的貨物就停靠在那兒,然後分批運過來,再通過陸路和水路運出去,這樣的話,咱們得親自去盧龍口一趟,先找好安置的地點,然後再約定具體交易的日期。” “好!” 夏潯從床上一躍而起:“通知拉克申準備起運,從哈刺莽來到盧龍口,也有一段距離的,夠他們走幾天了。” 西門慶道:“咱們先去知會拉克申,然後馬上出城。” 夏潯道:“要退房麼?” 西門慶道:“不必,咱們帶些肉乾、白饃,飲水和燒酒,交易之後還要返回來的,等最後一車貨物安然運抵此處,再隨之一起返回。” “好。” 兩個人說著匆匆走了出去。 …… “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起,隨之還有令人心弦震顫的胡茄聲和嗷嗷的吆喝聲,馬蹄聲震顫着雪原,彷彿一陣密集的鼓聲,漸漸地加重,變得高亢,起來,四路輕騎像一張網,在雪原上飛馳着,驅趕着那些驚慌失措的動物往中間聚攏。 箭似流星,開始有人追射因為四面遇敵已張皇不前的野獸,獵獸網開始合攏了。 高處有一些零散的蒙古包,幾個穿著肥大羊皮袍的漢子站在那兒,遙遙地看著族人捕獵,等到合圍完成,開始最後的捕殺,才重新坐下來。 眾人圍攏的中心是希日巴日,他已經軟禁了他那軟弱的父親,孛日貼赤那族長現在實際上就是一個囚徒,被拘禁在一處氈帳內,由希日巴日的親信看管着,永遠不得出來,每日只是送口吃的保證不會餓死而已,野心勃勃的希日巴日已經取代了他父親的地位,對外宣稱孛日貼赤那已經病故,按照他們的習俗,接收了父親的地位、權力、財產以及所有的妻妾。 坐在他左邊的,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如果不仔細看,你會以為他是一個蒙古族婦人,雖然蒼老,皮膚比起一般的男性老人卻白晰許多,頜下也沒有鬍鬚,臉上的皺紋密密的,彷彿一個慈祥的老太太。他叫席日勾力格,今年已經七十有二了,原是北元皇宮中的一名管事太監。 坐在希日巴日左邊的,則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和相貌比起旁邊幾個蒙古大漢顯得文弱一些,其實他的馬術、刀法和箭術在整個部落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是希日巴日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智囊,同時也是他八拜之交的安答。 他叫戴裕彬,是個漢人,大元開國功臣之後,雖然他是漢人,但是世代在元朝做官,對元朝忠心耿耿,一直妄圖反攻北平,重進中原,恢復大元天下。 希日巴日下定決心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振奮北元人的軍心士氣,挾功投奔尼古埓蘇克齊汗,努力恢復成吉思汗拖雷一系在整個蒙古草原的威望,整合各部軍隊殺回中原,就是出於他的策劃和鼓動,他夢想著做一個大元的復國功臣,如他祖上一樣,代代作官,永享榮華。 其他幾人則是部落中的一些長老和有威望的頭領,年紀普遍比較輕,大多是希日巴日的忠心擁蹙者。 希日巴日道:“我的計刑是這樣,利用明人與我們進行交易的機會,挑選一些精幹之士混進關去,他們知道,我們交易之後會停留幾日,就近在大都及其附近採買一些糧食、布匹、鹽巴、鐵鍋運進來,這就是我們的好機會。 大都一帶,有許多已經甘心做明人順民的蒙古人,還有一些甚至甘為明人鷹犬,參加了他們的軍隊,反過來與我們為敵,那些明國人都是司空見慣了的,因此在貌相上,我們不需要做太多的掩飾,但是,路引必須要有。 戴裕彬道:“不過,這個你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買到了幾十張空白路引,隨時可以填上需要的信息。” 希日巴日點點頭道:“然後,我們就需要混進大都去。拉克申一直以商賈的身份住在大都城內,他會接應我們,併為我們安置住處。接下來的事情,安答,你說給他們聽。” 戴裕彬點點頭,說道:“我家世代都是大元朝廷的官員。昔日建造大都,排水管渠是由都水監負責設計的,當時的都水監監正是郭守敬大人,而我家祖上,當時任都水監丞,都水監建造的皇城排水管渠圖紙,是由我家祖上這位都水監丞負責繪製並保管。這點陣圖紙中關於皇城排水管渠的這一部分,現在我家還有保留。” 他拔出腰刀,在地上比划起來:“我們混進大都之後,要趁夜通過排水管道進入大都皇宮。皇宮中有進水管渠一條,排水管渠兩條,三條管渠互不干擾。兩條排水管渠中,一條是排除污穢之物的管渠,窄小航臟且不易通行。而另一條主要是排放雨水的管渠,寬敞,且比較乾淨,我們要利用的,就是這條管渠。” “大家看!” 他認真地道:“這條排水管渠,在最外側有圓木製的水窗,當城外積水高於城內排水時,外面的水力會將水窗自外緊閉,以防倒灌,現在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潛進去。排水管渠內高而外低,多年沖積,此刻雖是冬季,排水不多必也濕滑不堪,所以我們要準備特製的鞋子和一些攀爬工具,這些,由拉克申在大都城內安排,我們不需要管。鑽進排水管渠後,會有許多岔道,密如蛛網,如果沒有圖紙,走到死也走不出去,問題是,我們手中有圖紙。” 眾人眼巴巴地聽著,一個叫胡勒根的頭領問道:“然後呢?我們衝進皇宮,殺死朱棣?” 希日巴日哈哈笑道:“胡勒根兄弟,我當然知道你的勇猛如同雄獅,可是憑着幾十個人想衝進皇宮宰了燕王,那是不可能的。接下來嘛,席日勾力格,你來說。” “是,大人。” 那個北元老太監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道:“皇宮裡面,建有秘道。一直都有,這是自古以來,建宮殿的規矩。老奴當初在宮裡頭,就是負責定期打掃、維護秘道的人。 至正二十八年的時候,明國的大將軍徐達率兵攻打大都,咱們大元的軍隊還在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哪兒是人家的對手啊。眼見如此,惠宗皇帝就決定,退到關外,遷都到上都去。 臨行前,皇帝陛下下令在皇宮下面的秘道里,埋藏了大量的火藥和桐油,想等徐達攻進城來,闖進皇宮的時候,把徐達和整個皇宮炸成廢墟。老奴當時就是奉惠宗皇帝所命,安排這件事的人。 可是皇太子殿下和幾位得用的大臣都極力反對,惠宗皇帝也覺着,咱們未必沒有機會再打回來,如果就此炸掉皇宮,無顏面對祖宗,這事兒就擱下了。 秘道口兒被老奴重新給封上了,那地方很穩秘,知道秘道所在的人當初就沒有幾個,知道下邊埋着數不清的火藥、桐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現如今,也就剩下老奴一個人了……” 席日勾力格說到這兒,想起當年,不禁唏噓起來。 希日巴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好啦,不要哭啦。等辦成了這件大事,你就是我大元第一功臣,到時候,可汗一定會重用你,等咱們打回大都去,你就是樸不花一樣的人物,宮中第一太監,威風赫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席日勾力格破啼為笑,擦着淚道:“那樣的好事兒,老奴可不敢想,老奴就巴望着,臨了臨了,給皇上再效一回力,辦一件差事。” 希日巴日對眾人說道:“這個計劃,是我的安答得知席日勾力格的身份和這件秘密之後想出來的。到時候,我們利用排水管渠潛入皇宮,再由席日勾力格帶著我們打開秘道,然後麼……” 他獰笑一聲,笑中滿是殺氣。 幾個心腹互相看看,長得粗壯彪悍的毛伊罕問道:“大人,燕王府中,想必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咱們從排水管渠摸進宮去,翻到地面上,再去尋找秘道入口,這中間當有一段路程,找到秘道口,少不得還要發掘一番,能不被人發現麼?” 希日巴日忍不住笑起來道:“你放心,我還另有安排,當初拉克申為了在大都站住腳,曾經把他妹子送進燕王府做宮女,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場,哈哈,用漢人的話來講,這叫什麼來着,唔……叫……叫……” 戴裕彬微微一笑,介面道:“無心栽柳柳成蔭。” 希日巴日道:“對,無心栽柳柳成蔭。哈哈……” 毛伊罕又問:“大人,那咱們翻山越嶺,一樣可以潛入明國境內,何必非得用此手段,還得將大量的毛皮獸筋這些可做精良軍械的東西賣與他們?” 希日巴日道:“本來,我也想著,翻山攀嶺過去就好。不過,席日勾力格年紀大了,他可爬不動山,而咱們這個計劃又少不了他。再者,還是我的安答提醒的我,等咱們大功告成,就得立即拔寨起啟,去投奔大汗。到時候纍纍贅贅的全是罈罈罐罐,怎麼走得動?既然是要拋棄了的東西,不如換些易攜的財物,將來自有用處。”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戴裕彬興奮地站起來,鼓動道:“諸位想想看,等咱們大功告成之日,半個大都毀于滔天烈焰之中,這得死多少人?到時候燕王、燕王妃、燕王子,整個燕王一脈盡皆化為焦炭,消息傳開,這將何等的振奮?這件事一定可以重振我大元士氣!” 他揮舞着拳頭,脹紅的臉龐有些猙獰地道:“到那時,我們就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奪回錦繡河山!” 盟誓般的吼聲中,他們的族人已提着帶血的獵物策馬奔來…… 第095章 陰差陽錯 “茗兒,茗兒,快來看看,姐夫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朱棣興沖沖地鑽進茗兒的閨房,喚着她的乳名兒笑道。 “姐夫帶啥好東西來了?” 正趴在床上和姐姐聊天的徐妙錦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撲閃着,有些興奮。 朱棣把一直藏在背後的手舉起來,得意洋洋地道:“喏,你看看,漂亮吧?嘿嘿,一條是玄狐的皮子,黑如墨染,一條是雪狐的皮子,潔如白雪。你瞧瞧,上回你看見你姐的裘衣漂亮,就吵着也要做一件,姐夫可是放在心裡嘍,這兩件皮子是韓都指揮送給姐夫的,姐夫送給你,一件白、一件黑,做出衣服來一定很漂亮。” 茗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嘴一撅,一句話不說,一轉身就趴到床上,把個背影丟給了姐夫,根本不睬他。 “唵?這是咋了?” 燕王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夫人,燕王妃抿着嘴兒樂,白他一眼道:“你呀,別來獻寶啦,拿什麼不好,偏拿狐皮子。” 燕王更加納悶:“狐皮子咋啦,這不是茗兒想要嘛。老韓一送給俺,俺馬上就想到茗兒了。” 燕王妃走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狐皮,低聲道:“茗兒這丫頭一向死心眼兒,喜歡了一樣東西,就不帶換樣的。” 她往床止一呶嘴兒,小聲道:“喏,瞧見沒?前兩天去謝氏皮貨行,小丫頭一眼就相中了件狐皮子,是火狐狸皮,鮮紅如火,確實漂亮。可惜了,那是有主兒的,出多少錢人家也不賣,小丫頭剛把這個不痛快忘了,你又……” 朱棣傻了眼,小聲嘟囔道:“俺哪知道呀,現在咋整?要不你去哄哄,這小祖宗俺也惹不起呀。” 朱棣夫妻的感情非常好,他們成親的時候,一個十六,一個十四,一個是當朝皇子,一個是將門虎女,兩個人從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做了夫妻,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之極,朱棣雖也有側妃,但所愛唯有徐妃一人,朱棣現在有三子五女,全是徐妃一人所生,由此可見二人感情之篤。 聽了丈夫的話,徐妃笑道:“這孩子脾氣拗,除非自己想通,我哪勸得了。唔——不如咱們找個時間,陪她去打獵吧,要是能獵到火狐狸當然好,就算獵不到,出去跑一跑,玩一玩,她也就開心了,小孩子麼……” 徐茗兒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姐姐姐夫咬耳朵,待聽到要帶她去打獵,可就再也裝不下去了,她立即爬起身,拍手叫道:“好啊,好啊,那咱們明天就去!” …………………… 彭梓褀穿一身男裝,單槍匹馬進了北平城。 她是從濟南趕來的,她先去了陽谷縣,見到了小東嫂子,得知夏潯和西門慶去了濟南,問明他們所住老店的名字後,她又快馬趕去濟南,結果又撲了個空,無奈之下這才直接往北平而來。半路上正逢大雪,在客棧耽擱了兩日,今日堪堪進城。 北平曾經是一國之都,地界之廣、人口之眾,她又沒有官方身份,遠道而來人地兩生,如何去尋人?只走了半日,彭梓褀就發覺這樣下去根本就是大海撈針,說不定等到夏潯辦完了差事回了青州,她還在北平城裡兩眼一抹黑地到處轉悠。 無奈之下,彭梓褀只好借用她輕易不肯動用的力量了。她尋了一家檔次不算高,但是價錢公道、味道也不錯,客人很多的飯館,就在臨門的一張桌前坐了,要了幾道酒菜,兩個杯子,自己用一個杯子,另一個上邊橫亙一根筷子,下邊又豎放一根,擺在飯菜前邊,好象一個人吃着飯,閒極無聊隨意擺放的。 很快,就在一個閒漢注意到了,他遠遠的打量彭梓褀一陣兒,又與一個朋友低語幾句,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在彭梓褀對面站定,拉過凳子坐了上去,嘿嘿一笑,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聲哼道:“淤泥源自混沌啟。” 彭梓褀頭也不抬,挾一口菜,低應道:“白蓮一現盛世舉。” 那閒漢神色一緩,又問:“兄弟自何處來?” “青州。” “白蓮開處千萬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兩人一面說,一面悄悄打着手勢,探問了一番,那人確定了她的身份,神色便和氣起來:“不知兄弟有什麼事,需要北平的兄弟們幫忙的?” 彭梓褀說道:“我要找兩個人,他們應該住在北平的某家客棧裡,可是兄弟一人,實在尋找不得。” “嗯,他們的名姓是?” “一個叫楊旭,一個叫西門慶。” “是敵是友?” “這個……” 彭大姑娘遲疑了一下:“說是敵?萬一他們一時興起,幫着動手拿人怎麼辦?說是友?自己朋友,居然不知下落,你千里迢迢的追來做什麼?總不能說彭大小姐想男人了吧?” 彭梓褀猶豫了一下,才道:“只要能確定他們的住址就好,其餘的事,小弟自己可以辦。” 那閒漢一笑,說道:“成!我立即報上去,請香主下令,吩咐本壇的兄弟幫你尋人。一俟有了消息要送到何處?” 彭梓褀道:“我就住在對面客棧吧。” 說著手掌一翻,遞過一摞寶鈔:“勞動本地的兄弟們了,小弟過意不去,這點錢,拿去喝口茶。” 那閒漢一把按住,嘻皮笑臉的神色不見了:“大家同氣連枝,一門兄弟,理應幫忙的。若是這麼做,那就見外了。” 彭梓褀啟齒一笑:“我知道,這筆錢不是謝禮——我知道兄弟們也不容易,大家都有事情做,要放下自己的事情去幫我尋人,這就耽擱了生計。再者,要尋人、要打聽,總要有所花銷的,小弟若是沒有錢,那就厚顏承情了。既然小弟手頭寬裕,你若謙讓,是不是才算見外了呢?” 那閒漢想了想,展顏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彭兄只管等我們的消息,只要這兩個人在北平,我們一定挖得出來,告辭!” “好走!” 彭梓褀微微一頷首拈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一雙星眸頓時更加地亮了…… …………………… 盧龍口內,夏潯和西門慶爬上了一座山嶺。 兩個人都穿了適宜運動的衣服老羊皮襖、青夾褲,獸皮綁腿,抓地虎的狗皮靴子手中又持一支棗木杖,肋下佩刀,那是防着野獸的。 這樣的大雪天一旦遇到出來覓食的野獸,那是很難纏的。 上山的時候正下着雪,此刻雪已經停了,四野白茫茫一片,天空中彤雲密佈,站在山頂,罡風呼嘯,狂風過處,颳得雪沫子直往人的衣領子裡鑽,雖然二人戴着護耳的狗皮帽子,面上也蒙了棉布手巾,還是被那狂風吹得眯起了眼睛。 站在這裡望出去,白皚皚的山峰綿亙不斷,形成了一條條銀色的山脈,一座座山峰,高低錯落,險緩不同,遠遠望去,當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兀立的無盡山峰之下,樹林全成了白色,人獸絶跡,這一邊,是中原大地,山的另一邊,則是莽莽荒原,那是胡人的天下。 “你看,那裡就是盧龍關。” 順着西門慶所指的方向,夏潯眯起眼睛,才發現白茫茫的山谷中一處地方隱隱露出大明的旗幟,再仔細打量一陣,才隱約看出那已被白雪覆蓋得與其他地方沒有顯著區別的所在是人工修築的一道關隘。 “哈刺莽來部落的人會把貨物從那兒運過來,我們的車子分頭出城,集中在這個地方接收貨物,但是百十車的皮貨一進北平城,根本瞞不過別人的耳目,所以咱們得尋摸一個所在,安置這些車馬,然後每天一二十輛,分批的返回北平。隨後,謝傳忠會協助我們安排水陸兩途把東西運出去,我們坐鎮北平,隨同最後一批貨物一起離開。” 聽完了西門慶的介紹,夏潯點點頭:“那麼大部分車馬得在野外待上三五天,食物好辦,這天氣受得了嗎?” 西門慶道:“沒有問題,那些車把式都是跑長途慣了的,荒山野地裡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問題是得找個安全的所在,能藏得下這麼多車馬,比較背風,進出方便,晚上若生火取暖,也不易被人發覺的地方。” 夏潯苦笑道:“這樣的所在可不好找,走,咱們再往那邊轉轉。” 又過了許久,兩個人順着山脊走去,出現在另一處山峰上,剛剛站定,夏潯就兩眼一亮,向前一指道:“你看,那裡怎麼樣?” 西門慶定睛看去,就見前邊是一條寬闊的山谷,葫蘆狀的,谷口狹窄,谷內卻極寬闊平坦,地面平平,估計是一條冰封的河流,三面環山,山坡上長滿了參天古樹,都成了冰雕一般,白皚皚的毫無生氣。 西門慶大喜道:“這個山谷瞧著不錯呀,很合適,走,咱們過去看看,把路線趟出來,別等到交易的時候黑燈瞎火走錯了路。” 兩個人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谷中趟去。 這時,在他們身後一處更高的山峰上,出現了一群人。其中一個穿著白狐裘衣、白狐裘褲,白狐皮的遮耳帽子,整個人全副武裝,看起來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峰巒這一側站定,忽然驚咦一聲,指着正在大雪中艱難跋涉的夏潯和西門慶道:“姐姐,你看,那兒有兩個人,也是來打獵的麼?” 第096章 雪中行 一個女子應聲走到她的身邊,這女子身材頎長,穿一件紅裌襖、外套一件半身皮甲,肋下佩劍,肩上荷弓,嫵媚中透着颯爽的英姿,她舉目遠眺,看著那兩個人走動的方向,蛾眉微微一蹙:“奇怪,若說是山中獵戶麼,卻不見獵弓。若是設陷阱捕獸的,看他二人去向,是個空曠的山谷,又着實的不像。” 她略一沉吟,扭頭吩咐道:“去幾個人,盯着他們,看看是什麼來路,要幹什麼。如有疑處,立即拿下!” “遵命!” 四個穿一身白,外罩白披風,肋下懸一口狹鋒單刀的大漢答應一聲,立即向夏潯和西門慶的方向快步追去。 那打扮的像隻小白兔兒似的女孩興奮地跳起來:“姐姐,他們會是北元的奸細麼?” 那婦人微笑着摸摸她的頭:“還不曉得,要查查才知道。照理說,若是北元奸細,沒有鬼鬼祟祟探察這裡的道理,我倒擔心是什麼犯了案的亡命逃避山中,那樣的話,難免會有山中住戶受到侵害,咱們既然看到了,查證一下也好。” “嗯!”小女孩重重地點頭,握緊了她腰間好象玩具似的一把短刀:“如果真是負案在身的逃犯,讓我去抓他們,我也學了一身功夫呢。” “哈哈,小郡主的武功當然是好的,不過若真有甚麼小毛賊,卻也用不着小郡主出手。” 隨着聲音,一個玄衣僧人出現在山巔,山風拂着他頜下的鬍鬚,大冷的天兒,他的穿著仍然十分單簿,但是他穩穩地站在那兒,就象生了根的老樹,不動分毫,也看不出絲毫的冷意。 小女孩轉過頭道:“道衍大師怕我打不過他們麼?” 旁邊的婦人笑道:“大師是說,殺鷄焉用牛刀,放著這麼多侍衛不用,要你出手擒賊,出去後,你姐夫一定會訓斥他們的。” 原來,這些人正是徐妃和她的幼妹徐茗兒以及道衍和尚。 大明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傅、中書右丞相、魏國公、中山王的徐達生有四子四女,長女就是眼前這位燕王妃,長子徐輝祖,現在承襲了國公之位。二子添福早夭,三子增壽是左軍都督僉事,四子膺緒是世襲指揮僉事,二女兒是代王妃,三女兒是安王妃,四女兒就是眼前這個徐茗兒了。 本來燕王朱棣今天也要陪同一起前來散心打獵的,可是臨行前忽然接到朝廷邸報,說及皇上龍體欠佳,燕王朱棣早知道父皇這幾年身體每況愈下,但是這些消息並不怎麼張揚,如今載在邸報上,說明情況更加嚴重,朱棣十分擔心,忙着寫奏章上表請安,並請旨回京探望,這一來就沒時間出來打獵了,便讓王妃陪茗兒一起去。 隨行的侍衛都是朱棣身邊訓練有素的精鋭鐵衛,可是隻讓兩個女兒家去那崇山峻嶺,朱棣還是放心不下,又讓慶壽寺住持道衍和尚陪同前來,道衍是當初朱元璋為皇子們挑選有道高僧做侍講僧人時開始跟隨朱棣的,十多年相處下來,兩人亦師亦友,感情甚篤。 這位僧人不但博古通今,學識淵博,而且還有一身精湛的武藝,有他陪同,自是比朱棣親自前去還要放心。 那跟去追查夏潯和西門慶的四個侍衛能成為燕王侍衛,都是萬中選一的軍中健卒,做事小心,為人機警,一身藝業極是驚人,山地叢林更是他們非常熟悉的作戰環境,這一去速度奇快,又兼四人一身白,伏入雪中時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發現他們的蹤跡,及至四人靠得近了,夏潯和西門慶還是一無所覺。 “這道可真難走啊。” 夏潯連滾帶爬地滑到山下,站起身道。 西門慶拍着身上的雪道:“這裡哪有道啊,虧得雪厚,咱們還能出溜下來,要是擱在夏秋時節,那些灌木野草密密匝匝,又有各種野獸長蟲,根本別想下來了。” 夏潯嘆道:“是啊,站在山上時還不覺得如何難行,真走在其間時,才知道舉步難艱。在這樣險峻的地方建一道關隘,滾木擂石,火油利箭,那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這樣的雄關,胡人仍能時常破關而入,可見天險不足為恃,說來說去,還是事在人為啊。” 夏潯的感慨其實是想到自秦漢以來草原民族對中原的屢屢入侵,西門慶卻以為他指的是北元兵馬,不禁笑道:“險關固不足恃,可是要說人,那些胡人也沒那麼厲害,他們已經讓咱們的皇帝給打怕了。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何等了得。” 夏潯笑道:“西門兄又胡亂拽文,這裡是塞上,可不是江南。” 西門慶哈哈笑道:“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不知道這首詩是當今皇上寫的麼?” 夏潯吃了一驚:“當今皇上?” 西門慶道:“不錯,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山僧不知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雖不合韻,卻是氣勢磅礴,這是皇上當年征戰江南時,路過一處寺院投宿,那寺僧一再追問他的姓名,皇上順口題在山牆上的詩句。據說皇上後來登基坐殿,想起此事,又去寺中探望,發現那詩已經被白灰抹去,很是不悅。寺中便有一位機智的僧人回答說‘御筆題詩不敢留,留時深恐鬼神愁。故將法水輕輕洗,尚有龍光射鬥牛。’。這拍屁拍得呱呱叫,皇上龍顏大悅,登時轉嗔為喜。” 夏潯聽得有趣,笑道:“出家人中果然藏龍臥虎,這個和尚了不起。” 西門慶道:“若說僧人中第一奇人,那又非當今聖上莫屬了,你莫忘了,皇上也是出過家的。 兩個人一面說一面往前走,踩着及膝深的大雪,在平坦的山谷中行了一陣,西門慶道:“不錯,下面果然是一條河流,已經完全冰凍了,擔得住車輛,怎麼樣,就選在這兒吧。” 夏潯四下張望着道:“不錯,這裡夠開闊,三面是山又擋風雪,坡上都是大樹,要采來生火取曖也容易的很。百十輛車,幾百號人,藏得下,這個地方距盧龍關又不遠……” 西門慶道:“那就成了,咱們歇一會兒,然後從谷口出去,往盧龍關摸一摸,把路徑記下來。” 夏潯道:“好!” 一語未了,他忽然按緊了腰間刀柄,微微弓身,警覺地四下打量起來。 西門慶一見不敢怠慢,忙也握緊了刀,矮身問道:“發現了什麼?” 夏潯四下巡視了一陣,山谷中寂寂一片,只有迴旋的風偶爾捲起一片飛雪,飄飄揚揚。夏潯慢慢直起了腰,說道:“也許是我疑神疑鬼吧,方纔有種被人窺視着的感覺。” 西門慶鬆了口氣,笑道:“我還當被狼躡上了。走,那邊有顆倒了的大樹,過去坐一會兒,歇過了勁兒就出谷,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別看瞧著近,也得轉悠一陣子才到盧龍谷呢。” 兩個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無須着急,反正咱們這趟出來,未曾交易前不會再回城。眼看著天就黑了,要是來不及的話就先回借宿的村子去,明兒一早再來踩點。然後通知運貨的車輛趕到這兒集中。咱們約定的交易時間是後天吧?來得及。” 兩個人說著話,走到那棵橫臥的大樹邊,掃開積雪坐在枝杈上,從懷裡取出肉乾、燒酒,一邊啃着肉乾裹腹,一邊喝着燒酒曖身。 在他們方纔立身處,過了許久許久,有一堆雪輕輕地動了動,然後一條雪一樣白的人影悄悄地向後滑去,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地消失在一片岩石後面。 岩石後面有三個人,他一出現,其中一人便問道:“老閻,怎麼樣,聽到什麼了?” 那人從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雪,取下蒙面的白巾,低聲道:“不像是什麼好路數,我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這裡既擋風雪地勢又開闊,幾百號人馬藏得下,還提起盧龍關,很是可疑。我本想再靠近些聽個仔細,不想其中一人甚是機警,我怕被他發現,只好隱伏不動。沒有再聽到其他的。” 幾個人低低議論一陣,其中一人道:“既然如此,乾脆把他們拿下,擒到王妃面前發落吧。” 另一人道:“不可,現在他們的身份、來歷、目的,咱們一概不知,只能確定不是普通的山民或獵戶,卻未必就是枉法之徒,萬一抓錯了人。”旁邊一人冷笑道:“兄弟,冰天雪地的,鬼鬼祟祟地在這兒尋摸什麼藏人的地方,還能是什麼好路數?” 其中年紀最長者似乎是四個侍衛的頭領,他沉吟片刻道:“的確可疑,但還不能確定。王妃是來打獵的,如果錯生枝節,掃了王妃的興緻卻也不好。再者說,北平府政事自有布政使司,刑律自有提刑按察使司,軍事嘛也自有都指揮使司,既非戰時,王爺不宜越俎代庖,插手地方事宜。如果真的抓錯了人,傳揚出去對王爺名聲不利,你們看住他們,我去稟報王妃,由王妃定奪吧。” 其餘三人剛剛點頭稱是,這人臉色卻是一變,說道:“糟,他們要走!” 三人探目望去,就見那兩人自臥倒的大樹前站起,已經有說有笑地向外走去,不由同時色變:“怎麼辦?” 那领頭的只略一猶豫,便當機立斷道:“把他們拿下!” 第097章 真狼狽 夏潯和西門慶起身往谷外走,夏潯道:“看這天色,真的不早了,今天未必能把路趟明白,還是明天一早來吧。” 西門慶剛一點頭,忽地臉色一變,夏潯立生警兆,循其目光看去,就見前方一方大石後躍出四個人,在及膝的大雪中跑得飛快,四個人分散合圍,那架勢分明是衝著他們兩人來的,這四個人都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褲,肩後的披風也是白色的,手中有刀,刀已亮出。 那四個人甚有默契,無需商量,便有兩個人兜向他們的前面,截向他們的出路,兩個人自側翼向他們猛撲過來,夏潯和西門慶對視一眼,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向左側山坡上跑去。 有人厲聲叱喝:“站住!聽候質詢。” “不要走,我們是官兵!” 夏潯和西門慶眼見他們手執明顯顯的利刃,殺氣騰騰,如狼似虎,哪會蠢到停下來分辨清楚他們是不是官兵,來意又是如何,一聽喝阻,腳下逃得更快。 一見二人不聽反逃,那幾人疑心更重,當下發力急追,其中一名侍衛還自肩後取下弓來,反手拔出一枝哨箭,彎弓搭箭,向天空奮力射去。 “嗚……”尖鋭的箭嘯聲破空升起,借助山谷的回嘯作用,在天空中迴蕩起來,西門慶一聽哨箭,不禁驚道:“糟了,發哨箭,他們還有人手!咦?這是哨箭,莫非真是官兵?” 那時候只有三種人手中才有弓箭,一是衛所官兵,二是地方民壯,三是山中獵戶。 衛所官兵使用的是軍弓,軍弓又按不同的軍種分為三等;地方民壯使用的弓在射程和質量上略遜一籌,而且平時要入庫保管,唯有地方官府的推官、巡檢等司法官要絆捕什麼江湖匪類,需要調動民壯力量時才開啟武庫發付使用;第三種則是山中獵戶,他們使用的是獵弓,需要在官府中登記備案。而哨箭,則只有軍中人物才有。 夏潯一面跑一面道:“管他娘的是不是官兵,你看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像是好說話的麼,天知道落在他們手裡會怎麼樣?再說,他們的穿著如此古怪,分明是有備而來,未必就是本地守關的官兵,咱們的事見得了光麼?” 西門慶一聽也是道理,當下不再多說,兩個人只是拚命地往山坡上爬,這一面山坡生長着許多不粗不細的樹木,因為是陽面山坡,受風吹拂的原因,積雪並不厚重,兩個人倉惶地往山上跑,不時需要拉一把樹幹借力,碰得樹木頂端的積雪簌簌掉落,灑了一頭一臉,二人也不管不顧。 追兵沒有放箭,只是在後面疾追,這一面陽面山坡的樹木既稀且小,大雪之中草木凋零,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兩個人只能和那四個人較量腳力,盡全力往山上跑,希望追趕的人力竭停歇。 可是那些人是軍伍中的人,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訓練武力,這可比他們只是每天晨起時練幾趟拳腳的人體力悠長的多了,那四個人一直緊緊追在後面,根本擺脫不了。 山脊上,徐妃和道衍等人聽到了哨箭的聲音,徐妃走到崖邊,看著那處山谷中追逐的情形,訝然道:“放哨箭了?那些人果然是有問題的,大師,咱們追過去看看。” 她扭頭說道:“茗兒,你在這兒歇着,姐姐去查探一下情況一會兒就回來。” 在山坡背風的地方,已經搭起了三頂行軍帳蓬,正有侍衛忙碌着準備搭建第四座帳蓬。搭好的帳蓬前面支着一口大鍋,鍋中的雪已經融化了,正在冒着蒸騰的熱氣。 出來行圍打獵,至少也得幾天功夫,徐妃是將門虎女,弓馬嫻熟,狩獵的經驗也異常豐富,準備十分充足。徐茗兒是個大家閨秀,平常女孩兒家玩的把戲,比如小荻抱著小狗兒比賽跑的小遊戲,她是絶對沒機會去嘗試的。她幾個哥哥姐姐幼年的時候老爹徐達還在征戰四方,孩子都像放羊似的養着,野慣了,等她出生的時候,徐達已位極人臣,家裡的規矩開始大起來,有心要把自己最寵愛的這個小女兒培養成一個小淑女,因此規矩甚多,什麼行不擺裙,笑不露齒,行止坐臥,都要講究儀態風度。 如今是到了姐姐、姐夫家裡,不像家裡面規矩大,尤其是這一趟狩獵之行,小姑娘更是玩瘋了,把家裡的那套約束天性的繁文縟節全都拋到了九宵雲外。她很少看見燒火的場面,尤其是在野外,更給人一種樸素原始的感覺,眼見那火苗升起,不由興緻大發,立即擠開一個侍衛,自己坐到篝火旁,把侍衛們撿來的樹枝一根根往火堆裡填,紅紅的火苗映着她紅撲撲的臉蛋,玩得興緻勃勃。 一聽姐姐說話,她的注意力馬上轉移了,跳起身來,雀躍道:“姐姐要去抓賊嗎?我也去。” 徐妃板著臉道:“別胡閙,這樣的道路,你的體力跟得上才怪。” 徐茗兒才不怕這個慈母般的大姐,興沖沖地跑到她身邊,牽住她的手,又蹦又跳地道:“我跟得上,我跟得上,抓人多好玩呀,比抓狐狸好玩多了,帶上我,一定要帶上我。” 徐妃無奈,只好帶上徐茗兒,沿著山梁抄近路向夏潯和西門慶攀爬的那面山峰趕去。 …………………… 天黑了。 冬季的黑夜,似乎前一刻還是明亮的,忽然就變得黑暗起來。 虧得天色突然黑了,被斜刺殺出的另一票人馬追及的夏潯和西門慶才得以沿著山脊逃到另一座山頂。 兩個人累壞了,這一通攀爬,兩個人已耗掉了太多的體力,而追趕的人卻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 往前看,是一片陡峭的山坡,白瑩瑩的,那是積雪的反光。再往後看,三個方向都有火把糟糕的是這座山峰並不夠大,沒有足夠的地方掩身。 西門慶變色道:“糟了,無路可走,早知如此,還不如乖乖就縛,咱這一逃,是黃泥巴糊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夏潯沒好氣地道:“廢話,你以為咱們本來一身清白麼?除非這些人就是盧龍關的守軍,否則束手就縛還不是一樣的完蛋?” 他一面說,一面仔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一個大膽的主意在心中暗暗成形。 “你們是幹什麼的?鬼鬼祟祟,為何見了我們就逃!” 追兵圍上來了,一個舉着火把的大漢中氣十足地喝問。 西門慶硬着頭皮道:“諸位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憑白無故追趕我們?” 那人道:“少廢話,早告訴你們我們是官兵了,你還敢抗命逃跑!說!你們到底要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西門慶立即叫苦道:“冤枉啊軍爺,你們手裡拿着明晃晃的鋼刀,身上又沒穿著軍服,我們哪敢站住了去辨識你們的身份?我們兩個……唔……我們兩個其實是參客……” 西門慶情急智生,把古舟和何珂朔的身份搬了出來,那人嗤嗤冷笑:“好藉口,這麼大的雪,你們上山挖參?奶奶的,你怎麼不說是上山砍樹的?” 西門慶連忙順桿兒爬,說道:“對對對,我們……咳咳,我們其實就是上山砍樹來的……唔……蓋房子……娶媳婦兒。” “住口!不要巧言令色繼續狡辯,拿出你們的路引來!” 隨着那大漢一聲大喝,“呼呼呼”四枝火把猛地擲了出來,在夜空中轉如火輪,“噗噗噗噗”,斜斜插在夏潯和西門慶左右,映亮了他們的模樣。 “咦?原來是你們呀!” 跑得腿軟的徐茗兒早被侍衛背了起來,她伏在一個侍衛肩上,看見二人模樣,不由驚奇不已,急忙一掙身子出溜下來,興沖沖地就往前走。 這小丫頭從小生長在什麼環境裡?她雖然聰明絶頂,卻缺少很多最基本的生活常識,許多對常人來說應該知道的基本知識,對她來說卻懵然無知。就像有一個歷史小故事中記載的那樣:有一個皇帝,偶然問起一位大臣早餐吃些什麼。那位大臣回答說他的家中比較貧窮,早餐只吃四枚鷄蛋,皇帝大驚道:“一枚鷄蛋十兩銀子,四枚鷄蛋就是四十兩銀子,朕尚且不敢這麼縱次,卿怎麼還說家裡貧窮呢?” 不是這個皇帝智商有問題,實在是他從小到大壓根就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東西,太監們為了貪污,誑他說一枚鷄蛋價值十兩銀子,他自然也就信了。 這個故事的真假無從考究,卻說明了一個問題,有時候眾所皆知的常識,偏偏他不知道,並非是因為他白痴,而是因為他生長在一個和普通大眾完全不同的環境裡,根本沒有機會接觸這些常識。徐茗兒就屬於這一種,在她府中,下人若有偷盜等不法事宜,一旦被管事、主人發覺,哪裡還敢反抗,早就叩頭如搗蒜地求饒了。她只道官兵抓賊也是如此,賊見了官兵自然要乖乖就範,因此毫不忌諱,一見這兩人竟是當初堅決不肯賣狐皮給她的那兩個傢伙,立即興沖沖地跑了出來。 徐妃萬萬沒有想到妹妹如此不諳人心險惡,竟然毫無戒備地跑了出去,不由變色叫道:“茗兒,回來!” 那幾個侍衛只注意前面,冷不防小郡主從他們身後鑽出來,一驚之下竟也忘了抓住她,夏潯和西門慶正被一群凶悍如狼的大漢圍住,忽地聽見一個嬌脆的小女孩兒聲音,不由也是一獃,這時候徐茗兒已經跑過來了。 插在地上的四枝火把火焰受風,正吹向她來的方向,朦朧緋紅的光暈變幻閃爍,粉妝玉琢、眉目如畫的小丫頭一跑出來,嬌嬌俏俏、一派天真,就彷彿一位傳說中的小狐仙,西門慶登時看得兩眼一直。 夏潯卻沒時間驚訝這小姑娘的出現,也沒閒心欣賞她的美麗姿容,“好機會!”夏潯暗叫一聲,雙腿猛地一蹬地面,雙臂展開,十指箕張,一個猛虎撲食,便向那粉嫩嫩的小丫頭撲去! 第098章 回馬槍 “賊子大膽!” 陡然一聲霹靂般大喝,一個黑沉沉的人影自天而降,嗵地一聲落在小郡主身前,彷彿一尊托天寶塔轟然砸在地上,激得積雪飛揚,道衍和尚! 這和尚身軀雖然削瘦,這一聲大喝卻有氣吞河岳之威,他猛然躍到徐茗兒身前,積雪飛揚,僧衣鼓脹,那模樣威若天神。自夏潯的角度看過去,視線之內本來是一個粉嫩可愛的小姑娘,就像一盤美味可口的食物,馬上就要入口了,卻突然換成了一尊神佛,寶相應嚴,屹立如山,僧袍漲縮不定,飛舞的雪花,在他身下形成怪異的扭曲漩渦。 夏潯嚇了一跳,急忙重心向下,止住衝勢,雙手一按地面,靈捷無比地彈回了身子。 道衍和尚動了真怒,小郡主要是在他面前有個什麼閃失,他還有什麼臉面見人?本來他一直自覺身份,凡事由徐妃作主,這時震怒之下,未及請示,便戟指點向夏潯,大喝一聲:“給我碎了他!” 刀光閃,勁擊破風,如同龍吟,四道刀光一湧而至,無儔的刀氣凌厲地交叉劈下,四個燕王侍衛真的下了殺手,同樣的衣着、同樣的狹鋒單刀、同樣的劈砍招式,有往無前、石破天驚,這一擊角度、位置、力量的運用無懈可擊,唯有避,不可擋。 往哪裡避? “走!” 刀光中傳出夏潯一聲厲叫,四道雪亮的刀光交叉斬下,似已將他砍為碎片,茗兒小郡主哪見過真正殺人的場面,一聲尖叫便摀住了眼睛。雙眼摀住,卻沒聽到慘叫聲,她悄悄張開五指,從指縫中看去,就見崖上空空,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 西門慶被夏潯扯住,一把跳下崖坡,沿著光滑的雪壁飛快地滑下去,時而躺着、時而趴着,時而轉如陀螺,時而被顛簸得上下直跳,只唬得他心驚肉跳,一路慘嚎不已:“完蛋了,完蛋了,啊啊啊……我要是死了,告訴我娘子,我的私房錢藏在……啊!” 西門慶正匆匆交待後事,直直地撞中山坡上一棵小樹,小樹正攔在他雙腿之間,下身一陣劇痛,下墜的身子趁勢坐了起來,於是額頭又重重地磕在樹幹上,小樹一搖,厚厚的雪冠“嘩啦”一下灑了他一頭一臉,西門慶兩眼發直,嗵地一下又躺了回去,暈倒了。 夏潯自躍下山坡,就一直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努力閃避着山石、小樹,他又滑下去四五丈,這才止住了身子,抬頭向山上望去,隱隱可見點點黑影已經追了下來。他卻不知,他試圖挾小郡主為人質的舉動,已經徹底激怒了道衍和那些燕王侍衛,他們已經追下來了,只不過他們不敢像夏潯這般玩命,侍衛們以兵器穩着身形,道衍大師腳下用力,施展千斤墜穩住滑勢,正以他們最快的速度追近。 夏潯不敢多耽,急急爬到西門慶身邊,拂開他臉上積雪,只見他兩眼翻白,猶未清醒,便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像拖死狗似的拽走,好在地面極滑,拖着極省力氣,一跑動開來還快的很。 ………………………… “不能逃了!” 夏潯和已經甦醒過來的西門慶貓在一個雪窩子裡,冷靜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靜,就在他們身邊不遠處,插着一枝羽箭,雪面上只餘箭尾,看著怵目驚心。 震怒的燕王衛已經決心殺人了,即便夏潯他們本來無罪,如今試圖冒犯郡主,也足夠砍他們的頭了。 冬夜山中雖然黑的快,可是這一整晚,你都別想見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場面,因為到處是雪,這雪可以把天上極淡的一縷光線折射、放大,形成微微的明光,哪怕沒有月亮,地面也始終保持着一定的亮度,或許一隻狸貓能避過人的視線,可他們兩個大活人,絶對走不掉。 不遠處,傳來積雪墜落與冰凌折斷的聲音,一個侍衛搜索着過去了。 西門慶苦着臉道:“怎麼辦?看樣子他們是不甘罷休了,現在不逃,等到天亮就完蛋了!” 夏潯盯了眼一旁那箭羽,沉聲道:“逃得了麼?再往外逃,天亮的時候咱們的屍體都要凍僵了。” 他的目光漸漸移向方纔滑下的山頂,山頂仍有火把在閃動,夏潯狠狠地道:“不走了,要想死中求生,咱們就殺一個回馬槍!” “回馬槍?” 西門慶順着他的目光一看,低叫道:“你瘋了!還要自投羅網?” 夏潯嘿嘿笑道:“你也想不到,是不是?那麼誰會想到咱們會回去?挾持那小丫頭,以之為人質,先過了這一關再說,走!” 夏潯四下看看,悄然返回原路,西門慶把牙一咬,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道衍帶著那些侍衛搜向外圍,可萬萬沒有料到夏潯還敢回去,兩個人繞到背光的一側,手腳並用,開始向山頂攀爬,等到兩人爬上山去,手都要凍僵了。 兩個人縮成一團,悄悄暖着身子,仔細觀察着那些人的動靜,發現六七個侍衛流動巡弋着,不時有人走到崖坡邊,向下張望幾眼。山頂上生着一堆火,一個披甲的婦人坐在火堆旁,正和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說著話,看模樣在教訓她什麼,小丫頭嘟着嘴低着頭,好象正在挨訓。 過了一會兒,那披甲的美婦也站起身,走到山邊看了看,還對一旁的一個侍衛說了幾句什麼,那個叫茗兒的小姑娘又恢復了活躍,添兩枝柴,撥一撥火,還站起來四下走動幾下,不過似乎是聽了那婦人的囑咐,沒敢再離開侍衛的警戒範圍。 夏潯仔細觀察着現場的情形,對西門慶道:“咱們兩個靠近了去,然後,我負責引開那些侍衛的注意力,你負責擒住那小姑娘。記着,你只有一次機會,只有片刻的機會,如果不成功,咱們兩個就真的死定了!” 西門慶臉色發白,只是點了點頭。 夏潯拍拍他的肩,微一示意,兩個人以極慢極慢的速度,悄悄地蛇行向前。 “噗!” 一株矮樹下忽地傳出一聲悶響,“鏗!”鋼刀出鞘,一個燕王護衛猛虎般掠至,風生八步,動若雷霆,手中刀疾劈而下,矮樹應聲而斷,于此同時,另一個方向又接連有兩棵矮樹發出了聲息,兩個侍衛十分機警,循聲撲去,刀光狂舞,轟雷擎電,看得人驚心動魄。 與人同時,夏潯跳了起來,不向前走,反向後逃,一見人影躍起,又有兩個侍衛銜尾追來,就在這時,整個人都已埋進雪底的西門慶暴躍起來,一個餓狗撲食,張牙舞爪地向站在火堆旁眨着大眼睛看熱閙的茗兒撲去。 “嗆啷”一聲龍吟,燕王妃寶劍出鞘,縱身一躍向西門慶疾刺過來,僅僅一綫機會,西門慶抓住了這一綫機會,整個人都撲到了嚇獃在那兒的小郡主身旁,摔得雖然狼狽,可他的手卻已扼住了茗兒的脖子,大叫道:“統統住手!” 利劍距他半尺,硬生生地頓住了,徐妃粉面鐵青,眸中噴火,厲喝道:“大膽刁民,放開茗兒!” 西門慶抓住了茗兒,登時膽氣大壯,他半蹲着身子,控制住茗兒,洋洋得意地四顧威脅地道:“別動,誰也別動,誰敢動一動,我要她的命!” 茗兒委屈地道:“姐姐,這回我聽你的,我沒亂走亂動啊!” 西門慶百忙之中還不忘憐香惜玉,低下頭道:“小娘子好乖喔,不走不動那就對啦。” 變故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夏潯一面舉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一面走了過來,對徐妃道:“這位夫人,我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身份,也不想知道。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夫人放我們一馬,只要讓我們安然走出山口,我們一定放人,絶不會傷害這個小姑娘的。” 徐妃鐵青着臉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要挾本……我!” 夏潯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問道:“夫人知道我是誰嗎?” 徐妃冷哼一聲道:“莫非你還大有來路?” 夏潯笑道:“你不認得我?那就好辦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實在是被夫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只想求條活路而已。夫人若放我們走,我們絶不食言,你們站在這兒別動,我們一出山口,一定放了這個小姑娘。如若不然……” 夏潯冷笑一聲,扮出一副亡命徒的模樣,極為凶狠地道:“我們就扭斷她的脖子、折斷她的手腳、把她拋到山溝溝裡喂狼吃!大不了同歸於盡!” 茗兒聽那大惡人說的如此恐怖,嚇得身子一縮,可憐巴巴地抽泣道:“你們……是大壞蛋嗎?” 西門慶一見這小美人兒珠淚雙垂,可憐兮兮,那憐花情懷忍不住再度發酵,忙鬆了鬆手指,低聲安慰道:“小娘子不要害怕哈,那個叔叔只是嚇嚇他們,我們還沒活夠,怎麼會殺人呢,尤其是像你這麼可愛的小美人兒,嘖嘖嘖,這要長大了得多美呀,大叔怎麼捨得殺你呢。” “喔……” 茗兒眼淚汪汪地點頭,又彎又翹的濃睫連眨幾下,眼淚不聽話的滑落面頰,看得西門慶憐心氾濫。緊接着,她就抬起了小蠻靴,狠狠的一腳……踹向西門慶的下陰。 她是練武之人,當然知道什麼地方是可以一擊制敵的要害,西門慶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來天真無邪、完全無害的小姑娘居然會來這麼一手,雖說她年紀小,氣力弱,可這一腳踢的地方,尤其是他那裡剛剛還受過傷,這一腳踢中,西門慶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 夏潯正和徐妃討價還價地談着條件,忽然發覺面前幾個人的眼神都不太對勁兒,身後還傳來一陣嗚嗚咽咽小狗哀鳴的聲音,他急忙扭頭一看,登時傻了眼…… …………………… 天亮了,一行車輛轆轆地輾着積雪走在荒原上,中間有一輛車彷彿一輛囚車,其實那本是準備用來盛裝活捉的野獸的,因此欄杆又粗又密,籠子卻不甚大。 夏潯和西門慶擠在籠子裡,隨着車子的顛簸一晃一晃,可憐巴巴地看著外面。 “對不起,我……我……” 西門慶對夏潯愧然說了一句,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夏潯臉上木無表情,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我忽然想起行走江湖的人常說的一句話……” 西門慶道:“什麼話?” “行走江湖,有三種人得罪不得。一種是出家人。” 西門慶看了看馬上那個黑衣僧人,重重地一點頭:“對!” “第二種,是女人!” 西門慶又看看徐妃的背影,重重地一點頭:“對!” 夏潯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第三種,就是小孩子。” 西門慶聲淚俱下地道:“太他娘的對啦……” 夏潯扭頭看看他,又道:“我還聽說過一句話,說的更是特別的有道理,有道理極了。 西門慶擦擦眼淚,問道:“說的什麼話?” 夏潯一字一頓地道:“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戰友!” 西門慶臉色一僵:“呃……” 訕訕半晌,西門慶轉移話題道:“如今這時候,是祭出咱們的護身符的時候了,你怎麼不對他們說出齊王的身份呢?這一下被抓回去,少不得一頓苦頭,還不知道咱們的命能不能保住……” “不能說,不能在這兒說……” 夏潯冷靜地打量着四周,沉沉說道:“他們只說自己是官兵,卻自始至終沒有吐露他們的身份。一個僧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子,帶著數十名持刀荷弓的的勇猛侍衛,這身份極是可疑,天知道他們到底是哪一路神佛?又會有何考慮?如果在這兒說出來,荒山僻嶺的,萬一他們來個殺人滅口,把咱們宰了往雪坑裡一丟,齊王又能知道什麼?” 西門慶神色一緊,忙問道:“那怎麼辦?” 夏潯道:“不必擔心,等他們把咱們抓回城去,那麼多人看到咱們兩個人犯進城,他們就不敢隨意處置咱們了。那時再對主審咱們的官員透露透露真實身份,安全才有保障。” 西門慶默然片刻,嘆道:“關鍵時刻,還是你沉得住氣,我不如你。” 夏潯沒聽西門慶的馬屁,他的目光從那騎馬的僧人身上轉到披甲的美婦人身上,再看看前邊車裡瞪着一雙大眼睛向他扮鬼臉的徐茗兒,一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老天,他們不會是……不會是……不會這麼巧吧?” 第099章 籠中論道 第三天清晨,縮在籠中抱在一起取暖的這對難兄難弟頂這一腦門白霜進了北平城,當夏潯聽到侍衛對上前檢查的城守官兵亮出自己身份的時候,他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判斷:“他們果然是燕王府的人!這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必是燕王家眷無疑了,那美婦人十有八九就是燕王妃,小姑娘是她的妹妹……難道她是徐國公的幼女?” 這樣的話,那個身形枯瘦,發怒時卻威如天神的黑衣僧人身份便也呼之慾出了,能和燕王家眷如此親密相處的,唯有道衍和尚、這黑衣僧人就是姚廣孝、就是永樂朝的那位黑衣宰相! 燕王朱棣,本來是他最初決心投靠的人,想不到如今兩人竟以這麼一種奇妙的情況搭上了關係。一俟知道了自己冒犯的人的身份,夏潯反而不再擔心了。只要自己亮出齊王的身份,在燕王府絶對可以平安無事,燕王是何等人物,豈會因為區區小事就和齊王交惡。 一想到馬上有機會見到這位歷史上的永樂大帝,夏潯的心也忍不住怦怦地跳了起來。 對於建文帝和朱棣,夏潯並沒有任何偏見,也不存在出於後世諸多戲說而產生的好惡。他是個很理智的人,出於職業習慣,他對掌握的資料、聽說的故事,都會進行一番合理性分析,根據他的分析,他根本就不認同朱棣早就暗蓄反意,陰謀奪位的說法。 對建文和燕王,他並沒有對任何一方挾雜私人感情也不可能存在什麼私人感情。如果從對國家、對民族的發展來說,朱棣雄才大略,遠勝建文。如果從個人品德上來說,朱棣當然不是完美的君子,建文帝同樣不是一隻什麼好鳥。 一個要削藩,為的是大明江山世世代代由他和他的嫡系子孫們來繼承,另一個要自保,是不甘心被貶為庶民,被他侄子弄到海南島去餐風飲露,到時你皇帝老兒還不放心,再整我個“暴病而卒”也輕而易舉。 大家都是太祖骨血,你個窩囊廢做皇帝,我只因為你老爹比我生得早就沒份,已經很不爽了,你還想謀奪我爹分給我的家產,憑什麼? 從“犯罪動機”上來說,兩個人都不是多麼崇高偉大的理由,都是為了自己,既然理由都說不上多麼的大公無私就不要說誰對誰錯。 而且也談不上誰對誰錯,燕王稱帝后一樣有削藩的舉動,只不過他的削藩僅僅是削弱藩王的軍權其他權益一概不動,藩王們狠不下心來拚個魚死網破。 而被文官們吹捧為至仁至孝的建文皇帝卻是不分賢愚,把自己的叔叔們一家子一家子的全貶成了庶民發配偏荒僻壤餐風飲露修神仙去了。被發配海南島的那個叔叔,小兒子出生了老婆沒奶,連個奶媽子都請不起,想吃口奶都吃不上,要拿衣服去給牧羊人換點羊奶回來喂兒子。還有個叔叔被逼得全家縱火自殺,如果他只奪軍權,這個叔父絶不會如此極端,朱允炆幹得着實不地道了些。 再說到造反,後世一些小說評書裡面把朱棣寫的是暗蓄大志,早有反意,可是從後來朱棣的一系列反應來看,夏潯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當朱允炆對皇叔們一個個下手的時候,燕王朱棣是怎麼做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兒子都送到了京城做人質,以此表白自己的忠心,這些兒子若不是是朱允炆傻掉了,為了掩蓋自己欲對燕王下手的目的主動放回來,根本沒有回來的可能,燕王若早有心造反,絶對不會出此下策。 再看他起兵時是何等的倉促,朱允炆把北平的駐軍、守將,一個個的全換掉了,燕王的三護衛兵馬也調走了,如此圖窮匕現,燕王還是不反,他採取的唯一自保的手段就是裝瘋,希望侄子能因此放他一馬,在這種情況下,朱允炆仍然下令拿人,朱棣是靠着一個臨陣反水的指揮使告密,又急中生智把兩個帶了大軍圍困了王府的將軍騙進府來扣住,這才召集自己的八百親兵扯旗造反。 這位親王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才反,弄得連兵都沒有,最後冒險單騎會寧王,智奪軍權,完全又是一個事先無法預料的幸運結局,如果寧王有所提防,甚至把他綁起來送給皇帝,他早就完蛋了。 別說明初時候親王權柄之重了,就看後世遠不及明初親王權柄,連王府三衛都已被削得七零八落的寧王造正德皇帝的反時拉起多少兵馬吧,一個軍權早已嚴重削弱的廢物都能拉起那麼多人馬,統領邊軍十餘年,雄才大略的朱棣,又有足智多謀的姚廣孝為之參謀,早有反意的前提下就混到這個份上? 夏潯是個警察,他不會偏聽偏信,不會感情用事,他需要的是證據,如果沒有證據,他就會根據事實進行分析,推理。以不偏不倚,實事求是的態度來理解問題。 在他看來,或許藩王是帝國的一個不穩定因素,但是至少在建文削藩前,還沒有一個王爺想過造反,朱棣是用盡了辦法,連裝瘋都用上了,刀還是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是不得不反。 再看看前面馬上這位黑衣僧人,一些書籍中對他的記載神乎其神,什麼朱元璋為皇子們挑選侍講僧人,姚廣孝一眼就相中了燕王,走上去對他說要送他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那就是皇字,朱棣一聽大喜,兩個造反派一拍即合,從此便開始蓄謀造反了,這純屬胡說八道。 且不說那時太子朱標活着,朱棣能造他侄子的反,絶對造不了他仁厚且具威望的大哥的反,另外那時他的其他兩個哥哥也活着,就算太子朱標掛了,這皇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的頭上,姚廣孝要是真有料事如神的本事,算準了那些人全都活不長,就用不着十多年後造反造得那麼狼狽,如果不是朱允炆自己連出昏招的話,朱棣根本不可能成功了。 再者說,那些書中記載的如此詳細,時間地點,人物,表情,動作,心理對話,詳細得都能拍電影了,請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是朱棣告訴他的還是姚廣孝告訴他的?稱帝之後朱棣可是一直堅持他是在靖難,是迫不得已舉兵清君側,這唯有他們兩人才可能知道的秘密他們絶不會泄露,那麼別人是怎麼知道的?分明是扯淡了。 甚至朱棣入朝覲見朱元璋的時候見到已被立為皇太子的朱允炆,對他言語不恭的事也被一些人解讀為這是早有反義,夏潯卻認為恰恰相反,再看看最無能的陰謀家、最愚蠢的造反家正德朝時的寧王殿下是怎麼幹的吧,他造反之前刻意買好正德皇帝和朝中百官表現的異常恭訓,以致剛剛聽說他要造反時很多人都不信。 試問比他精明多多、能力強大的朱棣如果早就蓄謀造反準備奪侄子的寶座了,他還會沉不住氣,在朱允炆面前說出不遜的話來嗎?他已經準備充分了?他根本不怕朱允炆的大軍?他生怕朱允炆不知道他要造反?那他後來又何必裝瘋賣傻的那般狼狽? 夏潯學過犯罪心理學,他認為朱棣正是對老爹把皇位傳給了朱允炆心生不滿卻並無反心,才用那樣憤懣的語氣來發泄自己的不滿。這就和林楊當鋪的林北夏林掌柜見到他的時候按捺不住冷嘲熱諷其實是同樣的心理,如果他真的有所圖謀,反而不會如此了。 再想想朱允炆逼死一個皇叔全家,流放四個皇叔全家,這五個皇叔乖乖聽憑擺佈,他卻全無一點憐憫,偏偏燕王造反了,他的孝心來了,他的親情萌動了,他熱淚盈眶地拉著統兵大將的手諄諄囑咐:“勿傷朕叔!” 這他娘的騙鬼呢? 他這麼幹不過就是動搖朱棣造反的決心,告訴朱老四:“放下刀吧,別反抗了,我根本不想殺你。” 同時又是在安撫其他的王爺:“千萬別跟着他一齊造反,你看我對他都沒有殺心,哪會把你們當成眼中釘呢?” 事實上戰場上刀槍無眼,朱棣多少次死裡逃生,都是他自己拼出來的,靠他手下的兵將救出來的,大將張玉就是為了救他力竭戰死。他的二兒子朱高煦就是因為浴血廝殺,數次救父,朱棣才為之感動,起了造反成功後立二兒子做繼承人的想法。 鐵錠在濟南搞假投降,暗設機關,差點砸死朱棣,朱允炆聽說後先是歡喜不勝,緊接着就升鐵鐳的官,然後就對著齊泰、黃子澄幾個人扼腕嘆息朱老四命大,這就是他的“勿傷朕叔?” 他自己蠢就以為別人也跟他一樣蠢,哪個傻蛋會相信這麼幼稚的政治秀? 所以夏潯想要尋條出路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朱棣。 不止是因為朱允炆虛偽,而且因為他蠢得不可救藥了。朱元璋真沒給他留下能幹的文臣武將麼?楊溥、楊士奇、楊榮、夏原吉、金幼孜、王偁、解縉、黃淮、蹇義……統統都是在朱棣手裡才煥發了政治生命,朱允炆信任提拔的是些什麼人?幾個只會誇誇其談的書獃子,他自己識人不明,怨得誰來? 再說武將,總有人說朱元璋把虎將功臣殺光了,可那些功臣權貴集團如果還在,他們就一定忠於建文?這純粹是把歷史、政治當童話看了。建文帝干的就是削藩、削弱武將地位,建立秀才政府。 如果那些強大的開國功臣集團存在,皇室紛爭一起,他們必然會在其中尋找機會最大限度的擴展自己的利益。這種狀態一旦出現,大明帝國就會步上兩晉、南北朝的後塵!明帝國將成為一個短命的帝國。 就算不會這麼悲觀,北元還未曾經過朱棣五掃漠北、實力猶在,西方的貼木兒大帝虎視眈眈,朱允炆領着一幫廢物草包抑武揚文,恐怕大明也要二代而終了。 那些功臣固然集團不存在了,不代表他們手下的那些善戰的武將都不存在了,四年靖難之戰中,朱棣多少次死裡逃生,打敗他的可有不少能征善戰的明軍將領,朱允炆重用的是誰呢?他大表哥李景隆!大明頭號大草包。讓一頭豬去統領一群獅虎,那獅虎還能發揮出他們的能力? 最可笑的是他削藩之心已經天下皆知了,他派去守衛金陵的卻是一位藩王——谷王朱橞,他讀聖賢書真是讀的傻掉了,真以為他龍袍一穿,想殺誰想宰誰人家都得心甘情願來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這種情況下朱橞打開城門放朱棣入城,還有什麼稀奇的呢? 最後他以皇帝的正統身份,掌握四海之地,百萬雄兵,居然敗在了憑着八百人起家,只有北平一地的朱棣手中,這樣的廢物于國於民有何益處?正是出於這些考慮,夏潯的心中才開始傾向于朱棣。 但是自從他得到了楊旭這個身份,他的想法開始有了轉變,朱家叔侄爭江山,關他什麼事?既然他心中也認定了的適合統治這江山的就是朱棣,而歷史上也恰恰是朱棣做了皇帝,那麼他又何必出生入死去做一個前途未卜的炮灰?老老實實做他的富家翁,等着江山易主也就是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想見朱棣時,費盡千辛萬苦,也沒走到北平。他不想見朱棣時,拚死掙扎,逃亡了一夜,最後,他還是進了燕王府…… 車子吱吱呀呀地駛向燕王府,這輛特殊的囚車吸引了北平市民的注意。拜託北平白蓮教的人幫忙尋找了兩天,依然沒有楊旭二人下落的彭梓褀正百無聊賴地在街市間閒逛,忽然看見一行車馬走過街市。她隨意望了一眼,沒有在意地走過去了。 走出兩步,她忽然站住了腳步,想了想覺得不對勁兒,霍地扭頭再度看去,不由驚愕地張大了眼睛,雖然在囚車裡關了兩天,精神有些萎靡,可夏潯的模樣她還是一樣就認了出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眾裡尋他千百度的那個人,竟然以這樣一副形象出現在她的面前,彭梓褀有心想叫,又馬上警醒地閉上了嘴。 “這個傢伙,又惹什麼麻煩了?”一邊想著,她的雙腳已悄悄地隨着那行車輛向前移動起來。 燕王府就是大元的皇宮,同後來的故宮還有着相當大的差距,不過此時已經頗具規模了,一進王府,囚車就被押着沿著側向甬道向遠處走去,兩側高牆,只能看見頭頂一角灰濛蒙的天空,夏潯忽然有種感覺:進監獄了…… 第100章 難纏的小鬼 第三天早上,盧龍關外三箭之地的一片山坡後面,人群開始忙碌起來,白雪鏟進鍋裡,燒得熱氣騰騰,干野菜和肉乾丟進鍋裡,菜肉粥開始飄出香噴噴的味道。 希日巴日手裡握個雪團,拈着一塊乳酪,一邊嚼一邊找到了戴裕彬:“安答,這可真他娘的奇了,不是說好昨晚交易的麼?關城上怎麼沒有打出可以通關的燈號?一會兒你帶幾個人過去探問一下究竟。” 戴裕彬道:“好,大人不要過于着急,拉克申沒有傳出有變動的消息,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他們一次要百餘車的貨物,想必籌集車輛不易,耽擱了時間,我一會兒就去瞧瞧。” 希日巴日道:“嗯,耽擱太久可不成,咱們帶了這麼多的貨物,因為琢磨着來了就能交易,卻只帶了兩頂帳蓬,大部分人只能睡在雪窩子裡,一晚上還湊和,時間久了都要凍出病來了。” 正說著,人高馬大的毛伊罕披着一肩霜花送了過來:“大人,席日勾力格那老傢伙凍病了,到底年紀大了,有點發熱,精神頭兒不足,你看咋辦?” 希日巴日皺眉道:“咱們帶了藥麼?他可千萬出不得岔子。那宮裡十分複雜,秘道中更不用說了,也不知燕王朱棣入住之後做過多少改動,如果宮室有所增減,也就只有他還能認得道路了,只是畫份圖來,咱們可找不到。” 毛伊罕道:“防寒散熱的藥材倒是有,剛剛給他煮了碗藥湯喝,不過老傢伙身體弱,病怏怏的可未必馬上就好。” 希日巴日搖搖頭道:“先把他移進我帳裡去,這人有大用,不能病得爬不起來。”他回頭又對戴裕彬道:“真是怕甚麼來什麼,他奶奶的。對了,那秘道中埋藏的火藥沒問題吧?這可是有大用的。” 戴裕彬道:“縱無火藥,有那桐油也足以燒出個轟動天下來了。” 希日巴日咬牙切齒地道:“不然,桐油火勢起來,說不定朱棣就逃了,我要把他炸死在宮裡面,把他全家炸得粉身碎骨,他死了,才最是振奮我蒙人將士的軍心。” 戴裕彬笑道:“秘道只有席日勾力格進去過,火藥儲藏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不過聽席日勾力格說,那些軍用火藥包裝都極嚴密,木桶外面都有數層防水防潮的油紙,又封了一層蠟,估計儲放個百八十年也不會受潮失效的。” 希日巴日欣然道:“這就好。” 兩個人正說著,毛伊罕帶了兩個人,架着席日勾力格走來,希日巴日一看席日勾力格滿面潮紅,喘息艱難,不由皺眉道:“才一夜的功夫,怎麼病成這個樣子了?快快快,扶進帳中歇息,藥要盯上。真是糟糕,若是今夜交易,我強要帶他過去,豈非惹人懷疑?” 他們打算以採買些生活必需品為由,過去一些參與計劃的人馬。而席日勾力格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人。可他年紀大了,這麼多壯年人不用,非要帶一個年邁古稀之人過去,必會引起明人的懷疑,因此他們打算把席日勾力格化妝的年輕點兒,再粘一部黑鬍鬚,趁着夜色之中看不甚清,也能勉強過關。 可他現在卻病成這樣,若是大家都在忙着搬運貨物,這兒卻有一個有氣無力動彈不得的,最後還偏要帶他入關,人家能不生疑?雖說未必就會因這疑心壞了他們的大事,可是這件事實在是太重大了,希日巴日也要親自過關主持此事,容不得半點差遲。 戴裕彬眉頭一皺,忽地計上心來,說道:“大人,不必為此擔心。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讓席日勾力格矇混過關的好辦法。” 希日巴日忙道:“什麼辦法?” 戴裕彬道:“如果交易的時候他的病情還不見好,那也不必讓他辛苦喬扮了,乾脆就扮得再蒼老些,就說他是一位族中長老,生了重病,想去大都求醫問藥。” 希日巴日大喜:“好!這個藉口想得好,的確是天衣無縫,哈哈哈,安答,到時就說他是你爹吧,孝子帶著老子過去治病,這個藉口實在是好,哈哈哈……” 戴裕彬臉色一僵,笑容有點發苦:“弄個太監當爹?哈哈,哈哈……” ………………………… “什麼?他們竟然是七弟的人?七弟因為建王府的款子停了,所以搞些生意賺錢?這……胡閙!真是胡閙!” 燕王啼笑皆非地坐下來,說道:“堂堂一位王爺,竟然幹這些與民爭利的商賈之事,這也罷了,偏偏還是直接插手朝廷違禁之物。那人叫什麼?” 徐妃柔聲道:“士弘剛剛盤問過了,那兩人公開的身分叫夏潯、高升,真正的身份叫楊旭、西門慶。一個是青州的生員,一個是陽谷縣的郎中。” 燕王連連搖頭:“荒唐,七弟實在是荒唐。” 徐妃道:“王爺,既是七王弟的門下,這個面子你是要給的,且不提幾次掃北,七王弟都對你助力甚大,光說兄弟情誼,為了這點小事也犯不着交惡,反正通關交易的事本來就是欲掩欲遮的,就放他們去吧。” 燕王道:“唵?那茗兒那裡怎麼辦,小傢伙不惱麼?” 徐妃笑道:“茗兒那丫頭哪知道記仇呀。說起那晚的事,她一路上興奮的不得了,當作一件很有趣的事,一回府就講給你的幾個女兒聽,賣弄得很呢。昨天夜裡,瞧那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縮在囚籠裡凍得難過,她居然還傻傻的給送毯子過去,她不會計較這些啦。” 燕王吁了口氣道:“那就好,叫士弘把他們帶出去吧,這事兒閙得,七弟也真是……唉!” 他口中所說的士弘,姓朱名能,安徽懷遠人,承襲父職任燕山護衛副千戶,負責燕王宮的護衛,夏潯和西門慶帶回宮後,就是由他進行審理的。 徐妃又道:“他們是齊王的人,因為一時誤會,被咱們捉了來,路上很是吃了些苦頭。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就這般把他們再送出去,七王弟面上須不好看,他那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兄弟伙裡,他是最好面子的一個人。” 燕王瞪眼道:“那要怎麼樣?莫非要本王敲鑼打鼓地送他們出去不成?” 徐妃掩口道:“那倒不用,他們干的事兒不甚光彩的,你自然是不便出面的。” 她略一思忖,說道:“叫高熾送他們出去好了。有燕王世子出面,也算給足了他們面子,齊王知道了,也不好再說甚麼。” 朱棣頷首道:“也好,就叫高熾把這對難纏的小鬼打發走人吧。 夏潯和西門慶已經從柴房改為關到了一處偏殿,雖說裏邊仍是空空蕩蕩的,也沒燃火炕火盆,加上這處偏殿年久失修,有些荒涼,灰塵也多,卻已比那四處漏風的柴房曖和多了。 西門慶跺着腳,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咱們都招了真實身份了,照理說燕王殿下不會再難為咱們了吧?咋還不放咱們走?” 夏潯篤定地道:“放心吧,就算那位徐國公的女兒不肯罷休,咱們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西門慶道:“那個叫茗兒的小丫頭?哈哈,那就沒事啦!小丫頭心地很好,你沒看她昨天還送毯子給咱們麼。” 夏潯幽幽地道:“是啊,是送了一條毯子,一條小郡主專用的毯子,一條好小好小的毯子,一開始你還說一人一半,睡着了就拚命地往身上纏,我只擠進去一隻腳。” 西門慶乾笑道:“這個……哈哈哈,我睡着了是這樣的……” 兩個人正說著,殿門嘩啦一陣響,傳來開鎖的聲音,兩個人立即站到一起,凝神看著殿門口。 殿門一開,先進來四個王府侍衛,往那兒一站,按刀而立,威風凜凜,隨即一個大胖子出現在門口,兩個高大有力的內侍攙扶着他,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殿來。 這個大胖子穿著一身靛青色的儒袍,頭紮儒巾,看面相方面大耳,氣度十分的雍容,只是他的身材實在是太胖了些,看著高高的個子、二十出頭的年紀,可是一身寬肥的袍子,似乎也撐不住他那肥胖的身材,還得兩個高大有力的內侍扶着他。 夏潯心道:“記得文獻記載裡說朱棣的長子患有肥胖症,自幼身軀肥胖,莫非就是此人?” 那大胖子臉上帶著和靄的笑容,並不因為這兩人身份的低下而露出一絲倨傲的顏色,未等護衛通報,他已拱拱手,微笑道:“我是朱高熾,燕王世子。家母率侍衛行圍狩獵于盧龍關上,見你二人行蹤隱秘,誤以為匪類,便令侍衛探明你們的身份,也是侍衛們莽撞了些,未曾查明你們的身份,便強行下手拿人,以致生出這許多誤會。兩位這一路上受苦了,這是我燕王府的不是,高熾向二位賠禮。” 說著很辛苦地彎下腰去。 夏潯心道:“早聽說燕王三子,長子高熾為人最是寬厚仁慈,待人至誠,儒雅仁愛,他的弟弟為奪其位屢屢在朱棣面前惡語中傷他,甚至暗中對他不利,他仍然頗為厚待兄弟,還在父親面前維護他們。如今只見一面,便覺傳言不虛,以他堂堂燕王世子身份,若非生性仁和,實在沒有必要對我們如此客氣的。” 夏潯忙和西門慶一起上前還禮,朱高熾是燕王世子,未來的燕王,按制禮同親王,正式場合就算是朝中大員也要以臣禮叩見的,何況他們兩個最大的身份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生員,兩個急急上前叩見,口中說道:“世子千萬不要如此多禮,我們確有不是之處,否則王妃也不會生疑了。” 朱高熾急忙道:“免禮免禮,二位無須大禮參見。” 他又呵呵一笑道:“方纔朱千戶已問明了你們的身份,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恕罪。高熾此來,一則賠禮,二則嘛,就是要送兩位出府,二位若不見怪,就請隨我來吧。” 朱高熾剛剛艱難地轉過身,就見一個一身白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後邊也跟着兩個侍衛,一見夏潯和西門慶便叫道:“好哇,原來你們是齊王門下,難怪這麼大的膽子,齊王門下就可以欺負我麼?” 朱高熾一見她來,連忙站定身子,雙手抱拳,很困難地彎下他的大肚子,莊重地向徐茗兒見禮:“侄兒高熾,見過茗姨。” 小丫頭一閃身,就從他旁邊飄過去了,朱高熾又很困難地挺起肚子,抬頭一看,他小姨已不知去向了,朱高熾笨拙地轉過身子,才看見徐茗兒已站到了夏潯和西門慶面前,背着手,正彎着頭打量他們。 朱高熾已經聽說了事情經過,只道小姨還要難為這兩個人,忙挪動步子趕過來,提醒道:“茗姨,這事兒全是一場誤會,父王和母親已囑咐高熾,要把他們送出府去。” 小丫頭很神氣地擺擺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他們說。” 朱高熾為難地道:“茗姨……” 徐茗兒不耐煩地轉身推他:“出去啦,出去啦,我說過不會為難他們啦,我徐茗兒說話一言九鼎,絶不會食言的。” 朱高熾的身子彷彿一座肉山,徐茗兒哪裡推得動,但朱高熾是個極方正的君子,很是注重長幼有序,徐茗兒年紀再小,那也是他的親姨,是他的長輩,朱高熾倒也不敢違逆了她,只好順着她的意思,由兩個內侍扶着,慢騰騰地挪出了偏殿。 “嘿嘿嘿……” 把她的大胖侄子推出殿門,徐茗兒高喝一聲關門,便轉過身來瞧著夏潯和西門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從什麼戲文裡學來的一副奸臣像,一個肩膀兒高、一個肩膀兒低,兩隻漂亮的大眼睛故意地眯起來,嘿嘿地奸笑兩聲,威脅地看向兩人。 夏潯和西門慶看了她的模樣不覺害怕,倒有些好笑,不過兩個人很聰明地縮了縮脖子,露出一副膽怯的模樣,徐茗兒很滿意自己的造型對他們造成的恐嚇,把腰一挺,指着夏潯道:“你說,為什麼要抓我?” 夏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小郡主,抓你的人是他呀,為什麼郡主認準了我是主使?” 第101章 靈犀一綫 徐茗兒開心地笑道:“哈,讓我猜着了吧?他那麼一副蠢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你出的壞主意了。” “西門慶一副蠢樣兒?” 夏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扭頭一看,果不其然,西門慶的確是一臉的“蠢樣兒”,準確地說,是一臉的獃樣兒,好象是個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憨厚老實人。 夏潯忽地想起昨晚徐茗兒一時好心,給他們送毯子來時,西門慶似乎也是這樣一副獃相,當時他還以為西門慶花痴到了沒治的地步,對這麼小的一個姑娘也沒有免疫力,現在看來…… 夏潯狠狠瞪了眼裝傻充愣的西門慶,轉過頭來,苦笑道:“這個,的確是在下的主意,小郡主真是慧眼識……豬哇。只因在下一見小郡主,就覺得小郡主氣質絶佳,容色無雙,必定是一個大富大貴之人,想著憑您的尊貴身份,一定可以護得我們安全離開,所以就……讓這頭豬綁架小郡主了。” 這個馬屁拍得很有水平,徐茗兒雖然年紀小,好賴話還是聽得懂的,她粉嫩潤薄的櫻唇抿了抿,臉蛋上便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唔,我就說嘛,算你有眼力,我還以為你覺着我年紀小好欺負,那就……哼哼!既然如此,我姐姐、姐夫已決定放你一馬,我也就不難為你們了。” 她很大度地說著,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 夏潯和西門慶都是人精,連忙不住口地道謝:“多謝小郡主,多謝小郡主,小郡主寬宏大量,不與我們一般見識,在下實在是感激不盡。那我們……可以出去了麼?” “慢着……” 徐茗兒狡黠地道:“這個過結呢,本姑娘寬宏大量,可以不計較了。不過……上一次那件事,是不是也該算算了?” 西門慶趕緊湊上來道:“郡主是說那火狐狸皮子呀?這個好辦,小人回頭就把我那條狐狸皮子給您送來。” “好呀好呀。”徐茗兒把頭點得小鷄啄米一般,隨即才發覺自己如此表現有些忘形,忍不住臉蛋一紅:“我不要,我只想問清楚,他不賣就不賣,為什麼要託辭騙我!” 夏潯苦着臉道:“小郡主,我又怎麼騙你啦?” 徐茗兒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睇着他,說道:“怎麼沒有騙我?那天在謝家皮貨店裡,我還沒有想得透徹,回到王府我才覺着不對勁兒。你說那火狐皮子要送給自己至愛的人,愛嘛,有深有淺,有多有少,就像我爹,他最喜愛的女兒,那就是本姑娘我啦。你要說送給所愛的人那也罷了,既然是至愛,怎麼又是兩個人呢,喜歡了什麼人,總該有深有淺有多有少吧,既是兩個,誰是至愛,你還不是誑我?” “這個……” 夏潯略一遲疑,西門慶馬上跳開一步,和他拉開了的距離,擺出一副“我不認識你”的嘴臉。夏潯眼珠一轉,長嘆一聲道:“郡主有所不知,這話要說起來……唉,那可就長啦……” “沒關係!” 茗兒丫頭柳眉一挑,輕輕巧巧走到一邊,馬上有個侍衛搬過一張椅子,用袖子急急蹭了蹭,徐茗兒往椅上一坐,悠然道:“你慢慢地說,本姑娘有的是時間,什麼時候我聽明白了,你們什麼時候就可以走了。” 夏潯咳嗽一聲,以一種深沉的腔調低低地道:“小郡主,事情,是這樣的……” ……………………… “高熾,人還沒有送走嗎?” 燕王妃自廊下轉出來,見自己的兒子很老實地站在那兒,不禁好奇地問道。 “啊,母親!” 朱高熾扭頭一看,連忙彎腰施禮:“母親,茗姨來了,她說有話要問那兩個人,所以讓兒子候在外面。” 燕王妃臉色一變,失聲道:“茗兒……不是要對他們濫用私刑吧,你也真是的,怎麼這般老實,讓她一個小丫頭擅作主張。” 燕王妃一邊責備著兒子,一邊急急走上前去,剛剛走到殿門口,那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徐茗兒兩眼淚汪汪地走出來,幽幽地道:“你們可以走了。” 燕王妃大吃一驚道:“茗兒,你怎麼了?” 她還以為那兩個齊王門客膽大包大,欺負了自己的妹子,可一瞧見屋裡還還有六個侍衛,卻又不像,到口的話又嚥了回去。 夏潯和西門慶走出來,一見燕王妃,連忙上前見禮,徐茗兒又對夏潯道:“你們可以走了,人家對你這麼好,你以後賺了錢發了財,可一定要好好對人家呀,要不然那可真是喪盡天良,要天打雷劈的。” 燕王妃莫名其妙地問道:“茗兒,你在說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徐茗兒擦擦眼淚道:“我沒事。” 朱高熾也是滿腹疑惑,不過一見小姨開了口,總算可以交差了,卻是暗鬆一口氣,他是天生的肥胖症,並不是暴飲暴食造成的,站久了還真吃不消,一聽小姨發話了,趕緊領着夏潯和西門慶往外走。 燕王妃沒理會他們,走過去牽起小妹子的手,低聲問道:“茗兒,你哭什麼?”徐茗兒哀傷地道:“姐,這個夏潯好可憐的。他住在青州那邊的山裡頭,鄰家有個小妹子,叫小荻,和他青梅竹馬。有一回,夏潯患了重病,小荻急得不得了,就跑去為他請郎中,結果因為山裡剛剛下過雨,洪水傾瀉,寒冷寒冷徹骨,那小姑娘趟着水,走到河當間兒就走不動了,兩條腿都凍木了。 那山中住戶少,旁邊沒有人,她走不動路,又沒人救她,就只能站在那兒,兩條腿凍得沒了知覺,過了好久,才有人經過,把她從水裡拖出來,可是她從那以後她就落下了一個寒腿的毛病,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冬季嚴寒,她的腿都會又酸又疼,叫人忍受不了。有時寒痛發作,疼得她嘴唇都咬爛了,好可憐。他們村子裡還有個姑娘,叫小芳,比小荻還要可憐……” 徐茗兒把夏潯講給她聽的那無比淒慘、無比可憐、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給姐姐學說了一遍,很感動地道:“難怪人家出十倍的價錢他都不肯賣那皮子,他若真是見錢眼開不計情意的人,我才真要收拾他呢。他這樣,很好!” 燕王妃臉上毫無表情,只是緩緩地道:“據我所知,他是青州士紳,家裡非常富裕,位列青州十大富豪之一,絶不是什麼住在山窩子裡,時常需要左右鄰居周濟幫襯的窮人。” “唔?” 徐茗兒眨眨眼,突然反應過來:“姐,我是不是上當了?” 燕王妃忍着笑道:“你說呢?” 朱高熾送了夏潯和西門慶離開燕王府,讓兩個內侍扶着,氣喘吁吁地走回來,剛剛走到那處偏殿附近,就聽見一個高亢的小女孩的聲音,彷彿一隻憤怒的小公鷄喔喔啼鳴,正在努力喚醒晨曦:“別見我再看見你,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絶不饒你!夏潯!你這個大壞蛋!” “我的傻妹妹,他的真名叫楊旭!” “啊!連名字都是假的?連名字都是假的?夏潯,你這個大騙子!” 朱高熾一聽這憤怒的啼鳴,機靈靈打個冷戰,連忙催促內侍道:“快走,快走,莫要讓她看見!” 夏潯和西門慶離開燕王府,站在大街上發了一陣獃,西門慶才垂頭喪氣地道:“唉,咱們兩個被捉來三天了,那些車伕找不到咱們,現在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子,謝傳忠那裡失了消息,恐怕也是坐立不安。走吧,咱們去車馬行租兩匹馬,先去謝傳忠那兒報個信,然後快馬趕回去,希望別出什麼紕漏。” 夏潯答應一聲,兩個人便往車馬行趕,走了一陣兒,眼看就到車馬行了,夏潯忽然沉聲道:“有人跟蹤!” 西門慶道:“不會吧,燕王都放過咱們了,又是哪路神仙作怪?” 夏潯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不要回頭,我左你右,速入巷中,引他出現!” 西門慶也不是獃子,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兩人立即左右一分,加快腳步,急急閃出左右巷中的人群。彭梓褀悄悄綴在後邊,正想著如何面見夏潯,若他問起自己來意,又該如何說辭,正遲疑間,忽見二人分開,閃入人群不見,不由心中大急,連忙快步追上來。 夏潯反偵察反跟蹤的手段高明,繞了幾繞,反躲到了她的後面去,攸然現身,輕輕一拍她的肩頭,笑道:“兄台可是在找我麼?” 彭梓褀一個急轉身,兩個人都獃住了。夏潯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看見她,她沒想到還沒想到妥善的理由,卻是以這種方式和夏潯見了面。 西門慶也從人群中閃了出來,瞧見彭梓褀模樣,再瞧瞧兩個人的表情,很乖巧地道:“唔,我去租馬。租三匹?” 夏潯和彭梓褀都沒說話,仍然望着對方,西門慶自問自答:“瞭解,我這就走!” “彭姑娘,你怎麼來了?” 夏潯已經知道她是女人,在彭梓褀離開楊府的時候,有意的公開了自己的身份,這層窗戶紙也終於捅破了,唯因如此,夏潯沒有一句的輓留,才讓彭梓褀更加的幽怨。 彭梓褀眼帘微微垂下,低低地道:“我……來找你……” “找我?” 彭樟褀輕輕揚起眼帘,滿眼都是溫柔。她沒有再說話,絲絲紅暈卻悄然爬上她的臉頰,那張臉頰頓時美麗如一朵初綻的桃花。 夏潯看著那張美麗的臉龐,也沒有再說話,突然間他便什麼都明白了,猶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雲開見月,自然而然,突然間就明白了彭梓褀的情意和勇氣,充溢於他胸間的,只剩下溫曖與幸福的感覺。 一綫靈犀,牽起了情愫。 第102章 夫唱婦隨 夏潯和西門慶再次回到了盧龍關,這一次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彭大姑娘陪着。彭大姑娘還是一身男裝,至於是否嬌滴滴甜蜜蜜的,那只是西門慶的揣測。初嘗情愛滋味的姑娘,總是特別溫柔、特別熱情的,西門慶才不相信他們兩個私相接觸的時候,不會卿卿我我,恩愛纏綿,做些什麼出來。 話說他西門家的小東嫂子,當初對他也曾有過柔情似水的時候哩。看著兩人柔情蜜情的樣子,西門慶有時候會酸溜溜地想:“別高興的太早了,你看著吧,等她一過門兒,小白兔變母老虎,她就不是她了,哼!” 約好的貨車仍然有條不紊地在向指定地集中,那些車把式們雖然都是些小角色,可是幹這一行都很久了,經驗豐富,沒有聯繫到主家,他們也知道情況有異,可是他們還沒交易呢,如今只是趕着一輛空車,不怕任何人盤查,也不怕被人捉住把柄。反正東家已經付了一半路費,拿人錢財,忠人之事,不管主家來沒來,他們只管按照吩咐往那兒去。 夏潯和西門慶比預定交易時間耽擱了三天,趕到盧龍關與任日上取得聯繫之後,才知道哈剌莽來部落的人早就到了,他們已經在關口外餐風飲雪的已經等了好幾天,夏潯連忙讓任日上與關口外的哈剌莽來部取得聯繫,當晚進行交易。 到了晚間,關隘上面,副千戶沈嘉一聲令下,燈火熄滅了三分之二,整個關隘登時陷入一片昏暗,藉著那昏暗慘淡的燈光,千戶大人的親兵隊悄悄打開了關門,駝拉車載的貨物開始井然有序地運進關來。關隘裏邊百十輛大車排成了一條長龍,貨物運進來裝滿一輛駛走一輛,在西門慶的帶領下,駛向他和夏潯事先找好的山谷藏身。 夏潯則站在關下,在任日上的配合下點收貨物。 哈剌莽來的部落車子並不多,貨物主要是用牛馬駱駝來裝載的,因此入關之後就要卸貨,再裝到大車上去,這一來就耽誤時間了,一百車貨裝完,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好了,你們帶著牛馬駱駝回去,我們去採購些糧食、布匹。” 戴裕彬對回去的人大聲吩咐着,又轉向任日上,點頭哈腰地陪笑道:“任大人,天氣寒冷,存糧不多,我們得採買些糧食布匹回去,過幾天就回來,到時候還要麻煩大人……” “好啦好啦,你們自己小心些,不要胡亂惹事,乖乖購置齊了東西,就滾回去吧。” “是是是!” 戴裕彬答應着,向希日巴日等人使個眼色,一群人護擁着他們的幾輛大車隨在夏潯的貨車後面向前走。 “慢!” 任日上目光一閃,忽然跨前一步,攔在了一輛車前,狐疑地看著車上,伸手一指道:“這是怎麼回事?” 正要跟着最後幾輛車子一起離開的夏潯也站住了腳步,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看到那輛車上躺着一個白鬚老者,身上蓋着厚厚的狗皮褥子,戴裕彬點頭哈腰地道:“大人,他……是我爹。我爹年紀大了,着了風寒生了病,部落裡的巫醫治不好,我着急啊,趁着這回入關,特意帶我爹過來看看病。” 任日上捏着下巴,湊近了去仔細看看那重病的老人,又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掀開狗皮褥子仔細檢查了下面,確認沒有藏匿武器,這才皺眉道:“如果你們只是買些糧食布匹,周邊城鎮就成了。燒得這麼厲害,恐怕得去北平尋醫了,那裡……” 戴裕彬趕緊道:“大人放心,北平小人以前也是進過的,我們的路引絶對沒有問題,小人就算進城也是給我爹看看病,抓了藥就走,不會惹事生非的。” 任日上哼了一聲,對夏潯道:“夏兄,你也是要返回北平的,勞煩你幫着照應一下,如果他們真的出了什麼事,很麻煩的。” 夏潯雖然交了這趟差事就打算回江南,借成親一事拖到建文登基,削藩風起,但是這生意既然是齊王打算長期幹下去的,他也不好對這“長期的”生意夥伴顯得太過冷漠,再說他是要回北平的,反正是順道,照應一下也無妨,便慨然答應下來。 戴裕彬連連稱謝拒絶,夏潯笑道:“好啦好啦,反正是順路,眼看著天就亮了,不要推辭了,咱們還是趕快離開這兒吧。” 戴裕彬無奈,只好答應下來。 一路無話,車到北平,西門慶是來過幾回北平的,熟悉道路,便熱情地把他們帶到一處郎中的宅子,指着門口的幡子道:“喏,就是這裡,這位郎中醫術非常高明,在我的同行裡面……嗯,你帶令尊過去就診抓藥吧,我們這就告辭了。” 戴裕彬等人雖然是以為父看病做幌子,可是席日勾力格確實生了寒熱病,病得還挺嚴重,這副狀態能不能跟着他們爬管渠進皇宮很成問題,也確實需要先給他看好病,因此幾人真心地道了謝,便要把席日勾力格攙下來。 夏潯下了馬,也上前幫了把手,把席日勾力格攙了下來,希日巴日一個箭步搶上去,從夏潯手中搶過席日勾力格的胳膊,說道:“不敢有勞,我們來就成了。” 扮孝子的戴裕彬更是沒口子地道謝,謝過了二人,他們兩人才攙着老太監進了那郎中的宅子。 西門慶翻身上馬,對夏潯道:“走吧,咱們去見謝傳忠,叫他立即安排水陸兩道,開始起運。” 夏潯上了馬,看那院門處深深地看了一眼,見幾個蒙古人正在門前整頓着車馬,便踢了一腳馬腹,遲疑着向前走去。 “怎麼,你有心事?” 彭梓祺側了側身,輕聲問道。 雖然他們兩個人沒有明確地表白過什麼,可是他們卻已明了的彼此的心意,彭梓祺用行動對他坦承了自己的情意,夏潯也用行動表示了自己對她的接納,兩個人沒有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言行,那感情如潺涓流水,自成小溪。 既已把他做了自己的情郎,愛情讓彭大姑娘徹底變了模樣,她開始變得溫柔、細心起來,夏潯情緒上的些許波動西門慶沒有感覺到,她卻感覺出來了。 夏潯遲疑地道:“那個生病的老人……我覺得有點問題。” 彭梓祺道:“有問題?我看他的病情不像是裝出來的呀,能有什麼問題?” 夏潯搖搖頭道:“病沒有問題,人有問題。” 西門慶勒住馬繮道:“嗯?你發現了什麼?” 夏潯提了提馬,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去扶他時,聞到一股強烈的尿臊味兒,很難聞。他們身上有腥膻味兒的話倒是好解釋,穿著這麼厚的衣裳,還有那麼沖的尿臊味兒,我覺着有點不對勁兒。” 西門慶眼珠轉了轉,問道:“怎麼說?” 夏潯道:“我好看閒書,以前看過一本書,裡面提過這麼一件事兒。說是去了勢的公公們因為傷了尿道,整日的淋淋瀝瀝無法控制,所以身上總有一種騷腐的味道,只得噴灑香料掩蓋臭氣,閹人又被稱做腐人,這也是個原因。” 西門慶道:“你看的什麼書?” 夏潯心道:“我看的是《回到明朝當王爺》,就算我說給你聽,你知道嗎。” 西門慶倒未真想要他回答,自顧介面道:“沒想到你這人博覽群書,居然連醫書也是看過的,不錯,閹人的確有這個毛病,不過你不會就因為那人身上有股子尿臊味兒,就懷疑他是個太監吧?呵呵,草原上過來的太監,還有一個老大不小的親兒子?呵呵……” 他笑了兩聲,笑容忽然滯住。 夏潯緩緩地道:“雖說草原上人不怎麼愛潔,可也不致于尿在身上,如果是因為生病解手不便,尿在了褲子上那也不對,那股子尿臊味兒可不新鮮。我方纔聞到那味道,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從書中看過的那個說法,因此着意地看了眼他的下巴。”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他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在近處仔細看,顯得很不自然,好象是粘上去的。” 這時西門慶才說出話來:“草原上……應該也是有太監的,北元皇帝……就是用太監服侍的……”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凜然。彭梓祺看看他們兩個,聽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到他們二人的神色,彭梓祺很聰明地閉上了嘴巴。 西門慶想了想,又覺得這個想法實在荒唐,忍不住道:“真會有問題麼?那個人真的生了病啊。” 夏潯道:“帶病人來求醫問藥,原本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如果那老者真的是個太監,為什麼要誑說是那姓戴的人的父親呢?” 西門慶遲疑道:“或許……他只是因傷去勢?或許……那人確實是他去勢之前生的兒子?或許……他的確曾是北元宮中的太監,但是在哈剌莽來部落中有較高的地位,為了給他治病,又不便讓關上的人知道這人曾是……” 夏潯介面道:“你說的都有可能,但是這些可能如果不對的話,那麼他們……就一定有大問題了!” 西門慶道:“我覺得……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些,他們過來一共不過十幾二十人,手上又沒有什麼兵器,如果真有什麼陰謀,能掀得起什麼風浪來?” 夏潯目光閃動,緩緩說道:“拿着刀的敵人並不可怕,一個人如果心懷惡意,手中卻又不拿刀槍,那就真的可怕了,因為你不知道他要幹些什麼出來。” 西門慶搖頭道:“我還是覺得,你有些過于多疑。你現在其實什麼都還不知道,僅僅是聞到他身上有種尿臊味兒,就異想天開地想到了太監,然後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陰謀,這未免有點……” 夏潯道:“起初,我的確是有些異想天開,心中只是這麼一閃念,冒出這麼個荒唐的念頭來,如果不是看到他鬍子的異樣,如果不是那個蒙古大漢急着從我手裡奪回他的胳膊,我就不會這麼疑心了。既然有了疑心,我就想找到支持我這疑慮的理由,於是我又想到……哈剌莽來部落不是頭一回和咱們關裡的人做生意,也不是只有咱們這一筆生意。也就是說,這老頭兒既然病得這麼重,那個大孝子根本沒必要在盧龍關外頂風冒雪的多等三天三夜,非得等咱們與他交易,才把這老頭兒帶過來。如果要為老子看病,他只帶一車貨物過關的話,關上根本不會如此鄭重其事,這邊縱然無人接應,他們只要抽稅收了錢,也會放他過來的。” 西門慶沉吟起來:“唔,你這麼說,倒是有些道理……” 夏潯沉聲道:“他們可是因為和咱們交易才混進來的,如果真的有什麼圖謀……我做事,但求一個心安!不查明白,我不放心。” 西門慶苦笑道:“在北平咱們也是外人,你要查他,怎麼查呢?求助于謝傳忠麼?謝老財和這些哈剌莽部的人比咱們關係還要親近些呢。” 彭梓祺挺身而出道:“這有什麼好為難的,交給我好了!” 夏潯和西門慶一起看向她,彭梓祺向夏潯柔柔一笑:“你要查,我幫你就是!” 夏潯擔心地道:“這很難,也很危險,那些大漢,可沒有一個好相與的。你孤身一人,要盯着他們很困難。” 彭梓祺道:“沒問題的,我雖一人前來,可是在北平,我自有……我彭家交遊廣闊,在北平也有一些地方勢力和我彭家有往來的,我可以求助於他們,那些城狐社鼠、地痞無賴干別的不成,叫他們盯着人、探聽些虛實消息卻最在行不過了。” 夏潯一聽大為意動:“這個法子不錯,這樣的話,咱們趕快去見你彭家的朋友,趁着那些蒙人正在看病,多少會耽擱些時間,請他們馬上盯緊了。” 彭梓祺道:“那我呢,不需要我盯着他們麼?” 夏潯道:“如果這些人沒問題,那就是我疑心生暗鬼了。如果真的有問題,本地負責與他們聯絡的那個拉克申,十有八九也有問題,西門兄知道那拉克申的住處,你只盯他一人就好,他是蒙人在本地的地頭蛇,如果確有圖謀,他必有行動的。” 彭梓祺溫馴地道:“好,我聽你的。” 西門慶眼紅地道:“古人云:夫者倡,婦者隨,天下至理。怎麼在我家就行不通呢?” 第103章 暗中查訪 彭梓褀先與白蓮教在北平的堂口老大取得了聯繫,請他注意幾個胡人動向。大家本就同承一脈,北平白蓮教又地處偏遠,堂下弟子出門在外時,經常需要其他地方的白蓮教組織給予照拂,這麼一件小事自然一口答應。很快,城狐社鼠,北平的流氓地痞小混混們,就把正在診治抓藥的一夥胡人看得風雨不透。 隨後,西門慶又把彭梓褀帶到了拉克申的住處附近。拉克申寄居北平已有七八年了,為了謀生,在本地也開着一家皮貨店,只是店面極小,經營慘淡,他真正的生意是替關外的蒙人部落拉生意,是一個販私和走私商人中間的掮客,根本不是以此謀生,所以也不甚在意。 彭梓褀認準了地方,又聽西門慶詳細說明了拉克申的長相,便在附近一家茶館坐下來,慢悠悠地喝着茶,監視着這家皮貨店的動靜,等着那些蒙人與拉克申取得聯繫。 夏潯和西門慶則立即趕往謝府,要求謝傳忠協助將陸續運往北平城的皮貨獸筋等物安排門路運往青州。 …………… 謝府中,謝雨霏謝大小姐穿得素素淡淡,坐得裊娜玲瓏,手裡握著一個錦囊裝起來的懷爐曖着胸腹,一雙剪水雙眸正專注地看著桌上一本泛黃的冊子,謝傳忠和夫人黃氏則大氣也不敢喘地侍立在一旁。 呷一口茶,品一品味道,再翻一頁冊子,過了好久好久,謝大小姐才把冊子一合,謝傳忠趕緊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姑奶奶,您看……如何了?” “唔……” 謝雨霏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又呷一口茶,頭不抬眼不睜地道:“實物、文冊,這些天我也看過不少了,看起來是沒有問題的,從現有的資料和證據來看,你確實是我謝家這一支的子孫。” 謝傳忠夫妻驚喜地對視了一眼,謝雨霏又道:“從你這本家譜的時間上看,你們這一支應該是元人在潮陽俘獲文天祥文丞相,押他回大都途中,被抓捕過來作為民工的,從此你們就在這裡定居了……” 謝傳忠忙不迭點頭道:“是是是,正是這麼回事兒。” 謝雨霏微微頷首道:“嗯,在我謝家的族譜記載中,也有過當時因為元兵亂抓民壯,家族子弟流失北方的記載,前幾天猜度你們來歷的時候,我和飛飛還念叼過這件事,如今看來被我猜中了,你就是我謝家當初失散的那支族人後代了。” “姑奶奶……” 謝傳忠偌大的年級也不怕醜,他熱淚盈眶地踏前一步,擺出一副終於親人相見的模樣,真情流露。 謝雨霏連忙退後一步,肅容說道:“如今既已證明你是我陳郡謝氏後人,你也有認祖歸宗的意思,我很欣慰。你在北平家大業大,離開一趟很不容易,可認祖是一件十分鄭重的大事,你早晚總要回去一趟,向列祖列宗祭告跪拜的。” 謝傳忠連連點頭:“是是是,這是應該的。” 謝雨霏又道:“來的時候,我已手錄了一份我謝氏族譜,改日你要舉辦一個盛大的儀式,做為你的長輩,我會親自把你這脈重新添入族譜,留給你,以後子子孫孫,要依序載入族譜,再報與家族以求一致。” 舉辦盛大儀式? 這正合謝傳忠心意,他巴不得把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當眾宣告自己顯赫的家世。 謝傳忠眉開眼笑地答應一聲,轉身從夫人手裡接過一個錦匣,畢恭畢敬地呈給謝雨霏:“姑奶奶,這是傳忠的一點心意。傳忠身為謝氏子孫,回鄉祭祖時,怎忍見祖祠凋蔽,香火稀落呢?這筆款子還請姑奶奶帶回去,修繕祖祠,也算是傳忠這一脈失落在外多年,未能向祖先們供奉血食的一點小小補償。” 謝雨霏將那錦匣接在手中,沉甸甸的壓得她雙手頓時一沉,她也不看其中是些什麼東西,隨手放在一旁,淡淡笑道:“這是你的一番心意,既是為了孝敬祖宗,我倒不好推辭了。” 謝傳忠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這是傳忠應盡的本份,推辭不得的。傳忠另還備了兩份厚禮,姑奶奶回鄉的時候……” 謝雨霏道:“這卻不必了。” 謝傳忠道:“那可不成,這是傳忠對姑奶奶和伯祖大人的一番孝心,應該的,應該的。” 這時管家在門外咳嗽一聲道:“老爺,夏潯夏公子和高升高公子過府到訪。” 謝傳忠聽了忙道:“傳忠有外客到了,這就告退了,姑奶奶先歇着,關於認祖儀式,傳忠會好好準備的。” 謝雨霏淡淡地嗯了一聲,待他夫妻退出去,卻馬上緊張地站了起來:“夏潯?他來幹什麼?” 隨即卻又啞然失笑:“他本來就與謝傳忠有生意往來,能和我有什麼關係?真是疑心生暗鬼。” 雖說這麼勸慰着自己,她卻總有些心神不寧的感覺,對那個叫夏潯的傢伙,她一直有種危險的感覺,就像一隻感覺靈敏的小動物遇到了它的天敵。 …………………… “我戴家的宅子,就是剛纔巷口第一家。” 戴裕彬眼噙熱淚,對拉克申等人唏噓嘆道:“先父小樓公……病逝之際再三叮囑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奪回故居,那裡可是我戴家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呀。而今自家的祖居近在咫尺,卻仍遠如天涯,我還是不得而入。” 拉克申勸解道:“不要傷心了,如果咱們大計能夠成功,還是有機會重新殺回來的。” 戴裕彬淒然道:“可到那時,我家祖宅也要變成一片廢墟了。” 希日巴日不耐煩地推開他道:“安答,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婆婆媽媽的,祖宅燒了,再蓋一座大一倍、闊一倍的不就成了?” 說完又轉向拉克申,問道:“叫你準備的東西怎麼樣了?” 拉克申在夏潯和西門慶面前那種憨直忠厚、毫無心機的模樣全不見了,眸中滿是精明的神色,一見希日巴日動問,拉克申忙道:“大人放心,我分別在七處鐵匠鋪進行訂製,他們根本不知道小人訂製的東西是飛爪和抓地靴,這都需要拿回來後咱們自己進行組裝。皮衣皮褲和繩索,也都購置齊了,隨時可用。” 希日巴日點點頭,又道:“這件事還要用到你那小妹子,你和她說過咱們的計劃了麼?” 拉克申道:“她年紀小不懂事,我怕她早早知道了會露出什麼馬腳,所以有關計劃的一切全都沒有告訴她呢。不過大人放心,妹妹與我相依為命,感情甚好,到時候我只要告訴她怎麼做,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希日巴日欣然笑道:“好,那就好,這件事還真離不了她的幫助呢。你妹妹叫什麼來着?喔,托婭,我記得是叫托婭吧?” 拉克申道:“是,我妹子叫娜仁托婭。” “是啊是啊,娜仁托婭,我八年前見過她一面,那時還是個羞澀的小丫頭呢,就已長得很俊了,現在一定出落得更漂亮了吧?” 拉克申自豪地道:“是,燕王府的宮女就沒有長得難看的,可是在那些宮女裏邊,我那小妹也是一朵水靈靈的鮮花兒。” 希日巴日哈哈笑道:“好,這件大事成功了,大汗一定封為我王,到時候,你妹子少不了一個王妃的位子。” 拉克申又驚又喜,連忙道:“多謝大人。” 其他的人聽了紛紛湊趣,向這對剛剛結了親的人道賀道喜,嘈雜紛亂了一陣兒,希日巴日道:“這麼多人住在你這小店裡,太乍眼了。還有地方沒有,最好是分開安置,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咱們再集合起來,潛入燕王府。” 拉克申笑道:“有地方,有地方,這個地方只是小人用來聯絡交易的地方,原就不在這里長住的,一會兒我就把兄弟們分別安置好。” ………………… “那個拉克申把那些蒙人接去了他的地方,然後又分別送到了幾個地方進行安頓,只留下了那個生病的老人和另一個人。” 夏潯和西門慶去見了謝傳忠,拜託他儘管開始利用他的交易渠道發付貨物,回到悅來客棧一個多時辰後,彭梓褀也趕來了,把她看到的和眼線告訴她的消息說給夏潯聽。 夏潯道:“慢,送下的那個蒙人叫什麼名字,可是那個姓戴的漢人?” 彭梓褀道:“名字不知道,不過不是他。” 夏潯睨了西門慶一眼,西門慶嘴硬道:“也許他兒子另有要事,所以拜託別人照顧……” 說到這兒,也自知這理由太過牽強,不禁嘿嘿一蕪 彭梓褀又道:“我一路跟着他,記下了他安頓那些人的地方,然後就見他又去了鐵匠鋪。奇怪的是,他去的不止一家鐵匠鋪,鬼鬼祟祟的拿回來許多東西,我繼續跟着他,叫我家的那些本地朋友去查他到過的鋪子,結果我跟着他轉悠了半個北平城,最後發現他還去了一趟燕王府,跟幾個採買蔬菜回去的小內侍說了幾句什麼,接着就回了他的小皮貨店。” “燕王府?” 夏潯和西門慶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燕王府?如果真有什麼事,他們這些平頭百姓最頭痛的就是牽涉到什麼權貴人物,如果是鳳子龍孫,那更是叫人頭痛了。這人鬼鬼祟祟的,天知道他是在圖謀燕王府,還是和燕王府有瓜葛?不弄明白這一點,糊里糊塗的就亂插手,弄不好人頭掉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這時候,門外有人說了幾句什麼,夏潯和西門慶沒聽清,那聲音既像唱,又像說,口音含含糊糊,彭梓褀聽了卻馬上站起來道:“等我一會兒,馬上回來。” 夏潯和西門慶靜坐相候,不一會兒,彭梓褀回來了,手裡捧着一捧東西,往桌上一放,叮叮噹當一陣響,竟是一堆大小不一的鐵勾鐵箍鐵釘鐵片兒,西門慶奇道:“這是甚麼?” 彭梓褀道:“這,就是拉克申分別在七家鐵匠鋪裡訂製的玩意兒……” 第104章 剪綫 西門慶拈起一枚長着扁平大腦袋的釘子,歪着頭看看,納悶地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夏潯拿起一張鞋墊,鐵製的鞋墊,看看上面的孔,從西門慶手裡接過大頭鐵釘,往孔上一按,正好穿過去,西門慶驚咦了一聲,夏潯低頭找了找,只有這一根釘子,便取過一張鐵鞋墊“啪”地往上一扣,微微地冷笑起來:“好機巧的想法,多來幾枚這樣的釘子穿透鞋子,這就是一雙防滑的釘鞋了。” “什麼釘鞋?” 西門慶從夏潯手裡取過組裝好的帶釘鞋墊,翻過來掉過去,越看越覺稀奇。夏潯把剩下的一堆零件撥到了自己面前,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卻有些猶豫起來:“奇怪,這些東西也是應該可以組裝的才對,這是什麼東西呢?有點看不明白呀。” 彭梓褀眼神微微一動,忽地想到了什麼,於是微笑起來:“這個……我知道是什麼。” 她往夏潯身邊一坐,撥着那些鐵製的零件拼湊起來,一個似爪非爪的東西在她手裡漸漸成形,彭梓褀用手指輕輕撥弄着那只有兩根可張可合的鐵爪的玩意兒,說道:“這還不全,至少該像手掌一樣,有五根鐵爪才結實,還需要一段柔韌耐磨的繩子,用繩子穿過這個小鐵環,繫緊,就成了江湖人專用的飛抓,這東西和軍中攻城用的飛抓不是一回事,卻更靈巧。” 夏潯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飛抓、釘鞋,爬高的、防滑的,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思索良久,夏潯抬起頭來,問道:“梓褀,這東西每樣都不全,想必是你家在本地的那些江湖朋友軟硬兼施,從那些鐵匠口中逼問出了拉克申所訂之物,又逼他們依樣打造了幾枚,是麼?” 彭梓褀臉蛋微微一紅,這種仗勢欺人的事兒他們家以前也沒少幹,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現在在夏潯面前卻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是啊,他們,的確是粗魯了一些,不過他們對朋友,都是很熱心、很仗義的漢子。” 夏潯微微一笑:“嗯,有時候,做非常事,就得用非常的手段。可以拜託他們查查這個拉克申的底細麼?我們現在只知道他和草原上的部落一直保持着聯繫,是溝通內外,聯繫貨源的一個掮客,除此之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如果你的朋友們能多查到他的一些底細,說不定有助於我們判斷,他到底要幹什麼。” 彭梓褀見他並不是歧視自己那些江湖朋友,不禁芳心大悅,立即站起身道:“好,那人還在外面等我,我去告訴他一聲。” 西門慶“嘖嘖嘖”地把頭連搖,夏潯白了他一眼道:“你吃錯藥了?” 西門慶連連搖頭道:“訓妻有方、訓妻有方啊。老弟,你到底有什麼好法子,教教哥哥可好?” 夏潯哼了一聲,自得地吹噓道:“這還不簡單?我告訴你,你想讓她乖乖地做個小女人,那麼打一開始就得給她打好底子,不然她還不反上天去?男人!大老爺們,就得有個男人的樣兒,在女人面前得說一不二,你叫她往東,她不能往西,你叫她攆狗她不能打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老話兒你聽說過吧?就是沒錯,也得找錯時不時的收拾她一頓,她還敢炸毛麼?” 西門慶的一雙眸子突然變得閃閃發亮,有一道異樣的影像在他眸中閃動:“夏老弟,真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 夏潯的神色突然變了,變得異常莊重,聲音異常深情,他很嚴肅地看著西門慶,鄭重地道:“女人如花,花為君開,男人愛花,憐而惜之。女人是用來疼的,你真心疼她,真心愛她,她自然會對你柔情似水,溫情脈脈。就說梓褀吧,生得千嬌百媚,性情爽朗大方,這麼好的女孩子,打着燈籠都難找,只要以一顆真心待她,她還能不對我好麼?西門兄,不是我說你,你不要再在外面拈花惹草了,小東嫂子那麼好的人。” 西門慶暗罵一聲:“這個小子,真比鬼還精,想捉弄他實不容易,奇怪,他怎麼知道彭姑娘回來了?” 夏潯背後,彭梓褀恰好聽到夏潯的這番表白,一張粉面登時染了桃腮,一顆芳心卻是花兒朵朵,幸福得都找不到邊兒了。 她趕緊往前站了站,站到夏潯和西門慶中間,好像生怕他把自己男人也帶壞了,變成一個像他一樣喜歡拈花惹草的壞男人。 ……………… “彭公子,那些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消停的很,無法查到進一步的情況。只有那個拉克申,比誰都歡實,一整天東跑西跑的,也不知道在忙些甚麼。關於他的底細,我們查到了一些情報,他是八年前來到北平的,身邊只帶著個小妹子。 一開始他給人家幫閒打工,賴以餬口。第二年燕王府招宮女,他的妹妹順利入選,拿了這筆賣身為仆的錢,拉克申開了一家小皮貨店,店裡生意不好,不過他另外找到了些門路,利用他熟悉關外部落的身份,為各地客商聯絡關外物產,很是賺了些錢。 他暗中買了幢大一些的宅子,此外既沒娶妻也未置地,據說再過幾年他的妹妹年歲到了放出宮來,他要拿這錢做嫁妝,給妹子尋一戶好人家。兄妹兩人感情很好,他經常通過外出外差的燕王府中人給妹子捎話,叫她出來稍聚片刻。除此之外拉克申在本地沒什麼親戚,朋友也極少,幹他們這一行的交遊雖然廣闊,卻不適宜呼朋喚友,太過張揚的。” 物盡其用,潑皮混混也有大用,叫他們干別的也許不成,叫他們挖門盜洞打聽消息,就是藏在老鼠洞裡的奇門消息,他們也能挖出來。 彭梓褀、夏潯和西門慶三人聽那潑皮傳完了話,夏潯立即上前一步,塞過幾張寶鈔:“兄弟們辛苦了,彭公子也是受我們所托,倒勞累得各位兄弟為之奔波,這點錢不成敬禮,兄弟拿回去,給大傢伙兒喝口茶。” 那人看了彭梓褀一眼,見她也在微笑點頭,這才笑嘻嘻地把錢攏在袖中,拱手道:“公子兄必客氣,我們的人還在盯着他們,有什麼新的消息,一定馬上給你們送來,告辭。” “兄弟慢走!” 三人將那潑皮送出門去,夏潯說道:“從種種跡象看來,他們必定有所圖謀,而且絶不是什麼見得了人的事情。但是所謀為何,我們還不得而知。再有兩天,咱們的貨物也就轉運的差不多了,咱們不能在北平一直耗下去。再說,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如此勞師動眾,一旦被他們察覺有異,那就打草驚蛇了。我認為,不如快刀斬亂麻……” 西門慶摩拳擦掌地道:“要把他們一股腦兒地抓起來?我贊成,是稟報燕王府,還是勞動彭姑娘的朋友動手?” 夏潯瞪了他一眼道:“又來裝瘋賣傻。燕王府?你去了怎麼說?彭姑娘那些朋友打聽個消息跟蹤個把人還成,其中身手高明者卻有限,你讓他們聚眾抓人,聲勢得有多大?一旦打鬥起來,有所死傷,又沒有什麼真憑實據,豈非自陷囹圄?” 西門慶翻翻白眼道:“那你說怎麼辦?” 夏潯道:“拉克申雖然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但是在這樁陰謀中,他的作用卻是最大。盯緊了他,等他落單的時候把他弄出來,用盡辦法,我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彭梓褀道:“好,就這麼辦。” 夏潯轉頭看向西門慶:“你認為怎麼樣?” 西門慶道:“你們人多勢眾,我當然不能反對啦。” 彭梓褀衝他哼了一聲,又對夏潯道:“我去盯着他吧,一有機會,就把他抓出來。” “且慢。” 夏潯突然又想到一個主意,略一思索,說道:“先盯着他,不要輕舉妄動。他有個妹子在燕王府當差,他又恰在此時去過燕王府,與裏邊的人有過接觸,說不定這事兒和他妹妹也有關。再說,他兄妹情深,有些人自己不怕死,為了自己的親人卻是可以付出一切的,等他妹妹出來,待他兄妹相見的時候再下手,多一個人,多一份保障。 彭梓褀應道:“好,那我先去盯着他。” 那拉克申人高馬大,也不知武功如何,夏潯終是不放心彭梓褀一人行動,便道:“他今天才去的燕王府,現在天色已經黑了,不可能再與他妹妹相見,時間最近的話也應該是明天。先請你的朋友照看著,明天開始,換咱們三個人盯着,一有機會,就下手拿人!” 又是一天,天亮了,燕王府裡走出一個小姑娘,換了平常的衣裳,很俏麗的模樣。這位姑娘姓佟,叫佟蓉蓉,這只是為了方便,起的漢人名字。她的履歷上記載的正是名稱,叫娜仁托婭,她的手臂上還挎着一個小籃子。 燕王府的宮女可以在不當值的時候換上民裝,到市井間走動,但是她們出宮時通常都是成群結夥,這樣一個人出來的就少見了。不過宮門口當值的侍衛都是認得她的,一見她便笑道:“蓉蓉,又去見你哥哥呀。” 娜仁托婭羞澀地笑着,答應一聲,把籃子遞了上去,侍衛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只是幾味可口的小點心,還有一雙新做的鞋子,這是娜仁托婭帶給哥哥的禮物。 侍衛們仔細檢查了一番,便遞還給她,娜仁托婭道了聲謝,便出了燕王府的宮門。 她來到中原已經八年了,今年剛剛十七歲,再有兩年,不是王妃身邊得用的親近之人的宮女就要全部遣散出宮了,到那時她就可以和相依為命的哥哥長相廝守了。她很滿意北平的生活,這比她顛沛流離、艱難困苦的流浪生涯強多了,那時候她還很小,但她記得那時每天的恐懼:為了缺少食物而恐懼,為了天災和野獸而恐懼、為了其他部落的擄奪和殺戮而恐懼。 前幾天她剛剛見過哥哥,不知道哥哥為什麼又託人捎話叫她出來相見,哥哥也想她了吧,娜仁托婭一出宮門,就看到哥哥正站在對面街上等着自己,於是快樂地飛奔過去。 “哥……” 娜仁托婭喘着氣叫,臉上漾出甜美的笑容,把手中的籃子遞了過去:“喏,給你做的。” 拉克申順手接過來,寵溺了拂開她額頭散落下來的頭髮,說道:“哥早告訴你,現在日子好過了,哥在外面想吃什麼想穿什麼都買得到,你不用給我帶這些東西的。” “外面做的不一樣嘛。” 娜仁托婭跟他一邊走,一邊道:“哥,前天娘娘剛給我又加了月錢,我在宮裡面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用花錢,這幾年攢了不少呢。再有兩年,我就該出宮了,到時候用這錢給我娶個嫂子回來。” 拉克申站住腳,有些嚴肅地看著娜仁托婭:“妹子,你別忘了,咱們是草原上過來的人,到宮裡做事,也不過就是憑力氣掙口飯吃,人家只是拿你當個下人、一個使喚人,你可不要真的認他們做了親人。” 娜仁托婭納悶地道:“哥在說什麼呀,妹子本來就是個下人啊,而且我是外殿的宮女,也沒多少機會見到燕王爺一家人,哪可能跟他們親近吶。妹妹在這世上只有一個親人,那就是哥哥。” 拉克申展顏道:“那就好,跟哥回家吧,家裡有一位草原上來的客人,你小時候還見過他的。” 娜仁托婭興奮地道:“誰呀?” 拉克申神秘地道:“等你回家就知道了。哥跟他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要做,你一定會幫哥哥的,是不是?” 娜仁托婭毫無機心地道:“那當然啦,哥讓我做什麼,我都去。反正哥哥不會害我就是了。” 夏潯、西門慶和彭梓褀都改了裝扮,暗暗綴在後面,眼見二人有說有笑地前行,彭梓褀暗暗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們走的一直是大路,路上行人不斷,咱們如何擄人?打鬥起來,一定驚動官府的。” 西門慶眼珠一轉,自告奮勇地道:“這有何難,你們去那巷中等我,我引他們進來!” 說著不等二人阻攔,一個箭步便衝了上去。 第105章 李代桃僵 “托婭,這麼想就對了,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忘了咱們是草原上的人,是哈刺莽來部落的人,是長生天庇佑下的子民。哥哥和那位尊貴的客人謀劃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如果能夠成功,就能激勵現在四分五裂的草原各部重新匯聚到大汗旗下,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到那時候……” 他剛說到這兒,一個人影突然衝了過來,一把奪過他的籃子,掉頭便往旁邊巷中跑去。 “哎呀!”娜仁托婭一聲尖叫。 拉克申剛剛一懵的功夫,籃子已被搶走了,緊接着妹妹又發出一聲尖叫,拉克申急忙問道:“妹妹,你怎麼了?” 娜仁托婭雙手抱胸,紅着臉道:“他……他摸我……” “這狗日!” 拉克申這下真的怒了,大喝一聲:“小賊,休走!”便拔腿往巷中追去,路上行人見此情景紛紛聚攏過來,往巷中追看,娜仁托婭生恐哥哥有失,想要快步趕上去喚住哥哥,可只走了一步,手臂就被一隻結實有力的大手給緊緊攥住了。 娜仁托婭扭頭一看,就看見一個戴着瓦愣帽,穿狗皮襖的大漢,頜下一部虯鬚,只露出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帶著微微的笑意對她道:“姑娘,莫要高聲。” “你是……唔……” 娜仁托婭還沒說完,又一隻手攔上了她的嘴巴,整個人被極快地拖走,正關注地看著巷中一逃一追的百姓竟無一人發覺。 西門慶跑得飛快,後面的拉克申邁開大步追得更快,西門慶東繞西繞,穿街走巷,專往荒僻的地方鑽。他的穿著和行徑,像極了一個攔路搶劫的潑皮,拉克申毫無懷疑,只想快快追上這個輕薄的小賊,好好用一雙鐵拳教訓教訓他。 可他追着追着,前方長巷中忽然凌空躍落一人,輕飄飄如一片羽毛,讓過了西門慶,側身站定,右手慢慢平舉,手中緊握一柄黑色皮鞘,看著極是凶厲的單刀,刀柄上一隻貓兒眼,發出妖魅懾人的光芒。 拉克申霍地站定身子:“糟糕,上當了!” 持刀人酷酷地說話了:“你是束手就縛,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拉克申回答的也很簡煉:“廢話!” 他從寬大的皮襖下面擎出一柄明晃晃的彎刀,便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 這是一處破敗的宅院,那時的北平還遠未達到寸土寸金的地步,這處宅子本就地處荒涼,這戶人家敗落下來之後,別人買他的房基地還要清理損毀的宅院,遠不如平地起樓方便,一直便賣不出去,所以就荒廢下來,日子久了,房舍倒塌的也沒剩兩間了,院中雜草叢生,成了野貓、野狗寄住的地方。 院子裡,夏潯站在那兒,面前是彭梓祺和西門慶,兩個人都低着頭,三人半晌無語。 過了許久,彭梓祺才鼓起勇氣道:“我……沒殺他。” 夏潯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西門慶趕緊道:“我根本就沒動手。” 夏潯嘆道:“我知道,他是自殺的,問題是,現在怎麼辦?” 西門慶道:“這有什麼,他寧可自殺也不肯被擒,擺明了心中有鬼了。” 夏潯道:“這個鬼是什麼?我們知道麼?” 西門慶揉揉鼻子,不說話了。 三人各自沉思良久,夏潯的眼神忽然動了動,彭梓祺一直在偷偷窺着他的神色,登時帶著幾分希望問道:“有辦法了?” 夏潯搖搖頭,又點點頭:“姑且試試吧。” 娜仁托婭被綁在那唯一一幢還算完好的房子裡,本來很是害怕,可是想想自己的身份,心又放下來,那人不像是個劫色的,自己不會受他污辱的。回頭弄明白了她的身份,劫財想必也不敢了,擄走燕王府的人,在這北平地面上,他還想混下去麼? 娜仁托婭自我寬慰着,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伴着一個唔唔的聲音,好象有人被矇住了口鼻,那聲音頗有些像是自己的兄長,娜仁托婭立即掙紮起來,可她被綁着,口中被塞着一團破布,哪裡叫得出來。 這時就聽外邊有人說道:“拉克申,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北平地面上,敢公然在大街上拿人的,能是江湖混混麼?你看這是什麼?” “唔唔,唔唔……” 被堵住嘴的吱唔聲忽然急促起來,就聽那人又道:“不錯,我們是提刑按察司衙門的人,奶奶的,要不是你妹妹是燕王府的人,我們用得着這般小心,還得扮成江湖混混麼。拉克申,你的事發了,現在官爺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只要乖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們聽,我們就放過你。你只是個給人跑腿的小人物,只要抓住了元兇,我們不會難為你的,你看我們扮成這副樣子就知道了,只要不給你落案底兒,你該幹嘛嘛去。也算是我們提刑安察司衙門賣燕王爺一個面子。” 拉克申重重地哼了一聲,還是沒有說話。只聽那人又道:“吆喝,你的嘴還挺硬,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不得兄弟我了。來人啊,把他拖進院子裡,給我狠狠地打,什麼時候他肯點頭招供,什麼時候放開他。” 娜仁托婭焦急地聽著,片刻功夫,就聽院中傳來一陣“噗噗”的聲音,夾雜着變了音的忍痛的聲音。單純的娜仁托婭對她聽到的一切全都相信了,她八歲多就入宮了,一直只是個灑掃服侍的小宮女,偶爾出宮也就是逛逛街市,見見大哥,哪裡知道這許多爾虞我詐的事情。 “大哥做什麼事了?” 娜仁托婭焦急地想,她隱約知道哥哥干的買賣不是什麼見得了人的生意,不過儘管她曾問起,可是哥哥從不願向她說起這些事情,耳聽得哥哥在外邊挨打,那聲聲入肉,痛在她的心上: “哥哥也真是的,哥哥從小就講義氣,寧肯自己受苦,也不肯牽累他人,如今被人這麼狠狠地打着,大冬天的,若是生了肉瘡凍瘡,又沒個人在身邊照顧他,那可怎麼得了。” 娜仁托婭正擔心着,就見那個擄她回來的大鬍子一拉房門走了進來,伸手扯掉她口中的破布,娜仁托婭立即叫道:“大哥,大哥……” 那人嘿嘿笑道:“不用叫啦,你大哥嘴硬的很,他是不見真佛不燒香吶,成,那就先吃着苦頭,怎麼時候禁不住了,爺再停手問話。姑娘,你是燕王府的人,原本想放你們一馬,我們這些吃公門飯的也不願意跟鳳子龍孫們打交道吶。可你大哥犯了案子,提刑按察使大人頒下令來,若不能按期破案,我們就要吃板子,沒辦法,對不住了。” 娜仁托婭急道:“你們要問我大哥什麼?我大哥他到底做了什麼事?” 那人隨着窗外傳來的沉悶的“噗噗”聲,和痛極隱忍的悶哼聲,悠閒地彈着手指道:“看樣子你什麼也不知道嘍?那我說給你聽又有什麼用?” 娜仁托婭忽地想起方纔大哥說過的話,不由脫口道:“啊!莫非和我大哥的那位貴客有關?” 那人似笑非笑地道:“甚麼貴客呀?” 娜仁托婭只有拉克申一個親人,她大哥講義氣,她可不想為了江湖義氣害自己大哥受苦,便急急招道:“我也不知道,我哥剛纔和我說,那人是從草原上來的,還說,我小時候也見過他。大哥只說要和那人做一樁大事情,還說要我幫他的忙,要帶我回家,見了那人再說與我知道……” 娜仁托婭說到這裡,已急出淚來,哽咽道:“求求你們,各位官爺,不要再打我哥了,他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的……” 夏潯觀她情狀,心中暗道:“看來這小姑娘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他立即哈哈一笑,轉了口風:“當然,當然,我們也知道,你哥哥嘛,其實也就是在裏邊穿針引線,帶帶路,跑跑腿,賺幾個辛苦錢。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想私下調查,能放他一馬就放他一馬了。 可他這人不識相啊,既然有案子在身,就算燕王府知道了,怕也不會因為你一個小小宮女袒護他了。你說說看,你哥都跟你說過什麼,一字不漏全告訴我,回頭我們去拿人,只要捉住了那個真正的罪囚,你哥哥這就算是將功贖罪,不靠着你這層關係,也沒有大礙的。” “好,我說,我哥說……” 娜仁托婭把哥哥對她說的話源源本本學了一遍,夏潯思索着,又問了她一些問題,娜仁托婭毫不遲疑,全部招供,然後急急哀求道:“官爺,我都說了啊,你們去抓那個客人好了,他就在我哥哥家。求你放過我哥哥吧。” 夏潯揚聲道:“停刑,不要打了!” 窗戶外面,滿頭大汗的西門慶脫了外袍,一層層纏在手臂上,正在半盤殘破的石磨上練“大摔碑手”,一邊摔還一邊發出哼哼唧唧的豬叫聲,一聽夏潯這話,他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磨盤上。 房中,夏潯道:“好,我們現在就去抓那真正的罪囚,一俟兇犯落網,請示了按察使大人,我們就放了你們兄妹。” 夏潯轉身要走,娜仁托婭忽又喚住他,夏潯嗯了一聲,揚眉看向她,娜仁托婭有些靦腆地道:“官爺,能不能別讓我哥哥知道……是我……是我告訴你的,他……他這人很講兄弟義氣……” 夏清注視她片刻,緩緩說道:“你放心吧,我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 ………………………… “事情又回到起點了。” 夏潯苦笑着道:“拉克申約他妹子出來,的確是想把她拉進來給他們幫忙,問題是,他們想做甚麼,這位娜仁托婭姑娘還一點也不知道,就連那人的身份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幼年的時候,是和那人認識的。咱們忙了一溜十三遭兒,只是知道他們要做一件大事,至於他們要幹甚麼,還是不知道。” 西門慶也皺起了眉頭:“這事兒麻煩了,咱們把拉克申逼死了,卻不能跑到拉克申家裡去抓人,一會兒北平府衙的官差就該滿大街的抓咱們了,要依我說,管他娘的人家要幹啥,咱趕緊跑路吧。 夏潯咬牙道:“我不甘心,如果解不開這個秘密,就這麼走掉的話,我這一路上別想睡個好覺了。” 西門慶瞄了眼站在一旁的彭梓祺,咳嗽道:“那也是應該的……” 彭梓祺沒聽懂西門慶的話,只對夏潯說道:“問題是,我們現在陷入了僵局,拉克申死了,未必就能阻止他們的計劃,而我們卻沒有機會弄明白他們到底想幹什麼,看那拉克申眼看不敵受擒,立刻揮刀自盡的決絶模樣,恐怕那些人都是死士一般的人物,再捉一個來也未必就肯招供。” 夏潯凜然道:“唯因如此,更可見他們一定有個重大陰謀。” 西門慶眼珠一轉,忽然說道:“屋裡那位傻得可愛的姑娘怎麼樣?如果能說服她為咱們辦事,去套出那些人的真正目的呢?” 夏潯緩緩地道:“若是娜仁托婭去了,而她的哥哥卻沒有露面,如何解釋?除了他已死掉,再無第二個理由說得過去。娜仁托婭少不更事,方纔叫咱們騙過去了,若要指使她為咱們做事,不讓她親眼看看她哥哥怎麼成?如果她真的見了她哥哥,怕不恨死了咱們,還肯為咱們做事嗎?何況屍體遺在路上,並不在咱們手中,想把屍體擺成昏迷不醒的樣子矇混過關都不成。” 西門慶又瞄了彭梓祺一眼,說道:“你方纔說,娜仁托婭八歲入宮,除了她哥哥,再未見過一個族人?” “是。” 西門慶轉動着眼珠道:“女大十八變,何況她八歲時還是個剛從草原上過來的黃毛丫頭,這些年在燕王府不說養尊處優吧,那日子過得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變化更是大得不得了,也就是說,那些正在拉克申家裡傻等的蒙古人並不認得她的模樣,是麼?” 夏潯心中一動:“你是說?” 西門慶的眼神又往彭梓祺身上一睃,夏潯立即搖頭道:“不成!” 彭梓祺也明白了,斷然道:“讓我去吧,只要小心些,不會有危險的。” 夏潯道:“這不是危不危險的問題,而是你根本不會騙人。大哥剛死了,你要悲痛欲絶,你要驚慌恐懼,你能扮得像麼?突然見到幼年時的族人,雖說彼此已不識得相貌,可是一旦通名報姓,該有些什麼反應你扮得出來麼?要想辦法主動套他們的話,參與他們的計劃,套出他們的陰謀,這隨機應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你……” 夏潯說到這兒突然失聲,兩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一言不發,狀似中邪。 彭梓祺和西門慶緊張地問道:“你怎麼了?” 夏潯一字一頓地道:“我突然想到一個……超級大騙子,也許……她能呢……” 第106章 偷天換日 “夏潯要見我?” 謝雨霏驚奇地再一次向南飛飛問。 南飛飛點頭:“嗯,他說,在上次咱們說話的那條巷子裡等你,有十萬火急的事,要你馬上去一趟。” “來了,來了,我就知道,他哪有那麼好心,肯寬宏大量的放過我,哼!他當初故示大方,就是為了今天呀,一聽到謝傳忠要廣召友朋,正式認祖,他就來敲詐我了,這個混蛋!” 謝雨霏咬牙切齒地說著,忽然心中一動,疑道:“不對呀,飛飛,他是通過謝府家人傳消息給咱們的?” 南飛飛搖搖頭,略顯慌張地道:“唔……不是呀。” “嗯?”謝雨霏懷疑地看著她。 南飛飛遲疑了一下,紅着臉道:“其實……是高升讓我轉告你的。” “高升?他那個油嘴滑舌的朋友?” 謝雨霏恍然大悟:“飛飛,你……和他搞在一起了?” 南飛飛道:“什麼叫搞在一起呀,好難聽。” 謝雨霏頓足道:“沒想到,你……真是的,咱們是騙人的,怎麼騙來騙去,反倒叫人家騙上手了,你……沒讓他占了你的便宜吧?” 南飛飛暈着臉頰嗔道:“你胡說甚麼呀,哪有被人占什麼便宜。再說,咱們騙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又不是甚麼人都騙,那個高升……其實挺好的。” 謝雨霏瞪了她半晌,才泄氣道:“罷了罷了,我不管你。” 南飛飛道:“那夏潯要見你,你見是不見吶?” 謝雨霏沒好氣地道:“果真是女生外向哈,咱們倆從小長大的朋友,這還沒怎麼樣呢,就幫着那高升的朋友說話啦?” 南飛飛嘀咕道:“我這不是怕他壞了咱們的好事嘛。” 謝雨霏沉思有頃,把酥胸一挺,悲壯地道:“見!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我看他姓夏的有些什麼鬼花樣兒!” 還是那條小巷,自那日之後常常私相見面的西門慶和南飛飛躲到側巷裡去說悄悄話了,夏潯則和謝雨霏對面而立。 夏潯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又道:“這件事關係重大,我已確定,他們一定在圖謀一件對我漢人極為不利的大事,既然知道了,若不想辦法挫敗他們,那怎麼成?可眼下要解開這個迷題,非得有個人冒充娜仁托婭不可,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扮好這樣一個角色,去完成這樣一件大事,夏某想來想去,普天之下只有姑娘你才能行了。” 謝雨霏瞪着一雙杏眼道:“你這是要挾我為你做事了?” 夏潯誠懇地道:“不,我是在請求,在向姑娘求助,絶對沒有挾私要挾的想法。” 謝雨霏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眼淚漸漸溢了出來:“可你有沒有替我着想過?我對那個娜什麼仁托什麼婭的一點都不熟悉,很可能會露了馬腳,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惡人,我一個小小弱女子,一定會死的,說不定臨死之前還會被他們給污辱了,你忍心把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鷄之力的小女子送入狼口嗎,我只是混口飯吃而已,你就用此要挾,送我入虎口嗎……” 說著說著,兩行熱淚已撲簌簌地流下她的臉頰,夏潯無奈地道:“姑娘,你演的有點過了……” 謝雨霏眼淚刷地一收,很無辜地道:“你看,我連你都騙不過,還叫我去騙別人?” 夏潯翻了個白眼道:“廢話,你還沒答應呢,我又沒綁着你去,至于哭成這樣嗎?白痴也知道你在裝了。” “是這樣嗎?”謝雨霏眨眨眼道:“好像是演的過了點兒。” 她嘻嘻一笑,忽然又變了一副模樣,說道:“叫我幫你也成,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沒有報酬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夏潯道:“什麼事?” 謝雨霏道:“我還沒想好,不過,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想起來了,向你提出來,你不得拒絶。” 夏潯叫道:“這怎麼可……” 謝雨霏搶着道:“你放心,我既不叫你殺人放火觸犯王法,也不會叫你欺壓良善喪盡天良。” 夏潯現在心急如火,人去得稍晚一些,恐那些人就要疑心大起,恨不得謝雨霏馬上答應下來,立即點頭道:“成,我答應你。”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好!” 謝大小姐陰森森地一笑:“夏公子,你想讓我從他們那兒,騙點什麼回來呢?” …………………… 拉克申的宅子。 幸好拉克申沒有安排在他的皮貨店會面,否則店裡那兩個擺樣子的小伙計,起碼認得出這女人不是他們東家的妹妹,而拉克申的私宅只是一進三間的瓦房,外加前後兩個小院兒,他一旦出門就是鐵將軍把門,家裡沒有使喚人的。 換穿了娜仁托婭的衣裙,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純樸天真小丫頭的謝雨霏跌跌撞撞地衝進門去,臉上猶自掛着未乾的淚痕。 希日巴日、戴裕彬等人正在拉克申家裡閒坐聊天,等着拉克申把他妹妹帶回來,忽然看見一個小姑娘進來,一個個迅速站起,打量着她,警覺地沒有說話。 小姑娘看著他們,未曾言語淚雙流,泣不成聲地道:“你們……你們就是我哥的……朋友,來自哈剌莽來的族人麼?我哥……他……唔唔唔……” 毛伊罕急了:“姑娘,你哥是誰呀?” 小姑娘哭泣道:“我大哥就是拉克申,他……他……” 夏潯已經告訴過她,說娜仁托婭六歲多就隨着哥哥流落中原,八歲入了燕王府做小侍女,蒙古話未必會說幾句,可她擔心這些人起了疑心會用蒙古話試他,自己剛纔匆匆學來的幾句話未必派得上用場,所以一直把握著主動,吸引着他們的注意力。 “啊,你就是托婭妹子?竟然……竟然長得這般漂亮,美若天仙呀,拉克申只說你長得俊,卻沒想到……”希日巴日讚歎了一番,才猛地醒覺,急忙轉口道: “你哥哥怎麼了?” 謝雨霏道:“哥哥約我今日出來,說有幼時見過的族人在家裡等我,要帶我回來見見你們,還說有一件大事要我幫忙,我剛答應下來,就有一個潑皮搶了我送給哥哥的點心籃子,還……還輕薄於我,哥哥惱了,拔腿就追,結果那小巷中還有那潑皮的同夥接應,哥哥被他們……被他們給暗算了,爭鬥之中,那些人殺了哥哥逃走了,哥哥他……嗚嗚嗚嗚……” “什麼?”幾個蒙人大驚,毛伊罕頓足道:“奶奶的,一個籃子有甚要緊,何苦去追,” 謝雨霏抹着眼淚道:“哥哥不是為了那個籃子去追,是因為……因為我受了那潑皮的欺負……” 戴裕彬冷靜地聽著,忽然問道:“然後如何?你為何棄屍不顧,反跑回家來?” 謝雨霏道:“是哥哥臨終前囑咐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家見見族人,說你們有比他的生死更重要的大事叫我去做。我不敢耽擱,耽擱久了,官差趕來就會帶我回衙門,那樣也不知幾時才能脫身,所以我就跑來了。” 她淚眼迷離地看看幾人,問道:“你們……就是我的族人麼?” 希日巴日湊上前道:“是啊是啊,我是希日巴日,你還記得我麼?” 謝雨霏退了一步,遲疑地辨認着:“啊!希日巴日大人,你……你和小時候的樣子差得好多啊,你不說,我根本認不出來。” 希日巴日道:“是啊是啊,你的變化更大,要是你不說,我也一樣認不出來,唉,物是……物是……” 他看了眼戴裕彬,看他沒有提示的意思,絞盡腦汁一想,說道:“物是非人吶。你躲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謝雨霏幽幽地道:“大人……大人小時候……總欺負人家……” 這一句又讓她蒙對了,她已經聽夏潯說過那位娜仁托婭故娘長得非常秀麗,料她幼年時模樣也不會差了,這希日巴日比她大不了幾歲,幼年的男孩子也分辨得出美醜,喜歡接近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只是他們吸引漂亮小姑娘注意的手段大抵相同:捉弄她,欺負她。 希日巴日聽了不禁哈哈大笑:“噯,不要怕,那是小時候嘛。”說到這裡,忽地想起拉克申剛死,自己實在不宜大笑,連忙又噤聲閉口。 戴裕彬突然用蒙古話說了幾句什麼,謝雨霏瞅了他一眼,用結結巴巴的蒙語回答說:“我聽不太懂你的話,我離開草原的時候,太小了,到了宮裡,又必須學鳳陽官話。哥哥說,你們有事,有什麼事?用漢人的話說吧。” 希日巴日連忙把她拉到一邊,親切地道:“托婭妹子,事情是這樣的……” 他需要娜仁托婭的配合,所以整個計劃的絶大部分內容就得叫她知道,等希日巴日說完了,謝雨霏緊攥雙拳,用她那生疏的蒙古語堅定地說道:“好!我會照做的!我是草原上的人,是哈剌莽來部落的人,是長生天庇佑下的人,哥哥是被漢人殺的,我要為他報仇!” 希日巴日大喜,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包藥粉遞給她:“你在東側殿做事,這是長生天助我們成事啊,那排水管渠的出口就在那裡,托婭,你回去之後,把這藥下在那些人的飲食裡面,今晚,我們就潛入王府,事成之後,我會帶你離開,再也不用在這裡幹些服侍人的活兒。” “好!”謝雨霏把藥慎重地揣好,又輕輕拍拍胸口,說道:“那我回去了,官差們一時半晌的未必找到我頭上,可是回去晚了,王府那邊會生疑的。我哥哥那邊……” 說到這兒,她又眩然欲滴起來,希日巴日貪婪的目光在她鼓騰騰的誘人胸膛上微微掃過,說道:“我們的身份……實也不宜出面,這樣吧,我們拿些錢,托你哥哥店裡那兩個夥計去衙門認屍,操辦後事。托婭,不要太難過了,只要你辦好這件事,你哥哥在天上也會開心的。” “嗯!”謝雨霏鄭重地點點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大人,我走了。” 希日巴日被她媚麗的目光看得骨頭一軟,他妻妾無數,還接收了父親的諸多妻妾,可就沒有一個如此俏麗,風情無限,若非還有大事要做,他真想把這小美人兒摟進懷裡恣意憐愛一番,當下只得收住心猿意馬,點點頭道:“好!” 謝雨霏匆匆出了房門,暗暗地吁了口氣。 她雖然料定縱然被人識破,也絶不會馬上宰了她,外邊又有剛剛在她面前露過一手絶妙武功的彭梓祺暗中護佑,可要說不緊張那是假的。可她就喜歡這種刺激,越困難的場面越喜歡,每當她用高明的表演騙過一些自以為是的人,她就特別的興奮。 對面屋頂上悄悄潛伏着的彭梓祺暗暗鬆開了緊攥的刀柄,房中戴裕彬卻是一臉疑云:“怎麼這麼巧,偏偏今天出了事,拉克申也算極強壯的一個漢子,竟然被幾個潑皮混混活活打死。” 希日巴日道:“安答,你的疑心病太重了,拉克申才離開多一會兒,突然就死了,這麼短的時候裡,可能有人想得出這樣的法子,找得出這樣的人來?” 那時節通常女人是不在外面做事的,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這麼一個辦法,再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自始至終表現上又沒有絲毫破綻,這的的確確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情。戴裕彬也覺得自己是太多疑了,可是這件事如此重大,偏又發生了這樁意外叫他心生疑竇,總是覺得不太舒服。 他想了想,說道:“派個人去拉克申的店裡,拉上一個夥計,一起去府衙看看,看看拉克申是否真的遇賊被殺。再派個人跟着托婭,如果她真的進了燕王府, 那就證明沒有問題了!” 希日巴日頗感不悅,不過仔細想想,謹慎一些也沒害處,便勉強答應下來,看看圍在身邊的眾人,挑了兩個辦事謹慎認真的,吩咐道:“你們兩個去,按我安答的吩咐,一個帶了拉克申的夥計去府衙認屍,另一個跟着托婭,不要驚動她,見她進了王府就回來。” “是!”兩人答應一聲,快步趕了出去。 百密一疏,不管是夏潯還是謝雨霏,畢竟不是算無遺策的活神仙,並未想到他們會跟蹤而來。實際上就算夏潯和謝雨霏想到了也沒有用,謝雨霏是絶對不可能進入燕王府宮門的,最終還是要被人發現破綻,現在所搶的只是時間,發現真相後的時間。 發現了真相的那個蒙人大驚失色,急急轉回拉克申的家,同樣獲知了真相的夏潯和西門慶則馬不停蹄地趕往燕王府,他們都在搶時間! 第107章 情非得已 夏潯一俟得知消息,立即與西門慶趕往燕王府。 燕王一死,北平被炸,很難講這種事會不會真的刺激到正在打內戰的北元各路人馬,讓他們再度萌生對中原的野心,聯起手來兵進北平,就算現在還有老朱坐鎮南京,仍然能調兵遣將把他們趕回去,必也落個生靈塗炭的下場,後果實在太嚴重,夏潯顧不得多想了。 他讓彭梓祺帶著她那些北平朋友分頭監視着那些散住在各個地方的蒙古人,自己則帶著西門慶趕往燕王府。他帶西門慶來,是因為他覺得這個西門大官人有時候是很機警老練的,但他的性情過于輕浮,時不時的就幹些不着調的事,實在不放心留他在那兒。 到了燕王府照壁前,夏潯讓西門慶候在外面,自己扳鞍下馬,快步走上台階,一個侍衛按刀走來,大喝道:“站住,什麼人亂闖宮門?” 夏潯急忙抱拳施禮道:“軍爺,小民前幾日來過王府的,當時還蒙王世子親自送出府門,不知軍爺可還認得我麼?” 這個侍衛不是那一日當班的人,並不知道這回事兒,不過一聽此人還曾被世子親自送出來過,想必是個大有來歷的,倒也不敢失禮,頓時和氣起來,問道:“不知公子有什麼事?可有王爺或世子的邀請?” 夏潯道:“這倒不曾,不過……在下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要稟報王爺。” “哦?” 這樣一說,那侍衛登時起了疑心,上下打量他幾眼,神色變得淡下來,問道:“什麼事?” 夏潯急:“是這樣,有一夥蒙古人悄悄潛進了北平,試圖攻打燕王府。” 那侍衛的目光變了,變得像是在看一個精神病,帶著些同情,還有一些奚落,他似笑非笑地問道:“攻打?在北平?這位仁兄,你說的那些人是打算用牙咬呢還是用拳頭砸,要攻進我身後這道厚厚的宮門?” 夏潯硬着頭皮道:“準確地說,不是攻打,而是轟炸!” “哦……” “三十年前,元人撤出中原的時候,在皇宮下面埋藏了大量的桐油和火藥,這些蒙古人就是來引燃這些桐油和火藥的。” “唔,這倒是十分重大的消息,可要是本官通報進去,王爺問起,他們怎麼鑽進秘道,本官該怎麼回答呢?” 夏潯火氣漸升,大聲道:“他們從下水道進去,就是王府的排水管渠。” 那校尉想笑又忍住:“你知道這排水管渠密如蛛網,何等複雜?別說進去一個人了,就算進去一群耗子,也找不到鑽出去的路。” 夏潯道:“這個……他們既然知道下邊埋藏火藥的消息,必然是有排水管渠的建造圖紙的,自能按圖索驥,找到出口。” 希日巴日沒必要把他如何鑽出下水道的理由告訴娜仁托婭,以娜仁托婭的身份只能聽命辦事,也沒有問個清楚的理由,所以謝雨霏很聰明地沒有追問,但是夏潯這個猜測倒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那位軍官雙手抱臂,抬眼望天,淡淡地道:“你這樣腦筋不清楚的人,本官懶得送你去吃牢飯,閣下可以離開了。” 夏潯氣極,卻也無可奈何。如果換做是他,在建國三十年後,突然跑去煞有介事地對省政府門口站崗的武警說三十年前這兒地下……現在敵偽特務要……恐怕也得被人當神經病。可他又不敢觸怒這侍衛,萬一真把他扭送官府,恐怕就耽擱了大事。 他忍了忍,從台階上一步步下來,繞過巨大的石獅子,西門慶牽着馬走上來問道:“怎麼樣?” 夏潯苦笑道:“那侍衛以為我腦筋不清楚,根本不相信,這可怎麼辦?” 西門慶眼珠一轉,把繮繩往他手裡一遞,說道:“看我的。” 西門慶抬手就要往下脫長袍,剛剛解開腰帶,忽地看見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圍着一條狐狸圍脖,正小鳥依人地偎在一個大腹便便的員外懷中,款款地走過來。西門慶本來想要脫下外袍來冒充包裹,一瞧見那女人,登時雙眼一亮,一個箭步衝上去,伸手就扯了下她的狐皮領子。 那女人被他的舉動嚇獃了,她怎麼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在燕王府門前搶東西,以致連高聲喊人都忘了。西門慶厲聲道:“不准喊,老子是奉燕王之命搶你的狐皮領子!” 那胖員外被嚇住了,獃獃地問道:“燕……燕王殿下為……為什麼……” 西門慶喝道:“為什麼?你說為什麼?你看看這狐皮領子什麼顏色,唵!還敢問,不怕掉腦袋麼!快些滾!”說完轉身就走,捧着那狐皮領子直奔台階。 胖員外喃喃地道:“這狐皮領子……黃色的呀,可我這黃色不犯禁吶,只有明黃色才是不許民間使用的,這怎麼……” 他那小妾怯生生地道:“老爺,是不是朝廷改了規矩,咱還不知道?” 胖員外大驚失色道:“那可糟了,繳了皮領子還是輕的,不抓咱去砍頭就算幸運了,快走,快走,可別叫他改了主意。” 西門慶捧着狐皮領子跑到宮門前,點頭哈腰地道:“這位軍爺,那位軍爺,各位軍爺晚上好啊。” 一瞧他那點頭哈腰的樣子,一個當兵的便把手指頭戳到了他腦門上,喝道:“你是幹什麼的。” 西門慶道:“軍爺,小的是謝氏皮貨莊的夥計。這有一條皮領子,是王后娘娘和徐小郡主到我家莊子時,徐小郡主指定要做的,小郡主吩咐,一旦做好,不分時辰,一定要馬上送來。喔,對了,小的叫夏潯,郡主是知道的,還勞軍爺通報一聲,郡主聽了一定准見的。” 那些侍衛自然知道徐國公府的小郡主來北平探望姐姐、姐夫的事,一聽她早吩咐下的,倒是不敢怠慢,立即有個士兵打開小門走進王府。王府裡也分前殿後殿,到了後殿就是內侍和宮女們服侍,宮外侍衛不准進入了,那士兵把消息告訴了一個內殿的公公,公公一聽是小郡主交待下來的事情,不敢怠慢,立即進去傳報。 夏潯躲在石獅子後面悄悄地看著,也不知道西門慶跟人家說了什麼,就見那侍衛居然屁也不放一個立即乖乖傳稟,不禁嘖嘖稱奇。 過了大約兩柱香的時間,一個系白綾褲兒,穿滾銀邊的白綾小襖,頭戴兔茸護耳帽的粉妝玉琢的小丫頭,踏着一雙白鹿皮的小靴子,蹬蹬蹬地從宮裡頭跑出來,往台階上一站,雙手叉腰,凶巴巴地叫道:“那個大騙子在哪兒?” 西門慶趕緊往台階下邊的石獅子一指,說道:“小郡主,您瞧清楚,那個騙子貓在那兒呢。” 站在大門兩側的那幾個侍衛一看,這人果然是與郡主認識的,不敢多言,連忙又退開了些。 夏潯在石獅子後邊暗暗讚嘆:“這個西門慶,高啊,居然把小郡主都請出來了。”他連忙從石獅子後邊跳出來,招手道:“郡主,郡主,草民在此。” 夏潯一邊說,一邊蹬蹬蹬地跑上去,茗兒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好大的膽子呀,騙了本郡主,居然還敢找上門來再次戲弄與我。” 夏潯一獃,忙問西門慶道:“再次戲弄?高兄,你是怎麼把郡主請出來的?” 西門慶揮舞着手中那條金色的狐狸尾巴,洋洋得意地道:“我說你給小郡主送尾巴來了,哦……狐狸的。” 這時候徐茗兒已把俏臉一沉,斥道:“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夏潯一獃,想起那隨時可能施行的轟炸燕王宮的計劃,再也顧不及許多,向前一個探身,一把抓住了茗兒的手腕,伸手一扯,徐茗兒小小年紀,身子何等輕盈,哎喲一聲便撞進了他的懷裡,夏潯作勢去扼她的喉嚨,喝道:“快,馬上讓我進去,帶我去見王爺!” 徐茗兒氣得跳腳:“幾回了?幾回了?你當我好欺負呀,姓夏的,不是,姓楊的,你這臭傢伙,當我沒有脾氣麼,這次我絶不饒你!” 夏潯也不理他,只是要挾那些守門官兵,那些官兵一見小郡主落入人手,無奈之下只得打開宮門讓他們進去,剛剛追出來的兩個小宮女一見郡主被人劫持,尖叫一聲提着裙子飛跑回去報信了。 西門慶跟在後面,失魂落魄地道:“又惹禍了,又惹禍了,有話好好說不成麼,唉!千萬不要有事啊,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 燕王宮中亂了套,警訊響起,各處侍衛全部出動,夏潯挾持着徐茗兒到了燕王會見本地文武的正殿,也就是民間所稱的銀安殿時,燕王朱棣和王妃徐氏已帶著一大票人浩浩蕩蕩地衝了出來。 燕王氣得鬍鬚飛揚,大聲咆哮道:“你好大的膽子,得了失心瘋不成,竟敢挾持郡主!速速放開郡主,俺只斬你一人!否則屠你滿門,聽到沒有!” 這句話由燕王口中說來,當真有着不容質疑的魄力,夏潯聽得心頭一震,絲毫不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實性。他的反應也快,一見燕王已經出來,立即放開徐茗兒,大禮參拜,高聲說道:“草民行此下策,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情非得已,還祈恕罪。” 他卻不知,趁着燕王暴喝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功夫,一條輕如狸貓的人影兒攸然一閃,已鬼魅般到了他的背後,一掌如山,向他後腦狠狠拍去。 夏潯這一跪倒高聲請罪,那人立即察覺另有隱情,堪堪擊至夏潯後腦的一掌硬生生地停在那兒,竟是隻差分毫便觸及了他的頭髮。 燕王朱棣氣得跳腳道:“苦衷?你有什麼狗屁的苦衷,你說,你說,說完了便給俺去死!” 第108章 危在旦夕 因為被個凡夫俗子打上門來,弄得整個燕王府一團糟的朱棣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候被人當成了隱形人一般的西門慶卻在吃驚地看著在他看來真正屬於隱形人的那個人,突然鬼魅一般出現在夏潯背後的那個人。 若是尋常人揮動手掌也能帶起微風,頭部又是極敏感的所在,是個人就能有所察覺,可那人疾如星火的一掌,偏偏不帶一絲煙火氣,這一掌堪堪擊到夏潯後腦了,夏潯竟然根本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這樣的掌法,必是將掌力練到了陰柔極致,可以一掌隔着豆腐拍碎青磚而豆腐完好無損的那種境界。 他這一掌若是擊實了,夏潯腦外看來毫無異樣,腦髓必已爛成一鍋粥,當即死亡,絶無生理。這人的武功竟然高明到了如此地步!西門慶把他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一時只覺後腦勺兒直冒冷風。 這人穿一雙青面布靴,穿一身內宦的白袍,年不過三旬,身材高大,方面重眉,面色黧黑,眉弓略高,雙眼微陷,一雙眼仁炯炯有神,頜下光溜溜的卻無鬍鬚。他收回了手掌,卻並不離開夏潯左右,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 夏潯面無懼色,只把方纔他對守門的侍衛所說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然後說道:“只是那守門的軍校不肯相信草民的話,這事又實在耽擱不得,草民迫於無奈,只得出此下策,還請王爺恕罪,請郡主娘娘恕罪。” 徐茗兒眨眨眼,心中只想:“這個傢伙這回說的是真是假?” 朱棣聽罷,暴怒的神色立即消失不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知道夏潯的身份,看夏潯現在的模樣,神志清醒、口齒伶俐,也絶不像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他在殿中緩緩踱了片刻,轉首看向妻子。 徐妃道:“王爺,事關重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朱棣點點頭,沉聲道:“朱能,你都聽到了?” 朱千戶全身甲冑,抱拳行禮:“卑職聽到了。” 朱棣道:“很好,你跟他去,立刻把那些人緝押起來,同時通知提刑按察使司,嚴查此案。” 雖說事情緊急,朱棣出動了自己的人馬,但是此刻並非戰時,北平的一切軍政司法自有地方官府治理,他這個王爺也不好越俎代皰,在這一點上,他一向非常注意,從不倚仗王爺勢力壓人,以免授人把柄,因此這事兒說不得還要通知提刑按察司,由他們依法審理。 朱棣所指的人是西門慶,朱能答應一聲,見西門慶還在那兒發愣,便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向殿外拖去。 夏潯問道:“王爺,那草民呢?” 朱棣沉沉一笑:“你麼,就先留在本王府中吧,此事若查證屬實,有功,當賞;若是子虛烏有,謊報軍情,有罪,當罰!三寶,把他帶下去先關起來。” 朱棣話音一落,立即有兩名虎賁之士大步向夏潯走來,夏潯身後那個內宦向朱棣微微躬身,用帶著些南方口音的聲音道:“是。” 夏潯這才覺察身後有人,不禁嚇了一跳。驚嚇之餘,倒沒想到這個名字是何等的如雷貫耳。 …………………… “燕王府奉命拿人,裏邊的人打開門,依次走出,不得有誤!” 一處民宅被團團圍住,門外金戈鐵馬,在絮絮揚揚的夜雪中透出一片肅殺之氣。 隱在遠處的白蓮教中人見此情景對彭梓祺道:“彭公子,官兵已經出面了,我們不便在此久留,得馬上撤出去。” 希日巴日的人發覺消息泄露後來不及抱怨,立即開始行動,提前通知所有人員轉移位置。可是事實上離了拉克申,他們在北平根本就寸步難行。就算是戴裕彬也只在幼年時在北平待過,這麼多年下來北平形貌已改,他們在本地又別無可以援助的人,哪裡都去不成,再加上天色已晚,這裡是邊城,城門關得早,關城之後還要宵禁,到時就只能束手待斃了。 逃走沒有希望,也根本沒有退路。希日巴日已經砸爛了瓶瓶罐罐,隨時準備輕裝投奔蒙古大汗了!別人是未慮勝先慮敗,他則是背水一戰,不留餘地。如果就這麼回去,他這個頭人恐怕要被走投無路的族眾給亂刀砍死了。 因此狗急跳牆的希日巴日和戴裕彬一商議,決心冒險潛入燕王府,如今也只有成功地炸掉燕王府,製造整個北平的大動亂,他們才不會白來一趟,才有機會趁着城中混亂逃回去。於是他們立即趕到皮貨鋪子,帶了養得稍稍有了些精神的席日勾力格匆匆離開。 白蓮教在北平的組織只是一個民間幫派組織,要他們公開拿刀拿槍的與人作戰他們是不敢的,且不說他們有沒有那個能力,就算有那個本事,而且這次是幫助官府官兵擒拿外虜,事成之後他們也必然要進入官方視線,所以他們只能暗中綴着。 彭梓祺也沒有出手,對方人多勢眾,她一個人根本控制不過來,所以她只暗中跟着這些人,想探明他們的去處,等官兵一到,自然手到擒來,不想這些人越走越偏僻,到了西城一處荒涼的水窪附近,俯下身也不知道弄些什麼,一會兒竟不見了蹤影。 彭梓祺大吃一驚,趕緊掠身過去一看,才發現這是一條臭烘烘的排水管道,這骯髒的地方要她一個女孩兒家鑽進去可真是難為了她,再說她身上又沒帶火具,根本不能鑽進這黑咕隆咚的洞穴,無奈之下她又飛快地趕回,監視住那些因為希日巴日走得匆忙,來不及通知趕來匯合的部下。 等西門慶率官兵一到,彭梓祺立即向他們說明情況,終於對這幾處蒙人的匿居點來了個瓮中作鱉。 院子裡黑漆漆的,房中本來還亮着的一盞燈也熄滅了,那小旗官連喊三遍,院中不見應答,他立即把手一揮,火把飛甩入院,緊跟着緊挾槍,持盾握刀的士卒便如波濤一般洶湧而入。燕王朱棣帶出來的兵,善守更善攻,殺氣騰騰,哪還給你第二次機會。 房中的人終於做出了表示,持着各種簡易的武器開始反抗,衝進去的官兵有條不紊,開始有秩序地殺人,他們保持着絶對的冷靜,儘管他們一個個勇悍絶倫,刀槍鋭不可當,但是他們的確是非常冷靜的。 短兵相接之際,自己來不及抵擋格架的武器,他們視若無睹,對戰友給予了充分信任,絶不後退半步,以免己方陣形出現破綻,自己手中的兵器只管冷酷地往敵人的要害處招呼,這樣的廝殺通常三招兩式間就判定生死。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燕王侍衛開始打掃戰場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首體抬出來,藏在屋中的蒙人沒有一個活口,希日巴日親自挑選的這些人的確做到了死士的標準,寧死不降,絶不屈服。 同樣的場面在另一處宅院上演着,不同的是,這一處地方是藏匿在房中的蒙人按捺不住主動攻擊的,他們的主動攻擊對嚴陣以待的燕王侍衛們來說正是求之不得,在空曠的地方,他們更容易發揮配合作戰的優勢。 狂野的刀光在火把的照耀下猶如一道道流螢閃爍,人影可怖地閃動,鏗鏘的金鐵交嗚,傳來利刃切割人體的聲音和按捺不住的痛呼慘嚎聲。一個被大盾架開凳腿,長槍搠中大腿,緊接着被單刀破開胸腹,五腑六臟擠出出來的蒙人打着轉,慘嚎着,無情地被包鐵的盾牌狠狠砸在頭上,砸得腦瓜稀爛,卟嗵一聲栽到地上。 穩定有力的腳步踏着他的屍體,井然有序地移動,再度對下一個人實施了包圍式攻擊。當這裡的戰鬥結束時,燕王府侍衛活捉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重傷,一個輕傷被及時擒獲。 …… 戴裕彬他們很幸運,燕王府的排水管渠仍然是元朝時候建造的,沒有做過絲毫改動,他們穿著皮衣皮褲釘鞋,又用木杖飛抓輔助,舉着火把穿梭于迷魂洞一般的地下世界,居然沒有迷路。 這個幾十年上百年不曾有人來過的地方其實也不乏生物,老鼠、蟑螂、臭蟲,各色的垃圾,雖然這條管道主要是排放雨水而非生活用水的管道,其骯髒度也可想而知,他們臉上蒙着厚厚的毛巾也能聞到那臭烘烘的味道,幸好現在是冬季,穿得這般嚴密,也不至于把他們悶暈過去。 “這裡,往這邊走……” 戴裕彬在火把下看看圖紙,又對照着牆壁上用特出堆砌突出的石頭標誌看了一番,指着四條幽深的洞穴的其中一條說道。 燕王府,一條條消息急報回來,從這些人臟俱獲的消息來看,夏潯所言果然不假。 朱棣喃喃地道:“沒想到,沒想到,俺竟然在火藥堆上睡了十好幾年,元人臨走,居然在宮室下面埋了這麼一個大禍患。” 聞訊趕來的燕王三衛左護衛指揮使張玉道:“王爺,卑職的人馬已按王爺的吩咐,包圍了整座宮城,並親自挑選了最精鋭的一隊人馬進駐了宮城。” “咦?原來那個臭傢伙這回說的是真的呀。”一直在旁邊聽消息的茗兒眼珠轉了轉,悄悄走了出去。 徐妃沒有注意妹妹的離開,關切地對丈夫道:“王爺,那夏潯的朋友傳回的消息說,已經有一隊蒙人鑽進了排水管渠,難保他們不能成功,這裡太危險了,王爺還是應該把王府人員全都集中起來,先到布政使衙門暫住一時,等捉住了這伙歹人才好。” 朱棣頷首道:“愛妃所言有理,馬上令後宮所有人等全部撤離。”他心中一動,忽又想到一件事,吩咐張玉道:“那個娜仁托婭是前左殿的宮女吧?左殿加強戒備,重點安排人手,記着,把人手安排在暗處,在他們啟動機關之後再出手拿人。” 張玉詫異地道:“王爺,這是何故?” 朱棣沉沉地道:“得利用他們,找出那秘道的入口,不然,就算殺了他們,禍患不除,俺又豈得安生?” 第109章 意外 黑漆漆的腥臭洞穴中傳出一個深沉的聲音:“大人,這個出口上去,就是左偏殿了,事機已經泄露,也許上面早已遍佈官兵了。” 這是戴裕彬在說話,他們已經摸到了左偏殿的一處排水口,熄滅了火把,只能從那排水口看到外面淡淡的一縷光。 希日巴日的聲音同樣低沉陰森:“咱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生死成敗,在此一舉。席日勾力格,那開啟秘道的入口在什麼地方?” 因為體力衰竭已被身高力大的毛伊罕背在身上的席日勾力格努力回憶着,說道:“開啟皇宮秘道的機關一共有三處,三處入口針對不同的危險設計的各有巧妙,通過這排水管渠最容易接近的,就是這一處了。這排水管渠老奴沒下來過,不知道從這兒爬上去,會是什麼位置,如果這上面真是左偏殿的話,上去之後一定要辨清方位,那機關就在大殿的院門口。 老奴記得,這處秘道的開啟機關,是左偏殿二進門口的一隻石羊,只要把那只石羊用力原地扭轉半圈兒,就能向上掀起,石羊掀起,秘道入口就會被啟動。那石羊石虎什麼的,都比實物的塊頭兒大了許多,估摸着他們不曾動過的,那機關設計極是巧妙,如果他們動過了石羊,如果方法不正確,也不會觸發秘道。” 戴裕彬道:“這裡本是皇宮,燕王還能把這裡翻修得更甚我們大都皇宮不成?他不會對這裡大興土木的,石羊應該還在。” 希日巴日咬牙道:“大家都聽到了?爬出去後,不管有多少官兵,一定要拚死撐住!只要咱們找到二進院落門口的石羊,順利打開秘道,哪怕只有一個人爬進去,就能引燃火藥,聽到沒有!” 因為倉促而來,外面已不可能有人接應,為了以防萬一,這一路上,席日勾力格都在講解秘道的結構,眾人已經大致有了瞭解,一聽希日巴日吩咐,眾人紛紛答應,只是因為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再加上臉上蒙着毛巾,聲音有些悶沉沉的。 希日巴日一聲令下,他們便脫去了防污的皮衣皮褲,搭起人梯,向排水口爬去,這處排水口在宮室長廊圍欄下的一處草叢中,上面是四四方方一塊石板,上面雕刻着吉祥如意的花紋,中間鏤刻了許多空隙,使水流下,並濾去雜物,石板的重量不過百十來斤,這些蒙古勇士個個力大無窮,第一個爬上去的人努力撼動了一陣,終於把那石板推開了。 悄悄探頭出去,月明星稀,四處平靜,宮室各處掛着燈籠,偶爾見到一兩個內宦宮女悄然走過,那人大喜,攏着嘴向下邊低聲道:“燕王府還未戒備,咱們大有機會。”說著自腰間取出飛抓,扣在排水口邊沿,把繩索順了下去…… 一行七人爬出排水口,匍匐在草叢中,悄悄觀察着四周的動靜。席日勾力格眯着一雙老眼四處打量,神色有些激動。這裡畢竟是他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地方,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歲月,都是在這片天地中度過的,當年元順帝倉惶辭廟,北逃上都,匆匆一別三十年,他這即將入土的老人突然又置身于這個所在,往事歷歷,怎不感慨萬千? 希日巴日卻沒他那麼多感慨,希日巴日瞪着一雙牛眼四處看看,悄聲問道:“這他娘的東南西北有點轉向,席日勾力格,你說的院落口兒,在哪裡?” 席日勾力格顫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前方兩隻紅燈籠的殿門下,沙啞着嗓子道:“大人,就在那個門口,門左……是石羊,門右是石猴,扳動機關,通道就在……就在殿門口的空地上,這處機關是在外敵已包圍皇宮的情況下安排皇帝和近身侍衛們逃離時用的,所以開口下設石階,可從容步入……” 希日巴日把手一揮,一行人便衝了出去,拉克申這些年很是蒐集了些武器,藏在自己的住處,原本想等到行動的時候再分發下去,如今其他各處的人馬被殺的被殺、被擒的被擒,只有他們這些從拉克申家中出來的人身上才佩了武器。 藉著樹叢花影的掩護,他們悄悄摸到敞開的宮門口,探頭往外看看,外面是空蕩蕩的一片平坦地面,遠處有幾幢高大的建築籠罩在夜色當中。門左門右草木掩映下各有一隻石雕,年代已十分久遠,輪廓依稀可見。 戴裕彬狂喜:“天助我也,虧得咱們當機立斷,終於搶在前面了,快,馬上行動。” 幾個人匆匆奔過去,有人提着刀四下戒備地看著,另外幾個則直奔門左,這時他們才知道這機關為什麼要設在這種地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越不顯眼的地方越安全,平白無故,絶不會有人跑到皇宮裡面去努力把一座落地生根、本不該能扳動分毫的石像移個位子。 最主要的原因卻是這樣的機關是按着幾十年、幾百年的使用標準修建的,雖說帝王們都希望千秋萬世,但是他們必須面對現實,要考慮帝國終有衰敗的一天,要給子孫後代留一條出路。 這樣的出路,也許過了兩三代,天下承平,子孫們就沒有了居安思危的念頭,根本不會去理會、修繕,這樣的話就必須造得堅固耐用,其開啟的機關也不是容易損壞、或者經常根據皇帝個人喜好隨意變更的東西,比如書架上一個茶碗、龍座上一個扶手,那樣小巧精緻的機關勢必難以持久。 這石羊已有三十年不曾移動,推動它費了很大一番力氣,三個大漢在席日勾力格的指揮下兩個推一個拉,用盡了全身氣力,終於把那石羊吱嘎嘎地轉動起來,然後又合兩人之力向上抬起,石羊前腿騰空,猶如駿馬人立廝嘯。 石羊抬起來了,地面卻沒有絲毫異狀,希日巴日忍不住急道:“席日勾力格,這是怎麼回事兒?” 席日勾力格神秘地一笑:“大人別急,這機關開啟一次,合攏一次,不知要費多少氣力,唯其如此,才得長久耐用,大人請聽。” 希日巴日閉上嘴巴,凝神細聽,似乎隱隱有些動靜,卻又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他正要再問,身後忽然傳來隆隆的一陣聲響,希日巴日急忙扭頭一看,就見平整的地面正在微微抬起。 原來,這機關使用的動力裝置,是可以保持千年有效的沉沙方式,掀起石羊,牽動機關,流沙開始注入管道,以重力再帶動其它裝置,最終用槓桿原理帶動兩根巨大的石砫,從而打開通道。 希日巴日又驚又喜,顫聲道:“開了,開了,快,馬上進入秘道!” 希日巴日和戴裕彬一馬當先,衝向那已揚起半人高、仍在向上翻起的地面洞口,剛剛奔出幾步,夜色中一聲叱喝,兩面宮殿頂上燈籠火把一起亮起,無數支火把如星雨般拋擲出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箭雨。 與此同時,鏗鏗鏗的腳步聲響起,廣場四周那黑沉沉的殿角下,排着整齊隊伍、全身披掛整齊的士兵突然出現,彷彿一堵人立的鐵牆,從三個方向向他們俯壓過來。 “不好!有埋伏!” 毛伊罕驚叫一聲,就地一個翻滾,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唯一的救命通道,戴裕彬和希日巴日動作更快,戴裕彬還想帶上席日勾力格,剛剛伸手去扯住他,一支利箭就貫穿了他的手臂,痛得他哎呀一聲慘叫,急忙翻滾開去。 匆匆向前翻滾三圈,抬頭再一看,席日勾力格仍然站在那兒,這老太監被一枝投槍貫穿了腹腹,槍尖抵在地上,撐着他的身體不倒,可那投槍粗如鷄卵,被這麼穿胸刺過,顯見是活不成了。 利箭不斷射在石板地上,碰得火星亂冒,戴裕彬再也顧不得其他,眼見希日巴日最後一隻腳剛剛縮進那已經揚起,替他遮擋了大部分箭雨的洞窟,忙也跟着爬了過去…… “鏗!” 又是一桿精鐵打造沉重無比的投槍投射過來,堪堪射中錯開地面的石板縫隙,頂住了繼續打開的秘道入口,地下機關裡,流沙仍在不斷注入機械管道,而出口卻被精鐵打製的投槍卡住,石門立即發出一陣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響聲…… ………………………… 夏潯被關在正殿後面的一處偏殿,原來這裡還是元朝皇宮的時候,這個地方是皇帝上朝中間歇息時,臨時退下來飲茶吃點心、會見心腹臣子商議事情的地方,現在被朱棣改造成了一處書房似的所在,只是朱棣自己也很少到這兒來。 殿中灑掃的很乾淨,桌上點着燭火,夏潯並沒有被當成犯人看待。他坐在書案後面,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哈,你這個大騙子,居然說了一回大實話呢。回頭我姐夫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一身白綾襖兒的小郡主茗兒笑逐顏開地進來,擺手對兩個侍衛道:“出去吧,不用看著他了,這個傢伙確實是來報信兒的,已經捉到了活口,還拿到了他們不法的證據。” 兩個侍衛躬身答應一聲,卻並未出去,只是往殿門口挪了挪。 茗兒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夏潯連忙站起,躬身施禮:“小民見過郡主。” 茗兒小瑤鼻兒哼了一聲,想要做出生氣的樣兒,卻終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個大騙子,上回又是在騙我對不對?” 夏潯苦笑道:“郡主,小民實未想到會再見到郡主。” 茗兒瞪起眼睛道:“那你就可以騙人了麼?” 她歪着頭想想,又問:“那麼你告訴我的那兩個故事,到底是你瞎編的,還是你從別人那兒聽來的真事?” 夏潯失笑道:“郡主現在還對那兩個故事感興趣麼?” 他剛說到這兒,地面猛地一陣搖晃,茗兒一聲尖叫,向前一栽,被夏潯一把抄住,說道:“郡主小心。”同時自己的手緊緊抓住了桌子。 茗兒害怕地道:“怎麼了,莫非地龍翻身?” 夏潯變色道:“怕只怕是那些蒙人已經點燃……?” 兩個侍衛見此情狀正急急向他們撲來,夏潯這句話還沒說完,地面忽地陷開,兩個人腳下一空,連着桌椅一起陷入了地面,那兩個侍衛堪堪撲到面前時,地面已轟然合攏,將茗兒一聲驚恐的尖叫硬生生截斷…… 第110章 千鈞一髮 在夏潯和茗兒“大變活人”的同時,後宮原屬大元皇帝的寢殿中也突然發生了變動,龍床的位置轟然塌陷,再迅速合攏,原地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只不過後宮的人已經隨着徐妃一聲令下而撤離,因此沒人看到這等異狀。 原來,那一名武將脫手擲出的精鐵投槍卡住了石門,使那石門不能完全打開,而注沙口仍在不斷注入沙土,地下的機械裝置承受的力量越來越大,卻無法作用到石門上,內部的機械裝置終究比那石門脆弱些,在這種內外兩邊傳來的強大壓力下受到了破壞,觸發了其他兩處機關。 秘道設計者在設計逃生秘道時,考慮到了不同的危險情況的發生的巧妙。左偏殿這處入口,是皇宮已被包圍的情況下安排皇帝和宮嬪、內侍、武士們秘密轉移的入口,因此下設石階,容許他們從容進入,再自內關閉入口。 而另外兩處機關,則是考慮到情況緊急,敵軍已攻進皇城,或者是內部的皇親國戚、權臣武將驟然發難,試圖弒君時的危機,因此秘道入口設在皇帝最常出現的地方,開合也迅疾無比,以防追兵跟入。 這兩個秘道入口,就分別在皇帝寢宮和皇帝禦書房,夏潯很有中彩票的潛質,他恰恰被三寶太監給臨時拘押在了原大元皇帝的禦書房裡。 機關出現故障,其他兩處秘道入口猝然打開,他和茗兒小蘿莉就在兩個王府侍衛面前憑空消失了。 左偏殿前,七個蒙人猝不及防之下,立即被射倒了四個,另外三個因為已經靠近了秘道,反應也快,再有半掀開的秘道入口石板替他們遮擋了一片箭雨——得以順利逃入秘道。這三個人就是希日巴日、戴裕彬和毛伊罕。 毛伊罕背上中了一箭,卻非致命之處,眼見追兵已近,毛伊罕發起狠來,獨自立在秘道入口拚死抵擋這凶悍的傢伙發起狠來猶如一頭野獸,又占了地利的便宜,在那烏漆麻黑的秘道入口竟被他砍死了五六個衝上來的士兵,他自己也多處負傷這才渾身浴血,氣絶身亡。 張玉親自指揮着左偏殿的戰鬥,按照朱棣的要求,他們是要先探出秘道的所在——可他們也沒想到秘道入口竟在那空蕩平坦的廣場上,以致事先的安排不是十分的嚴密。 眼下宮中門禁大開,宮中各色人等正在緊急疏散如果蒙人真的潛入秘道找到火藥,再引燃火藥利用這段時間,宮裡的人也能全部撤到宮外不會有大的人員傷亡,可讓他們把這燕王宮炸掉終究不美,於是張玉帶人急追不捨。 士兵們紛紛衝入地道,馬上發覺洞中黑暗無比,立即返回來取些火把,再度殺了進去。秘道入口,悄悄伸出一隻手,拖起一具死掉的士兵屍體,趁人不備,突然拉入黑暗之中。當士兵們舉着火把在秘道里錯綜複雜的假道、真道間不斷探索前行的時候,戴裕彬慘白着一張面孔,好象一個死人似的,卻穿著燕王府侍衛的衣服,趁着混亂悄悄向外移去。 ………………………… 地窟裡慢慢明亮起來,宮燭的火光映着夏潯和小郡主茗兒有些蒼白的臉。 這機關設計的很巧妙,同樣採用了比較笨拙,卻可幾百年都仍然有效的方式建造,陷落的這個地方,是上寬下窄,落下來的雖然迅疾,但是越往下,豎直的地窟洞壁越往內收,利用摩擦力逐漸減速,緩衝了下落的力道,所以兩個人沒有受傷。 而且因為這緩衝,桌上的燭架倒了,三枝蠟燭只滅了兩支,另一支在奄奄待熄之際被夏潯及時搶了起來,重新點起了蠟燭,所以現在兩人不致于面前一團漆黑。 “這是什麼地方?” 小郡主張大一雙驚恐的眼睛問他,夏潯四下打量着,徐徐地道:“我們立身處,應該就是秘道的一處入口,至于它為什麼會開啟,我也不知道。” “是這樣嗎?”小郡主轉轉眼珠,覺得這個大騙子說的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可是最她最擔心的是,怎麼出去? 當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夏潯抬頭看看黑沉沉的頭頂,燭火照不亮那裡,估摸着最少也得有數丈高,隱隱傳來上面侍衛的叩擊聲,可那聲音極其微弱,由此看來,這封住洞口的石板厚度薄不了。 夏潯舉起燭火,又朝四下打量一番,找到了出口,說道:“走,咱們去轉轉,說不定能找到出去的路。” “我不!” 茗兒終於知道害怕了,她雙手緊緊抓着桌沿開始耍賴:“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着,王府侍衛一定會來救我的。” 夏潯道:“小郡主,咱們兩個是歹人開啟了秘道才掉下來的。那些歹人要幹什麼你也知道,如果咱們兩個傻傻的等在這兒,萬一他們摸了進來,點燃火藥,‘轟’……” 茗兒緊張地睜大眼睛,問道:“怎麼樣?” 夏潯道:“你也碎了,我也碎了,飛得到處都是……” 茗兒小臉一白,趕緊鬆開桌子跑到他身邊,揪着他的衣襟,帶著哭音兒道!“你帶我走,快帶我離開,我保證……我保證……你再騙我的話,我也不生你的氣了。” 夏潯被她孩子氣的話逗得有些想笑,可這樣的環境中實在笑不出來,想想那些蒙人很可能已經鑽進了秘道,他的心情也十分的緊張,便拉起茗兒的小手,柔聲安慰道:“不要怕,跟我走——這裡空氣流暢,並無特別敗腐的氣味,一定有透氣孔的,找到透氣孔就能呼救,而且這樣的地方,一定會有可以從裏邊打開的門戶,放心吧。” 通道黑沉沉的,微弱的燭光只能照到身前不足三尺遠的地方,看著那種似乎能把光線都吸進去的黑,茗兒很緊張、很害怕,就像是擔心黑暗中會突然跳出一隻奇形怪狀的魔鬼。 夏潯剛剛很唐突地牽起了她的手儘管她年紀小,還不大懂什麼男女之情,卻也知道這是不妥的,只是因為實在不敢離他太遠——這才勉強由他握著,此刻沿著靜寂黑暗的只有兩個人腳步聲的通道向前越走越遠,前邊黑幽幽一片,後面一片黑幽幽她幼小的心靈只能把這個看起來不是那麼靠譜的男人當成了唯一的依靠。 畢竟,他雖然謊話連篇,其實每次都是因為被自己擠兌的這才騙人脫身,比起眼前的黑暗和未知的凶險——還是他這個人安全的多。於是,茗兒的小手握得更緊了她的小手掌心緊張得沁出了汗,夏潯的大手卻是有力、穩定、乾燥——感覺到他手上傳來的溫度和力量,茗兒的小小心靈漸漸踏實下來。 ………………………… 希日巴日沒想到他胸有成竹而來,躊躇滿志地要做一個恢復大元風光的復國英雄,最終竟落到這樣一步田地,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悲憤之下他已不顧一切,寧可今天死在這兒,也一定要引燃火藥,把整個燕王宮付之一炬。 他舉着火把匆匆忙忙地通道中跑着,這已是他身上唯一一支備用的火把了,他必須在火把燃盡前找到儲放火藥的地方,並且把它引燃。 秘道很長,它的主要作用是用來在危急時刻將皇室成員送出險地的,因此只有長長的通道,不見什麼地下房舍,但他已經聽席日勾力格說過,沿著真正的通道走下去,會有一塊開闊的地方,那裡本來是儲放錢財、衣物、兵器、假的身份證明等可以幫人掩飾身份逃出重圍的東西,三十年前大元皇帝離開大都的時候在那裡儲放了大量的火藥、桐油。 因為撤退的匆忙,當初準備引燃的火藥引子都堆在通道里,他沿著正確的通道下去就能看見。秘道中有許多交錯的假道,但是每條道路口上面的砌石中都有一個記號,知道這記號含義的人就能沿著正確的道路走下去,他已經聽到了遠處的叫喊聲和腳步聲,知道大批的燕王護衛已經追進了地道,他必須要搶在他們前邊。 後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仗着人多勢眾,官兵們分頭向不同的通道追下去,比他這知道秘道底細的人速度上也差不了多少,希日巴日不禁大急,腳下跑得更快了,忽然,他被絆了一下,几乎一跤摔倒,舉起火把往地上一照,他看到了一捆東西,一盤繩子似的東西。 那捆繩子有拇指粗細,拾起來一看,繩子是浸過蠟的,正符合席日勾力格的交待,希日巴日不禁狂喜,這“繩子”分明就是那火藥引線了,據席日勾力格交待,當時正將火藥引線向外引去,皇帝又改變了主意,於是所有人員匆匆撤離,只來得及將入口重新進行了封閉。 他舉起火把就要去引燃火線,一看那捆堆得半人高的火藥引線,不禁一皺眉頭:“這得燒到什麼時候?” 他立即揮刀斬向地上的引線,拇指粗的火藥引線被斬斷了,希日巴日將火把湊到被切離了一捆火藥引線的斷口上去,火線被引燃,“嗤嗤”地向遠處燃去,這時後邊的腳步聲又近了,希日巴日怕他們發現這火藥引線,立即閃身跑向岔道,同時發出一聲狂笑,引他們離開。 夏潯牽着茗兒的小手向前走着,長長的通道到頭了,面前出現一個三岔路口,夏潯有些茫然,舉起火燭照了照,每個洞口上方都有一個古怪的符號,卻無法參詳它的含義,這三條道哪條才是出路? 夏潯猶豫了一下,想起他以前玩《軒轅劍》闖迷宮時常用的笨辦法,一見岔路就貼著右手邊走,走不通繞回來,始終沿著右手邊,總有走出去的一刻,便斷然道:“走這條路。” 茗兒怯生生地道:“你確認嗎?” 夏潯把自己的主意和她簡單地講了講,茗兒讚道:“你好聰明,這個法子好,咱們走。” ………………………… 夏潯一笑,剛想舉步,忽地聽到中間那條通道中“嗤嗤”一陣響,雖然很輕微,可是在這寂暗之中卻聽得很清楚,夏潯心中一動,立即拉著茗兒追過去,黑暗中,星星之火冉冉遠去,夏潯怵然一驚:“火藥引線!” 第111章 大叔蘿莉並肩作戰 一看黑暗中那條“嗤嗤”的火舌,夏潯立即猜出了那是什麼東西,他馬上快步趕去,用腳連踩帶跺,可那火藥引線有拇指粗細,雖然因此使得火線燃燒的速度不及細線快速,卻更加不易熄滅,夏潯連踩幾腳,沒把火線踹滅,反而差點引着了自己的褲腿。 他剛纔還被燕王府軟禁着,身無長物,既然踩都踩不滅,可實在拿不出可以滅火的東西了。茗兒在一旁急得團團亂轉,情急之下她也伸出小蠻靴幫着踩了幾腳,結果慌亂中不起甚麼作用,倒被夏潯的大腳把她踩了好幾下,疼得小姑娘腳都麻了。 “這樣不成,這樣不成……” 夏潯舉着燭火往前追,雖然用手攏着,洞穴中風的流動也不大,還是几乎熄滅,光線一暗,茗兒更加害怕,提着裙子緊追在他的後面。 “有了!” 夏潯忽然叫了一聲,吼道:“小郡主,跟快些,快跑!”說著猛地加快速度,茗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提着裙子在後面緊追。 夏潯超過燃燒的火線好遠,在下一個岔路口火線拐彎的地方纔猛地站住身子,茗兒哎喲一聲撞在他背上,揉着鼻子尖停下來。 夏潯一轉身,把火燭往她手裡一塞,喝道:“照着!” 茗兒舉着火燭,獃獃地問道:“照什麼?” 張眼一看,就見夏潯急匆匆寬衣解帶,茗兒不由尖叫起來:“你幹什麼?” 夏潯急急地道:“來不及了,用尿澆滅它。” 茗兒一張臉變成了大紅布,吃吃地道:“你……你……” 夏潯道:“再有遲疑,整個燕王宮灰飛煙滅,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裡了。對不住了小郡主,若有冒犯之處,實在情非得已。” 夏潯褲子一褪,長袍一撩,茗兒滿面羞紅,一顆芳心卟嗵卟嗵亂跳,早已急急扭過頭去,可那持燭的手臂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一陣兒,就聽夏潯道:“郡主,請……請轉過頭去,我……我尿不出來……” 徐茗兒又羞又氣:“人家早轉了頭啦,才沒看你……” “喔……” 又過片刻,徐茗兒等得臉蛋發燙都能煎鷄蛋了,一顆心亂糟糟的,還沒等到那“甘霖普降”,忍不住問道:“怎麼……怎麼還不……好?” 夏潯道:“我……實在尿不出,要不……郡主你來?” 徐茗兒嚇了一跳,急聲道:“我才不要!” 夏潯苦着臉道:“郡主,大局為重!” 徐茗兒大聲道:“我不要,毋寧死,絶不……絶不……來了,來了……” 夏潯一邊繫著褲子,一邊喜道:“郡主答應了麼?這才對,做大事不拘小節……” 徐茗兒頓足道:“我說火燒過來了!” “甚麼?” 夏潯抬頭一看,果不期然,情急之下忽地一探手自徐茗兒手中奪過燭台,拔下了蠟燭。蠟燭本有三支,夏潯也不知幾時才能轉悠出去,為了燈火不致熄滅,所以早就拔下了兩枝揣在懷裡,這時最後一根點着的蠟燭拔下來,蠟燭往茗兒手裡一塞,自己拿着燭台。茗兒獃獃地道:“你幹什麼?” 接下來,茗兒看到了讓她畢生難忘的驚心一幕:那火藥捻子在地上並不是綳得緊緊的,夏潯伸手一扯,便扯過來一些,他把延長的這一載盤在面前,一把扯開衣袍,袒出肩膀,倒轉燭台,向自己肩頭狠狠刺去。 一下、兩下、三下,插立蠟燭的銅製尖釘刺入了他的肉體,眼看火頭越來越近,血流的還是太慢,夏潯咬咬牙,將燭台刺進臂膀,又向下狠狠一拉,鮮血汩汩,在那火捻上積成了血的一窪。 茗兒用嘴緊緊地掩着小嘴,眼淚在眼圈裡打着轉轉,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來。 終於,火線堪堪燃至腳下的時候,夏潯狠狠一腳踩下去,把火頭緊緊壓在血泊裡,火捻熄滅了。 …………………… 看看夏潯的模樣,再低頭看看他腳下那未燃的火線,希日巴日猛然明白了什麼,他的目中閃過一絲獰厲之色,慢慢揚起了手中的鋼刀,夏潯臉上一片凝重,急忙把茗兒拉到身後,緩緩拉開了架勢…… 這是一場很困難的打鬥。希日巴日身高力大,手執利刃,但他擅長的功夫是馬上劈砍,招式大開大闔,在這樣狹窄的通道里有些施展不開。而夏潯雖然身手靈活,但是空手入白刃並不是輕輕鬆松就能辦到的,再加上他不能退,至少不能大幅度地後退,因為對方一手刀一手火把,他還得護着地方的火藥捻子,以防對方重新點燃。 希日巴日揮刀劈砍,逼退夏潯,火把探向地面,夏潯馬上縱身反撲,抬腿側踢,迫他回防,兩個人僵持不下,你來我往地交手十餘合,希日巴日着起急來,若讓那些官兵搜索至此,他又被夏潯這樣拖着,那他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希日巴日大吼一聲,手中刀挑撥撩刺,迫得夏潯退開,然後揮刀前指,手中火把向地面指去,夏潯見狀焦急萬分,可是他鋼刀前指,封住了自己的進攻角度,如果強攻勢必先得吃上一刀。 夏潯扭頭一看,見茗兒就站在他身旁,立即順手一奪,脫手向前一擲,一道火星便攸地閃進了希日巴日的皮袍。 “啊!” 希日巴日驚叫一聲,他還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就覺袖中傳來一陣灼痛的感覺,緊接着袖筒裡冒出一股濃煙,原來夏潯把那小半根蠟燭順手一拋,竟然射進了他的袖中。 趁着希日巴日倉惶揮袖的當口,夏潯抓住時機凌空躍起,一腳飛踢正中他的手腕,只聽噹啷一聲,那口刀不知被他踢到哪兒去了,夏潯也重重地摔落在地,希日巴日甩脫了蠟燭頭兒,也顧不得袖口還在冒煙,是否燃着了衣服,立即揮動火把,向夏潯臉上狠狠砸去。 夏潯就地一個翻滾,雙腿一絞,把他絞翻在地,火把掉落一旁,兩個人扭打起來。這一打夏潯可吃了虧,雖說他也練過擒拿搏鬥術,可要說這擒拿搏鬥術就比蒙古人的摔跤術如何的高明卻也未必,尤其是人家那是從小就練就的本事,日常騎馬放羊,閒着沒事就要與人摔跤,再加上他身高力大,夏潯手臂上又有傷,如何能占上風。 茗兒雖然年紀小,看起來膽子也小,但是大事面前頭腦反而清醒,眼見夏潯吃虧,被那蒙古壯漢壓在身上,換作一般只有十歲大小、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不是嚇得哇哇大哭,就是撒腿逃去了,她居然敢壯起膽子衝上去,用她那小靴子狠狠去踢希日巴日。 雖說這小丫頭力氣小,踢在身上不痛不癢,卻也着實討厭,希日巴日和夏潯廝打一陣,雙腿纏住他的雙腿,將他死死按在身下,自腰間摸出一柄匕首來,便向茗兒當胸刺去。 這匕首一尺多長,就憑茗兒那小身板,還不被這一刀刺個對穿?茗兒嚇獃了,想逃,卻已來不及反應,眼見那一刀就要刺到胸前,駭得她雙眼一閉,心中只道:“死了死了,這回死了。” “噗”地一聲利刃入體聲傳來,茗兒卻未感覺到痛楚,睜眼一看,只見夏潯奮力掙扎,自希日巴日身下掙扎出半個身子,手臂一探,希日巴日那一刀堪堪刺中他的手臂,刀尖刺穿了他的手臂,一滴殷紅的鮮血,自那刀尖上緩緩滴下。 希日巴日也是一怔,夏潯腰桿一振,縮回一腿,狠狠往希日巴日小腹一撞,藉著痛楚催生的力量奮力一挺,反將希日巴日壓在了身下,伸手拔出臂上尖刀,鮮血標射,濺了茗兒一臉,駭得她連退幾步,几乎一跤跌坐到地上。 她手腳發軟,獃獃地看著,就見夏潯揮起匕首去刺希日巴日,反被希日巴日攥住手腕,兩人互相僵持着,揪着對方的衣袍,時而你上,時而我上,在地上像一對野獸般的廝打着,但是夏潯本就比他力弱,又受了傷,一臂鮮血如注,漸漸開始不支,再度被希日巴日壓在身上,而且把他的手腕拗過去,刀尖對準了他的眼睛,狠狠向下刺去。 夏潯拼盡全身氣力死死抵擋着,希日巴日發起狠來,一把揪住他的頭髮,狠狠地往地上撞擊,咬牙切齒地道:“給我死!給我死!你給我去死!” 眼看如此情形,徐茗兒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勇氣,她突然拾起地上燭台,和身撲上去,用了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燭台向希日巴日的後腦狠狠砸去。 “啊!” 希日巴日一聲慘叫,燭台上用來固定蠟燭的三枚鐵釘般的寸長尖端刺入了他的後腦,緊接着銅製的燭台也重重叩在腦袋上,希日巴日頭腦一昏,手上立即沒了力氣,正奮力招架的夏潯一反手,尖刀便噗地一聲刺進了他的咽喉。 夏潯一把推開希日巴日的屍體,坐起來呼呼地喘着粗氣,徐茗兒手腳發軟,跪在他旁邊,呼呼的直喘大氣,頭一回殺人,真的把她嚇着了。 就在這時,那掉在地上的火把火苗子噴吐幾下,又“噗”地一下滅掉了,洞穴中立時一片漆黑,飽受驚嚇的徐茗兒尖叫一聲,一頭便撲進了夏潯的懷抱。 夏潯手臂傷處一陣巨痛,卻也知道這未經世事的小姑娘真的嚇壞了,強忍着痛楚,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柔聲安慰道:“乖,不要害怕,那惡人已經死了,我們安全了,不要怕……” 徐茗兒本來還強忍着不哭,聽他柔聲一勸,反而軟弱下來,忍不住哭泣道:“你怎麼樣呀,你會不會死?” 夏潯笑道:“當然不會,千山萬水都淌過來了,我豈能死在這裡?我可是打不死的小強。” 徐茗兒帶著哭音兒道:“你倒底有幾個名字呀,怎麼又叫小強了?” 夏潯:“呃……” 這時候,一道流星在黑暗中冉冉飛來,猶如一團鬼火。到那鬼火到了二人面前猛地頓住,火苗子才蓬地一聲暴漲起來,照亮了面前的一切。 原來那竟是一枝火把,只因持火把的人跑得實在太快,壓制了火苗的燃燒,他腳下是又飄然無聲的,黑暗中看去,才只覺有一點火星在飛速地流動。 來人是個不到三旬,膚色黎黑、臉孔方正,身着內宦衣袍的人,他一眼看見徐茗兒嬌小的身影,頓時出了口長氣,可是再一看到徐茗兒身上的血跡,臉色立時又變得鐵青。 他可不知道那血是夏潯手臂上的鮮血,雙目厲光一閃,向夏潯森然問道:“小郡主受了傷?” 徐茗兒擦擦一雙淚眼,看清了他的模樣,忍不住驚喜地叫道:“馬公公,你來救我了麼?” 那宦官神色又是一緩,急忙問道:“小郡主,你可安好?” 夏潯失血過多,精疲力竭,頭又被希日巴日抓住狠狠磕了幾下,全靠一股意志強撐,這時見燕王身邊那個武功奇高的太監到了,心頭一鬆,仰面一倒,便暈了過去。 徐茗兒見馬三寶動問,點頭應道:“我沒事,我好得很,啊!不好了,不好了,他暈倒了,馬公公,你快救他,千萬不能叫他死……” 這時腳步聲嘈雜響起,許多官兵向這個方向追了過來,馬三寶眉頭一皺,心道:“郡主身份尊貴,無端陷身于此,還是不要被人看到的好,人多口雜,傳出些不什麼不妥的言語,可有損郡主清譽。 想到這裡,馬三寶飛快地躬身道:“郡主,請恕奴婢無禮。” 說著丟掉火把,一俯身抓緊夏潯的腰帶將他提起,又伸手一攬,將徐茗兒托起來,飛身閃進岔道里去…… 第112章 情不知所始 殿角的白銅仙鶴裊裊地吐着獸香,滿室曖流湧動,溫曖如春。 黃花梨木的大床上錦帳低垂,地上鋪着錦繡牡丹的地毯,不遠處是一張古色古香的卷耳方桌,徐茗兒穿著雪綢紗裙鵝黃襦衫,月牙白的腰帶,長髮綁成兩條俏皮的長辮子,頭上結着少女特有的雙鬟丫髻,正坐在那兒看著一冊書。她的兩條小腿在凳下輕輕地悠蕩着,不時從錦盒中拈一枚杏脯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顯得十分悠閒。 忽然,錦帳裡傳出一聲低吟,徐茗兒一怔,停了手上的動作,側耳聽聽,一蹭屁股跳下地來,飛快地跑過去掀開了帷帳。 床上躺着夏潯,一番廝打當時還沒看出來什麼,其實他身上的傷可不只是手臂一處,頭被磕破了好幾處,淤腫了一大塊,他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好象印度阿三,肩胸部斜袒着,上臂被他自己先用燭台戳爛,又中了一刀的地方也被包紮好了,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用的顯然是上等的藥膏。 他沒有醒,療傷的藥物本身帶有安神效果,他又失血過多,精神不濟,此刻睡的正香。 徐茗兒趴在床頭,雙手支着下巴看他:“咦?這個大騙子其實挺好看的吶。” 茗兒好象忽然發現了什麼,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雪白稚嫩的小臉一笑時居然已經有了幾分少女的嫵媚:“黑亮亮的眉毛,呀,那眼睫毛好象和我一樣長哩,整整齊齊細細密密的。” “高挺的鼻樑,還有那嘴唇……”茗兒撇了撇小嘴:“男人的嘴唇長那麼好看幹什麼用。” 她的目光又從夏潯胸口掠過,很健美的胸部,胸肌寬厚,充滿陽剛的美感,很遺憾,小丫頭年紀還小,對肌肉的堆積多與少還沒有什麼感覺,她的目光投注在夏潯的手臂上,那裡纏着繃帶,有淡淡的血跡滲出來。 茗兒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摸了摸,想起尖刀刺至自己胸前,他以手臂為自己擋刀時的模樣,猶自感到驚心動魄。後怕了一陣,感動了一陣,小丫頭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開始研究起夏潯受傷的那條手臂來。 “好粗的胳膊……” 茗兒伸出自己的手臂跟他比了比,搖搖頭,又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去試自己的大腿,一直移到大腿根上,才吐吐舌頭:“哇,比我的大腿還要粗些!” 夏潯這時已幽幽醒來,他的鼻端先是聞到一陣幽幽甜甜的蘭草香氣,有些熟悉的味道,緊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軀,小姑娘正彎着腰背對著他,衣服質料柔軟貼身,青澀的、曲綫還不夠圓潤的瘦削的小屁股正朝着自己。 夏潯輕輕咳嗽了一聲,茗兒立即飛快地轉過身,一見他張開了眼睛,不禁驚喜地叫道:“你醒了?” 夏潯展顏一笑:“我醒了。”他遊目四顧,訝然道:“這是哪兒?” 茗兒道:“燕王府。你是為我受傷的嘛,我應該照料你的。” 說到這兒,她臉蛋一紅,有些難為情地道:“當然啦,換衣服啦、看傷啦、敷藥啦,包紮啦、喂粥啦,唔……這些都有人做的,我只是在一旁看著……呃……不是我不想服侍恩人,是他們不許我做。” 夏潯嘴唇抽動了幾下,想笑又忍住:“勞煩郡主了,在下一介草民,可承擔不起。” 茗兒擺手道:“沒什麼承不承擔的,我姐夫匯同三司衙門,正在清查北平府,以免蒙元餘孽還有漏網之魚,後宮人等剛剛搬回來,地下秘道也需要進行清理封堵,姐姐也忙得很,反正我沒事做。等他們忙完了這些,會來看你的,還會重重賞你。” “對了!” 茗兒忽然想起了什麼,趕緊的跳起來,往腰間一探,在那纖纖不堪一握的小蠻腰上摘下一枚金絲銀綫,精心織就的香囊,下邊綴着七彩的絲線。香囊上綉着蘭枝花草,中間還有一個花朵兒似的小字,仔細看看,綉的分明是一個茗字。 茗兒小小年紀,家教雖嚴,卻還沒人教她男女之事,她可不懂得女孩子貼身的香囊不能隨便送人的。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 三國時繁欽這首詩寫出來後,香囊就成了男女情人之間以身相許的暗語,這隨身之物,縱是兩情相悅,不到決心以身相許的時候,也是不可贈出的。不過,她不知道,夏潯同樣不知道,在這方面的知識,夏潯就是個棒槌——一竅不通。 茗兒拿起香囊,說道:“我身上實在找不出什麼可以送你的東西,喏,這個香囊是我最喜歡的,送給你吧。” 夏潯為難地道:“我一個大男人,身上帶這東西多不像話。郡主所賜之物,我又不好轉贈他人。” 茗兒瞪起眼睛道:“誰要你送人了?我這香囊,徐國公府上下,人人都認得的。如果有朝一日你到應天府去,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就拿它去找我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是要報恩的。” 夏潯聽了登時心花怒放:“這真是打瞌睡送枕頭,茗兒小郡主簡直就是我夏潯的及時雨、順船風吶。我正要回江南,想那楊氏一族在當地經營多年,士紳人家,潛勢力極大,若再出幾個作官的中功名的族中子弟,更加的不好對付。我正愁此番回去,能否了結小荻和肖管事父女二人的一個大心願,如今有了大明第一功臣世家徐家的助力,還怕他何來?” 夏潯立即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像搶一樣從茗兒手中接過香囊,塞進裡懷藏好,連聲道謝道:“多謝小郡主,多謝小郡主。” 他這一貼身揣藏香囊,茗兒才忽地意識到這東西似乎是不便送人的,可人家都揣好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換一樣,只得暈着臉點點頭,故作大方地道:“沒甚麼,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何況你是救了我的性命呢。” 這時候,殿外有人稟報:“郡主,昨天那個詭稱要送郡主狐狸皮的人又來了。” 茗兒沒好氣地問道:“他今天又給我送什麼來了?” 門外的人忍笑道:“回郡主,他今天甚麼也沒送,還多帶了一個姓彭的人,說要接夏潯出去。” …………………… 夏潯被送出了燕王府,這倒不是燕王過河拆橋,而是夏潯的身份確實不宜留在王府養傷。不過夏潯這一離開,他所住的悅來客棧便蓬蓽生輝起來。只不過來的那些貴人都用了假身份,掌柜的還不知道自己客棧曾經來過這許多權貴。 第一天,是燕王大駕親自趕來探視了一次,第二天,是燕王妃和徐國公府小郡主又來探視,燕王府是這般態度,於是第三天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三司大人聯袂趕來探視,第四天比他們低上一階的權貴們接着…… 對燕王來說,夏潯是救了他一家老小的,如果沒有夏潯之前的闖宮示警,那後果可想而知,後來夏潯落入陷阱的時候,王宮中大部分人員已經撤離,即便火藥引爆也不會造成大的人員傷亡,可又因為他,護住了小郡主的性命,保護了燕王宮的周全,憑着這份恩德,他就是燕王一家的大恩人,所以于公于私,燕王都要來探視一番,徐妃和徐茗兒自然也不例外。 濟南府三司衙門的官員更是暗暗後怕,如果那伙蒙人的毒計成功了,且不說會對北平造成多麼巨大的傷害,是否影響草原上群雄爭霸的局面,至少他們的腦袋是保不住了,燕王都出面道謝了,他們安能不來? 夏潯就在這樣紛紛擾擾的探視中過了九天,等到第九天,最後一批貨物上路了,他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傷口已開始癒合長出嫩肉,這才決定返鄉! 其實之前燕王探視之際,已經表露出了對他的欣賞,還通過隨行太監馬三寶之口,暗示可以招納他為己所用,奈何夏潯現在已經不是無產階級了,他家有桓產,又有美人,何苦去當造反派,刀光劍影的搏前程?與燕王朱棣有今日這份香火情誼在,他就不怕將來燕王成事後自己沒有靠山,因此自然是故作不知。 燕王也瞭解到,他是有功名的生員,如果能考中進士,那才是正途出身,自己是個藩王,雖說除了長史等寥寥幾個王府屬官,自己都有權提拔任命,可對讀書人來說,畢竟朝廷正途才是光彩的出身,只道他另有大志,因此也不勉強。 第九天的時候,夏潯、西門慶和彭梓祺踏上了返鄉之路。 有關北平這件大事,三司衙門都是寧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為事情一旦傳到執法苛厲的朱元璋耳中,即使沒有釀成巨大禍患,他也是一定要嚴懲,追究有關人員責任的。那樣一來,可能會刨出不少污七八糟的事情。 朱棣也有他的考慮,前些天剛剛傳來父皇病重的消息,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意呈上一個會讓父皇龍顏大怒的消息影響父親身體。同時,他也知道那個素以仁孝著稱的皇太孫其實遠不及他那死去的父親厚道。 大哥朱標那是真正的厚道人,如果這事被他知道了,他絶不會落井下石,可朱允炆就不然,他一定會借題發揮,假惺惺地關心皇叔安全,然後攛掇父皇嚴懲北平軍政官員,把與與自己交好的地方官員調走,安插些跟自己和不來的人過來。 於是在各方都有意把事情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態度下,這件事出奇的平靜,民間几乎沒有耳聞。夏潯得了燕王的暗示,自然也不會聲張。他反倒因此有些摸不着頭腦了,歷史上如果曾經發生過這麼一件大事,應該會有所記載的吧?為什麼從不曾聽說? 可惜燕王成為皇帝前,有關他的記載本就少的可憐,也難保這件未曾發生的大事在他們的隱瞞下確實沒有記載。可這到底是因為自己做這樁生意,才促成了歷史上本來沒有發生的一件事發生了呢,還是歷史上也曾發生過這件事,因為其他各種原因也被挫敗了,最終又因為燕王和北平地方官員的態度而不了了之了呢? 夏潯對此始終沒有想明白,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裡面似乎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如果他能想明白,或許對他未來的路,有着重大的意義,可他現在還是不得其門而入。 由於夏潯身體尚未痊癒,所以燕王府專門送了他一輛寬敞舒適的長途馬車,為了避人耳目,王府與地方官府並未公開相送,三人也樂得清靜,一行三人,自行趕車回鄉,行止如意,倒也逍遙自在。 夏潯沒有注意到徐妃和茗兒郡主站在城樓高處正悄悄地注視着他們離去,也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目送他們“滾蛋”的謝雨霏謝大小姐長長地鬆了口氣,更沒注意到一個黃臉漢子,牽一匹黃驃馬,也混在南下的行旅客商當中,悄悄綴在了他們的後面。夏潯本該認得他的,這個人就是蒙人轟炸大都故皇宮、殺燕王的主要策劃者,也是唯一的漏網之魚————戴裕彬。 只在西門慶注意到了人群中飛飛姑娘那依依不捨的目光,捏捏懷中飛飛姑娘送予他的那隻手鐲,西門慶悄然地點點頭,於是,飛飛姑娘微微地笑了。 此時,北平提刑按察使司的大牢裡,已經抓了一大批涉嫌人員,正在逐一進行審訊,嚴格甄別,找出餘黨。一時間人滿為患。 一間牢房內,據說叫王明、王思遠的一對叔侄獃獃對坐,仿如一對小鬼,一聽到遠處傳來受刑人的慘叫聲,兩人的身子便是一下抽搐。 這兩個傢伙跟蹤夏潯和西門慶到北平而來,卻什麼也查不到,整天跟在夏潯身後跑得腿都細了,還是沒有着落,結果夏潯的底細沒有查到,他們反而落到了北平衙門和官差巡捕們收羅的眼線們手中,這次一抓嫌疑人,兩個人立即應聲落網。 王思遠帶著哭音兒道:“頭兒,咱們怎麼辦啊?要是不招真實身份,怕是交待不過去啊。” 王明愁眉苦臉地道:“可是仇大人交待過,這件事並非公事,如果實話實話,萬一北平府行文濟南府與仇大人對質,仇大人又不肯保着咱們,那咱們不是裡外不是人了?” 王思遠道:“頭兒,你聽聽,你聽聽這鬼哭狼嚎的動靜,一會兒就該輪到咱們了,公門裡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 剛說到這兒,就聽叮叮噹噹一聲響,兩人趕緊閉嘴,就見兩個壯漢又被官差們帶了來,打開牢門往裡一推,鎖上牢門走了。 那兩人氣極敗壞,抓着牢門一通喊,最後頽然坐下,那年長的一人雙手揪着頭髮,懊惱地道:“我來自關外怎麼了?我身上好幾份不同名姓的路引怎麼了?我身揣利刃怎麼了?這他娘的倒底是抽的什麼瘋啊?我在德州吃了一頓板子,又做了十天苦役,好不容易到了這兒,怎麼又把我抓起來了?蒼天啊!我古舟到底得罪了誰?” 行江南 第113章 漏網之魚 彭梓祺已換回了女裝,自打那日夏潯找人來冒充娜仁托婭,事後卻被她知道那個姓謝的女人是陳郡謝氏族人後,她就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她已經問過了,那女人不是夏潯的未婚妻,陳郡謝氏開枝散葉,子孫遍天下,當然不可能見到個陳郡謝氏的女人就是他的未婚妻。 可是看到了這個謝雨霏的美貌,她立即聯想到,或許與夏潯有了婚約的那個女子和她一樣的俊俏,於是,完全出乎夏潯的意料之外,這一刻彭梓祺在他面前還是一個假小子,下一刻就變成了一個唇紅齒白,冉冉飄逸如同一朵雪中梨花似的俏麗少女。 她的姿容還是帶著些英氣,不比謝雨霏的柔,卻另具一種清冷的美。這清冷只是氣質上的一種冷,當她嫣然一笑時,便如小雪初晴,桃花初綻,恰如一縷春風拂面,試想旅途之中,有這樣的美麗少女相伴,該是何等愜意? 夏潯有傷,雖說已不影響基本的活動,但他畢竟有傷。而彭梓祺則是一個氣質出塵、清麗動人的小美人兒,這樣的兩個人怎麼能幹車把式這種粗活,於是西門大官人便成了趕車的不二人選…… “西門大哥,你真是趕得好車,叫你跟着行商客旅一起走嘛,你非要信馬游繮,這下好了,耽擱了行程,又走岔了路,眼看天就黑了,天下起雪,這可如何是好?” 彭梓祺自車中探出頭來,責怪着西門慶,語氣嬌嗔,倒無真的怒意。 西門慶對美女的譴責一向當讚美聽來着,聞言只是哈哈一笑,說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路下來,也就這一回嘛。得了,咱們就到旁邊的山坳裡歇一晚上吧,反正車上有火爐、被縟鋪蓋一應齊全,一會兒我拾些柴禾,再在馬車周圍生幾堆火驅散野獸,這樣的野外露宿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只不過……”西門慶嘿嘿一笑,向她擠擠眼道:“我也擠進車裡去,可打擾你們卿卿我我了。” 彭梓祺臉蛋一紅,瞪他一眼道:“不跟你說了,沒個正經。”一放簾兒,便縮回了車中。扭頭看見夏潯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彭梓祺臉上更紅,不禁有些忸怩起來。 其實她與夏潯雖已情意相許,卻始終未及于亂。當然,這並不是說夏潯這小子是個拘謹守禮的君子,一定要等到成親那天才肯洞房花燭,這麼一個秀色可餐的大美人擺在旁邊,他又不是柳下惠,該吃的為什麼不吃?反正早晚要吃的。 他只是一直就沒時間而已。從他們相遇、訂情,一起趕回盧龍關再到現在,一直驚險重重,諸事迭起,而且西門慶這個超級電燈炮始終像影子似的跟在他旁邊,他想和彭梓祺私下親熱一下都沒時間,哪有機會偷吃? 悲哀呀!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就是一個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兒擺在你的面前,就像一盤清脆可口的水蘿蔔,洗得脆生生、水靈靈的擺在那兒,你想吃了她,她也願意叫你吃,偏偏就是吃不到。 可彭梓祺不這麼想,這幾天朝夕相處,憑着一個女兒家的敏鋭感覺,她常常能夠感覺到夏潯的衝動和需要,可他始終沒有太過份的舉動,即便放下車簾悄悄做些耳鬢廝磨的親熱舉止,也是點到為止。令她覺得,自己所選的郎君果然是一位至誠君子,這樣的男人,值得她託付終身啊。 車子停好了,兩匹拉套的馬和一直拴在車後的彭梓祺的那匹馬都拴在一邊山坡的樹下,再喂些豆餅。車子停在背風的地方,車轅下支了架子,穩穩當當地成了一幢“房車”。苦命的西門慶抬頭看看越來越昏暗的天,拂拂肩上飄落的雪花,說道:“我去撿柴禾。” 夏潯自車中走了出來,其實他的傷口已開始痊癒,創口長起了嫩肉,輕微些的活動都是不礙的,可彭梓祺生怕他弄裂了創口,還是在一旁扶着他。 夏潯眯起眼睛看看漸漸越下越大的雪,說道:“西門兄不要忙碌了,看這樣子今晚的雪一定小不了,下雪的時候其實並不冷,車中的炭還有兩盒,夠咱們撐一晚上的,這個地方就在路邊,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大型野獸靠近,你這一路辛苦了,還是到車裡暖暖身子吧。” 西門慶笑道:“還是兄弟疼我,至于弟妹嘛……唉!” 彭梓祺瞪了他一眼,在夏潯面前扮小淑女,沒有說話。 這時候,一直尾隨而來,悄悄躡在暗處的戴裕彬終於逮到了機會,他嘴角露出一絲獰笑,自肩上取下弓來,慢慢搭上了一支箭。 他的小臂受了傷,到現在也沒有好利索,他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將弓拉開。好在這裡距夏潯他們所在的位置並不遠,即便不張滿弓,也能射中他。 戴裕彬的箭術很好,以他百步穿楊的箭術,縱然手受了傷,縱然現在因為手臂傷處吃力而微微發抖,他自信也能射中。這張弓是他扮作官兵趁亂逃離燕王宮時順走的,箭頭上還塗了點作料,只要射中要害,他相信一定能宰了那個壞他大計的混蛋。 “梓祺,我們下車走走吧,整天待在車裡,有些氣悶。這雪一下,很是爽利。” “好。” 彭梓祺柔聲應着,身形一側,便準備下車,夏潯也向前跨了一步。兩人本來一直站在車轅上眺望山坳中雪景,這個動作對戴裕彬來說很突然,兩人轉身,移步,只比戴裕彬松弦射箭提前了剎那,戴裕彬待要再度扣住箭羽已經來不及了,反而因為下意識地突然想去再度扣緊箭弦而拉痛了傷處,他手臂一痛,箭尾便被手指微微刮碰了一下。 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如果戴裕彬不是因為夏潯的突然動作而失措,這一箭仍然會射中夏潯,只不過會從咽喉變成肩頭,這一碰卻是真的射偏了,箭矢直奔取代了夏潯位置的彭梓祺而去…… ……………… “嗖!” 彭梓祺剛要躍下車去,雙膝微微一屈的功夫,本該射向夏潯咽喉的一箭便向她射來。彭梓祺只覺眼角黑影一閃,練武人的本能使她下意識地微微一閃,一枝利箭擦肩而過,“空”地一聲射中車棚。 彭梓祺只覺肩頭火辣辣的一陣痛楚,她立即警覺過來,急忙一推夏潯,叫道:“小心,有刺客!” 夏潯被彭梓祺一推,一跤跌進車廂裡,車廂裡西門慶正蹶着屁股烤火,被他一壓險些把一張玉樹臨風的俊臉都鑽進火爐裡去,西門慶嚇了一跳,雙手撐着車子,把夏潯頂了起來。 彭梓祺將夏潯推進車中,立即拔刀向冷箭射來的方向飛掠過去。 白衣飄飄,與雪同色。 雪,突然間又驟密了許多。 戴裕彬還想射第二箭,可他方纔猝然發力,已傷了手臂,再想準確地搭弓上弦,便十分吃力,彭梓祺又哪給他時間準備,快如離弦之箭,向他藏身的方向飛掠而來,戴裕彬眼見如此,把牙一咬,起身便往山上跑去。 西門慶在車廂裡叫道:“什麼刺客?什麼刺客?” 夏潯三言兩語說明經過,兩個人一起搶出車廂,已不見彭梓祺的蹤影。西門慶伸手拔下斜插車棚的羽箭,一看箭矢登時臉色一變,失聲道:“雁翎箭!這是邊軍專用的箭矢!” 原來大明軍中使用的箭矢也並不相同,出於不同的功用,箭矢有許多種。大明國內各地的衛軍,一般使用鵝翎或鴨翎箭;邊軍,用雁翎箭;禦林禁衛軍,用鷹翎箭。各等箭的箭桿、矢尖、長度,也各有不同,製造的規格各有特點。 邊軍所使的雁翎箭,箭桿是黃楊木,矢尖是長三棱狹倒鈎,這樣的箭矢容易切割鍥入,是專門對方北方遊牧民族騎兵常穿的皮製胸甲的。普通衛所官兵所使用的三角形尖鋒寬倒鈎,只能對付內地匪患或亂軍,對草原牧族武士披掛的雙層獸皮硝制的甲冑殺傷力有限。 “邊軍所用的箭矢?” 夏潯聽了心頭登時一沉,首先想到的就是會不會出自于朱棣的授意?朱棣的狠可是出了名的,萬一他擔心自己不能守秘,而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又或者刺客來自三司衙門,那麼恐怕絶不止一人了,梓祺她一個人追出去,萬一…… 想到這兒,夏潯急忙要鑽出車廂,叫道:“不成,我去找她。” 西門慶一把攔住他,說道:“你還有傷,我去。” 說著目光在那箭簇上又盯一眼,籍着掛在車頭的燈籠,發現箭簇上放出紫瑩瑩的光芒,不由暗暗一驚:“箭上還淬了毒!” 他不敢告訴夏潯,恐他擔心帶傷追出,立即提了刀單刀,朝着彭梓祺的方向追去。夏潯哪裡放心得下,可待他返回車廂抽出自己的兵刃,再躍到車下,連西門慶都看不到了,他又擔心自己追去兩人回來看不到他亂了分寸,只得焦急地等在那兒。 彭梓祺追上了戴裕彬,戴裕彬那雙騎慣了馬的羅圈腿可跑不過輕功出色的彭梓祺,他東拐西拐,繞着半山兜了大半個圈子,終於氣力耗盡,呼呼狂喘。 彭梓祺惱他暗箭傷人,出手絶不容情,一個箭步追上去,揮手就是一刀,戴裕彬倉惶揚起手中長弓抵擋,那極有韌力的弓胎被彭梓祺的快刀一刀削斷,刀尖豁開他的皮襖,破開一道血痕。 “是你!” 彭梓祺帶著北平白蓮教的人跟蹤過他們許久,認得他們主要人物的樣貌,出了北平城的戴裕彬又未再做偽裝,彭梓祺一眼就認出他來,不禁喝道:“原來是你這條漏網之魚!” 第114章 愛神西門 戴裕彬雖驚不亂,他冷笑一聲,棄弓拔刀,向彭梓祺猛撲上來,他的刀法簡簡單單只有那麼幾招,馬上劈殺、疆場作戰簡單而有效,犀利無比,但是同彭梓祺這種玩刀的江湖大行家一對一地較量武技,差距可就不止一籌了。 但是彭梓祺想要抓活的,一時不下狠手,戴裕彬靠着自己快準狠的拚命勁兒,居然也與她纏鬥了一陣。漸漸的,彭梓祺覺得自己持刀的手臂乏力,頭腦也有些暈眩,不由暗暗吃驚:“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坐了幾天車子,疏於行動,這就成了嬌小姐的身子?” 戴裕彬發現彭梓祺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刀的準頭和速度也差了,不由大喜,急忙抖擻精神進行反撲,但彭梓祺雖然肩頭毒性發作,刀法仍然遠比他高明,只是這時已經不能像方纔一樣運用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招式。 戴裕彬身上並沒有見血封喉的毒藥,那藥物不是輕易弄得到的,這藥雖有毒性卻難致命,只能遲滯別人的行動,擴大殺傷的效果而已。可他沒想到彭梓祺這只母老虎如此的了得,受了傷比不受傷時更加的危險。 彭梓祺本來想抓個活口,並未對他猝下殺着,戴裕彬卻以為她的刀法本不過如此,此時運刀狂攻,彭梓祺再度揚刀反擊,因為毒素隨氣血運行,武功發揮有些失常,一刀揮出,收不住力,利刃如風一般襲過了戴裕彬的咽喉。 戴裕彬雙眼圓睜,口中呃呃直叫,他拚命地想吸氣,卻發覺空氣根本無法吸入他的肺腑,他手中的刀徒勞地揮舞了幾下,卟嗵一聲便栽到地上,像割斷脖子的鷄似的抽搐了幾下,含恨嚥氣了,至死尚不瞑目。 彭梓祺暗暗懊惱,可人已經死了,她也無可奈何,又恐夏潯那邊久候擔心,便轉身飛奔下山。這一番急掠,等她回到車上時,感覺自己更加的乏力了。 夏潯見她回來,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急忙問道:“可追到兇手?他是什麼人?” 彭梓祺道:“就是那個姓戴的,哈剌莽來那夥人的餘黨,想不到他們還有活着的人,居然追到了這兒。” 夏潯一聽是哈剌莽來那伙蒙人的同黨,心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忙又問道:“西門兄呢?” 彭梓祺一怔:“我沒看到他呀。” 夏潯越過她的肩頭看看外邊越下越密的大雪,微微蹙眉道:“他怕是追丟了?” 話音剛落,彭梓祺身影一晃,伸手扶了車廂一把,夏潯一驚,連忙起身扶住她道:“你受傷了?” 彭梓祺道:“沒有,只是肩頭被冷箭擦傷了,奇怪……” 這句話說完,她一陣頭暈目眩,一頭向前栽去。夏潯一把扶住她,見她已暈迷不醒。夏潯驚覺不妙,趕緊將她抱進車內放平身子,扯開她肩頭衣裳,只見那蹭破了皮的地方青腫了一片,高高隆起,夏潯不由驚道:“箭上有毒?” 當下無暇多想,夏潯立即拔下彭梓祺髻上銀釵,在她肩頭劃開一個十字,將嘴湊上去努力吮吸毒血。終於,當那肩頭毒血都被吮淨,流出的血液已變成鮮紅時,夏潯才鬆了口氣,他找出一塊潔淨的白布正想給彭梓祺包紮起來,忽又想到該先敷些藥,因為創口雖然不大,可是女孩子愛美,如果留下疤痕,難免讓她耿耿于懷。 夏潯本來是帶得有藥膏的,那還是燕王府所送的療傷聖藥,可是他離開北平的時候,傷口就已養得差不多了,這種上好的藥膏所餘不多,夏潯翻出那個小藥罐兒,將裏邊所餘不多的藥膏全都抹在彭梓祺的創處,給她包紮好,見她仍然暈迷不醒,心中極是不安。 他想起彭梓祺是個武人,隨身應該帶著一些常用藥物,兩人現在是這般關係,也無須太過避嫌,便又打開彭梓祺的包裹檢查了一番,果然被他找到了一包上好的金瘡藥。夏潯大喜,忙又取過茶碗,斟了一杯溫水,倒了些藥進去,托起彭梓祺,將那藥湯一口口地灌下去。 這一碗藥灌了一半,看看彭梓祺呼吸漸漸平穩,夏潯大喜,他放下藥碗,抽出汗巾給彭梓祺擦拭了一下嘴角,搬過枕頭讓她躺得平穩一些,再看看桌上那半碗藥,想起自己臂傷還未好利索,喝點金瘡藥沒甚麼壞處,便把剩下的半碗藥灌進了自己嘴裡…… 彭梓祺這包金瘡藥,正是當初她偷樑換柱,用自己的金瘡藥換了夏潯那摻了料的“催夢香”後裝在金瘡藥包裡的,她之所以留着這包東西,原是想著有朝一日拿出來當面揭揭夏潯的短兒,撒撒嬌也是一個情趣,卻沒想到今日竟被夏潯當成金瘡藥,兩人一起喝了下去。 ………………… 西門慶頂着鵝毛大雪回來了,他追出去的時候彭梓祺已經跑遠,當時雪越下越大,再加上天色已黑,西門慶追下去的時候就已走岔了,奔波了好久,他一個人影都沒見到,不由心中暗驚,生怕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於是又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回到車前撩開車簾一看,西門慶嚇了一跳,彭姑娘已經回來了,夏潯也在,問題是……兩個人怎麼都倒下了? 西門慶趕緊跳上車,趕過去仔細一查,這才放下心來,兩個人都還活着。 這時他才有心仔細察看,發覺彭梓祺肩頭已經做了包紮,應該是夏潯所為,問題是夏潯怎麼也會暈倒呢?一路下來,據他所知,夏潯的傷已養得七七八八,身子沒這麼差呀。 西門慶扭頭看看,小几案上有布有剪,還有一包未及收起的金瘡藥,那藥粉的顏色不大像是金瘡藥,西門慶湊近了去嗅一嗅,又伸出舌尖舔了一點點品了品滋味,臉上慢慢露出古怪的神氣。 他看看熟睡中的夏潯和彭梓祺微顯急促的呼吸、有些紅潤的臉龐,睡夢中難耐扭動的身體,忍不住頭痛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道:“誰能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夏潯醒了,几乎是與此同時,彭梓祺也醒了,四眼相對,夏潯立即問道:“梓祺,你怎麼樣?” 彭梓祺摸摸肩頭,知道他為自己包紮了傷口,再試試身上的感覺,不禁甜甜一笑:“沒事了,那箭頭上淬的有毒,現在已經沒有大礙。嗯……” 她的一雙柳眉微微顰了起來,她忽然覺得身上還是不對勁兒,那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她還未想個明白,就聽夏潯道:“奇怪,為什麼我也暈倒了?” 彭梓祺吃了一驚,這才醒覺他沒丵理由也躺在車中,不禁問道:“你剛纔暈倒了?可是因為體力不支?” 夏潯搖搖頭,他只覺腹中如火,下體脹硬如鐵,要屈了身子才好掩飾,這種古怪的感覺,弄得他也是好一陣惶惑。 就在這時,有人說話了。那人用幽幽的聲調道:“夏老弟,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給你的那包藥明明是‘催夢香’,你為什麼要當成金瘡藥使用?” 西門慶! 夏潯和彭梓祺一扭頭,這才注意到西門慶。 西門慶一襲白袍,頭戴笠帽,坐在車頭,大雪飄飄中,頗有一種獨釣寒江的韻味。 夏潯茫然道:“‘催夢香’?‘催夢香’還好端端地放在我的包裹裡呢,什麼時候變成金瘡藥了?” 彭梓祺這時也察覺不對勁了,她鼓起勇氣道:“你的藥,我給換了。” 夏潯詫異地看向她:“你換了?” 彭梓祺紅着臉道:“我……我有一次發現你身上帶著那種下三濫的藥物,所以……所以就用我身上的金瘡藥給換了。我身上那包金瘡藥,其實就是你的那包催夢香。” 夏潯原想韋爵爺縱橫江湖,也不過是一包迷藥、一柄匕首,外加一顆聰明的腦袋而已,說不定自己這迷藥大有用處,所以一直藏在身上,卻不知道早早就被彭梓祺換過了。 夏潯道:“催夢香不過是一種迷藥,有什麼下三濫了?” 彭梓祺鼓起勇氣道:“可你那迷丵藥之中摻雜了亂性的藥物,這還不是下三濫麼?” 夏潯急了:“怎麼可能?” 西門慶咳嗽一聲,悠然道:“裏邊的確有亂性的藥物,那藥……是我放的。” 夏潯愕然道:“我只向你討迷藥,你摻亂性之藥做甚麼?” 西門慶理直氣壯地道:“我還不是以為你是想對彭……彭姑娘用藥,不想她太過痛苦,一時不忍心……” 看著二人要殺人的目光,西門慶趕緊撇清道:“不管怎樣,換藥的可不是我。正所謂,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事情閙到今天這一步,與我西門慶可不相干。” 夏潯突然回過味兒來,驚道:“所以,我方纔給梓祺和我自己服下的其實不是金瘡藥,而是‘催夢香’?” 西門慶微笑道:“你終於想通了麼?” 彭梓祺也吃了一驚,搶着道:“那為什麼我們還清醒着?” 西門慶指指自己的鼻尖,表功道:“那自然是因為我已經給你們服瞭解藥。” 夏潯蹙眉道:“可我怎麼覺得身上還是不對勁兒?” 西門慶很無辜地道:“大哥,嗜睡的藥呢,自然有解藥。可是你認為會有人去研究性藥的解藥嗎?賣你你要哇?” 夏潯急道:“那……那怎麼辦?” 西門慶抬頭看看天色,說道:“你說的不錯,下雪的時候,天氣反而很曖和。這樣的天氣,裹一件棉袍,尋摸個雪窩子,捱一晚沒問題的。唉,我的命還真是苦哇……” 他一面說一面下了車,又探身過來抓過他的皮襖和捲成捆兒的一套被縟挾在脅下,夏潯奇道:“你去哪裡?” 西門慶翻個白眼:“你們洞房花燭的時候,難道肯大方得讓我一旁看著?哥哥去山裡找個雪窩子蹲一宿,明早再來閙洞房,呵呵,再見!” 西門慶說完,便挾着袍子蹣跚離去。 夏潯和彭梓祺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臉都紅了,目光有些異樣。 這兩人一路同車,耳鬢廝磨,早就情慾交融,只是一個出於女兒家的羞澀,一個礙於外邊掛着一盞西門牌的超級電燈泡,所以兩人才始終剋制,未及于亂。如今,在這樣靜謐的雪夜中,就算沒有服下亂性的藥物,也是情難自製的,更何況現在體內慾火升騰? 眼見得彭梓祺雙頰如火,嬌美不可名狀,一雙大眼媚波流動,說不出的嬌艷可愛,與往昔清麗的模樣一比,更有十分的誘惑,夏潯不由怦然心動。 “我們……可是服了亂性藥物的,既然早已心許,今夜便真做了夫妻,也沒甚麼吧?” 這可不是夏潯想的,夏潯根本不需要找什麼理由,這傢伙早想偷嘴吃了,何況如今名正言順?這是正想著二姑姑的話,於是為自己找了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的彭大小姐。於是,當她看到夏潯目光灼灼地向她靠近時,她只是紅着臉閉上眼,羞答答地,一顆心卟嗵卟嗵,只差沒有跳出胸膛。 車頭一盞燈籠,在山坳裡,在大雪下,在夜色中,輕輕搖曳着,發出迷離的幽光。 雪落無聲。 車上卻有聲音,呼吸聲,嬌喘聲,江南水鄉水草密集的港彎裡,挑燈夜遊時輕幽的搖櫓聲……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動靜之間,聲色光影,構勒出迷離若夢的雪夜美景…… …………………………… 天亮了,西門慶像隻土撥鼠似的從山林中冒出來,走到山坳中,四下看看,有些茫然。他几乎以為自己睡了一夜的雪窩子睡出毛病來了,難道自己走錯了路,怎麼原地看不見那輛做洞房的車子? 左看右看,他終於發現山坳一角的樹下還拴着一匹馬,這匹馬本來是彭梓祺騎來的,西門慶遲疑着走過去,就見馬上鞍韉齊全,馬屁股後面還綁着一個馬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在馬鞍下,還露出一角紙張。 西門慶抽出那張紙一看,只見上面只用炭寫了四個大字:“哥,你懂的。” 西門慶愣了片刻,“嚯嚯”地大笑起來,笑得樹枝上的積雪也簌簌地落下。 “這個小子,當真有趣、哈哈,實在有趣……” 西門慶大笑着解開馬繮,翻身上馬,又收了笑聲,長長一嘆:“率性而為,當真快活,當真瀟灑啊。老弟啊,幾時哥哥也能如你一般,把飛飛……唉!家有悍妻,難、難、難!” 西門慶策馬揚鞭,馳出了山坳…… 第115章 女兒情懷 堯山,是臨朐縣境內的一座小山。 據說上古聖君堯曾巡狩至此,登上此無名小山,後人遂以堯之名命之以此山。 春天的時候,山上有泉,有樹木和桃花,春光爛漫。 而冬天,這裡只有一片白雪,籠罩着光禿禿的山頭,遠遠望去像一個發麵饅頭。 那麼冬天的堯山也會有春光嗎? 此刻,白雪皚皚中,茫茫夜色下,一輛車馬靜靜地停在山坡下,車中一男一女,春光無限。 很寬敞的空間,至少對膩在一起的兩個人來說,足夠了。泥爐中炭火正旺,紅紅的火光,將一個雪白的身子映成了桃紅,將一身健碩的古銅映得發光,兩個人兒痴纏在一起,彷彿一具力與美的雕塑,活動着的雕塑。 嬌膩的呻吟若有若無,寬大的手掌,將那胸前一對梨形的驕傲揉捏成了脂溢流香的粉團兒,夏潯一直有些驚訝,也有一些驚喜,他沒想到那白衣飄飄、清逸脫塵的風姿下面,竟是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具美妙胴體。 彭梓祺微閉着眼睛,嬌喘吁吁地享受着情郎的愛撫,一路下來,歡好了不知道多少次,她已經從一個青澀的少女,迅速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她已能充份體會到歡好的美妙和情慾交融時的極樂境界。 身體柔順的線條在炭火的光線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暈,曲綫跌宕,明暗相間。她的身體輕輕扭曲蠕動着,纖細的腰肢越來越彎,和光滑粉潤的後背形成一個美妙的圓弧,嬌彈彈、圓滾滾的臀部發出了抑制不住的輕顫…… 終於,夏潯禁不起她那無聲的邀請,正式吹響了進攻的號角,小祺祺發出一聲快意的長吟,那優美頎長如天鵝的頸子猛地揚了起來…… 夏潯可不敢有絲毫大意,身下的這個女人是一個內媚的女孩兒,她沒有動情時,會乖乖地任你擺佈,像一隻溫柔的貓兒,可是等她一旦動情,便熾烈如火,着落在她的反應上,便是從海水到火焰的巨大變化。 果不其然,溫順的小貓兒慢慢地亮出了她的利爪,兩個人已由蟬附變成了面面相對,那雙雪白修長、粉膩結實的大腿緊緊地纏在他的腰間,夏潯卻覺得身下彷彿是一條滑不溜丟的大魚,一不小心躍上了岸,這條白魚一甩尾、一揚頭、一挺腰肢,都讓人拿捏不住,他得手腳並用,使足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摁住她、抵住她。 這是一場陰與陽、乾與坤、男與女的戰爭,一場甜蜜的戰爭,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無論男與女,最終的結局只有一個:成為愛的俘虜。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收雨住,葉落花殘…… 彭梓祺那發燙的粉面埋在柔滑的駝絨被中,身子仍然在一陣陣地痙攣,蠻腰上的玉肌也一下下地抽搐着,因那極樂的餘韻而不由自主地做着反應。夏潯輕輕伏在她軟綿綿的身上,舒暢地吁了口氣,輕輕撫摸着她那汗津津的秀髮,促狹笑道:“今天怎麼不住店,非要跑到這兒來山中歇宿?莫非你已喜歡了這樣放縱的感覺?” “才沒有!” 彭梓祺帶著鼻音兒的聲音含糊地答道:“才沒有呢……人家只是……馬上就回青州了,只想……只想和你再體驗一回那種天地之間只有你我的感覺。明天……人家不捨得離開你嘛。” 夏潯輕撫的手微微一停,臉色有些變了:“你不和我一起?你要離開?” “當然不是!” 彭梓祺微微轉過身,在他鼻子尖上輕輕點了一下:“真笨!人家是一個人偷跑出來的,怎麼跟你正大光明地回青州府去呀?你……還嫌圍繞着你的那些閒言碎語太少不成?” 夏潯這才恍然,輕輕笑道:“嗯,還是梓祺想得周到。那麼,你先偷偷回家,然後我去尊府提親?” 彭梓祺嗔道:“又笨了不是,我雖情願跟了你,可我家雖比不得你這樣的縉紳人家,但是彭家大小姐與人作妾,你當我哥哥、我爹爹、我爺爺、我家老太公他們會答應麼?你敢上門提親,不怕他們打斷了你的腿,把你丟出去?” 夏潯微微蹙起眉頭:“那怎麼辦?” 彭梓祺用粉頰輕輕蹭着他健碩的胸膛,好象一隻吃飽了的小貓,懶洋洋地撒着嬌:“怎麼辦?涼拌唄。我只留書說要闖蕩江湖,可沒說跟了誰去,你就大模大樣的回青州去,他們還敢硬指你誘拐良家少女不成?” 夏潯道:“這終非長久之計呀,難道你打算隱姓埋名,從此再不與家人相見?” “當然不是……” 彭梓祺眸中閃爍着狡黠的光:“哎呀,你不要管了,我們彭家的女人,一樣有擔當的。我想做的事,我自己會去完成它!我只是想等一個更好的時機,再向家人說明,徵求他們的答允。” “你有什麼想法?” “不要你管!” 彭梓祺微微側了身,將一個粉背香臀對著他,手托着粉腮,慵懶地臥在曖融融的駝毛毯中,回味着方纔那甜蜜的風情,嫣然偷笑。 她已不再是一個女孩了,而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個女子一生中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一個重大轉折,雖然沒有三媒六證、沒有洞房花燭,但她覺得,自己的浪漫和幸福絲毫不遜于那些鳳冠霞帔、合衾交杯的新娘子,甚至尤有過之。 如果她就這麼回去,家裡人當然一定會反對她和夏潯在一起的,雖說夏潯是個生員,可他的地位也還沒有高到可以把彭家的姑娘聘納為妾的地位,可是…… 彭梓祺輕輕撫摸着自己平坦柔軟的小腹,臉上露出一絲狡黠:“若等我大了肚子再回家呢,我男人教崔元烈的這個法兒,能讓朱文浩那老頭兒服軟,證明很有效嘛……” …………………… 夏潯回到了青州,沒有人知道彭大小姐和他在一起。 在謝傳忠的安排下,又有早知內情的燕王府的照拂,齊王採購的這些貨物已經順順利利運抵青州,由肖管事安排人員進行了接收,夏潯一身輕鬆,獨自駕着車子直接趕回了楊府。 聽說少爺回來了,肖管事趕緊迎了出來,未等他報告接收貨物以及安排返鄉的情形,夏潯跳下馬車第一句就問收以及安排返鄉的事情,馬上問道:“小荻怎麼樣了?” 肖管事忙道:“少爺不用擔心,這孩子皮實着呢,已經沒啥大礙了,聽說少爺回來,我馬上就趕了來,還沒來得及去告訴她,要不然她一准兒跑出來迎您。少爺走了這麼久,小荻一直唸著你呢。” 夏潯道:“這些日子,我也一直記掛着她,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傷勢是否痊癒,我先去看她。” 夏潯返身從車中取下一個包裹,便急匆匆奔了後院,只匆匆吩咐了一句:“把車馬安頓一下,回頭我再問你這邊的情況。” 肖管事一家人所住的小院兒。院中,一樹梅花,小荻懷中抱著一隻小狗,正在樹下痴痴發怔。 “少爺已經離開好久了,聽爹說,少爺購買的貨物正陸續發運回來,那少爺這兩天就該回來了。少爺回來,我們就該離開,到江南去了……” 小荻輕輕撫摸着懷中小狗柔軟的毛髮,有些留戀地看著院中的一切,聽爹意思,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地方,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吧? 少爺,其實不是她的少爺。這個秘密,是從來也藏不住什麼秘密的小荻心中唯一的秘密,這唯一的秘密卻又是如此重大,連她的親生父母她都不曾說過,只是深深藏在她的心裡。有時候,她也惶惑過,少爺不再是少爺了,當他回到故鄉,完成老爺和少爺的心願之後,她和他之間,該如何相處呢?還有爹娘越來越露骨的態度,他們每天耳提面命,不斷地和她講,勸她喜歡了少爺,可喜歡一個人也是可以由別人來說說就成的麼? 她不知道現在對夏潯是一種什麼感情,他不是她的哥哥,似乎卻和哥哥一樣親,若說和哥哥一樣親,在他身邊又總不及當初在少爺身邊那般從容自在。她知道,夏潯是個恩怨分明、是個不為利所動的大丈夫,否則他當初大可不必去救她,大可在她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後一刀將她了斷,可他沒有這麼做,這個人值得信賴。 她還知道,在他受傷的日子裡,夏潯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既讓她覺得溫馨,又讓她覺得甜蜜,可她不敢再多想更深一層,真的可以喜歡他麼?如果有朝一日被那個把少爺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老爹知道,他會不會勃然大怒?還有,夏潯哥哥喜歡我麼?我喜歡夏潯哥哥麼? 憂傷是生活的一部分,快樂讓人年輕,憂傷讓人成熟。 昔日又蹦又跳毫無心機的花喜鵲,現在開始變得像個大姑娘了,情腸千結,腰瘦仄仄。 原來,減肥這麼簡單。 “小荻!” 夏潯轉進門來,一眼看到了她,立即興奮地叫。 小荻霍然轉身,驚喜地張了張嘴,想叫,沒有叫出來。腳下動了動,想跑過去,卻終究跑起來。只是那麼驚喜地看著他,痴痴相望,所有的心思都拋到了九宵雲外,只餘一腔歡喜。 第116章 大雁南飛 夏潯快步迎上去,走到穿著一件及膝的碎花布棉襖的小荻身邊,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她的一雙小手涼涼的,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眉彎嘴小,臉頰凍得微微透着紅暈。 “小荻,你瘦了,傷好了麼?來,我看看。” 夏潯不由分說,便擼起了她的一隻襖袖,暖和的大手撫上了她腕上的肌膚,傷處已經長好了,只是顏色比其他部分的肌膚深一些,輕輕摸去,還缺了些柔軟。 小荻有些惶惑地看著他,因為他親昵無間的舉動,然後小臉慢慢地紅起來,帶著些羞澀、帶著些歡喜、帶著些甜蜜,然後她便悄悄吁了口氣,乖乖地放鬆肩膀,任由他握著。 “真的好了。” 夏潯歡喜地說,隨即扯過肩上的包裹,笑道:“來,小荻,你看看這是什麼。” 夏潯打開包袱,一件美麗的裘服就像吹了氣似的,攸地舒展開來,它很柔軟,也極富彈性。皮衣是白色的,潔白如雪,領子卻是狐皮的,紅如一團火焰。夏潯輕輕一抖,一件華貴的裘衣便展現在小荻面前。 “哇!” 小荻一雙大大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她彎腰放下小狗,伸手想去撫摸,卻又趕緊縮回手,那裘衣太漂亮,太昂貴了,她只能看看,甚至連去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這是少爺準備送給少夫人的衣服嗎?好漂亮,太漂亮了,少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少夫人? 夏潯當初獲贈三條火狐皮領,立即想到了小荻和彭梓祺,卻壓根沒有想到第三個女人,所以他很坦然地把第三條送了給西門家的小東嫂子,如今還是聽小荻提起,才忽地意識到自己還有一位未過門兒的正室夫人。 此番他大張旗鼓地回江南,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和這位陳郡謝氏的閨女成親,可是在他心裡,竟壓根沒有想起過這位未謀一面的姑娘, 夏潯怔了一怔之後,啞然失笑:“不,這是送給你的。” “我……我的?” 小荻吃吃地道,看著那華麗的裘衣,怯怯地搖頭:“我……我怎麼能穿這樣的衣服?不成,這太貴了。” 夏潯這才發覺離開一個多月,小荻不止是瘦了,她的神情氣質也與以往有了些不同,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似乎是長大了。 “誰說你就不能穿昂貴的衣服?才一個月不見,和我生疏了麼?” 夏潯說著,微笑着抖開裘衣:“來,穿上試試,我估摸着給你做的,看看合不合身,若是肥了,再去裘服店改一下。” 看著夏潯那不容質疑的目光,小荻乖乖地張開雙臂,讓夏潯把那輕軟暖和的裘衣給她穿在身上,又繫上帶子。 “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夏潯上下一打量,欣然讚道。 真是人靠衣裳,佛靠金裝。只這一件裘衣上身,小荻立刻來了個大變樣。一襲雪白的皮裘,裹着一個纖巧的人兒,火紅的狐尾領子,毛茸茸的,簇擁着一張小小的瓜子臉蛋,彷彿紅花的蕊,嬌艷迷人。小丫頭馬上變成了嬌小姐。 小荻歡喜地道:“是呀,這件袍子特別特別的漂亮。” 夏潯笑道:“我說的是人,並不是衣服。” 小荻一獃,臉蛋迅速地紅起來,心裡卻湧起一股異樣的情愫。 少爺哥哥對她很大方,從不當她是下人看待,但是少爺哥哥自長大後,就再沒有給她買過任何東西,只是丟一把錢給她,喜歡什麼自己去買什麼。那樣的感覺,和此時此刻那曖烘烘的滿心甜蜜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她寧願要小時候攥着一文錢也要去給流着口水的她買糖人兒的哥哥,也不願要那個毫不吝嗇地把一大把寶鈔塞到她手裡的少爺,而這感覺,似乎在夏潯身上,她又重新體會到了。 她垂了粉頸,羞答答地道:“謝謝哥哥。” 夏潯也是一笑,便想去摸摸她的頭,就在這時,肖管事急匆匆地走了來,還沒見院門就嚷道:“少爺,少爺,彭公子過府到訪。” 夏潯一怔,心道:“她不是藏在青州府外等我一同南下麼,怎麼又趕過來了,莫非有什麼急事?” 夏潯不敢遲疑,連忙向小荻說了一聲,便向前院趕去,一進客廳,夏潯就看見彭梓祺負手站在廳中,肋下懸着那口殺氣騰騰的鬼眼刀,正背着雙手觀賞着六桃黃花梨木的屏風上那副韓熙載宴客圖。 夏潯自廳外來,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那個在床上柔媚可人的小女子一穿上男裝,仍然是那麼的英氣勃勃。 夏潯急步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梓祺,出了什麼事?” 彭梓祺緩緩轉過身來,柳眉微微一蹙,淡淡地道:“你認識我?” 夏潯微笑道:“喔,未曾謀面,只是令妹曾多次在楊某面前提到公子,故而楊某與公子雖素昧平生,一見卻如相識多年的好友般親切,呵呵,楊某長你兩歲,喚你一聲子期,不過份吧?” 夏潯說著,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我的個乖乖,原來是大舅子來了,他長得和梓祺可真像,幸好……幸好他們連名字都是諧音的,要不這一下就露了餡了。” 子期有些疑惑地瞟了他一眼,倒沒想到自己妹妹和眼前這個小子進展如此神速,居然已經做了真正夫妻,更沒想到這小子反應如此之快,居然面不改色地馬上就能圓了自己的口誤,因此接受了這個解釋,開口說道:“閣下是有功名的人,彭某一介鄉野村夫,不敢與閣下稱兄道弟。彭某此次登門,是聽說楊公子回府了,特意來向公子打聽一件事情。” 夏潯隱隱猜到了他的目的,忙拱手應道:“公子請講,楊某知無不言。” 彭子期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沉吟片刻,才緩緩地道:“唔,是這樣。舍妹自尊府回去後沒幾天,就……唔,她留下一封書信,說要遊歷江湖,過一陣子才回來。一個女孩兒家,縱然一身武藝,終究不甚安全,家中長輩甚是掛念。” 夏潯趕緊道:“哎呀,子期……啊!彭公子,令妹的去向,楊某可是一無所知啊。自令妹回府,在下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彭子期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唔……楊公子曾由舍妹保護了三個月之久,那段時日,舍妹除了保護公子,可曾接觸過什麼人、什麼事,可曾說起過些什麼,比如透露過想去哪兒走走看看的話?” 夏潯心道:“我過兩天要和梓祺回江南的,還是把大舅哥打發走吧,要不然說不定會壞了我的大事。說什麼呢?江南是不能說的,萬一他真跑去江南可是大大的不妥,北邊也不能說,彭家交遊廣闊,萬一去了北平府,說不定能打聽到我身邊曾有一個俊美若處子的少年,手持一柄鬼眼刀。梓祺從未去過的地方也不能說,不知道我大舅子已經打聽過哪些人,知道了多少事,如果胡謅一番,被他看出破綻,反而會懷疑到我的身上。” 夏潯想著,蹙起眉頭思索道:“這個麼,還真沒聽彭姑娘說起過什麼,你也知道,那時彭姑娘還是以男兒之身在我身邊,平時也不大說話的。唔……我記得在蒲台縣時,我們曾合力揪出過一個強搶民女為禍鄉裡的惡紳……” 彭子期道:“這件事我聽說過,怎麼,有什麼問題?” 夏潯道:“倒也沒甚麼,當時出於義憤,與我們合力擒凶的,還有兩位生員,一個叫紀綱,一個叫高賢寧,這兩位書生俠肝義膽,人品出眾,令妹當時對他們很是欣賞……” 彭子期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這楊旭言外之意……丟人吶,難道自己妹子迷上了其中一人,跟人家跑了? 彭子期立即追問道:“那二人家鄉何處,楊公子可知道麼?” 夏潯微笑道:“他們的家鄉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們並不在家鄉,眼下他們正在濟南府一位朋友家借讀,準備明春鄉試。”說著便將劉府地址說給了他聽。 彭子期心道:“反正到處找不到她,既有這個消息,不妨往濟南一行,探探究竟。”於是他立即拱手道:“多謝楊公子見告,若能就此找回舍妹,彭某一定登門致謝。”說著轉身便向外走去。 第117章 有緣千里來相會 中都鳳陽,淮陽河畔,觀淮樓。 這是中都鳳陽最高檔的一家酒樓,菜色、服務全都沒說的,但是最大的特色就是——貴!一頓酒宴吃掉一個平頭百姓一年的收入?那還只是中檔略低的菜色。 這麼昂貴的飯菜,便也成了地位的象徵,鳳子龍孫、勛戚權貴、豪紳巨賈若非宴客需要,也是不會到這兒來擺譜的,但是一到真的要會見什麼重要客人,那就一定要來這裡,能坐在這裡宴客,那就是地位的象徵、財富的象徵、實力的象徵。 據說這家大酒樓是中山王徐達第三子徐膺緒的產業,徐達是大明開國第一功臣,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傅、中書右丞相參軍國事,加封魏國公,並頒世襲鐵券。死後追封中山王,謚武寧,贈三世皆王爵。賜葬鐘山之陰,御製神道碑文。配享太廟,肖像功臣廟,位皆第一,可謂位極人臣。他的兒子在中都鳳陽置辦產業,便連那些中都的鳳子龍孫都鎮得住,這家店自然沒人敢刁難為難。 趙梓凱正在觀淮樓上宴客,他是中都鳳陽的一個大商人,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大建築商人。當初朱元璋本有心以鳳陽為都城,曾遷十萬富戶于此,大興土木,後來卻因為鳳陽確實不具備作為一國都城的條件,在劉伯溫等人的勸說下放棄鳳陽,改立金陵。 而趙家就是在那段時間發達起來的,趙梓凱的父親叫趙政魁,原是大明第一豪富沈萬三府上的一個管事,精明伶俐,學得了許多經商的手段,皇帝興建中都,十萬富戶要蓋房建屋,他看準了這個時機,辭了沈府的差事在鳳陽紮下根來,賺得鉢滿盆滿,腳底流油,如今鳳陽是中都,是大明中興之地,地位仍舊超然,鳳子龍孫盡集於此,趙家仍然有得大把生意可做。只不過趙父年老,現在已經把打理生意的事情大多交給兒子去辦了。 趙梓凱一直在注意着臨窗一對少年女子,因為很少有不為了宴客,僅僅為了一飽口腹之慾,就到這麼貴的酒店來用餐的人,而那一對少年女子偏偏就是這樣的。她們沒進雅間,在那兒要了幾樣菜,一邊吃着東西,一邊看著窗外淮河邊上風景,悠閒的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兩個女孩兒年紀都不大,大的十五六歲,明眸皓齒,皎然如月。穿一身極素雅質料卻極華貴的衣裳,不過看那衣裳款式、頭上髮型,似乎只是一個貼身的侍女。由婢觀主人,那主人自然更加了得。這主人就是另一個年紀更小些的少女了,那看起來才只十一二歲,眉目如畫,一臉嬌憨,或許是因為家境好,吃得好,所以身體發育的比同齡的女孩子還要成熟一些,她的衣裳也是那種素雅的梨花白,晶瑩紅潤的面龐,流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趙梓凱知道,這種不戴首飾、穿著素雅的風格,乃是大明皇室成員的風氣,後來蔓延開來,也只有與皇室關係密切、身份地位極高的世家才會做此打扮。這樣的人家,根本不需要靠香車寶馬、珠玉滿身來顯擺自己的地位。 引起趙梓凱注意的並不是這兩個少女的美貌,能坐在這兒吃飯、能這般穿著打扮,那就根本不是他招惹得起的女人,中都鳳陽鳳子龍孫、勛戚權貴一抓一大把,別看他們不掌權,卻擁有着特權,要捏死他趙梓凱,和捏死一隻臭蟲差不多,他才不敢打在觀淮樓上吃飯的氣質少女。 他在意的是,偶然聽見那位小小姐提到了莊園房舍老舊,需要翻新的話,這立即引起了趙梓凱的注意,趙梓凱就是蓋這一行的,而且他知道,那些王公貴人們的別墅中精舍別墅不多,用料建築卻極講究,而出手卻又極大方。一旦自己把生意承接下來,光是翻修維繕,就是大把的收入,再加上清理舊舍弄出來的已不再使用的名貴木料等物翻新變賣,又是一筆意外之財,所以他馬上上了心。 “小姐,雖說這裡是中都,有中都留守司,有八衛官兵環拱于此,不虞出甚麼事情,可這兒畢竟龍蛇混雜,小姐身份尊貴,獨自跑出來遊玩,撇下家人,不用車馬,終究有些不妥,若是讓大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知道了,小婢一定要受斥責的。” 那個年長些的美人兒幽幽地埋怨着那個剛剛出脫得有了小美人模樣的女孩,女孩興緻勃勃地吃着東西,不耐煩地道:“成了成了,本來想去北平玩兒的,被姐姐、姐夫一天到晚的看著,好沒意思,如今到了中都,想一個人隨意些吧,你又來聒噪,再這樣我就趕你回去,我一個人出去玩!” 小美人說著,看看那貼身侍女幽怨的表情,一雙又大又黑又亮的眸子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好啦好啦,就你纏人。這樣吧,一會兒用完了膳,咱們去寶月樓逛逛,在北平買東西,都是姐姐掏的錢,我出去一趟,總不能一點意思沒有吧,去挑幾樣首飾,回去給嫂子們。然後咱們就回莊園去。” “對了,說到咱家的莊子。” 小女孩擱下筷子,很生氣地對小侍女道:“你告訴劉管事,馬上找人翻修,這才幾年沒來啊,‘歸園’裡的房舍已經那般老舊了,怎麼住人啊。這事我說了算,今兒夏天我就要過來玩的,必須把園子給我修好。要不然,他就不用在這兒幹了,哼!” “歸園?這位小小姐是歸園的主人?” 歸園是徐國公家的產業,這位小小姐是歸園的主人?唔,聽說徐國公有一幼女,是徐老國公病逝那年出生的,算起來差不多就是這年紀,莫非這位小小姐就是徐國公府的小郡主?是了是了,剛纔那俏婢說‘大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獨獨不提老二,徐國公生有四子,二子早夭,這可不就是……” 難怪她們兩個在這兒隨意用餐,就連一個婢女談吐氣度都雍容高雅如同使相千金,原來是徐國公府的貴人,趙梓凱心花怒放,立即便想毛遂自薦了。 待得客人離去,趙梓凱並不就走,見那小小姐細細緻致地用過了餐,站起來帶了侍婢就走,趙梓凱立即尾隨其後,就見那店中小二夥計對那位小小姐畢恭畢敬,連飯錢也不收,見了她只躬身說了聲:“小小姐慢走。”主婢二人便大模大樣地出去了,趙梓凱更是心中大定:嘿!人家當然不用付錢,這是她三哥開的酒樓嘛。 趙梓凱趕緊付了帳,零頭也顧不得要了,急急忙忙追出去,就見那調皮活潑的小丫頭正興緻勃勃地走上街頭,東張西望,一副看不夠的稀罕模樣。趙梓凱趕緊向自己的下人扈從車馬把式擺了擺手,提着袍襟快步追上去,長長一揖道:“咳,這位小姐,請留步。” “喔?”那小姑娘停住腳步,烏溜溜的眼珠轉一轉,好奇地看著他們,那美貌婢女卻跨前一步,攔在小姐面前,也不懂張,板着俏臉道:“你是什麼人?街頭搭訕,不嫌無禮嗎?” 趙梓凱連忙陪笑道:“恕罪,恕罪,小人是中都商人趙梓凱,許多王公貴人府邸的承建,小人都有參予的。方纔無意中聽得小姐說要重修歸園,小人正是從事這一行當,故而毛遂自薦……” 那小姑娘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丫環,上下打量打量他,天真地問道:“你修得好嗎?我要修一個紅色的五角亭子,還要修一個很大的魚池,裏邊多放養些魚,我還要把原來的房子拆了,重新起建,專門修一個用最好的石料砌成的浴室,裏邊再種一些花花草草,天窗要開大一些,亮堂些,我不喜歡氣悶的感覺……” 趙梓凱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使得,使得,只要小姐用小人去做,一定做得盡善盡美,務必讓小姐滿意。” “喔,這樣啊,那倒省事了,你跟着我吧。一會兒我就回去。”小小姐說完,蹦蹦跳跳的走開了,趙梓凱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再後面是他的仆從下人以及一輛豪華馬車,行了一陣兒,來到專門經營名貴首飾的寶月樓,小小姐偷偷睨了侍女一眼,目中露出一絲狡黠得意,那侍女神色不變,輕輕扶住了她,耳語似地道:“飛飛,鎮定!” 小小姐趕緊收斂了笑容,由她扶着,大模大樣地進了寶月樓…… …………………… 通往鳳陽的寬敞平坦的官道上,一行車輛正逶迤而來。 “少爺,快到鳳陽了麼?” 小荻趴在車廂裡,只把頭探出車外問道。 夏潯騎在馬上,微笑道:“是啊,咱們剛過了固鎮,馬上就到鳳陽。在鳳陽,咱們停一停,四下看看,然後繼續南下。不過那地方皇親國戚滿街走,權貴勛戚一抓一大把,咱們可得小心着點兒,莫要惹出事來。” “好啦,快坐下吧。你家少爺說了要帶你去玩,這回不着急了吧。” 小荻後邊伸過來一隻手,在她翹翹圓圓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發出清脆的一響,然後彭梓祺那張近承雨露、嬌艷欲滴的臉龐自小荻肩後露出來,向夏潯甜甜一笑。彭梓祺和小荻的兩張俏臉相依着,如同一朵並蒂蓮花。 彭梓祺是夏潯的女人,小荻已然知道。她的少爺哥哥以前就有許多女人,她早習以為常了。身處的環境和自幼的教育,便可以塑造一個人的思想,生在這個時代的小荻對這種事從小就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並不會有所牴觸,相對來說,彭梓祺性情爽朗,和她極合得來,如果夏潯一定要有女人,她更願意是彭姐姐這樣易於相處的女人。 一路下來,兩個性情相投的女孩相處極好,坐臥行走,如膠似漆。不過小荻後來發現,一到晚上就吵着早點休息的彭姐姐在她睡着的時候,就會拿出高來高去、形影無蹤的本事,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小荻不傻,猜也猜得出彭姐姐是去與少爺如膠似漆去了。 “嘁,趁我睡着了溜走,天不亮又回來,也不嫌累。幾天不在一起會死呀!” 小荻暗暗撇嘴,雖然她現在還不確定自己對少爺的情意,卻已有些酸溜溜的醋意在她心裡發酵了。醋,能滋生愛的菌,小磨菇在小姑娘心裡開始生根發芽了,終有一天,它會長成一朵可以采姑娘的大蘑菇的…… 第118章 五花八門 鳳陽府大堂。 大堂上亂糟糟的成了一鍋粥。 知府大人把手中的驚堂木使勁地拍着,快把桌案都拍爛了:“肅靜!肅靜!肅靜!誰敢再大聲喧嘩,立即大棍趕了出去。” “閻良庭,你先說!” 寶月樓老闆閻良庭道:“是,大老爺。事情是這樣的……” 閻掌柜的把他如何看到一位尊貴的小姐帶了俏婢到寶月樓來買首飾,門外如何停了車馬下人一大票,那位小姐如何選購了幾樣最昂貴的寶石、價值連城的走盤珠,之後又是佩戴又是品評,又是飲茶又是方便,最後趁其不備溜之大吉,結果他出去揪住那等候的下人,他們卻矢口否認與那小姐相識的經過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閻掌柜的淚眼汪汪地道:“大人吶,小民可是親耳聽到那位小姐吩咐他們候在外面的,他們畢恭畢敬地應了。小民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穿著華貴,年歲未及豆寇的稚齡少女會是個大騙子呀,這姓趙的必是她的同黨無疑,求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啊!” 知府大人把頭霍地轉向趙梓凱,惡狠狠地道:“你說!” 趙梓凱叫苦連天:“大老爺,小民冤枉啊。” 趙梓凱把他與那位徐國公府小郡主相識、結交的經過源源本本說了一遍,仆地喊冤道:“大人吶,這事與小民無干吶,這分明是觀淮樓的夥計與那女賊勾結,引誘小民上當,小民自始至終,清清白白,小民冤枉啊。” 知府大人又霍然把頭轉向觀淮樓掌柜吳萬里,和顏悅色地道:“啊,吳掌柜的,這件事還請你解釋一下。” 觀淮樓二掌柜的吳萬里傲然拱了拱手,沉聲道:“知府老爺,這件事與我觀淮樓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兩個女子,這已是第二回來用餐了,她們說行經此地,要在這兒住幾天,每天的午膳,都在我家食用,事先下了單子,預付了三天的飯錢,人家用餐完畢,我們自然不能再收錢的,至于喚那女孩兒一聲小姐,人家是客人,我們是做生意的,對客人恭敬一些又有甚麼不對?” 知府大人捋着鬍鬚連連點頭:“有理,有理。” 旁邊一人不等問話,已然踏前一步,一指趙梓凱,拔高了嗓門兒喝道:“此人一口咬定那騙子是我徐國公府的小郡主,這可大大地有損我徐國公府的令譽。我家小郡主現在還在北平燕王府中作客,這不是血口噴人麼?小民請知府大人馬上行文北平府,對質清楚,嚴懲此等造謡生事者,還我徐國公府一個公平!” 這人叫劉清源,是徐國公府在中都的莊院歸園的管事。原來,歸園今天還真出事了。事情的起因是,歸園是徐國公早年蓋的一幢別墅,由於徐國公死的早,活着的時候也公務繁忙,其實很少到這裡來閒住。他的幾個兒子也各有官方差事,年紀輕輕的,自然沒有到這裡來養老地道理。 而他的女兒們呢,三個年長些的女兒全都是王妃,隨丈夫定居藩國,沒有皇帝命令,連藩地藩城都不允許離開的,自然更不可能來這兒,小郡主茗兒那時還特別小,也不會來這裡住,於是……這幢院子確實很久不修繕了,就連看守園子的人也裁減的七七八八。幾個管事平素也不在那兒待着,各自都有些自己的生意。 茗兒郡主去北平探親途中,來歸園住過兩天,眼見亡父當年親手督造的歸園別墅凋零若斯,小姑娘心裡不大好受,就吩咐下去,叫他們張羅張羅準備修繕一番。因為茗兒規定的時間不是那麼嚴格,所以幾個管事雖然聽在耳中,也並不十分着急,只是一邊顧着自己的生意,一邊開始尋摸合適的人選。 這風聲不知怎麼的就傳出去了,被一夥騙子知道了。中都鳳陽的騙子是最多的,因為這裡貴人富人多,偏又不象南京城那般法度森嚴,容易行騙,土壤合適,自然滋生了許多騙子。這伙騙子就打扮得衣冠楚楚地去園中拜訪,說是聽說歸園要重新修繕,特意來看看,然後估算個價格,請大管事瞧瞧,若是覺着還公道,他們願意接這個活兒。 劉管事一聽當然願意,這種主動送上門來的人價錢不會太高的,那樣一來自己還能從中撈一筆不是?既然只是瞧瞧,又不是正式開始裝修,他只親自露面一次,陪他們去了歸園,然後便要他們擬好價格再來商議。這一來騙子們就和歸園留守的人熟悉了,買些酒肉,三杯下去也就成了朋友。 過了兩天,他們又來了,這回還帶了好多人來,和那守園人打聲招呼就進了園子,這裡丈量、那裡規劃,像模像樣地設計了大半天,又離開了。再過兩天,他們再度來到歸園,守園人也沒在意,就放他們進去了。 那些守園人只是最低層的仆役,並不瞭解劉管事與人約定的詳情,他們在裏邊拆起了房子,幹得熱火朝天,幾個守園人也聽之任之。結果他們拆掉了幾幢精舍,把木料等拆掉的材料準備運出園子的時候,建築商人趙梓凱和寶月樓老闆閻良庭就臉紅脖子粗的趕來了。 他們堵住了門一通爭吵,聽說他們要與小郡主對質,守園人開始警覺起來,那拆房子的工人們還傻獃獃地站在那兒,完全不知道這通熱閙與自己也扯上了關係,但是其中有兩個是頭一批出來聯繫活計的人,見勢不妙卻趁着混亂提前溜走了。 守園人一聽趙梓凱和閻良庭要請見自家小郡主,當面對質清楚,哪把他們放在心上,直接就把他們給轟出去了,而且他們多了個心眼,趕緊就拆房子的事派人去與劉管事印證,劉管事一聽就急了,慌慌張張跑回歸園一看,只氣得七竅生煙,當即把那些拆房子的工人扣住,帶到了公堂,到了這裡聽那趙梓凱還在污衊徐國公府,立即跳出來說話。 知府大人已被這連環案弄得焦頭爛額了,連忙陪着笑臉又問劉管事報案的詳情,等劉管事說完,被扣留的工頭兒就叩頭如搗蒜地喊冤:“大老爺,小民冤枉的呀。小民是良民,是本份清白的人呀。那一天,是逃走的那兩個人帶了人來找我們,說他們是徐國公府歸園的留守,國公府要重修歸園,把舊的房舍全部拆了,那些亭柱門窗桌椅全都要處理掉。 那些木料不是金絲楠就是黃花梨,值錢吶,問我們願不願意負責清理,這些東西就折價處理給我們,價錢當然比市價便宜一些。這等好事,我們當然答應,於是就匯合了一班兄弟,跟着他們去歸園瞧瞧,點清數目,丈量長短,估算價值。等全算清楚了,我們就簽了契約,先付了一半的材料錢,剩下一半原打算材料全清運出來再付清。誰曉得他們根本不是歸園的人,我們也是受害者啊。” 工頭兒說著,涕淚交流地從懷裡掏出摁着手印兒的契約遞上去,知府大人根本不接,他七竅生煙,把驚堂木啪啪啪地拍得震天響:“現在的騙子真是太猖獗了、手段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普通小民會受騙,公卿權貴他們也敢騙,本官一定要嚴查、嚴打、嚴辦,徹底肅清中都鳳陽奸騙氾濫成災之怪現狀!” ………………………… 一家小客棧,扮了清秀書生和俊俏小書僮的謝雨霏和南飛飛正要離開,房門一開,一個面色陰沉,留着八字鬍的男人踱了進來,門外還有幾個人,立即把房門拉上了,所以看不到他們到底有幾個。 謝雨霏臉色一變,將肩上的包袱移到胸前,退了兩步,沉聲道:“閣下是什麼人,擅闖他們居舍,不怕入官麼?這裡是中都!” 那留八字鬍的中年人陰陰一笑,拱手道:“天圓地方,律令九章,五花八門,利在中央。兩位姑娘,是妖門中人麼?” “妖門?” 南飛飛叫起來:“胡說甚麼呢你,本姑娘冰清玉潔,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像是用色相皮肉詐騙錢財的人嗎?” 八字鬍男人一皺眉,有些意外地道:“難道你們也是風門中人?” 謝雨霏聽到這裡,眼神不由一動,拱手道:“這位想必是風門中的前輩了?五花八門,各具機巧,小女子才疏學淺,未曾師從名師,經皮李瓜風火除妖,八門之中不屬任何一門。” 謝雨霏方纔所言,就是騙術八字真傳了。經者,須動筆,比如通過算命、看相、風水等方式騙錢;皮者,是賣假藥跳大神一類的騙子;李者,是變戲法、弄幻術誘騙愚昧小民的手段;瓜者是練拳賣藝招搖撞騙一類的假把式;以上四類很少觸犯刑法。 接下來的四門則不然,風者就是竊、賭、劫、拐等涉及刑律的問題了;而火門則是黃白朮、偷樑換柱、以假亂真一類的高明手法;除者,那就涉及敲詐勒索甚至擄掠綁票殺人害命了。至于妖,就是女子以色謀財、男子騙色謀財一類的把戲。從她所言,顯然對這一行當並不陌生。 說到這裡,謝雨霏淺淺一笑道:“小女子所行的手段,雖然大多是風門術法,于其他諸門卻也有所涉獵,雜而不精,都是皮毛。前輩如果一定要把小女子歸入一門的話,那麼……我就算是雜門吧。大家行走江湖,各展本事,各取其財,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未知前輩今日登門,所為何來呢?” “雜門?” 八字鬍冷冷地道:“若是胡亂學些皮毛術法,便能于光天化日之下騙得那趙梓凱欲哭無淚,姑娘也真是天賦其材了。哼!你說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現如今,你就犯了我的河水了,這筆帳,姑娘打算怎麼跟我算呢?” 第119章 對面不識 謝雨霏目光一冷,說道:“前輩這是甚麼話?我們怎麼壞了前輩的好事?” 八字鬍道:“我們本來精心策劃了一樁生意,事涉徐國公別園。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也打着徐國公府的幌子在中都行騙,你們順利脫身了,卻把受騙的人引到了歸園,結果打草驚蛇,害得我們的人半途而廢,這還不是你們壞了我們好事嗎?” 謝雨霏並未問他詳情,只道:“若依前輩所言,這也只是誤打誤撞!” 八字鬍道:“可是你們壞了我們的大計,這也是事實!” 謝雨霏沉住了氣,冷冷問道:“那依前輩,想要怎樣?” 八字鬍道:“依着江湖規矩,落入你們錢袋裏的東西,我們自然是不能往外掏的。你們既然壞了我們一樁事,便幫助我們做成一件事,便算還了這個禮了。” 謝雨霏和南飛飛對視了一眼,看得出來,這八字鬍乃是本地的一個地頭蛇,否則不會有這麼大的神通,這麼快這麼準的找上門來。雙方都是騙子,對方當然不會經官,私人恩怨一定會通過江湖人的手段來解決。現在已經被對方找上了,若不答應,後果難料。就算想要脫身,也得先虛與委蛇,應付了對方再說。 這一眼,兩個女孩兒已交換了看法,謝雨霏問道:“未知前輩有什麼事需要我們效力的呢?” 八字鬍展顏笑道:“聰明,這麼說姑娘你是答應了麼?” 謝雨霏不說話,只是哼了一聲,八字鬍便道:“我姓萬,萬松嶺。” 謝雨霏拱拱手道:“原來是萬前輩,小姓謝,謝雨霏。” 萬松嶺道:“謝姑娘。我有位朋友,在徐州的時候盯上了一頭肥羊,攜家帶口,財物足足二十大車。” 謝雨霏的眼睛頓時亮了,搶着道:“沒問題,不過幫前輩做了這樁事,我也要從中分一杯羹。” 萬松嶺哼了一聲道:“因為對方人多勢眾,我那朋友不敢單獨下手,探明了對方底細後,便提前一步,趕來與我商議,我們本已想出了一個偷樑換柱的妙計,可惜,因為歸園事發,露過臉的那幾位兄弟都得暫時離開中都避風頭了,這一來人手稍嫌不足,原計劃執行不了了。必須得改弦更張,另想辦法。他們馬上就到中都了,咱們得馬上商議個萬全之策,共發此財。” 謝雨霏一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冷冷地道:“前輩這是想用美人計了?很抱歉,我們兩個雖然迫于生計江湖行騙,卻絶不出賣自己的。” 萬松嶺道:“謝姑娘,你也不要自作聰明,美人計?哼!妖門那些低劣無恥的手段,我萬某人也是不屑一顧的。” 謝雨霏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前輩請坐,且把他的詳細情細說與我聽,咱們商量個法子出來。” 萬松嶺欣然道:“好。” 三人就坐,南飛飛放下包袱,給三人各斟一杯茶,萬松嶺道:“這個人姓楊名旭,青州生員。祖籍應天府秣陵鎮,此番是回鄉祭祖、娶妻成親的。” “啊!” 南飛飛驚叫一聲,茶杯噹啷落地,萬松嶺微一皺眉,轉眼看向她,就見南飛飛眨了眨眼,兩眼立即淚汪汪地,說道:“茶水好燙。” “有麼?”萬松嶺探探茶水,詫異地道:“我怎麼不覺得?” …………………… 中都鳳陽到了。 此地雖非天子之都,卻也氣象森嚴,皇家氣派十足。 城池、宮闕、鼓樓、鐘樓等等都是按照都城標準修建的,巍峨如天上宮闕。呂書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圜丘、方丘、日月壇、社稷壇、山川壇、太廟、百萬倉和功臣廟、帝王廟、國子學、會同館等龐大的建築物也遍佈城中。 中都鼓樓,矗立於城內中央位置,這是自古以來所有都城中最大的一座鐘鼓樓,樓有九間,層檐三覆,棟宇百尺,瓊絶塵埃,規模壯麗,堪稱華夏譙樓之冠。站在城外,猶可見鐘鼓樓頂,屹立於中天,飛檐殿角,如在天際。鐘鼓一鳴,悠悠聲漫,便可迴蕩在整個城池的上空。 鳳陽衛、鳳陽中衛、鳳陽右衛、留守左衛、留守中衛、皇陵衛、懷遠衛、長淮衛、洪塘湖千戶所,每衛五千六百人,八衛一所,拱衛着這處身處大明腹心,根本不需要這麼多軍隊拱衛的城池,有此可見它在大明朝廷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 夏潯一行人慢慢地進了鳳陽城,內外三道城牆,巨大的裝飾着海碗口大小銅釘的城門,將一股恢宏的氣派撲面拂來。車隊在城中行走,金水橋、金水河、午門、玄武門的所在也能遠遠看到。 夏潯入城的時候正是黃昏,青山未老,斜陽依舊,巍峨的城樓上“萬世根本”四個大字在陽光下發出閃閃的光。藏在人群中扮成村姑的謝雨霏和南飛飛的兩雙眼睛同樣是閃閃發光。 “哇!原來是他!他就是你男人啊!” 南飛飛震驚之後,忍不住說起話來:“他在北平的時候怎麼叫夏潯來着?莫非是咱們的同行?不會呀,人家可是有功名的秀才老爺呢。” 謝雨霏俏臉冷冷的,冷冷地盯着跨在馬上的夏潯,神情複雜,一言不發。 南飛飛繼續說:“這兩年咱們走南闖北,一面賺生計,一面找你相公,卻一直尋他不着。突然就從別人嘴裡聽說他就要出現的消息,還真把我嚇了一跳。現在見到了他的樣子,我又被嚇了一跳。 喂,他可是回老家迎你過門兒的,你怎麼辦?當初怨人家丟下你不管,現在人家來了,你怎麼一點笑模樣都沒有,要嫁就得搶在他前邊回去。要不然被他知道自己娘子整天東奔西走的,人家大戶人家規矩多,說不定就會對你生厭了。” 謝雨霏冷哼一聲道:“他對我生厭?他不想理我,就十幾年連個死活的消息都沒有,他想娶了,本姑娘就得洗得白白淨淨穿上嫁衣在家候着?怕他不喜歡我?嘁,我願不願嫁他還另說著呢。” 謝雨霏說罷轉身就走,南飛飛自後追了上去:“噯,我瞧他一表人才啊,家境也這麼富有,還有功名在身,你還要怎麼樣啊?真的不嫁?那麼咱還要不要幫那萬松嶺騙他財產啦?” 謝雨霏霍地站住腳步,瞪着她道:“你瘋啦!幫着外人騙我的錢?” 南飛飛乾笑道:“你……不是說你不嫁他麼?” 謝雨霏凶巴巴地道:“就算不嫁,那也是我的錢,誰敢染指?哼!” 她的心在急跳,眼睛一直有些發酸。 一見了夏潯,得知此人就是她的未婚夫,多年來所受的委屈和困苦突然間就湧上心頭,她只想流淚,只想大哭一場。親眼見到自己郎君的樣子,她的心怦怦直跳。平時不管罵的再凶,可那畢竟是從她剛剛記事的時候,就已知道的這一輩子必須服侍的男人、相伴的夫君,這是深刻在她骨子裡的一個信念。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歡喜,可她哪怕面對著最困難的局面,面對著最可怕的人,也不曾這麼緊張過。然而,她高興不起來,想起曾化名為夏潯的楊旭知道她的底細,想起他那憐憫、同情的目光,她就想逃避,遠遠地逃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他見到,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急急的,逃也似的走開了。 ………………………… 鳳陽龍興寺,位於鳳陽城北鳳凰山日精峰下,原名於皇寺,昔日朱元璋在此出家,因此他做了皇帝后,這座寺廟就改稱了龍興寺,並大興土木,重新擴建。鳳陽建築,規模宏大者不少,不過許多都是禁地,比如皇城、比如朱元璋父母所在的皇陵,這龍興寺同樣是禁地,卻不像那兩個地方一樣嚴禁涉足,至少除了一些重點保護的殿宇,是允許信徒出入,燒香禮香,參拜佛祖的。 夏潯帶著彭梓祺和小荻,于第二日來到了龍興寺遊玩。入鄉隨俗,入廟拜佛,夏潯也隨着她們,請了柱香,恭敬膜禮,敬獻佛香,又在小荻要求下和彭梓祺三個人各自求了一支簽,小荻拿着三個人的簽興沖沖地找老和尚解簽去了。 夏潯與彭梓祺走到大雄寶殿外面,五層寶塔似的黃銅香爐內煙霧滾滾而出,在大殿前繚繞升騰,男女信徒、遠近遊客就在這煙霧中熙熙攘攘,各懷目的、各有所求,也不知佛祖能滿足了誰。 “你剛剛許的什麼願?” 夏潯微笑着問,彭梓祺不想告訴他,含羞地掠了掠鬢邊散落下來的秀髮,岔開話題道:“過了江,就是應天府了。我有些不安。” “不安?有什麼不安?” 彭梓祺道:“你那位正室夫人啊,也不知道她脾氣好不好,待人苛不苛刻,規矩大不大,原還告訴自己不要怕、絶對不用怕的,可是現在越來越近了,一想起來,心裡就慌慌的。” 夏潯笑道:“你怕甚麼,你有一身高明之極的武功,還怕了她一個詩禮傳家的弱女子?” 彭梓祺輕啐了一口,暈着臉道:“以前……其實我就是這麼想的。可是實際上……一家人再怎麼樣,還能真的動刀動槍大打出手?那成甚麼話,就算沒有外人看笑話,這家也不成樣子了,她若真的厲害,為了你,我也忍了吧。” 她低下頭,幽幽地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會走下去。” 就在他們身旁兩步之遙,一個挎籃擔果兒的老婦人獃獃地站在那兒,好象巴望着遊人上前來買幾個乾果兒,一雙耳朵卻豎了起來,正在一字不落地聽著他們說話。 “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夏潯握住了彭梓祺的手,他當然知道彭梓祺有些忐忑是真的,但是更重要的卻是因為心裡的不踏實,想得到自己男人的撫慰和承諾,這個時候不出來表態,恐怕她真要一路憂鬱下去了。 “我才是一家之主,哪能容她囂張!你對我一往情深,單騎千里,生死相隨,我若有半點對你不住的地方,那還有良心麼?你放心,她若胸懷坦蕩,寬以待人,努力維持咱們這個家那也罷了。否則,我還治不了她麼?” “女人是要哄要騙的,哪怕明知你說的是假話,她照樣心裡舒坦。” 這是夏潯當初在警校時常聽他那當擒拿教官的師傅吹噓的話,那一條凜凜大漢,十幾個人近不得身,卻因為婆媳不和弄得一籌莫展,後來也不知聽了何方高人指點,時不時的冒用老娘或老婆的名義,給對方買點小禮物,老娘和老婆分別找他訴苦的時候,他再也不想扮法官,從中分個誰對誰錯出來,總之是誰來我向着誰,和你一起嚴厲聲討另一個,總要叫你出了心頭一口怨氣才好,一來二去,居然家庭和睦了。 這套道理夏潯深記心中,這時候自然是全力站在梓祺一邊向着她說話:“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者成男,坤道成女。男女之別,男尊女卑。你看我像是夫綱不振的人麼?” 彭梓祺芳心大慰,連連點頭:“嗯嗯,嗯嗯……” “古之聖賢說過……” 一見彭梓祺小鳥依人,夏潯的雄性虛榮心理急劇膨脹,繼續吹噓:“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故事夫如妻天,與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 七出之條是什麼?一曰不孝父母,二曰無子,三曰淫,四曰妒,五曰有惡疾,六曰口多言(離間親屬),七曰竊盜(存私房錢)。她若真的不通事情,就憑這一條善妒,我就能一紙休書把她打發回家,哼!” 一旁那挎籃兒的老村婦手臂禁不住地發起抖來,一顆芳心几乎氣炸了,這就是她十幾年來音訊皆無的好夫君?好,真好!還沒娶我過門,先為他的如夫人撐腰,準備踢我出門了。這個該死的,好!真好! “你……真會為了我這麼做嗎?” 彭梓祺感動得眼睛都紅了,抬起頭來,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夏潯輕拍她的手臂,說道:“當然。” 彭梓祺道:“人家……可是陳郡謝氏的女人啊,我……我的出身哪及得人家……” 夏潯道:“你看我像個靠女人出身光大自家門楣的男子嗎?我和她素不相識,哪有什麼情愫可言,如果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子,與你友善相處,我自也不會虧待了她,若她倚仗什麼祖上尊貴、大婦身份,想要欺負你……” 夏潯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說,我會坐視不理麼?你說,我和她,還能有咱們二人的情份之深麼?” “嗯!”彭梓祺甜笑着反握住他的手,那老婦人低下頭,咬一咬牙,突然疾步走開了去…… 第120章 不到極處莫用刀 從龍興寺回來,小荻就被老娘逮住機會揪進了她的房間:“女兒呀,人家說近水樓台,可你呢?肉吃不上,現在連湯都要喝不上了,少爺對你不好麼?你不要覺着娘市儈,不錯,你娘是看中了少爺的人品、家世和財富,可你老娘不是想跟着沾光,你爹是楊家大總管,能享用的,娘也享用到了,吃穿不愁,你就是跟了少爺,咱們家也不會再有什麼大變樣。可你爹和娘都老了,能不為你操心嗎?不給你找個可以託付終身的郎君,我們放心嗎?” 小荻撅着嘴,忽然撲到床上,拿被子堵住了耳朵,肖氏氣極,拿起笤帚疙瘩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記,小荻哎喲一聲慘叫…… 夏潯房裡,夏潯和彭梓祺對面而坐,一封信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 彭梓祺已經看完了,向夏潯問道:“這應該是個女人寫的,字跡娟秀細緻,我還嗅到了淡淡的香氣,應該是個很年輕的女人。” 夏潯笑笑:“你注意的東西還真特別,我是想問,你認為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彭梓祺睨着他,酸溜溜地道:“這人也不知道是誰,巴巴的給你送信示警,你不關心一下?或許是你的哪位紅顏知己也說不定呢。” 夏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就知道,你耿耿于懷的就是這玩意兒,我哪有什麼紅顏知己呀?就算有,也不可能在這兒嘛。” 彭梓祺想想確如其言,縱然真是什麼紅顏知己,也該是楊旭的孽緣,和夏潯不該有什麼關係,心裡便舒服了些,轉念想著,說道:“如果是這樣,這個女人為什麼這麼做,可就耐人尋味了,她圖的甚麼呢?” 夏潯無可奈何地道:“你不能參詳參詳這封信的內容是真是假麼?” 彭梓祺也忍不住想笑,這才說道:“信中所言應該不假,如果一切真依信中所言,咱們這些財帛箱籠真給人掉了包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說這是有人將予取之,故先與之,也不太可能,咱們的財物足足二十大車,要用手段騙走並不容易,只要咱們有了戒心,稍一留意就不能有人得手了。” 夏潯頷首道:“嗯,我也是這個意思,既然如此,你認為該怎麼辦?” 彭梓祺纖腰一挺,按緊刀柄,殺氣騰騰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是哪一路不開眼的東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咱們家的主意!” 夏潯瞅着她不說話,彭梓祺偷眼一看,趕緊塌了肩膀,有些心虛地笑笑,小聲問道:“那你覺着,咱們應該怎麼辦呀?” 夏潯嘆了口氣,張開雙手,撣了撣衣袖,慢條斯理地道:“梓祺呀……” “嗯!” “你家官人呢,是一方縉紳,又是有功名的秀才,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女人,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舞槍弄棒的好不好?能講道理的時候,不要動刀。能經官的事,也不要動刀,嗯?” “喔……” 夏潯挺身站起,又束了束腰帶,彭梓祺跟着站起,問道:“你要去哪兒?” 夏潯道:“巡檢司!” 看著夏潯離去的背影,彭梓祺的嘴角悄悄地扯了扯:“嘁,你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的,比我凶十倍呢,裝甚麼斯文人,哼!” …………………… 萬松嶺等人很有耐心,他們一直跟到了濠塘山才下山。 他們把人分成了幾撥,第一撥人由他親自帶領,充作販棗的商人,與夏潯的車隊同時上路,結伴而行,同行同止,路途上有意接近,攀上交情。 第二撥人在路途上設置障礙,要阻滯單身行旅很困難,但是要阻止一個龐大的車隊停滯一天半天,他們卻有的是手段。 第三撥人事先佔據路途上的一座小廟,把那廟中的和尚控制起來,自己披上袈裟冒充出家人,等着他們這些延遲了旅程,需要尋找借宿之地的客人在萬松嶺等人的帶領下入廟投宿,並事先對廟裡的幾處僧舍做了設計,粥飯、茶水、僧舍暗門,種種可能,至于具體使用那一種,由冒充僧侶的這般人隨機應變。 第四波人便宜行事,干的是補鍋的差事。其中任何一環出了紕漏,都需要他們按照事先擬定的幾種方案進行補救,確保差遲的計劃仍舊回到原有的軌道。如果一切發展順利,那麼他們的使命就是在事後掩護已經暴露的同夥安全撤離,不留破綻。 因此這第四伙人和隨同夏潯同來的萬松嶺等人一為龍頭、一為龍尾,是整個計劃中把握全局和補漏校正的關鍵,是其中最重要的人,必須有聰明的頭腦,這樣的人並不多見,這也正是萬松嶺找上謝雨霏的原因。 這個女娃兒聰明機警,不僅貌美如花,而且膽大心細,他很欣賞,他還打算這票生意做成了,正式拉謝雨霏入伙。這樣傑出的人才若是單幹,頂多小打小閙,未免可惜了。 他並未擔心謝雨霏會背叛,大家都是騙子,她大不了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哪有壞他好事的道理?再者說,這個女娃兒也表現出了她的貪心,她既然騙過趙梓凱那個大商人,當然沒理由放過楊旭這頭肥羊,二十車財物,分她一車又何妨?他還想把這女娃兒培養成自己的副手呢。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謝雨霏居然投書夏潯,真的示警了。 於是,他順利地結識了夏潯,兩人稱兄道弟成了旅途上的朋友。 ……………………………… 他們順利地發現,道路受到破壞,當天轉路而行已經來不及了。 他順利地把夏潯一家人帶到了不遠處山角下的一處寺廟,據說他經商時常經過此地,是匹識途老馬,夏潯欣然從之。 他又讓夏潯很順利地卸下了財物,全部鎖在了一處禪堂,儘管門外派了人看守。 最後,鳳陽巡檢司的人馬突然出現,順利地救出了被關在地窖裡的真和尚,把他們一網打盡…… 山頭,林中,兩個少女並肩站在那兒,看著夏潯的車隊繼續向南行去。 南飛飛拐了拐謝雨霏的肩膀:“人家可是走啦,回去就會去你家提親。你願不願意有什麼用啊,長兄如父,你哥做主的,其實這人也不錯啊,有財有貌,乖乖回家等着嫁人好不好?以後也不用這般東奔西走了。” 謝雨霏煩躁地道:“別聒噪了成不成?你少煩我!” 南飛飛撇撇嘴:“又擺大姐架子,你搞清楚喔,論歲數,我叫你姐,論入門先後,我可是你姐。你師傅是我親娘喔,你大我再多,也得喚我一聲師姐。” 謝雨霏哼了一聲,舉步下山,南飛飛喜道:“怎麼,你想通了?” 謝雨霏道:“想不通也得回去,我那獃子哥哥……唉!你別煩我了……” 南飛飛吐吐舌頭,喃喃自語道:“沒見他的時候,一天罵他八遍,其實還不是記掛着人家?現在人家來了,你反倒端起架子來了,不嫁?我信你才怪。一見了你大哥,你還不乖乖聽他吩咐?哼!” ………………………… 自秦漢以後,秣陵一直是江南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直至三國初年孫權才把這個中心移向金陵,所以在江南素有“先有秣陵後有金陵”之說。 秣陵鎮地當要衝,市井繁榮,是個極大的城鎮,但是一下子湧進二十多輛大車的場面也並不多見,因此這車隊一進鎮子,就引起了鎮中人的注意。 肖管事坐在最前邊的一輛大車上,衣着光鮮,胸膛挺得高高的,他激動地看著秣陵鎮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當看到一處與他當年離開時毫無變化的地方,心中總有一種發燙的感覺。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老爺,夫人,你們在天有靈,親眼看著,我們少爺回來了!” 輕輕撫摸着藏在懷裡的老爺的靈位,肖管事激動的淚花兒在眼中打轉兒。 車隊在他的指點下,走大街穿小巷,漸漸走到了兩棵大槐樹迎客的一條長巷中。巷中第四家,就是楊鼎坤的家宅。 “少爺,咱們家快到了,你還記得這兒嗎?” 按捺不住的肖管事一進巷子就跳下了車,跑到夏潯身邊,夏潯也下了車,隨着他步行前進,車隊後邊跟着許多看熱閙的鎮中玩童。 夏潯輕輕搖了搖頭,肖管事忍不住噙着淚笑了:“是啊,少爺離開故鄉的時候,還那麼小,怎麼可能記得這裡。呵呵,少爺,老肖給您帶路,你看,你看那兩棵大柳樹的宅門兒,那就是咱們家。” 眼看著院門近了,肖管事飛跑過去:“這鎖怕是打不開了,十好幾年,早就銹死了,少爺,要不咱們……” 肖管事剛要說砸開院門,忽地見那院門兒輕啟着一條縫隙,不由得一怔:“怎麼回事?家裡也沒留下甚麼東西呀,難道遭了賊了。” 這時夏潯已走到面前,見他形狀,沉聲說道:“進去!” 肖管事吸了口大氣,猛地一推院門…… 院中很亂,地上丟着許多稻草,一進門不遠,就是一個大坑,坑中積着小半窪水,坑底是白色的,那是有人攪活了石灰涂牆留下的遺蹟。再往右看,當年起蓋新居,迎娶新娘時,楊鼎坤親手所值的近三十棵榆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棚子,棚中養的有牛有驢,貼牆則是豬圈和羊圈。 而房子,那三間的大瓦房,房頂的瓦已經沒了,露出摻了稻草的黃泥頂蓋兒,窗戶和門也沒了,一個老母鷄正在空蕩蕩的窗檯上悠閒地啄着蟲子。 肖管事臉色慘白,攸而又變得通紅,他顫抖着身子,額頭憋得蚯蚓般突起一道道青筋:“這是誰?這是誰?把我們家做了養牲口的地方?是誰拆了我們家的宅子,天吶!夫人,夫人的靈位呢?”肖管事淚流滿面地撲進屋去,立見一群鷄鵝從門口、窗檯上飛跑出來。 楊家隨來的下人都氣壞了,主辱臣辱,自己主人受此屈辱,自己臉上好看麼? 夏潯的臉色慢慢開始發青,彭梓祺擔心地道:“官人……” 夏潯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探向了她的腰間,一把握住了她的鬼眼刀。 彭梓祺惶然道:“官人,你……你做甚麼?” 夏潯微笑道:“沒什麼,咱們回家了,還不得殺鷄宰羊慶祝一番?呵呵,你還沒看過我用刀吧?我的刀法不比你花梢,招式也簡單,不過教我刀法的人,是一個征戰沙場多年,手上亡魂過千的虎將,他的刀法最是實用不過,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夏潯說著,不待回答便舉步向那片牲口棚子走去。小荻一見,一把搶過根哨棒,紅着眼睛,噙着淚花吼道:“聽少爺的,全都宰了!” …………………… 楊家這麼多人遠行,豈能不帶棍棒刀槍護身,一見家主動手了,下人們紛紛掣出棍棒刀槍,立時間整個院子裡鷄飛狗跳,鮮血遍地。 彭梓祺有些手足無措,殺鷄屠狗的事兒她還真沒幹過,像這種被人踩在頭上拉屎的事兒,她也不曾經歷過。忽地看見夏潯奔向牛棚,彭梓祺忽地想起一事,急忙高呼道:“官人不可!大明律例,殺牛者重罪!” 夏潯咬着牙根獰笑一聲,一把舉起了手中的鬼眼刀,雙手握柄,腳下不丁不八,峙如山嶽,就見他手中寒光一閃,雪亮的鋼刀如同一道匹練,一傾而下。 “斬!” “噗!” 好快的刀!好巧的力! 夏潯只一刀,就把一顆碩大的牛頭砍了下來,一腔子牛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一顆巨大的牛頭咕嚕嚕滾到地上,引起一陣騷動。 “屠神滅鬼,一了百了!殺!殺!殺殺殺!” 隨着夏潯的聲聲叱喝,彭梓祺當真見識到了他的刀法。 不錯,他的刀法的確不及彭家五虎斷門刀招式精巧,變化多端,但他每一刀都是有敵無我,一往無前,他腳下的步伐沉穩有力,移動快捷,人刀合一,幻化為一道道閃電霹靂,致命一擊。 夏潯所過之處,熠熠刀光閃爍不以,每一閃爍必有一道血光迸射,片刻功夫,他便穿棚而過,留在他身後的,是一片屍山血海,狼籍一片,怵目驚心。 跟來門口看熱閙的那些半大孩子們都嚇獃了,他們尖叫着跑了出去:“四大爺,四大爺,不好啦,不好啦,你們家的牛被人殺了。” “三叔,三叔快來看吶,你們家養的羊便被殺光了!” 夏潯踏着一地的血腥走出來,倒提鬼眼刀遞與彭梓祺,啟齒一笑:“一別十餘載,咱家實在破舊了些,得收拾一番才能住,讓你見笑了,不過……” 他迴首一顧,淡淡地道:“我那族老鄉親們,給咱們備的這桌接風宴,還是挺豐盛的,你說呢?” 第121章 上陣夫妻兵 肖管事兩眼通紅,彷彿一頭憤怒的公牛般咆哮着從破房子裡衝了出來,懷裡抱著兩塊靈牌,涕淚橫流地道:“少爺,老肖找到夫人的靈位了,夫人的靈位……” 說到這兒,他便哽嚥著說不出話來,夏潯往他懷中一看,那塊楊氏夫人的靈牌雖然被肖管事用袖子使勁擦拭了半天,但是上面仍然有着許多污垢,斑斑點點的,那是幹掉的鷄屎留下的痕跡。 夏潯縱然不是楊旭本人,見此情景心中本已難以控制的怒火也油然升到了頂峰,他森然一笑,說道:“老肖,收好我母親的靈位,不要清洗。” 肖管事一獃,不敢置信地道:“甚麼?夫人靈位被涂污如此,不清洗麼?” 彭梓祺道:“肖管事,官人要與楊氏家族打官司的,這……這……婆婆的靈位,正是一件證據,現在還不能自毀證據。” 夏潯道:“梓祺,你錯了。我不清洗,是因為,我一定要讓這秣陵楊家的當家人,親自把這污穢給清洗了去。之後我就……” 他轉向慢慢聚攏到身邊的家人,一字字道:“脫離秣陵楊氏,自立堂號!” 自從見了家中的情形,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以後這就是他的家,這些人就是他的人,他這一家之主的脊樑骨若是不挺起來,這一大家子人就別想再做人,這一次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 肖管事含着淚道:“好,好,老肖聽少爺的,老肖都聽少爺的。” 這時,遠遠一陣叫罵聲傳來,楊家人都在同一個鎮上住着,兄弟行們的房子甚至是一幢挨着一幢建的,沒多長時間,就有一大群憤怒的男女拿着勾鈎扁擔,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夏潯提起一根哨棒,慢慢踱出門外,當門而立,沉聲喝道:“不懂拳腳功夫的人都退回院子去清理房舍院落中的牲畜屍體,其他人站到大門裡去,守住大門兩側,膽敢闖進一步者,就給我亂棍打將出去!” 彭梓祺柳眉一揚,大踏步走到他的身邊,夏潯睨了她一眼,彭梓祺臉色雖然暈着,卻勇敢地道:“打仗親兄弟,上陣夫妻兵。我與你並肩作戰。” 夏潯一笑,目光又往她腰間一沉,說道:“輕易莫用刀。” 小荻揚聲叫道:“彭姐姐!” 彭梓祺一扭頭,就見小荻自一家人手中搶過一根哨棒,已然向她擲來,彭梓祺一抬手,怦然一聲攥住了哨棒,然後踏前一步,微微側身,與夏潯各自持棍在手,形成一個外八字的站位。 “是誰,是誰殺了我家的牛!” “我家養的騾子……” “好大的狗膽,我家的老母豬都快下崽了呀……” “他六嬸兒,我家那幾隻老母鷄可是天天下蛋的呀。” 男人女人一大票人,這個罵那個喊吵吵嚷嚷地到了面前,夏潯舌綻春雷,陡地大喝一聲:“統統住嘴!” 只這一吼,還真把那些人吼住了,靜了一靜,才有一人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闖入我秣陵鎮,擅殺人家牲畜!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王法嗎?” 夏潯把哨棍往地上一頓,微笑道:“王法,笑話,我正要問,若是你們識得王法,我家怎麼會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你問我是什麼人?這兒是我的家,你說我是什麼人?我楊旭少小離家,今日迴轉家門,也不知哪裡鑽出來許多野驢野牛、野鷄野羊,一群不知禮的野公母,把我的家弄得烏煙瘴氣! 就連家母的靈位……都被穢物所污。為人子的見了怎不痛澈心扉?各位想必不是我的近鄰,就是同宗的族人吧?抱歉的很,我的家現在非常亂,不便待客,各位還請回去,等楊旭騰出空來,左鄰右舍、遠親近宗,都是要一一拜訪的。” 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這時他們才忽然想起,原來這房子宅院是有主人的,只不過這一戶人家當年淒淒惶惶,荷挑遠走他鄉,十多年來音訊皆無,族人還以為楊鼎坤這一房已經在外面死絶了,想不到今日他竟然回來了。當年那個每次出門,都被同宗族親的孩子們給打哭的小孩子,居然長成了這麼一條威風凜凜的壯漢。 “你少揣着明白裝糊塗,含沙射影,開口罵人!什麼野驢野牛,不知禮的公母?你……你……這有牛棚豬圈,羊欄鷄舍,你還不知道這是有人養的麼,一句野物,就想推卸責任?你殺了我家三頭豬,今兒不說個明白、不陪禮道歉,不賠償損失,我認得你是親戚,我手裡的糞叉子可不認得你!” 雖然也有少部分人覺得心中有愧,一時語塞,但是大部分人並不在乎,當年楊鼎坤在的時候,一門老少還不是被族人欺得抬不起頭來?現在老的不見露面,想必是已經死了,剩下一個小的,他還能頂門立戶,回到族人面前挺着胸膛說話? 夏潯雙眼厲睜,猛地一聲大喝:“有人養的?哪個狗娘養的?我家這大門是家父親手鎖上的!這房契還在我楊旭懷裡揣着,誰敢砸我家的房門,侵佔我家的院落房舍?搬空我的家宅,污辱家母靈位,將我楊家做了養豬蓄羊的牲口棚子?你說!” “這麼說,你是有意為之了?” 說話的那個人冷笑起來:“好,楊旭,你個小崽子,比你爹出息多啦!迴轉故鄉,不夾起尾巴做人,敢搞出這麼大的舉動來,好!這筆帳,我和你算個清楚。” 夏潯冷笑:“你是哪裡躥出來的野狗?” 那人只比他年長幾歲,長得魁梧,聞聲喝道:“小畜牲,我是楊文武,還記得嗎?”說著揮起手中糞叉子就砸了過來。 夏潯見他動手,自然也不客氣,手中哨棒一挑,棍尖便向他叉端刺去。一見楊文武動手了,那些本來理拙的楊家人立即大打出手,只要把楊旭拍趴下,這個理怎麼講,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彭梓祺一見他們刀槍棍棒都往自己男人身上招呼過來,不由得火冒三丈,她杏眼圓睜,一聲叱喝,手中哨棒便圓轉如意,運動如輪,向他們橫掃出去。 夏潯和彭梓祺的棍法風格不盡相同,但是同樣的犀利冷酷。持棍搏擊在技不在力。俗話說:“拳怕少壯,棍怕老狼”,徒手搏鬥,力氣大者可占不少優勢,但用棍搏擊,情況就不同了。棍法在技擊上不主張硬拚勁力,而是講究技巧方法,剛柔並用。 用棍搏擊時,要考慮兩棍之長短,量度距離之遠近,計算時間之遲速,明確生死棍的變化,生死門之趨避,老嫩棍之進退,發力點之控制,回擊點之內外,掌握了這些就算是學到了上乘的棍法,才能在搏擊中得機得勢。因此雖然二人的棍法各有心法巧妙,但是表現在外象上看著卻大抵相同。 只見二人同進同退,互相配合,兩條棍在他們手中就像兩條蛟龍,張牙舞爪,所向披靡,那些粗通拳腳的人物如何是他二人對手,二人衝到哪裡,哪裡就像沸湯潑上了雪獅子,那看似洶洶的對手立即東倒西歪,慘叫連天。 那些欲待撒潑的婦人們一見這二人下手毫不留情,根本不管你是男是女,嚇得早已遠遠避開,不敢衝上去自觸霉頭了。 有夏潯和彭梓祺這兩條棍,來者雖眾,竟無一人可踏進院門半步,夏潯和彭梓祺的攻守配合越來越是默契,打得也是越往越順手,就在這時,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住手!住手!” 隨即便有更多人跟着叫嚷:“住手,老爺子來了,統統住手。” 如今還在苦撐的楊家青壯已只剩下三四人了,現在已不是他們圍着夏潯打,而是被夏潯和彭梓祺追着打了,一聽叫喊,有了台階,趕緊的退開去,夏潯和彭梓祺收了棍,並肩往門前一立,只見一個身着員外衫,年約七旬的白眉老者,在旁人的扶持下匆匆地趕了來,一見本族子弟躺了一地,哀嚎翻滾,只氣得鼻息咻咻。 有人湊過去,對這老人耳語了幾句,老人動了動眉毛,凌厲的目光射向夏潯,夏潯夷然不懼,若無其事地站在那兒,向他啟齒一笑。 “你是……楊鼎坤的兒子楊旭?” 老人發話了,夏潯頷首:“正是,你又是哪個?” 老人還沒發話,扶着他的一個儒衫中年人已大聲喝道:“無禮小兒,這是我秣陵楊氏一族家長,比你爹還大着一輩,見了本族長輩,還不大禮參拜?” 夏潯抬眼望天,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楊旭離開家鄉時,年紀還小的很,不認得族中長輩。總不成你們隨便抬一個氣息奄奄的老傢伙來,說是我家長輩,我就得糊里糊塗的認下吧?” 老者一聽氣極,指着他道:“你……你說甚麼?” 夏潯道:“見人善行,多方贊成;見人過舉,多方提醒,此長者待人之道也。為人長者,應該有足以令人仰望的風範。後輩在長者面前,方能屈意承教,恭馴禮敬。若是自家的長輩,更該教育子弟,維護同宗,不偏不倚,公平正直,方為長者之道。 楊旭與父親一別家鄉十餘載,今日歸來,宅院房舍被人侵舍,做成了牛棚豬圈,楊旭不曾看見一位同族長輩出面制止。家母靈位被棄于角落,被鷄屎鵝糞玷汙,也不曾見到一位族中長輩出來主持公道。楊旭清理家園的時候,那些強占民居的人洶洶而來群毆楊旭,也不曾見一位族中長輩出面。現在,偏就冒出了一位本家的長輩,試問楊旭如何信你呢?” 夏潯呼地一聲挑起哨棍,往那老者鼻尖底下一點,聲嚴厲色,振聲喝問:“你說你是我家長輩,自己趴到井口邊上照照你那張老臉,從頭到腳,你哪兒像是一個長輩!” 第122章 當面鑼對面鼓 “這個……這個混帳東西,忤逆不孝,忤逆不孝,我一定要治他,一定要狠狠地治他!” 楊氏族長楊嶸原以為只要他一出面,馬上就能讓這個十多年來音訊皆無的族孫俯首聽命,卻沒想到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弄得自己被他像是訓孫子似的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在族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可家族的威嚴壓不住他,打又打不過他,老頭子氣得渾身哆嗦,偏就無可奈何。 扶在他右手邊的人不到三十歲,名叫楊羽,是本族的一個生員,當年家境貧困,是楊鼎坤出資供養他讀書的。可他從未對楊鼎坤心生感激,他認為族中長輩,有責任扶持本宗族的子弟,子弟們發達了,反過來自然會光大宗族。 他認為楊鼎坤這樣做,根本就是楊鼎坤的職責所在,誰叫他有錢呢?這一切都應歸功于家族,如果不是家族的存在,楊鼎坤會這樣扶持他麼?如今眼見楊旭回來,飛揚跋扈,如此囂張,目無尊長,毆打同宗,楊羽非常氣憤。 不就是一幢老宅子麼,這十好幾年沒人去住,風吹雨淋的還不是一樣敗落下來?給親族們利用一下有什麼關係,他認為這是楊旭有意報復,此番回來就是挾怨而來,報他母親當年的投井之仇,報他父親的離鄉之恨,所以找個藉口還以顏色。 扶着楊嶸向前走着,楊羽暗暗轉着腦筋,忽然陰陰地說道:“大爺爺,您何必為了一個忤逆不孝的小子生氣呢?要整治他還不容易,這件事就交給羽兒來辦吧。” 楊嶸哼了一聲道:“你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你考了快十年的鄉試了,到現在還沒中上個舉人,當初你一舉中的,成了秀才,老夫還以為族中終於要出個人物了,誰想到……” 楊羽臉一紅,訕訕地道:“是,是羽兒無能。要整治楊旭嘛,容易的很,這楊旭好狠,剛一回來,就有膽子把那院中牲畜殺個鷄犬不留,可惜,他只顧了立威,忘了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他殺了牛!” 楊羽呲着牙笑:“牛是耕種必用之牲畜,朝廷律令,凡因故屠殺他人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馬牛者,杖一百。耕牛傷病死亡,不報官府而私自開剝者,笞四十。不管怎麼算,他都是有罪的,殺一頭牛是這樣的罪,他殺了至少七八頭牛,又該當何罪呢?” 楊嶸憬然:“唔……老夫怎麼沒有想到這一條,不錯,不錯,你說下去。” 楊羽得了讚揚,更加興奮,忙道:“是!如果咱們在別的事上和他夾纏不清,他縱有錯,可畢竟族人們所為也有些……不是非常厚道,一旦打了官司,爭吵開來,豈不別外姓人看了咱楊家的笑話。所以,統統提不得,唯有他擅殺耕牛,就這一條,足以整治他了。” 楊嶸喜道:“好,這個法子好,羽兒啊,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一定要辦得漂漂亮亮的,叫他小子知道,這秣陵鎮到底是誰的天下,哼!” 楊家院落裡的牲口棚圈全都拆了,屋子裡打掃了一下,將那倒塌的供桌勉強修好,重新拱上了楊鼎坤和夫人的靈位,靈前獻上了供果香燭。 院子裡那個大水坑被掩埋了一半,然後把搭豬圈牛棚的木料都一點點的丟進去,引燃了生起火,在上面烤炙牛肉羊肉,架起大鍋烹鷄煮鵝,一時間肉香四溢,滿鎮飄揚,遠遠近近的,還是有人逡巡着,可是都曉得了這楊旭棍棒厲害,沒人敢靠近來,只有那些孩子受了肉香誘惑,悄悄地爬了牆頭,眼巴巴地看著,饞得直嚥唾沫。 夏潯又叫人去打酒來,彭梓祺不放心,親自陪了兩個夥計去鎮上買酒,那鎮上的酒家不是楊家人開的,可他已經聽說了發生在楊家的這件大事,楊家是這鎮上最大的一姓,這掌柜的哪裡敢得罪楊家,竟不敢賣酒給他們,彭梓祺也不生氣,騎了馬去外鎮買了四罈好酒回來。 當天晚上,楊家院裡篝火熊熊,牛羊飄香,在全鎮人異樣的目光下,度過了紅紅火火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楊羽牽頭,聯合楊文武等共一十八家楊氏族人,狀靠楊旭屠殺耕牛,十八張狀子雪片一般,直接遞到了江寧知縣吳萬里的案前。 應天府下轄江寧、上元、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溧陽八縣,八縣各有縣令,秣陵鎮隷屬江寧縣,這官司自然得到江寧縣來打。 與此同時,夏潯則去外鎮找了幾夥匠人,每日肥牛肥羊地供着,開始大興土木,正式建造家園,兩下里秣馬厲兵,開始了正式的交鋒…… 應天府本來是沒有足夠的地方建造規模宏大的皇宮的,可是洪武皇帝能以淮右一介布衣而取天下,胸襟氣魄當真不凡,他硬是背倚紫金山,添平燕雀湖,造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明宮殿。 不過此舉終究屬於逆天而為,雖說燕雀湖底以巨石鋪底,打入木樁,又用石灰三合土反覆打夯加固,可是建成沒幾年,北部地基就開始下沉,弄到現在皇宮前高後低,壞了風水,十分的不吉利。這且不說,一旦下雨,內宮就容易形成內澇,排水不易。同時宮城離外城也太近了,如果發生戰事十分不易防衛。 朱皇帝對此很是煩惱,頭好幾年就開始張羅遷都,他派太子朱標赴關中考察了一番,本來屬意于遷都長安,可惜太子爺從關中回來不久就病逝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對朱皇帝的打擊很大,這幾年朱元璋年事漸高,對遷都之事有心無力,這事也就擱下了。於是重新開始下大力氣整修皇宮,承天門外金水橋畔到現在叮叮噹當的還沒有完全完工,文武百官出入十分的不便。 禦道一側,沿千步廊西行,毗鄰五軍都督府,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的,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現在的錦衣衛可比不得當年風光了,除了執掌侍衛、展列儀仗和隨同皇帝出巡這些基本上與傳統的禁衛軍沒什麼兩樣的事務,也就是時不時的向皇帝報一下市場物價,讓皇帝瞭解一下民生,如今的錦衣衛當真成了大明王朝最清閒的衙門。 衙門裏邊冷冷清清,處處都是一片破敗的氣象,青磚漫地的平整路面上,磚縫里長出許多野草,顯見平時根本沒有人走動,門戶和庭柱漆面盤剝,斑斕一片,就象年久失修的冷宮,錦衣衛的老人回來領餉的時候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那心情自是可想而知。 不過後院兒裡頭還是有人常住的,院中草木繁盛,鳥雀歡鳴,倒是自有一股勃勃生機。一個唇紅齒白、眉目清秀的英俊校尉正輕輕步入院中。 錦衣衛現在仍然有將軍、校尉和力士的編製。將軍叫做天武將軍,也就是從永樂朝起改稱的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校尉和力士則揀選民間身體健康、沒有前科、家世清白的男子充任,校尉掌管鹵簿、傘蓋,力士舉持金鼓、旗幟。 只是這些都是在宮中當值的人員,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常駐人員已寥寥無幾。其實這幾年錦衣衛的百戶官、千戶官倒是有增無減,只不過那是因為皇帝每有賞賜,常選功臣子弟封為錦衣親軍官員,他們並不就職辦差,只是擔個閒職領份俸祿而已。 英俊校尉繞過一叢花木,就見廊下一個白袍男子正手持剪刀,彎腰修剪着一株花草。這人頭輓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看年紀,只在四旬上下,生得朗目英眉,鼻如懸膽。三綹微髯,面如冠玉。 大明選官,必得五官端正,同樣有才學的兩個人,相貌英俊者從仕就要容易的多,看這人容貌,何止達到了五官端正的標準,絶對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了。 雖然他已四旬上下,可是氣質成熟,英俊瀟灑,配上這一副好相貌,只要略施手段,照樣可以迷得懷春少女神魂顛倒。此人便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羅克敵羅大人。 錦衣衛官員有指揮使一人,正三品,同知二人,從三品,僉事二人,四品,鎮撫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戶十四人,五品。因為這幾年來錦衣衛已經形同虛設,指揮使、指揮同知都是掛着虛銜的功臣子弟,平時根本不到衙門裡坐班主事,真正操持錦衣衛事務的就只有這位羅克敵羅僉事了。 那校尉快步向前,到了羅僉事身前一丈處,單膝跪地,直挺挺抱拳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朗聲說道:“錦衣校尉蕭千月,見過僉事大人。” “咔嚓!” 羅僉事又是一剪,一枝綠葉隨之滑落,他放下剪刀,微笑瞟了蕭千月一眼:“千月來了啊,起來吧。” 蕭千月道:“是,卑下奉大人所命,一直跟着他,如今他……好象惹上了麻煩。” “哦?” 羅僉事輕輕笑了,說道:“他惹的麻煩還少麼?似乎他到了哪兒,都要攪起一天風雨來,呵呵,不過最後他總能置身事外,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 蕭千月苦笑道:“不過這一回,好象他無法置身事外了。” 第123章 以彼之矛 “這樣麼?走,廳裡敘話。” 羅僉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袖微拂,當先行去,風度翩躚,當真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蕭千月溫馴地跟在他的後面。 廳中正煮着茶,現在雖然制茶工藝不斷改進,茶葉直接就可以沏出色香味俱佳的上品,但是羅僉事還是喜歡用最傳統工藝製造的茶葉,用烹煮的方式來品用。 書廳中的陳設十分簡單,書案上擺着文房四寶,卻不見有什麼案牘堆積待辦,牆上只懸掛着一副四尺寬一尺半高的畫卷,畫卷色彩鮮艷,羅僉事一進廳,就習慣性地從袖中摸出上好的松江棉製的一方潔白手帕,走過去輕輕拂拭那副畫卷。 這是他的寶貝,每天他都要消磨很多時間在這副畫上,仔仔細細地拂拭,不教它染上一絲塵埃。 這幅畫繪的是當今皇帝某次出巡的場面,畫面上看不見皇帝,但是畫面中間位置是黃羅傘蓋,自然喻示着下邊就是天子。近旁是幾個頭戴飾鵝毛的官帽、佩綉春刀、着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再外面是頭飾小旗鐵盔,身披對襟金色罩甲,腰懸宮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鉞的錦衣衛天武將軍。 羅僉事看的悠然神往,思緒似已沉浸其中,臉上神情徐徐變幻,或悲或喜,難以名狀。蕭千月靜靜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畫上那位騎白馬的鵝帽錦衣的小校就是羅僉事的父親。 “那時,我父親還是儀鸞司的一個小校,近三十年來,朝廷上風風雨雨,錦衣衛起起落落,先後幾任錦衣衛指揮使都身遭不測,直至如今我錦衣衛權柄盡去,形同虛設,唉……” 房中一時靜默下來,因這一幅畫,二人的思緒都似沉浸在回憶當中。 洪武元年,禦前拱衛司改制儀鸞司,執掌宮廷禮儀,皇帝祠郊廟、出巡、宴會和內廷供帳等事務。從那時候起,儀鸞司中許多忠心耿耿的侍衛便一個個地人間蒸發了。 小小儀鸞司裡的幾個小嘍囉,無論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們怎麼會在意呢,從那時起,這些消失的儀鸞司侍衛們便走上了一條艱辛的地道路,有的遠赴漠北,成為草原上的一個行商、一個牧民,在那艱苦的地方紮下根來,為大明蒐集着蒙古人的軍情諜報,有的成為朝中大臣的家丁奴僕,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防範他們與外敵勾結或貪污腐敗…… 錦衣衛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劍,這柄劍殺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罵,沒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着這柄劍的其實是它的主人。人人罵它是鷹犬,是敗壞綱紀,摧毀朝廷棟樑的兇器,或許錦衣衛的高官們為了一己私慾,為了迎合上意,製造過無數的冤假錯案,可是不可諱言的是,在這群“敗類”中,同樣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歲月,他們只是在忠心耿耿地執行着皇帝交給他們的使命。 這支秘諜隊伍,自一開始就是由羅克敵的父親掌握著的,每一個成員都是他的父親親手挑選的。無數個歲月過去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錦衣衛現在已明存實亡,但是對這支秘密力量,羅家兩父子一直不遺餘力地維持着,哪怕是在錦衣衛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竭力保證這支秘密隊伍的經費供給。 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原為管軍千戶,積功擢升為親軍指揮僉事。追隨朱元璋從定中原,進指揮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驤領兵平叛。後又受命至浙東打擊倭寇,斬獲甚多,累功擢升為都督僉事,繼而執掌錦衣衛,典詔獄。受帝命,一手導演了坐胡惟庸謀反案,後來為平眾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斬首,做了胡惟庸的墊背。 第二任指揮使蔣瓛,這哥們兒和他的前任下場一樣,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劃了藍玉謀反案,將這個驕橫狂妄卻也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誅殺之後,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為兩任指揮使都是暴死,談不上什麼正常的交接,所以繼任的指揮使根本已忘記了這些隷屬於錦衣衛,多年來死心踏地地受命潛伏于外的秘諜,可是指揮僉事羅克敵沒有忘記,他接任了父親的官職,也同時接手了這支秘密力量。 緬懷的情緒只是一剎那,他的目光便鋭利起來,一如兩柄出鞘的寶劍,他回身坐下,說道:“這個楊旭又幹了什麼,你說吧。” 蕭千月連忙道:“是。屬下奉命一直跟着他,在途經中都鳳陽的時候……” 蕭千月把夏潯一路南來所遇種種,直至昨晚發生的“鷄犬不留”事件說了一遍,羅克敵靜靜地聽著,微微頷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來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齊王,他也跑不了。這個人,很有頭腦。” 他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輕輕踱着步子,說道:“從朱洞傳回來的消息看,這個人與馮西輝、張十三、劉旭之死,必然有着重大關係,從他這次籍成親的機會,脫離青州這場風波來看,也是如此。雖然安立桐說已有兇手自己招認,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過,這倒沒有關係,如果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轉過身來,看著蕭千月道:“我錦衣衛無數兄弟為朝廷竭死效忠,如今聖上刀槍入庫,錦衣衛輝煌不再,詔獄裡面,如今是老鼠為患,我錦衣衛上下,重又成了對著任何一個王侯大臣都要點頭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來被安排在遙遠的地方,整日命懸一綫忙碌奔波的秘諜們連養家餬口的錢都要發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道:“我們被拋棄了,被遺忘了,可我們本不該是這樣一種結局!青州之事,雖然馮西輝等人身故,楊旭又跑到了江南來,幸好他們還是把最後一步完成了,接下來,本官就得等機會向朝廷進言了。只是……今上對皇子最是寵信,如果本官向皇上進言,必以離間之罪重處,能倚賴者,唯有皇太孫。而皇太孫現在還未柄政,所以,機會還得等。” 蕭千月道:“是,那這個楊旭怎麼辦?” 羅僉事道:“這個人不蠢,一點都不蠢,他不是那種血氣一湧,就幹些混帳事來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麼,只管冷眼旁觀,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 說到這兒,水已經沸了,羅僉事優雅地提起水壺,靜靜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靜的。一幾,一壺,一人,淺斟慢品,任那塵世浮華,似眼前不斷升騰的水霧,氤氳,繚繞,飄散。 “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很有些謀而後動的機心,就像年輕時候的我,縱然猝遇不可預料的事,他也頗有急智。這是一塊璞玉,很有造就的潛力。” 蕭千月英俊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平之色,羅僉事沒有抬頭,卻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氣,青州也罷、北平也罷,這個人不是靠運氣的,靠運氣的話,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個人為人低調,不喜張揚,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像風中止不住的幡,水裡摁不下的葫蘆,怎麼也沉靜不下來。這一點,也很像我。” 蕭千月眼中閃過一絲嫉色,說道:“可這一回,他非常張揚。” 羅僉事淡淡地道:“所以,他還需要磨煉,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天縱英才。再說,低調不是低能,低調的本錢就是隨時有能力高調,看下去,看他如何解決這件事。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再出面幫他一把,這個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種人。” 茶調好了,羅僉事卻沒有喝,而是把它輕輕推到了蕭千月的面前,然後,斂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讓人欣賞不盡的優雅背影。 ………………………… 十八張狀紙遞上去,正在指揮重建家園的夏潯馬上就收到了衙門的拘票,隨同衙差趕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擠滿了人,趕來看審案的主要是楊氏族人,但是也有許多本鎮的外姓人。 夏潯一襲青衫,昂然上堂,江寧知縣吳萬里把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刁民,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夏潯長長一揖,朗聲道:“學生楊旭,青州生員,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見官免跪。” 堂下頓時一片騷動,楊氏族人還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楊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則,就憑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寧知縣聽了顏色馬上緩和下來,中功名是什麼意思?中功名就是有作官的機會。今天一個小小生員,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個兩榜進士?這是自己潛在的同僚,甚至有機會成為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讀書人,什麼籍貫呀、座師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繞,總能扯上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公事自然要辦,但是卻不必結下額外的嫌隙。 於是,吳知縣和顏悅色地道:“既是生員,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謝大人!”夏潯昂然走到一邊,氣定神閒地站定。 吳知縣這回也不拍驚堂木了,只是問道:“楊生員,現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殺健牛九頭,可有此事?” 夏潯睨了楊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群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鬥法?” 他拱一拱手,鎮靜自若地反問:“學生請教老大人,律法與條例,若有衝突,何者為重?” 第124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吳縣令一怔,立即提高了警覺。 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縣的大老爺,而且他這個縣就在應天府治下,几乎發生點什麼大事小情,就能直達天聽,要是答得有誤,貽人笑柄,那丟人可不只一個江寧縣了。 他是主審,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樣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這個青州生員如此詢問的真正目的,而且這個人的身份背景他還沒搞清楚,若不是夏潯自己說,他還不知道對方也是有功名的人。這裡是應天府,應天府的水很深,龍蛇混雜,但凡不明底細的人,總要客氣些才好,這是在天子腳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識。 吳縣令斟酌着,小心翼翼地答道:“這個麼,律法者,常經也。條例者,權宜之計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兩者若有衝突,縱然因此損了條例,亦當維護律法,蓋因不可以一時之權宜,而毀萬世之根本。” 夏潯暗暗一笑:“就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這個時代還不是一樣,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於後者,兩相衝突,當以維護前者,這個道理古今一理。” 夏潯又問道:“那麼學生請教縣尊大人,保護私產,這是常經還是一時之宜呢?” 吳知縣道:“保護私產乃是萬古不易之常理,私產尚不得保護,天下人豈得安寧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說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規定,凡夜無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侵佔他人田宅者、田一畝、屋一間以下、笞五十。每田五畝、屋三間、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若將互爭及他人田產房舍、妄作已業、或朦朧投獻官豪勢要之人、與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強占,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這位知縣把一部大明律背得當真滾瓜爛熟,楊羽聽到這裡,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潯視若無睹,又道:“學生再請教大人,孝道是常經還是權宜之計呢?” 吳縣令臉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讀書人,這還需要問本官麼?子曰: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於孝;教民親愛,莫善於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綱五常,莫不以此為本,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是施之於任何人而皆準的道理。不行孝道,與禽獸何異?” 夏潯拱手道:“學生受教,最後一個問題,大人以為,保護耕牛,這是權宜還是常經呢?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呢,還是人人地地都應遵循的呢?” “這個……”吳縣令終於知道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問下來,目的何在了?可他前兩個問題已經答了,這個問題此時迴避,未免也太明顯了些。 所以吳縣令遲疑了一下,緩緩答道:“朝廷下令保護耕牛,蓋因農業是國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勞作之工具。但時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種,飼養牲畜為食其肉,這牛自是宰殺食用的。又比如東方萬里大海,漁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來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護耕牛,所以,它是權宜之計。” 說到這兒,吳縣令趕緊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時此刻,在我大明境內,耕牛仍然十分重要,還是要受到律令保護的。” 夏潯道:“學生知道,那麼學生為什麼還要怒殺耕牛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鄉,卻驚見祖屋被人改了豬圈牛欄的事說了一遍,亡母靈位被人掃落牆角,沾染污穢之物的事重點提及,最後慷慨激昂地道:“侵佔他人屋舍,據為己有,損毀破壞,這是不是觸犯大明刑律?” 楊羽滿頭大汗,搶着說道:“同宗同族,何謂侵佔,何事不可商量?族親父老也是因為多年來你父子音訊皆無,誤以為已客死他鄉,所以才占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來,縱有不滿,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賠,如何可以悍然殺牛?” 夏潯厲聲道:“祖屋被人破壞,拆成了牛羊馬圈,父母雙親泉下怎能瞑目?先母靈位,被人掃落屋角,靈位之上遍玷汙穢,先母在天有靈,怎得安生?自古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敵之肉,飲敵之血,不解此恨。楊某所受羞辱何異於此?楊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對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靈?如何雪此祖宅變豬圈,亡母之靈蒙羞的奇恥大辱!非不如此,楊旭枉為人子!” 夏潯這番話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鳴。那時候民間形容人無惡不作,壞到了極點,是怎麼形容他的行為的?“踢寡婦門、刨絶戶墳”,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恥的行為。 孝之一字,自上古時候起就作為一種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貫穿于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並以此為基礎,奠定了種種人文基礎。讓祖先蒙羞,這是一個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潯的作法不但有了別人強占民居這個法理上的先決條件,而且合乎整個社會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單縣令在內的所有人員的共鳴。 夏潯痛心疾首地繼續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見到這些狀紙,這些所謂的原告,我才知道,他們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長輩,痛心啊!殺掉那侵佔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麼?我本來還打算要一紙狀書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為學生主持公道呢。可……可無論如何,他們總是我的至親長輩,我又何忍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啊…… 楊羽氣極敗壞地道:“縣尊老爺,他這是狡辯,他是在為自己濫殺耕牛一事脫罪尋找藉口……” 夏潯唇角慢慢綻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除非這楊氏一族在當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這個天子腳下的芝麻官兒敢貪臟枉法,否則這場官司自己已是勝券在握了。 殺耕牛固然有罪,可是與侵佔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舉起孝道這面大旗,那就是無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絶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質疑的決定,何況這件殺牛案,絶不致于出現在日理萬機且身染沉痾的朱元璋案頭呢? 但是,天子腳下,真龍之側,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 “你說什麼?官司輸了?官司竟然輸了?” 楊嶸頓着拐棍兒,氣極敗壞地叫:“不光咱楊家上下、咱秣陵鎮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鄉,現在有多少人在看著吶?楊鼎坤那件事兒,只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到處在傳,傳得很難聽!現在他兒子回來了,鮮衣怒馬,仆從如雲,光是細軟財物就整整二十大車,那是衣錦還鄉吶!” 楊嶸喘着粗氣道:“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當初我就反對族裡的人經商,這可好了,他還考中了生員,一回家就給老夫來了一個下馬威,殺牛屠羊,毆打族眾,辱罵老夫,這是當着大傢伙兒的面捆老夫的臉吶。這小畜牲,這小畜牲是給他爹娘報仇來了,現在官司輸了,咱們本鄉本土,人多勢眾,竟然輸了官司,你讓我這老臉還往哪兒擱?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楊羽把頭几乎伸到了衣領裡,羞愧地聽著,一言不發。 這時一個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輕人快步走進來,一進屋便大聲道:“爺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要急着叫我回來?” 楊嶸一看見他,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這個年輕人是他最疼愛的親孫子,楊氏家族長房長孫楊充,太學的學生,是楊氏家族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後生。 “充兒,過來過來,到爺爺這兒來。” 楊嶸揮揮手趕楊羽出去,把孫兒喚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楊充聽了嘴角一翹,似笑非笑地道:“孫兒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呢,就為了一個不知進退的小輩?” “充兒糊塗!”楊嶸道:“千里之堤,潰于蚊穴。咱們楊氏家族在這秣陵鎮,可比不得四處閉塞的邊鎮窮荒,要維繫這一大家子,容易麼?今天跳出個刺頭兒,明天跳出個刺頭兒,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張,咱們這個家早晚四分五裂!” 楊充不以為然地笑道:“爺爺放心,那種事孫兒是不會讓它出現的。楊旭?我對他還有點印象,那個窩囊廢現在很有出息麼?” 楊充是長房長孫楊家的孩子頭兒,當年領着族裡的娃娃兒欺負楊旭,他理所當然是帶頭人,他親自動手的時候並不多,通常只是出出壞主意,指使他人去幹,每次都把年幼的楊旭欺負的號啕大哭着回家。 楊嶸道:“是啊,這個小畜牲現在出息了,和你一樣,都考中了生員,當然啦,你是太學生,他只是青州府的生員,比不得你,可是至少也是有功名在身啊。他這次回來,擺明了是要替他父母找你爺爺算帳來啦。嘿!昨兒一氣殺光了你叔叔伯伯十幾口人家飼養的牲畜,你聞聞,你聞聞,現在整個鎮子上還飄着肉香呢,一頓三餐,時時刻刻捆着你爺爺這張老臉。 現如今,他又打贏了官司,揚眉吐氣啊。你爺爺……老了,強枝弱干,強枝弱干吶,你爺爺一輩子就擔心這件事發生,當初楊鼎坤……爺爺擔心的就是出現這麼一天……這一遭他是來者不善啊,咱們要是不能把他壓下去,恐怕這天……真要變了。” “爺爺放心,楊旭這個野種,翻不了天去!” 楊充冷冷一笑,他是楊氏家族長房長孫受人尊寵,自幼養成了驕橫的脾氣,自入太學之後,更是目中無人。楊充冷笑着道:“他今日贏了官司,不過是占足了一個孝字。古時就有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受到朝廷寬育的例子,自後因以為比。何況只是屠牛宰羊,那江寧知縣不敢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他這番舉動,真的全無破綻?不盡然吧……” 楊嶸精神一振,忙道:“充兒,你是說?” 楊充道:“侵佔民居,這一條咱們是無法擺脫了,不過……法不責眾,何況有十幾家之多,又是本族本宗的長輩人家,與外人強占又有不同,處治起來可輕可重,存乎主審一心。這一點嘛,只要找個得力的人物從中斡旋,其實沒那麼嚴重。” 楊嶸道:“這個當然沒甚麼嚴重,江寧縣也未重判,縣太爺今日這番處治可以說是各打五十大板,他在和稀泥,息事寧人呢。問題是,楊旭這麼做,我若不整治了他,今後在族人們面前還如何抬頭?我說出去的話還有人聽麼?” 楊充心道:“你把人家的祖屋當了豬圈,簡直就是騎在人家頭上拉屎,換了我上門殺人都不解恨,宰你幾口豬羊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可這話他也只能說在心裡,他也明白,爺爺當初對楊鼎坤一家的壓迫是為了把試圖挑戰他長房權威的危險扼殺于萌芽當中,後來對族人們侵佔楊鼎坤房舍宅院的事給予縱容,也是為了以活生生的例子震攝其他族人,說到底都是為了他們這一房的利益和權威不致受到損害。 他是長房長孫,爺爺所維護的,正是他該維護的,他沉思片刻,說道:“殺牛畢竟是違反了朝廷律令。那些牲畜都是本族長輩家的,縱有不對,他也不該以下犯上,難道非要將之屠戮一空才顯孝心?這孝,可不只是對父母盡孝,對宗族長輩他不應盡孝麼?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們可以在這一點上做做文章。” 楊嶸道:“江寧縣令可是已經判決了的呀,你能推翻此案?” 楊充沉沉一笑:“繼續告,告到應天府去。” 楊嶸雖是本地鄉紳,卻還從沒到應天府打過官司,應天府尹可不是一般的知府,天子腳下府治之地,這知府上頭聯繫着六部,有事可以直接上達天聽,那是天子近臣,到他那兒打官司,楊嶸還真有點打怵。 他遲疑道:“應天府?這樣……可以嗎?” 楊充道:“當然不是現在。我馬上回城去找我的恩師。他與應天府尹王洪睿王大人是知交好友,我把此事稟與恩師,請恩師在王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然後爺爺再去應天府告上一狀。” 楊嶸不放心地道:“你那老師,在府尹大人面前當真說得上話麼?” 楊充傲然道:“爺爺放心,我這位老師,是洪武十八年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及第的大才子。授翰林編修,升修撰,遷任春坊講讀官,伴讀東宮,課教太孫累得提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卿兼太學博士,姓黃名子澄,他不但與應天府尹是好友,當今皇太孫殿下對他也是言聽計從。他說一句話,份量十足。” 楊嶸大喜,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的好孫兒,你認得如此人物,咱還怕他何來?” 驟聞喜訊,老傢伙意氣風飛,咬牙切齒地道:“楊旭,你這忤逆尊長、大逆不道的小畜牲,憑你一張利口,還大得過官家這兩張口去?老夫這一番一定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25章 借東風 “荀子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又云:‘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禮者,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遠近新故之級者也。 在家族中,父子、夫婦、兄弟之禮也各不相同。夜晚為父母安放枕席,早晨向父母問安,出門必面告,回來必面告,不佔據尊者的位置,與長者同席時不坐在中央位置,不蓄私財等等,這都是人子之禮。 只有通過不同的禮,才能確定家族內和天下間各種人的身份和行為,使人人各盡本分,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依禮而定。就算是庶人,也要知禮,行禮,所謂禮不下庶人,並非庶人無禮,只是說庶人限于財力、物力和時間,不能備禮,例如庶人無廟祭而祭于寢……” 黃子澄目光微微掃動,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忽地微微一皺眉,把手中戒尺往青銅磬上一敲,揚聲道:“好了,今天就講到這裡,你們退下,楊充,留下。” 學生們紛紛起身,長揖退下,楊充走到先生案前,恭謹地站定。 黃子澄是個年近五旬的老人,面容清瞿,目光威嚴,臉上的皺紋淺淺的,卻給人一種溝壑般的感覺,恰如他的性格,一絲不苟,刻板守正。 黃子澄瞪着自己的得意門生,不悅地道:“楊充,老夫方纔見你一副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對老夫所講不以為然?” 楊充吃了一驚,連忙拱手道:“學生不敢,學生是聽先生所言,不由想起了自家之事,所以一時失神,還請先生恕罪。” 黃子澄神色一緩:“喔,原來你是聽為師所言有所感觸。你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楊充黯然嘆了口氣,說道:“家門不幸,本來,家醜不外揚,可是在恩師面前,學生自然是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恩師可不算外人。” 黃子澄神色更加溫和,呵呵笑道:“老夫的學生之中,你一向沉穩持正,謹身慎言,我就說嘛,今日怎會如此失常。說說吧,家門之中,發生了何事?” 楊充道:“楊家這樁醜事,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恩師也知道,我秣陵楊家,是當地最大的氏族,當時我有一位族叔,叫楊鼎坤的,不安於家業,見行商有利可圖,不顧學生的祖父再三規勸,荒棄了家族分配給他的田地,跑到外地經商去了。” 黃子澄臉色一沉,冷哼道:“先王之世,野無不耕之民,室無不蠶之女,水旱無虞,饑寒不至。自什一之途開,奇巧之技作,而後農桑之業廢。一農執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織而百夫待之,欲人無貧,得乎?商人不事生產,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乃不勞而獲之人。此人拋棄正業,專事末作,實是自甘下賤。” 楊充道:“先生說的是。可他自願如此,學生的祖父不願強迫,便也由得他去。不想,叔父常年在外經商,難得回一次家門,我那嬸娘……她……” 黃子澄目光一凝:“嗯?” 楊充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道:“她……她不守婦道,與人做下苟且之事……” 黃子澄不屑地冷哼一聲,楊充趕緊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兒漸漸被鄰里知道,閒言碎語不堪入耳,整個家族都為之蒙羞。我那嬸娘見事機敗露,羞見叔父,在叔父趕回的前一天投井自盡了。誰知這樣一來,我那不知底細的叔父便與我們全族生了嫌隙,憤而攜幼子遠走他鄉。 被他遺下的那處房舍被風雨侵襲,盜賊出入,年久失修,敗落凋敝,搖搖欲墜。族中有十幾位叔伯,見那房舍院落已然荒廢,不堪使用,便將這處族產改為他用,誰知道……” 楊充下來的話可不敢撒謊了,若是句句不真,他也怕被黃子澄知道真相,自己從此不為他所喜,誤了自家前程。黃子澄聽罷勃然道:“此人好生不通事理,且不論昔日誰對誰錯,一處凋敝破爛,不堪再住的院舍,縱然族人有些甚麼不是,他既回來,也大可拘下牛羊,與人理論,豈可一怒殺之。牛是農人之耕具,那些牲畜皆是本族長輩之財物,這楊旭好一張利口,好一副機心,他這是籍一個孝字,挾怨報復!” 楊充苦着臉道:“先生說的是,這正是他狡獪之處,可他占住了孝道這個大義,誰又奈何得了他?江寧知縣也只好循古例,赦免了他的屠牛之罪,現如今他在秣陵鎮大興土木,他要重修老屋,原是人子的本份,倒也沒有甚麼,可他把屠殺的牛羊都炙烤烹煮了,與僱來建屋的匠人日日大啖,故意示威于族人。 學生的族叔族伯們上門理論,盡被他手下惡奴打將回來,學生的祖父添為一族之長,與他的親祖父是兄弟,見他與同宗同族如此交惡,祖父深為憂慮,親自登門勸誡,誰知……卻被目無尊長的小子破口大罵,趕出門來。祖父年事已高,怎受得了如此羞辱,回去之後就病倒了。那些被他屠宰了耕牛的族中叔伯,眼看著就到了耕種季節,卻失去了最得力的耕種工具,處境十分窘迫,奈何他狡詞強辯,鄉人純樸,理論起來怎是他的對手?” 黃子澄哼了一聲道:“所以說,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孝道固當提倡,可是此人居心不良,所行所為,不過是竊占一個孝字,實則是為了掩蓋擅殺耕牛、欺凌族眾長輩的惡行罷了。” 楊充苦苦一嘆,又道:“學生的祖父不想家族失和,勸說學生的各位族叔,願意由我家出錢,為他們再購耕牛,希望此事風波平了之後,一族子孫仍能和睦相處,可各位族叔卻忿于那楊旭所為,要聯名再告到應天尹,學生方纔正想,是否告假回去,勸說各位族叔……” 黃子澄臉色一正,說道:“楊充啊,令祖與你,顧全大局,其心可憫,不過,寬容當有度,過了這個度,那就是助惡了。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縱惡即是為惡,你的族叔們沒有錯,此等宵小,不容忍讓。” 黃子澄略一思忖,又道:“本來,司法事自有地方官府,為師不該干預。可那楊旭甚有機心,言辭巧辯,恐那官員為其矇蔽,為師若非聽你道出其中緣由細節只聞其表,也難免要相信他確是出於孝心,一時激憤而動刀屠牛了。你回去一趟吧,不要學你祖父縱奸為惡,而應助你的族叔打贏這場官司。應天府那裡,為師會為你說項一番。” 楊充狂喜,面上卻不敢露出形色,只是長長一揖,恭謹地道:“學生受教,學生這便還鄉,遵先生所囑行事。” ………………………… 楊家每日牛羊鷄鴨不限量的供應,這樣的主家哪裡去找?那些工人匠人幹起活來也賣力氣,重新構劃的房舍已經開始紛紛打好地基,現在開始地上建造了。夏潯一家人不能整天露宿或住在車上,如今便住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高家小棧裡。 這家客棧不是楊家開的,在楊嶸老爺子的堅持和控制下,楊家的人一直堅持着成則出仕,不成則耕讀的生活,是不會執此賤業的。因為此地距金陵已極近,不管是來的行旅客商還是走的行旅客商很少在這個地方過夜,所以這裡的客棧業不發達,全鎮只有這一處小客棧,夏潯這一大家子入住了,把這小客棧擠得滿滿噹噹再也住不下其他客人了。 客棧東主是兄弟兩個,哥哥叫高峰,弟弟叫高潮。那時代沒有這個詞兒,旁人聽了不覺怎樣,唯有夏潯,每次聽到老大叫老二的名字時,總會發出一陣惡趣味的怪笑,笑得挺忠厚的兩兄弟毛骨怵然,還以為這位公子爺精神上有點什麼問題,侍候的便也更加小心了。 本來鎮上的人是不敢接近、搭訕、收容他們這一家人的,連正兒八經的和他們做生意都不敢,可是夏潯先是把十幾位叔伯家的畜牲殺了個精光,接着就“食其肉、飲其血”,囂張的很。第二天他去公堂上走了一圈,又大搖大擺地走了回來。聽說他那十幾個族叔族伯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就連楊老爺子都被他指着鼻子痛罵了一番,現在秣陵鎮上的其他人家見了他既敬且畏,可不敢再得罪他了。 如今正是午後,午後該做什麼? 夏潯房中,梓祺衣衫半裸,粉肌隱露,在夏潯身上蛇一般地扭動掙扎着,夏潯的手在遊走,她的手則在無力的追逐,想要擺脫他的愛撫:“不成,不成,大白天的……” “小心肝兒,好不容易藉著這兒房舍有限的理由,把小荻丫頭哄去陪她娘同住了,機會難得呀。”夏潯哄着,尋到了梓祺躲閃的櫻唇,強行吻了上去。 “唔……” 這一着果然奏效,梓祺很快安靜下來,一雙柔軟的手臂從推拒慢慢變成了搭在他肩上,再環到他的脖子上,主動地迎合起來,好半晌,她才睜開迷離的俏眼, 嬌喘吁吁地道:“你……你這壞蛋,從哪兒學來這麼多新花樣兒?” 未等夏潯回答,她已閉上含羞的雙眼,將已被親得微微腫起的櫻唇又湊了上來,昵聲道:“我還要……” 一番激情濕吻,再被夏潯上下其手,彭梓祺被吻得嬌喘吁吁、體軟似泥,雖未劍及履及,已是神魂俱醉,不知雲裡霧裡,柔若無骨地偎在他懷裡,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 “光要吻麼?”夏潯壞笑:“那不是隔靴搔癢?來,小乖乖,讓哥哥脫了衣衫。” “我不……不要……天……天還沒黑……” 聲音斷續,軟弱無力,彭梓祺在夏潯的攻勢下漸漸服軟,已經有些半推半就了,眼看勝利在望,很快就可以攻城掠地,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夏潯大為掃興,忙向梓祺打個手勢,拉過被子蓋住了她,這才繞過一扇屏風,整理了一下儀容,打開房門。 門外,站着兩個戴幞頭穿皂靴、穿一身盤領右衽大紅官服的捕快,正歪眉斜眼地瞪着他。 第126章 未雨綢繆 “你……就是楊旭楊秀才?”一個捕快陰陽怪氣地說話了。 夏潯拱手道:“正是本人,不知兩位捕翁有每見教?” 其中一個捕快吡牙一笑:“秀才公,這是應天府的拘票,請你收了。明日巳時,老爺要問你的話,可莫遲了。” 不管怎樣,夏潯到底是秀才身份,兩個執賤役的捕快可以對平頭百姓凶神惡煞,可不敢對他隨便動粗,兩人遞了拘票,讓夏潯簽收了,便揚長而去。高峰和高潮兩兄弟鬼頭鬼腦地在外面看著,夏潯瞟了他們一眼,掩上了房門。 “應天府?區區一件民間糾紛,縱然是牽扯到殺牛之罪,至于告到應天府麼?這是天子之都,應天府尹日理萬機,有多少大事要做,他有閒功夫親自審理此案?” 夏潯立即想到,楊家一定動用了什麼關係,這關係能請動應天府尹,想必是來者不善。 “相公,什麼事呀?” 彭梓祺已整理好了衣杉,掠掠鼻邊散亂的頭髮,從內室走了出來,臉上紅暈未褪,風姿依然撩人。 夏潯道:“沒甚麼,那班人不死心,官司打到應天府去了。” 彭梓祺吃了一驚:“啊?竟有此事?我就說,他們楊家在此地樹大根深,怎麼可能不識得幾個權貴人物,這可怎麼辦?那些執法的,就像我們這些練武的,招法技巧都是那些,可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他要說你無罪,找得出一千個理由證明你無罪,他要說你有罪,同樣找得出無數的理由證明你有罪。” 夏語哈哈大笑,順手在她結實挺翹的香臀上拍了一記,讚道:“我家小祺祺不止會玩刀,原來看那些官兒,也是這般的透澈。” 彭梓祺跟在後面,見他翻箱倒櫃的,忍不住問道:“你找什麼?” 夏潯道:“找到了!”他從箱籠中翻出一個包裹,打開包裹,又翻出一個小包,最後解開那小包,露出一隻七彩絲絨、金光銀霞交相掩映的美麗香囊,一時間滿室飄香。 夏潯拿起香囊,走到彭梓祺面前:“小棋,這是別人送給我的……” 夏潯還沒說完,彭梓祺便有些吃味兒:“別人?是誰家的姑娘,把貼身的香囊都送給了你呀?” 夏潯笑道:“這人你也認得的,我們兩個都見過她。” “我認得?” 彭梓祺急急回想,自己見過,能贈他香囊,還能被他接受的,青州的妙戈、雪蓮、紫衣藤是絶不可能的,蒲台縣被救的那幾位姑娘也不可能,陽谷縣小東嫂子?呸呸呸!啊……” 彭梓祺突然想了起來:“是北平的謝姑娘還是南姑娘?” 夏潯咳嗽一聲道:“再也沒有旁人了麼?” 彭梓祺仔細想想,哼道:“還能有誰?我見過的人中,也就她們二人還有可能。” 夏潯道:“別胡思亂想了,其實這香囊,是我在燕王府時,茗兒,小郡主送給我的。” 彭梓祺兩隻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半晌之後,突然激動起來,語無倫次地道:“茗……茗兒郡主?你好大膽子!人家……人家是郡主啊,三個姐姐都是王妃,你借部天梯也配不上人家。她……她還那麼小,根本不懂事的,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花言巧語哄騙了這麼小的姑娘,你……你有幾個腦袋夠人家砍的?” 夏潯詫異地道:“你在說什麼啊,不就是一個香囊麼,一件禮物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禮物?” 彭梓祺叫起來,趕緊把他扯到一邊,嗔道:“你怎麼這麼糊塗,哪有女孩兒家隨隨便便送人家香囊的?女孩子把貼身的香囊送給男人,那……那就是以身相許呀,普天之下誰不知道?” 夏潯愕然道:“不會吧?以身相許?有那麼嚴重麼,我就不知道!” 腦海中忽地閃過那個粉妝玉琢、宜喜宜嗔的小姑娘模樣,以身相許?夏潯頓時打了個機靈,把一朵沾着晨露的含苞花骨朵兒給掐斷?太邪惡了! 他趕緊搖頭道:“不可能的,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其實是……我不是救了她一命嘛,小郡主感恩圖報,卻又沒甚麼好贈予的,所以就把這香囊送給我了。” 彭梓祺鬆了口氣,嗔道:“我就說,那麼小的姑娘,怎麼可能……真是的,人家年紀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麼,收人家小姑娘的香囊做什麼?” 夏潯道:“你才真是笨呢,我這番回江南是幹什麼來了?說是成親,可先得有家吧?重整祖屋,在秣陵鎮上站穩腳跟,這是前提吧?可我一別家鄉十餘載,能鬥得過這成樣結隊的地頭蛇?小郡主送我香囊時說了,若有所求,只管憑此信物去中山王府,徐家上下都認得她這香囊的,到時候她一定出面相助。徐家那是什麼地位?大明第一功臣世家呀,隨隨便便一句話,小小秣陵鎮誰人能擋?看這情形,他們一定走了什麼門路,託了什麼人,我取這香囊出來,就是以備萬一的。” 彭梓祺這才知他用心,動容道:“那麼,你想持這香囊,往徐家求助。” 夏潯鄭重地點了點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民不與官鬥啊,如果他們真的走了門路,後果難以預料,這恩情還上幾次,也就還清了,能不用儘量不用,我也是有備無患。” 彭梓祺苦笑道:“你呀,怎麼有時精明有時傻呢?你拿這香囊去中山王府,接迎款待的人一定不會是小郡主本人,若被徐府的人知道小郡主把這香囊送了你,為了小郡主的清謄,我怕你求不來幫助,反而要被徐家殺人滅口啦。” 夏潯大吃一驚道:“這香囊,當真如此重要?” 彭梓祺翻個白眼兒道:“別人哪知你受了香囊是為求助?哪知道是小郡主少不更事?你這香囊一拿出來,人家就只知道傳揚出去,那就是小郡主對你芳心所屬,情有所钟,要對你以身相許了,你說後果嚴不嚴重?” 夏潯獃住了,他真不知道這一枚小小香囊,竟然就成了以身相許的信物,原本以為是救命的錦囊,如今竟成的索命的貼子,這可如何是好? 夏潯獃了一陣,瞧瞧彭梓祺棋樣,突然計上心來:“那只好這樣了,香囊你收着,明天我去應天府,如果應天府尹與我為難,你便去中山王府求助。” 說到這裡,夏潯又囑咐了一旬:“記着,千萬要穿回女裝,就說這香囊是茗兒小郡主送給你的。” 彭梓祺“撲哧”一笑,收起香囊,嬌嗔道:“你呀,以後千萬記着,女孩兒家的東西,亂收不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 王洪睿是開封府尹。都城之地的府尹,從來都不好幹,朱元璋眼皮子底下的應天府尹更不好幹。從皇城裏邊到地方上,吃喝拉撒睡哪一樣都得管,都要想得到。在這種一磚頭下去,就得砸中幾個權貴達人的地方,遇上點什麼事兒,都是兼顧到備個方面的關係、利益,若不是八面玲瓏的人物,都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得穩當。 可這八面玲瓏,也得分對誰,該做的事、該動得的人,必須得雷厲風行,有大魄力,否則一個屍餐素位的平庸官兒,就算皇帝不動你,又有多少人會盯着你這個雖然不容易卻也大權在握的位置呢? 黃子澄已經給他遞過了話兒,黃子澄是他的同年好友,而且是皇太孫的師傅,王洪睿知道黃子澄在皇太孫心中的地位,眼看著當今皇帝年事已高,近來頻頻生病,想怕龍馭賓天之期為時不遠了,到時候皇太孫登基大寶,黃子澄這位帝師就要成為權傾朝野的人物,于公于私,這個面子必須得給。 饒是如此,本着一貫小心的態度,他還是派人暗中調查了一下夏潯的身份,知道他是青州生員,當地有名的富紳,好象和齊王府還有些往來,關係比較密切。這他倒不擔心,在一位未奉詔諭,永遠不得離開藩國半步的親王和未來的帝師之間,誰對自己這個京官更有助益,那是一目瞭然的事。 因此,案子還沒審,勝敗已在他的心中了。 應天府尹很少親自審理這種小案子,但是如果主審官有那心情,那也未嘗不可。宋太宗當年還在金鑾殿上親自審理過市民丟了一口豬的案子呢,最終還不是傳為美談? 夏潯趕到應天府衙門,情景一如當日在江寧縣的情景,不同的是,這一遭兒楊氐家族已做了充分的準備。那十八家家中牲畜被屠殺一空的人仍然跪滿了整個大堂,而以楊文武為首的那些人,身上卻都裹着白布條子,也不知道一個個傷得有多重。 案子一開審,先由原告楊氐族人說話,楊家舊宅現在已被推平了,正在重新建造,這些情況那些族人一清二楚,所以他們眾口一詞,都說楊旭的祖屋疏於照料,受風雨侵襲、竊賊光顧,早已門窗一空,四壁漏風,不堪使用,還是族人們好心,把楊鼎坤當初留下的供桌靈位搬到壁角予以照料。 至於他們占用了楊家的地方飼養牲畜,也儘量含糊其辭,農家院落本來就大多要在院中飼養牲畜的,門窗若開着,鷄鴨貓狗的躥進屋去也屬尋常。本來一樁把人家屋會當成牲口圈,污穢人家亡母靈位這樣天人共憤的大事,被他們三言兩語便說得理直氣壯了。 要找證據?他們有的是人證,而夏潯在本地找不到一個人肯仗義出頭為他作證,府尹大人雖然做出一副公正嚴明,不偏不倚的棋樣,但那一臉森然如同閻王的表情,已經喻示着夏潯今日官司的結局了。 彭梓祺很機靈,她在堂上觀審,眼見風向大變,而府尹大人的態度明顯是傾向于楊氏族人一邊,夏潯雖占了理,卻既無人證、也無物證,後果大為不妙,她立即退出公堂,飛身上馬,直奔中山王府去了。 第127章 小郡主的香囊 中山王府號稱南京第一廣廈,占了南城的一半。中山王府在南城的中央,東南是貢院。再往東過秦淮內河,是中山王府最大的東花園。 附近不遠處的莫愁湖也是中山王府的私人園林,這裡是禁地,附近五里以內,嚴禁閒雜人等接近,犯禁者送官究治。據說這座湖和湖邊不遠處的那座勝棋樓是當今皇帝與徐達下棋時,徐達在不知不覺間竟把手執的棋子兒擺成了萬歲兩字,而且還贏了朱元璋,朱元璋敗而反喜,一時高興,便把這樓連着這湖都賜給了徐家。 其實這都是民間傳說,當皇帝的哪能幹那麼不靠譜的事兒,為一局棋便把江山胡亂封賞下去。勝棋樓和莫愁湖是徐家的產業不假,原因卻是因為中山王徐達是大明開國第一元勛,也是朱皇帝唯一信任不忌的名臣。他沒在郭子興放棄朱元璋的時候取而代之;也沒有在陳友諒圍攻朱元璋的時候棄之而去;自己的意見和朱元璋的決策不統一時,也是只有堅決執行。 而且立國之後,他是少有的幾個不飛揚跋扈、貪污索賄、攬權不放、結黨營私的大臣,因而成為大明開國功臣中少數幾個獲得善終的,而且封了王的人,封王就要有封地,莫愁湖附近便是中山王的封地。此刻便有一行人,從徐傢俬有的莫愁湖,正往中山王府行來。 中山王府既有崇樓廣廈,也有亭閣台樹,巍峨雄偉、古相纖麗,交相參差,山水相融,一步一景。過來的這群人有三十多個,除了中間兩個白袍的公子,其餘人等俱着青色騎裝,肋下佩刀,一看就是精悍勇武的侍衛。 朱元璋是個十分注重禮儀秩序的人,在他的治理之下,無論建築、服飾、儀仗,各個方面輕易沒有敢僭越的。 在朱元璋治理之下,敢予僭越的也不是沒有,他的親侄子僭越了,飛揚跋扈,囂張不可一世,儀仗同太子之禮,雖然這個侄子一向受朱元璋喜歡,最後還是被他給賜死了,另封了這個侄子的兒子為王;大將軍藍玉僭越了,打跑脫古思貼木兒之後,居然睡了他的王妃,壞了朱元璋覊絆蒙古貴族的懷柔政策;得勝還朝時嫌城守官開門慢了些,居然命令大炮轟開城門,如此種種,埋下了朱元璋心中的殺機。 如今在這應天府內,可沒有人敢僭越禮制的,這一行人只有兩個主人,就算一人一半護衛,能有這麼多人拱衛,擺出如此儀仗的,也必是王公一等爵祿的大臣。可這兩人年紀卻都只在三十歲上下,一個濃眉朗目,英氣勃勃,另一個稍顯清秀,卻也十分的俊逸。 路人見了,連忙避到路旁,有人說道:“徐小公爺回來了,咦!與小公爺並轡談笑的那一位是哪個?” 另一人便道:“能與小公爺並轡同行,談笑風生,定然也是王侯一類的人物。” 彭梓褀剛剛趕到這兒,她耳力奇好,本來正要衝向徐國公府,一聽這幾句對話,猛地勒住了繮繩,回頭一望,立即一撥馬頭,向那些緩緩行來的人馬衝去。 “什麼人,膽敢衝撞徐府儀仗,站住!” 前方侍衛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武士,一見有人策馬衝來,立即拔刀迎了上去,後邊的侍衛則迅速將兩位公子護在中間,若非見衝來的只是一人一馬,馬上人白衫如雪,衣帶飄飄,乃是一個極清麗的女子,早就揮刀斬人了。 那兩位公子卻不慌張,只是勒住了坐騎,好奇地看來,偶還耳語兩句,面帶輕笑,似乎正在對這漂亮女子的身段容貌品評一番。 彭梓褀猛一勒馬,駿馬人立而起,希聿聿一聲長嘶,前蹄還未落地,彭梓褀已飄身下馬,那面帶英氣的公子雙眼一亮,脫口讚道:“好俊的功夫!” 旁邊那清秀些的公子也微笑道:“的確好功夫!” 彭梓褀飄身衝前三步,也不看那已威懾性地指向自己脖頸的侍衛鋼刀,只將手掌高高托起,朗聲說道:“草民這裡有徐小郡主信物一枚,求見徐小公爺!” 她也不知面前這兩位公子誰是徐家的人,又是徐家的幾公子,因此只以徐小公爺稱之,那面帶英氣的男子聽了微微吃驚,向前俯身道:“呈上來!” 立即有一名侍衛翻身下馬,自彭梓褀手中取過香囊,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雙手奉上,這人接在手中仔細看看,沉聲問道:“你在何處結識我家小妹?” 彭梓褀抱拳道:“草民在北平府與徐小郡主結識。” 那公子唔了一聲,容色稍緩,扭頭對另一位公子道:“九江,我家有客人,改日再與你去飲宴吧。” 原來他旁邊這位公子乃是明太祖朱元璋姐孫、曹國公李文忠長子李景隆,小字九江。李文忠是明初名將,器量深沉而宏大,人莫能測。臨陣踔厲風發,大敵當前而更顯壯志。通曉經義,所寫詩歌雄渾可觀。若論帥才,他稍遜于徐達、胡大海、常遇春等人,但若論驍勇善戰,堪稱朱元璋麾下諸將之首。 如今他已病逝十多年了,長子李景隆承襲爵位,是為曹國公。而與他相伴的這位徐家公子卻是徐家老三徐增壽,因為爵位是他大哥繼承的,所以他如今未曾封爵,只是被任命為五軍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的官員,比之李景隆的國公也不遑稍讓。 李景隆點點頭,再看看面前那俏若一朵梨花的美人兒,沖徐增壽擠擠眼睛,低笑道:“很漂亮的小娘兒。” 徐增壽哼了一聲道:“那是小妹的朋友,你胡扯什麼,快走,快走!” 李景隆哈哈一笑,說道:“走走走,這便走,不打擾你的好事了,走也。” 說罷揚馬一鞭,施施然拐向另一條路,立即有十多個侍衛跟了上去。 徐增壽這才轉向彭梓褀,說道:“姑娘請上馬,隨我回府再說。” 彭梓褀急道:“來不及了,若是遲了,恐我相公已然受刑。” 徐增壽微微一怔:“你相公?他做了何事,何處受刑?” …………………… 應天府尹王大人對夏潯的處治,可謂是從重、從快、從嚴,充分體現了他執法嚴明、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 而且不偏不倚,公正廉明。 那些楊氏族眾侵佔楊旭祖屋,雖有早已敗落、凋敝不堪再用的理由,且同宗同族,只是在其一家音訊皆無的情況下予以借用,並無侵佔不還的舉動,但終究有失厚道,應予懲戒,今他們飼養于楊旭院落中的牲畜,已盡被屠宰、食用,也算是受到了懲戒,故此不再予以發落。 而夏潯因見家園破爛,不問情由,屠殺同族親友所有牲畜,又暴力毆傷眾多親族,念其出於一片孝心,尚可寬恕,但是他無視國法、濫殺耕牛,且一殺就是九頭,此罪斷不可恕。依朝廷律令,凡因故屠殺他人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夏潯這就是因故而屠了,情有可原,罪無可恕,累罪處罰,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削其功名! 不由分說,判決宣下,王府尹馬上令人把夏潯拖下去準備用刑,同時命書吏準備行文投送青州府學政,削他的學籍功名,夏潯剛被拖下去,就有一個班頭跑上堂來,附耳對他低語幾句,王洪睿一怔,急忙再問兩句,確定之後馬上向師爺遞個眼色,喝道:“本官尚有要事待辦,此案押後再審,退堂!” 說罷一拂袖子揚長而去,明明都已經宣判完了,還有什麼要押後的?楊羽一怔,他還沒品出點滋味兒來,那位心領神會的師爺已經喚過一個步快,跑到堂下截住準備用刑的人,剛被扒下褲子露出小屁屁的夏潯又被拖起來,重新送回了班房。 楊家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這種場面楊老太爺是不會出面的,免得給人一個不夠仁厚慈祥的長者形象,楊充也是不會出面的,他對自己這個太學生的身份看重的很,牽頭來打官司的是楊羽,楊家那些人被轟出大堂後就聚到他跟前兒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怎麼回事,不是都宣判了嗎?” 楊羽也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遲疑道:“或許後續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宣判,而府尹大人確有要事吧,你們也知道,應天府尹可不是小州小縣的主官,每天事務繁雜的很。” 又有人道:“那咱們怎麼辦?要不……回去等信兒?或者請老爺子再打聽打聽……” 二廳待客之處,徐增壽蠻無聊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手裡搖着他那赤紅珊瑚柄的馬鞭,王洪睿一進屋,便是一個長揖到地:“哎呀呀,小公爺,下官公務纏身,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徐增壽現如今是左都督,正一品的京官,應天府尹是正四品的京官,王洪睿這下官還真是貨真價實的下官,不過徐增壽並未襲爵,他卻喚他小公爺,這稱呼上很有學問,顯得更親近,也更尊敬些。 “小公爺請坐,小公爺喝茶。” 王洪睿把徐增壽讓到桌前,彎着腰,陪着笑,把斟好的茶水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心翼翼地道:“小公爺方纔說……到下官府上找個……叫楊旭的人?” 他偷偷一瞟徐增壽的臉色,又道:“下官冒昧地問一句,不知此人,與小公爺是什麼關係呀?” 第128章 風波起 徐增壽大大咧咧地道:“喔,楊旭是我的朋眾,我和九江約他去游莫愁湖的,結果送信的人卻撲了空,一問才知道,人被你請來了,我就來瞧瞧,到底出了什麼事呀?哦,如果事涉機密,不便透露,我不會讓你王大人為難的……” 王洪睿遲疑道:“這個……小公爺可知道他和他楊氏家族之間……” “喔,原來為了這事呀!” 徐增壽恍然大悟,笑道:“知道,知道,楊家那些狗皮倒灶的破事,我徐三略知一二。好象從他爹那時候起,和家族就有些不痛快,我就跟他說,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啦,亡者已矣,別計較了,那些鼠輩能有甚麼大出息?不如把他們當個屁,放了算了,好說歹說的,這小子總算答應我不計較那些陣年舊事了。 可誰知道,這次他一回家,發現房子被人當了豬圈,老娘的靈位也被掃到了牆角,一下子就炸了毛,還好,他還懂得剋制,也就是把圈進他們家的這些貓貓狗狗都砍了,沒有一怒殺人,怎麼?這事還捅到你王大人這兒了?江寧縣是幹什麼吃的,你王大人坐鎮中摳,日理萬機,還有閒空管這種鷄毛蒜皮的小事?” “鷄毛蒜皮麼?”王府尹笑得有點苦:“小公爺可知道,本朝律令,擅殺耕牛者有大罪呀……” “有這回事嗎?” 徐增壽一雙牛眼瞪得老大:“我不知道啊,我哪知道啊?你看我,像是認得五穀的人嗎?牛肉我就吃過,耕犁可沒扶過。沒關係,沒關係,我是五軍都督府的官兒無權干涉民政事宜的,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此案該當如何了結,那是你王大人的事,本官不便置辭。” 徐增壽說著,便站起身道:“得了,既然他還攤上了這事,那我得避避嫌疑了,這就走,你該怎麼判就怎麼判等這案子了了,我再約他去釣魚。” 徐增壽說完,起身就往外走,王洪睿有點發懵,案子了了再約他去釣魚?那我要是打他一百大板,打得他屁股開花養上三個月傷,又或者把他流放三千里…… 眼見徐增壽頭也不回,已經快走到前廳去了,王洪睿急忙高喊一聲:“小公爺留步!”說完一提袍裙,一溜小跑兒地追了上去。 “小公爺,小公爺,您慢一些。” 王洪睿陪笑道:“原來其中還有這許多緣由,下官一時莽撞,竟然沒有瞭解清楚。如此說來此案下官還當仔細斟酌,若非小公爺提醒,下官几乎辦了冤假錯案,壞了一世的名聲,小公爺,下官得多謝你呀。” 徐增壽站住腳步,驚訝道:“什麼?王大人你還沒有將案情經過瞭解清況,就要倉促判決了麼?這可不像你王大人,王大人一向精明強幹,怎會如此冒失?” 王洪睿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此前,曹聽太常寺卿黃子澄黃大人提過此案,黃大人道德文章,天下聞名,出得他口,下官自無不信之力,所以便未再作詳查。” “黃子澄?” 徐增壽聽了也是暗暗一蹙眉:“原來這楊旭的對頭背後的靠山是黃子澄,他是皇太孫的老師,這事可有點兒棘手。” 王洪睿窺着他的臉色,說道:“是啊,黃大人兼着國子監的博士,他有一個得意門生,就是楊家的子弟,想必黃大人也是偏聽偏信誤信了這個弟子的說法吧。如今聽小公爺所言,其中還另有隱情,這案子可就不能輕率宣判了。下官打算,先着這楊旭回家,給他們雙方十天時間蒐羅人證物證,然後重審,小公爺以為如何?” 徐增壽目光與他微微一碰,豁然大笑起來:“哈哈,徐某一介武人,哪裡懂得文治之事,這事兒王大人覺着怎麼妥當,那就怎麼辦吧。我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王洪睿微微一笑,長揖道:“小公爺慢走……” 一個長揖到地,再慢慢地挺起身來時,徐增壽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王洪睿淡淡一笑,招手喚過一個衙役,吩咐道:“把楊旭放了,叫他們原告被告各自搜等人證物證,十天之後,本府再審。” 那衙差答應一聲,連忙去了,王洪睿摘下烏紗帽,撣了撣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悠然唱道:“本是個釣鱉人,到做了扶犁叟;笑英布、彭巍、韓侯。我如今緊抄定兩隻拿雲手,再不出麻袍袖……” 王府尹一邊唱,一邊搖搖擺擺地走回廳裡去了。 …………………… 徐增壽走出應天府,站在階下蹙眉思索片刻,便翻身上馬道:“走,去皇宮!” 方纔王洪睿那老狐狸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這案子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兩個大人物都摻和進來了,一個是當今皇太孫的老師,未來的帝師,朝廷上必然的股肱重臣;一個是你中山王府,大明功臣第一世家。一個是文官集團的代表,一個是勛戚功臣集團的代表,我都惹不起。 今天的官司我已經給你徐小公爺面子了,黃大人那邊馬上就能知道結果,到時候對不住了,我得把你這尊神搬出來擋災,你們兩位大神去掐架吧,十天功夫你們總能決出個勝負吧?誰勝了,我這土地爺就聽誰的。小弟人微言輕,混口飯吃不易,您徐小公爺是明白人,多多體諒。 這件事中山王府既然插手了,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否則他還能挺起胸膛麼?所以徐增壽只略一沉吟,便立即奔了皇宮。 乾清宮內,朱元璋祖孫正在敘話。 以淮右一介布衣,驅除韃虜,重建漢人天下的朱元璋,如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曾經昂藏偉岸的身軀已經有些佝僂,曾經濃黑茂密的頭髮,已變得雪白而稀疏,原本不算俊俏卻陽剛氣十足的面龐,如今已像數九寒冬的蠟梅枝幹,皺紋深刻而糾結。 唯有氣勢,一種久居上位頤養而成的氣勢,哪怕他只是半坐半躺地靠在床上,不曾向你看上一眼,也會今你望而生畏,儘管他此刻一臉的慈祥,因為他正望着他最孝犧的孫子。 朱元璋和皇太孫朱允炆都穿著一身梨花白的便服,只在領角袖口,綉着金絲的雲紋花邊,頭上也只輓了發髫,橫插一簪。受一向節儉且喜歡素雅的朱元璋影響,大明宮室無論男女,皆喜素雅的服飾裝扮,因此除了皇室正式而隆重的場合,後宮之中的服飾裝扮素來崇尚簡雅自然。 朱元璋正在同皇孫講解施政之道、為君之道,自從他感覺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身體每況愈下之後,他就開始有意識地培養朱允炆了,一些可以放手的東西,他都交給朱允墳去辦,隨後再同他探討其中的對錯得失,一旦發生什麼難辦的事情,處理之後也都同孫兒逐一分析,講解自己這麼處理的原因,都考慮到了哪些方面。 祖孫二人正在乾清宮東暖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天,徐增壽報名請進。他是皇宮的常客,且不說朱元璋和徐達私交之厚,這對君臣還是兒女親家,徐輝祖、徐增壽和當今皇太孫交情也很好,因此宮庭裡面對徐家的人來說,算不上什麼不可踰越的禁地。 朱元璋正講得累了聽說徐增壽來了,便道:“叫他進來吧。” 徐增壽進了暖閣立即向皇帝、皇太孫大禮參拜,向朱元璋問安。朱元璋招了抬手,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和煦的笑意:“增壽啊,起來吧,你這小子輕浪浮行,可比不得你大哥老實,若有好玩的東西,你會想起朕來才怪,呵呵,今天怎麼進宮來了,無事可做了麼?” 徐增壽縮了縮胖子,涎着臉笑:“皇上明鑒萬里,臣今日本來約了九江還有文軒去游莫愁湖的,文軒吃了官司來不了,這局就散了。臣無處可去,就轉您到這兒來了。” 朱元璋道:“景隆那孩子,也是個貪玩的主兒。唔……這文軒,又是都位功臣勛戚家的子孫呀?吃了什麼官司?” 徐增壽一拍額頭道:“呀,是臣糊塗了,皇上您不認得他的,他只是一個生員,並非勛戚功臣家子孫,只因與小臣任情相投,所以成為朋友。說起他這官司,那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為了幾頭豬幾頭牛,官司都打到應天府去了。” “喔?”朱元璋深深地望了徐增壽一眼,那雙老眼雖然渾濁,徐增壽卻有種被他一眼洞悉的感覺,不禁有點心虛地低下目光,朱元璋笑了笑,說道:“民間無小事,應天府尹親詢此案,那是本份。增壽啊,朕正有些閒悶,這事兒,你說來聽聽……” 一見他動作,皇太孫朱允墳連忙站起,小心翼翼地托着祖父的脊背,把靠枕給他挪了挪,讓他勢服地躺下。 徐增壽道:“是,那臣就當一個樂子,給皇上說說,給您老人家解解悶兒。” 此時,黃子澄正在翰林院與一班文去們正在吟詩作畫,忽地接到王洪睿送來的消息,一聽中山王府居然插手此案,黃子澄不由大吃一驚,要他對抗中山王府?再者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要不是他和王洪睿一向私交甚篤,恐怕人家直接就改判楊旭無罪了,如今肯為他拖上十天,這個交情已是厚得不能再厚了。 老黃的犟勁兒也上來了,仔細想想,他最大的依仗只有皇太孫,也只有皇太孫出面,中山王府才會有所顧忌,因此黃子澄立即坐了官轎,直奔皇宮而來,此刻剛到東華門。 第129章 太祖教孫 徐增壽把楊旭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雖然在朱元璋面前,他不敢太過放肆,仍然刻意地描述了一下楊旭當時如何憤怒,以及屠盡所有鷄犬的場面,朱允炆聽罷振衣而起,氣得滿面緋紅,大聲喝道:“侵佔他人祖宅,當作羊圈馬棚;棄人亡母靈位,任由鷄鴨涂污,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殺得好,就算殺人也不為過,只殺一群鷄犬,他楊氏族人還好意思打官司告狀,真是刁頑不可教也!” 朱元璋不動聲色,只是瞟了眼孫兒,緩緩問道:“孫兒以為,這楊旭所為,當得?” “當得,自然當得!” 朱允炆亢聲道:“孝是仁義之首、百善之先,自古孝子孝女為報祖父母、父母之仇殺人,朝廷向以恩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自秦漢以來,朝廷莫不以孝治天下,敬天、孝祖、敬德、保民,百姓方能恪守君臣、父子、長幼之道:在家孝順父母,至親至愛;在外尊老敬老,選賢舉能;在朝廷上則忠於君王,報效國家……” 朱允炆倒不是假惺惺的作戲,只為取悅皇祖父。他自幼受儒家教育,確實很重孝道,雖然其中有少許作秀的成份,因為他能競爭得到這個皇位繼承權,就因為他的孝道。 按道理講,朱允炆並不是嫡子嫡孫,而是嫡子庶長孫,所以他本來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太子朱標一共生了五個兒子,皇太子妃是鄭國公常遇春的長女。這位常氏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朱雄英,八歲早夭,次子朱允熥,這是嫡長子嫡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按照傳統禮制,繼承人的順序是嫡長子嫡長孫嫡次孫嫡次子,所以真正的繼承人法位順序,朱允熥應該排在他二哥朱允炆的前面。 但是朱允熥當時太小,才學有限,表現過于平庸,朱元璋自己當時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不能不考慮主少國疑的問題。再說朱允熥的親姥爺是常遇春,舅姥爺是藍玉,鄭國公常茂是他大舅,開國公常升是他二舅,一旦這個年紀小,才幹又平庸的孫子做了皇帝,天知道會出不會出現外戚專權的局面?所以几乎未做任何考慮,朱允熥就被他否決了。 這時候,在朱標過世時悲痛欲絶表現殊異的孝順孫子朱允炆就進入了這個遲暮老人的視線。 父親死了,朱允炆當然傷心,但是弄得形銷骨立,三日不食几乎氣絶,這就孝順的有點過火了。朱標是皇太子,國事忙碌的很,而且還不只他一個兒子,他又是庶子,要說朱標和他有多長的時間在一起,感情深厚得多麼無以復加,以致老爸死了,他恨不得追隨于地下,那就有點扯淡了。 真要說親,他和皇祖父朱元璋更親,祖孫倆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朱元璋對他又特別的慈祥可親,朱元璋死後,他也沒悲痛成這個樣子。他埋了朱元璋,擦擦眼淚,輓起袖子就開始收拾叔叔了,第一個倒霉蛋周王是朱允炆剛剛登基一個月就被拿下的,可見他有多忙,哪有閒功夫悲痛個沒完。 其實換做一個普通人,家裡辦喪事,本來就傷心的你要不要表現得更加哀慟,免得旁人說閒話呢?這是人之常情,也不用對朱允炆特別苛責,說他如何虛偽,尤其是他自幼受儒家教育,這是嚴格按照古禮守喪,並沒什麼不對。但是反過來,非要把他的這種行為捧上天去,說他至仁至孝,那就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 朱允炆在父親的葬禮上表現的如此突出,其中還有他的師傅黃子澄指點的緣故,黃子澄對朱元璋的心思看得很清楚,嫡次孫朱允熥自己平庸無能,他母舅家又太有能耐,一向護食的朱元璋必然會考慮到外戚專權的問題,朱允熥繼位的可能並不大。 但朱允炆不是嫡孫,皇位豈不是該傳給朱元璋第二子秦王了麼?卻又不然,因為皇太子妃常氏在生下朱允熥的當年就去世了,此後太子東宮一直由朱允炆的生母呂氏執掌。她是事實上的繼太子妃,這樣的話,她的兒子也可以算是嫡孫。 儘管沒有走法律程序,太子東宮正位一直虛懸,沒有正式冊封呂氏為太子妃,以致朱允炆稱帝后,仍得稱常氏為嫡母,追尊常氏為孝康皇后,而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是畢竟從理學和禮教上,這還是說得通的。 正因為朱允炆主要是靠孝道得到了朱元璋的青睞,他在這方面特別注意有所表現也就在所難免了。朱允炆聽了徐增壽所言,確實非常氣憤,同時,因為缺乏自信,他對自己的叔父們總是抱著強烈的戒心,懷疑他們覬覦自己的皇位,對這個受到親族叔父們壓迫排擠的楊旭,本能地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所以這一番長談侃侃,當真是痛快淋漓,擲地有聲。 朱允炆說完了,原以為會得到祖父的讚許,偷偷瞧一眼朱元璋,卻見他仰臥枕上,雙眼微闔,卻似已經睡着了,忙收了聲,往他旁邊站了站。 靜默片刻,朱元璋慢慢張開眼睛,看了眼孫子,又看了眼徐增壽,微微笑道:“嗯,孫兒所言有理,這件事往小裡說,不過是一個小家族裡的一樁小恩怨,可往大裡說,這卻關係到孝道與律法、公正與嚴明的大問題,怠忽不得。” 他示意了一下,朱允炆忙又將他扶起,將靠枕墊在他的背後,朱元璋沉吟片刻,忽地一笑:“增壽,你講的好故事呀。” 徐增壽心裡打了個突,連忙躬身道:“只是恰逢其事,又蒙皇上問起,臣才略略提起。” 朱元璋笑了笑,並不點破他用心,只道:“朕正在修訂《大明律》,朕為吳王時,草創新法,洪武六年着手修訂損益,歷時十六年,于洪武二十二年方纔編成。可……終究還是有所疏漏,不算至善至美。治天下禮樂為先。或言有禮樂不可無刑政,朕觀刑政二者不過輔禮樂為治耳。 若徒務刑政,雖有威嚴之政,必無和平之風。故禮樂者治民之膏粱,刑政者救弊之藥石也。禮樂是道,律法為術,律法形于其表,卻也不可大意,所以朕命刑部尚書趙塵風等人正重修《大明律》、《大誥》,攝其要略,載錄案例,附載于《大明律》之後,以使天下官吏可悉依贖罪之例論斷。 增壽,這個案子很不錯,你去應天府,告訴王洪睿,要他仔細斟酌,多加考慮,好生處斷。再告訴刑部,叫刑部和大理寺關注此案前後經過,審理結果,一旦案情審理明白,可編次入書,將來刊佈中外,凡有類似案例,令天下人知所遵守。” 徐增壽聽了暗暗咋舌:“乖乖隆地咚,這麼一件破案子,本來只是江寧縣令的事,官司打到應天府已經了不得了,現在還要加上刑部和大理寺,至于閙成這副德性嗎?” 徐增壽趕緊答應一聲,又壯起膽子問道:“皇上,若應天府問起聖上之意,臣該如何作答?” 朱元璋淡淡一笑:“允炆是國之儲君,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徐增壽大喜,連忙躬身道:“是,臣知道了,臣這就去傳聖上的口諭,臣告退!” ………………………… 待徐增壽出去後,朱元璋沉聲道:“允炆吶!” 朱允炆連忙欠身道:“孫兒在。” 朱元璋緩緩地道:“民間無小事,帝王更無小事,一言一行,天下表率。燕昭王重金買骨,趙太祖夜不加餐,燕昭王真的愛惜一匹千里馬的骨骸嗎?趙太祖真的吝于一頓夜宵嗎?不然,只因帝王一舉一動更是關係國運,是故不得不予謹慎。” 朱允炆不明祖父這番教誨的用意,有些茫然地應了一聲。 朱元璋瞟他一眼,嘆了口氣,點明了道:“你是國之儲君,將來就是這大明的皇帝,切忌聽風是雨,喜怒形于色,須知天子金口,一言既出,輕易便更改不得,否則朝令夕改,威信盡喪,這個結果,可就嚴重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道:“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而,說來容易,身為帝王,豈能輕率犯錯,一旦犯錯,豈能輕易更改?故而,唯有慎重,兼聽則明呀!” 朱允炆這才聽明白了些,遲疑道:“皇祖父,您是說……方纔徐增壽所言不盡不實?” 朱元璋搖搖頭:“騙你麼,那倒未必,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管是否詳盡詳實,你都不該那般輕率地表態的。” 朱允炆脹紅臉道:“孫兒知道了,那……那不如追回成命吧,這件事還是令有司詳查的好,不然……不然真個要應天府按照孫兒的意思去辦,萬一那楊旭才是盛氣凌人,欺辱族親的人……” 朱元璋淡淡地道:“那又有甚麼關係,比起當朝儲君的威信,一家一姓些許得失,又算了甚麼,難道朕的孫兒一句話,還抵不過九頭牛麼?” 朱允炆感受到祖父的關懷維護,不禁為之動情,眼圈兒一紅,低低地喚道:“皇祖父……” 朱元璋拍拍他的手,又道:“朕這次重修大明律,其實也是為了你。以前《大誥》之中的刑律過于苛重了些,法律太重了刑罰必然氾濫,吏治太嚴了則施政必然苛薄。箝制下民犯者必眾;拘索下情巧偽必滋,百姓們要手足無措了。朕主天下時,正當收拾亂世,又當新貴叢生,不法者眾,所以刑不得不重,如今懲治貪官污吏已見成效,天下穩定了,你治平世,刑便當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即為此理。關於重修大明律的事,你可以關注一下。” 朱允炆連忙應道:“是,孫兒記下了。” 朱元璋頷首道:“嗯,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歇息一會兒。” “孫兒遵命!”朱允炆站起身,給朱元璋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地退出殿去,剛出殿門,一轉身,就見黃子澄頭頂兩扇官帽翅兒搖呀搖的,腳步匆匆而來,朱允炆有些詫異地迎上去,喚道:“先生,何事如此匆忙?” 第130章 賊心不死 發生在宮闈帝闕點中的這些事情,處在夏潯的位置是根本感覺不到的,他只知道彭梓褀攜了香囊,見到了中山王府的三公子徐增壽,徐增壽往應天府走了一遭,隨後他就被放了回來,還以為此事全賴徐增壽相助,根本沒想到要整治的人到底是什麼背景,此後風波之中中山王府又動用了多少人脈關係。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田地,就算他肯罷手,寧願接受任何制裁,中山王府也是決不肯罷休了,中山王府既已插手,這就不是夏潯個人的事情了,事關中山王府的體面,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夏潯回到秣陵鎮後,也精心做了一番準備,準備十日之後的開堂重審。 要說人證,最初的目擊證人就是他府上的那些下人,此外還有被僱來清理房舍時的那些工人、匠人,物證則是被清理出來的那張破爛供桌,還有仍然沾着污穢的亡母靈牌。 這些日子裡,大理寺、刑部、翰林院、都察院、禮部的各位官老爺們都沒閒着,此案的特殊性,已經使它成了朝臣們之間一場激辯爭議的關鍵,再加上中山王府和黃子澄暗中的推波助瀾,簡直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術研討會。 到後來黃子澄很悲哀地發現,他已經左右不了局勢了,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局勢了,這樁案子的原告和被告已經被那些辯得興高采烈的官老爺們自動無視了,他們是研究學問的,最喜歡深究這個案子表層下面深藏着的社會意義和學術價值,至于原告死了牛、被告受了辱,管他去死! 孝道與國法發生了衝突,如何使兩者之間能夠和諧圓融,而不致互相牴觸呢? 辯證的焦頭最終集中在這一點上面,儘管歷史上的各個朝代其實治國核心仍然是法,但是都用儒做了包裝,或者外儒內法,或都陽儒陰法,但是哪怕人人心知肚明,這法家的東西卻是絶對不能搬上檯面的,因此,儒才是基調,才是法的核心。 而儒家,重的是理,天理、國法、人情,三者必須統一,明天理、順人情,這才是合格的法。一直以來的儒家之法,都要求執法者應天理順民情,屈法而伸清,循經義而折罪,主要原則就是原心論罪,既主觀上惡性的有無和大小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也就是說,主觀動機是好的,違法也無罪。主觀動機是惡的,合法也誅殺,方可懲惡揚善。 因此自古以來才有許多貌似不合法,卻被法律卻允許的行為,比如同居相為隱(一家人裡有人犯了罪,可以為他隱瞞,不必承擔舉告和舉證責任,大逆之罪除外)子不言父過,存留養親,五服定罪等等。 這就是幾千年來由天理國法人情三大要素構成的獨特的中國法律,它超乎尋常的穩定,直到大明這個時代,還從不曾有人把它打破。 而楊旭先占了理:私產是受包括的,禁止他人侵佔;又占住了義,父母之廟堂受辱,為人子者自當洗雪,這是孝義。 而楊氏族人所謂的索賠、挨打、受辱、耕牛被殺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犯錯在先,而且是觸犯了大義之道才釀成的,因此一切後果自行承擔,楊旭不應受懲。 這個辯論結果出來以前,王洪睿王大人已經寫好了判詞,他才不管那些人聒躁些甚麼,徐增壽已經把皇太孫的那番仗義執言帶到了,皇上說了,皇太孫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那這就是皇帝的口諭了,你們怎麼討論那是你們的事,我老王就認準了一點:跟着上面走,絶對錯不了! 所以夏潯的第二次升堂審訊,毫無意外的大獲全勝。一直吵着自己被打臉的楊老爺子,上趕着湊上他的老臉,在朝野無數人關注之下,再一次被狠狠地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一次他終於真的病倒了。 楊氏家族的氣焰頓時被打壓了下去,現在夏潯府上一個下人出了門都是挺胸抬頭,揚眉吐氣,楊氏族人見了他們家裡的人都繞道兒走,抹陵鎮上的外姓百姓對他們更透着一股子討好的熱乎勁兒。 ………………………… 夏潯和彭梓褀、小荻站在柳蔭下邊,看著自家院子裡已經搭起來的房舍架子,說道:“咱們剛剛回來,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成了,暫時不宜再和楊氏宗族有什麼大的衝突。房舍雖在日夜趕工,可要蓋好還得有段日子,這兩天我想去找找父親在我幼時訂下的那戶人家,見見人家長輩,商定一下成親的日子。” 彭梓褀道:“我跟你去。” “不行。” 夏潯頓了一頓,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微笑道:“肖管事是最熟悉他家情形的,得陪我同去,雖說我們老楊家這些人當頭吃了一悶棍,未必還有膽子敢來搗亂,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裡沒個人看著怎麼成?” 小荻挺起胸膛道:“有我在!” 夏潯瞥了她一眼,小荻吐吐舌頭,紅着臉道:“唔……那我陪姐姐在家裡。” 夏潯一笑,又轉向彭梓褀,低聲道:“別擔心,該見的話,早晚會見到的,我對你說過的話,永遠有效。” “人家才不是擔心這個。” 彭梓褀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了一下,才道:“好,你去吧,我會好好……守着家裡。” 夏潯頷首道:“嗯,你今晚從燕王送的禮物中挑四樣出來,明兒我帶上,去謝家時要用上。對了,那兩顆一般大小的走盤珠不要動。” 彭梓褀訝然道:“為什麼?” 夏潯在她鼻頭上輕輕刮了一下,微笑道:“因為我看你和令兄刀柄上都鑲着珠子,估摸着青州的那位岳父大人一定喜歡珍珠,那兩枚走盤珠,我準備回青州求親時,當聘禮用的。” 彭梓褀聽了臉若石榴花,喜孜孜地應了一聲,些許忐忑和酸楚的感覺登時一掃而空。 旁邊地上王木匠睜一眼閉一眼正在打木綫,聽到這裡抬起頭來一眼睜一眼閉地瞄了他一眼,心道:“我這東家,還真是個會哄人兒的主兒!” “少爺,我那未過門的少夫人,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呀?” 一旁的小荻看不得兩人的卿卿我我,鷄皮疙瘩掉滿地,趕緊的插嘴,免得兩人眉來眼去,膩得不行。彭梓褀也正想知道楊家大婦的名號,一雙探詢的目光也望向他,夏潯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張婚書就藏在那裡。 “她呀,她今年剛剛二八,名叫謝露緹,小字……謝謝……” “謝謝!” 肖管事向路邊下棋的那個半大老頭兒道了謝,回到夏潯身邊!“少爺,聽那人說,謝家十年前就賣了宅子搬走了。” “搬走了?” 夏潯有點發懵,沒見到這位未婚娘子時,他的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道她是挫是黑還是滿臉麻子,長相到底如何,性情是否溫柔,品性是否正派,擔心了一路,想不到趕到這聚寶門了,人家卻已搬走了。夏潯心裡暗暗鬆了口氣,要是她這一搬下落不明,我再也尋她不着,也就不用冒險娶她了吧? 就聽肖管事道:“是啊,這聚寶門附近是繁華之地,聽那老者說,謝家當時家裡比較拮据,便出售了這裡的房產,搬到地價比較便宜的城邊去了。因為出售祖產總是件丟人的事嘛,所以搬去的具體地方,原來的老鄰居也不好打聽,這些年沒往來,就更不知道了。” 夏潯一聽,心又提起來:“還在南京城啊,那可不好裝着不知道了,可南京也不小啊,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肖管事道:“少爺,咱們往三山門那邊轉轉吧,老肖當年陪老爺來過這巷子一次,是簽婚書的。隨後就請了謝家老爺出去吃酒,地點就在三山門那邊的一處酒家,聽他們當時和店家打招呼的口氣,酒樓掌柜和謝家老爺應該是極熟悉的朋友,也許他那兒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如果還是不成,那少爺就先回去,老肖使點錢尋幾個本地的閒漢幫着打聽。” 兩人一邊說,一邊沿著秦淮河向三山門走去。 …………………… 秦淮河從聚寶門直到鷄鳴寺這一段是最繁華的區域,市面上、秦淮十六樓雄峙于秦淮河畔,夜夜笙歌不斷,日日絲竹聲聲,即便是在一向肅謹的朱元璋治理之下,這裡也依然是南朝金粉的天下,紙醉金迷,風流處處。 秦淮河畔雖是聲色犬馬之地,卻也並非全都是煙街柳巷,許多富紳豪商,也都在這裡建有房舍。其實元朝時候,南京已經敗落了,朱元璋鼎定中原,立金陵為都城,重又大興土木,進行了一番營造,因為耗資巨大,朝廷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當時天下第一富豪沈萬三還負責了半座金陵城的重建,終於把南京城打造成了天下第一大城,氣院之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有了城池沒有百姓豈不是一座死城?朱元璋又用上了秦始皇的移民妙計,把江南的富戶名門縉紳豪富來了一次大搬家,一口氣遷移了二十萬戶,十萬戶遷至中都鳳陽,十萬戶遷至金陵。 如此一來,金陵終於重見輝煌,高樓大廈比比皆是,世家豪門處處可見。 鷄鳴山下的國子監,便是金陵城靈氣所鍾之處了,本朝的太學生們和外國前來留學的太學生,俱都畢集於此,研求學問。這裡建築宏大壯觀,有正堂一座十五間,名曰“彞倫堂”;又有支堂六座,分別為率正、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每堂有十五間;藏書樓十四間;太學生住處一千多間,外國求學生住處一百多間,另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一百多畝。 此刻,國子監射圃後面的一片修竹林中,正有一陣幽幽雅的古箏時飄逸流出。修竹婆娑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橫置一具古箏,黃子澄一襲白袍,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微闔雙目,撥着古箏。在他身後,侍立着一個青年人,一身儒衫,髮束儒巾,雙手微拱于胸前,此景此像,如同一副上古聖賢的圖畫。 “錚……”黃子澄雙手往箏弦上輕輕一搭,緩緩說道:“楊充,你的心……不靜啊。” 楊充慌忙欠身:“先生……” 黃子澄抬起手來,輕輕一捋鬍須,呵呵地笑了:“知己不知彼,敗亦所難免。誰能想得到,他居然識得中山王府的人呢?老夫也是大意了,被那徐增壽鑽了空子,先去封了皇太孫的口,皇太孫得知真相後,也着實有些懊惱,不過君無戲言,實也無可奈何。” 楊充忙道:“是,這是學生家事,原不敢勞動先生,先生如此費心,學生已然感激不盡了,哪敢有絲毫抱怨。” 黃子澄哼了一聲道:“雖然他走了中山王府的路子,可他能僥倖脫罪,最終還是勝在一個孝字。這小賊狡詐的很,可是若要治他,卻也並非不能。” 楊充雙眼一亮,連忙道:“請先生指教。” “附耳過來。” 黃子澄將他喚到跟前,附耳低語一番,拍拍他的肩膀,得意笑道:“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就算他狡舌如簧,到那時要麼俯首貼耳,要麼身敗名裂,還有第三條路走麼?” 楊充歡喜得俊臉飛紅,連聲道:“先生高明,先生高明,先生真諸葛之才,學生知道怎麼做了。” 黃子澄哈哈一笑,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楊充連忙抱起古箏,恰如一個侍琴的童子,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 小半個時辰之後,楊充離開了國子監,匆匆出現在成賢街上。 楊充匆匆走了一陣兒,四下看看,不見有什麼熟人,便匆匆拐向了秦淮河邊。 楊充從兩戶豪門青瓦白牆的小巷間穿過去,便到了秦淮河畔,河邊柳下繫著一艘小船,看船上掛着的燈籠,當是良家,並非娼戶。船頭一個綠裳紅裙的小姑娘,正在嬉水玩樂,一見他來,忙跳起身來,歡喜道:“公子,你來啦。” 楊充點點頭,一個箭步躍上船去,掀開簾兒進了船艙,就聽裏邊傳出一聲驚喜的呼聲:“充哥哥,人家等你好久,都要起身回去了,你怎麼才來呀。” 緊接着楊充的聲音傳來:“先生一定要撫琴,我做弟子的又有什麼辦法?” 那女子聲音道:“是黃子澄那老頭兒麼,這人最討厭了。充哥哥,人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可你耽擱太久了,我馬上就得回去,要不爹爹見我出門久了,又要責罵。” 楊充道:“緋衣,我來正要告訴你,有件急事,我得馬上回家一趟,等我回來,再定個時間與你好生恩愛纏綿。” 女孩子羞喜的聲音道:“去你的,人家是真心記掛你的人,你整天卻只想著人家的身子……” 兩個人耳鬢廝磨,好一番纏綿,也不知怎麼哄得那女子開心了,楊充便又急匆匆上了岸來,艙簾微掀,探出半張霞暈照人的美麗臉蛋,依依不捨地道:“充哥哥,人家等你信兒。” 楊充向她擺一擺手,急匆匆地去了。 第131章 近情反情怯 官司打完,夏潯家裡繼續大興土木,楊氏一族消停下來,對夏潯一家人的存在視若無睹,雙方都把對方當成了空氣,倒也相安無事。夏潯工錢給的足,僱了兩伙工匠,日夜趕工,好在那時沒有夜間施工擾民一說,再加上夏潯一場官司把楊氏老族長都給打趴了,鎮中百姓對他都有些敬畏,也沒人敢跳出來生事,因此工程進度甚快。 夏潯和肖管事那天在三山口尋到了十多年前楊鼎坤曾宴請謝家老爺的那處酒店,那酒店還在,掌柜的也還是當年那個人,肖管事說明來意,老掌柜的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其實謝家老爺當初也不過是常來這處酒家喝酒,所以和店主比較熟悉,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據他說,謝家老爺在訂親宴後沒幾年就生病死了,這事兒還是他聽別的酒客說的,再之後就沒聽說謝家什麼消息了。線索斷了,夏潯只好用了肖管事的辦法拿了一筆錢,僱了幾個南京城裡的潑皮閒漢,讓他們幫着打聽消息。 這些潑皮閒漢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整天的走街串巷,偷鷄摸狗,打聽消息正是他們的拿手本事。他們收了錢,倒也真的用心辦事,四天之後,夏潯的主屋正在上大梁的時候,一個潑皮趕來送信兒了。他遞給肖管事一個紙條兒,上邊寫了一個地址,一個人名:小馴象門,東街四巷,謝露蟬。 謝露蟬是謝露緹的大哥,當年肖管事隨老爺去謝家時,曾經見過他,那時謝露蟬好象剛剛十一歲,生得金童般俊俏,是聚寶門一帶盡人皆知的小才子,談吐氣質、接待應答頗為老成,自家老爺回來的路上還曾對他讚不絕口,說謝家這個孩子有出息,將來的成就必然不凡。 這一來總算是找到親家了,肖管事大喜之下立即稟與夏潯,請少爺隨他一同往小馴象門兒去尋人。 小馴象湖在莫愁湖西邊,路途不近,二人都乘了馬,備了禮物離開秣陵鎮。出鎮子的時候,他們看到楊文武和楊羽正站在鎮口一個老槐樹下,樹上張貼著一張榜文,楊文武咣咣地敲着鑼,正在聚攏鎮中百姓,楊羽則攏着嘴巴大聲說著什麼。 夏潯和肖敬堂有意地放慢了速度,側耳聽了聽,楊羽正在向楊氏族人講什麼祭祖、義田一類的東西,既然事不關己,夏潯懶得再予理會,揚馬一鞭,與肖敬堂馳出了村子。二人所經之處,那些楊氏族人都以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明明沒有擋着他們的道路,還是下意識地又讓了讓。 楊羽眼見二人走遠,望着二人背影陰陰一笑,繼續向族眾大聲宣講起來…… 繞過莫愁湖,進小馴象門,到了東街四巷左近,二人下了馬一路打聽著向謝家走。兩個綠衫女孩兒剛從一個小院兒裡出來,一眼瞧見正牽着馬問路的夏潯和肖管事,其中個頭兒較高的女孩兒吃了一驚,急忙一拉另一個女孩兒,又飛快地閃進門去。 “喂,你一驚一乍的干……唔!” 那女孩剛問了半句,就被她緊緊摀住了嘴巴,悄悄自門縫向外看著,那矮個子女孩察覺有異,也不再吱聲,只是使勁兒掰開她的手,從她腋下鑽出個腦袋,也瞪圓了眼睛往外瞅。 “呀!呀呀!你男人真的找到這兒來了,好大的本事。” “誰說他是我男人,閉嘴!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抽你。” 高個子女孩見夏潯問清了路,奔着巷中去了,急忙掩了房門,快步奔向院中,院中建有花窖,地上架着梯子,花窖上面也植滿了花草,旁邊又有一棵棗樹,枝繁葉茂,橫干正搭在花窖上面。 她提着裙襬爬上花窖,扶着枝幹往遠處看著,神情莫名地緊張起來。她正是夏潯在北平遇到的謝雨霏謝姑娘,如今看來,她也正是夏潯的那位未婚妻謝露緹謝姑娘了。 緊接着另一個小姑娘也爬上來,她收攏着裙子,一偏腿坐到棗樹幹上去,悠蕩着兩條小腿,自枝葉縫隙間看著,一邊對謝雨霏道:“噯,人家可到了你家啦,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丑媳婦難免見公婆嘛,還是趕快回去吧,躲着有個屁用啊。” 謝雨霏咬咬嘴唇,問道:“什麼丑媳婦兒?” 南飛飛嘻嘻笑道:“當然是江湖小騙子的身份啦。” 謝雨霏臉色頓時一白,不見一絲血色,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在別人面前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在自己要相伴一生的郎君面前,讓他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行為,那還抬得起頭來嗎?他是秀才公,家世清白,肯要一個女賊做娘子?只怕一旦得知了真相,馬上就會休了自己吧?那時大哥必定也要知道自己在外面做的醜事了,大哥受不得刺激,萬一再次顛狂發瘋…… 南飛飛見她不作聲兒,扭頭一看,只見她緊緊咬着下唇,咬得嘴唇發白,不由吃了一驚:“露緹,平時你自己也以騙子自嘲的,還得意自己騙術高明,青出於藍,我……我才隨便一說,你怎麼就……你其實很在意他,是不是?” “我幹嘛要在意他?” 謝雨霏冷笑,扮出不屑一顧地模樣道:“我只是擔心……擔心他見了我,識破我的身份,會告訴我哥哥……” 南飛飛瞟着她,同樣冷笑起來:“露緹姐,口是心非可不是好孩子呀。”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道:“這是你娘教的好,謝謝。” 南飛飛噗哧一笑:“謝謝不是你的小名兒嗎?” 她跳下樹幹,對謝雨霏很認真地道:“露緹,這麼多年,你一個女孩兒家拋頭露面,做下那許多危險的事,你為的是甚麼,難道是為了你自己嗎?不管你覺得對你大哥虧欠多少,你還他的已經夠多夠多了。你已經到了適嫁的年齡,如今未婚夫婿尋上門來,你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再說,這楊旭有財有勢有功名,打着燈籠都難找,你是他三媒六證的原配夫人,你不嫁他還想嫁誰?我看他像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要不我先去和他說說,把你的苦衷都告訴他,我相信,只要他有一點兒良心,就會原諒你的……” “別去!” 一見南飛飛要走,謝雨霏慌起來,趕緊一把拉住她。南飛飛頓足道:“你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 “我……我……” 南飛飛鼓勁道:“喏,你瞧瞧你,就你這俊俏可人的小模樣兒,若他知道你就是他的小娘子,恐怕做夢都會笑醒了,還會在意你曾經做過……露緹,我覺得你和他其實很有緣分呢,你看看,咱們去北平,偏偏就撞見了他,這麼巧的事,說明你們兩個緣份天注定啊!” 謝雨霏苦笑一聲,幽幽地道:“天下間每日裡不知有多少人同車同船,其中偶爾有人曾經相識或曾經有所瓜葛實屬尋常,不過是碰巧罷了,說什麼緣份天注定。” 南飛飛道:“碰巧?好!就算這是碰巧,可是到了北平府大家各奔東西,總不該再有機會相見了吧?可是……偏偏你去了謝傳忠家,他也就去了,對了!你還幫了他一個大忙呢,要不是你幫他套出那些蒙人的目的,一旦那些蒙人真的炸了燕王府,追溯起來,他還不得滿門抄斬?說起來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吶。 再說這一次,在中都鳳陽,要不是你暗中示警,萬松嶺獨自謀事,也未必就不成功,那樣的話,他的萬貫家財就都要被人騙走了,你看看你,多有旺夫運呀,他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氣。古人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這一巧再巧接二連三的,還不就是你們的緣份?至於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那……那我……” “走啦,先去看看,察顏觀色,隨機應變,這總成了吧?” 南飛飛拉起謝雨霏就走,嘿嘿地笑道:“你的本事那麼大,這一遭兒怎麼就怕了人家?要是我呀,哼!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可口的一頭肥羊,別說早有婚約啦,就算沒有婚約,我也要把他騙到手!嘿,騙人錢財有甚麼了不起,騙個如意郎君,叫他養你一輩子,那才叫本事!” 曲折幽仄的石板小巷盡頭,就是謝露蟬的家。 古舊的石階長滿青苔,竹籬下臥着一隻大花貓,瞪着一雙綠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兩位不速之客。夏潯和肖管事站住腳步,往院中看去,斗栱架的石門蒼勁古樸,石門左右刻着“蘭亭奕葉,槐裡新枝”的對子,筆意力透石壁。院中一株大石榴樹,枝繁葉茂,一幢二層小樓檐角隱現。 二人站定身子,就聽院中傳出一陣談笑喧嘩聲來,肖管事望了夏潯一眼,舉步走上青苔的石階,揚聲問道:“請問,這裡是謝家嗎?謝露蟬謝公子可在?” 這一聲喊外,夏潯的心也不由跳了起來:“老天保佑,這可是我一輩子的老婆,不求你給我開出個至尊豹子來,只要模樣不像鳳姐姐,脾氣不像小月月,我就知足了。唔,要是能長成櫻桃公主那俏模樣兒,小夏一定燒香還願……” 男人本色! 第132章 自重亦自卑 曲尺木樓前,缺角古井旁,一叢大桂花樹,一架葡萄,葡萄架上鋪着蓆子,席上擺着酒肉,五個公子正坐在席上飲酒。飲到酣處,袒胸露腹,放浪形骸,指點揮斥,傲然無物。 一個青袍公子飲一觖酒,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噴着酒氣道:“露蟬兄,承你美酒款待,兄弟不勝酒力,這就得……就得回去了。” “噯,笑玉兄,且不急着走,我近日新成一作,你不想瞧一瞧麼?” 一個面目清秀,下巴略尖,因為醉眼,雙眼微紅的白袍公子拉住他袖子,微笑着問道。這白袍人約有二十七八歲年紀,應該還不到二十八歲,未到蓄鬚的年齡,所以頷下是青滲滲的胡茬兒。 “哦?露蟬兄又有佳作了?”那位笑玉兄滿面驚喜,一屁股又坐了下來,連連催促道:“快快取來,快快取來,我定要欣賞過你的大作,這才能走,要不然今晚怕也難以安眠了。” 白袍謝露蟬哈哈大笑,站起身來,便往樓中走去。他這一走,一瘸一拐,原來竟有一條腿是跛的。 那青衫人叫慕容笑玉,坐在他右手邊正捉住一隻肥鷄大嚼的是徐無雙,都是往來親密的朋友。徐無雙窺那白露蟬進了房間,便傾過身來,對慕容笑玉道:“謝露蟬這酒肉呢,那就美味的很了,只是每每都要拿出他那些不值一文的爛畫來,咱們還得恭維一番,這就倒胃口極了。” 對面席上的陳方正丟下一塊啃得乾乾淨淨的羊骨頭,小聲笑道:“無雙兄,你哪來那麼多廢話?這好酒好肉,一桌的吃食,換你幾句恭維,有甚麼不可以的。” 徐無雙道:“哼!每次都得拍他馬屁,我實在是沒有詞兒可說了,噯!馬嘉,別喝了,見酒沒命的東西,一會你說,不哄得他開心了,豈肯放我們脫身。” 坐在邊上只顧大碗喝酒的馬嘉放下酒碗笑道:“成了,成了,我說就我說,就當可憐這個一無是處的傢伙罷了。不過……他的那些破畫我瞧著實在不怎麼樣,可他自己總說,有人花了大價錢買他的畫兒,要是他有些日子不畫,人家還要上門催促,可能嗎?金陵上下,誰這麼不開眼吶,偏就喜歡了他的畫兒。” 慕容笑玉不屑地撇撇嘴:“哼!是他自己吹噓罷了,我雖不敢自誇眼力如何了得,可他的畫是優是劣還是看得出來的,明明平平無奇,就算賣也不值幾文錢的,他自己說,一副畫十少賣二十貫鈔,你信麼?” 徐無雙撓撓頭道:“不過……我記得有一次在他這裡吃酒時,確實有人上門買畫呀。” 陳方正嘿嘿笑道:“他這人好臉面,不會自己使人作戲給咱們看麼?” 馬嘉咳嗽一聲,低低地道:“噤聲噤聲,來了來了。” 幾個人馬上正襟危坐,做滿面期待狀。 這幾個人都是謝露蟬的朋友,準確地說,是一群虛情假意的酒肉朋友,只是謝露蟬尚不自知罷了。 謝露蟬十五歲考中生員,才氣橫溢,前途無限。可惜飛來橫禍,第二年他就出了意外,一條腿殘了,五官不正,尚且難以為官,況且肢體殘缺,從此與仕途無緣,謝露蟬激憤成狂,發了半年的瘋,才算是漸漸恢復了正常。從此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再不碰一下書本。 直到三年之後,在小妹的勸解下,他才重新振奮了精神,而且迷上了他自幼喜歡,卻因為被父親逼着讀書而放棄的愛好:繪畫。為了學畫,他變賣了祖宅,搬到城邊兒上來,使錢投名師,學繪畫,從此有了精神寄託,一門心思,簡直成了一個畫痴。 如今畫風漸成,開始受到了一些人的賞識,他雖不知買家是誰,可人家隔一段時間總要上門買畫的,靠着賣畫的收入,他居然也能保證自己和妹妹衣食無憂。 不再是個沒用的廢人了,謝露蟬很開心。這些年來他要麼潛心做畫,要麼與三五知交好友飲酒作樂,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快活。 他卻不知,被他視為知己的這幾位朋友,只是因為家境還不如他,為了蹭他的酒肉享用,手頭拮据時再從他這兒討借些錢財使用,這才如逐臭之蠅,圍攏到他身邊,阿諛奉承,哄他開心。 “來來來,幾位欣賞一下,看我這副《古梅蘭花圖》如何。咄!不需用手!” 謝露蟬打開慕容笑玉的手,得意洋洋地道:“這副畫兒可是已經有了買家預訂了,你手都不擦,弄髒了賠得起嗎?” 馬嘉趕緊湊趣道:“是嗎?露蟬兄,你這副畫兒,賣了多少錢吶?” 謝露蟬故作從容,卻隱隱帶著些掩飾不住的得意:“我這副畫兒,采風、構思、醞釀、用筆,全部完成用了兩個月時間,若是少於三十貫,我肯出手麼?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看看這畫意如何。” “難得,難得,實在難得。” 幾個狐朋狗友假意讚歎着聚攏來,馬嘉抹抹嘴巴上的酒水,讚歎起來:“妙呀,實在是妙呀,古梅一株,梅花數點,小鳥側蹲枝上。幾莖幽蘭,曼妙婀娜,散點于奇石之側。整個畫面古雅、清幽、奇峭。運筆優雅自然,嫻熟生動,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呀。” “是啊是啊,露蟬兄,小弟羡慕呀,露蟬兄還年輕,于繪畫一道就有如此造詣,假以時日,豈不成就一代畫宗?哎呀哎呀,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了今日的兄弟們呀。”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哄得謝露蟬眉開眼笑,得意之極,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請問,這裡是謝家嗎?謝露蟬謝公子可在?” …………………… “騙子!一個招搖撞騙的女賊!” 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家,又哪能接納一個行徑如此不堪的女人過門兒?他知道我的底細,他知道我曾做過的一切,一旦見了我,他怎麼可能接受我?即便他今日不提,來日做了夫妻,我在他面前又怎麼可能抬得起頭來?我憑什麼相夫教子,做一家主婦?他會接受我麼,因為同情?我會喜歡了他麼,因為感激? “不行,不行,不行……” 越往前走,謝雨霏心中越是恐懼,要不是那是她絶不能拋棄的家,那裡有她絶不能拋棄的親人,她早就掉轉身逃之夭夭了,逃到天涯海角,永遠也不要回來。 她不想這樣的,她也不想這樣的,可她無路可走,真的無路可走,淚花兒在她眼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五歲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天真活潑的小丫頭。那時哥哥還是她心中的驕傲。她每次出去,聽到的鄰里間最多的讚美就是給她哥哥的,因為哥哥十五歲就考上了秀才,人家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注定了要做大官的,所以就連鄰里間的小姐妹都不敢欺負她,她一直為謝家出了哥哥這樣的人物感到驕傲和自豪。 雖然那時她還小,可她清清楚楚記得出事的那天。她向娘親討了一文錢,買了個糖人兒,和小伙伴在街上奔跑,玩閙,然後有一輛很豪華的馬車飛快地衝過來,她被嚇獃了,根本不知道閃避,然後哥哥衝過來,一下子把她推開了,車輪從哥哥腿上輾了過去,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哥哥痛極發出的一聲慘叫。 那是一輛豪門公卿家的車子,賠了幾貫鈔便了事了。哥哥的腿殘廢了,文曲星墜落了,本來注定了輝煌錦繡的前程,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哥哥憂憤成狂, 那些日子神志恍惚,所有人都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醒過來,從此變成一個瘋子。 本來就因為父親的去世鬱鬱寡歡的母親,因為哥哥的事又生了病,當哥哥的病情剛剛好轉的時候,強撐病軀操持着這個家的母親撒手塵寰,隨父親而去了。 若不是當時家裡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她真不知道這個家還怎麼過下去。 一些年後,她長大了。 一些年後,哥哥迷上了繪畫,雖然有她的鼓勵和支持,卻因學無所成,而家裡漸漸窮得揭不開鍋,哥哥的脾氣越來越焦燥,又有了舊病復發的征光。 一些年後,兩位老家人不得不離開她的家,自己去討生活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一個家人,人家對她謝家已經仁至義盡,她心中只有感激,卻不會有半點怨恚。 這時候,她認識了飛飛,認識了飛飛的母親,一個曾經縱橫江南,最風光時甚至可以出入王侯府邸,與使相千金、誥命夫人親密接觸,如今已洗手從良,甘于平淡的曾經的女賊,一個風字門中的高手。 於是,她開始用她稚弱的肩膀,撐起她的家。 人家說,長兄如父,她卻是幼妹如母。 她沒有正式拜師入門,卻憑着天資聰穎,靠從南飛飛母親那裡學來的零零碎碎的詐術、千術,成了新一代的女飛賊,她不用偷的、也不用搶的,只憑一顆聰明的頭腦,小小年紀,便把許多利令智昏的成年人騙得暈頭轉向。 她哥哥的畫終於“有人賞識”了,謝家的家境開始好轉了,她很滿足,她心中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父親自小把她許配的那戶人家一直下落不明,讓她在小姐妹間因為這件事成為笑柄。 現在,他終於來了,可是…… “他會喜歡我麼?不會!” 龍興寺裡,他和那位彭姑娘說過的話,一直深深記在她的心裡,她也騙人,但她不會騙自己最親近的人,私下裡說給最親近的人的話,那一定是真話了吧。 何況他只要一見到自己,立刻就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誰會接受一個女騙子?做妾都不配,還妄想做一位很體面的生員老爺的妻? “姐?” 兩人到了院門前,見她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南飛飛不禁有些擔心。 “嗯?” 謝雨霏清醒過來,忙眨眨眼,眨去眼中的淚水,那倔犟堅強的個性,驅走了她心中的忐忑和惶恐:“這麼多年,沒有你,我還不是一個人撐過來了?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容許任何人破壞了我多年來維護的一切!你可以看不起我,我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幹嘛要怕你?我才不怕你!” 謝雨霏把銀牙一咬,好象一位踏入沙場的戰士,決然地道:“走!” 第133章 惡女先告狀 “哦,那麼這次回鄉,你還要回青州去嗎?” 謝露蟬初見進來一個不相識的公子,帶著一個管家,還以為是聞其畫名而來的客人,待彼此一通名姓,不由大喜若狂。眼見妹妹漸漸長成,而親家卻下落不明,做為兄長,他是心急如焚。 他固執地認為,婚契既在,妹子就是人家的妻子了,萬萬不能變節改嫁,敗壞了門風,可若親家找不到了,那妹妹豈不是要守望門寡?所以這幾年來,他每隔三五個月,就要去秣陵鎮打聽一下消息,卻始終沒有對方的下落,這事都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了,沒想到今天對方終於找上門來了。 匆匆送走了幾位好友,謝露蟬便把妹婿迎進了房中,備了香茗聽他細述這些年來的經歷,知道他如今家境殷實,又中了功名,心中先自一喜,再仔細打量這位妹婿,談吐氣質,相貌模樣,樣樣都很中意,更是替妹子感到高興。 只是一想到二人完婚之後,與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小妹就有可能隨妹婿迴轉青州,謝露蟬心中着實不捨,所以有此一問。夏潯道:“這次回鄉,我不打算再回青州了。就在故鄉定居下來。” 謝露蟬喜道:“這樣好,這樣好,一別故鄉十餘載,所有根基都得從頭建起了,不知妹婿以後打算做些什麼營生呢?” 夏潯道:“這個麼,回鄉之前,小弟已將家中浮財盡皆起運金陵,現借予一些有信譽的商號放錢生利。如今我已回來,打算在家鄉買上幾畝好水田,再加上當年離鄉時已經荒棄了的幾畝田地,先穩定下來,詳細情形,還得慢慢思量。” 謝露蟬不斷點頭:“好,好好,不過讀書從仕,才是正途。妹婿已經考中生員,于讀書一道切不可放棄,還要認真讀書才是。如今你剛剛還鄉,要翻修老宅,又要操辦婚事,一時半晌的可能顧不上了,但是明年,總要爭取繼續考試,至少中個舉人才是道理。” 夏潯心道:“舉人?就我這學問,再去考一回秀才都得穿梆。”嘴上卻連聲答應着。 謝露蟬對這個妹婿十分的滿意,該瞭解的也都瞭解了,便問道:“那麼,妹婿打算與謝謝什麼時候成親呢?” 夏潯先是一怔,隨即才醒起這是那位謝露緹姑娘的小名兒,想必這位大哥是叫習慣了,不自覺地便叫出了她的小名兒。及至此刻,他還沒有見到自己那位新娘子,只不過看哥哥這模樣兒,妹妹的長相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自己中極品大獎的危險不是很大,所以心情也放鬆下來,便道:“小弟剛剛回來,祖屋還在重建,估摸着大屋要建好,還得小半個月的時間,能夠入住得在一個月後了。整個房舍庭院全部建造完畢,最快也得三個月,然後還得操辦籌備婚禮,那就得八月中旬了。” 謝露蟬道:“嗯,那咱們就暫定於八月中秋吧。中秋月圓,正是百年好合之佳期。妹婿父母雙亡,我家呢,謝謝現在也只有我這一位長兄,事情也只好由你我二人做主,你看如何?” 夏潯還沒見過那位未婚娘子呢,不免遲疑着道:“這個……是否等令妹回來,與她商議商議再說?” 謝露蟬大笑道:“妹婿,媳婦還沒過門兒,這便開始懼內了麼?哈哈,婚姻大事,豈能由她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作主,像話麼。我說幾時,那便是幾時了,咱們兩個商定便成,謝謝一向乖巧,會聽我這個大哥安排的。” 夏潯趁機問道:“喔,令妹……似乎不在家?” 謝露蟬道:“是啊,她經常不在家。” 這句話說完謝露蟬突又覺察不妥,這句話很容易給妹婿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忙又解釋道:“謝謝平時都隨這條巷中的南大娘學習女紅、烹調、琴棋,南大娘是個寡居的婦人,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與她也十分交好。我麼,平日沉迷于繪畫,來往的朋友也多,她一個閨女家住在樓裡出來進去的不方便,所以在南大娘家住的倒比在自己家的時候還多,有時還隨南大娘去鄉下娘家,就像她的親閨女一樣。” 正說著,院中傳出一個清冽悅耳的聲音:“哥,我回來了。” 謝露蟬大喜,連忙起身道:“她回來了。” “內外各處,男女異群,不窺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互不通名。” 這是《女論語》上的一段話,可是實際上在封建社會執行的並不徹底,一方面,上層社會夫人外交是一項實際存在的交際需要,所以越是上層社會越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因此孔子可以見南子,安平侯夫人可以秘密會見大司農田延年,光武帝可以令姐姐會見朝臣,曹操可以把故人之女蔡文姬介紹給滿座賓客,歐陽修可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另一方面儒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有大儒,也有腐儒。真正的儒家人士是很開明的,他們重視的是禮的內涵,而不是表象,所以越是愚昧落後的地方,男女之防越是到了一種變態的地步,反而是大城大阜權貴公卿人家沒有這許多規矩。 所以明朝風氣同例朝例代一樣,一部分人走向泥古不化,守禮守到了變態境界的人,也有一些人放蕩不經,蔑視世俗風氣,根本不以為然但是大部分人卻並不在這兩個極端之中,屬於比較正常的人類。 更何況大明現在立國未久,久受元朝風氣影響,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很嚴格。 因此朱元璋才頒佈《正禮儀風俗詔》編製《禮制集要》提倡“節義”旌表孝子、順孫義夫、節婦,正所謂社會上缺乏什麼,他才會提倡什麼。當時的社會禮制既然並不是十分的嚴謹,朱雨蟬又一向以世家自詡,言行禮制效仿上流社會,當然不會太在意這個。 再說,兩家已經議定了婚嫁之妻,自己的妹妹成為這個男人妻子的事已是板上釘釘,兩家又是失去音訊多年,這時終於找到了妹婿,便讓一向疼愛的妹妹見上一面歡喜心安,卻也未必就失了禮數,因此謝露蟬並未阻止二人相見,反而揚聲道:“謝謝,快進來。”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一個俏麗的人兒婉婉地走了進來,一束烏黑的秀髮並沒有輓起正裝時的髮髻,微微有些散亂卻更添幾分風致。兩鬢垂下幾縷青絲的襯托下,她的臉色有種異樣的蒼白,薄薄的紅唇,精巧的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 一襲湖水綠的俏皮少女裝,淺紅色的小腰裙,把她玲瓏美妙的身段襯託了出來,那雙天生嫵媚的眼睛,帶著些許無法掩飾的驚恐,向夏潯飛快地一瞥,便轉向她的哥哥,聲音有些生硬地喚了一聲:“哥,你有客人?” “哈哈,不是客人,不是客人,不對不對,咱們謝家的姑爺子,也算是客人,也算是客人。” 謝露蟬大笑着,拖着殘腿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謝謝,他就是楊旭,是楊旭,秣陵鎮的楊旭,你的未婚夫婿呀,哈哈哈,他終於算是回來了。” 謝雨霏瞟了夏潯一眼,見他驚得目得口獃的樣子,芳心不由一沉,嘴角逸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果然……我就知道……” 夏潯是真的獃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孩兒,她竟然就是謝露緹?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夏潯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在平原縣城當鋪門口輕提裙袂,淺笑妖嬈,然後飛起一腳,踢得色狼古舟几乎成了太監的那個“彪悍女”,想起了在德州城利用混堂擺了古舟一道,要不是自己反應快,也要被抓進官府去的那只“九尾狐”;想起了在北平謝傳忠家門口,雪花輕盈中錯肩而過的優雅從容的“姑奶奶”;想起了纖纖弱質、獨闖龍潭、從蒙古人口中智詐口供的那個“女間諜”。 一副副不同的畫面,一幅幅不同的模樣,最後都融合在眼前這個眼中帶著幾分驚恐、幾許哀求、幾絲緊張的女孩兒身上,這個多面嬌娃,這個奇女子,就是我的……老婆?我的……上帝! 饒是夏潯的神經歷經多次磨練,已經堅韌如鋼絲,突然知道他猜測想象了許久許久的老婆竟然是他早在北平就已結識的謝雨霏,還是智暫性地當機了。 “她……她……她就是謝……謝?謝……露緹?” 夏潯指着謝雨霏,口齒竟然有些不伶俐了。 謝露蟬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他看看妹妹蒼白如紙的臉色,再看看夏潯滿臉震驚的神情,忍不住遲疑道:“怎麼,你們……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我們……我們……” 夏潯說到這兒忽地閉嘴,他突然想到,謝雨霏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她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她眼中的驚恐、緊張和哀求,莫非就是求我不要說破她的身份? 夏潯一時警醒,立即嚥回了到了嘴邊的“我們在北平見過面”的這句話,而他的略一猶豫看在心虛膽怯、極度緊張的謝雨霏眼中,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她自認為已經看透了楊旭的態度,便也知道了自己該如何抉擇,她不會讓楊旭再有機會揭穿她的身份了。 她深吸一口氣,高傲地揚起了頎長優雅的脖頸,冷冷地板起了面孔:“他就是楊旭麼?哥,這個人,我不嫁!” “啊?” 夏潯和謝露蟬同時一獃,謝露蟬急了,搶着問道:“不嫁?你憑什麼不嫁,為什麼不嫁?” 謝雨霏背手向外邊急急打個手勢,向自己的搭襠南飛飛略一示意,然後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瞟着夏潯,慷慨激昂地道:“不知禮義廉恥,不知正心修身,虧他還是一個讀書人。這樣的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妹子如何託付終身!” 夏潯立馬心虛了:“糟了,她不是知道了楊旭在青州勾搭人家母女倆的醜事兒了吧?哎呀哎呀,這事哥解釋不清哇!” 第134章 逐鹿:男女間的遊戲 夏潯有些心虛的表情盡被謝露蟬看在眼裡,他本是一個極聰明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年僅十五歲就考中秀才了,這些年只是激憤之下在某些事上着了魔障,也難說潛意識中沒有一種自我麻醉、自我催眠的心理,可不是對所有事情都渾渾噩噩,一見夏潯沒有反駁,神情反而有些詭異,他立即起了疑心。 謝露蟬道:“他做了甚麼事?” 謝雨霏轉向夏潯,輕輕咬了咬嘴唇,好象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可是那雙靈活生動會說話的大眼睛卻向夏潯遞出了一個清晰的信號:“稍安勿躁,我還有下文!” 謝雨霏輕啟櫻唇,開口了:“我和飛飛去鄉下田莊的時候,碰到過他。他,帶著幾個狗奴才,看見了我,便上前搭訕,飛飛聽到呼救聲趕來,他……他也毫不在乎,幸好又有許多路人經過,他不敢胡來,我們才得以脫身,我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想不到……” 謝雨霏瞪了夏潯一眼,輕蔑地道:“哥,你說這樣的斯文敗類,能嫁麼?” “什麼?我……我……” 夏潯聽得莫名其妙,正不知該如何辯解,南飛飛蹬蹬蹬地跑了進來:“姐,去夫子廟逛逛不?” 進來一眼看見夏潯,南飛飛登時臉色大變,“啊”的一聲驚呼,畏懼地閃到謝雨霏身後,怯生生地道:“姐,這個登徒子,怎麼……怎麼追到你家來了?” 南飛飛從小與謝雨霏配合行騙,兩人合作十分默契,雖說南飛飛無法理解謝雨霏的心理,總覺得她憑自己美色,和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高超本領,足以騙得她男人回心轉意,乖乖放棄一切嫌隙,根本無須行退婚之下策,但是自家姐妹既已打出暗號,她也只好全力配合了。 夏潯的表情和謝雨霏的話一相印證,榭露蟬就已信了七八分,再被南飛飛跑出來一說,他登時信了個十成。南飛飛緊緊盯着夏潯,只要他想張口否認,或者點出謝雨霏的秘密,就上前撕扯,打斷他的話,但是夏潯經過片刻的訝異驚怔之後,已經定下了神,他看看謝雨霏和南飛飛,似已洞悉了她們的用心,嘴角漸漸綻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神秘笑意。 南飛飛終於發覺謝雨霏所說的他的眼神如何厲害了,南飛飛也有種被他洞沏肺腑的感覺,有些吃不消,不願與他目光相對。 謝露蟬看看啞口不語的楊旭,再看看一臉氣憤的妹子,急忙把她扯去了旁邊小間,進了門一放下帘子,他便生氣地道:“妹妹,你一向伶俐,今天怎麼幹出糊塗事來。這是你未來的夫婿,你這般當面揭破他的醜事,以後還如何相處?” 謝雨霏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哥,你還讓我嫁他?” 謝露蟬道:“男人嘛,總歸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想必他是喝了酒,一時不能約束自己,又或者見你貌美,有些情難自控,雖然失儀,畢竟沒有大惡,以他士紳生員的身份,料來也決不敢做出太過份的事來的。再說,你本來就該是他的女人,何必太過耿耿于懷呢。” 雖然這調戲民女一事本是謝雨霏編的,也不禁被哥哥這種男女雙重標準的謬論給氣壞了,她脹紅着臉道:“哥哥,你這說的是甚麼話。他今日能調戲我,明日便不會調戲別人麼?這樣道德低下的紈袴子弟,就算家裡有一座金山,官兒做得大上天去,配得上你的妹子麼?” 謝露蟬苦笑道:“那該怎麼說?人家要是不肯和離呢?到了公堂之上,你說你的丈夫調戲了你?妹子啊,雖說當時他與你並不相識,可你畢竟是與他有了婚約的娘子,老爺斷案,不會不考慮這一點。常言道,寧毀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如果老爺判個不允,你還是他的娘子,可那時你已與他撕破了臉面,這一輩子還有好日子過麼?妹子啊,俗話說嫁鷄隨狗、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著走,方纔與他一番言談,我覺得他為人品性似也並非那般不堪……” …………………… 謝雨霏一被大哥拖進小廳,南飛飛立即蹦到夏潯面前,攥緊一雙粉拳,張牙舞爪地道:“你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吧?” “嗯!” 南飛飛冷笑:“你瞧不起我們,是不是?” 夏潯道:“我沒有。” 南飛飛繼續冷笑:“你嘴上沒說,你心裡有想。” 碰上一個這麼“聰明”的姑娘,夏潯只好閉嘴。事實也是如此,如果夏潯真的是楊旭,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在這個時代所受的教育,的的確確絶不可能再接受謝雨霏這樣的姑娘,難怪南飛飛會這麼想。 南飛飛哼道:“被我說中了,說不出話來了?” 夏潯無奈地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南飛飛道:“在北平,你答應過雨霏一件事。” 夏潯目光一閃:“她真叫雨霏?” 南飛飛道:“那是她給自己取的小字兒。” 夏潯道:“那麼……路引又是怎麼回事兒?” 南飛飛冷笑:“你何不問問你自己,你那名叫夏潯的路引是怎麼回事兒?” 這個小姑娘吃嗆藥了,夏潯只好再度閉嘴。 南飛飛道:“我們不像你,含着金飯匙出生的,衣食無憂,家境優渥,我們自己不想辦法,就無法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就得淪落成叫花子,甚至……我們首先得活着!算了,不和你說這些,說了你也理解不了,在你這樣的人眼裡,永遠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反正餓死的不是你、不是你的家人。你瞧不起我們不要緊,我們家雨霏不會死纏着你的,雨霏姐不希罕做你這位秀才老爺的妻子,你若同意和離,雙方取消婚約,與你沒有任何損失,但是你須保證,不可對露蟬大哥,不可對任何人,說出你所知道的那些事。” 夏潯終於明白謝雨霏這番舉動的真正目的了,她自知身份敗露,必遭未來夫婿鄙夷,甚至對她大哥說出真相,因此捏造了一個理由,想要以和離的方式,體面地了結這段娃娃親。可是這麼做,縱然女方不會張揚出去,仍然是有損男方聲譽的一件事,所以,她把夏潯答應她一個條件的約定也利用上了。 說實話,做為夏潯來說,他並不在乎謝雨霏的這段經歷,女賊怎麼了?夏潯從中看到的,不是她的招搖撞騙,而是她的堅強、勇敢、智慧,她對家人的責任心和愛,夏潯對她只有敬意,並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她的意思。 可他沒有想到謝霏的反應這麼強烈,在堅強的外表下,有一顆如此自卑的心,竟然還沒瞭解清楚他的態度,就迫不及待地攤牌,以主動取消婚約為條件,交換他代為保守秘密。 夏潯有心說明自己的態度,可是話到嘴邊兒,忽又嚥了回去。 謝雨霏有她無法說與親人知道的痛苦秘密,他又何嘗沒有自己的秘密,只能一個人守着,飽受煎熬? 他知道彭梓褀對他的愛,他也知道,哪怕彭梓褀現在知道他不是楊旭,而是另一個人,同樣會陪着他,愛着他,可誰道這其中有多少因素是因為她已經成了他的女人呢?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如果從一開始,彭梓褀就知道他只是南潯小葉兒村的一個普通村民,而且還是一個卑下的賤民,那麼彭家的大小姐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呢? 明明已經成了恩愛夫妻,還要糾結于這些無法從頭再來進行驗證的事,也許有點庸人自擾,可他就是避免不了這樣去想。而謝雨霏呢,更甚一步,至少彭梓褀自一接觸,接觸的就是頂着楊旭名字的他,認的人是他,跟的人是他,而謝雨霏不同,她和楊旭訂的是娃娃親,自一出生,就注定了是楊旭的人。 他頂着楊旭的名字,和這個精靈可愛的美麗女孩兒成了親,以後親熱恩愛,纏綿床笫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滋味兒?這個姑娘不是因為愛上了他,而是因為與楊旭的婚約,被他這個冒用了楊旭身分的幸運兒佔有了而已,當她在自己身下迎合歡好,呻吟喘息的時候,自己是否能全無心結、全無陰影? 這個契機……是禍?是福? 夏潯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謝姑娘必須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南飛飛緊張地道:“你不要太無恥啊,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你說,要我姐答應你什麼?” 夏潯微微一笑,道:“很簡單,三年之內,她不得與他人談婚論嫁!” 南飛飛一怔,奇道:“這是為什麼?我雨霏姐嫁不嫁旁人,與你還有甚麼關係?” 夏潯道:“當然有關係,你也說,此事保密,我不能說破你們的身份,你們自然也不會將和離的原因告訴別人。若是這邊婚約一解,你那邊馬上談婚論嫁,別人還不以為我楊旭被人戴了綠帽子,所以才解除婚約。” 南飛飛轉了轉眼珠,心中算計:“姐姐今年十六啦,三年後也才十九,在金陵十八九歲才成親的姑娘比比皆是,也不算是老姑娘。便頷首道:“成,這事兒我做得了主,我答應你!” 夏潯微笑道:“你們若毀約,我可是會說出真相的。” “知道啦!” 南飛飛不屑地嗤笑一聲:“為了面子活着的男人……哼!” ………………………… 四個人重又站到了一起,夏潯欣賞地看著她。剝去了方纔的偽裝,謝雨霏的身上露出一般恬靜自然的味道,那玲瓏剔透的曼妙,把一股嫵媚,從她的骨子裡散髮出來,潤澤白皙的肌膚襯着她那精巧俏麗的五官,簡直就是一副淡彩工筆的仕女畫。 她仍然有意地昂着頭,恐怕暴露她真實的內心。微昂間露出的象牙般細膩白皙的頸子,昭示着她含苞欲放的青春,可口,誘人。夏潯平靜地笑了笑,這頭可愛的小牝鹿逃脫了楊旭給她的命運了,那就由我……夏潯,再把這頭野鹿抓回來吧! 謝大小姐“貞烈志節”,這是大義所在,謝露蟬這如父的長兄也不好強迫。 古時候有位烈女,被一個路過的男人猥褻了一番,逃回家後才知道,那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因為離家多年,彼此已不相識,這個女人仍然堅決自殺了,理由是:她被猥褻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因此她仍然是失節了。謝雨霏所為雖比不得這位節女,卻也堪稱表率了,這是謝家教女有方,謝露蟬雖然惋惜妹妹的婚約解除,心底里還是感到一些欣慰的。 雙方家中都已沒了長輩,這和離的契約只要夏潯和謝露蟬簽訂,換回彼此的婚書,便算完成了。 “好,我楊旭,從今日起,正式與你謝家解除婚約!” 遞還婚書的時候,夏潯如是說。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謝雨霏還是心裡一酸,淚如雨下。 “如果來日你仍然喜歡了我,那便只是我了。” 夏潯微笑着又跟了一句。 “嗯?”謝雨霏眨眨淚汪汪的雙眼,沒聽明白。 夏潯微笑着向謝露蟬拱拱手,轉身走出了客廳,肖管事站在廊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見到自家少爺面帶微笑地出來,還道婚期已經談妥,連忙向神情複雜地送出來的謝家少爺道一聲別,追着自家少爺去了。 夏潯迎着樹葉間灑下的斑斕陽光,踏着青苔的石階緩緩走了下去。 謝雨霏和南飛飛站在廳中。關心則亂的謝雨霏望着夏潯悠然離去的背影神情慘淡,目光悵然,根本沒有品出他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而南飛飛一雙機靈的眼珠轉來轉去,卻似覺察了什麼。 她歪着頭,努力想了半天,踮起腳尖,湊到謝雨霏耳邊悄悄地道:“姐,聽他意思,好象並沒打算放過你……呃……不是,放棄你呀。” “三年,足夠了!” 夏潯走着,嘴角的笑意越為越濃:“三年,若是追得上,這只精靈古怪的小妖狐就是我的,如果三年都追不上,那也不用追了,強扭的瓜兒,不甜!” 第135章 楊家的反撲 院子裡,匠人們正在忙碌着。主屋的大梁已經上好了。本來上大梁是一件大事,尋常人家要請來左鄰右舍青壯的漢子,扶幫上樑,然後大開酒宴慶祝感謝的,可夏潯現如今在秣陵鎮地位未定,屬於沒人敢惹也沒人敢沾的人,請街坊鄰居自然不用想。 上了大梁,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上邊以糯米汁攪拌黃泥稻草敷抹屋頂,室內自有能工巧匠搭建承塵,然後一片片鮮艷艷的紅瓦自屋脊開始一片片魚鱗狀搭下來,亮亮堂堂的主屋就成形了,主屋四棵樑柱都已塗了亮漆,院子裡揮灑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 小荻和彭梓祺蹲在後院兒裡,這裡有一畝見方的面積,原本和普通農家一樣,是楊家的後院兒菜地,再後來被當成了牛棚子,現在已經平整出來,在規劃中有糧倉、磨房、內宅樓閣等建築的設計,不過還有很大地方暫時空着。 小荻把紅裙子摟在懷裡,興緻勃勃地道:“姐姐,在這兒建個小亭子怎麼樣?再養幾叢竹子,建個好大的浴室,外邊養些花。” 彭梓祺笑道:“你呀,想把青州的家搬過來麼?這座院子比不得青州那邊,小了些,好象這邊的房屋院落都不像那邊,圈地百畝,隨意建築,地方小,設計就得精心了。” 小荻道:“那你有什麼好主意?” 彭梓祺道:“我也沒有,我在家時,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泱泱的,那麼多男人,哪用得着我出頭操心這些事,除了練武、讀書,再被逼着做做女紅,基本就沒我甚麼事了。” 小荻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忽又喜道:“那……在這兒挖個池子,旁邊堆個假山怎麼樣?這邊堆一座,那邊堆一座,中間的池子挖大一些,上邊搭一座曲橋。” 彭梓祺笑道:“好啊,聽起來一定很漂亮。” 王木匠耳朵上夾着炭筆,正從旁邊經過,一聽這話忍不住笑着介面:“夫人,小荻姑娘,那可使不得,建制規矩,朝廷自有法制。老爺如今的身份,府上花池若是建了雙山,那就違制了,是要抄家殺頭的。” 彭梓祺吐吐舌頭,小聲道:“好麻煩,人家哪懂這些,差點闖了塌天大禍。” 小荻也有些氣悶,便道:“那算了,不要假山了,只建個池子怎麼樣?” 彭梓祺想了想道:“還是不要了。咱家不算很大,如果建個水池的話,太占地方。再說……再說……將來……咱們家總要有小孩子的嘛,跑來跑去的,萬一掉到水裡怎麼辦?太不安全了。” 小荻便吃吃地笑起來:“彭姐姐,想得好周到喔。” 忽然,她的眼睛瞪圓了,然後很興奮地看著彭梓祺:“姐姐,你……你不會有了小孩兒了吧?” ………………………… 彭梓祺撅撅小嘴道:“哪兒有呀,我倒想……” 小荻摸摸她的肚子,羡慕地舔舔嘴唇:“喔,反正早晚會有的,嘻嘻,養個小寶寶,一定很好玩吧?” 彭梓祺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那目光……恰如她抱著小狗狗時候的表情,登時戒備起來:“喂喂喂,小孩子可不是小狗狗,不許你抱去玩。” 小荻道:“我才不會呢。”緊接着又馬上預訂:“不過,等你和少爺有了小寶寶,一定要讓我抱,嗯,每天都給我抱。” 兩人正說著,下人引了一個直掇青巾的中年男人進來,彭梓祺見他來過幾次,認得是個牙行的人,忙與小荻站了起來。 “哎喲,夫人您在這兒吶。” 那牙行的人未語先笑,點頭哈腰:“夫人,貴府的肖管事委託小的給貴府尋摸塊田地,小的這幾天一直沒閒着,到處的打聽,可巧啊,恰好有一位官員放了外任,要舉家搬走,本地的房舍田地都急着出手,小的趕緊登門時,其他牙行的人都去了好幾撥兒了。 小的好說歹說,那位官人聽說貴府楊老爺是位生員,都是讀書人,不禁大生好感,便答應把地賣給貴府了。小的侃了好久的價兒,那位官人答應將他府上的二十畝上好水田,全部轉賣與貴府,一畝上等水田十貫鈔,夫人您看,可還使得麼?” “土地交易?” 持家理財,這可是彭梓祺的弱項,她哪懂得這些東西,轉眼求助似的去看小荻,小獲也是兩眼茫然,彭梓祺不禁遲疑起來:“十貫鈔一畝水田,貴還是不貴?這牙行的人說的話是否有不實不盡之處?” 那牙行的人見她遲疑,便道:“夫人吶,人家這二十畝水田,可是許多人搶着要吶。不瞞您說,就是小的手上,都有三戶人家要買呢,只不過他們每家兒都不能一口氣兒吃下二十畝地,我要把地轉給他們,得拆開了賣,麻煩。可您要是不趕緊拿主意,那我就把地先賣給他們。回頭再給您尋摸合適的地塊兒。” 牙行的人說著,拱拱手就要告辭,彭梓祺有些着急了,忙道:“且慢!這水田……當真是上等水田?簽訂契約的時候,我們可是要去親自看看的。十貫鈔一畝,這價錢可還公允麼?” 那牙行的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夫人您想也知道,人家本來是位官老爺,不是上等好田,人家會耕種麼?至于十貫鈔一畝地,小的給您透個底了。這價不低,咱們江南地方,上等水畝十貫鈔,算是高的了,最肥沃的上等水田,也不過賣個十二三貫的鈔,可人家這地正是最上等的好地,臨着水源又近,因為想一下脫手,這才給了您十貫的價兒,要不然也得高些。您要是零碎着買,也不是不能買到比這便宜的地,可是……您府上也希望地片相連吧?管理着方便不是,還能東村兩畝,西村一畝半的零打碎敲?” 彭梓祺聽他說的誠懇,話中又透着理兒,便遲疑着頷首道:“老爺和管事都不在,這樣的話,我先和你訂下來……” “十貫鈔,還是一買二十畝,這可不便宜!” 夏潯和肖管事從外邊走了進來,肖管事對夏潯耳語幾句,夏潯便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彭梓祺一喜,頓時輕鬆下來,喚道:“官人。” 小荻則直接跑了過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少爺,可見着了少夫人?” 夏潯拍拍她的小手,對那牙儈道:“勞你往來奔波,着實辛苦了。楊某是誠心要買地,只要價錢公道,那是一定出手的,當然,你們從中辛苦,你們的好處我自然也不能短了。不過他這二十水畝,且不論是否真是上等的好田……” 那牙儈拍着胸脯,賭咒發誓地道:“楊老爺,這可差不了。幹我們這一行兒的,當然是刀切豆腐兩面光,處處使巧弄嘴的主兒,可有些話兒可不敢瞎說。那地好不好,您去了一瞧,左右再一打聽,根本就瞞不得人,小的再蠢,哪敢在這上面耍花樣。” 夏潯一笑:“你別急,這一點,我也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不過一畝地十貫鈔,並不算太便宜,何況我一氣兒吃下二十畝,他該更便宜些才對。你也看到了,我剛回鄉,家裡大興土木,手頭有些拮据,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持家當節儉,一畝地要是能省下兩貫錢,那就是四十貫,一位七品正堂縣太爺一年的俸祿呢,你懂我的意思?” 那牙儈方纔見那主婦不擅理財,假意說對方急着出手,釣起她購買的慾望,三言兩語便把她繞了進去,本來正開心大賺了一筆,一聽夏潯這麼說,便知碰上了硬碴兒,不禁暗呼晦氣:“若他晚回來些……” 牙儈猶不死心,又道:“可……人家只肯以十貫一畝的價兒出手,小的已經盡了力了。這位官老爺放的是外官,馬上就要上任,只怕……” 夏潯笑道:“我也不急呀。你瞧瞧,我這家裡全收拾妥當了,怎麼也得到八月初吧,那時候還能種些甚麼?我有一年的時候,你大可慢慢尋訪,這家要是不合適,那就另找別家,你是經營牙行的,不會一年就做一檔買賣吧?呵呵,我相信你總能找到一塊合適的田地的。” 牙儈苦着臉答應一聲,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他已經知道夏潯的底限了,上等好田二十畝,每畝八貫鈔,如果不是特殊好的條件,最好不要在價錢上超出這個價格。 彭梓祺拍拍胸口,欣然笑道:“官人,幸好你回來了,我從未打理過這些事情,人家怎麼說,聽著都是理兒,剛纔聽他說的急,生怕地被別人買走了,差點一口答應。現在想想,可不是要被他誑了。” 夏潯安慰道:“人有所長,必有所短,哪有無所不能的人物?我雖知道土地價格,可這江南地方的水畝行情,其實也不是非常明白的,還是老肖方纔提醒了我。” 彭梓祺見他並不怪責自己亂拿主意,不禁甜甜一笑,又問:“官人,出行順利麼?可已……可已見到了她?” 夏潯眉頭微微一鎖,正琢磨該如何對梓祺說明其中情形,背後一個陰陽怪氣兒的聲音道:“楊旭,你私人的事再忙,族裡的事也不能一點不關心吶!今兒早上我就滿大街的嚷嚷,就算你沒聽到,你府上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聽到的?可不能置若罔聞吶。” 夏潯一回身,就見楊羽帶著楊文武,正站在那裡。夏潯有些厭惡地道:“你來幹什麼?” 楊羽道:“幹什麼?促請你這位大忙人唄,族裡有大事要商議,各房都出了人,早就集中在咱楊家祠堂了,現如今族長、族老、各房的長輩,都在恭候您楊秀才的大駕吶!” 第136章 我是你大爺! 宗族會議? 夏潯本能地想到,這個會恐怕與自己有莫大關係,楊老頭兒賊心不死,又想對付自己了。可是……你上次利用國法尚且擺佈不了我,這家規,又有甚麼用處呢? 彭梓祺和肖管事迎上來,擔心地看著他,夏潯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也姓楊,理應去上一趟,沒關係,你們在家候着吧。” 夏潯拍拍衣襟,對楊羽和楊文武道:“二位,頭前帶路吧。” 楊羽冷哼一聲,領着楊文武頭前行去。 夏潯真的是不太在乎,宗族力量很強大嗎?宗法,終究于服從于國法吧,我夏潯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他們還有本事把我抓去浸豬籠不成?最大的懲罰,想來也不過是驅出家族,我本來就不希罕賴在你們楊家,大不了一拍兩散,還能怎麼樣? 夏潯終究是個現代人,雖也知道古時候家族對家族個人的約束力很強大,畢竟不能對古代的宗法制度有着切身的體會和感覺。 楊家祠堂,建在秣陵鎮的中心位置,距本家老族長楊嶸的家最近。祠堂是供奉祖先神主,進行祭祀活動的場所,被視為宗族的象徵。不過在以前,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庶人只能祭于寢。也就是說一般平民只能在自己的居室中祭祀祖先,士大夫以上才能立祠廟。 可到了元代,這方面的約束漸漸鬆了,因此一個大家族只要有經濟實力,就可以祠堂,庶人無廟的規矩從此被打破了。楊家祠堂就是元朝時候建的,祠堂不是很大,但是很古老,青色的屋瓦又被一層深碧色的青苔裹住,整個院落都是歲月盤剝留下的痕跡。 祠堂的大門裡頭,楊氏族人都聚集在院落裡,有窮有富,有老有少,交頭接耳,正在說著什麼。楊羽和楊文武好象兩個開道的小鬼,他們一進院子,竊竊私語聲立即停止了,所有人都向他們身後的夏潯看來。 夏潯從容自若,坦然跨進院門兒。這裏邊站着的人雖然看似散亂,其實各有規矩,都是按照支系遠近,輩份大小排列的,夏潯一個也不認識,也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輩份,進了祠堂院兒,他便把雙手一背,悠然自若地四下觀賞起來。 “咳!” 楊嶸咳嗽一聲,由長子和長孫扶着,從祠堂裏邊威嚴地走出來,在階上站定。他本來還想看看夏潯的反應,可是從門縫裡偷眼一瞧,夏潯滿不在乎,居然在祖祠裡東張西望,這摸摸那碰碰,就差闖到祠堂裏邊來觀摩一番了,按捺不住,只好立即現身。 一見老族長出來,所有的人都轉向了他,恭謹地肅立,後邊自有人抬來一把椅子,請老族長坐下。夏潯倒不願真的飛揚跋扈,給人一個不知禮教的印象,左右看看,便往兩個乾瘦老頭兒中間擠了擠,挺身站定。 楊嶸的兒子楊鼎盛見狀,瞪了他一眼,喝道:“楊旭,怎麼這般沒有規矩!兩位族老是你的叔爺輩兒,那裡也是你能站的?” 夏潯連忙又站出來,面帶輕笑,從容一揖:“對不住了,楊旭少小離家,族親長輩一個不識,嫡庶、房分、輩份一概不知,可實在分不清這一院子老少,哪個是長,哪個是幼,楊旭又該站在那裡,還請指點一二。對了,不知道閣下又是何人,怎麼站在咱們族長後面啊?” 楊鼎盛氣得臉都青了,沉聲道:“我?我是楊氏本宗長房長子,是你大爺!去,那邊站着!” 夏潯不以為忤,人家是鼎字輩的,確實是他父親的大堂兄,犯不着在這事兒上計較個長短,夏潯乖乖按他指定的位置站下,扭頭往他下首一瞧,站着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看起來足有四十歲上下,夏潯拱手笑笑,問道:“閣下,比我長幼啊?我不會又站錯了位置吧?” 那大漢在祖祠裡規矩的很,一見他行禮,忙不迭還禮道:“使不得,使不得,論輩份,您是我的叔父。” “哦?” 夏潯有些意外,看看大漢後邊那一長溜兒的人,又問:“你後邊這些,都比我小?” “是,都是您的侄兒輩,有的叫您叔,有人叫您大爺。” 夏潯開心地笑道:“這麼看起來,我的輩份兒還不算太低。” 這一番話逗得一些族人忍俊不禁,只是老族長當面,不敢笑出聲兒來。 楊嶸眼見莊嚴的氣氛被他插科打諢,弄得不成體統,實在忍無可忍,立即高聲打斷他的話,揚聲說道:“肅靜,肅靜!今兒,把大傢伙兒都叫來,是商量本族的幾樁大事。” 見大家都靜下來,他向自己孫兒楊充點點頭,道:“充兒,你來說。” “是!” 楊充躬身一禮,這才踏前三步,降階兩階,站定了身子,朗聲說道:“今天請大家來,是有關係到我全族上下的兩件大事要宣佈。第一件,就是修祖祠。宗祠,敬宗尊祖之地也,大家都看到了,我們楊家的祖祠年久失修,已然破敗,為人子孫的,眼見祖先香火之地如此,於心何忍?所以,族長與幾位族老商議,決定重修祖祠。 依着各房的貧富情況,族長與各位族老們商議,擬定了一份獻款名單,各房宗親聽仔細了,回去早些準備,三日之後,將錢款送來,由我父親會同三位族老共同簽收,充作修祠之用。楊嶗,應出義款五貫,楊嶧,義款五貫……” 夏潯靜靜地聽著,待唸到他時,聽到義款兩百貫,身子不由一動,強捺住了沒有吱聲,楊充唸到這裡頓了一頓,見他沒有反應,這才繼續唸下去,等他全唸完了,夏潯才提聲喝道:“且慢,我有話說。” 楊嶸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楊旭,你有什麼話講?” 夏潯昂然道:“我不明白,何以楊氏宗親各支各房,最高的只需出款……” 楊鼎盛冷喝一聲:“沒有規矩,族長問話,不知躬身施禮,再行答話嗎?你讀的甚麼聖賢書?” 夏潯額頭青筋一綳,隨即卻又緩和下來,咧嘴一笑,踏前一步,拱手揖禮道:“老族長,晚輩有些不解。何以各房各支,最高的出款不過二十貫,而晚輩卻需出到兩百貫,差了十倍之多?” “這個嘛!” 楊嶸撫着山羊鬍子,皮裡陽秋地笑道:“自然是從各房的承受能力來計算的,楊家各房,都以農耕為業,家境雖也有殷實者,但是比起你來,終究差了許多。看你回來,大興土木,那院舍規模,咱整個秣陵鎮上,誰還及得上你?家族裡的事,自然是能者多勞。” 夏潯反唇相譏道:“晚輩聽家父說,當初家父棄耕經商,曾遭族長批斥反對,如今族長大人也承認我這一房實力雄厚了麼?” 楊嶸老臉一紅,拍椅喝道:“棄農經商,就是自甘墮落!你再如何富有,仍然是末作低賤之業,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 夏潯正要反駁,轉念一想,自己終歸要棄楊家而去,自立堂號的,不管怎麼說,這祖祠是楊家的祖祠,縱然楊家對不起楊鼎坤父子,想必他父子二人對修主祠一事也仍然是贊成的,這就當是自己找機會離開楊家之前為他們做的一件事吧,反正這好處是用在死人身上,這群沒良心的豬狗是沾不到的。 想到這裡,夏潯咬了咬牙,又退回了排列之中。 楊充得意地一笑,繼續說道:“這第二件事,就是關於我楊氏族中的義田。我楊氏一族開枝散葉,子孫漸漸繁盛,有人富庶,自然也有人貧窮,而義田如今仍然只是聚族于此時的三畝地,百年下來,時過境遷,這三畝薄田,早已不足以供應四季祭祀、族人求學、貧者救濟所用,所以族長與族老們商議,決定擴大義田,分建祭、義、學三塊族田,共需義田三十畝。” 堂下族人聽了頓時一陣騷動,要知道田地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拿出一畝去,那都要心疼死了,自古以來一個大家族中,族田的形成主要是由出仕做了大官的族人、家資巨富良田萬頃的族人捐贈,或者犯了過失被罰沒田產的族人田地組成,祠下子孫伙議公出也不是沒有,但是一家拿出一分地來,那就了不得了,現在族長竟然要一下子建立三十畝的義田,誰承受得起呀?” 楊充高舉雙手,朗聲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聽我說下去。這族田,並不需要全族老少公攤。只由族中富有者捐獻。我祖父雖然家境也是一般,但忝為一族之長,自當率先垂範,祖父決定,由我家捐獻族田五畝。” 族人轟然,都以敬慕的目光看著楊嶸,楊嶸撚鬚微笑,輕輕頷首,怡然自得。 夏潯在一旁卻是暗暗冷笑:族田的收入,主要是用來供奉祖祠的四季香燭、果子,賙濟貧困族人,接濟家境一般的族人中的學子,簡單地說就是家族裡的慈善基金,而這基金的掌管人就是一族之長,怎麼運作完全是他說了算,他這五畝捐與不捐有甚麼區別? “這另外二十五畝嘛……” 楊充看向夏潯,微微一笑:“供祠祭、撫老幼、建族學,功德無量。你這一房離別家鄉多年,未對家族有半點奉獻,如今你回來了,家境又殷實富有,這義田,經族老們公議,說不得就要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夏潯大怒,勃然斥道:“滑天下之大稽!” 楊充臉色一變,喝道:“怎麼,你反對?何者為宗?宗者尊也。何者為族?上湊高祖,下湊玄孫,一家有吉。自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合聚之道,故謂之族。禮曰:宗人將有事;族人皆侍。所以通其有無,長相和睦。為自家親人做點事,不應該嗎?” 夏潯放聲大笑:“親人?親人在哪裡?我只看到一群仇富嫉能的狼,恨不得把我撕碎了,嚼爛了,吞下肚去!” 說罷夏潯拱一拱手,道:“忽然想起,楊某還要陪娘子去游棲霞山,忙啊,這些與我無關的鷄毛蒜皮小事,你們自己商量着辦吧,我楊某人一走十多年,沒人記念我的死活。如今回來了,也沒見到一個族人友善親切,這些事兒就不摻和了,告辭!” “你大膽!” 楊嶸大怒起身,勃然道:“祖祠之內,你敢目無尊長,如此無禮!把他給我拿下!” 楊嶸積威之下,一聲喝令,那些族中青壯登時圍攏過來。 楊嶸此舉並不過分,因為封建時代法律是默許宗族對族人認為違法的子孫族人實施初級裁判權和執行除死刑以外的一般懲罰權的。實際上就算是執行死刑。比如浸豬籠,如果已經發生了,他們一般也是承認事實的。而一般的有關族人的戶婚、田土、鬥毆等民事刑事案件,以及子孫族人的違犯國法、家規的行為,如果家族處置得當,官府更是視同官府已經做了相應的處理。 因為儒家文化核心的時代,認為家就是國的一個縮影,用宗族來處理糾紛,更具備教化和震懾的效果,“臨以祖宗,教其子孫,其勢甚近,其情較切,以視法堂之威刑,官衙之勸戒,更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之實效。” 夏潯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是個警察,雖然知法,對總不如法官熟悉,縱然是一名法官,也未必對古代的法律瞭解的這般清楚。眼見那些族人圍攏上來想要拿人,夏潯兩眼一瞪,厲聲喝道:“誰敢!” 方纔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四旬大漢被他一喝,滿臉橫肉一哆嗦,竟然下意識地閃了開去,露出後面幾個更年輕些的楊氏族人,他們一臉的張皇失措,不知道是該執行族長的命令,還是避開這個敢對族長冷嘲熱諷,在祖祠內聲震屋瓦的大膽傢伙。 夏潯雙手一背,二目圓睜,舌綻春雷地道:“滾開!目無尊長麼?我是你大爺!” 那幾個小子嚇得一獃,竟然忘了動作,夏潯昂昂然便自他們身邊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一人敢對他動手。 楊嶸還沒見過有人敢在祖祠中對他如此無禮,氣得一屁股又坐回椅中去,只是呼呼喘氣。楊充的嘴角卻逸出一絲陰笑,此舉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他是個聰明人,恩師只是稍加點撥,告訴他如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就舉一反三,想到了許多很實用、很有效的鄉間整治他人的法子:“楊旭,你娘被逼死了,你爹被逼得遠走他鄉,你的下場,將比他們還要慘,這只是一個開始,小爺若無手段整治得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就不配做楊氏一族的少族長!” 第137章 對牛彈琴 夏潯回到家裡的時候,家裡人見他面色陰霾,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時都小心翼翼起來。夏潯的確比較煩惱,因為他雖然對楊家這般人厭憎到了極點,真要他對付這些人,卻有種狗咬刺猥,無處下口的感覺。在青州也好,在北平也罷,不管是他針對別人的陰謀,還是別人針對他的陰謀,他都可以從容反擊,快意恩仇。 可眼下對楊氏家族這塊滾刀肉,他卻沒有太好的辦法。這些人的確面目可憎,可是所作所為又不需要他殺伐決斷,採用多麼暴厲的手段。這些人死抱著那塊砸不爛、摔不破的宗法牌子,你是家族中一個小輩,想見招拆招佔據上風談何容易,這也就是夏潯,能撐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得了,換一個人將更加不堪。 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才子做了官,就因為承受不了家族裡的親戚們如吸血蛭一般的敲榨,而在禮法道義上他又想不出任何辦法拒絶,最後憤而棄了官身、棄了妻兒出家為僧,這才得以擺脫家族無休止的勒索和騷擾的事情,由此可見其艱難。 夏潯目前首要之務是在這裡紮下根來,至于脫離楊家、自立堂號,還需要充分的準備,至少也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青州那邊,齊王是絶不會多事到派人來打聽他到底有沒有成親的,因此婚事拖黃了也不打緊,問題是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錦衣衛。 這可是官方記錄在案的身份,可他現在回到應天這麼久了,錦衣衛方面一直毫無動靜,夏潯可不相信錦衣衛癱瘓到了如此地步,派去青州的幾個人死的死,殘的殘,他又擅自離開了該地,上邊居然不聞不問?也不知道錦衣衛的那些人在打什麼主意,他表面上鎮靜自若,心中卻一直提着小心。 與謝家和離,卻又暫不公開此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必須在錦衣衛派人詰問他的時候,有個充分的理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你總不能不讓我娶媳婦吧? 這個時候,主要精力都在防範着還未露面的強大對手上了,卻有一夥大惡沒有、小惡不錯、討人嫌到了極點的傢伙隔三岔五給你找點不痛快,而且對方還學精了,噁心你之前總要找到一些宗法支持的理論依據,夏潯除了煩惱,能奈其何。 眾人都不敢掃夏潯的風尾,彭梓祺卻是不怕的,她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會扮出乖乖巧巧的樣子來,一口一個官人相公地叫着,兩人私下相處時,彭梓祺還是那個彭梓祺,並沒有因為做了夏潯的女人便失去了自己的性格。 “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 只有兩人獨處時,彭梓祺湊到夏潯身邊,碰碰他的肩膀,問道。 夏潯把今天在楊家祖祠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彭梓祺皺起眉頭道:“照理說,同宗同族的子弟,誰有了出息,多承擔些家族責任,那是應該的。可是,且不提當初咱家與家族的那些恩怨,就說眼跟前兒,他們這明明是因為前番你殺了他們的牛羊,所以有意敲詐,如果真答應了他們,咱們就落了下風了,以後,他們必然變本加厲,百般敲詐,咱們退一步,就得步步退下去。” 夏潯讚許道:“不錯,所以我沒理會那般鳥人,他們願意折騰,就折騰去,大不了趕出我家族,將我從族譜中削去,我本來就羞於這些人為伍,真被逐出家族又算得了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彭梓祺微微蹙着秀氣的眉毛,總覺得對方技不止於此,可要說還有什麼陰險歹毒的後招,他們彭家從來沒幹過對本宗本族的子弟敲詐壓迫的事來,她還真想不到那楊嶸祖孫還能如何無恥。 夏潯見彭梓祺苦苦思索,便摟住她的香肩,笑道:“好啦,不用想那麼多啦,他們啊,就是癩蛤蟆上腳背,不咬人,噁心人。真叫他們做惡,還沒那個本事呢。大風大浪咱們都過來了,還能真被這麼一群宵小之徒給纏上?別多想了,這些天盡忙着重建家宅的事了,整天住在客宅裡,也沒個去處,乏味的很。明天早上,我帶你去棲霞山轉轉,然後到金陵城裡走走,散散心。” 彭梓祺展顏一笑,嗯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便問道:“對了,你今日去尋謝家姑娘,可尋到了麼?” 夏潯苦笑道:“謝家姑娘麼……最近做什麼事都不爽利。這事兒更是一言難盡,明天去棲霞路上,我再仔細說與你聽吧。” ………………………… 江南美,二月梅花,三月綠柳,四月紅桃…… 棲霞之美,在於深秋時節,楓林如火,漫山紅遍,所以素有“春牛首,秋棲霞”之說,春天最適宜的遊覽勝地其實是牛首山,但夏潯並不太瞭解這些,在他心中,棲霞明顯比牛首名氣要大,首游之地,自然是棲霞山。 本來,夏潯要套了馬車去游棲霞的,因為他想把小荻也帶上,可這兩天小荻恰恰有些不太方便,雖然她說的含糊,夏潯一聽也就懂了,如此一來只剩下他和彭梓祺,二人便換乘了馬匹,走起來更加的輕快。 兩個人一路走,夏潯便把初次與謝雨霏結識以來種種,詳詳細細地與她說一遍,彭梓祺聽了久久沒有說話,夏潯側首問道:“梓祺,你覺得怎樣?” 彭梓祺道:“我?我很佩服她,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是一個奇女子。” 夏潯輕輕點了點頭,彭梓祺偷偷瞟了他一眼,心跳有些快起來,吃吃地道:“可是……可是……你既然已經同意和離,為什麼又與她約定不得張揚,還有……還有三年之約?你……你還是喜歡她的,是麼?” 夏潯又點點頭:“嗯,不只是欣賞,我的確……是有些喜歡了她。” 彭梓祺輕輕垂下了頭,幽幽地道:“所以……如果她知道你並不嫌棄她,還……還肯嫁給你的話,她還是……還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吧?” 夏潯道:“現在是洪武三十年三月。” “嗯?”彭梓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夏潯心裡計算着,他記不清朱元璋的確切死期,只隱約記得是在春秋之間的時節,從現在皇太孫已然接手大部分國事的情況來看,朱元璋駕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那麼他在江南最多只需拖延一年時光,儘量不要摻和到朝廷勢力中去,就能平安度過最凶險的一段時光,踏上人生坦途了。 夏潯緩緩道:“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我現在不能離開江南,同時也需要這一紙婚約繼續做我的護身符。明年,嗯!明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我和你一起回青州。” 彭梓祺的心跳得更快了。私奔之女,只能為妾,若要成為妻子,總要三媒六證,正式上門提親的。她原不敢有此奢望,只求能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其他的並未考慮太多,可是如今夏潯再度提起要和她回青州,卻似乎有着一種截然不同的含意。若能成為他的妻子,她當然不會選擇做妾,可是……他又說不想放棄謝雨霏,他到底是甚麼意思? 其實夏潯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到了這個時代,他並不介意……更準確地說,他喜歡這種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擁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環境,這是男人赤裸裸的慾望本能。痴情專一的人,古時候有,現代社會也有,但是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人都是少數,而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在原有社會環境的法律約束下,尚有數不盡的男人明着暗着去努力製造這樣的機會,現有的社會環境下,他禁不起那種誘惑,突然離開了原來的世界,沒有了原來的法律和道德環境的約束,他只堅持自己的本心,這本心主導着他的一切行為,在別人看來,其中有高尚,也有流俗,對他自己來說,只要對得起良心,足矣。 當初救小荻回來時,他就已經動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小荻會喜歡了他,他會像對梓祺一樣,愛她、照顧她,相伴一生一世。謝雨霏在他心中是個好女孩,不管是品性還是姿容,當她提出解除婚約的時候,夏潯看得出她眼中那深藏的痛苦和悲哀,拋開因為楊旭的婚約兩人之間產生的緣份,拋開兩人自濟南到北平相識相遇相互欣賞的緣分,拋開他表面上暫時還得維持婚約的動機,他對這個女孩兒也有一種男人的渴望。 梓祺能不顧名份地和他在一起,他很感激,可他原本能夠做到的,僅僅是更多地愛惜她,維護她,不致讓她受了那位大房正妻的欺侮,現在麼,他的心境卻有了變化,他不希望謝雨霏壓在彭梓祺頭上,也不希望彭梓祺壓在謝雨霏頭上,努力讓她們成為對房,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個打算,他很壞心地不想說出來,彭梓祺問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禁滿心幽怨。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夏潯咳嗽一聲道:“好詩,這是甚麼意思?” 彭梓祺為之一窒,剛想惱他明知故問,忽地想到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楊旭,不明白這首詩的意思那是大有可能的,自己分明是對牛彈琴了,不由為之氣苦,狠狠瞪他一眼,便策馬奔去。 夏潯雖不知這首詩的來歷含意,從她神情舉動卻知道她在苦惱些什麼,夏潯急忙打馬一鞭,自後追去。雙馬貼身,眼看接近,夏潯一按馬背,縱身一躍,跳到了她的馬股上,伸手輓住了她的纖腰。 彭梓祺負氣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夏潯卻牢牢地箍住了她的細腰,貼著她的耳朵輕輕說出一番話來。彭梓祺驚喜地扭頭,問道:“真的?” 夏潯嘿嘿笑道:“不好說喔……你要是還對自己男人這麼凶,哼哼,難說我會不會改變主意,這輩子讓你做定了受人欺負的小妾。” “不行不行,你敢這樣做,看我不咬死你!” 彭梓祺破啼為笑,身子利落地一個起跳,便整個兒轉過來,變成了與夏潯面對面,她嘴裡說著要咬死他,一雙櫻唇卻貼到他頰上,很溫柔很溫柔地吻了一下。 “引入競爭機制就是好啊,壟斷是不對滴。”頭一回看見彭梓祺如此溫柔款款,主動示愛,夏潯不禁開懷大笑。 但是彭梓祺卻很快就發覺不妥了,春天到棲霞山來的遊客雖然極少,路上卻並非沒有行人,雖說她是夏潯的女人,可兩人同乘一馬,面面相對,叫人看見也實在害羞,她想讓夏潯回到自己馬上去,夏潯賴着不走。她想轉過身去,夏潯卻又不准,羞得她只好把頭都埋進夏潯懷裡扮駝鳥。 兩個人很是驚世駭俗地進了棲霞山…… …………………… “大家聽著!” 楊羽唾沫橫飛地站在族人們面前,聲嘶力竭地吼着。一旁楊文武領着七八個壯漢,手中鐵鍬,殺氣騰騰。 “我楊氏族規,一:重家法,守國法;二:和睦宗族,友善鄉裡;三:孝順父母,尊從長輩;四:合乎禮教,以正名份;五:祭祀祖宗,香火永繼;六:愛護族人,守望相助;七……” “十大族規,楊旭條條有犯!古人說,雖一家之小,無尊嚴則孝敬衰,無君長則法度廢,有嚴君而後家道正。治家者,治乎眾人也,苟不閒之以法度,則人情流放,必至于有悔,失長幼之序,亂男女之別,傷恩義,害倫理,無所不至。我楊氏一族,容得了這種人嗎?” 楊文武振臂高呼道:“老太爺已經彙集族老,自族譜中削去了楊鼎坤一房,同時上書應天府,請轉禮部,控告楊旭種種不法,請求削其功名。楊鼎坤這一房,子孫不肖,不仁不義,如今又被逐出宗門,還配留在我楊家祖墳,享受後人祭祀嗎?宗祠裡已沒有楊鼎坤這一房的字型大小了,他的墳也該從我楊家祖墳地裡遷出去,不能讓他留在這兒,叫祖宗蒙羞!” 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和他打商量:“文武兄弟,咱們這麼幹……不太好吧?就算要讓他遷墳,叫他自家把墳遷走不就行了,如今還沒告訴人家,就擅自把人家父母的棺材起出來,曝曬于陽光之下,這……這是不是……”吃楊文武一瞪,“傷天害理”四個字他便沒有說出來。 楊文武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是不是楊家人?嗯?你也想和楊旭一樣,目無尊長,不孝祖宗,被趕出宗門嗎?” “噯,文武,不要這麼說話。” 楊羽攔住他,笑吟吟地打圓場:“楊旭所作所為,天人共憤,我們今日所為,正是替天行道。雖不合情,卻也合情,雖不合理,卻也合理。這是我們全族人一致的決定,俗話說法不責眾,我們就這麼幹了,楊旭能怎麼樣?官府能怎麼樣?願維護我楊氏一族聲譽的,跟我們走!” 楊文武又跳出來扮黑臉,惡狠狠道:“老太爺是個寬宏仁厚的長者,自然是不願做這種事的,可那楊旭欺人太甚吶!這事兒不是老太爺吩咐的,卻是我們做晚輩的一番孝心,族中父老都在那兒看著呢,想當熊包不敢去的,就滾回家抱孩子去吧,我們走!” 夏潯不怕楊氏家族的排擠打壓,可那些普通的楊氏族人卻沒有這個魄力和膽量,其中有些人尤其是家中牛羊被夏潯殺得精光的族人,對夏潯恨之入骨,能掘他祖墳泄憤,他們是求之不得,另有些族中的青壯漢子被楊羽、楊文武等人煽動,也都氣勢洶洶,少部分安份守己的人雖然覺得這事兒有些缺德,可是別人都去了,自己如果不去,恐怕以後在家族裡受到壓迫,也只好隨之而去。 楊充父子站在暗處,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楊鼎盛有些擔心地道:“兒啊,這麼閙是不是動靜閙得太大了些。你爺爺還蒙在鼓裡呢,其實把他逐出宗族也就夠了,何必這樣……掘人祖墳,實在是……” 楊充冷笑:“爹,楊旭的聲勢你也看到了,逐出宗族,你認為他在乎嗎?於他可有一絲一毫的損失?這樣做,能夠殺一儆佰麼?恐怕家族裡,會有更多的人起而效之呢。孩兒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再說,這是族人自發的舉動,是義舉,官府也要順應民意的。” 他陰陰一笑,又道:“上一次,被他占住了大義道理,連我恩師說話都沒能整治得了他,可這一回不同,理在咱們這兒,逐他出宗族,咱們占了理。族人遷他的墳,占了一個義,哼!官司打上金鑾殿,他也無計可施。爹,你還是帶了爺爺,按我說的,出門訪友去吧,爹和祖父對此事一無所知,便也不失長者仁厚之道。” 楊鼎盛無可奈何,只好嘆息一聲離去。楊充背負雙手,看著扛着鐵鍬鋤頭奔向楊家墳場的族人,嘴角溢出更加得意的笑容:“占了你的祖屋,你把所有牛羊殺個精光。掘了你的祖墳,怕你不憤而殺人?跟我鬥,你也配!” 第138章 迫你就範 棲霞山,位干金陵城東北方向,山有三峰,主峰鳳翔峰:東北一山,形若臥龍,名為龍山;西北一山,狀如伏虎,名曰虎山。 棲霞山沒有鐘山高峻,但清幽怡靜,風景迷人,名勝古蹟,遍佈諸峰,被譽為“金陵第一名秀山”。 夏潯和彭梓褀入山的時候,山頂還有淡淡輕霧,山坳裡傳來鷓鴣鳥的叫聲,空山寂寂,幽谷深邃,林木茂密,雌石俊秀。到了此處,不由令人心曠神怡,胸臆中的些許煩悶,頓時一掃而空。 夏潯的興緻來了,彭梓褀也很開心,剛剛聽到了夏潯的承諾,對原本沒有如此寄望的她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來自于家族的阻力也小多了,對未來,她有了更美好的憧憬,當然感到高興。 同時,她自幼生長在北方,對南方這種看起來並不高,但是風景殊麗的山景秀色,也有着很大的新鮮感。 兩個人身手都不錯,專挑險峻難行的地方行走,越是這樣不曾被人光顧過的地方,風景越是優美,兩人先登上山峰,欣賞了一番四下風景,便又趕向東峰,中峰與東峰之間,有一處山澗,風景殊麗,二人不知其名,不知此澗名曰桃花澗,只是見那裡風光優美,又有桃花如染,便往那裡行去。 山谷中落葉櫟、槭、楓香和常綠松柏層層匝匝,毛竹、剛竹鬱鬱蔥蔥。二人走到這條遠離人境的小山澗,不由被那仙境般的美麗風光驚獃了。澗底清水潺潺,清亮如帶,兩旁古樹參天,遮蔭蔽日。 “好美啊……” 彭梓褀欣喜地看著四下的風光,夏潯看看她汗津津的粉面,忽地心中一動,笑道:“這麼美的風光,要不要在這裡沐浴一番,你看這溪水山澗,何等清亮。” “喔?” 彭梓褀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漂亮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似笑非笑地道:“你在打什麼壞主意呀?” “我才沒有。” 夏潯很無辜地道:“我只是看你走出一身汗來,想讓你清爽一下。嘿嘿,你全身上下,我哪裡沒有看過,還能打什麼壞主意?你看,咱們上山,一個人都沒碰到呢,我去下游洗漱一番,這裡讓給你了。” 夏潯說著,優哉游哉地去了。 彭梓褀看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泉,愈發感覺到了身上的汗膩,夏潯的提議很誘惑,她遲疑着走到水邊,蹲下,掬起清涼的山泉洗一把臉,心中的渴望更濃了。站起身來遠遠望去,夏潯果然守諾,已經走得不見人影,彭梓褀猶豫了一下,手指輕輕探向自己的衣帶。 夏潯躲在暗處,本來他是想誘梓褀嬉水,然後突然跳出來嚇她一下的,可是等到梓褀真的寬衣解帶,看到她那無一處不美到極致的胴體,情慾卻不由自主地萌動起來。 彭梓褀雖然大膽,卻也不敢完全脫光,穿了貼身的褻衣,輕輕走進溪水裡,清泉濯體,好不暢快,濕衣貼在身上,若隱若現的肌膚更加的迷人。 好一副美人入浴圖!夏潯按捺不住了,從掩身處跳了出來,耳力超靈的彭梓褀聽到聲息,扭頭一看,不由大羞,趕緊奔向溪邊山石下去取衣裳,夏潯已然撲到近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彭梓褀羞嗔道:“壞蛋!就知道你不懷好意,快放開我,在這裡……在這裡成什麼樣子。” 夏潯笑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天地之間,只有你我麼,你看,這裡山清水秀,除了你我,再無他人,不比那雪山下,輕車中,更加快活麼?” 彭梓褀窘道:“胡說,胡說,不聽你的瘋話,好相公,放開我啦。” 夏潯不應,一雙大手已在她曲綫玲瓏的嬌軀上愛撫起來,嘴巴貼住她精緻的耳垂,輕輕低語幾句,也不知是商量還是央求,彭梓褀臉蛋紅若石榴,羞怯地四下看了看,終於耐不住自己男人的廝磨,臉紅紅地扶住山石,輕輕閉上雙眼,羞答答地翹起了屁股。圓滾滾的臀部,隱約現出一條性感迷人的臀溝。 修長的身段兒,蜂腰、翹臀、長腿、濕漉漉的貼身粉色褻衣,構成了一副美妙的情色山水,褪了小衣,一身的粉滑柔膩,彭梓褀不安地微微扭動着身子,總想把自己藏起來似的,卻又拗不住身後的男人,被他手上一用力,便乖乖地挺起了翹臀,予取予求。 其實這種刺激的歡好,更容易勾起梓褀內心深處的野性,很快,她的拘謹和不安便消失了,她比以往更快地進入了狀態。江南三月的風,溫柔而曖和,她並不覺得冷,燦爛的陽光,為她前凸後翹,玲瓏有致,多一份則肥,少一分則瘦的嬌軀披上了一層霞彩。 “以後有機會,我們多和山水做些這樣親密的接觸,好不好?” 夏潯貼著她的耳朵問,梓褀迷離着雙眼的眼睛,充滿誘惑的紅唇呢喃似的答應:“唔……好……好呀……” 隨着她的答應,她的身子就像一隻被射中的麋鹿,猛地僵硬了那麼一下,然後支撐不住地軟下來,但是兩條柔軟的手臂及時被夏潯握住了,她那纖細的腰肢越來越彎,和脊背組成一個美妙的圓弧,一頭烏黑的秀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如火的粉頰。 這個姿勢,讓她就像一個溫馴的女奴,完全地臣服于身後的男人了。不過,她真的好喜歡,喜歡被自己的男人征服的感覺…… …………………… “那幫該死的東西!他們……他們去掘楊旭的祖墳了。” 一身青衣的南飛飛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向謝雨霏報告。 “什麼?” 謝雨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們兩個現在秣陵鎮一處酒家裡,穿著打扮,像是兩個遊覽至此的金陵本地人,只不過這回她們扮的不是姐妹,而是一主一婢。 南飛飛把她打聽到的這幾日夏潯與楊家的衝突經過一五一十地說與謝雨霏,謝雨霏在房中輕輕踱着步子,秀氣的眉毛漸漸地擰了起來:“楊旭呢?她知道消息了麼?” “這裡是秣陵鎮,誰敢跑去多嘴,把消息告訴楊旭呀,再說那個楊旭他根本不在家。” 一聽他提起楊旭,南飛飛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帶著那個姓彭的女人去游棲霞山了。” 謝雨霏輕輕一笑:“遊山是真,故意向楊家示威也是真,他只是沒想到楊家做得這麼絶罷了。 南飛飛氣憤地道:“可楊家這麼幹,也實在太缺德了,楊旭應該去告他們!” “告他們?沒有用的。” 謝雨霏輕輕搖了搖頭:“楊家雖然做的夠絶,卻合乎禮法,頂多只能說他們沒有通知楊旭自行遷墳,有些不近情理,你卻不能說他們做錯了。” 南飛飛張大了眼睛,吃驚地道:“甚麼?掘人祖墳還有理了?” 謝雨霏瞪她一眼道:“早叫你多讀書,你就是不聽。祠堂、祀產、族譜、祖墳,是一個家族至關重要的所在。族人公議,已將楊旭一房逐出楊家,現在把你這外姓人遷出祖墳有什麼不應該?不要說他現在不算是秣陵楊氏的人,就算是,也有盜葬一說。盜葬就是未經宗族許可,或暮夜移棺,或侵犯祖塋及族屬墳墓者,總之,族長只要認為不妥,就有權聚眾踏看責遷,不服者送官治罪。強葬者嚴厲懲治,那還是在仍是楊家族屬的時候呢。現在楊旭已被革出宗祠,永遠不許歸宗,楊氏宗族本來就有權即時掘墓他遷,合理合法,你有什麼辦法?” “這樣嗎?” 南飛飛聽了也有些氣餒,想了半天,才道:“那……那就不要理會他們了。楊旭這麼有錢,自己買一塊地,把父母風光大葬也就是了。哼,楊家也就使得出這樣下作的手段,還能有什麼本事?” 謝雨霏又搖了搖頭:“楊家這麼做,根本就是羞辱他來着。我怕他受不了這奇恥大辱,萬一按捺不住殺人報復,那時再也沒人能護得了他了……” 南飛飛瞄着她道:“你操的什麼心吶,反正你和楊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謝雨霏沒理她,擰着眉毛繼續說:“其實他和家族有這麼大的恩怨,當初就不應該這麼大搖大擺地回來,更不應該一回來就馬上和整個家族對抗起來,‘百善孝為先’對父母是孝,對家族何嘗不要講孝道,他把自己放到了一個從一開始就對他很不利的戰場上,雖然僥倖贏了一局,仍屬不智!楊氏家族掌握著宗法,這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楊家要想對付他,有的是手段,有的是藉口。如果是我,只問結果,不擇手段,根本不需要和家族在這一點上強自抗爭,想收拾得他們服服帖帖,還怕沒有辦法麼?可他……也不知他是太輕敵了,還是被人將在了那裡,忘了另僻蹊徑。” 南飛飛咳嗽一聲道:“怎麼?你想插手管這件事,幫那個……現在也說不上和你是什麼關係的男人?” 謝雨霏還是不搭她的話碴兒,因為她也無法解釋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她仔細想了半天,才道:“如果他肯冷靜下來,報官究辦,那是最好,雖然根本不起甚麼作用。我擔心的是,他祖屋被侵佔,就敢悍然殺掉十幾戶族中長輩的家畜,如今祖墳被掘,一怒之下……對方也正是摸透了他的脾氣,所以才故意這麼做。飛飛,你要幫我。” 終究是自家姐妹,南飛飛哪捨得她為難,嘆口氣,飛飛問道:“好吧,反正我天生的勞碌命,你說,是要我做你的紅娘,還是做什麼?”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伸出一根纖纖玉指,說道:“什麼事都可以容後商量,但他得知消息後若是一怒殺人,那就萬劫不復,再也翻不了身了。楊家有高人,遷其祖墳是假,逼其殺人是真,一定要阻止他,不能中計!” 第139章 何須你服? 夏潯離開棲霞山往金陵城去的時候,騎在馬上,臉上帶這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神情,就像一隻偷吃了肥魚的貓兒,滿足得不得了。 山中野林,無盡風月,兩個人恩愛纏綿,使盡了多少花樣自不待言,只從他的表情看,他是快活極了。彭梓褀恨得牙癢癢的,一見他那可恨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用小鞭子抽他幾下,全然忘了自己當時也是一般的快活。 哪怕,她在夏潯的要求下,含羞蹲身,溪邊品蕭,自己並無感覺的時候,那種取悅、滿足自己心愛的男人的滿足感、快樂感,也充溢着她的身心,可她偏偏就見不得夏潯這副討人厭的臭德性。夏潯其實也是有意逗她,兩個人一路打閙着進了金陵城。 兩人已不是第一次進金陵城了,但是上一次來是為了打官司,根本沒有心情遊覽觀賞,這一回不同,不但沒了心事,兩人剛剛恩愛一番,正是身心愉悅,蜜裡調油的當口兒,那真是見山也是景,見水也是景,見人還是景,心中有天堂,自無一處不美,何況這六朝古都,正是人間天堂呢。 既游金陵,秦淮河又豈能不去。兩個人寄存了馬匹,遊逛到秦淮河畔,在夫子廟前停下來,點了幾樣當地小吃。鴨臉、鴨腸、鴨肝,再加入老鴨鴨湯和粉絲製成的老鴨粉絲湯湯色乳白,口感鮮美;外陋內秀、平中見奇的豆腐撈鮮嫩爽滑,脆而不碎,油而不膩的酥餅,清淡爽口,老幼皆宜的蝦仁蒸餃…… 更有心上人體貼備至,把那可口的食物送到嘴邊兒上來,彭梓褀嘴裡香香的,心裡甜甜的。 夏潯也有點餓,今天體力活沒少幹嘛,不過女孩子需要的就是男人的體貼和關懷,明明她自己一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你遞過去她的感覺就不一樣,這是女孩兒家的天性,自然規律是要遵守的,所以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做好男人,先哄得寶貝兒開心了,這才甩開腮幫子吃東西。 一連三個蝦餃兒丟進嘴裡,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夏潯突然看見一個熟人,登時瞪大了眼睛。 安立桐,安胖子。 安胖子穿一襲銅錢員外袍,頭戴員外巾,腳踏福字履,一步三搖,慢慢騰騰,旁邊一個十八九歲,姿容妖嬈的美人兒攙扶着,這美人兒穿一身緋羅裳子,若說是青樓妓女吧,出門沒見她戴角冠,穿赤褐色的比甲,若說是安胖子的妻妾,那風情韻致又嫌風塵味兒濃重了些。 “安兄,安員外!” 夏潯起身召喚,安胖子揚着一張胖臉左右看看,一眼看見了他,不由大吃一驚,急忙甩開那婦人,快步走上前來:“我的老天,是你,你怎麼來應天了,是奉調……” 他忽地看到了彭梓褀,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夏潯把他拉到一邊,說道:“不是,我是回鄉完婚的,我找不到人聯絡,沒有上頭的命令,又不好冒冒失失趕去錦衣衛衙門報備,只好自己回來了,成親啊,這理由總還說的過去吧?” 安胖子翹了翹大拇指:“這也就是你楊老弟,我安某是萬萬不敢的。” 夏潯道:“咦?你的病好了?” 安胖子一獃,正翹着大拇指的右手忽地一張一縮,立即變成了鷄爪形,嘴角一抽一抽的,圓圓的下巴使勁往懷裡劃圈,劃得下巴上的肥肉顫得直暈:“沒……我沒嚎呀……就系……就系……學發……清楚了很多……” 夏潯乾笑道:“安兄,這兒沒外人,你就別裝啦。你現在還是錦衣衛的人麼?上邊最近沒給你安排什麼差事?” 安胖子繼續搖下巴,繼續抽搐鷄爪子:“沒……沒系做呀,我這副樣子,還能做什麼?不過,不過我回應天后,金系大人召見過一慈,倒系……倒系問起了你……” 夏潯立即提高了警覺:“僉事大人?哪位僉事大人?” 安胖子眼底閃過一抹敬畏,迅即被他佯狂的神情所掩蓋,打個哈哈道:“如今……咱錦衣衛,就只……一位僉事,除了羅克敵羅大人,哪還有第二個僉事?” 這是夏潯第一次聽說羅克敵的名字。 …………………… “掘了楊旭的祖墳?” 羅克敵微微皺起了英挺的雙眉,蕭千月應了一聲。 羅克敵沉吟片刻,嘴角慢慢噙起一絲冷笑:“好計量,楊旭初回家門,見到祖宅被侵佔,就敢不計與親族閙翻的後果,悍然將叔伯們的家畜殺個精光。以他的性情,如果知道祖墳被掘,必然暴怒殺人……這樣的話,正合他們的心意。輕而易舉,就能借官府的刀,除掉他楊氏家族的這匹害群之馬,呵呵……” 蕭千月道:“大人說的是,現在咱們怎麼辦?還要看下去麼?” 羅克敵搖了搖頭:“主謀是誰?” 蕭千月道:“是楊氏族長楊嶸的長孫他叫楊充,國子監的一個生員。” 羅克敵沒有問他是如何查出此人的,他的手下總有他們自己的辦法,錦衣衛雖已勢微,在應天府這一畝三分畝兒上,查一個小民還是輕而易舉的。 羅克敵沉吟片刻,說道:“為人子的,一旦聽到這樣的消息,再加上他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性情,難說不會失去理智。我去見見他。” 夏潯和彭梓褀趕回秣陵鎮的時候,發現鎮上的人如避瘟疫,平時他們雖也避免和自己接觸,卻遠未到這種程度,如今簡直是望風走避。 夏潯立即察覺有異,急忙快馬加鞭向家中趕去,到了家門口兒,正好撞見肖管事從裏邊出來,肖管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滿面通紅,手中緊緊握著一支鋼釺,兩個力大的匠人緊緊拉著,竟被他拖得在地上滑行。 後邊跟着肖氏夫人和小荻,一臉的恐慌。 夏潯立即縱身下馬,急喝道:“出了什麼事?” “少爺!” 肖管事一見是他,立即熱淚長流,慘叫道:“少爺,楊家……楊家欺人太甚啊!” “相公,說不得,說不得呀……” “爹!” 肖氏夫人和小荻大驚,立即撲上去,一個去捂肖管事的嘴,另一個緊張地跑過來,緊緊攥住夏潯的衣袖。 夏潯疑心大起,瞪起眼睛問道:“到底出了甚麼事?” 肖管事似也不想說,可這麼大的事,他實在忍無可忍,待他哆嗦着把事情說了一遍,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息,擔心地看著夏潯,生怕他變成第二個發了瘋的肖管事,立即提了刀去找楊家算帳。 夏潯的臉色發青,卻沒出現暴跳如雷的情形。 楊充對人性計算得很準確,為人子的,就算是夏潯這樣經過現代法制熏陶的人,如果祖墳被人刨了,哪怕對方打着家族的幌子,擁有宗法的處治權,難說他就不會失去理智,上門拚命,而在那個時代,這更是一個孝子的必盡之義。 但,夏潯不是楊旭,他對楊鼎坤夫妻,只有道義,沒有感情。上一次回到祖屋,看到老屋被人糟踏的不成樣子,他憤而動手,既是為了償楊家的義,同時也是因為這是對方一個耳光硬生生捆在他的臉上,他要做這一家之主,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這一次,對方變本加厲,所作所為更加惡劣,如果他是真正的楊旭,那真的只有不顧一切,殺人泄憤了。但他並不是楊旭,所以他反而清醒過來,立即意識到了對方的真正用意所在。 這個仇,要報!但是不能搭上自己。 夏潯喘了兩口大氣,慢慢平靜下來,冷靜地問道:“先父先母的棺椅,現在何處?” 肖管事老淚縱橫地道:“被他們棄在楊氏墳地外的山腳下。” 夏潯拍拍他的肩,向跟出來的那些同樣義憤填膺的工匠們抱拳說道:“各位,楊某家裡人丁稀薄,沒有人手。楊某想勞駕各位幫把手兒,幫楊某把先父母的棺槨抬回來,可使得麼?” “楊公子,你別客氣,應該的,應該的。老楊家干的這叫人事兒嘛,呸!我們這些外姓人都看不下去了,走,大傢伙兒幫忙,幫楊公子把老太爺、老夫人的棺槨請回來。” 對面樹蔭下,南飛飛看到這樣的情形,不覺有些意外:“姐,他沒去跟老楊家拚命啊。” 謝雨霏躲在樹後,擔心地道:“這樣才更叫人擔心。受此奇恥大辱,他豈肯善罷甘休?他此刻毫不激憤,怕不是心萌死志,要先安頓了父母遺接,料理了一切後事,才去與人拚命?” “啊?” 南飛飛驚慌道:“不會吧?要是這樣,咱們攔得住他麼?” 那邊,夏潯彙集了正在家中幫忙建造的工人匠人,一大夥人拿着工具直奔楊家祖墳,一路上整個鎮子人跡全無,所有門戶都關得緊緊的,只有大街上做生意的外姓人,用一種怯怯的目光看著這些人走過,直到他們出了鎮子,這些人才鬆了口氣。 暗中躡着的蕭千月對夏潯的反應也有些意外,但他的分析與謝雨霏大體相似,越是如此,恐怕楊旭心中的憤怒越是不可遏制,他不禁暗讚羅僉事料事如神,如果此刻羅僉事還不露面,恐怕這件事真的不能善了了。 夏潯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趕到楊家祖墳山腳下,卻沒看到兩具棺拷,正詫異間,就見一個穿著短褐,輓着褲腿,頭戴竹笠,手中提着釣桿的人從山腳下的小溪旁走過來,小荻連忙上前詢問,那人道:“你們是亡者本家?嘖嘖嘖,這是誰呀,干的事忒也缺德。方纔棺材抬到山下就棄之不顧了,我見一些好心人路過,問明情況後便把棺材抬走了,說是……” 他撓撓頭,說道:“喔,對,說是先抬到天師觀去寄存,等着亡者後人來找,免得日曬雨淋,讓亡者不安。” 夏潯忙道一聲謝,向隨來的工匠們問起,有人知道那天師觀所在,一行人便又折向天師觀去,那釣魚翁微微一笑,棄了魚桿揚長而去。 天師觀不是很大,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帶著兩個小徒弟,香火不旺,觀後有三畝山田,師徒三人賴此為生。 夏潯進觀一問,那香火道人忙道:“是有這麼回事兒,那些人給了貧道一些香油錢,把棺槨暫時寄存在觀後了,說是本家子孫必會來尋的,不會在此存放太久,原來就是施主你呀。不過這個時辰,可不適宜請靈回宅了,施主不如明日擇個吉時,做場法事,再請高堂回家,擇地安葬為宜。令尊令堂的棺槨現在殿後安放良好,請隨貧道來看看。” 兩個小道士自後面攔住了跟上來的諸人:“各位施主尚請留步,事情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家師說:遽然動土,亡靈不安,唯有直系親人方可進去,此刻諸位進入,與你們大為不利,還請在此等候。” 那時候的人很信這些,小道士一說,眾人乖乖站定,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道觀確實冷清,前觀已經夠破爛了,後觀中更是空空蕩蕩,過了天井,到了門前,香火道人推開殿門,肅手道:“施主,請。” 夏潯舉步進去,就看到兩具棺材,一具已十分沉腐,另一具卻還是新的,正是他此番反鄉,扶靈回來,剛剛下葬不久的楊鼎坤的棺槨。 這時夏潯忽然發覺身後聲息不動,急忙一扭頭,就見那香火道人已不知去向,卻有一個發挽道髻,身材頎長,身穿月白色道袍,面如冠玉、的中年人,靜靜地站在殿下。 他舉步進來,神色肅穆,雙手合什,向楊鼎坤夫婦的棺榨拜了三拜,慢慢直起腰來,緩緩說道:“你在青州做的事,很不錯。做商人的,莫不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你雖有馮西輝等人相助,能得到齊王的青睞,這股子機靈勁兒,就差不了。你在北平,做的更好,挫敗了蒙人的陰謀,救了燕王殿下一家。可這一回,你做的很不好。” 這人慢慢轉過身來,雙手往身後一負,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錯在了哪裡?” 好象心有靈犀,夏潯忽然就知道他是誰了,可是為他風采所攝,竟然忘了施禮,只是跟着他的話頭兒閘道:“錯在哪裡?”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錯就錯在,自以為可以跟他們講理。其實……他是君子也罷,小人也罷,我們根本不需要同他們講理,需要他們服麼,他們怕就夠了。什麼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達到目的。” 中年人目光向棺拷淡淡地一掃,又問:“令尊令堂受此奇恥大辱,你打算怎麼做?”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主謀者,必須死!” 中年人冷哼一聲:“這就夠了?你打算怎麼做?提三尺長刀,血濺五步,逞匹夫之勇?” 夏潯眉頭一跳:“那麼……我該怎麼做?”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送我一尺,我還你一丈!還有,拚命是最蠢的法子。別人不該死,也可以死,如果該死,就更要死。而我們,不管該不該死,都不可以死。從來都是咱們欺負人,哪能輪到別人來欺負咱?” 他“啪啪啪”三擊掌,蕭千月立即應聲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抱拳道:“大人。” 中年人舉步邁出大殿,悠然留下一句話來:“我留他幫你,好好做,莫折了咱們的威風!” 第140章 換主場! “楊旭毫無反應?祖墳被刨了,他毫無反應?他現在在做什麼?” 聽了楊羽送來的消息,楊充又是驚奇又是失望。 楊羽道:“是,當日楊旭回來,聽說消息後,先請在他家裡做工的匠人幫忙去搬回棺槨,不料那棺木已被路過的一群人發善心給抬到天師觀去了。棺木不入土,停在道觀寺廟中,正是最佳的所在,所以楊旭只是去那裡祭拜了一番,並未再抬回他的家。次日一早,他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俊俏的後生,據說是個風水先生,幫着他擇選墓地的。這兩天,他一直在忙這些事情。” 楊充沉思有頃,冷笑起來:“原來這楊旭也只是沽名釣譽之輩,他知道宗族是有權將背棄家族的不肖子孫的墳塋掘遷祖墳的規矩,根本不敢做出太極端的事來。” 楊充這句話就已有些泄露天機了,楊旭如果真的一怒之下幹出什麼極端的事來,首當其衝的是誰?可惜楊羽很有被人當槍使的覺悟,竟然還沒聽出其中玄機,只是慇勤地向這位少族長,同時也是遠比自己前程遠大的年輕人請教道:“充弟,楊旭服了軟,被趕出家族,父母之墳也迫遷了,這一下咱們揚眉吐氣,是不是就可以罷了啦?” 楊充傲然搖頭,指教似地道:“他的宅子還在我秣陵鎮上,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後還少得了打交道的機會?徵糧派差、公益教化,不管什麼事兒,少得了他楊旭?不把他打得一蹶不振,難保他以後不會攪風攪雨。羽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楊充冷笑着走開了。 有關楊旭初回家族便怒殺宗親長輩牲畜,又拒不承擔宗族責任,家財萬貫,對修宗祠、建義田一毛不拔,在祖祠裡破口大罵,仗勢欺壓族長族老的事在楊充有心傳揚之下,漸漸在國子監傳開了。 楊充的謡言裡面自然絶口不提楊宗家族是如何的冷漠無情、不提他們對這個族中晚輩是如何的排擠打壓,那些熱血青年聽了人人憤慨,他們都是讀聖賢書的,能入學國子監的,哪個身後沒有一個大家族的支撐和資助?對這樣忘恩負義、反叛家族的人最是反感。 “楊兄,此等宵小,你楊氏族中就沒有法子懲治他嗎?” 楊充嘆息道:“唉!難啊。上一次,族中父老倒是告了他一狀,官司先打到江寧縣,輸了。再打到應天府,還是輸了。人家背後有人啊……” 一個太學生又驚又怒:“背後有什麼人,可以如此干涉國法,放縱小人?宗法是國之根本,一個不重宗法、不孝祖宗、不忠於家族的人,能成為一個忠於朝廷、忠於社稷的人嗎?此等害群之馬,必得嚴懲,方能警示他人,官府豈可因私廢公,偏袒放縱?” 楊充嘆道:“唉!你知道人家的靠山是什麼人?中山王府啊,若非中山王府,哪有這般的權柄。” 這些太學生們可不大在乎功臣勛戚集團,對那些一生下來就是王侯公卿或者一二三品高官的功臣子弟,他們既有些鄙視,又有些嫉妒,本能地有些牴觸。他們十年寒窗,飽讀詩書,自負是有真學問、大本領的,將來入仕走得也是科舉一途,文官之路,恰與勛戚功臣的武將集團對立,這時又未成為真正的官員,沒有感覺到切身的利害,自然是嫉惡如仇,毫無忌憚的,一時間中山王府也成了他們唾罵的對象。 楊充又道:“這一次,我家的長輩們已把他忤逆不孝的事寫入了狀紙,再次呈給了應天府。可是我擔心,楊旭背倚大樹,仍然是毫髮無傷。唉,他一人不肖倒也罷了,就只怕因他一人,壞了風氣,我秣陵楊氏,從此永無寧日了。” 一個平素與他交好的太學生振然道:“楊兄,朝廷律法,列有十惡,第八條就是不睦。這楊旭違反族規家訓、敗壞綱常名教、侵犯的不只是楊氏宗族,而是整個天下的教化,這樣的人,怎配做我名教弟子?他的生員身份,理應削去才是。楊旭有中山王府做靠山,我們卻有天下大義為後盾,我們聯名上書,敦促應天府秉公執法吧,相信如此一來,應天府也不敢罔顧民意。” 這人一提醒,眾學子紛紛響應,楊充連忙道謝,當下便有人取來筆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拼湊起請願書來。 “先生……” 楊充把眾人簽名寫好的請願書揣在懷裡,興沖沖地正往外走,忽地看見一個穿高冠,着儒袍,五綹長鬚,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那兒,正是國子祭酒,太學的主管官武齊安,楊充連忙一旁站定,躬身施禮。 楊充是楊氏家族的少族長,從小就懂得在家族長輩面前扮乖賣巧討人喜歡的本事,上了太學後就把這些功夫用在了各位先生身上,不管是這位太學校長武先生,還是那位客座教授黃先生,都很賞識他。 看見愛徒,一臉嚴肅的武齊安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是楊充啊,匆匆忙忙的,這是幹什麼去?” 楊充知道這位祭酒大人刻板不化,只重教學,最討厭學生干預國事,便撒個謊道:“學生與兩位好友有約,今日要往玄武湖一遊。” 武齊安怡然一笑,揮手道:“去吧。” 楊充如蒙大赦,卻不就走,只是再施一禮,容得先生舉步過去,這才匆匆向外走去。 ………………………… “皇祖父,您看,您看,前一次孫兒還覺得這楊旭一怒殺牛,純是出於孝道,因此向皇祖父請旨,寬赦了他。想不到他如此乖張,不知敬長上、序尊卑、明宗法、有違孝道,有乖親情,實在是太可惡了。楊氏族老已因他的惡行再告于應天府,就連國子監的生員們也出於義憤,上書求懲了。” 朱允炆批着奏章,忽地看到應天府上奏並附錄國子監生員們請求削楊旭功名,予以嚴懲的文章,不由得義憤填膺,立即向身後榻上正閉目小憩的朱元璋告狀。 “唔?”朱元璋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才清醒過來,微訝道:“那個楊家……居然又把案子捅到了禦前?” 朱允炆氣憤憤地道:“皇祖父,這可不是小事。家國一理,宗法不存,社稷安在?一個不明事理、不識大體、不知孝義的讀書人,能成為朝廷棟樑之材嗎?孫兒覺得,此案是個極典型的例子,應該予以嚴懲,並將之抄報天下,以正教化。” 朱元璋淡淡一笑,說道:“上一次,朕對你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朱允炆唯唯,當即不敢再言。朱元璋淡淡地道:“拿來我看。” 朱允炆連忙雙手呈上,朱元璋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若無其事地道:“天子,掌天下之事。駕下文武,各有所司。這樣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天子過問,上一次,已經破例了,這一次,你不要管。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吧,應天府如果連這麼小的一樁案子都處理不了,還需要天子發話,他也不用幹下去了。” 朱允炆恭聲道:“是。” 雙手接過奏章,回到禦案前正身坐下,朱允炆提起筆上,回頭看了眼闔目養神的祖父,只得猶豫着在奏章上批下了三個大字:“知道了。” 朱元璋很生氣,只是他的孫子沒有看出祖父的怒意罷了。年歲漸老,朱元璋已不復當年的鋭氣,輕易也不動氣了,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有些怒了。這個甚麼楊旭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嗎?對偌大的天下來說,這事屁也不是。可是就是有人三番五次把它捅到禦前。 上一次是中山王府,這一次是國子監,這說明這件事已不是區區一個秣陵鎮鄉民族眾之間的糾紛,雙方背後都有人,在用權說事。最可惡的是,徐增壽也好,這些太學生也罷,簡直把天子視為玩物了,一個用蒙的騙的、一個捧起天下大義的牌牌,試圖左右天子,視皇帝為傀儡麼? 朱元璋暗暗冷笑:“以為我朱元璋老了?什麼魑魅魍魎小妖小鬼都敢蹦躂出來了,你們就折騰吧,朕倒要看看,你們能把國法民意,挾持到哪兒去!” 他的一雙老眼中微微閃過一抹凌厲無匹的殺氣。 …………………… “就這些?” 聽夏潯說完了要他辦的事,蕭千月微笑着問道。 夏潯也微笑道:“這些,已經足夠了,不是麼?” 蕭千月點了點頭,他現在真的有點佩服夏潯了,大人沒有說錯,此人確實了得,從這些方面着手,就不信楊家沒有甚麼把柄,縱然真的沒有……錦衣衛說他有,就一定也能找得到,要整治這群小丑,這些手段的確是夠了。 夏潯道:“以前,是我陷入魔障了,總想和對方論出個道理來。大人說的對,只要達到目的,什麼手段不一樣呢?現如今,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 夏潯也知道,這一來他是重新又綁回錦衣衛這艘破船上了。可他本來就有錦衣衛的身份,這是擺脫不了的,而這次羅僉事雖只露了一面,給他的心理壓力卻太大了,讓他連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羅僉事根本不提對青州諸事的疑惑,也不問他擅自回鄉的理由,單刀直入,反奏奇效,夏潯一直以來做的種種準備全無用武之地。 “少爺,應天府的公差又來了。”肖管事緊張地跑進來道。 夏潯和蕭千月對視一眼,舉步走出門去。門外站着的還是上回那兩個捕快,歪眉弔眼,皮笑肉不笑地取出一張堂票:“楊秀才,恭喜啊,我們大老爺還要請您去一趟。” 夏潯還沒說話,蕭千月便走了上去,淡淡地道:“你們回吧,他不用去。” 兩個公差一愕,登時瞪大眼睛,怒道:“抗拒拘傳,該當何罪,你們知道嗎?” 蕭千月翻個白眼兒,冷冷地道:“不好意思,楊旭是在京、在職的軍官,若有人舉告,當由五軍都督府受理,你們應天府,不夠格兒!” 第141章 丘八問案 兩個公差聽了便是一驚,直到蕭千月亮出錦衣衛腰牌,他們才真的信了,收了堂票,訕訕地離開。 夏潯也有些驚訝,一是他沒有想到明朝也有軍事法庭一說,現役軍人要由專門的法庭審判,地方官府無權過問。二是沒想到羅僉事竟然肯公開他的身份,這樣的話,是不是以後就不會再差派我去做些臥底的凶險事了? 大明律法中的確有這麼一條規定,軍人犯法,不受地方官府審判。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夏潯居然還有一個錦衣衛的身份,兩個公差回到應天府衙門將情形一回稟,王洪睿王府尹喜不自勝。 他已經有點快要崩潰了。他是文官,是文官派系的人,而國子監那些學生背後站着的是士紳集團,文官的基礎就來自于這個集團,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聞的例子有,但是大部分讀書有成的人,都是士紳子弟。 不管是他本身派系的烙印,還是他與黃子澄等文官的交情,他都應該站在自己人一邊。可是能坐上應天府尹這個位置,就沒有一個不看風向、不知圓滑的蠢物,現在這個時代,還不是文官集團甚囂塵上,把武人排擠出朝廷的年代,如果真要認真算計起來,現在朝廷中以勛臣功戚為代表的武人集團,實力還在文官之上,得罪了他們,他王洪睿如何治理金陵?只怕他是令不出府門,再也管不了事了。 正頭疼呢,兩個公差給他送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楊旭是錦衣衛! 王洪睿眉開眼笑,就跟敲鑼打鼓披紅掛彩送錦旗似的,把狀子歡天喜地的移交到五軍都督府去了。 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是誰?就是中山王第三子,徐增壽徐大老爺是也。 徐增壽上一回和黃子澄扳手腕,五軍都督府的高級將領都是知道的,現如今應天府把這狀子一轉過來,諸位同僚就很默契地把它給徐增壽送去了。 五軍都督府的前身是大都督府,統領全國軍事。洪武十三年的時候,因為大都督府權力太大,在廢丞相制的同時,為防止軍權過分集中,也廢大都督府,改為中、左、右、前、後五軍都督府,分別管理京師及各地衛所。五軍都督府各設左、右都督,正一品。 徐增壽就是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元朝尚右,明朝尚左,他是左都督,就是中軍都督府的一把手。徐增壽接到應天府尹移交來的狀子一看,鼻子差點沒氣歪了,這些讀書人怎麼都娘娘們們的,屁大點破事兒,夾夾谷谷的這還有完沒完了? 徐大將軍怒髮衝冠,立即把中軍都督府斷事官喚來,要他準備問案,自己要親自聽審。 五軍都督府都設有軍事法庭,各設左右斷事一人,提控案牘一人,但中軍斷事官總管五官斷事官,總治五軍刑獄,職權最重。其實準確地說起來,夏旭雖然是軍人,卻是軍人中最特殊的一個兵種,他是錦衣衛,錦衣衛自己設有內部法庭。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對外,負責偵緝刑事。南鎮撫司對內,負責本衛的法紀、軍紀。外人最怕的是北鎮撫司,他們一旦進去,那就是九死一生,而北鎮撫司的人最怕的是南鎮撫司,自己人收拾起自己人來,可也一樣凶狠至極。 可是南鎮撫司總給人一種不及北鎮撫司權勢大的感覺,一方面是因為北鎮撫司名聲在外,在大家的感覺裡確實更厲害一些。二來,南北鎮撫司畢竟是一家人,彼此沒有大的衝突,維護還來不及呢,誰會整天的窩裡鬥?所以南鎮撫司名聲不彰。 近年來,隨着錦衣衛衙門職能的不斷萎縮,能撤的有司衙門都撤了,有門路調走的人也都調走了,整個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名存實亡,南鎮撫司更是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根本沒有人了,所以楊旭這案子才由五軍都督府審理,錦衣衛畢竟也是大明親軍二十四衛之一嘛。 中軍都督府斷事官衙下設有五司,每司設稽仁、稽義、稽禮、稽智、稽信五個官兒,均為正七品,掌理諸軍刑獄。夏潯在狀子裡被人告得十惡不赦,仁義禮智信各個方面全都占全了,此案又是徐大都督親自過問,那中軍斷事官吳不殺不敢怠慢,回去後馬上把稽仁、稽義、稽禮、稽智、稽信五司主官全給叫來了,頭一句話就是:“這個案子,是大都督親口吩咐下來的……” 仁義禮智信馬上一齊點頭,心領神會。 ………………………… 楊充站在大堂上,有點發懵。 公堂他見過,也上過,可就沒上過軍事法庭。 四下里站的不是紅黑兩色官衣,手柱水火大棍的差役,而是披甲戴冑,肋下懸刀,手中持槍,殺氣騰騰的一群丘八爺,看得人左右眼皮一起直跳。 再往上看,那架勢和人家文官的公堂也不大一樣,寬敞亮堂的公堂上,居然一字排開,擺了五張公案,五套令箭,五副驚堂木,每張桌子後邊坐著一個頂盔掛甲的將軍,一色兒的大鬍子,瞪着兩隻眼睛,好象吃人的老虎。 在他們後邊,又設一張公案,公案後邊同樣端坐一位將軍,這位將軍的公案仍然不是最終的主審席位,在他後邊,是一張巨大的猛虎下山的屏風,猛虎下山的屏風下邊,登高三階,設公案一張,而那張公案後邊,卻並沒有坐人。 中軍斷事官吳不殺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一副坐不住的樣子,不斷招來小校耳語一番,就是不見他宣佈升堂。原來徐增壽說過,今兒要親自聽審,這邊準備妥當了,吳不殺就叫人去促請大駕,可徐增壽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兒耽擱了,到現在還沒來。 因為這樁案子原告是民,被告是軍,所以應天府派了兩員小吏來聽審,在這幫丘八爺面前,兩個小吏沒有座位,和那些挺胸腆肚的武夫站在一塊兒又不自在,就躲到了一邊,等得好生無聊。 夏潯和首次正面較量的楊充都站在堂下,冷冷相對,雙方帶來的人證都候在二堂以外,等候召喚。再接下,就是雙方的親友團了,彭梓祺、肖管事、小荻等親人以及喬裝改扮成賣果子小販兒的謝雨霏、南飛飛候在軍營外面左側,右側則是聽消息的楊氏族人以及振臂喊着口號的國子監眾學子。 “大都督呢?怎麼還不來?這架勢都擺了半天了,今天到底問不問案了?” 吳不殺主管五軍刑獄,平時見了誰都擺着一張臭臉,陰沉沉的好象別人欠了他幾弔錢沒還,此刻卻急得滿頭是汗,滿臉苦笑地向小校追問。 “來了來了,”又一個小校跑來,低聲道:“大都督到了,大人可以升堂了。” 吳不殺扭頭一看,果見徐大都督穿著一身便袍,正從屏風後邊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向屏風後邊吹鬍子瞪眼睛,手中還打着手勢,不知道跟誰打招呼。 吳不殺心道:“大都督聽審,這就可以了吧。後邊還有人?大都督後邊還有聽審的……那大概只有當今皇上了吧?可看大都督那表情又不像,怎麼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徐增壽在猛虎下山圖下坐定,一見吳不殺扭頭望着他發獃,立即向他一瞪眼,吳不殺醒過神兒來,連忙一回身,霍地立起,把“驚虎膽”一拍,大喝道:“升帳!” 這“驚虎膽”就是驚堂木,只是所用的人不同,上邊雕飾的花紋,醒木的大小,所叫的名稱也不同。皇帝使用的醒木稱為“鎮山河”,皇后使用的醒木稱為“鳳霞”,宰相使用的醒木稱為“佐朝綱”,將軍們使用的醒木稱為“驚虎膽”;其他文官使用的才叫“驚堂木”。 吳不殺把“驚虎膽”一拍,只聽“嗵”地一聲響,緊接着軍鼓震盪如雷,所有將士齊刷刷向堂上一轉,甲葉子嘩愣愣一陣響,齊齊抱拳,鏗鏘有力地致軍禮道:“標下參見大都督、參見主審大人!”同時堂下持齊的侍衛們齊齊把槍桿兒一頓,運足了丹田氣厲喝一聲:“殺!” 夏潯和楊充齊齊地嚇了一跳,這堂威喊得,也太嚇人了吧? 接下來的程序,卻和普通的衙門問案沒有多大的區別,同樣是先問原告,再問被告,各自舉證,唇槍舌箭。 楊充侃侃而談道:“子曰: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禮記》中說:“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又有先賢張載有云:管理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繫世族與立宗事法。而楊旭所為,全無敦本睦族之意……” 仁義禮智信五個大鬍子違犯軍紀的案子倒是審過不少,卻從未聽過這麼多子曰,禮記曰,先賢曰,曰得他們哈欠連天,可後邊還坐著大都督呢,只能滿眼噙淚地忍耐。 等楊充說完了,吳不殺掏掏耳朵,問道:“那你楊家是怎麼處置的?” 楊充聲色俱厲地道:“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自然是逐出宗門;他父母教子無方,一同逐出,勒遷祖墳!” 吳不殺問道:“這些事已經做了嗎?” 楊充傲然道:“這是自然,我楊家已請出族規,予以懲治。” 吳不殺攤開雙手,一臉茫然地道:“這不就結了,烏蠅爬馬尾,一拍兩散。從此以後爹死媽嫁人,各人顧各人了,你還來幹嘛,有什麼旁的事嗎?” 第142章 秀才遇見兵 楊充獃了一獃,這才忍着氣道:“大人,學生說過了,楊旭身為生員,受聖人教化,卻有違孝道,有乖親情,不知尊卑長幼,破壞綱常名教,不配為聖人門生,為維護綱常,警示大眾,應當削其功名!” 讀書人把功名視做第二次生命,楊充逐人出宗門,掘人祖墳,還要奪人家的功名,真可謂是用心歹毒之極,夏潯這功名得來容易,而且他也自知不可能在科舉上繼續有什麼發展,古代的經史子集他根本沒甚麼研究,他會背幾首詩,可歷史上從仕作官的人沒有一個是靠作詩爬上去的,做詩可以揚名,但最終還是要靠做文章,真學問。他壓根就沒想過科舉入仕。若不科舉,這秀才功名雖有好處卻也有限,他並不在乎,所以聽了楊充惡狠狠的話,神態從容,並無怒意。 吳不殺聽了楊充的話,翻翻白眼兒道:“削其功名?那不歸本將軍管吶,你該去應天府或者禮部才是。” 楊充氣往上衝,忍不住道:“大人!楊旭是軍籍,正是剛由應天府把案子轉到大人案前吶。” ………………………… “對啊!” 吳不殺兩眼一亮:“楊旭是軍籍,可他又是生員,我們軍中的漢子,居然也有人考中功名,成了讀書人了。” 吳不殺激動起來,與有榮焉地看了楊旭一眼,和顏悅色地道:“楊旭,方纔楊充所言,你都聽到了,你有什麼解釋?” 夏潯平靜地道:“回稟大人,楊充所指控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詞。楊旭與族人交惡,乃至被逐出宗門,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並非楊旭乖張無禮。” 夏潯把他從青州回到秣陵鎮以來的所有事,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說道:“因此上,楊旭才與族人生了嫌隙。本來,囿于自己的身份,楊旭頗想息事寧人,可誰知其後不久,族人便商議修祖祠、建義田,而秣陵鎮全族上下百餘戶,卻要楊旭一人承擔絶大部分所需錢款。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這分明是族人有心刁難,此後,便是楊旭被逐出宗門,父母棺槨竟在不通知本人的情況下,強行遷出祖墳,這不是欺人太甚麼?現在他還反咬一口,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楊充搶着道:“大人,將楊旭一房逐出宗門,這是全族父老公議做出的決定。至於他父母棺槨被強行移出祖墳,卻非學生祖父所授意,而是族親父老痛恨楊旭所為,自發匯聚起來,做出的行動。” 徐增壽靜靜地聽著,忍不住說道:“縱是族人自發行為,總是有失厚道,不近情理。令祖父身為一族之長,雖不知情,難辭其咎。楊旭所為,雖然難免不睦親族之嫌,從你雙方所述,原因卻不止在楊旭一方。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楊氏族人所作所為,是否盡到了為人長者、為人親族的責任呢?如今楊旭已被你們逐出宗門,父母棺槨也被強行遷出,縱有千般不是,這也夠了,再要奪人功名,用心何其歹毒?” 吳不殺連忙拱手道:“徐大都督所言有理,楊充,你聽到了?” “徐大都督?” 楊充目光一閃,忽地反應過來,徐大都督,可不就是中山王府的三少爺? ………………………… 楊充雖然有些畏懼,此時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說勛戚功臣家族,每多跋扈之人,但中山王府的家教卻非常好,子弟門人很少有仗勢欺人的,反正自己將來走科舉一途,不需沾他徐國公的光,如果懷抱大義,仗義執言一番,說不定還能得一個大大的聲名,這與他今後的仕途可是大有助益的。 於是楊充立即亢聲道:“徐大都督?可是中山王府的小公爺?據學生所知,大都督與楊旭甚有交情,上一次因楊旭怒殺耕牛一事,我楊氏族人曾舉告楊旭,當時就是大都督從中斡旋,保全了楊旭。將此殺牛大案不了了之,這一次僅僅是審問一個小小生員,用得着大都督當朝一品的官員出面聽審麼?大都督不嫌此舉有公然包庇之嫌?” 徐增壽大怒道:“豈有此理,殺耕牛案,是應天府審的,此案例如今已載入大明律附錄案例之中,詔示天下。與間經過,與本都督有何相干?” 楊充膽子漸大,冷笑着反唇相譏道:“若非大都督出面,應天府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斷他無罪麼?” “你……你……”徐增壽吹鬍子瞪眼,可是對一個背後站着未來的帝師,轅門外國子監諸多學子助威的太學生,還真不能因為他出言頂撞就動手揍人。 “三哥!” 一個很清脆的女孩聲音忽地響起,聲音不大,很脆很甜,只是因為徐增壽正在發怒,滿堂上下盡皆屏息,這一聲輕微的呼喚才被人聽見,但是這一聲輕喚只響了一次,然後便寂然無聲,聽到聲音的人下意識地四下尋去,這大堂上全是軍伍中的漢子,以及原被告雙方,再就是兩個應天府的小吏了,哪有什麼女孩子,一時間不免又以為自己聽錯了。 徐增壽把身子往後靠了靠,抵在猛虎下山的屏風上,就聽後邊一個很輕很輕的女孩兒聲音道:“三哥好笨呶,你在堂上問案,卻被給人家問住了。” 徐增壽老臉一紅,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屏風後面,正是徐茗兒,徐家的小小姐。她剛從北平回來,在徐家,她的兄弟姐妹行裡,三個姐姐早就出嫁了,大哥是國公,又是徐家長子,自幼性情嚴肅莊重,不易親近,二哥幼年早夭,她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二哥,根本不曾見過的,四哥也承父蔭做了官,現在放著外任,不常在京,所以她和三哥徐增壽最親。出去跑了一趟,把小姑娘的野性兒跑出來了,在家待着無聊,就跑到三哥衙門裡玩,結果正好撞見這樁官司。 一聽說是楊旭的案子,茗兒的興趣來了,非要纏着她三哥來聽審,徐增壽最寵這個小妹子,受不得她的央求,只得把她安排在屏風後面,徐茗兒蹲在後邊,聽見老楊家這麼欺負人,氣得鼓鼓的,最後又見這楊充指她最親近的三哥濫用職權,干預司法,就更加不悅了。 “三哥啊,咱大明律法規定,嚴禁告赦前罪,禁止以赦前事相告言。這個楊充犯了法呢,打他板子,叫他胡說八道。” “唔?”徐增壽兩隻眼睛咕嚕嚕亂轉,以手掩口,小聲道:“真的假的?有此一說?” “當然啦,”徐茗兒在屏風後面飛快地講了幾句,然後又道:“皇大爺明令天下:除不可赦的‘十惡’大罪以外,一經判決,不論輕重,以後不得以前事相告言,否則治罪。尤其是這樁案子,可是皇大爺親自審閲修訂載入大明律的喔,他犯了法了,而且是冒犯天子,打他屁股!打他屁股!” 茗兒說的皇大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和徐達是兒女親家,徐達的三個女兒嫁了朱元璋的三個兒子,論輩份,茗兒得叫朱元璋大爺。徐家與皇室關係密切,茗兒也常去宮中走動,她從小生得粉妝玉琢的惹人喜愛,朱元璋也常把她抱在膝上,逗她開心的,從小她就叫朱元璋為皇大爺,並不稱皇上。 而大明律中,也確實有這麼一條,就是已經判決了的案子,你若不服可以再告,但是嚴禁你告別的案子,卻把以前已經做出判決的案子搬出來糾纏不清。如果是朝廷大赦的案子,也是依此辦理,判決了就是判決了,絶不允許你告其他案子的時候再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都搬出來,夾纏不清地理論。 朱元璋其實骨子裡是相信以法治國的,同時他也很注重禮制教化。明初的《大誥》一家一本,普法工作做的比任何一個朝代都細緻,為了防止一些百姓文化水平低,看不懂國家律法,他在《大誥》後面附了許多真實案例,將判決結果和為什麼這麼判都寫得很詳細。 他很愛民,關注民生,同時也很注意法律的權威性,治理國家,太過傾向于哪一邊都不好,必須注意它的均衡發展,正是出於維護法律的權威性和尊嚴性的考慮,他才做了這麼一個規定。其實類似的規定在唐律中也有,朱元璋是借鑒吸收,去蕪存精而已。 楊充見徐增壽掩口不言,還當自己指斥其非,徐增壽有些心虛了,便微微冷笑道:“大都督,為中山王府和大都督的清譽着想,這楊旭既與大都督有舊,大都督是否該避避嫌疑呢?” 徐增壽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楊充啊,當今皇上頒《大誥》,那是用心良苦啊。這《大誥》天下萬民,一家一本,似縣學、府學、太學這樣的地方,更將我大明律法列為必讀的文章。可惜啊,你們這些聖人門徒,只知道之乎者也,四書五經,什麼有助於你們科考做官,就看什麼,卻把我大明刑律視若無物。” 徐增壽說到這兒,臉色一沉,伸手抓起“驚虎膽”,往案上重重一拍,戟指喝道:“當今皇上明令天下:除不可赦的‘十惡’大罪以外,一經判決,不論輕重,以後不得以前事相告言,否則治罪,你不知道嗎?來人啊,打他屁股!呃……拉他下去,打二十大板!” “什麼?”楊充又驚又怒,說實話,《大明律》他雖有涉獵,卻真沒通讀過,確實不知道還有這麼個規矩。兩個如狼似虎的軍校早看這個子曰子曰的傢伙不順眼了,他們惡狠狠地撲上來,像拎小鷄兒似的,提了他就走,楊充真慌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是原告,我是原告啊……” 楊充一被拖出去,屏風後面就跑出一個明眸皓齒、清麗動人的小姑娘,穿一襲滾銀邊的蔥白斜綾小襖,紈色靴裙,手裡捧一張細白瓷的果盤兒,上邊是一盤“三月紅”的鮮荔枝,甜甜地笑道:“喂!大騙子,吃不吃荔枝?” 第143章 淮右猛虎VS中山白兔 “喂,怎麼每次遇到你都是前呼後扔的,不過可惜呀,圍着你的人都是要抓你的,你到處惹事麼?” 徐茗兒捂着嘴吃吃地笑,順手把盤子遞到了他的面前,夏潯遲疑了一下,不好拂卻郡主美意,只好撿了一枚荔枝拿在手裡,卻不肯的剝開,他是被告啊!被告得有當被告的覺悟,在公堂上剝荔枝吃,也太不給主審官面子了。 徐增壽一把沒攔住,妹子直接從後邊跑出來了,徐增壽沒有辦法,只好趕緊揮手讓人出去,仁義理智信一看,立即溜之大吉,那些擺樣子的兵哥哥一見老大們都跑了,也不需人催促,立即很識相地跟着退了出去。吳不殺獃獃地對徐增壽道:“大都督,這案子……” 徐增壽迷糊道:“還沒判完嗎?” 吳不殺大汗:“大都督,好象原告被告各抒己見,才說到一半兒,因為楊充犯了國法,便被大都督提出去受刑了哇,這案子……已經判完了麼?” “你傻呀!” 徐增壽大怒:“你還要等那根蔥回來,跟他商量商量再做判決?他是主審你是主審?” 吳不殺點頭哈腰地道:“哦哦哦,卑職知道怎麼做了。” 徐增壽連連搖頭:“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下去下去。” 那邊夏潯對徐茗兒苦着臉道:“小郡主,哪是我惹事兒呀,人家上門找我的麻煩而已。” 徐茗兒把盤子往他手裡一遞:“拿着!” 夏潯捧着盤子,徐茗兒騰出手來拈了顆荔枝,剝去了皮兒,把晶瑩的荔肉放進嘴裡,撇嘴笑道:“你就裝可憐吧,我才不相信你,你有這麼好欺負?心眼多,人又凶,對自己都那麼狠的人,哼、哼哼。” 徐增壽把人都趕跑了,站在堂上摟着肚子,無奈地對徐茗兒道:“小妹,這裡……不是說話之地呀,呃……你和楊旭夫婦倆都很熟嗎?” “就幾句,就幾句。” 徐茗兒擺擺手,粉嫩嫩的小舌頭輕輕一舔薄嫩紅唇上的荔枝汁液,開心地道:“你怎麼真到應天府來了呀?我還以為,你回青州去了呢。” 夏潯道:“本來是回去了的,在青州待了一個多月,這才到江南來,這兒是我的老家嘛,小郡主剛從北平回來?” “是啊,昨天才回來,還是外邊好玩,家裡好無聊啊。你有事沒有,沒事陪我去玩,好不好?” 兩個人拉呱啦呱說個不停,應天府的兩個小吏站在堂下門口,看看院子裡“噼嚦啪啦”挨揍的楊充,再看看大堂上嘮家常的一男一女,其中一人道:“老哥,咱們現在怎麼辦?” 另一個道:“管他呢,咱們是聽審的啊,現在聽完啦,回去交差就是了,快走,快走,這些丘八不是善類,莫要引火燒身。” 在徐增壽的再三催促下,徐茗兒意猶未盡,很不高興地結束了與夏潯的聊天,被哥哥強行拖回後堂去了。夏潯四下看看,大堂上連個管事兒的人都沒有,根本沒人理他了,只好一個人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了大堂。 楊充剛剛受完刑,這些大兵打人雖狠,卻不會錦衣衛的用刑功夫,若是錦衣衛的用刑高手,二十板子下去,讓你生就生,讓你死必死,可這些大兵雖然打得楊充屁股開花,卻沒傷了元氣。 楊充看見夏潯沒事人兒似的從裏邊走出來,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可他掙紮了幾下,卻沒爬起來,他的褲襠已被鮮血浸透了。 夏潯舉步要走,可是看見他那毒蛇般的眼神,忽然改變了主意,反而走到他的身邊,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害人,真的沒有。如果人家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也會想一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甚麼,如果是我有錯在先,能原諒的,我會原諒人家,這不是胸襟寬廣,而是做人的道理。可你和我完全不同。你恨我,我看得出來,你用了許多陰損缺德的法子整我,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到底做了甚麼,讓你這麼恨我?” 楊充不答,只是咬着牙冷笑。 夏潯點點頭,自問自答地道:“我現在想明白了,你恨我恨得理直氣壯,是因為你從心底里,就把你自己當成了楊家的太陽,楊家上下凡是不跟着你轉的,就是十惡不赦,就是罪該萬死。你是這樣,你家老爺子也是這樣,倒真是祖孫一脈,沒丟了繼承。” 夏潯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不會主動去害人,可是如果有人來害我,我不會坐以待斃。楊充,你還有什麼壞水,趕緊使出來吧,時間……不多了!” 夏潯說罷,起身,悠然離去。 楊充目眥欲裂地瞪着他的背影,許久許久,呸地一聲,吐出一口血沫子。 ……………………………… 朱元璋頭上繫著一條黃色的抹額,身穿一襲柔軟舒適的半舊布袍,端坐在榻沿上,枯樹皮般的老臉沉着,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虎死尚且不倒威,何況這頭淮右猛虎還活着,那種凜厲懾人的氣勢,壓得遠遠站在殿角的四個內侍身子佝僂着,連氣都喘不上來。 老朱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翻江倒海,地動山搖,風雲色變,宇內惶惶,就算他最寵愛的大孫子朱允炆看了都為之害怕,天下間還有何人不怕? 有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站在朱元璋面前的那個小小的人兒。 她身穿滾銀邊的蔥白斜綾小襖,紈色的靴裙,懷裡抱著一隻小貓兒,俏生生的,彷彿一隻可愛的小白兔。 朱元璋瞪着她,她就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無辜地回瞪着朱元璋,一臉的天然獃。 一老一少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朱元璋“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用手指點點面前的小姑娘,無可奈何地道:“你呀,你呀,你這個小丫頭,真是無法無天了。公堂問案,尊嚴神聖之地,也是你能干預的,嗯?” 小姑娘嘟起了小嘴,腳尖在地上墨拾,就是不說話,看見她那副樣子,年歲已高的朱元璋慈性大發,最後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他還得把聲音放柔和了,免得把這小姑娘說哭了,只能苦笑着嘆道:“還有啊,你告訴你那個糊塗三哥,說甚麼朕規定的,打官司不許提起已經判決了的案子,否則要打板子,嗯?朕怎麼不知道啊,這是什麼時候制訂的律法?” 小姑娘很委屈地嘟囔道:“皇大爺,明明就是你說的嘛,在《大誥》後面的案例附錄中,皇大爺明明說過這樣的話,現在又不承認了,你這麼大的人,說話還不算數,冤枉人家……” 朱元璋翻個白眼兒,無力地道:“茗兒,你是不是記混啦,那不是《大誥》,是《洪武大赦詔》!” 徐茗兒眨眨眼,理直氣壯地道:“管它是《大誥》還是《洪武大赦詔》呢,都是皇大爺您說的啊!您說的就是聖旨啊,聖旨……不就得聽嘛。” 朱元璋哭笑不得地道:“問題是,茗兒呀,你現在是在假傳聖旨啊!” “啊?”徐茗兒很驚訝,立即再度進入天然獃狀態。 朱元璋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小機靈鬼,不許跟皇大爺裝傻。” 徐茗兒嘻地一笑,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道:“皇大爺,茗兒到底說錯甚麼啦?” 朱元璋哼了一聲,乜着她道:“你真不是故意的?” 徐茗兒茫然道:“甚麼事我故意的呀?” 朱元璋見她不似作偽,不禁苦笑一聲,捻着鬍鬚道:“茗兒啊,朕在《洪武大赦詔》裡說的這段話,是說凡在大赦以前所犯的罪,除“十惡”等不准赦之罪以外,不論已判未判,不論輕重,一經赦免,以後不准再告,敢有以赦前之罪相告言者,以其罪罪之。你聽懂麼了?朕是專指大赦之罪,並非所有已判決的案子呀……” 徐茗兒吐了吐舌頭:“是這樣嗎?呃,茗兒好讀書……不求甚解,那現在怎麼辦?” 朱元璋沒好氣地道:“還能怎麼辦?你捅的漏子,朕只好裝聾作啞啦。” 徐茗兒眼珠轉了轉,很擔心地道:“那要是有禦使風聞奏事呢……” 朱元璋面無表情地道:“朕繼續裝聾作啞唄。” 徐茗兒嘻地一笑,丟開小貓,抱住朱元璋的脖子,撒嬌道:“我就知道,皇大爺對我最好了。” 朱元璋哼了一聲道:“少拍朕的馬屁。” 他捻着鬍鬚,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楊旭,和你中山王府到底是什麼關係呀,你們要這般維護着他?” 徐茗兒可不能把楊旭救了她和姐姐、姐夫的事說出來,姐姐姐夫可是再三叮囑過的,便一臉天真爛漫地道:“我哥其實不認識他的,是茗兒認識他。茗兒去北平看姐姐時,在山中獵狐,險些滾落懸崖,恰好他也在那裡狩獵,是他救了我……” 朱元璋臉上深刻的皺紋微微一舒,輕喔道:“唔……為了報恩?” 第144章 秘諜與飛賊 徐茗兒挺起胸膛道:“那當然。我徐茗兒雖然是女兒家,卻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欠人恩惠,自當報答。再說,茗兒可不是不講是非,助其為惡呀,楊家人的確欺人太甚了些。對啦,皇大爺,楊旭當時不叫楊旭,他叫夏潯呢,這回要不是他去我家求助,我還不知道這個楊旭就是北平的夏潯,真搞不懂,他為什麼要換名字。” 朱元璋笑道:“朕又不是什麼神仙,怎麼會知道?這事兒,回頭朕會問問的。” 朱元璋嘴裡說著話,心裡卻在急急思索:“十歲的女娃娃,應該不會在朕的面前說謊,從我瞭解的情況看,夏潯與徐增壽也確實不像有交情的樣子,這麼看來,楊旭能攀上徐家,確實是因為茗兒的關係,如果是這樣,那倒不打緊。 在朱元璋的心裡,最擔心的就是臣子們別有用心地打群架,利用這個機會拉幫結派、結黨營私,劃分派系,從而把持朝廷,動搖皇權,尤其是這個時候,他正在逐步把權力移交給皇太孫,更需要朝廷的穩定,這是壓倒一切的大方略。 楊旭這場官司站在雙方背後的人,一個是太傅,一個是中山王府,一旦較量起來,說不定就會牽涉越來越多的官員進去,進而釀成一場無法平息的大風波。由此觀之,焉知楊旭這件案子不是某個陰謀家拋出來的一桿測風旗?如果中山王府只是礙於小郡主欠了人家的情,出面幫他這個忙,反倒不是什麼大事,也就不必過于慎重了。 就在這時,一個小太監躡手躡腳走了進來,朱元璋掃了他一眼,對徐茗兒道:“去看看寶慶吧,那丫頭最喜歡你,前兩天還念叼你的名字呢。” 徐茗兒答應一聲便跑了出去。寶慶公主是朱元璋最小的女兒,今年還不到四歲,小公主在深宮大內無聊得很,的確是最喜歡徐茗兒這個活潑爛漫的小姐姐。 待徐茗兒出去,朱元璋臉上慈祥平和的神態消失了,又恢復了一貫的冷肅:“甚麼事?” 那小內侍大氣也不敢喘,勾着下巴,細聲細氣兒地道:“回皇上,宮外傳來消息,太學生們說,五軍都督府處斷不公,抬着受傷的楊充先去了國子監,接着是貢院,禮部,又向御史攔街陳情,現在去了孔廟哭訴……” 朱元璋壽眉一挑,一股怒氣勃然而起。他秉性至剛,向來一言九鼎,獨斷專行,太學生們這是在製造輿論,迫使朝廷向他們讓步,立即引起了朱元璋的強烈反感。 挑釁皇權,這是朱元璋最不能容忍的事,他固然愛惜子民,但是最終的出發點,畢竟不可能是因為什麼天下為公,而是為了家天下的穩定和長遠。一幫太學生聚眾閙事倒也罷了,可他們背後如果另外有人呢,這人是什麼目的? 朱元璋沒有忘記那個如驚鴻般在楊旭一案中稍露頭角的黃子澄,當今皇太孫的太傅,他的一舉一動,就有可能影響到未來的皇帝,如果這裏邊有他的政治目的,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朱元璋治國,一個儒、一個法,剛柔並濟,齊頭併進。一個文,一個武,務求平衡,不想削弱任何一方。平衡之道,不僅僅體現在帝王權術上,也是治國齊家平天下的要術,現在朝中文武勢力堪堪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這是他多年來殫精竭慮才調整出來的效果。這是支撐着大明天下的兩根支柱,任何一根過于強大,或另一根過于薄弱,都有大廈傾覆的危險。 考慮到皇太孫文弱,以後的例代皇帝都是繼文守業,對文官的依賴更重一些,未來的發展中文官勢力必然越來越大,最終難免會出現南宋時的那種尷尬局面,朱元璋還有意識地讓現在的武臣集團保持着比文官集團更強一些的勢力,這樣將來此消彼長,才能在一個更長的時間段內,保持文武勢力的平衡。 朱元璋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他的每一步舉措,其實都是深思熟慮過的,你可以認為它不是最成熟的、最科學的辦法,卻一定有着朱元璋自己的考慮和道理。他開八股科考取士,不是為了壯大文官集團,其實也是為了控制文官集團。 只是想法雖好,實際效果卻不好,因為他不可能事必躬親,實際控制着人才選拔權的依然是文官,所謂的天子門生並不能改變這一事實,所以並沒有達到朱元璋想要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防止文官勢力過于壯大,就只能保證武官集團的存在了。 實際上朱元璋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此後幾百年間文官勢力的極劇壯大,確實架空了皇帝,他們夢想讓皇帝成為一個垂拱無為的“聖君”,其結果就是造成了每一代皇帝都與龐大的文官集團進行着激烈的權力鬥爭。明武宗、明世宗、明神宗…… 他們被文官們斥為荒唐無稽的表象下面的實質,其實就是權力的爭奪。這種內耗對國家全無好處,文官集團一家獨大,也確實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在朱元璋永不加賦的遺命之下,大明做到了終明一朝永不加賦,成為古往今來賦稅最低的朝代。 可百姓仍不堪其苦,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文官集團為其階級及其後備集團:所有得了功名的讀書人,以及縉紳階層貪婪不厭地爭取福利,不納稅,不服役,偏偏他們還是最有錢的人,結果碩鼠越來越多,供養整個大明天下的責任,最後只能全部落在本來就最貧窮的那些老百姓身上。 朱元璋負手沉思半晌,神情慢慢凝重起來,他必須要搞清楚,黃子澄在裏邊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這場風波到底與他有多大關係,如果是黃子澄試圖利用此事打壓勛戚武臣集團,為他這位太傅將來把持大權,讓文官集團一家獨大造勢,這根毒草就必須要拔掉了。 朱元璋慢慢站定身子,對那小太監道:“宣,錦衣衛指揮僉事羅克敵覲見!” …………………… 蕭千月和夏潯坐在鷄籠山下一間茶樓靠窗的位置,慢慢品着茶,看著窗外不遠處的一幢宅院。 蕭千月悠然道:“你看到了麼?就是這裡。” 夏潯點點頭:“嗯,他剛剛挨了一頓揍,一時半晌怕不會出來了。不過心上人挨了揍,她一定會想辦法儘快見到他的,所以……盯着他,他只是皮肉傷,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養好的。” 蕭千月呵呵一笑,抿口茶道:“好,那麼什麼時候動手?” 夏潯道:“楊家那邊都查清楚了麼?” 蕭千月道:“還沒有,已經有人去戶部查楊嶸的徵糧通關勘合了,今時不同往日,咱們不能大搖大擺的去查,需要耗費些時間。” 夏潯道:“成,那邊準備妥當了,這邊就動手。” 說著,夏潯飲乾茶水站了起來,蕭千月也隨之站起,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羅大人很賞識你,大人身邊現在並非沒有人手可用,卻少了幾個得心應手的人。所以,辦完這件事後,大人打算把你留下,在都指揮使司當差。你原來在青州做事,為防齊王那邊聽說了消息生起疑心,正好利用這兩起案子,對外就說是受中山王府引見,羅大人才給了你這個官身,履歷的話,大人會重新給你造一冊。皇上那邊如果問起,就不能這麼打馬虎眼了,大人會向皇上提起你曾幫齊王爺做過事……” 蕭千月哈哈一笑,附耳道:“各位王爺都有自己撈錢的門路,皇上並非一無所知,只是皇上疼兒子,有意的裝糊塗罷了。你做的別的事都不會提的,只說王府不便出面經商,一概由你出面打理,也因着這層關係,大人賣齊王爺的面子,給你這功成身退之人一個出身,皇上是聰明人,不會多問的。不然真捅出什麼皇子的醜事來,皇上想裝也裝不下去了。” 說到這兒,蕭千月的笑容忽然一滯,臉上慢慢漾起一抹奇怪的表情,夏潯業已有所感覺,見他神氣古怪,便問道:“怎麼了?” 蕭千月慢慢吸了口氣,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居然有人盯咱們錦衣衛的梢兒!” 謝雨霏一直不相信夏潯會對父母棺槨被刨出祖墳的羞辱淡然置之,所以一直暗中關注着夏潯的一舉一動。 其實她現在和夏潯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可她還是來了。是因為夏潯在北平時那一抹同情而理解的目光,士為知己者死?還是因為夏潯甘心接受了她莫須有的指責,乖乖解除了婚約,保全了她有臉面,知恩圖報?亦或是因為夏潯的三年之內,不許她另行談婚論嫁,給了她一絲朦朧的希望? 她也不能明白自己準確的想法,以前她做什麼事,都有清晰的目的,而這一次,沒有。 她喬裝改扮,悄悄地躡在夏潯後面,忽地看到夏潯和那個蕭千月閃進了人群,不由一急,急忙加快了腳步,可是剛剛追進兩步,突然心生警兆:“不對!其中有詐!” 謝雨霏立即轉身,亦往人群中一閃,鴻飛冥冥,翩然不見。 可是,女飛賊的手段了得,錦衣秘諜就是吃素的麼?夏潯和蕭千月緊緊盯着她若隱若現的身影,一場反追蹤開始了…… 第145章 滷水點豆腐 夏潯學過跟蹤,知道跟蹤與反跟蹤的主要秘訣就是不要孤立於人群之外,這是擺脫跟蹤者和跟蹤者同樣不易暴露的首要條件。而鷄鳴山下正是金陵城最繁華的地區,這裡不愁沒有人,現在他們不怕暴露身份,用不上這個掩護,這個局面就是對被跟蹤者有利了。 謝雨霏扮的是個身材瘦削的男人,男人行動總是比女人方便一些的。她一發覺不妙,立即遁入人群,藉著人群的掩護,試圖擺脫夏潯和蕭千月的跟躡。 “哎呀,我的錢!” 眼看無法擺脫夏潯和蕭千月,他們追的越來越近,謝雨霏忽地掏出幾張一百文面額的寶鈔一揚,驚叫起來。街上行人忽地看見幾張寶鈔飛舞在空中,立即猛撲過來,大街上一片混亂,人影錯動間,夏潯和蕭千月搶前幾步,再去看時,已不見了那瘦削男人的身影。 這是一條長街,前邊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如果那個可疑人趁着混亂向前跑去,是不可能這麼快逃出二人視線的,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他拋灑寶鈔的那個地方,路邊是一家衣帽店。 夏潯目光一閃,急道:“你堵正門,我抄後路!” “好!” 蕭千月答應一聲,急步衝向衣帽店正門,夏潯則一提袍裾,貼著旁邊小巷飛快地跑向衣帽店後邊。 換衣甩人、換交通工具甩人、穿堂甩人這三種方式是現代反跟蹤方式中最常用的,其中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利用商場、飯店、衚衕、小區、住宅、樓房等有多門的場所和設施穿行而過,甩掉尾巴跟蹤。這種方法是最容易奏效的,想不到這個機警的傢伙居然也懂得這一手。 夏潯急急跑到衣帽店後巷,堪堪看見一角衣袂閃過前邊又一條巷子,夏潯立即想也不想,便拔足追了上去。金陵城的巷弄如鷄腸一般狹窄,偏又交錯盤織,形如蛛網,要在其中跟蹤一個人非常困難,虧得夏潯眼明手快,那人雖然滑溜如魚,卻始終擺不脫他。 夏潯緊緊跟着那人,眼看鑽出一條小巷,就見那人站在兩個巡街的公人面前,正向自己這裡指着,急急地說著什麼,夏潯雖然看見了,腳下卻止不住步子,仍然快步衝過去,那兩個公差看見他,立即抽出鐵尺向他撲來。 “奶奶的,好滑溜的小賊,連報案甩人法都懂。”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他現在只想知道這人到底是何來路,是不是楊氏家族的人已經發現了他的打算,所以不閃不避,只往懷裡一掏,摸出一件東西。 應天府是天子所居,這裡的捕快還是很有幾手真功夫的,日本柔道的前身柔術中,就曾借鑒吸納了不少中國明代捕快的擒拿摔跤動作,他們的功夫很有些實用價值,若真正的正面交手,夏潯還真不能輕而易舉擺脫他們。 問題是正因為這裡是天子腳下,還很少有人作奸犯科,被官差發現了並不逃走還敢反抗的,所以兩個公差大意了,被夏潯一個纏手架開一個公差,掌中腰牌向他一亮,趁他一怔的功夫,反手向後一拍,“啪”地一聲拍在另一個公差的額頭,然後便從兩人中間閃了過去,前後几乎沒有耽擱多少時間。 那公差被他拍得頭暈腦脹,迷迷瞪瞪地道:“好大……膽子!竟敢拒捕,他什麼人?” 另一個公差彎着腰湊近了,摸了摸他腦門上很清楚的一個印記,訝然道:“咦?是錦衣衛的人?” 夏潯追着那人跑進一條狹長的小巷,一見小巷幽仄,旁邊又無岔路,不由心中大喜,立即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追趕上去。 “站住!” 夏潯一聲大聲,大手一張,便扣住了那人肩頭。嘖,這男人骨架夠細啊,肩頭居然被扣得死死的。 那人一急,身子一扭,一拳便搗向夏潯的小腹,動作夠快,可惜軟而無力。 夏潯出手如電,一把叼住他的手腕向外一開,把他低在牆上,右膝便向他下體猛撞過去。 “嘎?!” 電光火石間,夏潯突然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這一驚非同小可,腿上的力道急急一頓,失聲叫道:“是你!” 天幸,他的膝蓋沒有撞中謝雨霏的胯間,沒有造成不可輓回的嚴重後果,他只是……緊緊地抵在了那裡而已。 謝雨霏腿都軟了,面紅耳赤地叫:“放開我,放開我,你……你這該死的!”突然一低頭,張開一口小白牙便向他手上咬去。 “啊!” 夏潯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向蜇了手似的,攸地往後一退,和她拉開了安全距離:“對不住,對不住,我以為你是……又怕你腿腳太俐索,一不小心被你溜掉,所以我……” 夏潯晃晃拳頭,又指指膝蓋,語無倫次地解釋。 “不要說啦!” 謝雨霏又羞又窘,他不說還好,被他一說,剛纔被他抵住身子時那種又酥又麻,身體發燙的感覺又來了,她的兩條大腿突突地打顫,臉蛋紅了,脖子也紅了,那模樣就像一條剛出鍋的大蝦。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對了,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幹嗎?” 夏潯突然反應過來,張口問道。 “我……” 謝雨霏語塞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夏潯看著她手足無措,滿面羞紅的表情,眼中慢慢露出一抹戲謔的笑意:“聽說了我的事,怕我想不開做傻事,不放心,所以跟着我?” 謝雨霏紅着臉道:“才沒有!” 夏潯揶揄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你我做了十六年的準夫妻,我就知道,你哪能不關心我。” 謝雨霏被他調侃得無地自容,狼狽不堪地道:“你少臭美,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覺得……覺得你幫了我的忙,幫我……” 謝雨霏口是心非地說著,垂下頭,幽幽地道:“幫我瞞着我大哥,我欠你的,所以……所以想幫你做些事。” 夏潯眼中帶著笑意道:“真的?” 謝雨霏惱羞成怒了:“我是不是上輩子真的欠了他的?為什麼每次都不等我說完,他就能猜出我的心意?” 眼見謝大小姐要抓狂了,夏潯忽然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道:“謝謝。” “嗯?”謝雨霏抬起頭,茫然道:“叫我幹嗎?” 夏潯道:“我是說,謝謝。” “喔……”,謝雨霏吸了吸鼻子,模樣有點糗。 “謝謝……” “不用……”謝雨霏沒有說完,看著夏潯的眼睛,她突然讀懂了她的意思,這一次他不是說“謝謝”,他的確是在叫“謝謝……” 她哥哥每天都在叫她“謝謝”,可這兩個字從夏潯嘴裡叫出來,她的心一陣悸動,突然有些痴了…… …………………… 楊充的屁股傷還沒好,卻硬撐着跪在階下。 黃子澄怒喝道:“混帳,真是混帳。你逐他出宗門那也罷了,為何不勒令他自己將父母棺槨由楊氏祖墳遷出?你如此作為,雖不違法,卻不合情理,是我名教弟子該做的勾當嗎?” 楊充叩頭道:“先生,先生,此事實非弟子所為啊。那楊旭是我楊家的害群之馬,祖父偏偏拿他毫無辦法,因此楊充才勸祖父找個藉口將他逐出宗門。至于掘墳一事,實是那些叔伯恨楊旭目無尊長、不睦親族,激于義氣自發作為,不但楊充對此一無所知,就連弟子的祖父,也因出外訪友而不知其事,要不然,祖父是仁厚長者,豈能不予阻止?” “你……唉!這般愚民誤事啊……” 黃子澄怒氣沖沖地一拂袖子,走到廊下站定,仰身向天,長嘆一聲。 經過五軍都督府對此案的審理,再加上太學生們的一閙,楊旭與家族的這樁恩怨已經吵得滿金陵無人不知了。雖然太學生們振振有辭,對夏潯大加貶抑,但是普通老百姓的感情是樸素的,他們說不通那麼多大道理,也不明白夏潯為了親爹親娘和不太地道的家族對著干,怎麼就破壞了宗法制度,怎麼就破壞了天下基石,怎麼就不仁不孝不義不禮理應革除功名,他們只覺得楊氏一族把人家逐出了家族,又把人家父母的棺槨強遷出去,這事幹得已經夠缺德了,縱然楊旭真有不是,再追究人家什麼責任,革人家的功名,那也有些太過份了。 與此同時,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一個說法在金陵城迅速傳揚開來,說這個楊旭,就是曾在山東府蒲台縣義救民女,揪出奸惡鄉紳仇秋的那個義士,這一來更給夏潯增加了印象分,同情他的人更多了。 楊旭做的事固然也有不對的地方,不過黃子澄覺得,對楊旭這樣的人,還是應該嚴懲的,他跟楊旭並沒有私仇,這麼做的目的,是對天下讀書人予以警示。再者,許多人都知道他曾經支持楊充了,如果這個時候毫無作為,那麼他的官場威望將一落千丈,這個太孫太傅豈不貽笑天下?藩王和武將,在他的理念中,根本就是禍亂朝綱的兩大根源,楊旭的背後站着中山王府,如果讓楊旭贏了這場官司,勛臣武將們必然氣焰更為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 基于這些理由,此時此刻,他是無法置身事外的,可是皇上……皇上是姜桂之性,老而彌堅,這麼做會不會觸怒皇上,弄巧成拙呢?畢竟,皇上仍然在位,皇太孫還未登基大寶啊。 身在廟堂,必須慎之又慎,一步行錯,後果難料啊。 黃子澄左右為難。 第146章 犁庭第一槍 黃子澄微微眯着雙眼,在廊下輕輕地踱起了步子。 許久許久,他輕輕地站住了。今年春闈,剛剛發生了丁丑科考案,朝廷取士五十一人,全部是南方人,北方舉子大嘩,禮部的大門差點被告狀的舉子給砸爛了,大批北方考生沿路喊冤,上訪告狀,閙得整個金陵城沸反盈天,十幾個北方籍的監察禦使聯名上書,告主考官循私舞弊,偏袒南人,皇上正為此事如何善後而煩憂呢。 南北學子們在吵架,朝堂上,南北籍貫的文官們也在吵架。如果這時候文臣和武將兩大派系再發生激烈衝突,皇上是會像以前一樣,使雷霆手段,斷然處置呢,還是會息事寧人,做出讓步?回想著近年來當今皇上在朝政上的一貫態度,黃子澄胸有成竹地微笑起來…… 太學生們在國子監的祭酒、監丞、教諭們的沉默支持下,繼續進行抗議,朝廷對楊旭一案一直保持緘默。又過了幾天,幾個南方籍的監察禦使開始狀告中軍都督府大都督徐增壽濫用國法,誤判錯刑,朝廷還是保持緘默。而北方籍的監察禦使們沒有空,他們正忙着為家鄉的學子們打抱不平,抨擊春闈大試,考官舞弊呢。 同樣的,由於這些高層官員高屋建瓴、高瞻遠矚,他們真正想要達到的目的和想要對付的人根本不是楊旭,所以這場風波雖然愈演愈烈,他這個當事人依舊安然無恙。只是這並不意味着他沒有凶險,一旦這場較量分出個勝負,或者雙方各退一步,達成某種政治協議,那麼他必然是要成為雙方媾和或決裂的祭品的。 “秣陵鎮上以楊氏為第一大姓,楊嶸是楊氏家族的族長,所以他也就是秣陵鎮的糧長。糧長主要負責所轄區域內田糧的徵收和解運。而糧長本身就是當地最大的鄉紳,在鄉間就是土皇帝,權柄極重,這樣,如果糧長有了貪心,想要上下其手,侵吞錢糧,逃避糧差,就非常容易。 以前,我們錦衣衛也曾查緝過這方面的罪案,有幾個有經驗的胥吏,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據他們講,糧長侵吞錢糧的主要手段就是團局造冊、虛出實收、就倉盜賣、妄起科征,飛灑糧差、詭寄田糧、灑派包荒、攬納私吞、脫逃夫役、貪污賑濟。 他們去戶部查驗了楊嶸例年來的通關斟合,再與江寧縣的各糧戶的完稅條子逐一核對,發現楊嶸確實做了手腳,他做手腳的主要手段,就是虛買實收。” 夏潯不解地道:“虛買實收?” 蕭千月陰笑道:“對!如果他是官,這種貪弊手段就叫……‘賣放!’啦。呵呵,洪武十八年戶部侍郎郭桓賣放公糧舞弊案,你聽說過吧?” 當然聽說過,明初四大案之一,夏潯怎麼可能不知道?當時戶部侍郎郭恆將收上來的秋糧一半上倉,未入帳的一半和一群貪官私分了,結果被人舉報,在整個大明掀起了一片腥風血雨。 夏潯點點頭道:“當然聽說過,楊嶸貪沒了多少?夠判刑麼?” 蕭千月道:“這些年,楊嶸貪墨的糧食不下一千八百擔,浙江曾有一個官員,貪墨米兩百擔,你知道皇上是怎麼判的麼?” 夏潯道:“怎麼判的?” 蕭千月陰惻惻地道:“皇上在他身上壓了兩百擔米,米還沒壓完,他就被活活悶死了,然後,剝皮,做成人皮燈籠,就掛在糧倉門口。” 夏潯機靈靈打了個冷戰,這老朱不但嫉惡如仇,而且做事很有針對性啊,頗有一點佛家因果報應的味道。你貪米?好,你貪多少,我往你身上壓多少,然後再把你剝皮做燈掛在糧倉上,以警示後人。 其實老朱做過很多類似的事,比如有個曾經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戰功赫赫的將領,開國之後主持貢院建設,建造學生宿舍時偷工減料,貪污了兩千貫鈔,事發後朱元璋怒不可遏,砍了他的頭埋在貢院門口的石板路下,讓學子們每天都從上面踩過。 蕭千月嘿嘿一笑,說道:“不過,皇上最恨的是做官的貪污,楊嶸是民,不會用這種特殊的刑罰的。依我大明律,攬納糧物,隱匿入己,虛買實收者,處死,籍沒其家(沒收家產)。你看夠了麼?” 夏潯目光沉沉地道:“不夠。還不夠!家母是被族人的饞言逼死的,家父為此背井離鄉;如今父母之靈又受大辱,而我……要不是僥倖搭上了中山王府,現在是個什麼下場?既然撕破了臉面,我就要讓他們徹底低頭!” 蕭千月翹起大指道:“這才是我錦衣衛中人該說的話!哈哈,你放心,我還另有計較呢。” 他向夏潯擠擠眼睛,蘸着茶水在桌子上比划起來:“喏,這是楊家族老楊嶗的宅子,楊嶗是楊嶸的親兄弟,與他向來一個鼻孔出氣。朝廷制度,官員百姓,造宅不許用歇山及重檐屋頂,不許用重拱及藻井。百姓屋舍不許用斗栱和彩色。而楊嶸家的內花廳,有貼金彩畫,磚石有鏤刻花紋,這是僭越之罪……” 例朝例代都有一定的制度。就算是風氣最寬鬆的宋朝,也規定六品以下官員不能在宅前造烏頭門,庶民屋舍只許進深五架,門屋只許一間,不許用飛檐、重拱、四鋪作、藻井和五彩裝飾等。而明朝更加制度森嚴。可儘管如此,仍然架不住官員百姓們有意無意的踰越規矩。 比如大將軍周德興宅舍逾制,因為他是朱元璋同鄉,又有赫赫戰功,由朱元璋親自特赦,這才免罪,否則少不得人頭落地。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後,在官場上混的人就開始注意了,以免為政敵所乘,而民間卻不大講究,江南富有人家在屋宅修飾上或多或少都有踰矩的現象,楊家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別人違禁沒事,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那你違禁就要有事了。 蕭千月道:“這兒,是楊嶧的宅子,東西廂房及倒座各為二間,正屋、兩廂和倒座之間並無廊子聯結。其形制符合庶民屋舍的規定,只是正屋樑上有單色勾繪的密錦紋團科紋飾,逾制。而楊羽,就是楊嶧的孫子。” 蕭千月手指向下一划,又道:“這是楊文武的宅子,楊文武是個破落戶兒,三間破房,叫他逾制也花不起那個閒錢。不過……他後院兒裡有一座水泡子,是當年家裡還沒敗落時的一個水池子,內有假山石兩塊,我再給他湊一塊,一池三山,帝王之制!” 蕭千月並掌如刀,向下一拉,惡狠狠地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一招夠砍他滿門的了!” 夏潯搖搖頭道:“冤有頭,債有主,他的妻兒老小,我不想牽累。” “呃……”蕭千月道:“他家裡就光棍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夏潯白他一眼,嗤道:“那你吹的甚麼牛。” 蕭千月乾笑兩聲道:“我只是想說,不該放過的,我一個也沒有放過而已,這回……夠了麼?” “不夠!” 這回輪到蕭千月吃驚了:“你想怎樣?族誅麼?這可有點難……” 夏潯道:“我們這樣做,只能利用刑法鬥垮他們,他們現在已不僅僅是他們,他們背後有許多同病相憐的宗族、同仇敵愾的讀書人、自以為在主持大義的官兒,我們鬥得垮嗎?” 蕭千月茫然道:“那你還想怎樣?” 夏潯道:“還要把他們鬥臭。鬥垮,鬥臭。” “他比我還狠……”蕭千月望着夏潯那張看似無害的臉,開始崇拜起來:“可這個……我們還真沒幹過,一般來說,弄死他們也就夠了,呃……我該怎麼做?” 夏潯道:“我已經託了人幫忙,這件事,她會比你做的更好。楊充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 “好!” 夏潯緩緩站起身來,蕭蕭地道:“那麼,就從他開始吧!” …………………… 楊充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皮外傷而已,結了痂,只要動作不太劇烈,邁着四方步倒也行走自如。 傍晚時分,楊充邁着四方步離開國子監,彷彿是飯後散步,在鷄籠山下漫步行了一陣,漸漸踱到了一條小巷子裡,看看左右沒人,立即閃進了一處黛瓦白牆的宅院角門兒。 這小巷子裡少有人行,大戶人家的角門兒平時都是鎖着的,此時門卻只是虛掩着,分明是有人故意給他留門兒了。 柴房內,一對男女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緋衣。” “充哥,你怎麼樣了?這幾天急死我了,又不能去看你,只聽父親提過你幾句……” “我沒事,這幾天我走到哪兒都不太方便,要不是看你讓雲兒接連遞了幾次條子,我今晚也不便過來的。你怎麼這麼大膽,不怕被你爹知道嗎?” “人家擔心你嘛,今晚爹出去了,我才約你出來。只想看看你,傷真的不要緊吧,人家嚇壞了,偷偷的哭了好幾回……” 楊充感動地親吻她道:“緋衣,還是你對我最好,我沒事,過兩天就生龍活虎一如平常了。現在為了我的事,朝廷上已經吵翻了天,你看著吧,這筆債,我一定要他十倍償還。原本只想削他的功名,這一回,他想不死都難,哼!” “哎呀,別管那個該死的楊旭了,快趴下,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看過了楊充的傷勢,多日不見的兩個人情性生了起來,雖因楊充身上有傷,不能盡情暢快,但是摳摳摸摸摟摟抱抱卻也在所難免,兩個人衣衫不整口舌相咂正在親熱的當口兒,外邊忽然傳來緋衣的貼身丫環雲兒的一聲驚叫:“啊!老爺!” 緊接着一記清脆的耳光,隨着小雲的一聲尖叫,房門哐啷一聲被踢開了,國子監祭酒武齊安闖進柴房,看見不堪入目的這對男女,氣得几乎暈厥過去,他顫抖着手指點着楊充,向後面提着棍棒的家丁仆役們咬牙切齒地喝道:“打!把這小畜牲給老夫活活打死,打死!” 第147章 做事要絶! “打!往死裡打!” 武齊安臉色鐵青,喝令仆役們動手。那些人棍棒齊下,打得楊充慘叫連天,一開始還有掙扎,到後來頭上挨了幾棒,打散了簪發,鮮血披面,連掙扎呼救聲都弱了。 武緋衣被父親突然帶著家人闖進來,撞見了她的醜事,本來羞得無地自容,可這時眼見情郎危在旦夕,也顧不得女兒家的羞澀了,連忙上前阻攔,武齊安一見更加氣惱,喝道:“把這不肖女拖走,押回房去。” 武緋衣連哭帶喊,卻怎及得家丁力大,被他們硬生生拖走了,眼見那楊充仆在地上,渾身浴血,武齊安自家丁手中奪過一根大棒,又往他頭上狠狠抽了三棒,一跤跌坐在旁邊地上。 “老爺,老爺,緋衣雖然做下醜事,終究是咱們的女兒,你怎麼可以做得這麼絶啊。這一來閙得盡人皆知,你讓女兒今後如何做人、如何嫁人啊?” 武夫人聞訊匆匆趕來,見楊充已被活活打死,披頭散髮倒在地上,衣衫不整形如厲鬼,連忙趕開所有下人,向丈夫痛哭起來。 “你以為我想?你以為老夫不想保全女兒的清白,不想用個更妥當的辦法解決了這件事麼?” 武祭酒捶胸頓足地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老夫也是沒有辦法了呀。你以為……你以為老夫被那不肖女蒙在鼓裡,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瞞不住,已經瞞不住了啊!不打殺了這小賊漫說女兒的名聲,就連老夫一生清譽,我武氏門風,都要毀于一旦。老夫是國子祭酒,教書育人,授道解惑。可自己的學生卻與自己的女兒做下如此醜事、敗壞名教……我武家祖宗都要為之蒙羞!” 武夫人獃了一獃,無力地哭泣道:“我這是作的什麼孽,我這是作的什麼孽呀……” 第二天一早,國子祭酒武齊安就向朝廷遞交了告老還鄉的奏章,而且託病當天就不去國子監上班了。但消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傳揚開來,最先知道消息的就是國子監的太學生和武祭酒的同事。這件事令得他們立即陷入了尷尬之中,他們扛着名教大旗,竭力維護的人竟然敗壞名教,做下如此醜事,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武家的人動私刑打死了楊充,當晚便嚮應天府報了案,先是來了兩個巡捕察看了現場,記錄了情況,把屍體抬回應天府。第二天一早稟報了王洪睿。王府尹判得很快依古例:“死了活該!” 自從秦始皇“會稽刻石”中明文規定:“夫為寄,殺之無罪”。這一條規矩就被例朝例代改採用了,如果武家只是報官,依着慣例會對楊充和武緋衣責打二十大板,罰款充了勞役,然後就會順水推舟,要他們成親。楊充不是官,私通罪對當官的來說是極其嚴重的,對民還是相對寬容的。 只是那樣一來,就不是武緋衣一人清白受損,整個武家的名聲都要臭到家了。 雖然官府規定中官員和百姓犯了私通罪,處治的後果並不相同,但是如果人家動了私刑,那麼打死的這人不管是官還是民,待遇都是一樣的:“死了白死。” 王洪睿和武齊安是老朋友,知道武齊安這麼做是犧牲女兒一人,保全武家名聲,他的心中必然也十分悲痛,處理了公事,正想換上便服去探望探望他,官服剛脫了一半,衙門口的鳴冤鼓就“嗵嗵嗵”地響了起來。 王府尹匆忙穿袍戴帽,重新升堂,堂下被帶進來一個穿短褐的小民,雖然他儘量扮出一副老實本份的良民模樣,可那靈活狡獪的目光以王府尹的閲歷看來,卻總覺得是個游手好閒的鄉間無賴。王府尹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他有什麼大案,敢到應天府衙門來敲鳴冤鼓,待那狀子遞上來,王府尹不由大吃一驚。 這人貌不驚人,告的案子可不小,難怪他是江寧縣人,卻越過江寧縣,直接告到了應天府。他告的是僭越的大罪,再一看他所告的人,王洪睿立即意識到昨晚發生在老朋友武齊案府上的通姦案不是一件偶然的獨立案件,恐怕…… 剛剛想到這兒,又有人擊鼓告狀,帶進來一問,又是告楊嶸的,這個人是秣陵鎮的一個小糧吏,告的是糧長楊嶸虛買實收,貪污公糧。 王洪睿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那個楊旭,開始反擊了! …………………… “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這是應天府尹王洪睿說的。 “低調不是低能,要有隨時高調的本錢,那才叫低調。” 這是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羅克敵說的。 羅克敵為了籠絡夏潯,雖然給他人手,讓他放手去做,其實暗中也在觀察着他,蕭千月奉夏潯之命所做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 如果夏潯只圖一時之快,做此不計後果的事來,他還是要把握全局的,但是瞭解了夏潯的全部計劃之後,羅僉事大笑三聲,完全放手了。 楊充死了,因為偷奸,被女方父親武齊安武祭酒使喚家人活活打死。 消息剛剛傳到秣陵鎮,楊氏族人還未從驚駭中清醒過來,大批的馬快、步快就衝進了抹陵鎮:楊嶸,楊鼎盛父子被捕走,抄沒一切違禁物品帶回公堂做為物證;楊嶧、楊鼎興、楊羽祖孫三代被捕走,抄沒一切違禁物品;光棍一個,窮得哂叮噹山響的楊文武突然發現自己家後院那個破水泡子裡居然多出了一塊石頭,三塊大石頭矗立在水中,這要是晚上看,還挺有三泉映月的味道。一池三山,帝王之制,“夢想當皇帝”的楊文武犯了帝王家最嚴重的忌諱,抓走,至于那“三座大山”,終究是太沉了些,只繪了圖,未把原物帶走。 一大票公人拉著幾車證物,捆着一幫人犯,浩浩蕩蕩剛離開秣陵鎮,應天府匯同江寧縣又衝來了第二撥人,把剛被翻了一遍的楊嶸的家再度抄了一遍,尤其是書房、帳房,凡是上邊寫着字兒的,全都抄走了,據說楊糧長貪污公糧的事情發了。 楊嶗是楊嶸的親兄弟,在楊家是地位僅次於楊嶸的一位族老,楊嶸的事把楊嶗嚇得魂飛魄散,回到家裡就趕緊燒帳本,凡是有字的都燒。 他那兒媳婦不識字,聽公公說凡是有字的全都燒了,要不然就要大禍臨門,嚇得連年畫和灶王爺都扯下來塞進了爐灶兒,兒子脖子上戴的長命鎖也讓她砸爛了丟進了茅坑。 沒人注意她干的這些荒唐事兒,楊家全家上下都在忙,到處冒煙,燒得烏煙瘴氣,熏得一家人跟小鬼兒似的。楊嶗忙完了這些事,心有餘悸地跑進內花廳坐下,又開始擔心大哥楊嶸熬不住刑,把他招出來。 他躺在羅漢床上,正暗暗揪心,忽然看見棚上的貼金彩畫兒,不由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虧得他雖然家境富有,卻也常幹農傢伙兒,身子骨硬朗,這一躍當真俐落,連他兒子都自愧不如。 “糟了糟了,怎麼忘了這碴兒,快快,快點,把棚壁全給我拆嘍,那貼金彩畫,可是僭越之物呀。搭梯子搭梯子,斧頭鑿子呢,快點快點,快拿來。什麼?你這個蠢貨,鋤頭也行啊,快點刨!” “還有哪兒?還有哪兒?” 老楊嶗滿屋子轉悠,突然看見花廳隔壁牆的鏤刻青磚,登時像殺豬似的叫了起來:“還有這兒,還有這兒,快點,把這堵牆也拆嘍!” 楊嶗不放心,正要對全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進行一次大檢查,楊旭帶著蕭千月,昂昂然地登堂入室了。 “你……你來幹什麼?” 楊嶗色厲內茬地問,堵在花廳前不敢讓他進去。 楊旭笑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老爺子像防賊似的,可是做了什麼虧心事麼?” “放屁!老夫,老夫能做什麼虧心事?把他趕出去,兒啊!快來,把他們趕出去。” 蕭千月冷哼一聲,一把推開了他,便闖進了花廳,只見花廳裡頭楊家人這番折騰,拆棚子的拆棚子,砸牆的砸牆,正忙得不可開交,一見他闖進來,不由怔在那裡。 蕭千月捏着鼻子四下看看,嗤笑一聲,又轉出了花廳,楊家人面面相覷,也不知該不該繼續砸下去。 院子裡,夏潯從懷裡掏出一摞東西,隨便抽出兩張,遞到楊嶗的手裡。 楊嶗接過來一看,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 夏潯道:“這是老爺子親筆畫押的徵糧條子,全都在我這兒,如果你那老哥哥攀咬你,沒有這些證據,官府也不會定你的罪。如果我把這些條子送到衙門裡,就算楊嶸不咬你,就算你把自己家的帳本兒……” 夏潯嗅了嗅空氣裡的煙火味兒,繼續道:“全都燒了,楊嶸事發,官府一番徹查,你也一樣完蛋,戶部和江寧縣可是有存根的,兩邊對不上……嘿嘿,老爺子是明白人……” 楊嶗顫聲道:“你……你到底想對老夫怎麼樣?” 夏潯道:“如果不是我有意維護,方纔應天府來人,就把老爺子父子、祖孫一齊抓走了,你說我對你是善意,還是惡意呢?” 楊嶗不答,只是緊緊地盯着夏潯,想明白他真正的來意。 夏潯笑笑,說道:“好吧,我對你,的確談不上什麼善意,不過我把你的罪證都抽出來了,讓你那老哥哥一個人去扛,對你……怎也算不上惡意吧?我只是……想和你做一樁生意!” 第148章 齊往南來 香案上,擺着祭果香燭,楊鼎坤的靈位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 香案前,一凳,一盆。 盆是銅盆,水是泉水。 楊家僥倖沒有入獄的族老們圍着銅盆,用潔白如雪的絲棉手巾蘸了清澈的泉水,清洗着楊旭亡母的靈牌。幾個老傢伙臉孔脹得發赤,這本是晚輩才該做的事,他們可是比楊夫人還長着一輩啊,卻被迫做着這些事。當初利用宗法、利用族權欺壓排擠楊鼎坤一家,他們高高在上,楊家每一個晚輩似乎都是乖乖任由他們擺佈的,而今天…… 靈位被清洗得乾乾淨,用絲帕拭乾了,恭恭敬敬地請上了香案,幾個老傢伙不由自主地長出了口氣,他們都低頭,根本不敢往香案上看,那是他們的晚輩,一個生生被他們逼死,另一個被逼得背井離鄉,鬱鬱而終,看著這兩個晚輩的靈位,刺他們的眼。 冥錢在空中飛舞,一位身穿紫色八卦道衣的白鬚道長手執一柄紫如意,身後是十六位道長,神情肅穆,亦步亦趨。 “以此真香攝召請,當願亡者悉遙聞,仗憑三寶力加持,此時今日來赴會。運心平等,法力無邊,恭對亡靈前,稱揚寶號,無量功德,慈尊廣現身。法延開,出苦海,攝召亡靈來赴會,出離苦趣,來享玄功,一如誥命,風火驛傳……” 佛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而道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東方長樂仙境。一個是阿彌陀佛負責,一個是太乙天尊負責,都是救度苦難只是把靈魂送達的目的地不同罷了。楊鼎坤夫婦的棺槨事先被送到了天師觀,夏潯總不好再找一群和尚來超度,便請了道家弟子來做法事。 在他身後扶麻帶孝,扶棺而行的各有八個大漢,都是楊家鼎字輩的男人,抬棺送葬的人群在秣陵鎮裡轉了一圈,整個鎮上的人都用異常複雜的目光看著這支特殊的送葬隊伍,沒有人敢說話,楊氏一族的人更是在全鎮人面前低下了他們一向自覺優越、自覺高人一等的頭顱。 他們眼中那個離經叛道、膽大包大的族中小輩楊旭仍然住在秣陵鎮上,卻已與秣陵楊氏全無關係了,他已自立堂號:“夏潯堂。” 一個氏族的堂號由來可以有許多種來歷,比如孟姓的“三遷堂”,來源於孟母三遷;趙氏的“半部堂”來源於趙普的半部論語治天下;周姓的“愛蓮堂”來自于周敦頤的《愛蓮說》,劉姓的“蒲編堂”來源於劉備的織席販履,還有人用自己書齋的名字自立堂號,而“夏潯堂”的源由是什麼呢? 據夏潯說,“夏”是“面向南方”。自古以來,國人以南為生以北為死,以南為陽以北為陰,以南為前以北為後,以夏為名就是為了他這一門楊氏要永遠站在秣陵楊氏的前面,至于潯字,潯是水邊陸地,南方多水,故而名之,他要這麼說,大家只好這麼聽。 真正的原因當然只有夏潯知道,他自立堂號,無異於武師或學者開宗立派,可是他的本名本姓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得光了,做人不能忘了祖宗,如果自己和子孫的姓氏只能姓楊,那就在堂號上做做文章,對真正的自己做一紀念,讓自己的子孫也能念起真正的祖先名字吧。所以,他自立堂號“夏潯”,他在表字文軒之外,便也有了自己的號——“夏潯”。 ……………… 因為楊充的醜聞和楊氏家族僭越、貪污的犯罪事實,失去了為之奮鬥申張的目標,缺少戰鬥經驗的太學生們集體噤聲,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去,該為什麼人主持正義了。 而文官們倒底是經驗豐富的,他們對楊充和楊氏家族的醜行避而不談。楊充偷奸,已經被打死了。楊氏家族犯了國法,自有朝廷律法的制裁,但這和楊氏家族對族人子弟的管教約束並不相干,眼下楊旭自立堂號,可這並不能改變他和秣陵楊氏共同祖先的事實。夏潯堂是秣陵堂的分支旁號,秣陵堂雖對他沒有了直接約束管教的權力,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臉,要同祖的長輩們為他父母抬棺扶靈,這是有悖禮制的,不能因為楊家的罪,就抵消了楊旭的錯。 他們揪住一個“禮”字,繼續不斷地上告,務求正義得以伸張,楊旭得到懲罰,可是奇怪的是,以中山王府為首的反對勢力卻突然停止了對抗,論心機、論陰險,黃子澄之流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們只以為自己正中要害,迫使對方啞口無言了,於是更加振奮,奮起餘勇,天天晚上秉燭夜書,希望籍此一案,在朝堂上打敗勛戚權貴集財,大長文臣志氣。 可是僅僅三天後,在他們正得意忘形的時候,楊家更多的醜聞被揭發出來了。 正在獄中受審、隻字不吐的楊嶸如五雷轟頂,他的親兄弟楊嶗大義滅親,上書揭發兄長逾制、貪污的詳細情形了,並且詳細敘述了兄長身為族長,為一己之私,為自家之利,迫害族侄楊鼎坤、讒言逼死侄媳婦,在族孫楊旭返回故里後,又三番五次排擠打壓的事實,乃至他如何裹挾各位族老設局,在修祖祠和設義田兩件事上故意刁難楊旭,有意迫他反抗,從而把他逼出家族的陰謀都說了出來。又說他是出於歉疚,這才發動族人,以扶靈抬棺向楊旭賠罪。 事實上這些事,有些確是楊嶸干的,有的只是族中子弟揣摩他的心意,主動討好所為,現在楊嶗迫于把柄揣在夏潯手裡,為了保全自己,全部污水都潑到了楊嶸身上,楊嶸終於嘗到了被人誣陷坑害的感受,而且毫無辯駁的可能,外邊謡言越傳越廣,他卻關在獄裡,無能為力。 楊嶸的陰險、偽善面目被揭穿,一個苦心維繫家族、宗法的慈而威嚴的長者形象轟然倒塌,文官們懵了,正滿心羞愧不知所措的當口,更多的楊氏家族的醜事被揭開,一位丈夫死後再嫁,被趕出楊氏家族的婦人跑到江寧縣告狀,說她本欲為丈夫守節,卻因為她這一房只剩下她一人,於是族人對她欺凌壓迫,軟硬兼施強迫她改嫁了別人,結果她這一房的八畝上好水田因為無主而被族長楊嶸收為己有。 緊接着又有人揭發,楊家另有一房的婦人年輕守寡,耐不住寂寞在外邊與人私通,事情被發現後,她這一房的大伯子小叔子們一核計,卻把這件醜事瞞了下來,照樣向官府申報節婦,請求表彰。朝廷的貞節牌坊頒發下來之前,他們就把自己的田地全都掛靠到了這個寡婦名下,因為節婦的田產是不需要納稅的,這一來他們就偷逃了大量的稅賦。 挖出這些事來的,自然是謝雨霏和南飛飛這對善於捕風捉影,套問他人底細的風門高手,一件又一件醜聞連續不斷地被揭露,徹底轟碎了黃子澄向武將集團發動的這次進攻,原本是出師有名,這一下變成了為虎作倀,就連一直站在幕後,並未親自站出來的黃子澄都覺得羞怒交加、狼狽不堪,更遑論其他人了。 鬥垮了還不成,還要把他們批臭。 這就是夏潯全部的報復,也是羅克敵大笑放手的原因。因為這件事已經根本不是楊旭一人與其家族的恩怨了,你哪怕巧施手段把楊氏一族名正言順地殺個精光,也無法阻止這場因楊氏家族私怨而挑起的朝中文武之間的對沖了,唯有釜底抽薪,才能將一場大亂消彌於無形。 不知多少不想受到波及,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準備表態參戰的官員們暗暗鬆了口氣,丟人總比丟命強呀。一直冷眼旁觀、漸漸殺心生起朱元璋也鬆了一口氣,放下了他那口擦得雪亮的寶刀。 “孺子可教也。”朱元璋微笑着說了一句話。 正在讀《周禮》的朱允炆以為皇祖父說的是他,於是讀得更加用心了。 這時候,奉命對黃子澄進行了一番秘密調查的羅僉事,入宮復旨了…… …………………… “你是說,那人說自己是彭子期?” “是啊!”曾在北平與彭梓祺打過交道的那個混混道:“切口、手語一字不錯,嗯……長得也與你十分相似,是你兄弟?” 彭子期沒說話,只是扭頭看了看他的三叔彭峰。 彭峰沉着臉道:“當時她是在為楊旭辦事?” “楊旭?是吧,他一會兒叫楊旭,一會兒叫夏潯,誰知道呢,如此神秘,想來也是個江湖人物,不過能讓你彭家子弟供其奔走,應該是個江湖上響噹當的大人物了,可惜,我一直未能與他攀教。” 那個混混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大家同氣連枝,本該相互扶助,這點小事算不了甚麼的,想不到這次來濟南,盤纏用盡,兄弟擺下杯語,向道上同源求助,接濟兄弟的,恰恰是你彭家的子弟,呵呵,緣份,緣份吶,來,咱們再喝一杯。” 彭子期咬了咬牙,低聲對彭峰道:“三叔,那個姓楊的王八蛋騙我!” 彭峰冷哼一聲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去江南!” ………………………… 鳳陽府獄,蓬頭垢面的萬松嶺爬出地溝,陰陰一笑:“區區高牆,就想關住我萬松嶺?姓謝的臭丫頭,你等着,老夫不會放過你的!” 第149章 借好風 謹身殿內,羅克敵向一身便服的朱元璋叩頭行禮:“臣羅克敵,奉皇上密旨,查黃子澄事,今日復旨。” “唔……情況如何?” 朱元璋不叫起,羅克敵便也不敢妄動,跪在地毯上,恭聲答道:“臣奉密旨後,立即行動。今錦衣衛可資使用的秘探太少,不過皇上的旨意,臣不敢怠慢,立即集中了所有人手,對黃子澄明暗間進行監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朱元璋喝口茶,淡淡一笑。羅克敵的弦外之音,他當然聽得出來,不過錦衣衛緹騎天下的權力,是他在特殊時期的一個特殊決定,現在天下已經漸漸穩定,他是不會再起複錦衣衛,讓他們凌駕于刑部、大理寺之上的。 羅克敵頓了一頓,又道:“從臣這些日子監視得來的情報看,黃子澄對楊家的所作所為並不瞭解,只是受其弟子楊充矇蔽而已。前幾天,黃子澄曾與兵部左侍郎齊泰在集賢樓飲酒,臣的屬下扮作小二靠近他們,聽黃子澄所言,也儘是為楊家打扮不平,並未與齊侍郎私議結黨,攻訐朝政。” “這兩天,楊嶸倒了,楊家的醜事陸續被人揭發出來,黃子澄得知真相後大為沮喪,這幾天一下了朝便逕自回府,不見外客,臣重金買通黃府家人,得知他在府中時常醉酒大罵,罵楊充誤他,毀他清譽。以此種種看來,黃子澄……當無私心,還請皇上明鑒。”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又問道:“那個楊旭,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成了你錦衣衛的人?” “這個……” 羅克敵面有難色,只好放低了聲音,伏身答道:“皇上動問,臣不敢不答。這夏潯……本是青州一生員,家中有田產,亦有店舖經營。而齊王……咳,齊王府中得濟的一些內臣、侍衛,也經營了一些產業,卻苦于不能脫身經營,也不通此道,便都委託了楊旭,因此上,楊旭與齊王府過從甚密。 楊旭為齊王府赴北平採買皮貨的時候,巧巧地救了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于中山王府有恩,此番攤上了官司,求庇于中山王府,中山王府知道應天府尹王洪睿與黃子澄交厚,恐怕他處斷不公,因此找到微臣,要給楊旭一個武人出身。臣想,楊旭先前為皇子王爺效力,不無微功,今番又是中山王府請託,是以……就把他錄取為錦衣校尉,一個閒差,只是……只是為了應付請託罷了。” “哼!齊王府的內臣侍衛?” 朱元璋冷嗤一聲,什麼內臣侍衛,明明就是他的兒子在外邊撈錢,他的兒子他還不知道?每年大把的俸祿,還嫌窮麼?可畢竟那是自己兒子,他不只是大明的天子,也是一個外表嚴酷,對子孫很是慈祥關愛的父親、祖父,兒子干的那些事,只要不是太過份,他也不想追究。 沉吟片刻,朱元璋擺擺手道:“知道了,就這樣,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 羅克敵又叩了個頭,站起身來,躬身退下。 轉身出了謹身殿,羅克敵剛要出宮,就見一位官員腳步匆匆,急急行來,定睛一看,正是剛剛纔被他提到的兵部左侍郎齊泰,羅克敵眉頭一皺,立即轉身沿殿廊行去,避免了與他迎面相遇…… ………………………… “大人,咱們也是武人,這一次文武之爭,何不借勢扳倒了黃子澄?如此一來,咱們不但能籍此維護取悅勛卿武將,若是皇上一怒嚴查文臣,咱們還能趁勢東山再起。大人怎麼反而替他掩飾起來了,他這種人目高於頂,能領大人的情麼?” 蕭千月是錦衣衛軍官,自然也能進宮的,只是他未到謹身殿前,只在外殿候着,此時陪着羅克敵一齊往外走,順口問道。 羅克敵淡淡一笑,反問道:“哦?那麼,你說黃子澄是李善長還是胡惟庸?亦或是藍玉大將軍呢?” 蕭千月不解其意,不免有些發怔。 羅克敵輕蔑地道:“就憑他,皇上若想殺他,只須一言,何必大動干戈,皇上會因此起複我們麼?” 蕭千月道:“那麼……大人也沒有必要維護他,替他掩飾呀。” 羅克敵道:“皇上年邁,將來必是皇太孫當國。而黃子澄屆時就會成為帝師。皇太孫雖然忌憚諸皇叔,可是原本也沒有如此心切,還不是這黃子澄想做拯國危難、力輓危瀾的柱石,這才一再蠱惑皇太孫?有他慫恿着,皇太孫才會削藩,皇太孫要削藩,還能不倚賴咱們?那些鎮守藩國的王爺們,才是有資格和胡惟庸、藍玉一較長短的人物。你說我怎能不維護他?幫他……就是幫自己!” 蕭千月恍然大悟。 謹身殿內,齊泰慌慌張張地道:“皇上,緊急軍情,緊急軍情。” 齊泰沒有看到羅克敵,一進謹身殿便卟嗵跪倒,來不及叩頭,便急急叫道。 “嗯?出了什麼事?”朱元璋的目光凌厲起來。 齊泰道:“皇上,兵部剛剛收到消息,陝西沔縣白蓮教造反。” 朱元璋身子一震,自禦書案後傾過身來,厲聲道:“仔細說來,什麼情形?” 齊泰道:“回皇上,陝西沔縣,有白蓮教徒傳教,自開香堂,稱為香主,此人名叫田九成。上個月,他與沔縣小吏高福興、僧人李普治策劃造反,因人告發沔縣推官率巡檢緝捕,抓住了和尚李普治,田九成與高福興便率兩縣教眾倉促造反,自稱漢明皇帝,年號龍鳳。高福興稱“彌勒佛”,其徒眾死黨王金剛奴、 何妙順等稱“天王”。攻破略陽等地,佔據川陝險要,聲勢頗盛,現在反眾五六萬人。” 朱元璋臉色大變,略一思忖,立即下旨道:“馬上傳旨,命長興侯耿炳文為討逆大將軍,立即統兵十萬,赴陝西平叛!” “臣遵旨。”齊泰也知軍情如火,遲延不得,叩一個頭站起身便往外跑。 朱元璋緩緩坐回龍椅,喃喃自語道:“朕克勤克儉、夙興夜寐,操勞天下,憂心萬民,何嘗有一日懈怠,如今立國三十年矣,想不到仍是不得太平。” 目光緩緩落在禦書案上那厚厚的一摞文官彈劾武臣的奏章,他又輕輕嘆了口氣:“這些書獃子,你道天下承平,外敵盡疲了麼?讀了幾本詩書,便要踩到武人頭上去。若少了你們眼中這些粗鄙不文的武夫,這天下就能安定了?一文一武,一剛一柔,你們就不能文武相和剛柔並濟麼?” “來人!” 一個小內侍連忙上前三步,躬身站定。因着陝西突然發生的這起造反,對這次文武兩大集團利用楊旭與家族衝突發生的爭鬥,朱元璋心中已經有了定案了。 “傳旨禮部,太學,育才之地。朝廷厚廩祿,廣學舍,延致師儒,以教諸生,期于有成,為國家所用。近者,師道不立,醜聞迭出;學規廢弛,諸生惰業;至有不通文理、不精書算、不諳吏事。甚者抗拒朝綱、違越禮法。甚非育才教養之道。飭令禮部,重申條陳學規,俾師生遵守。” “奴婢領旨。” “還有,錦衣校尉楊旭,允文允武,知進退,懂禮儀,明是非,悉榮恥,封禦前三等帶刀侍衛,即着宮中學禮,三日之後,隨朕坐朝,殿上當值!” “奴婢領旨。” 誰都知道太學生們閙事,背後慫恿支持的就是以黃子澄為首的文官,朱元璋既已得知黃子澄確無私心,外面又閙造反,不想再橫生枝節嚴厲追究,卻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尤其是此時,陝西有人造反,更須穩定武人軍心。這一次雖是懲戒學子,誰都知道他在敲打文官。 給楊旭這個被文官們貶謫得一文不值的傢伙這樣一個評語,又讓他站殿侍駕,百官入朝時把他杵在那兒,那就是明擺着扇文官們的臉了。 鼓樓都是南北朝向,朱元璋偏在鳳陽建了一座東西朝向的鼓樓,還是天下最大的;陵墓神道沒有對著墓煢的,朱元璋給自己修孝陵,偏就讓神道對著墓煢,出奇冒泡;別人修皇宮,務求天然盛地,朱元璋相中了一個地方,那下邊是湖,不適合蓋房子,他不換,他把湖填平嘍。 這就是老朱一貫的性格,不循常理,率性實誠,喜歡針鋒相對地表過自己的愛憎。你貪糧,我就用糧食壓死你;你在學舍上偷工減料,我就讓學生天天踩着你的腦袋去上學;你們把他罵得一文不值,我偏把他杵在那兒噁心你!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皇上下旨,禮部自然奉行不渝,禮部尚書、侍郎左右侍郎匆匆開了個碰頭會,揣摩着朱元璋的心意,定下了懲罰政策,便匆匆趕去國子監傳禮部命令了。 國子監現在國子祭酒暫缺,監丞、教諭們匯合了全校學生和外國留學生共計八千多人,站在寬敞的空地上,聽著禮部右侍郎抑揚頓挫地向全校師生宣佈學規教條:“各堂教官所以表儀諸生,必躬修理度,率先勤慎,勿惰訓誨,使後學有所成就,斯為稱職。 從即日起,諸生每三日一背書,日讀《御製大誥》及本經四書各一百字,熟記文詞,精解理義,或有疑難,則廉慕質問,務求明白。不許凌慢師長。若疑問未通,闕疑勿辨,升堂背書,必依班次序立以俟,不許踰越。 每月作本經四書義各二道,詔誥、章表、策論、判語、內科二道。每日習仿書一幅,至少二百字,以羲、獻、智、永、歐、虞、顏、柳等帖為法,各專一家,必務端楷。 旦暮升堂,必衣冠嚴整,步趨中節,坐堂必禮貌莊嚴,恭勤誦讀,不得脫巾解衣。往業別班會饌,必敬恭飲食,不得喧嘩。朔望隨班謁廟畢,方許與假出近處游訪,不得放肆醉飲,顛倒街巷及與人爭鬥,有傷風教。其餘時間,一概不得離開國子監。 一應事務,必先告本班教官,令堂長率領升堂,告于祭酒,可否行之。若有疾病無妻子者,養病房調治,每夜必在監宿歇。 雖在諸司辦事者,亦必回監,並不許群聚酣飲。遇有選人除授及差遣辦事,從祭酒公選差遣,違者治罪。祭酒、監丞、教諭,每日唱名查人,每晚宿舍查崗,但有無故擅離者,一概退回故鄉……” 與此同時,夏潯也接到了命令,他的官兒太小,用不着皇帝親自下旨,皇帝一個調令,調知了五軍都督府,五軍都督府再通知錦衣衛都指揮使司,夏潯家裡就歡天喜地的迎來了一道蓋着鮮紅的五軍都督府關防大印的任職文書,禦前三等帶刀侍衛,聽著好牛叉。 至于這官兒是幹什麼的,夏潯還不知道。 第150章 夏潯當差 今天夏潯第一天上班。 準確地說,是正式上崗前的第一天培訓。 夏潯騎在白馬上,穿著大紅的飛魚服,交領右衽,闊袖束腰,前袖後背、兩肩通袖及膝瀾處彩織飛魚、飛雲、海浪、紅崖,在夕陽下金光閃閃,一眼望去,極似蟒袍。腰佩綉春刀,掛穿宮腰牌,頭上一頂烏紗。 帥,帥獃了。 躲在茶樓裡的南飛飛憑欄而望,滿眼小星星,原來明朝的小姑娘也有迷戀兵哥哥的。 謝雨霏吃味不已,冷哼一聲道:“不就是換了身衣裳嗎?人還是那個人,有什麼好看的。” “真的很俊俏啊!”南飛飛摩拳擦掌:“姐,你真的不要了啊?你不要我可下手了。” “下什麼手啊,不要你的西門大哥了?” “說到西門大哥……” 南飛飛垮下了小臉:“都這麼久了,也沒見他來找我。這個沒良心的,虧我把家裡住址都告訴他了,他不是回頭就把我忘了吧?不成,我都老大不小的了,再等下去就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了,我可不能等他,我要把握自己的幸福。” “你成老姑娘了?” 謝雨霏鼻子都快氣歪了:“你要是成了老姑娘,那我算甚麼?你不要找這麼拙劣的理由好不好?” 南飛飛捂着嘴笑:“那只能證明,你比我更老。可憐喔,三年之內不能談婚論嫁,你就獨守孤枕吧,妹妹我就不陪你了,這楊旭嘛,要官有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錢,反正是你逼着人家和離的,我也不算是搶了你的人。” 謝雨霏已鎮定下來,曬笑道:“好啊,你要真喜歡了他,那就去追好了,憑你的手段,一定能把他勾搭到手的。等那西門慶興沖衝跑到金陵來找你,誰也不要怪,只怪他自己來晚了。” 南飛飛不笑了,拉著她的衣袖,嘟起小嘴,怏怏地道:“姐,他說很快就會來找我的,怎麼還不來啊,你說他這人到底靠不靠得住?” “你真的喜歡了他?” 南飛飛想了想,使勁點點頭:“嗯,真的!他很會哄人,很會照顧人,有時候我明明是故意欺負他,氣他,他也不惱。在他身邊,我特別快活。” 謝雨霏嘆了口氣,輕輕把她攬到身邊,幽幽地看著騎馬的夏潯從樓下緩緩馳過:“那就……耐心地等等吧。姐姐以前等他,等了十六年呢,你這才幾天,至少……你還有個人可以等……” ………………………… “少爺回來了!” “哇,太英俊了。” “咱們家少爺一看就是當大官兒的料。” “不對,是當大將軍的料。” “你看那官袍,像王爺不?那綉的什麼,好象是金龍啊……” 楊家一家人站在大門口等着頭一天上班的夏潯回來,夕陽下,白馬紅袍,一人突現,全家人頓時雀躍起來。 早被夏潯打擊得也沒了氣焰的楊家人都貼著門縫向外看著,一臉敬畏,不敢高聲。 夏潯到了自家門前,一家人都圍攏過來,夏潯端坐在馬上,卻沒動彈。 彭梓祺欣賞夠了,忍不住笑嗔道:“好啦好啦,別擺譜了,還不下來,等着人扶你不成?” 夏潯苦笑道:“你還真得扶我一把,我的腿……邁不到哇……” 夏潯房裡,夏潯坐在榻前,彭梓祺和小荻一左一右,給他洗着腳,小心翼翼的,夏潯的腳上已經磨出水泡了。 小荻好奇地問:“少爺,禦前侍衛就在宮裡頭,需要跑很遠的路嗎,怎麼累成這樣?” 夏潯愁眉苦臉地道:“唉,我也以為很容易呢,誰知道有那麼多事做呀。皇上上朝的時候呢,我就是站殿武士,皇上處理多久的公事,我在禦階下就得站上多久,得一動不動,屹立如山,目不斜視,直到散朝。所以,平時不當值的時候,要苦練站樁功。” 他嘆了口氣,又道:“皇上如果沒去後宮,而是到文樓、武樓、華蓋殿、謹身殿處理奏章、會見朝臣,做為禦前侍衛,我也要隨行左右,在殿門口站着,一動也不能動。可要是皇上出巡呢,皇上走到哪兒,我就得跟到哪兒,要是出京還有馬騎,要是在京裡頭,就得兩條腿走路了。 好吧,其實皇上輕易不出宮,朝會也不是天天看,如果皇上在殿裡面批閲奏章,偶爾也能偷偷懶,不是那麼累。問題是,午後皇上回後宮歇着了,我還要巡弋皇宮,就是佩了刀,一圈圈地走,走啊走,一直走,其實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我是真不知道禦前侍衛這麼累啊。這也罷了,其實不用天天當值,有輪休的,問題是,侍衛不當值的時候,天天都要鍛鍊武技、奔跑、攀爬、站樁,根本不閒着啊。” 小荻道:“這樣啊,還以為少爺當了官很威風呢,早知如此不如在家享清福了。” 夏潯又道:“也不能這麼說啊,我現在是太清閒了些,要不然這些苦哪能吃不了?鍛鍊一下也好,你不知道,那些侍衛們在宮裡頭都是小人物,你也看不出 張三李四,可要放到外面,沒有一個吃素的,要知道能在宮裡做侍衛的,几乎全都是功臣子弟,家裡沒有點背景,想進宮當值難如登天。就是這些在家裡當大少爺的人,在宮裏邊,個個一絲不苟,軍紀森嚴,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可都是些一生下來家裡就有人做大官的少爺秧子,他們做得到,我為什麼做不到?” 彭梓祺給他擦乾了腳,見他腳上起了幾個大水泡,心疼地道:“挪床上去,我給你挑破了吧,敷上點藥,一晚上也就好了,要不然明兒還要學禮練功,怎能堅持下來。” 彭梓祺取了一根銀針,小心地給他挑破了水泡,又敷了點藥,小荻拿來一雙柔軟透氣的蒲草拖鞋給他換上。 夏潯笑道:“好啦好啦,你們真要把我寵壞了,不過是腳上走出個水泡,不是多大的事。我剛纔進來,看見前院的花圃好象修好了?我去瞧瞧。” 夏潯走到門口,忽又想起了什麼:“喔,對了,你們兩個都是好動的性子。前些天咱們家裡事情多,什麼都顧不上,緊接着我又給安排了這麼個差事,沒時間陪你們,你們兩個不用整天守在家裡,有空就出去轉轉,這秣陵鎮一帶的山水還是不錯的,如果去金陵城裡轉轉,路也不遠,天子腳下,不會出什麼亂子,有空就出去走走。” 彭梓祺低下頭,幽幽地道:“是,可是……肖管事說,女人嫁了人,就要安份守己,要有點少奶奶的樣子……他沒明着跟我說,可我知道是說給我聽的。” 小荻也道:“是啊,爹管的越來越寬,他說現在咱們家名氣大了,別人都盯着咱們家呢,又說少爺做了大官,叫我學着些規矩,我這兩天,也連後院都不敢出了,整天和梓祺姐蹲在那兒鬥螞蟻……” 夏潯擺擺手道:“不用管你爹,凡事有我呢,咱家不講那些規矩,整天把你們悶在家裡,有什麼好?” 拋開對梓祺和小荻的信任和關懷不談,古人把女人關在家裡的作法,夏潯也不讚成,那些人似乎以為把女人關在家裡就安全了,孰不知那些年輕的女人不會因為關在家裡就能消磨了她的精力。 恰恰相反,她們每天錦衣玉食,卻沒有任何事情可做,誰沒有七情六慾?漸漸的空虛寂寞起來,會讓她變得比普通女人更敏感、更容易跨越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人家幾句甜言蜜語,說不定就跟人家跑了,雪蓮、妙弋、武緋衣,莫不如此,夏潯不想把梓祺變成關在籠中渴望自由的金絲雀。 夏潯剛一出去,彭梓祺和小荻兩個裝可憐的小女人就歡呼着擁抱在一起。 “哈,這回得了少爺的令,我爹就不好說甚麼了。梓祺姐,上回去棲霞山,我沒去成,明天咱們去棲霞山走走吧,聽說那兒還有廟,咱們去拜拜,保佑少爺做官一帆風順。” 聽見棲霞山,想起與夏潯在山澗前的旖旎浪漫,彭梓祺不禁紅了臉,說道:“不要去棲霞山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是春看牛首,秋看棲霞,春天的棲霞風光可不及牛首山美麗。” 小荻倒沒什麼特別的意見,便道:“好啊好啊,那就去牛首山,然後還要去金陵城走走,我還沒認真逛過這座帝京呢。梓祺姐,你看少爺對你多好,旁人的相公,可不像我家少爺這般隨和。” 彭梓祺笑道:“旁人家的少爺,可也沒有像我家相公這麼隨和的呀,對吧?” 小荻聽她話中有話,不由得俏臉一紅,沒敢再接她的話碴兒。 夏潯穿一襲燕居常服,趿一雙蒲草拖鞋到了前院,見正門、照壁、前庭、花圃、主屋都已大致完工,花圃中已植了花草,絢麗芬芳,心中也自喜悅。 夏潯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這下好了,楊旭一房與楊氏家族的恩恩怨怨已經完全了結了,老朱一句話,我被調去了宮廷裡做侍衛,俸祿高、待遇好,又安全,根本沒機會在靖難之役中給任何一方當炮灰,我終於可以安下心來,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幸福自然有,可他真能年紀輕輕,就此太平一生了麼? 只有天知道。 第151章 道義之爭 經過三天的短暫培訓,夏潯對自己的站位、走位,上朝的程序總算是掌握了,今天是他第一次隨朝伴駕。 夏潯站在禦座左側,按刀挺立,旁邊是一個十一二歲眉清目秀的小黃門執着拂塵。 往常,文武百官上朝,根本不會注意那些武士和太監,但是這一次不同,他們已經知道楊旭做了禦前三等帶刀侍衛,几乎每一個上朝的人,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不管是哪一派系的人,都要着意地看他一眼。 這些都是跺跺腳四方亂顫的大人物,任何一個都可以高高凌駕于夏潯之上,但是在這裡,在金鸞殿上,卻只有一個權力核心,那就是朱元璋,站在他的旁邊,來自于其他人的威懾,似乎全不存在了。 夏潯站的位置,大唐開國皇帝李淵也站過,當初他就是殿前侍衛牛千備身,非皇親國戚、功臣子弟不能擔任的角色。現在站在禦座其餘三角的三個侍衛,同樣都是皇親國戚,夏潯能得到這個位置,能站到最前邊來,只是因為朱元璋想要向臣子們示威。 朱元璋正坐在龍椅上,很多時候,一些國事他會交給皇太孫去辦,再點評他批閲意見的得失,這是他在有意識地培養接班人,但是重大事件,他還要自己把握。今天要討論的就是一件大事關乎國運,必須由他來把握的大事。 文武百官,勛卿國戚蹕集,皇帝升階,坐定,百官膜官,三呼萬歲,整齊劃一,剛勁有力。 虎已老邁,但威嚴猶在,朱元璋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蒼老的臉上仍然透着自信和主宰一切的堅毅。功臣宿將、元老勛舊、朝廷新貴,大明帝國的智囊和人才,這個偉大時代的精英們,全都匍匐在他的腳下,山呼萬歲,頂禮膜拜。 他們站得很整齊,同樣給人一種眾志成城、氣壯山河的聲勢,可是經歷過這許多的夏潯站在這兒,看著控制着整個帝國的文武官員們,心中卻有一番完全不同以往的看法和解讀。 官員們或直諫或逢迎,各人的見解、立場和利益,彼此的爭執、磨合與算計,還有帝國事務的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以及朝廷裡眾多官員與各個派系之間的分分合合、勾心鬥角、逢場作戲,這是普天下最大的一座名利場、狩獵場,看著鳥語花香,實則危機四伏。 今天朱元璋要親自臨朝聽政,是為了今年的科考案。 今年二月,春闈會試,當時夏潯正在返回金陵的路上。到了三月,榜單出來,五十一名中舉考生全部是南方人,北方舉子為之大嘩,聯名上疏,告考官劉三吾、白信偏袒南方人。北方籍的御史言官更是激憤彈劾,告考官貪污索賄,一時南北對立,滿城騷動。 這樣的考試結果確實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朱元璋起了疑心,不免懷疑三名南方籍的主考官有徇私舞弊的可能。他是窮人出身,一生最恨的就是“貪污腐敗,營私舞弊”。 為此,朱元璋特命侍讀張信、侍講戴彞、右贊善王俊華、司直郎張謙、司經局校書等十二人重新取閲考卷,所有涉案官員全部禁足府中,聽候查緝結果,今日正是十二人調查小姐公開調查結果的日子。 這十二人中,侍讀張信當初也是懷疑考官舞弊的官員,嚴叔載、董貫等人以博才多學著稱,周衡、黃章等人則以忠直敢言聞名,這些調查成員的選擇,真是做到了公平公正。 今日的調查結果,朝野上下人人都在關注,天下舉子都在等待。北方舉子從三月中旬皇帝下旨重新閲卷調查,就一直壓抑着心中的怒火,一直等到今天,今天的調查結果,要麼是一場甘霖,撲滅他們心中的火焰,要麼促使他們爆發,帶動整個北方士族對朝廷的反抗,帶來難以估計的後果。 今日早朝,人人都知道要議論這樁大事,其他但凡不是十分緊要的事情統統為之讓路,因此也沒有人不識相,弄些亂七八糟的事去請示皇帝,站班太監一聲“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剛剛喊罷,侍講張信便出班站定,抱笏施禮:“臣張信,奉旨查春闈科考案,今日復旨。” 朱元璋道:“卿奉旨重閲試卷,結果如何?” 張信又是一禮,把笏板往腰帶上一插,轉身自另一名複審官懷中取出幾份捲成筒兒的試卷,捧在手中,高高舉起,說道:“皇上,朝廷取試,只以文章定優劣,務求公道,以服天下,臣等一十二人,遵皇上旨意,仔細複審,特別留意北方舉子的試卷,經反覆品鑒,找出這七份試卷,文章通順,韜略可行,堪稱北方舉子中之佼佼者,可以成為國家的人才,以其才華論,臣等以為可以中舉。” 金鑾殿上一陣騷動,人人都想,哪怕只有一人可以中舉,都說明主考官循私偏袒了,皇上最恨官員循私枉法,何況此事已轟動天下,豈無嚴懲之理,怕不是又要血雨腥風,大肆殺戮了? 朱元璋聽了卻是微微一蹙眉,心道:“才七個?本科取士五十一人,北人只占這麼少的名額,如何令黃河以北半壁江山的百姓們歸心誠服?” 不料張信緊接着一句話,差點把朱元璋閃一個大跟頭,張信把捲子交給了小內侍,又從另一位官員懷中抱出一摞考卷,說道:“皇上,這裡還有七份試卷,是中榜的南方士子中最後七名的考卷,臣等將方纔北方舉子的七份試卷,與這居于榜尾的南方舉子七份考卷逐一比照,發現南北考生成績實在相差懸殊。 中榜者最末一名的文章,也遠遠高出北方學子中的佼佼者,皇上,開科取士當以文章定優劣,臣等深體萬歲之意,雖覺北方舉子那七篇文章所顯才華,其人亦可為朝廷所用,但朝廷取士名額有限,無視學籍,只依成績,臣等調查結果,前榜公平無私,不宜更改,今科應試的北方舉子,確該落榜。” 這句話如平地一聲雷,把所有人都驚獃了。文武百官全未料到複審官員居然得出這麼一個結論,朱元璋也是大出意外,怔了半晌才冷笑一聲,拈起案上一封奏章,怒道:“張卿真是公正言明,好會做戲!你帶人取閲試卷時,朕就收到密奏,說你與前任主考官劉三吾串通一氣,因你一向在朕身邊行走,朕還不信,想不到……果如其言!” 朱元璋把禦案一拍,真的怒了。 這倒不是朱元璋見不遂己意,隨意尋個名頭擠兌張信,而是確實有人告發張信舞弊,告發者乃河南籍御史楊道,是北方籍的官員,北方籍官員因為這次科考對北方人的排擠,勾起了他們北方籍官員在朝堂上一向受南人排斥的積怨,已經快氣瘋了。 一開始朱元璋並未想到張信不體察聖意,會做出如此結果,因此並未把這封舉報信放在心上,此時聽了張信的調查結果,怒氣勃發,不免便提起了這封舉報信。 張信又驚又怒,連忙辯解道:“臣自奉旨審卷以來,與所有閲卷官均未與他人有任何接觸,且貢院內外防護森嚴,臣如何與劉三吾串通舞弊呢?” “皇上,這是蓄意污衊!” 一個白髮蒼蒼的官員鼻息咻咻地跳了出來。這人鬚髮潔白,已經七十八歲了,正是今科春闈主考官劉三吾。劉三吾是當代大儒,元朝時候曾任廣西提學使,大明立國後又做了明朝的官兒,建樹頗多。 明王朝的科舉制度條例就是由他制訂的,明初的刑法《大誥》也是由他作序的,此外他還主編過《寰宇通志》,與汪睿、朱善三人並稱為“三老”,為人慷慨,胸無城府,自號坦坦翁,可謂是人品才學俱佳的士林領袖。 老劉慷慨激昂,怒氣沖沖道:“臣自受皇上斥責,禁足府中,不曾離開一步,如何與張信大人串通?北人不能上榜,非是我等舞弊,原因實則有三。” 朱元璋冷冷地道:“原因為何,你且道來。” 劉三吾道:“其一,北方人先受金人統治百餘年,又受元人統治百餘年,金人、元人俱是蠻人,不興禮教,故而民間向學之風不盛,北方舉子文學根基不如南方人; 二是窮,相比南方,北方人窮者居多,念不起書,求不起學,故而愈顯疲弱; 三是北方人不熟悉科舉制度。帝都在金陵,南方舉子耳濡目染,對八股取士諸般要求規矩瞭如指掌,北人不解其竅,不習技巧,縱具真才實學,亦難寫出合乎標準的高分文章。” 朱元璋氣笑了:“先生既知此情,為什麼不特拔幾名北方士子,以鼓勵北人之心呢?” 劉三吾答道:“臣為國取才,只以試卷文字優劣為標準,不以南人、北人為依據,不管其疲弱根由。” 朱元璋拿這頭倔強的老驢沒辦法,只好緩和了語氣商量道:“先生,依朕之見,不妨在北人中擇優選上幾名,以安定人心,平息眾怒,不如……就把方纔這七人增選入榜,如何?” 劉三吾抱住“真理”不放,嗔目大喝道:“會試榜次已定,當選人名副其實,豈能更換?” 朱元璋大怒道:“先生執意不換,其中豈無私情?” 劉三吾不服,把脖子一梗,振聲道:“那就請皇上再派第三撥人去查,連老臣一起查,臣光明磊落,有何懼哉?” 第152章 和朱八八侃侃 朱元璋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拍案而起,怒吼道:“翰林院官官相護,不以公正為懷,反而互相包庇。着刑部立即將張信、劉三吾等緝拿下獄嚴加審問。張信複閱結果無效,待朕親自批閲以定取捨,退朝!” 夏潯冷眼旁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不由暗暗感慨,不管雙方誰對誰錯,可人家這才是大義大道之爭,與黃子澄之流實不可同日而語。 朱元璋怒氣沖沖退了早朝,轉身去了謹身殿,夏潯做為當值的武士,便也隨之到了謹身殿,往宮廊下一站,門口站着兩個侍衛,身姿修偉,站姿筆直,目不斜視,左邊的是夏潯,右邊的是他的同伴,叫成錦羽。 片刻功夫,就見幾名小內侍飛快地跑出來,想必是皇上召人商議對策了,此時的天陰沉沉的,和朱元璋那張忿怒的老臉一模一樣。 攸爾一聲春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噼瀝啪啦地落下來,夏潯長長吸了口氣,剛把一股新鮮潮濕的味道吸引肺腑,就聽嘰嘰喳喳一陣笑,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穿水田衣梳雙丫髻的俊俏小姑娘領着一個不到四歲穿白綾襖兒的小丫頭,嘻笑着從花叢中鑽出來,手遮着頭,向宮廊下跑來。 夏潯拿眼一掃,見跑過來的兩個人,那穿水田衣的俏皮小丫頭正是茗兒小郡主。 小郡主穿一件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裌襖,束一條潔白的汗巾,底下是靛青色的撒花夾褲,散着褲腿,腳上一雙小蠻靴。 那白如玉、潔如瓷的臉蛋上還沾着幾滴雨水,另一個穿白綾襖的小丫頭生得粉嫩嫩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很可愛,她的手裡攥着個用麥芽糖做的小糖人兒,也不管沾了雨水,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舔着。 夏潯此刻是天子侍衛,守的是天子門戶,站在那兒不管誰人進出都無需行禮的,問題是茗兒並不打算進屋,她一看見夏潯,就站住了身子,興緻勃勃地道:“啊哈,聽三哥說,你進宮當差了,想不到是真的呢。 人家主動跟他說話了,他就不好繼續扮樁子了,夏潯只好欠了欠身道:“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郡主。” 茗兒指了指旁邊正眨着眼看他的小丫頭:“這是寶慶公主。” 夏潯嚇了一跳:“公主?沒看出來,老朱偌大的年紀,在床上還是龍精虎猛的,居然有個這麼小的女兒。” 夏潯連忙再度欠身施禮:“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寶慶公主。” 寶慶公主好奇地看著他,扭頭問茗兒:“姐姐,他是誰呀?” 茗兒吃吃地笑:“他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方的說成圓的,把你騙去賣了,你還幫他數錢,你說他厲不厲害?” 寶慶公主登時兩眼放光,她看看夏潯,很大方地把手裡的糖人兒遞過來,奶聲奶氣地道:“給你。” 夏潯一臉窘然,可公主是君,他是臣,君有所賜,不能不接,只好尷尬地接過來。小公主又奶聲奶氣地道:“你吃!” “吃?姑奶奶,上面全是你的口水好不好?” 夏潯苦着臉看了眼站在對面的成錦羽,成錦羽也是功臣勛貴子弟,見他認識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也不覺得奇怪,眼見如此情景,不禁有些想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趕緊忍住。茗兒也掩嘴偷笑,等着看他笑話。 小公主見他不動,很奇怪地道:“你吃呀。” “喔,臣……臣遵旨。” 夏潯把袖子往面前一擋,趁機把糖塞進了袖子裡,袖子一放,小公主登時張大了眼睛,驚奇地道:“咦!糖呢?” 夏潯眨眨眼,雙手一攤道:“吃啦。” 小公主叫道:“吃啦,這麼快?” 夏潯道:“臣嘴大,一口……就沒啦。” 小公主到底年紀小,信以為真了,便露出笑臉道:“講故事!” “喝!原來小公主的東西不白吃呀,還要付出代價的,這麼小的丫頭就這麼精。” 夏潯回頭看看,彎下腰小聲道:“噓,皇上在裏邊處理國事呢,小點聲兒,讓皇上聽見就不好啦。” 小公主是朱元璋老來得女,極受寵愛的,並不像其他皇子皇女那麼怕父親,再說她現在年紀太小,階級、尊卑、權威在她的一顆童心裡尚未成形,哪肯理會夏潯的恐嚇,執着地扯住他袖子大聲道:“你吃糖啦,講故事!講故事!” 夏潯無奈,蹲下身子連哄帶騙,小公主哪裡肯聽,一旁茗兒解圍道:“好啦寶慶,不要閙啦,一會兒姐姐講給你聽。對了,今天皇大爺下朝怎麼這麼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夏潯苦笑道:“是啊,的確發生了大事,惹得皇上非常生氣。那群可敬……又可恨的人啊……算了,國家大事,咱們不要議論那麼多,眼看著雨要下大了,請郡主帶小公主回後宮去玩吧,一會兒各位大臣就要來議事,看到你們在這裡不太妥當。” 他卻不知,朱元璋隱約聽到童語稚聲,像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所以離開禦案,從殿裏邊走出來,剛剛踱到門口,恰好聽到了這句話。聽他說“可敬”二字,朱元璋兩道雖已花白卻仍酷削如刀的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待又聽得“可恨”二字,神色忽又緩和下來。 一旁成錦羽雖看到皇上出來了,但是被他一個手勢,便即噤口不言了。徐茗兒聽說有外臣來見皇上,便牽了小公主的手,對夏潯笑道:“寶慶很粘人的,這回我又幫了你喔。” 說著便哄寶慶公主說要給她講故事,引着她往後宮去了。 打發走了這兩個難纏的小丫頭,夏潯站起身來,剛剛歸班站定,忽地一眼瞥見朱元璋靜靜地站在門內,不由唬了一跳,連忙躬身施禮:“皇上……” 朱元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道:“隨朕進來。” 夏潯忐忑不已地跟在後邊,不知道朱元璋喚他做甚麼,眼前這個主兒可是說殺人就殺人的,誰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妥當,便要觸怒了他。 朱元璋回到椅上坐定,閉目休憩片刻,又緩緩張開眼睛,說道:“你方纔說,他們可敬又可恨,呵呵,這是什麼意思?說來給朕聽聽。” 夏潯真有點怕了,囁嚅道:“皇上,微臣是武人,不該,不該……” 朱元璋淡淡一笑:“你是武人,也是個秀才嘛,朕心中很是煩悶,說說你的看法,給朕解解悶兒罷了,不管所言如何,朕赦你無罪。” 夏潯還在猶豫,朱元璋不悅地瞪起眼睛:“嗯?” 夏潯心中一凜,只好硬着頭皮道:“是,微臣以為,劉三吾、張信等諸位大人堅持科考公正,以成績取士,哪怕在皇上天威之下,猶不退縮,忠心耿耿,堅持大道,這是忠臣,不計一己利害,可敬。” 朱元璋臉上不慍不喜,淡淡地道:“說下去。” 夏潯窺着他的臉色,應道:“是,可他們只守自己的道,不顧天下的道。只顧眼前的道,不顧長遠的道,是為不智,所以,可恨。” 朱元璋神色一動,問道:“怎麼講?” 夏潯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親自下旨重新閲卷,復查官員仍堅持原來的錄取名單,可見……主考官不曾營私舞弊。然而,北方舉子的試卷不及南方舉子,正如劉三吾大人所言,是有原因的。北方人受金人和元人先後統治兩百多年,不習教化,又兼貧困于南方,不熟悉科考技巧,與南方舉子競爭,自然才學文章,要遜色得多。若是劉三吾、張信諸位大人能體察聖意,錄取幾個北方士子,不只是可以平息此番北方舉子和北方籍官員的眾怒,而且適當的激勵,可以鼓勵北方舉子向學之風,這不是于國於民,大為有利的事麼?可惜他們不能體諒皇上的苦心,只知就事論事,不能看及長遠,變通行事,所以說……可恨。” 朱元璋聽出他所言不盡不實,其實他的看法不止於此,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只能提起這一點,有些話,他是不能亂說的,所以朱元璋也不點破,只是嘆息道:“北方受金人、元人統治,先後近三百年,敗落的不止是聖人文章,詩禮教化,還有民心,丟失的民心吶,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大明雖立國已三十年,但北方士子一直觀望徘徊着,人心,豈是那麼容易收復的?如果科舉成了南方人的科舉,把朕的半壁江山、一半的子民摒棄在外,他們入仕無望,必然離心離德,這個,誰來替朕考慮?陝西,剛剛閙出了亂子,若是人心已盡付我大明,幾個神漢招搖撞騙,豈能拉起數萬人的隊伍,占山作亂? 再者,北方文化本就不及南方,北方經濟也不如南方,如果科考取士時,朕不能考慮到北方曆數百年形成的落後原因,非要把他們置於與南人公正平等的境地來考試,這就是對他們的不公正。長此下去,南方愈來愈盛,北方愈來愈弱,南北差距越來越大,天下豈有寧日?” 朱元璋輕輕一拍禦案,憤慨地道:“孔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難道他們讀書讀傻了,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第153章 舍小顧大 同樣的,有些理由朱元璋也沒有對這個小小的宮廷侍衛說出來。 如果朝廷堅持這種看似平等的不平等,看似公正的不公正,就算北方人甘心忍受,不會造反,也勢必造成南方士子一頭獨大的政治格局。 南方人不但經濟和文化發達,培養了更多學子,而且明朝科舉的實際制定者,就是“浙東四子”中的劉基和宋濂,其考試規範、考試範圍、考試要求,更適合江南學子。每次開科,南方學子自然“駕輕就熟”。 中了舉就會做官,朝廷勢力南強北弱的格局也就在形成了,如今南方學子在歷次科舉中佔有越來越大的優勢,北方學子除了爭奪科舉中極少的名額外,只能通過監生、舉薦等非科舉方式入仕,一旦入仕,因為人數少、又非正途出身,在官場中也飽受壓制和歧視。 都說忠君,可再忠君的人也不是道德上毫無暇疵的聖人,對同鄉、對有關係的人豈能不予照顧?南方官員師生關係、老鄉關係盤根錯節,拉幫結派也就在所難免,最終必成朋黨。這對國家是極為不利的,為了堅持考試的平等公正性,而破壞了國家的穩定,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科舉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是籠絡天下的讀書人為朝廷效力,豈能為了所謂的公正本末倒置,反讓科舉成為挑起南北對立、天下大亂的根源? 作為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朱元璋的這種考慮是清晰的,正確的,明智的,可惜那些書獃子卻看不到這一層,或者他們即便看到了,也不為所動,不會因為任何外因,否定他們心中的“道”世上無物不朽,一個王朝,同樣有毀滅的時候,而他們心中的“道”卻是萬古長存,永世不朽的。 夏潯聽了朱元璋這番話,也不禁為他的良苦用心所感動,忍不住說道:“皇上說的是,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什麼大道,若不足為萬民謀福祉,也不過是愚腐無用之道。” 朱元璋雙眼一亮,長嘆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好!說的好啊!滿朝文官,精英荃萃,不及你區區一禦前侍衛的見識!” “皇太孫到……” “都察院僉都禦使鄧文鏗到……” “禮部尚書鄭沂到……” “刑部侍郎暴昭到……” 一連幾聲唱名,意猶未進的朱元璋斂了笑容,對夏潯點點頭,和顏悅色地道:“你退下吧。” 隨即又對內侍道:“宣!” “宣皇太孫、鄧文鏗、鄭沂、暴昭,覲見……”夏潯連忙趨身退下,站在門右的成錦羽有些羡慕地看著他,有心想問問他皇上跟他說了什麼,可惜他們站在這兒不敢交頭接耳,只得挺身站立。 皇太孫等人依次進入,夏潯還是頭一回看見這位未來的建文皇帝模樣,看他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舉一動充滿儒雅氣質,倒也自有一種雍容優雅的氣度。 “你們來了,孫兒,到祖父身邊坐下。” 朱元璋和夏潯剛剛發了一頓牢騷,心氣兒倒不那麼強烈了,幾人一見皇上和顏悅色,也暗暗鬆了口氣,朱允炆依言在朱元璋身畔的錦墩上坐下。 朱元璋對朱允炆道:“今日朝堂上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你以為,如今該怎麼辦呢?” 朱允炆略一斟酌,鼓起勇氣道:“孫兒以為,劉三吾、張信幾位大人說的對!朝廷開科取士,唯憑一篇文章,這最公平不過,既然查科考案並無循私枉法,那就該詔告天下,榜單確鑿無誤。” 朱元璋聽了把臉一沉:“開科取士?朝廷為何開科取士?只為取士而取士,反忘了取士的目的,豈不可笑?允炆吶,如此目光,只能做一個合格的儒生,怎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這是極嚴重的批評了,朱允炆慌忙離座,拜伏于地道:“孫兒愚昧,請皇祖父指點。” “你坐下吧!” 朱元璋不悅地指了指他的坐位,又轉向都察院僉都禦使鄧文鏗:“鄧卿,你怎麼看?” 鄧文鏗一向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不循私情。就在今年三月,朱元璋的愛女安慶公主的駙馬爺歐陽倫借奉旨派往陝西代天子巡禁私茶出境的機會,將十多萬斤茶葉走私出境。 按大明律,私茶出境及關隘不察者斬。西安城遍傳一首民謡曰:“駙馬車隊,私茶藏內;衙門庇護,官官相衛;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朝案舉,拿臓捉鬼。”然而,因為他是皇帝的姑爺子,滿朝文武都裝聾作啞,只有鄧文鏗挺身而出,彈劾歐陽倫。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將歐陽倫賜死,其他相關人等都要到了應有的懲罰。鄧文鏗清正之名大噪與天下,開始受到了朱元璋的賞識和重用。 但鄧文鏗彈劾不法固然不畏強權,這件案子他卻很是撓頭。眼下明擺着,劉三吾等主考官並未循私枉法,不該治罪。 可是丁丑科考案若不能讓北方舉子和北方官員滿意,勢必要惹出更大的亂子。 科舉做官几乎已成了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這件影響惡劣的案子不做出一個令各方滿意的處理,北方的讀書人和這些讀書人背後的鄉紳地主、地方名流,統統都要得罪個遍,這大明天下還能不能穩當都是回事兒,這可不是鄧文鏗的長處。 他猶豫了一下,答道:“皇上,臣以為,或可再遣幹吏,重新複審。” 朱元璋冷笑一聲:“再審?還要審到什麼時候去?鄭沂,你說!” 鄭沂做官很有點傳奇色彩,他是因為名聲聞達于天子之耳,被破格提拔至京,從白衣身份一步提拔為禮部尚書的。 他是浦江人,家族從宋朝時候起一直到現在,已經三百多年沒有分家了。人稱“義門”一家千餘口人,長幼有序,相親相愛,和睦相處,少有爭端,朱元璋親賜匾額“孝義家”鄭沂就是因此一步登天成為禮部尚書的。 這位禮部尚書根本不喜歡做官,也不大摻和朝堂上的事,見皇上問他,便躬身答道:“皇上,北方學子文彩遜于南方學子,這是不爭之事實,可北方學子學識稍遜,朝廷更該鼓勵提倡才行,若棄之不顧,則北方文教必然每況愈下,治一國如治一家,對弱小貧窮的族人,應該扶持幫助,讓他盡能趕上其他各房的兄弟,豈能鄙視打壓,不管不顧呢?” 朱元璋聽到這裡不禁連連點頭,欣然道:“愛卿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南人北人,都是朕的子民,做君父的,就像一家長者,哪一房的子孫貧弱了一些,都想多多提攜一些,幫襯一些,哪能因為他沒了出息,就放任不管?鄭卿有什麼好辦法嗎?” 鄭沂道:“說起北方,也並非全是文教薄弱之地,山東、山西,向來文教出眾,不遜于南方。山西是少經戰亂,而山東呢?雖然戰亂頻仍,但聖人故鄉,地方官府一向重視文教,安敢放鬆?所以,朝廷今後可以飭令北方各地官府加強文教之事,朝廷撥款,多建府學、縣學,再從南方多延請些儒林名士赴北方教授,假以時日,南北文教差距,必然縮小。” 說來容易,做來何其艱難,再說,這是長遠之計,人常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幾時才見效果?讀書總要有動力才讀書,如果今後一百多年北方人都沒有入仕的機會,你每個村子建一所學校,又有幾人肯用心讀書的? 朱元璋嘆息一聲道:“遠水難濟近渴啊,今日之局,如何解得?” 鄭沂垂首道:“臣……慚愧。” 朱元璋站起身來,在殿中緩緩踱步,良久,方站住步子,扭身看向刑部侍郎暴昭。暴昭當初國子生直接授予大理寺司務一職,後歷任北平布政司參政、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今年剛剛擢升為刑部侍郎,因刑部侍郎老邁多病,主持刑部事務,素以清儉知名。 朱元璋向他一指,沉聲道:“暴昭!” “臣在!” “劉三吾、張信等人串通欺君,執迷不悟,這就是大罪。你回去,嚴加審訊,務必要查到他們枉法之罪證。朕,是一定要嚴辦他們的!” 暴昭一怔,沒想到皇帝仍是要嚴懲劉三吾等人,看來皇上是打定主意,要拿劉三吾等人的人頭,來平息北方萬戶千家之眾怒了。暴昭哪敢與朱元璋頂撞,只得硬着頭皮答應一聲。 “好了,都下去吧!” 幾個官員不敢多講,紛紛施禮退下。剛剛挨了一番訓斥的朱允炆見祖父面有不愉,不敢多說,忙也隨着悄悄退了出去。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密如珠簾,順着殿檐兒,披成了一道雨幕。 天陰得更厲害了,偶爾一道閃電乍閃,伴隨着震得窗欞簌簌直顫的響聲,映得站在大門左右的夏潯和成錦羽臉色青滲滲的,天威難測啊。 在他們中間,那道黑沉沉的殿口,此刻看來就像閻王殿的入口。 “喀喇喇!” 隨着一聲驚雷,閻王殿的入口裏邊傳出一個深沉而威嚴的聲音:“楊旭,進來。” 夏潯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第二聲呼喚響起,他才急忙轉身進了大殿。 第154章 帝王心思 朱元璋疲憊地坐在椅上沒有說話,雙目閉着,夏潯見禮已畢,只能靜靜地站在那兒。 “社稷、百姓、公正、道德,何者為重?何者為重呀!” 朱元璋喃喃地說了一句,又停住了聲音。 夏潯心道:“記得因為丁丑科考案,為瞭解決這個爭端,大明從此南北分榜了呀,怎麼各位大臣方纔沒有提出這個建議麼?”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微臣是一個小小的武官,照理說,不該多嘴。不過,主憂臣辱,皇上的煩憂,就是臣子們的恥辱,微臣想到一個法子,也不知是否可行……” 朱元璋張開眼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並不抱什麼希望地道:“你說。” 夏潯道:“是,科考閲卷,都是裱糊了姓名,全國學子齊聚京師,一同考試,分不清東西南北。北方學子學識不及南方學子既然是事實,那麼這一次科考是如此,今後還是如此,考官憑卷打評,北人落榜,依舊難免。莫如依南北情勢,開南榜與北榜,依其籍貫,南北榜單分別進行批閲評選,這樣,南人北人各成一份榜單。北人佼佼者不與南人一同競爭,亦有入仕的正途出身,如此,既可讓北方學子看到前途方向,鼓勵北方學子向學之風,又不致因為南北學子混于一堂,必然落榜的尷尬,或可消彌大患。” 夏潯這個法子和後代的高考分區劃線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南北分榜無疑更適合全國學子全部入京考試的現狀,朱元璋目光漸漸亮起:“好主意,這是個好主意。你做武官,可惜了。” 夏潯嚇了一跳,他可不希望老朱一激動,把他弄去做文官,他這個生員是假的,和那些之乎者也的文人混在一塊兒,總有要他動筆的時候,到時豈不是要出大醜?再說他對那些或忠直、或偽善,反正一肚子彎彎繞兒的文官很不感冒。 幸好,朱元璋也就這麼一說,頓了一頓便談起了下一話題:“那麼,眼下的局面,該怎麼辦?” 夏潯偷偷看了他一眼,硬着頭皮道:“或者,皇上開恩科,再錄取些北方考生,平息眾怒?” 朱元璋淡淡一笑:“呵呵,你雖機警,懂得權變,這裡卻又幼稚了。” 夏潯連忙躬身道:“是。” 朱元璋道:“此舉,豈不擺明了是在告訴天下人,今春科考確實無誤,朝廷憚于北人群情洶洶,不得不做此讓步?朝廷威信尊嚴將蕩然無存了。此舉,難免助長一些人的氣焰,以後動輒以類似舉動脅迫朝廷,朝廷何以應對?舉起屠刀麼?” 夏潯大汗,連忙躬身不語。 朱元璋緩緩地道:“你的科考南北分榜,確實是個好主意,可以避免今後再出現這樣的局面,但是解決不了眼前這場風波,解決不了……” 雨嘩嘩地下着,殿中垂幔飄援,陣陣涼爽潮濕的風撲進了大殿,朱元璋蒼老的聲音裡面帶著一抹蕭殺之氣…… “昔年,飛將軍李廣兵敗雁門山,損兵折將,削職為民,退下藍田南山,常以射獵消遣。一日,他行獵山中,醉酒返回,已到了宵禁時間,守護霸陵的霸陵尉禁其通行,李廣部下通名說:‘這是原來的李將軍’。霸陵尉斥之道:‘就是現任的將軍也不准犯夜行路,何況你是前任將軍?” 李廣無奈,只得宿于亭下,等待天明。 不久,匈奴再犯中原,大敗漢軍,漢武帝乃拜李廣為右北平太守,領兵禦敵。李廣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將霸陵尉調至其軍中聽用,待霸陵尉趕到,立即揮刀殺之,一泄私憤。 他錯了麼?錯了!他上書請罪,漢武帝卻沒有治他的罪,還下詔撫慰,讚他勇武有氣節。漢武帝不知道他犯了死罪麼?知道,但是他無罪,朝廷用人之際,在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的安危面前,李廣有罪,不算罪!霸陵尉沒有罪,可以是罪! 李廣幼子李敢,以校尉身份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代李廣為郎中令,功勛赫赫。他因懷疑父親之死與大將軍衛青有關,痛打衛青,衛青仁厚,未予聲張。 後來,事情卻被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得知,於是趁着陪同皇帝射獵甘泉宮的機會,一箭射殺郎中令(禁軍衛長官)李敢。當着皇帝的面,僅因自己的舅舅被人打了一頓,便敢當着皇帝的面射殺郎申令李敢,霍去病有罪麼?有罪,但衛青以老,國賴冠軍侯,霍去病有罪,不算罪!李敢無罪,可以是罪!” 夏潯靜靜地聽著,許久,又是一聲驚雷,朱元璋的眼睛隨着這聲驚雷攸地一亮:“劉三吾、張信,他們都是讀書人,他們堅持他們的信、他們地道,沒有錯。但是朕是天子,朕關心的是這整個天下;要操持的,是我大明千千萬萬的子民;要維護的,是這萬里江山的穩定,朕也沒有錯。有錯,不算錯!沒有錯,可以錯!” “朕已下旨,令刑部必辦此案。楊旭,你很不錯,明白事理。你替朕去辦一件事,你去刑部大牢,見見劉三吾、張信,如果他們肯認錯讓步,朕可以饒他們不死,這是朕給他們的……最後的機會!” …………………… 大雨傾盆,對刑部大牢來說,尤顯潮濕。獄中光線昏暗,潮濕的空氣中帶著腐霉的味道,這樣的地方,誰都懶得動彈。犯人們都懶洋洋地坐著、躺着,巡弋的牢頭兒也回到了出口處,據桌而坐,摸出一包炒豆子,取一葫蘆酒,吃豆喝酒,消磨時間。 大街上已是雨水成河,這場豪雨當真不小。這樣的大雨中,偏有一個人快馬而來,披一身蓑衣,看不清形貌。 馬到門前,那人翻身下馬,牽着馬兒到了滴水檐下,系好馬匹,這才走進大門。 “幹什麼的?” 兩個獄卒懶洋洋地迎了上去,那人解開蓑衣,露出一身大紅的飛魚袍。兩個獄卒神色一肅,那人又揚手遞過一枚牌子,沉聲道:“我從宮裡來,帶我去見劉三吾大人。” 兩個獄卒面有難色:“這個……這位兄弟,沒有刑部正堂的傳票,我們兄弟很為難的。一塊穿宮牌,只能證明兄弟是宮裡當差的,卻不能證明……” 那人又是一聲冷哼:“我奉皇上口諭,這麼大的雨,你讓我先去刑部?” “這……” 兩人略一猶豫,那人已斷然道:“頭前帶路。” 二人無奈,只得取過一本簿子,皇宮的穿宮牌子後邊有編號,兩個獄卒先抄下了夏潯的穿宮牌子編號,又訕笑道:“我二人職責所在,還請這裡兄弟簽個名字。” 夏潯無奈,接過筆來,在箔子上匆匆寫了“楊旭”兩字,他這生員是假的,毛筆字寫得很糟糕,好在這兩個獄卒不知道他的底細,武人嘛,朝廷上不少武將都是睜眼瞎,大字不識的,因此也不以為奇。 眼見夏潯簽完了字,二人便取了傘來,三人一人一柄,穿過天井直奔牢房。 大門咣啷一聲開了,裏邊正在吃酒嚼豆子的牢頭兒嚇了一跳,趕緊把豆子揣回懷裡,好在裏邊昏暗,外邊闖進來的三個人忙着收起雨傘,並沒看見。牢頭兒趁這機會又把酒葫蘆揣好,站起身道:“怎麼著,這麼大的雨,堂上還提犯人?” 一個獄卒道:“不是堂上提人,是宮裡來了人,要問劉三吾的話。” 說完轉過身,對夏潯客氣地笑道:“兄弟,再往裡,我們兄弟就不便去了,請隨王頭兒走吧。” 那牢頭兒聽說是宮裡來人,再一瞧他那一身衣服,忙也換上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道:“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楊!” “楊兄弟,請請請,這邊請。” 再往前去,是一道生鐵鑄的柵欄門,柵欄都有杯口粗細,王牢頭兒拿着銅環圈着的一大串鑰匙在柵欄上嘩啦啦地一陣敲:“開門、快點開門!” 一會兒功夫,從裏邊的班房裡走出個睡眼惺松的獄卒,一見是牢頭兒喊門,忙自裏邊打開柵欄,王牢頭兒引着夏潯進了牢區,向縱深走去。 劉三吾單獨一個牢間,裏邊條件還算不差,當然,這個不差只是相對於其他牢房而言,暴昭再怎麼想照顧這位士林領袖,牢房也變不成客棧。 劉三吾已被剝了官服,穿著一身囚衣,正躺在榻板上休息,忽地聽到腳步聲在自己牢門前停下,劉三吾張開眼睛一看,慢慢地坐了起來。 “打開牢門。” 夏潯吩咐一聲,王牢頭兒忙取了鑰匙打開牢門,夏潯走進去,對他說道:“有些話,我想單獨對劉大人說。” 王牢頭兒守了一輩子監獄,什麼門道不明白,宮裏邊的事,你求他他也不想摻和,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他呲牙一笑,立即閃人,走得就像後邊有頭老虎追着。 “你來幹什麼?” 看見夏潯這身官服,劉三吾認出了他,這是早朝的時候站在禦座前的那個帶刀侍衛。 “皇上口諭。” 第155章 誰是勝者 劉三吾神情一肅,立即屈膝跪倒,夏潯道:“皇上說,如果你肯認錯讓步,讓朝廷體面地化解這場南北舉子之爭,可赦你之罪。” 劉三吾做了一輩子官,歷經元明兩朝,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夏潯的這番話,他豁然大笑起來:“赦我之罪?劉三吾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來,大笑道:“哈哈,叫我劉三吾承認循私舞弊,偏袒南人?劉三吾據文章優劣,擇優取仕,一顆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劉三吾清清白白,老夫為主考頒佈的這份榜單,決不更改!” “劉大人,考官可不止你一人,為了書生意氣,置眾多性命于不顧,置你家人老少於不顧,這……” 劉三吾凜然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孔曰成人,孟曰取義。但為心中大道,生死何足惜之?”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道?何者為道?山上草木,一歲一枯榮,世間百姓,代代相死生,我們活着,該為那代代死生相繼的百姓們着想,還是為那亙古不變的山嶽大道着想?” 劉三吾怒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劉三吾若能以身殉道,那是老夫的榮幸。” 夏潯冷笑道:“以身殉道,可敬!死的不值,便可憐了。古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當真不假!” 劉三吾嗔目大喝道:“區區小兒,安知大道所在?你懂個屁。” 夏潯也惱了,厲聲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北方受異族統治多年,教化衰敗,戰亂頻仍,乃至百姓窮困。若是對北方舉子適當予以照顧,就會激勵北方向學之風,讓更多的讀書人學到更加精深的儒家經義,讓北方的讀書人越來越多。 我只知道,宋朝時候,人傑名士,朝中文武,多出於北方。如今不是北人蠢笨,而是因為數百年來地域、貧富、戰爭諸多因素的影響,讓北人在文教上遜于南人,你的公平,只是保證了一部分人的公平。你的公正,只是讓一部分得天獨厚的人永遠佔據了入仕之路,從此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為朝廷埋下禍亂的根苗。 我只知道,縱然北方人八股文做得不如南方人,南北舉子適當平衡,在朝為官的人不是由南方人包攬所有職司,也有助于天下的穩定和公正,避免江南士紳集團獨攬朝政。朝廷為何開科取士,是為了天下讀書人傾心所向。 擇優取士固然公正公平,可是現在南北有差距乃是事實,到底是堅持科舉的公正公平于國於民有利,還是對北方舉子適當傾斜照顧更有益於江山的穩定,百姓的歸心?一場科考的公平公正,與江山百姓的穩定和平,孰輕孰重?” 夏潯這番話,似乎打動了劉三吾,他低下頭,許久沒有說話,夏潯心中暗喜,正想再接再厲,繼續說幾句,不料劉三吾慢慢抬起頭,神色又堅定起來:“老夫取士,擇優而取,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因時因地量情取才,此例自古也無!荒唐!” 夏潯氣極,說道:“什麼自古也無?自古以來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非得事事循照古例,你現在還啃樹皮穿樹葉呢,最起碼你就沒有紙張可用,拿把刀子刻竹教書去吧!公平,什麼是公平?若要公平,憑什麼你家裡有錢讀書,有些人家裡請不起先生,買不起書本?絶對的公平是沒有的,只有儘可能的合理。” 劉三吾把雙眼一閉,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地道:“任你花言巧語,休想再以狡辯打動老夫!” 天上轟隆一聲巨雷,夏潯又大聲道:“淫雨連綿,驟發大水,河水洶湧,即將破城而入,城中百萬居民危在旦夕。這時候怎麼辦?來不及疏濬,來不及封堵,來不及通知百姓們逃離,如果這時候一方官長下令炸堤,泄水于效野,固然會淹沒許多村莊,淹死許多百姓,可他是懦夫還是英雄?淹城也是淹,淹野也是淹,唯有權衡輕重,保其大者。 你唯護這場科考的公正,有錯嗎?沒有!可皇上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定,為了避免南北對立產生戰亂,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錯嗎?也沒有!可是一定要有錯才能改嗎?兩者既然衝突,為什麼不能棄小而保大?權宜之計,只是權宜之計呀!” 劉三吾冷笑:“你不用說了,老夫承認,你口才很好,不過,老夫是讀書人,老夫只知道,十年寒窗,每一個學子都想出人頭地,你的照顧偏袒,就有可能扼殺了一個人的才華,毀了他的一生。公平、公正,沒有錯!任你舌燦蓮花,都休想說服老夫,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你不要枉費心機了!” 原來讀書人鑽牛角尖和女人鑽牛角尖一樣的不可理喻,夏潯氣得跳腳,眼見說道理說不通,只得又動之以情:“劉老大人,人這一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過去與未來中,不管你怎麼做,也不過騰起一朵小小的浪花,迅速湮滅。你已偌大年紀,就不能體諒朝廷的為難之處,體諒皇上的苦心,為了自己和家人,讓上一步嗎?” “生命很重要嗎?” 劉三吾鄙夷地看著他:“對婦人來說,貞操當重於生命;對武人來說,英勇當重於生命;對我們讀書人來說,氣節重於生命!這是聖人的教導,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寧肯餓死在首陽山上,這就是氣節,文人的氣節,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夏潯氣得語無倫次:“我覺得伯老和叔老要是拿起刀槍和周人拚個你死我活,那才叫氣節。毫無作為地餓死在首陽山上,只為成全一己聲名,那叫缺心眼兒!” 劉三吾大怒:“你是什麼東西,膽敢污辱聖人?” “我就一打醬油的。” 夏潯說完轉身就走,他知道,劉三吾從小形成的信念,是絶不可能因為自己三言兩語而改變的了。他是實用主義者,而劉三吾適合做學問,活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面,真正能引導這世界,能造福于百姓的,永遠不會是他這種人。 劉三吾在背後曬然冷笑:“這一次,即便你們利用權力,強行篡改榜單,那下一回呢?除非朝廷取消科舉,否則,三年一個輪迴,有氣節的讀書人是殺不絶的,大道公義,你改不了!” 夏潯站住,冷冷回頭:“你錯了,你不知變通,皇上知道。皇上已決定南北考生今後分榜科舉。劉大人,你死的,一文不值。不對,還是值得的,你成就了你的英名,用你同僚的血、家人的苦,成就了你萬古流芳的英名!” 劉三吾站在那兒,一時有些發獃。 夏潯心中很是氣悶,可他毫無辦法。他人微言輕,在其中起不了甚麼作用,一個不慎,他就要在君與臣的碰撞中化為齏粉。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一向殺人不眨眼的老朱也許是臨到老了,心有些軟,在殺機已動的時候,還是向劉三吾這些忠而直,但有些愚腐的臣子們拋出了橄欖枝,但他畢竟是朱元璋,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一個殺伐決斷的絶世梟雄。 出了刑部大獄,夏潯扳鞍上馬,揚鞭疾馳而去,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朱元璋還在等着他的回覆。經過這場交鋒,夏潯總算對這個時代的真正的讀書人有了個瞭解,他們維繫着這個天下,有時候卻又成為這個天下的桎梏。 劉三吾等人也許是求仁得仁,可夏潯並不覺得他們死得如何有價值。他們只是從公平公正的角度考慮到了考試的社會公信,這種偏執讓人既尊重又可憐。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畢竟只是局部,而政治方向卻是代表着整體利益,可他們偏偏就是不肯跳出他們固囿的小圈子。 劉三吾等人堅持的是公正、公平、嚴謹的普世價值,而朱元璋考慮的是北方的安定,國家的安全;一個考生,如果他是南方人,一定會對劉三吾等考官大加褒揚,可他如果搖身一變,突然成了北方人呢?那他又會為朱元璋的南北分榜而雀躍歡呼。你站在櫃檯外面就罵窗子裏邊的人官僚作風,坐在櫃檯裏邊就罵外面的刁民無事生非罷了。 屁股坐在不同的位置,看重和考慮的東西自然也不同,劉三吾堅持他地道,不容任何人侵犯褻瀆,朱元璋又何嘗不是?劉三吾寧死不肯讓步,不肯污了他的清名。能用幾十顆人頭就可以換取萬千民心,換取政局穩定,換取天下太平,朱元璋又豈會手軟? 夏潯有些心累,從青州開始,到北平、到金陵,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唯有面對著這些手無寸鐵、鐵骨錚錚的讀書人時,讓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碗口大的馬蹄踏在積水深深的石板路上,濺起一片水花。路上少有行人,這樣的大雨中卻有一個叫花子在雨中艱難跋涉,風急雨驟,打得他睜不開眼睛,夏潯策騎馳過,濺了他一身水,雖然這人早已全身濕透,還是大為氣惱,忍不住破口大罵。 只是他罵聲出口時,夏潯早已馳出幾十丈外去了,這樣大雨,哪裡聽得到他的罵聲。 叫花子恨恨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媽的,想不到我萬松嶺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真他娘的晦氣!” 第156章 刈草 皇帝已經定了劉三吾等人有罪,然後要刑部去找出他們的罪證,這可難為了暴昭,可他也不敢抗命。他是個清官,有他所堅持的道德操守,但他不是聖人,沒必要為了劉三吾、張信等毫不相干的人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前程。 可是想給劉三吾等人定罪還真的難,他們不貪不賄,一堆學究,如何抓他們的把柄?翻遍了這個主考官的所有履歷,暴侍郎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唯一拿得出手的藉口。 原來當初胡惟庸試圖造反時,朱元璋暗中運籌,突然行動,一舉抓獲了胡惟庸及其主要黨羽,但是胡惟庸很善於偽裝,在證據公開以前,有許多官員並不知道他的犯罪事實,對他的被捕感到莫名其妙,其中就有書獃子劉三吾。 別人莫名其妙在謀反大案面前也只好裝聾作啞,可劉三吾卻上書為胡惟庸鳴冤叫屈,認為朝廷冤枉了胡丞相,不過他當時人微言輕,又是個地方官,這封鳴冤書沒人放在心上,現在卻被翻出來,當成了他的罪狀。 於是,一夜之間,劉三吾、張信等人就從科考舞弊變成了朝廷叛逆。皇帝授意之下,刑部炮製罪證的效率和本事絲毫不遜于當初的錦衣衛,他們抓了一大批與幾位主考有來往的人和家丁嚴刑誘供,一些人受不了酷刑,屈打成招,至此鐵案如山。 劉三吾死罪,因已近過七十,依大明律不受死刑,發配西北戍邊;曾經懷疑劉三吾舞弊的侍講張信更慘,因為他被河南御史楊道控告得了劉三吾授意,串供作弊,故意拿北方舉子考得最差的捲子敷衍皇上,罪加一等,凌遲處死。 有受賄的,自然就得有行賄的,南榜新科狀元宋琮、榜眼陳安也倒了霉,狀元宋琮送了終,被處死刑,榜眼陳安充軍發配,朱元璋過于極端的性格在此案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親自閲卷,重新錄取考生六十一人,比南榜多出十人,第一名是河北的韓克忠,第二名是山東的任伯安,依次數下去,六十一名舉子清一色的北方人,沒有一個南人。黃榜張出,北方舉子歡呼雀躍,這一轟動全國,險釀巨變的科考公案終於了結。 夏潯站在法場外,沉默不語,一旁站着身着儒衫,斯文得根本不像一個武官的指揮僉事羅克敵。 看看夏潯,他淡淡笑道:“怎麼,有什麼想法?” 夏潯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嘆道:“如此結局,何苦來哉?實為不智。” “他們死得冤。” 羅克敵一針見血,目光閃動着道:“皇上知道他們冤,但他們該死!皇上治國如用兵,如果拿下前邊這道關口,就能取得勝利,那皇上就一定會去奪,死多少人都要奪,屍籍如山,血流成河,也要往前衝!” 夏潯心頭微微生起一陣寒意。 羅克敵道:“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是不計私恩的。怕了?” 夏潯下意識地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 羅克敵啞然失笑:“你放心,皇上天威,是掃不到你這只小蝦米的。對了,皇上下旨,今後科考,南北分榜,是你的主意?” 夏潯訝然道:“大人知道?” 羅克敵淡淡一笑:“何止是我,這件事,你莽撞了……” 他眉頭一皺,攸而舒展,說道:“管他呢,雖然因此一言,你便得罪了南方籍的官員,可在北方官吏、士紳、學子、百姓們眼中,份量卻是大大增加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所失的。” 夏潯苦笑道:“卑職說出口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了,只是當時已……” 羅克敵道:“不用放在心上,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就是你什麼都不做,甘心做一個山野村夫,也未必沒有酷吏找你的麻煩、鄉紳對你的刁難、山賊對你的侵掠。喝口涼水,都可能會嗆死人,做任何事都有風險,但不去做才是冒最大的風險。” 羅克敵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做,不要小看了你這小小的禦前帶刀官,你是皇上點名入宮當值的,又有中山王府的關係,不須理會那些下作的文人,你的陞遷又不歸他們管。 上一次那件事,你做的很漂亮,給武將勛卿們長了臉,做好你的事,只要不捅什麼簍子,一年半載之後,我給你個活動個外任,你不是功臣王侯子弟,年紀輕輕就做了八品官,前途無量啊!” 他向刑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道:“我走了,有空的時候,你和千月多走動走動,有什麼事,可以通過他,讓我知道。”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大人要離開應天麼?” 羅克敵點點頭,臉色有些陰沉起來:“陝西白蓮教作反,皇上不敢等閒視之,天下各地教門林立,這幾年愈發的猖獗了,這草……已經漫過了膝蓋,該刈一刈了。” …………………… 萬松嶺從浴桶裡爬出來,用浴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雖已是一個中年人,平時給人的感覺體態也稍顯臃腫,其實他的身體一直很結實、很強壯,小腹沒有一絲贅肉。 盤好頭髮,穿上長衫,束緊腰帶,萬松嶺一拉房門走了出去。 “師叔。” 外室兩個人一見他出來,立即迎了上來。這兩人一個年紀比他小着十來歲,看起來就像個不起眼的生意人,另一個還是個半大小子,一看就是跑腿的夥計。 這兩個人歲數大的叫莫言,歲數小的叫趙小乎,是混跡應天府的兩個騙子,莫言也是風門弟子,雖然和萬松嶺不是同一師門,沒甚麼關係,不過論起輩份來,他卻算是萬松嶺的師侄,所以雖然以前來往不多,畢竟有這一份同門之誼,這次師叔找上門來,莫言不能不伸手相助。 “莫言啊,找到那個小丫頭了?” 一見莫言,萬松嶺就曉得有消息了,不禁有些激動。 “是,費了挺大的周折,才找到她。一開始師侄還不敢相信是她,因為這個謝雨霏……呵呵,居然是陳郡謝氏後人,師侄怕消息有誤,持了師叔手繪的畫像親自趕去,才確認,果然是她。” “陳郡謝氏?” 萬松嶺先是一怔,隨即不屑地一笑:“陳郡謝氏又怎麼樣,昔日王謝庭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祖上王侯將相,子孫便一定有所作為?” 他一撩袍裾,泰然坐下,說道:“坐吧,把你打聽到的事情,詳細說與我聽。” “是。” 莫言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說道:“謝家只有兄妹二人,哥哥叫謝露蟬,妹妹叫謝露緹,小字雨霏。她的哥哥十五歲便中了秀才身份,後來卻因豪門車駕衝撞,跛了一足,從此無望仕途,迷上了做畫,又結交一班朋友,時不時相聚飲酒……” 這莫言倒也十分了得,將情況打聽得詳詳細細,萬松嶺認真地聽著,目中光芒隱隱流動,似有所思。 莫言說完了打聽來的情況,問道:“坑害了師叔的,就是這個小妮子?師叔打算怎麼做?” 萬松嶺沉沉一笑,說道:“她毀了我在鳳陽的根基,要不是我夠機靈,現在還在裏邊吃牢飯呢,這個仇當然得報。” 莫言摩拳擦掌地道:“我遠遠地看過了,那小娘兒們生得十分嬌媚可人,不如就讓師侄出手,替師叔出出這口惡氣。” 萬松嶺白了他一眼,罵道:“臭小子,你是給師叔出氣,還是給你自己出火?你是在應天府混的,犯了案子,還能在這兒待麼?” 莫言哈哈一笑,說道:“開個玩笑,那師叔打算怎麼辦?” 萬松嶺道:“哼!從哪兒失手,我就從哪兒找回來!她擺我一道,我就要整得她家破人亡,名節盡毀,方顯我的本事。” 他瞟了莫言一眼,說道:“這兒是你的地盤,幫師叔弄張路引來。” 莫言爽快地道:“沒問題,師叔有特殊的要求嗎?” 萬松嶺道:“姓名:樂凌空,北平白雲觀長春子真人丘處機的俗家徒孫,陝西隴州人氏,元朝至大元年生人。” 莫言略一估算,不禁蹙眉道:“元至大元年生人?那個年豈不是九十歲了?師叔,是不是太乍眼了?” 萬松嶺道:“現在官府正在通緝我,越乍眼,越沒人注意到是我,按我說的去做,我自有道理。” 莫言起身道:“那好吧,我馬上去!” 送走了莫言和趙小乎,萬松嶺回到房中坐下,冷冷一笑道:“謝露緹,謝雨霏,哼!哼哼!” ……………………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整座莫愁湖都是徐家的產業,中山王府與勝棋樓一帶有兵丁把守,嚴禁閒雜人等靠近,但莫愁湖在徐家自己不去遊湖的時候,是允許外人觀光覽勝的,但僅限白天,天色一黑,你最好別去閒逛,哪怕說你去摸魚,那都是盜竊中山王府財產,罪名可大可小。 夏潯是從三山門過來的,去的就是莫愁湖。觀賞了莫愁湖風光之後,他打算再到南面走走,南面關內與江東門大街一帶,是應天府有名的風化區,青樓妓館比比皆是。不過那時的青樓妓館不同於現代的紅燈區與普通市區一般的壁壘森明,大明金陵府十六座最高檔的酒樓,這一地段就占了六座,這六座名樓分別是:鶴鳴、醉仙、輕煙、淡粉、柳翠、梅妍,到這兒轉轉,也不枉到過一場南京城。 今天夏潯休假,朱明王朝的公務員几乎沒有休息日,工資相比其他朝代的官員也低些,但這不包括皇帝身邊的人,大內侍衛們雖然辛苦,每個月還是有幾天假的,俸祿也相對高些。今天是他頭一天休假,一時興起,便跑到莫愁湖來遊玩了。 可他很快就開始後悔了,因為他不只把彭梓祺和小荻帶了來,還以感謝相助的名義,把謝雨霏和南飛飛也請了來,這四個女人到了一起,當真是針尖碰麥芒,夏潯苦不堪言。 第157章 自有手段 謝雨霏和彭梓褀真也好,假也好,表面上還是很客氣的。尤其是已經知道夏潯心意的彭梓褀,更沒有刻意刁難謝雨霏的意思,不過在遊覽莫愁湖的時候,發現謝雨霏拉著夏潯特意的離開大家,不知竊竊私語些甚麼,小荻卻有些不開心了。 小荻和夏潯一向親密無間,就算是彭梓褀除了與夏潯親昵的時候,有什麼事也是不背着她的,小荻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忍不住酸溜溜地說了幾句,謝雨霏只裝沒聽到,南飛飛年紀與小荻相仿,卻沒有那麼好的涵養,登時反唇相譏起來。 兩個小丫頭一斗起嘴來,謝雨霏和彭梓褀便不能置身事外了,眼見南飛飛挾槍帶棒、含沙射影,說得小荻節節敗退,彭梓褀姐妹情深,忍不住出面幫腔。南飛飛是幫謝雨霏爭口袋,謝雨霏豈能置之不顧,於是她也起而參戰,兩下里一開始還有所節制,到後來火氣越來越濃。 夏潯插不了嘴,只是暗暗後悔,不該把她們湊到一塊兒,眼見前方醉仙樓在望,夏潯連忙打岔說道:“啊哈,這兒就是醉仙樓,金陵十六名樓之一,走,咱們去嘗嘗醉仙樓的佳餚美味。” 一眼看見那高高的台階,小荻計上心來,悄聲對彭梓褀道:“梓褀姐,用你的銀針射她膝彎,叫她跌個跟頭,在少爺面前丟臉。” 彭梓褀瞪她一眼道:“盡瞎說,又不是什麼生死仇敵,拌幾句嘴倒沒甚麼,哪能這麼捉弄人家,沒看到相公已經有些不高興了麼,不許再調皮。” 走在後邊的南飛飛眼珠一轉,從懷裡悄悄摸出一個小包,順到了右手掌心裡。她的動作雖然隱秘,卻瞞不過走在一旁的謝雨霏。 謝雨霏走到台階前,假意卻扶她一把,順手一探,南飛飛掌心的藥包已經落到了她的手裡。 她悄悄瞪了南飛飛一眼,小聲問道:“你幹什麼?” 南飛飛道:“哼!瞧她們那得意的樣子,我捉弄她們一下。” 謝雨霏一展衣袖,看見那紙包上的字,神色不由一窘,低聲道:“屁王貼?真是胡閙!人家也是女孩子,你這麼捉弄她們,當着楊旭的面讓她們出乖露醜,她們豈不是要羞得死的心都有了?這個梁子結下來,可再無緩頰的可能了。飛飛,鬥幾句嘴無傷大雅,但是萬萬不可弄到不可收拾。” 南飛飛哼道:“本姑娘幾時受過人家這等閒氣,這一回還不是為了你。喔……我明白了,鬥嘴呢,是叫她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兩下里非得鬥將起來,楊家大官人可是會不高興的,誰也討不去好處去,不肯用這藥麼……嘻嘻,自然是擔心做了仇家今後無法相處,姐,到底又動了心思麼?” 謝雨霏俏臉一熱,低斥道:“胡說甚麼,我這不是,有求於人麼?” 南飛飛撇撇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謝雨霏愈加羞窘,正要再說幾句撇清自己的話,忽聽階上朗聲一笑:“哈哈,楊旭,這是攜家眷出遊麼?” 謝雨霏盈盈抬頭,美目一瞥,就見樓梯的緩階上正站着兩位輕袍公子,身材都很高大,一個魁梧英朗,一個略顯斯文,容貌五官都是俊朗不凡。 夏潯一見二人不由一訝,那個英氣勃勃的漢子是中山王府三公子,左軍大都督徐增壽,另一個也時常出入宮闈的,他也認得,乃是太子太傅、曹國公李景隆。 夏潯連忙趨前拜見:“下官楊旭,見過李大人、徐大人。” 徐增壽一把扶住,笑道:“今日不比朝堂上面,你我皆着便服,無須拘此禮節。” 目光又往他後邊四個嬌嬌俏俏的美人兒身上一探,忍不住讚歎道:“楊旭,你真好福氣,嬌妻美妾,艷色無雙,就連侍候的丫頭都是如此俊俏。” 夏潯尷尬一笑,忙向兩位大人介紹這四個女孩兒身份,李景隆方纔自一見謝雨霏,目光便有些移不開了。這個嬌媚可人的女孩子很合他的胃口,彭梓褀也是個大美人兒,小荻和南飛飛也自具美麗,但是幾人各有各的風情,他府上不缺美人兒,那幾個女孩未必合他的脾味。 謝雨霏則不同,黛眉如遠山,杏眼籠輕煙,一舉一動婉媚如水,既有大家閏秀的氣質,又有小家碧玉的嬌甜,那股特殊的味道很對他的胃口。一聽說這個女孩兒不是楊旭的家眷,李景隆不禁大喜,連忙笑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在此碰上了,不如同上酒家,喝上幾杯,如何?” 夏潯遲疑道:“這個,打擾兩位大人,恐怕不妥……” 上一次夏潯讓文官們吃了個啞巴虧,大長了徐增壽在武官們面前的臉面,再說夏潯又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子的救命恩人,徐增壽看他很是順眼,便道:“走走走,一起坐坐吧。今日只敘私誼,不論公事。” ……………… 徐增壽拉著夏潯在身邊坐定,彭梓褀是夏潯家裡的女眷,自然是挨着他坐下的,小荻被夏潯說成他的妹子,便挨着嫂子坐下。而李景隆則坐在徐增壽右手邊,立即慇勤地一掃座椅,請謝雨霏入座。謝雨霏無奈,只好欠身坐了。南飛飛則在她下首坐下。 眾人坐定,徐增壽笑道:“九江不日就要離京公幹,今天我本是邀他出來,為他餞行的。因嫌人多吵閙,只我兩人來,未邀更多朋友。可兩人遊湖倒也自在,飲酒麼,就嫌不夠熱閙了,能與楊老弟、謝姑娘幾位相逢,倒也是緣份……” 夏潯“啊”了一聲道:“國公爺要出京麼?” 徐增壽道:“是啊,九江要去西安練兵,你也知道,陝西白蓮教作亂,長興侯已領兵平叛去了。這一次,白蓮教匪能這麼容易成事,匯聚數萬大軍作亂,可見地方官兵剿匪之不力,皇上讓九江去西安練兵,增強地方武備。”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景隆一眼,他還道這李景隆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草包呢,想不到朱元璋居然會讓他去練兵。朱元璋那是什麼人物? 如果這李景隆一無可取,旁人看不出,朱元璋還看不出麼?想必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徐增壽道:“九江自幼喜讀兵書,胸懷韜略,尤擅練兵。曾先後奉旨赴湖廣、陝西、河南練兵,訓練陣法、制定軍規、馬步協調。經他練的兵,操法靈熟,軍紀森嚴,士氣高昂、戰力大增,堪稱一代兵法大家。” 論地位、論門庭,徐增壽比李景隆只高不低,眼下又只是當着夏潯及其家人,徐增壽沒理由如此吹捧李景隆,徐增壽將門虎子,又身居中軍左都督一職,對行伍訓練不是門外漢,那他說的必是真話了,如此說來,李景隆倒也並非一無所長? 夏潯否看一眼李景隆,神色間不免有了幾分敬意。 李景隆哈哈笑道:“增壽,咱們這是自家人關起門來吹大氣嗎?在座的又不是你我帳前的那些武將,說這些做甚麼,來來來,吃酒,吃酒。” 他舉起酒壺,不去理徐增壽,卻轉向右手邊的謝雨霏,將酒液注滿她面前的一隻白如雪、薄如紙的上等景德鎮的瓷杯,笑道:“謝姑娘,這是四川宜賓的姚子雪曲(五糧液)香氣悠久,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你來嘗嘗。” 藉著勸酒,他的手狀似無意地一探,便在謝雨霏柔荑上輕輕擦過,謝雨霏急急一縮手,臉蛋微微一紅,擔心地往夏潯處看去,見夏潯並未注意,這才心安。她恐夏潯看到了心中不悅,忙往外側側身子,拉開與李景隆的距離,淡淡地道:“多謝國公爺美意,小女子不會飲酒。” 李景隆搬着椅子跟進一步,笑吟吟地道:“此酒滋味甘醇,少飲無妨。” 謝雨霏再望夏潯一眼,目光微微一閃,突然向李景隆淺淺一笑:“國公爺出兵在即,小女子是要祝國公爺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呢,可小女子不擅飲酒,只能淺嘗,國公爺您可得……” 李景隆先被她冰清玉潔的容光所攝,再被她明媚的雙眸流水般一轉,只道這姑娘也對他有了情意,不覺心中大喜,連忙豪爽地道:“姑娘只須淺酌,李景隆自然口到杯乾。” 謝雨霏嫣然一笑:“如此,國公爺請了。” 說著將他的酒杯又往他面前遞了遞,縮回手來,捧起酒杯,一雙勾人的眸子瞟着他,細白瓷的杯口湊到嬌艷欲滴的唇上,淺淺地抿了口酒。 李景隆被她這一瞟,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連忙捧起杯來一飲而盡,一旁南飛飛看清了謝雨霏指甲的動作,忍不住“嗤”地一聲笑,趕緊往外搬了搬椅子,伸出象牙筷子去挾一盤玉兔五香絲的菜,那盤中六隻鵪鶉蛋以刀工削出兩隻兔耳,前邊點了紅點,猶如一隻隻小玉兔,晶瑩剔透,十分可愛。 南飛飛挾了兩下,也不知是不是筷子太滑,接連幾下都挾不上來,小荻一見不禁笑道:“這鵪鶉蛋也不識趣,早知道南姑娘要吃它,該生成方形的才好。” 南飛飛瞪了她一眼,哼道:“要它生成方形很為難麼?本姑娘如果想,便真叫它生成方形,也不過舉手之勞。” 小荻扮個鬼臉道:“吹牛,蛋天生就是圓的,你有本事叫它變成方的,豈不成了活神仙?” 南飛飛放下筷子,挑釁道:“如果我真能拿出些方形的鵪鶉蛋來,你待怎講?” 小荻道:“好啊,你若真的變出方形的鵪鶉蛋來給我看,你要怎樣那便怎樣?” 其他幾人本來各自聊天,聽她二人鬥嘴有趣,都被吸引過來,徐增壽好奇地道:“南姑娘,你真能把蛋變成方形?” 南飛飛傲然道:“彫蟲小技,何足道哉?不過,得給我一天時間,那才變得出來。” 小荻哪肯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事情,不依不饒地道:“好啊,那我就等你一天,到時候你若拿不出來,怎麼辦?” 南飛飛針鋒相對地道:“我若拿得出來,又怎麼辦?” 小荻摩拳擦掌地道:“你說!” 南飛飛眼珠一轉,說道:“你若輸了,便做我的小丫環好了,侍候我半個月。” 小荻只道自己贏定了,不禁得意地笑道:“這個主意好,如果你輸了,就做我的丫環,侍候我半個月。” 兩個人在這裡鬥嘴,那邊李景隆好不耐煩,他才不在乎這兩個小丫頭片子誰做誰的小丫環,他只覺得身邊那個小美人兒渾身嬌俏,無處不美,想著憑他國公爺的身份,若是聘她回家為妾,比花解語、比玉生香,那才是人間美事,艷福無邊。 見她只顧看著兩個小丫頭的爭執,眼都不往自己這邊看一下,忍不住繼續糾纏道:“謝姑娘,她們小女孩子的把戲,我們不要理會了,來來來咱們喝酒,謝姑娘是楊旭好友的妹子?不知道謝姑娘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吶?令兄是做甚麼的?” 李景隆剛說到這兒,忽聽“卟……”的一聲,眾人都是一怔,連小荻也停止了和南飛飛較勁,向這邊望來。李景隆一張白晰的面孔微微泛出紅色,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往前挪了挪椅子,椅子蹭在地上,發出與放屁相類似的響聲:“咳!增壽兄,不要光顧着聊天,來來來,你也一起喝酒。” 椅子剛剛坐定,又是一個響屁,彭梓褀和小荻不約而同地掩住了鼻子,謝雨霏就像一個極有教養的大家閨秀,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容,神色從容,好象根本不曾聽到什麼。李景隆只覺肚中翻江倒海,一股“真氣”滾滾翻騰,急欲找個出口,他一忍再忍,終究忍不住它,一串響屁脫褲而出,把個李景隆臊得面紅耳赤。 徐增壽捏着鼻子跳出老遠,忍不住笑道:“九江,你吃壞了東西麼,怎麼……怎麼……當着謝小姐、南小姐和楊家的女眷,老子也要跟你一起丟臉。” 李景隆面紅耳赤地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 “卟卟卟……”又是一串響屁,因為他的忍耐,反而發出怪異的聲響,李景隆實在沒臉見人了,匆匆摸出一卷寶鈔丟下,羞愧難當地拱手道:“抱歉抱歉,李某……李某身有不適,改日再……告辭,告辭,今日李某作東……” 他看也不敢看謝雨霏一眼,一句話沒說完,摀住屁股就跑下樓去,只聽“卟卟卟”一串響屁隨他遠去,徐增壽笑得打跌:“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這事兒我一定得說給都督府的諸位同僚知道,哈哈哈,李景隆成了放屁隆,哈哈哈……” 李景隆也曾任職左軍都督府,擔任大都督一職,與五軍都督府的各位都督都是熟人,故而有此一說。徐增壽忍俊不禁地笑着,向夏潯等人拱拱手,興沖沖地追去嘲笑李景隆了。 夏潯揮了揮袖子,又看看那一桌沒動過幾口的山珍海味,好笑地對謝雨霏道:“是你搞的鬼?你在他酒裡放了什麼東西,不會傷了人吧?” 謝雨霏忍笑道:“沒什麼呀,不過是取河面無根浮萍,曬乾研成粉末,灑入杯中而已,與人身體無害的,大解之後,自然失效,郎中也看不出原因。” 夏潯哼了一聲道:“為什麼這麼捉弄人家?” 謝雨霏低下頭,幽幽地道:“人家只是想,這樣子,他以後就沒臉纏着人家了麼……” 夏潯聽得心頭不由一熱。她是個很弱小的女孩子,弱到就算隨着彭梓褀練了一陣武功,只是粗通拳腳的小荻都能輕而易舉地制服她。可她又是個精靈古怪渾身主意的女孩子,不管是江湖惡霸、朝廷大佬、乃至塞外殺人不眨眼的豪傑,只要她想,總有數不清的手段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其實她很了不起,家道中落,哥哥又無法撐起門戶,她以稚弱的身軀,撐起了自家的門戶,憑她的姿色和祖上的威望,其實她可以嫁一個非常有錢、有權勢的男人,完全不需要自己來拋頭露面,冒着那麼大的風險行走江湖。 可是隻因為與楊家的一紙婚約,她苦苦地守着,從未在這一點上有過一絲動搖。而當她發現自己的未婚夫婿早就見過她,知道她做過的事後,又因為她的自尊和對哥哥的愛護,不惜以解除婚約來換取對方的妥協,避免對她家人的傷害,她柔弱而堅強,可愛可敬,自己的眼光不錯,福氣……更不錯。 他忍不住說道:“你剛剛說的那件事,我會幫你的。其他的不需要我幫忙麼?” 謝雨霏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有些挑釁地道:“再幫我,你就要成了我的同謀了。你是官兒,前途無量,這樣可以嗎?” 夏潯微笑道:“其實,——我也騙過人的,騙得驚天動地,比起你做過的事,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的假的?” 謝雨霏根本不信,不過她看得出,夏潯似乎不大在乎她的騙子身份,這讓她心中很是歡喜,亙在她和夏潯間的最大障礙,就是她那不堪的身份,夏潯唯有接受了她的作為,她才可以坦然地面對夏潯。 現在看來,似乎不似她想象的那麼難。 夏潯微笑道:“當然,以後……也許我會告訴你,不過……不是現在。” 一旁傳來“啪啪啪”地三聲脆響,又有人中招了? 兩個人一齊扭過頭去,就見南飛飛和小荻輓着袖子,伸出兩隻白生生的小手三擊掌,瞪起眼睛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第158章 下餌 第二天一早,夏潯上朝當值,南飛飛卻到了楊府,挎着個籃子,好象走親戚似的。 掀開蓋布,筐裡放著幾十枚鷄蛋、鵪鶉蛋,四四方方的,整齊地碼放在那兒,小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還以為這些鷄蛋鳥蛋是假的,試着打開一個,裏邊流出蛋清和蛋黃,小荻不禁兩眼發直:“真的,竟然是真的?世上居然真的有……方形的鳥蛋!” 彭梓褀也很好奇,卻不相信這蛋天生就是這樣的,她拿起一枚方形的鷄蛋仔細看了許久,才狐疑地對南飛飛道:“這蛋,到底是怎麼弄的?” 南飛飛得意地一笑:“嘿嘿,山人自有妙計,說出來就不靈了。” 其實夏潯如果在這裡,就能揭破她的所謂妙計,這法子說穿了根本沒有什麼,南飛飛不過是事先按照蛋卵的大致大小打造幾個方形的模子,然後把蛋整個浸在醋裏邊,把蛋殼泡得軟軟的,這時候手要特別的巧,小心地拿起軟綿綿的鷄蛋扣進模子裡,因為受到模子的擠壓,軟球似的鷄蛋就能按照模子的形狀變換了形態,這時往上澆些涼水沖刷,等蛋殼變硬後,自然就成了一枚奇特的方形鷄蛋。 夏潯昨天聽小荻和她打賭,就曉得小荻一定要輸了,不過他知道南飛飛不會太過為難小荻,兩個小丫頭打賭的事,他便懶得攙和。 小荻瞪着那方形的鷄蛋、鵪鶉蛋看了半天,才垂頭喪氣地道:“我輸了!哼,就做你半個月的丫環有什麼了不起。” 嘟囔了兩句,她又按捺不住地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倒底是怎麼把鷄蛋變成這個形狀的。” 南飛飛嘻嘻笑道:“告訴你也無妨,一會兒我教給你,以後這個戲法兒你也就會變了。我也不需要你真的服侍我,本姑娘沒當過大小姐,真要人在身邊服侍,還不習慣呢,不過,你對我哥得客氣一點兒,這些天你多照顧照顧他,他腿腳不大靈便。” 小荻詫異地道:“你哥?” 南飛飛道:“其實是謝家哥哥,不過雨霏是我的姐妹,她的哥哥,自然就是我的哥哥啦。喏,他來啦。” 彭梓褀和小荻齊齊抬頭望去,就見院子的角門兒開了,一輛牛車直駛進院來,車簾兒一掀,謝雨霏從車裡鑽了出來,肖管事迎上前去,放個腳架,謝露蟬從裏邊走了出來,在肖管事和謝雨霏的幫扶下很困難地下了車。 肖管事熱情地道:“謝公子,謝姑娘,一路辛苦,先請廳中喝茶,回頭咱們再慢慢聊。” 謝露蟬笑道:“肖管事莫要客氣,楊家老太爺、老夫人的模樣,回頭還得請你詳細說與我知道,我才好繪出二老的肖像。至于準備放在前廳和後廳的棲霞、牛首盛景圖,那得去現場臨摹一番,待謝某心中有數,才好動筆了。 肖管事笑道:“那是自然,老肖對繪畫一道是門外汗,一切就按公子的吩咐辦。” 彭梓褀恍然:“相公說,請了一位給老太爺和老夫人繪製遺像的畫師,還要負責咱們前後廳的十六扇屏風的繪畫,就是謝家少爺?” 謝雨霏扶着哥哥走下出來,抬頭看著彭梓褀甜甜一笑,微微福身:“彭姐姐,打擾了……” …………………… 金陵府來了一位奇人,據說他是長春子道長邱處機的再傳俗家弟子,從北平白雲觀來。這位奇人今年正好九十歲,卻是鶴髮童顏,精神瞿爍,舉止十分的俐落,根本不像是一位老年人。 他的一個弟子在本地開着一家古董店,這位老先生是被弟子請來以盡孝道的,一開始並沒人知道這老人身懷絶技,後來卻是這位健談的老人同幾個客人在店中閒聊,到了晚間光線昏暗,叫人點起燈來,結果那夥計剛將燈點着,又不小心碰滅了,那位老人用手一指,那蠟燭立即再度燃了起來,這才引起他人注意。 在大家起鬨央求之下,老者無奈,又表演了一手竹籃打水的本事,一隻明明滿是窟窿縫隙的竹籃,往他手中一拿,就能從缸中舀起一籃清水,居然不會漏水,消息傳開,這才吸引越來越多人的注意。 子不語怪力亂神。謝露蟬本來是不信這個的,是他的幾個狐朋狗友聽說這家古董店收藏了一副吳道子的畫,對他說起,這才興緻勃勃而來。 那副畫若是真跡,應該是吳道子早期在山東兗州做縣尉時留下的畫作,因為那時他尚未被皇帝賜名道玄,而且畫作署名處有兗州尉之稱。不過看其山水,筆才一二,象已應焉,畫中人物衣褶飄舉,綫務道勁,天衣飛揚、滿壁風動,已經頗具氣象。 謝露蟬不某連聲稱讚:“妙!妙啊,難怪人稱蒓菜條描,這是吳道子的真跡。” 店主莫言笑道:“公子好眼力,這的確是吳道子的真跡,當年元朝拖雷可汗邀長春子真人入京,賜封長春弘道通密真人時,賜給真人的禮物,鄙號剛剛開張,這是我特意向我師傅借來的鎮號之寶。” 謝露蟬知道這樣的畫作乃是無價之寶,自己傾盡家財也是買不起的,又聽說這店主是向他師傅借來的,就算出得起錢人家也不會賣,只得戀戀不捨欣賞再三,才將原物奉還,嘆息道:“今日能見畫聖真跡,真是死也無憾了。聽說令師通密散人是長春子仙長的再傳俗家弟子?” 莫言道:“是啊,要說起來,莫某與師傅也算是一場緣份。莫某年幼時體弱多病,曾由父親攜着,借住于白雲觀內養病,有幸得遇恩師,是恩師治好了我的病,還傳了我一套強身健體的法門。其實莫言並未從師傅那裡學到些什麼大神通,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恩師救我性命,已是莫大功德,這份師徒之情總是在的,如今莫某在應天紮下根來,便請恩師過來小住,他老人家……” 剛說到這兒,有人匆匆趕來,前邊兩個青衣小帽,像是豪門的家丁,後邊還跟着一個中年人,衣飾不凡,氣度雍容,想不到通名報姓之下,竟然只是個管家,由此可見其家世來歷非同等閒。 謝露蟬在旁聽說,這戶人家遇著了怪事,半夜總有噗噗擊打房門聲,可是打開房門一看,卻什麼人都沒有,一家人發了毛,待得天亮去請了一位道士來驅邪,那道士來了看看,只是連連搖頭,說他道行淺薄,驅不得厲鬼,這戶人家聽了更加着慌,再三央求之下,那道人才說這莫家寶號現住着一位奇人,道行高深,可驅厲鬼,因此主人攜重金登門相求。 莫言聽了便覺不悅,說道:“你家主人若有誠意,怎不親自前來,使些銀錢便想驅役我師傅麼?去去,出去。” “呵呵,徒兒莫惱,這戶人家只有女主人,自然是不便親自登門的。” 隨着聲音,便見一個滿頭銀髮、鬍鬚雪白,手腳俐落、精神瞿爍的灰青色道袍老者自店後走了出來,雖是俗家,卻做道人打扮。 那管家聽了驚嘆道:“道長果然神通廣大,我們老爺走得早,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小姐,的確不宜拋頭露面,這才由小人出面邀請,還請老道長千萬相助。” 老道長笑道:“你家是個積善人家,福祿深厚,原不該受此惡鬼侵擾,罷了,老夫便與你們走一遭吧。” 人都有好奇之心,謝露蟬也不例外,聽說這等奇事,不免隨去看個熱閙。 到了那戶人家,果見朱閣綺戶,富貴人家。老道並不進門,只往門前一站,望雲看氣,半晌冷笑一聲道:“我道是什麼厲鬼,如此道行,也敢來人間橫行。” 他叫人取來一碗水,又取出一道符咒來,望門作法,腳踏七星步,手中唸唸有詞,最後伸手一搖,手中符咒“轟”地一聲燃燒起來,引得四下圍觀的百姓一陣驚嘆。待那符咒燃成灰燼,盡皆化入碗中,老道便將那碗水遞與管家,吩咐道:“將此符水融入大缸,取一缸水洗刷大門,洗得乾乾淨淨,自有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守護,邪魔外道,再難侵入一步。” 管家連連道謝,便叫人託了一盤財帛欲待奉上,老道擺手笑道:“且待明日果然奏效,你們再謝不遲。” 這一來旁觀眾人更信這道士是個有道之士,謝露蟬卻是半信半疑。 那老道舉步要走,忽地一眼看見謝露蟬,不禁驚咦一聲,舉步走來,上下打量他一番,訝然道:“天上文曲,怎麼落得這般下場?” 謝露蟬原不信他裝神弄鬼,又聽他提起文曲星下凡,這正是他少年時最受街鄰們褒揚讚美的地方,心中不由大慟,轉身就要走開。 老道在後面揚聲叫道:“公子與老夫有緣,公子傷心之處,老夫或可為你化解。老夫要在莫氏商號小住些時日,公子若有困惑難解之處,可來這裡尋我。” 謝露蟬恍若未聞,走得更快了。莫言悄悄靠近老道,低聲道:“師叔,他會上鈎麼?” 老道一臉的慈眉善目,鶴髮童顏,此時陰陰一笑,卻滿是怨毒凶狠之意:“你放心,待他明日聽說這戶人家果然驅走了惡鬼就會回來的,哼哼!我萬松嶺整人,想要他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也是易如反掌。我不但要整得他家破人亡,還要整得這對兄妹昔日情深,今後寇仇,如此……方消我心頭之恨!” 第159章 將欲取之 “姐,‘竹籃打水’的把戲我懂,就是用青蛙卵加水攪拌成透明的糊狀,塗抹在籃底縫隙處,然後就能打水了。可這‘半夜鬼敲門’是怎麼回事?聽著好玄。” 謝雨霏撇撇嘴道:“這是五花八門中李字門裝神弄鬼的法子,用黃鱔血塗在朱漆大門上,可以把方圓數里之內的蝙蝠都吸引來不停地撞門,人的動作比蝙蝠慢,你去開門時什麼都看不到,自然疑心生暗鬼,以為惡鬼敲門了。真要說穿了一文不值,比白蓮教撒豆成兵、剪紙為鶴的幻術差得遠了。” 南飛飛道:“白蓮教也有這種本事?” 謝雨霏微笑道:“比李門幻術高明多多,那才是真正的幻術。白蓮教有將師兩門,將門習武,師門練的就是幻術。若有人精通將師兩門的技藝,自然迷惑無數愚夫愚婦為其所有,陝西造反的那個田九成就是此道高手,否則你以為他無兵無餉,有什麼本事召納數萬百姓供其驅策?只是那幻術只好拿來唬人,朝廷大軍面前便成了土鷄瓦狗,不堪一擊了。不提他們,那萬松嶺可問起我們的去處?” 南飛飛道:“問過了,我們自然是隨我娘去了鄉下,正好方便他行事,嘿嘿。” 謝雨霏眉尖一挑,略有幾分妖魅之氣:“好,讓他繼續玩下去,靜觀其變。” 正說著,彭梓祺和小荻笑吟吟地走來,滿面春風,一團和氣。 小荻手裡捧着一個托盤,上邊是色香味俱佳的幾道小菜,彭梓祺手中則提着一罈子酒:“雨霏妹妹,今日天氣晴好,你我同去後院柳下閒坐飲酒如何?” 謝雨霏向彭梓祺露出燦爛的笑容,很溫馴地道:“好啊,姐姐既有雅興,妹妹自當奉陪,請。” “請。”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南飛飛手腕一翻,一枚藥丸輕輕遞到了謝雨霏的手中。 這枚藥丸叫“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五花八門中皮字門製造的一種秘藥,蜜製為丸有拇指大小,專門中和酒性,號稱服下之後,千杯不醉。不過卻也無人真的喝過千杯,就算醉不了,肚子也盛不下。 兩個大美人兒表面上一團和氣,也確實不想傷了和氣,不過暗中較量一番,讓對方出點小丑,她們還是樂此不疲的,何況還有兩個小美人兒整天在旁邊攛掇,今天的鬥法又開始了,兩位美人兒手輓着手兒,親親密密去後院柳下酒逢知己千杯少去了,也不知最後倒下的會是哪個…… 那位大戶人家果然驅邪成功,謝露蟬第二日籍口品鑒古董,再度趕到古玩店有意地消磨時間,竟然被他等到了。這一次,那大戶人家的夫人也出面了,穿著素雅,步履輕盈,頭上卻帶著竹笠帷幔,垂紗是白色的,隱隱露出形貌五官,看年紀只三旬上下,嫵媚嬌美,朦朧中更是令人驚艷。 府中管家稱這婦人為惜竹夫人,府中大官在閩南做官,夫人留守京師,不想邪物作祟,昨日老道作法,果真奏效,夫人感激不盡,因此今日拋頭露面,表示感謝。 這竹夫人在江南還指一物,類似抱枕,民間又稱青奴,是一種圓柱形的竹製品。江南炎炎夏季,人們喜歡竹蓆臥身,用竹編織的竹夫人長約一米左右,是用竹篾編成的圓柱形物,中空,四周有竹編網眼,是熱天消暑的清涼之物,可擁抱,可擱腳。 古詩詠竹夫人,曾言:水沉為骨玉為肌,專寵涼台會有時。長得夫人容兩足,客星不遣史官知。如今若真有這般美人兒作竹夫人一般叫人懷抱甜睡,想必是冬曖夏涼,活色生香的,不怪人家對這三旬美婦心生褻意,實在是她嬌小玲瓏的身段,朦朧嫵媚的容顏實在太美了些。 人家女主人出面了,莫掌柜的師傅便也出面接待,雙方一番言談,竹夫人奉上禮物,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老道不以為然,大袖一甩,就欲回屋,忽地看見謝露蟬,不禁笑道:“小友,你我又在此相遇了,果然有緣,呵呵。” 眼見這老人果有神通,謝露蟬可不敢再露出不屑神色,遂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言道:“後生晚輩謝露蟬,未知前輩如何稱呼。” 萬松嶺呵呵一笑,撫鬚道:“老夫姓樂,樂凌空,公子叫我樂道人就是了。” 謝露蟬忙又施一禮,恭謹地道:“昨日道長說晚輩有傷心之處,道長或可解之,不知道長……指的是甚麼?” 萬松嶺目光微沉,落在他的殘腿上,淡淡一笑道:“公子傷心之處,豈非這條殘腿?” 謝露蟬身子一震,呼吸登時急促起來:“道長……道長可解……可解,指的是甚麼?” 萬松嶺一撫長鬚,悠然笑道:“你這腿若是由老夫診治,未必不可康復。” 一聽這話,謝露蟬几乎驚得獃住,他前途盡廢,歷盡坎坷,全都因這一條殘腿,今日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換了任何人聽到,都要情難自禁,何況這條腿對他一生是如此重要,謝露蟬驚喜欲狂,疾撲上前,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顫聲道:“道長……道長真能解得?” 萬松嶺笑道:“來,且來內室小坐,老夫給你看上一看。” 萬松嶺引了謝露蟬到內室中坐下,解開衣袍露出殘腿,仔細檢查了一番,就見他取個碗來,先往謝露蟬腿上一淋,然後拿樁站定,雙手抱球,隔着一尺多遠開始運氣發功,彈指虛抓。片刻功夫,謝露蟬腿上便泛起一顆顆血點,最終連成一片紅暈。 看到這幕奇景,謝露蟬再如何不信也要信了,其實這又是江湖騙子的把戲,萬松嶺在他腿上淋的是鹼水,指甲裡藏了薑黃粉末,佯作發功時彈到他的腿上,薑黃遇鹼就會變紅,看起來就好象是逼出了他腿內的淤血。 萬松嶺又給他推拿一番,說道:“你這腿若是方殘時便遇到老夫,只需三五個月便治好了,如今沉痾已久,若要治癒卻是曠日持久,總需三年左右辰光,才能痊癒。” 正常人被推拿一番,也會覺得腿腳比平時靈便些,何況謝露蟬剛剛看到了他隔空發功展現的神蹟,受到了強烈的心理暗示,這一站起,只覺那條殘腿比平時不知靈便了多少,不禁驚喜若狂,“噗通”一聲跪到地上,泣不成聲地道:“道長,你就是晚輩的再生父母啊,求道長千萬施援手,幫晚輩治好這條殘腿。” 萬松嶺呵呵一笑,攙起他道:“無需多禮,無需多禮,實不相瞞,你本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歷練人間百世,方可迴轉仙界。若非你我前世有一段淵源,這天氣,我是不會泄露與你知道的。如今你我既然相逢,總要治好了你的腿疾,老夫才會離去的。” 一旁莫言湊趣笑道:“既有如此淵源,謝公子何不拜我恩師為師,你我成了同門兄弟,以後往來倒也方便。” 謝露蟬連忙道:“理該如此,理該如此,師父在師兄家裡住得煩悶了,還可搬到弟子家中歇住。” 說著再度翻身拜倒,叩頭道:“弟子謝露蟬,請恩師受弟子三拜。” 萬松嶺與莫言對視一眼,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奸計得售的笑意。 一拜了師父,彼此的關係無形間就親近了許多,莫言置了酒菜,師徒三人把酒言歡,謝露蟬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歷,不勝唏噓,萬松嶺自然裝神弄鬼,好生撫慰一番。 後來聽他說及近年來喜歡繪畫,便對莫言道:“如今收了文曲星君為徒,老夫甚感寬慰,一時也沒甚麼趁手的禮物贈予。莫言啊,把那副畫取來,送給你小師弟,權作為師贈送的禮物。” 謝露蟬驚道:“不可,萬萬不可,這畫價值連城,弟子如何受得。能拜在恩師門下,又蒙恩師為弟子診治傷腿,理該弟子奉獻禮物,哪能再收恩師的東西。” 萬松嶺笑道:“為師雖未正式出家,其實也與出家人無異了。兩袖清風,四大皆空,這些世俗之物,在你們眼中再如何珍貴,也不放在為師眼裡,只是此物乃是為師的恩師所贈,留在身邊是個念想兒。為師年事已高,這件物事早晚是要傳下去的,由你收藏最是恰當不過。” 莫言聽了,已走出去將那當作鎮店之寶的吳道子真跡摘下來,捲成畫軸收進畫筒,鄭重地交到謝露蟬手中。謝露蟬感激莫名,自然連連道謝,然後將那寶貝畫兒珍而重之地藏在身上。 “成了,經我診傷,又贈名畫,謝露蟬對我再無半點疑慮了。只要他信了我,我的手段就可以從容實施了,你那裡準備的怎麼樣了?” 看著謝露蟬離去的背影,萬松嶺向莫言問道。 莫言道:“我已放出風去,只是因為這家店開得太晚,信者寥寥,還沒幾個人肯上鈎。” 萬松嶺道:“不要急,火候還不到。火候到了,收錢收到你手軟,哼哼!我這招拆牆術,自古以來屢試不爽,全因一個貪字,誰無貪念?只要有貪念,就算再過五百年,一千年,一樣有數不清的人乖乖上當!放出風去,陳郡謝氏後人是我的弟子、你的師弟,當可引得更多人上鈎。 還有那位竹夫人,既然夫人前邊加了名字,定然不是人家的正室夫人,這樣的如夫人大多都有豐厚的私房錢,而且貪得無厭,巴不得以錢生利,越多越好,身邊揣着錢這才安心。你可誘她投入,無需太多,只要有這樣的官宦人家肯參予,必然有更多的富豪縉紳相信咱們。” 這時,彭峰、彭子期二人已經到了鳳陽府的靈壁。兩個人一路南下,發現哨卡關隘盤查越來越嚴,到處都在搜查通緝白蓮教徒,不禁心中凜凜,雖然二人有正兒八經的官方路引,還是唯恐漏了馬腳,乾脆連坐騎也賣了,以免惹人注意,這一來行程雖然慢了,有些巡檢關卡卻可繞過去,經由田野、山巒而過,減少了暴露的危險。 “陝西白蓮教起義了。” 叔侄二人終於知道了朝廷開始嚴厲打擊白蓮教的原因,二人放心不下彭家在淮右的根基,現在又來不及返回青州報訊,匆匆一商議,便由彭峰去淮右主持大局,彭子期繼續趕赴金陵,抓他逃傢俬奔的妹子。 第160章 亡命天涯 坊間開始流傳,開古玩店的莫言暗中替一位侯爺放印子錢,然後他們又聽說,陳郡謝氏的後人是他的同門師弟,彼此過從甚密,緊接着又有人親眼見到一位官宦人家的闊夫人向店裡投錢,而且一擲千金,投入了大筆的銀錢,由其經營取利。 莫掌柜的也真是手眼通天,七日一結算,承諾的利息一分不少,準能按時領取,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權貴豪紳動了心,包括原來試探性投資一部分錢的員外們,看到那位官宦家的闊夫人得了大量的紅利,不禁為之眼紅,迫不及待地追加籌碼,莫氏古玩店門庭若市,卻都是逐利而來的權宦人家,少有真正蒐羅古玩的客人。 其實這種許騙術在古今中外都有,而且都曾有人大獲成功。在西方這叫金字塔騙局、龐氏騙局,在中國則更加直白,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空手套白狼。 詐騙者自稱有門路集中資金進行投資個利,籍以攬收他人資金,許之以高額利息,事實上他只是把後投入者的錢當作利息返給先投入者,以此獲取大家的信任,投入越來越多的錢,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獲得巨額收入。 可是當投資者果真按期收到了豐厚的利潤,又見到別人趨之若鶩,生怕擠不上車的時候,誰還會冷靜地想到其中可能有騙局呢,莫氏古玩店開出的收據越來越多,他們收到的錢也是堆積如山,萬松嶺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想拖個一年兩年,敗局將露時再逃之夭夭,金陵富人很多,已經騙到的錢就算讓他揮霍一輩子也夠了,他開始收緊了勒在謝露蟬頸子上的繩索。 這傑日再次為謝露蟬發功療傷之後,萬松嶺雙眉緊鎖,久久不語。 謝露蟬發覺他神情有異,不禁擔心地道:“師父,出了什麼事?” 萬松嶺沉吟道:“奇怪……為師以真氣為你療傷,本來大見起色,可是這兩天發現,你的傷勢又在漸漸恢復原樣彼此抵消,為師就算治上一百年,也是不可能好的。” 謝露蟬一聽如五雷轟頂,驚恐地道:“師父……這……這是怎麼回事?” 萬松嶺暗暗冷笑,這種有所求的人一旦心思熾熱起來,就會變得有些瘋狂為了執念變得不可思喻……甚至六親不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情形,謝露蟬已經深陷其中了。 萬松嶺斷然道:“有人干預!為師所用的……是長春子真人傳下地道家先天真氣功夫,並非等閒人可以破壞的。你仔細說與為師知道,這些天都接觸過些什麼人?” 謝露蟬道:“弟子自蒙師父為我療傷,輕易不再出門,除了繪製幾副早已有人定下的畫作,就是重拾經書,認真學習,只盼身體康復,能重新考取功名,並未與人接觸呀。” 萬松嶺鎖緊雙眉,沉思半晌,又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謝露蟬道:“只有一個妹妹,前些天隨乾娘到鄉下去了,這兩天才回來,難道……” 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雪白,急急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妹子……怎麼可能害我?” 萬松嶺神色一動,忙問道:“你妹子生辰八字是多少,快快說與為師知道。” 不要說是女兒家,就算是男人,也沒有把生辰八字鬍亂說與人知道的,但是事關重大,謝露蟬分明又已對這個化名樂凌空的假老道信任無疑,所以他只是略一猶豫,便說出了妹妹的生辰八字。萬松嶺伸出手指,裝模作樣地掐算一番,倒抽一口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謝露蟬迫不及待地道:“師父,倒底怎樣?” 萬松嶺神情凝重地道:“奇了,你是文曲星下凡,你妹子竟然也是文曲星下凡。” 謝露蟬先是一獃,隨即喜道:“竟有此事?這是好事啊,我說妹子從小不怎麼喜歡讀書,怎麼也是那般聰穎,詩書文章過目不忘,原來竟然如此,一門雙文曲,我謝家福蔭竟然如此深厚。” 萬松嶺沉聲道:“徒兒,你莫高興的太早。文曲星雖主文運,卻宜男不宜女。” 謝露蟬又是一怔,收了歡喜,莫名其妙地問道:“那又怎樣?” 萬松嶺道:“文曲星在五行中性屬為陰水,故帶桃花性。男命文曲,文采風流,才藝博通。女命文曲,自甘墮落,水性楊花。而且文曲星同宮,彼此有礙。更糟糕的是,北斗九星,七現二隱。從令妹的八字看來,令妹誕生之際,正是北斗第四星與第七星之間的天煞孤星冒犯文曲之時,因此命中帶煞。” 萬松嶺雖是風門高手,但是對“五花八門”中的經字門的學問也並非全無所知,此時信口胡謅,聽來頭頭是道,把個謝露蟬唬得膽顫心驚,顫聲問道:“那……那便怎樣?” 萬松嶺神情凝重地道:“令妹的命格極硬,這是大凶之相,對家人大大不吉。凶星對本人並無影響,卻可以剋制父母、兄弟,讓家人迭遭不幸,甚至……暴死!”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妹妹,妹妹怎麼可能害我……”謝露蟬連連後退,几乎一跤跌坐在地上。 萬松嶺嘆道:“徒兒,並非她心地凶殘,有心害你們,而是她天生命格大凶,影響天運,害了家人。” “不可能……” 謝露蟬剛說到這兒,忽地想起自妹妹出生前後,家境開始敗落,緊接着父親暴病身亡,母親接踵離世,自己為了搶救妹妹,被車輪輾斷了腿,難道這一切都不是偶然…… 謝露蟬獃滯好久,神情漸漸變得沉痛而悲傷起來。 萬松嶺將他神情看在眼裡又道:“為師只是凡人,剋制不了這天生煞氣,如要解除此厄……” 謝露蟬一喜,忙道:“這有得解法的?” 萬松嶺頷首道:“天下萬厄,無不可解,解法自然是有的。” 謝露蟬忙道:“請恩師指點如何解得?” 萬松嶺豎起一指道:“這最簡單的法子,自然是令妹身故,她若死了,天煞之氣自然不能妨害他人。” 謝露蟬臉色一變,頓時搖頭道:“萬萬不可!謝露蟬寧可自己死了豈能傷害妹妹?” 萬松嶺道:“為師只是在說解法,並不是要你傷天害命。這只是一個法子,另一個法子,就是令妹嫁一個八字比她還要剛硬的男人……出了謝家門,不是謝家人,自然不能妨害了你。而且,那男人八字比她硬自可剋制了她,不會再克害丈夫與家人。” 謝露蟬遲疑道:“小妹性情外柔內剛,若非她自己喜歡了的人……恐怕……恐怕她不肯嫁的。” 萬松嶺嘆道:“女子終身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由她自己作主的?只要你做哥哥的與人簽下婚書,便是到了官府……這筆帳也是人人都認的。唉!若不用這個法子,你的腿疾終身難愈,而且……很難講她對你謝家是不是還有什麼傷害,天煞孤星……便是將你謝氏一門妨盡克絶,又有什麼稀奇的?虧得你也是天上文曲,有上天護佑,這才活到今日,否則……徒兒,你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你願意,為師倒可以為你尋訪一番,找個能剋制令妹八字的男人,解了你謝家這個大劫。” ………………………… 謝露蟬蹣跚着走向自己家門,到了家門附近,遠遠站定,卻有些鼓不起勇氣前行了。相依為命的妹妹,竟然是妨害了謝家滿門的天煞孤星?他本不想相信,可是想著慈祥可親的師父所說的那番話,再想想謝家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又不由他不信。 暗暗躡在後面的萬松嶺換了一副穿著裝扮,遠遠見他遲疑失措的樣子,微微一笑,向莫言的小跟班趙小乎打個手勢,趙小乎點點頭,立即遞出暗號去,兩個士子打扮的人立即閃了出來,輕搖摺扇,向站在那裡發怔的謝露蟬走去。 “嘿嘿,那個小娘子姿容婉媚,風情萬種,還真是夠味兒,聽說她家就住在這一帶?” “應該是吧,她就像一隻小狐仙,只有她來找男人,咱們哪裡摸得到她的蹤影,張兄莫着急,過上幾日,她自會尋個藉口再來與我等幽會。聽說她家中只有一個瘸子大哥,不怎麼管束她的。” 謝露蟬聽得心中一動,有心張口一問,可又難以啟齒,兩個士子沒拿他當回事兒,就從他身邊搖搖擺擺地過去了:“有一回她說漏了嘴,好象自稱姓謝的,誰知道呢,可惜了一副嬌俏的樣兒,卻太過放浪了些,要不然我還真心收了她作妾呢。” 謝露蟬心中轟轟作響,反反覆覆只是萬松嶺說的那句:“女主文曲,自甘墮落,水性楊花!” 眼見二人去遠,謝露蟬把牙一咬,便向家門奔去,待他衝到家門口,卻恰見一個員外,領着幾個家丁正在堵門叫罵,院中站着妹妹和南飛飛,雙方也不知爭吵些什麼。 忽地見他回來,妹妹臉上露出驚懼神色,連忙斥罵那些人走開,謝露蟬疑心大起,上前一問,竟然是個被妹妹夥同南飛飛騙去了錢財的員外,謝露蟬這一氣真是非同小可,扭頭再看,就見妹妹臉色蒼白,驚惶不語,什麼都不用問了,眼前所見一切,還有假麼? 謝露蟬暴跳如雷,指着妹妹大吼一聲:“你……你竟如此不知羞恥、敗壞門風,你……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一頭向前栽絶,竟爾氣暈過去,不省人事。 那員外似怕攤上人命官司,見此情形,再罵兩句,便領着家人急匆匆走了。 …………………… “師父,你說的人就是他?” 謝露蟬看著路邊攤位後面的那個滿臉橫肉,衣襟油得能擰出二兩豬大油的的大漢一臉木然。 萬松嶺道:“不錯,這個人叫李達庸,是一個屠戶。生辰八字四柱,年月日時,各有陰陽之屬,一陽三陰者……三陰克一陽,得五行一屬,即一命;而兩陽兩陰者,陰陽相抵,亦得五行一屬……一命;而命裡有三個陽字時,三陽克一陰,可得五行兩屬,即兩命! 這個人卻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人……四陽鼎聚,天祐之命。你莫看他操持賤業,但命格之硬百年一遇,我道家弟子慇勤艱辛修身百年、堪悟大道……方得正果成真身,但他這命好之人,甫一生下來就是個“真人”不容易啊!他已先後娶妻兩人都因他命格之硬,早早離世也唯有令妹這樣命帶孤煞的人,與他相生相剋方纔可得長遠。” “妹妹……嫁給這樣的人麼?” 謝露蟬嘴角抽搐了幾下。 萬松嶺微微也着眼睛,瞟着他的表現,心中暗暗冷笑。發生在謝家的事他當然都知道了,那本來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兩個尋花問柳的士子是他的人假扮的,那個員外卻是莫言四處打探,找來的一個曾被謝雨霏騙過的人。 謝露蟬是個極重門風的人,先是被他知道妹妹水性楊花,在外面與些士子紈袴鬼混,敗壞名節,不守婦道。又被他知道妹妹夥同他人以色誘人,坑蒙拐騙,這雙重的打擊,再加上她的天煞命格,還不足以抹殺他心中的親情麼? 萬松嶺深諳他人心理,他有十足的把握,謝露蟬知道了妹妹放蕩無恥的醜行,詐騙錢財的行徑,這種痛恨和傷心足以抵消他對妹妹的骨肉親情,這時他為了自己前程的考慮、為了謝家的清譽,哪怕掙扎再久,最後一定會乖乖聽從自己的安排。一個這樣的女人,配一個屠夫都是高攀了,他還想挑剔什麼? 把那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嫁給這麼一個屠夫…… 萬松嶺暗暗獰笑起來,李達庸的確娶過兩個老婆,卻不是被他剋死了,一個是不堪他酒醉就痛毆自己的生活,跳井自殺了;另一個根本就是被他打得不堪忍受,捲個小包袱與人私奔了,讓那謝雨霏落得這般下場,才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看著瞪着一雙牛眼,挺着粗如豬鬃的絡腮鬍子,腆着大肚子正在剁着豬肉餡的李屠戶,萬松嶺眼中的笑意更愉快了。 謝露蟬神色變幻,掙扎良久,終於咬了咬牙:“好,我聽師父的,這就與他談談……親事!” ………………………… “謝家怎麼樣了?” 夜色深沉,青滲滲的燈光照着萬松嶺青滲滲的臉,顯得有些陰森。 莫言道:“謝家兄妹吵得不可開交,謝露蟬那傻小子扇了妹妹兩記耳光,謝雨霏尋死覓活的要上吊,李屠戶又找了坊長和街鄰拿着婚書門逼親,嘿嘿,真是好生熱閙。” 萬松嶺陰陰笑道:“還不夠熱閙,等明天人們發現我們這裡人去室空,所有的人和錢都不見了,找到我那好徒弟家裡去,權貴縉紳,各施本領,各走門路,逼着他謝露蟬這唯一與我們有關的人要我們下落的時候,謝露蟬也只好自殺以謝天下了。” 他又掃了一眼,莫言、趙小乎已經準備妥當了,一人肩上背了一個大包袱,裏邊沉甸甸的都是這些天騙來的錢財,萬松嶺一擺手道:“趁城門還沒關,馬上走!” 三人剛要往外走,房門忽地撞開了,謝露蟬從外邊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氣呼呼地道:“師父,李屠戶明明是喜歡毆打娘子,迫她跳井,你怎麼……” 他一眼看清三人模樣,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這是,……” 莫言神色一冷,猛地撲上去,掩住他的嘴,將一柄刀狠狠地捅進了他的胸口。 謝露蟬“啊!”地一聲慘叫,掩着胸口倒了下去,鮮血自指縫間激射,他那大張的雙眼滿是驚駭和不敢置信,似乎至死都不明白他可親可敬的師父和老實本份的師兄為什麼要殺他。 萬松嶺皺了皺眉道:“殺他做甚麼,咱們又不是除門中人,我風門殺人,應該殺人不見血,讓他被人逼得走投無路自己尋死,方顯我風門手段。” 莫言在靴底擦了擦血跡,將刀插回腰間,說道:“師叔,他左右都是一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麼區別,咱們快走。” 他說完了,卻見萬松嶺直勾勾地看著大門口,微弱的燈光下,門口正站着一人,卻是謝露蟬的一個紈袴朋友,正驚駭地看著他們,一見他們舉目望來,那人尖叫一聲,撒腿就跑,萬松嶺追之不及,把腳一跺道:“快走,馬上出城!” 三人倉惶離去,只見門口遺下一隻鞋子,原來那人嚇得逃之夭夭,不只忘了呼救,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隻,三人不敢多耽,連忙向最近的城門趕去。 三人離開才只片刻時間,院門兒開了,方纔逃走的那個紈袴子施施然地走了進來,緊跟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段窈窕、面蒙輕紗的女子款款地走了進來,低頭看看躺在門口,二目圓睜的謝露蟬,“噗嗤”一聲笑,踢他一腳道:“起來吧,臭小子,扮上癮了?” “謝露蟬”睜開眼睛,哈哈一笑,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惜竹姑姑,這一遭師侄可是出力最大吧?天天扮謝露蟬那個蠢小子,我感覺自己都有點傻兮兮的了。” 那美婦人正是請萬松嶺驅邪,又拿出大筆銀錢率先請他放印子錢的那個官宦家的夫人,她輕笑道:“你本來很精明嗎?還算不錯,能瞞過這個姓萬的,功夫還算紮實。走吧,咱們也該收工了。” 假謝露蟬小心地擦去地上唯一的一點血滴,又道:“小師妹那邊不會出什麼紕漏吧?” 惜竹夫人淡淡地道:“放心吧,那兩個丫頭比你精明十倍,這次的好處,少不了你那一分,牽掛些甚麼?” 假謝露蟬笑嘻嘻地拱手道:“多謝師姑,跟着師姑可比跟着師父強多了,不費什麼力氣,就有人騙了無數的金珠玉寶,拱手送到咱們手上,哈哈,好不痛快!” ……………… 關於金陵城的城門,當地百姓有一句順口溜來形容:“內十三,外十八,一個門檢朝外插。” 這個門栓朝外插的城門就是神策門。神策門雖然地處荒僻,但它突兀于玄武湖邊,北邊緊臨白土山和長江,一旦敵軍兵臨城下,在軍事防禦上就顯得特別重要。 因此,大明朝廷因地制宜,這裡設計的比較古怪,城門在裡,瓮城在外,瓮城門也不正對著城門,而是開在瓮城的東北角。出入城門要經左右門洞,平日只開一門,急時酌開兩門,從這兒出去,急趨外城觀音門,再外往走就是燕子磯。 從那兒就可以取水路上九江,下蘇杭,沿途水陸道路無數,隨時逃得無影無蹤了。 萬松嶺沒想到最後關頭謝露蟬會突然跑來,莫言又沉不住氣把他宰了,要不然說不定還能矇騙過去。眼下已經害了人命,他那紈袴朋友再不濟事這時必也清醒過來,巡檢捕快說不定一會兒就會追過來,他哪敢再停,領着兩個同夥只管逃命。 出了觀音礴,也就出了整個金陵城,三人一口氣兒跑離城門七八里地,剛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後邊喊殺聲起,扭頭一看,只見十多個舉着火把的巡檢捕快飛快地奔來,萬松嶺暗叫一聲苦也,立即拔腿飛奔,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小橋前,追兵已近,抽出鐵尺、單刀便撲了上來。 莫言和趙小乎一見立即拔出兵刃迎上去招架,萬松嶺一向按照風門規矩做事,只用心機智謀,不用強取豪奪,身上也不帶兵刃,只得左閃右避,連聲呼喝道:“快走!快走!莫要與他們糾纏!” 說話間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官差被莫言一刀捅在胸腹之間,仰面倒了下去,可是趁這功夫,另外兩個捕快業已捕了過來,一個掄起鐵尺狠狠抽在莫言臂上,打落了他的掌中刀,另一個鐵鏈一抖,便把他鎖了個結實。同一時間趙小乎被人一刀劈中,慘呼一聲仆倒在地,再也沒了聲息。 “苦也!苦也!” 萬松嶺急得連連跺腳,兩個稍有交情的師侄死活如何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騙來的錢還在他們的包袱裡呢,這一路上兩個小輩執意要背着,或許是敬老,又或許是不放心,怕他這個師叔自己背了溜之大吉,可這一來自己卻是兩手空空,白忙一場。 眼見那些凶神惡煞的捕快又向自己撲來,萬松嶺只得落荒而逃,仗着手腳俐落,獨自一人又行動方便,漸漸將他們甩開。 “糟了!莫言被生擒了,必然會招出我是主謀。他奶奶的,老子這一遭佈局巧妙,不只坑了謝家,還騙了許多權貴豪紳的錢,本來一舉兩得,可現在事情敗露,又有官差殉職,一旦被捉住,老子絶無幸理了。不消兩日,化影圖形就得張貼開來,不行,得馬上逃走!循着長江下去,逃得越遠越好,改頭換面躲藏起來,沒個十年八年,江南是絶不能回來了。” 萬松嶺一邊想著,甩開兩條腿跑得飛快,好象一隻喪家之犬,把那舉着火把的官差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好啦,大家辛苦。” 一直站在橋頭最後面,好象是頭兒的兩個捕快走過來,其中一個笑吟吟地說著,用刀柄頂了頂帽沿兒,火把紅紅的火光映得她俏麗的臉蛋紅撲撲的,正是謝雨霏。 另一個捕快摘下了帽子,一臉的古靈精怪,正是南飛飛,她得意洋洋地道:“這個傻瓜,我們在鳳陽騙了人,他馬上就能找上門來,還不是因為那是他的地盤麼。而金陵城,可是咱們的地盤,跑到這兒來坑咱們地頭蛇,他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 謝雨霏板着俏臉道:“萬老前輩辛辛苦苦從鳳陽趕來,煞費心機的布一場局,幫咱們撈了這麼多錢,然後無怨無悔地背着黑鍋亡命天涯去了。這等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我們應該表示敬仰欽佩才是。” 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笑顏如花,端地美麗。 原來萬松嶺找到自己那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同門師侄,要他打聽謝雨霏這個人,莫言是騙門中人,認識的人脈關係都是這一行當的人,消息一撒出去,很快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謝雨霏做案不吃窩邊草,並不代表她在本地沒有關係,至少她的師傅南惜竹諸多同門師兄弟都是應天本地人。 於是,莫言沒找到謝雨霏,反而被謝雨霏的師門長輩主動找上門來,莫言一見本地千門的名宿前輩找上門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麼人,驚慌之下哪肯替萬松嶺保密,便把萬松嶺的事合盤托出。千門中人自有千門的手段,惜竹夫人是不會借助官府的力量抓他入監的,再加上她退隱這麼多年坐吃山空也有些囊中羞澀,卻又不願再重操舊業,出手騙人,於是……萬松嶺杯具了。 謝露蟬被謝雨霏送到了秣陵鎮楊家,美其名曰給楊老太爺、楊老夫人繪製肖像,再給新落成的楊氏新居畫扇屏風,假謝露蟬和真謝雨霏則搬了家,在玄武湖畔落了腳。一副天羅地網中,萬松嶺站在中央興高采烈地給自己挖坑,已投靠了惜竹夫人的莫言和趙小乎兩個小騙子則在一旁給他煽風點火出謀畫策,惜竹夫人自己也出面推波助瀾,今日終於大功告成了。 裝死的趙小乎和假裝被生擒的莫言也都站了起來,一群人說說笑笑,全未料到路旁草叢中,有人把這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這人正是來應天尋找妹子的彭子期。他隱在草叢中看著,並不明白這奇異的一幕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是那兩個穿公差衣服,卻分明是女兒家的像貌,卻清清楚楚地被他看在了眼中。 第161章 不速之客 夏天夜短,儘管夜短,時間仍然夠用,一夜的忙碌,玄武湖畔的惜竹夫人、謝氏兄妹、那些狐朋狗友、乃至一件袍子能擰出四兩豬大油的李達庸統統消失了,等人們發現不妙,等公差找到小馴象門的時候,他們會發現,這些天謝公子一直住在禦前三等帶刀官楊旭楊大人的家裡,根本就不曾出現在玄武湖畔,長相也絶不相同,謝家也是受害人。 四更天,天色一片曦明,窗外傳出唧唧鳥鳴。 彭梓祺張開眼睛,慵懶地抻了下纖腰,但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男人還未醒,不禁吐了下舌頭,忙又蜷縮了身子。 已經晚了,一隻大手探到了她柔腴的腰間,輕輕向前滑去,便握住了她胸前尖筍似的一隻玉峰,稍稍有力一握,軟玉溫香腴潤滿掌,那感覺似乎連手掌也軟了。 彭梓祺玉頰上泛起淡淡的輕暈,屁股往夏潯懷裡拱了拱,柔聲道:“吵醒你了呀。” 夏潯微笑道:“我也剛醒,誰讓咱們大明的皇上這麼勤政呢。” 朱元璋是個工作狂,最瘋狂的時候每天批閲上千份奏章,就這樣他還有功夫處理其他政務呢,現在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又有太孫分擔政務,不必那麼勞累,可是對於早朝他仍舊風雨不輟。上朝是個苦差事,歷史上真有一些官員就因為受不了這麼早折騰上朝而辭官不做的,可朱元璋上朝卻很有癮頭,天天早朝,風雨不輟,上朝上得這麼過癮的皇帝,上下五千年,也就洪武大帝和康熙小玄子罷了。 彭梓祺的倦意並不重,隨着夏潯每天早起,她已經隨之改變了自己的作息,習慣了早起。每天早上服侍夏潯穿戴用餐趕去早朝之後,她便和小荻一起晨練,練練拳腳、舒展筋骨。如今業已成了習慣。 美人在抱,曖玉溫香,夏潯懶懶得有點不想起來。他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醇酒美人容易消磨男兒壯志了,大清早的,懷抱中又有這樣一個可人的姑娘,抱著她甜睡到日上三竿那是何等愜意,聞鷄起舞,說來容易,堅持下去卻是真難啊。 兩個人耳鬢廝磨了一陣,他的手便從胸口移下,順着彭梓祺的小衣滑到了她的腹下,彭梓祺不依地呻吟一聲,兩條大腿攸地夾緊,制止他的蠢動,輕嗔道:“壞人,還不准備起來,收拾停當去早朝,又要做什麼?” 夏潯笑道:“愛不夠啊,再親熱一下。” 彭梓祺吃地一聲笑,昵聲道:“好啊……” 她身子輕輕一翻,趴伏在床上,夏潯的大手還插在她褻褲內,被這一帶,將緋色褻褲扯下一半,露出粉潤潤的半個翹臀來,柳腰凹陷,纖纖欲折,粉臀高聳,翹翹圓圓,那肌膚滑嫩雪白,又柔又膩,恍若兩枚剝了皮的蛋清,顫巍巍的發出誘惑的光。 彭梓祺便沉了纖腰,翹起玉股,回眸向他一笑,嫵媚地笑:“你若不怕誤了早朝,吃皇帝老爺的板子,那就來,誰怕誰啊。” 皇帝老子?想起朱元璋那張老臉,夏潯登時沒了興緻。早朝遲了倒是不會打板子,可是朱元璋那張老臉難看啊。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國家元首、中外偉人,那都是他們隨意調侃品評的對象,個個目無餘子,可真到了當官的面前,真的很有氣場啊,只是見了他們警校校長、見了公安局長,他就不得不摧眉折腰了。 朱元璋殺伐隨之一生,那股強大的氣場較之現代的那些官員尤勝百倍,就算他不經意間的一舉一動,都能給人強大的心理壓力,夏潯沒有忠君思想,他是“憑空出世”,做事但問本心,從不把自己當成某人的奴才,可生死操之人手,又哪能率性而為? 古禮說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之。朱元璋更厲害,鷄鳴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臨百官。文武百官固然還要比他早到,自己這侍從宿衛又何能例外?他嘆了口氣,戀戀不捨地在彭梓祺的翹臀上“啪”地一拍,拍得臀波蕩漾,夏潯已一躍而起,嚷道:“起床,更衣,上早朝,臭丫頭不用戲弄我,今晚我再收拾你。” 彭梓祺吃吃地笑着提起小衣,起身下地,先披了罩衫,然後幫他穿戴起來,一邊柔聲哄道:“好啦,別抱怨啦,旁人還不知有多羡慕你能入宮做侍衛官呢。相公安心早朝去吧,等天光大亮了,我和小荻去咱家買的那片地裡看看,咱們接手了這片地,連帶著原來的佃戶也跟過來了。 得去瞧瞧,若是老實本份會侍弄莊稼的,那就留下,若是弔兒郎當不務正業的,咱家可不能用。再說,今後種地,還要指着他們呢,咱們主家也不能一直不露面不是,誰家有點大事小情,能幫着解決就幫襯一把,不能叫咱們的佃戶離心離德,旁人說三道四。這些事兒你不用操心,我跟着肖管事正在學呢。” 夏潯洗漱已畢,一邊繫著腰帶,一邊道:“嗯,這兩天謝公子還是去牛首山臨摹采風麼?” 彭梓祺道:“是,聽他那口氣,似乎仍對亡父當年定下的這門親事有些耿耿于懷,怕不是……他老問起你,似乎有心和你談談,可你這些天忙,等你回家的時候,他又專注繪畫去了,一直照不上面……” 夏潯道:“謝家這對兄妹,也着實的不容易。他們的個性可能都有些偏執,但那都是往昔經歷使然,如今謝公子住在咱家,謝姑娘也時常過來,你是女主人,得有些女主人的氣度,可別難為了她們。” 彭梓祺很無辜地道:“我哪有,你不知道我待她有多好……” 說到這裡,彭梓祺便心虛地想起那日請謝雨霏喝酒的事了。 本來她那日在醉仙樓聽說謝雨霏酒量不好,有心灌醉了她,讓她出個小丑,想不到反而着了她的道兒,哪知道那麼嬌怯怯的女孩兒家酒量會那麼好,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下去,謝雨霏渾然無事,反而是自己被她灌得酩酊大醉。 醉了也就醉了,偏偏又拉著相公發酒瘋,非要相公試試自己從四叔的如夫人那兒偶然偷聽來的什麼什麼後庭花,她隱約曉得那一定是夫妻間的什麼花樣,卻不知道……呀呀,這個大壞蛋當然求之不得,還從此食髓知味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彭梓祺想到這裡,沒好氣地白了夏潯一眼,道:“我都不知道吃了她多少暗虧了,你還擔心我能欺負她?” 夏潯訝然道:“她欺負你?不會吧,你伸一根小手指頭就把她放倒了,她還能欺負你?她怎麼欺負你了?” 彭梓祺紅着臉把他往外推:“去去去,吃飯去,是你欺負我好不好?哼!和她幫她欺負我……” 彭梓祺把一頭霧水的夏潯推出房門,恰見肖荻急匆匆地跑進院子裡來,夏潯笑道:“小丫頭,又瘋瘋顛顛地亂跑,時間還來得及,你急什麼?” 肖荻氣喘吁吁地道:“不是啊少爺,門口……門口來了一個人,拿了一把和彭姐姐一樣的刀,樣子和彭姐姐長得很像,神情很凶很凶的,爹……爹和幾個護院攔不住他。” 她剛說到這兒,彭子期已鬼魅般地出現在門口,後邊跟着跑來肖管事和幾個護院,卻因為被他當門一立,反而堵在外面走不進來。 彭梓祺本來言笑晏晏,一臉幸福甜蜜,忽地看見哥哥陡然出現在面前,不由大吃一驚。她平時仗着父兄寵愛,在家里根本不怕這個孿生哥哥的,這時卻因為心裡發虛,害怕之下,情不自禁地躲到了夏潯身後邊去。 “梓祺,你給我出來!你可知道自你走後,全家人為了找你閙得鷄飛狗跳……” 彭子期眼尖,一眼看見妹妹穿著婦人家居的常服從屋裡出來,連髮式都換成了已婚婦人的髮髻,看那模樣顯然妹子早就與夏潯同屋而居了,不由火冒三丈,可他一句話出口,忽又省覺不對,方纔目光在楊旭身上只掃了一眼,便被妹妹吸引過去了,楊旭的穿著? 他立即收聲,目光再度轉回夏潯身上,待他看清了夏潯身上的官袍,目芒不由陡然一縮:“錦衣衛?” 他常年在外奔走,自然認得錦衣衛的官服,只看一眼,便覺心中凜然。他是白蓮教的人,做為家族的繼承人,未來淮西彭家教壇的掌教,整天干的事就是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傳教授徒,對這身衣服本能的有一種貓與鼠般的牴觸。 現在因為陝西白蓮教作反,朝廷對白蓮教和所有教派的打擊力度如同大明剛立國時一般,更加的嚴厲了,普天下的官方勢力到處都在打擊教壇,抓捕教眾,他雖然仗着藝高人膽大,仍然一路朝着應天府來,心中卻也不免有些風聲鶴唳的感覺,昨夜他沒有宿在城裡,而是在郊外打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此刻一見夏潯的官袍,他覺得特別刺眼。 “楊公子……你這是……你是……?” 小荻神氣地道:“我家少爺是錦衣衛,現任府軍前衛禦前三等帶刀官。” “果然是錦衣衛,而且還是禦前侍衛。” 彭子期看了看他,再看看偎依在他身邊的妹子,一顆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第162章 棒打鴛鴦 彭子期的臉上好象下了一層嚴霜,慢慢變得冷峻起來,他冷冷盯向夏潯身後的妹妹,低喝道:“梓褀,還不出來?” 彭梓褀訕訕地閃出來,低着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哥……” 彭子期瞥了夏潯一眼,冷笑道:“楊大人,你是官,更該知法守法。舍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現在從你房裡出來,行跡親密,你做何解釋?” 夏潯有些尷尬地道:“這個,子期兄,你聽我解釋,我與令妹……兩情相悅……” 彭子期嗤地一聲冷笑:“兩情相悅就可以拐帶良家婦女麼?楊大人,你不會不知道我大明律法對官員觸犯風化之罪是如何處治的吧?最輕也要判你個黔面刺刑,流放三千里!” “哥!” 彭梓褀急道:“哥哥,是我跟着他……跟着他來秣陵的,不關他的事。” 彭子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喝道:“住嘴!一個女兒家,做出這般敗壞門風的事來,你還有臉說!真是女生外向,等回去後,你看老太公怎麼懲治你,再不聽話,哥哥也不會幫你說情。” 彭梓褀委屈地嘟起嘴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 夏潯把彭梓褀拉到身邊,對自己的大舅子道:“子期兄,我與令妹,確是情投意合。不告而走,是楊某考慮不周,只是因為公務纏身,一時走不脫,否則,我早就打算回青州一趟,向貴府正式求親的。 彭子期更加憤怒,冷冷地道:“聘則為妻奔為妾,你一個讀書人,連這規矩都不懂嗎?你……你做出這樣的事來,想讓我妹子今後如何自處?” 夏潯無奈地道:“這個……這不是沒有外人知道嗎?相信子期兄也不會到處宣揚的。都是自家人、自家事,好商量,我一定儘快找機會到尊府去,那時候自然是三媒六證,娶梓褀過門,絶不會虧待了她。” “相公……” 聽了夏潯這話,彭梓褀心中一暖,忍不住牽住他的衣袖,鼻子一酸,眼淚噼瀝啪拉地落下來。 “乖,別哭了,自己哥哥訓斥幾句,有什麼大不了的。” 夏潯給她擦着眼淚,柔聲安慰。 彭子期見此一幕卻是越看越氣。 自己妹子做出這樣的事來,不告而奔,這就輕賤了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在現代,當哥哥的也會因為妹妹的不知自愛而生氣,更何況是在那個時代,禮教束縛着所有人的行為,哪怕他是江湖人物。 而且,在彭子期眼裡,自己的妹子雖然不好女紅刺繡,只喜歡舞刀弄棒,但是乖巧懂事的很。一定是楊旭這個浪蕩子花言巧語誑騙了自己妹子,否則她絶不會幹出辭傢俬奔未婚同居的事來,眼下他還在自己面前對妹妹裝出一副溫柔款款的樣兒來,妹妹偏還聽信他的甜言蜜語,彭子期怎不氣惱。 本來,彭子期來的路上,也曾對妹妹如今的境遇有過種種猜想。 在他想來,最好的結果就是妹妹雖然被楊旭誘拐了出來,卻未與他真正做了夫妻,那樣一切都還有輓回的餘地。如果妹妹已經與他做了真正夫妻,這就大大不妙了。 楊旭在外面有風流之名,這一點他倒是不在乎的,男兒家,不管是有錢的大爺,還是有才的文人,在外風流倒也尋常,以楊旭的家世地位,真若對自己妹子明媒正娶有個身份,他也可以接受,尤其是妹妹已經與他做了事實上的夫妻,他想不同意也不成。 可是未婚私奔,必然成為夫家輕賤妹子的把柄,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多少痴情女兒家為了所愛拋棄一切私奔夫家,結果反應此舉受到夫家的輕賤,在強大的社會輿論面前,難以成為妻子,只能淪為姬妾,還要時常受人嘲諷。 他來的路上就已想過,如果妹子果真已經被他騙去了身子,無論如何也要為妹妹做主,替她爭個名份回來。眼下楊旭有這個承諾,本來令他很是寬慰,可是偏偏又被他發現了楊旭的另一層身份。 他們家可都是白蓮教的人啊,而且還是一宗的教首。雖說他們這一宗現在只是傳教收徒,並未起意造反,可朝廷不會因此便放過彭家。 更何況他家老太公是當今皇帝的死對頭,窮搜天下而不得的欽命要犯,如果彭家真與楊家結了親,有朝一日被楊旭知道彭家的真正身份,那時該怎麼辦? 楊旭是朝廷的官員,有大好的前程,他會為了一夥亂匪甘冒抄家滅族之險?如果那時他出賣彭家,妹妹情何以堪,夫妻反目、子女離散,豈非人間慘劇?又或有朝一日彭家暴露了身份,受到朝廷的通緝,他們盡可逃之夭夭,妹妹若嫁了楊旭這樣的官,她該怎麼辦?是別夫棄子,還是甘心就戮? 見彭子期臉色變幻不定,似也在考慮當前處境,夏潯暗暗放下心來,只要自己這個大舅子不是個愣頭青,上來就拳腳相加,事情便有了商量餘地,他誠懇地道:“子期兄,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意,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事已至此,咱們總該想個法子,不傷體面地解決這件事才好,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是不是?” “解決這件事?” 彭子期暗暗苦笑:“你是肯放棄朝廷的高官厚祿,隨我彭家去做賊,還是能勸我彭家上下解散教壇,拔了香火,從此改做一個良民?你是官兵,我是賊,我們是天生的死對頭,怎麼可能成為一家人?” 彭子期越想越煩,忍不住怒道:“不傷體面?體面已經讓你們丟盡了!梓褀,跟我回家,如何發落你,自有太公定奪。” 夏潯一見,不覺也有些惱了,伸臂相攔,喝道:“且慢!梓褀現在已是我的妻子,我不同意,誰敢帶她走?” 彭子期大怒,手按刀柄,森然道:“我彭家不點頭,梓褀就不是你的人!怎麼,你想倚仗官身,和我動武?” 夏潯哪知道自己一個明媒正娶卻還未進門的老婆,一個已經進了門卻還未明媒正娶的老婆,都有一個難以見人的身份。謝雨霏是個行走江湖的女騙子,彭梓褀更要命,她是曾跟朱元璋正面叫過板的一代梟雄、縱橫天下的天完帝國頭號猛將彭和尚的嫡系曾孫。 眼見彭子期如此模樣,夏潯不知他心中的忌憚,只道他蠻不講理,也不覺懊惱起來,雙眉微微一挑,漸漸生起火氣:“動武又怎樣?我想講理,是你不肯,若要動武,儘管放馬過來,我楊某未必就怕了你彭家的五虎斷門刀!” 彭子期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呤啷一聲拔出刀來,冷笑道:“好大口氣,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彭家刀法!” 夏潯夷然不懼,他時常見彭梓褀演練刀法,有時還與她切磋一番,對五虎斷門刀的招法已經相當瞭解,以他估計,自己隨義父學來的胡家刀法,真要較量起來,未必就弱於彭家刀法,輾轉騰挪、較技切磋,自己可能稍遜一籌,正面衝突、雷霆一戰,說不定還要占了上風。 當然,前提是彭子期的刀法造詣與梓褀相近。 夏潯一見彭子期拔刀,毫不露怯,也厲聲喝道:“小荻,取我的刀來!” 小荻怯生生地道:“少爺,你哪有刀呀,你只有劍……” 夏潯糗道:“那就拿劍來。” “不許動手!” 彭梓褀橫身攔在哥哥和相公中間,張開雙臂,好象護雛的母鷄,把夏潯護得緊緊的:“哥,你敢動他一下,妹妹一輩子也不理你了!” “你……你……” 彭子期氣得跺腳,可他知道妹妹說到做到,還真不敢造次。 倒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而且是孿生兄妹,他比任何人都更關心自己的妹妹,眼見她執迷不悟,如此維護楊旭,彭子期恨不得揪住她的耳朵吼醒她:“醒醒吧你,你是朝廷欽犯!和他做夫妻?你要一輩子過得提心吊膽,不得安生嗎?” 可這番話,他不能說出來,妹妹擋在前面,又不能教訓那個鮮廉寡恥、誘拐良家少女的混帳東西,彭子期無可奈何,只好把刀恨恨入鞘,怒道:“你隨我走,立即回家,聽候太公發落。” 夏潯抓住彭梓褀手臂,斷然道:“她是我的人,要走等我一起走!” 彭子期雙眼微微眯起,沉聲道:“姓楊的,若不是妹妹護着你,你以為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跟我說話嗎?” 他又轉向彭梓褀,喝道:“梓褀,你走不走?你若不跟我走。我便去應天府衙門,告他一個誘拐良家婦女的罪名,他楊旭就算不死,也得黔面刺字,流放戍邊。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大哥今天也是說到做到!” “我……我……” 彭梓褀左右為難,看看一臉凜然的哥哥,再看看滿面擔心的夏潯,忽地淚如泉湧,撲到夏潯懷裡緊緊抱住了他,泣聲道:“相公,哥哥正在氣頭上,我……我先隨他回家……” 夏潯急道:“梓褀!” 彭梓褀輕輕離開他的懷抱,含淚一笑道:“相公,人家已是你的人了,還怕我跑了不成?這一輩子,人家都是你的人,我等着你來。” 夏潯道:“何必要你等,我隨你一起去。” 彭梓褀嗔道:“你瘋啦!你是宮廷侍衛,擅離職守,想作死嗎?” 夏潯道:“管那許多,若連自己的老婆都護不住,還做甚麼官!死就死了,也好過……” 彭梓褀怒道:“不許胡說!你敢死掉,我馬上改嫁!” 夏潯聽了她這麼潑辣的話,不由得一獃,彭梓褀破啼為笑,略帶些調皮的意味安撫他:“不捨得我嫁別人,那就好好活着,你不是說有位羅大人,一年半載後要調你外任麼,還怕咱們沒機會重逢麼。我……我先回去,馬上就要進入盛夏了,南方水氣重,我住着還真不習慣呢,相當,你就當人家回娘家避暑去,好麼?” 彭子期登時起了一身鷄皮疙瘩,他和妹妹打在娘肚子裡就在一起,這麼多年了,從沒聽見自己這個假小子妹妹說過一句如此柔情萬千、蕩氣迴腸的話,他翻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馬上走,還要哥哥陪着你在這裡丟人現眼麼?” 彭梓褀慢慢走到彭子期身邊,又深情地凝視了夏潯一眼,忽然急急轉身,分開人群奔了出去。彭子期按刀直立,威懾地盯了夏潯一眼,這才隨着退了出去。 小荻慌張地道:“少爺,彭姐姐走了,怎麼辦?哎呀,少爺上朝要遲到了,怎麼辦?” 夏潯咬牙道:“我去上朝!” “那彭姐姐怎麼辦?” “我去上朝告假,回青州追老婆。” “喔……” “少爺!少爺!” 肖管事眼見夏潯匆匆奔出,上馬疾馳而去,自己追之不及,只得跑回來向小荻問道:“丫頭,少爺幹什麼去了?” 小荻一臉天真地道:“少爺上朝去呀。” 肖管事鬆了口氣:“上朝?那就好。” 小荻理直氣壯地接着道:“少爺去向皇帝請假,回青州追老婆。” 肖老爹猛地嗆了一口氣,臉都脹紅了,他的一雙眼珠子快要凸出來似的,憋着嗓子尖叫起來:“什麼什麼?你說什麼?丫頭,你再說一遍!” 預朝官員稱為朝參官,皆佩牙牌。星月未散,他們就趕到皇城,由東、西長安門步行入內,在朝房內等候。右闕門南,是錦衣衛值房;下三間為翰林值房,候朝時,大學士居北檻,眾學士中楹,餘者南檻。另外端門內左側有值房五間,又名“板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經局官候朝之所。 午門乃紫禁城正門,闢有三闕,中為禦道,不常啟,左右二闕供當值將軍及宿衛執杖旗校人等出入;左右兩掖各開一門,稱為左、右掖門,為百官入朝之門。午門上樓名“五鳳”設朝鐘朝鼓,由鐘鼓司宦官掌管。 朝廷儀仗,那是極莊嚴的大事,也考慮到了可能有當值侍衛因故因病臨時缺席,所以自有替補,夏潯沒有及時趕到,站殿將軍唱名時發現缺了人,馬上找了替補。朝鼓三通響,當值將軍及宿衛執杖旗校人等衣甲鮮明,儀仗整齊,昂然而入。 儀仗在奉天大殿內外站定後,朝鐘響起,文武百官按照將軍、近侍官員、公侯駙馬伯、五府六部、應天府及在京雜職官員的先後順序魚貫進門,監察御史和儀禮司官員站在路邊,手裡拿着小本本,瞪着兩隻大眼睛看誰亂了禮儀,糾儀校尉虎視眈眈地等着拿人。 這時候,夏潯策馬如飛,堪堪跑到午門外。 第163章 先打五板 夏潯還不知道早朝已開,匆匆趕到午門驗過腰牌進了皇宮,經過值房時見裏邊空空,這才發覺不妙,腳下立即匆忙起來。 此時文官已經由左掖門,武官由右掖門進入大內,在金水橋南依品級序立,太監鳴鞭之後,各司官員陸續過橋,詣奉天門丹墀之下,左右站定。 天威將軍們皆穿著明閃閃的鐵甲盔冑,于禦道兩側和文武官班後握刀相向,丹陛下鐘鼓司奏樂,錦衣衛力士張五傘蓋、四團扇,聯翩自東西升立座後左右;內使二人,一執傘蓋,立座上,一執“武備”,雜二扇,立座後正中。 皇帝安座,再鳴鞭,鴻臚寺唱“入班”,文武大臣行一拜三叩禮,百官開始奏事了。 明初時候,大小公私之事皆理於公朝,早朝處理的事非常繁碎。選舉、盤糧、建言、決囚、開設衙門,以及災異、雨澤、囚數等類奏事項,還有許多像“收買牛支農具”、“追臓不足家屬”之類的雜事。民間詞訟也往往實封聞奏,就連守衛皇城官軍搜檢出被盜內府財物,也要朝上奏對,由皇帝發落,確實繁瑣的很。 相對的,武官奏對的事還是比較少的,因為涉及軍中機密事務及守衛門禁關防等要事,允許將軍們私下奏告,不必在朝堂上明言。所以像近來朝野關注的陝西剿白蓮叛匪事及其有關事宜,就無需在朝堂上提起。 朱元璋這裡正式升殿,開始早朝了,那幾位監督儀表、行止的風憲官沒了事做,也就揣起小本本準備走人了。可監察禦使王文傑剛要轉身,忽然看見一位穿著禦前帶刀侍衛官服的軍校正甩開步子向這邊奔跑過來,不由笑了:“喲嗬,還真有膽大的呀。” 王文傑把笑臉一收,向夏潯一指,大喝道:“來人吶,此人行坐失儀,立即拿下!” 夏潯還不知道自己犯了錯,這哥們兒是特旨入宮的,根本就是一向驢脾氣的朱元璋有意和文官們嘔氣,把他弄來噁心人的,所以也沒經過正兒八經的禮儀訓練,別的入宮當值的侍衛都要接受至少一個月的宮廷禮儀的學習,夏潯一共就學了三天,主要時間都用來熟悉站位、走位,以及內廷地形來着。 他琢磨着要是跑快點兒還能趕上早朝,先湊和着把早朝應付了,再向皇帝請假也容易開口。這就像咱們上班族想要休假了,頭幾天在領導面前總要表現得相對積極一些,回頭這假也好請不是,不料這一來反而壞了宮裡的規矩。 兩個糾察風糾的校尉撲過來一把挾住了他,夏潯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急道:“你們幹什麼,我是禦前站班的府軍前衛,要急着上朝的。” 監察禦使王文傑當宮廷風紀官有年頭兒了,這老貨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要不然也不會讓他做這個專門討文武百官嫌的風憲官兒了。一聽夏潯的話,王禦使便把大拇哥一挑,陰陽怪氣地讚道:“你有種,禦前站班的侍衛,也敢遲到,讓皇上等着你嗎?居然還宮中奔跑,有沒有規矩?” 夏潯急道:“下官家中確確的有事,這才來得遲了,尚請監察大人恕罪。” 王禦使訕笑道:“我恕你的罪?那本官豈不就犯了罪?” 他把臉一板,大喝道:“儀禮司,告訴他犯了哪一條規矩!” 儀禮司的小官立即踏前一步,倒背如流地道:“朝服混亂、語笑喧嘩、執笏不端、行立遲慢、立班不正、趨拜失儀、無故離位、穿班穿仗,廊下飲食行坐失儀者,有罪,風憲官可即下令擒拿,予以懲治!” 王文傑神氣活現地道:“聽清楚了?管你是當朝一品,還是王侯公卿,犯了宮中的規矩,本官就有權懲治。把他拖到一邊去,打五板子!” 這還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碰到這麼一個刁鑽的風憲官兒,夏潯一點辦法也沒有,王禦使根本不聽他解釋,立即着人把他拖到一邊,結結實實地揍了五板,這才在考紀簿上記下夏潯的名字、官屬,領着人施施然地去了。 夏潯挨了五板,雖未屁股開花,卻也痛楚難當,他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趕到奉天大殿前,一看朝會早就開始了,這時他哪敢進去,只得在外邊隨便找了個位置,悄悄地站定。等到早朝已罷,已經快中午了,文武百官退朝,皇帝禦駕行往後宮,饑腸轆轆的夏潯趁機跟了上去。 “小付子公公,小付子公公。” 一直等到朱元璋進了謹身殿,又看見他的一個貼身小太監走出來,夏潯才逮着機會向他呼喊。今兒成錦羽不當值,和他最熟悉的就是小付子了。小付子才只十一歲,家裡兄弟六個,因為家貧,實在養活不起,就把這小六兒送進了宮來。 小付子是個很乖巧的孩子,站班的時候夏潯站在禦座左前首,禦座左右前首可站一名帶刀官、一個小黃門,這個小付子就是與夏潯配搭站班的,兩個人交情不錯。 小付子扭頭一看,不禁伸了伸舌頭,連忙的跑過來:“哎喲,楊大哥,你怎麼才來呀。” 夏潯往謹身殿裡頭探了下頭,又問道:“皇上沒問起我吧?” 小付子掩着口吃吃地笑:“不問才怪,你是皇上眼皮底下的人,突然不見了,皇上能不問麼?今天朝上正式頒佈了今後科考南北分榜的詔命,這是你向皇上建議的呀,光為這個,皇上也得起你來,剛剛纔問過你為什麼不在?” 夏潯一聽不禁為難起來,這要如何同皇上提起?要不然先去見見本衛長官,或許不通過皇上就能放假?皇上身邊的侍衛,恐怕本衛的將軍也不會不稟告皇上一聲吧?到時候還不是得繞到朱元璋面前來? 他正猶豫着,就聽裏邊朱元璋吩咐道:“唔,還是先拿去由皇太孫批閲,皇太孫決定不了的,再由他來見朕。” “是!”一個小黃門答應一聲,捧了高高的一摞奏章走了出來,緊跟着就聽朱元璋道:“楊旭,早朝何故遲到?” 夏潯一抬頭,見朱元璋已經走了出來,不由嚇了一跳,這老傢伙耳力這麼好?我這麼小的聲他都聽得見? 其實朱元璋並未聽到他和小付子的竊竊私語,而是他剛剛鬼鬼祟祟跟在儀仗旁邊往謹身殿來時,就已落入朱元璋的眼中。夏潯無暇多想,急忙趨身下拜,小付子本來奉詔去傳吏部尚書覲見的,眼見楊大哥如此模樣,他也無計可施,只好愛莫能助地看他一眼,轉身去傳旨意了。 小付子走出不遠,繞過幾叢花樹,忽然看見中山王府的小郡主正蹲在一叢鮮花後面,安慶小公主咯咯地笑着,蹣跚着步子,在一叢叢花草叢間尋找着,一見他來,小郡主豎起手指,向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付子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佯裝無視地繼續往前走。 他走了兩步,忽地想起楊大哥和這位小郡主家裡好象是有些關係的,心中一動,急忙又轉了回來。 茗兒急得向他連連擺手,小付子賠笑道:“郡主,楊旭楊大哥,今兒早朝遲了。” 茗兒獃了一獃才反應過來,說道:“早朝遲了?遲了就遲了唄,那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說話的當口兒,安慶公主已循聲繞過花叢,一把撲到茗兒背上,緊緊摟住她的脖子,笑得嘎嘎地道:“抓住啦,抓住啦,姐姐被我抓住啦!” 茗兒背着她站起來,輕輕拍着她的小屁股,疑惑地看著小付子,小付子搓搓手,乾笑道:“這個……郡主,宮裡自有宮裡的規矩,早朝遲到是要受罰的,奴婢看楊大哥那副擔心的樣子,恐怕……會受到皇上的懲治。” “哦?” 茗兒眼珠轉了轉,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小付子滿臉堆笑地道:“是是是,那奴婢就辦差事去了。” 看著小付子走遠,茗兒道:“走啊,安慶,咱們去找你父皇玩。” 安慶公主騎在她背上大叫:“我不要,父皇不會講故事、父皇不陪我躲貓貓……” 茗兒安慰道:“今天不一樣啊,你還記得上回一口吃掉你的糖人的那傢伙麼?你父皇可能要打他屁屁喔,要不要看?” 安慶公主安靜下來,仔細想了想,突然叫起來:“哦!你說那個楊大嘴嗎?要看,要看,姐姐快帶我去看打屁屁!” “因為如此,所以你早朝遲到?” 朱元璋聽罷夏潯的理由,沉着臉道。 夏潯俯首道:“是!” “那個女人,你既然喜歡,當初為何不明媒正娶,卻誘拐私奔?” “這……皇上,小臣原本在故鄉訂有一門親事,正妻有屬,當時又是民非官,沒資格娶對房。彭家在青州也算是大門大姓的,怎會甘心讓女兒為妾?所以……” 朱元璋沉聲道:“所以你就出此下策,壞了人家女兒家的貞潔,迫其家中就範?” 夏潯大汗,頭俯得更低:“這個……不是這樣,只因……只因小臣離鄉多年,音訊皆無,妻家生了嫌隙,小臣回故鄉後……便與小臣解除了婚約,所以……只是因為小臣在宮中當值,來不及去青州提親,才釀成這個誤會……” 朱元璋今日正式頒佈了科舉南北分榜的政策,解決了今後有可能因為科考造成南北對立,天下不安的難題,心中很是暢快,飲水思源,他正想對夏潯有所嘉獎,不想卻聽到這麼些亂七八糟的事。朱元璋沉着臉,拂袖道:“依朝廷律令,未曾告假而上朝缺席,扣你一季俸祿!” 夏潯趕緊叩頭:“謝皇上恩典!可……小臣告假去青州的事呢?” 朱元璋几乎被他氣笑了,他把袍袖一甩,沉聲斥道:“渾帳東西,不治你個風化之罪,已是便宜了你,還敢得寸進尺,跟朕討價還價!” 說罷一轉身便進了謹身殿,夏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傻在那裡。 第164章 再打五板 夏潯跪在謹身殿外,四下里靜悄悄的。他知道,朱元璋對他是有些賞識的,可是經此一事,對朱元璋這樣一個事業型的大老闆來說,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肯定一落千丈,就算這次他不對自己有什麼懲罰,只要他在一日,自己在仕途上也很難有什麼發展了。 可他不反悔,在前世的時候,其實他也非常要求上進,他能在整個警校保持優異的成績,能在挑選臥底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答應,固然是為了擁有更好的資歷謀取職業,何嘗不是想有一番大作為?可是到了這個時代之後,很多以前被他看重的東西都不再重要了。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一條無根的浮萍,他需要歸屬感,這些是地位和權力不能給他的,他渴求的不是地位、權力、金錢,而是親情、親人,心靈的歸宿才是他終極的追求目標。他不在乎朱元璋這個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的皇帝會不會失望,不在乎對他青睞有加的羅僉事會不會失望,他只想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 “喂,是你被我父皇打了板子嗎?” 夏潯正一籌莫展的功夫,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扭頭一看,竟然是安慶小公主,旁邊站着茗兒郡主,神情帶些關切。 夏潯苦了臉道:“是啊,被打了五板。” 風憲官是皇上派的,為皇上執法,被他打了,自然也算是被皇帝打了。 安慶小公主一聽滿臉失望,扭頭對茗兒道:“姐姐,我們來晚了,他已經被打過了。” 夏潯聽得一怔:“她們倆……幹嘛來了?” 茗兒摸摸安慶公主的頭,小聲對夏潯道:“怎麼啦?因為上朝來晚了,所以被皇上教訓麼?” 夏潯搖搖頭道:“哪有那麼簡單?” 他往謹身殿裡看看,把自己的事情簡單地對徐茗兒說了說,徐茗兒蹙起秀氣的眉毛道:“好亂啊,聽著怎麼這麼麻煩,她喜歡你,那你們拜堂成親就好啦,她哥哥為什麼那麼凶,要帶走她呀?” 夏潯攤攤手,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啊……郡主還小,有些事,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一旁安慶公主吮着手指聽了半天,突然雀躍起來:“喂,你再被我父皇打一回好不好?” 夏潯嚇了一跳,忙道:“為什麼啊,公主殿下。” 小公主理直氣壯地道:“因為我方纔沒看到。” 夏潯哭笑不得地道:“打板子……很痛的呀。” “這樣啊……” 小公主一臉惋惜地囑咐他:“那你下回被我父皇打屁股的時候,千萬記着先告訴我,我好來看。” 夏潯哭笑不得地道:“好好好,一定,一定,殿下的吩咐,楊旭……記下了。” 徐茗兒對夏潯丟個眼色,小聲道:“你等着,我進去見機行事,說不定能幫你討個假來。” 夏潯大喜,感激地道:“郡主大恩大德,一再相幫楊旭,楊旭就是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唯有……” 徐茗兒掩口笑道:“成了成了,聽著肉麻兮兮的,你那張騙人的嘴,誰當真誰倒霉。” 她牽起安慶小公主的手,便往謹身殿內走去…… ………………………… “是啊,皇大爺,我在北平的時候,就見過彭姑娘,那時他們就在一起了,彭姑娘很喜歡他的,說起來,這楊旭也幫過皇大爺的忙嘛,皇大爺何不玉成其事,傳揚開去,也是一樁美事呀。” 朱元璋把女兒正把玩自己鬍子的小手挪開,順手摘下腰間玉珮塞給她玩,瞪着徐茗兒道:“哼!你當朕是月老嗎?還管那些閒事。他是朕的臣子,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朕還要感他的恩德?為了一個女人,就敢耽擱朕的早朝,這樣的侍衛要來何用,他日朕和他的娘子同有危難,他還不捨了朕,去救他娘子了?為了一個女人,沒出息的東西,虧得朕還對他頗為賞識!” “女人?女人怎麼啦。” 徐茗兒眨眨眼道:“皇大爺這不是穩坐大內,四平八穩嘛,又不是真的有了危險。可人家的娘子馬上就要被帶走了,勞燕分飛,山水遠隔,若他這時還不肯留下,仍是忙着跑來大內給皇大爺站崗,皇大爺,你說這人是不是個利慾熏心的官迷兒?這樣的人,只要給他足夠的好處,誰都能收買他了,不重情不重義的男人,皇大爺用着便放心麼?” “這……” 朱元璋有些語塞,只好倚老賣老道:“小丫頭片子,你懂甚麼?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兒女情長者,能有甚麼大出息?” 徐茗兒何等乖巧機靈,立即抓住了他這句話,故作不屑地撇撇嘴道:“皇大爺這句話,茗兒可不同意,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也有兒女情長的。” 朱元璋哼道:“有這樣的人麼,你且說一個來聽聽,若是有理,朕就……依了你這小丫頭,放他一馬。” 徐茗兒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得意,甜甜笑道:“當然有嘍,他呀,他以淮右一介布衣,白手打下天下,光復漢人江山,將蒙人鐵蹄下的四等漢奴解救出來;他禁蒙古服飾,復漢人衣冠,推行儒家名教,輕徭薄賦、克勤克儉、嚴懲貪官、愛惜百姓、不管別人對他是怕是敬、是謗是譽,他的功績注定了要彪炳千秋、名載史冊的,他就是我大明開國洪武大帝!” 朱元璋先是一怔,隨即開懷大笑:“哈哈哈,你這臭丫頭,為了替那姓楊的小子開脫,就這般拍朕的馬屁。哈哈哈,世人都說朕心狠手辣、滿手血腥,有誰說過朕兒女情長了?笑死朕了,哈哈哈哈……” 徐茗兒盯着他的眼睛,輕輕說了一句:“六宮無主,皇上為何不立皇后?” 只這輕輕一句話,朱元璋的大笑戛然而止,他定定地看著徐茗兒,喃喃地重複着:“為何不立皇后?為何……不立皇后?” 朱元璋的神色忽然激動起來:“為何不立皇后?因為……因為天上地下,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才配做朕的皇后!只有一個人……秀英,秀英,她拋下我……拋下我好久了……” 朱元璋的嘴唇微微哆嗦起來,這個殺伐決斷、冷酷無情的一代梟雄,竟然流下兩行渾濁的老淚。 徐茗兒沒想到他的反應如此強烈,不禁暗吃一驚,連忙拜伏于地道:“茗兒觸及皇上傷心事,萬死!” 馬皇后,馬秀英,是朱元璋的元配夫人。 她不美,卻是朱元璋這個可以坐擁天下美女的男人唯一敬愛深重的女人。 無論貴賤生死,她對朱元璋始終不離不棄。朱元璋被郭子興所猜忌,覊押起來的時候,她偷偷給他送去吃食,因為被義父郭子興撞見,只得將剛出鍋的饅頭揣在懷裡,以免被義父發現,結果把自己的胸口都燙爛了。朱元璋和陳友諒作戰,受了重傷吃了敗仗一潰千里的時候,是她背起丈夫,逃出了生天。 她給過朱元璋無數的幫助,卻從未向他索取過什麼,從小經歷了那麼多的艱苦磨難,朱元璋的心早已磨礫的如同鐵石,不管是多麼窘困的環境,不管是多麼絶望的境地,他從來不哭,因為他知道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可是當他的皇后過世時,他卻放聲大哭,老淚縱橫,因為只有痛哭,才能渲泄他心中無盡的不捨和傷心。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那是朱元璋這一輩子最敬最愛的女人,在她生病期間,朱元璋親自端水喂藥,馬皇后病逝之後,一向節儉不事鋪張的朱元璋用了最隆重的禮節安葬亡妻。事實上當朱元璋病逝時,他為自己交待後事,為了不擾百姓,特意提出國喪三天,而他為亡妻操持葬禮,卻是內外百官,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比他自己多出了二十四天。 雨降天垂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誰說朱元璋沒有情,像他這樣不易動情的人,一旦動情,同樣深沉而熾烈。 朱元璋唏噓良久,看見徐茗兒跪在面前,一臉緊張,便擦擦眼淚,展顏一笑道:“朕想起了秀英,心中難受,你有什麼罪,起來吧。”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秀英離開朕已經十五年啦,也許……用不了多久,朕就該去陪她了……” 徐茗兒暗暗吃驚,她生在王侯世家,情商可能不那麼發達,世事不那麼練達,可宮闈朝廷上的事兒卻自幼耳濡目染,皇帝自己可以這麼感慨,她可不敢胡亂接話。 朱元璋又瞥了她一眼,恬淡地一笑,說道:“皇后一向慈惠,如果她在,今日之事,她一定會勸解朕的。罷了,朕就饒他一回吧。” 徐茗兒雀躍道:“皇大爺,你恩准他辭假去青州了。” “哪有那麼容易。”朱元璋板起臉道:“該罰的還是要罰的。” 徐茗兒擔心地道:“皇大爺想要怎麼罰他?” 安慶公主在朱元璋懷裡拍手道:“打他屁股!打他屁股!我要看他打屁股!” 朱元璋眼中露齣戲謔的笑意,用那枯樹皮似的老臉貼了貼女兒幼滑的臉蛋,笑道:“好,那就打他的屁股,打他五板子,由朕的小安慶負責打!” 第165章 難為情 吏部尚書茹瑺隨着小付子匆匆來到謹身殿前,忽地看到殿前趴着一個武官,袍子掀起,只着小衣,旁邊站着幾個內侍和侍衛,居然還有兩個小姑娘,看那宮裝品色,應該是某位公主,不覺有些納罕。 茹瑺今年剛剛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生得面色深峻,身材高大,極有威儀。他是一個才子,六歲能背千家詩,十歲已熟讀《大學》、《中庸》。十六歲即由貢生拔入國子監,入太學,伴讀當朝太子,皇親國戚和王孫親王們。 學業有成之後,茹瑺先是被任命為承敕郎,後任通政使,累遷右副都御史、兵部尚書,直到如今的吏部尚書,茹瑺輔佐朝政宵衣旰食,勤於職守,慎於言行,不但極清廉,而且極具才幹,因此甚受朱元璋的重用。 朱元璋常對人讚許他為“賢人君子”,並頒給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的鐵券丹書,蠲免了他家的田塘園林賦稅,還下旨在他故鄉衡山城南門外建貢元坊一座以資紀念,對他的禮遇可見一斑。 這位大人一向的性子就是謙和有容、性格謹慎,越是覺得眼前這景象有些奇異,越是不想停下看個究竟,他把頭一低,好象生怕踩着螞蟻似的,隨在小付子公公後面,踮着腳兒走進向謹身殿。 寶慶公主剛剛四歲,她能有多大的力氣?給她一把最小號的板子,她使足了吃奶的力氣都舉不起來,可小傢伙玩得高興。她憋得小臉通紅,好不容易把板子舉起一尺來高,歪歪斜斜往夏潯屁股上一落。 夏潯好象被蚊子叮了一口,還沒覺得怎麼樣呢,小公主自己先嘎嘎地笑了起來,前仰後合的開心的不得了,非常有成就感。茗兒看著……看著……居然有點心癢難搔,一把從她手中搶過板子,說道:“好啦好啦,寶慶力氣小,姐姐替你,喏,第二下!” “哎喲!” 茗兒這一杖落勢雖輕,其實還是比寶慶小公主重了些,而且正打在夏潯已經受了傷的位置,夏潯不禁苦着臉道:“郡主,你比公主打得痛……” 徐茗兒俏臉一紅,白了他一眼道:“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喏,寶慶,給你打,使勁打,狠狠地打。” 寶慶興高采烈地道:“好,給我給我,我打。”然後又努力去舉那板子。 茹瑺走過他們身邊,目光在夏潯臉上匆匆一睃,便走了謹身殿。 他如今是吏部尚書,前些天的科考案有大批官員落馬,事關人事任免,這些是不方便直接拿到金鑾殿上說的,按照皇上的意思,他大致擬定了個名單,今兒得向皇上呈報,請皇上做最後的定奪。 茹瑺辦事很能幹,而且善於揣摩上意,他擬定的這份名單既考慮到了任免官員往昔的政績、威望、資歷,又考慮到了他們的特長是否適任新職,同時一度程度上還考慮到了他們往昔的表現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印象、評價,所以他擬定的名單很稱朱元璋的心意,朱元璋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微笑着點了點頭。 因為茹瑺剛剛接任吏部尚書,此前執掌的是兵部,朱元璋又同他討論了一番陝西戰事。長興侯耿炳文在陝西已經擊潰了田九成的白蓮軍,漢明皇帝田九成、彌勒佛高福興、天王何妙福等被殺,只有一位天王王金剛奴下落不明。 耿炳文正在沔縣掃剿餘孽,曹國公李景隆坐鎮西安,訓練地方軍隊,其實考慮已經相當周詳了。茹瑺根據自己掌管兵部時的經驗拾遺補缺,提了幾點,其實都未出乎戎馬一生的朱元璋所料,所以這方面的討論同樣很快就結束了。 茹瑺見皇上已經有了倦意,便要起身告辭,朱元璋嗯了一聲,突然喚着他的表字又說了一句:“對了,良玉啊,殿外有個帶刀官,叫楊旭的,本是府軍前衛,你是吏部尚書,給他安排一下,調他去山東公幹。” 茹瑺一怔,看看朱元璋臉色,試探着問道:“是,刑部恰有幾名司官出缺,臣……酌情給他安排個職位?” 朱元璋閉着雙眼,正在輕輕揉着眉心,聽了這話微微一笑,說道:“不必委他坐堂官的職位,王金剛奴不是潛逃了嘛,你看看刑部也好、都察院也好,哪兒方便,就給他委個臨時的差派,讓他去山東府緝察白蓮教匪吧,他在山東生活多年,人地兩熟,方便做事。但他畢竟是錦衣衛的人,這次只是特調,早晚還要回來的,不可循為常例。” 茹瑺欠身道:“臣,遵旨!” …………………… 謝雨霏手托着香腮,坐在家中葡萄架下的石桌前發獃,夕陽透過葡萄秧,斑斕地灑在她的身上,明明暗暗,一個美人兒。 眼前有兩隻蚊子,還有一個南飛飛,南飛飛剛到,她像一隻穿花蝴蝶似的在謝雨霏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在兩隻蚊子的伴舞下“飛”得特別起勁,可她晃悠了好幾圈,謝雨霏兩眼發直,好象還沒看到她。 南飛飛泄氣地在她對面坐下,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嬌嗔道:“喂,小妮子別思夫啦,神思恍惚的,被人拖去賣了你都不知道。” “啊?什麼?” 謝雨霏清醒過來,嬌俏地白了她一眼道:“胡說甚麼呀你,我在想正事。” 南飛飛撇嘴道:“嘁,信你才怪。” 隨即她又歪歪頭,甜甜笑道:“喂,你看看我,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 謝雨霏沒精打采地瞟她一眼,懶洋洋地道:“不一樣?沒看出來呀,你平時不也這樣?” 南飛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頭頂道:“喏,謝大小姐,你看看清楚,仔細看看,看到本姑娘頭頂這枝銀鎏金鑲玉嵌寶蝴蝶啄針了麼?” 當時士庶女子不許用純金首飾,但是可以用銀鎏金,這枚銀鎏金的啄針式樣活潑俏皮,又是仿得宮廷款式,帶著雍容大氣,戴在她的頭上,兩枚紅瑪瑙石熠熠放光,灼增嬌俏,謝雨霏便道:“嗯,挺有眼光啊,這枚啄針是挺漂亮的。” 南飛飛眉開眼笑,聳着肩膀,很興奮地壓低聲音道:“他送給我的。” “啊!誰啊?” “他啊……” 南飛飛拉長了聲音,頰上蕩起兩抹緋紅:“西門慶,高升哥啊……” 西門慶,字高升,他當初隨口取個假名,卻也是有來由的。謝雨霏驀地張大了眼睛,驚奇地道:“是他?他真來找你了?” 南飛飛喜孜孜地點頭,居然有了幾分羞意:“嗯,他真的來找我了,還送了我……送了我這件禮物,其實沒有你頭上那枝蝶趕花挑心簪好看啦,不過……不過我很開心,他真的來找我了呢,還送我首飾,嘻嘻,姐,他真的喜歡我呢。” 南飛飛的兩顆眸子閃閃發光,就像她頭上的那兩顆寶石。 “是啊,真的沒想到……” 謝雨霏看著她頭上的啄針,眼中滿是羡慕。飛飛頭上那枝啄針,確實不及她頭上的那枚蝶趕花的挑心簪大氣、華貴,可那是她心愛的男人送的。 男人和女人先天就不同,男性喜歡炫耀自己的能力,女性喜歡炫耀自己的魅力,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和婚姻美滿的小女人相比,後者總讓人特別艷羡,你的首飾比人家名貴,可你是自己賺錢買的,而人家是自己男人送的,這就比你榮耀的多、幸福的多,哪個女人不渴望寵愛? 可是自己…… 謝雨霏滿懷幽怨,她當初擔心楊旭嫌棄她,迫不及待地提出解除婚約,以此換取楊旭的妥協,可是現在她漸漸發覺,楊旭其實是喜歡她的,而且並不在乎她曾經的行徑。這一次,她把哥哥送去楊家,坦誠地告訴了楊旭,是他們在鳳陽時結下的那個仇家找上了門來。 她把哥哥送走,顯然就是要用自己的手段對付對方,並不想借助官府的力量。而她最拿手的是什麼?騙術!楊旭心知肚明,但是並不點破,而且欣然答應助她一臂之力。 謝雨霏開始後悔自己當初衝動之下做出的決定了,時光過得飛快,再有兩個月就到了八月中秋了,如果不是當初她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她現在已經開開心心準備做新娘子了吧? 可那冤家……既然他不嫌棄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肯主動提出重續婚約呢?難道還要我一個女兒家靦顏去提麼? 過了許久,她眼神動了動,才發覺南飛飛正趴在面前,很認真的瞅着她的表情,臉上不由一熱,嗔道:“你的心上人來了,你不去陪他,跑來我這兒做甚麼?” 南飛飛道:“他去楊旭家中拜訪了啊,他們是一對狐朋狗友嘛。對了,咱們要不要去,把你哥哥接回來?” 謝雨霏搖頭道:“不急,這兩天巡檢捕頭常來走動,哥哥只知道有人冒充了他的名聲在外作案,詳情並不知曉,我在家中,若有什麼疏漏,可以及時補救,若他在家便不好辦了,等過幾天沒有什麼變化,我再接他回來。” “嗯!” 南飛飛點點頭,緊跟着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謝雨霏乜了她一眼道:“你嘆什麼氣呀,他不是已經來見你了麼?” 南飛飛雙手托起下巴,把自己的小臉皺成一副包子樣,怏怏地道:“是啊,他是來見我了,可他家裡那位娘子好厲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甚麼,他說來金陵採買藥材的,他的娘子卻不盡信,給他規定了歸期,他在金陵待不了幾天的,我……我真想隨他回山東去……” 謝雨霏道:“你隨他去了山東,便能長相廝守麼?傻丫頭,原以為你只是戲弄於他,誰曉得你真陷了進去,你這不是自尋煩惱麼?” 南飛飛撅着小嘴,長長地嘆了口氣。 謝雨霏默然片刻,也跟着長長地嘆了口氣。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眉眼盈盈處,一抹春愁。 夕陽無聲無息地落了山,院子裡的光色黯淡下來。 採花使 第166章 奉旨泡妞 茹瑺身為吏部尚書,自然知道楊旭這個人,前些日子朝廷中的風風雨雨背後都有這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如今得了皇帝親口吩咐,更是不敢怠慢,他出了謹身殿,便向門口侍衛輕聲問起楊旭此人。 不遠處,夏潯已穿戴整齊,正給寶慶公主講着故事,也不知他講的是什麼,連旁邊那個十歲左右的俏麗少女也聽得津津有味。 侍衛一指點,茹瑺才曉得這人就是楊旭。此人在前些日子文武之爭中受到中山王府的支持、皇帝的偏袒,在南北榜爭中又受到皇帝賞識,這一次皇上又親口吩咐他一個小小八品帶刀官的前程。 茹瑺揣測,此人必然是極受皇上寵愛的,再看他和小公主也是如此熟稔,方纔的受刑分明就是陪着公主嬉閙了,茹瑺摸不清這楊旭到底多麼深厚的背景,倒也不敢把他當成一個普通武官呼來喝去。他站定了身子,揚聲說道:“你是楊旭?本官奉皇上諭旨,調你去山東府辦差,隨我走吧。” 夏潯一詫,卻又不便動問,忙三言兩語匆匆結束了孫悟空大閙天宮的故事,由徐茗兒領着依依不捨的寶慶公主走開了,寶慶公主還沒聽夠,心癢難搔,一路想著那可粗可細、可長可短、重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針,便想去弄根棒兒舞弄一番。 夏潯匆忙趕到茹瑺面前,茹大人微微一笑,和氣地道:“本官奉旨調你剋日赴山東府辦事。走吧,本官這就給你好生安排一下。” 夏潯一聽就知道這是徐茗兒幫了他的大忙,回頭一看,徐茗兒一邊配合著寶慶小公主,手裏邊比比劃劃的,一邊正回頭向他看來。 夏潯站定身子,向她遙遙一揖,行禮甚是莊重。小郡主抿嘴一笑,便轉過了頭去。 刑部尚書告病在家歇養,現在是侍郎暴昭主持刑部日常事務。雖然禮部是名義上的六部之首,可吏部才是實際上的六部第一,一聽說吏部尚書親自駕到,暴昭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連忙裝束整齊,親自迎了出來。 他把茹瑺客客氣氣地迎進廳去,奉上熱茶,仔細一聽來意,竟是安排一個小小的八品禦前帶刀官的前程,不覺有些發怔,他想了想,才試探着道:“咳,茹大人,這個楊旭……是大人的……親族晚輩麼?” 茹瑺連忙擺手道:“噯,暴大人莫要亂猜,本官與那楊旭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他呀……” 茹瑺向天上指了指,神秘地道:“皇上親口吩咐下來的,你說本官能不來嗎?” 暴昭一聽,心裡咯噔一聲:“一個區區八品小官的調動,還需要皇帝親口吩咐吏部尚書,吏部尚書親自把人給自己送來?他到底幹嘛來了,要怎麼安排他才合皇上的心意?” 暴昭小心翼翼地請教了一句,茹瑺道:“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本官也不曉得,耿介呀,皇上的口氣,是要打發他去山東府做事,皇上要辦什麼事,咱們用不着打聽,依我看,給他安排個妥當的身份,叫他順利成行也就是了。” 只因這是朱元璋親口吩咐下來的,結果一個八品小官的臨時調動,便讓兩位當朝一品、手握重權的大人忐忑起來。朱元璋只是因為茹瑺正好在身邊,他又是吏部尚書,這種跨衙門、跨行當的調動必然要經過他的,乾脆就直接吩咐了給他。 結果茹瑺就像《連升三級》裏邊的主考官,九千歲親自送來的考生,說他不是九千歲的親戚,你信嗎?幸好朱元璋說過一句只是叫楊旭去山東府臨時辦差,回京後還要調回府軍前衛的,要不然楊旭就變成張好古第二了,指不定被茹瑺和暴昭安排到一個什麼既顯貴又輕閒的位子上去養老。 暴昭和茹瑺都是清廉能幹的官員,平時彼此欣賞,意氣相投,交情本來就不錯,這事兒又是皇上親口吩咐下來的,兩人都有干係,便一起研究起來。 暴昭為難地道:“我刑部主管天下刑政,審定和執行律例,判案定罪,管理囚犯。下設十三清吏司,各管一省刑政。一般都是地方上將卷宗刑囚押解京師,由刑部再審,只有地方上發生了重大案件,且牽涉重多,不宜移案京師,才由刑部派人前去,主動遣派差事到地方上,卻不多見,給他個什麼差事才合適呢?” 茹瑺沉吟道:“聽說此次因陝西白蓮教謀反,你刑部已派員赴十三省督察緝捕匪盜事?” 暴昭道:“是有此事,可是人已經都走了呀,各司的差派,都是由各司員外郎牽頭,那是從五品的官員,這楊旭……怕是不夠格兒,若只讓他做個隨從,皇上臉上又不好看。” 暴昭想了想,突然靈機一動,道:“皇上既未指定由我刑部來辦,大人您看,讓他掛着都察院的幌子去山東怎麼樣?都察院有監察禦使巡按地方的巡迴監察制度,最為合適。” 茹瑺一聽茅塞頓開,翹起大指道:“耿介,好手段。那本官就不耽了,這就去都察院。” 暴昭鬆了口氣,連忙起身相送,茹瑺便興沖沖地奔了都察院。 茹瑺曾經做過都察院副都禦使,在那兒比在刑部更好說話,到了都察院把情況一說,都禦使吳有道吳大人立即笑道:“這事還須良玉兄親自來囑咐麼,那就派他個巡按禦使如何?” 茹瑺曾任職都察院,自然明白他說的術語。都察院可以派員到地方公幹,按照巡察地方的職責,分為專差禦使和巡按禦使兩種。 專差禦使是由專職的監察禦吏擔任的,分別監察十種職權,一曰清查軍隊;二曰:提督學校;三曰巡察鹽務;四曰巡查茶馬;五曰巡查漕運;六曰巡查關防;七曰督理攢運;八曰查點軍馬;九曰屯田;十曰監軍,除此十項專差,還有恤軍、賑災、提督捕盜、查理兵馬錢糧等差使。 而巡按禦使則不然,巡按禦使沒有明確的監察目標,舉凡吏政、刑名、錢谷、治安、檔案、學校、農桑、水利、風俗民隱,他們可以無所不察。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五品以上指明實跡參劾,由皇帝作出裁決,六品以下貪酷顯著者可以立即拿問。遇到軍事問題,巡按有權參與謀議;地方出現“盜賊”,巡按有權下令征剿。表揚善類,翦除豪蠢,正風俗,振綱紀,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可直查無避。 所以巡按禦使權力很大,行動也自由。更妙的是,這些禦使大人和六科給事中差不多,權力雖大,官職卻不高,那些監察禦使最高也不過是七品官,夏潯現在是八品官,無需提拔官職,也能勝任這個職務。 茹瑺先是一喜,想想覺得不妥,說道:“禦使初任,做試禦使時只能出小差,及至考核合格,方任專差,最後才能擔任大差,出任巡按,咱們這麼做豈不是亂了規矩?這可是代天子巡狩啊。” 吳有道微微一笑,說道:“這有何難?派個不管事兒的巡按禦使去,讓那楊旭任其副手,做採訪使,實際上他可以自作主張不就成了?嘿嘿,規矩是人定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茹瑺聞言大喜,哈哈笑道:“有道,你果然有道,哈哈哈……” …………………… 夏潯都不知道都察院的大門朝哪兒開,就莫名其妙地在都察院上班了,而且弄了個採訪使的職務,三日之後會同禦按禦使黃真黃大人同往山東。只是茹大人、吳大人都以為他是奉了皇上密旨辦差,許了他一個採訪使,哪曉得他是去奉旨採花呢。 夏潯稀里糊塗的聽茹大人吩咐完了,就稀里糊塗的趕回家去,準備收拾行裝上任去也。這真是朝裡有人好做官,旁人十年寒窗,千軍萬馬裡殺出個頭榜一甲的進士來,再熬幾年,好不容易在都察院混個位置,又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有放巡按禦使的肥差,夏潯卻一不小心就得着了。 夏潯回到家裡,全家上下才算鬆了口氣,小荻不懂事,肖管事可不一樣,聽說少爺跑去向皇帝請假,把他嚇得早飯、午飯全沒吃,好不容易見着少爺回來了,一顆心這才落了肚。 西門慶正在楊家等着呢,他先去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南飛飛,耳鬢廝磨、纏綿親熱一番,這才依依不捨地告辭,來見夏潯,不想到了他家裡卻撲了個空。 恰好謝露蟬在這兒,西門慶倒也不嫌寂寞,中國畫講究的是意藴,謝露蟬的畫偏向寫實,這就被人認為落了下乘,一向不大受人待見。西門慶學文不成,只是個半吊子文人,對醫書很有研究,對字畫卻所知有限,見了這樣栩栩如生的畫作,反而大為欣賞。 謝露蟬立即把他引為知己,一番言談,大為投機,所以楊家男主人雖然不在,有謝露蟬陪着,兩人飲酒暢談,倒也逍遙自在。 等到夏潯回來,這才驚喜地發現西門慶到了自己家中,忙又擺開酒宴,重新為他接風,因為當着謝露蟬的面,夏潯不好談起回青州去尋彭梓祺的事來,便只與他談些別後離情,等到酒席散了,謝露蟬鑽回他的房間繼續作畫,夏潯才把西門慶帶到了小書房。 聽了夏潯的話,西門慶驚道:“這般不巧,我才剛來,你就要走麼?” 夏潯道:“可不是,陰差陽錯,不過沒關係,等你回去,我還未必回來呢。對了,你這次來又是為的何事,真是來採購藥材?” 西門慶緊張起來,忙道:“當然不是,還不是為了要見飛飛尋個藉口嘛。老弟,你說女人是不是一遇到這種事兒,就變得特別機靈?我覺着……我覺着我的藉口找得挺好的呀,可我出門的時候,小東欲言又止,那眼神兒看得我心裡發虛,我這一道兒都吃不好睡不好,總覺得……她好象發現了什麼?我沒露什麼馬腳呀。” 夏潯木然良久,緩緩問道:“西門兄,經商之道,可是貴賣賤買?” 西門慶茫然道:“廢話,不然經商幹嗎?” 夏潯道:“那麼……你覺得天子腳下,一國帝都,這個地方的藥材……會比陽谷縣便宜麼?” “啪!” 西門慶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咬牙切齒地道:“他媽的,俺終於知道岔頭出在哪兒啦!” 第167章 如影隨形 謝雨霏本來滿懷離情愁緒,可是一看到夏潯的樣子,她的嘴角便情不自禁地翹起來,想笑。 這大概是年輕少女的通病,喜怒哀樂就像草原上的雨,來的快,去得也快,變幻無常。 大概是她已經看慣了夏潯穿飛魚服時的模樣,此時見他頭戴烏紗,帽翅還是緊貼耳朵向上翹起的兩片桃葉,身穿一領綠色文官袍,官袍補服上還綉了一隻可愛的小鵪鶉,謝雨霏就覺得很有喜感。 陡然換了文官服,夏潯也挺不自在,他抻抻袍襟,一本正經地道:“嗯,我馬上就要去都察院,隨巡按禦使黃大人往山東府採訪察緝去了,令兄的屏風還沒有畫完,不必急着走,就當這兒是自己家好了,不用見外。你……也可以時常過來走動,我府上沒有旁人,肖管事和小荻你都認識的。” 謝雨霏秀美的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淺笑,輕輕應道:“哦?是去辦案麼,我怎麼聽說,你是去青州彭家,接回你的彭娘子呢?” 夏潯乾咳一聲道:“這個……是有,順路,哈哈,只是順路。” 謝雨霏酸溜溜地道:“你對她,可是真好。” 夏潯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輕聲道:“如果你是我的娘子,被娘家搶了回去,我也會去拼了命搶你回來的。” 謝雨霏臉上閃過一抹羞喜,隨即卻板起了臉蛋,冷哼道:“我家只有一個哥哥,還是不會武功的,你要搶人再容易不過,哪比得了彭家,聽說她光是堂兄弟就二十多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我若真是你娘子,豈不是太吃虧了?” 夏潯馬上閉緊了嘴巴,女人吃起醋來是不可理喻的,她連這種醋都吃,還能和她講道理麼?不過,吃醋總是好現象,比不吃醋強多了。十六歲,粉嫩嫩的,卻也着實地小了些,家裡有個十七歲的小娘子就夠了,這小丫頭,先留着她培養培養感情蠻不錯。 看到夏潯眼中越來越濃的笑意,謝雨霏很生氣,一轉念,忽地想到彭家有那麼多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夏潯偷了人家的大姑娘,如今送上門去,一定會吃一頓大苦頭,不禁又開心起來。 她眉開眼笑地道:“啊哈,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彭家是武術世家,家裡人丁興旺,你騙了人家姑娘,這一回去,少不了一頓苦頭,哈哈,好想跟去看你狼狽的樣子。” “唉!這丫頭喜怒無常的,明顯還沒定性。養上兩年再把她就地正法是多麼英明的決定啊!” 夏潯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說道:“好,那你就等着吧,我一定鼻青臉腫地回來,叫你看個夠。” 謝雨霏向他扮個鬼臉,嬌笑道:“好啊,那我就恭祝你旗開得敗、馬到被揍了。” 夏潯哼了一聲,轉臉又看向不遠處並肩站立的西門慶和南飛飛,招招手道:“都送到鎮外了,你們都回去吧,我這就去都察院報到了。” 西門慶揮手道:“老弟,一路順風。我沒離開的這些天,你的家裡我會妥善照顧的,你就放心吧。” 夏潯笑了一聲,心道:“幸好我家裡沒有老婆了,要不,就衝你這名字,讓你照顧,我還真不放心。” 夏潯翻身上馬,又向他們揮一揮手,便一提馬繮,衝了出去。 “保重……” 輕輕的,一個帶些傷感的聲音隨風入耳,夏潯猛地一勒馬繮,立住了身子。 扭頭看向那個裊裊娜娜的人兒,她已經不笑了,只用一雙清清澈澈的眼睛盯着他,眸波幽幽,彷彿兩汪深水的潭。見他佇馬望來,那雙長長的眼睫毛立即向下一垂,想要藏起些什麼似的。 夏潯按馬笑問:“不盼我去挨頓揍了麼?” 謝雨霏飛快地轉過身去,高聲道:“一路保重,才好安全抵達,結結實實去挨一頓胖揍!” 夏潯哈哈大笑,揮手一鞭,駿馬便撒開四蹄,沿著村邊小路飛奔而去…… …………………… 一晃兒,夏潯已經離開十天了。 楊家門口的垂楊柳樹下,西門慶低着頭,目光躲躲閃閃,南飛飛氣鼓鼓地道:“你不是說,要帶我一起回陽谷的?” 西門慶心虛地道:“可我轉念一思量,還是覺得……覺得先回去探探小東的口風比較妥當,要不然……她一定不允的話,你到哪裡去住,這家裡還不打翻了天?” “你看看人家楊旭,再看看你,沒骨氣的男人!” 南飛飛恨恨地一跺腳,背轉了身去。 再甜蜜的愛侶,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嘔氣、有爭吵的時候,眼看西門慶歸期將近,因為西門慶的變卦,兩個人也不免有了爭執。 西門慶連忙陪笑上前哄她:“我這也是為你着想嘛,怕你去了受委屈,你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說服小東來接你過去的,我發誓。” 南飛飛狠狠地一掙香肩,捂起兩隻耳朵,嘔氣道:“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西門慶唯有苦笑,齊人之福,不好享啊。 細雨纏綿,如絲如霧。謝雨霏獨自徘徊在秣陵鎮外的湖邊柳下,裊裊娜娜,人淡如菊。 “姐姐……” 南飛飛一聲呼喚,謝雨霏淡淡回眸,就見她像一隻蝴蝶,提着紅裙兒,正向自己跑來,頭上的蝴蝶啄針,發出一閃一閃的光…… 聽完南飛飛的話,本來有點魂不守舍的謝雨霏突然來了精神,她神情振奮地道:“我陪你去山東!” 南飛飛嚇了一跳:“啊?他不帶我去呀。” 謝雨霏道:“他不帶你去,你不會自己去?” 南飛飛想了想,膽怯地道:“這不好吧,我又不是……不是去找他娘子打架的,再說……再說我也打不贏的。這一閙起來,弄得不可收拾,沒準他也會生氣的。”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拍拍胸脯道:“笨丫頭,你忘了咱們是幹什麼的了?誰叫你用強的了?” “你是說?”南飛飛的眼睛亮起來。 謝雨霏貼過去對她咬了一陣耳朵,南飛飛猶豫地道:“這樣……這樣成嗎?他要是不肯……不肯聽我的怎麼辦?” 謝雨霏眯起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很陰險地道:“人在屋檐下,怕他不低頭?” 南飛飛歪着頭再想想,鼓起勇氣,握起一雙粉拳道:“成,就這麼辦。” 謝雨霏馬上道:“那你回去收拾包袱,等他一走,咱們馬上跟上去。” 南飛飛道:“好!” 她匆匆跑出兩步,忽然回過味兒來,不禁扭轉身子,狐疑地道:“姐,你怎麼好象比我還着急呀?” “啊?” 謝雨霏眼珠一轉,一副義薄雲天的模樣道:“我們是好姐妹,我不幫你還能幫誰?” 南飛飛感動地道:“姐,還是你對我好!” 南飛飛一走,謝雨霏也像是活了過來,立即快步向村中走去。 …………………… 從濟南去北平的路上,初次邂逅楊旭,他的仗義相助、他的善解人意,就已深深地銘刻在謝雨霏的心上,她遇見過許多男人,從來沒有一個能在她的心頭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如果說他在平原、德州兩次出手相助,僅僅是給她留下了些好感的話,那麼在北平謝傳忠宅子外邊,他那理解、同情、愛護的目光,便像一柄利劍,深深地刺進了她封閉的心靈了。 只是,她知道自己終身有屬,儘管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個什麼模樣,但是名份已定,她雖還未嫁人,實則已非自由身,這份悸動被她深深地埋藏了起來,始終沒有進一步的發展,它掩藏的是如此之好,以致連謝雨霏自己都不知道她已不知不覺地有了愛情。 天意弄人,當她回到應天時,竟然發現這個男人就是她自幼定下親事的那個男人,因為慚愧、因為自卑、因為對親人的愛護,她還沒有弄清楚夏潯對她的真正態度,就迫不及待地解除了婚約。 可是第一次在她心底打下深刻烙印的那個男子,和她從記事起就知道這輩子注定了要屬於他的那個男人重合成了一個人,這種力量,已經徹底打開了她的心扉。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一切一切,冥冥之中都好象早已安排。 從小形成的從一而終的理念,以及少女第一次愛情的萌動,完全地註釋在同一個男人身上,這愛在她心裡便以比其她女孩兒更加熱烈的速度茁壯成長起來。她不能不想他,所以總是給自己尋找着藉口靠近他。等他消失在自己視線裡時,她才發現,她已不可自拔。 少女情懷總是詩,最苦最甜單相思。 應該是單相思吧,她表現的已經很不含蓄、很不淑女了,可是那個臭男人拿矯作樣的,從沒對她……他走了,謝雨霏的心也被帶走了,空空落落的,直到南飛飛來找她。 “又去鄉下玩啊?” 謝露緹仔細端詳着面前剛剛構勒成形的一副巨大的山水圖問道,他的畫比較寫實,這副畫如果去過棲霞山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繪的棲霞風光,不過國畫是水墨畫,講究的是以形寫神,詩情畫意。他的畫作風格有點像西洋畫的路子,用的繪畫工具和手法技巧卻又是國畫的,難怪不受待見。 謝雨霏道:“是啊,乾娘現在主要收入就是鄉下那塊地嘛,哪能不着緊。我一個人,住在這兒悶得慌,想跟乾娘去鄉下玩。” “唔,那就去吧。” 謝露蟬在一處古松處又構勒了幾筆,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筆回頭道:“謝謝,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覺着……楊旭這個人的品性,並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堪啊,他這人有才有貌,其實是個難得的良配了。再說,這樁婚事是父親生前給你定下的,就這麼解除了,恐怕父親在天之靈也會不安。” 謝雨霏心裡一跳,口是心非地道:“那又怎樣,已經……已經解除了婚約,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 謝露蟬喜道:“妹妹回心轉意了麼?只要你願意嫁,楊旭那裡還有什麼問題嗎!好馬?好馬也得看是什麼草哇,一株靈芝仙草擺在這兒,他也不回頭?哈哈哈……” 謝雨霏很矜持地道:“哥,我說的好馬,是指我自己。楊旭也算是靈芝草嗎?他呀,狗尾巴草還差不多……” 第168章 再赴濟南 夏潯這株狗尾草兒現在已經趕到了徐州。 他們從南京過來,從這兒去山東,是最近的路線。其實十天功夫才走到這兒,着實的有些慢了,只是一來他們不只兩個人,巡按禦使出行,一路上雖然不必擺開儀仗,鳴鑼開道、肅靜迴避的,可這麼多人行動歇宿,總是比一兩個人輕車而行慢得多,再加上最近正是緝兇捕盜、追查白蓮教徒風聲最緊的當口兒,一路上關卡哨防,檢查都比平時嚴格得多,這也耽擱了路程。 不過夏潯已經不太着急了,能夠踏上回山東的路,那麼彭梓祺也不過比他早回家幾天而已,不致生出什麼意外的。與其冒冒失失地趕去,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應付老丈人、大舅子小舅子們的刁難。再者說,朱老爺子可是給足了他這只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小螞蟻面子,變相地準了他的假,而且有意地忽略了他的風化之罪。 雖說法理不外乎人情,民不舉官不究,皇帝老爺也講人情,可這位老爺子對手下的官兒們一向有點刻薄,如今這樣對待自己,那是法外施恩了。既然皇上是以讓他赴山東查緝白蓮教匪的幌子打發來的,那他摟草打兔子,連搶老婆帶打擊教匪,這兩樣就都得顧着,不能蹬鼻子上臉吶,在老朱面前,誰有那個資格? 徐州渡口人滿為患,因為查緝的嚴,過河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黃禦使和楊採訪使沒有擺開儀仗,穿的也是尋常的衣裳,不好擺開官威開道,再者他們是巡按禦使,採訪民情本就是職責所在,沒有自己率先擾民的道理,只得耐着性子往前蹭。 好不容易輪到他們了,手下人遞過去的不是路引,卻是一份官防,那巡檢官有些驚訝,打開來仔細看了一遍,立即滿面堆笑地道:“哎喲,失敬失敬,原來是京裡出來的大人,耽擱了大人們的行程,恕罪,恕罪。不知此行幾位大人,隨從幾人,還請一一指點出來,下官這就放行。” 他扭過頭去,用連鞘的單刀指着幾個手下嚷道:“噯噯噯,不開眼的東西,快把鹿砦擺路邊去,給大人車駕讓路。” 低頭一看,剛被拆包檢查過的一個書生還在慢吞吞地拾掇他的東西,這位巡檢官又沒好氣地道:“這位秀才,我說你快點行不行,磨磨蹭蹭的,路上可不止你一個人。” 夏潯坐在車上,向那人看了一眼。這人穿儒衫,飾佩劍,一看就是個遊學的士子,不過家境看來並不怎麼富裕。他帶了一個極大的行囊,看來是遠道而來,卻既無代步的馬匹,也沒有書僮僕人。行囊剛纔檢查時被拆開了,衣物書籍丟了一地,他正一本本地撿起書來,拍去灰塵,再塞進背囊。 如果換成別的行旅,他在那兒收拾東西並不礙事,可夏潯一群人是坐了車來的,這樣一來就有些礙事了。夏潯見狀,吩咐那巡檢道:“不必催他,我們過去早了,渡船不滿也不會開的,稍候一會兒無妨。” 那巡檢官聽了連連應是,回頭還是走到那秀才身邊,呵斥了幾句:“快點快點,磨磨蹭蹭的。” “謝謝大人。” 那書生顯然是聽到夏潯的話了,抬起頭來向他笑着道謝。看這書生身材魁梧,國字臉,顴骨很高,眉骨也有些外隆,顯得有些嶙峋,不過一眼看來,很有氣勢,便也向他微微一笑。 秀才將書本衣物都塞回了行囊,又拾起了他的佩劍插回腰間,便往前走去。 自此過河,便是山東地境,孔聖故鄉,天下遊學士子只要能出遠門兒,都會往山東來,朝曲阜孔廟,拜祭大聖先賢,在這裡看見遠道的書生並不稀奇。 夏潯一行人也過了關卡,那巡檢官很體貼,派了個差人在前邊給他們看路,便走在了許多路人的前邊。夏潯與那書生又打了個照面,兩人又相互客氣地點了點頭,夏潯目光一垂,注意到那人的手正按在劍柄上。 這是一柄飾劍,基本上是殺不了人的,劍身太輕太薄,而且不開鋒,就算開了鋒也不能切割砍劈,因為鐵質太差了。這種劍除了當裝飾品,只能用來舞劍,鍛練鍛練身體。 當時官學,騎射是必修課,因為學生們一旦中舉,將來就有可能外放地方做官,而地方官在緝捕匪盜、打擊叛亂、應對外敵的時候,是理所當然的所在地最高指揮官,不懂騎射豈不成了廢物?因此這是士子們必學的基本技藝。不過……士子的主業畢竟是書本、文墨,他們會養成隨時扶劍的習慣麼? 夏潯腦海中不期然地閃過彭梓祺片刻不離身的那柄鬼眼刀,以及她走到哪兒,都下意識地以手按刀的颯爽英姿,眉頭不由微微地一蹙。他又深深地瞥了一眼那個書生,這才扭回頭來,前邊河水滔滔,黃河渡口到了…… 秀才慢騰騰地走在後面,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泰然自若。 …………………… 他的學政官憑上,記載着他叫王一元,河南南陽府秀才,今年三十二歲。他的確姓王,一元也的確是他的真名,但是世上知道他本名的人其實並不多,大多數人只知道他的另外一個名字,一個赫赫大名:金剛奴,王金剛奴。 金剛奴是陝西沔縣白蓮教的首腦之一,當初傳教時,他是三首領,沔縣白蓮教壇,大元帥是田九成,二元帥是高福興,三元帥就是他:王金剛奴。 後來,他們揭桿造反,推大元帥田九成為漢明皇帝,年號龍鳳,二元帥高福興為彌勒佛,而他則成為四大天王之首。傳說中,金剛奴身高過丈、來去如飛,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力大可搬山,可誰又能想得到,真正的金剛奴只是一個看起來比普通書生健壯一些的漢子,穿上儒衫,儼然就是一個儒生。 沔縣白蓮教這次造反風風火火,迅速聚集了數萬之眾,看起來煞是威武,他們本以為真能自立一國,稱王稱霸了,誰曉得朝廷大軍一到,頃刻間土崩瓦解。那長興侯耿炳文是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曾經屢立戰功的人,世人都知此人擅守,孰不知擅守只是相對於他的攻而言,若遇名將,耿炳文在攻擊戰術上的指揮的確乏善可陳,可是對著這群只知道打起仗來自有天兵天將護佑,念起咒來可以刀槍不入的暴民面前,耿炳文的攻一樣犀利無比。 漢明皇帝死了,彌勒佛死了,四大金剛只活下來他一個,他卷帶了一些當初率人劫掠豪門大戶人家弄到的金珠玉寶,逃出了陝西,在河南南陽府花重金買到了這份假官憑證件,居然被他一路有驚無險地闖到了徐州渡口。 離陝西越來越遠了,他相信,這一回終於安全了。暫且到濟南府投奔表兄,捱過了風頭,他還是會回去的,沔縣有他的根基,官兵雖然厲害,但是官府除非把當地的百姓全殺光,否則就除不掉他的根基,他還會捲土重來,東山再起。 ………………………… 黃真和夏潯到了濟南府外二十里,才停下來穿戴打扮,擺開儀仗,同時使人赴濟南府傳報消息。 黃真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夫子,在都察院擺弄了一輩子筆墨,因為為人木訥,沒甚麼人緣關係,外派公差的好事從來也輪不到他,他也死了心,老老實實獃在都察院裡領俸祿,偶爾幫人寫個墓誌婚貼,掙一份潤筆費當外撈,知足常樂唄。 誰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被派為最威風的巡按禦使,黃禦使得知消息後歡喜得都忘了自己姓什麼了,差點兒跟范進中舉似的,一口痰氣迷了心竅,誰知道都禦使吳有道大人馬上給了他一記“大耳光”,把他給“扇”醒了:“此次北去山東府,你名為巡按禦使,實則諸事莫做,但聽採訪使楊旭吩咐。楊旭奉有密旨,去山東自有公幹,你只是個幌子,懂麼?” 一句話把黃真打回了原形,他仍舊做了那個木訥少言的黃監察,自應天府出來,他就像是車頭飄着的一面幌子,就連行止打尖都是由夏潯做主,黃大人跟泥胎木雕似的,懶得操那份閒心。在外人眼裡,倒感覺這位禦使大人架子大、不好相處,反而是採訪使大人圓滑一些。 消息報到應天府,應天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派了人來,因為黃真是巡按禦使,巡按禦使不像專查禦使,派你來查什麼就是查什麼,巡按禦使包攬一切,什麼都可以過問,所以各個衙門都得派人來了。 黃真是七品官,官職不大,但他權力大,此次是朝廷大員,實際上是代天子巡狩,所以各個衙門派來的官員職位都不低,大多是五六品的官兒,其中就有布政使司參贊仇夏仇大人。仇大人上次派人追着夏潯去了北平,結果什麼把柄也沒抓到,反而因為蒙古人意圖炸燬燕王府的陰謀,給他的人摟進了大牢。 虧得兩人機靈,只說是奉濟南府所命來北平查訪一樁案子,並未說是仇夏私相指使,北平府行文濟南府查證之後,也未深究,便把他們放了。此次再度見到夏潯,夏潯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大員,仇夏臉上帶著笑,眼中卻隱隱透出仇恨之意…… 第169章 又見紫衣 夏潯沒注意到仇夏這個糟老頭兒,一大堆文武官兒擁上來,看那補子,又是白鷴又是鷺鷥,還有鸂鸂黃鸝熊羆犀牛什麼的,閙得他有點頭暈,眾人七嘴八舌自我介紹了一番,夏潯根本沒記住幾個人名,反正逮着誰都拱手喚一聲大人那準沒錯。 在眾官員的陪同下,巡按禦使的儀仗熱熱閙閙地到了濟南府城門下,候在城門口的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員們便迎了上來。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是朝廷三法司。十三省的提刑按察使司,隷屬於刑部,因此在地方上,他們司法口兒的官員與都察院關係是最近的,黃真品秩雖小,卻是朝廷差派,提刑按察使曹大人給面子,竟然親自率領本司的副使、僉事,分道巡察官們趕來迎接了。 這位曹大人,就是接替夏潯成為齊王新寵的那位曹玉廣曹公子他爹曹其根。 曹大人還不到五十歲,頭髮烏黑如同墨染,面容極為年輕,比起曹公子的張狂和浮浪來,這位曹大人卻給人一種沉穩剛毅的感覺。 這樣的場合夏潯就不能越俎代庖了,黃禦使雖是個木訥老朽,基本的場面話還是會講的,由他出面道謝,彼此寒暄一番,便將他們接進城去。 黃禦使等人先被送到驛館安頓下來,曹大人並未隨行,只說請他們安頓下來,稍做歇息,晚上再請他們飲宴,為兩位大人接風洗塵,便回衙去了,自有其他官員陪着,一路到了驛館。 濟南現如今是山東道上最重要的一座大城,所以這裡的驛館規模也很大,不似小城小縣的驛館粗鄙簡陋,只能充作歇腳處。濟南的驛館格局一如某位大官員的宅第佈局,官員府邸普通是分為外宅和內宅,外宅的主要建築是堂,內宅的主要建築是寢,堂和寢通過廊院置形成前後兩進大院落。 而這驛館與其類似,分為前後院落,前院的主要建築為堂,堂前為前院入口,左右為兩廂。前院是辦理接待、通信、運輸等事務的場所;後院為賓客下榻之處,其主要建築為上廳,周圍環繞着別廳。院落也是廊院式佈局,修竹茂樹、鑿池為水,假山游苑,供貴客散心。 接待過上級檢查的人大多都知道,來的人哪怕在他的部門就一小癟三,到了下邊也會拿腔作勢,人五人六,揣着根鷄毛就當令箭的。而下邊的人必然也是極盡禮遇優待,迎來送往、吃用住宿,各個方面都務必盡善盡美,體貼備至。哪怕是送他們離開時暗地裡罵一聲:“這些孫子可算滾了!”可表面子卻一副孝子賢孫模樣。 如今就是這樣,黃真是七品官,夏潯是八品官,濟南府立有三衙,高官權貴不少,黃真和夏潯的品秩上不了什麼檯面,可他倆是從京裡來視察的,這待遇就不一樣了,巡按禦使黃大人、採訪使楊大人都給安排了單獨的院落,每人院子裡撥了七八個驛卒聽候使喚,用的是接待一品大員的規格。 當然,這兩位大人的接待規格還是小有差異的,黃真的住處比夏潯的住處更寬敞些,佈局更合理些,推開窗子看到的花苑風光角度更好一些。並不是沒有同等規格的房子了,而是因為他們一個正使、一個副使,接待上必須得顯出些上下尊卑的。官嘛,講究的不就是這個? …………………… 夏潯恨不得馬上趕去青州,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主意,覺得最靠譜的其實只有一個:直接登門,以誠相待。他和梓祺已有了夫妻之實,再說他的身份地位也與梓祺足堪相陪,彭家縱然因為女兒離家出走很是氣悶,還能非得拆散了他們?崔元烈和朱姑娘的例子擺在那兒,為人父母的,只是想兒女好,還能如何難為了他? 當然,他也估計到會有一定的難度,首先那群大舅子小舅子那一關就不好過。自己不說媒不拜堂,拐了人家的大姑娘,對彭家來說,是很丟人的,這些舅哥們看他一定不順眼,說不定會挨一頓揍,那也只好認了! 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相信憑他的身份地位、家世功名,和他與彭梓祺已成就好事的事實,再表現出情深意重的姿態,不說能感天動地吧,感動感動老丈人和舅哥子們的還是可能的吧? 只是今日剛到濟南,自己馬上溜之大吉就不好了,且不說名義上的頂頭上司黃大人臉上難看,濟南府的官兒們都要跟着緊張了,他們不知道我幹嗎去了,只要屁股上不乾淨的官員都得忐忑不安的,沒必要弄得山東府鷄飛狗跳。 所以他只得捺住了性子,先應付了這些官面上的來往,回頭找個理由同黃禦使說說,再去執行自己的追妻大業。 宴客之地就設在驛館之內,從八仙樓請了四個掌勺的大師傅,烹製了一席豐盛的酒宴。按察使曹大人只來坐了一陣兒,喝了幾杯酒,就說尚有要事在身拱手告辭了,等他一走,席上的氣氛便活絡起來,布政使府的仇參贊撚鬚大笑道:“有酒無樂,未免乏味,易大人,沒有安排女樂嗎?” 這易大人叫易嘉逸,是山東提刑按察使司的一位提刑僉事,按察使曹大人和兩位京官品秩差得太多,實在不般配,接待應答主要就是由他負責的。 易大人聞言笑道:“老匹夫,就曉得你在轉花花腸子,怎麼,曹大人剛走,你便按捺不住了?” 說著,他又轉向黃真和夏潯,笑道:“方纔按察使大人在座,本官未敢造次。哈哈,今日這班女樂,還是我特意吩咐,從教坊司調來的技藝最高明的女樂,人人資質端麗、桀黠辨慧,為黃大人、楊大人接風洗塵,一助酒興。” 易嘉逸吩咐一聲,外邊便先走進許多樂師來,拿着樂器,提着桌椅,在兩廂坐定,緊接着就見桃紅柳綠,奼紫嫣紅,走進許多窈窕動人的女子,一時間群雌粥粥,滿堂芬芳。 夏潯舉目一掃,目光忽地定在內中一個身材出挑的女孩兒身上,那女子穿一身翠綠的衣裳,站在一班姿容出眾的女兒家中間,仍然顯出特別的美麗,那姿容較其他女子明顯高出一截。 “紫衣姑娘!” …………………… 乍見故人,夏潯不由一訝。 紫衣藤也在看著他,目光定定地餳在他的身上,神情淺淺淡淡,目光卻似傳情,待到樂聲一起,翠袖一翻,眾女樂歌舞起來,她的目光才從夏潯身上移開。 “呵呵,楊大人,此女名叫紫衣,是怡香院花魁,姿色殊麗,優於諸女,可還入得楊大人法眼?” 仇夏見夏潯目光在紫衣藤身上留連良久,不禁捋鬚笑道。 其實堂下歌舞諸女之中,本以紫衣藤秀麗出挑,最為艷美,她們一進來,大家的目光大多便留連在她的身上,就是黃真黃禦使也不例外。這時仇夏一說,黃真一聽夏潯也看上了這位姑娘,不禁暗叫晦氣,情知自己和他爭不得,馬上退而求其次,去尋找第二目標了。 其他那些官員都是陪客,縱然欣賞,今日也打不得什麼歪主意,一聽仇夏這麼說,便紛紛向夏潯打趣起來,夏潯淡淡一笑道:“仇大人誤會了,楊某居山東多年,年初才回江南。這位紫衣姑娘,乃是下官舊識,故而多看幾眼。” 眾官員聽了,都露出會心的笑容,齊齊“哦”了一聲,神色間滿是曖昧,夏潯知道他們有所誤會,卻也不好解釋,只好哈哈一笑,捧杯道:“來來來,現在美味佳餚,歌舞女樂全都齊備了,各位大人,請酒,請酒。” 眾人便都紛紛捧杯,迎合起來。方纔眾人落座,彼此再度通報姓名,夏潯已隱約記起自己在蒲台縣抓住的那個仇秋,似乎有位堂兄在濟南做官,再聽此人名叫仇夏,心中已暗暗警惕,在他面前說話便小心了許多。 這些女子個個身段優美、姿容俏麗,又多才多藝,或獨舞、或群舞、或一展歌喉、或撫竹吹簫,的確給酒宴增色不少,只不過這畢竟是官方組織的宴會,可以從教坊司借女樂歌舞以助酒興,卻不可令其侍酒陪坐亂了體統,所以酒宴上人人衣冠楚楚,個個彬彬有禮,倒也不見什麼窮形惡像。 酒席間諸位大人旁敲側擊的,聽說兩位大人此來山東雖非專差,但是主要差使卻是為了查緝白蓮教匪一事,與己不相干的衙門官員便大大地鬆了口氣。 眾官員說說笑笑,賓主正相談甚歡,黃真忽地乾咳一聲,捻着鬍鬚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道:“諸位大人,媧皇造人,據說皆以泥水制之。奈何男人女子,竟有天壤之別,你們看,那位姑娘腳踏彩畫木球,身姿輕盈,飄然若仙,何等賞心悅目,若是男人家來舞弄此球,可就不堪入目了。” “咦?這老貨居然有賈寶玉一般的見識,說出類似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話來?”其實黃真只是看上了這個女孩兒,他鬍子也不知揪掉了幾根,才想出這番看似僅為欣賞的話來,點給負責款待的易大人聽,夏潯卻不懂得這些潛規則,直把他當成曹雪芹了。 夏潯驚奇地瞟了他一眼,又扭頭向堂上一看,只見堂上此刻表演的卻是雜技,有一個少女,粉面桃腮,嬌小玲瓏,看年紀只十三四歲。她腳上穿著白襪,踩着一隻彩畫木球,那球高有兩尺,小姑娘踩在木球上,雙足靈活地蹬轉,球轉而行,縈迴去來,滿堂滑行,無不如意。 可她的身子踏在木球上,雙足移動極為靈活,腰不搖肩不動,從容俯仰,往來攸忽,衣帶隨之飄風而起,竟然感覺不到她在球上的移動,好似她雙足不動,便離地飛行一般,技藝確實高超,風姿的確優美。 夏潯笑道:“黃大人何必把我們男人說得如此粗鄙不堪,真要說起來,我們男人的神通,較之女媧娘娘卻也不遑稍讓,怎麼就不堪入目了?” 黃真訝然道:“楊大人此言從何說起?”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媧皇創造了處女,男人創造了婦女,這不是一般的大神通麼?” 易嘉逸“噗”地一口酒噴了出去,指着夏潯大笑起來:“楊大人不可如此作弄,本官几乎被這口酒嗆死了,哈哈哈……” 滿堂官員聽了覺得有趣,都笑得打跌。轟笑聲中,避在屏風後面正準備陸續上場的女樂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有人探頭瞧瞧向堂上看來,紫衣藤悄悄探出頭來,見夏潯端坐堂上,談笑風生,想起他施予自己的羞辱,一口銀牙不由暗暗咬起…… …………………… “天色不晚了,兩位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身子乏了,這就早些歇了吧,我等告辭。” 酒宴已畢,眾官員紛紛告辭,黃真和夏潯酒足飯飽,滿面含笑地把諸位官員送到驛館外,這才返回,又彼此客套一番,各自回房。此時天色已黑,房間中已經掌了燈,一見夏潯回來,留在院中侍候的驛卒們便施了了一禮,悄然退下。 夏落已微有醉意,也覺有些乏了,打開門走進去,便想寬衣休息,不想房門一開,就見一燈如月,錦幄鋪陳,“仕女撲蝶”的畫扇屏風上,那翠衣的美人兒栩栩如生,似乎就要走出畫來,夏潯心下不由一驚。 他定睛再一看,才發覺有個美人兒站在那屏風前邊,堪堪擋住了畫上的仕女,難怪乍一瞧這畫屏有些奇怪。 “紫衣姑娘?” 看清了那女子模樣,夏潯不禁有些訝然,這個俏生生的女孩兒正是方纔席間相見,卻不曾方便言談的青州故人紫衣藤紫姑娘。 紫衣藤剛剛沐浴過,黑亮亮的一頭長髮及于腰畔,輕薄薄的一領春衫半現胴體,若隱若現的肌膚紅潤雪嫩,一雙俏麗麗的大眼含羞帶笑,清清淡淡、疏疏散散,暗室燈下,嫵媚天成。 紫衣見他進來,嫵媚一笑,盈盈下拜道:“紫衣遵易大人吩咐,為大人鋪床疊被、侍奉枕席,大人倦了吧,且請寬衣,香湯正曖,奴家伺候大人沐浴……” 第170章 道貌岸然 夏潯這時才說出話來:“紫衣姑娘?” 紫衣藤杏眼含煙地向他一餳,幽怨地道:“楊公子一別數月,便做了朝廷的大官兒,可喜可賀,可是公子也着實的狠心,自奴家梳攏之日棄我不顧而去,便再也不聞不問了呢。” 夏潯苦笑道:“當時情形,想來你也聽說了……對了,你怎來了濟南?” 紫衣藤道:“濟南較之青州,總要繁華一些,曹玉廣公子好心相助,幫奴家調來了此處。” 夏潯這才恍然,又道:“你怎麼在這裡?易大人的安排?” 紫衣藤嗤地一聲道:“你們這些官兒們迎來送往的,有些規矩還需要奴家來說破麼?” 瞟了夏潯一眼,紫衣藤又幽幽地道:“公子一做了官兒便六親不認了麼?怎地對奴家這般冷淡?” 夏潯苦笑道:“楊某以前……對紫衣姑娘也是一直以禮相待吧?這番話從何說起?” 紫衣藤眼波微微挑起,帶著些媚意道:“若是當日公子不曾不辭而去,出價高過曹玉廣公子,楊公子也是要對奴家以禮相待麼?” 夏潯頓時語塞,當日……當日,他未嘗沒有打過眼前這美人兒的主意。 紫衣藤滿懷嗔意地白了他一眼道:“那位黃大人雖然老朽,卻還知道憐香異玉呢,喜歡了踩花球的若冉,便知道說出自己愛意,偏偏公子,對人家毫無表示……” 她微微側了香肩,語聲微帶啜泣,原以為夏潯會上前撫慰,便可就勢偎進他的懷中,誰知夏潯卻站着沒動,她只好又一轉身,象只貓兒似的撲到了他的懷裡,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昵聲道:“奴家心中,最中意的就是公子,可人家梳攏之日,公子卻為了一個貼身丫頭,拋下人家不管,害人家出了大醜,如今……你可要好好補償人家……” 春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腹中有醇酒為媒,燈下幽香撲面,懷中溫香暖玉,那傲人雙峰還輕輕摩擦着他的胸膛,一張春意上臉,艷若桃花的嫵媚容顏,呵氣如蘭,柔情蜜意,有幾個男人禁得起這樣的美人兒獻媚邀歡? 夏潯卻輕輕推開了她,淡淡笑道:“朝廷體制,官員不得……咳咳!” “不得狎妓,是麼?” 紫衣藤不以為然地替他說了出來,不屑一顧地道:“體制是體制,就算在天子腳下,那些大官兒們不敢公然狎女妓,還不是找些兔爺兒相公雌伏胯下?就那麼回事兒……” 紫衣藤掩着口,吃吃笑道:“公子才去了金陵幾日,不是也喜歡了這個調調兒了吧?” 夏潯不語,心中漸生厭意,紫衣藤猶未察覺,嫵媚地挑逗道:“若是公子喜歡,那奴家辛苦些,也可……也可侍奉公子的。公子不是回鄉成親,便要絶跡花街柳巷吧?常言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可是大有道理的。那些為人妻子的,心裡想要討好夫君,卻又放不下身段,床笫之間好生無趣。哪及得我們這些可憐女子,知情識趣,曲意奉迎。公子是歡場中的常客,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麼?公子一路遠來,就真得不想有個稱心的女子服侍于床榻之上麼?” 她輕輕咬着粉嫩的下唇,一雙水光瀲灧的眸子柔媚地瞟向夏潯。 但她失望了,在夏潯的眼中,她看不到從其他男人眼中很容易就看到的慾望。 她對夏潯一廂情願的恨,夏潯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對她起了戒心,他是真的不想碰紫衣藤。曾經,他的確對紫衣藤動過心思,可現在家有嬌妻,他的心境不知不覺便有了變化,他不想碰這些“一雙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萬客嘗”的歡場女子,縱然如今天下,男人逢場作戲理直氣壯,他也不想。 “紫衣姑娘,楊某很愛惜自己的這份前程。” 夏潯淡淡地微笑,卻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語氣道道:“紫衣姑娘,你請回吧。” …………………… 紫衣藤滿懷羞辱,粉面鐵青地出了驛館,上了候在外面的車子,車中正有一人盤膝而坐。車中有幾,一燈如豆,那人便盤膝坐在桌前,正在優雅地品茶。 看到她上車來,那人微微地露出一絲訝色,放下茶杯問道:“怎麼?” 這人正是布政使衙門參贊官仇夏。 紫衣藤冷笑一聲,道,“他說,他不敢壞了朝廷的規矩體制,昔日縱情聲色的花花公子,居然變成一位正人君子了,豈不可笑!” “正人君子?” 仇夏不屑地冷笑一聲:“不過是個官迷兒罷了。” 他捻着鬍鬚沉吟片刻,冷冷地道:“例是出乎老夫意外,本以為他必會就範,老夫便可抓住這個把柄上表彈劾,輕而易舉整治了他,想不到他竟不肯中計。哼,他年紀輕輕,老夫就不信他做事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我要繼續派人盯着他,不抓住他的痛腳好好整治他一番,老夫難消心頭這口惡氣!” 一句狠話摞出來,他又看看紫衣藤,紫衣姑娘正在生悶氣,高高的誘人胸膛隨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仇夏的一雙老眼中便露出些慾望來,嘿嘿地笑道:“美人如花,何等誘人。那楊旭不知受用,我的小乖乖,你今晚便好好服侍服侍老夫吧。” 他淫笑一聲,攬住了紫衣藤的纖腰,便把她按在了身下。男人與女人的對話方式只有兩種,要麼躺着,要麼站着,坐著的時候確實不多…… 車外馬夫一揚鞭,車子向長巷外駛去…… “大人,黃大人,大人快起來,小人有事稟報!” “吱呀”一聲,黃禦使的寢室房門開了。 黃真衣衫不整,正匆忙地繫著袍帶,袍子被晚風吹起,露出兩務枯瘦的毛腿,好像一隻水邊的鷺鷥。 從他肩後望過去,燈光如暈,榻上有一個小美人兒,正是今日宴上踩畫球兒的那個身手伶俐的小姑娘,小姑娘釵橫鬢亂,粉面如花,顯見兩人情調之激烈,只是看她衣衫半裸,粉肌呈露,瞧那模樣似乎黃大人還未來得及入巷一搏。 “楊大人他……把那位紫衣姑娘給轟走了。” 說話的人叫牧子楓,是都察院一個油滑老吏,平素與黃禦使交情一般,這次見黃禦使得了優差,便着意地巴結起來,便被無人可用的黃禦使當成了心腹。 悶騷的黃禦使有心採花,但是這種事畢竟幹得不多,有色心沒色膽,便多了一個心眼兒,叫這牧子楓去盯着夏潯,如果夏潯笑納了那位紫衣姑娘,他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美人兒。 黃真聽牧子楓一說,不禁有些吃驚,問道:“楊大人把那侍寢的美人兒趕走了?” 牧子楓道:“是啊,小的一直盯着呢,也就盞茶的功夫,紫衣姑娘就離開了楊大人的院子,面色不愉,分明是被轟出來的。” 黃真聽了不由暗呼僥倖,幸好老夫留了心意呀,可是他回頭再一瞅榻上那位粉嫩嫩的小美人兒,又好生割捨不得。可憐啊!他自知老邁,這番出京時為了能痛快淋漓的享樂一番,還偷偷摸摸買了幾包助性的藥物,今晚剛剛吃了一包。 “但是……楊旭不接受侍寢,我若接受了,萬一被他知道,在都禦使說出來……晚節不保啊!” 黃禦使心中掙扎良久,終於跺了跺腳道:“帶走帶走,你快些把若冉姑娘帶走。” 床上的若冉姑娘爬起來,抓過薄余掩住肌光晶瑩的酥胸,詫異地道:“老爺?” 這一趟出來,守着一個皇帝的秘使,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也不敢做,還不如蹲在都察院裡頭呢,起碼眼不見為淨,不會生什麼念想啊。 瞧那小美人兒,多麼幼滑的皮膚,多麼嬌美的身段,多麼可人的模樣,多麼銷魂的…… “可楊旭不要,老夫也不敢要啊!” 黃禦使痛心疾首地看看那個叫若冉的小姑娘,把鬢邊散落下來的綹白髮向頭上一卷,用簪子一別,悲壯地揮手道:“帶走!” 這趟差出得,坑爹啊! …………………… 翌日天明,夏潯在院子裡打了趟拳,又練了回劍,回去漱洗打扮一番,神情氣爽地進了飯廳。 黃真黃大人還沒起呢,雖說這位黃禦使不大管事兒,可畢竟是正使巡按,夏潯也得顧着他的面子,因此吩咐下去,早膳晚會兒再上,等等這位黃禦使。夏潯坐了小半個時辰,黃禦使才沒精打采地從後院出來,也不知他昨兒晚上怎麼就那麼累,懨懨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夏潯忙站起身,拱手笑道:“黃大人,早啊。” 黃真幽怨地瞟了他一眼,勉強擠出點笑來,道:“早。” 夏潯被他那怨婦似的一眼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正有話要說,懶得理會這個正處于更年期的老男人有啥心思,他一面叫人端上飯菜,一面請黃禦使上座了,便咳嗽一聲道:“黃大人,下官有件事兒要和您商量一下。咱們這次奉旨到山東來,主要是查勘山東府緝匪情況,可咱們一直這麼坐在濟南,恐怕是看不到甚麼的。下官想,不如請大人您坐鎮濟南府,總攬全局。下官呢,既然忝為採訪使,總要採訪一番才不負聖上之意,如此一來,咱們也可以兼聽則明,不受地方官府矇蔽了視聽,掌握本地剿匪的真實情況,大人以為如何?” 第171章 找揍 黃禦使剛剛拿起筷子,一聽這話攸地瞪起了眼睛,屏住呼吸道:“什麼什麼?楊大人你再說一遍,你……你是說由本官坐鎮濟南,你去山東各地尋訪一番?” 夏潯看他這副德性,還以為他不同意,畢竟自己實際上是去幹私事,不覺有些忐忑起來,乾笑道:“是啊,呃……大人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嗎?如果不妥當的話,咱們可以再商量、再商量。” 黃真“啪”地一摞筷子,連聲道:“妥!妥啊!太妥了,誰說不妥啦?楊大人克己奉公,憂心國事,老夫怎麼能拖你的後腿呢?若不是老夫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利落,我也跟你一起去了。嘖嘖嘖,楊大人此舉,令人欽佩啊,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夏潯摸摸鼻子,心道:“這事兒……好象跟後生可畏扯不上關係吧?” 黃真激動地握住夏潯的手道:“楊大人,你就放心地去吧,濟南府這邊,你只管交給老夫就是了,楊大人……什麼時候走?” 待得早餐吃罷,回到自己房中,黃禦使忍不住仰天大笑三聲:“哈哈哈……祖宗!你可算是走了!” 他立即喜氣洋洋地喚來一個驛卒,打着官腔兒吩咐道:“啊……這個……昨日老夫與怡香院的若冉姑娘討論琴藝,志趣相投,甚是和諧,奈何天色已晚,不得不請她離去。咳,老夫現在忽然有了興緻,你去代老夫邀請若冉姑娘過來,噯,慢着慢着,上午老夫要去提刑按察使司回訪回訪,你請若冉姑娘下午再來。” 夏潯回到自己房間,同樣喜不自勝,他匆匆收拾好衣服,打起一個小包袱往身上一背,胸前一系,腳步輕快地出了房門,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趕去青州,見到梓祺,夏潯就忍不住的激動。 驛夫已遵囑備好了馬匹,夏潯牽着馬走出驛館,飛身上馬,打馬一鞭,便向東城門飛馳而去。 “就在這花好月圓夜,兩心相愛心相悅,在這花好月圓夜,有情人兒成雙對,我說你呀你,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 這一天,青州城西彭家莊,一人一馬飛馳而入。 莊中的百姓几乎都是彭家的眼線,不過這人衣着打扮像是個士子,而且是孤身一人,又不是趙推官當初來彭家那種陣仗,所以彭家莊的眼線們都沒有什麼動作,沒人向莊子裡發出示警訊號。 夏潯趕到彭家莊前,翻身下馬,往門楣上看了看,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走上前去抓起門環“砰砰砰”地叩了起來。 門開了,只開了一道縫,一個莊丁手把着大門,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 離家多日的大小姐剛被大少爺帶回來沒幾天,大小姐一回家就和她爹彭莊主大吵了一頓,雙方吵得很凶,具體吵些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大小姐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以及娘親、姨娘、嬸嬸、大娘們全都趕了去,到底是誰幫着誰,吵些甚麼,他一概不知道,只知道這些人吵得整個彭家鷄飛狗跳,最後很少露面的老祖宗從後莊趕來,這才平息眾怒。 第二天,出家為尼很少回來的二姑奶奶不知什麼原因也突然回了門,又和她哥哥彭大莊主一通爭吵,最後不歡而散。 而且最近官府到處抓捕白蓮教中人,風聲很緊,府上的大爺、少爺們都從淮西趕回來了,老太公吩咐下來,家中老少輕易不得出門,免得招惹是非,那些血氣方剛的大少爺們沒有事做,整天在莊子裡晃着膀子沒事找事,他可不敢放些不三不四的人進宅。 夏潯拱拱手道:“勞駕,請兄弟進去向貴莊莊主傳報一聲,就說秣陵楊旭求見。” 莊丁白眼一翻道:“秣陵?秣陵是哪兒?你有拜貼嗎?” 夏潯道:“拜貼沒有,不過……只要你報上名去,相信彭莊主一定會見我的。” “哦?” 那莊丁聽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夏潯到了青州先去館驛掛了號,安頓下來後精心打扮了一番這才趕來的,雖經一路疾馳,可他髮絲一絲不亂,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看起來還真像個有身份的人。 那家丁還道他是自家哪位大爺的知交好友,態度便也不敢那麼倨傲了,他又問道:“公子說你尊姓大名是什麼,請再說一遍。” “秣陵楊旭。” “成了,請公子候在這兒,小的馬上進去傳報。” 那莊丁“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撒開雙腿進去報信了。 彭家的二十幾位大少爺此刻正在演武場上練功,因為朝廷嚴厲打擊的緣故,彭家的主事人大部分都調回來了,教壇的傳經授徒暫時全部停止,他們沒有事做,又不准出莊子,閒來無事,兄弟伙們便在一起切磋技藝,較量武功。 彭子期正在場地邊上舞着石鎖,見他一溜小跑地過來,便道:“丁小浩,急三火四的,跑什麼?” 那莊丁連忙站住,規規矩矩地道:“少爺,莊前來了一位客人,說是秣陵楊旭,也沒說是莊上哪位爺的好朋友,只說小的只要把姓名通報上,莊主自會接見。” 彭子期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結實的腱子肉,一隻百多斤的石鎖被他高高地扔到空中,待那石鎖落下時,微微一沉,用肩膀穩穩地接住了石鎖,又向上一挺,將那石鎖挺起兩尺來高,翻滾着落向另一個肩膀。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一聽秣陵楊旭四字,彭子期的目光不由一厲。他的手臂陡地一震,那石鎖落到肩頭,順着肩膀翻滾下來,滾落到手腕處,正好被他握住手柄,彭子期沉聲喝道:“你說誰?他叫什麼?” “他說他是秣陵楊旭!” “楊旭!這個混蛋還敢追上門來!” 彭子期怪叫一聲,手中石鎖向地上憤力一擲,鏗地一下砸出一個大坑來,泥土飛濺起兩尺多高,嚇得那個莊丁急急退了幾大步。四下里的彭家肌肉男們不管是舞刀的弄棍的,練鏢的耍花槍的,呼啦啦一下全都圍了上來,瞪起牛眼,七嘴八舌地問道:“楊旭?就是欺負咱家祺祺的那個楊旭?” 彭子期沒理他們,他擺了擺手,瞪着家丁問道:“說,姓楊的帶了多少人來?” 那莊丁心道:“怎麼這口氣啊,難道那姓楊的是咱們家的仇人?” 丁小浩不敢怠慢,連忙應道:“沒有旁人,就他一個!” 彭子期呼出一口大氣,走到校場邊上,伸手從兵器架上取下衣服,一邊穿著,一邊虎虎生風地向前莊走去,那些彭家兄弟招呼一聲,立即緊隨其後,二十多個肌肉壯碩的大塊頭走動起來,彷彿一座人肉屏障,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 “姓楊的,你還敢來!” 彭子期一腳踢開大門,騰身躍了出去,一見果然是夏潯找上門來,不由得火冒三丈。 這幾天因為一個楊旭,彭家可是閙了個天翻地覆。先是爹爹和妹妹吵,然後是叔叔伯伯和嬸子大娘們幫腔吵,再然後是爹爹和姑姑吵,接着是老爹遷怒于老娘,說老娘教女無方,有辱門庭,爹娘二人繼續吵起來,最後爺爺又跑出來罰老爹的跪,說老爹教女無方,所以妹妹才做出有辱門庭的事來。 雖然都是彭家人,兄弟們沒人嘲笑他,可他這親大哥卻也覺得臉上無光,臊得不行,一切的一切,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楊旭,這個混帳東西居然還敢找上門來? 夏潯打定了主意,要用自己的一片赤誠打動彭家人,他神情莊重地走上前去,向彭家眾兄弟團團一揖,神情湛湛、一臉凜然地道:“我為什麼不敢來?諸位,我對梓祺,確是一片真心。自從令妹被彭兄弟帶回來以後,楊某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日夜兼程趕來相見,只怕梓祺會想不開。子期兄,各位彭家兄弟,念在楊某一片赤誠,你們就讓我見見她吧。不然,讓我見見彭莊主也使得,我楊某人對天盟誓,一定會三媒六證,娶梓祺過門,絶不會虧待了她。說起家世身份,各位不會覺得楊某如此不堪,羞辱了你彭家莊吧?” 夏潯說著,高高挺起了胸膛,那堅毅的神情、憂鬱的眼神,緊抿的嘴角,還有那風中凌亂的頭髮……很有一代情聖的氣派。 咦? 夏潯忽然發覺有點不妙,彭家兄弟們正在散開,對他漸漸形成包圍之勢,人人面色不善,眼神陰沉,那模樣不像是被他的言語所感動,倒像是想要揍他一頓似的。 彭梓祺的一個堂兄惡狠狠地道:“你這狗官,仗着有權有勢,花言巧語騙我妹妹,現如今仗着官身,還敢欺上門來,你當我彭家真怕了你嗎?” 夏潯急忙道:“不敢不敢,這件事確是楊某有錯在先。我此次登門,只為梓祺而來,一不着官袍,二不仰官勢,各位兄弟,我知道我做的事有些欠妥當,不過我與梓祺是真心相愛的,我相信你們愛護梓祺,也不希望棒打鴛鴦……” “我們不打鴛鴦,我們只打你這種花言巧語、誘拐良家婦女的賊子色狼!” 夏潯趕緊後退一步,拉開架勢說道:“且慢且慢,諸位兄弟不要衝動,楊某此次登門,可是來講理的……” 一個彭家大漢喝道,“我們彭家的人,一向是用拳頭講理的。” “楊某此來一片真心!” “我們要打你,也不是虛情假意!” “揍他!” 第172章 難如意 夏潯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肉屏風圍了起來,無數雙拳頭雨點一般傾瀉下來,僅僅一呼一吸之間,夏潯就被打倒了,然後是無數雙大腳丫子,沒頭沒臉地向他踹下來。 彭梓祺坐在後宅自己的閨房裡正在生悶氣,她的門前屋後,都有人守着,她根本出不去。這幾天她什麼手段都使盡了,哭,沒人信她,從小就跟假小子似的隨着哥哥們瘋,爬牆頭玩彈弓掏鳥窩下河泡子無所不做的梓祺會以淚洗面?騙鬼呢。 “閙?閙吧閙吧,咱彭家地方大,一座莊子就是一個村落,隨你閙,不閙還不熱閙呢,閙累了還能多吃兩碗乾飯!”這是她老爹跟她說的。 “上吊?你別逗了,你上吊了她都不會上吊。”這是她爺爺對她奶奶說的話。 萬般無奈之下,彭梓祺終於使出了殺手鐧,她向她的姑姑嬸嬸、妗子大娘們鄭重宣告:“我已經懷了楊旭的孩子!” 這一着果然奏效,片刻功夫,她老爹和她爺爺就像踩着風火輪似的,一溜煙兒地跑了來,兩個人一人握她左手,一人握她右手,給她號了一會脈,彭老爺子把袖子一甩,找他親爹彭老太公下棋去了。 彭梓祺的親爹彭宇寧彭大莊主則吹鬍子瞪眼地向她吼道:“生!你給我生!你這個臭丫頭,你想氣死老子是不是?你有本事就生!你能生出個蛋來,老子就算你有本事!” 彭梓祺很幽怨:“唉,跟郎君在一起的時候,不說夜夜恩愛吧,好象也沒清閒幾天,怎麼還沒有呢,要是有了孩子……還怕老爹不就範?” 彭梓祺撫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只能埋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了。 彭梓祺沒怎麼傷心,她是個很樂觀的姑娘,壓根兒就覺得夏潯既然已經答應娶她為妻,自己家裡就不可能再有什麼阻力,或許老爹只是氣不過自己與相公私奔,踰越了禮法吧,等他過了氣頭,自然就會答應自己的婚事。 彭梓祺卻沒想到,因為夏潯的錦衣衛身份,這件事已經連老太公彭和尚都驚動了。彭瑩玉一代梟雄,就連徐壽輝那位天完帝國皇帝都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如今雖無江山可保,卻有偌大的家業、許多的子孫,這都是他最為重視的,又豈能在意一個小兒女的婚姻之事? 他立即下令:梓祺不得再跟那個大明禦前帶刀官有任何往來。 嫁女以借官威,彭和尚不屑為之,他可是曾經跟朱元璋掰過手腕的人。同時以彭家永遠也洗不脫的白蓮教烙印,也的確不宜和官府的人建立如此親密的關係。這時候的白蓮教徒與官府還是壁壘分明的,不像後來正德年間,屢屢遭遇失敗之後,白蓮教首李福達乾脆買官潛入了朝廷,再到清朝時候,他們乾脆直接發展朝廷官員入教了。 可這一來,對原本把事情想得很輕鬆的夏潯和彭梓祺來說,便成了一道難過的坎兒。 夏潯甦醒了,他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天空湛藍,白雲朵朵,還沒弄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緊接着視線裡就出現一張碩大的馬臉,那張馬臉湊過來,伸出舌頭,很親昵地舔了舔他的臉,然後“噗”地打了一個響鼻。 鼻青臉腫的夏潯艱難地爬起,看了看面前緊閉的彭家大門,暗暗苦笑一聲:“本想以情動人,哪知道彭家兄弟都是不看言情片的,這可怎麼辦……” …………………… “站住!不要走!” 濟南府,閙市街頭,一隊巡檢捕快率領大批民壯突然衝過去,包圍了一幢宅院,片刻功夫,打鬥聲便從宅院中響起,從裏邊衝出一群人來,突出重圍後向城門方向衝去,後邊捕快們大呼小叫緊緊追趕。 前邊街頭突然轉過來一隊巡街的官兵,一見如此情形立即包圍上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那些身上帶傷的漢子跑不了了,兩下里一番激戰,那些穿民裝、持棍械的人難敵官兵精鋭,死的死傷的傷一轟而散。 有的人痛哭流涕棄械投降,也有人悍不畏死被官兵當場格殺,到最後只剩下三人背靠背地倚在一起負隅頑抗,此時四下里已然全是官兵和捕快、民壯,根本逃不掉了,三人眼中不禁露出絶望的神色。 一位推官大人在捕快的護擁下走上前來,厲聲道:“你們就是牛不野手下的四大金剛吧?四大金剛只餘其三了,你們還不棄械投降!” 其中一人舉起血淋淋的鋼刀,高聲呼喊道:“我們會總爺立香堂收弟子,為的是替天行道,普渡眾生,只以剪惡為本。你們這些朝廷爪牙自知有君,豈不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乃仁人之天下也,為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黃天當死,蒼天當立,用不了多久……” “住口!” 推官大人厲聲喝道:“你們說的好聽,難道當今皇上無道嗎?想想幾十年前天下是什麼模樣?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再看看現在,天下太平,百姓安樂,你們不好好過日子,偏要用些旁門左道的術法,蠱惑人心,誘騙裹挾士紳良民加入邪教,逼迫他們捐獻財物供你等享用,還說什麼替天行道!呸!立即放下刀槍,聽候國法制裁!” 那大漢忽地看到推官後面站着一個畏畏縮縮的員外,正是本壇座下弟子,叫做李思逸的,登時明白他們何以暴露了,不由勃然大怒,罵道:“呸!李思逸,你這個狗叛徒!會總爺是不會放過你的!無生老母,真空家鄉,殺殺殺!” 說著舉起鋼刀,向那推官大人急衝過去。 推官大人大怒,臉色一沉,手掌向下狠狠一斬,喝道:“執迷不悟,殺了!” 眾弓手立即放箭,那人將手中刀舞得車輪一般,奈何卻達不到水潑不入的境界,先是他的左眼挨了一箭,深入眼窩,緊接着又是幾箭,射中他的面部、胸部,這人意有不甘,卻再也支撐不住,一頭仆倒在地。 “大師兄!” 後邊兩個白蓮教徒急撲過來,民壯揮起手中撓鈎便向他們腳下斬去。這民壯用的撓鈎彷彿一柄長把的鐮刀,鐮刃極其鋒利,在身上一划就是一道口子,被它割中足踝,一下子就可以把腳筋切斷。 七八柄撓鈎探來,兩個人如何化解?這時候什麼黃天將死,蒼天當立,什麼勒彌佛祖庇佑,入其教者可免一切水火刀兵災厄全都不管用了,撓鈎臨體,二人慘叫一聲便倒在地上,那些民壯哪管他們死活,直接把鋒利的撓鈎往身上一搭,便把人硬生生地拖了過來。 捕快們立即凶狠地撲上去,以鐵鏈繩索將他們熟稔地捆起來…… ………………………… 被抓獲的教匪被官兵們押解起來,方纔遠遠避開的普通百姓又呼啦啦地擁過來,指指點點地看起熱閙來。 濟南劉府的二管事徐煥接了表弟王一元剛剛進城,眼見兵丁、巡捕、民壯,押着血跡斑斑的一群人從面前過去,王金剛奴驚訝地道:“表兄,這是怎麼回事?” 徐煥道:“嗨,還不是白蓮教匪閙的。陝西白蓮教匪造反,這事兒你知道吧。” 金剛奴目光微微一閃,頷首道:“知道,這一路上,我就看見各處關隘哨卡比以前嚴了許多,都說就是抓白蓮教的。這些人……就是白蓮教徒?” 徐煥道:“可不是,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造反。這天下至于活不下去了嗎?嘿!還不是想著富貴榮華,稱王稱霸,也不秤秤自己的斤量,這皇帝是誰都能做的?” 金剛奴嘴角噙着一絲冷笑,淡淡地應和道:“是啊,這些教匪威逼利誘,裹挾民眾,圖謀不軌,犯上作亂,着實該殺。” 徐煥道:“可不說呢,不過話又說回來,白蓮教的人也不儘是作奸犯科之輩。據說他們入教之後,教中所獲資財,悉以均分,習教之人,穿衣吃飯,不分爾我,有患相救,有難相死,不持一錢可周行天下。普通百姓當然喜歡,苦哈哈們互相扶助嘛。” 金剛奴有些意外地道:“表兄很熟悉他們的教義呀?” 徐煥道:“嗨,現在到處都在抓白蓮教匪,我還能不知道?官府組織了府學的秀才老爺們,整天在坊市間給我們講白蓮教的事嘛。不過啊,他們勢力一大起來,難免就要仗勢欺人了,他們的教眾就都是受欺負的麼?不盡然吧,鄰里間一有了爭執,他們自然是幫親不幫理啦。 再說,那些無賴閒漢、偷鷄摸狗之輩是最喜歡拉幫結夥的,他們一入教,嘿!那就不用說嘍。還有些白蓮教首貪圖淫逸,便裝神弄鬼拐騙富戶鄉紳入教,然後對他們勒索敲榨,逼他們捐獻家產。這還只是在民間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等他們裝神弄鬼久了,蠱惑了大批的百姓,貪心自然就大了,這時候就想著稱王稱帝要造反了,陝西的田九成可不就是這樣。 想當年咱們洪武皇爺打蒙古人的時候,地盤都那麼大了、兵馬百萬,戰將千員,尚且一直稱王而不稱帝,直到後來掃平了所有強敵,這才登基做殿,他們呢?那個什麼田九成,召上一幫泥腿子,占上一座山頭,就敢自稱皇帝?也不怕人笑話!” 第173章 引狼入室 徐煥的輕鄙和嘲笑,就是那個時代大部分百姓對白蓮教的認識。白蓮教會在民間盛行,主要靠的是裝神弄鬼的戲法兒和互幫互助的誘惑力,它的信徒較之龐大的人口基數仍然是少數。 如果擱到後世,但凡歷史上發生的造反,統統都被定義為起義,起義者個個都是義薄雲天,正直俠義之士,其實未必如此。教門之中固然不乏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的好漢,卻也少不了為非作歹、為禍鄉裡的惡人。 一些不得志的民間士子,基本上是站在朝廷的對立面的,在他們的志怪小說、市人小說、歷史演義、公案小說、神魔小說、筆記札記中,記述較多的都是官府和權貴欺壓良善的行為,並對此大加抨擊嘲諷,他們因為自己的不得志,對朝廷大多是不滿的,但是就算他們寫到白蓮教時也少有讚頌,對白蓮教中弟子大多稱之為妖人,由此可見白蓮教在民間的風評如何。 王金剛奴沒想到遠出千里之外的山東,形勢業已如此嚴峻,心中不禁暗覺棘手,他此來山東投奔表兄不僅僅是為了存己,他還有一個更大的目的,眼下濟南白蓮教顯然已經遭到了破壞,王金剛奴開始琢磨,要不要離開濟南去山西呢? 各地的白蓮教都是以家族方式代代傳承的,山西是李家的地盤,那邊好象現在還比較太平。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濟南現在的情形固然不利為己,如果利用得好,卻又未嘗不是個機會,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如果濟南白蓮教的教首尚未被捉,那麼…… 想到這裡,王一元便問道:“哦,那麼此地的白蓮教首已經被捉住了麼?” 徐煥蓮:“要是抓着了,就不會閙出這麼大的陣仗了。聽說那些白蓮教首,都是有些真門道的,撒豆成兵、剪紙為鶴,很有些神通。聽說那白蓮教首牛不野出門兒,隨手拿只板凳就能變成驢子代步,到了地方下了驢子伸手一伸,嘿!驢子就又變成板凳兒了,那都是些妖人,哪那麼容易抓的。” 金剛奴聽到這兒,臉上便微轍露出一絲笑意…… ………………………… 夏潯鼻青臉腫地回到了青州驛館,虧得有馬代步,要不然光是腿上那一片淤腫,他想走回青州城就夠嗆。 青州驛丞很緊張,噓寒問暖地關懷了半天,夏潯哪能告訴他自己遇到了什麼,老驛丞直到確定了楊採訪使不是遇了匪盜這才罷休。他是知道夏潯身份的,夏潯縱然四下採訪,可也不能像斷了綫的風箏與黃真失去聯繫。 所以他每到一處,都得投宿在官驛之中,據此與黃真保持聯絡。只是這樣一來,他就無法隱匿形蹤了,萬一讓齊王知道他來過青州卻不去相見,末免不好交待,所以齊王府他還是得去一趟。 只是他性子急,一到青州直接就奔了彭家莊,現在落得這般模樣齊王府也不好馬上就去了,只得光在驛館歇息兩天,希望把傷勢養一養,再去齊王府見見老東家。 彭家那班子侄倒底是練過功夫的,知道朝哪兒下手,夏潯被打得很狼狽,卻沒受到什麼太嚴重的傷害,將養了一天,總算可以下地緩慢行走了。 這天下午,夏潯換了藥,木乃伊似的往涼椅上一躺,正半睡半醒地養着身子,老驛丞突然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他身邊,臉上帶著詭異的神情。 夏潯察覺有人,睜眼一看,不禁訝然道:“有什麼事?” 老驛丞遲疑了一下,搓搓手,乾笑道:“楊大人,有位客人想要見你。” “哦,要見我?是什麼人?” 老驛丞很難啟齒地道:“是……一個……尼姑。” 夏潯登時一驚,前世看的電視劇太多了,他的想像力比較豐富,馬上想到莫非彭梓祺想不開,竟然削髮為尼了,他急急問道:“她叫什麼,多大年紀?哎喲……” 復潯急着想要站起,可他大腿上被踢得淤青一塊,腫起老高,這一用力牽動傷處,疼得一個趔趄,又跌坐回椅上。 老驛丞道:“那尼姑法號絶情,看起來有四十多?唔,三十多,也沒準五十多,只是保養得好……” 夏潯一聽又放了心,他細一思量,自己在青州並不認得這麼一個出家人,不覺也起了好奇心,便道:“請那位師太進來。” 一個身着月白僧衣、形容有些枯槁的比丘尼隨着老驛丞走進房來,夏潯已經扶着椅背慢慢站了起來。 那女尼一看見他,身形一晃,便掠到了他的身邊,動作奇快無比,夏潯吃了一驚,只道是遇上了刺客,可他尚未來得及反應,右臂已落到了那女尼手中。 “還好,那幫兔崽子們總算有分寸,沒有落下內傷。” 女尼吁了口氣,又繞着他鬼影兒似的轉了兩圈,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楊旭,你的手腳四肢,可有骨裂斷折?” 夏潯茫然道:“本官手腳四肢,並無大礙,請問師太是……?” 尼姑喜道:“這就好了,祺祺那丫頭聽說你挨了她哥哥們的揍,急得要死要活,你沒事就好,要不然他要閙得彭家莊鷄犬不寧了。” 夏潯大喜道:“祺祺,梓祺?師太是梓祺的什麼人?” 說到這兒,他忽地發現那老驛丞還站在一邊,正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忙咳嗽一聲道:“王驛丞,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驛丞很是曖昧地膘了他們一眼,輕輕退了出去。 王驛丞一走,夏潯立即迫不及待地道:“師太是受梓祺託付而來?” 尼姑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深刻起來:“貧尼是梓祺的姑姑,你被我彭家子弟給打了,梓祺聽說後很是放心不下,可她現在不得自由,所以托我來看你。” 復潯急道:“請問姑姑,梓祺現在如何?” 絶情師太道:“梓祺很好,我大哥怎也不會難為了他自己的寶貝女兒的。只是……楊旭啊,你和梓祺的事,恐怕是不好了……” …………………… “你是個讀書人,有秀才身份,到我劉向之家裡來幫閒做事,不覺得委屈嗎?” 劉府老爺劉向之聽了二管事徐煥的介紹,向他的表弟王金剛奴很和氣地問詢。 王一元拱手道:“劉老爺,不瞞您說,學生雖然考中過秀才,其實天姿有限的很,自知無法再進一步了。學生家無恆產,總不能靠個秀才身份坐吃山空吧,這一次往濟南來投奔表兄,就是想謀一份差使,踏踏實實做事。劉老爺是濟南縉紳,富甲天下,能在劉老爺府上做事,那是很體面的,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劉向之聽了微笑道:“好,你若不嫌委屈那就好。一元是個秀才,我也不能太委屈了你,劉雅,你帶一元去咱們的大生號書鋪認認門兒,給何掌柜的介紹一下,就叫一元在那兒做個帳房吧。一元,你好好幹,要是表現出色,以後老夫就調你到總號做事。” 徐煥在一旁聽了又驚又喜,連連道謝。 要知道帳房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一般來說,一家店舖的帳房,莫不是從打雜跑腿的小伙計一步步地培養起來,到最後不但業務嫻熟,而且要知根知底,對本家忠心耿耿,這才能讓他擔任帳房的。 如今劉老爺直接就給王一元安排了個帳房的差使,這固然是因為他有功名在身,不能不高看一眼,也未嘗不是看在他徐煥的面子上。王一元也是連連道謝,隨後便辭了劉老爺,由他的書僮劉雅給送去書鋪了。 這位劉向之劉老爺,是濟南城裡有名的良紳,他只有一個獨子,就是曾與夏潯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劉玉玦劉公子。 劉家有地,但是主要收入卻是經商。一般我們的看法,明朝既然抑商,那麼商業在明朝必然不發達。其實不然,明朝的工商業都很發達,朱元璋治理天下三十年,到了朱棣的時候,七下南洋、六征蒙古,修永樂大典、遷都北京、疏通大運河,數伐安南,建造長城,花錢如流水,其工程之浩大,比當年隋煬帝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什麼國家經濟不但沒有被拖垮,反而出現了洪武、永樂、仁宣之治? 因為後人在史書中津津有味大書特書的只是朱元璋怎麼屢興大獄殺了許多官員、只是大書特書朱棣佔領南京之後如何殘酷地對付他列出來的戰犯及其家人,對他們在軍事、政治上的卓越功績一筆代過,對他們在經濟上的治理成果更是完全無視。 實際上朱元璋這個農民出身的皇帝,抓政治、抓經濟很有一手。在宋朝的時候,手工業還是以官營為主的,到了明朝一建立,朱元樟就開始大舉私營化,除了鹽業、茶業等幾項關乎國家經濟命脈的重要資源必須掌握在朝廷手中,許多產業都轉為了民營。 洪武十八年罷官鐵冶,開放民營,除了金銀這兩樣貴金屑,允許民間開採。洪武二十六年,煤礦也允許民營開採,絲織方面,明初官營手工業還算是最興盛的時期,就已被民營絲織遠遠拋在後面。 這些舉措極大的調動了百姓經營的積極性,到了此時,無論是鐵,造船,建築等重工業,還是絲綢、紡織,瓷器,印刷等輕工業,明朝都已遙遙領先於整個世界。工業興起,商業自然發達,商人的政治地位雖不高,但是卻掌握了大量的社會財富。 而且,朱元樟農業稅收的不高,商業稅更是低得形同免稅,明初工商業因此迅速煥發了勃勃生機。三十年前,災民流離失所,土地兼併嚴重,全國的農業基礎因為戰亂已基本崩潰,工業更是蕩然無存,繁榮的楊州城只剩下三十七戶人家,三十年後,朱元璋在這片廢墟上重建了一個龐大的帝國。 三十年,劉家也從一個小油鹽鋪子,發展成了濟南府有名的大富紳,只是劉老爺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番引狼入室,卻給他的家帶來了一場危機…… 第174章 難兄難弟 絶情師太當然不可能把她祖父拒絶與楊旭聯姻的真正原因告訴他,但是也很明確地向他透露了彭家長輩們的意思:“彭家的女兒,絶不會與他結親”。彭家根本不想考慮他,即使他和彭梓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夏潯這才感覺情形嚴重。 好在有絶情師太這個傳話筒,他知道梓祺在彭家並未受到什麼虐待,好吃好喝的,除了失去自由。夏潯便請絶情師太捎話給梓祺,讓她安心等待,自己無論如何,一定想辦法解決來自于彭家長輩的阻力,接她過門兒。 絶情師太是知道真正原因的,由於夏潯的錦衣衛身份,即便是她,也不敢再鼓勵侄女兒與夏潯在一起,一個不慎,這可是關乎彭家滿門的大事啊。她欲言有止地嘆了口氣,終於點點頭,返身離去。 夏潯被她憐憫而同情的目光看得好生鬱悶,他想不通,如果是納梓祺作妾,彭家礙於面子堅決不肯答應,或還有情可原,自己分明已表態娶她為妻了,彭家怎麼就不肯答應?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前任楊旭在青州落下的花花名聲? 若是為此,未嘗不能。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勾搭孫家母女二人,這可是極無恥的品性了,誰家父母捨得將女兒嫁與這樣男人。縱然二人有了夫妻之實,可明朝禮教雖嚴,官府也倡導守節,畢竟從一而終屬於少數,否則又何須官府大力倡導? 那明人所寫的《三言兩拍》中,蔣興哥的媳婦三巧兒偷人被休,羞憤難當想要上吊自盡,她那母親是怎樣勸的?只說:“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 可知明人表彰提倡節婦烈婦,但民間對於再嫁之事卻是相當的寬容。彭梓祺雖已與他有了夫妻之實,恐怕在彭家長輩眼中,哪怕女兒失貞,須降低了條件擇婿,給她尋個本份丈夫也好過嫁與楊旭這混帳子,可這臭名偏又是他無法辯解的。 夏潯只道彭家堅決不肯允婚的癥結就在於此,苦思冥想卻無良策。將養了兩日,臉上青腫未退,好歹行動無礙,夏潯便又去了一趟彭家莊,想再探探風聲。 彭家兄弟聽說他來,立即殺奔出來,夏潯這回可不會傻等着挨揍了,立即上馬飛奔,逃回城來。眼見有彭家那些傻大三粗的護花使者在,他連彭家長輩的面都見不着,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夏潯便想去找找那位絶情師太,也許通過她可以繞過彭家兄弟,直接與彭老莊主對話。 可絶情師太上次來,並未說她在何處出家,夏潯只好又跑了一趟青州府衙,那時出家人都有相關的部門管理,度諜可不是隨便發的。夏潯到了知府衙門,查到了絶情師太的地址,少不得與趙推官等故人還得喝茶閒聊一番,至于那臉上淤青,也隨便找了藉口搪塞過去。 好不容易答對完了,天色也已晚了,此時出城去那庵堂有所不便,夏潯只得趕回驛館。剛到驛館,一個驛卒便迎上來,說道:“楊大人,濟南府來了一位差官,有要緊的公事,等您多時了。” 夏潯很是意外,連忙趕到會客廳中,那正捧着涼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的公差見他進來,連忙摞下茶杯站了起來,向他見禮。 夏潯一看這人,卻是從應天府一路隨他們過來的一個都察院的差役,經常隨在黃大人身邊聽候使喚的,想來不是心腹也是極親近的人,隱約記得他是姓牧的。 這人一通報身份,果然是姓牧的:“卑職牧子楓,參見採訪使大人。咦?大人臉上這是……” 夏潯道:“哦,不小心……撞了。你起來吧,你從濟南急急趕來,有什麼事?” 牧子楓道:“山東提刑按察司經人舉告,抓獲了大批白蓮教匪,教首牛不野現仍在通緝之中,巡按使大人和採訪使大人此來山東,主要職責便是督察緝匪事,因此,提刑按察使曹大人請採訪使大人馬上回濟南,采與審理、緝捕。” 夏潯微微一蹙眉,不悅地道:“巡按禦使黃大人,不是正在濟南嗎?” 牧子楓神情有些尷尬,低聲道:“黃大人……病了……” “病了?” 夏潯詫異地道:“我離開濟南時,黃大人還好好的,這才幾天功夫,怎麼就病了?” 牧子楓吱吱唔唔地道:“黃大人他……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又經一路勞頓,所以……偶染風寒……” 夏潯見他神色慌亂,心頭疑雲大起,立即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胡說八道,七八月天氣,染的什麼風寒?黃大人代天巡狩,身負要任。黃大人若生了病,本官就得負起北巡全責,對黃大人的安危自然也要負責。你吞吞吐吐,到底有何隱瞞,若有事端,你吃罪得起麼?” 黃真為人木訥,在都察院又不是什麼得意的人物,平時也沒攏住幾個人為他聽用。這牧子楓也只是見黃真大人成了這趟出巡的主使,有意巴結他,想著大人吃肉他喝湯,跟着撈些好處,哪有什麼忠心可言。 一見夏潯發怒,牧子楓不禁慌了,連忙卟通跪倒,叩頭請罪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非是小人有意隱瞞,實在是……實在是……黃大人這病……有些難以啟齒……” 他這一說,夏潯更想知道了,便沉着臉道:“此處只有你我,再無旁人,但說無妨。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本官不會說與旁人知道的。” “是……” 牧子楓猶豫了一下,訕訕地道:“黃大人他……他……脫了陽……” 夏潯沒聽清楚,愕然道:“偷了羊?偷羊做甚麼?黃大人堂堂巡按禦使,會去偷羊?荒唐!” 牧子楓苦着臉道:“大人,不是偷羊,是……是……是脫陽……” “啊?”夏潯一聽,也不由得獃若木鷄。 驚了半晌,夏潯才道:“咳……這事兒,還有旁人知道嗎?” 牧子楓表情古怪,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大人啊,您想,這事兒……瞞得了人嗎?只不過……知道的人都裝不知道,反正沒人點破就是了。” 夏潯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就說著了風寒,就是着了風寒,你那嘴,千萬把緊嘍……” ………………………… 濟南驛館,黃真黃禦使老臉臘黃,精神萎靡地蜷縮在床上,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七月天,已經很是燥熱了,知了在窗外的大樹上沒完沒了的嘶鳴,叫得人昏昏欲睡,旁人都着單衣還滿頭大汗,可黃禦使身上還蓋着厚厚的棉被呢。 一個驛卒給他端上藥來,黃禦使顫巍巍地伸出嘴去,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地喝着,喝完了藥便往枕上一躺,半死不活的倒氣兒,藥汁兒淋到了他的鬍鬚上,一向愛潔的黃禦使也顧不上擦了,他也是實在沒力氣擦了。 黃禦使一直是個窮京官兒,沒有外撈兒,所以空有花花心思,也只能守着拙妻本份度日。不過那些同僚每次出巡迴來,同僚間難免會講起自己去過哪些地方,受過什麼禮遇,眉飛色舞之際,也不免講講哪兒的姑娘溫柔,哪兒的姑娘火辣。 黃禦使是個與世無爭的主兒,儘管他是想爭也沒得爭,總之,與人無害就是了。所以沒人把他當成競爭對手,也不會猜忌於他,因此這些話不怎麼背着他,他在旁邊總能聽到些讓他想入非非的艷事軼聞。 比如這次濟南官員款待他時,他故意高聲讚揚那位踩畫球兒的薛若冉薛姑娘,就是他從同僚那兒學來的機巧,那是在告訴接待他的人:“我看上她了。”對方心領神會,回頭自然會為他安排。 這位老兄好不容易有了出外差的機會,在京裡的時候特意買了幾副虎狼之藥,就盼着這趟出來能痛快一回。結果,頭一晚因為夏潯坐懷不亂,趕走了令人垂涎的紫衣姑娘,黃禦使也不得不正經一回,忍痛把若冉姑娘給送了回去。第二天夏潯離開了濟南,沒有夏潯在身邊,黃大人如魚得水,馬上叫人把昨夜不曾真個銷魂一嘗美味的若冉姑娘又請了來,事前又服了一劑藥。 結果,平時鹹菜羅卜吃多了,突然給他端上一席生猛海鮮,這老哥胡吃海塞的,居然受不起,緊急關頭,黃禦使大吼一聲,登時一瀉如注,止都止不住。 他能保住一命,還多虧了那位薛若冉薛姑娘。薛姑娘沒見過這事兒卻是聽說過的,知道一些救命的法兒,情急之下她馬上把這老馬猴兒從自己身上一把推開,把他推了個四腳朝天,然後拔下頭上銀釵,照着他的會陰處便狠狠一簪刺去,這一下狠的,總算止了精。 隨後館驛裡又急急弄來一份獨參湯給黃禦使灌下去,總算把他這條老命救了回來。只是脫陽可是要命的病,他雖僥倖掙回一命,也是元氣大傷,現在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驛卒給黃真喂完了藥,看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兒,就忍不住想笑,他暗暗一撇嘴,心道:“面上道貌岸然,肚裡男盜女娼,死德性,還巡按禦使呢,瞧人家楊採訪使,那才是公忠體國,勤勞國事。” 驛卒端了碗一掀串珠簾兒走出去,迎面恰見一人,一手扶了大腿,一瘸一拐地向這裡走來,那驛卒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驚,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瘸子,可不就是他剛剛說的那位公忠體國,勤勞國事的楊採訪使? 第175章 牛不野 因為黃禦使的意外,一屁股爛事的夏潯只好隨牧子楓趕回了濟南城。一到驛館,自然先來看望黃禦使。黃真疲憊地側臥席上,臘黃着一張老臉,雙眼無神,似闔非闔,並未注意到夏潯進來。 夏潯走到床邊坐下,看了看黃真的臉色,很體貼地給他掖了掖被角。 “下……下去吧,老夫歇歇……” 黃真眼皮微張,忽地看清了坐在身邊的人,登時清醒過來:“啊!楊大人,你……你回來了……” 夏潯馬上關切地慰問道:“黃大人,我這才離開幾天,你怎麼就……這是怎麼了,身子還好嗎?” 黃真飛快地掃了牧子楓一眼,牧子楓趕緊搖搖頭,黃真放下心來,嘆了口氣,唏噓道:“老夫……一輩子沒離開過應天府,大概……大概是水土不服吧。前個兒……晚上連夜審閲提刑司送過來的近幾年的卷宗,身子乏了,吃的東西大概也適應不了,結果上吐下瀉的,叫你楊大人笑話了。” 夏潯握住他冰涼的一雙手,輕輕搖動着道:“噯,哪裡哪裡,大人為了公事日夜操勞,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下官欽佩之至,大人是國之棟樑,朝廷股肱,還要愛惜身體,好生將養啊。” 黃真眼圈一紅,反握住夏潯的手道:“老夫身子不濟事,巡查大事,就要着落在楊採訪使頭上了,這幾天,濟南府抓獲了潛伏本地的一些教匪,屢屢邀請老夫過去監審,奈何……老夫有心報國,身體不濟啊。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大人年富力強,正當……” 因為夏潯坐在床邊背着光,他又兩眼無神,這時才看清夏潯模樣,一見他一隻眼兒烏青,嘴角還有淤痕,黃真不由一怔,訝然道:“楊大人,你這傷……” 夏潯摸摸臉頰,從容答道:“哦,下官往青州府微服查訪時,途經堯山,恰逢暴雨,便往山腳下避雨,山中泥石俱下,下官倉惶躲避,僥倖未傷性命,不過留下些碰撞擦傷,不礙事,不礙事的。” 黃真動容道:“楊大人為國效忠,不懼險阻,這自然是好的,但是你也要珍惜有用之身,方能留此有用之身,為國效力啊。” 夏潯忙道:“彼此,彼此,大人的教誨,下官記下了。大人身子疲倦,且請歇息吧,下官回去洗漱一番,換了衣裳,便去提刑司辦事。” “好好好!”黃真輕輕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囑咐道:“皇上拳拳厚望,全要拜託大人了。” 兩個人假惺惺地客套一番,夏潯便起身離開,回到自己住處,沐浴更衣,換上官袍,便起了儀仗趕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門。 上一次夏潯和西門慶在濟獻買假路引時,知道提刑司衙門就在大明湖畔,距這驛館卻也不遠。果然,沒多大功夫,車駕就到了提刑司衙門,有人報將進去,片刻功夫,易嘉逸便迎了出來。 易嘉逸是提刑僉事,按察使曹大人吩咐負責接迎款待黃真和夏潯的人。那一晚夏潯未接受美色賄賂,將紫衣姑娘趕了出去,這事兒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正覺夏潯這個刺頭兒有點難對付,夏潯卻跑去私訪了。 緊接着黃禦使便差點“為國操勞,壯烈捐軀”,出了這檔子丑事,易嘉逸反而踏實下來。在他想來,黃真年紀大了,眼看沒幾年好混就得“告老還鄉”,當然能撈就撈能占就占,這楊旭卻還年輕,如此年輕就做了採訪使,前途無量,他能克己復禮,珍惜遠大前程,也是情理中事,但這樣的人下來巡察,一定很是苛刻,不好應付。 可現在不同了,他的頂頭上司現在有了把柄在地方官手裡,他縱然再不講情面,總得顧忌同僚的臉面。再者,濟南府剛剛抓獲了一批白蓮教匪,這是大功一件,有此功勞在手,再加上黃真的把柄,相信楊旭也不會刻意在濟南府找碴,回頭這個考課功評,縱不給個滿分,必然也是優良,足以對大人交差了。 所以易大人迎出來時,神色從容了許多。他已知道楊旭此人不好財色只重前程,便也不再想什麼賄賂他的歪點子,只是着重介紹了一番山東提刑司接到皇上聖旨後,在曹大人的領導下如何群策群力,想方設法,展開盛大的宣傳和調查攻勢,嚴厲打擊教匪的功績。 易嘉逸一面引着他往前走,一面說道:“這一次,揪出牛不野這伙白蓮教匪,主要有賴于李思逸李員外的告發。李員外是開造紙作坊的,他有個發小兒,就是白蓮會中人,時常對他講,入了白蓮教,可免一切刀兵病苦災厄,修行有成後,還可長生不成,立地成神。 這李思逸夢想長生,又因獨子自幼多病,根本就是一個藥簍子,到處求醫問藥不見效果,便入了教門。可是,他入了教,卻也沒治好他兒子的病,李員外對教門便不大相信了,而且教首牛不野又時常軟硬兼施,迫他捐獻,李思逸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倒有大半流進了教門,只是已經入了教門,他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這一次,曹大人發動全城生員學子,四處宣傳白蓮教匪的伎倆和罪行,又公開貼出榜文,主動告罪者、檢舉他人者,皆免其罪。牛不野想安排一些平常太過招搖,容易引起公人注意的手下先藏到外地去,又以攘助同門兄弟的名義向李員外勒索了一筆錢財,李員外這才下定決心,向官府舉告……” 夏潯的心思還在青州,他點點頭,毫不在意地問道:“這牛不野,平時是做什麼營生的?” 易嘉逸道:“這牛不野聽名字像個粗俗鄙夫,實則不然。此人在我濟南府很是有些名氣,他當初也曾求學應試,只是應試不第,在南方待了兩年,便轉而幹起了給各家書鋪聯繫選家的掮客生意,經常走南闖北,這就方便了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吸納會眾。” 夏潯不太明白選家的意思,其實選家就是一些在科考方面很有權威性的文人,那時候科考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而科考的主要內容就是八股文,書生們要揣摩風氣,必須要熟讀八股文章,因此就有一些文人專門寫八股文,或者對例年科考高中的八股文章進行詳細的分析和點評,印刷成書,銷路極好。 可是文人都重身份,他們總不能直接去找書店推銷自己,而除了本地書店,外地的書商又未必能聯繫上他們,這樣就出現了許多中間人,他們時常離開本地,盤桓于應天府一帶,與當地有名的選家接觸上,然後負責他們與書店之間的接洽和交易,牛不野就是這樣一個中間人。 易嘉逸站住腳步,往前一指道:“到了,前邊就是刑房,楊大人,請。” ………………………… 陳氏山果行是濟南的一家水果行,店面不小,他們收買本地山貨銷往南方,又購買南方水果運往北來,互通有無,生意倒也繁華。 在陳氏山果行的後院,有幾個窖藏水果的地方,依着各種水果、乾果、山貨的不同,建有幾處地窖,分別儲藏不同的水果。這時節正是七月天氣,儲放時鮮水果的庫房大都滿着,儲放乾果的庫房卻空着大半,乾果現下生意不好,庫房門兒一直鎖着,輕易也不開啟,鎖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塵。 可就在這個儲放乾果的地窖裡,此刻卻正有幾條大漢坐在裏邊。地窖裡空氣沉悶,不過比起外邊的火熱,這裡倒陰涼許多。籍着通氣孔照下來的微弱的光線,可以看見裏邊大約有五六個人,就用離地半尺的木板架子做了床鋪,上邊鋪着些簡單的被縟,他們就盤膝坐在上邊。 坐在上首的男子,身上穿一件曳撒,頭髮束着一條布巾,看年紀約在四十上下,五官平平無奇,屬於扔人堆裡就找不着的那種人,只有兩隻眼睛顯得很是有神,此人模樣看來雖不引人注目,卻正是此刻濟南府到處通緝的白蓮教首牛不野。 牛不野手中把玩着兩個核桃,靜靜地聽著一個剛從外邊返回的兄弟向他敘說著如今濟南府中的情形。等那人說完了,旁邊幾人紛紛勸說道:“大哥,濟南風聲越來越緊了,大哥還是快些離開濟南避避風頭吧,等上一年半載,朝廷鬆懈了,大哥再回來也不遲。” 牛不野沉沉一笑,慢條斯理地道:“走,當然是要走的。不過,不能這麼走。如果我牛不野就這麼離開,多年的心血就要毀于一旦。現在官府查緝的緊,教眾人心惶惶,已經有很多教徒去官府自首了,更有人……出賣咱們的兄弟,若非如此,我牛不野豈會搞得這般狼狽?” 他掃了眾人一眼,冷冷地道:“必須得先穩下教眾的軍心。” 那趕來通報消息的大漢問道:“大哥,那你打算怎麼辦?” 牛不野道:“凌破天,你還沒有暴露,你出去繼續注意官府的動靜,尤其是李思逸家的動靜,他舉告了已經七八天了,守在他家裡的捕快們已經撤走了吧?” “是!” “好!” 牛不野的手慢慢攥緊:“我的教壇被毀了,許多兄弟被抓,這都是拜李思逸那叛徒所賜,我不能就這麼走。李思逸……一定要死,他全家……統統都要死!” 牛不野的手攥緊了,手中兩枚核桃被他攥爛,手一張,碎屑便輕輕飄落。 第176章 祭白蓮 “爹……” 申依依給丈夫喂完了藥,一扭頭瞧見公公走進來,連忙向他施禮問好。這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她是李家少爺李維的娘子,過門兒已經三年。 “嗯,維兒好些了麼?” 李思逸點點頭,向兒媳婦問道。 申依依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掠起一抹憂愁:“還是老樣子,夏天天熱,尤覺氣悶,過些日子相公或許會好些。” 李思逸嗯了一聲,見兒子病懨懨的,連和自己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對兒媳婦說道:“天晚了,你們早些歇些了吧。” 離開兒子的房間,李思逸便開始巡視起來。他的家院很大,李家造紙作坊就設在自己家裡,地方自然不能太小,因此家院的位置在濟南城裡也比較偏僻,建在北城近水的地方。 李思逸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卻是自幼體弱多病,李員外偌大年紀了,借不上兒子的力,仍然只能自己操持家業,雖說把兩個侄子都弄來幫工,可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眼見自己漸漸老邁,兒子撐不起這個家,又沒個孫兒承繼家業,李員外也是心事重重。 李家是開造紙作坊的,明初時候,有官辦造紙廠,也有民營的手工作坊,造紙業是大明較為重要的手工業,官營作坊的紙張很多還要賣到國外去,民營的則主要是對國內銷售,開辦造紙作坊的稱為槽戶,李家造的紙供應着濟南的幾家大書商,家境很富裕。 李家造紙主要是用嫩竹和木材為原料,竹子需要從南方放水排運過來,成本高些,不過竹紙色白而質韌,可以用來製作質量上乘的紙張,還是很有市場的,普通的紙張則用樹木製造,包括印刷書籍、年畫、對聯、壁紙,乃至草紙、冥錢用紙等等,李家作坊一應俱全。 “殺青”室,發酵池子,堆放竹子和木料的棚子…… 李員外提着燈籠,逐一檢查着,看看堆放、清理情況,檢查有無餘火未滅。天晚了,僱工已經離開了,大院裡除了李家老少和兩個侄子以及兩個長工,就沒有其他人了,顯得有些冷清。 這些事兒本來讓侄子走一遍就成,不過李員外勤快了一輩子,習慣了自己檢查。 “東家,大生書鋪派了夥計過來,急訂一批紙張。” 一個長工領着一個店夥計向他迎上來,李員外在竹子堆旁邊站住了,舉起燈籠照照,笑道:“喔,是姚皓軒吶,有什麼事啊?” 來人二十出頭,是大生書鋪的店夥計,叫姚皓軒,李員外對他很熟悉。 姚皓軒微微打個酒嗝兒,忙掩了酒氣,笑着施禮道:“李員外,這麼晚來,打擾您了。是這麼回事,朝廷頒令,以後南北分榜,各取其才。咱們濟南府許多原本只考中個秀才便想就此罷了的讀書人都來了精神,想要再進一步,中個舉子什麼的。這一來,所需要購買閲讀的經史子集、八股文章就供不應求了。我們何掌柜的打算搶在其他店號前邊趕印一批賣與書生們,需用紙張若干,您瞧瞧。” 姚皓軒遞過張紙來,李思逸展開一看,上邊記的都是各種規格和質量要求的紙張,李員外估算了一下自己作坊的產量,如果再僱幾個幫工,應該能及時交貨,便笑不攏嘴地答應道:“好好好,沒有問題,你告訴何掌柜,我們一定能及時交貨。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這訂金就不用了,到時一併算帳就好。” 這廂說著,幾個人影已悄然摸進了李家。 一個夾了肉的饅頭順着地面丟了出去,李家養的那只老黃狗只叫了一聲,便嗅着香味撲上去,一口叼住了饅頭。“噗!” 一個人影順勢竄出,手中刀順勢一抹,那黃狗嗚咽一聲,便栽倒在地。 幾個人影迅速潛進了李家院落,帶頭的是牛不野,他對李家很熟悉,幾個人迅速趕到長工房,一個長工坐在灶前,正在燒着飯,紅紅的火光映着他的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也沒有在意,只當是另一個夥伴回來了,他又往灶裡塞了幾根乾柴,才直起腰來,漫不經心地道:“李哥,去取壇鹹菜吧,順便剝幾根大蔥。” “噗!” 一根粗大的門杠子狠狠地敲在他的頭上,他的頭立即像是敲碎了的鷄蛋,鮮血和腦漿流出來,因為顱骨塌陷,他的兩隻眼球都被擠出了眼眶,他的身子仍然坐在灶前,僵硬了片刻,便向前一栽,半張臉趴在鐵鍋沿上,炙得滋滋直響。 鍋中熟飯的熱氣烘烤着他的臉。身後那個人轉身離開了,灶中的火漸漸向外蔓延,井是燎着了他的前襟,然後整個人都陷入火中,成了一個火人…… 李忠是李思逸的大侄子,晚上喝了二兩黃湯,微微有些醺意,回房躺下沒多久,有些尿急,他便扔下蒲扇,跛了鞋子哼着小調趕往茅房,解開褲子剛剛開始放水,一雙剛勁有力的大手便從後邊伸過來,勒住了他的咽喉狠狠向後一扳。 “咔!” 一聲清脆的響聲,李忠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哼唱聲便戛然而止。那人一鬆手,李忠便向下一倒,半個身子跌進茅廁,卡在那兒,至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貴是李忠的哥哥,他已經結了婚,單獨住一間房。娘子已經身懷六甲,兩口子躺在床上,正幸福地說著悄悄話兒。天氣熱,兩人穿的都不多,娘子身着小衣,臂膀和大腿都露着,李貴幹脆赤條條地躺在那兒,只在肚皮上搭了一柄蒲扇,油燈光線昏暗,也看不清甚麼。 “嚓”地一聲輕響,插着的房門居然被人撥開了,門栓大概注了油,毫無聲息,要不是開門時那吱呀一聲,李貴根本注意不到。 “什麼人?” 李貴赤條條地跳起來怒喝,來人早已搶到炕邊,一拳將他打翻,伸手一扯床單,向上一罩,便把夫妻倆一起拖到了地上。 “砰!卟卟卟……” 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向肉沙包打去,沉重無比,夫妻二人只慘叫了數聲便沒了聲息,三條大漢冷哼一聲,閃出了房間,被單下,深色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來…… ………………………… 李員外是被打暈的,他正和大生書鋪的夥計姚皓軒說著話,旁邊那個長工突然慘叫一聲,身子向前一挺,胸口露出半尺長的鋼刀,李員外一嚇,手中的燈籠一下子掉在地上,那張訂貨單也撒手飛落,緊接着正要躬身施禮的書鋪夥計姚皓軒也是一聲慘呼,緊緊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一個大漢從他後腰抽出血淋淋的鋼刀,向李員外獰笑一聲。地上的燈籠燃燒起來,李員外藉著火光一看,認得此人是教首牛不野身邊的親信弟子凌破天,他指着凌破天正要大聲驚呼,後腦猛地挨了重重一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當他從昏迷中再甦醒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拖回了客廳,手腳都被反綁着,牢牢地捆在柱子上,嘴裡勒着一條麻繩,好象馬銜一般,只要勒緊了就根本就喊不出聲來。 牛不野派了人在外邊放哨,他卻不知道,早已有人暗中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了,在他派人去廳外把風前,那人已經在前廳廊柱後的陰影處藏匿了起來。 客廳裡燈燭通明,四下里站着幾個拿刀的漢子,坐在上首的一人大馬金刀,李員外一看不由得沏骨生寒:“牛不野!” 被官府滿城通緝的牛不野不但沒有逃走,而且就坐在他的面前! “相公!相公!爹,相公他不行了。” 忽地聽到慘呼聲,李員外扭頭一看,只見老妻被綁在另一根廳住上,嘴裡塞着一團破布,兒子則伏在地上,面前一癱紫黑色的血跡,兒媳婦伏在兒子身上,正向他急急呼救。 他的兒子並未受人毆打,可他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被人拖進大廳,往地上一丟,就哇地吐出一口污血,就此暈厥過去。 “牛不野!你騙我入會,誑我錢財,如今還要怎樣?” 李員外不知兒子死活,猛地轉向牛不野,目眥欲裂地問道。 牛不野坐在太師椅上,一隻腳蹬着面前一隻腳凳,沉沉地道:“李思逸,你背叛教門,出賣兄弟,應該知道,會受到什麼下場。” “我背叛教門?如果不是你騙我說,入教禮佛,潛心修行,可以成仙得道長生不老,如果不是你說,只要入教可免一切刀兵病苦災厄,我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入得什麼教?可我入了教門之後得了什麼好?我兒停了藥,病卻越來越重,絲毫不見好轉;我整日裡提心吊膽,還要時時被你訛詐錢財,我辛辛苦苦攢下的家當,難道是大風颳來的……” “叫他閉嘴!” 牛不野惱羞成怒,李員外口中的繩索立即被猛地勒緊,唔唔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牛不野冷酷地道:“擺香案,祭白蓮,剜出他的心,祭奠兄弟們在天之靈!” 第177章 一定要管 有人取來香爐擺上桌案,又取出香來在燭上引燃,牛不野接香在身,反身望空三拜,將香插進香爐,立時有人又遞上了第二柱香。 一旁有個刑堂弟子沉聲說道:“一入教門,爾父母即我之父母,爾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爾妻我之嫂,爾子我之侄,如有違背,五雷誅滅;各地教中兄弟,不論士農工商,以及江湖之客到來,必要留住一宿兩餐,如有詐作不知,以外人看待,死在萬刀之下。 教中兄弟,當相親相愛,既有舊仇宿恨,也當傳齊眾兄弟,判斷曲直,決不得記恨在心,私相報復,如有違背,五雷誅滅;教中兄弟,一日入教,終身不得出教,違者五雷誅滅;教中兄弟,倘被官捉獲,要身做身當,不得攀害兄弟,如有違背,五雷誅滅; 教中兄弟,須謹慎言語,不得亂講教中秘密,免被外人識破,招引是非,如有違背,死在萬刀之下;教中兄弟,必以忠心義氣為先,交結四海兄弟,須同心協力,如遇事三心兩意,避不出力,死在萬刀之下;教中兄弟,叛教出幫,投靠官府,出賣同門者,滿門誅滅……” 牛不野三柱香上罷,一轉身,抬腿一踢,那只腳凳“嗚”地一聲飛旋而出,“砰”地一聲撞在李家媳婦申依依的胸口,正撫着丈夫身體痛哭的申依依哇地一聲慘叫,噴出一口鮮血,仰面摔出三尺多遠,鮮血從嘴角汩汩流出,眼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牛不野殺氣騰騰地道:“執行教規!” 手下幾個人立即拔出刀來,殺氣騰騰撲向李員外一家人,其中一人先在已經氣絶的李維胸口刺了一刀,這個病簍子全無反應,竟是早已氣絶,李員外見他戮屍,悲憤欲絶,可是口舌勒得死緊,卻是呼喊不得。 那人一刀下去,見李維全無反應,不禁大感無趣,立即又挺刀刺向他娘子申依依的心口。 就在這時,廳外有人漫聲吟道:“立誓傳來有奸忠,四海兄弟一般同,忠心義氣公侯位,奸臣反骨刀下終。叛教離幫,出賣兄弟者,該殺!現在濟南府正在到處通緝牛會首,會首居然還敢露面,這份膽略,確實叫人佩服。可惜……” 牛不野凌厲的目光向廳外一瞪,厲聲喝道:“什麼人?” 廳外攸然轉進一人,一身布衫,身材魁梧,國字臉,高顴骨,眉峰外聳,風骨嶙峋,面對持刀逼近的幾個白蓮教弟子視而不見,只向牛不野拱手笑道:“陝西金剛奴,見過牛會首!” 牛不野吃驚道:“王金剛?” 這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本該已經死掉的李維,手指竟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白蓮會中弟子,有點身份地位的都喜歡給自己起個很威風的名字,男的就叫什麼天王、佛祖,女的就叫什麼佛母、聖女,王一元倒是謙遜的很,自稱金剛奴,別人可不好這麼稱呼他,去掉一個奴字,也是表示敬意。 王一元微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牛不野本來見有外人在,心中十分驚駭,聽他自報身份,卻是陝西造反的三元帥,雖然驚訝,反不及方纔害怕,不禁驚疑道:“整個天下都在通緝你王金剛,何以還敢在此出現?” 王一元道:“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無光,彌勒當主天下,重現光明。王某望雲觀氣,接引使者應在東方,於是循蹤而來。我知李思逸出賣兄弟,料想牛會首不會就此潛逃,必殺此人以正教規、振士氣,故夜夜守候于此,今日方得與牛會首相見。” 宣稱天地大劫將至,如果信奉白蓮教,就可以在彌勒佛的庇佑下,在大劫之年化險為夷進入雲城,免遭劫難。這正是白蓮教招攬會眾的一個手段,牛不野自然不能否認,但讓他跟着王一元造反,做甚麼接引使者,牛不野卻是悲觀的很,他立即毫不客氣地回絶道:“時機未至。你想讓牛某和你一樣,做喪家之犬嗎?” 王一元冷笑:“牛會首今日處境,與造反何異?” 牛不野道:“殺了這個叛徒,我就要避往他地,等待時機捲土重來。若說造反,為時尚早,大明氣運未盡,如何反得,難道讓我牛不野如你們一般,拉起隊伍,被朝廷大軍摧枯拉朽一般頃刻殺盡?” 王一元道:“牛會首此言差矣,王某與高元帥、田元帥的確是起事的早了。可牛會首不同,因我陝西白蓮教造反一事,朝廷已在全天下鎮壓白蓮教徒。天下白蓮,豈只你一家,彼此境遇,如今都如你一般困頓,只要牛會首揭竿而起,振臂一呼,還怕天下不人人響應?牛會處可莫錯失時機,英雄,應劫而生。” 牛不野聽了,不由怦然心動。 …………………… 天亮了,北城李家作坊,內內外外佈滿了巡檢捕快,這裡已經被他們全部封鎖了。 天明後,有早起的鄰居發現李家大門上用鮮血涂出一朵巨大的蓮花,李員外被剁成八塊,零碎的屍體就被釘在大門上,孤零零的一顆頭顱擺在花蕊處,四肢軀幹錯亂地釘在各片花瓣上,其狀慘不忍睹,不禁唬得魂飛魄散,立即連滾帶爬地跑去官府報案了。 因為事涉教匪,本地又有比他們更高一級的司法衙門,知府衙門一面派人趕往現場,一面趕緊通知了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衙門立即接手此案,派出本司幹員前往斟察。夏潯起個大早趕往提刑司衙門聽審,恰好聽說這樁滅門慘案,於是也隨之而來。 走在李家大院內,眼看著一處處慘不忍睹的場面,夏潯心頭一股怒火騰然升起,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受後世大部分武俠小說、電影電視劇的影響,夏潯一直對這個民間組織有着相當良好的印象,當他看到雲中嶽小說中教會道門的不堪描寫,和李連杰的《黃飛鴻》系列電影對白蓮教、紅燈照的輕鄙,心中還有一些不痛快,可現在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使他對這樣的教派幫會產生了強烈的憎恨。 他們真的是正義的嗎?忠於朝廷的統統都是鷹犬,反抗朝廷的統統都是正義的?至少,眼前的一切告訴他,牛不野不是! 想起大門上那朵用血緩成的白蓮花,想起李員外七零八落的身體,想起李貴緊緊護在妻子身上死不瞑目的模樣,想起他妻子身下流出的那血肉模糊剛剛成形的一團,夏潯眼中漸漸冒出怒火。 他不想再打醬油了,自己老婆的事也得先放一邊去。這樣的事都不管,他對不起自己身上穿的衣裳、對不起自己每天吃的糧食,他過不了良心這一關! 這件事,他一定要管,那些沒人性的畜牲,一定要死! “大人,李家工人辯認,這個人不是李家的傭工,而是大生書鋪的夥計,叫姚皓軒。” “大人,這裡找到一張沾了血的訂貨單子。” “大人,大人,李家公子……李家公子李維,還有氣兒!” 正沉着臉的曹大人和夏潯聽了精神一振,同時抬起頭來…… 曹其根、夏潯等人匆匆趕進李家客廳,忤作正在廳裡收斂屍體,所有的屍體都先集中到了客廳來,再準備裝車運走,這些屍體都是要送進忤作房的。沒有定案之前,這些屍體就是物證,不能發還本家。 如今正是夏天,屍體容易腐爛,運回去之後,他們還得用石灰等防腐材料做一下處理。結果在清理屍體時,有個老忤作意外地發現李家少爺還有氣息,便趕緊一面施救,一面報告了大人。 李維重病纏身,早就半死不活,被拖進客廳後又驚又嚇,吐血昏厥過去,因為氣息微弱至極,被他的娘子誤以為氣絶,一番哭喊,連牛不野等人也信了。等到牛不野下令殺盡李家一家人時,那兇手先在李維身上刺了一刀,暈死過去的李維全無反應,隨即王一元不約而至,又分了他們的神,大家便直接把李維當成一個死人了。 實際上李維本來是暈厥的,反倒因為被刺了那一刀,神志稍稍清醒過來,只是他久病體弱,所謂清醒也只是微有呼吸,神志一陣清楚一陣糊塗,身體上更無力做出什麼反應。等到牛不野和王一元對答完畢,處死李家一家人,開始翻箱倒櫃搜刮錢財時,他便幸運地逃過一劫。 官府差人趕到時,他已經又暈厥了過去,此時才剛剛清醒了些。曹其根也顧不得他一身的血腥,急急趕到他的面前,蹲下去追問道:“兇手是誰,李公子,你可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快告訴我!” 李維眼神渙散,神情茫然,對他的話全無反應,曹其根急道:“郎中呢,快找郎中。” 夏潯在李維面前緩緩蹲了下來,用緩慢而清晰的聲音,對著他的耳朵一字字說道:“李公子,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儘量的告訴我們,哪怕只有一句話,也許就能幫助我們抓住兇手,為你全家報仇!” 李維的眼神亮了一下,忽然挺動了一下身子,艱澀地道:“牛……牛不野……” “牛不野?” 曹其根和夏潯對視了一眼,目光凜然。看現場情形,他們就知道這是白蓮教徒對李員外的報復,但是卻並未想到牛不野本人竟然還未逃離濟南,竟是他一手策劃了本案。曹其根緊張地問道:“是曹其根親自帶人來的,多少人?” “金……金剛……” 第178章 唯一線索 李維沒有聽講他的話,他努力地回憶着,他是被那一刀給刺醒的,但他當時業已神志不清,現在回想起來,連那些人說了些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只覺得其中有一個人說話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喘息半晌,他又說道:“後來……又有人……來……外地……口音……” 夏潯雙眼微微一眯,沉聲問道:“是哪裡口音?” 李維的嘴唇翕合著,半晌沒有作答,他從小體弱多病,很少接觸外人,他能聽得出那人不是山東口音就不錯了,可他根本不熟悉外省各的口音方音,無從比較,又哪裡知道那人說的是何方口音? 曹其根急了,吼道:“李公子,你還知道些什麼,說出來,全都說出來,本官一定抓住兇手,為你全家報仇。你若不說,我們可無從下手了!” 夏潯擺擺手,制止了急得跳腳的曹大人,改變了問話:“好了,不要管他的口音了,你能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哪怕只有一句,只有一個詞,李公子,撐住。” 彌留之際的李公子眼珠動了一下,又喃喃地道:“金剛……王金剛……初次相見,共謀大……業……” 夏潯忍不住問道:“李公子,你說的是金剛?金剛王,王金剛,還是……王金剛奴?” 曹大人嚇了一跳:“不是吧,那個造反的欽犯真的跑到我們山東來了?” 李公子的眼珠又亮了一下,然後迅速地黯淡下去……他已氣絶了…… 夏潯神情黯然,沉默半晌,輕輕放開了李維枯瘦冰涼的手。 曹其根忍不住問道:“楊大人,真的會是陝西的金剛奴逃到此地來了麼?” 夏潯搖搖頭道:“不好說,他說的也許是金剛、金剛王,也許就是王金剛奴。這些在教的人所起的綽號大多如此,李公子語焉不詳,已經很難確定了,不過,他說初次相見,又說外地口音這個人應該剛到濟南不過幾天功夫,我看……他說金剛奴的可能也極大。” 易嘉逸聽了忍不住說道:“楊大人,只怕未必吧。在這裡住上一年兩年,外地口音仍然是外地口音除非是小孩子,否則很難改過來的。再說他提到的是金剛,又或許是金剛王,王金剛……卻不一定是金剛奴。據本官所知,牛不野麾下就有四大金剛,其他地方的教匪中也未必就沒有,在教匪中,以金剛,佛、王為綽號的多如牛毛,硬指是王金剛奴,未免有些牽強。” 夏潯瞥了他一眼道:“牛不野現在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誰會上趕着去找他?除非情形比他更加狼狽,急於借助他人力量的人,如此饑不擇食者,除了王金剛奴還能有誰?我說此人極有可能就是金剛奴,就是據此判斷。 易嘉逸聽了不禁語塞。 夏潯又道:“我說此人很可能剛到濟南,卻也不是因為他的外地口音,而是因為他是此時才找上牛不野。牛不野以前另有公開身份,但是教匪中人憑藉切口暗號,如果想聯繫他,一定找得到他,何至于昨晚才與他相見?因此我猜測此人應該是剛到濟南,而且猜到牛不野有可能對舉告的李員外進行報復,夜間在附近守着,這才與他取得了聯繫。” 曹大人的臉色很難看,誰也不願意往自己身上攬事兒,尤其是如今朝廷通緝的謀反欽犯,如果說他在自己轄內,抓到了固然是大功一件,抓不到卻不免連自己破獲濟南教匪的功勞也一舉抹殺了。但是夏潯的分析他又反駁不得。 夏潯笑了笑,又道:“大人,下官方纔的分析,未必是對的,或許只是下官一廂情願的想法。咱們若是先已確定了這個王金剛就是金剛奴,萬一判斷失誤,反而放縱了真正的惡人。依下官看,咱們可以把懷疑此人是金剛奴的想法擱在心裡,查的時候,卻不必侷限于這個範圍。” 曹大人聽了神色這才緩和下來,問道:“那依楊大人之見該怎麼做?” 夏潯道:“此人應該是剛來濟南府,這一點應該可以確定,而他的口音,我們不應該只鎖定此人必定是王金剛奴,必定是陝西口音。只要是外地口音,都要查查,畢竟李維公子也是語焉不詳的。” 曹大人是從吏目、刑房、經歷、巡檢、推官、判官一路升上來的官兒,在刑獄方面,本來就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方纔只是因為關心則亂,急於撇清自己,現在見夏潯並不主張認定王金剛奴已逃來山東,他的神智也清晰起來。 他掃了一眼廳中眾差人,厲聲吩咐道:“李家公子曾經甦醒的事,不得對人泄露一字。此案涉及白蓮教匪,案情重大,在未查緝清楚之前,李家現場一切情形,概不得與閒雜人等乃至死者家屬親眷們提起,如有泄露,以通匪論處! 眾人凜然,紛紛稱命。 曹大人又道:“易嘉逸,立即行布政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嚴格巡察,嚴格盤查所有離開濟南城的人,但有與牛不野形貌相似者,至少五查方可過關!” “遵命!” 易嘉逸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 小東和鄰家阿慶嫂子相約出門,去了一趟香鋪子。 這家香鋪在陽谷縣開了才一年多,此鋪所賣桂花油以及其他一切香料,原料都取自蘇州,製法精妙,為其他香鋪所不能,所以很快打出了名聲。 那時節的店舖最重質量,因為那時節的經營環境不需要鋪天蓋地的廣告,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你的貨物確有獨到之處,客人自然趨之若鶩,想到處打廣告也沒那個條件,你試試全國各地貼小報搞演講試試,不讓官府逮起來才怪。 就拿這家香鋪所售的安息香來說,香中細篾要先埋在土中三年,然後才取出削制,因為焚香時絶少灰塵,也沒有竹木之氣,只有氤氳馥郁的香氣,別人家不下這樣的功夫,就絶對沒有這樣的效果,一家用過,自然口口相傳,名聲就打響了。 只不過質量好價錢自然就貴,也只有西門慶這樣家境殷厚的人家才用得起,兩個婦人買了幾瓶桂花油、安息香,看看時辰還早,也不忙着回去,便在陽谷縣街頭閒逛起來。 走到縣衙對過兒,就見旁邊有一家酒店,門前插着酒幡,上書“緣聚源”三個大字,門庭若市,酒客如雲,小東不由嘖嘖讚道:“這是誰家的生意,做得可好,看這熱閙勁兒,比其他幾家可強得多了。” 阿慶嫂子是個常出門的,往那邊一望,便笑道:“確實能幹,店主是兩位外鄉姑娘呢,是一對結義姐妹,姐姐姓謝,妹子姓南,店才開了不久,只因姐妹二人生得秀色可餐,足以佐酒,這些臭男人自然趨之若鶩。” 這時就見幾位客人從門裡出來,小東認得他們,其中兩個是縣衙的書吏,醉醺醺的,還有幾個喝得不多,陪着笑正攙着他們,想來是請客的原告或被告了,後邊隨出一個女孩兒,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頭梳三丫髻,一雙大眼水靈靈的,腰間繫一條藍花布的小圍裙,束緊了小腰身,身子雖未長成,胸口已見賁起,形狀溫潤綿致,雖不甚豐盈,卻依稀透出女兒家的嫵媚來,尤其是那眉目五官,彷彿畫中的人兒,精巧秀氣,無可挑剔。 小東瞧了不禁想道:“這樣稚齡的少女,竟可如此標緻,難怪那些男人捧場,連我看了都覺賞心悅目呢。看這面相,有點像是南人,難怪着呢,南人早熟,換了我在這般年紀的時候,可沒這般風情。” 小姑娘笑盈盈的,用銀鈴般的嗓音道:“馬爺、金爺,您二位慢走,歡迎下次再來。” 馬書吏醉醺醺地站住步子,回頭笑道:“好好好,就憑你這麼甜的小娘子,老爺我,也是一定會常來的。” 說著藉著酒意,便去摸那姑娘小手,姑娘很機靈地把手一縮,向他笑容可掬地作一個揖,甜甜笑道:“那就多謝馬爺了。哎笑,鐘大哥,您來了,瞧您風塵仆仆的,可辦完了差吧,快進店裡吃杯水酒,歇上一歇。” 她靈巧地一轉身,假意招呼客人,便迎向了一個剛剛走來的姓鐘的捕快。 馬書吏有些悻悻然地縮回手來,由人扶着走了。 小東見了不禁一笑,對阿慶嫂子道:“這小姑娘雖然拋頭露面,當壚賣酒,卻自愛的很呢,那馬書吏是縣太爺面前的紅人,若做了這裡常客,不止給她家拉來許多生意,還能照顧她姐妹兩個外鄉人不受欺負,她卻不肯叫人沾着一點兒便宜,難得。” 阿慶嫂子吃吃笑道:“小東啊,你家那位西門大官人可也是這兒的常客呢,訴訟官司,但有吃請,他都往這兒領,可給人家招攬了不少生意。” 小東見了姑娘潔身自好的模樣,並不大往心裡去,只撇撇嘴,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我們家那個沒出息的東西,不過,他這人有色心沒色膽兒的,人家小娘子不對他假以辭詞,他口花花的占幾句口頭便宜,就美得找不着北了,怕是還不及這馬書吏膽兒大,敢去摸人家姑娘的手,怕他甚麼。” 兩個婦人笑語着去了,那紮圍裙的小姑娘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從她們身上輕輕掃過,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第179章 設局 “這一家子,算是完啦。” 夏潯不忍再看集中到廳中來的那些屍體,他走出李家客廳,長長地嘆息一聲。 他也知道,牛不野如此做,不全是為了泄憤報復,同時也是為了警告那些教眾。朝廷再怎麼抓,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教匪全抓起來,只要他們能夠保住幾個首領,組織不從內部潰爛,就能根基不倒,東山再起。 白蓮教從誕生那天起,就和造反掛上了鈎。它起源於北宋,從北宋時候起就開始造反,宋朝時它反宋,金朝時它反金,元朝時它反元,明朝時它反明,清朝時它反清,好象腦後生了反骨,誰當政它反誰。 仔細看的話,它造反的時段未必全是一個王朝末期,階級矛盾急劇激化的時候,而是在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時段都有發生。如果非要說它這是官逼民反、揭桿起義,反抗腐朽的封建統治,那實在是往它臉上貼金了。 實際上很多時候造反僅僅是因為掌教者的一己私慾,那些香主壇主教主元帥大掌柜們,那些會道門的首領們一旦掌握了較大的權力,吸納了自認為足夠多的教眾,野心就開始滋長,就開始想著稱王稱霸,奪天下、坐天下,當皇帝,談不上替天行道、鋤暴安良,或者是什麼正義性的起義。 今天,夏潯親眼目睹了他們的暴行,他被激怒了,本來他這次回山東,只是打着緝查山東府打擊教匪的幌子真正目的只有一個:爭取彭家的諒解,接回自己的娘子。現在,他改變主意了,他要先抓到牛不野,一定要把這個窮凶極惡的大盜繩之以法。 “初次相見,初次相見……” 他忽地想起李維說過的這句話腦海中馬上有一條若隱若無的綫,在那裡輕輕地飄揚着,想抓卻又抓不住。他在那兒獃獃地站了半晌,突然捕捉到了什麼,再仔細一些便匆匆轉身,向廳中走去,李家血案傳遍全城,立即起到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作用。一方面,牛不野的殘酷屠殺使得許多尋常百姓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牴觸情緒,對官府搜捕過程中造成的擾民行為抱怨少了,就連一些素質低下的巡檢捕快趁機敲詐勒索的惡行都懶得計較,只希望他們能儘快把這些殺人魔頭繩之以法。 另一方面擔心受到教規懲治,主動自首、舉告他人的在教百姓越來越少,本來因為官府的施壓和大力宣傳山東提刑按察使司已貼出了自首者免罪的告示許多百姓人家都跑到官府自首,按察司門前絡繹不絶。 但是李家血案一發生自首的人數急劇減少,大部分在教百姓都保持了沉默對官府持以不信任態度。這一來,官府想要緝捕教匪、擴大戰果的難度便大大增加了。 牛不野的目的達到了,一方面,他為被殺的兄弟們報仇,殺死李員全家,為自己搏了一個義薄雲天的美名,堅定了本已慌亂驚恐的本教弟子的決心,同時,也穩定了他的基本教眾,那些人雖然只是尋常百姓,但是利用的好,卻可以給他們通風報信、提供掩護、提供食物和金錢,他們就能在民間如魚得水,在巡捕的眼皮底下遊走自如了。 李家血案成了官府和牛不野較量的一個風向標,如果不能破獲此案,官府無異就是失敗者,人們畏于白蓮教將更甚于畏懼國法朝廷,這次對濟南白蓮教匪的打擊將半途而廢,反而會助長牛不野的氣焰,雖然他的教壇受到了嚴重破壞,他想東山再起也是易如反掌。 反之,如果官府能夠把牛不野繩之以法,他們所吹噓的神通術法在此地將不再有甚麼市場,牛不野這個偶像的轟然倒塌,將使濟南府的剿匪大業事半功倍。 提刑按察使曹大人真的急了,他又是拜訪布政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謀求其他二衙的幫助,又是親自巡視街頭,過問緝捕教匪的具體事宜,濟南街頭,總能見到曹大人的儀仗來去匆匆。 午後,曹大人的儀仗再度離開按察使衙門,沿著大街向南走去,看樣子是奔布政使衙門去的。馬轎剛剛離開按察使衙門所在的大街,兩旁屋頂突然冒出幾個蒙面大漢,張弓搭箭向曹大人的馬轎攢射不已,一時利箭如珠,激射入轎,緊跟着幾個大漢便提刀跳下屋頂,向馬車攻去。曹大人的護衛立即緊緊護住馬車,與他們搏鬥起來。 “教匪行刺曹大人啦,快走快走!” 一時間滿街百姓倉惶走避,大姑娘小媳婦尖叫不已,半大的孩子號啕大哭,賣貨的擺攤的摞下攤子便走,買東西的跑的更快,有的付了錢還沒拿東西,有的拿了東西還沒付錢,歡喜的、叫罵的,什麼動靜都有,有些來不及逃走的就鑽到攤位下邊,跑到兩邊店舖裏邊,片刻功夫繁華熱閙的大街上就空空如野,只丟下一片狼籍。 “點子扎手,風緊扯乎!” 蒙面力戰的幾個大漢眼見不能逼近馬轎,其中一人大喝一聲,返身便走。 “走,老地方見!” 另一個大漢摞下一句狠話,也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兩個人都是外地口音,一個帶著閩浙一帶的口音,另一個卻是巴蜀一帶的口音。 “大人!大人!刺客已經逃了,大人怎麼樣了?” 兩個侍衛搶到馬車前叫着,轎簾兒一掀,歪戴着官帽的曹大人顫巍巍的從裏邊鑽了出來,臉白得跟鬼似的,他的烏紗帽上插着一枝利箭,左膀子上也插着一支利箭,怒不可遏地咆哮道:“蠢貨!廢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讓人殺到本官面前來了,統統都是廢物!” …………………… 陳氏山果行的地窖裡,凌不破向牛不野興奮的彙報着剛剛發生的按察使曹大人遇刺事件,說的繪聲繪色,栩栩如生,儘管他並沒有親眼看到,所知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聽到他說曹其根灰溜溜地逃回按察使衙門時,幾個教徒轟然大笑。 牛不野聽了卻並不像幾個手下一般摩拳擦掌興奮欲狂,他淡淡地道:“曹其根不是沒有死麼。就算他死掉了又能怎麼樣?朝廷馬上就可以再派一個按察使來。行刺曹其根,除了逼得咱們更加走投無路,還有什麼好處?” 笑聲立止,牛不野微微蹙起眉頭,狐疑地道:“不是咱們的人?外地口音……誰會來行刺曹其根?” 他一開始只當是失去聯繫的教中弟子鋌而走險行刺曹其根,可一聽是外地口音不免犯了核計,白蓮教一直是個極鬆散的組織,各地教壇之間互不從屬,因為朝廷禁白蓮教,各地的白蓮教甚至都起了別的名稱,五花八門,表面上看來也沒了什麼關係。 雖然他們還保持着比較統一的切口和聯絡方式,教中弟子出門在外,彼此會盡同門之誼給予照顧,但這是互惠互利的事,不需一文走遍天下,這正是他們吸收教徒的一個強有力手段,到了哪兒都有同門中人給予幫助,這對那些小老百姓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互惠互利的事兒,各地教壇自然會儘可能地給予同門幫助,可也僅限于此。 表面的一團和氣下,他們為了爭地盤、為了爭教徒,明爭暗斗的把戲實也不少,普通的會眾對此全無所知,但是高層人士心知肚明。 如今朝廷在整個天下緝捕白蓮教徒,大家都在自顧不瑕的當口兒,誰會甘冒奇險,跑到濟南來給他出頭兒? 牛不野正盤算着,有人道:“大哥,會不會是咱們的人,有意說些外鄉話混淆視聽?” 牛不野搖頭道:“是人都會把這筆帳算在咱們頭上了,又何必冒充什麼外鄉人?” 他的一個手下想了想,提醒道:“大哥,會不會是金剛奴的人?” 牛不野道:“他?他能單槍匹馬,逃到這兒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能帶多少兄弟來?再說他行刺曹其根目的何在?” 說到這兒,牛不野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王一元見他,是勸他乾脆揭桿造反的,如今他牛不野已經成了朝廷通緝的罪犯,倒不介意拉起隊伍揭竿造反,但他的勢力基礎主要在濟南城裡,在這裡傳教,可以讓他擁有較大的權勢和財富,比起一些在鄉村發展的教首來說日子過得滋潤的多,可是要造反,難度也大得多。 這裡是官府的直接管轄之地,他這條魚再大,也很難掀起什麼風浪來,而且這些城市百姓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拉他們入教,大家稱兄道弟,拉幫結夥容易,叫他們丟下自己的家當,撇下老婆孩子跟他幹掉腦袋的事,還肯跟他走的怕是就沒多少人了。 王金剛奴造反造上癮了,他可不想孤注一擲,雖然王一元的說辭很有誘惑力,可是除非窮途末路,他不想走這條絶路,因此當日只是敷衍了一番,並未當場答應下來,會不會是王一元在逼他決斷。如果是這樣,王一元這個造反瘋子,會不會幹出更瘋狂的事來? 牛不野越想越緊張,他思索片刻,吩咐道:“告訴老陳,準備一下,今晚咱們換地方。” 幾個兄弟紛紛站起,有人問道:“大哥,怎麼突然換地方,有什麼不妥?” 牛不野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真和金剛奴有關係……咱們不能被這個瘋子連累了。” 有人問道:“那咱們還要不要繼續和他保持聯繫。” 牛不野略一遲疑,說道:“嗯,留條眼線繼續跟他保持聯絡,此人,說不定會有用處。” 第180章 大排查 提刑按察使衙門,曹大人高高上坐,脖子上繫著一條布帶,懸着他的傷臂,他怒不可遏地拍案道:“教匪猖狂,猖狂已極,現在竟已公然襲擊本官了,此與造反何異?那些刺客雖然蒙了面,但他們言談之間,可以聽出是外鄉口音,想必是白蓮教首牛不野僱傭來的亡命之徒。立即貼出告示,命巡檢捕快,對全城所有操外鄉口音者進行調查。命令所有裡甲盤查街坊,所有商號、客棧、車行,店舖負責對其人員自查,對近日到濟南的所有外地口音的人逐一進行甄別。操外鄉口音者務必找出保人,有兩人以上者證明他昨夜所在,便只造冊上報,留個記錄,否則,必須到按察司衙門聽候質詢。如有包庇、弄虛作假者,一經發現,與教匪同罪論處!” 明朝的裡甲制,源於春秋時期的什伍制,當時十家為什,五家為伍,什有什長,伍有伍長,負責閭裡治安,一旦發現形跡可疑者要及時上報,使得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其功能就相當於我們現代的居委會,真要發動起來,作用很大。 提刑按察使大人遇刺,他手下的治安官們個個灰頭土臉,神色惶恐,曹大人吩咐一句,他們便答應一聲,待得曹其廣吩咐完畢,立即一轟而散,整個濟南城的清剿教匪力度進一步升級了。 待得人都散了,曹大人向夏潯做個手勢,邀他後堂敘話,兩人離開大堂進了後宅,曹大人便笑吟吟地道:“楊大人,這場苦肉計,我可是依照你的主意做了,本官‘遇刺’可是令得我濟南府聲名大損,如果最後勞而無功,那可是弄巧成拙,得不償失啊。” 夏潯微笑道:“大人提刑山東府,于刑獄一道,乃是下官的前輩,經驗老道,遠非下官所能及,下官這一計若是行不得,相信大人也不會採納了。” 曹其廣哈哈大笑,竟爾抬起那條傷臂,很俐落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夫與你說笑罷了。教匪匿於民間,潛藏深沉,本官就是把濟南府攪個天翻地覆,怕也挖不出這些藏在洞裡的老鼠。楊大人這招打草驚蛇、瞞天過海用得妙呀。若是咱們直接去查陝西口音的,那金剛奴若真的潛來濟南,必然心生警覺,逃之夭夭。如今有了這檔子事兒,咱們再大張旗鼓地盤查所有外鄉口音者,便不致于讓他狗急跳牆了。可咱們來上這一出,他們之間必然又要因為是誰出的手、目的何在而疑神疑鬼,這樣咱們就有機可趁了。” 他嘆息一聲道:“打草驚蛇,要看怎麼打,打得好,能把蛇嚇出來,打不好,反而給它示警,讓它藏起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難怪楊大人年紀輕輕,便任職都察院,被朝廷委以重任,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 夏潯自到濟南府,這是第二次聽到人讚他後生可畏了,前番出自黃禦使之口,只是順口胡謅,這一番卻是出自一省按察使之口,夏潯也不禁微微露出得色。 說到對會道門的認識,夏潯可不遜色于這位曹按察使,甚至猶有過之。他曾經學過的知識中,就有對猖獗一時的一貫道的調查、抓捕、打擊的全過程的詳盡分析。 他瞭解這些會道門的優點和長處,它們普及和深入民間。遍佈許多城鎮和村落,有自己大大小小的據點,時隱時現,各個據點可以聯結成綫,然後擴大為面,失敗時又可以化面為點,可進可退,可整可零,可以在一個地方生根結果,也可以轉移他方插柳成蔭。對付它們,比對付拿刀拿槍的正面之敵更令人頭痛。 反觀明初的這些官員們,對會道門的認識就遠不及夏潯深刻,雖然他們自立國初就開始打擊白蓮教。白蓮教是元朝時候迅速壯大起來的,因為元朝初期並不禁止這些民間教派,使得它們迅速繁殖起來,以致遍佈全國,等到元朝發現不妙開始禁止的時候,已經沒有力量撲滅它們了。 朱元璋不是明教中人,雖然他參加的隊伍是靠明教起家的。可明教造反的時候,朱元璋還是個苦命的放牛娃。那一年,一場大瘟疫奪走了他父親、母親、大哥和大哥的兒子的生命,只留下他和二哥相依為命。 當時他們身無分文,只好用門板抬了草蓆裹着的親人去掩埋,正值天降暴雨,繩子斷了。兩人只好去借繩子,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山土崩塌把親人埋在了一個新的山包之下。朱元璋大哭一場,插木為碑,為了活路繼續奔波。 不久,隨大瘟疫而來的大饑荒,迫得朱重八出家做了和尚,但他入的寺廟是正兒八經的寺院,與白蓮教無關。他在寺裡半饑不飽的混了兩個月,長老便宣佈糧食已經吃光,要大家各自逃命。倒霉的朱重八便帶上和尚的行頭,開始了討飯生涯。 如此混了幾年,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才加入郭子興的紅巾軍,紅巾軍雖是靠白蓮教起家,但這時候已經成為一支正式的軍隊,各路豪強都在招兵買馬,東征西討,已經不需要再像當年一樣用宗教去收買人心拉攏弟子,也不再弘揚什麼白蓮教義,唸咒燒香了。 儘管如此,因為隊伍中許多老人都是白蓮教徒,所以朱元璋對白蓮教非常瞭解,深知這是影響天下太平的一個禍源,所以他當了皇帝之後便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嚴厲打擊白蓮教。 但是因為經過元末大起義之後,白蓮教同樣積累了大量的戰鬥經驗,大明初定,人心思穩,他們全部潛伏下來,耐心地用幾年、十幾年的時間休養生息,最初幾年甚至完全停止了各種教務。 因此明初打擊白蓮教的力度雖大,收效卻甚微,各地官府打擊教匪的經驗很有限。幾十年下來,官府的警惕性漸漸降低,不甘寂寞的白蓮教也開始蠢蠢欲動了。現在因為陝西白蓮教作亂,官府重新開始打擊教匪,其實無論是這些負責刑獄的官員,還是直接執行的巡檢捕快們,都沒有多少這方面的經驗。 夏潯卻知道,他們極富隱蔽性,只要他們想,很容易就可以潛伏到人群中去。做為官府,是秩序的維護者,勢必不能採用剜肉割瘡的法子來打擊教匪,這樣就得儘量擒其首腦,以斬首戰術來應對,這也是現代各國對付恐怖分子慣用的有效手段。 如今濟南白蓮教的會首就是牛不野,那王金剛奴雖然赫赫有名,現在畢竟是一隻喪家之犬,他既然離開了根基之地,所能起的作用有限,對濟南地方來說,真正的威脅仍然來自于牛不野。而且李家血案也徹底激怒了夏潯,他發誓要抓住這位喪盡天良沒有人性的匪盜。 因此,夏潯向曹其根獻計,先是自導自演了一場行刺,然後籍此藉口對整個濟南府持外地口音者進行排查。不管那晚與牛不野見面的人是不是王金剛奴,他們在李家這種特殊的場合見面,必定有所圖謀,而這起沒有恐怖組織認領的曹其根行刺案,就將在他們之間埋下一顆不信任的種子。 同時,對外鄉口音的人進行盤查,或許可以找出這個可疑人,又或許可以迫使其向地頭蛇牛不野求助,畢竟牛不野雖是通緝犯,在本地應該還擁有很大的能量,又或者會迫使牛不野等人放棄這個渾身是刺的盟友,免得惹火燒身。 同一樁事件,可能引起的後果是不同的,這還要看牛不野和那個神秘外鄉人如何理解、如何應對,但是不管怎樣,這件事一定可以于沒有線索中主動製造出一些線索。 ………………………… 一連幾天,夏潯都早早地趕到提刑按察使衙門,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把書吏們整理出來的資料再重新看一遍。所有外鄉口音者的資料都按照他們到濟南府的時間先後順序排了序,再按不同省份裝入不同顏色的封套,當然,這些都是成年人,十六歲以下及六十歲以上男子以及婦人早已提前篩選出去了。 夏潯每天早早趕到籤押房,便靜下心來仔細地審閲書吏們整理出來的每一個人的資料,中午和他們一樣,隨便吃上一口就行。這項工作非常枯躁乏味,但是夏潯堅持下來了,而且一直非常認真,書吏們都覺得這個京官與別人大為不同,對他很是敬佩。 夏潯知道自己的辦法有些笨,但這個辦法卻很有效。他是警校生,同時又做過一段時間真正的警察,他知道真正的辦案過程,基本上就是這樣繁瑣、枯躁、無聊的。沒有幾個人能像探案片裡描寫的古今神探們一樣,跑到案發現場東瞧瞧西看看,馬上就能發現一堆線索,然後據之推理,從大海裡撈出針來。 那些大部分是影視創作,裏邊那些推理所需的要素都是創作者早已埋好的,觀眾不知就裡,扮偵探的演員們卻可以胸有成竹,實際上這樣幸運的案件雖非沒有,卻非常罕見。 就算是發生在美國的那件很著名的“十五點推理破十六年疑案”案例,人們注意到的也僅僅是著名犯罪心理學專家做出的基本符實的十五點推理結果,似乎他拿出了推理結果,案子馬上就破了,卻沒有去想一想依據這十五點推理,警方又發動了多少人力物力,經過多麼長的時候,對大量的嫌疑人再次進行排查。 真正能做事的人,要知行合一,更要耐得住寂寞! 第181章 巧配姻緣 陽谷縣,“維生堂”生藥鋪,西門大官人正在坐堂。 一個衣着樸素,眉目清秀,年約二十二三的少婦遲疑着走進來,候着前邊的病人抓了藥出去,旁邊沒有旁人了,這才訕訕地走到西門慶面前,順眉低眼地喚了一聲:“高升兄弟。” “哎呀,原來是嫂子來啦,好久不見,嫂子這氣色愈加的好了,瞧瞧,越長越水靈。” 西門慶一見,趕緊慇勤地給她搬椅子,少婦輕輕啐他一口,白皙的臉蛋上微微泛起一抹紅暈,忸怩道:“高升兄弟又說瘋話,嫂子一個守寡的婦人,甚麼……甚麼越長越水靈了。” 西門慶哈哈一笑,說道:“這個麼,麗質天生,自然百媚千嬌。啊,嫂子哪兒不舒服?”說著便去探她手腕。 少婦縮了縮手,微窘道:“高升兄弟,嫂子……嫂子今兒來,不是想看病,是想……是想……” 西門慶詫異地嗯了一聲,少婦才垂着眼睛,細聲細氣兒地道:“嫂子是想……請高升兄弟為奴家……打一場官司。” “打官司?” 西門慶登時擼胳膊輓袖子地道:“哎喲,這是有人欺到嫂子家裡去了?打什麼官司啊,嫂子你說,有什麼委屈,兄弟給你出頭。” 少婦愈加羞澀,輕輕垂了頭,頰上彷彿塗了兩抹濃濃的胭脂,怯怯地道:“嫂子……嫂子想改嫁,可公公、小叔子都不答應,你也知道,嫂子是寡居的婦人,若要改嫁,須得夫家允許,才不然只好經官。可嫂子沒打過官司,也不懂這些,才想到……” 西門慶兩眼一下子突了出來,吃驚地道:“嫂子,你要改嫁?你……有了人家了?” 少婦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頭垂得愈加低了,几乎要鑽到衣鄰里去,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西門慶長出了口氣,“哎呀哎呀”地道:“嫂子,啊!不是,秦韻姐姐,要我說,你就不該守這麼多年的苦,早就該改嫁了,你說那老趙家,公公弔兒郎當,小叔子游手好閒,就可着你一個好人使喚,憑什麼啊?改嫁!早該改嫁了!不過……他是誰呀,誰這麼大的福氣,娶得到咱陽谷一枝花?” 少婦的臉像一塊大紅布,睃了他一眼,羞怯地道:“高升兄弟,你……你肯幫我?” “幫,當然幫。” 西門慶忙不迭地點頭,少婦猶豫一下,這才站起身來,飛快地走到門外邊去,不一會兒功夫,拉著一個男人的袖子走進來,這男人看模樣快四十了,生成一副木訥老實的樣子,穿一身直掇,洗得清白,那張臉比那少婦羞得還要紅。 西門慶看直了眼,半晌才叫道:“古君德?哈哈,古先生,沒想到是你,這真是……這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你居然勾得到咱陽谷一枝花?” 那位古先生又羞又窘,臉皮發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這位古君德古先生是位私塾先生,在陽谷縣裡開了傢俬塾,教書的。什麼百家姓啊,千字啊,就是小孩子們的啟蒙老師,因為老母的病,拉下一身饑荒,家境比較貧寒,這麼大年紀了,一直沒有娶親,他這人老實巴交的,屬於三腳蹬不出個屁來的主兒,也羞於給自己張羅親事。 大概也是緣份未到吧,緣份一到,這命中注定的人自然就送到眼前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和鄰居家的趙家媳婦開始有了好感,趙家媳婦叫秦韻,當初二八妙齡的時候,可是陽谷縣裡有名的美人兒,誰料嫁了個丈夫沒兩年就病逝了,她那公公和小叔子又都是不務正業的人,這些年里奇外外地操持,倒是她來養活兩個大男人了。 兩個苦命人情投意合,有心結合,奈何秦韻向公公稍一提起,公公哪裡容得,古先生是個沒主意的老實人,關鍵時刻倒是這秦韻不肯死心,最後想到了本縣最有名的訟師:西門慶。 聽秦韻把經過講明,西門慶連聲道:“這種好事,理應成全,你們別忙,這事兒我西門慶管定了,一定叫你們得償所願便是。” 古君德捏了捏衣袖,訕訕地道:“高升兄弟,不知……不知這訟錢,你……你收多少?” 西門慶心有所感,不禁唏噓道:“哎,這訟錢……就算啦,有情人難成眷屬,那滋味兒,着實的不好過啊,我西門慶感同身受,能幫你們,我也很高興。你們兩個都不容易,我還收你們的錢,像話嗎?等你們的大喜日子,請韻……請咱們古家嫂子親自下廚,做幾道小菜,請我吃一頓酒便成了。” ………………………… 西門慶詳細問明趙家情況,寫了狀子,着人到後院和娘子說了一聲,領了古先生和秦韻便直奔縣衙門。眼看到了縣衙,忽地看見路旁有家小店,旗旛高掛,牌匾上還披着紅綢,顯見是新開業的,看那客人進進出出,還挺熱閙。 西門慶不禁咦了一聲道:“才幾天沒來,怎就開了家店?這是誰家開的,生意不錯呀。” …………………… 衙門前邊的酒店,就好比醫院門口的鮮花店壽衣店、法院門口的煙酒店飯館子,這都是衍生物,開在這兒的酒館,那就是靠衙門吃飯的。衙門裡的胥吏公差承牌拘取被告,或者發票傳調原告,再或者訟師幫着打官司,常到這來吃請一番,當然,胥吏公差和訟師是不會掏錢的,吃的不是原告就是被告。 那位有些愚的古先生做私塾先生的,常和孩子們極其父母打交道,倒是知道些這家酒店的情形,便道:“高升兄弟,這裡開店的是一對姐妹,外鄉人,聽說姐妹二人姿容殊麗,身段窈窕,所以十分的吸引酒客。” 西門慶一聽登時兩眼放光:“是美人兒嗎?哎呀呀,紅裙當壚,體態嬌,狂蜂浪蝶,賞妖嬈。若真是個美人兒,酒裡攙水我也要去嘗一嘗的的。” 西門慶說著興沖沖便往裡去,秦韻忍不住喚道:“高升兄弟,咱們……” 西門慶擺擺手道:“別急別急,我看看就來。” 他把扇子一合,往脖領裡一插,興沖沖便往酒館裡走:“酒店新開在衙旁,紅裙當壚美嬌娘,引來遊客多輕薄,半醉猶然索酒嘗……” 西門慶好賞美色的毛病整個陽谷縣無人不知,古君德和秦韻也只能相視苦笑。這時他們只能期盼那對姐妹花姿色一般,要不然西門慶留連忘返,他們這官司就不知要打到幾時了。 誰知道二人剛要到對面柳樹下稍事歇息,就見西門慶臉色發白,好象見了鬼似的從酒館裡逃出來。古君德心中一喜,連忙迎上前去,卻見西門慶兩眼發直,竟似要往來路逃去,不由一怔,連忙扯住了他,喚道:“高升兄弟!” 西門慶體似篩糠,兩股戰戰地道:“甚……甚麼事?” 古君德發獃道:“咱們不是去縣衙麼?” 西門慶如夢初醒,連忙道:“啊!我几乎忘了,快走,快走!”說著一馬當先,便向縣衙逃去。 古君德和秦韻面面相覷,不知道西門慶在酒館裡究竟看到了什麼可怖的場面,居然把他嚇得這般模樣。 西門慶打官司倒真有一手,到了縣衙擊鼓告狀,原告被告統統拘傳到場,縣太爺黃白紅升堂,接過西門慶的狀紙一看,頓時獃若木鷄。 西門慶這張狀紙加上“狀紙”兩個字一共才十四個字,大字龍飛鳳舞,筆力奇健:“夫死、無嗣。翁鰥、叔壯。該不該嫁?” 黃縣令捧着那張狀子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弄得下邊跑着的原告被告都有些奇怪,這位大老爺不問案,在那兒看什麼?莫非大老爺不識字? 西門慶這一張訟狀把個七品正常給難為的,在自己任內多幾個節婦,那可是值得炫耀的政績,可要真的出現什麼不堪後果,便是自己任內轄下一樁醜聞,因着今日這場官司,連自己也難逃干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黃大人暗暗罵了一聲:“西門慶這廝,好不刁鑽!”便無奈地提起筆來,在狀子上批了一行大字,字數倒比西門慶的狀子還多了一倍多:“媳當妙齡,翁壯叔大,同室而居,瓜田李下。改嫁事小,倫常事大,嫁就嫁吧,老爺準啦,” …………………… 沒有不勞而獲的勝利。做一個偵探,一個真正的偵探,不可能像文學創作中的神探那般瀟灑。 明朝的裡甲制度,對人口的控制能力是很強的,與其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去,夢想著像影視劇裡的神探一般,兇手或線索主動跑到他的面前來,不如充分利用官方的力量,發動全民投入排查。 不要小看了那些里長甲首、店舖車行客棧的控制力,他們是直接與百姓打交道的人,地方上有什麼人來人往,瞞得過誰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尤其是那些三姑六婆,穿梭于街巷之間,出入于高門小戶,張家長李家短,無所不知。又有些潑皮無賴城狐社鼠,活躍在酒樓茶館妓院,挖門盜洞包打聽,誰家婆娘養漢、誰家男人包娼這樣的私密事也休想避過他們耳目,而他們就是里長甲首、就是店舖客棧車行掌柜們的耳目。 夏潯就利用這些耳目,彷彿長了千手千眼,將無數的訊息集中到他的面前來,夏潯就像一隻趴在大網中央的蜘蛛,他想要的獵物,漸漸進入了他的視線…… 第182章 網中有魚 濟南人口過百萬,其中操外地口音的有六七萬,近日才到濟南的有八千多人,去掉其中的老弱婦孺,還剩三千多人,夏潯和按察使司的書吏們要做的,就是從這三千多人中,找出可能的疑犯:金剛、金剛王、王金剛,或者……金剛奴…… 要做到這一點很難,這個工作量就算以現代的工作效率也不是很快就能做到的,更何況,如果這些人持有官方的路引證明,又能找到人證明他當晚的所在,你仍然無法確定他們之中誰最可疑。 但是通過里長甲首和店舖客棧的掌柜以及他們所控制的消息源,夏潯編職了一張龐大而有效的消息網。這張消息網,把夏潯所需要的人事情報源源不斷地彙總到按察使衙門,再歸類整理、篩選,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便成了可能。 要在這樣一張大網中做漏網之魚,很難,不過要在這樣一張大網中找出一條與泥沙同色的小魚,更難。夏潯注意到王一元,完全是一個偶然。 在此之前,他已經親自盤查了近百個更具懷疑條件的人。王一元的資料最初並沒有進入他的視線並引起他的注意,夏潯排除了那百十個重大嫌疑人後,回過頭來重新進行排查時,王一元才引起他的注意。 王一元引起他的注意並不是因為王一元是大生書店的掌柜,而大生書鋪恰好也有一個夥計是被害人,而是因為王一元的身份比較特別。 王一元是秀才,夏潯翻到他的資料時,不禁替他有些遺憾,明初的秀才遠未到了多如牛毛的地步,這個文憑還是挺值錢的,這樣的人卻跑到一家書店做會計,未免太可惜了。 當他把王一元的資料放過一邊的時候,又突然想到,王一元是秀才,而秀才是可以隨意行走天下的,其他人就不行。其他人縱然有了路引,也只能按照路引上規定的目的地行走,上邊記着往哪兒去,你就不能偏離這條路線。 如果王金剛奴真的逃離了陝西,持着一份固定路線的路引逃命,遠不及一份秀才的證明更方便,有了秀才度證明,他隨時可以更改路線,潛逃方向十分靈活,這樣顯然更安全。 夏潯本來是由於王一元以秀才身份而遷就帳房為之感慨,繼而想到了對王金剛奴逃跑最方便的證件是秀才憑證而非路引,但是這個思路一開,已經被他擱到一邊的王一元便又重新被他拉回了視線。 王一元是河南南陽人氏,從那裡往西出了商南就是陝西。同時,他姓王…… 夏潯想了一陣,提起筆來,在王一元的卷宗上畫了一個圓圈,這就表示,王一元成了他要親自進行排查的重點調查對象…… …………………… 夏潯穿了便衣,帶了兩個都察院的隨從牧子楓和史大陽,離開驛館走上街頭。 漫步街頭,很有一種欽差大臣微服私訪的感覺。雖然他沒有欽差旗牌,也沒有尚方寶劍。 都察院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 總之,看著什麼不順眼的事都可以管,出差巡察地方的,更是大事上奏,小事立斷,權柄不可謂不重。這樣的人物,說他是欽差大臣也不為過。 夏潯並不想擺威風,他此刻是按照自己揀選出來的名單,對嫌疑人逐一進行現場調查的。當他趕到大生書鋪的時候,這已經是他今日所列十個嫌疑人中的第四個了,前三個他已經查過了,先是暗訪,再亮明身份明詢,沒有發現什麼疑點。 大生書鋪這幾天比較冷清,因為抓教匪的事影響,讀書人這幾天都儘量不上街,書店裡來買書的人也少了,夏潯步入書店的時候,沒有看到什麼生員學子,就看見櫃檯裏邊兩個夥計在那站着,櫃檯外邊有幾個披麻帶孝的人正圍着一個男人說話。 兩個夥計看到了他,只當是進來買書的讀書人,一個夥計立刻閃出櫃檯向他迎來,夏潯微微一舉手,制止了他說話,閃目向那些人瞧去。 那是披麻帶孝的一個婦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婦人兩隻眼睛紅腫着,正和背對夏潯的一個青襟直掇的帳房先生說著話,說到悲傷處,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淚。 “唉,這些教匪真是沒有人性吶,姚兄弟這回是受了李家的牽連,無端枉送了性命吶。” 那帳房先生長吁短嘆,滿面同情:“姚家娘子,你也不要過于傷心了,死者已矣,得多往前頭看吶。你瞧瞧,這大侄子、小侄女,長得水靈可愛着呢,這都是姚兄弟的骨血,姚家娘子,拿了這錢回去之後,你好好把孩子們養大,姚兄弟泉下有知,也就瞑目了。” 夏潯緩緩走到側面,一看清這帳房的模樣,心中便是一跳,好熟悉的面孔呀,他突然想起了在徐州渡口看到的那個書生,他身背行囊,孑然而行,偏偏手按劍柄,不似秀才,倒似巡營的將軍一般的身姿…… “是他!” 夏潯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 …………………… 王一元沒有看到夏潯,掌柜的有事出去了,事先打過招呼說姚家娘子要來,叫他結算了姚皓軒的工錢,又額外拿出三十貫的撫卹。方纔王一元剛剛把錢交到姚家娘子手裡,姚家娘子感恩戴德,拉著他說東說西,他也不好摞下臉子就走,正在那兒大表同情呢。 接過了錢,姚家娘子嗚嗚咽咽地又哭了起來:“謝謝掌柜的,謝謝王先生。我家男人這是作死啊,掌柜的讓他去李家訂貨,他偏不就走,半道兒卻拐去與人吃酒,捱到晚上才去李家,生生的撞進了閻王殿。 奴家的命真是苦啊,就覺着這天都塌了,病了兩天,這才爬起床來。虧得東家厚道,給了奴家這麼多的安家費,要不然,奴家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了。王先生,請你代奴家謝過掌柜的和咱們東家。” 王一元連忙道:“應該的,應該的,不管怎麼說,姚兄弟總是我大生店號的人嘛,咱們東家待人寬厚,你家遭了這麼大的事,東家能不聊表心意嘛。唉,說起這事,真也是命,姚兄弟好端端的,只是去遞張訂貨單子而已,就叫人一刀給攮了個透心涼。” 說到這裡,他又關心地問道:“屍體已經認領了嗎?等到出殯的時候,娘子千萬別客氣,來店裡說上一聲,我們都是要去幫忙的。” 兩個夥計聽了連連點頭,忙在一旁幫腔答應。姚家娘子擦擦眼淚道:“謝謝王先生,謝謝兩位兄弟,屍體現在認領不得,奴家也在等官府的消息。我那夫家人丁稀少,一俟有了消息,要辦喪事的時候免不了要勞動大家幫忙的,奴家這裡先謝謝先生和兩位大兄弟了。奴家這就回去了,不敢擾了東家做生意。” 王一元道:“應該的,應該的。姚家娘子莫要客氣,到時候你遞個話來,兄弟們一定到!” 王一元領着兩個夥計,把姚家娘子送到廳外,返身回來,一見夏潯站在那兒,穿一襲儒衫,頭系儒巾,是個讀書人打扮,急忙踏前一步,抱拳笑道:“這位客官,怠慢了,小號有個夥計,家裡出了點事兒,在下剛剛忙着答對家人,沒顧得上您,請問客官您是要買書還是要買紙墨筆硯?”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微笑道:“你……是這兒的掌柜?” 王一元忙道:“掌柜的有事出去了,我是這兒的帳房,怎麼,公子有事找我們掌柜的?” 夏潯呵呵笑道:“不,我不找你們掌柜的,我來……就是找你來了,王先生可還認得我麼?” “嗯?” 王一元心中一懍,他還以為碰上了認識自己的仇家,可是提着戒備仔細打量夏潯片刻,對此人卻並無印象,不禁有些惶惑起來:“閣下時?” 夏潯啟齒一笑:“徐州渡口,本官與你,曾有一面之緣。” “徐州渡口……” 王一元略一思索,忽地叫了起來:“啊!我想起來了,原來你是……你是那位大人,大人怎麼到濟南來了?” 夏潯道:“因為本官本來就是到濟南來做官的,本官現任職于山東提刑按擦司。” 王一元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發僵:“是,大人今日光臨小號……可是要買書麼?” 夏潯笑容一斂,神色一冷,寒聲道:“本官說過,今天,就是找你來了!” 隨着他這一句話,站在門口的兩個隨從立即左右一分,將王一元挾持起來,這也是夏潯的一計,几乎對每一個懷疑對象,夏潯都用過這一招,如果對方心中有鬼,早就防範着官府來抓他,夏潯的這一聲吼再加上兩個隨從的配合,就算不能讓他立即出手反抗,必然也神色大變露出破綻。 不過王一元的心理素質着實很好,他也變了顏色,卻是那種本份百姓見了官威時自然的惶恐和緊張,他吃驚地左右看了一眼,畏怯地望向夏潯道:“大人,不知道在下……在下犯了什麼過錯?” 第183章 雙雙下套 夏潯板著臉道:“你是河南口音!” 王一元茫然道:“是……是啊,說外鄉話……也有罪嗎?” 夏潯道:“說外鄉話自然無罪。不過提刑按察使衙門已經下過令,所有外鄉口音者,都須詳細說明自己履歷、到濟南的時間、李家血案發生當晚所處的地點和人證,本官就是奉命核查各人所報真偽的。 本官查你卷宗,寫的是半個月之前趕到濟南,算上今天,本官趕到濟南府才十一天,本官記得你是步行的,難道比本官的車駕還快?為何在到濟南的時間上弄虛作假?” 王一元噓了口氣,連忙道:“冤枉啊大人,在下過河之後,恰逢一位驅車遊歷的書生,因彼此性情相投,引為知己,所以一路搭他車輛同行,故而……自過了黃河,在下就不曾步行了。” “哦?那位書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王一元馬上說道:“那位書生,姓勞名彪,山西太原府人氏,自山西而陝西,再遊湖廣而至江南,最後北返山東,拜祭孔聖,然後就要回鄉的,現在……或許還在曲阜吧。” 聽他言語滔滔,毫無破綻,你要真想查,要弄明白山西太原府有沒有個叫勞彪的秀才,那可費了勁了。 夏潯冷哼一聲道:“這件事,本官是會查證的。還有,你說李家血案當晚你就在這店中過夜的,保人是哪兩個?” 王一元向夏潯身後指了指,夏潯扭頭一看,兩個獃若木鷄的夥計立即擠出一臉笑容,向他點頭哈腰起來…… 一番盤查,一無所獲。夏潯滴水不沾,兩袖清風地站起身道:“走,下一個住在哪兒?” 旁邊一個隨從馬上答道:“大人,下一個要查的人住在芙蓉街。” 夏潯擺擺手,舉步就往外走。 王一元連忙點頭哈腰地跟上去道:“大人慢走。” 一直將夏潯送出門去,王一元才站定身子,夏潯雖然並未查出什麼來,可是被夏潯這一閙,他的眼中分明已有了一絲警惕,開始覺得現在這個身份並不十分的安全了。 “大陽,你留下,盯着那個王一元!” 夏潯悄悄吩咐一聲,跟隨其後的史大陽先是一怔,隨即答應一聲,左右看看,悄悄混入人群之中。 牧子楓跟在後邊,隨着夏潯走了一陣,眉頭微微一皺,快步走上前來,小聲道:“大人可是覺得那王一元有些可疑?” 夏潯輕輕點了點頭,牧子楓便一臉誠懇地道:“大人,卑職和史大陽,都是在都察院裡常年當差的,于追蹤監視一道並無所長,留他在這裡,恐怕濟不得甚麼事,一旦被那王一元察覺,反而壞了大人的大計呀。” 夏潯微微一笑,知道這個油滑的老吏發現黃禦使不太靠譜兒,這是向自己表忠心來了,便道:“呵呵,正是要他被人發覺,有時候,你會發現,打草驚蛇未必就是壞事。” 牧子楓先是一獃,好象突然明白了什麼,連聲道:“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夏潯笑睨了他一眼,問道:“你明白了什麼?” 牧子楓臉色一紅,訕訕地道:“卑職明白……明白……” 夏潯哈哈一笑,吩咐道:“去,立即請曹大人行文,快馬到河南南陽府查證這個王一元的身份是否屬實,同時向易嘉逸易大人調幾個緝察老手,給我盯緊了這個王一元!” “遵命!” 牧子楓如釋重負,立即答應一聲,快步離開。 夏潯已經肯定王一元就是他要找的案發現場的外鄉人了,只是還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金剛奴。 若論潛伏偽裝的功夫,王一元這種無師自通的人,哪能和他這種科班出身繫統學習過的高手相比。夏潯那突如其來的一嚇,雖未嚇住殺人不眨眼的王一元,但是王一元的破綻,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向夏潯暴露無異了。 夏潯站在店舖中時,王一元送了姚家娘子回來,一見夏潯便代掌柜的向他打招呼,他用的是抱拳的動作,這是一個完全的下意識的動作,是在他還不知道夏潯真正身分,錯把他當成顧客的時候,很自然地流露出的動作,必然也是他的習慣動作。 一個秀才,慣用的禮儀該是作揖,就這一個動作,他夏潯可是跟着張十三學了整整半個時辰,又聽張十三解說了半個時辰,作揖的講究很多,根據雙方的地位和關係,見了什麼樣的人作什麼樣的揖,腰要彎到什麼程度,什麼土揖、時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等等,其中的說道多的很。 作揖是要彎腰的,不管你彎的角度大小,一定得配以彎腰動作。而王一元,他在抱拳!他當時腳下不丁不八,腰桿兒挺得筆直,衝著夏潯雙手抱拳向外一推,好似一個赳赳武夫。 還有,他問夏潯到店裡來買什麼東西的時候,說的是紙墨筆硯,好吧,紙墨筆硯就是文房四寶,這麼說沒甚麼不對的,可是一個得過功名的秀才,是不是該說的文雅一點呢? 第三,王一元是讀書人,是個有功名的秀才,他見了長輩該自稱晚生,見了地位高的人可自稱學生,在知道了夏潯的官身之後,仍然在他面前一口一個在下,江湖味兒是不是太濃了些? 當然,這些只能證明他的秀才身份有可疑,並不能證明他與李家血案有關。這一次為了尋找李公子臨死前所說的那個“外鄉人”,濟南府對外鄉口音者大肆調查,先後已經抓獲了多個流竄到此的外地逃犯,甚至還有幾個是通緝多年的江洋大盜,這也算是意外收穫吧。 王一元縱然可疑,僅憑這些線索也不能保證他就是官府眾裡尋他千百度的那個人,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姚家娘子說出那句話:“唉,說起這事,真也是命,姚兄弟好端端的,只是去遞張訂貨單子而已,就叫人一刀給攮了個透心涼。” 李家血案,兇手殺人用了種種手段,死者死法不盡相同,遵照按察使曹其根的嚴令,李府內種種情形,捕快、忤作們緘默不言。就連死者家屬都只是得到官府通知,其親人被殺身亡,並未說明死亡細節,王一元是怎麼知道姚皓軒是死於刀下的,只是信口一言麼? 夏潯手中摺扇一展,嘴角微微噙起一絲冷笑。 ………………………… 俟過兩日,這一天有人找西門慶幫着打官司,是兩兄弟爭家產的官司,內中情形比較複雜,雙方都在縣衙找了人疏通關係,一時僵持不下,那哥哥口拙,想要找個訟師幫着打官司,他知道西門慶收費較高,所以先找了旁人,可一連找了幾個訟師都不肯接這案子,只好來找西門慶。 訟師這一行並不好幹,因為傳統的儒家思想是:“無訟”,孔老夫子提倡以和為貴,重義輕利,最討厭訟師以三寸不爛之舌,挑戰司法權威,所以例代的執法者,對訟師都不大待見,認為“世上若無此等人,官府衙門不用設。” 可民間的事情,終究不可能只靠道德來協調,而老百姓要麼目不識丁,要麼不懂訟訴,一旦碰到打官司的事,就算碰到個不收賄賂的清官,也因為不懂訴訟流程,奔波往複,弄得疲憊不堪,所以老百姓不喜歡入公門,並不是民間沒有官司,而是實在是怕了打官司。 而訟師們因為形象不好,所以幫忙打官司也很小心,一旦涉及官府中人,他們輕易是不接的,否則不管官司贏了還是輸了,總不免要得罪幾個公人,以後他再幫人打官司就要受人刁難,所以那幾個訟師都不肯接。 小東聽說後,原也勸說丈夫別接這案子,西門慶自恃本領,卻不怕那小鬼刁難,硬是接下了這個案子。今晚找了幾個公門裡的熟人兒,由那原告請他們吃酒去了。 小東知道今晚丈夫去了哪兒,所以見他至晚不歸並不奇怪,用過了晚膳關了藥堂,便徑回後宅休息了。可是等了許久,眼見已二更天了丈夫還沒回來,不免放心不下,便要家人出去尋找,想起上回阿慶嫂子告訴她的話,特意囑咐了家人往“緣聚源”去尋。 過了小半個時辰,那家人提着燈籠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夫人,大事……大事不好啦。” 小東正在花廳等着,聞言驚起道:“出了什麼事?” 那家人道:“小人尋去‘緣聚源’,只聽裏邊哭聲嚶嚶很是滲人,小人拍了拍門沒人應答,發現那門開着,便尋了進去,卻見那酒家姐妹的二姑娘披頭散髮,渾身濕透,正在尋死覓活,她那姐姐抱著她只是阻攔,又見老爺他……他跪在地上,苦苦哀告……” 小東失聲道:“發生了甚麼事?” 家人苦着臉道:“今晚那酒席,早已經散了,老爺吃醉了酒,一時便不走,只在人家留連,後來……後來竟藉著酒興,強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現在人家姑娘清白已失,只要求死,她那姐姐說,明兒一早,要告到官府,拿老爺問罪呢。” 小東一聽大驚失色,急忙道:“快,快帶我去。” 第184章 各有所得 西門大嫂慌忙出了門,到了那酒家一看,果如家人所言,酒家小妹性情貞烈,幾番求死不得,哭得梨花帶雨,已然昏厥過去,自己丈夫唬得臉色煞白,正在那兒囁嚅求饒,小東也不禁慌了手腳,好半晌才定下神來,先代丈夫向酒家姐妹賠罪討饒,又想使錢平息了此事。 那姐姐抱著暈厥過去的妹子,噙淚道:“大娘子也是個女人家,若是你的一生清白受人玷污,可肯受些銀錢,忍氣吞聲?” 她狠狠地盯了西門慶一眼,咬牙切齒地道:“我是個女兒家,打他不得,殺他不得,否則今晚一定打殺了他,方消心頭之恨!” 她把臉一仰,冷冷地道:“你們回去吧,旁不多說,明兒一早,咱們衙門裡見!” 小東聽了一顆心如浸冰窖,拔涼拔涼的。 這官司要是打到衙門裡,自己這個家就完了。 她的丈夫整日幫人訴訟,對《大明律》,耳濡目染之下,小東也是瞭解許多的,她知道,依《大明律》:強姦者處絞刑,強姦未遂也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奸十二歲以下幼女者,縱是和奸私通,亦以強姦論處。這案子真告到官府裡,丈夫必死無疑,好好一個家也就散了。 小東想到此處,不禁淚流滿面,眼見丈夫還跪在那兒,不禁罵道:“你這混帳,請人家吃酒,你灌那麼多黃湯做甚麼?藉著酒興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你……你這該死的東西,現如今……現如今可怎生是好?” 西門慶垂頭喪氣,往日的伶俐勁兒全不見了,只是低頭不語,小東看看丈夫,再看看昏死過去的酒家妹子,忽然想起一個法子,她也陪丈夫跪在那裡,向謝家姑娘陪笑道:“謝家姑娘,今日之事,全是我家官人的錯,可事已至此,就算把他千刀萬剮,終究不能還你妹子清白。閙將開去,壞了名聲,又是甚麼好事了?我這裡有一個兩全的法子,或可補救一二。” 謝姑娘擦擦眼淚,問道:“甚麼法子?” 小東嫂子看看丈夫,說道:“他這人只是酒後亂性,平素為人……還是很本份的。我西門家在陽谷縣,也是殷實富裕的大戶人家。常言道,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事已至此,若是……若是令妹進了我家的門兒,那個晚之事,便是夫妻之事,可也不算失了名節,于令妹終身便也有了交待,你看這樣可好?” “這個……” 謝雨霏苦心籌劃,就為讓自己痴心的妹子得與郎君長相廝守,一聽這話正合心意,只是若痛快答應,不免惹人生疑,她略顯猶豫地瞟了西門慶一眼,其實是示意他也附合求饒,自己趁勢答應。 小東卻以為她不肯答應,只想著天色一亮,告到官府,自己與丈夫就要陰陽兩隔,不禁大急,忙又說道:“姑娘放心,你這義妹是個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子,我西門家自然不能虧待了她,她若進我家來,絶不當她作妾侍對待,小東願與她姐妹相稱,平起平坐。” 西門慶聽見娘子這麼說,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只覺妻子待自己真個恩愛,可若讓他舍了南飛飛,又實在捨不得,只在心中暗道:“娘子待我情深義重,飛飛對我一往情深。西門慶何德何能有此福氣!從此後我西門慶一定洗心革面,一心一意對待你們,再不油嘴滑舌,拈花惹草。你們要做兩頭大,我便做那中間小吧。” “好吧,既如此……我便答應了你,你們先回去,等我妹子醒了,我會好好勸她,你們在這裡,恐怕她醒來……” 謝雨霏遲疑着答應,心中卻是暗暗歡喜:“小妮子,你總算是終身有靠,有人疼愛了。不枉姐姐做一回惡人。” 想到這裡,她心中又是輕輕一嘆,幽幽地想:“你倒是好福氣,姐姐我呢,他呀,此刻怕是正在青州風流快活,哪裡還記得起我這個苦命的人來?” …………………… 大生書鋪坐落在濟南比較繁華的一條大街上,大街兩旁的店舖鱗次櫛比,名色繁多。大生書鋪旁邊是一家茶坊,門口掛着水帘子,屋內支起泥爐子,專售梅子湯、和合湯、胡桃松子泡茶。 正對面是一家酒樓,很氣派,立地三層,裡面有百十個座兒,臨街都是綠欄杆兒。酒樓裡酒客不斷,還有那粉頭酒女,或油頭粉面,或懷抱琵琶,侍酒唱曲、吹簫品笛,好不熱閙。 當然,也有那技藝熟練的樂師,雖是滿臉皺紋的老蒼頭兒,可那一支二胡拉得極是動聽,一樣生意興隆。此外還有舉着相面幡子,胡謅八咧騙個飯錢的,一天廝混下來,也能混個酒足飯飽。 大生書鋪旁邊的茶坊裡新來了個夥計,夥計三十多了,據說還沒娶媳婦,整天愣頭愣腦的,沒事就坐門前台階上一坐,雙手支着下巴愣愣地看街上走過去的大姑娘小媳婦,那眼神直勾勾的能追着人家看出老遠。 這人沒個眼力件兒,你不支使他不動彈,可你真要讓他去幹活,不管是劈柴燒水,挨桌的添茶添水,他倒也不會偷奸耍滑,掌柜的叫他阿獃,客人們便也跟着這麼叫了。 對面酒樓裡則新來了一個拉二胡的老蒼頭兒,滿臉褶子,白髮蒼蒼,一支二胡拉得悠揚頓銼,催人淚下,有那好這口兒的酒客常把他喚去,往那一坐,二郎腿一翹,吱吱呀呀一曲拉出來,聽得人從心眼裡往外酸。這老頭兒沒個名字,店裡夥計就叫他老蒼頭兒,酒客們便也跟着這麼叫了。 距濟南一百多里地,有個縣叫齊河縣,如果偶爾有齊河縣的老人逛到這兒,看到這老蒼頭兒和對麵茶坊裡的阿獃,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老頭兒本是齊河縣的捕頭,他們家祖祖輩輩都在衙門裡做公差,公差是賤役,地位比民要低,可是在老百姓面前他們一點都不賤。 老頭兒叫雷慕才,從幫閒、捕快、班頭兒,一直到頂替他老爹,成為齊河縣的捕頭兒,大明立國三十年,他當了二十八年的差,前年才因年邁退下來,回家養老去。齊河縣裡上上下下的衙役、公差,巡檢、捕快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雷捕頭前年退下來後,接替他擔任清河縣捕頭的是他的兒子雷好金。雷好金三十出頭,正當壯年,父祖輩上曆數朝當差緝兇捕盜的本領全都學到了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齊河縣太爺任大人的得力臂助,坐鎮齊河縣,威名甚隆,當地的宵小之輩不敢為非作歹,外鄉流竄作案的輕易也不敢去齊河縣動手。 這位雷捕頭,此刻正蹲在對麵茶坊台階上,盯着一位小娘子款款遠去搖曳生姿的屁股流口水,看起來獃頭獃腦的。 他們父子倆,是被提刑按察使衙門調來專門盯着王一元的公門高手,明裡暗裡,還有幾個雷捕頭得用的助手,扮做各色人等,把個王一元盯得好緊,估計也就王一元上茅房時放過幾個屁,他們不知道,否則還真沒什麼舉動瞞得過他們。 今天下雨了,酒樓客人不多,對麵茶坊、書鋪裡的客人更少,老蒼頭翹着二郎腿坐在高樓上,臨窗對著綠欄兒兒,咿咿呀呀胡瀟湘夜雨,因為客人少,三樓沒人,也沒人去理會他。 對面的書鋪兒打烊了,本來因為下雨客人就少,眼看著天又快黑了,何掌柜的好心,吩咐提前上了門板,大家回家歇着。王一元就住在鋪子裡,兩個夥計走了,王一元和何掌柜攏了攏帳,等到何掌柜的也走了之後,他便把最後一扇門板也安上了,瞧那模樣,是回屋歇了。 酒樓上邊的胡琴聲停了,老頭兒倚着欄杆,似乎打起了瞌睡。酒樓歇業晚,要是晚間雨停了,酒客們還會上門的。這時候,那書鋪的後門兒開了,一個人撐着把黃色的油紙傘,匆匆地走出了家門。 老頭兒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順手抄過胡琴,拉了幾個顫音兒,隨後又墊指做了幾個滑音,揉弦、頓弓,斷斷續續,聽在人耳中,只當這老頭兒在調拭琴弦,明暗裡他那些六扇門裡的徒子徒孫心領神會,立即遵囑分頭行動起來。 王一元早就發現有人盯着他了,史大陽的盯人技術蹩腳的很,王一元又為人警醒,他發現史大陽在盯着他之後,一連幾天不敢有什麼動作,可也正因為有人盯着他,發覺官府已經對他起了疑心,他必須得有所動作。 今天籍着下雨,他從門縫裡觀察了許久,發覺那史大陽一無所獲,已經離開,這才拿了把傘,從後門出去了。 牛不野屠了李家滿門,固然立了威,令得官府威望大挫,動搖的教眾重又老實下來,卻也跟他自己設置了障礙,他像一隻老鼠似的在濟南城裡躲躲藏藏,想要逃出去卻難如登天。牛不野一天天焦燥起來,理智漸秩,王一元慫恿他的那番話,開始在他心裡占了上風。 今晚,就是他派人聯絡王一元主動見面,商討造反大計的,也是他換了潛藏地點後,頭一回告訴八方聯絡使凌破天之外的人。 第185章 野牛俯首 一路上,王一元小心防範着,雖然看見史大陽離去了,還是防着會另外有人跟蹤,可是雷老捕頭那幾個徒子徒孫盯人技巧相當高明,哪怕是明裡盯着他的人,也是隔一段路換一個人,每一個盯梢的人看起來都是偶然出現的路人,而暗中盯梢的幾個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最機警油滑的小偷兒,怕也逃不出他們的掌握。 王一元並非此道中人,一身武藝未必就能耳聰目明到如此地步,輕易可以認出混跡在人群中的跟躡者,可王一元顯然不這麼想,他很自信。 他自作聰明地在街頭閒逛了一陣,又跑去一家被服店磨蹭了一會兒時間,買了套褥子挾在肋下,從被服店後門兒離開,這才拐向他真正的目的地——長春觀。白蓮教徒崇信無生老母,彌勒佛祖,算是佛家弟子,誰會想到他們會潛藏在道觀之中呢。 這長春觀,據說也曾經是長春子邱處機修真之所,至於是否穿鑿附會就無從考究了,反正道觀裡的老廟祝說的有鼻子有眼。 在這長春觀大殿後東北角,還有一處密室,叫丘子洞。說是密室,其實是天然形成的一個地下洞窟,到底有多深沒有人知道,據說從這洞穴可以走出二十多里地,直接出濟南城,甚至到達千佛山。 可是考察洞穴是很危險的事情,就算是現代,有那麼多的先進設備,要考察一個地下洞穴都困難重重,在那個時代是否真的有人拿着火把繩索等簡陋的設備,探索過這丘子洞,並得出直通城外的結論,恐怕值得商榷。 不過這洞穴幽深,卻是真的。牛不野等人現在就藏在這兒,連他們也沒搞清楚這洞穴到底多深,通向哪裡。牛不野最初藏身的山果行,本來是最安全的所在,那裡有三條秘密出口,可是他已經把那個地方的所在告訴王一元了,在懷疑王一元的用心後,他只好轉移。 這裡是他第二個藏身之所,那地洞他也沒有能力探個明白,不過要藏身,也是相當不錯的所在,所以就遷來了這裡,可這裡的居住條件實在太差了,過了幾天穴居人的生活,牛不野身上還沒長綠毛,心裡卻已經長草了,王一元那番蠱惑人心的話開始佔據上風,造反、當皇帝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他倒不敢妄想真能推翻大明成為一代開國之君,而是走投無路的困境中,因為心浮氣躁而產生的孤注一擲的念頭。他的勢力不僅在濟南城內,周邊的村鎮也有不少信徒,他想拉起隊伍大幹一場,哪怕不能成事,也能瘋狂一回。 田九成的前車田鑒,他並不太擔心,每個亡命徒想要大幹一場時都對自己特別的有信心,田九成、高福興是力戰不敵而死的,在他想來,打不過再逃,也未必不能逃出生天。他秘密離開後,山果行那邊並未遭到官府的搜查,他又開始相信王一元了,王一元有造反的經驗,他現在人才凋零,一旦動了造反的心思,便覺此人大有用處,所以約了王金剛奴到此相見。 王一元趕到長春觀,與那廟祝對答一番,確認了身分,便被引到了觀後,牛不野聽到訊號,從那几乎讓人發霉的洞穴裡鑽出來。兩下一見面,王一元便微笑道:“牛會首,可是認真考慮過了在下的話?如果你肯高舉義旗,兄弟一定投效門下,供你驅策!” 王一元並不知道,他自作聰明地在濟南城中轉了一圈,沒有把尾巴甩掉,反而給了夏潯充足的時間,這時候不但大批捕快迅速集中到了長春觀外,就連夏潯都來了。 那廟祝送王一元到了後觀,便急急趕回前院望風,還未走回前院,就見幾個捉刀的差人迎面撲來,這些人行動迅速,留在前殿的兩個小道童竟然來不及示警。 “不好!會首快跑……” 廟祝返身便跑,邊跑邊叫,一支水火棍準確地點在他的腰眼上,這一戳又準又狠,廟祝的聲音被堵在了嗓子眼裡,一跤跌跪在地,氣都喘不上來了,那些捕快根本沒理他,一陣風兒似的從他身邊跑過去,最後趕過來的兩個捕快才一抖細鐵鏈,把他像拖死狗似的向外拖去。 “拿下他們,反抗者格殺勿論!” 易嘉逸的嗓門夠大,聲如沉雷,直震屋瓦。後院兒被捕快們團團圍住,燈籠火把亮如白晝。 “王金剛,你陰老子!” 牛不野一邊拔刀外指,一邊嗔目大喝。他的幾名手下都用凶狠的目光看向王一元,王一元把雨傘一合,猛地刺向一名欺近身來的捕快,逼退了他,這才大喝道:“我沒有!以我身份,縱然投靠官府,能有好下場嗎?” 這句話果然有效,牛不野等人想起他的欽犯身份,原本指向他的刀尖立即向外,迎向巡檢捕快們,王一元趁機退到他們中間。 夏潯的目光攸地落在王一元身上,冷冷地道:“身份?你有什麼身份?” “是你?” 王一元看清了夏潯容貌,不禁咬牙切齒地道:“我的大事,果然壞在你這廝手裡。你們怎麼追來的?我一路千小心萬小心,怎麼可能被你們追來?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大哥,你只是一個山賊而已,我請了山東府最高明的捕快盯着你,如果還能被你發現,公門中人還要不要混了?” 王一元目眥欲裂,咬牙切齒地道:“壞我大事,我必殺你,我必殺你!” 夏潯彈了彈指甲,淡淡地道:“等你有命離開再說,動手!” ………………………… “易大人,找到金剛奴了麼?” 夏潯站在黑黝黝的洞穴口,向易嘉逸問道。 易嘉逸搖搖頭道:“沒有,洞穴深邃幽長,還有岔道,我們重金僱了幾個閒漢,帶了千里火、乾糧、繩索,入洞尋索,繩索到了近頭,洞穴仍不知有多深,有三個膽大的閒漢貪圖重利,舍了繩子繼續探索,如今只回來兩個,另一個也不知是迷了路還是追上了金剛奴,被他給殺了。楊大人,我看,咱們只能守在這洞口,咱們有所準備的人都摸不出去,他逃進這洞裡就是死路一條,休想出來的。” 夏潯點點頭道:“嗯,不能再往裡搭人命了,守住洞口,也是不得已的辦法。派些捕快在這裡守些日子吧,咱們回去。” 兩個人並肩往外走,易嘉逸心悅誠服地道:“楊大人,實不相瞞,一開始見大人年紀輕輕,本官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些輕慢的,想不到大人這般好本事,在整個濟南府找那金剛奴,無異於大海撈針,可大人一找就找着了,這份本事,我提刑司不知多少辦案老手都自嘆弗如,欽佩萬分吶。” 夏潯搖搖頭道:“實不敢當,一件案子破了,人們總是隻注意那第一個發現線索的人,似乎他只三言兩語,便抓獲了這些江洋大盜。可是,若無朝廷建立的這樣嚴密的裡甲制度,若無地方的里長甲首們認真做事,若無衙門裡的書吏們細心整理,齊河縣雷氏父子巧妙追蹤,哪有今日之成果。” 說到這裡,他忽地警醒到易嘉逸的本意,不禁哈哈一笑,說道:“當然,這最重要的,還是提刑司諸位大人治理濟南有方,否則下邊做事的人哪能如此勤勉?這樁血案也就不會破得如此容易,牛不野也不會如此容易就擒了。哦,這件事,是要稟明朝廷的,下官文采拙劣,想要勞煩易大人代為執筆,不知易大人可曾代勞?” 易嘉逸聽了心花怒放,對夏潯的好感直線上升:“這小子,年紀雖輕,卻實在上道。這麼會做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喜孜孜地道:“楊大人這幾天殫精竭慮,着實的疲乏了,你放心,區區小事,本官豈有不肯代勞之理。今日回去,本官立即動筆,寫好之後,再請楊大人過目。” 他只道夏潯有意相讓,卻不知夏潯那文采和書法確實是爛得可以,聽他這麼一說,夏潯也鬆了口氣,連連道謝不已,一時間兩個人親親熱熱,好象突然就有了極好的交情。 牛不野被生擒活捉了,說是生擒,抓住時已經半死不活,不過抓活的比抓死的功勞要大得多,現在按察使曹大人派了專人在獄裡侍候那牛不野吃喝、給他裹傷喂藥,就等着上奏朝廷,判了他剮刑,再把活蹦亂跳的牛不野拉上街頭明正典刑,以壯聲威呢。 牛不野被抓,他手下的四大金剛也早已先後被殺被抓,如今該教的重要首腦,只逃了一個凌破天。凌破天是該教的八方巡閲使,他見機得早,一見長春觀被端,立即逃之夭夭,現在官府已畫影圖形,通緝天下。 至于其他的一些重要頭目,就沒這麼幸運了,長春觀的老廟祝是當場抓獲的,陳氏山果行的掌柜陳洪盛等頭目則是牛不野的親信手下招認出來的,他們就沒有牛不野那般好待遇了,一連受了幾天酷刑,捱不住,終於把他們知道的全招了。 這時夏潯等人才確認,那個老鼠般鑽進了地洞的王一元,果然就是陝西亂匪的漏網之魚王金剛奴,可惜,雖然人人都料他必死,卻不能找到他的屍首,這份大功不免大打折扣,令得濟南府許多官員都看著那烏漆麻黑的丘子洞,兩隻眼睛像小白兔似的,紅通通的。 在牛不野幾個被生擒的親信陸續交待下,牛不野手下尚未暴露的親信頭目陸續落網,牛不野在濟南的根基盡毀,再也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了。 第186章 乍逢故人 提刑按察使衙門,刑房。 公人正在拷問兩個與凌破天相熟的教匪,夏潯在聽審,心神卻不在這兒。李家血案激起了他的義憤,但是現在兇手已經落網,濟南白蓮教也已被連根拔除,逃掉幾隻小魚小蝦在所難免,也不可能掀起什麼風浪了,他又開始發愁自己那難以解決的難題。 聽說夏潯一手擒獲白蓮教首牛不野,還順帶著摸出了欽犯王金剛奴,立下了首功,剛剛緩過點精神的黃禦使躺不住了,他掙扎着爬起來,今天也參與了聽審。原因無他,功勞簿上是搶不到位置了,可奏章上至少也得有自己的名字啊,要不然實在太難看了些。 夏潯懶得理會他的心思,他能爬起來更好,把這兒扔給他,自己才好去青州辦事。可是一想起彭家那些蠻不講理的兄弟,夏潯就覺得頭疼,他相信彭家的長輩還是比較講理的,如果直接同他們交談,或可打開僵局。 問題是他根本見不到彭家的長輩。梓祺那位出了家的姑姑已經為了梓祺和他的事同彭莊主兄妹反目,這個中間人只怕也是做不得。夏潯正在苦思對策,耳中突然躍入一個熟悉的字眼,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青州?凌破天的舅舅住在青州?他叫什麼名字,住址是哪,把你們都知道的全說出來……嗯,還有呢,他還有什麼親戚,或者交情好的朋友,全都說出來!聊城?是他親姨嗎?好,慢點慢點,都記下來,早招出來不就好了,非得不見棺材不掉淚,哼!” “青州?”夏潯兩眼一亮,不由脫口叫了出來。 正在聽審的幾位大人齊刷刷扭過頭來,易嘉逸緊張地問道:“楊大人,可是發現了甚麼?” 夏潯自知失言,可是一見那幾個官兒滿臉期待的神情,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躍上心頭,他吸了口氣,鎮靜了心神,慢慢點點頭,說道:“青州,凌破天很有可能逃去青州。” “哦?”眾人都像發現了肉的狼,兩隻耳朵刷地一下豎了起來。 易嘉逸虛心請教道:“楊大人據何做此判斷呢?” 夏潯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沉穩地道:“直覺!” “喔……”眾官員聳起的肩膀都塌了下去,敷衍的表情十分明顯。 夏潯道:“有時候,直覺很重要。這次在成千上萬人的資料中注意到王一元,就是我的感覺。” 這話一說,眾人立時又來了精神。 夏潯慢慢站起,雙手扶案,鄭重地道:“所以,我決定,去一趟青州,希望能在我的手中,抓住凌破天這條漏網之魚,使此案得一個圓滿,不知哪位大人,願與本官同去?” 易嘉逸兩眼放光,搶着說道:“本官願與楊大人一同前往。” 那些提刑司的官員都想與夏潯同往青州,得一些功勞,可在座官員中以易嘉逸官職最高,他已經開了口,其他官員就不好再說了,座中倒有一人,動作最慢,此時才顫巍巍站起,卻是亢奮不已,連聲嚷道:“老夫也去,老夫也去!” 夏潯一看是黃真黃大人,不禁眉頭一皺,說道:“黃大人,你病體初癒,不宜遠行吧。” “無妨,無妨,為國效力,何惜老朽之軀。” 黃禦使心道:“不管怎麼說,官面上我可是你的頂頭上司,我若隨你去了,你捉住了凌破天,這功勞怎麼也得分我一點,要不然這趟出外差,老夫豈不一點功勞也撈不到了。” 易嘉逸見黃真有些情切,也知道他心中所思,便笑着打圓場道:“楊大人,咱們此去青州,乘車而不乘馬,路途也不算十分遙遠,縱然辛苦些,卻也不算甚麼。黃大人既然要去,不如……就你我三人,同往青州一行吧。” 夏潯無奈,只好答應下來,心中卻是苦笑:“想搶功麼?兩位大人,夏潯此去,只是想搶一個女人啊……” ……………………………… 夏潯與黃禦使、易大人商定了往青州追查濟南白蓮教八方聯絡使凌破天的具體事情之後,馬上離開刑房去找按察使曹大人,到了前院,就見一群囚徒被押解進來,這幾天隨着刑訊的結果,不斷有白蓮教的所謂護法、香主一類的頭目落網,所以夏潯並未在意。 黃真和易嘉逸可不相信什麼鬼扯的直覺,他們認為夏潯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便把他簇擁在中間,一邊走,一路不恥下問,旁敲側擊,夏潯則隨意編些有的沒的分析敷衍着他們,三人從那群囚徒身邊走過,忽地一個聲音驚喜交集地叫道:“楊公子!文軒兄!天吶,真的是你!” 夏潯詫異地尋聲看去,就見囚徒群中,站着一個身段高挑的人兒,髮髻被打散了,秀髮披肩,想來被抓來時正在內宅的緣故,未着正裝,只穿著一件素白色綉荷花底紋的衫子,眉彎嘴小,皮白肉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俊俏的姑娘,仔細再看,才認出是個男人。 夏潯微微一怔,一時沒想起怎麼這人是誰。 那人一叫,旁邊的捕快便來推搡,那人生怕失去機會,急得直跳,高聲道:“文軒兄救我,文軒兄,文軒兄……” 夏潯擺手制止了那捕快,慢慢走過去,上下打量着那人,猶豫地道:“你是……” 那人急聲道:“小弟是劉玉珏,劉玉珏呀,文軒兄不認得我了麼,你可記得大明湖畔……” 夏潯啊了一聲,說道:“記得,記得,想起來了,原來是劉賢弟,你……你這是……為了何事犯案?” 劉玉珏拉住他的袖子,委屈地道:“小弟根本沒有犯案呀,我劉家是本份人家,這一次實是受了無妄之災,文軒兄,小弟未料到文軒兄如今竟在提刑司當差,方纔一見,几乎不敢相信,文軒兄,這一次,你千萬要救救我呀,嗚嗚嗚……” 今年春闈的時候,紀綱、高賢寧和劉老爺的兒子劉玉玦聯袂到應天考試,不幸,三位北方舉子盡皆落榜,只得灰溜溜地回來。沒幾天的功夫,科考案發,到六月初,朝廷大興牢獄,南榜作廢,狀元和榜眼還落得個一個斬首、一個流放的下場,朝廷重新審卷,再錄取了六十一名北方舉子,其中依舊沒有他們的名字。 緊接着,他們聽說朝廷更改了科舉制度,以後科考南北分榜,三人激動不已,紀綱和高賢寧都已趕回家鄉,劉玉玦也閉門苦讀,因為南北分榜的話,他們只要努努力,未必就沒有考中的機會,誰知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莫名其妙的,他就被官府抓起來了。 這位劉家大少爺自小嬌生慣養,不曾經過這樣的世面,說到後來,不禁淚眼汪汪,只顧抽泣起來,可他仍然緊緊抓着夏潯的手臂,生怕一撒手夏潯就會拂袖而去。 他見夏潯穿著官服,雖然品秩不是很高,可是他左邊一個七品官,右邊一個六品官,把他圍在當中,料來是提刑按察司衙門裡人脈廣泛、有背景有來路的官員,立即把他做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好象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忽然找到了唯一的後援。 這大小伙子長得也太像女人了些,連神情舉止、說話的語氣,和這哭泣的模樣都像,那淚眼淒迷,依依相望的模樣,恰似一位溫柔多情的棄婦,把夏潯看得頭皮發麻,忙不着痕跡地去抽自己的袖子,一邊問道:“啊,玉珏賢弟,賢弟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這一扯袖子,反被劉玉珏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抓住,再不肯鬆開:“文軒大哥,我劉家冤枉啊。我家二管事的表弟,據說就是陝西教匪會首王金剛奴,我劉家因此被指為窩藏教匪,我和我爹全被抓了來,我劉家一向本份守法,為善鄉裡,若知那二管事的表弟是教匪,我劉家怎麼也不會收留他的呀。” 劉玉珏說著,還用掌背擦了一把眼淚,雖未翹出蘭花指來,那動作仍似女兒家一般優雅。劉員外家裡妻妾成群,可是就這一根獨苗,劉公子自小是被一幫子女人呵護關照大的,所以言行舉止有點娘,平時在外還知注意,此時傷心忘形之下,可就不知掩飾了。 夏潯這才知道王金剛奴藏身的那家書店,就是劉玉珏家的產業。他向易嘉逸低語道:“易大人,似不宜這般株連吧?否則的話,如果沾邊就抓,濟南城可不是要抓起一半的人來?” 易嘉逸對他耳語道:“楊大人,這劉公子所言不盡不實,他劉家可不僅僅是誤信人言,收容了教匪頭目這麼簡單。你可還記得按察使大人貼布的告示麼?如今已經查明,劉家給那金剛奴出示的證明中,把他到濟南的時候提前了五天。還有,李家血案當晚,金剛奴是在場的,可當初劉家的證明中,卻找了兩個人證證明他當晚留在店中,而那兩名店伙,其實是根本不住在店裡的,這不是有意作假欺瞞官府麼?因為這些,我們才把劉家的人拘押起來。” 夏潯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沉,若果如此,事情只怕難辦了。 第187章 情與法 這時,劉員外已經聽出夏潯這個官兒與自己兒子關係非同一般,而且看那個六品官兒巴結着同夏潯解釋的模樣,他的背景可不只是一個八品官兒那麼簡單,便趕緊迎上來,在夏潯和易嘉逸面前卟嗵跪倒,誠懇地道:“這位老爺說的本是不錯的。有關那金剛奴的證明,老朽確實是造了假,官府要懲治老朽,是老朽罪有應得,不算冤枉。可小兒年少無知,平時只在家中讀書,生意上的事,他是半點不管的,老朽所為,小兒半點不知,還求大人們開恩,赦免小兒。” 夏潯目光一凝,沉聲道:“劉員外既然自知所為有罪,為何還要包庇那王金剛奴?” 劉員外黯然道:“說起王一元到濟南的時間,老朽府上那二管事徐煥對老夫說,他那表弟是已經到了濟南幾日,為他接風洗塵,帶他遊覽散心之後,才向老朽推薦的,老朽……失察,便聽信了他。徐渙在老朽府上做事一向勤勉忠誠,老朽怎不信他?唉!再者,老朽也是壓根沒有想到那樣風骨嶙峋的一位秀才,會是殺人如麻的朝廷欽犯,憐惜他是個有功名的秀才,不想他妄生枝節,有心照拂於他。至於他在李家案發當晚……老朽那書鋪,以前並無人留宿的,到哪兒找人證明王一元的清白?老朽已然是信了他,又哪會想到這事與他有關,只想他是為我劉家做事的人,反正此事與他無關,便叫兩個夥計給他做了人證……” 易嘉逸冷笑一聲道:“所以,你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告示上說的明白,弄虛作假出偽證者,以教匪論處,這是謀反大案,你既有罪,連坐你子,有什麼冤枉?” 劉員外聽了,垂首不語,一旁突然衝出一人,卟嗵一聲跪倒在夏潯和易嘉逸面前,痛哭流涕地道:“是小人的錯,都是小人的錯,小人豬油蒙了心,十幾年未見的表弟,他說什麼小人便信了什麼,不但害己,而且害人,更坑了我家員外。各位老爺,求你們嚴懲小人,就是殺了小人,小人也無半句怨言,我家員外實是冤枉的,各位老爺,求求你們開恩吶。” 這人一邊說一邊叩頭,頭叩在鋪地的青磚上,淤青一片,此人正是那劉府二管事徐渙。 夏潯沉默片刻,輕輕拍拍劉玉珏的手,說道:“賢弟莫慌,你且慢隨他們去,這件事,容我想想辦法。” 劉玉珏慌道:“文軒兄……” 夏潯輕輕點頭,低聲道:“別急,你放心,我會儘力!” 看著夏潯的眼睛,劉玉珏慢慢地鬆開了手,雖說他和夏潯只有一面之緣,但是那目光讓他感覺到了信任,他相信夏潯不會拋下他不管。 ………………………… 易嘉逸看看夏潯臉色,低聲道:“楊大人,你真要幫他們?他們,可是真的犯了法呀。” 劉氏父子確實無心助紂為虐,但他們實實在在地觸犯了國法。 就是那對此事一無所知的劉玉珏也一樣有罪,因為明朝是有連坐法的。你可以講這種法律不合理,但是國家制定了它。可是,因此他們就得刺配流放,家破人亡? 夏潯並不覺得他們罪該致此。任何立法,都是在社會提出了這方面的需求後才會開始,同時,法律的建立也取決於立法者的認知水平等一系列因素,制定某個法律的時候預測的情況總是有限的,所以法律在起到維護作用的時候總是帶著不完善和滯後社會發展的現象。他是一個執法者,對此比旁人瞭解的更加透澈。 當法律條文滯後於現實、並因為法律條文而產生不公平後果的時候,是僵硬地堅持法律至上,還是儘可能地進行變通彌補法律的不足?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讓所有人達成共識的問題,夏潯選擇的是後者。 他清楚地記得在他原來的時代曾經盛行一時的投機倒把罪:國企工程師應聘為私營企業發明一件新產品、設計一套生產綫,就成了投機倒把,被抓入獄;一個炒瓜子的,因為僱傭了工人,掙了錢,也成了投機倒把被抓進監獄; 它是法律,但它是有缺陷的。按照法律至上者的邏輯,哪怕明知道那些所謂的犯罪份子很冤枉,在立法機構修正它之前也應該堅決執行,以維護法律的尊嚴。但是在投機倒把罪從相關法律規章中徹底刪除之前十多年,許多地方政府就已經開始動用權力干預司法,保護了大批所謂“投機倒把”的人,為社會的進步產生了積極作用。 這條法律最終得以取消,未嘗不是他們以實際行動讓立法者認識到了它的不合時宜。你可以說它是人治,它是冒犯了法律的尊嚴,但它順應了民意,本該由法律來產生的積極作用,在一定時期,法律卻起到了負面的錯誤作用,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抵制了它,並最終促使了它的修訂。 夏潯沒有能力取消連坐這樣的法律,但他不認可連坐的合理性,那麼他有能力去解決的事情,他該不該去做呢?他這樣做了,他找到按察使曹大人後,先講了要去青州緝兇的事,曹大人自然滿口答應,隨後他就提到了劉玉珏的事,為了能說服曹大人,他將如此連坐的種種不妥之處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 作為這個時代的執法者,曹大人並不理解夏潯所講的那些大道理,連坐的做法從戰國時就有了,從秦商鞅時起正式立法,一直延續至今。像那罪人家屬籍沒為娼的,也是從戰國時就有,漢朝時正式立法,此後唐宋元明,一直至今,自古如此,有什麼不對? 再說,這是他曹大人親口下的令,這不是駁他的面子么喝?雖說夏潯幫他抓獲了牛不野,立下了一件大功,可是如果他倚功自重,對曹其根指手劃腳,曹其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有他的領域範圍,就算夏潯是強龍,也不能篡奪他的權力。 不過當易嘉逸對他耳語一番後,曹其根便釋然了,為自己好友開脫求情,此乃人之常情,不過求人向夏潯求得這般慷慨陳辭理直氣壯的實是少見,他這麼情急,莫非…… 曹大人的聯想推理能力不遜于夏潯,他馬上想起易嘉逸向他彙報說,夏潯坐懷不亂,將怡香院第一美人紫衣姑娘趕出了房間;想起易嘉逸剛纔耳語時,提過那位劉家公子俊美如處子;想起很多京官好男風,於是他得出了一個很合理的解釋。 這樣一想,曹大人最後一點怒氣也煙消雲散了。他很曖昧地瞟了夏潯一眼,笑吟吟地請他坐了,說道:“既是楊大人開了口,這個面子,本官是一定要給的。不過,弄虛作假出偽證,與教匪同罪,這是本官親自發佈的命令,現如今告示還貼在大街上呢,也不要食言而肥呀。” 夏潯道:“那依大人之意?” 曹其根呵呵一笑,撫鬚道:“楊大人不是要去青州緝賊麼,這樣吧,你把那劉玉珏也帶去,就當他是一個檢舉人,一旦凌破天被抓,你分些功勞給他,本官便可為他脫罪了。” 夏潯追問道:“若是青州之行,不能抓住盜首凌破天呢?” 曹其根微微一蹙眉道:“這樣的話,本官再來想想辦法,楊大人的這個忙,本官是一定要幫的,不過,這種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本官縱不將他以教匪論處,也做不到無罪釋放,這一點,相信楊大人是明白的。” 夏潯鬆了口氣,忙道:“那是自然,下官明白。大人肯幫忙,下官已是感激不盡了。” 夏潯等人經過三天的準備,終於啟程趕往青州了,濟南府打擊搜捕白蓮教匪的事正在漸漸淡下來,百姓們正在慢慢恢復以往的生活,又過了幾天,守在長春觀的捕快們也撤走了,在這種地方繼續守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沒人能沒吃沒喝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洞穴中活這麼久的,可要找到王金剛奴的屍體,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們臨走時堵塞了丘子洞的洞口,一兩個人縱然手中有工具也是掘不開的,可是畢竟死未見屍,不能妄斷已死,曹大人在送住金陵的奏章中,只能遺憾地說明情形經過,很謹慎地用了一個“料”字,料其必死。 王一元沒有死,也許是老天不想讓他死,當他逃走地洞後,竟然給他送來了一個人,就是官府招募探洞,現在公告失蹤的那個閒漢。他的身上帶著火種,帶著乾糧和水袋,雖然只夠支撐兩天,但是在王一元眼中,這個閒漢一樣可以成為他的食物。 所以,他撐過了一個正常人早該斃命的時間,而且在密如蛛網亂似迷宮的地下洞穴中,被他找到了一個出口,這是一個極狹窄幽長的洞口,他已經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感覺到了從那洞口流進的微風,他孤注一擲地爬去,結果他成功了。 當他像一隻厲鬼似的爬出亂石叢中的洞窟出口時,只見月朗星稀,面前黑黝黝一座高大的城池,他已經出現在濟南城外。 第188章 瓜熟蒂還生 濟南城裡,一家老茶館,二樓雅間內。 仇夏順手丟出一串錢,一個習慣性地彎着腰的中年男子滿臉是笑,連忙把那串錢兒拾起來揣進懷裡,向仇夏拱拱手道:“老爺,那小的這就回去了,按察使衙門一有什麼消息動靜,小的還會給你送來。” 仇夏微微點點頭,那人便喜孜孜地去了。 在仇夏身旁,坐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公子,那柳眉杏眼,若走上街去,不知要羞煞多少自詡美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她當然不是真的男人,而是怡香院那位頭牌紅姑娘紫衣藤。 紫衣藤有些詫異地道:“楊旭好男風,與那劉府公子乃龍陽之好?不會吧,以前他在青州,雖然風流好色,卻從不曾聽說他有這個癖好。” 仇夏淡淡地笑道:“老夫居濟南久矣,知道老夫到底好什麼調調兒的又有幾人呢?又或者,這是他去了金陵之後,學來的風氣,管它真假,這與我們不相干。重要的是……” 仇夏捋着鬍鬚,悠然道:“他楊旭也不是八風不動、六慾不生的聖賢君子,既然他為一己之情循私枉法,我們就有了機會。” 紫衣藤雙眼頓時一亮,她才剛剛梳攏不久,正式接客沒多少時間,接觸的官僚恩客比較少,對官場上的種種門道瞭解的還不多,並不明白其中利害,仇夏既然說有機可乘,她自然是信的,忙問道:“此話怎講?” 仇夏道:“當今皇上最恨為官者循私枉法,處斷不公,他楊旭此行江南,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勞,功是功,過是過,如果被皇上知道他國器私用,必然惱怒。” 紫衣藤歡喜地偎過去,問道:“憑這一條,可以收拾他麼?” 仇夏道:“能是能的,問題是曹其根現在也攙和其中,他肯答應相助,固然是想和都察院維護好關係,也是希望楊旭承他的情,分楊旭的功。如果老夫把此事透露給我那做風憲官的朋友報上朝廷,這曹其根迫于利害,必與楊旭合謀製造證據,欺瞞皇上。 曹其根經營濟南多年,這麼一件事還是能做得滴水不漏的。所以,我們還得耐心等一等,等夏潯繼續犯錯,再揪他一條小辮子,到時候兩罪並舉,讓他顧此失彼,但有一條罪名坐實了,皇上先入為主,另一條便也要信了。” 紫衣藤大失所望,嘟起嘴兒道:“還要等?如果他此後再不出紕漏怎麼辦?” 仇夏嘿嘿一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收拾一個人,一定得有耐心。你放心吧,只要有心盯着,怎麼可能再也找不到他的把柄。” 他撫着鬍鬚,悠然道:“只要你想做事,不管你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就一定會有疏漏。這可是老夫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才得到的學問,只有不做事的人,才叫人抓不住他任何把柄,而且還能時不時的跳出來給別人挑挑毛病。” 紫衣藤牽住他的鬍鬚,嫵媚地笑道:“就像仇老爺你這樣麼?” “大膽,竟敢嘲笑老夫!” 仇夏佯怒,把她摁在膝上,在她粉臀上重重地拍了一記,哈哈大笑起來…… ………………………… 什麼樣的領導是好領導? 在夏潯看來,既英明又能幹的領導當然是最好的領導,跟着這樣的人做事很痛快;比這樣的領導稍遜一籌的,那就是不英明不能幹的了,雖然這樣的領導是個外行,但他能放手讓你自己發揮,至少不會拖你的後腿;最糟糕的領導,就是不英明但是很能幹的人,他自己外行,卻喜歡指手劃腳,處處過問,處處指示,搞得你想做事做不成,要按他說的去做又明明是鑽死衚衕。 黃真和易嘉逸就是夏潯心目中比最好的老闆稍遜一點的好領導,他們一個是都察院的巡按禦使,代表的是朝廷;另一個代表的是山東提刑按察司,按理說都是夏潯的上司,可是他們到了青州便完全放手,由着夏潯去折騰,而他們則成了哼哈二將,整天待在館驛裡面連頭都不露,夏潯正是得其所哉。 這一趟夏潯大張旗鼓而來,齊王府是必須要去的。夏潯在驛館安頓下來之後便去了趟齊王府,依着羅僉事給他安排的理由,講了講自己回鄉之後與家族之間的那場風波,以及因此求助于中山王府,最後加入錦衣衛的經過。 現在還是朱元璋當國,齊王可一點也沒有疑心他老爹會安排錦衣衛來秘密調查他,更不會想到錦衣衛敢擅自行動,夏潯的理由,他很容易就相信了,而且因為夏潯在朝做官,此後不能為他做事,很是有些遺憾。 夏潯拜訪了齊王回來,便開始部署緝拿凌破天的事宜。在他們趕到之前,已經行文青州府派員監視着凌破天娘舅的家。守株待兔,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手段。夏潯瞭解了一下對凌破天舅舅家的監視情況,也提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便打發捕頭離去,自己隨後微服離開了館驛。 夏潯去了蓮心庵,上次他已查到絶情女尼修行的尼庵地址,卻因為黃真大人“操勞過度”急急趕回了濟南,這時還是頭一回來拜訪。蓮心庵不大,廟中修行的尼姑老少加起來一共才五個人,夏潯站在小小的庵堂外面,由那小尼姑通報進去,一會兒功夫,絶情女尼緩緩迎了出來。 見到夏潯,絶情女尼有些意外地道:“楊施主上次已不告而別,怎麼今番又回來了?” 夏潯苦笑道:“師太莫怪,楊旭此番往山東來,雖是為了求得彭家諒解,接回梓祺,可也是還兼着公務的。當時不巧,濟南出了大事,楊旭只得匆匆趕回去。師太,梓祺如今怎麼樣了?” 絶情女尼的臉上浮起一片陰霾,她輕輕搖搖頭,嘆道:“楊旭,你若上次走了不再回來,其實也就罷了,唉!你今番回來也沒甚麼用,你和梓祺……恐怕是很難結合了。” 夏潯心中一沉,連忙問道:“師太,為什麼這麼說?難道……又出了什麼事?” 絶情女尼嘆道:“沒有出什麼事,只是……貧尼和梓祺原來還抱著一綫希望,希望時間久了,彭家的長輩們能回心轉意,可是,我們什麼辦法都用過了,根本沒有用,彭家的主事長輩,是絶對不肯把梓祺嫁給你的,哪怕你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貧尼也不瞞你,如今彭家長輩……已經開始琢磨給梓祺說一門親,將她遠遠嫁走了。” “什麼?” 夏潯大驚,忍不住道:“師太,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因為楊某以往不堪的名聲?” 絶情師太輕輕搖了搖頭,雙手合什道:“男人那點風流罪過,彭家的長輩們又豈會放在心上?” 夏潯急道:“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彭家的長輩們,為何堅決不肯要我與她在一起?” 絶情女尼輕輕垂下眼帘,沉默不語。她知道理由,可她能說麼? 夏潯急得頓足道:“師太,可否請你幫楊旭一個忙?我想……我想見一見彭莊主,當面和他談談,師太能代為引見麼?” 絶情師太嘴角慢慢逸出一抹苦笑:“沒用的,縱見了他,又能如何?貧尼那俗家大哥是一家之長,他要為整個家族負責,豈會在意兒女私情?你就是跪死在他面前,也休想他應承了你。楊旭,我聽梓祺說過你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很有辦法,可是人力有時盡,想要勝天,不過是說說罷了,貧尼當年心高氣傲,也覺得天下間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可是實際上……” 夏潯疑心大起,說道:“師太!我喜歡梓祺,與整個彭氏家族有甚麼關係,怎麼還扯上為整個家族負責了,到底是為了什麼,彭莊主才阻止我們在一起?” 絶情師太心中一驚,暗悔失言,只得說道:“仕途險惡,我彭家一直以來,男不娶官宦之女,女不嫁宦官之子,避居鄉野,已成家規,豈能為你打破?” 夏潯怒道:“這是什麼臭規矩?罷了,那我辭官不做,這總可以了吧?” 絶情師太凝視着他道:“一入軍籍,子孫不易,代代相繼。做不做官,是你說了算的麼?” “這……”夏潯這才想起,這個時代還沒有勞工法,他想辭職,也得朱元璋那老頭兒點頭同意才行的,否則哪能讓你隨便摞挑子,腦袋不想要了? 絶情師太輕宣一聲佛號,轉身行去,腳步沉重。 夏潯急叫:“師太!” 絶情師太一腳庵裡,一腳庵外,站定了身子,卻沒有回頭。 夏潯沉聲問道:“如果彭家真要梓祺另嫁,她會答應麼?” “她不會!” 夏潯剛剛一喜,絶情師太又淡淡地道:“但她不只有你,還有父母、有兄弟,愛是情,親也是情,拋捨得哪一邊?也許,貧尼今日的歸宿,就是梓祺明天的結局了。” 夏潯一獃,眼見那庵門兒掩上,忽然大聲吼道:“我不會就此罷休的,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接回梓祺,彭莊主阻止不了我,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絶情師太沒有回答,她輕輕走進門去,庵門輕輕地掩上了。 第189章 二闖彭家莊 蹲坑守候在凌破天舅舅家左右的捕快們只經守了好幾天,始終沒什麼收穫。蹲坑守候逃犯的親戚家,本是捉拿逃犯的常見手段,但是成功率並不是很高,犯了重罪的人一旦逃逸,也會想到官府會調查他的親屬,很少去自投羅網,除非他確實走投無路,需要親眷的幫助。可凌破天是濟南白蓮教的八方巡閲使,交遊廣闊,陷入這樣境地的可能不是很大。 於是,夏潯找到了黃真和易嘉逸,向他們提出,應該發動青州官府的力量,在城鄉各地搞一次治安大清查,只要凌破天確實在青州一帶,這種打草驚蛇的方式就很容易促使其暴露。黃真和易嘉逸兩位大人整天悶在館驛裏邊下棋,早就無聊透了,一聽這話自然滿口答應,三人便聯袂去了一趟青州府衙。 有京官和省城司法衙門的官員出面,青州知府自無不應之理,於是,等他們再出來時,青州府便開始了一場力度前所未有的嚴打行動。 青州的城狐社鼠,地痞無賴是重點打擊對象,而車船店腳牙這些行當則是重點排查的部門,這些人、這些行當,實際上都控制在西城彭家手裡。控制着這些行當這些人的人,想要沒有一星半點違法亂紀的勾當,可能嗎? 楊旭就是想要揪彭家的小辮子了,錯他已經認了,被大舅子小舅子揍了一頓,他也沒說啥,現在還想把他老婆嫁給別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瓜熟了,偏偏那瓜蔓還要從中作梗?好,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夏潯在探明彭家態度之後,決心以強硬姿態,逼老丈人就範了。 各種資料陸續送到了知府衙門,夏潯每天到衙門坐班,專門整理與彭家有關的罪證。令他驚奇的是,有關彭家的罪證很少,沒有窩藏逃犯,沒有走私販禁,沒有坑蒙拐騙,頂多有些聚眾鬥毆、欺壓良善的痞行,這大大出乎夏潯的意料之外。從事這些行當竟然清白一至于斯,這才太不可思議了吧? 夏潯卻不知道,朝廷剛剛開始在天下各地搜捕白蓮教徒的時候,聲勢還沒有搞得這麼大,人老成精的彭和尚便嗅出了些不同以往的味道,他一面嚴令彭家子弟全部回家,停止一切教務活動,同時命令彭家名下的所有店舖停止一切不法犯禁的勾當,送走所有負案在身的江湖朋友,連受治于彭家的那些潑皮無賴也受到了嚴厲警告,不許他們做任何不法行為,夏潯能查到的實在不多。 不過彭家在青州多年,積年未決的老案還是有幾件的,夏潯最後只好以此為依據,再加上一些鷄毛蒜皮的小案件,硬將彭家列為重大懷疑對象,率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直奔彭家莊。 “楊旭,你還敢來?” 彭家眾肌肉男再度擁出大門,見到夏潯的威風排場,不由暗吃一驚。 夏潯從青州府借了大批的巡檢捕快,還有弓手民壯,整整齊齊的隊伍,刀槍林立,好像要打仗一般,彭子期不禁怒道:“楊旭,你想幹什麼?” “大膽!” 青州府趙推官大喝:“楊大人的名諱,也是你這小民可以呼斥的麼?” 彭子期大怒,欲待前衝,被一個老成些的堂兄一把拉住,同時扭頭吩咐一個兄弟立即回報莊主。 夏潯向趙推官點點頭,客氣地道:“趙大人,開始吧。” 趙推官把手一揮,厲聲道:“本官懷疑彭家莊藏有不法之徒,立即入莊搜查。” 彭子期踏前一步,擺開架勢,怒不可遏地道:“誰敢?” 趙推官森然道:“你敢抗拒官府?” 在他背後,一排弓手立即開弓,利箭直指彭子期,短刀藤牌手以刀擊盾,沉聲一喝,長槍手、撓鈎手將兵器前指,一股殺氣沖宵而起,那種軍伍的氣勢,與江湖草莽的氣概皆然不同,雄壯如山,威不可撼,彭子期竟不敢再動。 一隊隊民壯腳步鏗鏘地走過去,推開大門直入莊院,夏潯翻身下馬,撣撣官服,昂然走上前去,擺了擺手,仍然將弓箭利刃指向彭家眾兄弟的弓手捕快們立即收回了兵器。 彭子期恨聲道:“楊旭,我在金陵放你一馬,你今日竟敢仗勢欺人?” 夏潯負手而立,面無表情地望着仍在魚貫而入的巡檢、民壯,淡淡地道:“本官聽到風聲,彭家莊可能藏匿了白蓮教匪,今日來此,乃是為了公事。” 彭子期咬牙切齒地道:“楊旭,你這是公報私仇。上一次,我是看在妹妹面上,才饒了你。這一次你不仁在先,可別怪我不義了,就算讓妹妹因此恨我,我也不會饒你,等這事了了,我就把你告上朝廷。” 夏潯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大舅哥,你把我和梓褀分開,梓褀便不會恨你了麼?你放心,我只是想和老丈人聊聊天,可你這當舅兄的也太凶了些,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等這事了了,我擺酒向舅兄陪罪。 “你……” 彭子期身形剛一上前,便被幾柄長槍緊緊逼住,夏潯微微一笑,舉步向院中走去。 ………………………… “楊旭帶兵來了!” 彭和尚手中咣當咣當的鐵膽一停,臉上露出欣賞之色:“這小子,是個人物,若是三十年前,天下未定,群雄爭霸,就算他是朱元璋的人,老夫也想爭一爭他,給他個閨女,也不算甚麼。可惜了……” 彭和尚嘆了口氣:“江山已定,老朱家這江山一坐,怕不得有幾百年的天下?咱們是沒機會了,可是做個順民……成嗎?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要了?死心踏地跟着咱們的那些兄弟,都不要了?可朱元璋又容不下咱們,這個楊旭又是朱元璋的人,他會舍了富貴前程跟着咱們混?梓褀是個好孩子,我也一直挺疼她,可是……正因為如此,她不能和楊旭做夫妻,不能!” 彭莊主道:“爺爺,那現在怎麼辦?” 彭和尚哈哈一笑,說道:“能怎麼辦?如果他們真的抓住了咱們什麼把柄,至少這個楊旭是不會親自來的,這小子現在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只是為了擺脫那些小兔崽子,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去見見他,讓他斷了這念想,趁早滾蛋。” 彭莊主遲疑道:“那麼,他不會真的與咱彭家為難吧?如果他真有心為難咱們彭家,雖說咱彭家基業不在本地,可也難保不露什麼馬腳呀。” 彭和尚道:“屁話,他楊旭就因為咱不答應他的親事,就能異想天開,把咱彭家往白蓮教上想?你別忘了,他可也是有把柄在咱彭家手上的,哼!什麼情啊愛的,女人尋死覓活的也就算了,他一個男人,又是做官兒的,明知咱彭家不想結這門親之後,還會不顧前程死纏爛打?” 彭和尚把手往後一背,手中鐵膽又咣咣地轉動起來:“你去,他要搜就讓他搜,他要查就讓他查,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咱彭家這個閨女,就是不給他姓楊的。他搶也好、偷也好,要是他有本事讓我老頭子把褀褀乖乖奉上,我彭和尚就服了他!” …………………… 夏潯垂頭喪氣地回到館驛,他本來對彭家的長輩們還抱著一綫希望,希望他們能成全自己和梓褀,從絶情師太那裡聽說了彭家長輩的態度之後,他又做了另一手準備。彭家是做生意的,車船店腳牙,都是容易藏污納垢,做些不法勾當的行業,以此相脅,或許會讓彭家的態度軟化下來。 但是,他失望了。 此去彭家莊,他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彭梓褀的父親彭莊主,好話說盡,彭莊主就是不肯同意他們的親事。 要搜莊子?隨你。以後要加強對彭家生意的監管?也隨你。夏潯真的沒轍了,他總不能真的和彭家反目成仇吧? 夏潯更沒有想到,他這次感情用事,證據不足便強搜彭家莊,倚仗權勢滋擾地方的事已落入仇夏的耳目眼中,此刻正快馬加鞭呈報濟南。 劉玉珏捧一杯熱茶,走到夏潯身邊,偷偷瞟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楊大哥,請喝茶。” “喔,哦?” 夏潯清醒過來,忙起身道:“玉珏,端茶倒水自有驛卒伺候,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劉玉珏害羞地笑笑,說道:“這一趟來,我也幫不上大哥什麼忙,楊大哥勞神費力,是為了給玉珏和家父脫罪,玉珏旁的不會,斟水端茶只是聊表謝意,沒什麼的。” 夏潯心虛,聽得臉上一熱,忙道:“也沒什麼可煩惱的,凌破天也不知是否真的逃來了青州,如果真的抓不住,我也會請曹大人另想辦法的,大不了分些功勞給他還他這個人情。” 劉玉珏眼圈一紅,一雙手軟綿綿地握住夏潯的手,哽咽道:“楊大哥,你對小弟真是太好了,小弟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夏潯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安撫道:“你別急,咱們在青州再等些日子就回濟南,令尊現在雖在獄中,有我的關照,也不會有人難為他的。” 劉玉珏擦了擦眼角,溫馴地道:“嗯,玉珏一切都聽楊大哥作主就是了。” 夏潯吁了口氣,說道:“好,我還要出去一趟,你安心住在館驛裡,凡事有我。” 夏潯有點受不了劉玉珏的娘味兒,再加上心中煩惱,便籍故出了館驛,站在階上想了想,凌破天蹤影全無,彭家的事越搞越糟,兩件事自己都是一籌莫展,不由仰天一聲長嘆。 “我還以為你已懷抱美人回返金陵去了。想不到我一到青州,卻正看見你楊大人長吁短嘆滿面愁容,出了什麼事,可是那位彭姑娘移情別戀了麼?” 夏潯一低頭,就見一位身着水綠色衣裳的美人兒正以一個美得無可挑剔的曼妙姿態,俏生生地站在面前,潤玉笑靨,眉黛翠煙,那湛湛如水的眸中帶著一絲調皮戲謔的笑意,夏潯不由訝然道:“謝謝!你怎麼在這裡?” 第190章 佳人遠來 夏潯一見謝雨霏,不禁驚奇萬分!“謝謝,你怎麼在這兒?” “路過。” 看到夏潯的目光,謝雨霏俏臉一紅:“你不要自作多情啊,我只是……送我妹子去陽谷縣,回程時,順便拐過來看看,怎麼,彭家不答應你們的婚事?” 夏潯聽到這裡,神情不由一黯,嘆息道:“我始終搞不明白,彭家的長輩為何如此執着,為什麼執意不肯答應我和梓褀的婚事。心裡煩得很,陪我走走吧。” 兩個人並肩向長街上走,夏潯問道:“你送飛飛去陽谷,莫非小東嫂子已經同意讓飛飛進門了?” 謝雨霏巧笑倩兮地道:“同意了呀。” 夏潯微感意外地道:“這麼容易?我倒沒有想到,我看小東嫂子,對高升兄看得甚緊,一向不同意他納妾的。” 謝雨霏抿嘴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你也不看是誰出面做大媒,本姑娘出馬,還能不馬到成功?” 夏潯瞟她一眼道:“真有這麼厲害,你用什麼法子說服小東嫂子的?” 謝雨霏笑吟吟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夏潯輕輕蹙起了眉頭,不悅地道:“小東嫂子為人很好的,你利用她對高升兄的關心,設計騙她,這樣做……很不厚道。” 謝雨霏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激動地反問道:“不然怎麼樣?對她實話實說?求她答應麼?她答應也罷了,她若不肯呢,是讓西門慶以妒婦之名休妻,還是讓我那情根深種的妹子悲悲切切回返金陵?我是用騙的,不錯,可這只是一種手段,用刀殺人光明磊落,不該殺的也可以殺。用藥殺人見不得光,該殺的也殺不得?如果你想做一件壞事,你對受害人光明正大地說明你的來意,這就不是壞事了?如果你想做一件好事,只是達到目的手段不是那麼正大光明,這就成了壞事?” 夏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只問結果,不問過程,你和一個人,倒是很像。” 謝雨霏激動地道:“我只是一個弱女子,我沒有多麼強大的力量,用什麼正大光明的手段來達到目的。許多時候,為了生存、為了我想保護的人,我只能用些手段。就像我對大哥的欺騙,我一定要告訴他,他的畫作根本不登大雅之堂,我一定要告訴他,他的畫作根本沒有人買,那是他妹妹坑蒙拐騙來的錢,把他刺激得發瘋才是對他好?” 夏潯見她眼圈發紅,神情激動,忙解釋道:“我並沒有說你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我與小東嫂子熟識,有些替她……感到不值……” 謝雨霏冷然一笑,說道:“西門慶真的喜歡了我妹子,不是麼?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和他娘子坦白真相?如果她不答應呢,我妹子如果肯放棄還好,否則不是要孤苦一生?西門慶會不會為此心生歉疚,從此鬱鬱寡歡?他與娘子今後還能如以前一般恩愛麼?這天下,是你們男人的天下,你們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小女子,只是想與肯疼她愛她的男人在一起罷了。我這樣做,手段的確不那麼光明,可是小妹可以得償所願,西門娘子盡顯大婦風範,西門慶對娘子心生歉疚,以後只會對她更好,這有甚麼不好?甚麼叫正大光明,是做到皆大歡喜重要,還是為了顯得光明磊落而去光明磊落重要?你是個大男人,講的是行得正坐得端,頂天立地;我只是個小女子,我的眼光看不了那麼遠,胸懷沒有那麼大,我只在乎我在乎的,我的眼光,最遠只是看到自己的家門而已。” 她急急地說著,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本來是絶不在乎的,可是夏潯這樣一說,語氣裡只是微帶譴責,她的心裡就委屈得要命,她本以為夏潯已經接受、理解她的所作所為的。 夏潯默然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明白,女人在意的,和男人是不同。虞姬自刎,只是為了讓她的男人能放下牽絆獨自逃生;紅拂夜奔,只是痴迷于李靖的胸懷韜略,談吐風流。梁紅玉擊鼓助戰,只因為她的郎君贖她為妾,永脫風塵。她們,不是為了她們的國,只是為了她們的家……” 謝雨霏扭頭不回,聲音生硬地道:“用不着你拍馬屁,我謝雨霏區區一小女子,哪裡比得了她們?” 夏潯苦笑道:“有什麼比不了?若那李靖最終也只是做了一個小縣的郎中、訟師,夜奔的紅拂可不就成了寡廉鮮恥、目光短淺,只因她的男人成了蓋世英雄,同樣的行為便得出了不同的評價,是吧。好啦,剛纔是我說錯了話,我現在一腦門官司,你就不要再跟我嘔氣了。” 謝雨霏扭過頭來,白了他一眼道:“你是我的什麼人吶,人家為什麼要跟你嘔氣?” 夏潯無奈地道:“你看,這不就是在嘔氣麼?” 謝雨霏臉上一熱,岔開話題道:“到底怎麼了,彭家為何不答應你的求親?” 夏潯攤手道:“我也不明所以。梓褀和我明明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我又不是配不上他彭家的姑娘,可彭家就是不肯答應,我軟語相求不成,我用強逼迫也不成,弄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彭家的長輩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謝雨霏的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問道:“可以把詳情說與我聽聽麼?” 夏潯將事情源源本本說了一遍,謝雨霏奇道:“沒有道理呀,以你的家世、身份,要配他彭家的姑娘,總還是配得上的吧,再說她又早已成了你的人,彭家和你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拆散你們呢?” 夏潯苦惱地道:“我如果知道,就不會這麼苦惱了。” 謝雨霏眼珠轉了轉,說道:“彭家如此油鹽不進,一定有個原因。不明白緣由所在,尋常的辦法恐怕就行不通了,不過嘛,如果是我,不明白緣由所在,我一樣可以達到目的。” 夏潯大喜道:“你有辦法,真的有辦法?” 謝雨霏咳嗽一聲道:“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了?” 夏潯恍然大悟:“用騙的?” 他連連搖頭道:“不成,這樣不成。” 謝雨霏不服氣地道:“你想扮可憐打動彭家父老,難道不是手段?你想借官威壓彭家就範,難道就很光明?” 夏潯語塞,卻仍覺有些不妥,謝雨霏氣道:“彭姑娘接不回來,難過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枉做小人?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在青州遊覽兩日便回金陵,後會有期。” 謝雨霏說罷轉身就走。 要說起來,人都有私心,謝雨霏是喜歡夏潯的,如果彭梓褀不能和夏潯在一起,對她自然有利無害。不過,彭梓褀聽了夏潯那番計量後,已經隱晦地向謝雨霏透露了夏潯要娶她二人為平妻的心意,要不然她也不會靦顏跟來山東了。 她既知道了夏潯這番打算,又是彭梓褀透露給她的,如今眼見彭梓褀陷入困境,她明明有主意卻袖手旁觀,豈不成了真小人?這過不了她自己的良心這一關。 再者,夏潯為了追回彭梓褀,敢向朱皇帝去當面告假,眼下雖然遇到了困難,他豈會就此罷休?謝雨霏又哪裡捨得看他作難,誰知道他一犯渾,還會幹出什麼事來,想不到她肯幫忙,夏潯倒還嫌她手段不夠光明正大。 謝雨霏負氣便走,夏潯正猶豫要不要追趕,就見一人氣喘吁吁趕來,老遠叫道:“楊大人,楊大人……” 夏潯定睛一看,卻是都察院的牧子楓,夏潯忙站住腳步,問道:“如此匆忙,出了甚麼事?” 牧子楓道:“大人,濟南傳來消息,有人在聊城發現了凌破天的蹤跡,曹大人已命人加緊了聊城一帶的緝捕搜查,同時派人來青州知會咱們,黃禦使和易大人覺得青州既然無事,不如早些趕回濟南,這兒有位王爺坐鎮,拘束總是多些嘛。兩位大人正商議着,小人特意趕來,給大人您報個信兒。” “這就要走了?” 夏潯先是一獃,隨即展顏笑道:“好,很好,你做事很機靈,回京之後,我會向都禦使吳大人提一提的,你這樣機靈的人物做個役差可惜了,應該提拔重用一下。” 牧子楓一聽眉開眼笑,連連鞠躬道:“多謝大人提拔,多謝大人提拔。” 夏潯從袖中摸出串錢來,遞給他道:“好了,這點錢拿去喝茶吧。” 牧子楓連連擺手:“當不得,當不得,為大人效力,那是小人的榮幸。” 夏潯扭頭一看謝雨霏已經走得遠了,心中一急,便把錢往他手裡一塞,說道:“別推辭了,本官還有事,你回去,有什麼事及時稟與我知道。” 說罷一提袍裾,高聲叫道:“謝謝……謝姑娘,慢走!慢走啊……”便大步追了上去。 謝雨霏一邊走,一邊注意着身後的動靜,一直不見夏潯追來,不由暗暗稱奇:“他真的寧可失去彭姑娘,也不用我這小女子的陰謀手段?好!這可是你自己要放棄的,怪不得我……” 正想著,身後便傳來夏潯的叫聲,謝雨霏心裡一鬆,卻又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她站住腳步,款款轉身,板著臉道:“什麼事?” 夏潯追上來,訕訕地問道:“唔……你剛剛說的辦法,到底是什麼辦法呀?” 謝雨霏悠然道:“小女子想的辦法,可是不夠光明正大啊。” 夏潯正氣凜然地道:“只要目的是好的,管它手段如何。” 謝雨霏忍不住噗哧一笑,忙又收了笑容,鄙視地白了他一眼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啊……” 第191章 男人不壞 一個人是很難做到時時刻刻以要求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比如說,你請了半天假去房產交易大廳辦房證,長長的隊伍,擁擠的大廳,這時候有人在裏邊有熟人,找他幫忙插了隊,你會不會罵他不守規矩?哪怕是怕工作人員故意刁難你,不敢明着罵,也要在肚子裡臭罵他們一番了。 但是現在輪到你了,你在裏邊有個老同學或者大表哥,你會不會找他幫忙先給你辦手續?如果他正氣凜然不肯相幫,你會不會罵他六親不認,假正經、裝逼,甚至從此斷了交情?有幾個人做得到理解並支持,主動自覺去站上兩個小時的排? 夏潯也是這樣,聽說謝雨霏用不甚光明的手段幫着西門慶和南飛飛成就好事的時候,他心裡很是有些不舒服,可是輪到他和彭梓祺之間難以解決的困境時,他也不得不厚顏求助了。 謝雨霏這回總算是出了心頭一口惡氣,夏潯把她請上了高樓,好酒好菜擺了一桌,恭恭敬敬獻上三杯酒,虛心求教一番,謝雨霏這才耳提面命,說出一個主意來。 夏潯聽了驚道:“這樣做……真的成嗎?” 謝雨霏道:“有什麼不成的?你們男人不是常說正人先正己,治國先治家麼。如果把這家當成一個天下,那麼經營這天下的人就不能太實在,樊噲說的好:‘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夏潯猶豫道:“我只擔心,如此騙婚,事後被彭家發現真相,會閙得不可收拾……” 謝雨霏嗤地一笑,說道:“我謝雨霏做事,一定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他彭家上了當,也只好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還能再找什麼麻煩?你這個大男人,不要婆婆媽媽的好不好?要說騙婚啊,人家古人騙婚,騙成了風流千古的韻事,你怎麼就這麼多麻煩?” 夏潯奇道:“以前也有人這麼幹過麼?” 謝雨霏白了他一眼道:“你還秀才呢,到底看不看書啊。韓愈給人寫過一篇《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你看過沒有?” 夏潯赧然搖頭,謝雨霏便道:“請韓愈寫墓誌銘的這個人叫王適,他呀,以前是個白身,沒有功名的,他與一位姓侯的姑娘相愛了,可那位姑娘的父親卻一直堅持未來的女婿必須是個官人,王適就給了媒婆重金,讓她對侯老爺介紹他是經過明經考試已經中傍的進士。 那媒婆就拿了個假證件去給他說媒,等到成了親,丈人知道中計,卻也沒了辦法,王適的官身是假的,可這婚書卻不是假的,還能把女婿投進監獄不成?這王適手段雖然不堪,卻是夫妻恩愛,一生好合,這也成了他平生最得意之事,死後都要求寫在墓誌銘上炫耀於人的。 還有一個,更加了得。那是晉朝宰相溫嶠,溫宰相的夫人去世後他想要續絃,看中了他的一個小表妹,那表妹對他也有情意,可彼此年齡相差懸殊,溫宰相擔心姑姑不肯答應,便假意說要幫表妹說一門親,他是一囯宰相,有他出面,自然無須像普通百姓人家一般三媒六證,文聘之禮,結果等到成親那天,花轎直接便抬到了他的府上……” 夏潯聽得張口結舌:“竟有此事?這……莫非就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麼?”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謝雨霏品味一番,讚道:“這句話說的好,詩經裡說,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這狡童,就是你說的這意思了。男人嘛,就要有膽量、有主意,蠢笨如豬的貨色,誰會喜歡,怎麼樣,你肯照我說的主意去辦麼?” 夏潯的心中大事終於有瞭解決辦法,頓時輕鬆下來,也有心情開玩笑了,他故意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想做一個蠢笨如豬的男人,所以,只好答應你了。” 謝雨霏大發嬌嗔道:“喂,你這是得了便宜賣乖麼?” 夏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麼。” ………………………… 當天傍晚,夏潯回到驛館,還帶回來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很漂亮,當真是千嬌百媚,一身風流,尤其是微帶酒意,兩腮桃紅,那副嬌媚的模樣叫人一看,就彷彿有幾百支羽毛輕輕撩撥着他,癢得不得了。 黃真大人一見了她,那已冬眠多日的小兄弟竟然蠢蠢欲動起來。黃大人想起郎中說過,一年之內再動不得情慾,否則有性命之虞,到底是性命重要,大驚之下連忙眼觀鼻、鼻觀心,狀若老僧入定,生恐這“腰間仗劍”的嬌娃,斬了他這愚夫。 可惜,人家姑娘並沒有在館驛裡待上多長時間便離開了,黃大人想看也沒機會了,只有鼻端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讓他很是心猿意馬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謝姑娘住進了青州最豪華的大客棧:海岱樓,夏潯則先去了一趟蓮心庵,面見絶情師太,歷時半個時辰,便趕回青州,率一眾人等擺開儀仗離開了青州,回返濟南。 七八天後,一支車隊來到了青州,直接住進了海岱樓,這一行人馬氣派很大,香車寶馬,仆從如雲,就連那管家仆從,都頤指氣使的頗有氣派,只是他們的衣飾穿著與中原人不盡相同,有那見識多的人說,他們像是雲貴一帶的人。 雖說青州的城狐社鼠在彭家嚴令之下如今都收斂了許多,尤其是對官府的人是能避則避,可是對本地突然出現這樣奇怪的一些人自然少不了打探一番。很快,他們就從海岱樓的夥計口中打聽到了消息,這戶人家姓木,雲南大理人氏。 據說這戶人家元朝時候就是雲南世襲罔替的一族土司,元朝也好,明朝也罷,得了天下後對這種山高地遠的部落首領都是以安撫為主,所以大明得了天下後,他們便又成了大明的土司,難怪如此氣派。可是為什麼他們千里迢迢跑到青州來,還是無人得知。 第二天,木家擺開盛大的排場,浩浩蕩蕩出了西城,直奔彭家莊。 彭家已經打聽到夏潯離開青州的原因,正為他的離開而慶幸不已,忽然又聽說有大隊人馬趕奔彭家莊,不禁緊張萬分,待那行人馬趕到彭家莊,彭莊主親自迎出莊外,把他們接進莊子一問來意,才知道他們竟是來向彭家求親的。 彭莊主驚奇地道:“求親?呃……木老爺,你們家遠在雲南,距這裡天遙地遠,怎麼會……怎麼會知道我彭家,還來向我彭家求親?” 那位左耳帶了一隻碩大的金耳環,盤發裙衣,打扮有些怪里怪氣的中年人呵呵一笑,用一口微微有些生硬的中原話道:“彭莊主,實不相瞞,我那侄兒木九,曾往北平訪游,結識了令嬡,就此情種深種,再也割捨不下了,呵呵,於是他返回家鄉後,便纏着我們土司大人向你彭家求婚。我那侄兒,乃是我伯父木勒圖土司大人最小的兒子,向來最受土司大人寵愛的,土司大人經不住他纏磨,便派我和木九同來青州,攜重禮向你彭家求親。唔,我聽侄兒說,令嬡尚未許人是吧?” 彭莊主和兄弟彭萬里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 “梓祺,你認得一個叫木九的人麼?” 彭梓祺一見父親進來,便生氣地扭過頭去,彭莊主已經習慣了女兒這些天對他的態度,也不生氣,進來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彭梓祺頭也不回地應道:“木九?什麼木九,我不認識!” 彭莊主蹙眉道:“不認得?他怎麼卻說認得你,這人是雲南人……” 彭梓祺啊地一聲,回過頭道:“我想起來了,我在北平曾經見過他,聽說是個什麼土司的兒子,在北平很受官府禮遇,整天一副目高於頂的德性,很是討人嫌,怎麼了?提這人幹什麼?” 彭莊主咳嗽一聲道:“哦,沒什麼,我聽說你在北平亂七八糟的搞了許多事,曾經認得這麼一個人,所以來問一問。” 彭梓祺氣憤地道:“我認識他又犯了什麼潑天大罪了?這也成了罪過?爹,你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彭莊主冷哼一聲道:“放你出去?等你對那姓楊的死了心,別再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來,爹就放你自由。” 彭梓祺跳起來道:“爹……” 彭莊主不理,拂袖而去。 彭家後宅,彭和尚聽了彭莊主的稟報,沉吟道:“雲南木家?唔,老夫聽說過,木家是雲南一個大族,是那兒的一方土皇帝,當初元朝統治中原的時候,對他們就大加拉攏,欽封土司。他家本不姓木,朱元璋坐了天下後,為了籠絡他們,把自己的姓氏去了一撇一橫,賜姓為木。他們仍然是稱霸一方的土皇上。” 彭莊主道:“孫兒問過梓祺,她在北平確實遇見過這位土司少爺,今日那位木家老爺登門造訪時,我也驗看過了他的官防印憑,全都沒甚麼問題。這麼說來,木家的身份是無疑了,他向咱家求親,太公以為……可以麼?” 第192章 拐新娘 彭和尚沉吟道:“我看使得。祺祺遠嫁雲南,山高路遠,舉目無親,也就沒了驕橫的脾氣。再者,木家是雲南一方的土皇帝,該族部眾都居住在深山大澤之間,剿之徒然勞民傷財卻難見成效,這正是歷朝歷代對他們都善加安撫的原因。 祺祺嫁去那裡,和咱彭家基本上也就斷了聯繫,不會暴露咱彭家的什麼事情,而咱們這邊萬一有什麼閃失,也不致連累到她,就算朝廷查得到雲南去,也得顧忌該族反應,那裡天高皇帝遠,民風又舛傲不馴,動轍就生是非,朝廷不會為了一個女子就行連坐之法,去捅這個馬蜂窩的。” 彭莊主躬身道:“是,只是孫兒擔心……” 彭和尚道:“擔心甚麼?” 彭莊主道:“梓祺對那位木家少爺……似乎很是厭惡……” 彭和尚瞪起眼睛,怒道:“她很厭惡?她做出這樣有辱門風的事來,換個人家早打殺了她,咱們不打她不罵她,她這丫頭還要怎麼樣?哼!都是你把她慣壞了,這回不能由着她,誰家的閨女婚姻大事不是父母之命媒酌之言?” 他把手一指,說道:“你去,回訪一下那位木老爺,再看看他們家小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要是中意,這事兒就儘快定下來。上一回因為那個牛不野,楊旭回了趟濟南,再來就帶了大隊人馬,這一次因為凌破天他又離開了,誰知道他下次會不會再來,早點了結此事,來個釜底抽薪,看他還能玩出甚麼花樣。有本事,讓他和雲南土司玩命去!” 彭和尚冷冷一笑道:“那些人可比不得咱們,他要是敢去,只怕是有命去,沒命回!” 第二天,彭莊主回訪了木家的人,並且親眼見到了那位木家少爺,木家雖然木家遠居邊荒,畢竟是世代官宦,這位木家九少爺俊美如處子,一舉一動很有富家氣派,只是膚色黎黑,這倒也好,本來是極俊美的一個男子,若是皮膚再白一些,未免少了些男人味兒。 這位木家少爺很傲慢,哪怕是面對著自己心儀姑娘的父親,那股高傲的派頭也是絲毫不減,彭莊主對此並不怎麼在意,雖說木少爺的父親只是個四品官,但是人家那是一方諸侯,世襲麗江府土知府,在他的地盤上,那就是一個說一不二,掌握他人生死的土皇帝,這種氣派源自天生,若真是謙恭守禮了些,那才顯得虛偽。 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地位、這樣的相貌人品,彭莊主很滿意,雙方很快就談到了婚事。該族的婚禮比漢人要簡單的多,此番入鄉隨俗,嚴格按照漢人的習俗進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徽、請期、親迎等程序,只是木家遠在雲南,不能久住客棧,所以雙方洽談一番,加快了速度,並且約定成親的那三天,由木家包下整座海岱樓當作新房,成禮之後再攜妻返回雲南。 婚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進行着,彭梓祺剛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反應非常激烈,又是尋死覓活的一通折騰,但是在姑姑、嬸嬸、妗子、姨娘等諸多親族女性長輩的輪番轟炸式規勸之後,又見父祖態度堅決,情知違拗不得,也只得預設了這門婚事。雖說心情有些消沉,至少不再哭閙了。 她的母親周氏見女兒終於開了竅,這才放下心來,開始為女兒張羅嫁妝,一想到寶貝女兒遠嫁雲南,此後山水相隔,恐怕一生也難得相見,周氏很是傷心,可女兒做出這樣的事來,如今能有這樣的好結局,她又很是欣慰。 這一天午後,周氏帶著一個老婦人走進了女兒的閨房,彭梓祺現在仍然由人看管着,只是因為她已答應了婚事,看管的不是那麼嚴了,監視人員都撤到了院外,但是有他們守在四周,彭梓祺仍然是插翅難飛。 看見母親帶了一個陌生的老婦人回來,彭梓祺不禁詫異地挑了挑眉,她沒有說話,這些天她一直沉默寡言,周氏也習慣了,她知道女兒還放不下那個姓楊的,但是女兒已經答應了婚事,等她嫁了人,相信慢慢會回心轉意,好好做木家媳婦的。 “祺祺呀,這位是賀大娘,是青州城裡最好的穩婆,娘今天特意請她來……還有三天,你就出嫁了,有些事兒,讓賀大娘教教你。” 彭梓祺聽了更加詫異:“教我?教我什麼呀?臨嫁的姑娘,倒是有娘親長輩向她進解一番新婚洞房之夜如何服侍男人的事情,可我……就不必教了吧?再說,她是個穩婆,這事兒還用找個擅長接生的婆子來?” 彭梓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兩人身上好奇地轉動着,周氏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對賀大娘道:“賀大娘,這就是我家祺祺,你……你跟她說吧,我先出去。” 賀大娘收了彭家一筆豐厚的封口費,又知道彭家勢力極大,她一個穩婆子,人家想要收拾她易如反掌,哪敢怠慢了,連忙向周氏陪笑道:“大夫人您慢走,大夫人儘管放心,老婆子這門手藝,一定盡心傳授于大小姐,絶不致出甚麼差遲。” 周氏點點頭,又看看女兒,這才出了房間,順帶著把房門替她們掩上。賀大娘立即慇勤地湊到彭梓祺身邊,取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陪笑道:“大小姐,你看,這囊中裝的是黃鱔血……” 彭梓祺好奇地接過來,見是一個小小的薄薄的皮囊,裏邊裝着一種深顏色的液體,她轉動着察看,問道:“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是一種藥物麼?” 賀大娘很是尷尬,可她知道彭家不是好惹的,連“你破了身子,已不是黃花大閨女”這句話也不敢講,只是吱吱唔唔地道:“這個東西,它不是藥物。它的用處……咳,是這樣的,今兒把這個拿來,只是先教教小姐用法,等您大喜那天,老婆子還會給你送一份來,小姐您要偷偷的把它置於下體之內,等到跟新姑爺洞房的時候吧……” 賀大娘耐心細緻地講解一番,饒是彭梓祺早已經過雲雨之事,還是臊得滿面通紅。賀氏在廊下轉着磨磨兒,等到賀大娘鬼鬼祟祟地從房裡出來,她趕緊迎了上來,賀大娘見到她探詢的目光,連忙點點頭,抿嘴一笑道:“大夫人放心,小姐聰明着呢,一教就會。” 周氏鬆了口氣,雙手合什,喃喃嘆道:“謝天謝地。” 閨房裡,彭梓祺好奇地把玩着手中那小小的皮囊,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艷若桃李,美而不妖…… 她在北平,哪兒見過甚麼木九木少爺,這一切都是依照夏潯的安排而已。夏潯臨行之前,特意去見了絶情師太,神情黯然,只說用盡心思,始終不能得到彭家長輩的諒解,因他公務在身,不克久留,暫時還得離去,待他日再專程告假,托師太轉告梓祺,並取出一支鎏金珊瑚珠的釵子,說這是他當初送給梓祺的定情之物,梓祺被兄長帶走,走得匆忙,遺落房中,請師太一併送與梓祺。 夏潯此舉也算是小心的了,他雖知道絶情師太同情他們,而且當初還是她支持梓祺去北平尋找自己,卻還是不敢將計劃合盤托出,求她送支釵子過去,以她一向立場,卻不怕她不肯答應。梓祺也是個甚機靈的丫頭,夏潯送過她一件火狐皮的裘衣,卻哪裡送過她這樣一支釵子? 聽了絶情師太的轉述,彭梓祺不動聲色,待她離去,反覆研究一番,終於從中空的釵中取出一張紙條,明白了郎君的計劃,自然全力配合,她讓丫環到城中去,按她指定的數量在指定的店舖購買了幾樣女兒家的常用之物,夏潯那裡便知道她已知曉整個計劃,立即便開始行動起來。而今母親居然信以為真,還煞有介事地請個婆子回來教她……彭梓祺怎不為之失笑。 要說這彭和尚,乃是江湖中一位叱吒風雲的豪傑,奈何對這下五門的伎倆,他卻不甚了了,再加上久不問世事,對這種騙婚的把戲聞所未聞,根本不曾疑心到這上面去,居然也被謝雨霏矇混過去,這真是一輩子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夏潯下足了功夫,夏潯上次在濟南盤查人口時,對所有外鄉人都有一份詳盡的資料,而且是按照省份分門別類存放的檔案,非常容易查找,所以這一次除了扮木九的是劉玉玦,其他人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雲南人,說得一口地道的雲南話,就連所有的證件也都是貨真價實的官憑,你叫彭家如何辨識真假? 海岱樓外,街角處,有一個討飯的乞丐,蹲在地上,面前擺着一隻破碗,正冷冷地盯着對面裝扮得喜氣洋洋的海岱樓。 如今就算是夏潯面對面的站在他面前,恐怕也認不出這個邋遢骯髒的乞丐,就是他們早已認定死在丘子洞裡的王金剛奴了。 第193章 扮月老 王金剛奴是在夏潯離開青州的前一天追趕到青州來的,當時他親眼看到了夏潯與謝雨霏在街頭對話,但是那時他並未把謝雨霏放在心上,一個在街頭與男人搭訕,隨他進入館驛,最後又自往客棧投宿的妙齡女子,會是良家女子麼? 所以他一直盯着的只有一個夏潯,第二天一早夏潯快馬趕去蓮心庵的時候,王金剛奴已看到他出城了,只是王一元措手不及,憑着一雙腿可追不上他,也不知他去了哪兒,無法追蹤,只能等他回來,擺開儀仗回返濟南的時候,王金剛奴才又重新躡上。 他這次大難不死,並未及時遠遁,而是含恨盯上了夏潯。夏潯這次不止險些要了他的性命,還壞了他的好事。在王一元心中,其實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陝西沔縣白蓮教大元帥、漢明皇帝田九成,並沒有死! 死掉的,其實只是田九成的一個替身,如今王一元和闐九成已是陝西沔縣白蓮教碩果僅存的兩位首領了。兩人逃脫之後商議了一番,決定由田九成在當地潛伏下來,候風聲過去之後繼續收攏教眾,以圖東山再起,而王一元則潛往異地,製造事端,轉移朝廷對當地的強大壓力。 他的第一個目標選擇的就是濟南,但他根本不相信把根基立於城市之中的牛不野能成什麼大事,不過他不需要牛不野真的成功。他只知道,如果牛不野順利舉事,在濟南城扯旗造反,所造成的影響將遠遠大於地處偏遠的陝西沔縣,大明朝廷的精兵強將都會因此向山東集中,為了避免各地白蓮教紛紛造反形成燎原之勢,朝廷劊對全國各地都加強控制,本來重兵雲集烏雲壓頂的沔縣會因此壓力大減,迎來機會。 這招嫁禍江東之計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卻因為夏潯識破了他的身份而功敗垂成。王一元很不甘心,他死裡逃生之後,本來有機會立即逃往山西,重施故伎,再去蠱惑山西白蓮教揭竿造反的,可他恨極了夏潯,不殺掉這個狗官,他實在心有不甘,於是他一路跟來了青州。 夏潯回濟南,他又跟了回去,一路上沒有等到偷襲的機會,卻發覺夏潯行蹤異常詫異,幾天之後他居然改頭換面,帶了大隊人馬重新趕回青州,王一元不知所以,便又跟了回來,這時他才發覺,那個姓謝的女子似乎並不是一個風塵女子,而且和夏潯有着極為密切的關係。 夏潯派人與彭家接觸,一直隱在暗處的王一元也看到了,但他並不知道青州彭家就是淮西彭家,彭和尚名聲在外,實在是太響亮了些,所以青州這座秘密山門,一直保持着高度機密,彭家子弟在江湖行走,報的都是淮西彭家的字型大小,並不透露他們在青州的底細,遠在陝西的王一元對此自然一無所知。 他一直想對夏潯下手,幹掉夏潯之後再逃之夭夭,可惜夏潯自從到了青州便深居簡出,很少露面,令他毫無下手的機會。王一元怕打草驚蛇,也不敢輕舉妄動,就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一連等了幾天,他發現這些人似乎都是夏潯的手下,只有那位木九少爺和那位姓謝的姑娘與夏潯關係密切,尤其是那位謝姑娘,與夏潯關係曖昧,似乎情侶,他的主意便漸漸打到了謝雨霏的身上,如果他能抓住謝雨霏,或許就能誘使夏潯離開眾多的手下,找到下手的機會,可是,他想抓謝雨霏同樣不容易,因為謝雨霏這幾天大部分時間同樣是躲在酒樓裡面,他沒有機會,只能繼續等下去。 兩個挎刀的巡捕自街頭慢悠悠地晃過來,王一元忙把頭一低,揣起破碗,拄着討飯棍向小巷深處走去…… ………………………… 秋意漸起,雲闊天高。 木土司的迎親隊伍從彭家莊浩浩蕩蕩地趕回青州城了,一乘花轎,旁邊的高頭大馬上,是身着狀元袍的劉玉玦,劉玉玦本就十分俊俏,再穿上這大紅的狀元袍,當真是唇紅齒白,俊若處子,引得路人嘖嘖驚嘆,不知多少人家的婦人姑娘,一路追着,偷偷把眼看他。 夏潯一直等在海岱樓裡,娘家人是不會參加婚禮的,而婆家人都是他的人,只要把新娘子接進海岱樓,那就是他的天下,想要移花接木實在易如反掌。 彭梓祺被嬸嬸姨娘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由她的同胞哥哥抱上了花轎,按照喜娘的說法,新娘子一旦入轎,屁股是一動也不能動的,如此今後的生活才能平平安安。彭梓祺上花轎的時候做出百般不情願的模樣,可那轎簾兒一放下,她的臉上便情不自禁地漾起激動、喜悅的神情,屁股坐在那兒,更是一動也不敢動了。 雖然她早已和夏潯做了真正的夫妻,卻唯獨缺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女兒家的終身,誰願平平淡淡地就嫁了?這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憾處。想至這裡,她倒有些感激哥哥的棒打鴛鴦了,要不然,這夢寐以求的一幕,恐怕不會這麼快就到來吧? 新娘的座位底下放了一隻焚着炭火、香料的火熜,花轎的後轎杠上還繫著一條蓆子,這叫“轎內火熜,轎後蓆子”,也有吉利的講究。如今剛剛入秋,天氣仍然很熱,屁股底下還放一隻火爐子,烘得屁股都發燙了,彭梓祺卻真的不敢挪動一下,哪怕她並不怎麼相信這些規矩,她也不願破壞了這個美好的祝願。 彭家二十多個兄弟都在送轎,本來按規矩,娘家兄弟只須送一半路程就行,可是彭家長輩擔心彭梓祺臨陣變卦,又閙出什麼是非來惹人笑話,所以特意囑咐彭家一眾兄弟把彭梓祺送到了海岱樓下,這才返回彭家莊。 花轎一到,鎖吶聲起,鞭炮燃放起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打扮得粉妝玉琢的,走到轎前迎新娘出轎,小姑娘牽了彭梓祺的衣袖,扯了三下,彭梓祺才隨她站起,走下花轎,先跨過一隻朱紅漆的木製馬鞍,便踏上了一直鋪進正樓裡去的紅氈,兩個喜娘迎上來,攙着她裊裊娜娜地走進去…… 海岱樓對面是天青閣,天青閣是一家專門經營酒食的大酒樓,不像海岱樓還經營着客棧。在天青閣的第三層,也是這幢樓的最高處,綠欄杆、青竹簾,隔成了一個個雅緻的小房間,謝雨霏就在正對海岱樓的雅間內獨坐,簾籠外傳來歌女撥弄琴弦的叮叮咚咚聲,曲調幽靜素雅,將對面的熱閙和喧囂完全隔絶在外。 看到新娘子鳳冠霞帔跨過馬鞍的時候,謝雨霏沒來由的鼻子一酸,她趕緊吸吸鼻子,一仰脖子,一杯金黃透明而微帶青碧色的竹葉青便被她灌進了粉嫩嫩的檀口,那味道……有點苦。 夏潯與彭梓祺的新房是她自告奮勇幫着裝扮的,她對新房中的一切都記得非常清楚,只要閉上眼睛,就如身在其中…… 那門上,貼著紅雙喜字兒的剪紙和對子,一進門兒是屏風隔斷的一個小客廳,桌布已換了紅色,桌上有茶有酒,還有一對雙喜桌燈。屏風後面就是新人的婚床,床前掛着百子帳,榻上鋪着百子被,床頭懸掛着大紅緞綉雙喜字兒的床幔。 喜被、喜枕,圖案優美,綉工精細,是從青州府裡最高級的一家服飾店裡買來的江南彩綉。床裡牆上掛有一幅喜慶對聯,正中是一幅牡丹花卉圖,靠牆放著一對百寶如意櫃…… “唉……” 幽幽嘆息一聲,謝雨霏不願再想下去了,其實彭梓祺和夏潯早已做了真正夫妻,可是不知怎麼的,當時她並沒有什麼感覺,如今見到這樣隆重喜慶的婚禮,心裡才開始難受起來。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想著夏潯與彭梓祺被翻紅浪、恩愛合歡的模樣,謝雨霏和着那飄揚的琴聲,一首纏綿悱惻的詩句便幽幽吟出。 “嘿嘿,人家木公子成親,謝姑娘觸景生情麼?”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謝雨霏駭了一跳,慌忙站起,轉身望去,就見身後站着一人,身材高大,風骨嶙峋,穿著一套不怎麼合體的士子袍服,臉上帶著陰惻惻的笑意。 謝雨霏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 那人臉上仍舊帶著詭譎的笑意,答道:“我是月老。既然謝姑娘與那姓楊的郎有情,妾有意,何不做了真正夫妻?難道有什麼難處麼?沒關係,我來幫你們達成心願,只不過,不是讓你們在陽間做夫妻,而是去陰間做鬼夫妻,謝姑娘,可願意麼?” 謝雨霏張口欲呼,一柄雪亮鋒利的短刀已飛快地架到了她的脖子上,謝雨霏立即閉口,那人嘿嘿笑道:“聰明!這樣聰明的姑娘,我都有些捨不得殺你了,走!乖乖的,否則,你馬上就要香消玉殞,黃泉路上,可是連個伴兒都不會有!” 王一元袖中藏刀,緊緊抵在謝雨霏的後腰處,押着她走下樓去…… 第194章 擄姑娘 天色漸暗,酒宴大廳中杯籌交錯,可是新郎倌不見了。 夏潯這裡所謂的長輩和賓客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人,這酒宴自然無需奉陪到底,夏潯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將晚,便把大門一關,讓自己請來的那些人儘管盡興飲酒,自己則按捺不住地跑回了洞房。 夏潯微帶酒意地進了洞房,看見彭梓祺似模似樣地坐在綉榻前,居然真得像個新嫁娘般一動不動,不由會心地一笑。 以彭梓祺的性子,要她蒙着蓋頭老老實實坐這麼久,可真是難為了她,可她居然忍住了,夏潯略略摸到了她的心思,不禁心生歉意,兩人在南返路上輕率結合,終是缺了她一場女兒家必不可少的婚禮,如今,總算是給她補上了。 夏潯縮回伸出的手,轉而拿起秤桿兒,按着規矩,鄭重地挑向她的蓋頭…… 柳色映眉妝鏡曉,桃花照面洞房春。 蓋頭一掀,令人驚艷。夏潯本是見慣了彭梓祺的容色,乍然看見她一身紅衣,嬌艷欲滴的模樣,還是不禁看直了眼睛。 彭梓祺被他看得臉蛋一熱,不禁啐他一口,忸怩地道:“你又不是沒看過,幹嘛這樣看人家?” 夏潯驚嘆道:“真沒想到,梓祺穿上新嫁衣,竟是如此嫵媚動人,我只盼你這身衣裳一輩子穿下去才好。” 彭梓祺嫣然一笑,眸中漾起一抹嬌羞:“少拍馬屁啦,你很了不起嘛,居然想得出這樣的主意,若不是看了你的釵中藏條,我真是怎麼想都想不到這樣的好主意。” 夏潯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攬住她的腰肢,嗅着她身上香噴噴地味道,說道:“不要說你,我也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樣說親的法子,這是謝謝教給我的。” “謝姑娘?” 彭梓祺訝然道:“她出的主意?難怪……她也來了。” 夏潯道:“嗯,她送南飛飛姑娘赴陽谷縣與高升兄成親,回程中來了一趟青州,恰逢我正為你苦惱,所以……” “是麼……” 彭梓祺眼珠微微一轉,對謝雨霏的用心約摸捕捉到了一點,但是心裡還是非常感激。 夏潯急不可耐地道:“娘子啊,一別多日,相公獨守空床,真是好不辛苦。我可是一直為你守身如玉喔,來來來,春宵苦短,咱們早早寬衣睡了吧,明日一早,再去謝過咱們的謝大媒人也不遲。” 彭梓祺“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嬌嗔道:“不成。” 夏潯一獃:“怎麼不成?啊!對了,合衾酒還沒喝,我去取來。” 彭梓祺嫣然一笑,調皮地搖頭:“喝過合衾酒嘛,今晚也不可。” 夏潯愕然道:“那是為什麼?” 彭梓祺一臉無辜地道:“因為人家今天月事來了……” 夏潯獃了半天,怪叫一聲道:“這他奶奶的誰選的黃道吉日啊?不是說今天宜嫁娶的麼?” 彭梓祺吃吃笑道:“怨得誰來,你要是爭氣些,早讓我懷上你家的種兒,不就沒事了?” 夏潯垂頭喪氣地道:“要是那樣,不是要十個月都碰不得你了?我算算,今天剛來,那至少得六七天吧?唉,好,真好,我這洞房花燭閙得……” 彭梓祺掩口笑道:“別動歪腦筋了,你呀,還是想想三天後回門,新姑爺換了人,怎麼應付我家裡人的雷霆之怒吧。” 夏潯道:“今天洞房花燭啊,那事明天再想不遲……” 他剛說到這兒,外邊便有人叫道:“大人,大人……” 夏潯沒好氣地問道:“甚麼事?” 外邊那人急急說道:“有人送來一封信,說謝姑娘在他手上!” 夏潯臉色大變,騰地一下跳落地上,驚道:“什麼?謝姑娘不在房中麼?” ………………………… 天色微明,夏潯一夜未睡,兩隻眼睛熬得已有了血絲。 桌面上攤着一封信,上面寫着謝雨霏已經落到他的手中,要夏潯單槍匹馬,一個人帶三千貫錢趕到雲門山去,在陳摶洞交換人質,如果在午時三刻之前未到,或者帶了大批人馬趕去,他就立即殺掉謝雨霏,逃之夭夭。” 彭梓祺道:“相公,你不能去,你此番來青州乃是一個秘密,根本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這人可以直呼你的名姓,又知道謝姑娘與你關係匪淺,我看他就絶不僅僅是一個綁匪那麼簡單,此人所圖未必是錢財,而是你的人。” 劉玉玦急道:“是啊,嫂夫人所言甚有道理,咱們雖不知此人因何與你結仇,可楊大哥不能冒這個險,不如咱們報與官府,請他們幫忙吧。” 夏潯搖頭道:“雲門山平地拔笏,雖不甚高,但登高遠眺,卻可及遠,如果出動大隊人馬,恐怕人馬未到,先已被他看到,如果他狗急跳牆,傷害了謝姑娘怎麼辦?” 彭梓祺想了一想,挺起胸膛道:“我去,我扮做你的模樣,離得遠了,他辨不出真假,待到了近處,他認得出也跑不掉。” 夏潯想起上次小獲被擄所受的非人折磨,至今心有餘悸。那劉旭雖然凶殘,好歹仍以公人自居,不曾侵犯小荻,謝謝比小荻更加成熟美艷,此人以綁票勒索的名義誑他前去,雖不知此人到底什麼身份,何時與他結仇,恐怕未必是個正人君子,萬一他對謝謝心懷不軌,此刻一夜已經過去……” 想到這裡,夏潯徹骨生寒,他咬着牙根,搖搖頭道:“不行,萬一他發現是你非我,情急撕票那就悔之不及了。你不要當我是紙糊的,咱們較量過刀法,你該知道,我的武功,其實並不弱於你,還是我去!” 夏潯想了一想,又自懷中取出他的官印,交予劉玉玦道:“劉賢弟,眼看天色將明,城門將開。你持我印信趕往府衙,告訴趙推官,就說我秘密回返青州,現已發現白蓮教匪蹤跡,叫他調集弓手民壯,包圍雲門山,遍搜山峰,抓捕兇手。” “好!” 劉玉玦接過印信,說道:“我這就去。” 劉玉玦急匆匆出了海岱樓,夏潯又對彭梓祺道:“官府要調兵,總要費些時間,我先趕去,與他敷衍,拖延時間,或可見機行事。你與我同時出城,我往雲門山去,你登金鳳山,籍草木掩護,悄悄潛上雲門山,自背後摸到陳摶洞去。” 彭梓祺道:“好,咱們馬上出發。” 夏潯關切地道:“梓祺,翻山越嶺,又借不得馬力,你如今身體不適,能成麼?” 彭梓祺道:“你當我是紙糊的不成?放心吧,等我上了金鳳山,你走得稍慢一些,我一定與你同時到達。” 夏潯道:“好,咱們走!” 夏潯佩了把狹鋒單刀,彭梓祺那柄鬼眼刀本是陪嫁的嫁妝,昨日大喜的日子,怕兇器不吉,暫時裹了紅綢收藏起來,這時也取出來,二人各上一匹馬,直奔南城。 二人趕到城門處,城門剛剛打開,兩人急急出城,便直奔雲門山。雲門山距青州城不遠,在它北面,也就是更靠近青州城的地方,也有起伏的山巒,這山叫做金鳳山,景觀較之魯中第一名山雲門山遜色不少,名氣並不響亮,趕到金鳳山腳下時,彭梓祺就棄馬登山,疾如靈猿一般攀上山峰,揮刀開路,披荊斬棘地自山上繞向雲門山去了。 自起伏的山巒間潛向雲門山,可比不得平地而行,就算她身手了得,也不可能如覆平地,夏潯雖然心急如焚,可是為了配合她的行動,也只得勒着馬緩緩而行,直到雲門山附近,恐那歹徒在山上看見起了疑心,這才策馬輕馳起來。 此時陽光剛剛照上山巔,山腳下的大雲寺中晨鐘響起,和尚們正在做早課,夏潯到了雲門山下,抬頭望一望那幾百階石蹬,翻身下馬,把馬系在山下,緊一緊腰間利刃,便舉步登上山去。 每行一步,夏潯的心跳都要加快幾分,他不是怕那歹徒用什麼手段對付他,而是與謝雨霏相知相識這麼久,他深知謝雨霏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她不在乎的,哪怕是驚世駭俗,她也並不理會旁人眼光;她在乎的,那就特別的愛鑽牛角尖,九牛拉不回;如果那歹徒見色起意,對她動了邪念,玷污了她的身子,只怕自己能救回來的,便只有一具屍體了,她是絶不會活着見自己的。 夏潯按緊刀柄,腳步沉重地一步步向山上走,一邊注意着陳摶洞方向的動靜,一邊掃視着山巔,希冀能夠看到彭梓祺的身影,可惜,一無所見。 今天的第一縷陽光剛剛照到山頂,山顛上有緲緲的晨霧,嚴重影響了視覺,裏邊若有人,除非主動向他招呼,否則哪裡看得見人影兒。山巔之下,大部分山體還沒有被陽光照到,山色還有些深沉。 夏潯腳下的石磴縫隙中生出些野草,草葉上還有晶瑩的晨露,腳步輕輕移動,露水便打濕了鞋面,夏潯神情專注,渾然未覺。他走到一處石刻佛雕旁時,突然聽到一個悅耳動人的女聲輕輕喚道:“喂!” 夏潯一驚,“嚓”地一聲鋼刀出鞘,目光凌厲地四下掃去。 沒有人影,左右石磴旁是及膝的草叢,根本藏不住人。 “喂,人家在這兒呢。” 夏潯猛一抬頭,循聲向上望去,就見路邊是一塊傾斜的巨石,巨石上掏刻出幾尊佛像,中間是指天劃地的世尊如來,左右還有大大小小幾尊菩薩,謝雨霏凌亂的秀髮間夾着幾片草葉,很沒女孩兒形象地騎在文殊菩薩脖子上,雙手抱著文殊菩薩的腦袋,衝著他笑,笑得柔柔的,甜甜的,一臉幸福滿足,彷彿天女散花,千嬌百媚。 她坐在這個地方,若是不言不動,真是從她身邊走過,也難發現她的蹤跡,夏潯的眼睛都突了出來,驚訝道:“你怎麼在這裡?綁匪呢?” 謝雨霏眉梢眼角都是笑,衝著他甜甜地道:“我哪知道。” 她抬起一隻手,抵在文殊菩薩腦袋上,很優雅地托起下巴,很開心地追問道:“別管那個傻瓜了,你快說,是不是真的聽了他的話,一個人跑來救我的?” 第195章 闖山 夏潯板起臉道:“無聊的問題,下來!” 謝雨霏嘟起嘴道:“那你扶我下來。” 夏潯跳上石台去攙她,那石雕佛像後邊僅有不算太寬的縫隙,謝雨霏要藏在那裡時,只能藏下大半個身子,可夏潯只約摸一想,便明白了她藏身此處的用意,不禁暗讚她聰明。 夏潯在青州住了那麼久,也遊覽過赫赫有名的雲門山,雲門山並不大,對這裡的路徑他也很熟悉,這裡是一個路口,由此向上不遠,再向左一拐,就是通向陳摶洞的道路了。謝雨霏一個弱女子根本跑不過男人,如果她脫險以後倉隍下山,那是綁匪最先搜索的方向,必難逃脫綁匪的追殺。 如果在山上藏身,此山樹木並不十分茂盛,能夠藏人的地方較少,而且必定也是歹徒最認真搜查的地方,暴露的危險仍然很大,謝雨霏藏身的這個所在距陳摶洞並不遠,又是在拾階登山的大路旁邊,可以說是一個人搜索他人時最容易忽略的地方,所以那佛像雖不能將她完全掩住,其實反而最為安全。 謝雨霏雙腿騎在菩薩脖子上,她穿的又是裙裝,上去不易下來更難,哪兒能說下來就下來,夏潯見狀,一手伸過去扶在她的肋下,另一隻手在她臀下一托,謝雨霏身子不重,也就九十斤上下,竟被夏潯輕輕巧巧地託了下來。 如此親密的接觸,讓謝雨霏俏臉一紅,竟有些不自在起來,尤其是那佛雕的石台上邊既窄又淺,兩個人站在上邊靠得很近,几乎呼吸相聞,讓她不禁有些緊張。 夏潯還牽掛着彭梓褀和那尚未露面的綁匪,卻沒這樣的感覺,他跳下石台,張開雙臂道:“跳下來。 謝雨霏掠了掠頭髮,又正了正衣裙,突然注意起自己的形象問題,那副模樣讓夏潯又好氣又好笑。整理完了,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在心上人面前不會太狼狽了,謝雨霏才蹲下來,張開雙臂,輕輕向下一跳。 她穩穩地落在了夏潯的懷裡,當夏潯的雙臂緊緊擁住她時,謝雨霏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陣踏實,暖和的感覺,很輕鬆、很安全、很寧靜。 從她哥哥殘腿、母親病死,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就要燒飯、持家、照顧發了瘋的哥哥,生活給她的只有沉重和惶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溫馨寧靜的感覺了,她突然想哭…… 她很想賴在夏潯的懷裡,好好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滋味,但她只是藉著下衝的力道向他微微一靠,便直起腰來,恢復了一貫的玩世不恭,淺淺笑道:“算你有良心,還知道來救我。” 夏潯急問道:“綁匪有幾人?” 謝雨霏道:“只有一個。” 夏潯心中大定,拉起她手道:“只有一個?那就不足為懼了,梓褀已從山上繞過來了,說不定已經碰到了他,走,跟着我,咱們上去接應。” 他拉著謝雨霏一面往上走,一面又問道:“你是怎麼脫困的,那歹徒現在何處?” 謝雨霏溫順地被他拉著走,調皮地道:“沒甚麼呀,夜深人靜,寂寞無聊嘛,我就陪他聊天嘍,聊呀聊的,他就想到應該先去周圍踩踩盤子探探路,免得襲擊你不容易,逃跑也不方便。可是留我一個人在洞裡,他又還挺過意不去的,就讓阿摶老祖陪我歇息,我嫌陳摶老祖太邋遢了些,覺得還是文殊菩薩德才超群、聰明智慧,就跑過來和他論道了。” 她掩着口,打了個可愛的呵欠道:“啊,我現在好睏啊!”夏潯聽她胡說八道的,估計她又是用她那騙死人不賠命的本事忽悠了那綁匪一番。當然,她不可能直接提示綁匪,而是很技巧地啟發了他,叫他乖乖地按照她的意思,離開了陳摶洞,而她則正是趁這個機會逃離了。不過那綁匪是不可能任她自由行動的,他再是再蠢也不可能被謝謝幾句話一說就放她自由。 除非謝謝懂得極高明的催眠術,可是從以前一些遇到的困境看,謝謝是可以使用這種手段的,卻從未見她用過,應該不懂這門奇妙的功夫,那麼她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脫身的,夏潯對此很是好奇,不過現在他卻無暇追問,只得捺下心中好奇,等事了之後再問了。 走着走着,聽到前方霧影中隱隱傳來兵器交擊的聲音,夏潯立即加快了腳步,不過他並沒有鬆開拉著謝雨霏的手,如果他棄了謝雨霏獨自衝上去,一旦被那歹徒逃下來,反把謝謝抓住控為人質,那就糟糕之極。 彭梓褀已經遇到了王一元,她遇到王一元的時候,王一元已經快被氣瘋了。 王一元並不好女色,要不然以他這般年紀,憑他在白蓮教中的地位,要找個俊俏動人的姑娘做娘子還不容易?也不致于至今仍單身一人了。這位仁兄的確是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造反大業當中去了。 另外,淫行本來就是令江湖豪傑不恥的行為,只有下五門的敗類才會做出這種事來,就算是牢裡的犯人,碰到這種貨色也是會狠狠修理他一頓的,江湖漢子好勇鬥狠,卻少有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而不得淫邪更是白蓮教五大基本教義之一,身為白蓮教徒,王一元是不敢犯戒的,當初牛不野恨極了李員外,滅他滿門時,也只是施以殺戮,並不敢放縱弟子對李家的媳婦濫施淫威,就是這個緣故。 王一元探察了一番陳摶洞周圍的環境,又在他預選的搏鬥地點以及逃跑的幾條路線上設置了幾個獵人才會的小巧的機關,這才返回陳摶洞,想不到他返回陳摶洞後卻發現,謝雨霏已不知去向,那拇指粗細浸過桐油的繩索就連他都掙不斷,此刻卻已斷落在地,本來和陳摶老祖的睡像結結實實捆在一起的謝雨霏早已鴻飛冥冥,王一元這才意識到被她耍了。 在濟南,他被扮豬吃虎的夏潯耍了一次,這一次,又被夏潯的女人耍了,如今想來,讓他猛地想起應該先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探好逃跑路線,似乎也是那個狡猾的女人在不經意間啟發了他。王一元恨得咬牙切齒,他離開的時間並不長,估計謝雨霏掙脫繩索,也不可能逃的太遠,便提着刀飛奔下山。 趕到山下,並未發現謝雨霏的蹤影,由此再往前去就是大雲寺了,可那大雲寺高牆深院,最外面一道山門厚重如城門,晚上閘死,無人看守,謝雨霏深更半夜的就算跑去砸門,睡在後院禪房裡的和尚們也未必聽得見,她逃去那裡的可能並不大。 王一元往青州方向追出一里多地,覺得不對勁兒,便又重新向山上搜去,他來來回回在謝雨霏身旁走了好幾個來回,也沒發現文殊菩薩頭頂有人。他把樹林草叢搜索了個遍,眼見天色將明,夏潯就快趕到,卻還是不死心,又在山頂搜索了一陣,實在找不到那個狡詐如狐的女子,這才恨恨地準備下山,想著先伏擊了夏潯再說,不想這時跑得一身大汗的彭梓褀突然從霧影中冒了出來。 大清早的,在這山頂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手中提着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滿臉殺氣,還能是什麼好相與?兩個人三言兩語稍稍一探對方根底,便動起手來。 彭梓褀翻山越嶺趕了半天路,體力消耗極大,此刻一身透汗,功夫大打折扣,王一元山上山下這一番搜索,因為是尋人,不能跑得太急,等於是剛剛放鬆了手腳,稍稍占些優勢。 夏潯拉著謝雨霏登上山峰的時候,恰看見霧影之中彭梓褀和王一元兔起鶻落正在交手,夏潯一見,立即將謝雨霏掩在身後,橫刀喚道:“梓褀,快過來!” 彭梓褀聞言一喜,急劈三刀,迫退王一元,縱身飛掠過來,一見夏潯和謝雨霏,不禁喜道:“相公,你把謝謝救出來了。” 夏潯道:“這個麼,倒也不算是我救的,我見到謝謝的時候,她正和文殊菩薩談經論道呢。” 彭梓褀詫異地道:“什麼?” 謝雨霏向她扮個鬼臉,拉過她的手笑道:“姐姐別聽他胡說,小妹蒙難,姐姐仗義出手相救,小妹實是感激不盡。” 王一元看見夏潯,不禁咬牙切齒地道:“姓楊的,你終於來了?” 夏潯的目光這才轉向他,一眼看清他的模樣,身子不由一震,駭然道:“王金剛奴,是你!你竟然還活着?” 王一元傲然一笑,挺胸道:“王某有無生老母庇佑,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你想殺我,談何容易!” 夏潯慢慢揚起手中長刀,微笑道:“明人暗前不說暗話,閣下那套裝神弄鬼的本事,只好騙些愚夫蠢婦,就不要在我面前現眼了,無生老母若能讓你刀槍不入,捱得我手中這口刀,楊某就隨你信了那白蓮教!” 彭梓褀攸地閃到他的前面,好象護雛的母鷄,緊張地道:“相公,他的刀法很不錯的,還是讓我來收拾他吧。” 夏潯輕輕攬住她的纖腰,從她身邊跨過去,微笑道:“你真當相公是個手無縛鷄之力的文弱書生嗎?你在一旁看著,看我如何……梟其首級。” 第196章 嬌嬈全在欲開時 王一元情知先機已失,不敢逞強,他一邊暗暗尋找着退路,一邊嘴硬地冷笑道:“你們當我王一元是好捏的柿子?不用爭了,你們乾脆一起上來好了,王某就用手中這口刀,超度了你們!” 夏潯拍拍彭梓祺的掌背,舉步上前,緩緩說道:“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他想對付我,也是用了和你差不多的手段。你們這些自詡英雄了得的人物,要對付一個人時,一定要用綁架女人這種下作手段嗎?” 王一元不屑地道:“我倒是想綁架你老爹、你兒子,你有嗎?” 夏潯搖搖頭,不屑地道:“這就是你三元帥的替天行道?” 王一元獰笑道:“殺了你,就是替天行道!” 他暴喝一聲,宛如霹靂,手中月閃電般刺向夏潯,劈出道道驚虹。 夏潯半步不讓,一挫馬步,手中刀高高揚起,一記力劈華山,便向他猛劈下去,攻敵必救,一力降十會,迫其不得不抽刀回防,甫一交手,便顯示出了與彭梓祺截然不同的運刀風格。 夏潯和王一元的刀法類似,五虎斷門刀本已是一門極凌厲的刀法了,可是與他們比起來,聲勢上似乎仍要遜色一籌,這兩個人的刀法都不太講究什麼技巧,每一刀劈出,都只講快、準、狠,只是為了殺人而揮刀,刀光撩繞,八面生風,配合著他們的低聲沉喝,彷彿在兩人身周炸起一道道閃電。 王一元的刀法強韌倒悍,撲如鷹隼,勇猛狠厲,疾似旋風,他整個人彷彿也化作了一團旋風,繞着夏潯奔走,這一番打鬥,比起方纔與彭梓祺交手更加猛烈,那時只有彭梓祺一人,他心中不急,此時心生險兆,又是仇人相見,自然使出了全身氣力,再不相讓。 夏潯腳下生根,每踏一步都力透靴底,沉穩有力,手中一口刀凌厲無匹,氣勢悍烈,在王一元的猛烈進攻下守少攻多,完全是以硬碰硬的手段,只聽鏗鏘聲不絶于耳,漫天閃電般撩繞的刀光中時不時會迸起一串火花,兩人這一番激鬥,不只不通武功的謝雨霖看得驚心動魄,就是彭梓祺也神馳目眩,不克自持。 兩個人走馬燈一般不斷變幻着身形方法,漫天激射的都是那豪放迸裂的刀光,同樣是有敵無我,大開大闔,這樣的場面,若是橫空插進一人,不管他是幫着哪一邊的,恐怕都會立即成為雙方利刃所向的對象,即便自己技藝高超不受傷害,也會影響到他想幫的人,令人束手搏腳,無法盡情施展,僅僅兩個人,居然殺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彭梓祺雖然有心相助,可是掌心攥得刀柄沁出汗來,竟也遲疑不敢向前。 忽然,夏潯大喝一聲:“屠神滅鬼,一了百了!殺!殺!殺殺殺!” 隨着這聲叱喝,夏潯的步伐突然變了,原本他每一步邁出,腳掌都深踏地面,穩若磐石,橫跨豎邁的步長彷彿用尺量過,不長不短都是一大步,此刻突然變成了急促騰挪的小碎步,而他手中的刀更是藉著腰力,幻化成一道道急促迸射的電光霹靂,向王一元傾瀉下去。 王一元在這刀光下步步後退,身形不斷萎縮,彷彿馬上就要被那刀光撕碎了。 “殺!” 又是一聲厲喝,夏潯陡然拔地而起,他兩人搏鬥時本來絶少騰空離開地面,只以步伐騰挪身形,踢得腳下草屑橫飛,這時夏潯拔足前衝,雙腿離地,速度竟比平地騰挪也絲毫不讓,身形前衝,單刀怒斬,刀光如同一道弧形的閃電,如山的氣勁籠罩了王一元的整個身形。 拔地騰空,氣勢又如此猛烈,那是趁着王一元在他逼迫之下連連後退,重心不穩,已經來不及閃躲而傾力一擊了,面對這剛猛凌厲的一擊,王一元猛地一挫身子,腳尖陷入泥土,手中刀一橫,雙手緊握刀柄,寒森森的刀光彷彿翻騰咆哮的怒濤,反捲而上! 太快了,謝雨霖根本沒有看清楚雙方的動作。彭梓祺看清了,所以比謝雨霖更緊張,她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用這樣的力道硬磕硬,恐怕拼的只能是雙方誰的刀質地好、用的力道猛了,夏潯手中的刀質地一般,如果這一劈迎刃而斷,那…… 但是,她並沒有等來那想象中的一記驚天撞擊,沒有看到漫天濺起的火花以及寸斷的刀刃。 夏潯運刀,一直刀刀絶厲,勢不可擋,此時這一刀明明比他方纔的威勢還要大上十分,可是沒人想得到偏偏在如此狂猛的一刀中,他居然還留了三分勁道,兩刀堪堪相撞的剎那,夏潯手腕一擰,手中刀以一個怪異的角度與王一元擦刀而過,無聲無息,兩柄刀竟然沒有發出半點碰撞。 夏潯落地,猛到前衝的身形站立不定,一連又向前搶出五步,這才頓住身形,他手中的刀舞一個刀花,宛如一道匹練般橫捲護身,藉著這一刀之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身,重新將刀指向王一元。 王一元還站在那兒,手中刀保持着上揚的姿勢,臉上卻露出古怪的表情,不知是驚駭還是恐懼。 只是剎那,他的右臂肘彎處突然砰地一下迸出一團血霧,右手齊肘而落,這恐怖的一幕把謝雨霏嚇得一聲尖叫。那隻手並未落地,因為王一元使足了全身氣力握緊刀柄來擋夏潯這一刀,現在五指還牢牢地鉗住刀柄,手臂齊肘而斷,斷手仍然搭在刀上。 隨後,王一元的胸口斜斜地裂開一道口子,鮮血迅速地流淌出來,再接下來,連彭梓祺也霍地扭轉了身軀,不想再看下去,王一元腹腔內的臟器已經沿著那道斜斜劈開的口子流了出來。 夏潯慢慢收起刀,說道:“無生老母騙了你,你去九泉之下,找她算帳去吧。” 王一元身形搖晃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古怪的呼嚕聲,然後頽然向前一倒,風雲一時的一方豪傑,就此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殺呀,殺呀!” 山下突然傳來一陣喊殺聲,此時山頂霧氣已變得稀薄了,三人扭頭向山下望去,就見一隊隊的民壯在馬快巡捕的帶領下,正向雲門山圍困過來…… …………………… 朝廷欽犯王金剛奴在青州授首了。 得知這個消息,知府大人一跳三尺,几乎是扭着大秧歌就迎出了府門。 夏潯也沒想到此番秘密回返青州,居然誤打誤撞,逮住這麼一條大魚,這一來他檀自動用一些人力秘密潛赴青州也有了充足的藉口,當真是皆大歡喜。 夏潯沒有向知府大人和趙推官等人說明自己到青州後的情形,考慮到彭梓祺身份特殊,早在民壯們上山之前,他就已經讓彭梓祺帶著謝雨霏先藏了起來,待到捕快們上山,夏潯簡單說明身死當場者即是陝西教匪王金剛奴,叫他們斂了屍體,歡歡喜喜下山之後,彭梓祺便帶著謝雨霏悄悄尾隨其後,進了域便回了海岱閣,所以知府大人等根本不知道當時山上還有第三人在。 王金剛奴授首,這是奇功一件,連青州知府也跟着臉上有光,當下知府大人在後衙擺下酒宴,盛情款待夏潯,這一頓酒吃到傍晚,知府大人問起夏潯如今住處,夏潯便隨口敷衍道:“下官此行,另有一路人馬跟隨,王金剛奴雖已授首,可凌破天仍然在逃,此處人多口雜,下官身負要任,行蹤實在不便透露,還請大人諒解。” 知府大人心領神會,便也不再問起,等到酒宴散了,夏潯與劉玉玦離開知府衙門的時候,知府大人知其行藏隱秘,便只送到門口,並不派人相隨。夏潯和劉玉玦告辭出來,東拐西繞的走了一陣不見有人尾隨,這才悄悄趕回海岱樓。 回到海岱樓,夏潯問清彭梓祺和謝雨霏已經趕回,這才放下了心事,他先囑咐跟着忙碌了一天的劉玉玦回房休息,自己回去三樓自己的房間,走到樓梯口時,想了一想,又拐向了謝雨霏的房間。 輕輕叩了叩門,沒有聽到回答,夏潯輕輕一堆門,發現門並沒有插上,便推開門走了進去,謝雨霏已經睡了,雖然她早上看到夏潯的時候一副輕鬆自若的模樣,可是勞累了那麼久,又提心吊膽的,身心俱已疲乏,步行與彭梓祺走到金鳳山下,合騎了一匹馬回到海岱樓後,洗漱一番吃了點東西,和彭梓祺聊了聊昨晚的經歷,彭梓祺見她精神有些不濟,告辭離去後,她便上床休息了。 這一覺好睡,夏潯看到她時,謝雨霏還在甜睡之中,不知她做了甚麼好夢,嘴角一直微微地翹着,臉上漾着甜美的笑意,平時那狡黠精靈的模樣不見了,此時的她,彷彿一個毫無心機天真爛漫的孩子,俏臉睡成了兩瓣桃花,整齊細密的眼睫毛輕輕覆着她的眼帘,彷彿等着王子吻她醒來的白雪公主。 穠麗最宜新着雨,嬌嬈全在欲開時。 夏潯輕輕彎下腰,看著她甜睡的模樣,慢慢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忽然,他看到謝雨霏的眼帘眨動了幾下,意識到她馬上就要醒來,急忙想要退後兩步,可惜來不及了,一雙眷水般朦朧溫柔的眸子已經睨到了他的身影。夏潯咳嗽一聲,有些尷尬地道:“哦,我……剛回來,見門沒關,就進來看看。” 謝雨霏輕輕坐起,似信非信、似笑非笑地道:“就只是……看了看麼?” 第197章 舌薄猶如蓮花葉 這句話可有點曖昧味道了,這樣一句情挑的話,被這麼一個海棠春睡初醒,頰酡如桃方綻的美人兒,用這樣嬌膩膩軟綿綿的腔調兒說出來,那眉梢眼角還滿是冶艷靈動的神氣,怎不叫人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夏潯想想自己方纔俯身榻前的姿勢的確曖昧了一些,不由臉上一熱,便打個哈哈,強做大方地玩笑道:“其實還想偷個香吻來着,可惜,你太警醒了些,所以不曾得手。” 謝雨霏本是有意調逗他,被他這樣一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輕啐一口道:“油腔滑調,一如既往。” 夏潯就勢在榻旁錦墩上坐下來,收了笑容,關切地道:“在山上待了一夜,不曾着涼吧?” 謝雨霏身上本就穿著類似燕居常服的浴袍,順手又扯過一件衣裳來又披在身上,說道:“沒有,虧得天氣還不算太涼,洗了個澡,又吃了些東西,喝口薑湯,就沒事了。你莫看我不懂武藝,身子卻也沒有嬌弱成那般模樣。” 夏潯欣慰地點點頭,道:“沒事就好,看你還有些疲乏的樣子,是我吵醒了你,你再休息一下吧,過大半個時辰,咱們一起用餐。” 他起身欲走,忽又想起件事來,忍不住問道:“對了,我一直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麼脫險的?” 謝雨霏眨眨眼道:“我呀……我會縮骨功啊,先騙他離開,身子縮如狸貓,自然就逃出來了。” 夏潯哼了一聲,他去陳摶洞中看過,捆綁謝雨霏的繩索非常柔韌結實,但是上面有一道斷口,很平滑的斷口,是用利器削斷的,根本不可能是她說的甚麼縮骨功。他有些無趣地站起身道:“不願說就算了,你再休息一下吧,我先上樓。” “噯……” 夏潯站住腳步,回頭道:“嗯?” 謝雨霏眨眨眼,輕笑道:“生氣啦?” 夏潯道:“沒有啊,我又沒有理由,一定得知道。” 謝雨霏撇撇嘴道:“小氣的男人,算啦,那我告訴你好了,我這樣本事,本來師傅交待過的,絶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否則,難免會對自己不利。” 夏潯這才想起古時候江湖人的規矩特別多,不是人家不肯告訴自己,而是自己太唐突了些,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心中些許不悅登時煙消雲散,忙道:“啊,是我忘了,既然是令師的吩咐,不便相告,那不說也罷。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不要亂了你們的規矩。” “沒有關係。” 謝雨霏向着他嫣然而笑,素麵朝天不施脂粉的潤玉粉靨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羞紅,低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害我的,所以……這就不算違背師傅的吩咐,壞了規矩吧。” 夏潯覺得有些不妥,說道:“我看……還是算了吧……” 謝雨霏向他杏眼一瞪,嗔道:“是你非要知道的好不好?” 夏潯摸摸鼻子,乾笑道:“那……好吧,我一定為你守秘。” 謝雨霏綻顏一笑道:“好!喏,你看清楚喔,這就是我籍以脫身的法寶。” 夏潯定睛看去,未見謝雨霏拿出什麼東西,卻只是向自己吐了吐舌頭,舌尖飛快地探出,剛剛看到一抹嫩紅,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夏潯茫然道:“什麼法寶?” 謝雨霏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沒有看清楚麼?喏,這回我慢一些,你仔細看著。” 謝雨霏又吐了吐舌頭,這回雖說是有意放慢了動作,仍然比普通人的速度快得多,虧得夏潯已經有了防備,看得非常仔細,才看見她粉紅色的舌頭探出口來,舌頭靈活地一捲一揚,舌頭上便出現了一枚鋒利的刀片,很小的一枚刀片,狹長如嫩柳葉,刀刃非常的鋒利,閃着幽冷的寒光。 謝雨霏舌尖只是一顫,夏潯還沒看清楚,那刀片又驀然不見了。 夏潯恍然道:“啊!我明白了,原來是舌下藏刀,這功夫我聽說過的。” 夏潯所在的時代,的確有些技藝高超的小偷可以舌下藏刀,平時喝水說話全然不受影響,用這柄小刀,他就可以悄無聲息地切割別人的包包,竊取財物。 可是想來這個時代會這門技藝的人還不太多,又或者謝雨霏的舌下藏刀功夫比一般人要高明多多,見自己炫耀了絶技,夏潯並未驚奇,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頗不服氣。 她哼了一聲道:“這門功夫,會的人當然不少,不過能練到我這樣境界的,卻是少之又少。你看著!” 謝雨霏有意在心上人面前賣弄,檀口微張,再次吐出了粉紅色薄而靈活的舌頭,讓夏潯看清楚頂在舌尖的鋒利刀片,然後,夏潯就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一條會跳舞的舌頭。 謝雨霏做出了各種人所不能的動作,舌頭忽而像一條吞蟲子的蟾蜍探出好長,忽爾如一條蜿蜒前行的蛇,蛇身狀的舌頭有規律地扭動,忽而舌頭又像沙灘上的波浪,湧動着撲上來,而且是直正如潮水一般,一波波地湧動着,永無止歇,忽而又平攤開來,然後向上合攏起來,就像捕撲到了小蟲子的食人草…… 夏潯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他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想過,一個人的舌頭可以做出如此之多高難度的動作,而且那柄鋒利的刀子時見時不見的,始終在她口內,居然沒有劃傷舌頭,她的控制力和舌頭肌肉的靈活程度真是不可想象。眼看著那舌頭擰成麻花狀,好象一把粉色的鑽頭,一環環地向外旋動着,夏潯心中忽然浮起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念頭,如果…… 謝雨霏突然把舌頭打了一個對摺,舌頭彷彿一張紙似的,整個兒向後一折,對疊起來,然後才合起嘴巴,得意洋洋地笑道:“怎麼樣,厲害吧?” 夏潯忙不迭點頭:“厲害,厲害。” “哼哼,你見過別人也有這樣的功夫麼?” 夏潯忙不迭搖頭:“沒有,沒有。” 謝雨霏淺淺一笑,淡淡地道:“行走江湖,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能一帆風順,這枚刀片,是我最後的手段,殺人,或者自殺。” 夏潯聽得心中嗵地一震,頓時旖念全消,謝雨霏說的雖然平淡,可是其中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承受…… 夏潯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用到這枚刀片,尤其是對你自己。” 謝雨霏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漸漸讀出了他眼中的意味,禁不住又是歡喜、又是幸福,她輕輕抽回手,紅着臉,結結巴巴地道:“好……好呀,我也希望……希望以後能安頓下來,再也不用……不用日日夜夜在口中藏着一枚刀片……” 說到後來,幾近於表白心跡了,她已羞得低下頭去。 夏潯咳嗽一聲,語重心長地道:“不過嘛,一技傍身,總不是壞事,你還得……繼續練吶。” “嗯?” 謝雨霏心裡一沉,方纔夏潯的意思,分明是要她託付終身了,怎麼還要她練這藏刀的舌技,莫非他還不想娶自己為妻?幽怨地望去,看到的卻是夏潯詭譎的目光,唔……好熟悉,謝雨霏突然覺得這目光似曾相識,似乎……她行走江湖的時候,曾經在不少對她心懷邪念的男人眼中看到過,好猥瑣…… 奇怪,同樣猥瑣的目光,為什麼從別人眼中看到,只是讓她從心眼裡感到厭惡,從夏潯眼裡看到,卻讓她耳熱心跳,小鹿亂撞呢? ……………… 三天過去,彭大小姐該回門兒了。 今日回門之後,她就要隨丈夫回雲南去。彭家的勢力僅及于淮西一綫,子弟們很少難越長江一步,而彭梓祺去的卻是雲南,這一去山水相隔,再想相見實在不易,彭家上下實在都有些捨不得,一大早,彭家就打掃庭院,鋪設準備,等着迎接新娘子和新姑爺。 車子從海岱樓出來,剛一出西城,彭家莊就已收到了消息,等到車隊到了村口,彭家眾兄弟和平輩的表姐妹、還有各房的嫂子們就已擁到了大門口,彭莊主和周氏也穿著一新,早早地趕到了大廳裡,等着姑爺和女兒進來敬茶。 車子到了,轎簾兒一掀,夏潯穿新衣、戴新帽,打扮得花團錦簇,一身喜氣地出現在彭家人面前,歡聲笑語戛然而止,迎上前來的彭家男女齊齊怔在那裡,驚愕片刻,彭子期才怒道:“楊旭,你來幹什麼?” “哥哥!” 穿著紅衣裳的彭梓祺也從車子裡彎腰走了出來,下了車子,含羞帶喜地向哥哥打聲招呼,又向自家的兄弟、姐妹、嫂嫂們打聲招呼,緊接着就拿出一個裝糖的小藍子,一把一把地抓糖,塞給彭家那些小孩子。 彭子期的臉頰猛地抽搐了幾下,指指正喜氣洋洋分發喜糖的妹子彭梓祺,又指向夏潯,口吃地道:“你……你們這是……這是做甚麼?” 夏潯向他揖了一揖,笑容可拘地道:“舅兄,小弟楊旭攜娘子今日回門兒,勞駕舅兄親迎,辛苦,辛苦啦。” “舅兄?” 彭子期怪叫一聲道:“甚麼舅兄,誰是你的舅兄?” 他突然反應過來,不禁驚怒道:“楊旭,你搞鬼!你竟敢騙婚!” 夏潯道:“舅兄,這話怎麼說的,楊旭有婚書在此,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怎麼是騙婚了,喏,你瞧瞧,你瞧瞧!” 夏潯從懷裡掏出一份婚書,往彭子期手裡一塞,然後轉過身去,對彭梓祺渾若無事地笑道:“娘子,丈人家裡人丁好生興旺,你還不快給為夫介紹一下,這都是哪位親戚吶。” 彭梓祺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款款走去,指着一個獃若木鷄的大鬍子,嫣然笑道:“郎君,這一位呢,是我大堂兄。” 夏潯兜頭一揖:“楊旭見過大舅哥……” 第198章 翻手為雲 那漢子見夏潯施禮,連忙側身讓開,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地道:“這……這……” 一旁彭子期翻開婚書,赫然看見上面的新郎木九已然變成了楊旭,這才知道夏潯早有預謀,整樁事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彭子期怒不可遏地吼道:“木九、楊旭,原來如此,原來這是你設下的圈套,好奸詐的小子,如此欺我彭家,兄弟們,莫放過了他!” 夏潯團團一揖,笑吟吟地道:“慢來,慢來,這婚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三媒六證,俱可證明,梓祺就是我楊旭的娘子了,你們若殺了我不要緊,我家娘子可要守寡了。” 眾人一聽,遲疑不前,彭梓祺一抖手腕,誰也沒有料到她大紅的喜服下邊居然藏着鬼眼神刀,彭梓祺向前一遞,刀自鞘中鏗然彈出半尺,正好將刀柄送到夏潯手邊,看得一眾彭家兄弟有點牙痛,這還沒動手呢,她先給自己男人拔刀了,女生外向,不過如此,我還摻和什麼? 他們這麼想,彭子期可不這麼想,彭子期已經被氣昏了頭,可是今天是迎新娘子回門兒的,大喜的日子,他身上也未攜兵刃,扭頭看見守門的莊丁手中有一條齊眉棍,彭子期一個箭步搶過去,奪過棍子,一招獅子大擺頭,便向夏潯攔腰打去,夏潯一見急忙拔出鬼眼刀向棍頭架去,彭子期一見把棍頭一甩,抹中了刀側,將他手中刀震開,再向他腰眼一點,大舅子和新妹夫就在彭家門口廝打起來…… “你說什麼,來的是楊旭?楊旭……木九……好狡猾的小子,我們上當了!” 彭莊主正坐在大廳上喜氣洋洋地等着女兒女婿,忽地有人飛奔來報,新姑爺竟然換成了那個陰魂不散的楊旭,想明白其中關節之後,把個彭莊主氣得吹鬍子瞪眼:“這臭丫頭,居然幫着外人騙她老爹,我白疼她了,那個混賬楊旭,真當我彭家好欺麼,老子出去教訓他!” 周氏一聽趕緊攔住他道:“老爺,全村老少都在看著,這事已經張揚開了,你打他一頓又能如何?他手中有婚書,咱手裡也有啊。他的婚書改了,咱不是還有一份麼,老爺等着,我去取來,有這婚書,還不能治他?” …………………… 周氏急急忙忙跑回房中,翻出婚書來,婚書用一口精緻的小匣子裝着,上邊的紅綢帶子還繫著一個小小的合歡結呢。這婚書周氏是看過之後重新裝好的,所以也未再看,直接拿來跑回大廳,彭莊主氣呼呼地接過盒子,懶得打開了,就手一掌把盒子拍碎,從中取出了婚書。 展開一看,新郎赫然仍是楊旭,彭莊主氣極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周氏探過頭來一看,驚道:“不會呀,我明明看過的,怎麼就換了名字?哎呀,我想起來了,梓祺那丫頭,曾經進過我的房。” “糊塗,你這婆娘,好生糊塗,這婚書也不藏好了!” 周氏委屈地道:“我哪曉得女兒會改婚書?你不也是事先全未想到嗎?” 彭莊主拍着桌子怒道:“你還說!你還說,一個個的全都反了。”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今天是梓祺回門兒的好日子,你們兩口子在這吵吵什麼?” 彭莊主氣呼呼地轉過身去,一眼看清來人,立即矮了半截,來人只有兩個,兩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一個是他爹,一個是他爺爺,彭莊主連忙和夫人上前拜見:“爹,爺爺。” 周氏也道:“見過公公、見過太公。” 彭太爺蹙眉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彭莊主取過婚書,將來龍去脈一說,彭太公聽了目光攸地一閃,奇道:“好狡猾的小子,竟有這樣的手段?”隨即眉頭一皺,又道:“這一下,咱們只怕是當真不妙了。” 彭莊主道:“爺爺,這楊旭詐婚,咱們就吃了這啞巴虧不成?” 彭太公瞪了他一眼道:“沒出息的東西,要說啞巴虧,這是咱吃的頭一個麼?你說他詐婚,三媒六證都是他找來的,不用問,一定幫着他說話。你說新郎倌兒換了人,這兩封婚書,全都清清楚楚寫着楊旭,你事先不曾查個清楚明白,事已至此,還想怎樣?” 彭莊主不服地道:“那,就這樣算了不成?” 彭太公略一沉吟,嘆道:“事已至此,梓祺這孩子不給他怕是不成了,唉!老夫去瞧瞧,能擺老夫一道,這小子還真有點手段。” 彭太爺趕緊道:“爹,我扶您。” 一個老頭兒扶着另一個老頭兒走在前邊,彭莊主夫婦不敢踰越,亦步亦趨地跟在兩個老頭兒後面,向莊前走去。 院門前,夏潯和彭子期已經打出了真火,不過兩人火氣雖大,卻都不敢下狠手,夏潯知道這是自己的大舅哥,不能濫施殺手,彭子期雖然一肚子氣,卻也知道事情恐怕已很難收拾,對這十有八九做定了自己妹婿的人,也不敢真的傷他性命,因此一個不敢往要害上招呼,另一個乾脆把刀反轉,以刀背禦敵。 彭老太公趕到門口,彭家子弟見了立即閃到兩旁,拜見老太公、老太爺,彭梓祺本來看熱閙正看得眉飛色舞,一見爺爺和老太公都出來了,自己老子站在自己爺爺後面,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她,恨不得一口吃掉她的樣子,不禁吐吐舌頭,忙也向後躲了躲。 彭和尚沒有看他調皮的曾孫女,他出了門,在階上站定,背着雙手,手中轉動着鐵膽,目光立即投到了夏潯身上。看了一會兒,彭和尚的目芒漸漸縮如針尖,神情凝重起來。 胡九六是張士誠麾下大將,而彭和尚保的是徐壽輝,徐壽輝、方國珍、張士誠、朱元璋……這些反元英雄們為了爭地盤,當年彼此之間可沒少打仗,彭和尚認得這路刀法,眼前的這個青年人每一刀都有敵無我,一往無前,腳下步伐沉穩有力,移動快捷,人刀合一,幻化為一道道閃電霹靂,致命一擊。 這刀法看在別人眼裡只覺威猛,看在彭和尚這樣的大行家眼裡,卻能看出只屬於某一個人獨有的鮮明烙印。那一舉一動,一刀一式,讓年邁的彭和尚依稀彷彿回到了當年萬馬千軍的戰場上,耳畔是殺聲震天,眼前有一位揮刀步戰的猛將,勢如破竹,所向披靡,面前無三合之敵,他的年紀,恰與眼前這個青年人依稀相仿。 彭和尚和張士誠麾下大將胡九六交過手,交過兩次手。彭和尚最拿手的武功其實是大摔碑手和大鷹爪功,但是自從他詐死潛伏下來以後,這兩門絶技便再也沒有在外人面前用過,為了以防萬一,就連本門所有子弟也都沒有學過,而在當年,與胡九六交手時,用的不是五虎斷門刀,而是掌法和爪功。 他先後兩次與胡九六交手,都是空手入白刃。第一次因為整個戰局的變化,他同那個比他年輕近二十多歲的後生小子只交手片刻便被大軍衝散了,第二次,卻是實實在在的交手,最後他一掌拍中胡九六的後心,給胡九六留下了終身難愈的內傷,而胡九六錯身而過時的反手一刀,也撩開了他的右肋,那一刀讓他躺了足足三個月,才撿回了這條命。 他怎可能忘記這路刀法? 楊旭!朱元璋的禦前帶刀官,會是朱元璋的死敵張士誠麾下大將胡九六的傳人? 眼看曾孫與夏潯仍然打得不可開交,彭和尚窺準時機,突然大喝一聲,抬手一揚,掌中兩枚鐵膽便飛了出去。 “鐺!”地一聲大震,夏潯只覺手臂發麻,急急抽刀後退,只見刀背最厚處隱隱一道擦痕,也不知別人用了什麼暗器,如此大的力道,若不是正好擊中刀背,恐怕這柄寶刀都要被震成兩截。 彭子期也同時被鐵膽所襲,鐵膽擊中了齊眉棍的中部,夏潯疾劈的一刀被鐵膽震開,以致門戶大開,彭子期這一棍筆直的搠向夏潯的膻中穴要害,卻受這鐵膽一擊,嚓地一聲從中而斷,彭子期一怔,頓住腳步抬頭看去,才見祖父和曾祖父正站在階上,爹爹站在兩位老人後面,正向他使着眼色。 “楊旭,你隨老夫進來。” 彭和尚轉過身,背起雙手,向院中走去。夏潯將刀遞還彭梓祺,安撫地拍拍她的掌背,隨在彭和尚身後,昂然直入。 大廳中空空蕩蕩,沒有彭和尚的吩咐,誰也不敢進來。彭和尚在椅上坐了,上上下下瞧了夏潯一陣,一指側位道:“坐。” 夏潯不卑不亢地向他一揖,在側位上坦然坐了下來。 彭和尚捋着鬍鬚道:“楊旭啊,你是朝廷的官員,以此卑劣手段騙婚,不嫌有些無賴麼?” 夏潯反問道:“以老太公所見,漢高祖劉邦,是英雄還是無賴?” 彭和尚道:“秦末群雄逐鹿,豪傑輩出,劉邦能于群雄之中脫穎而出,建立漢室江山,不可一世的霸王項羽尚敗在他的手裡,蕭何韓信、張良陳平等皆臣服於他,豈是一介無賴可為?那是一位大英雄!” 夏潯笑道:“劉邦赴呂太公之宴,拿個空紅包,上寫一萬錢騙酒喝,這還不無賴麼?可呂太公卻覺此人聰明、有氣魄,反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與他為妻,如此看來,呂太公與彭太公您老人家一樣,只看英雄本色,正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小施伎倆,騙得佳婦過門兒,也沒甚麼。” 彭太公豁然大笑,指着他道:“你這無賴傢伙,一件無恥的事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哈哈,很有老夫當年的神韻!” 他笑容一斂,突又問道:“我只知你是青州秀才,這手刀法,你是學自何人?” 第199章 認女婿 彭家是用刀的,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這老頭兒看見另一個用刀的高手,問問來歷並不唐突,所以夏潯並未多想,但是胡九六的真實身份他是不能講的,尤其是真實住址,一旦彭太公起了好奇心,閒極無聊派人去打探,說不定就會知道胡九六收過一個義子,繼而知道他的長相,並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 夏潯略一沉吟,便道:“晚輩這門刀法,學自一位姓胡的老人。” 彭太公雙眼一亮,探身道:“此人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夏潯道:“這位老人的名姓,晚輩並不曉得,晚輩一直稱他胡師傅的。說起來,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這位老人行乞路過我家,當時正是冬天,天寒地凍,晚輩看他可憐,請他到家,予他飯食,並且讓他暫時住下來。這位胡姓老人對我很是感激,後來就傳了晚輩這門刀法,胡師傅指點了晚輩半年多,見晚輩已經全都學會了,便突然告辭離去了,晚輩迄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彭和尚是不大相信他的話的,他認準了這門刀法就是張士誠麾下大將胡九六的獨門刀法,張士誠兵敗自殺,胡九六浪跡江湖,這倒不無可能。可胡九六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真要活不下去,他不會劫掠幾個大戶麼,要說他餓到沿街乞討,實不可信,因為一餐之恩便把絶技傾心傳授,更不可能是胡九六的作風。 可是因為夏潯的掩飾,他反而更加相信其中有些不可對人言的故事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審慎地打量着眼前這個年輕人,他是張士誠麾下悍將胡九六的親傳弟子,這個身份,令彭太公對夏潯的敵意大減,他不想探問太多,問的多了,恐怕反而會令夏潯疑心到他的身份,那就弄巧成拙了。 彭太公只要知道,眼前這個青年,並非朱元璋的死忠,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麼他的威脅便不成其為威脅了。何況,眼下兩份婚書都已被人做了手腳,這場官司打到官府也沒用了,就連原來用以脅迫他的誘拐民女的罪名都用不上了,梓祺不想給也必須得給他,彭太公這個曾孫女婿,是必須得認下了。 他點點頭,向廳外喝道:“都傻站在外邊幹什麼?老夫的曾孫女婿上門了,還不擺開酒席,讓他好好陪老夫喝上兩杯!” 擁堵在門口看風色的彭家老少面面相覷,不明白老太公怎麼就改了主意,只好訕訕地走了進來。彭子期滿腹懊惱,心中只想:“老太公是不是老糊塗了?本來是他一味堅持不要這個曾孫女婿的,這下可好,他成了老好人,我倒枉做小人了,不知道妹子怎麼恨我呢?” 他扭頭看看彭梓祺,彭梓祺把俏臉一板,氣鼓鼓地扭過頭去,把個後腦勺兒丟給了他,彭子期不禁垂頭喪氣地嘆息一聲。 周氏見此模樣,趕緊張羅起來:“快着些,快着些,咱們姑爺上門兒,咋連杯茶都沒有,小四兒,去催催廚下,酒菜準備妥當沒有呀,趕快的整備酒席,把老太公最喜歡喝的安酒搬一罈子過來。” …………………… 這廂正說著,有莊丁蹬蹬蹬跑來,氣喘吁吁稟報:“報……報……” 一進大廳,個個都是主人,也顧不得一個個拜見,便抱拳說道:“報,莊外來了一隊官兵,要進莊來,我們……我們未獲莊主命令,未敢阻攔,現在已經快到廳前了。” “嗯?” 彭和尚瞟了夏潯一眼,淡淡地笑道:“你小子,敢情還留了後手,上一回帶了巡捕民壯來,這一次真的帶官兵來了?” 夏潯攸然變色,起身肅手道:“旭兒哪敢,這隊官兵,並不是旭兒帶來的。” 彭和尚一聽臉色也變了,他向莊丁沉聲問道:“官兵來了多少人?” 他剛問到這兒,一隊頭戴紅笠帽,肋下佩刀的官兵已趾高氣揚地走來,衝進大廳,把彭家老少往旁邊一趕,呈雁翅狀往大廳裡一站,中間便踱出一個身穿藍雀補服的九品文官來,高高揚着下巴,用一口地道的鳳陽腔拿腔作勢地問道:“彭家莊裡主事的人呢?” 彭莊主見他這模樣不像是來拿人的,趕緊排眾而出,叉手施禮道:“草民就是本莊的莊主,不知大人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那官兒下巴並不低下,只將兩顆綠豆眼向下微微一沉,總算是看到了面前俯身施禮的彭莊主:“本官奉皇命,自應天府而來。山東道禦使上書彈劾都察院採訪使楊旭,倚仗官身,濫施淫威,橫行鄉裡,滋擾百姓。曾率官兵以緝匪為名,強入你的莊子,毆打百姓,破壞家什,是麼?” 他雙手抱拳,向天上拱了一拱,沉聲又道:“本官奉朝廷所差,前來山東府專門查證此事,本官聽說,你就是受害人?彭莊主,你莫要怕,有什麼冤屈,你只管對本官講,本官與你做主,必定呈報朝廷,嚴厲懲處楊旭。” 彭莊主扭頭看看夏潯,再看看自己的爺爺,連忙把雙手連搖道:“大人一定是誤信人言,方有此誤會。甚麼楊旭倚仗官身,濫施淫威,橫行鄉裡,滋擾百姓,沒有此事,絶對沒有此事。” 彭家眾兄弟異口同聲地道:“我等可以做證,沒有此事,絶無此事。” 彭莊主又笑容可掬地道:“不瞞大人,楊旭乃是小女的夫婿,如今剛剛成親三天,小夫妻倆兒才回門,您瞧,我這一門老少,正要擺開酒席,請新姑爺吃酒呢。” 夏潯撣撣衣袍,笑吟吟地走上前來,一把攀住他的手臂,親切地道:“這位大人,本官就是楊旭,相請不如偶遇,大人風塵仆仆的,如今既然來了,不如席中一同就坐,吃上一杯水酒,再走不遲!” 山陵崩 第200章 三人行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金陵。 夏潯從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正堂裡出來,走到前院,恰見左廊下劉玉玦正揮刀練着同一個動作,汗水順着他白白淨淨的臉頰淌下來,他也顧不上擦一下,神情十分的關注。 夏潯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笑道:“腰力,要注意腰力的運用,只憑臂力,發揮不出這一刀的威力。” “楊大哥!” 劉玉玦扭頭一看是夏潯,立即收了刀,歡喜地跑過來。 夏潯回到濟南後,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果然沒有毀諾,依照前約,替劉氏父子開脫,但是劉家涉及的是白蓮教匪謀逆大案,雖然劉家是否知道王一元的真正身份,其罪過大小也有輕重之分,卻不能不做處罰的,王一元的表兄做為窩藏欽犯的直接責任人,被充軍發配了,而劉家父子雖然以將功贖罪的名義得以開釋,也被罰沒了大半家產,劉家元氣大傷。 劉玉玦痛定思痛,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而且自己繼續苦讀下去,未必就有機會中舉,所以央求夏潯幫忙,把他帶到了應天。羅克敵正在用人之際,這劉玉玦好歹是個秀才,識文斷字,是個可用的人才,就把他招攬進錦衣衛,做了一個校尉。 夏潯如今則是錦衣衛衙門的總旗官,正七品,比原來的禦前三等帶刀侍衛官提了一級,在他上邊還有一位賴百戶,只不過這位賴百戶是世襲百戶,只拿餉不做事的,現在的錦衣衛衙門形同虛設,夏潯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上司,他是直接聽命于羅僉事,倒也逍遙自在。 自山東回來後,因為他在破獲濟南白蓮教一案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手刃了朝廷欽犯王金剛奴,立下大功,本來沒想到他真能有所作為的朱元璋很是歡喜,可朱老頭兒有點小心眼兒,他可沒忘了夏潯為了媳婦早朝遲到、還敢向他請假,要摞挑子去找老婆的事兒,於是升他一級,卻賦了他一個閒職,讓他到錦衣衛衙門坐冷板凳了。 依着老朱的意思,大概是想冷落冷落他,等他渴慕功業的時候,才用一用他,不想夏潯這廝胸無大志的,他倒很滿意這種安排,整日在錦衣衛衙門無所事事,游手好閒,這貨正是得其所哉,根本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 這不,謝雨霏回到江南後,因為她幫助南飛飛北上山東陽谷,嫁與西門慶的事,惹得惜竹夫人勃然大怒,謝雨霏向師傅下跪請罪,最後又親自陪着惜竹夫人去了趟山東,反正飛飛已經嫁了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惜竹夫人也不能再把女兒帶回來。 師徒倆這一去就是小半年,前些天謝雨霏捎信兒回來,說是經她斡旋之下,惜竹夫人已經認了這個女婿,不過西門慶被丈母娘修理的很慘,信上沒說都是些什麼手段,不過想想這女人是精靈古怪的謝雨霏的師傅,手段一定十分了得,西門慶的下場一定比自己還慘,夏潯心裡不免暗爽了一把,依照信上所說,這幾日她就會陪師傅回來了,夏潯想去謝家看看,走到這兒,正看見劉玉玦練刀。 劉玉玦擦了把汗,笑道:“僉事大人也說,我腰力用得不對呢,想不到楊大哥也這麼說,看來我運勁兒的法門確實有些問題。”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哦?僉事大人也指點過你刀法?” 劉玉玦靦腆地笑笑,說道:“是呀,可是我太笨了些,到現在用刀還是不太對勁兒。” 夏潯笑道:“不能這麼說,你學武畢竟晚了些,肢體的協調性比較差,不過你肯這麼下苦功,也未必不能大成。來,我教教你,這一刀,得這麼劈下來,才能充分調動全身的氣力,劈得又準又穩。” 夏潯貼到他身後,雙手握住他的雙手,一邊講解着,一邊拉著他的手,緩緩地做着動作,這樣一教刀法,劉玉玦就好像被夏潯抱在懷裡,他的臉頰騰地一下紅了,連脖子都紅了起來,可他乖乖地任由夏潯牽引着他手臂的動作,並未掙扎。 因為他方纔一直在練刀,本來就累得汗流滿面,夏潯可沒發現他的不自在,引導着他一連劈了三刀,夏潯才放開手,退開兩步道:“好,你再試試。” 劉玉玦依着夏潯所示,呼地劈出一刀,夏潯讚道:“好,這一刀就已運用了腰力,很好,你再練幾遍,徹底把它掌握。” 劉玉玦開心地道:“謝謝楊大哥。” “嗯……咳!”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清咳,兩人轉眼望去,就見羅克敵穿一襲白袍,正負手站在廊下,兩人趕緊上前參見,羅克敵瞟了劉玉玦一眼,說道:“還算不錯,雖習武較晚,姿質卻是上佳,這套刀法還剩下三招,等蕭千月教完,你來找我,本官再傳你更高明的武功。” 劉玉玦連忙倒提刀柄,抱拳施禮:“謝大人。” 羅克敵點點頭,對夏潯道:“隨我來,有事交待於你。” “是!” 夏潯拍拍劉玉玦肩膀,隨着羅克敵走去。 羅克敵閒庭散步,悠然道:“一會兒,你去一趟五軍都督府,見見斷事官鐵鉉鐵大人。” 夏潯聽到這個名字,身子不由一震:“鐵鉉?” 羅克敵瞟了他一眼,問道:“怎麼,你認得?” 夏潯趕緊搖頭道:“不認得,卑職只是……聽說過他。” 羅克敵笑笑,說道:“哦,我倒忘了,你是個讀書人,聽說過他的名字也不稀奇。鐵鉉此人,熟通經史,成績卓著。在太學讀生時,就頗有名氣,後來,他由國子生選授為禮科給事中,剛正不阿,辦事勤勉,當今皇上親自賜以表字鼎石,是個難得的幹才。” 夏潯道:“是,不知大人命卑職去見鐵斷事官,有什麼交待。” 羅克敵皺了皺眉道:“那個濟南白蓮教的八方巡閲使凌破天如今有了消息,朝廷收到消息,說在東海群盜中發現了他的蹤跡。那些海盜,走私劫掠,無惡不作,如果再與這等朝廷叛逆勾結,難保不會做出什麼更加無法無天的事來。 消息上還說,海寧衛官兵中亦有人與海盜私下勾結,皇上大為震怒,決定調剛剛自陝西回京的曹國公李景隆大人往杭州府嚴查此事,並可籍機圍剿海盜。因為事涉衛所官兵,所以調鐵大人一同前往,你在濟南時與白蓮教打過交道,對他們比較熟悉,所以皇上欽點,着你一同前往,你要好生做事。” 夏潯聽了,眉毛不由聳動了一下,一個剛正不阿的能臣,一個寡謀而驕的紈袴,這樣的組合我一個小小七品官夾在中間可不好侍候,要不要繼續打醬油呢?他卻不曾想到,此後三人打交道的時候還長着呢,想得過且過談何容易。 羅克敵欣然一笑,對夏潯道:“皇上能想起你來,說明還是很器重你的。上一次,為了一個女人,連早朝你也敢耽擱,皇上把你擱一擱也是對的,去了好好做事,把事做漂亮些,依本官看,這一次回來,皇上一定會大用你的。” 夏潯連忙躬身道:“是,卑職遵命!” …………………… 禦道一側,沿千步廊西行,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的,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毗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就是五軍都督府。 所以夏潯要到五軍都督府倒也快捷,出了錦衣衛的大門兒,往右一拐,行不多遠,就進了五軍都督府的大門兒。 上一回夏潯在這裏邊打過官司,旁的衙門他或許不認識,可是最熟悉的就是斷事廳。中軍斷事官吳不殺左遷了,剛剛換上來的斷事官就是這位鐵鉉鐵大人,鐵大人是文人,做得卻是軍事法庭的主官,可他雖是文人,鐵骨錚錚一如其姓,不阿權貴,不懼豪強,任職五軍斷事官才沒多長時間,就已立下威信,令得軍中上下無不凜然。 夏潯到了斷事廳前,士卒通報進去,鐵鉉說一聲請,夏潯立即走了進去,只見主案上摞着高高兩摞案牘,中間一名官員,剛剛站起身來,夏潯立即抱拳施以軍禮,朗聲道:“卑職楊旭,見過鐵大人。” “呵呵,楊大人免禮,快快請起。本官久仰楊大人之名,此番同往杭州府公幹,還要大力借助於你呀。”鐵鉉線條分明的臉龐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起身迎了上來。 這鐵鉉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身材高大,膚色黎黑,眼窩有些深陷,鼻樑又高又挺,頜下一部鬍鬚微微有些虯曲,因為光線自外射進來,夏潯站起,正好看清他的模樣,似乎瞳孔微微帶些深褐色,並非純然的黑色,心中不由微微一奇:“這位鐵鉉大人,莫非有外族血緣?” 夏潯還真猜着了,這鐵鉉祖籍波斯,當年蒙古軍隊西征時,被帶到中原,所以確實有外國血統。 夏潯道:“不敢當,下官聽憑大人差遣便是。不知大人打算何時啟程?” 鐵鉉道:“曹國公昨日剛剛回京見駕,少不得要見見同僚故舊,本官想明日再去曹國公府上請教,何時動身,還得曹國公拿主意。” 鐵鉉性情剛正,原任禮部給事中,現任五軍都督府斷事官,一任是挑毛病的,一任是斷刑獄的,大概是有點職業病,除了剛見到他時露出點笑模樣,其他時間都是神態嚴肅,言語也極認真,夏潯和他除了公事,根本聊不到別的地方去,因此兩下里聊了一陣,約定明日一起赴曹國公府,夏潯便起身告辭。 鐵鉉把他送到斷事廳外,夏潯便獨自離去,離開五軍都督府,回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取了馬匹,便直奔小馴象門。眼看將到通濟門,夏潯忽地看到方有幾個人站在那兒,幾個魁梧的侍衛,中間一男一女,正對面說話,打眼一瞧,夏潯不由吃了一驚,這雙男女,男的正是李景隆,女的正是謝雨霏,夏潯急忙一勒繮繩,翻身跳下馬去。 第201章 天地為媒 夏潯見是李景隆和謝雨霏在說話,連忙翻身下馬,走了過去。 李景隆穿著一身常服,身邊幾個侍衛也都穿著尋常衣服,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的保鏢護院,但是其機警謹慎自非尋常人可比,夏潯只一靠近,就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不過他們看見夏潯穿著飛魚服,看品秩還是個總旗官,因此並未呵斥,只是向他申明自家主人的身份,低聲道:“前面是曹國公,無事迴避!”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錦衣衛總旗官楊旭,奉命將隨曹國公往杭州一行,此番正要拜見國公爺。” 幾個侍衛聽了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他,夏潯亮出腰間腰牌,幾個侍衛這才閃開一條道路,讓他過去。 李景隆正在和謝雨霏說話,看其面色,有些不愉。 夏潯走近了,才發現謝雨霏身旁還站着一個女子,雖已年過中旬,卻是膚白如玉,鼻如膩脂,風韻姿容,不同凡響,當初謝雨霏陪她義母惜竹夫人去陽谷的時候,夏潯是見過她的,認得就是惜竹夫人。 只是惜竹夫人與她女兒一樣屬於嬌小型的身材,方纔被幾個大漢一擋,夏潯不曾看見。 夏潯走近了去,正聽見李景隆很是不悅地道:“謝姑娘,我李九江當朝一品,世襲國公,這等身份難道還配不上你?你是陳郡謝氏後人那不是正好,一正二平,是謂三妻。我李九江如今只有一位結髮妻子,你既是謝氏後人,我自然不能把你當妾侍對待,便納你為平妻,以我國公爺的身份,也不算辱沒了你吧?姑娘何以再三推辭?” 謝雨霏好象被他糾纏的失去了耐性,板著臉道:“實不相瞞,小女子已經有了未婚夫婿,常言道好馬不配雙鞍,好女不嫁二夫。國公爺雖然身姿修偉,地位崇高,奈何小女子福薄,焉能別夫再嫁,相信那樣的女兒家,國公爺也是看不進眼裡去的,國公爺的美意,小女子實不敢當。” 李景隆拉長了臉道:“你頭梳三丫髻,分明是未嫁。若說果真已經許人,我李九江也不糾纏,可是方纔你義母與你一路同行,言辭教訓,聽她話語,分明說你尚未許人,姑娘可是巧言搪塞於我麼?” 原來惜竹夫人與謝雨霏今日剛剛回到金陵,惜竹夫人雖然認下了那個女婿,可女兒遠嫁他鄉,不能時常相見,終是心中不快,她也知道自己的乾女兒已經與楊家解除婚約的事,所以方纔一路走,一路教訓她,要她以後擇人嫁人不可學自己女兒一般自作主張,讓長輩傷心,不想這番話恰被從一家店舖裡轉出來的李景隆聽到。 李景隆自上次與謝雨霏一別,便就此唸唸不忘,這位花花公子覺得自己害了相思病。其實原因也簡單,謝雨霏本來就相貌出眾,風情萬種,不是容易叫男人忘記的。她又捉弄過李景隆,讓他當眾出了一個大醜,那樣的場面,李景隆如何忘得了?因為時常想起,他便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對這位謝姑娘已是難以割捨,如今剛回應天,偏又與她意外邂逅,這不是天意是甚麼? 所以李景隆馬上攔住她,當場表示了自己的愛意,一開始雙方言語都還含蓄,奈何謝雨霏不為所動,李景隆漸漸起了火氣,兩人便僵在這兒了。 謝雨霏板起俏臉道:“小女子確已許人,這等終身大事,豈是拿來說笑的,國公爺還請自重。” 李景隆勃然道:“好!九江冒昧,欲求婚書一看,若姑娘果已許人,李景隆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若是姑娘未曾許人……” 謝雨霏家裡只有一份和離的文書,哪有甚麼婚書,聽到這裡不由猶豫,忙向義母望去,她二人師徒同心,惜竹夫人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是讓自己先行離去,幫寶貝徒兒造一份假婚書啊。 “唉!一個女兒,一個乾女兒,就沒一個省心的。”惜竹夫人暗嘆一嘆,就要藉故離去。 夏潯見李景隆咄咄相逼,謝雨霏有些招架不住,心裡頓時急了,經青州一事,他與謝雨霏彼此已是情意相屬,只差那一層窗戶紙尚未挑明而已。此番候她回來,夏潯便想先把親事重新定下來的,誰想到橫生枝節,這好花總有人拈記着,不早下手還真不成,他忙咳嗽一聲,說道:“卑職錦衣衛總旗楊旭,見過國公爺。” 李景隆、謝雨霏和惜竹夫人一齊向旁望來,就見夏潯抱拳道:“國公爺,謝姑娘呢,正是區區不才在下我的未婚娘子,不知卑職可以做這個人證麼?” 李景隆一怔,失聲道:“她是你的未婚娘子?不對吧,那位彭小娘子呢?被你休了?” 夏潯咳嗽一聲,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平妻,平妻啊!國公爺,國公爺可以平妻,難道卑職就不可以嗎?” 謝雨霏一見夏潯便露出驚喜神色,這時聽到他這麼說,也不知是真害羞還是假害羞,總之好女孩兒應該矜持些的,她便往惜竹夫人身邊靠了靠,羞答答地低了頭不吱聲。 李景隆看看謝雨霏,又看看夏潯,再想想方纔惜竹夫人教訓謝雨霏的話,不禁疑心大起,說道:“好,你拿婚書來!” 夏潯道:“卑職與謝姑娘兩情相悅,已然議及婚嫁,不過這婚書麼,卻還不曾立下。” 李景隆拂然變色:“那麼你就是敷衍我了?” 夏潯正色道:“卑職不敢,國公爺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謝姑娘,她與我是否兩情相悅,是否已議及婚嫁。” 夏潯只是個七品的總旗,在當朝一品世襲國公的李景隆面前,這樣的官兒屁都不是,可他卻敢毫無顧忌地當眾表示自己是他的女人。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他是個男人,男人無不以功業為重,可在他心裡,自己比他的前程重要百倍。 想至此處,榭雨霏心潮澎湃,歡喜得好象胸膛都要炸開來,只覺自己為他這麼多年來所受的全部苦楚都值得了,一個女人,有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家託付終身,還有甚麼不滿足的?她淚光瑩然地看了夏潯一眼,輕輕的、卻也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看到這個妖嬈嬌麗的羔人兒對夏潯和對自己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李景隆妒火中燒,再也顧不得甚麼狗屁風度了,他冷笑道:“兩情相悅是個甚麼東西?女子嫁人,須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證,方纔作準!” 夏潯眉尖一挑道:“這有何難?卑職馬上與謝姑娘定親事,過婚書!” 李景隆和謝雨霏、惜竹夫人齊齊一怔,在這大街之上,如何定親? 夏潯昂然站定,朗聲道:“心中有情,何須月老為媒。一念赤誠,天地可以做證!楊某人就請天為媒!” 謝雨霏痴痴地望着他,抑不住歡喜和激動,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低聲而堅定地道:“那小女子就請地為媒!” 李景隆見他二人一唱一和,臉上掛不住,青一陣、紅一陣的,卻還硬撐着冷笑道:“男有天為媒,女有地為媒,三媒還缺一媒,這中媒何在?” 夏潯四下一看,大步走去,到了路邊攤上便扯起一個蹲在那兒賣炮仗的老漢,夏潯上下班經常從這條道兒路過,自家新居落成和過大年的時候都從這攤位上買過炮仗,和這老頭兒熟着呢,這老頭兒叫羊魅,原來是火藥局的一個師傅,後來年紀大了,才由兒子接了他的班,自己回家鼓搗些爆竹做點小生意。老頭兒耳朵不太好使,跟他扯着喉嚨大聲說話,十有八九也是鷄同鴨講,不知所謂。 也不知夏潯和他比比劃劃地說了些甚麼,老頭兒滿臉帶笑,連連點頭,夏潯便把他扯過來,笑道:“國公爺,您瞧,這三媒,已經齊了。” 說完夏潯轉身又走,片刻的功夫,他就從市場上蒐羅了一堆東西來,一個鬥、一把尺、一桿秤、一把剪子、一面鏡子、一個算盤,這就是六證,六證齊全。緊接着路邊又有個擺攤賣字兒的被夏潯交待幾句,便鋪開紅紙刷刷刷地就寫起了婚書。 這賣字兒的可不認識李景隆,要是知道站在大街上,臉都氣青了的那個傢伙是位國公爺,沒準這賣字兒的能嚇暈過去,可他只道李景隆是位富家少爺,而夏潯……人家身穿飛魚袍,肋下綉春刀,誰惹得起這位總旗爺? 婚書寫罷,六證齊全。 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不管你說什麼他都只會點頭兒的羊大爺站在當中,夏潯神色鄭重地道:“大茶小禮,三媒六證,樣樣齊全。楊旭父母雙亡,自家婚事,自家作主。謝姑娘父母亦已早亡,全由義母照顧,義母對謝姑娘恩同再造,這婚姻大事,理應請義母作主。” 他左右看看,大踏步走去,一伸手便從一個賣山珍野味的人攤位上抓起一頭大雁,那個做買賣的眼巴巴地看著,一聲都沒敢吭。錦衣衛雖然是沒了牙的老虎,可小老百姓還是怕的,如果是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錦衣衛,那麼他們……更是怕的,他們只敢遠遠地圍在那兒看,都不敢靠近過來。 夏潯捧起大雁,走到惜竹夫人身旁,躬身道:“謝氏有佳女,楊旭久仰之,願娶為妻,白頭偕老,還請義母應允。” 惜竹夫人看看謝雨霏,謝雨霏被這浪漫的一幕感動得一塌糊塗,只是抹眼淚兒,話都說不出來了。惜竹夫人嘆了口氣,感慨地道:“唉!我那窩囊女婿,若有你一半勇氣,老娘也不會整治他了。” 說著,便接過了大雁。 李景隆目欲噴火,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好!你好!楊旭啊楊旭,你很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他把袖子一拂,轉身就走,謝雨霏眼裡漾着幸福的淚花兒,走到夏潯身邊,牽起他的袖子,破啼為笑道:“咱不用怕他,哈,反正你也不歸他管。” 夏潯嘴角飛快地抽搐了一下,說道:“嗯,是啊……” 第202章 公報私仇 第二天一早,夏潯先去了五軍都督府斷事廳,見到了五軍斷事官鐵鉉,二人聯袂趕往曹國公府,不想到了曹國公府,卻被門子告知,國公爺已經去了五軍都督府。李景隆襲的爵位是曹國公,現任的常職是太子太傅,因為前些天往陝西練兵,所以重又兼了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一職,不過這只是為了讓他出師有名,這位國公爺平素並不去左軍都督府點卯的。 所以鐵鉉聽了不免有些詫異,夏潯卻是心中叫糟,恐怕這李景隆是有意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了。這貨橫下心來,會不會來一出李廣怒斬霸陵衛,不由分說,濫施殺手,來個公報私仇? 想到此處,夏潯不禁有些忐忑起來,不過轉念想想,朱元璋畢竟不是漢武帝,李景隆也不是飛將軍李廣,如果他敢這麼做,恐怕是禁不起朱元璋雷霆一怒的。 饒是如此,夏潯還是存了一份小心。因為兩人赴曹國公府拜訪,穿的都是常服,這一回要返回衙門正式參見,還須換回官服,借這空檔,夏潯返回了錦衣衛衙門,換好官服的同時,把正興緻勃勃練着刀法的劉玉玦找了出來,劉玉玦莫名其妙地問道:“楊大哥,你去見曹國公,小弟跟去做甚麼?” 夏潯低聲道:“賢弟莫要多問,你只管隨我去,我去帳中見曹國公,你在外面候着,如果裏邊發生什麼突變,你馬上趕去中軍都督府去見徐增壽徐大都督,請他來相助。” 劉玉玦不知就裡,但見夏潯神色凝重,連忙答應一聲,緊緊隨在他的身後。 夏潯帶了劉玉玦趕到五軍都督府,匯合了剛剛換好官服的鐵鉉,一同趕到左軍都督府,只見門口兵將森立,衣甲鮮明,看那氣派,極為森嚴。鐵鉉不由有些驚訝:“難怪皇上訓兵練兵,常遣曹國公主持大任,看這光景,這位曹國公不愧為名將之後,治軍果然嚴謹。” 夏潯卻知道這是李景隆先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愈發地小心起來,他回頭向劉玉玦遞了個眼色,這時廳下一名侍衛立定身子,高聲喝道:“鐵鉉、楊旭,唱名報進!” 鐵鉉連忙一撣官袍,肅然道:“五軍都督府斷事官鐵鉉,拜見左軍大都督!” 夏潯忙也有樣學樣,高聲道:“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總旗官楊旭,拜見左軍大都督!” 二人唱名報進,一進大廳,就見李景隆頂盔掛甲,端立帥案之後,兩旁兵將林立,扶刀昂然,不禁把鐵鉉嚇了一跳,此次往杭州,是去查案子,剿匪是隨後之事,怎麼看李大將軍這模樣,好象馬上就要點將發兵去打仗似的。” 鐵鉉和夏潯連忙再次自報身份,夏潯提着十二萬分的小心,只防李景隆趁機發難,不想李景隆雖然擺出了這副陣仗,臉上卻笑吟吟的毫無煞氣,他很客氣地請二人坐下,略略寒暄幾句,立即引入正題,說道:“本都督奉皇命,往杭州灣查緝海匪事宜,還須大力借助兩位大人。” 鐵鉉和夏潯連忙欠身道:“不敢,卑職恭聽大都督吩咐。” 李景隆呵呵一笑,又道:“鐵大人,你是五軍斷事官,向來處事公正,法紀嚴明,此番皇上遣你往杭州,主要是查緝衛所官兵通匪事,可與本官一同前往。” 鐵鉉連忙起身,抱拳道:“卑職遵命。” 夏潯聽了心中一沉,暗道:“要糟,聽這話風,莫非一雙小鞋就要丟下來了?” 果不其然,李景隆又轉向夏潯,滿面春風地道:“本都督已經聽說,楊總旗在濟南府,剝絲抽繭,屢破奇案,濟南教匪牛不野及其一眾黨羽,全賴楊總旗才繩之以法,更有那陝西教匪逃脫的欽犯王金剛奴,被楊總旗妙計引出,授首于楊總旗刀下,此番杭州灣之下,本都督尚無什麼頭緒,說不得,也要依賴楊總旗的偵緝本領。” 夏潯剛剛欠身道:“大都督謬讚,卑職愧不敢當……” 李景隆已然臉色一肅,厲聲道:“楊旭聽令!” 夏潯一驚,急忙立起,叉手施禮道:“卑職在!” 李景隆道:“本都督率五千京軍,與鐵斷事官五日後啟程,往杭州灣。你明日一早便走,微服私訪,先行查探白蓮教漏網之魚凌破天之所在,他投靠了何人、對方有多少人馬,平時在何處寄身,並且要瞭解沿海群盜的勢力及其彼此間的關係,還有他們的地盤,以及平素的活動範圍。 如果有地方士紳及衛所官兵通匪,亦當循跡盤查,此舉關乎本都督剿匪之成敗,不可大意馬虎。 楊總旗前番往山東去,曾屢立大功。不過……功是功,過是過,如果你辦事不力,一無所得,休怪本都督軍法從事,辦你個怠忽職守之罪!” 夏潯瞿然一驚,抬頭望去,恰見一抹殺機飛快地隱于李景隆眸中,夏潯不由心中一寒,李景隆果然動了殺機,想來以他身份地位,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失敗,被一個他眼中螻蟻一般的人物折辱得毫無反抗之力,他在尋找機會,尋找一個殺掉自己的理由,被自己的上司惦記着,“奶奶的,好象以往種種,還從不曾凶險到如此地步。 夏潯硬着頭皮道:“是,卑職遵命,不知……卑職帶多少人馬先行?” 李景隆沉沉一笑,揶揄道:“即是暗訪,自然一人,帶上一票人馬前呼後擁的,你生怕海盜不知道你去了麼?他們在沿海百姓之中盡多耳目,難道你忘了?” 夏潯長長地吸了口氣,抱拳道:“卑職……遵命!” 鐵鉉不知二人暗裡交鋒,見此情景,頓覺凜然:“曹國公用兵法度森嚴,做事雷厲風行。我得克盡職守,不能有絲毫懈怠才是!” …………………… 次日,夏潯起了個大早,趕往五軍都督府領取官防文書。為了避免家裡人擔心,對彭梓褀、小荻和肖管事,他只說是隨曹國公往杭州巡視海防,虛應其景的差使,最多一兩個月便能返回,胡亂搪塞了過去。 等他去五軍都督府領取了官防,回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換了便裝出了自己的籤押房,就見劉玉玦正憂心忡忡地站在那兒。 一見他出來,劉玉玦立即迎上前來,關切地道:“楊大哥,你這就要走了?” 夏潯已換了一身行商打扮,爽朗一笑道:“是啊,這就走了,你不必送我出門,這一番是先行往杭州探路,你穿著一身軍服,若陪我出去,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不美。” 劉玉玦緊張地絞着手指,說道:“昨日大哥要我去左軍都督府外等候,今日便孤身一人前往杭州查案,可是那位曹國公有意為難大哥?” 夏潯打個哈哈,笑道:“胡說八道,曹國公是甚麼人,我是甚麼人,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他來難為我做甚麼?” 劉玉玦清澈的雙眸緊緊盯着他,夏潯解釋道:“真的沒有,昨日叫你去,只是我疑心生暗鬼,不見曹國公在府中等着我們拜見,卻坐堂升帳,舉止有些詭異,才存了份小心。如今看來,曹國公只是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叫我們用心做事罷了。你放心,我有官防在身,雖是一人東去,不過如果遇到什麼事,我可以向杭州衛借兵,可以向海寧巡檢司徵調民壯,不會有事的。” 劉玉玦道:“玉玦在應天舉目無親,全是大哥關心照顧我,小弟早想報答兄長,可恨此身一無所長,就是這一路普通的刀法,迄今也未練成,去了只能成為大哥的負累。大哥此去,千萬注意安全,小弟一定苦練本領,等下一回,不管刀山火海,小弟都陪大哥一起去闖。” 夏潯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道:“好樣的,老弟,你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又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你不管是身子還是氣質,都嫌太柔弱了些。好好學功夫吧,下一趟出公差的時候,大哥帶你一起去,磨煉幾回,就能有一身陽剛之氣,依老弟這副俊俏的模樣,再有一身糾糾男子氣概,怕是公侯家的閨女也要被你迷上了。” 劉玉玦紅了臉,忸怩道:“女人家舉止造作,言語聒噪,又喜歡小心眼兒,玉玦在家裡的時候,就對她們煩得夠夠兒的了,我才不要找個女人來煩自己。” “哈!你也快有二十了吧?怎麼還會有這種想法,莫非是一隻晚熟的小公鷄?” 夏潯哈哈大笑,攬過他肩膀道:“話別說的太早,再過兩年,誰不讓你娶媳婦,你就得跟誰急了。” 眼看走到門口,夏潯站住腳下道:“好了,你不要送了,大哥這就走了,保佑我平平安安,早點回來吧。” 劉玉玦點點頭,眼看著夏潯走向角門,忽然大聲道:“大哥,一路保重!” 夏潯揚揚手道:“我會的,你好好練功,回來之後,大哥要檢驗你的刀法。” 劉玉玦雙手握拳,重重地點點頭:“大哥放心,我一定努力練功,絶不叫你失望!” 第203章 長亭逼婚 夏潯牽着一頭騾子出了錦衣衛的角門。他出的是公差,總不成路費、行裝、座騎還得自己準備,這些當然都是衙門裡操辦的。考慮到自己的行商身份,騎馬有些乍眼,他便騎了一頭騾子,用來代步足夠了。 從此往杭州去,雖然江南是水鄉,卻也不必處處乘舟,一般的路途上總有小橋的,騎一頭騾子足矣。 馬鞍後邊綁着褡褳,穿一身曳撒,頭戴遮陽帽兒,夏潯一副標準的行商打扮,出了聚寶門,夏潯勒住繮繩想了想,自前日與謝雨霏當街訂下終身之後,因為事務繁多,他還沒有去過謝家,要不要去見見她呢? 仔細想想,夏潯輕輕嘆了口氣:“好事多磨,還是先過了李景隆這一關再說吧。” 想到這裡,夏潯提繮便向大馴象門趕去,剛剛走出幾步,就看見前邊一匹白馬橫在路口,馬上端坐一個美少年,穿一襲白袍,頭系公子巾,唇紅齒白,丰神如玉。他雙手握繮,頭微微低着,一雙魅力十足的明眸正帶著些挑釁的神彩睨着他。 “得,被她逮個正着!” 夏潯嘴角慢慢綻起一絲苦笑:“謝雨霏這小妮子總是機靈如狐,如果她有心,誰又擺脫得了她?” 謝雨霏沒有說話,只把下巴俏巧地向外輕輕一擺,一提馬繮,便向大馴象門走去,夏潯搖了搖頭,只得揮起一鞭,驅騾跟了上去。 十里長亭,芳草青青,更無早行人。 謝雨霏一撥馬頭,信馬游繮地離開大路,踏入了青青草叢。無需說話,夏潯也甚有默契地隨在後邊,離開了大路。 謝雨霏在一片山坡後停住了,翻身下馬,看著前方,遠處有一條銀亮的小河,彷彿一條玉帶蜿蜒舞過,幾行楊柳,淡若春煙。 眼前是一片緩緩蔓延開去的草坡,芳草青青,五顏六色的不知名的花兒,在草叢中輕輕搖曳,花瓣上,還有未被晨曦曬去的露水。 夏潯輕輕走到她的背後,鬆開了繮繩,馴騾站在那兒,自顧低頭啃着青草。 謝雨霏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說,要去杭州出一趟公差,卻未說明便是今日。” 夏潯道:“我也以為,還需三五日光景,沒想到這般緊急。” 謝雨霏道:“那……方纔馬至聚寶門,為何不去我家告訴我一聲?我看見你猶豫良久,終究還是走了別的路。” 夏潯道:“你一直在跟着我?” 謝雨霏輕輕低下頭,幽幽地道:“我不是有心要跟蹤你,只是……不知道怎麼的,如果你有心事,我就感覺得到,那天你說給我聽時,我就覺察你言語之間不盡不實,所以……” 她抬起頭,有些擔心地道:“你是跟李景隆赴杭州公幹?” 夏潯苦笑道:“你倒有辦法,已經打聽到了?你不用擔心,他雖職高位尊,無緣無故的卻也奈何不了我。再說,我只是臨時抽調,由他指揮,待杭州事了,彼此便再無干係。” “真的?” “真的!” 謝雨霏低下頭,有些羞意地道:“你那麼有辦法的一個人,人家才不擔心。其實我來,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謝雨霏捻着衣角,羞羞答答地道:“當日街頭立下婚書,只是為了打消李景隆的妄念。你真要與人家訂下終身,總要我大哥答應才好呀。” 夏潯鬆了口氣,笑道:“原來是為了這事,這個好辦,等我從杭州回來,便去你家正式求親,這是你的心意,又有你義母作主,我與令兄一向也還談得來,我想他是會答應的。” “你撒謊!” 謝雨霏忽然抬起頭來:“你若不急,當日李景隆對我軟硬兼施,你就不會不計後果,當眾讓他下不來台了。你不肯現在去我家求親,是不是……擔心他會對你有甚麼不利會耽擱了我?” 夏潯暗暗一驚:“這個丫頭太精明了些,可不似梓褀那般好糊弄。” 他連忙說道:“哪有此事,其實……他當然看不慣我,換了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如此吧,你還希望他大度到哪兒去,不過,他李景隆雖然位高權重,卻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他頂多是假公濟私,給我找些麻煩而已。” 假話,總要摻在真話裡才容易叫人相信的,謝雨霏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真的?” 夏潯道:“當然是真的,再說,我背後還有中山王府做靠山,不是隨便他怎麼擺佈的。” 他見謝雨霏猶自不信,便攬過她的纖腰,在她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柔聲道:“我在街頭不惜得罪了他,還不是為了我的嬌嬌小娘子,你說,我怎麼不想馬上與你正式確定名份,免得提心吊膽的總擔心自己的美人兒被別人惦記着,只是時間真的太匆忙了嘛。” 果然被他成功地轉移了話題,謝雨霏噗哧一笑,霞飛雙頰,輕輕嗔道:“貧嘴,你就會哄人家。” 夏潯道:“可不止會哄你喔,我還會……” 他咬着謝雨霏的耳朵低低說了幾句,謝雨霏大羞,哎呀一聲輕呼,抬手就要打他,卻被夏潯一把抓住,柔聲道:“雨霏,其實自從你那天主動解除婚約,我就真的喜歡上你了。你如此自愛自強,我可不曾有一分看輕了你,反而很敬重你,很喜歡你。 我當時答應與你解除婚約,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希望你能真正喜歡上的是我這個人,而不是為了你才剛剛出生、還不通世事的時候,長輩們為你訂下的一門親事而糊里糊塗的嫁給我。 這次出去實在是太急了些,忙不過來等我從杭州回來,我馬上去你家正式訂親!” 謝雨霏馬上抓住他的語病:“訂親,那什麼時候成親?” 夏潯取笑她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比我還急?” 謝雨霏紅了臉蛋,卻依然張大一雙眼睛等着他的回答,夏潯略一思索道:“原來令兄打算是去年中秋成親的……結果……那就後年中秋,如何?” “後年?” 謝雨霏失聲叫了起來:“後年?我都十九歲了!” 夏潯道:“你叫這麼大聲幹什麼?很老了麼?其實城中大戶人家的姑娘,十八九歲才嫁人的大有人在呀,也不算是老姑娘……太小的話,實在是對你不好。你看多少人家,或者嬰兒早夭,或者母親難產就連帝王家也不例外,其實大多與此有關。” 謝雨霏狐疑地道:“真的假的?你還懂這些?” 夏潯腦中靈光一閃,說道:“其實我也不懂,這還是聽高升兄說的。” “西門慶?”謝雨霏慢慢眯起了漂亮的大眼睛:“哼,那他還和飛飛……” 夏潯趕緊道:“那還不是因為,因為你們找上門去,他也迫於無奈麼,再說……他自己就是郎中想必總有些法子的。” 他摟住了謝雨霏,甜言蜜語地道:“我可不想冒險……我捨不得你早早地離開我,也捨不得咱們的孩子有什麼危險。” 謝雨霏眼珠轉了轉,問道:“那……彭姐姐幾時與你做了夫妻的?” 夏潯道:“她呀,十七……啊!不對,是十八,我們在北平過了年,回來的時候……” 謝雨霏斬釘截鐵地道:“好!那我也十八,就明年,我才不要比她晚。” 夏潯苦笑道:“不是吧,這種事你和她較什麼勁?” 謝雨霏拋拗地道:“就較勁,就十八,她十八歲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夏潯道:“她是練武之人,身子強健呀。” 謝雨霏嘟起嘴道:“我不管,就十八,我雖然不會武,也沒嬌弱到那般地步,聽你說的,好象紙糊的似的。” 夏潯無奈地道:“好好好,那就十八,明年中秋,可以了吧?” 謝雨霏轉嗔為喜,環住他的脖子,主動送上一吻,甜甜地道:“這還差不多。” 美人投懷送抱,夏潯怎肯客氣,張開大嘴,便去吻她的櫻桃小口。 “慢着慢着!” 夏潯一怔,卻見謝雨霏自口中吐出一枚鋒利的刀片,向他害羞地一笑,然後仰起小臉,閉上眼睛,做出任君品嚐的姿態,不禁啼笑皆非…… 一番熱吻,把個初嘗情愛滋味的謝雨霏弄得嬌喘吁吁,骨軟筋酥,那一張臉兒如如煙籠芍藥,雨潤桃花,春情媚態,美得不似人間之色。 只是她太青澀了些,連接吻都不會,只是被動地承受,那驚妙至極的舌功現在還用不上,要不然,現在神魂顛倒的也許就是夏潯而不是她了。 看了她那嬌媚的模樣,夏潯不禁食指大動,這小妮子剛剛十七歲就這般嫵媚,再熟上一兩年那還得了?可他的確有些顧忌女孩子太早成親對身體和孩子都不好,當初把彭梓褀倉促拿下,一大半原因是因為他服了性藥,衝動之下顧不及許多,再說彭梓褀終究是練武之人,身體結實些。而今家有嬌妻,不致于饑不擇食,他考慮的就長遠些。 一番恩愛纏綿,夏潯在她微微腫起的小嘴上狠狠啄了一口,說道:“那相公這就走了,你在家裡乖乖的,以前那些行徑,不要再做了。相公雖非巨富,還是養得起你的。你的擔子,以後相公來挑。” 謝雨霏腦部還在缺氧,兩隻平素甚顯精明的眼睛此刻朦朦朧朧的,只是點頭,乖巧的很。 夏潯又道:“有事沒事的常往楊家莊走走,梓褀其實一直很感激你為我出謀劃策成全了她,你們多多來往,以後也好相處。再說,家裡大事小情,其實梓褀和小荻都不大懂,只靠肖管事一人忙裡忙外也難為了他,我的家今後就是你的家,多去幫幫忙。” 謝雨霏還沒回過神兒來,繼續點頭。 夏潯一笑,“那我走啦?” 謝雨霏溫馴地點頭:“嗯,我會乖乖的,等相公回來。” 夏潯奸計得售,立刻騎上騾子,逃之夭夭,等他走得都不見人影兒了,撫着嘴唇還在痴痴獃獃的謝雨霏突然清醒過來:“不對呀,人家要問的事還沒問明白呢,這個狡猾的……壞傢伙!” 第204章 狂盜 李景隆對夏潯說的是五天後自應天啟程,他帶著五千京營官兵,沿途又有各路官員的吃請,走走停停,雖然杭州離金陵並不遠,也得拖延不少時日,如此看來,夏潯至少可以搶得半個月的時間,想要避免李景隆給他小鞋穿,他就得在這半個月內,查到一些切實有用的信息。 可是,他沒有從李景隆那裡得到任何一點有用的訊息,錦衣衛現在在應天之外沒有多少公開活動的秘探,更沒有人專門刺探那些海盜的消息,這些情報對現在的錦衣衛來說並非必要,所以錦衣衛方面的力量他也是借不到的。 向當地官府打聽也不恰當,如果當地官府掌握的消息真的有價值,朝廷也無須把一個國公派來專司剿匪事了。何況,連衛所官兵中都有海盜的耳目,公門裡面豈能沒有?只怕自己一登門,馬上就會被有心人知道,所以夏潯不能冒這個險。 如此一來,他就得一切靠自己,可他人生地不熟,要如何着手?唯一的門路只有市井,而從市井間得到的消息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為了能獲得第一手資料,夏潯過杭州而不入,直接去了海寧縣,趕到了距錢塘江最近的鹽官鎮。 海寧縣在元朝時候是海寧州,洪武二年降為海寧縣,歸杭州府管轄,縣東南有石墩鎮巡司;縣西北有赭山鎮巡司。洪武三年又在此處設置了海寧衛,洪武二十年設立海寧守禦千戶所。照理說有兩個巡檢司維持地方治安,又有一個千戶所的官兵負責海防,此地該是異常太平才對,但是因為此處近海,所以常有海盜登岸,京裡得到的情報,凌破天與一夥海盜,就是在這裡出現過的。 夏潯本以為這樣一個不太平的地方一定十分貧窮,可是等他到了這裡,才發現這裡異常的繁華,各種魚蝦蟹蚌等海產品,乃至中外各種風格的商品,都在大街上擺攤出售,行人如織,商賈雲集,酒樓茶肆、妓館歌坊,應有盡有。就像三十年代的舊上海,亂糟糟的氣氛中自有一種繁華氣象。 夏潯在街上閒逛了一陣,有兩個人漸漸進入他的視線,這兩個人就走在他前面,一個三十出頭,眉目英朗,細腰乍背,手長腳長,舉止之間透着矯健,移目四顧時剽悍之氣畢露無遺。另一個比他還大了十多歲,一臉的絡腮鬍子,高大魁梧的身材,鼻尖帶點酒糟紅,滿臉的橫肉,十分凶悍。 夏潯注意到他們,是因為他們的膚色以及他們的腳。兩個人都赤着腳,輓着褲腿兒,腰間繫着衣服,袒露着寬厚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他們的皮膚黑黝黝的,隱隱透出銅錢似的紋路,就像是生了銹的古銅。 夏潯曾經跟着胡九六在水邊住了一年,他知道這種膚色也就是俗稱的水銹,是常年生活在水上,經常出入大江大河,又不及時用清水洗浴,經日曬而成的一種斑痕。 還有他們赤着的雙腳,腳趾頭像長,像鵝蹼似的張着,落地無聲,抓地很穩,只有常年赤腳站在甲板上的水手才有這樣的標誌。 夏潯心中一動,這兩個人既然常年在水上討生活,或許對海盜有些瞭解,他立即跟在這兩個人身後行去。 兩個人對鹽官鎮非常的熟悉,說說笑笑地走去,逕自拐入了一條青石小巷,很快出現在一條河旁,河水悠悠,略顯渾濁,水中有青草如絲如縷,兩側是用石頭砌起的河岸,河岸兩側各有一條木質的長廊懸探出水面,臨水有土黃色的圍欄,另一側則是一家家客棧、酒館、以及賣日雜百貨的店舖。 有人在店舖中出出入入,有人在圍欄下坐著聊天,不管是坐著的還是走動的,神態步伐都極其的悠閒,這兒的人生活節奏明顯比應天府那樣的帝都所在緩慢得多,站在這兒,你的步伐不知不覺也會緩慢下來,哪怕心中有事,心情也不會那麼急燥,與閙市的喧閙嘈雜比起來,這才是一個海邊小鎮該有的節奏。 夏潯看著他們走進一家字型大小頗老的酒店,便也隨之走了進去。 豆乾、鴨脯……兩個大漢隨意點了幾樣下酒的小菜,叫人溫了壺酒,在臨窗的位置上坐下來,夏潯也隨意點了幾樣東西,側耳聽他們聊天,以便找個藉口與他們攀交。 小店裡很悠靜,夏潯注意到,店中還有一桌客人,正對面的桌前坐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婦人,約有三旬上下,旁邊是一個五旬上下的老漢,兩個人模樣有點相像,像是一對父女,兩人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正在那裡輕聲說著什麼,旁邊站着兩個小童,看裝束該是家裡的仆從。 夏潯收回注意力,注意傾聽那兩個大漢聊天,只聽他們講這幾船貨能賺多少錢,又說甚麼鎮東頭的麗春院哪個姑娘風騷得趣,一邊說一邊笑,自得其樂得很,所說的話題夏潯完全插不上嘴,不禁暗暗焦躁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響,有人飛奔而來,因為那懸于水上的廊道鋪的都是木板路,跑起來嗵嗵嗵直響,老遠就能聽見。一個二十出頭,同樣袒露肩膀,赤着雙腳的精壯漢子出現在門口,氣喘吁吁地道:“大哥,官兵來了!” 夏潯心中一動,瞿然抬頭望去,就見那身材魁梧的四旬大漢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夏潯心道:“此人莫非就是什麼老大?他們是海盜?” 但是轉眼看見另一個年僅三旬的壯年,夏潯立即改變了看法,此人才應該是那個老大,他還穩穩地坐在那兒舉杯喝酒,外邊那人跑來報信的時候,他的酒杯剛剛舉到嘴邊,聽了那人的稟報,他不慌不忙,這一杯酒慢條斯理地喝下肚去,抹一抹嘴巴,才氣定神閒地問道:“有多少人,確定是奔咱們來的?” 門口那人急急說道:“大約十多個人,由一個小旗領着,奔這兒來了,想是有人認得大哥面目,偷偷報與了官兵知道。” 掌柜的正在算帳,聽見這句話,吃驚地抬起頭來,手中提着毛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旁邊那桌酒客也有些吃驚,站起來要走,可那報訊的大漢正站在門口,小店不大,這種江南臨水的小酒店門臉也很小,一個人往那兒一站,所有的人都出不去了,明知這些人是海盜,他們哪敢上前催促。 門口那漢子急道:“大哥,咱們快走吧!” 壯年漢子舉杯斟酒,酒水細若懸絲,穩穩入杯,絲毫不亂,他從容地一笑道:“不要急,阿妹正在交易,既然有人認出了咱們,那咱們就多拖延一刻,多吸引些人過來,阿妹那裡才安全。” 他睨了眼那倉惶失色的老人和婦人,笑道:“你們閃到一邊去,我許滸吃了酒就走,不會傷害無辜性命。老雷,慌什麼,坐下,等他們來!” 夏潯心中一陣興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這幾個人就是海盜。幫着官兵把這幾個海盜拿下?不成!據說東海上明着暗着大大小小的海盜幫派至少有數百個,萬一他們只是一個小小不言的所謂幫派,又或者根本不知道凌破天的消息,為此暴露身份豈不因小失大? 幫他們打退官兵,編一個身份打入他們內部?也不成,這麼容易就混進黑幫也太扯淡了,就算他們真的信了,萬一讓自己遞個投名狀怎麼辦?又或者把我裹挾到海上,過個一年半載才能隨他們上岸活動,豈不是黃瓜菜都涼了? 這片刻之間,夏潯心裡急急轉了幾個念頭,都覺得不妥,正猶豫間,一隊官兵腳步聲如雷,已轟然而至,其中一個小校隔着窗子看見着端然而坐的許滸,立即向他一指道:“就是他!” 小旗官立即把手一揮,威風凜凜地喝道:“把他拿下!” 官兵立即舞刀弄槍地撲了過來,那身懷六甲的婦人慌張退後,老漢急急地道:“莫要傷了我的女兒。”便護着那婦人退向牆角。 許滸笑吟吟地喚道:“老雷,看你的了!” 雷姓大漢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屁股底下的條凳便已到了他的手中,只見他暴喝一聲:“開!” 咔嚓一聲暴響,一條極結實的凳子居然像朽柴似的被他掰成了兩斷,雷姓大漢雙手各持一截斷凳,大吼一聲,象一陣黑旋風似的捲了出去。 那長廊極窄,士兵擁擠在一起,本就施展不開,再有一些使長槍的,更是礙手礙腳,黑大漢手執兩截條凳,叱喝如雷地一路打將過去,如同風捲殘雲一般,不少士兵根本沒有機會出手,就被急急退避閃讓的自己人給擠下河去。 有那勉強招架幾招的,也禁不住這姓雷的風車般舞動的兩截條凳,被打得東倒西歪,黑大漢殺得性起,雙臂舞得風車一般一路殺將過去,所過之處當真是波分浪裂,哀鴻遍野。一旁那個報信的大漢撿起條槍來,躍躍欲試的,竟然連出手相助的機會都沒有。 夏潯見此情景不由暗吃一驚,這個姓雷的大漢倒有幾分蠻力,此處狹窄,施展不得身法,就算是我出手,怕也討不了便宜。再看那沉穩端坐的許滸,不知他功夫深淺如何,恐怕輕易拿他不得,一念至此,夏潯便沉住了氣,也裝作慌張食客,退向一角…… 第205章 着落 雷姓大漢揮舞着兩截板凳,好象打通關的噴火龍一般,一往無前,一直向前殺去,整條長廊被他閙得鷄飛狗跳,亂做一退。許滸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挾一箸菜,吃一口酒,淡定自若,不慌不忙。 忽然,那報信的漢子叫道:“大哥,又有許多官兵過來了。” 許滸微微一笑,將最後一杯酒飲盡,這才起身,走到掌柜的身邊,從懷中摸出一串錢來丟到桌上,笑道:“店家,這是給你的酒菜和賠你的板凳錢。” 掌柜的提着筆,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許滸哈哈一笑,順手從他手中奪過筆來,又飽飽地蘸了蘸墨,舉步走到牆角,舉手揮毫,筆走龍蛇,一首五言絶句須臾而就,他把筆往桌上一擲,雙手往身後一背,沿著長廊另一側哈哈大笑而去,旁若無人,一派狷狂。 牆上墨跡淋漓,夏潯定睛看去,只見上邊寫着:“叢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寬。明朝晴更好,飛翠潑征鞍。” 夏潯大吃一驚,且不說人家這龍飛鳳舞的書法,就這須臾而就的一首五言詩,換了自己就是絶對做不出來的,想不到這樣一個粗獷豪邁的海上大盜,居然滿腹文才。 這時那雷姓大漢也甩開大腳丫子蹬蹬蹬地跑過來,大叫道:“大隊官兵來了。”說著將手中破破爛爛的凳腿向追兵狠狠擲去。 一名緊追上來的士兵立即舉刀格架,這凳腿被姓雷的大漢一通劈砸,已經有了裂隙,再被鋼刀一劈,嚓地一聲斷為兩半,半截削得尖尖的凳腿斜斜飛入店中,向那孕婦高聳的腹部飛去。 老漢“啊!”地一聲驚叫,可他老邁,手腳不靈便,想要去擋如何來得及,夏潯本來正要出店去追那三個海盜,見此情景大吃一驚,順手抄起桌上酒壺狠狠砸去。 那酒壺是錫製的,裝了酒後也有一斤多重,被夏潯奮力一擲,準準地砸中那削尖的凳腿,緊貼著孕婦的裙裾下襬砸到地上,那婦人受這一嚇,几乎暈厥過去,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流下來,臉色已變得臘黃。 老漢趕緊扶住女兒,驚慌道:“天啊,這可如何是好?” 外邊的官兵轟轟隆隆地追趕海盜去了,兩個小童才十一二歲,哪裡扶得住自家主婦,店主生怕那孕婦在自家店裡出個什麼意外,連忙向夏潯作揖央求:“客官,客官,快快救助一下這位大嫂,可莫出了甚麼事情才好。” 夏潯一見,也怕那婦人受了驚嚇導致流產,只得放棄追趕海盜的機會,一個箭步搶到老漢身旁,扶住那婦人道:“老人家,得罪了,事急從權,我扶令嬡去看郎中。” 老漢連連說好,沒口子地道謝,夏潯說是去扶,卻是一彎腰將那婦人抱了起來,對那老漢道:“勞駕,哪兒有郎中,快快帶路!” 老漢領着夏潯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吩咐一個小童趕緊去找姑爺,夏潯抱著那個婦人,雖然他年輕力大,這一路奔跑也是累得汗流浹背,好不容易到了一家醫館,那郎中問明情形,趕緊的號了號脈,然後叫人去煎了一服安胎定神的湯藥來。 其實在店中待了一陣,婦人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再有這湯藥服下,氣急便見好轉,團團亂轉的老漢定下神來,這才省起恩人就在一旁,忙上來向他道謝,感激涕零地道:“小哥兒,老漢這女兒求醫問藥費盡周折,已近中年方纔有孕,這要是有個好歹,老漢真是痛悔死了,小哥兒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老漢一拜!” 說著老人就要撩袍跪倒,夏潯連忙攙起道:“老人家且莫如此,任誰見了這等事都該出手相助才是。” 兩個人正說著,一個小童領着一個中年儒生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那儒生一襲青衫,頭束青巾,面目清瞿,頜下三綹微髯,一張臉急得白中透青,倉惶闖進醫館,看見夫人正坐在椅上,立即顫聲問道:“娘子,你如今怎樣了?” 婦人未及答話,老漢便迎上去,把前後情形一說,那中年人聽說母子平安,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連忙走到夏潯身邊,又是一番感激道謝。聽他說話,夏潯才知道此人姓于名仁,家住錢塘太平裡,此番攜妻子到海寧來探望岳父的,今日岳父與妻子在街頭閒走,到河邊小店暫歇,他則因為會見幾個舊友,不曾陪同,不想險些出了大事。 夏潯心繫那幾個海盜下落,想要告辭離去,于仁哪裡肯放,一把攥住他手腕,定要邀他家中同坐,設酒款待恩人,夏潯百般推辭不得擺脫,想他岳父是本地居民,或可打聽到一些消息,便隨他一同回家。 于仁叫了一頂車轎載了妻子,請了夏潯回家,他這岳父家裡在當地倒也是殷實人家,前後院落,佈置雅緻,三間正房,左右兩間廂房,還有兩間耳房,耳房單開門兒,東西廂房的南邊,有一道院牆,把院子隔成裡外院。院牆的正中間有一道月亮門兒,月亮門兒的後邊,立着一個影壁。 于仁和丈人把夏潯請進客廳坐了,馬上吩咐上茶,廚下置備酒席。 兩下里坐定,重新敘起來歷身份,夏潯只說是到沿海來置辦些海貨的行商,看他打扮,于仁也不生疑。聽這于仁自述身份,祖籍卻是河南考城,官宦世家。他的祖父于九思曾任元朝湖廣宣慰司都元帥,正三品的高官,後調任杭州路總管,遂把家遷來此處,從此長居于此。 他的父親于文先後當過元朝的兵部和工部主事,較之祖父就遜色許多,只是正六品的官員。到了于仁這一代,也是飽讀詩書,不過于仁為人方正,性情淡泊,不喜歡做官,於是考中秀才之後便再未更進一步去考舉人。 他娶妻多年一直沒有子嗣,如今已三十一歲,按這個時代的人成婚年齡來看,已經算是中年得子,極為難得,難怪他夫妻二人如此緊張,說至此處,他又是道謝不已,又叫夫人取出五十貫寶鈔來,想要餽贈于夏潯。 夏潯婉拒不受,岔開話題問道:“于兄,小弟在店中,曾聽那海盜自稱許滸,還有個姓雷的大漢,還有一個什麼阿妹的,這些都是甚麼人啊?” 于仁道:“啊!那盜首是許滸麼,此人名聲倒還不錯。在這沿海,大大小小的海盜幫派數以百計,其中許多都是入海為盜,上岸為民,身份隱秘,不易確認的,不過這樣的海盜幫其實勢力都小的很,這離海寧最近的外海島上,真正的大股海盜,只有兩支,賢弟方纔所說的許滸就是其中一支人馬了。 據說這許滸的父親曾是張士誠舊部,張士誠兵敗自殺後,他麾下的一位蘇將軍便領兵出海做了海盜。這位蘇將軍還有兩個副將,一個姓許,一個姓雷。那位阿妹就是蘇將軍的女兒,名叫蘇穎,只是大家都這麼叫她罷了,並不是那許滸的妹子。 蘇將軍率軍出海為盜,自己做了大頭領,兩個副將便做了二頭領、三頭領。如今老一輩兒的都已死去,因那蘇將軍只有一女,大頭領的位子便傳給了許將軍的兒子許滸,雷將軍的兒子雷曉曦則做了二頭領,阿妹是三頭領。這支海盜,說他們是海盜,其實還是很規矩的,有時候他們生計困難,也會劫掠商船,不過只劫官府的商船或者扶桑、呂宋等國走私的貨船,並不騷擾沿海百姓。 他們劫了商船,最終還是要拿到岸上來賣的,他們的貨物賣的便宜,本地不少商家其實暗中都與他們有所往來,說他們是海盜,其實平日大模大樣行于街頭也不會有人去理會,今日也不知是什麼人告發,官兵竟來捉他。” 夏潯心道:“他們是張士誠的遺部?雖說他們在此地名聲很好,似乎還算安份,可是既有這層關係在,那麼他們會不會受凌破天那個一門心思想要造反的傢伙慫恿,意圖揭竿造反呢?” 于仁又道:“另外一支人馬,也居于外島,原來卻是方國珍的舊部,方國珍、張士誠舊部中許多人都是熟悉水路、精於海戰的漁家子弟。後來方國珍和張士誠先後敗於我大明皇帝之手,他們的一些殘部便逃到了海上,成為出沒無常的海盜。 這支海盜的首領是一對夫妻,丈夫姓楚,妻子姓米,以小楚、小米稱之而不名,比起許滸那支人馬,他們的行徑便凶殘很多了,他們負固海島,吞併了一些沿海的小股海盜,還招攬了些東瀛倭寇,只做無本買賣,北起遼東、山東,南抵閩浙,廣東,焚燒民舍,擄掠財物,我大明海岸漫長,防不勝防,是以濱海之區,無不受其所害。 何況他們還投靠了南洋第一大盜,號稱海王的陳祖義,那陳祖義盤踞滿喇加(馬六甲)多年,手下海盜萬人,戰船百艘,東瀛、琉球乃至我大明海域俱受其害,許多沿海小國甚至要向他納貢以保平安,我大明皇帝曾懸賞五十萬貫捉拿陳祖義,迄今他仍逍遙海上,有此人做靠山,我大明水師曾數度出海圍剿,卻也無功而返。” 夏潯暗道:“看來,這凌破天的下落,十有八九要着落在這兩股海盜身上了,可是,我要如何才能與他們接觸,一探究竟呢?” 第206章 露餡 夏潯從于仁那裡瞭解到本地兩股最大的海盜基本情況,想要再問得細些,于仁卻也不知道了。不一時,酒菜上來,于仁和丈人陪着夏潯吃酒,于仁問道:“賢弟此番到海寧來,想要做些什麼生意?” 夏潯道:“小弟想買一批摺扇,再買幾十口日本刀,這些東西易於脫手,利潤也大,只可惜從商不久,更沒有這方面的門路,在這裡轉悠了半天了,卻未在哪家店舖裡看到。” 于仁聽了為難地道:“這個……恐怕有些不易,若是賢弟此來,只為買些海味水貨,或者本地特產,為兄倒可幫你。可是你所要的這些東西,在市面上恐怕很難買到的。朝廷規定,沒有國書、沒有勘合、不到貢期,概不許日本商船靠岸經商,如此,要想買到這些東西唯有走私商的門路,可為兄不認得這方面的人。” 夏潯聽于仁這麼說,知道這個方正君子的確不曉得這些旁門左道的關係,想從他這兒和那些海盜是搭上線是指望不了的,不禁大失所望,不料于仁的丈人黃老漢聽了卻道:“夏小哥兒是我家恩人,這件事兒就讓老漢來想辦法吧。” 夏潯喜出望外:“老人家認得他們?” 老漢笑道:“老漢有個姨表兄弟,就在本地開店經營,賣些中外漆器,其中就有些是日本貨,想來一定有這方面的關係,你是老漢恩公,這個忙我一定得幫。賢婿,一會兒吃罷酒飯,你陪着一起過去,就說夏小哥兒是你的本家兄弟,他再推辭不得的。” 于仁聽了連連點頭,夏潯大喜,連忙舉杯致謝。 三人言談甚歡,待得酒足飯飽,于仁和黃老漢便陪着夏潯去了他那位姨表兄弟的漆器店。這個漆器店掌柜姓李,叫李唐,古色古香的名字,古色古香的小店,店裡面擺着古色古香的古董架,上邊放著一些灑金文台、描金粉匣、灑金手箱、抹金提銅銚、灑金木銚角盥等漆器。 店裡只有一個小伙計,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他是認得黃老丈的,一見他來,急忙起身相迎,問明來由,趕緊跑去後院兒找掌柜的,一會兒李唐就迎了出來。 這李唐四十七八歲,長得精瘦,身材彷彿一根細長的豆芽菜,微微地躬着腰,一眼看見表兄來了,清瘦的臉上才露出幾分笑意,連忙叫人端茶款待,問明來意,黃老丈便把夏潯說成自家姑爺的表兄弟,請他幫忙買些貨物。一聽是自家親戚,李唐立即放下了戒心。 那時候日本摺扇和日本刀在中原是很受歡迎的,一把日本刀在日本只值八百到一千文錢,但是運到明朝卻能賣出五千到六千文的高價。摺扇也是如此,日本扇子製造精美,很有藝術價值,所以在中原也極受歡迎。當然,這時候中原貨物在日本更具傾銷之勢。一隻福建肛在日本價格值千金、鳥肛也值數百金,一部《批點通鑒節略》值四十金、《輿地記》值二十金,焰硝、鐵、金皆二十倍利,尤其是生絲,更是供不應求。夏潯扮的是個小本經營的行商,只買些日本刀和摺扇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李唐向夏潯隨意地問了幾句,夏潯是做過一陣生意的,勉強答對上來,李唐便敲着桌子沉吟道:“聽你口氣,倒是做過生意的,不過……恐怕以前是跑陸路的,沒做過這海上的生意吧?那漆金的小扇倒也罷了,日本刀……你運得過去?” 夏潯連忙笑道:“這個不成問題,晚輩有個朋友,是在應天府當差的,這方面有他的照拂,不會出什麼問題!” 李唐眉頭一展:“那就成了,這麼著,我今晚正要進一批貨,你晚上帶了錢來,與我一起去吧,記着自備一輛車子,貨物到手,馬上運走。若是尋常時候,不管街頭交易,還是店中交易,都是堂而皇之,無須防範的,可最近不成,官府看得比較緊,還須注意一些。” 夏潯的本意是想以做買賣的名義取得他的信任,進而找機會撇開他,單獨和海盜們取得聯繫,哪裡肯這麼離開,可眼下也說不得別的,只好暫且答應下來。 夏潯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棧後,先將腰牌、官防等可以確定自己身份的重要物品都藏到了櫃中,又去弄了輛驢車,捱到傍晚,只帶了些寶鈔和銅錢,再度趕到那家小店。店主李唐正在等他,等他到了,立即啟程上路。李唐趕了一輛牛車,由小伙計駕着,夏潯跟在後邊,一起出了鹽官鎮。 夏潯也不知他們往哪裡走,只管跟在後邊,他們拐彎他便拐彎,他們直行他便直行,路越走越便宜,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已經聽到了隱隱的濤聲,夏潯心中暗暗納罕:“莫非已經到了江邊?” 果然,再往前去,就是波濤滾滾的錢塘江了,遠遠的,卻有一處處火光,仿若沙灘上的一顆顆星辰。隱隱綽綽的還有許多車輛。夏潯隨那店主到了近處,才見江上停了一艘大船,陰沉沉的彷彿一隻隨着波濤起伏的巨獸,又有許多小船在那大船和江岸之間奔波往複,將一船船貨物卸上岸來。 岸上自有人拿着名冊,旁邊有人打着火把,一個個的喊着名字,便有人上前去點驗貨物,交付錢財或以物易物,各自裝車運走,這麼多人,分屬不同的店舖,居然井然有序,沒有半點喧嘩,顯得有條不紊。 夏潯看得暗暗咋舌,這才相信李唐所言以前可以在閙市街頭乃至店舖之中直接與海盜交易的話確實不假,若非平日肆無忌憚,現在怎會這麼多店家直接在江邊交易?看這熟練情形,顯然已經不是頭一回了,想不到鹽官鎮的私商交易如此發達。 要說起來,海盜是一直都存在的,但是此時的海盜這般壯大,很大原因卻是因為大明的海商政策造成的。朱元璋立國之後,曾對日本實行覊縻政策,准許他們入明朝貢,但是朱元璋對日本國情並不瞭解,錯把征西將軍懷良親王當成了日本國王,而當時日本懷良親王忙於內戰,對中土現狀也不大瞭解,還以為中原仍是元朝天下,雙方很是發生了些誤會,到後來才勉強建立朝貢貿易,可是此時就已埋下了嫌隙。 到後來,日本浪人夥同中國海盜時常襲擾邊界,朱元璋遣使赴日譴責懷良親王,讓他加強管束,懷良親王忙於南北內戰,哪有閒功夫去管那些閒散浪人,實際上他想管也管不了,這讓朱元璋非常不滿,認為日本官府是有意敷衍。 緊接着,胡惟庸謀反案爆發,一經審訊,居然發現其中有日本人的身影,這些日本人打算藏伏兵于貢船,並將火藥兵器等藏於入貢的巨燭之中,等進宮見駕時內外聯手,一齊行動,殺掉朱元璋。雖說這些武士未必是日本執政者所差遣,很大可能是胡惟庸重金請來的僱傭兵,卻讓朱元璋大發雷霆,此時詢問那些犯人他才知道,懷良親王並不是日本國王,更是覺得受了欺騙,一怒之下,乾脆取消了和日本的官方聯繫。 自此,老朱算是煩透了那幫海島上的小銼子,後來明朝水師剿滅一股倭寇,將一把日本扇子做為戰利品呈給他時,老朱一時詩興大發,還提筆在上邊寫了首詩:“國王無道民為賊,擾害生靈神鬼怨,觀天坐井亦何知,斷髮斑衣以為便。君臣跣足語蛙鳴,肆志跳樑于天憲。”把海島上的那些銼子譏諷為坐井觀天的青蛙,狠狠地鄙視了一頓,由此可見老朱對日人的觀感。 不過朱元璋還是允許日本人來朝貢的,只不過他加強了這方面的管束,給日本人規定了貢期、貢船的數量,不到日期,超過數量均不准靠岸經商。老朱給日本人規定的條件太苛刻了些,比如五年甚至十年,才可以朝貢一次,一次的船隻不許超過三艘。 光這一條,就根本無法滿足兩國的貿易需要,朱元璋更規定沒有國書和勘合不許通商。當時日本島上各路諸侯轉着圈兒地掐架,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有幾個諸侯能得到國王的國書的?大明允准的勘合更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而且老朱還規定,朝貢船隻不許攜帶武器,這也確實有些讓人為難,茫茫大海,兩國都有海盜神出鬼沒的,不帶武器如何護航? 常言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海居民不許他們貿易,官方貿易的數量又極小,他們只靠打魚能賺幾文錢?所以私商開始氾濫起來。私商本就違法,又得建立自己的武裝護航隊伍,沒有法紀約束,大多與海盜無異了,可他們的所為對沿海百姓其實是大為有益的,有沿海百姓的支持和為他們做耳目,朝廷根本禁之不絶,以致形成偌大的規模。 李唐趕車到了江邊,耐心等在那兒,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那捧着花名冊的人點到了他的名字,李唐趕緊走上前去,先不點收,而是對那頭目耳語起來,想是幫着夏潯聯繫這臨時增加的貨物,那人聽了道:“日本刀和扇子麼?可以啊,錢帶來了麼?” “帶來了,帶來了,大侄子,快過來,快來見過賈頭領。” 夏潯趕緊走上前去,那大鬍子上下打量他幾眼,扭頭吩咐道:“何天陽,何天陽,去船上取五十把日本刀,一千柄小扇。” 旁邊一人應聲而出,目光在夏潯身上一轉,忽地叫道:“咦!我認得他!今日幫主被人告舉,官兵圍剿時,他就在場!” 一語未了,旁邊“嚓嚓嚓”一連串的拔刀出鞘聲,聽得讓人倒牙,夏潯只是一怔的功夫,六七柄鋒利的鋼刀,已經逼住了他的前後左右。 第207章 打賭 夏潯沒想到自己剛到海寧一天,居然就碰上了“熟人”,那個何天陽正是他白天在小酒店時看到的那個報訊大漢,六七柄鋒利的鋼刀及身,他又身無長物,根本反抗不得,只得做出一副有些惶恐的模樣道:“啊,原來好漢就是在下白天見過的那個人,冤枉啊,在下當時確實是在酒店裡面,可我不是官府的人啊!” 賈頭領狐疑地道:“你當真不是朝廷的鷹犬?” 夏潯叫屈道:“怎麼可能呢?在下只是一個商賈,李叔可以為我作證。我當時恰適其會,也在店中飲酒而已,如果在下是朝廷的密探,當時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嗎?” 賈頭領上下打量他一番,終究不能釋然,喝道:“搜他的身!” 夏潯心中一寬,坦然張開雙手,何天陽走上前來,把他仔仔細細搜了一遍,除了身上所攜的錢財之外一無所有,李唐一看,陪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說吧,賈頭領,這人真是我親戚,沒有錯的,頭領儘管放心。” 賈頭領眯着眼睛看著夏潯,突然問道:“你的路引呢?” 夏潯心中一驚,隨即說道:“那等重要之物,在下沒有放在身上,和行李包裹,俱都收在客棧之中。” 賈頭領突又問道:“你是鳳陽口音?” 夏潯道:“在下住在應天,自然說的鳳陽口音,這天底下說鳳陽話的不知有多少,賈頭領不會因為這個就把在下當成朝廷的探子吧?” 賈頭領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道:“近日我們接到消息,朝廷要嚴厲緝查海盜,所以海寧的官府加強了控制,迫得我們只能在江邊交易。現在冒出你這麼個鳳陽腔的人來,既曾出現在我們幫主出現過的酒館,身上又沒有路引證明,豈非有重大嫌疑?” 夏潯心道:“大意了,上一次辦個假路引,是為了應付官府,這一次官憑在身,竟然忘了準備一份假路引應付海盜,他奶奶的,我怎知道,海盜也要查人路引。” 李唐急忙上前說好話兒:“賈頭領,賈頭領,我老李可以擔保,這人絶對沒有可疑,他的的確確是我家的親戚,賈頭領若是不信,這一遭買賣不做也罷,讓他下次帶了路引,再來與頭領交易就是了。” 李唐說著,推搡着夏潯,佯做生氣地道:“你這孩子,好不知規矩,做事沒個體統,快些滾蛋,莫惹賈頭領生氣,等賈頭領氣消了,或許開恩漏幾分富貴於你。” 夏潯也知不妙,連忙就勢要走,賈頭領冷笑道:“慢!這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麼?” 他繞着夏潯轉了兩圈兒,摸着絡腮鬍子思索一陣,吩咐道:“把他帶上船去。” 夏潯驚道:“好漢爺,你要做什麼?” 李唐也慌了手腳,怕對自己表兄無法交待,連忙央求起來。賈頭領不耐煩了,把眼一瞪,喝道:“嚷什麼嚷?把他押上船去!李老頭兒,點驗了你的貨物就走,回頭取他路引來,你知道怎麼交給我的人,如果此人確實沒有可疑,我們自然會放了他,十天之後,我們還會來嘛!” 說完,他向夏潯怪笑一聲道:“如果你確實沒有問題,我賈不顛回頭向你請禮陪罪,這十天嘛,就勞駕你去我們雙嶼島賞賞風景,就當散心了,把他帶走!” 兩把鋒利的鋼刀剪刀似的架到夏潯脖子上,押着他上了小船,夏潯暗暗叫苦:“這下慘了,一旦被他們弄走,想再上岸恐怕就難如登天了。那東西放在客棧裡,他們查不到吧?也不好說,他們與本地商賈關係如此密切……不對,他們是讓李唐掌柜的去取,李掌柜的見了我的身份,會報與官府還是報與海盜?糟糕,他自己也是個買海盜臟貨的,恐怕是不會替我隱瞞身份了……” 夏潯胡思亂想著,已被押上小船,向那黑沉沉的大船駛去…… 夏潯被反綁雙手,丟在艙底。 艙底的貨物已經被搬得七七八八,基本上空了,夏潯坐在艙底,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空氣也沉悶,候了好久也沒人理會他,夏潯倚坐著一根柱子昏昏睡去。 大船沿江而下出了大海,夏潯關在艙底卻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裡。 這些海盜極為熟悉水路,夜中行船,竟也沒有絲毫顧忌,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底艙門嗵嗵地醒了幾聲,嘩啦一下被拉開了,一股清新的帶著腥氣的海風席捲而入,一股刺目的陽光也隨之射入,被驚醒的夏潯馬上眯起了眼睛。 上邊有人往底下看了看,喝道:“出來,馬上出來。” 夏潯不知吉凶,只得乖乖站起,他的雙手反綁在身後,無法扶着木梯,只好靠雙腳很艱難地走了上去。 甲板上站着十幾個海盜,一個個袒胸露腹,頭髮蓬亂,有的隨便輓個髻,用草棍兒彆著,有的乾脆披頭散髮,一個個眼神都十分不善。何天陽和賈頭領也站在那裡,說起來還只有他們兩個穿得比較齊整,只是那賈頭領又矮又胖,闊口橫臉,穿上衣服也像一隻剛成形的蛤蟆精,倒是那何天陽,身材修長精壯,眉目帶著些機警,難怪由他負責通風報信,打探消息。 夏潯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這才發現大船已到了外海,天高雲淡,海浪滾滾,幾隻海鳥在海風中展翅翱翔,天已經大亮了,遠處有幾座島嶼,想必那裡就是他們的巢穴。 夏潯扮出一副畏怯的模樣道:“各位好漢,你們要做什麼?” 賈頭領扭頭招呼道:“二爺,就是他了!” 一個站在舵輪旁的大漢轉身走了過來,赤着一雙大腳踩在甲板上,穩穩當當。夏潯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是那個力大無窮的姓雷的漢子,他就是雙嶼幫的二當家雷曉曦了!” 雷曉曦上下打量夏潯一陣,問道:“老賈,你說的……就是他?” 賈頭領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是,二爺,就是這小子。” 雷曉曦不以為然地道:“既然此人可疑,還要查些甚麼,帶回去吃乾飯麼,丟他下海算了!” 夏潯沒想到這位二幫主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決定了他的性命前程,不禁又驚又怒,眼看兩個海盜上前抓他,夏潯不能坐以待斃,腳下立即一動,那兩個海盜下肢粗壯,又是赤腳站在甲板上,本來穩如磐石,可是夏潯這兩腳踹的正是他們關節,根本受不得力,兩個人哎喲一聲,便跌跪下來,再被夏潯一腳一個,踢翻開去。 雷曉曦雙眼一亮,說道:“哎喲,老子看走了眼,居然是個會家子?” 夏潯大聲道:“在行外商,既要避着官府爪牙,又要防範打悶棍截道兒的,沒有幾分本事,怎麼敢上路?在下只是粗通拳腳罷了,可比不得雷二爺的威風。雷二爺,在下久仰貴幫行俠仗義,替天行道,這一次來,也只是想與你們做個買賣,賈頭領既對在下起了疑心,把在下擄上船來,那也罷了,真相查明之前,你們總該把我當成客人才是,雷二爺如此作為,不怕沿海商家知道了為之齒冷麼?” 雷曉曦捧腹大笑,說道:“貨在老子手裡,他們想賺錢,就得巴結着老子,冷的什麼齒?” 他身形一轉,忽地到了夏潯身邊,夏潯反縛雙手,身形不便,想要避開他着實不易,雷曉曦一把扼住他手腕,向他掌中看了看,臉色便沉下來,道:“你是用刀的行家?” 夏潯沒想到他會去看自己的手繭,更沒想到他從手上的老繭居然揣測出了自己善用的兵器,只好硬着頭皮道:“在下是個小行商,獨自在外……” 雷曉曦冷笑一聲道:“你當老子這般好唬弄麼?若說你為防身,練些槍棒功夫倒也可能。一個行商會隨身佩刀?你是官府的密探!” 夏潯急忙道:“我不是,雷二爺休要冤枉好人,你若不信,也該證明了我的身份才做決定。” 雷曉曦臉一沉道:“老子做事,還用你教?把他丟下海去!” 夏潯連連掙扎,奈何敵眾我寡,被眾海盜七手八腳把他捆了個結實,抬起來就往船邊走,夏潯大聲呼救,只盼能把那大頭領姓許的引出來,看他風采氣度,還像個講理的人,可是高呼救命不止,始終不見那許滸出現。 就在這時,只聽一個聲音喝道:“站住!怎麼回事?雷老二,你又對兄弟濫用私刑了?” 夏潯被人舉在空中,只能看見頭頂藍天白雲,根本看不見那人模樣,只聽聲音,是個女人家,夏潯心想:“莫非這就是雙嶼幫的三當家蘇穎蘇小妹?”夏潯立即不住口地喊起救命來。 就聽雷曉曦有些不悅地道:“阿妹,你管得是不是太寬了?這條船是我的船,這條船上,都是我的人,我要做甚麼,還需要你答應?” 那女子道:“你的船、你的人,打得也是雙嶼島的旗號,你不能亂了我雙嶼島的規矩,壞了我雙嶼島的名聲!” 雷曉曦悻悻地道:“就數咱們家的規矩多,規矩再多,還不仍是海盜?這人不是咱們的兄弟,是朝廷的探子,我要把他沉海,這沒問題吧?” 夏潯連忙呼救道:“我不是朝廷的探子,你們不守規矩,原來只說帶我去島上住幾日,查明我身份便放人,怎麼突然就要殺我。” 那女子道:“雷老二,你可查明了他的身份?” 雷曉曦道:“還用查麼?此人曾出現在老大被抓捕的酒館兒,身上沒有攜帶路引,我方纔又看過他的手掌,是個使刀的行家,你看他像是一個行商麼?” 女子厲聲道:“咱雙嶼島一向以軍紀治幫,凡事講究個規矩,講究個證據,聽你這麼說,你是隻憑揣測,便要殺人了?” 雷曉曦當着自己屬下被她一喝,臉上很是掛不住,勃然道:“蘇穎,這不是你老子做雙嶼島老大的時候了,你不要動不動就對我指手劃腳的,如今我是雙嶼島的二當家,除了許滸,旁人號令不得我。” 那女子聲音也陡然提高了:“我蘇小妹掌管雙嶼島斷事堂,一應內外刑獄,俱經我手,否則就是濫用私刑!我說不許殺,那就不許殺!” 雷曉曦冷笑道:“在這艘船上,我就是老大,你蘇小妹的威風,等回了雙嶼島再擺不遲!聽我號令,把他丟下去。” 只聽嗆啷拔刀出鞘聲起,蘇小妹的聲音厲喝道:“誰敢?” 這時賈頭領連忙打起了圓場:“二爺,三爺,為了一個外人,值當的嘛,您二位都消消氣兒,消消氣兒,依老賈看來,這個姓夏的確實可疑……” 蘇小妹氣虎虎地道:“帶他上島,還怕他插翅飛了?取了證據再殺何妨?如果這般草菅人命,我們和楚米幫有甚麼區別了?” 雷曉曦暴跳如雷地道:“證據?證據個屁!你當咱們是官府朝廷呢?我們現在就是海盜,一群海盜,還守着那些臭規矩做什麼!” 賈頭領趕緊道:“二爺三爺,你們不要再吵了。二爺要殺,有殺的道理。三爺說不殺,也有不殺的理由,要不,咱們這麼著吧,依着海上的規矩,這人是二爺帶回來的,自當由着二爺發落。可不管人、貨,一旦入海,一炷香後,便是無主之物,三爺您要是能把他救上來,他就是您的人了,自然由着你發落。” 蘇小妹冷笑道:“一炷香?一個不通水性的人,既不會憋氣,也不會換氣,一炷香的時間早淹死了,再說這片海域下面暗流湧動,礁石叢生,誰知道他能被捲到哪兒去,想要下海底尋人談何容易,老賈,你這分明是偏幫老二了。” 雷曉曦聽了卻是哈哈大笑,連聲道:“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阿妹,我也不想跟你傷了和氣,咱們就這麼辦!這小子又不是你的情人兒,你這麼上心幹什麼?你救得上來,那是他命大,你救不上來,那是他命中注定該做龍王爺的女婿!來人,停船拋錨,點起香來,把那小子丟到海裡去!” 第208章 海妖 雷當家的一聲令下,海船立即拋錨停下,海盜們都興緻勃勃地圍過來看二當家和三當家的打賭。 有人點燃一枝香,站在船頭高高舉在手裡,夏潯連一句抗議的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拋進了大海,海面上一片蔚藍的波濤,人一入水,片刻的功夫就已不見蹤影。 雷曉曦倚着船舷,笑吟吟的道:“阿妹,你想救他,那就看他福氣多少,你的本事多大了,若他撐得過一炷香,你又能把他撈上來,那他就隨你處置,我雷某人絶不多說一句。” 與他面對面站着的,是一個穿著男式短褐的女子,頭髮束成馬尾,在海風中飛揚起來,她冷哼一聲道:“雷老二,你一意孤行,回去後我會請大當家的作主的,不管這人救不救得上來,這事兒,咱們沒完!” 雷曉曦不以為然地笑道:“大當家的會為了這麼點事和自家兄弟翻臉?阿妹,醒醒吧,咱們現在是匪,不是兵,有些規矩該變就得變了……” 這時候,站在船頭的那個海盜大聲喊道:“到了,一炷香畢!” 海盜們立即鼓噪起來:“三當家的,看你的啦!” “哈哈,不曉得那小子還有沒有命在!” “這邊這邊,三當家的,此處水流往東走的,該往這邊去尋。” 眾海盜七嘴八舌地說著,那女子並不理會,而是迅速地寬衣解帶起來。解開腰帶,脫下短褐,她的大腿修長結實,沒有一點贅肉,鯊魚皮的緊身短褲包裹着一個沉甸甸的極具質感的臀部,豐滿如球。 她的上身也穿著一件魚皮鞣製的半身甲似的貼身短衣,束縛住了胸前波濤洶湧的一對球體,那柔韌有力的腰部繫著一條很寬的皮帶,皮帶上拴着一把帶鞘的短刀,刀鞘緊貼著她右側的飽滿臀部,顯得十分性感。 這位三當家的非常俐落地脫去衣袍鞋子,像一頭線條優美的豹子,只一躍便躍上了船舷,身形稍稍一蹲,光滑的脊背好象蒙上了一層咖啡色的緞子,閃閃發亮,隨着她的動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身體上每一條肌肉跳躍的痕跡。 她深吸一口氣,雙掌一合,雙腿有力地一蹬,整個人就像一條魚般刺進了大海,海面上只湧起少許潔白的浪花。許多海盜都擁擠到船舷旁,探頭往水下看著。水很清澈,能看到四五米之下,就見她像一條魚似的,臀腿只一擺,便潛到了更深處,迅速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內…… 夏潯識得水性,而且水性還很好,但他從未試過在水下憋這麼長時間的氣。一炷香,就算有海風吹着,香燒得比較快,這段時間也不短了。他身上的繩子捆得很結實,根本掙脫不開,如果他有謝謝那種舌下藏刀的本事,或許還可以嘗試一下,否則徒勞的掙扎只能儘快耗盡他的氧氣。所以夏潯很明智地放棄了一切抵抗,他現在只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給那個素未謀面的蘇小妹了。 夏潯在水下緩慢地換着氣,放鬆了身體,自由地隨着水流擺動,儘量不浪費自己一絲氣力,憋上許久,才吐出一串氣泡,籍機進行換氣。但是這口氣有出無進,總有耗光的時候,他漸漸地有些支撐不住了,放眼望去,藍色的大海下面,只有一群群魚兒游過,始終不見有人下來…… 夏潯不禁着慌起來,他不知道那炷香燒沒燒完,也不知道這位蘇小妹能不能找到自己,難道自己稀里糊塗的就要喪命于此? 蘇穎躍入大海,就像一條飛魚似的靈巧地潛到海底,四處尋找着,終於,在一叢黑色的礁石旁,她發現了一片白色的袍裾,隨着水流輕輕搖曳着,蘇穎立即擺動身體,向那裡飛快地游去。 夏潯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嘴巴微張,肺裡最後一點空氣都耗光了,偶爾還有幾顆細密的氣泡向上升起。他已陷入彌留之際,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肢體修長、身材健美的女人,長髮像水草似的在她腦後飄揚,她就像一隻美麗的海妖,徑直向他撲來。 這是夏潯腦海中留下的最後一個印象,隨即,他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夏潯再甦醒時,已經在海島上了。 旁邊坐著一個沒了牙的老太太,正在喂他魚湯,夏潯還沒弄明白身在何處,就聽一個爽朗的女人聲音道:“他醒了?” 隨即門帘一掀,一個女人大步進了進來,一看見他便笑道:“哈哈,你的命還真大,不枉我一番辛苦!” 這個女人看起來約有三旬上下,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異常的明亮,好象海水般清澈,這使得她看起來又年輕了許多。她的嘴唇潤澤豐滿,透出一股野性的魅力,女子一旦有了媚態,三四分姿容,便可抵得過七八分顏色,何況她本來就不醜,健康性感的火辣身材,略顯野性的氣質相貌,賦予這個女海盜一種特別的味道。 夏潯只聽聲音就認出了她,連忙掙紮起身道:“原來是三當家的,多謝三當家救命之恩。” 蘇穎又是爽朗地一笑,大聲道:“你不用客氣,不傷無辜,這是我爹生前立下的規矩。這幾天,你就在我這兒住着,不要胡亂走動,等我查明你的身份,我會派人送你回去,如果你當真是朝廷的秘探,我蘇小妹能救你,也就能結果了你!” 這蘇穎大大咧咧一副男兒作派,交待了這麼幾句話,便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夏潯只是閉氣過久暈厥過去,一俟甦醒,也就沒了大礙,在這島上,他插翅也飛不了,因此既無人看管他,也不必綁着他,夏潯未敢遠離,就在院落周圍轉了轉,熟悉這裡的環境。 蘇穎的住處是半倚山洞蓋成的一處院落,三間正房,兩間廂房,一個小院兒,距沙灘很近,出了小院前方不遠,就是平坦的沙灘。這片沙灘是貝殼類沙灘,沙石比較粗礫,但是海水很清澈,不時會有些海藻一類的東西被衝上岸來。 夏潯遠遠地察看一下島上的動靜,這片海域不適宜船隻靠岸,碼頭應該在另一側,他看到一些張着潔白大帆的船隻正向島後繞過去,看情形,雙嶼島做為走私的中轉站,生意還興隆的很。 夏潯心道:“他們要盤我的底,總得還須幾日時光,我想活命,就得利用這段時間逃走。可是一葉小舟,怕是到不了海寧的,若是大船,我一個人又開不了,看這位蘇三當家的對我並無猜疑,如果我綁她為人質呢?只是這樣一來,身份必定徹底敗露,這一關過去了,李景隆那一關卻是過不去了,如果逃走之前我能儘可能的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就好了。” 想到這裡,夏潯又返回了住處,這裡住着一對老夫妻,那個老漢是蘇穎父親當年的親兵,年邁之後就與妻子住在這兒,照顧蘇家小姐。夏潯與他們攀談一番,很快熟絡起來,可是人老成精,夏潯雖然旁敲側擊,想從他們嘴裡弄到些有用的情報還是十分困難。 到了傍晚時分,蘇穎氣虎虎地走了回來,看見夏潯正在院中與那老漢閒扯,便道:“陳伯,取兩罈子酒來,姓夏的,你閒得無聊是不?進來,陪大姐喝兩杯。” 現成的魚乾兒、蝦皮兒,幾道下酒的小菜擺到桌上,夏潯看看她臉色,試探地道:“三當家的,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兒?” 蘇穎提起一罈子酒,拍開泥封,咚咚咚地倒了兩大海碗,說道:“今天着實惹了一肚子閒氣,來,先陪大姐吃碗酒。” 夏潯一看那大海碗,不由吃驚道:“這麼大的碗?” 蘇穎瞪眼道:“有甚麼問題?我一個女人家喝得下,你一個男人還喝不下麼?” 她捧起大海碗,“咕咚咚”一大碗酒喝得涓滴不剩,瞪着夏潯道:“該你了。” 夏潯想要套她的話兒,看這模樣,不陪她喝酒是談不下去的,只得硬着頭皮捧起碗來,將一碗酒灌了下去,一碗酒下肚,夏潯就頭重腳輕,舌根也有些發硬了。他趕緊擺手道:“三……三當家的,要是再喝,在下就……陪不了你了,我……我喝不得急酒,就陪當家的聊聊天好了。” 蘇穎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上,鄙夷地道:“你是不是男人啊?就這酒量!” 夏潯苦笑道:“三當家的,是不是男人,不見得體現在酒量大小上吧?” “哦?” 蘇穎睨了他一眼,一雙野性的眼睛帶起一絲媚意,欺近身來,昵聲說道:“那麼,是不是男人,體現在什麼東西大小上呢?你告訴我,好不好?” 夏潯沒想到這個女海盜如此生猛,這樣的話題也肆無忌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蘇疑看到他的窘態,突然放肆地大笑起來:“哈哈哈,逗你這樣的小男人實在有趣。” “小男人?”夏潯啼笑皆非:“在梓祺眼裡,哥可是偉男啊,到了這位大姐眼中,居然就成了小男人……” 蘇穎給自己又斟了半碗酒,一口喝乾,擦擦嘴巴說道:“今天楚米幫派人來了,我們雙嶼島和他楚米幫本來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他們今天派人來,居然叫我們雙嶼島入伙,共奉陳祖義的旗號,偏偏雷老二那個白痴還一味地幫着他們說話,外人面前,我又不好和他撕破臉皮,憋了一天的悶氣。” 夏潯心中一動,連忙端起酒罈子給她斟酒,一邊問道:“雙嶼幫、海米幫,縱橫海上也有些年頭了吧,既然彼此一向相安無事,怎麼突然的他們就要拉攏入伙了?” 蘇穎冷笑道:“還不是陳祖義那個海魔頭,也不知從哪兒尋摸來一個姓凌的神棍,花言巧語,誑他有真龍天子相,這個白痴招兵買馬,是要做皇帝!” 第209章 處死 蘇小妹這句話入耳,夏潯登時大喜,有了這句話,李景隆那裡就能有個交待了,由此分析,凌破天極有可能出海投靠了陳祖義,說不定還是楚米幫的那對夫妻給他牽線搭橋。楚米幫到處劫掠,山東地境他們也是去過的,說不定便是因此與凌破天結識。 夏潯強抑驚喜,做出吃驚的樣子道:“造反當皇帝?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呀,三當家的不與他們摻和實是明智之舉。” 蘇穎輕蔑地道:“我爹當初就是反他朱重八的,朱重八在金陵稱帝,我爹退走海上稱王,也沒見他能把我們怎麼樣,不是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麼,他這皇帝當得再了得,也不能威及海外,造反有什麼了不起的……” 頓了一頓,蘇穎又道:“不過我們和楚米幫、和陳祖義不是一路人,日子過得好端端的,幹嘛要聽他們號令。” 她乜了夏潯一眼道:“我們是海盜,但是我們只是走私,以前,我們自己弄船出海,往返銷售中外貨物,自從占了這雙嶼島,各國客商都往這裡來,我們收了他們的貨,販往陸地,再從陸地上購買我大明貨物,返銷與他們,太太平平,獲利也豐厚,幹得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可那小楚小米夫婦及陳祖義之流呢?” 蘇穎丟塊魚乾在嘴裡,輕蔑地道:“他們干的是無本買賣!出來做生意,他們向來是空船出發,一路搶一路走,搶到什麼賣什麼,回去的時候也不落空,又是一路的搶回去。那陳祖義尤其惡劣,每搶一船,必定搶光殺光燒光,這路貨色,就算我們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也當視其如寇仇,焉能奉其號令,助其為惡?” 夏潯肅然道:“三當家的所言甚是,聽您的意思,大當家的也不同意投靠陳祖義,怎麼還糾纏了這麼久?” 蘇穎嘆了口氣道:“雷老二一直覺得我爹立下的規矩太嚴,束縛了大家發財。這雙嶼島上,三座山頭……” 蘇穎忽地自覺失言,連忙改口道:“不說這些掃興事,我這地方,少有人來,今天難得你在這裡,來,陪大姐喝個痛快。你做行商,原來經營什麼,家鄉可曾娶了妻室?” 夏潯隨口答了,蘇穎便道:“還沒有孩子?也好,趁着現在沒有牽絆,多賺些錢回去,等有了孩子,便置幾畝地,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要再這樣東奔西走。唉!我男人死得早,若有一子半女在身邊,我早上岸隱姓埋名去了,總不成讓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個小海盜……” 她一邊說一邊喝,兩罈子酒几乎全是她一人喝掉,也不知喝到什麼時辰,她醉眼朦朧,漸漸有了倦意,喃喃嘆息一聲,趴在桌上道:“累呵,真的不想再爭了,勾心鬥角的,我不喜歡,可還有那麼多我爹的老部下,不喜歡,也得撐……” 話未說完,她便發出細弱的呼吸聲,夏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魚油燈輕輕地搖曳着,光線忽明忽暗,夏潯的目光慢慢落在蘇穎的腰間。 蘇穎是一個成熟的婦人,因為常在海上行走,穿裙袍不便,所以穿得都是簡潔貼身的兩截式衣褲,這時斜斜趴在桌上,腰間露出腴潤的一截,小麥色的肌膚被昏黃的燈光一照,透出燦燦的金色,微微觸着矮幾的胸部,將那裡的飽滿挺拔的曲綫呈現出來,活色生香,很有一種野性的誘惑力。 夏潯的目光卻並沒有一點色情的味道,他盯的是蘇穎腰間那口彎刀,他在猶豫,要不要拔出刀來,挾持蘇穎為人質,逼雙嶼島群盜送他離開。他想要的重要情報,基本上都已知道,憑着這些,已足以對李景隆交差,此時不走,一旦岸上傳來消息,發現他的錦衣衛身份…… 夏潯想到這裡,慢慢站了起來,走到蘇穎身邊。蘇穎睡得很沉,大概是因為在她的地盤上,她根本沒有想到夏潯這個小行商吃了熊心豹膽,敢打她的主意。夏潯一按卡簧,將刀輕輕拔出了刀鞘,燈光將他投影于壁上,持刀的身影顯得異常怪異。 夏潯正要喚醒蘇穎,突然覺得海潮中有些嘈雜的聲音,側耳一聽,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那是廝殺打鬥聲,夏潯急忙趕到門口,拉開房門,一股海風裹挾着兵器撞擊聲、吶喊嘶殺聲撲面而來,夏潯不禁有些發愣:搞什麼鬼,有人嘩變麼? “出了什麼事?” 耳畔突然傳出一個聲音,把夏潯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几乎對上蘇穎那豐滿性感的雙唇,原來不知何時,她已走到了自己身後,輕如狸貓,不曾發出半點聲息。 夏潯胡亂解釋道:“我……聽到外邊有奇怪的聲音……” 蘇穎伸手從夏潯手中奪回彎刀,按在腰畔小匕首上的另一隻手這才不着痕跡地收回,她用微微帶些古怪的眼神瞟了瞟夏潯,吩咐道:“老實獃着,不要亂跑!”說著便向院外奔去。 廝殺聲持續了半夜,一直未見蘇穎回來,等到天色大亮之後,住在院中的那個老兵出去轉悠了一圈,回來告訴老伴和夏潯,昨夜是楚米幫的人偷偷摸上了岸,想要強迫三位頭領就範,島上死了不少人,還有些是昨天在碼頭卸貨,沒有及時離開的外國商人,現在島上戒備森嚴,三位頭領正在與楚米幫的人交涉。 夏潯錯失良機,只得安份地待在院中,每日只是從那老兵口中儘可能地打聽島上現在的消息,度日如年地又過了兩天。 這天午後,夏潯無所事事剛剛回房躺下,忽然十幾個海盜闖了進來,领頭的正是何天陽,一見他便命令道:“把他綁了,帶去見三位當家。” 雙嶼島聚義大廳是一個寬敞的山洞,洞穴中插着火把,桌椅板凳都是原生態的,有些簡陋,有些粗糙,卻正合乎這裡的氣氛。 許滸坐在正中,雷曉曦和蘇穎分坐左右,三人面色都很凝重。同楚米幫的交涉沒有什麼結果,他們還受到了陳祖義的直接警告,陳祖義縱橫七海,戰艦百艘,如果真的有心與他們為敵,根本不是他們能夠抗衡的。 許滸道:“現在情形就是這樣,陳祖義迫不及待要逼迫咱們入伙,真正目的是佔有雙嶼島,這裡距陸地最近,由這裡登岸,可以直搗大明腹心,是個極佳的所在。咱們就算想虛與委蛇假意投靠都不行,他一定會叫咱們把雙嶼島讓出來。可是一旦讓出雙嶼島,咱們想不跟着他們走都不成了,這兒得天獨厚,咱們上萬兄弟吃的穿的,可全指着這座島呢。兩位當家的,你們有什麼打算?” 蘇穎道:“咱們不能跟着陳祖義走,雙嶼島的規矩不能變!咱們是誠王(張士誠)的舊部,江浙百姓,昔日最為擁戴誠王,誠王落敗,咱們逃亡孤島,泛海為生,仍然得濟于沿海百姓,如今豈能投靠陳祖義那大魔頭,跟着他為禍沿海,禍害父老?” 雷曉曦道:“陳祖義的老巢在滿喇加,可他要是想對付我們,大海揚帆,說到便到,也不是甚麼難事。說實話,大當家,楚米幫的人明着談不成便暗裡偷襲,傷了咱們那麼多兄弟,我老雷心裡也不舒服。要是跟他們干,大當家你一聲令下,我立即出島尋他們決戰,絶不怵他們。可要是跟陳祖義打,人家海王就是海王,咱得承認,不是人家對手!” 許滸掃了他們一眼道:“也就是說,我們除了歸降,別無出路了?” 蘇穎急道:“大當家,海王陳祖義的確厲害,可咱們也不是紙糊的,他遠道而來,空懸海上,咱們卻有雙嶼島可做憑恃,堅持下去,誰消耗得起?這筆帳,陳祖義不會算不明白,我看他只是虛張聲勢,未必就會發兵奪島。” 雷曉曦冷笑一聲道:“阿妹,如果那個魔頭真的來了呢?一定守得住麼?咱們上萬兄弟,還有他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島上,到時候玉石俱焚,還能剩下什麼?大當家,祖上的規矩,也是該改改了,咱們既然是海盜,就該老老實實做海盜,這規矩守得跟他娘的官兵一個模樣,有甚麼意思?” 許滸擺弄着手中的一隻鸚鵡螺,不動聲色地道:“其實我最擔心的,是陳祖義對咱們不懷好意,接收了咱們的地盤之後,再慢慢吃掉咱們,只要咱們的兵,不要咱們的將,那才是人財兩空,一無所獲。” 雷曉曦笑道:“大當家,我看你是多慮了,你看楚米幫那對夫妻,投靠了陳祖義,也未見被陳祖義吞掉,如今何等逍遙自在?” 蘇穎急道:“大當家,你當初可是對天盟誓,答應過我爹的!” 雷曉曦道:“阿妹,你不要用這個脅迫大當家,大當家總要為咱們全島父老着想的,難道你有辦法對付陳祖義?” 就在這時,夏潯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進來,賈頭領慢悠悠地跟在後邊,將一個包裹嘩啦一聲丟在桌上,包裹散開來,露出了腰牌、官防等物,許滸笑了笑,溫文爾雅地對夏潯道:“錦衣衛總旗官,楊旭楊大人,失敬,失敬。鄙島最近事情多了些,一直沒有得空兒拜見大人,是小民的錯。” 夏潯被他們綁起時,就知身份已經暴露,看到這些東西,並不驚慌,他瞥了眼上坐的許滸,傲然道:“五花大綁,就是許島主待客之道嗎?” 許滸眉頭一挑,對這新奇的稱呼似乎覺得有趣,他擺一擺手,何天陽便拔出刀來,削斷了夏潯身上的繩子,夏潯活動了一下手腳,挑過一張椅子,就在長案盡頭坐了下來。這一來,變成了他與許滸對面而坐,雷曉曦和蘇穎側面陪坐了。 賈頭領怒道:“你好大膽子,我們幫主面前,哪有你的座位。” 許滸笑吟吟地擺手道:“你們退下!” 待一眾嘍囉出去,許滸雙手扶案,微微傾身,說道:“依照我們雙嶼島的規矩,不能不教而誅,你既未狡辯,也未否認,這樣很好。我許滸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好漢,閣下既然如此磊落,我也不會難為了你,就讓你一個痛快好了,你想如何死法?” 夏潯笑道:“大當家,楊某到你雙嶼島來,本來是要跟你們談生意的,這生意還沒有做成,大當家的就迫不及待要打發我離開了嗎?” 自打夏潯一出現,蘇穎就用惡狠狠的目光瞪着他。那晚她醉酒之後,夏潯拔去了她的腰刀,雖然後來誑說是因為聽到外邊有打斗的聲音,卻已引起了她的警覺。今天岸上來人了,帶來了夏潯的包裹,果然是個朝廷密探,令她又被雷曉曦嘲笑譏諷了一頓,心裡真是恨死了夏潯,可是見他死到臨頭卻還談笑風生,蘇穎又不禁生起幾分欽佩之意。 許滸把玩着手中那枚鸚鵡螺,淡淡地笑道:“做甚麼生意?日本刀還是日本扇,你想買了拿去做陪葬麼?” 夏潯凝視着他,氣定神閒地道:“這筆生意實在是太小了,既然許島主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咱們何妨把生意做得再大一點呢?” 許滸手中轉動的海螺一頓,眼皮攸地一抬,兩道凌厲的光芒疾射而出,但他隨即又斂了眼神,仍舊垂着眼皮,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道:“哦?什麼大生意,說說看,看我會不會動心?” 夏潯微微向前俯身,說道:“我想買……小楚和小米,如果可能的話,連陳祖義也想一起買下來,不知道這筆生意,夠不夠大,這筆買賣,可做得麼?” 雷曉曦和蘇穎聽了都聳然動容,齊齊把目光向許滸望去,許滸垂着眼皮沉默片刻,呵呵地笑了起來:“楊總旗,這是要假道滅虢麼?” 夏潯道:“在下是否有誠意,閣下何不聽我說了詳情再做判斷。” 許滸淡淡地道:“很抱歉,我許滸從來沒有和公門中人做交易的習慣。阿妹!” 蘇穎一怔,連忙應道:“大當家。” 許滸道:“人是你救回來的,由你親手處死他!” 夏潯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他沒想到這個足以打動人心的消息,許滸竟根本不為所動,這麼大的誘惑,他也不動心麼? 許滸瞟了蘇疑一眼,又道:“龜背崖風景秀麗,可葬壯士,記得留他一個全屍!” 第210章 大駕光臨 曹國公、太子太傅、浙閩兩廣剿匪總巡撫李景隆趕到了杭州,他來得還不算太晚,比夏潯預估的時間提前了三天。 曹國公到了杭州,杭州府的軍政各界要員自然要來拜訪,亂哄哄的閙了三天這才消停,李景隆這幾天不想見的人都見到了,唯一想見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不免疑神疑鬼起來。 “鼎石啊,這虎跑泉沏的茶,咱也喝過了;靈隱寺裡燒的香,咱也供過了;西湖裏邊的船,咱也划過了;楊旭他人呢?會不會什麼消息也沒有查到,擔心受到本國公的訓責,乾脆跑掉了?” 鐵鉉哪知他二人另有恩怨,聞言不禁失笑:“國公過慮了,楊旭孤身一人趕赴杭州府,就算沒有查到什麼消息,也屬尋常事,就算受到國公訓責,又何至于一走了之?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能跑到哪兒去?” 李景隆心道:“奶奶的,我正希望跑了他這個和尚,老子去做廟裡的主持,你哪裡知道其中曲折。” 鐵鉉又安慰道:“國公不要着急,國公此來杭州,民間都傳開了,如果楊旭一無所獲,早該來見國公請罪才是,現在他人不見蹤影,說不定正是查到了什麼消息,正在緊要關頭,國公再等些時日也無妨。何況,剿匪大計,也不能全然依靠楊總旗探來的消息,沿海各府道都在等着國公拿出剿匪方略來,國公也該早做準備才是。” 鐵鉉這一說,李景隆才省起此番到杭州來清剿海盜,緝拿朝廷欽犯,他才是主事人,那楊旭只是一隻小蝦米而已,他能不能查到什麼消息,只是對自己能否交差而已,這剿匪若徒勞無功,自己對皇帝可就無法交差了,不覺也慎重起來,連忙問道:“是了,這兩日杭州府軍政官員往來頻繁,本國公一直脫不得身,這就得下下功夫了。這兩天我卻不見你陪同,你在忙些甚麼?” 鐵鉉欣然笑道:“稟國公,國公這兩日忙於應付杭州府軍政要員,卑職則微服私訪,在民間走動了走動,掌握了一些情況,有所針對地寫下一些方略,以供國公參考。” 李景隆大喜:“鼎石真是才能俱佳、勇于任事,快快取來我看。” 鐵鉉道:“卑職在一些細節上面還欠周詳,本想推敲之後再請國公過目。” 李景隆道:“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馬上取來我看。” 鐵鉉只好返回自己的公事房,去取那半成品的剿匪方略。 鐵鉉這幾天真沒閒着,他是個干實事的人,雖然他的主要職責是緝查衛所官兵中有人私通海匪的事情,但是對整個剿匪大局,他也一直在進行考慮。 到了杭州之後,李景隆忙於應酬,鐵鉉則換上常服,切實走入民間,進行了一番探訪。他發現,沿海最大的幾股海盜武裝,絶大多數都是閩浙沿海靠海外貿易求生的中國人。因此閩浙沿海几乎家家戶戶都涉足走私貿易,再匯合些江湖亡命、遊兵散勇,漸漸成了氣候。 他們屢遭禁止,正因為有沿海居民的暗中支持和掩護,所以鐵鉉經過幾天的充分考慮,從海船的數量、規模的控制到保甲制度的完善、以及大小港口的管理等方面提了些建議,目前還在完善當中。 其實明初海患比起後期來並不算如何嚴重,這主要得益於朱元璋的海禁政策和力度。朱元璋禁海,一方面採取釜底抽薪的方式,大量招納原張士誠、方國珍部下的軍士及瀕海的船戶、島人、漁丁入伍為兵,一方面沿海築城,設置衛所,添造多櫓快船,加強海防力量以打擊海盜。 自淮浙至閩廣一帶,朱元璋共計徵兵十多萬人,大量漁民壯丁被籍入伍,地方上就少了強有力的阻撓,海禁政策的推行就比較順利,大量海防設施的建立,也對海盜產生了比較大的威脅。 但是海盜、倭寇日益猖獗,到後來一發而不可收拾,同樣起因于朱元璋的海禁政策。海盜一直就有,從古到今,從未斷絶,但是閙得如此聲勢浩大,卻是因為海禁。朱元璋禁海的最初原因,是因為當年爭霸中原時的失敗者,方國珍、張士誠之流許多部屬出海為盜,同時也是受限於他那種小農思維。 一方面,他覺得大明足以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與他國互通有無。另一方面,他又想利用經濟手段,迫使需要同中國交易的四方蠻夷臣服于中國,承認中國的宗主地位。所以自建國初起,建立的就是朝貢貿易體系,你要稱臣納貢,我才允許你交易,而且交易的時間、地點、數量、品種,都有嚴格的約束,這一來,客觀上就嚴重影響了沿海百姓的經濟利益。 常言說靠山吃山,靠山吃水。尤其是唐朝的朝貢貿易制度破產以後,改為自由貿易,此後宋朝、元朝也是延續這一政策,因此五六百年下來,海上貿易已成為東南沿海居民最重要的求生之路,現在人口增長,閩浙沿海的人口壓力十分顯著,對於通商更是關乎生計的根本需求,海禁就等於絶了他們的生路,這就埋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 我們後世的宣傳,常常出於政治需要,片面誇大某方面的作用,或者以偏概全。我們宣傳說南宋老百姓日夜盼望朝廷收復黃河以北的大片國土,可南宋小朝廷卻偏安一隅不思進取,而實際上恰恰是朝廷想要發兵收復失地,老百姓們卻不願意出兵,進行消極抵抗,因為南宋的百姓們很有錢,日子過得相當不錯,他們不願意為收復失地的龐大軍費買單、不願意收復失地之後繳納更多的稅賦去貼補北方貧窮地區。 同樣的道理,沿海百姓對海盜同樣有着複雜的感情,並不像我們理解的一樣一味恨之入骨。一方面,海盜群體良莠不齊,其中確實有些凶殘至極,燒殺掠奪,但是其中還有許多以走私為主要目的的團夥,正是他們給沿海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提供了生存和發展機會,沿海的百姓、士紳、甚至官僚怎麼可能仇視他們? 李景隆倒也不像傳說中的那般繡花枕頭,練兵方面他還是很拿手的,鐵鉉取來他的剿匪策略之後,李景隆大喜,受之啟發,他又補充了幾條整頓軍伍、加強軍紀、嚴肅海防、實戰演練的內容,一共湊了八條,當成自己的靖海八略,叫鐵鉉拿回去再加整理,準備在沿海轟轟烈烈地推行開去。 又是一天午後,李景隆行轅。 李景隆躺在藤蘿架下的逍遙椅上,兩個精秀伶俐的小姑娘蹲在旁邊攥着一雙小粉拳頭輕輕給他捶着大腿。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李景隆很無聊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很無聊地問道:“抱琴吶,你說為什麼遊人把杭州當成汴州呢?” 一個小姑娘眨眨眼道:“回國公爺,大概是……大概是因為汴州的夏天和杭州一樣熱吧。” 李景隆嘿嘿地笑了起來,赤着的大腳丫子在小姑娘的懷裡蹭了蹭,讚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本國公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哈哈哈哈……” 抱琴姑娘掩了掩松江布的袍襟,遮住那含苞欲放的胸脯兒,臉蛋兒暈紅起來,只是甜甜地笑。 這時,一個侍衛急急走了進來,老遠站定,抱拳躬身道:“國公爺,有人求見。” 李景隆懶洋洋地道:“說我睡了,不見。” 那侍衛遲疑道:“他說,他叫楊旭,是奉國公的差遣,先行赴杭州公幹的,說小人只要報上名姓,國公一定會見。小人已驗過他的腰牌,確是錦衣衛中人。” “楊旭?” 李景隆精神大振,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嘿!他終於來了,這小子沒跑啊,快快快,叫他進來。” 李景隆趿上高齒木屐,穿著一襲道袍,搖搖擺擺跟活神仙似的就進了會客廳。 夏潯匆匆走進客廳,一見李景隆,立即抱拳見禮:“卑職錦衣衛總旗楊旭,見過曹國公。” “咦?你怎麼這副打扮?” 李景隆拿腔作勢的本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忽見他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短褐,頭戴一頂竹笠,腳下一雙千層底的白幫黑面的布鞋,肩膀上還搭着個褡褳,活脫脫一個小商販的模樣,忍不住有些發笑。 夏潯看看自己打扮,笑道:“國公,不是您吩咐卑職微服私訪,赴杭州查探朝廷欽犯凌破天下落和東海群盜情況的麼,卑職這身打扮,也是為了查案方便。” 夏潯這一說,李景隆忽又省起自己目的,忙把笑臉一收,唬起一張臉來,揪得猢猻一般,沉聲道:“楊旭,本國公命你先來杭州查探仔細,你這些天都到哪兒去了,本國公已經到了杭州,卻遲遲不見你的消息,我要你查訪的情報,可已有了着落?” 第211章 碰撞 夏潯道:“國公,卑職得了您的命令,一刻不敢停留,立即趕赴海寧,距海盜最近的最前沿,尋找有關的線索。卑職多方打探、深入虎穴、巧妙周旋、捨生忘死……” “行了行了,”李景隆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本國公要你查訪的事情,可已有了眉目?” 夏潯笑道:“國公的交待,卑職現在已經掌握了大半。” “喔?” 李景隆驚奇不已,實不相信他兩眼一抹黑,真能這麼快就探到確實消息,他趕緊問道:“那欽犯凌破天,可已有了下落?” 夏潯道:“是,此人被畫影圖形通緝天下,以致無處藏身,被迫出海,出海之後,他先投靠了楚米幫的夫妻大盜,後又經由這對大盜而結識了南洋第一大盜陳祖義,並被陳祖義引為心腹,此刻在陳祖義處充作軍師。” “南洋大盜陳祖義?” 李景隆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顯然他是聽過這人名號的,李景隆喃喃地道:“陳祖義縱橫南洋,許多南洋小國都向他稱臣納貢,實力十分強大,皇上曾懸賞五十萬貫取他首級,也奈何不得他,想要對付此人,那可難了。” 夏潯趁機道:“卑職還探得一個消息,或許對國公剿匪有所助益。” 李景隆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快講,什麼消息?” 夏潯道:“海上有個雙嶼島,那裡盤踞着一夥海盜,盜首叫做許滸,據卑職探知,此人的盜伙還算是盜亦有道,平素只是承接中外貨物,走私販運,並不燒殺掠奪,為害鄉裡。 凌破天投靠陳祖義之後,哄騙他有真命天子相,勸他做皇帝,陳祖義野心膨脹起來,第一步就是要統一海域,楚米幫的那對夫妻大盜已經投靠了他,前些天曾依着他的授意招降許滸,被許滸拒絶了,雙方為此還大打出手,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 李景隆追問道:“如何利用,招安這群海盜,以盜制盜麼?” 夏潯搖了搖頭,說道:“東海群盜不只這一股,朝廷總不能一一招安吧?再者說,卑職還探得消息,這些化外之民在海島上散漫慣了,是不大願意上岸來接受王命教化的,不過他們也不喜歡這樣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與其他海盜打打殺殺,如果朝廷能開恩特許他們自由貿易,我想他們一定會願意協助朝廷打擊海盜的,畢竟其中多股海盜是迫不得已,如果能安心做生意,悶聲發大財,他們也不至于幹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勾當。” 李景隆聽了臉色刷地一沉,斥道:“胡說八道!禁民間自由貿易,這是皇上欽命的國策,誰敢更改?” 夏潯勸道:“國公位高權重,素受皇上信賴,如果國公把沿海實情奏與皇上,說不定皇上會改變主意。此舉若能推行,則無異於釜底抽薪,東海群盜必將散去大半,沿海百姓俱受國公恩德呀。” 李景隆連連搖頭,說道:“愚蠢之見,本國公剿匪,還要借助海匪之力,向他們妥協,傳揚出去豈不惹人笑話?再說,我大明物產豐富,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我大明天朝上國,諸蠻夷之國唯有肯臣服於我朝,稱臣納貢方允貿易,這是因其臣服而惠其利,懂麼? 正所謂正其誼不計其利,明其義不計其功,允許民間自由通商?真是豈有此理,這不是把我大明立國之本都推翻了麼?為了區區蠅頭小利,將我大明上國與諸蠻夷置於平等地位?真是荒唐,我敢對皇上說這樣的話,皇上不摘了我的腦袋當球踢才怪,以後莫對我說這些混帳話!”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那國公打算怎麼辦?” 李景隆握緊雙拳,雙目正視前方,做大義凜然狀:“堅壁清野,整頓海防,尋敵決戰,搗其巢穴!” 夏潯無語。 李景隆扭頭瞟了夏潯一眼,心道:“這小子也不知用的什麼辦法,居然真的打探到消息了,說不得,暫且放他一馬,以後再找機會。”便道:“你去見見鐵鉉,他正忙着保甲事宜,看看有什麼能做的,你去幫幫他好了,剿匪大計,自有本國公做主。” 夏潯無奈,只得拱手道:“是,卑職遵命,不過卑職還在打聽一些有助于國公剿匪的消息,不能在行轅住下,稍候還得離開……” “那麼……” 夏潯搶着又道:“為了避免向卑職提供消息的人對卑職產生懷疑,卑職現在的住處不宜公開,一俟有了消息,卑職會隨時來稟報國公的。” 李景隆既想把他留在身邊,隨時找機會陷害他,又想得到他蒐集的情報,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心中掙扎片刻,終於還是立功的心思占了上風,說道:“好吧,一俟有了消息,馬上呈報於我,待本國公率大軍出海尋敵決戰的時候,你必須要趕回來。” 夏潯應了聲是,轉身去找鐵鉉。 鐵鉉正埋頭公案,整理李景隆署名的“靖海八略”,一見楊旭出現,也自欣喜。夏潯把他對李景隆透露的情報又對鐵鉉說了一遍,鐵鉉的反應與李景隆完全一致,招安則可,讓朝廷向海盜妥協,開放海禁萬萬不可。這個時代的人,或許只有那些生活在沿海地帶的人,才知道海洋貿易對他們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大部分大明人抱的都是鐵鉉這一觀點:大明無所不有,完全不需要與蠻夷小國互通有無,肯和他們做生意,那是給他們面子,是一種賞賜,他們得畢恭畢敬向大明稱臣才行。 隨即,鐵鉉便拿出他已基本整理成形的靖海八略給夏潯看,夏潯看了那些方略,心情更加沉重,方略上詳細規定了民船的載重量、長度、寬度、吃水深度,所有超限船隻包括所有民間雙桅以上大船全部酌情給付官銀,予以收繳。此外還有保甲法、連坐法的詳細規定等等,以此手段,的確可以大見成效,但是這樣做對沿海百姓無異於一場災難。 夏潯沉重地道:“鐵大人,這個法子予以實施下去,剿匪很有可能大見成效,可是這種拉網式的打擊方式,能夠堅持多久呢?對沿海百姓真的有益嗎?有些所謂海盜,僅僅是走私販貨而已,這樣做,很可能逼得他們鋌而走險,加入那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盜伙,沿海百姓賴海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生活也必定窘困啊。” 鐵鉉性格剛正,嫉惡如仇,認準了的道理九牛不回,在他眼中,凡是違背朝廷法度的事情都是作奸犯科,必須加以革除。既然朝廷明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泛海通番,就必須徹底禁絶。而這項政策是否合理,執行之後會不會斷了數百萬百姓的生計,則根本不在其考慮之中。 一聽夏潯這麼說,鐵鉉和氣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嚴肅地道:“楊總旗,你這種說法很危險,你食朝廷俸祿,不為君分憂,怎麼反而替那些為非作歹的海盜說起話來了?依鐵某看來,違法就是違法,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觸犯了國法,也該受到懲處。你看,我這裡還有一條,張貼榜文,限期自首。如果過期不至,必予嚴剿。鐵某以為,對這些海盜,要以剿滅為主,安撫為輔,必須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他們才不敢甘冒國法,繼續出海為盜。” 這位鐵大人官職雖不及李景隆高,但是正氣凜然,說出話來不容質疑,夏潯滿肚子話,同樣辯解不得。鐵鉉的看法,來源於他的理念、他的認識,這些心裡面根深蒂固的東西不是夏潯擺擺道理、講講事實就能扭轉的,他再多說幾句,沒準大公無私的鐵大人就能跑去告訴李景隆,懷疑他被海盜收買,加緊對他的看管。 夏潯心情沉重起來,他隱約記起了嘉靖年間朱紈平海寇的事來,朱紈平寇以後,閩浙沿海的百姓並沒有過上安寧富足的好日子。恰恰相反,因為走私貿易不暢,他們的生計變得更加困難,許多沿海的士大夫人家也不例外,普通百姓窘迫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了。 更糟糕的是,所謂的萬裏海防,全面肅清,只是曇花一現的大捷,逆潮流而動的行為帶來的是更嚴重的後果。海盜集團本來分為主張通商的互市派和燒殺掠奪的寇掠派,這兩派中互市派是占上風的,在他們的控制之下,沿海百姓雖然不時受到寇掠派的的侵擾,畢竟也能從走私海商那裡獲得極大的利益。 互市派的首領王直還主動協助大明朝廷剿滅四處劫掠的寇掠派海盜,希望以此換取大明朝廷准許自由貿易的要求。結果,海禁未開,王直卻被騙進囹圄,身首異處。互市派就此一蹶不振,寇掠派的林碧川、蕭顯、徐海等人則聲勢大盛,他們佔據舟山群島為寇據地,四處掠劫,最終演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大劫難。 歷史驚人的相似,那一幕要提前上演了麼? 第212章 我們有個約定 夏潯被鐵鉉義正辭嚴地教訓了一頓,怏怏地告辭出來,走出了李景隆的行轅。 穿街走巷,夏潯異常小心地觀察了許久,確定無人跟蹤後,這才拐入一條小巷,向他真正要去的所在趕去。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夏潯的住處就在這條深巷裏邊,陽春三月,正是杏花怒放時節,漫步小巷,落英繽紛。 街邊開着一家茶館,一株花樹下,幾個人正有滋有味地喝着大碗茶,有熟客,也有生人,誰管呢,茶盡各自散去,哪問來自東西。 夏潯走來,看見茶攤上一個三旬上下的漢子,長得精瘦精瘦的,有馬扎不坐,卻蹲在那兒,正喝着茶與人聊天,便客氣地打聲招呼:“蕭大哥。” 這人是夏潯的房東,名叫蕭縝,夏潯在這小巷裡租住了他家的一間小房子,所以彼此算是認識了。 蕭縝抬頭看見是他,忙也笑着招呼:“喔,夏老弟回來了啊,生意做的怎麼樣?” 夏潯笑笑:“還成,蕭大哥忙着,兄弟先回屋裡歇歇。” “好好好。”蕭縝點頭含笑,一俟夏潯進了對面一間小屋,立即壓低了嗓音,神秘地道:“噯,這人是個外地來的商人,你們見過他娘子了沒有?哎呀呀,那個味道,那個韻致,嘖嘖嘖……” 旁邊幾個年紀輕的漢子立即來了興緻,其中一個笑道:“我說老蕭,你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了?他那娘子,我也見過一面,長得嘛,是很有味道,可也算不得上品吶,你上西湖邊上瞅瞅,腰似弱柳、杏眼桃腮的美人兒還少了麼?他家娘子,似乎健壯了些,生得也黑些。” 蕭縝不屑地道:“你懂個屁,你說那樣豆芽兒似的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到了床上,還得這樣的女子才夠勁兒,你沒看到她那張豐滿的小嘴兒,估計只要一吸,就能把我吸乾嘍,還有她那鼓騰騰的胸脯子,嘖嘖嘖,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受不了,不能自拔、不能自拔呀……” 旁邊那人便吃吃地笑:“我說老蕭,不致于吧,這樣你就情根深種,不能自拔了,有點太誇張了吧?” 蕭縝擠眉弄眼地道:“這樣夠味兒的女人,死在她肚皮上我都樂意,要是真死在她肚皮上,可不就是不能自拔了,懂麼?” 幾個漢子略一回味,不禁哄堂大笑起來。蕭縝兩眼發亮地看著對面,又羡又嫉地道:“快看快看,窗子放下來了,他奶奶的,光天白日的回來就搞,也不怕被他婆娘給榨乾了……” 對面小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灶間,之後就是臥室了,一進臥室,蘇穎急急放下窗子,向夏潯問道:“怎麼樣了,那個甚麼曹國公,可肯答應我們的條件?” 到了這裡,蘇穎只好脫去海盜裝,換了一身尋常婦人的裝束,頭上還輓了個似模似樣的墮馬髻,本來英氣俊俏的臉蛋兒平添幾分嫵媚。 她穿著淡藍色的對襟比甲,月華白的衣裙,因為不太適應岸上的悶熱,也是在海上隨性慣了,比甲解開了兩個蝴蝶扣兒,兩團小麥色的豐隆飽滿硬生生擠出一道深邃迷人的乳溝。夏潯微一垂眼,躍上眼帘的正好兩團顫巍巍的所在。 蘇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臉上微微漾起一抹紅暈,急忙扣緊扣兒。在海上時,她就是在那些海盜大男人們面前幾近於赤身裸體也坦然自若,絲毫不覺得羞澀,可是現在換了個環境,穿上了這正式的婦人家的衣裳,不知不覺便恢復了女兒家的情態。 夏潯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說道:“我試探了一下,恐怕很難說服於他。我還打聽到,曹國公正在擬定一個靖海方略,這個方略一旦實施,想要永遠靖清海盜是辦不到的,可是眼下,恐怕東海群盜不分善惡良莠,個個遭殃。” 蘇穎一聽,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冷冷地道:“這麼說,你只是胡吹大氣,咱們的買賣,根本做不成了?” 夏潯搖搖頭道:“李景隆沒有那個時間從容佈置,他也不是肯踏踏實實靜下心來,窮數年之功認真做一件事的人,何況,明知他走的是一條于國無益、於民有害的死路,我怎麼會跟着他走下去?你讓我想想,總會有辦法的。” 蘇穎柔腴的腰肢一折,隔着炕桌氣鼓鼓地往那一坐,夏潯蹙着眉頭在炕沿兒上坐下來,輕輕撫着上唇,認真思索起來…… 李景隆和鐵鉉炮製出來的這份靖海方略,夏潯並不讚同。李景隆此番靖海如果無所作為那還罷了,如果讓他成功了,只能把溫和派的海盜也逼向對立面,因為事情的根本起源在於朱元璋錯誤的海禁政策,根源既在,海盜就是禁之不絶的,一味打壓只能令雙方進入全面的武裝對立。 歷史上,朝廷禁海所用的手段大抵相似,其結果是什麼呢?朝廷大筆軍費的付出,無數抗倭平寇英雄的前僕後繼,的確令得東海群盜元氣大傷,但是最終卻只是漁翁得利,讓遠道而來的葡萄牙人佔據澳門為基地,壟斷了整個亞洲地區的海洋貿易。 這是民之所需,你怎能禁得了?你不做,又不許你的子民做,結果只好由外人來做。 歷史驚人的相似,現在的許滸、蘇穎彷彿就是互市派的汪直,小楚和小米就是寇掠派的林碧川、蕭顯,而他們背後根基立於滿喇加的南洋第一海盜陳祖義,扮演的就是漁翁得利的葡萄牙人的角色。依着李景隆和鐵鉉的做法,最終很可能會造成這樣一種局面。 我能用欺騙的手段,騙取他們的幫助,用他們的鮮血,染紅我的前程嗎? 夏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和許滸有個約定,他不想做一個食言而肥的小人。 那天,在雙嶼島上,許滸下令處死他的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但是他沒有想到蘇穎把他押到龜背崖後,卻把他關進了一個秘密的洞穴,叫人守在外邊,並沒有處死他。害得夏潯坐在洞裡好一陣胡思亂想,還以為這位蘇大姐想要金屋藏嬌、先姦後殺神馬的,結果等到晚上,走進山洞的卻是許滸。 許滸進了山洞,開門見山,頭一句話就是:“我對你提的那樁買賣很有意思,不知道你打算怎麼交易,出多少價錢?” 如果純粹依照武力的強大和手下的多寡來推舉老大,那麼雙嶼堂應該是雷曉曦做大當家,許滸和蘇穎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雷曉曦就已經跟着父輩踏波斬浪縱橫四海了。但是雷曉曦嗜殺成性,不大守規矩,這一點為蘇老幫主所不喜。 而許滸則不同,他父親是一員儒將。元末群雄爭霸,張士誠這支人馬是最受讀書人推崇的,當時許多文人都加入了他的隊伍,像羅貫中、施耐庵這些文人,都曾在張士誠手下做過事,許滸的父親就是當初投軍的一個文人,因為在軍事上頗有見解,漸漸成為蘇將軍身邊的智囊。 許滸為人性情與乃父酷肖,所以蘇老將軍臨終的時候,把大當家的位子傳給了性情沉穩、少年老成的許滸。當時三位老當家都是先後剛剛過世,小輩們剛剛接掌權力,雷曉曦縱然心裡有些不舒服,也沒有動什麼歪腦筋,可是這十多年下來,大家開始各存心思了。 蘇穎一直兼着斷事堂的差使,主管雙嶼島的刑獄之事,此外就是照顧率領當年直屬於父親的那些老部下,從不招兵買馬吸納新血,對權位一直沒甚麼興趣。而雷曉曦卻利用他在海盜伙中的威望,不斷擴張勢力,雖然位居許滸之下,他的實力卻始終壓許滸一頭,全靠蘇穎這個三當家在,合二人之力,才能壓制着雷曉曦。 楚米幫派軍師來招攬許滸入伙的時候,雷曉曦當着外人的面公然表態支持,這可不是一個老江湖該有的作為,其行為幾近於逼宮了,許滸當時就很是不悅,而當晚楚米幫的人又悄悄摸上了灘頭,若非發現及時,險些釀成大禍。 雙嶼島周圍礁叢林立,水情複雜,沒有內奸,外人的船是很難摸得進來的,於是許滸對雷曉曦起了疑心。他並不能確定雷曉曦就是那個內鬼,但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就必須得先避避這位二哥了。 他對蘇穎是絶對信任的,所以他讓蘇穎行刑,而且地點就選在龜背崖。這句話,涉及到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秘密:許滸剛剛接任大當家職位的時候,曾經處死過一個觸犯了幫規的人,按照幫規,那人必死,可是那人是追隨他父親多年的老部下,曾經在戰場上兩次救過他爹性命。 他想放那人活命,當時就是找了蘇穎幫忙,龜背崖是蘇穎的地盤,她想動點手腳容易的很。最後就是由蘇穎把他父親那個老部下藏了起來,秘密送出了海島。如今他舊話重提,蘇穎又是和他從小長大的玩伴,彼此的脾氣秉性非常熟悉,如何還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夏潯就被藏了起來。 他和許滸秘密達成了約定,他說服李景隆與雙嶼島合作,共同對付楚米幫乃至陳祖義,可眼下看來,李景隆不僅不肯答應許滸開海通商的要求,甚至除了招安之外的一切合作方式都不同意。鐵鉉更不用說了,此人嫉惡如仇,根本不讚同這種權宜變通,在他眼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絶對沒有灰色地帶的存在。 沒有他們的贊同,我如何促成這互惠互利的合作? 蘇穎本來氣鼓鼓地坐在那兒,可是夏潯思考的時間太長了一點兒,百無聊賴的蘇穎漸漸注意到了夏潯的表情,他眉頭時而緊緊擰起,好象一個疙瘩,時而輕輕蹙起,好象一個川字,有時候眉梢兒一挑,似乎若有所得,有時候輕輕佻動兩下,帶著一些狡黠。 蘇穎一向粗枝大葉,從來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僅僅是一雙眉毛就能有這麼多的變化,不禁感興趣地研究起來。她看到,這個男人的眉毛輕輕地彎下去,然後慢慢向中間縮近,兩個嘴角也同時向上勾起,笑裡帶些壞…… 蘇穎的眼睛馬上亮了:“他有主意了?” 第213章 計議 “我想到一個主意。”夏潯慢吞吞地道:“不過,這需要你和許大當家的配合。” 蘇穎冷冷地道:“那位國公不答應,你一個跑腿的小官能做主?” 夏潯微笑道:“何必妄自菲薄,有時候,小人物也能創造歷史。” 蘇穎睨了他一眼:“你說說看。” 夏潯道:“想要開海通商,那是對牛彈琴,想都不要想了,我現在只能答應你,儘量保全你雙嶼島,打掉楚米幫,甚至搞垮陳祖義,這對你們也是有莫大好處的,你們只須順水推舟,成全了朝廷,卻也借助了朝廷的軍力,沒有什麼損失,何樂而不為?” 說完,他便把自己方纔所想的策略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蘇穎沉吟起來,站起身,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子,眼神飄忽,甚在斟酌。 突然,她身形一轉,彷彿一頭母豹,猛地撲向夏潯,肘彎一翻,一柄不知何時已被她握在手中的鋒利短匕亮了出來。 肘彎一抵,將猝不及防的夏潯撞翻在榻上,和身撲上將他緊緊壓住,短匕的鋒刃橫在他喉下,惡狠狠地道:“王八蛋,你想詐老娘的雙嶼島?” 夏潯一驚之後迅速定下神來,也不反抗,只是冷冷地道:“雙嶼島?雙嶼島有我想要的東西麼?” 他目光微沉,盯着觸在胸前那沉甸甸的兩團飽滿柔軟,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是三當家的胸前這對寶島,在下也許有些興趣。” “噗!” 胯下挨了一記狠的,被凶悍如豹的蘇穎用膝蓋狠狠一撞,夏潯的身子登時佝僂起來,整個人蜷縮在榻上,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你膽子不小,敢調戲老娘的,你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 蘇穎手腕一顫,手中短匕帶著一溜閃光騰空翻轉一圈,重又準確地落在她的手中,抵在夏潯的後腦處:“給你放點血,看你還敢不敢占老娘的便宜。” 夏潯痛苦地呻吟道:“你……長得是豬腦子嗎?如果……我對你懷有歹意,你想我會一個人回來嗎?當我重新回來時,早就……帶了大批官兵來了。” 蘇穎撇撇嘴,得意地道:“你當我傻的?真是一個人隨你前來,傻啦吧嘰的等在這兒?哼,你的人還沒進巷子,我就知道你回來了,如果你真帶兵來,連我的影兒也休想見到。” 夏潯喘勻了氣,慢慢放鬆了身體,說道:“好吧,就算這不能證明我的誠意,至少可以證明我沒有惡意吧?” 蘇穎道:“你們當官兒的一肚子彎彎繞,誰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也許你是放長綫釣大魚,就是為了兵不血刃,詐取我的雙嶼島呢?” 夏潯無奈地道:“那我們沒法談了,你回你的雙嶼島,一面應付陳祖義和楚米雙盜,一面準備應付朝廷水師的圍剿吧,曹國公剿匪成或不成,關我屁事,我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總旗,聽命行事就行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操的哪門子閒心?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啊……” 蘇穎遲疑了一下,說道:“爬起來,別裝死!” 夏潯耍賴道:“要殺要剮由得你,還要怎麼樣?” 蘇穎咬咬唇,倒轉刀柄,沒好氣地在他腰眼上狠狠搗了一下,喝道:“叫你起來就起來,哪那麼多廢話?” 夏潯疼得哎喲一聲,知道這女海盜手下沒有輕重,只好坐了起來。 蘇穎收回短匕,睨他一眼道:“以雙嶼島為餌,這個,我做不了主。” 夏潯攤手道:“我只是告訴你我的計劃,我有說要你答應下來嗎?你安排一下,讓我去見許大當家,我跟他講。” 蘇穎在房中又踱起了步子,過了半晌,她忽地站定,瞪起一雙杏眼,對夏潯惡狠狠地道:“你記着,如果你騙我,我一定親手剜出你的心來,把你做成人肉乾糧!” 在蘇穎的安排下,夏潯藏身于一艘貨船,再度來到了雙嶼島,仍是龜背崖下的那座山洞,和許滸再度見面了。 許滸聽夏潯將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狐疑地道:“李景隆不接受我們的條件,這我已經想到了,讓你一試,本來就只有一半的機會,我沒想到的是,不答應我們的條件也罷了,明明是一件對他也很有利的事,我若不接受招安,他連聯手對付楚米幫、對付陳祖義都不肯,未免太蠢了些。” 夏潯道:“那也未必,站在你大當家的位置上,考慮的當然是你們切身的利益,站在曹國公的位置上,同樣也有他的考慮。答應合作,那他顏面何存?做官的,總有做官的體面,再說,不試一試,曹國公怎麼就知道,他對付不了東海群盜?” 許滸微笑道:“可你似乎認定了,他剿殺不了我們?” 夏潯搖頭道:“此言謬矣,我不是認定他對付不了你們,而是他剿滅不了海盜。就算他能把你們、把楚米幫甚至陳祖義統統剿殺,用不了幾年,海上也能重新崛起其它的海盜團夥,所作所為,甚至比你們還要不堪百倍,何苦來哉?” 許滸蹙眉道:“楊總旗,依照你的計劃,你在其中可是寸功不立,一切功勞都是他李景隆的,在我們這邊,你也得不到甚麼好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潯道:“東海剿寇,接旨的是曹國公,立下任何功勞,都是他曹國公的,就算我表現如何出色,想要讓上面知道,也全在他曹國公一枝筆。他如果不想寫,我照樣寸功不立,難道我越過他去向皇帝攬功?這是官場大忌,相信就算在你雙嶼島上,也沒有哪個小頭目愚蠢到越過二當家、三當家,向你討功邀賞吧?” 許滸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徐徐說道:“你還沒有告訴我,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李景隆不答應,你大可留在他的行轅,安份守己,沒有任何風險,何必出頭露面,擔此凶險?” 夏潯道:“還是為了功業!” 許滸疑道:“此話怎講?” 夏潯道:“把你雙嶼島逼得走投無路,被迫加入四處流劫的陳祖義盜伙,那是功還是過呢?一山不容二虎,保住你還算是盜亦有道的雙嶼島,就能抑制東海流寇的崛起;借助你們的力量剷除無惡不作的楚米幫,沿海數省百萬民眾都要受惠,這不是功嗎?大丈夫立功業于世間,一定要得到朝廷的褒獎與嘉勉才叫功業?我楊某人做事但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何必在乎那麼多?” “好!” 蘇穎擊掌讚道,許滸瞟了她一眼,蘇穎臉蛋頓時一紅,訕訕地道:“我……我覺得他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許滸咳嗽一聲道:“楊總旗這番話,聽著的確是義薄雲天,令人感動,可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是做官的人,我實在很難相信你是出於如此無私的理由。” 夏潯微笑道道:“可是我這個計劃,你不能否認,對你有益無害。” 許滸眯起眼睛道:“怎麼會沒有?你要我以雙嶼為誘餌,此地一丟,我的根基就沒了,誰知道你會不會摟草打兔子,連我們一起收拾了?” 夏潯道:“東海茫茫,海島無數,有海盜竊據的海島,不只雙嶼一處,要說失了雙嶼,許大當家就如無根之萍,只能四海流浪,恐怕這話,許大當家你自己也是不信的。雙嶼之所以重要,只是因為這裡是倭夷貢寇必經之路,扼南北東西各路航線之要衝,乃海洋天險……” 許滸道:“你既然知道,就該知道它對我幫的生存何等重要!” 夏潯道:“許大當家,如果我不勸你主動放棄,那麼你與楚米幫、陳祖義和朝廷大軍三面為敵,就一定守得住雙嶼嗎?要麼,投靠陳祖義,那樣的話,你還不是一樣要把雙嶼拱手相讓,你認為陳祖義會不把這塊肥肉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嗎?我的計劃,首先是能夠剷除楚米幫,那麼東海之上,還有誰是你的敵手?如能獨霸東海,即便丟了雙嶼,生存又算甚麼問題?此其一。 陳祖義的根基在南洋,就算我們殺不了他,也能讓他損兵折將元氣大傷,至少數年之內,難與你許大當家為難,到那時你獨霸東海,還不能與他南海之王一較高下?陳祖義的威脅由此可解,此其二。 三者,我大明立國之初,朝廷就因海陸交通不便,供給困難,把雙嶼列為驅遣棄地,島民全部內遷,如今情形並無變化,你認為朝廷會在這裡派駐重兵?如果計劃周詳,朝廷水師急於追逐當今皇上懸賞五十萬貫緝拿的南洋大盜陳祖義,雙嶼根本無人看守,你可以順利收回;退一步講,就算計劃有變,東海為你獨霸,陳祖義不能再輕易北上,對你構成威脅,這個報酬,值不值得你主動放棄一塊你本來就守不住,也必須要拱手讓與一方的雙嶼島呢?” 許滸沉默良久,哈哈大笑起來:“合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成,就依你的!” 夏潯讚道:“大當家當機立斷,真人傑也。” 許滸笑道:“不敢當呀,今日見了楊總旗,我才知道官府之中也並非個個都是利慾熏心,只顧自己往上爬的官兒,如果多幾個像你這樣以民為重的官兒,我許滸這大當家也就做不成了,乾脆散夥了事,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許滸突然又道:“我的人做內應時,還請楊總旗一同前去,在我奪回雙嶼島之前,那裡的一切,都要拜託你了!” 夏潯一怔,隨即省起這是要扣他為人質,不禁啞然失笑,爽快答道:“使得,一切依大當家吩咐便是。” 許滸這才抓住他手臂使勁搖了搖,真心暢快地笑了起來。 第214章 男人難做 一艘雙桅海船乘風破浪,向着海寧口岸駛去。 正是傍晚時分,海風溫和,餘暉柔紅,天色蔚藍,水面碧綠。 夏潯坐在船頭,看著那船好似一條靈活的魚,穿波逐浪,飛速前進。 這個時代的大海,比他那個時代所見的海水要清澈的多,水下四五米深的地方,仍然一眼可見,親眼看著眾多的游魚在水下翩躚,那種感覺真是奇妙的很。 兩條海豚追逐在船側,時而游到前邊,時而又返回來,夏潯聽說過海豚天生對人類有一種親近感,時常聽說有人落水被海豚救上岸去,不知道是它們有心為之還是一種特殊的習性,但是確有其事,此刻看來還真是不假,大船過處,魚群都會四散游開,這兩條海豚不但不走,反而與海船嬉戲起來。 蘇穎走來,在他身邊坐下,因為此番是回海島,三當家的又換上了她在海島上的那身行頭,顯得英姿颯爽、簡潔幹練,有種中性美,當然,這是她穿著衣服的時候,如果她露出那身“鯊魚皮比基尼”的泳裝,性感婀娜的身材、一身健康小麥色的肌膚,比起歐美國家那些金髮碧眼的沙灘女郎也絲毫不讓。 “你很厲害!” 蘇穎在夏潯身邊坐下,兩隻腳懸在船外隨着船體的動作自由地悠蕩着道。 “哦?” 夏潯把視線從兩隻活潑的海豚身上收回來,投注到身邊這個帶著野性迷人味道的女人身上:“何以見得?” “許滸是我們島上公認的秀才!” 蘇穎抿了抿豐潤誘人的嘴唇,說道:“他爹原來是我爹的軍師,是我爹的部下中唯一一個既能文又能武的人,許滸從小就被我們稱為秀才,要講道理,我們沒人說得過他,所以大家都很服他,但是你能說服他,還把他說的啞口無言,你真的很厲害!” 夏潯微笑起來:“卻也不然,許大當家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是很省力氣的,他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想要什麼,你能給他什麼,能很快就權衡出其中的利弊得失,如果換一個人,恐怕我說幹了唾沫,也沒有甚麼用處。” 蘇穎莞爾一笑:“怎麼你的話和大當家的這麼像?他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才很痛快地答應了你的條件。” “他?” 夏潯先是一怔,隨即失笑起來:“這大概就是……英雄所見略同吧。” 蘇穎開心地笑起來:“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她的笑很年輕,爽朗、陽光,金燦燦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熠熠放光的眸子無邪的像個孩子,偏還帶些成熟的嫵媚,配着那性感飽滿的雙唇,很像哈莉貝瑞飾演的貓女,夏潯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彌留之際那個海妖般長髮披散的女子,水上與水下、岸上與海上,同一個人,竟然可以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風情。 蘇穎的笑容在他的注視下很快斂去,她扭過頭去,迎着海風,過了一會兒,拐拐夏潯的肩膀,開玩笑似的說道:“噯,我瞧你這模樣,實在不像個當官兒的,以後要是做官做不下去了,歡迎你到雙嶼島來,我怎麼也能給你弄個四當家乾乾。” 夏潯笑起來:“真的假的,寸功未離,上了島就能做四當家,你做得了這個主?” 蘇穎一拍驕傲的胸膛,道:“當然,我要收你,誰敢廢話。” 夏潯裝腔作勢地拱手道:“那就多謝三姐啦,楊旭算是有了一條退路,要是有一天楊旭真的混不下去了,一定來東海投奔三姐。” 蘇穎哈哈大笑起來,很男人地拍拍他肩頭道:“成,咱們一言為定,你要是真來投奔雙嶼島,三姐罩着你。” 她說得高興起來,看看那兩隻追逐嬉戲的海豚,興緻勃勃地道:“這兩個小傢伙,一路追逐着咱們,我下去逗逗它們,叫你見識見識三姐的水上功夫!” 夏潯吃驚地道:“船正在開,這能成嗎?” 蘇穎乜了他一眼,傲然一笑,她沒有說話,只是用行動回答了夏潯的疑問。 解帶、寬衣、鯊魚皮的緊身泳裝,美人,入水。 入水前最後映入夏潯眼帘的,是一隻令人銷魂的屁股,肌肉向兩側對稱分佈形成半圓,形上緊致挺翹,質上水潤平滑,好像一隻飽滿多汁的“水蜜桃”。 夏潯發現,他無恥地硬了。 “大概是離家太久,我這麼年輕,有點想小祺祺了。” 夏潯如是安慰自己,然後優雅地抬起一條腿,架上另一條腿,藏住了第三條腿,看著水中與海豚追逐嬉戲的那條美人魚…… “許大當家那裡,已經答應我與楚米幫進行談判,拖延時間。這裡,就得靠你了。” “你直接講,要我做什麼!” “唔,很簡單,你什麼也別做。我知道,本地的很多百姓、商賈、士紳,乃至公門中人,都和你們有着密切聯繫,尤其是各鄉鎮村寨的保甲、里長,和你們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想治理地方,想讓自己的治下太太平平,百姓們有飯吃,少幾個刺頭兒閙事,就少不得與你們做生意。 現在,曹國公擬定了一個靖海八略,其中有許多需要地方的鄉紳、保甲、里長們的配合,如果你們從中作梗,他們一定會消極抵抗,然而令由上達,李景隆承聖命而來,大權在握,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兒,最終你們還是得就範,可這時間就不知道拖到什麼時候了,沿海百姓元氣必定大傷,因此……” “你別說廢話行不,你就告訴我,我需要怎麼做?” 夏潯瞪起眼睛:“我直接告訴你怎麼做,然後你想不通,又得問我為什麼這麼做,我還得跟你一條條解釋我為什麼要你這麼做,還不是得把前因後果跟你說明白?那我何不先把理由告訴你,再告訴你需要怎麼做?我說三姐,你是女人好不好,怎麼性子比我還急?” 夏潯一硬,蘇穎就軟了,連聲道:“好好好,你說,你說,我還沒說兩句,你倒急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我到底怎麼著,才叫男人?” 蘇穎眨眨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忍不住惱羞成怒道:“這就是我一句口頭語,你較什麼真?” 夏潯冷哼道:“難怪夫子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蘇穎怒道:“你別看我書讀得少,可這句話,我聽得懂。” 夏潯也怒道:“那你到底還聽不聽我說了?” 蘇穎一屁股在炕沿上坐了,賭氣道:“你別說沒用的,我就聽。” “我哪句沒用,你說,你說?” 兩個人火氣都有點兒大。 從海島回來之後,二人又回了杭州泥孩兒巷的住處,夏潯先去曹國公行轅探了探情況,李景隆和鐵鉉炮製出來的靖海八略已經轟轟烈烈地推行開了,具體的事還須具體的人去做,當地的官紳百姓對這些方略是有牴觸的,因此推行不暢,李景隆和鐵鉉都是一肚子火氣。 一俟見了夏潯,李景隆算是找着了出氣筒,找些有的沒的理由,把他臭罵了一頓,夏潯心中雖另有打算,也不免憋了一肚子火;而蘇穎這裡秘密會見了許多與雙嶼島有關係的士紳和公門中人,對曹國公的靖海方略多有抱怨,催着她想辦法拿主意,蘇穎能有什麼主意?只能由着他們抱怨,同樣忍了一肚氣。 結果兩人剛見面,還沒把彼此掌握的消息互相通報一下,房東蕭縝又鼻青臉腫地找上門來。蕭房東讓人給修理了,一天夜裡,他喝酒回來,被人堵在巷中暴打了一頓,打掉了他滿口牙齒,又反綁了他的雙手,把他的頭塞進褲襠裡,丟進茅廁蹲位上,說這叫“看瓜”。 蕭房東看了一宿瓜,待到早上才被人發現,蕭房東左思右想,最近也沒得罪什麼人,就是時常對人說些“夏家娘子”的葷話,過過嘴癮,結果現在就讓人敲掉了滿口牙齒,嘴唇腫得跟豬大腸似的,於是便跑上門來找夏潯算帳。 夏潯好說歹說,指天劃地的發了一通毒誓,才算把蕭房東半信半疑地哄走了,回頭一問蘇穎,果然是她的人干的,忍不住埋怨她幾句不識大體、不顧大局,結果兩個人再說起話來,就都帶了幾分火氣。 兩個人都在榻邊坐了,悶悶地生了會兒氣,蘇穎輕輕瞟了他一眼,說道:“喂!” 夏潯賭氣道:“幹嘛?” 蘇穎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忍笑道:“你是男人,能不能有點男人的氣量,小肚鷄腸的,還得讓我先給你陪禮道歉是不是?” 夏潯沒好氣地道:“我就知道,女人吵架就這點本事,沒理也有理,實在沒理了,就搬出這句話來,噯,還是你有理。” 蘇穎忍不住噗哧一笑,綻顏道:“成了成了,誰叫我比你大呢,三姐讓着你,是我的錯成不。你說吧,咱們應該怎麼做?” 夏潯瞅她一眼道:“這回你不打岔了?” 蘇穎豎起三指道:“我發誓!” 夏潯吁了口氣道:“成,那你聽著,咱們這麼幹……” 夏潯從頭到尾仔細說了一遍,問道:“你看怎麼樣?” 蘇穎心悅誠服地讚道:“大兄弟,你真陰險!” 第215章 八略難行 李景隆的靖海方略推行的不大順利,地方上的官員、鄉鎮裡的士紳、乃至街坊中的保甲裡正們都有點陽奉陰違的意思,倒是衛所練兵這方面比較順利,畢竟軍隊要比地方上紀律嚴明一些,易於管理。可地方上的各項梳理不能儘快進行下去,就無法切斷民間百姓與海盜們的聯繫,僅靠衛所官兵出海剿寇,成功清剿海盜的希望不大,在海上,可比在大草原上對付草原部落更困難百倍,大炮打蚊子,有勁兒沒處使。 好在,李景隆不斷地向各級官吏施加壓力,處罰了幾個辦事不力的鄉紳保甲,並且通報整個杭州府之後,下面的人突然來了一個大變樣,各級官吏士紳全都積極起來,收繳的違限船隻越來越多,港口碼頭都快堆不下了,而地方上的保甲制、連坐制也讓鄉裡百姓之間彼此監視,控制嚴密起來,很少聽到有人再與海盜私相勾結的消息了。 聽到不斷報送上來的好消息,李景隆開始自鳴得意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半個月,衛所方面就開始反映士兵們無心操練,私下交結,有軍心不穩的跡象。細一打聽,卻是因為這些衛所官兵家中生計無着,他們陸續收到家裡的消息,紛紛要求提前發下軍餉接濟家裡,有的還變着法兒告假,偷着跑回去幫家裡種地打漁去了。 要知道沿海衛所招納的官兵都是當地的漁民子弟、沿海百姓家的壯丁,一家的主要勞動力,現在父母妻兒生計無着,他們當然不能安心當兵,杭州衛都指揮等官員憂心忡忡,不斷跑來向李景隆訴苦,針對這種情形,鐵鉉果斷判斷:有人搞鬼。 一定是有人想利用這種手段破壞靖海方略的實施,而衛所中牽頭閙事的兵丁,十有八九就是那些與海盜聯繫密切,甚至為其耳目的人。他把自己的分析告訴了李景隆,然後趕到杭州衛,想順藤摸瓜,利用這件事,揪出那些暗中閙事的不法分子。 軍隊亂了,如何出海剿匪? 且不說出海剿匪,光是彈壓安撫,防止軍隊嘩變,這就夠讓李景隆頭疼的了,如果他剿匪未成,先逼反了自己的兵,朱元璋豈能給他好果子吃? 李景隆反覆思量,有些放心不下,也想趕去衛所看看情況,可他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就讓浙江布政使司以及杭州府的大批官員給堵了回來,這些人都是來訴苦、告狀、討主意的,一大堆人七嘴八舌說了半天,李景隆一個頭兩個大,才約摸聽明白了一些。 這些官員說的問題很多,很雜,布政使司提出:浙江府市井蕭條,賣無可賣,買無可賣,大批的行商坐賈向官府抗議、施壓;稅賦徵收出現困難,沿海百姓主要靠經商、打漁來完稅,土地又貧又少,根本不是沿海地區稅賦的主要來源,看這情形,今年秋稅完收恐怕很成問題;由於經濟蕭條,各地需要官府救濟的貧困民戶不斷增加,需要向朝廷請款請糧,現在李景隆是浙閩兩廣沿海諸省的總督撫,這件事得他簽字點頭,上報戶部,要不然一俟餓死了人,或者激起民變,後果不堪設想。 按察使司提出不斷有船主、漁戶反映他們的船被收繳了,但是官府給付銀兩不足,以致不断發生官民衝突,各種官司層出不窮,告官的、告民的、打羅圈架的,不一而足;有些告老還鄉的官員和有名望的士紳受地方委託,秉承民意,已經準備向朝廷彈劾曹國公和杭州府官員強姦民意,濫施淫威,滋擾地方,禍害百姓;同時搶劫、盜竊、坑蒙拐騙的各種案件犯罪率開始直線上升。 李景隆聽得毛了心,他連連答應一定儘快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好不容易把這些滿腹牢騷的官兒們給安撫住了,然後強裝笑臉親自送他們出去,結果一到大門口兒就發現,這些官兒們也出不去了,不知道杭州府的百姓們怎麼知道各府各道的官員今兒都到曹國公這兒來了,自發地聚集起來,把個曹國公的行在圍了個水洩不通,群情洶洶,為民請命來了。 李景隆忙不迭又退回來,爬到庭院裡最高處的一座假山上,翹着腳兒往外一看,只見庭院外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沸沸揚揚無邊無沿,不禁有些害怕,連忙叫人調兵護住行在,以防百姓衝動之下強衝府邸,奈何府裡的人誰現在還出得去? 李景隆無奈,只得逼着杭州府的父母官出面安撫百姓,杭州府的官員無奈之下只好硬着頭皮出面,好說歹說,折騰了兩個多時辰,總算讓百姓們陸續散去了,提心吊膽的李景隆這才把那些一肚子牢騷的官員送走,返回後院兒就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了。 兩個多時辰,他一直站在假山上觀望動靜,可把一向養尊處優的李大少爺累得夠嗆,他有氣無力地喊着杭州府撥來侍候他的小丫頭:“抱琴、司棋,給老爺我捶捶腿,先打盆熱水來,哎喲,這腳上都站出水泡來了。” 等了一會兒,沒動靜,李景隆扯開嗓子又喊:“侍書、入畫,給老爺沏杯茶來,再拿幾樣小點心。” 還是沒動靜,李景隆惱了,趿起鞋子跑到丫環房一看,四個小丫頭在那兒悲悲切切,正不知說著甚麼呢,敢情四個人壓根沒侍候在外邊,難怪沒聽見他的吩咐。 李景隆憐花惜玉之心頓起,連忙放柔了聲音,問起四女傷心的理由,結果一聽之下李景隆當即就黑了臉,屁也沒放三個,抹身就離開了。 什麼她哥哥的雙桅大船被巡檢司給沒收了,才給了五貫的錢,這船當初是從村裡周老爺那兒賒了錢造的,連本帶利現在帳還沒還清呢,光是欠帳就有八貫零四百二十八文;什麼她爹從閩南進了一批荔枝,因為市井蕭條,士紳人家也有點緊巴,沒人購買,眼瞅着腐爛變質,要賠個傾家蕩產。什麼…… 這不是添堵麼? 李景隆茶也沒喝,點心也沒吃,腳也不泡了,回到臥室往床上一躺,正琢磨着這種種跡象是不是沿海官紳聯起手來對他進行的反撲和抵抗,到底有什麼手段才能解決眼下這些困境,他自己家裡又來了人,送的還是急信兒。 這回可不是夏潯與蘇穎給他製造的麻煩,而是趕巧了,要說巧其實也不算巧,因為夏潯當初對蘇穎說李景隆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在杭州府窮數年之功來實施一場靖海戰役時,就已考慮到了朱元璋年邁,十有八九今年歸天的因素,只是他沒想到李景隆雖然因靖難一役名垂青史,成為大明朝有名的大草包,其實其人倒也不是無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政治嗅覺也是很靈敏的,朝中大局的變化,他也在時刻關注着。 曹國公府的家人給李景隆帶來了一個令他很不安的消息:皇上病情加重,這個月已經兩次昏厥了。李景隆聽了這個消息,恨不得插翅飛回金陵城去:不管是先帝託孤,還是新帝登基,及時出現在皇帝身邊的臣子,總比一個當時蹤影皆無的大臣多些政治資本呀,可是杭州府這邊官司纏身,所謂剿匪寸功未立,又無皇帝詔書,他豈能說走就走? 正抓心撓肝的當口兒,侍衛來報,楊旭楊總旗來了。 李景隆這一回沒有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找夏潯的毛病,他打量夏潯很久,說道:“上一次,你對本國公講,雙嶼島群盜欲以開海通商為條件,與我們聯手對付楚米幫和陳祖義,這是雙嶼島盜首的意思麼?” 夏潯豈會蠢得自留把柄於他,欠身道:“回國公,卑職是錦衣衛中人,尋蹤匿跡,探聽消息,本是卑職所長,所以能從與雙嶼島關係密切的海民口中探得他們意向,卑職卻是不曾直接與雙嶼海盜打過交道的,這些海民漁人所言是真是假,如今尚難以判斷,當日卑職向國公提起,也只是供國公參考之用。” 李景隆有些失望地唔了一聲,站起身在廳中徐徐踱着步子,沉吟半晌又道:“你這幾天,打探了些什麼消息,如今雙嶼島情形如何?” 夏潯抱拳道:“楚米幫已效忠於陳祖義,欲一統東海,為陳祖義踏足陸地,爭霸中原打下基礎。這雙嶼島距杭州府最近,相去不過百餘里,是一個天然良港,最恰當的橋頭堡,所以陳祖義志在必得。但東嶼群島與陳祖義之流並非一路貨色,東嶼群盜以走私為主,與沿海百姓關係密切,許多盜伙就是家境貧困的沿海漁民,所以不願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陳祖義、楚米幫為伍。 可是,楚米幫的實力本不在雙嶼幫之下,現在又得陳祖義之助,雙嶼幫難與他們抗衡,卑職打聽到消息說,雙嶼幫正在與陳祖義談判,似有答應入伙的意思,只是現在雙嶼幫不想獻出雙嶼島,而陳祖義對雙嶼島又志在必得,他似也知道雙嶼幫答應入伙大有敷衍之意,因此始終不肯放棄雙嶼島,因為這,雙方還在僵持。不過,以卑職看來,陳祖義兵臨城下,雙嶼幫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或許,他們很快就會妥協。” 這句話促使李景隆下定了決心,他站住身子,一指夏潯道:“本國公上承皇命,剿匪心切。雙嶼幫既無大惡,或可令之將功贖罪。你馬上與雙峙幫群盜聯絡,商量個辦法出來,聯手剷除楚米幫、陳祖義,條件麼,本國公答應他們,對他們竊據海島、走私販貨之不法行為,不予深究!” 第216章 挖坑 在百姓圍困曹國公行轅的第五天,曹國公李景隆下令,停止收繳海船,已收繳海船全部發還,海禁尺度不言而喻,也自動放寬了,皆大歡喜,一團和氣,老百姓開心了,士紳官吏放心了,衛所官兵安心了,鐵鉉鐵鼎石閙心了。 他覺得這是李景隆向浙閩地方勢力做出的妥協和讓步,是以犧牲朝廷威信和朝廷利益為代價,換取浙閩地方官府和軍隊、民眾對他剿匪的支持,因此氣極敗壞地從杭州衛趕回來,也顧不得李景隆是當朝一品國公爺,太子太傅、左軍大都督,當即黑着臉,拿出他鐵面無私的五軍斷事官氣派,與李景隆理論了一番。 李景隆自知理虧,一開始還嘻皮笑臉地應和着,可鐵鉉不依不饒,據理力爭,只想要李景隆重新嚴格執行靖海八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硬是從曹國公的午睡時間一直吵到太子太傅的晚膳時間,把個李景隆徹底吵毛了。 “叉出去!把他叉出去!這個不知好歹的厭物!” 李景隆惡狠狠地一甩袖子,衝著鐵鉉被硬架出去的背影鐵青着臉色罵道。 “國公爺,跟這麼一個愚人,犯得着生氣嘛,來,國公爺趕緊喝口茶,消消氣兒。” “國公爺您坐下,我給您敲敲腿。” 抱琴、司棋兩個如花似玉的小丫頭趕緊趕過來,嬌滴滴地說著,眉眼兒笑着,把李景隆按在了椅上,一個蹲下身去給他捶着腿,一個端起杯來用小嘴吹了吹,喂他喝着茶。 李景隆愜意地合上眼睛,美美地想著:“如今軍心已經安定下來,經我這番整頓,士氣也提升上來了,東海海防,本就齊備,士氣既振,又有雙嶼海寇為內應,不日就可出海一戰了。到時候,我剷平楚米幫,最好再把皇上懸賞緝拿的陳祖義生擒活捉,返程之中順手再滅了雙嶼幫,靖清東海,挾平寇之威回返京師,皇上甚是看重我,皇太孫與我又一向交好,這武臣之首,說不定要從中山王府挪到我曹國公府了。 李景隆美美地笑了起來…… 很快,漳、泉、福寧等地水師接到李景隆的軍令,陸續出海,遏阻南下北上的私商船隻,剿獲南北大船三艘,其中兩艘是陳祖義的商船,這兩艘船的貨物比較雜,因為陳祖義只做無本買賣,空船出港,一路走一路搶,搶到雙嶼有多少貨賣多少貨,然後再一路搶回去,所以貨物種類繁雜。 另一艘大船是福州走私商船,滿滿的一船生絲全被水師繳獲,另擒獲日本浪人小四郎和青木未央率領的整支護航小隊,以及福州走私商人林阿四。 緊接着,李景隆親自指揮杭州衛水師官兵,兵發雙嶼島,雙嶼島則收攏兵力,守住南北兩個出口堅壁不出,與官兵對峙了三天三夜。三天之後暴雨傾下,風浪愈來愈大,李景隆擔心發生海嘯把他的舟師吞噬乾淨,只得撤兵返回杭州灣。 雙嶼島南麓,大當家許滸和二當家雷曉曦巡視着一片狼籍的防禦陣地,死傷的手下正由其他人扶着疲憊地撤往內島。 雷曉曦臉色沉重地道:“官兵來勢洶洶,幸虧昨夜這場暴雨,否則的話,我們能否守住雙嶼島還很難說。” 許滸道:“只憑官兵,咱們守住雙嶼倒不成問題,我擔心的是……” 他翹首向東北方望去,沉沉地道:“我擔心楚米幫趁火打劫,官兵走了,他們就來,如此反覆,我雙嶼島可禁不起他們的車輪戰。” 雷曉曦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許滸默默地走了一陣,停下腳步道:“二哥,你去南麂島一趟,見見小楚。” 雷曉曦一怔,問道:“見他做什麼?” 許滸道:“和他們談判,投靠陳祖義。” 雷曉曦目中光芒一閃:“大當家,你決定了?” “不錯!” 雷曉曦四下一看,忽道:“阿妹呢,怎麼一直不見她?” 許滸淡淡地道:“官府突然加強了海防,咱們有多筆貨款還沒來得及收回,我叫阿妹去對岸收款了,另外,順道買些米回來,以備不時之需。你不用擔心她,只要我同意了,她不會反對的。” 雷曉曦嘿嘿笑道:“那是,在這島上,阿妹也就只服大當家的一人,就算她不服,孤掌難鳴,也沒辦法。好,我一會兒就出海,去南麂島,咱們有些什麼條件?” 許滸道:“你見了小楚,與他約個時間,地點我會另行指定一個孤島,到時候我們雙方各出三艘三桅大船,在島上見面談判。” 雷曉曦微微露出不悅神色,勉強應道:“好,我這就去準備。” 等雷曉曦的船出海之後,許滸便出現在龜背崖的山洞裡,這山上洞穴大多深邃幽長,就算海盜們在這島上住了多年,也未必全部探索清楚,相對來說,龜背崖這處山洞更加隱秘,它是在突出的懸崖下邊,距崖頂兩丈多高,再往下去就是數十丈之下的尖利礁石,潮水在礁石叢中奔湧澎湃,一旦摔下去絶無生理。 而援索而下,鑽進這個洞口並不甚大的山洞,裏邊卻甚寬敞,足有一間半房屋大小,所以自從小時候發現這個山洞時起,這個秘密就被許滸和蘇穎掩藏了起來,當成了一個機密的所在。 “大當家的。” 蘇穎搭了把手,把許滸拉進了山洞:“怎麼樣,雷老二靠得住嗎?” 許滸搖搖頭,神情凝重地道:“還不知道,我不希望他真的吃裡扒外。畢竟是多年的兄弟,何況,咱雙嶼島以他的實力最強,如果他真的起了外心,就算我們及時察覺……” 說到這兒,看到夏潯迎上來,許滸便換了話題:“我已經讓二當家去見小楚了,等他帶回消息,便與小楚進行談判,你先安心地住在這裡,一日三餐,會由阿妹的心腹給你送來,你放心,這是阿妹的山頭,你住在這裡絶對安全,等我這裡有了準信兒,你就和李景隆取得聯繫。” 夏潯點點頭,許滸又不放心地道:“你確定他不會過河拆橋?” 夏潯微笑道:“我不能確定李景隆不會過河拆橋,不過按照我們的計劃,他沒有時間干別的,雙嶼島和陳祖義如果只能選擇一個的話,你說他是會選擇絶不會給他錦上添花的雙嶼島呢,還是價值五十萬貫的陳祖義?” 許滸和楚米幫開始了艱難的談判,許滸提出的條件是可以答應入伙,可以把雙嶼島讓出來,做為海王陳祖義屯兵屯糧的前哨基地,但是雙嶼幫的萬餘名兄弟及其家人必須得到妥善安置,他要的地方是陳錢島,而這裡是楚米幫的地盤。 當時海路商貿,同大明的交易是最龐大的,但是日本也是一個重要貿易對象,從南洋來的商船會在雙嶼靠岸,賣出南洋的香料、寶石等商品,購入生絲、瓷器、絲綢等,然後再經陳錢島轉往日本,再度進行交易,銷售掉一部分貨物後,換取部分白金,或購入日本的漆器等特產,徑直返回南洋。 依照這條路線,陳錢島是東海上僅次於雙嶼島的一條生財之路,楚米幫雖然主要是做無本生意,也不願放棄這條生財之路,自然不會同意。談判交涉了半個月,南洋陳祖義按捺不住了,派來了他的新任狗頭軍師凌破天,在凌破天的斡旋之下,楚米幫勉強答應了許滸的條件。 許滸以雷曉曦為前哨,開始了大遷徙,婦孺老少攜帶糧草細軟首先轉移,先在陳錢島上居住下來,許滸本人統領中軍,做第二步的撤離和交接,同時留下了一部分人,因為不管是楚米幫還是陳祖義的人對雙嶼水域水情和島上大大小小的建築、洞窟還不熟悉,既然許滸已經入了伙,可比他們自己沒頭蒼蠅似的去探索要強得多了。這部分留下來的人,要等三當家蘇穎從岸上回來後,再攜之一齊撤退。 陳錢島雖是楚米幫的地盤,但楚米幫的根基不在陳錢島,而在南麂島。他們讓出陳錢島的代價就是得到了凌破天的承諾,由他們掌管雙嶼島,這塊發財之地落入其手,雖說陳祖義自己也要占着大半,油水仍然不比陳錢島要小,尤其是楚米幫主要做無本生意,這裡距大明陸地最近,隨時可以上岸搶錢搶糧搶女人,所以楚米幫的人十分興奮。 為了能在雙嶼島上佔據優勢,當許滸率雙嶼盜伙的大部隊與他們換防,轉移到陳錢島的時候,小楚和小米兩夫妻就迫不及待地率領他們的精鋭趕到雙嶼島了。凌破天見此情形不敢怠慢,一面儘量地給陳祖義爭取地盤和利益,一面派人緊急通知陳祖義。 一開始見利忘義的夫妻大盜明着恭順,暗地裡卻指使自己的人儘量搶佔更多的房屋、洞窟,有利於出海的碼頭,可是不久李景隆再次派水師出海攻打雙嶼島,在雙嶼防務上既不熟悉也沒有充份準備的楚米幫吃了個大虧,雖然保住了雙嶼島,卻死傷慘重,這才省起以他們的力量獨自對抗朝廷水師還有些吃力,只好不情不願地讓出一些地盤,等着陳祖義派人接收。 陳祖義收到消息,親率十艘戰艦,興緻勃勃地從滿喇加跑到東海雙嶼島巡視他的領土來了,一個陷阱,悄悄地挖好了…… 第217章 撒網 陳祖義這些年來縱橫南洋,南洋諸多小國都向他拱手稱臣,朱元璋懸賞五十萬貫取他首級,卻也奈何不得他,陳祖義飄飄然的,真有點夜郎自大起來。以致凌破天說他有真龍天子相時,他毫不懷疑地相信了,他真的相信憑着自己的百艘戰艦,數萬匪眾,就有資格問鼎中原了。 何況凌破天還對他講,各地白蓮教也正蓄勢謀反,中原即將大亂,所以迫不及待想從海王晉陞為陸地之王的陳祖義加緊了對其他海盜團夥的征服和吞併,軟硬兼施,把他們網羅到自己旗下,而雙嶼島更成為他志在必得的地方,因為從這裡可以直趨杭州灣,殺奔南京城,戰略位置對他這個海盜之王來說顯得尤為重要。 他率領十艘戰艦,興緻勃勃地趕來了,停泊在小蛟島上。這裡是六橫群島最外圍的一座小島,多年的海盜生涯,令得陳祖義變得十分狡猾,雙嶼剛剛到手,他的人馬還沒進駐,而朝廷大軍又隨時可能趕來圍剿,他是不會深入腹地,入駐雙嶼的。 大艦停泊在小蛟島附近,陳祖義立即乘着他的主艦,趕奔了雙嶼島。 雙嶼島上,許滸剛剛率領他的主力離開奔赴陳錢島不足一日,島上除了他留下來充作嚮導的一班人馬,主要就是楚米幫的人了。 小楚和小米這對凶名赫赫的海盜,其實光看長相倒不顯凶惡,小楚三十五六歲,光看相貌就像一個常年出海打漁的漁夫,黎黑粗糙的膚色,一臉的忠厚樸實。他的娘子小米,也是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漁家女,雖然五官稍顯平庸,可那水蛇腰兒,卻把她的身材凸顯得十分迷人。 這兩個凶人在更加凶殘的海王陳祖義面前,卻是規規矩矩,溫馴的很。陳祖義雖然已經成為海上之王,可年紀卻並不比小楚大多少,勻稱結實的身材,濃濃雙眉,狹長的雙目,雖不怒而自顯威風。小楚和小米兩夫妻以及凌破天接了陳祖義上島,帶著他巡視了一番全島,陳祖義對這裡非常滿意。 他準備近期就調撥一批親信到雙嶼島上來長住,把這裡打造成他在東海最強大的一個基地。 下午,陳祖義在島上享用了一頓楚米夫婦精心準備的接風宴,便登船返回小蛟島了。儘管小楚和小米異常的恭馴,但是在他的親信大批進駐雙嶼島之前,他是不會在這裡過夜的。 他準備返回小蛟島,先在那裡遷就一夜,明天則啟程趕赴陳錢島,雖然他也覺得和許滸有些不對脾氣,不過還是應該體現出一個上位者的胸襟氣魄來,要擁有四海者,豈能沒有容人的氣量,將來兵進中原一統天下,這個許滸也是個可用之材。 小楚、小米和凌破天送走了陳祖義,只過了一個半時辰,天色剛剛黑下來,一艘四桅大船,張足了十二張帆,鼓足風力向海島飛馳而來。雖然警哨老遠就發現這艘船打得是海盜的旗幟,還是發出了警訊,三人馬上登上高峰,向遠處眺望。 很快,一個雙嶼幫留在島上的海盜就叫道:“是我們的船,三當家的回來了。” “哦?你確定?” 小楚緊張的心情一鬆,又追問道,那海盜肯定地道:“絶不會錯,這的確是我們三當家的船。” 小楚哈哈大笑,對凌破天道:“凌軍師,你還沒有見過這位蘇三姐吧?走走走,咱們一起去迎迎她,這位蘇三姐人稱東海人魚,水性之好,數遍我東海群盜那可是無人能及呀,走走走,咱們一起去迎迎她……” 有關美人魚的傳說,世界各國都有記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這種生物的存在,我國宋代的《祖異記》中就提到過,太宗時候,有一位查道查大人出使高麗,就在海面上見一婦人,“紅裳雙袒,髻發紛亂,腮後微露紅鬣。命扶于水中,拜手感戀而沒,乃人魚也”。宋代學者徐鉉的《稽神錄》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海上盜寇對這方面的傳說更不陌生,因那蘇穎身材姣好,體態風流,又有一身高超之極的水性,因此便被贊為了東海人魚。 小楚興緻勃勃地拉著凌破天就走,小米卻板起了臉,冷冷地哼了一聲,極為不悅。自己丈夫什麼德性她很清楚,小楚垂涎蘇穎這俏寡婦已非一日了,他平素劫掠海船,偶爾也能掠到年輕的婦人,可是小米妒性奇大,這些女子一俟為丈夫享用,很快就會被她尋個由頭虐打而死,或者賞賜于手下盜寇頭目,可蘇穎身份地位不同,如今兩家合成了一家,如果丈夫真的討她做老婆,自己還真奈何不得她,小米自然不悅。 小楚也不在意她的不悅,拉著凌破天先奔到港口去,那船行得飛快,而且極為熟悉東嶼水情,在那漩渦暗礁叢中游魚一般左拐右拐,很快靠了岸,未等搭好踏板,蘇穎便一縱身,穩穩地落足於柔軟的沙灘上。 小楚笑道:“三姐,小楚候你多日了……” 蘇穎急匆匆地道:“速作準備,朝廷水師馬上便到。” 小楚一怔,變色道:“甚麼,朝廷水師又來了?” 蘇穎道:“不錯,我們出海時,恰見朝廷水師浩浩蕩蕩出海而來,因為被他們發現,還險些被他們遣戰艦追及,幸虧我們跑得快,及時趕回報訊,依他們船速推算,最多一個時辰,他們就到了。” 小楚聽了頓時緊張起來,雖說一個時辰之後天就黑了,朝廷水師趕到,今晚也只能包圍海島,立即發起進攻的可能不大,可是島上現在人馬還不及許滸全部人馬在時為眾,而且他們剛剛接管此島,不管是對島上情形還是對島嶼周圍水情,全都不甚清楚,防禦力量更是大打折扣,他可不敢大意。 小楚定一定神,對左右群盜道:“上一次朝廷大軍來也奈何不得我們,這一遭有海王十艘大艦在外,許大當家的在陳錢島業已安頓下來,可以及時赴援,我三路大軍內外呼應,定可全殲朝廷水師于雙嶼。來啊,速使小船飛報于海王和許大當家,請他們儘快赴援,島上人馬立即于南北口岸警戒,多備擂石火箭!” 隨着小楚的一聲聲令下,各路人馬立即行動起來,小楚也顧不得同心儀的美人魚搭訕了,告罪一聲,便往北島趕去。凌破天在海戰中是沒有甚麼發言權的,實際上他只會裝神弄鬼,哪怕在陸地上,他也沒打過仗,同這些身經百戰的海盜根本沒法比,所以也只能虛張聲勢地跟在後面。 眼看著向小蛟島和陳錢島報信的小船飛馳出海,蘇穎剛剛吁了口氣,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人扭着水蛇腰走到她的面前,一雙微微有些稜角的眼角帶著些許敵意地看著她。 蘇穎一看,笑着打聲招呼道:“小米嫂子,官兵馬上就要到了,你看需要小妹做些甚麼?” 小米輕蔑地瞟了眼她身後剛剛陸續下船的海盜,說道:“連你們留在島上的人全算上,一共不過兩百人,還不夠塞人家水師牙縫兒的,能派些什麼用場?三當家的就別客氣了,一路辛苦,自己回去歇息吧,這島上防務,自有我們擔當。” 蘇穎背後的海盜們聽了都些按捺不住了,蘇穎卻把雙手一張,微微向下一壓,制止了部下的蠢動,輕笑道:“既如此,防務繁忙,小妹就不打擾米嫂子了,等打退了官兵,小妹再請嫂子吃酒。” 小米哈哈一笑,薄唇一掀,有些刻薄地道:“那怎麼成呢,如今我們當家的才是雙嶼島的主人,該我們請你三當家的吃酒才是。哦,對了,三當家的那處院落,本來也被我分配下去了,不過三當家的是客人,這幾天你還是住在那兒吧,下次再來,嫂子就得給你安排客房了,怎麼著也不能冷落了你不是。” 蘇穎背後的雙嶼島海盜都有些氣憤難平,蘇穎卻不生氣,輕輕一笑,擺手道:“走!”便自向她住處走去,蠻腰款擺,矯健婀娜,雖不及小米水蛇腰的風騷,可背直腰細,長腿豐臀,那股風韻氣質,卻是身材遠遜于她的小米無論如何也擺不出來的。 小米按住腰間短刀,狠狠地盯了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敗家剋夫的臭婊子,神氣甚麼。” 一轉眼看見自己幾個手下正貪婪地盯着蘇穎款款生姿的渾圓翹臀,小米惱羞成怒,拔刀喝道:“官兵就要來了,不趕緊協防備戰,看!看甚麼看!再看老娘剜了你們的眼珠子!” 幾個海盜見當家婆子發飈了,立即一哄而散…… 蘇穎的防地是最清閒的地方,一面靠着懸崖峭壁,最高處就是一塊平坦突出巨石的龜背崖,另一面則是平緩的沙灘地,出去不遠就是一叢叢的礁石,只有極小型的船隻才能蜿蜒進入,平時沒有碼頭港口的作用,戰時沒有進攻搶佔的價值,又處于背靜荒涼的雙嶼島東麓,所以凌破天和小楚爭奪地盤的時候,誰都沒考慮這個地方,眼下這裡還是無主之地。 因為其他的地方都已被楚米幫的人占了,此處海灘雖無戰略價值,海邊也派了小股海盜把守,所以蘇穎就把她的人安排在她的院舍和依崖壁而上的幾處沿窟裡,而她自己則趁着亂糟糟安置的機會,帶了幾個親信向龜背崖頂爬去。 行動在即,被她藏在密洞裡的那個男人到底是真心合作還是居心叵測,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很快,她就可以證實了。 她希望楊旭沒有騙她,因為儘管她代表雙嶼島經常與對岸的官吏士紳打交道,楊旭卻是唯一一個叫她看著順眼的傢伙,如果楊旭騙她,她發誓,當初怎麼把他救上來的,就怎麼把他弄回去,一定! 第218章 好快的刀 龜背崖上的山洞掩映在一片藤蘿當中,海上即便有船經過,也很難看出來。梅樹幹一般虯結的粗大藤蘿間,生着翠綠的葉子,夾雜着一些紫色的小花。 洞口有泉水淋漓而下,順着向外傾斜的地面再流淌下去。 洞中,有床有椅,非常幹淨。 這樣的地方,可以稱得上是洞天福地了。 夏潯坐在洞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的面前就擺着一張小方桌,桌上一盤大蟹、一盤蝦子,有魚,還有一包五香驢肉,有點風乾了,不過灑了點醬油,口味倒也甚佳。 洞口藤蘿輕輕晃動起來,夾雜着一些細碎的礫石滾落,然後人影一閃,蘇穎單臂吊著隱蔽的繩索,出現在洞口。 “坐!” 夏潯便笑,像一個主人似的,客氣地邀請蘇穎坐下。 蘇穎瞪了他一眼,嗔道:“別人忙裡忙外,你倒逍遙自在,楚米幫已經占了雙嶼島,朝廷水師也出動了,你不想知道現在情形如何嗎?” 夏潯笑道:“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現在靜候結果便是了,急有甚麼用?” 蘇穎哼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下,熟練地拆開一隻蟹,用蟹角挑起一塊潔白的蟹肉,問道:“這一戰要是成功了,你能升成什麼官兒呀?” 夏潯聳聳肩道:“有功也是曹國公的,上邊會看到我在其中的表現才怪。如果曹國公肯不找我的麻煩,那就謝天謝地了,我哪還奢望得什麼功勞,升什麼官?” 蘇穎疑道:“你和這位曹國公,似乎不太對付?” 夏潯苦笑道:“恐怕換了哪個官兒都會不舒服。” 夏潯說著,便把自己與李景隆結怨的經過說了一遍,蘇穎挑起大拇指讚道:“好樣的,為了一個女人,得罪這樣的權勢人物,不惜自己的錦繡前程,是條漢子。” 夏潯無所謂地笑道:“同樣的事情,看你站在什麼角度說了。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不惜自己的江山社稷,那就是昏君了,我麼……嘿嘿,在自己喜歡的女人和性命前程之間,我也寧願選擇前者。” 蘇穎道:“還以為你們做官的個個威風八面,事事順意,才一個個打破了頭的往裡擠,想不到也有這許多煩惱,要我說,在這海上逍遙自在,不勝過做個看人臉色的受氣官兒?” 夏潯笑道:“你們大當家的要是擠兌你,你會一氣上岸投靠官府?” 蘇穎一窒,悻悻地道:“那不同。” 夏潯道:“有什麼不同,很多時候,都是說別人容易,自己做時卻難。” 蘇穎哼了一聲,沉默片刻,說道:“今晚我的人會引你們的兵船潛進來,我這邊留下的人會翦除一些警哨,掩護偷襲的兵船,大當家的那裡接到消息,也會立即開始行動。你要我們做的,我們全照做了,你可得記着,雙嶼要還給我們,如果你們言而無信……” 夏潯介面道:“我知道,我在這兒,根本就是人質嘛。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就拿回去。” 現在到底還是盟友,說這些有些煞風景,蘇穎便岔開話題,問道:“酒呢?這兒不是儲了幾罈子好酒,怎不拿出來喝?” 夏潯道:“你看我坐在這裡清閒得不得了,其實心裡有事,哪裡喝得下?咦,你吃完了,這麼快!” 夏潯看著蘇穎把一隻吃空了蟹肉蟹黃的蟹重新合起來,居然仍是完整的,再看看自己面前啃得一片狼籍的桌面,不禁驚奇道:“你怎麼做到的,教教我!” 蘇穎就沒見過這麼笨的蛋,她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好不容易才教會夏潯怎麼吃螃蟹,夏潯在經過了無數次嘗試之後,終於把吃空了的螃蟹重新合成了一個完整的螃蟹,不禁拍手大笑起來,快活得彷彿一個孩子。 此時,許滸剛剛接到小楚的消息。 “官兵又來了?他們還真是陰魂不散!” 聚義大廳裡,許滸把酒碗啪地一摔,冷冷笑道:“你回覆楚當家的,就說我許滸馬上點齊人馬,連夜殺奔雙嶼。依照楚當家的所言,與海王陳大當家的一北一南,堵住官兵退路,明日日出時分,咱們內外聯手,發動進攻!這一回,咱們干它一場大的,叫他杭州衛吃個大虧,再也不敢輕易冒犯我們!” “多謝許大當家的,小的代我們當家的謝過了。海王那裡,我們當家的也派了人去,小的這就得趕回去了,要不然等官兵佈防完畢,小人想潛進去報信就難了。” “好好好,你先回去,我立即調撥人馬!” 兩個海盜引了那報信的楚米幫信使匆匆走了出去,許滸環顧左右,看了看聚義大廳裡幾十位大小頭目。 雷曉曦大步走上來,摩拳擦掌地道:“大當家的,官兵果然來了,這一回有楚米幫的人替咱們打頭陣,又有陳大當家的相助,咱們可以大顯身手了。兄弟們都憋足了勁兒等着大當家發話呢,大當家的你就下令吧,你說怎麼打,咱們就怎麼打!” 許滸回到主位上,緩緩坐定,看了看離開座位,聚攏到大廳中央的眾多部下,沉聲道:“二當家的,你率大船大艘,小船五艘,立即兵發南麂島,我率其餘艦船為你押陣。” 雷曉曦一獃,失笑道:“大當家的,你喝糊塗了吧。是雙嶼島,不是南麂島呀!” 許滸沉沉一笑,雙眼慢慢抬了起來,緩緩地道:“沒錯,就是南麓島!趁着官兵圍困雙嶼,截住了小楚的主力,咱們連夜端了他的老巢,所有婦孺輜重,全部拉回來看管,斷他的後路。接着兵發小蛟島,陳祖義率戰艦參戰,其給養必然留在島上,不會拖到戰場上去,一併給他抄回來。” 雷曉曦變色道:“大當家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廳中許多頭領都一臉茫然,可是也有一些,顯然是早已知曉,神色絲毫不見驚訝,他們悄悄移動着步子,不着痕跡地挪着身子,開始佔據有利地形。 許滸道:“甚麼意思?楚米幫是一條六親不認的大鯊魚,陳祖義更是居心叵測,不值得信任。當初我們被迫答應入伙,是因為他們大軍壓境,朝廷水師也不斷襲擾,咱們腹背受敵,不得不答應下來。可我雙嶼幫一直以來的規矩,打家劫舍,是不做的。我們走私販貨,財源滾滾,為什麼要跟着他陳祖義冒偌大風險? 我們如今雖然不在雙嶼島,卻也還是雙嶼幫,規矩就是規矩,更改不得!如今是天賜良機,趁着他們對付官兵的時候,我們抄了他們的後路,斷了他們的給養,這東海之上,就是我們一家獨大,天賜良機,何不利用?” 雷曉曦臉色極為難看地道:“大當家的,這麼大的事,我事先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許滸溫和地笑笑,抱歉道:“二當家的,茲事體大,你手下的人又多又雜,二當家的性情豪爽,沒有心機,我擔心你一旦不小心露了口風,落在有心人耳中,那對咱雙嶼幫來說,可是滅頂之災啊。所以,這一次,是我獨斷專行,不曾與你商量。” “這樣不行!” 雷曉曦憤怒地道:“我們要麼不答應入伙,答應入伙又出爾反爾,那就是不仁不義,我雷曉曦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做不仁不義的孬種!” 許滸沉下臉色道:“二當家的,咱雙嶼規矩,一向執行的是誠王軍法,令出必行,不得違抗!我許滸是雙嶼幫大當家,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雷曉曦暴厲地道:“去他娘的軍法、去他娘的規矩,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咱們就是一群賊,一群不受官府待見的賊,還講什麼軍法、講什麼規矩!” 許滸臉色一沉,拍案道:“來人,把二當家的關起來,我親自帶船出海,此間事了,我再發落你抗命之罪!” “誰敢?” 雷曉曦的親信何天陽“鏗”地一聲拔出鋒利的長刀,乖戾地吼道:“大當家的,我覺得二當家的說的有道理,咱們是海盜,哪有和官兵聯手,對付海盜的道理!” 許滸雙手扶案,慢慢站起,冷厲地喝道:“你們這是要作反不成?” 賈頭領沒有說話,只是嗆地一聲拔出狹鋒單刀,也往雷曉曦身旁一站,用行動回答了他。 廳中的頭目們都慌亂起來,許滸的親信自然沒有動,蘇穎的親信冷眼旁觀,雷曉曦的親信卻紛紛向他身邊靠攏,有些中間派的頭目不免左右為難起來。 雷曉曦哈哈大笑,推開護在他身前的何天陽和賈頭領,傲然走前兩步,得意洋洋地對許滸道:“大當家的,你倒行逆施,所作所為,不得人心吶。你看看,是服你的人多,還是不服你的人多,依我看,你還是讓出大當家的位子,由我雷曉曦領着大夥兒干吧!” 許滸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冷冷問道:“陳祖義許了你甚麼好處?” 雷曉曦臉色微微一紅,好在他臉黑,也看不出甚麼,他大聲道:“沒人許我甚麼,我這是為了大家好,雙嶼幫在我手裡,比在你手裡,更能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許滸冷斥道:“打家劫舍的好日子?這個位子,我不貪戀,可是蘇老當家的,當初把這個擔子交給了我,我要為全島父老負責,二哥,回頭是岸,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我許滸仍然認你這個二哥,絶不會太過為難了你。” 雷曉曦忍俊不禁,捧腹笑道:“許滸,你在說夢話嗎?你看看這廳上有多少人服你?” 他猛地一挺身子,喝道:“願意跟我雷老二干的,站過來!” 一些中立派首領,見雷曉曦身邊人數眾多,不由也遲疑着向他靠近過去。 許滸眯起眼睛道:“雷曉曦,你這是要反了?依我雙嶼軍規,你這可是不從軍令,篡權犯上!” 雷曉曦笑得喘不上氣兒來:“許秀才,我看你真是讀書讀傻了,你還看不清咱們誰的拳頭大?你和阿妹一樣的蠢,死抱著規矩不放,咱們是匪,是匪啊!” 許滸厲喝:“依我雙嶼軍規,雷曉曦,當斬!誰與我取他性命?” 雷曉曦還未嘲笑出口,就聽身後一聲大喝:“屬下遵命!” 雷曉曦大怒,剛想扭頭看看是誰如此大膽,忽然覺得自己騰空而起,向許滸猛撲過去! 雷曉曦十分驚訝,若論武功,許滸可不在他之下,他人多勢眾,沒想過和許滸單挑啊,怎麼就衝著他衝過去了?而且這一躍……好高啊,几乎髮簪都要觸到洞頂了,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彈跳力居然這麼好。 這些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一剎那是多快?佛家說,一剎那即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晝為三十須臾。照此計算:一眨眼就是二十四剎那,一剎那就是零點零一八秒。 雷曉曦便發現自己已經撲到了許滸面前,好機會!許滸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要此時出刀,一刀就可砍下許滸的頭顱,雷曉曦大喜,伸手拔刀,卻忽然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他的手似乎不聽他的使喚了? 雷曉曦的頭顱“砰”地一聲砸在許滸面前的桌案上,鮮血四濺,還沒等他人頭彈起,許滸的手便已按在他的頭上,反向一扭,那顆被一刀斬斷的頭顱便成了面朝眾盜寇。 雷曉曦還沒死,他兩眼睜得大大的,驚愕地轉動了幾下,最後落在弓步矮身,長刀前指,雪亮的刀刃上猶自落下最後一滴鮮血的何天陽身上,好象明白了什麼,又好象什麼都沒明白,那雙眼睛就此定格,永遠不動了。 許滸按着雷曉曦的頭,對著雷曉曦的部下,滿臉殺氣地道:“雷曉曦犯上作亂,現已伏誅,爾等何去何從?” 許滸的親信部下紛紛掣出兵刃,指向他們,蘇穎的部下也紛紛拔刀出鞘,那些踟躕着正想靠到雷曉曦那堆人群中的中立派首領立即像躲避瘟疫似的跳開,雷曉曦的親信部下遲疑片刻,“噹啷”一聲,有人第一個棄了兵刃,緊接着噹啷聲不絶,眾頭領紛紛仆倒在地,大聲道:“願從大當家差遣!” 許滸伸手一輓雷曉曦頭上髮髻,將他的人頭提在手中,淡淡地道:“兵發南麓島!” 第219章 仗義每多屠狗輩 傍晚,蘇穎的院落前生着幾堆篝火,烤魚炙蝦,還有此番從陸上返回時帶來的肥鷄肥鵝,驢肉豬腿,都架到火上去烤,順手灑些鹽巴,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 蘇穎所住的院落山坡在雙嶼島東面,晚上風是從大陸方向向海洋方向刮的,饒是如此,肉香味兒還是能傳到沙灘上巡弋的楚米幫盜寇鼻中,饞得他們直咽口涎。酒香、肉香、肆無忌憚地談笑,這些雙嶼海盜一副根本不擔心外海明軍水師云集的模樣,玩得十分開心。 一隊巡弋的海盜挾着刀槍從不遠處經過,看著他們開心快樂的樣子,很是不忿地啐了幾口。 夏潯和蘇穎伏在暗處,觀察着沙灘上的海盜情形,蘇穎扭過頭去,低聲道:“每支巡邏隊經過的間隔是一炷香,一共三支巡邏隊,每隊十五人,記住了?樂呵的動靜再大點兒,把他們引過來。” “好嘞!” 蘇穎手下的海盜答應一聲,談笑聲更大了,還唱起了俚曲山歌。 一個大鬍子拿刀子敲着木製臉盆咣咣地打着拍子唱起來:“紅綾被,象牙床,懷中摟抱可意郎。情人睡,脫衣裳,口吐舌尖賽沙糖。叫聲哥哥慢慢耍,休要驚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起半夜摸一把,好比糍粑蘸白糖。” 馬上就有個海盜捏着嗓子伴女人對唱起來:“爹媽置奴一塊田,自從放荒十八年。誰個哥兒來耕種,犁頭耙子要置全。” 夏潯有點窘,扭頭看了蘇穎一眼,蘇穎正伏低了身子,盯着沙灘上看,對此一點反應也沒有,看樣子早聽慣了這些海盜的淫詞浪曲兒。 “田田荷葉貼方池,姐共情郎春興迷。郎探花蕊,姐弄玉枝。兩情迷戀,顛之倒之。情哥郎伸子尺二舌頭要餂砂糖甏,小阿姐好像短笛無腔信口吹……” 這還都是好的,有些歌詞不但露骨,而且把一些實在不堪入耳的詞兒都赤裸裸地說了出來,蘇穎仍然恍若未聞。 其實倒也不只海盜唱些淫詞俚曲,元末以來,軍隊中最初也是與此一般無二的風氣,軍人不唱辭氣鏗鏘的戰歌而哼曲調柔糜內容淫蕩的“黃色小調”,豈不要弄到士氣瓦解卒無鬥志的地步?所以洪武二十二年春天,朱元璋口授天憲:“但有軍官軍人學唱的割了舌頭!”這才風氣稍斂。 那些巡邏的楚米幫海盜餐風飲露,雙嶼幫的海盜好酒好肉,他們本來看著就不爽,現在雙嶼幫的人又扯起破鑼嗓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吼起來,他們的氣兒就更不順了,又巡邏了兩圈兒過來,這邊一個“醉酒的”漢子站在那兒,搖搖晃晃的吼着:“渾身上下脫了個淨,兩手摟的沒點縫;腿壓腿來手摟脖,就有力氣也沒處掙。摟一摟來叫一聲,不覺連我也動興;麻抖擻的沒了魂,几乎錯失就答應……” 可憐一首歌,他唱的愣是沒有一句在點子上,那調兒都跑到南天門去了,巡弋的海盜頭目忍不住叫罵起來:“答你媽個應,嚎什麼喪啊!” 雙嶼幫的人本來就存心生事,立即還以顏色,兩下里先是對罵,繼而那群海盜便氣勢洶洶地撲過來,想要教訓教訓他們。本來醉得東倒西歪的雙嶼幫海盜突然龍精虎猛地跳起來,一場戰鬥只持續了半炷香時間,以有備算無備,又兼人多勢眾,十五個海盜全被制住了。 這些雙嶼幫海盜也都是心狠手辣之輩,已經撕破臉面要大幹一場了,哪裡還留他們活命,十五個海盜全部摁倒放了血,好在這裡又是酒味又是肉味,方纔宰豬宰鵝也曬了不少血,倒沒看出甚麼來。 一會兒,第二支巡邏隊過來,雙嶼幫的人依法泡製,縱然楚米幫的人不找事,他們也主動惹事,這片沙灘上的三支巡邏隊全被放倒了。隨即,三支替補的巡邏隊立即換防,裝模作樣的跑到沙灘上去,又有人從山坡上抬了幾條小船出來,一直抬到海邊。 夏潯囑咐道:“水師兵船已經收到消息,見到你們的船時是不會放箭攻擊的,你們及時報上暗號,帶他們潛進來發動偷襲。” 他回頭看看,蘇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禁咧嘴一笑:“三姐放心,楊某留在這兒陪着你,不會溜出去的。” 正要上船的海盜伙們哄堂大笑,有人便調侃起來:“哈哈,楊大官,你瞧俺三姐這個俊兒,莫不如就留在雙嶼島得了,大碗吃酒,大口吃肉,豈不比做官兒快活?” 另一個就笑嘻嘻地道:“我們三當家的可從來沒有盯漢子盯得這麼緊,你還別抱怨,這是你的福氣呀。” “滾你娘的蛋!” 蘇穎杏眼圓睜,臉蛋居然有點發燙,她抬起腿來毫不客氣地給了他們一人一腳,低斥道:“滾去做正事,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還在這裡耍貧嘴。” 那人便就勢滾上船去,笑道:“是了是了,我們這便滾蛋,不打擾三當家的好事。” 三艘小船藉著夜色悄悄駛出了礁叢群,蘇穎看著他們去遠,扭頭瞅瞅夏潯,有些不太自在地掠了掠鬢邊髮絲,低聲道:“你莫看他們口無遮攔,盡耍葷腔兒,其實個個都是仗義熱血的漢子,他們在島上都有老人,有些還是已經成了家的,出海時也嚴守幫規,從不敢犯了淫戒的。” 夏潯笑道:“仗義每多屠狗輩,俠女從來出風塵。你說他們是仗義忠心的漢子,這我信。可他們不犯淫戒,卻一定是貴島以軍規治幫的原因了。” 蘇穎不服氣地道:“不管怎麼說,他們和你們那些官兵一樣的規矩,若真拉出去,只須衣裝一換,這就是一支軍隊!” 南麓島,楚米幫留守的人馬並不多,小楚原本是想把這島上的人都挪到雙嶼去的,更沒想到雙嶼幫入了伙,東海之上還有誰敢打他的主意,所以留守在島上的人根本不堪一擊,全島婦人孩子,糧草輜重、楚米幫多年來積累的金珠銀玉,全都落到了許滸的手中,就連小楚的老娘和瞎了眼的二叔也沒跑掉。 “全搬到陳錢島上去。” 許滸下令,一旁閃過何天陽,低聲道:“大當家的,這麼多人,陳錢島怕是擱不下呀。” 許滸笑道:“只是臨時寄住,等雙嶼奪回來,咱們就搬回去,那時不就能擱下了?咱們在這兒來不及設置防務,得以防意外,還是都轉移到陳錢島去安全。” 何天陽陪笑道:“是是是,大當家的,小的是說,這些人都沒甚麼用啊,小孩子養幾年還能做事,那些老人婦人有什麼用?” 許滸瞪眼道:“那怎麼辦?由着他們自生自滅?這一戰之後,楚米幫是完了,活下來怕是沒有幾個,這些婦人,就配給咱們的兄弟做夫妻吧,她們的老人自然也要奉養,守着大海,還怕餓死了他們?” 何天陽一聽唯唯退下,一雙眼珠便在俘虜群裡劃拉起來,準備瞧見一個姿色出眾些的女人,立即先行宣佈歸屬權,免得旁人跟他搶。 許滸懶得理會他心思,待見島上人口、財物、糧草裝得七七八八,已經返向陳錢島,抬頭看看天色,便立即拔錨啟程,接着衝向第二站:小蛟島,陳祖義的暫住之地。 李景隆早得了夏潯的通知,大艦堵住雙嶼南北兩個出口,便拋錨等候,又遣小船游弋于外,一則防範海盜偷襲,二來迎候那些雙嶼幫的內應嚮導。這雙嶼一帶水情複雜,暗礁處處,如果沒有嚮導引着,他們一個月怕也摸不透水下地形,讓大船平安駛入島去。 到了三更時分,雙嶼幫的三艘小船繞了個大遠駛了過來,與李景隆佈置在外的哨船取得了聯繫,這些海盜嚮導立即被分發到各艘戰艦上,大批的官兵多帶箭矢、火槍,登上多櫓艇,也就是蜈蚣船,豎起了大櫓盾,藉著夜色,在海盜嚮導的引領下悄然劃向黑沉沉的雙嶼本島。 夏潯和蘇穎也沒閒着,二人計議了一下,為了給水師偷襲創造有利條件,在海邊留下一部分人準備接應水師,由蘇穎、夏潯再率一部分人馬,利用島上的熟悉地形,潛到雙嶼幫尚未接管或控制的幾個地區,製造些火情,製造更大的混亂。 此時,由海盜引領的水師蜈蚣快艇,已經由南嶼、北嶼兩個入島口,悄悄靠向了雙嶼主島,而另外一批水師將士,則乘了更小的船,由海盜引着,從礁從密佈,根本無法容得大船經過的那處礁石群趕向蘇穎院前那片沙灘,裡應外合,一舉拿下雙嶼島。 夏潯和蘇穎帶著七八個身手高明的海盜,藉著熟悉地形的掩護,避過楚米幫海盜的警哨,漸漸靠向了他們的腹地。 楚米幫的人注意力都放在島外,根本沒有想到內部出了岔子,一行人悄悄潛到一處較大的洞窟,這裡原來是雙嶼幫儲放糧食油鹽的所在,洞中乾燥陰涼,此刻則變成了楚米幫的給養儲放地。 守在洞口的只有兩個昏昏欲睡的海盜,很快被他們結果掉,他們鑽進洞窟,扛了幾桶油出來,剛到洞口,就聽南嶼方向傳出一陣警鑼警號聲,偷偷潛進港灣的水師快艇被發現了。 夏潯一見,當機立斷道:“馬上製造混亂,接應他們進來!” 說著抽出刀來,在桶上狠狠刺了幾刀,引燃汩汩流出的食油,抬腳一踢,一桶油便順着山坡向下滾去,沿途燃起一片火焰,將海盜們晾曬的衣服、漁網等物都引燃了,最後轟地一聲砸在停泊在山下的一艘小船上,爆燃成一片火海。 第220章 背信棄義 雙嶼島上的戰鬥從四更天起打響,一直持續到次日中午還沒有結束。 最初是從南嶼偷襲的水師官兵被海盜發現,緊接着警訊傳開,北嶼也發現了水師船隻,但是守衛北嶼的海盜發現的晚些,當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有一半的蜈蚣船駛過了最險要的地段,擂石起不了作用,而海盜們因為居住在潮濕的海島上,武器的配備中弓箭本來就少,蜈蚣艇上又豎起了牆一般的櫓盾,殺傷力十分有限。 過了險要地段的水師官兵迅速登岸,搶在赴援海盜之前對守在高處的海盜發起了進攻,海盜們首尾難以兼顧,後續的蜈蚣船在付出了一定的代價之後,終於全部搶灘登陸,這時候島上的海盜援兵也到了,立即與他們交戰起來。 南嶼水師官兵傷亡較大,因為被發現的早,海盜們守在高處,巨大的擂石隨時可以從天而降,在付出三艘蜈蚣艇和滿船官兵的代價之後,官兵只能打消強攻的念頭。但是這時夏潯和蘇穎等人在雙嶼島腹心處製造的騷亂髮生了作用。 小楚赤條條地從山洞裡出來,手裡提兩把刀,正打算殺奔灘頭指揮戰鬥,忽見儲放給養的所在發生大火,不由大驚失色,如果島上的糧草被燒了,官兵也不用打,只消把島一圍,這上萬的海盜都要餓死了,小楚立即帶著人直奔儲放給養的山洞,希望能搶出些糧食。 小米匆匆穿好衣裳出來,見給養山洞處起火,想法與乃夫相同,也立即趕往此處,少了這兩個大盜,楚米幫群寇群龍無首,缺乏統一有效的指揮,杭州衛的水師官兵所承受的阻力就小多了。 此時,第三支水師官兵從那片大船難以踰越的礁石灘中涉水登岸了,由於岸上警衛已經被蘇穎的人除掉,他們整頓好了隊伍,從容向縱深發起了進攻。 先是給養儲放之處發生大火,緊接着島上出現明軍,而兩個首領卻聯繫不上,雖然凶悍卻缺乏紀律性的楚米幫群寇頓時大嘩,只道雙嶼已破,朝廷水師已佔領全島,立即放棄堅守,紛紛登船意圖突圍,這一來南嶼的水師官兵也趁勢登岸,終於變成了官兵和海盜的陸地戰…… 李景隆的主力水師沒有參戰,因為他在等一個更可怕的敵人,凶名赫赫、威震南洋的海王陳祖義。 陳祖義來了,十艘海盜船對李景隆的十五艘戰艦。杭州衛共有船艦五十艘,已攻進島去的是蜈蚣快艇,北嶼外還列有大艦十艘,其餘十五艘主力戰艦都在南嶼,向外排開,面對陳祖義的戰艦。 雙方壁壘森明,從船帆上就能一目瞭然的分清朝廷水師和海盜船。海盜船的船帆五顏六色,骯髒不堪,上邊破破爛爛縫縫補補很多的補丁,而衛所戰艦卻是清一色潔白如雲的整帆,雙方打個照面,就開始調動船艦,搶佔上風,準備作戰。 陳祖義自然是親自指揮,水師主艦上,李景隆、鐵鉉都是全副披掛,一身戎裝,但是具體指揮作戰的卻是水師都指揮使洛宇。李景隆對水戰畢竟不算內行,他是督戰而非主戰,站在大艦的露台上,眼看對面十艘海盜船不斷變幻調整着隊形、角度、速度,洛指揮使這個水戰行家感覺到了對方的厲害,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不過想到己方艦隻多於對方,武器裝備優於對方,且是以逸待勞,他又稍覺心安。 受旗號指揮率先迎出去的三艘戰艦筆直地刺向陳祖義的戰艦隊列,古時戰艦調動不易,而軍令傳達也不便捷,直取核心並不用怕被敵人包圍,反而容易打亂對方的陣形。雙方還未接近,大炮轟鳴,水師船上的炮火便開始怒吼起來。 當時大明水師已經裝備了火器,每艘船上日常配備手銃十六支,碗口銃四門,火槍二十條,火攻箭在弦、火叉、神機箭各二十枝,火蒺藜炮十個。日常作戰規則是先發火器,次弓弩,近舟則跳幫做戰,冷熱兵器結合。 火炮的轟鳴打死打傷了一些海盜,緊接着火攻箭、火叉和神機箭對海盜造成了第二波殺傷,並把海盜船的船帆打得篩子一般,海盜船的速度立即降慢下來,水師戰艦立即切向它的側翼,發射箭矢壓制海盜,同時炮手開始準備發射火蒺藜炮。 這火蒺藜炮其實並不是炮,更恰當的稱呼是手榴彈,外有倒刺、尖釘和掛鉤,內裝有火藥包的球形炸彈,上邊有一條繩索,因為過于沉重,需要揪着繩索在空中飛舞輪轉,再脫手擲出,以求擲得更遠,海盜船上自然是沒有這些先進的火器裝備的,而如此迅速的交接戰,他們的拋石機和有限的弩箭也發揮不了效果,他們的長處是跳幫近戰。 幸好此時的火器殺傷面大,但殺傷力小,傷人容易,取人性命卻難,他們冒着明軍的火炮火箭強行靠近,兩艘船的船體猛地碰撞了一下,然後猛烈地摩擦起來,兩艘大艦都發生了劇烈的傾斜,水師官兵站立不穩,都踉蹌着跌向一側,而遠比官兵經歷過更多風浪和顛簸的海盜們赤着雙腳,卻站得穩穩的,兩艘船還沒恢復平衡,他們就像一頭頭受傷的猛虎般撲過來,帶著一身的血跡和硝煙,同水師官兵戰在一起…… 許滸抄了南麓島,又成功地抄了小蛟島,把陳祖義留守在島上的人殺光,搶光了他的全部給養,統統運回了自己的陳錢島。 這時候,手下問起下一步的行動,照理說已經同陳祖義、楚米幫撕破了臉,他應該立即趕赴雙嶼,自陳祖義背後殺他個措手不及,會同官兵共同剷除這個禍害,可是多年來同官兵玩官兵捉匪的遊戲形成的慣性思維,令他很是擔心官府會兔死狗烹,一旦自己與陳祖義交戰,慘勝之後馬上就會被背信棄義的官兵順手吃掉,做為他們的又一樁功勞。 這種可能不但有,而且大大地有,所以許滸稍作猶豫之後,發出了緩緩而行,勿靠近,觀其情況,隨機應變的命令。於是他的戰艦隻升一帆,緩緩地朝着雙嶼島駛去。萬萬沒有想到,離着雙嶼島還遠,就見十艘海盜船鼓足了風帆疾駛而來,許滸大吃一驚,急急升帆準備做戰。 雖說陳祖義現在未必知道他已經反了,可他已經無法虛與委蛇了,他的船從這個方向出現,本身就是無法解釋的漏洞,何況陳祖義只要一回小蛟島,立刻就能真相大白,還不如殺他個出其不意。 陳祖義果然老奸巨滑,看見此刻本該在雙嶼島北嶼與官兵鏖戰的許滸戰艦突然出現在這兒,馬上提起了小心,又見他看見自己戰艦駛來,居然升起所有船帆,加快速度迎上來,立即發覺不妙,馬上下令避其鋒芒,繞到側翼。 但是此刻是白天,風向大陸方向吹,許滸的戰船是順風船,速度比他快了許多,船隊急急駛了一個弧形,八艘戰艦駛出了許滸的攻擊圈,最後兩艘卻被劫住,一番苦戰,陳祖義揮師回援,救出兩艘船來,根本無心戀戰,急急脫出戰圈向南駛去。 機會難得,陳祖義空有實力,此番北上卻沒有帶來太多的戰艦,而且他的給養都被自己搶走了,戰艦上的食物飲水絶不會很多,追下去是有可能永除後患的,許滸不想消耗自己的實力也不成了,只能全力追在後面,兩隻船隊一前一行,便在浩翰無垠的汪洋大海上追逐起來。 憑心而論,陳祖義雖然縱橫七海,可是要他和朝廷水師正面做戰,同等艦船和兵員的情況下,他其實占不了太大的便宜,以前他與官兵偶有交鋒,都是利用他對海洋的熟悉和海洋的浩翰,可以輕易地擺脫甚至捉弄水師戰艦而闖下的名聲。 如今杭州水師比他多了五艘戰艦,武器齊備,兵員充足,正面作戰,他僅有十條船,雖然倚仗對船隻的熟練操控和近戰的凶悍,也只能勉強保持平手,這時候北嶼官兵聽說南嶼開戰,立即分兵五艘戰艦,氣勢洶洶地撲來,陳祖義見敵艦將一倍於己,便果斷地脫離戰團,逃離了戰場,結果又與許滸發生了遭遇戰。 李景隆的艦隊呢? 追丟了! 水師雖也經常訓練,水戰上面不算含糊,問題是他們的船隻很少出外海,對雙嶼島附近並不熟悉。這裡屬於六橫群島,除了雙嶼主島,附近還有不能住人的小島、暗礁,星羅棋布,至少也有數百處,陳祖義的海盜船曾經來過東海,比他們熟悉地形,帶著他們七拐八拐,重施故技,再次把他們甩開了。 洛宇向李景隆請示進退,這時候雙嶼島傳來消息,已基本控制全島,匪首小米被殺,小楚負傷,率領一群海盜被堵在一處山洞裡,失敗已不可避免。一聽雙嶼島上勝負已定,李景隆立即做出決定:島上繼續作戰,對小楚、小米、凌破天幾個勢在必得的大盜一俟擒獲立即押往陸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主力水師則繼續追趕陳祖義。 他也知道陳祖義船上不會有太多的給養,而且陳祖義如果是逃回南洋,漳、泉、福州等水師官兵業已奉命出海,沿途攔截,自己如果不捨不棄地追下去,很可能把他生擒活捉,這可比僅僅抓獲一個凌破天、剿滅一個楚米幫榮耀百倍。 可惜,雙嶼島怎麼辦? 鐵鉉向李景隆道:“國公,除惡務盡,這雙嶼島是海盜的聚居這地,此島既在,雙嶼幫既在,等官兵一去,這裡勢必重新變成海盜的家園。” 李景隆因為上次的爭吵對他還有嫌隙,沒好氣地道:“你當本國公不知道麼?可如今追捕大盜陳祖義為第一要務,本國公哪有餘力留守雙嶼,就憑島上那些人,那些小船,對付得了對這裡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的雙嶼幫麼?如果不令他們戰鬥結束即行離開,等雙嶼幫一回來,恐怕連他們都要折在這裡了。” 鐵鉉一是一,二是二,倒不是個因私廢公的人,仍然耐心地解釋自己的主張:“國公,下官的意思,並不是要現在留在島上的士卒,憑幾十艘蜈蚣快艇便與雙嶼幫以逸待勞的精鋭一戰,下官看這雙嶼,確實險要,水下暗礁叢叢,兩岸崖峭如壁,如非熟知此地水情的人,能準確選擇礁叢間的深水區,勢難令大船通過。 可有一樣,我們的戰艦固然巨大,南來北往的海盜商船吃水比我們的戰艦還深,如果沒有這些礁叢間的深水區,他們也是一樣無法出入的。” 李景隆急於追趕陳祖義,不耐煩地道:“你到底想說甚麼?” 鐵鉉道:“國公,如果我們堵塞水道,這一天然良港必然報廢,海盜不能倚之集散貨物,還會竊據這一處距陸地最近的島嶼,時時受我水師威脅麼?海盜若遠離大陸,我沿海官民,也可少受騷擾。” 李景隆先是雙眼一亮,隨即想起想要填海,還不知需要多麼龐大的工程,他現在哪有足夠的人力物力,便假意遲疑道:“這個……本國公借助了雙嶼幫的協助,答應他們只要不為大惡,便放他們一條生路,這樣做……不是食言而肥麼?” 鐵鉉正色道:“國公此言差矣!我們是官兵,與無惡不作的海盜講什麼信義?正所謂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陣之間,不厭詐偽。我們為了剿滅海盜,只是與雙嶼幫虛與委蛇罷了,如今毀棄此島,乃是為國為民,大義所在,何謂食言而肥?” 李景隆展顏道:“可是,填海豈是易事?” 鐵鉉胸有成竹地道:“卻也不難,下官雖不習海戰,卻忽然想到一個辦法。楚米幫的海盜于雙嶼港中遺落許多大船,只要我們把這些大船裝上大石,待我官兵撤離雙嶼島的時候,將這些裝滿巨石的大船沉于水下,便可阻塞水路,塞了大石的沉船久而自成礁石,雙嶼從此廢棄,永無復有的可能了!” 李景隆聞言大喜:“妙計,果然妙計!” 他立即吩咐,令島上官兵一俟結束戰鬥,立即攜俘虜退回杭州灣候命,同時將海盜船集中起來,裝滿巨石沉于雙嶼島南北水域要害處,吩咐完畢,便催促水師指揮使洛宇集中全部戰艦,循着陳祖義逃逸的方向追了下去…… 第221章 銷魂的大腿 “這個洞穴還有一個出口,在那片山岩後面,風是從這個洞口灌入的,我們就在這兒放火生煙,同時堵住那個洞口,只留一綫通風處把煙引入,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他們不戰而擒!” 見官兵要強行闖進山洞尋小楚決戰,蘇穎立即上前阻攔,並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杭州水師的戴宗校戴千戶欣然笑道:“好,就按你說的辦,若能生擒小楚,本官會為你記上一功。” 蘇穎抱一抱拳,立即領着她的部下和一部分官兵趕去放火了。 “報,千戶大人,國公爺的手令!” 一個小校急匆匆跑來,向戴千戶遞上密信,戴宗校打開一看,眉尖便是一挑,他不動聲色地折起密信,揣到懷中,緩緩踱開幾步,見有一個百戶正領着些人在打掃戰場,蒐羅殘敵,便向他喊道:“李舟,過來。” 那個百戶趕緊跑到面前,抱拳道:“千戶大人。” 戴宗校招招手,讓他近前來,附耳低聲道:“馬上集中士卒,盯緊了雙嶼幫的人,一會兒候我一聲令下,立即把他們全部拿下,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李舟先是一獃,隨即心領神會,立即點點頭,轉身做事去了。 小楚和凌破天藏身的這處山洞不小,裏邊曲曲折折又多岔路,有些地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是個極好的隱藏場所,他們本來還想負隅頑抗,期盼着陳祖義能來解圍,誰知道一會兒功夫,不見官兵攻進來,卻見濃煙滾滾而入,不由大驚失色。 順着濃煙飄向逃去,好不容易逃到另一個洞口,又見這洞口已被堵死,只留一小小洞口,只為引風,濃煙卻很難鑽得出去,小楚不由頓足大罵:“雙嶼幫!我小楚但有命在,絶不與你們罷……咳咳……咳咳……” 聽到洞中咳嗽聲不斷,蘇穎得意嬌笑道:“看著吧,他們要麼出來,要麼自殺,要不然麼,也要被煙熏倒。” 夏潯見大局已定,也不禁欣然笑道:“三姐好手段!” 蘇穎瞪他一眼道:“口是心非,少拍馬屁,你心裡說不定在想,我只是熟悉這山上洞窟罷了。” 夏潯正是這麼想的,不禁摸摸鼻子,訕訕地道:“哪有,三姐能兵不血刃,智擒小楚,這個……的確是好手段!” 戴千戶在後邊笑道:“是啊,兵不血刃,智擒楚米幫盜首小米,着實難得。能兵不血刃,智擒雙嶼幫蘇三當家,也是很不容易。” 二人聽著不甚對勁,剛一扭頭,就見戴宗校臉色一變,厲聲道:“把雙嶼群寇給我拿下!” 戴千戶話音剛落,早已有備的官兵便把鋼刀長槍制住了雙嶼幫眾人的身體,蘇穎登時臉白如紙,看看戴宗校,又看看夏潯,又驚又怒地道:“你們,竟然背信棄義?” 夏潯大驚,跑到戴千戶面前,怒道:“千戶大人,你這是甚麼意思?雙嶼幫助我官兵剿匪,若非他們,我們豈能攻進此島,縱然攻進來,還不知要死傷多少兄弟,他們對朝廷是有大功的,你怎麼可以將他們抓起來?” 戴千戶慢條斯理地笑道:“楊總旗,本官也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樂意,可以向國公大人去說。” “國公?曹國公!這是曹國公的命令!” 戴千戶笑吟吟地道:“正是,楊總旗,你我都是奉命行事,莫讓本官為難。來啊,把他們全抓起來,暫且看管起來!” 眾兵士立即一擁而上,有人取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蘇穎等人捆了一個結實,旁人也罷了,蘇穎身材本極曼妙,被繩子一捆,前凸後翹,煞是迷人,惹得幾個大兵都是眼饞地多瞅了幾眼。 “你好,你好!蘇穎若有命在,絶不饒你!” 蘇穎被推搡着走過夏潯身邊時,猛地站住,目欲噴火,向他咬牙切齒地道。 “快走!” 李百戶趁機搡了她一把,收回手來,心猿意馬地想:“奶奶的,果然是個風騷美人兒,只這一摸,那手感也是叫人蝕骨銷魂,這要是壓上去……”只是一想,那褲襠裡便支起了帳蓬。 夏潯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從他身邊走過的每一個雙嶼幫海盜,看著他都是滿眼恨意,有人經過他時還狠狠啐上一口,夏潯嗒然垂手,默然無語。 等雙嶼幫的人都被解送走了,夏潯才突然醒悟過來,急忙問道:“千戶大人,曹國公現在何處?” 戴千戶道:“國公已率軍艦追趕陳祖義去了。”說完便扭頭吩咐道:“撤了火,撤了火,入洞擒賊,小米和凌破天,一定要抓活的!” 天快黑了,官兵還沒有走,看這樣子,他們得等明天一早再返航,因為蒐羅四處逃散的海盜,就已持續到接近黃昏的時分,他們還得把能用的海盜船集中起來,放上石塊,準備出海時沉船之用,今晚是來不及離開了。 碼頭上,燈籠火把亮如白晝,許多普通的楚米幫嘍囉正在官兵的看管下,向一艘艘船上搬着石頭。 蘇穎等人都被綁在一艘大船的艙底,這些人押回去,每一顆人頭都是一份戰功、一份賞銀,所以既已就擒,倒也沒受什麼虐待。 蘇穎被綁在一根艙柱上,眼見自己那麼多好兄弟都被綁在這兒,全因她聽信了夏潯的話,不由得心如刀絞。 艙門兒一開,一個人影兒忽地閃了進來,手中的燭火搖曳了幾下重新平穩下來,映清了他的面孔,正是那位李舟李百戶。 他看了看艙中情形,目光落在蘇穎身上,眼中頓時露出淫邪的目光,走進來蹲下身子,裝模作樣地道:“三當家的,千戶大人要審問你。” 蘇穎譏誚地道:“勞駕你一個百戶提人,我蘇三姐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舟稍顯尷尬,咳嗽一聲道:“像你這樣的重犯,不能不小心吶。”說著手便撫上了她的大腿,那大腿結實、渾圓,手指一觸,溫軟中帶著無窮的彈力,指尖好象帶了電,李舟的身子立即酥了半邊。 “狗官,你做甚麼?” 蘇穎手下的人立即憤怒起來,李舟喝道:“一群賊死囚,嚷嚷甚麼!” 說著嘿嘿一笑,道:“總要搜個清楚,免得身上藏有利刃,傷了我們大人。” 蘇穎若有所悟,說道:“千戶大人忙着蒐羅全島,準備返航,急匆匆的審我做甚麼,莫不是……這位大人想要審我?” “唔,正是……啊,不是!” 意亂神迷中的李舟突然清醒過來,連忙否認,把臉色一板道:“胡說,有千戶大人做主,我審你做甚麼?” 蘇穎目光微微一閃,幽幽地說道:“我現在只是一個階下囚,大人要審我,那也由得大人。可這一遭,我們可是幫了你們官府的大忙,你們恩將仇報,背信棄義,實在不應當。我看大人也是個不小的官兒,只不知能否在官府裡替我們說上幾句好話,若能將功贖罪,放我們活命,那大人的恩德,我們一定銘記於心。” 李舟秉着燭,燈下看美人,只見她微咬豐潤飽滿的下唇,眼波欲流,風情萬種,那傲人的雙峰微微地挺起,不禁一陣口乾舌燥。他原本摸進來只是想過過手癮,這時可有些按捺不住了,心中只想把那尤物拖進自己臥艙,用些好處誑騙着她,盡情受用一番。 這些海盜都是要公開處死的,到時候她一個女兒家就算不要麵皮,說出今夜之事,無憑無據也奈何不了自己,誰會為她一個拉上刑場的死囚說話?要找人證都找不到,守在外面的侍衛可都被他尋個由頭打發開了。 想到這裡,李舟吞一口唾沫,正氣凜然地道:“朝廷法紀森嚴,你們做的惡,自然是要懲處的,可你們此番協助官兵擒拿楚米幫群盜,確也是立過大功的,這些事情,本官自然會向朝廷一一稟明,量刑治裁之時,自然會據功減刑。” 蘇穎連忙道:“多謝大人為小女子主持公道。” 李舟此時慾火焚心,有些按捺不得了,可艙中還綁着許多人,要他在眾目睽瞪之下施淫,卻也做不出來,便放下燈燭,去解蘇穎的繩索:“今晚,的確是千戶大人要審你,一會兒小心答話,看你們相助我們破賊的份上,本官會為你們說話的。” 蘇穎連連道謝,李舟雖精蟲上腦,卻也不敢大意,只是他雖聽過蘇穎的名聲,卻不相信一個女人能有多麼了得的本事,只道蘇穎這樣風騷媚人的女人必是靠了姿色取媚大頭領,這才得了一個三頭領的位子。饒是如此,他仍不敢解開蘇穎雙手束縛,只解開她雙腿上的繩索,又去解綁在柱上的繩子,想把她拖回自己艙中盡情受用一晚。 不料,腿上繩索剛剛一解,蘇穎就像跳上船的大魚一般,蠻腰一挺,整個身子都跳了起來,兩條結實修長、腴潤迷人的大腿便準確地夾住了李舟的脖子。 若是在床上,這樣的姿勢本來香艷無比,可惜,此刻蘇穎的雙腿竟然如重千鈞,李舟只覺自己的頸骨都被夾得咯咯作響,猝不及防之下,再想吸氣也是一絲氣都吸不進去了,雙膝不由一軟,“嗵”地一聲跪倒在蘇穎面前,蘇穎蠻腰一扭,雙腿較力,“咔”地一聲響,李舟雙眼外突,好像一條死魚,整個頭顱都歪到了右肩上去。 此時,夏潯蒙着面,鬼鬼祟祟地剛剛摸到船上來…… 第222章 跳進黃河洗不清 夏潯摸到船上,發覺警衛異常的鬆懈,艙口一個守衛都看不到,心中不由一寬,便悄悄地摸進艙去。打亮火摺子,夏潯四下望去,昏暗的光線下,艙底靜悄悄的,只有摞得高高的箱子,卻看不到一個人,夏潯不由一怔,輕輕拉下了遮面巾:“奇怪,我上錯了船?” 他無意識地走了幾步,正想轉身離去,斜刺裡突然自貨物堆後閃出一個人來,鋒利的腰刀緊緊架在他的頸間,刀是大明衛所的制式軍刀,夏潯立即僵硬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說道:“不要動手,是自己人!” 身後有人冷冷地道:“你身穿軍服,面蒙黑巾,行蹤詭異,想幹什麼?” 夏潯行蹤敗露,殺心頓起,便虛與委蛇地道:“這位兄弟,船上有這麼風騷的娘們兒,直接押回去殺了,豈不暴殄天物?我只是想摸進來受用一番,不想……這位兄弟,你對那位蘇三當家,難道不動心麼?嘿嘿……嘿!” 夏潯故意扮出色狼樣兒,很猥褻地笑了兩聲,然後一張憤怒漂亮的面孔就出現在面前,夏潯的笑聲戛然而止,兩隻眼睛都要凸了出來,是蘇穎!蘇穎就站在他面前。 夏潯獃了片刻,狼狽不堪地道:“你……你……你已經脫困了?” 蘇穎咬牙切齒地道:“給我宰了這個王八蛋!” “慢來!慢來!我有話說!” 夏潯趕緊舉手,頸下已被划出一條血痕,驚出他一身冷汗。 蘇穎鄙夷厭惡地看著他,冷冷地道:“你還有什麼遺言?” 夏潯苦着臉道:“我是來救你們的,所以才蒙面而來,方纔刀架在脖子上,我只當是被侍衛發現,只好胡言亂語一番,這……這……我冤吶!” 蘇穎冷笑道:“我還可以相信你麼?” 夏潯趕緊道:“為什麼不信?你也知道,你們被抓的時候,我也很驚訝,我還向千戶大人質詢來着,我分明是毫不知情呀,剛剛,我也真的是想救你。我……我不那麼說,如何向發現我的侍衛解釋我這副模樣所為何為?天地良心呀……” “三當家的,不要信他,如果不是他,咱們會被官兵抓住麼,他們還要毀了咱們的雙嶼島,這些當官的巧言令色,不可信任,殺了他!” “對對對,殺了他!” 一群海盜紛紛說道,夏潯一見蘇穎嘴唇微動,似要說話,立即道:“我有辦法,保住雙嶼!” 這句話一說,鼓雜訊立止,船艙裡靜了下來,蘇穎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夏潯道:“這辦法可不是我臨時想到的,我想救你們的時候,就想過了這個辦法。你聽了,也該知道,我今晚過來,確是為了救你。因為我答應過與你們合作,朝廷可以食言,我不可以食言!” 蘇穎凝視着他,道:“我不知道你這個人還值不值得信任,本來,我想帶著人殺出去的。” 夏潯道:“你們沒可能成功,就你們這點人,不過是去送死罷了!” 蘇穎道:“是,可我蘇穎生於此,長於此,雙嶼就是我的家,有人要毀我的雙嶼,那就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是死,我也要與他們拚個痛快!你說有辦法保我雙嶼,什麼辦法?你說出來,不管你今晚潛來到底目的何在,我,放過你!” 夏潯遲疑道:“我……” 蘇穎以為他不相信自己,冷笑道:“你放心,楊大官,我們這些做賊的,比你們做的講信義的多,我蘇穎一言九鼎,絶不食言。” 夏潯實未料到今晚救人會弄到這般無法解釋的地步,他無奈地一笑,說道:“是這樣,官兵要毀了雙嶼,手段是集中海船,堆石沉海,堵塞航道,除此之外,他們也沒別的辦法。” 蘇穎道:“不錯,那又怎麼樣?” 夏潯道:“現在除了一部分仍在島上搜索殘敵的官兵,大部分官兵都集中在那些海盜船附近,看管海盜搬運石頭,為了加快進度,他們自己也在島上蒐羅着石頭,後面這些水師艦隻,大部分根本沒有人,就像這艘船,關押着像你這樣身份重要的人的艦上,也沒幾個守衛。” 蘇穎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 夏潯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怎麼做?” 夏潯道:“他們要沉船,我們先燒船。” 蘇穎一怔,突然好象明白了什麼,眼睛亮起來:“說下去!” 夏潯道:“李景隆率大艦追趕陳祖義去了,這裡是你雙嶼幫根基,你不捨得放棄,我想許大當家也絶不想放棄,他之所以還沒有來,想必是因為陳祖義逃逸在外,許大當家擔心自己的陳錢島被走投無路的陳祖義實施報復。此刻,想必他已返回陳錢,集中所有船隻,裝載所有人、物,最遲明日一早,就會趕回來,留在島上的官兵,他們時間不多,明日一早,必然返航。” 一個海盜忍不住罵道:“你婆婆媽媽的,想要拖延時間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蘇穎舉手制止了他,對夏潯道:“繼續說下去!” 夏潯道:“這樣的話,我們趁着他們後方空虛,把這些船隻一把火燒了,他們要怎麼出海?” 蘇穎眼睛更亮了:“自然是利用楚米幫的海船。” 夏潯反問道:“那麼,他們還拿什麼來沉海堵塞航道?” 蘇穎眼中露出一抹笑意:“釜底抽薪,果然好計!” 海盜們這時也聽明白了夏潯的主意,有人一拍大腿,驚喜道:“對啊,方纔咱們還想衝出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算賺的,他奶奶的,和他的主意一比,咱們的主意屁都不是啊。” 蘇穎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道:“你罵我?” 那海盜趕緊陪笑道:“沒有,沒有,我說錯了話!”說著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蘇穎瞅了夏潯兩眼,把手一伸,說道:“刀,交出來!” 夏潯頸上還架着刀,他只能伸出兩指,慢慢抽出自己的佩刀,刀尖衝著自己,緩緩遞向蘇穎。 蘇穎握刀在手,忽地嫣然一笑:“算你懂得規矩,帶上他。”說罷轉身便向外走。 幾個海盜瞠目道:“三當家的,帶上他這麼個累贅幹甚麼?就算不殺,綁在這兒也就是了。” 蘇穎道:“他官兒不小,咱們想脫身,說不定還用得上他,要是官兵逼迫過緊,就砍他的狗頭!” 夏潯叫道:“三姐,你答應我的!” 蘇穎走到艙口,止步回頭,理直氣壯地道:“跟你……學的!” 那眉眼一挑,頗為飛揚。 戴宗校指揮着人馬不停地往海盜船上搬運着石頭,水師官兵打着火把,持着刀槍,嚴密地監視着海盜們的一舉一動,防止他們突然嘩變。 海島上風很大,吹得火把上的火焰獵獵翻滾,戴宗校站在碼頭上,志得意滿,非常高興。 這一遭回去,論功行賞,他這千戶,就得升一升了,而且此次圍剿海島,他也收繳了大批的金銀財寶,到時候曹國公那裡送一些,洛指揮使那裡送一些,手下得力的將領們一人賞賜一些,剩下來的錢,照樣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戴千戶心裡琢磨着:等銀錢到手,就把大部分送回老家去,讓婆娘在老家那邊再多買幾百上千畝的好地,在杭州城裡,我也可以置一處外宅,娶個當地的良家女子做外室,模樣得水靈俊俏,性情得溫柔賢淑,再僱幾個男仆女傭,到時候得運作一下,升了官兒也不走,蘇杭之地,人間天堂啊,老子就在這兒長住了……” 他正核計着,忽聽有人驚叫道:“起火了,起火了。” 戴宗校一驚,連忙循聲望去,就見遠遠一艘船上火光四起,被海風一吹,迅速變得烈焰衝天。 士兵、海盜們都騷動起來,戴宗校厲聲叫道:“不要亂,看緊了他們,有敢趁機作亂者,格殺勿論!” “殺!” 早已嚴陣以待的官兵立即張弓舉槍、揚起長刀,將剛剛有些騷亂跡象的海盜們控制住。 戴宗校喝道:“李舟,李舟,混帳東西,跑去哪裡了。樂忘然,樂忘然,帶上你本部人馬,立即撲火,其他各部,看緊了盜俘,勿生亂像。” 一想到放火,蘇穎的主意可比夏潯多了些,她沒有胡亂放火,而是帶著人潛出船去,先向上風頭去,點燃了最後面的一艘艦船,船上潑了油,蒐羅出了各種引火之物,一點之下頃刻間就烈焰焚天,再被海風一吹,蔓延開去,鄰近船隻先後引燃,火勢一發而不可收拾。 莫說戴宗校還要控制着許多的被俘海盜,就算他集中所有人趕來,想在帆檣如林,舷幫相接、密如亂麻的船艦叢中救火,也是難如登天。火勢蔓延的速度驚人的快,戴千戶見此情形,連忙又下命令:“快快快,快把沒引燃的海船駛開,莫要被引着了。” 當即有些官兵又倉惶跳上海盜船,急着把它們駛開,可那海盜船上已裝了大量的石頭,等他們匆匆升起船帆,把前邊幾艘既沉重又笨拙的海船駛到安全距離之外,後邊整片港口碼頭已陷入滔天烈焰之中,把岸上官兵和海盜烘烤得退到離岸二十多丈距離以外,猶覺熱浪撲面。 戴千戶已經變成了一個捲髮黑面的非洲人,他氣極敗壞地揮舞着佩刀,怒吼道:“有人縱火!這是有人縱火!是誰!是誰!給我揪他出來!我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 第223章 跳河洗不清,那就跳海吧! 蘇穎等人伏在岸邊,眼見火勢已一發而不可收拾,夏潯便勸蘇穎道:“這些船救不得了,你們還是去躲一躲吧,這島上洞窟奇多,只有你們最為熟悉,隨便找個山洞一藏,他們便找不到你們,只要許大當家能及時返回,塞海之舉勢難成功。” 蘇穎對兩個海盜吩咐道:“你們尋一條小船,馬上出海,去陳錢島,請大當家馬上回來,快去!我雙嶼能否保住,就看你們的了。” 兩個海盜不敢怠慢,立即答應一聲,沿著海岸跑開了。 蘇穎這才一擺手道:“我們走!” 有人問道:“三當家,他呢?” 蘇穎看看夏潯,說道:“放了他。” 有人急道:“三當家,咱們可是留在島上幫他們打楚米幫的,現在可好,咱們還有許多兄弟在官兵手裡搬石頭呢,他們被押回陸地去,縱不砍頭,也得充軍發配,老死他鄉了,就這麼放過這個罪魁禍首?” 蘇穎道:“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我們已經答應了的話,就要做到。官兵不講信義,我們若也不講信義,豈非和官兵成了一路貨色?放了他!” 夏潯臉上一熱,可是自己這一夥兒干的事確實不地道,他也無話可說。兩個海盜把他恨恨地一推,隨着蘇穎便向山坡上奔去。 “他們在這裡,島上還有漏網之魚!” 因為海上船隻燒得烈焰焚天,到處一片光明,本來奉命上船救火的樂百戶一幫人燎得像煙熏兔似的,兩眼紅通通地從船上忙不迭逃上岸來,恰看見正沿山坡逃向山上的蘇穎一夥人,立即追趕了上去。 緊接着奉戴千戶之命趕來的另一隊人馬也發現了蘇穎等人,火光把島嶼上映得通明一片,不亞於白晝,根本無法隱藏身形,他們立即夾攻上來,蘇穎等人逃跑不及,只得返身與他們戰在一起。夏潯本來正想遁了身影,見此情形不禁暗叫糟糕,趕緊又返了回來。 此時官兵與海盜已戰在一起,碼頭上,被官兵嚴密看管的海盜們都往這邊看來,遠遠的雖看不清具體情形,隱約也能曉得這是島上有倖免于難的同夥給官兵製造麻煩,都屏息看著,希望能有機會製造更大混亂,讓自己逃脫。 戴千戶自然不敢大意,如果因這一亂,讓已經就擒的海盜再散落滿島,最終如何可就誰也不知道了,所以他不敢擅離,只是令人看緊了人犯,生怕因小失大。 這是一片陡峭的山坡,只是攀登已是不易,何況還要執着兵刃戰鬥,官兵與海盜們戰成一團,海盜們居高臨下,人數雖少,卻占些便宜。夏潯已扯掉了蒙面巾,他為了掩飾身分,穿的是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忙亂之中,哪有人去看他是誰,只知道這也是自家官兵,紛紛從他身邊超越過去尋海盜一戰,根本不曾認真看他一眼。 蘇穎見這樣下去,自己帶回來的這點兒人就要全軍覆沒,便把心一橫,手舞奪來的兩柄鋼刀,左劈右砍,疾若旋風,守在山道一處突起的岩石上,硬生生堵住去路,向其他盜伙高聲喝道:“上山,上山,自尋洞窟隱匿,等大當家的一到,咱們便安全了,快走!” 蘇穎一面喊,一面守住了岩石旁的這處山道,一婦當關,雙刀為閘,饒是官兵勇猛,竟是衝不過去。 旁邊俱是傾余的礁石或密集的草木,要繞過這片地方,道路就在十餘丈外了,樂百戶心中發急,只是催促士卒向前,可一連被蘇穎砍傷了五六人,在她亂披風一般的利刃之下,竟是無人得以靠近。 夏潯撿起把纓槍來,也裝模作樣的混進了人群,眼見官兵上不得山,蘇穎也脫不得身,不禁暗自焦急。他對這些海盜並無敵意,而且有着深深的歉疚,朝廷既然答應了人家,卻背信棄義,這令他這個牽線搭橋的人夾在中間很是為難。 其實他也料到李景隆此人不太可靠,可他預估對李景隆來說,最大的功勞莫如擒住陳祖義,而對付雙嶼幫,未必能把他們一網打盡,李景隆急於返京,是不會在這裡糾纏過甚的,所以他翻臉收拾雙嶼幫的可能並不大。 可是夏潯卻忘了那位一貫給人一種方正獃板形象的鐵鉉了。鐵鼎石雖然方正,其實可一點也不獃板,該動心機該用手段的時候,他絲毫不弱於人,而且恰恰因為他方正獃板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所以他一動心機,很容易就叫人上當。 朱棣並不是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可鐵鉉守濟南,一說要投降,請朱棣進城受降,朱棣馬上就信了,而且興高采烈毫無疑心,騎着高頭大馬第一個進城,差點兒被詐降的鐵鉉用千斤閘給活活砸死。老實人騙人,才是最叫人防不勝防的,因為他不需要什麼高明的騙術,他平時的言行就是最好的掩飾。 夏潯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鐵鉉會在關鍵時刻給李景隆出了沉船堵海這麼一招絶戶計,結果陷雙嶼群盜于危難之中,令他很是不安。而他恰恰又不是一個從小受到忠君思想教育的這個時代的順民,所以便憑着自己的良知,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可眼下眾目睽睽之下,他要如何救下蘇穎,他固然想救人,卻也不能為了救人把自己搭上,給自己陷一個通匪的罪名。 樂百戶眼見蘇穎一個女子守住緊要處,自己眾多手下竟然衝不過去,不禁勃然大怒,立即拔出了火銃。 明初時候,銅火銃已經大量應用,而這種短火銃,也就是手銃,一般只配備于高級軍官,用作防身之用。這種手銃雖然說小,比起現代的手槍來還是長了許多。 這柄手銃大約長有四十釐米,前有細長的直體銃管,管口沿外加一道口箍,後接橢圓球狀藥室,藥室後為銃尾,向後開有安柄的銎孔,銎孔外口較粗,內底較細,銎口沿外也加一道口箍。另在藥室前側加兩道,後加一道加固箍。銃身上刻着銘文“杭州衛水師,勝字肆佰壹號長銃,簡重貳斤拾貳兩。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吉日寶源造。” 樂百戶放入火藥包杵實,塞入彈丸,便順手奪過一支火把,將手銃對準了正在揮刀做戰的蘇穎。 蘇穎所在的雙嶼幫因為只是走私,與官兵作戰的經驗並不多,她慣與人用冷兵器作戰,很少接觸火器,此時忙於周遭的敵人,更沒再多一雙眼睛觀察遠處情形,夏潯舉着長槍做出似進不進的樣子,卻在尋找着幫蘇穎脫身的辦法,樂百戶的舉動正被他看在眼裡。 一見樂百戶舉起火銃,夏潯不禁大吃一驚,可他又不能高聲叫嚷讓蘇穎小心,情急之下大喝一聲,一個助跑,把槍頭往地上狠狠一拄,身子便騰空而起,向蘇穎猛撲過去。 夏潯這一聲大喝,其實是喊給樂百戶聽的,樂百戶見到自己同僚撲上去擒賊,總不能胡亂開槍吧,當然,這一聲大喝能否來得及制止樂百戶的動作,他也沒有把握,這只是無奈之下做出的自保之舉。 可他這一聲大喝,反倒提醒了蘇穎,蘇穎終究不是鐵打的身子,雙手力戰,久而疲弱,右手刀剛剛被官兵打落,就聽一聲大喝,有人凌空撲來,扭頭一看,竟是夏潯,真把蘇穎鼻子都氣歪了。 “這個兩面三刀口是心非狼心狗肺出爾反爾的東西,見勢不妙就要擒我立功了麼?” 蘇穎一仰身,一記窩心腿便往夏潯胸腹間踢去。 “小心火銃!” 夏潯撲到近處,只來得及小聲說出這一句話,就被蘇穎一腳踢中,這一腳好大的力氣,夏潯被踢得向上飛了起來,眼前一黑,直接昏厥了過去。 樂百戶已經舉起了火槍,忽見一名士兵以長槍做撐桿,神勇無比地躍起,徑直撲向那女海盜,生怕誤傷了自己人,急忙把槍口一抬…… “砰!” 槍響了,火光一閃,一團濃煙飄過,樂百戶眼睜睜地看著那名英勇無畏的士兵被那悍婦一腳踢起,準準地中了自己這“打哪指哪”的一槍,像一片斷了綫的風箏似的又斜斜飄落下去,不由氣極敗壞地跺腳:“他娘的,你早不撲,晚不撲,這不是作死麼?” 那些正在進攻的士兵一見自己人中彈,也都傻住了,恍然大悟的蘇穎顧不得懊悔,急忙一把抄起夏潯,奮力向前一縱,竟然抱起他自岩石上飛身躍下,直向大海中跳去。 這裡是碼頭,水很深,蘇穎帶著夏潯“嗵”地一聲落入大海,立即挾着他向深處潛去,一呼一吸之間,她再露頭,已在數十米外,熊熊火光映得她濕漉漉的頭髮一片金黃,她只稍稍一露頭,長吸一口氣,立即再度潛入水下。 水上火光熊熊,映得水下也是一片燦爛,蘇穎技巧地摀住夏潯的口鼻,雙腿和腰肢曼妙有力地擺動,游魚一般潛出數十米,一俟發現夏潯氣竭掙扎,立即貼過去,捏着他的鼻子,嘴對嘴兒地渡一口氣,然後拖着他繼續向前游,片刻功夫就脫離了火海區,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第224章 粗線條的蘇三姐 戴千戶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很為難,他把幾個百戶找來商量了一下,眼下島上留下來的士兵和被俘獲的大群海盜如果想離開,必須依賴那幾艘搶救出來的海盜船,這幾艘本來要用來沉船堵海用的大船都是遠洋用的大型海盜船,兼具商船的作用,要裝下這麼多人是勉強辦得到的,可這樣一來,國公交待的沉船任務如何完成? 計議半晌,考慮到李景隆還有返回雙嶼的可能,戴千戶便令人把那幾艘海盜船靠岸,石頭先搬出船艙堆在碼頭,做好兩手準備。 戴千戶召集下屬進行商議的時候,就發現百戶李舟和錦衣衛總旗夏潯不見蹤影,還特意叫人尋找了一番,可兩人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料來最大的可能是原本待在船上,火勢一起,沒有來得及逃走,現已葬身大海。當初攻上島時,他也未造成這樣品秩的官員損傷,結果因為這一場火,一下子損失了兩名將領,戴千戶頗為惱火。 可是那些縱火的海盜對島上極為熟悉,往山上一鑽就像耗子進了洞,官兵又無法派出全部人員進行地毯式搜索,此時又是夜色深沉,搜索半晌全無所獲。 就在這時,北嶼示警,有人來襲,焦頭爛額的戴千戶匆匆率人趕去,一經接觸不禁大吃一驚,從北嶼闖進來的海盜竟然是曹公國李景隆早上窮追不捨的攆去的南洋大盜陳祖義,戴千戶現在要船沒船,手下的兵有的正在搜山,有的正在看管被俘的海盜,能抽調的人也有限,如何抵擋氣勢洶洶的海盜? 而且由於陳祖義的突然來襲,被俘的海盜們發起了一場爆亂,被他果斷下令一陣屠殺,才算是用鋼刀利刃控制了局面。眼見如此情形,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的局面,戴千戶再也顧不得許多了,立即鳴號集中所有士兵,匆匆押着海盜們登上倖存的幾艘海盜船,從南嶼出海,逃之夭夭,隨船隻帶走了些金銀細軟,大批繳獲的糧草輜重都拋棄了。 從北嶼闖進來的人的確是陳祖義,李景隆和許滸都料定他缺少糧草飲水難以遠航,李景隆更斷定奉他所命在沿海巡弋堵截的各省水師官兵可以給陳祖義製造更大的麻煩,陳祖義這樣的大盜如何想不到? 他只是佯做逃命,根本沒有直接逃向南洋,他帶著官兵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甩開官兵和許滸後便殺了個回馬槍,繞回了六橫群島。 陳祖義的目標本來是陳錢島,他需要補充足夠的給養,才能返回他的大本營,同時如果能攻陷陳錢島,也能給許滸一個大大的教訓,報此一箭之仇。結果到了陳錢島附近,放下小船刺探一番,發現追丟了的許滸十分機警,已經集中全部艦船返回,將陳錢島守得水洩不通,陳祖義的主意這才打到雙嶼島。 他趕到雙嶼附近時,正好島上烈焰焚天,老遠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立即派了小船進去窺探動靜,因為當時島上所有人都在關注着艦船起火,竟然沒人注意他們,陳祖義的探子看清了島上情形,立即回報于陳祖義,陳祖義聞訊大喜,立即率戰艦殺入了雙嶼島。 這一天,雙嶼島上好生熱閙,白天的時候還是楚米幫的天下,到了下午就被官兵佔據了,到了半夜,又被陳祖義所佔領,一天之內,三易其主。 陳祖義到了島上,見到那許多搬到碼頭,還未來得及裝船運走甚至來不及焚燒的糧草輜重,不禁仰天狂笑:“哈哈哈,這是天不亡我……” 蘇穎拖着夏潯潛到僻靜處,把他背到身上,跋涉上山,重又回到了龜背崖下的那處山洞。 到了山洞中,蘇穎點燃燭火,撕開夏潯衣裳仔細檢視,發現他的肩頭高高隆起,已經烏青一塊,蘇穎馬上取出小刀,劃開他的傷口,剜出那枚鉛丸,吮淨傷口淤血,撤下自己衣袖給他包紮起來。 夏潯先是挨了一腳,接着中了一槍,隨後又在水中被拖行良久,神志恍惚,半醒不醒,蘇穎看著他的模樣,心中滿是歉疚。因為夏潯的身份,她對夏潯一直抱著些懷疑態度,緊要關頭,更是因為救她,反讓夏潯挨了一槍,蘇穎一向恩怨分明,自己的救命恩人受她如此對待,實在是有些無地自容。 手指輕輕撫過夏潯結實健碩的胸口,那胸口還有一個很清晰的腳印,微腫發紅,可見她那一腳何等用力。 蘇穎吐了吐舌頭,雖然旁邊無人,還是窘得臉紅起來。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在海中拖着夏潯一路逃出來,數度對他以口度氣,雖在水下,又是為了救人,可這對她來說卻是破天荒頭一遭兒,此時想來,實是羞澀難當,一時間,蘇穎坐在那兒神思竟也恍惚起來。 一個身子隨着那心起伏不定,正如坐船頭,飄飄悠悠,蕩漾不已的功夫,夏潯忽然發出一聲呻吟,蘇穎清醒過來,連忙挪近了燭光俯身去看,見夏潯並未清醒,只是呼吸順暢了許多,看他臉龐有些發紅,蘇穎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不禁蹙起眉來,夏潯竟然有些發熱。 看看夏潯那身濕漉漉地裹在身上的衣服,蘇穎有些為難起來,莫看她平時一副粗獷模樣,和男人說說笑笑打打罵罵就與男人一般無二,可要她去給一個男人寬衣解帶,從小長這麼大還沒做過這樣的事。然而夏潯現在這副模樣…… 蘇穎秉着燭,定定地看著夏潯,眼波流暈,飄忽不定,過了許久,她好象下定了決心,將唇湊到燭火邊,輕輕嘟起,“噗”地一聲,燭火熄了…… 燈再度亮起時,夏潯已經躺到榻上,身上裹着一條床單,濕衣服都搭在石壁上,蘇穎紅着臉看著他,過了一陣兒,夏潯眼帘翕動了幾下,輕輕地張開來。 蘇穎喜道:“你醒了?” 夏潯想動,疼得悶哼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傷,他又躺下,見四周黑漆漆的十分靜謐,不禁有些茫然地道:“三姐,這是哪兒?” 蘇穎抿嘴一笑,舉起燭火,照了照四下,說道:“看清楚了麼。” 夏潯吃驚地道:“我怎麼在這裡?” 蘇穎趕緊表功:“是我救你過來的,當時你中了一槍,我見情形不妙,就抱起你跳了海,拖着你潛出好遠,才擺脫了官兵,把你救上來。” 夏潯的嘴角抽搐了兩下,澀然道:“三姐,你……抱著我……跳海?” 蘇穎道:“是呀。” 夏潯木然道:“你拖着我潛泳好遠,擺脫了官兵?” 蘇穎眨眨眼:“是呀!” 她忽然伸出手,去摸夏潯的額頭:“你是不是燒糊塗了,說得這麼清楚,還要問個不休?” 夏潯閉了閉眼睛,又張開,無奈地道:“三姐,我是你雙嶼島的四當家,還是錦衣衛百戶?” 蘇穎緊張起來:“糟了,你真的燒糊塗了,要不然就是落水時傷了腦袋,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夏潯苦笑道:“大姐,你救我幹什麼呀?” 蘇穎正色道:“這叫甚麼話?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棄你獨自逃生,那還是人麼?就算舍了這條性命,我也要救你出來!” 夏潯只能定定地看著她,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蘇穎被他看得有點害羞,這才省起自己一身濕衣沾身,身體曲綫畢露,奈何這洞中根本沒有可以更換的衣服,她悄悄拉了拉緊貼在胸上的衣服,將自己往陰影處閃了閃,輕嗔道:“你君子一點好不好?” 夏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起來,緩緩說道:“三姐,我是官兵,對吧!” 蘇穎喜道:“你怎麼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夏潯翻個白眼兒:“我是官兵,那你救我做甚麼呢?你一個人跳海就好啦,他們又不知道我是去抓你還是去救你,見我中了槍,他們自然會救我,會給我敷藥、裹傷,會帶我離開,你說……是不是啊?” “啊!” 蘇穎發起獃來,過了許久才驚叫道:“對呀!我當時怎麼想的啊?怎麼就拖着你下海了?我……我再把你送你回去,怎麼樣?” 夏潯很無奈地道:“現在……島上是什麼情形?” 蘇穎道:“我拖着你潛到這片時,碼頭那邊還是烈焰衝天,方纔還聽到隱隱有喊殺聲起,我的人不多,而且已經潛進了山洞,閙不出這麼大的動靜。” 她快樂起來,幸災樂禍地道:“也許是楚米幫的人趁機閙事吧。” 夏潯用一種很無辜、很無奈、很無助地眼光看著她,蘇穎窘迫地小聲道:“我當時就是突然犯了糊塗,就想著你是自己人,不能讓你落到官兵手裡,所以就帶著你逃跑……” 她忽又把胸一挺,理直氣壯地道:“難道你就沒有腦子一時轉不過彎兒來的時候麼?” 夏潯沒說話,還是默默地看著她,一臉很無辜、很無奈、很無助的神氣,蘇穎的肩膀又塌下去:“好吧好吧,我去看看,如果有機會,我再把你丟回去就是了。” 蘇穎幹出這樣的糗事,嘴上強硬,心裡也覺得沒面子的很,她自顧說著,匆匆跑到洞口,抓住繩索,三蕩兩蕩,便像靈猿一樣攀了上去…… 第225章 網中的魚 蘇穎從洞中爬出來,悄悄察看島上情形,意外地發現官兵已倉惶撤走,現在雙嶼島竟已被陳祖義佔領了,蘇穎暗暗吃驚,忙又悄然返回洞中。她知道陳祖義不可能在這裡久留的,他的根基在南洋,此番北上他也只帶了十艘船,他返回雙嶼十有八九是為了糧食和飲水,他應該很快就會離開。 蘇穎沒有猜錯,可陳祖義並沒有天一亮就離開,因為收到蘇穎消息的許滸天亮時分趕到了雙嶼,意外地發現陳祖義竟然在此,許滸大喜,立即包圍了雙嶼島,兩伙海盜大打出手,陳祖義始終不曾拿蘇三當家當人質,在雙嶼群盜們看來,對此只有一種解釋:三當家的已經被官兵或者陳祖義給殺了,仇恨驅使着他們對雙嶼發動了更為猛烈的攻擊。 陳祖義現在若想突圍也並非辦不到,可是海盜之王的美譽使他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在佔據地利的條件下,因為雙嶼幫的攻擊而倉惶逃走,他豈不是要淪為天下海盜的笑柄?更何況,朝廷的水師艦隊現在仍在南下追趕的路上,現在逃走,很可能堪堪與他們遭遇,莫不如等他們發現上當,再氣極敗壞地返回來,那時再從容遠遁,繼續牽着他們的鼻子走。 大海之上比不得別處,只要有水,處處是路,一兩支艦隊是攔不住他的,他並不擔心杭州水師返回來,把官兵戲弄得疲于奔命,正是他一貫的拿手好戲,所以他乾脆在雙嶼駐紮下來,明戰暗襲,與許滸鬥智鬥力,膠着不下。 這一來可苦了蘇穎和夏潯,他們藏在洞裡,只能默默地等待,誰也不知道陳祖義什麼時候會走,接下來佔據雙嶼島的是雙嶼幫還是朝廷水師。 蘇穎坐在洞口,輕輕把玩着手中的珍珠,這種從食用牡蠣中取出來的珍珠形狀不好看,光澤也不亮,不值什麼錢。 她的腳下就是直壁懸空數十丈的懸崖,低頭看去,一叢叢礁石間,海水澎湃着,激起一絲絲白色的浪花,有幾隻海鷗鳴叫着從她腳下一掠而過。 腥新的海風在一起一伏的潮水聲中,吹得她的頭髮隨之飄起,衣袂也在輕輕地抖動。 已經三天了,陳祖義還沒走,他和雙嶼幫打得勢均力敵,好在他的人手有限,分兵把守主要出入口,這片山崖比較冷清,一直沒有人來。 洞中有蠟燭、有床鋪,就是沒有食物,蘇穎只能利用自己的身手,捕些魚蝦、撿些牡蠣,這些食物她適應得了,夏潯每天生吃這些東西,卻已漸漸受不了。 他在發燒,而且燒得越來越嚴重,那是因為傷口的炎症引起的,蘇穎原本以為他傷的並不重,很快就會好,卻沒想到鉛丸造成的傷害,海水的浸泡,再加上沒有藥物治療,種種因素結合起來,竟然讓他持續地發起燒來。 蘇穎憂心忡忡,她的丈夫就是這麼死掉的。那是一次與其他海盜幫派的火拚,她的丈夫跳幫做戰時,被對方一個海盜斫去了一根腳趾,當時並未太當回事兒,後來也是這樣持續的低燒,身體越來越差,最終……一命嗚呼,蘇穎不是郎中,對生病她束手無策,她不知道夏潯會不會步其後塵,如果捱得過這一關,他就能痊癒,如果捱不過…… 蘇穎輕輕嘆了口氣,起身回到洞中,夏潯躺在榻上,雙目緊閉,鼻息咻咻,喘得特別急促,蘇穎看看他燒得發紅的臉龐,拿起毛巾,走到洞口邊,接着泉水浸濕了,回來給他擦了擦頭面,然後便掀開被單給他擦起了身子。幾天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對夏潯的照顧,眼前是垂死的救命恩人,她也顧不及那許多男女之防了。 或許物理降溫發生了些作用,夏潯重又安靜下來,沉沉睡去,蘇穎坐在榻邊,默默地注視他良久,幽幽地嘆了口氣,那副模樣,哪還有一點豪氣干雲的三當家形象…… 福建福嶼。 李景隆的大艦在福嶼島停靠下來,這座海島以前也有小股盜寇竊據着,近來因為朝廷水師不斷圍剿,那些海盜首當其衝,見勢不妙,已逃之夭夭,島上還有他們棄下的一些破爛的建築。李景隆登島歇息片刻,正游弋在附近準備攔截陳祖義海盜船的福州水師兵艦便聞訊趕來,幾位水師將領匆匆上岸拜見曹國公。 “根本不曾見到陳祖義的船?一艘都沒有見到?” 聽了他們的稟報,李景隆摸着下巴沉吟起來。 鐵鉉蹙起眉頭道:“大海茫茫,如何看顧得過來?莫非他們為了避開我水師官兵,走了深海海面?” 杭州衛指揮洛宇道:“鐵大人這是不諳行船之事了。且不說那些海盜船上沒有多少糧食飲水,繞不得遠路,就算糧米水源充足,水上情形,千變萬化,時時又有海風巨浪,不熟深海情形而取道其間,凶險較之沿著他們最熟悉的行船路線行走,哪怕是需要突破我們的重重封鎖還要大上百倍,陳祖義絶不會繞道遠離大陸的深海區行船的。” 鐵鉉道:“如此說來,他們能夠選擇的航線不過這麼幾條,如果只是福州衛的將士們未曾見到他們蹤影,或許是被他們偷偷溜了過去而不自知,可這一路下來,沿途水師官兵皆無所見,那就有些蹊蹺了,難道……李景隆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難道他陳祖義吃了熊心豹膽,居然並不逃走?” 洛宇神色一動,說道:“國公,我看這個揣測未必不可能,那陳祖義凶殘之極,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這一回雙嶼幫背叛了他,害得他損兵折將,他會不會……去尋雙嶼幫晦氣了?” 李景隆來回踱了一陣步子,說道:“不無可能,不無可能啊,對這個亡命之徒,我們不能以常理度之。傳下令去,各路水師仍然封鎖海面,嚴加戒備,本國公率杭州衛艦船,立即回返雙嶼!” 當下,李景隆的三十餘艘大艦匆匆起錨升帆,調轉船頭重又朝着雙嶼方向開去…… 天黑了。 蘇穎用石頭砸開生蚝的硬殻,挑出鮮嫩的蚝肉,在嘴裡嚼爛了,對準了夏潯的嘴巴硬喂到他嘴裡去。現在夏潯進食已經出現了困難,她真的不知道夏潯還能撐多久…… 夏潯吃了些東西,氣色似乎稍稍好了點兒,但他還在打擺子牙齒格格作響,蘇穎猶豫半晌,暈着臉湊過去將那燃得只剩小半的蠟燭“噗”地一口吹滅,淡淡的火星一閃即逝,一縷青煙在黑幕中裊裊升起。洞外是澎湃的潮水聲,洞中卻隱隱傳出悉悉索索的寬衣聲。 然後一具柔軟健美、光滑如緞的女兒家身體緊緊摟住了夏潯的身體…… 他的身子發燙,蘇穎的臉蛋更燙,火一樣炙熱,她要靠向石壁一側,用自己的脊背抵着那光滑冰涼的石壁,才沒讓自己整個人都燒起來。 蘇穎已經有近十年不曾抱著一個男人了,像是天地無法拒絶季節的到來,虯結在崖上看似已枯萎的樹藤,被春風一吹、春雨一澆,自然就浸透了綠色,蘇穎的心似乎也突然活了過來。 她本以為自己只是要救人,可以做得非常坦然,反正他的身子看也看過了,摸也摸過了,連他的嘴都已親過了,還能有什麼不適應的,可是當她抱緊了夏潯的身子,她才發覺自己的身子也在打擺子,抖得比夏潯更厲害,她的腦子迷迷糊糊的,就像在做夢。 春夢她當然也做過,夢裡的男人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夢裡的情節醒來後也几乎想不起來,不知道是怎麼開始,又是怎麼結束,所有的過程都很朦朧,醒來後那種感覺都是空曠的、悵然的,可現在不是做夢,她懷裡就抱著一個男人,結實、壯碩、年輕……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蘇穎腦子暈陶陶的,一種奇妙古怪的感覺像漣漪般在她心裡蕩漾開來,讓她覺得心裡好空好空,想要抓住什麼,卻又似乎什麼也抓不住。 她的神思,就像一條迷路的小魚,在一叢叢水草中穿梭、掙扎着,卻怎麼也穿不出去,重新見到那亮白如銀的沙灘、清澈如空氣的海水,迷惘、慌亂、不知所措,她只能緊緊地抱住夏潯,用緊緊的擁抱來填補那來自心底深處的空虛…… 三姐開始覺得身上發燙,心裡好亂,嘴裡好幹,她想喝水,可她又不想起身去接泉水,眼前,似乎只有他的口水。她只能嚥一口口水,把頭埋在夏潯的懷裡,繼續打擺子…… 雙嶼島外,許滸的戰艦上,許滸正和一群海盜頭目激烈地爭論着,久攻雙嶼不下,許滸擔心朝廷水師一旦返回,自己與陳祖義就成了那相爭的鷸蚌,所以決心暫且放棄抓住或殺死陳祖義的打算,佯攻南嶼,集中主要艦船攻打北嶼,把他趕出去,奪回他們的根基之地,他是一幫之主,必須得從大局考慮,有時候,個人恩怨必須得置之一邊。 可要說服手下的驕兵悍將並不容易,雷曉曦的那些部下現在迫于形勢,暫且歸順了他,真要收其心,還得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這時候他離不開蘇三姐的部下擁戴,可是這些蘇老幫主忠心耿耿的老部下,一直吵着誓殺陳祖義,為阿妹報仇雪恨,許滸很頭疼,他必須得先說服這些老頑固,才能實施自己的計劃。 第226章 獨特的海誓 “各位兄弟,阿妹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我不想給她報仇麼?可是,眼下陳祖義守住了雙嶼島,我們無法攻進去,而朝廷水師又隨時會回來,萬一雙嶼落入朝廷手中,被他們再度堵塞了航道,我們的根基就要被迫放棄了。兩相權衡,我才不得已,決定集中人馬自北嶼攻入,把陳祖義趕出雙嶼。 各位兄弟,楚米幫已經瓦解,東海今後就是咱們雙嶼幫一家獨大,就算容得陳祖義逃走,只消三兩年功夫,咱們的實力也足以與之一戰。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連三兩年都等不得麼?現在?不是我不想殺他,問題是我們能殺得了他麼?如果我們現在鬥個兩敗俱傷,豈不是讓官兵得利?” 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許滸講事實、擺道理、曉利害,說的口乾舌躁,幫中那班元老依然不依不饒,他們都是蘇老幫主從誠王那裡帶出來的老部下,蘇穎是他們看著長大的,都當成自己女兒一般,眼下蘇穎死了,如果不能為她報仇,九泉之下,他們還有臉去見自己的蘇將軍麼? 許滸正說著,一個人蹬蹬蹬地跑進了船艙,大聲稟報道:“大當家,哨船稟報,朝廷水師回來了,大約有三十多艘大艦。” 許滸吃了一驚,急忙問道:“距此還有多遠?” 那人道:“依着他們的速度,大概兩個時辰之後,就能趕到。” 船艙中登時鴉雀無聲,許滸踱了幾步,站定身子道:“天色已晚,朝廷水師趕到,今晚未必會攻島。我的意思,命令咱們的船悄悄撤出來,讓官兵填上去,不管是陳祖義還是官兵,都不是甚麼好東西,我們坐山觀虎鬥,緊要關頭再出來收拾殘局。” 瞟了眼那些頭目,許滸又道:“如果我們再不退,朝廷水師很可能不管我們是雙嶼幫還是陳祖義,一股腦兒地打掉,大家別忘了,若不是朝廷背信棄義,阿妹也不會……”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點頭,許滸立即下令,命令守在雙嶼外圍的船隻悄然撤防。 陳祖義能夠縱橫南洋,除了他的凶殘令人聞風喪膽,其人確也是狡黠異常。他被許滸困在島上,無法派出耳目,可他一點都不擔心,雙嶼幫的動向其實就是他的耳目,雙嶼幫的艦船一撤,陳祖義派在島上密切監視的人馬上就發現了,陳祖義收到消息,立即做出了準確的判斷:朝廷水師回來了。 陳祖義毫不耽擱,馬上號令所有海盜扯帆出海,他和雙嶼幫兩下里簡直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雙嶼幫的海盜船剛剛讓出航道,陳祖義的戰艦就氣勢洶洶地駛出來了,時機把握的恰恰好。雙嶼幫的海盜措手不及,一見他們闖出來,立即調整風帆、航向,對他們進行攔截,雙方在雙嶼外海便展開了一場激戰。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李景隆的艦隊已趕到了附近,許滸收到消息,只能含恨收兵,眼睜睜地看著陳祖義揚長而去,繼而進占雙嶼島,倉促佈防,以防朝廷水師襲擊。他當然希望李景隆追趕陳祖義,最好殺了陳祖義,除此心頭大患,可萬一李景隆舍陳祖義而就雙嶼島呢? 他不能不防。 許滸匆忙佈防的時候,隷屬於蘇穎的幾個老傢伙卻已滿島地找起了蘇穎來,他們對蘇穎活着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他們與陳祖義僵持了這麼久,以蘇穎超卓的水性,如果她還活着,她還沒有被捉,她一定能游出雙嶼與他們匯合的。如今,他們只是想找到蘇穎的屍體,讓她入土為安。 知道龜背崖洞窟的人非常少,他們也不知道,而知道這處所在的許大當家,第一時間卻在佈防…… 雙嶼島南麓的龜背崖下,對這島上變幻的旗幟艦船,倉促來去的人馬隊伍卻似毫無所覺,靜謐的世外桃源一般…… 頭一晚,是夏潯最凶險的一晚,或許一晚的高燒,是他的身體同病菌爭奪身體控制權的最激烈的時候,他強健的體魄最終占了上風,他熬過來了,卻也因此累到筋疲力盡。 等到天明的時候,他朦朦朧朧睜開眼睛,只看到蘇穎正俯身看著自己,她大概剛剛睡醒吧,髮絲有些凌亂,卻也因此讓她充滿了慵懶成熟的風情,看著夏潯,她的眉眼之間似乎多了一抹溫柔和嬌羞。 夏潯疲倦極了,病體一夜的掙扎,雖然最終靠着強健的體魄撐了過來,卻也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沒有力氣去分析蘇穎異樣的神情,很快,他便繼續沉沉睡去。 一天無事,到了晚間,他額頭的熱度似乎又開始上升了,剛剛有些歡喜起來的蘇穎再度沉默了,她本以為夏潯熬過來了,可是沒想到…… 他的發熱反反覆覆,恰與當初她男人的癥狀一模一樣,可陳祖義仍然賴着不走,她眼睜睜地看著,卻沒有半點辦法。坐在夏潯身旁,靜靜地看著他的樣子,蘇穎忽然垂下淚來。 已經有近十年,她再不曾哭過了,此時眼淚卻順着她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淌下來,流到嘴角,鹹鹹的,就像海水。本來的欣賞、感激,經由這幾天親密的接觸,不知不覺在她心裡發酵,釀成了醇醇的美酒,讓她迷戀,讓她不捨。 他,大概很快就會死了吧…… 夏潯覺得自己好象在做夢,夢裡的他好象失了重,總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時而就會大頭衝下地觸到地面,地面忽而硬,忽而軟,他的身子則顛來倒去,令他眩暈的有些噁心。忽然,他好象浸進了柔軟的湖水裡,湖水既溫暖又柔軟,湖底長滿了柔細的水草,水草輕輕地纏住了他的身子,把他固定了下來。 然後,一種極舒坦的感覺,從他的下體蕩漾開來,彷彿一滴水滴在平靜的湖面上,蕩起了層層漣漪,無聲無息地把愉悅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夢到自己赤裸的身子,被柔軟的湖水包圍着,似乎有一群調皮的魚兒輕輕地啄着他的身體,漸漸的,他感覺整個腹部都在沸騰,好象全身的熱都集中到下面去了,原本昏昏沉沉的頭部也不再那麼痛苦。 蘇穎沒有想到他真的會有反應,昨晚,儘管緊緊抱著他的身體,可她有意識地躲着,碰都不敢碰他的要害之處,現在想到他很可能活不長了,她突然做出了大膽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原本也只是一種莫名的衝動,並未指望他的身體能做出反應,想不到…… 儘管洞窟中黑沉沉的本就沒有一絲光,可蘇穎仍然閉着眼睛,因為閉上眼睛,她的觸覺才更靈敏,能更清晰地感覺那灼熱和堅硬,她忽然難以遏制地興奮起來,胸前兩點嫣紅就象破土而出的芽兒,拚命地向空中舒展着它的葉子一般,脹脹的難受。 她已活了二十九年,卻不知道女人也會爆發出像火山一般濃烈的情慾,僅僅是撫摸着他強壯的身體,春水便如潮湧一般,汩汩地濡濕了她飽滿柔腴的臀瓣。她咻咻地喘息着,忽然一個翻身覆了上去,把那不甘屈服的泥鰍緊緊鎖住、緊緊箍住,立即,猛烈的痛楚和隨之而來的愉悅,把一股異樣的充實感散佈了她的全身,她嘆息般喘出一口氣,彷彿是嗚咽,又彷彿是呻吟……滿足中帶著喜悅。 她開始動起來,她的大腿結實而有力,腰肢卻是結實而柔軟,柔軟得可以做任何角度的扭動,也結實得可以永不停歇地重複同一個動作,那豐滿渾圓的臀部便也因之划出一道道誘人的弧線。夜中的海,潮水此起彼伏,永不停歇,洞中的人似乎也應和着那潮水,一起一伏,此起彼伏,同樣是永不停歇。 夏潯在一波波令人銷魂的顫慄中甦醒了,他沒有說話,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還說話,他只能放縱着自己的身體,追逐着那極樂,察覺到他不同的反應,蘇穎卻突然軟了,軟綿綿地倒在他的身上,於是……乾坤顛倒過來……許久之後,乾坤又顛倒過去。 顛倒顛,顛倒顛,這一夜顛顛倒倒的事兒,又何止一件…… 海浪一波一波,連綿不斷地撲過來,把海邊那艘小船連着船上打啥欠的艄公一下下地蕩起來。 岸邊的礁石上,面對面地站着夏潯和蘇穎,此時,距許滸收復雙嶼島,已經又過去半個月了。 “你真不跟我走?” 蘇穎搖頭,雖然不捨,卻很堅決:“你是兵,我是匪,兵和匪,不應該有瓜葛。” “你可以不再做匪,我可以幫你弄一個新的身份,絶不會有任何人認出來。” 蘇穎還是搖頭,她扭頭看向波濤起伏的海洋,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腥鹹的海風:“若跟你去了金陵那種地方,我就不是我了,我屬於這兒,我屬於大海。” 再扭過頭來,看看夏潯,她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低下頭,忸怩地道:“我打一生下來就是海盜,一直做到雙嶼幫的三當家,可我……就沒搶過一件東西。這是頭一回,卻是搶了一個男人,依着我爹定下的規矩,我算是犯了淫戒呢……” 夏潯想笑,卻笑不出來,蘇穎慢慢抬起頭,凝視着他道:“你是個男人,你有你的家,有你的前程,我只是一個海盜,我不跟你走。如果……有一天你能再到海上來,到我的地盤來,我……還搶你!” 第227章 生有時 鹽官鎮外的碼頭上,出海打魚的小船陸續歸來,巡檢司的小吏們逐船檢查着,順手抄一條看著順眼的肥魚回去下酒,那也是常有的事。 巡檢甘青陽甘大人坐在一張桌前,桌上橫着腰刀,砸了砸已經喝沒了味兒的茶水,正想起身去方便一下,忽地看到一艘雙桅大船遠遠駛來,登時站住了腳步。 自從曹國公李景隆同江浙地方官員很默契地進行了妥協,江浙地方官員全力配合他剿滅真正民憤極大的海盜,而他則放寬了對沿海居民的限制之後,雙桅大船又可以下海了,方纔這些漁民的小船隻能在近海作業,不敢往深處去的,而雙桅大船卻可以走得遠些,這樣的漁船歸來,應該有些新鮮、稀罕的貨色。 甘大人的興緻上來了,想親自查查這條船,弄幾條平時難得嘗到的海味。 船越駛越近了,到了碼頭停下,卻見船上空空如野,根本不是捕魚船,巡檢大人先是大失所望,隨即卻又精神一振:現在朝廷剿匪的風聲很緊,莫不是捱不住,逃上岸來的海盜? 他興沖沖地想要登船查看,船上跳板一搭,卻有一個人施施然地走下來,那身穿著,怎麼看都像是在海上混跡多年的海盜,甘青陽立即抓緊了腰刀,喝道:“甚麼人?” 那人肩上背個包袱,向懷中一探,摸出一件東西向他一揚,甘青陽只看見是一枚腰牌,還沒瞧清楚,那人就收了起來,看看碼頭情形,泰然問道:“現在盤查還是這麼緊麼?曹國公還沒有回來?” 甘青陽摸不清他的來路,小心地答道:“曹國公率水師追殺南海大盜陳祖義,一路往福建去了,已經走了十多天,估摸着這幾天就該返航了吧?你是……方纔我沒看清你的腰牌。” 夏潯重又摸出腰牌,丟到他手裡,甘青陽看清楚是錦衣衛的總旗官,心中更是吃驚,連忙把腰牌雙手奉還,陪笑道:“原來是總旗大人,不知大人怎麼稱呼,這是……從哪兒來?” 夏潯瞪了他一眼道:“識得我的身份就行了,有些事,是你能打聽的?” 他回身向那船上水手拱拱手,說道:“有勞幾位一路相送,這就請回吧。” 那船上水手向他打聲招呼,立即離岸而去。夏潯站在岸邊,看著那船漸行漸遠,直到一箭之地以外,才輕輕嘆息一聲,舉步離開碼頭,把巡檢司一班人都當成了空氣,壓根沒再理會他們。俟他走遠了,甘大人才悻悻地呸了一聲,罵罵咧咧地去找茅房方便去了。 夏潯知道李景隆還沒回來,心中便也不甚着急。他沒像上回那樣,徑直趕去杭州,先在岸上找了家酒館,點了些飯菜吃。那掌柜的很奇怪,到了海邊,少有人不嘗嘗海鮮的,習慣了海上生活的人,更是非魚蟹不歡,可這位客官卻有點怪,守着大海,專挑陸上爬的東西吃,什麼鷄鴨鵝兔、豬牛羊肉,一點海腥也不沾。看這漢子生得壯碩,這飯量也大,一大桌子菜,風捲殘雲一般,被他吃個精光,這才施施然離去。 夏潯走出飯館,行不多遠,恰看見李唐的漆器店,想起上一回自己在島上身份敗露,十有八九就是這李唐與雙嶼幫私通消息,便信步走進店去。到了店中一問,李唐卻不在,夏潯原也無心尋他晦氣,正要轉身離開,卻見他風塵仆仆地從外邊回來。 一見夏潯,李唐登時臉色大變,夏潯微笑道:“李掌柜的,別來無恙啊。” 李唐雙膝一軟,差點兒跪在地上,顫聲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不關草民的事啊。” 夏潯笑道:“哦?果真與你不相干?” 李唐連忙賭咒發誓地道:“不相干,絶對不相干。大人啊,我原來不曉得你的身份,還在賈頭領面前為你作保來着,你忘了麼?再說你那東西放在客棧裡,草民哪有本事去取來?是你被帶走第三天,島上來了人,客棧掌柜也是與他們熟識的,由着他們取了大人的包裹離開。後來,他們又找上門來,責我包庇掩飾,我才知道大人的身份,要不是因為和他們相識日久,他們几乎要疑心是我串通了大人矇騙他們。” 李唐又怕又慌,眼淚都快下來了,夏潯見狀,反而安慰道:“好啦好啦,本官早就沒事了,這件事,你也不必再說與旁人知道了,本官不會追究你的責任的。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從哪兒來?” 李唐喜出望外,哽嚥著道:“多謝大人開恩。這些天,朝廷緝拿海盜風聲日緊,生意清淡了許多,草民無所事事,便與姨表兄去了杭州,他那外孫過滿月,草民這是剛剛回來。” “于兄已經生了?男孩女孩?” 夏潯想起自己在河邊小酒店裡救下的那個孕婦,在海邊這幾個月真快啊,當時她還大腹便便,想不到現在孩子都過完滿月了。 李唐道:“男孩兒。大人的事,草民和表兄一家人都說了,因為確非草民壞了大人的事,他們一家人倒沒有怪責於我,不過他們很是為大人的安危擔心,大人可是他們一家的大恩人吶。他們夫妻中年得子,求醫問藥的忒不容易,若非大人出手相救,這孩子怕是保不住呢,我這次去,他們一家人都在念叨大人,回頭兒草民把大人生還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夏潯心道:“若非于家翁婿相助,我還不能順利接觸雙嶼幫,圓滿解決這件事呢,倒勞他們如此牽掛。”便微微一笑道:“呵呵,我正要回杭州去,于兄家在何處我還記得,我去看看他們就是了。” 一路往杭州去,夏潯一路收集着消息,李景隆每有斬獲,不論大捷小勝,都要軍驛信使大張旗鼓沿途傳報的,所以很多消息夏潯都能知道。李景隆對陳祖義緊追不捨,一路往南洋追下去,陳祖義現在有糧有水,毫不慌亂,但若論兵力,卻遠不及李景隆,他的目的地在滿刺加,目標既定,可行的路線便也只剩下那麼幾條,不像在小範圍內與官兵周旋戰鬥,總可以避其鋒芒,所以大仗硬仗倒也着實打過幾回。 李景隆在後面一路追,前邊又有彰泉各地的水師出海攔截,陳祖義這南返之路着實辛苦。李景隆打沉了一艘海盜船,活捉了兩百多個海盜,陳祖義一路南下,在沿途水師的攔截之下,又損失了兩艘船,一艘被燒燬,一艘被官兵剿獲,最新的消息中,陳祖義已穿過澎湖列島的封鎖綫,夏潯估計李景隆不會再追下去,數日之內當可返航。 夏潯知道李景隆對自己居心叵測,一直在找機會尋自己的碴子,好在他讓自己幹起了老本行:偵輯刺探,雖然危險,卻不必時時守在他身邊,等着他挑自己的毛病,現如今東海之事已順利解決,剿海之戰馬上結束,只要自己等到他凱旋而歸,他也就找不了自己的毛病了。 有鑒於此,夏潯決定留在杭州,等着李景隆返回。他肩上有傷,還沒有好利索,這正是一個有力的藉口,因為創口腐肉已經剜去,現在也看不出到底是如何受傷的,他隨便編個藉口,就能解釋自己受傷的原因和這段時日的失蹤理由了。 夏潯到了杭州,先去了于仁府上。于仁家祖上數代為官,到了于仁這一代也是杭州城裡有名的士紳,家境殷實,府邸幽靜雅緻,既不顯華貴,又不失高雅。 到了府前通報身份,片刻功夫,于仁便興沖沖地迎了出來,一見夏潯便驚喜道:“夏兄弟!啊……是楊大人,你……你安然無恙?” 夏潯手裡提了兩盒喜餅子,笑吟吟地道:“于兄,久違了。兄弟身負朝廷使命,前番對於兄隱瞞了身份名姓,還請莫怪。” 于仁笑道:“不怪,不怪,恩人安然返回,這真是邀天之幸,來來來,快快請進。” 于仁一把拉住夏潯的手臂,往府中便走,一路走一路道:“今日府中正開家宴,楊大人……” 夏潯忙道:“于兄,你我兄弟相交,且莫再說甚麼大人,就叫我老弟便好。” 于仁是個坦誠君子,原也不在乎官身地位,便笑着改口道:“好好好,難得老弟上門來,咱們一起吃酒。” 說著便對迎上來的一個小童道:“快去請夫人抱少爺出來,我兒的救命恩人來了。” 夏潯連連遜謝,不一時于仁夫人抱了孩子出來,一見夏潯連連稱謝不已,夫妻二人請他在小客廳裡落坐吃茶,問起被擄上島之後的情形,夏潯撿那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編,于仁夫婦都是坦誠忠厚的人,哪有半點疑心。 夏潯又從于夫人手中討過那個襁褓中的孩子,見小傢伙生得天庭飽滿,眉目清秀,到了自己懷中不哭不閙,只睜着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粉嫩嫩的煞是可愛,心中也很是喜歡。 他伸出一根手指,讓那小傢伙抓着,逗弄着他,隨口笑道:“令公子生得好生可愛,不知可取了名字麼?” 談起自己兒子,于仁也是笑得合不攏嘴,他三十一歲了,這才有了孩子,擱在這個年代,已經接近老年得子的範疇了,平日兩口子為了生子求醫問藥,廟宇道觀也沒少去,哪能不珍惜。 于仁眉開眼笑地道:“為兄已經為他取了名字,單名一個謙字。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為兄並不指望他來日顯貴聞達,只希望他能謹身自省,做一個坦蕩君子,也就夠了。” “謙,于謙,于謙……” 夏潯念叼了兩句,身子突然一震,險些把那孩子丟在地上:“老天,我懷裡這個小傢伙,不會就是于少保吧?” 第228章 死亦有時 于仁見夏潯神色有異,忙問道:“賢弟怎麼了?” 夏潯定一定神,忙道:“哦,小弟不曾抱過孩子,只覺這小小的人兒,身子骨都是嫩的,抱得輕了也不敢,抱得重了也不敢,有些手足無措。” 于仁聽了哈哈大笑,連聲道:“怨不得,怨不得,莫要說你,當穩婆把小兒抱出產房的時候,瞧見他那小小的模樣兒,為兄也是手忙腳亂半晌,不敢去抱呢。” 于夫人笑吟吟地自夏潯手裡接回兒子,這時下人來報,酒菜已經備妥,于仁連忙起身道:“賢弟,請。” 于謙滿月酒後又已過了十多天了,這兩天已經沒有迎來送往的客人,今天純是自家人的一頓酒席。既然是家宴,就沒外人那麼多講究了,家中男女老幼都要上席的,于仁不避嫌疑,讓夏潯與自家女眷同席,這也真是把他做自己兄弟,沒當外人看。 夏潯一進宴客廳,就見一位年邁的老婦人被攙上筵席的上首,那老婦人怕不有七八十歲了,白髮蒼蒼,滿面皺紋,夏潯連忙佇足道:“這位老夫人莫非是……于兄的祖母?” 于仁解釋道:“這位是苗婆婆,在我于府做了一輩子的事了。”說著快步走上去,拉開椅子,扶那老婦人坐下,神態恭敬,如同對待自己的長輩。 夏潯聽他言語,這苗姓老婦人只是于府一個傭婦,不禁有些詫異,莫非這老婦人有大恩于于家?待他回來,在自己旁邊坐下,夏潯便悄聲問起,于仁肅然道:“賢弟誤會了,苗婆婆自幼就在我家,她侍奉過我的祖父,也侍奉過我的父親,現在她已老邁,我這做小輩的,自然該像子女一般的尊奉她,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夏潯聽了不禁肅然起敬,對一個僕人尚能如此,于仁的道德、胸懷,可見一斑。有這樣的父母,于謙又怎能不受影響?如此家教,難怪他後來能成長為那樣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了。 夏潯搜腸刮肚,隱約想起於謙好象就是蘇杭一帶的人,再看到于仁家的環境,想到于謙的年紀,几乎已可斷定這個于謙就是後來的于少保,想想名垂青史的于少保,方纔就抱在自己懷裡,他那粉嫩嫩的小手,還抓着自己的手指,被自己逗弄着咧嘴傻笑,口水都灑到了自己袖子上,夏潯真有一種作夢的感覺。 于仁雖是飽學之士,卻沒有滿口之乎者也的酸氣,和夏潯攀談起來,很對夏潯的脾氣,兩個人酒逢知己,喝得正覺暢快,忽聽街上一陣喧嘩,雖隔着一個前院兒,猶自傳進房中來,于仁不覺一怔,訝然道:“非年非節的,這是在閙些甚麼?” 使了人去察看,一會兒那家丁跑回來道:“回老爺,這是當朝曹國公、太子太傅、左軍大都督李景隆李大將軍凱旋了,杭州府軍政法司各衙門的官員都去迎接,吹吹打打的甚是熱閙,大街上軍伍行列整齊,正列隊通過,煞是威武,許多人都在圍追觀看,老爺可要去瞧瞧麼?” 于仁看看夏潯,哈哈笑道:“賢弟,咱們同去。” “好,于兄請。” 夏潯也正想瞧瞧李景隆此時模樣,便也隨之站起,向嫂夫人于黃氏告一聲罪,大步走了出去。 杭州府軍政法司各路官員遠迎十里,將凱旋而歸的李大將軍吹吹打打地迎進城來,又有杭州士紳名流獻禮道賀,熱熱閙閙地列隊進城。 李景隆沒有追上陳祖義,陳祖義一溜煙兒地溜回南洋了,李景隆的兵力真要與回到大本營的陳祖義相比,要遜色許多,跑這麼遠的路,軍需供給也成問題,便見好就收,果斷收兵了。 這一戰,他滅了楚米幫,殺死女匪首小米,生擒匪首小楚和欽犯凌破天,大敗南洋大盜、有海王之稱的陳祖義,擊毀、繳獲海盜大艦三艘,殺死、俘虜海盜共計千餘人,又剿滅沿海其他幫伙十餘個,收繳海盜船及抓獲海盜若干,這份功勞足以讓他在洪武大帝面前炫耀一番了。 這時,隊伍最前邊押着被他生俘的海盜,緊接着是儀仗嚴整的官兵,之後是他和前呼後擁的官員和士紳,後邊旌旗飄揚,仍然是威風凜凜的官兵,李景隆騎在高頭大馬上,時不時地拱手向圍觀歡呼的百姓們示意一番,狀極得意。 他剛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在船上便苦思竭慮,精心寫就的奏表派人快馬送去京城了,巧妙利用雙嶼幫,自然成了他的功勞,陳祖義佔據雙嶼幫,也成了他蓄意挑起東海、南海群盜不和的一着好棋,而陳祖義的回馬一槍,則變成了他的回馬一槍,在東海南海兩幫海盜殺得難解難分、元氣大傷的時候,他李景隆突然橫空出世,自福嶼殺了回來,力戰東海、南海兩大海盜幫派,最後擊潰雙嶼幫,千里追殺陳祖義…… 這一章奏表寫得精彩紛呈,卻是栩栩如生,絶不會給人一種天花亂墜、華而不實的感覺。朱元璋打了一輩子仗,不寫的真實一點,光弄些華麗的辭藻堆徹上去,根本騙不過這位英明天子。好在李景隆所說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事實,頂多是把別人的功勞安在自己頭上,把別人的英勇事蹟說成自己的安排,把他誤打誤撞地趕上雙嶼幫和陳祖義的一戰,巧妙地說成是他早已有意為之。 當然,這份奏表中不能不提夏潯。洛宇、鐵鉉等人品秩不低,且有實權,以後還是用得着的,他雖是朝廷大員,也離不了這些中間階層的精英,適當分點功也是應該的。至于夏潯,他是真的不想提,照理說夏潯品秩不高,他有何戰績,生死存亡如何,也不需要提,問題是,他是皇帝給自己欽點的助手,他的表現和下落如何能不提? 好在,夏潯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自從雙嶼島第一次被攻破,官兵艦船被燒,被迫乘了海盜船返回水師營地以來,夏潯就下落不明了。杭州衛報上來的消息中,還有一個百戶叫李丹的也同時失蹤了。此後,雙嶼幫翻來覆去,被幾股勢力爭來奪去的幾番大戰,夏潯就算當時沒死,現在又怎麼可能還活着? 李景隆寫給朱元璋的奏表初稿中,本來只是略略提了一句自己安排夏潯押運戰俘,堵塞海道,結果因俘虜閙事,燒燬艦船,因而喪身火海,幾易其稿之後,卻又提起筆來,把夏潯大大地褒獎了一番。 人已經死了,皇上再怎麼封賞他,又有什麼用處?他李景隆是此番東海剿寇的主帥,誇楊旭那死鬼幾句,皇上不過也就是提拔他一級官職、賞幾盤綾羅綢緞,自己這個主帥到時少不得要親自去他府上慰問,這是恩遇部屬,到時候…… 李景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謝雨霏,她的一顰一笑都透着別樣的韻味,整個人兒往那一站,就像清晨河岸邊的一枝桃花,在水霧繚繞中搖曳生姿,又如臨水照花,風情萬種。這樣的小女子要是披麻帶孝哭得梨花帶雨的,那可是一個水靈靈嬌滴滴粉嫩嫩香噴噴羞答答脆生生甜絲絲滑溜溜的未亡人吶…… 李景隆小腹一熱,還在馬上,胯下的小弟弟就欲欲躍試了:“郎多容貌中奴懷,抱住子中間腳便開。擘開花瓣,輕籠慢挨。酥胸汗濕,春意滿懷。郎道:姐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樣滑?為有源頭活水來,活水來呀活水來……” 李景隆哼哼唧唧的,正心花怒放著,無意中一扭頭,恰看見一戶門前石階上站着兩人,其中一個一身淡雅青衫,長身玉立,面含輕笑,那眉眼五官,依稀便是那個死鬼楊旭。定睛再一看,果然是他,李景隆登時嗆了口風,猛烈地咳嗽起來…… 國公行轅,待得打發了杭州府各路錦上添花的官員離去,周身疲乏的李景隆一頭倒在逍遙椅上,讓抱琴、思棋兩個小丫頭給他捏着大腿,馬上傳喚楊旭。 楊旭早料他必定要見自己的,在他應酬杭州府官員的當口兒,已經把措辭想了七七八八,一聽曹國公傳見,夏潯立即報名而入。 李景隆問起他自水師官兵撤離雙嶼幫而失蹤之後的情形,夏潯立即把他想好的那套措辭說了出來,如何受傷、如何掉隊、如何在海盜的追逐下潛逃,幾番生死,幾番掙扎,還亮出肩頭傷勢給他看,把捶腿的抱琴、思棋,打扇的侍書、入畫四個小姑娘都聽得鼻子發酸,眩然欲淚。 李景隆見此情景,也不好再枉做小人,只好勉強安尉幾句,又把自己在奏表中如何為他表功的事情提了一提,便叫他退下。夏潯知道這一關自己算是闖過來了,等到一回京師,各自交差,各歸各路,他李景隆便再也奈何不得自己,心中不禁暗笑。 他感激涕零一番,畢恭畢敬地退下,剛剛轉身走到廳口,外邊就風風火火地衝進一人,夏潯猝不及防之下和他撞個滿懷,被撞得一個趔趄,定睛看時,卻是一個肩頭插着三角紅旗的軍驛信使,那人也顧不得夏潯,一眼看見李景隆,問明了身分之後甚至來不及行禮,便急急搶上兩步,扯下斜挎的信筒遞了過去。 李景隆不曉得京裡有什麼十萬火急的消息傳來,趕緊跳起來接過信筒驗過火漆封口,打開信筒取出一封公函,展開一看,頓時像見了鬼似的驚叫起來:“啊!皇上……駕崩了!” 誕維新 第229章 暗流 李景隆帶著鐵鉉、夏潯以及數十名親兵,快馬加鞭,星夜趕奔金陵城。 這天上午日上三竿,堪堪趕到金陵城,李景隆等人全身縞素,黑面入城,因為來得急促,未及稟報于朝廷,連個迎接凱旋而歸的李大將軍的人都沒有。 金陵城彙集四方繁華,商賈雲集,若在平時,逾百萬的臣民百姓或公門當值、或開舖經商、或走街串巷、或投親訪友,把這六朝古都金粉之地弄得是熱閙非凡,但眼下卻略顯冷清,大街之上車馬匆匆,酒肆茶樓客人寥寥。 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龍馭賓天了,整個京師頓時安靜下來,太祖遺詔,令天下臣民只服孝三日,剛剛登基的皇太孫朱允炆則下令詔行三年大喪,群臣上表,請求循古禮以日易月,這樣的話,就該服孝三十六日以代三年三十六個月,不過建文皇帝從善如流,馬上改掉前旨,依太祖遺言,行三日國喪。 此刻,三日國喪之期已過,天下百姓已不必服孝,所以李景隆等人的打扮就有些乍眼,不過卻也沒人太過在意他們,因為事出突然,許多正在外地的朝廷重臣正陸續趕回京師,這樣的情景每日可見。 雖說三日國喪之期已過,但京師臣民百姓仍不敢放肆。平日裡尋歡作樂的官員勛戚們,此刻更是謹言慎行,除了去衙門當值,便待在家裡,以免被科道言官揪住把柄,山陵之崩的餘震仍然蕩及天下…… 對夏潯來說,朱元璋之死的衝擊並不大,他早知道朱元璋快要死了,他只是九淵之下的一隻小蝦米,地表之上山崩地裂,巨浪滔天,也掃不到他的身上,他和大多數普通百姓一樣,並不太在乎日月更易,皇帝更迭的變化,只不過,他的悲慼和悵然倒也不是全裝出來的,在朱元璋身邊待了那麼久,他對這個平日不苟言笑的皇帝其實還是頗有敬意的。 這位以一介布衣而成淮右猛虎,繼而驅逐韃虜,一統天下的平民皇帝,不是一個道德完美的聖人,卻是一個勵精圖治、克勤克儉、嫉惡如仇、憂懷天下的好皇帝,儘管和他沒有太多太深入的接觸,但他的人格魅力,卻在夏潯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朱元璋戴孝,他心中沒有半點牴觸,他是心甘情願的。 不過,他的感慨也僅限于此了。他對朱元璋的感情,僅限于對一個偉人的敬仰,如今回了京城,他只希望儘快向那位新皇帝繳了旨,回到自己的家,見到自己的親人。 老婆孩子熱炕頭,夏潯的志向一向不大,在建文帝這個太廢物的皇帝和永樂帝那個太精明的皇帝之間,他只想做一個家境優渥的小人物,不想在其中任何一人面前呼風喚雨,有所表現。 李景隆卻不然,曹國公黑着一張面孔,任誰見了都是一副悲痛欲絶的模樣。 他的確悲痛欲絶,皇帝駕崩了,他在東南沿海的豐功偉績沒人欣賞了,這個時候,大肆的封賞和表彰是不適宜的,剛剛登基的建文皇帝也不可能有那閒心逸志聽他講述在東南剿匪如何殫精竭慮、如何立下偌大的功勞,新帝登基,要忙的事太多了。 聊可告慰的是,建文帝是他的表弟,跟他的交情一向不錯,而且,他雖未趕上先帝託孤,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先帝尚未入土安葬,他還能做個扶靈大臣。 一到京城,李景隆連家都沒回,立即匆匆進宮復旨去了,鐵鉉和夏潯則各自回了所在的衙門等候消息。 今天,錦衣衛都指揮司更加冷清,衙門里根本不見幾個人走動,夏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問清了羅僉事的所在,便向後進院走去。到了羅僉事所住的後進院落月亮門外,院門兩側幾叢山茶花開得正艷,夏潯忽地看到劉玉玦正坐在一叢山茶花下的石階上,托着下巴盯着面前的地面痴痴發獃。 他在京師沒有住處,也是住在錦衣衛衙門裡的,因為錦衣衛的服裝太過華麗,雖說三日國喪之期已過,可是此刻並非外出公幹,所以他沒有着飛魚服,只穿著一襲當秀才時慣穿的月白長袍,腰間緊束一條墨色的帶子,頭髮用一支檀木簪子簪着,烏髮如漆,齊眉勒着一條墨色的抹額。 他右手托着下巴,有些女氣,卻又不失優雅,從側面看,那筆直的鼻樑、微翹的紅唇,當真比個女孩兒家還要秀美,那兩排讓女人也羡慕其整齊緊密的漂亮眼睫毛久久也不眨一下,也不知看什麼看得那麼入神。 夏潯放輕了腳步,悄悄走到他身邊一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劉玉玦面前青磚地上只有幾隻螞蟻,正在奮力地搬運着一塊饅頭渣,那小小的饅頭渣對它們來說已經太嫌巨大,它們忙忙碌碌的,或抬或推,努力地讓那食物前進,劉玉玦這般出神,看的竟是這麼無聊的遊戲? 皇帝剛剛駕崩,夏潯也不好和他隨意說笑,見自己走到他身邊,他還渾然未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潯這一碰,劉玉玦肩頭一縮,啊地一聲驚呼,一下子跳了起來,只見他的臉色都已有些白了。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是夏潯,先是一獃,才遲疑着喚了一聲:“楊……楊大哥?” 李景隆的捷報送到京裡的時候,正值朱元璋駕崩,他那封戰報被束之高閣,新任皇帝還沒來得及理會,所以其中言及夏潯喪命海匪手中的消息也未傳開,既然不知夏潯曾經“身故”的消息,劉玉玦的反應未免有些古怪,夏潯不禁詫異地道:“玉玦,出了什麼事?” 劉玉玦本來顯些蒼白的臉頰突然一片通紅,氣喘喘地趕緊搖頭:“沒……甚麼,突然見到……見到大哥回來,歡喜的有些獃了。” 說著,那雙澄澄澈澈、清如秋水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層霧氣,好象快要落下淚來。 夏潯有點發窘,自己這位小兄弟從小在女人堆里長大,女人氣可也實在太濃了些,玉玦實在太有他的本家哥哥大耳劉備的風範了,動不動就掉眼淚,這樣的男人傷不起呀。 夏潯只好哭笑不得地安慰道:“大哥這不是回來了麼,有甚麼好哭的,衙門裡有人欺負你麼,說給楊大哥聽,我幫你收拾他。” 劉玉玦趕緊又搖搖頭,靦腆地道:“沒有,沒有,突然就是……想哭……” 夏潯吁了口氣,又拍拍他的肩道:“好啦,我剛回來,得去見見僉事大人,回頭再和你細說。” 他注意到,手掌拍到劉玉玦肩上時,他又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以前夏潯也常和他做這樣親密的動作,倒不見他有這種本能的反應,夏潯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向他再打聲招呼,便轉身向院中走去。 劉玉玦欲言又止,望着他的背影,輕輕咬着嘴唇,眸中的霧氣終於凝聚成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打着轉轉。 夏潯趕到羅僉事房門外,稟報道:“僉事大人,卑職楊旭求見。” “文軒回來了呵,進來吧。” 夏潯一拉門,就嗅到一陣淡淡的茶香,羅僉事盤膝端坐矮幾之後,一身白衣,風神飄逸,那張可令許多懷春少女為之着迷的飄逸面孔上,正帶著淡淡的笑意,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非常之好。 “坐!” 羅克敵左手輕輓右手袍袖,優雅地伸掌讓座,在他身後,仍然是那張錦衣衛伴同皇帝出巡的圖。在他面前,則有兩隻杯子,大概是聽見夏潯稟報後剛剛為他斟上茶水,那水氣氤氳,淡淡如霧。 “太祖皇帝……駕崩了,皇太孫已然登基,是為當今建文皇帝。” 羅克敵輕輕吁了口氣,兩道英眉微微一鎖,隨即又舒展開來,喟然嘆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有時死有時,此為天命,非人力所能抗拒!” “是!” 夏潯欠了欠身,皇帝之死,他這樣的小官兒,實在沒甚麼好評論的。至于羅僉事話中感慨的人生無常,在他這樣的年紀,還沒有多少感嘆和體會,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有時死有時,然則如何?幸福在當下!唯其如此,更該珍惜眼下的幸福,這就是夏潯的體會。 羅克敵卻誤會了夏潯寡言少語的原因,不禁微微一笑:“文軒無需忐忑,太子太傅黃大人那是甚麼身份?眼下又是帝師,你道他會在乎對你的小小不悅?呵呵,對這些文人,本官也沒甚麼好感,不過你若以為他會對你的事耿耿于懷,如今一朝大權在握,就來為難你一個小小的八品總旗官,也未免太看輕了他。” 夏潯文臣列裡得罪了黃子澄,勛卿列裡得罪了曹國公,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還真不擔心這兩個大人物還有什麼後續的小動作,李景隆倒也罷了,他也不相信自我標榜為正人君子的黃子澄,會有那份閒情逸致來理會他,聽了羅克敵的開導,便欠身道:“謝大人開導,縱然他真要難為卑職,卑職只要循規蹈矩,諒來也難叫他捉住什麼把柄,何況,還有大人您的庇護。” 羅克敵呵呵一笑,欣然說道:“嗯,所以……你無須忐忑。我錦衣衛出頭之日就要到了,你辦事一向沉穩幹練,本官一定會重用你的,好好做。” “喔?” 夏潯雙眉微微一挑,頗感意外:“皇上要重用我們錦衣衛了?” 在他的記憶裡,朱允炆對武將沒甚麼興趣,對這群皇家特務,似乎也沒有什麼興趣,難道歷史改變了麼? 羅克敵將他面前一張白綾封面的手札輕輕推到夏潯面前,微笑道:“你來看看,看你能否看出甚麼玄機?” 第230章 剖心 夏潯連忙捧起那副素綾的手札,展開一看,卻是一份聖旨,用工整的科考般嚴謹的小字謄抄下的聖旨,裏邊一些句子旁邊還劃了豎綫,顯然是反覆研讀過的。 這是朱元璋的遺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于世,定禍亂而偃兵,安民生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今三十一年矣。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專志有益於民。奈何起自寒微,無古人博志,好善惡惡,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憂懼,惟恐不終,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念之有? 皇太孫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以福吾民,凡喪葬之儀,一如漢文勿異。佈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 這段話敘述了一下朱元璋一生所為,接下來就是亙古不變的傳位的那套詞兒,沒甚麼看頭,重點在下面,顯然這是羅克敵手抄下來的字句,他劃了豎綫的句子也正在下面這些內容上。 “一、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 二、無發民哭臨宮殿中,當臨者皆以旦晡,各一十五聲,舉哀,禮畢。非旦晡臨,毋得擅哭。 三、當給喪及哭臨者,皆毋跣,絰帶毋過三寸,無布車兵器。 四、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中外官軍戍守官員,毋得擅離信地,許遣人至京。 五、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後一聽朝廷節制。護衛官軍王自處分。 六、諸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類從事。 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這一段話,除了例行的喪事安排,有三處地方特別劃了豎綫,一是“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二是“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三是“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後一聽朝廷節制”。 夏潯看完了這段話,便閉上眼睛認真思考起來,這份遺詔如果有問題,問題一定出在這三個地方了,朱元璋臨終所做的這份安排,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三日而除喪,這一點容易理解,朱元璋做百姓做苦了,做怕了,最恨的就是貪官污吏,最怕的就是當官的狐假虎威,滋擾百姓,這從他一貫的政策上就可以看出來。他平素為人就節儉的不像話,有此交待實屬尋常,但羅克敵把這一條也圈上,顯然是有另一番解讀了,這其中的含意,卻不好揣測。 至于諸王各于藩國哭喪帶孝,不准赴京……朱元璋用得着這般小心麼?赴京哭喪能帶幾個人來?到了皇太孫的地盤,還怕他們反了天去?再說一旦有人說某皇子不軌,就會被朱元璋以離間皇親之罪處死,這個農民出身的皇帝一向重視親情,也極其固執地信任自己的兒子,不容任何人說三道四,連諸王赴京哭喪都不肯,這是朱元璋的性格為人。 且慢! 夏潯心中一動,忽地想起了他前世看過的那本穿越小說中,正德皇帝繼位後,幾位大學士泡製先帝遺詔,獨獨漏了正德皇帝最信任的禁衛侍衛統領楊凌,結果激怒了正德皇帝,小照照因此大閙靈堂的事來,莫非……這遺詔其實是今上的主意? 夏潯慢慢張開眼睛,看著羅克敵,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出自己的看法。 羅克敵欣然笑道:“呵呵,先帝若想做的事,除了喪事的安排,其他的在位的時候就可以做了,何必于遺詔中安排,其實自古以來,所謂遺詔,傳位詔書之外的其他安排,俱都來自繼位者的授意補充,咱們關起門來說話,說之無妨。” 這是把夏潯當成心腹培養栽培了,夏潯心中不禁有些暖意,便欠身道:“是,卑職以為,這是……今上的意思。” 羅克敵頷首,微笑道:“先帝駕崩,訃告便已傳示天下,用的是最緊急的八百里軍驛傳遞,有些親王現在想必已經收到消息,而這份先帝遺詔,卻是三日之後匆匆發出,可見皇上字斟句酌,頗費思量,你看,今上話中之意到底是甚麼呢?” “還能因為什麼?想要削藩唄!” 夏潯不用猜度建文帝在遺詔中無法掩飾的用心,就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可他不能說出來。羅克敵大概也知道夏潯仍舊是不敢直言的,便道:“內中緣由,耐人尋味呀。國喪只有三天,縱然是有先帝遺命在,一向以仁孝著稱的今上若在這一條上不遵遺命,也完全沒有問題,皇上為什麼這麼做?” 他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向前俯身道:“還有,國喪只有三天,可以說是擔心擾民。可今上幼承儒學,最重古禮,循古禮,天子七月而葬,可我大明太祖皇帝卻只停靈七天便要匆匆下葬,明日就是歸葬孝陵之期,歷代帝王喪儀隆重,莫要說是帝王,就是大戶人家,也沒有這般倉促的,這豈是人倫之道?” 夏潯目光一閃,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羅克敵緩緩直起腰來,說道:“皇上這是急着塵埃落定呀……” 夏潯沉默良久,說道:“皇上做皇太孫多年,天下俱知他是大明未來之主,大可不必如此迫不及待的,也未免……太不自信了些。” 羅克敵聽了這句話大為滿意,他如此推心置腹,就是要換來夏潯一句真心話,夏潯如今敢在他面前非議當今皇帝,這就是真的以他的心腹自居了,有時候,招攬與投效,並不需要明明白白的言詞,一個舉動、一句言詞,彼此便可以心知肚明。 羅克敵對夏潯放下心來,繼續說著自己的看法:“遺詔之中,又說諸王各與本國祭祀,不許進京。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的時候,諸王可都是回京奔喪的,當時怎麼不讓他們各守本國,于王府祭祀?父喪子歸,本是天理人倫,即便是臣子,遇到雙親亡故,尚需丁憂歸家,守孝三年,何況是皇家?先帝素重孝道,豈能出此奪情之語?” 夏潯道:“可今上此舉到底何意呢?擔心諸王中會有人有不軌行為麼?他們回京奔喪,頂多帶些親兵侍衛,在帝都之內,能攪起甚麼風浪?皇上何必擔心?” 羅克敵笑道:“此言差矣,皇上如此安排,據我看來,原因有二。一則,是給諸王一個下馬威,新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這些做兒子的不許回來披麻帶孝,連赴京祭祀亡父都沒有資格,還能妄作他想麼?第二,這些王爺們齊聚京師,造反肯定是不敢的,卻難保他們兄弟之間不會私相往來,有所謀議,如果他們各據藩國,彼此不得見面,不知彼此態度,互通信使試探態度有所圖謀的可能便大大地降低了,皇上這也是未雨綢繆。” 夏潯皺了皺眉道:“卑職以為,不准諸王赴京臨葬,並不高明。諸王也許本來沒有別的意思,因着皇上這一舉措,卻難免心生疑慮。為人子的,連為亡父披麻帶孝的資格都剝奪了,這是極大的羞辱,豈能不讓他們心生怨恚?再說,這樣一來,分明就是表示皇帝猜忌諸王了,諸王豈能不生自保之心?” 羅克敵呵呵一笑,說道:“文軒多慮了,諸王或會因此而心生疑慮,可他們來不及有所舉措的,你看皇上這最後一條,已是圖窮匕現了!‘王國所在文武吏士,俱聽朝廷節制,唯護衛官軍聽王’,這就是要奪了諸王節制軍隊的權力。 藩王統領諸軍,這是先帝所定的規矩,豈是先帝所廢止?先帝如果覺得不妥,那麼先帝在世時只須一紙詔書,諸王身為皇子,哪個敢不遵從父皇的命令,而且無法有一絲怨尤。 先帝一世英明,豈會臨終才匆匆把這個‘惡人’交給今上去做? 再者,上個月先帝還有旨意,因塞上蠢動,令西涼的莊德、張文傑兩位都指揮,開平的劉真、宋晟二位都督,遼東的武定侯郭英等將領會兵一處,悉聽燕王節制,防範塞上胡人入侵。這個月突然就變成王國所在文武吏士,俱聽朝廷節制,唯護衛官軍聽王了?” 羅克敵目光炯炯,斷然道:“你看著吧,皇上,很快就要削藩了!” 夏潯看著羅克敵,目光微微有些古怪,羅克敵注意到了他目光有些詭異,笑容不由一斂,問道:“怎麼?” 夏潯遲疑了一下,試探着說道:“大人以為,皇上削藩,一定可成麼?” 羅克敵啞然失笑道:“文軒啊,本官剛要讚你聰明,想不到你竟說出這樣的蠢話來。皇上富擁四海,麾下雄獅百萬,諸王只有一城一地,護衛親軍不足萬人,試問,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一統,四海歸心、開國之始、強幹弱枝的朝代,可有一位藩王據一城一地而造反成功的先例?” 夏潯默然片刻,欠身道:“卑職受教!” 羅克敵滿面春風地擺一擺手,滿懷憧憬地道:“欲削諸王,少得了我錦衣衛這柄快刀?文軒啊,我錦衣衛東山再起,指日可待了!” 第231章 難過的河 明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十日,朱元璋逝世,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歲。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十六日,皇太孫朱允炆正式即皇帝位,為大明王朝第二代皇帝。 “……夙夜祗懼,思所以克相上帝,以無忝皇祖之大命,永為寬猛之誼,誕布維新之政。以明年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德維善政,政在養民,當遵先聖之言,斯致雍照之盛,百弼卿士,體朕之懷……” 即位詔書宣告天下,隨即新帝率文武百官送靈于孝陵,正式安葬,一個新的王朝開始了。 夏潯這等官兒沒有資格為先帝送靈,隷屬於錦衣衛的儀仗自然是有的,不過夏潯現在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坐堂官兒,留在衙門裡辦事。 今天禦道上兵甲林立,異常森嚴,自皇宮大內直至孝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夏潯懶得出門,徑坐在錦衣衛衙門裡頭,其實也沒有甚麼公事可幹。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自己到了這個時代之後,這個世界因為蝴蝶效應而發生什麼大的改變。北平燕王府險些被炸,雖然沒有成功,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但是這件事在北平地方官員有志一同的隱瞞下始終沒有傳揚開來。夏潯便想,會不會是在真實的歷史上,也曾發生過同樣的事,因為其他種種變故而失敗,出於同樣的理由,所以沒有傳揚開來?又或者,這幾天大明朝廷將出現太多可歌可泣的大事,史學家們根本懶得理會這麼一樁不曾成功的恐怖事件? 還有李景隆陝西練兵、東南平寇,夏潯是真的不知道歷史上他是否也做過同樣的事了,即便是做過吧,很顯然,這件事比起朱元璋駕崩、朱允炆即位這樣可以大書特書的歷史事件來說,也沒有多大意義。李景隆真正大放異彩的時候是他率領五十萬大軍被當時只不過三五萬的燕軍打得狼狽不堪的時候。 所以,夏潯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整個歷史,依然在按照他所熟知的歷史過程在前進,該發生的一切依然會發生,他這只穿越過來的小蝴蝶實在是太小了,扇不動整個世界的風雲變幻。他所能影響的,只是自己身邊這幾個人的命運,無須載于歷史的那幾個人的命運,他只要做好自己,照顧好自己身邊這幾個人就成了。 削藩? 關我鳥事。 靖難? 關我鳥事。 夏潯堅定地認為,他就是穿越過來打醬油的,當一個土財主,娶幾房嬌妻美妾,幸福地過完他的下半生。他需要忠於誰?需要給誰當奴才?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嗎?好崇高的目標,好吧,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永樂大帝顯然就是一個好皇帝,他還需要操什麼心? 至于朱允炆,很明顯,他在位的這幾年,幹得實在是不怎麼樣,有人說如果朱棣不造反,乖乖讓他侄子給削了王爵全家滾去雲南勞改,也許朱允炆同樣會五征蒙古、同樣會七下南洋,也許他的文治武功比朱棣更出色,也許……也許……既然一切都是假設,那麼一切都有可能,有可能更好,也有可能更壞,歷史既然證明永樂大帝是個有作為的皇帝,何必去拿也許碰運氣? 夏潯快樂地想,腦筋開始轉到彭梓祺身上,才十九啊,其實用不着太着急吧,可這小妮子居然已經開始着起急來,忙着求醫問藥、求神拜佛地想要生兒子了,着什麼急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兩夫妻做了這麼久,恩愛纏綿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麼還不生孕?難道自己穿越時空,影響了身體? 整整一天,夏潯就在胡思亂想中很無聊地度過了,到了下午近黃昏的時候,皇帝儀仗擺駕回宮了,夏潯估摸着羅僉事也快回來了,收拾了一下襬樣子的公文,便走出了他的籤押房。 繞到前院,夏潯忽見劉玉玦站在側廊下,綉春刀斫在練功用的木樁上,正與蕭千月說著什麼,蕭千月指着劉玉玦的鼻子,神色極為激動,劉玉玦則囁嚅地解釋着什麼,夏潯便舉步走了過去。 “姓劉的,你給我小心着點兒!” “蕭校尉,我……我真的沒做什麼?” “沒做甚麼?你還說!” 蕭千月一張英俊的臉龐都扭曲了,他抬手一記耳光,結結實實地扇在劉玉玦臉上,劉玉玦被打獃了,捂着臉頰,鼻翅翕動了幾下,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下來。 “王八蛋!你才到錦衣衛幾天,就敢爬到老子頭上去,你不要以為攀上枝頭就做了鳳凰,老子跟了大人多少年,出生入死,鞍前馬後,你個比娘們還娘們的東西,能為大人分什麼憂、擔甚麼事?” 蕭千月越說越氣,忍不住拳打腳踢,劉玉玦根本不敢還手,躲閃了幾下,乾脆捂着頭蹲到地上,蕭千月恨恨地朝他屁股踢了幾腳,揮手又要去摑他,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攥住。 蕭千月猛一回頭,就見夏潯站在身後,那隻手仍被夏潯緊緊攥住,夏潯淡淡地道:“蕭校尉,大家都是同僚,有什麼事至于拳腳相加?” 夏潯如今官位在蕭千月之上,蕭千月也知道羅克敵不只一次對夏潯的性格和辦事能力表示出欣賞,顯然是有大力栽培的意思,倒也不敢太得罪了他,便悻悻地掙脫了拳頭,說道:“總旗大人,這是卑職和劉力士之間的私人恩怨,我們是武人,當然拳腳上解決,大人既然出面了,卑職不與他一般計較,告辭!” 說罷氣憤憤地轉身就走,臨行狠狠盯了劉玉玦一眼,滿是怨毒之意,顯然是不肯就此罷休的。夏潯皺了皺眉,扶起劉玉玦,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玉玦,你怎麼得罪他了?” 劉玉玦慌忙搖頭,細細的聲音道:“沒什麼,楊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 夏潯見他不說,便也不再追問,幫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責怪道:“玉玦,不是大哥說你,你當初為什麼要跟着大哥到應天來,為什麼要加入錦衣衛?不就是想改變自己的性格,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麼?你爹就你一個寶貝兒子,早晚有一天,你要撐起你們劉家的門戶,做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遇事怎麼能怕? 他長了拳腳,難道你沒有長?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敢不敢還手是另一回事,下一回,如果蕭校尉再欺負你,大哥希望你能勇敢一些,如果你再這樣像個女兒家似的,只會哭哭啼啼,沒點骨氣,大哥也會看不起你!” 劉玉玦被他說得滿面通紅,咬緊牙關使勁地點點頭:“大哥放心,我是你帶進來的人,我再也不會給你丟臉了,如果他再欺負我,我……我一定還手!” 夏潯欣然笑道:“這才對,這種地方,想要讓人尊敬,得憑本事的。來,大哥學過幾手功夫,專門拿人關節、擒敵制勝的,你的氣力比蕭校尉小了些,學會這樣的功夫,在他面前也就少吃些虧。” 蕭千月憤憤不平地離開練武場,剛剛拐進儀門,就見羅僉事一身戎裝,背負雙手,面色陰冷地站在那兒。蕭千月一怔,連忙趨身行禮:“卑職蕭千月,見過大人。” 羅克敵冷冷地道:“你方纔,做了甚麼?” 蕭千月一驚,抬頭看了眼羅克敵的臉色,囁嚅道:“大人,卑職……卑職……” 羅克敵緩緩地道:“一直以來,本官似乎有點太寵着你了,不知進退!” 聲音不大,卻一片森然,蕭千月心裡一寒,卟嗵一聲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卑職……卑職知道錯了。” 羅克敵面上如罩冷霜,蕭然道:“皇上今日剛剛吩咐下來,太祖皇帝歸葬孝陵,孝陵衛需要增加人手,明日一早,稱去孝陵衛報到吧。” 蕭千月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孝陵衛?駐紮在孝陵旁邊,白天曬曬太陽,晚上打打墳子,偶爾抓幾個跑來打豬草的老百姓,每天無所事事地混日子,那就是守墳的啊。 蕭千月倉惶跪爬幾步,伏在羅克敵腳下,連連叩首道:“大人,卑職真的知道錯了,大人饒我一回,卑職再也不敢了,大人……” 羅克敵一抖袍袖,在他面前淡然走過,眼角都不再掃他一下,蕭千月囈語似地叫道:“大人……”眸中已一片絶望。 河間府,瓦濟河畔,朱棣頭纏白綾,身罩麻衣,隨行的百餘名侍衛也都個個帶孝,連隨身的兵器上都纏了白布。朱棣的眼睛紅通通的,一來是哭的,二來也是連夜趕路熬的。剛一接到訃告,朱棣就如五雷轟頂,雖然早知道父親這幾年來身體不好,大行是早晚的事,心中早已有了準備,可是驟聞消息,還是痛不欲生。 朱棣馬上離開北平,快馬加鞭,赴金陵奔喪。自古以孝為人文之本,現在他大哥、二哥、三哥都已過世,父皇的兒子裡面,他就是長子,披麻帶孝、為父親送終,這是他應盡的義務。 饒是他身子強健,這一路不分晝夜的奔跑,也已熬得形容枯槁,蓬頭垢面,全沒一點王爺樣子了,前邊眼看到了瓦濟河畔,就見轎邊設了巡檢,行人百姓正排隊候檢,朱棣歸心似箭,對護衛千戶朱能道:“去,叫他們搬開巡檢,本王要赴京奔喪。” 朱能一提馬繮,直奔前去,片刻功夫,就見朱能撥馬趕回,面孔脹紅,羞憤難當地道:“王爺,咱們……咱們……過不去了!” 第232章 打醬油的日子結束了 朱能撥馬趕回,面孔脹紅,羞憤難當地道:“王爺,咱們……咱們……過不去了!” 朱棣一獃,訝然道:“過不去?如何過不去?那橋不是好端端的麼?” 朱能囁嚅道:“王爺,橋頭巡檢司的人說,朝廷已下了敕令,不許諸王進京奔喪。他們說……” 朱棣一聽,臉騰地一下脹紅如鷄血,比朱能的臉色更紅了幾分,都有些黑了,他勃然怒道:“豈有此理!胡說八道!朝廷不許諸王進京奔喪?怎麼可能,普天之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父皇駕崩,俺這做兒子的不能披麻帶孝,為父送終麼?” 朱棣一提馬繮,便向橋頭衝去,一眾侍衛立即緊隨其後。朱能話還沒說完呢,剛纔那巡檢說,朝廷的敕使已經到了瓦濟河畔,因為知道諸王得了訃告必定馬上回京奔喪,再下旨阻止恐怕要錯過了,所以朝廷派了大批敕使,遠出京師,堵住了各個水陸交道要道攔截各路藩王,他們已經派人去請那等候的敕使了。 “王爺,王爺請留步!” 一見朱棣黑着臉衝過來,後邊跟着一票侍衛,那橋頭的巡檢就知道這位必定是燕王殿下了,趕緊硬着頭皮迎上來:“王爺,朝廷敕使……” “給俺滾開!” 朱棣一聲怒吼,把那巡檢嚇得一哆嗦,趕緊閃到一邊,朱棣撥馬就向橋頭衝去。 “燕王,留步!” 這時那朝廷敕使已經得到了消息,趕上了橋頭一見燕王策馬衝來,立即高喊一聲。 這敕使獨自一人,大步走上橋頭,朱棣本已策馬登橋,一眼看見對面走來這人,立即一勒繮繩,那駿馬希聿聿一聲長嘶,被朱棣猛地一勒繮繩,立即人立而起,然後一雙鐵蹄往木橋上重重一踏,穩穩地立住。對面那人卻未停下,穩穩的一步步走上前來,走到橋中心,方纔停下。 橋這頭,是巡檢的小吏、候檢的百姓,以及燕王麾下侍衛,對面橋頭,則出現了一群身穿禁衛軍服的士兵,朱棣一人一馬,立在橋頭,對面那人站在橋心,雖然面對威風凜凜的朱棣,卻絲毫沒有被他威風所懾,神態依常從容。 這只是一個小官兒,穿一身九品文官綠袍,年紀很輕,三旬出頭,白麵微鬚,不是甚麼了得的人物。但是在他肩上,挑着四面小旗,四面藍繒製作的小旗迎風飄揚,就像戲台上的武將肩上的靠旗。在他的腰間,懸着四張小牌兒,走動之間金光燦爛,那是用椴木涂以金漆製作的牌子,金牌和三角藍旗上都只有一個字:“令!” 王命旗牌! 皇帝竟然動用了王命旗牌,掌王命旗牌者,擁有將抗命臣僚就地正法的權力! 木橋兩邊都有許多人,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所有人都屏息看著,唯有橋下的流水橋上的風,不理會你是一方藩王,還是代表着皇帝的生殺予奪的欽差大臣,依舊無所顧忌地流淌着、吹拂着。 “燕王殿下,先帝遺詔,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請王爺馬上趕回就藩之地。” “胡說!” 朱棣額頭蚯蚓般激起,緊緊攥住繮繩,怒不可遏地道:“你這是偽詔!是偽詔!俺是先帝之子,父皇駕崩,做兒子的不能靈前守孝,不能披麻帶孝為父送終?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小官兒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說道:“好教王爺知道,先帝已然歸葬孝陵,王爺就算現在趕到應天府也來不及了,還請王爺言語謹慎一些,你說下官傳的是偽詔?請王爺先看清楚下官身上這王命旗牌可是假的麼?” 朱棣口不擇言地喝道:“父皇豈會下此不通情理的旨意?就算不是偽詔,那就是矯詔!” 那身帶王命旗牌的小官兒啟齒一笑,森然道:“燕王是說,當今皇上矯詔麼?” 朱棣雖在狂怒之中,聽了他這暗含殺機的一句話,也不由怵然一驚,便道:“今上謙恭仁孝,天下皆知,豈會做此不通情理的授意,這必是……這必是皇上身邊有奸佞之臣,矯詔離間皇室親情!” 那小官兒翻個白眼,冷冷地道:“先帝駕崩,燕王身為皇子,悲痛欲絶,激憤之下言語有所不恭,也是人之常情,下官不為己甚。但這皇命可不是假的,燕王殿下還是立即迴轉北平的好,如果王爺拒不從旨,硬闖瓦濟橋,這抗旨的罪名,下官可不敢替殿下擔當的。” “你……你……”朱棣指着那小官兒,手指哆嗦,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朱能見狀,生怕朱棣不顧一切,授人心柄,急忙下馬奔上橋去,抓住朱棣的馬繮繩,哀求道:“王爺,皇上既然不許諸王赴京奔喪,咱們……就回北平設祭吧,王爺,這是皇上旨意,不得不從啊。” 朱棣身子哆嗦半晌,手指無力地垂了下來,橋下流水,嘩啦啦的彷彿也發出嗚咽之聲,朱能見狀,連忙牽起馬繮繩,將朱棣的戰馬牽了回來。 橋頭軍民紛紛閃開道路,默默地看著朱棣,戰馬走下橋頭,朱棣仰起臉來看看長空,突然大吼一聲,揚手一鞭,驅馬如離弦之箭,狂奔而去,朱能大吃一驚,連忙翻身上馬,率領眾侍衛追趕上去。 那橋頭小官冷笑一聲,不屑地撇撇嘴,轉身走開了去。 朱能率着人追過一個山頭,就見燕王的戰馬停在那兒,馬鞍上空空無人,心中不由一緊,趕緊策馬追近了,就見朱棣跪在野草叢中,面朝金陵方向,雙手捶胸,放聲大哭:“父死不得奔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身為人子,不許靈前盡孝,同是骨肉至親為何如此辱俺?” 朱能等人面面相覷,悄悄地站在那兒,不敢發出一點言語。 夏潯這幾天逍遙快活的很,先帝安葬、新帝登基,最忙的幾天過去之後,他便籍口肩頭創傷未癒,告假休息,這幾天一直在家裡像老太爺似的享福。 謝謝今天也來了,如今關係已經明確,比以前更大方了許多,夏潯和梓祺、謝謝還有小荻,四個人在剛剛落成不久的後花園裡坐著,頭頂柳蔭蔽日,腳下是光滑的蓆子,席上擺了一張炕桌,上邊滿是時鮮瓜果,還有幾杯茶水。 幾個人正在聊起朱允炆剛剛繼位就大刀闊斧地做出的一些朝政上的變動。 皇帝下旨,把六部尚書從正二品提到了正一品,下屬官員自然依次提升,詔文臣五品以上及州縣官舉薦賢能,大舉任命官員;可是與此同時,又在革并州縣,裁撤冗員;兵部侍郎齊泰升了兵部尚書,翰林修撰、帝師黃子澄升為太常卿,同參軍國事;省刑減獄,許多因為貪污受賄本來判了死刑的官員都赦了死刑,只以流放為刑;這些舉措,獲得了許多官員的讚譽,說當今皇上施行寬政,一解先帝在位時的嚴酷政策,如春風拂面,化解嚴霜。 夏潯枕在梓祺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把朝廷上近日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來,彭梓祺和小荻聽了都喜孜孜地道:“如此說來,當今皇上還真是一個明君呢。” 謝謝聽了卻是冷笑不語,夏潯瞟她一眼,笑道:“你要說甚麼?” 謝雨霏哼了一聲沒有言語,夏潯道:“這裡沒有外人,說說何妨?” 謝雨霏聽了這句話,心裡一甜,便道:“我卻覺得,這不過是皇上收買人心罷了,所作所為,卻也未必就是如何英明。” 夏潯笑道:“哦?仔細說來,如何不算英明了。” 謝雨霏道:“喏,六部尚書從二品提到一品,以前可是只有立下戰功的勛戚武將才有一品的,這是把文官和武將分庭抗禮了。其實平時本就是文官掌理政事,說起實權,還在武將勛戚之上,現在再把文官職位提到平起平坐,從此以後,文官必壓武將一頭,看似平衡,其實是打破了平衡,那些文官當然搖着筆桿子拚命拍馬屁?再看這聖旨,文臣五品以上及州縣官舉薦賢能,為什麼特意指明必須是文臣?” 小荻忍不住說道:“重用文官有什麼不好?我覺得武將大字不識,很粗魯的,你看我家少爺就是讀書人,多麼明事理,這天下,都由讀書人管着,豈不太平許多?”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道:“小至一家,大至一國,都要講個平衡,不管是哪一方的,太過強勢,無所制衡,都不會是好事情。舉薦賢能,他們還能舉薦什麼人?當然得是綁在一條繩上的人,肯聽他們話的人,可這邊又要兼併州縣,裁減冗員,目的何在? 咱們大明,一個縣的官員不過四五人,再加上十幾位吏,經制不過二十人左右,這就是管理一個縣的官員了,真的多麼?削減官吏,就得更多的依賴地方士紳,那些讀書做官的,有幾個是貧民出身,若說他們慫恿皇帝做此決定全無私心,我是不信。 要說冗員,並非沒有,但那都是白員,是經制正吏找來的幫閒、安插的親戚,不清理這些不在籍的幫閒,反把官兒清理的更少了,這種事不是越來越多了?再者,你看看啊,裁撤的主要都是什麼衙門的官兒?刑部的、戶部的、巡檢司的,鹽稅茶稅零稅司的,這些衙門不是掌刑司法的、就是管理民戶的,再不然就是收繳稅賦的,咱大明三十稅一,自古以來沒有這麼低的了,還要裁撤,你說讓他們無人可用,管理鬆懈下來,對誰有利? 你還得注意,皇上可不是光裁不增呀,這些衙門裁了很多人,可是有些衙門卻成倍地增加人。方纔不是說了?國子監、翰林院這樣的地方增加的官員何止一倍,他們的權力也比以前大得太多了,地方州縣官舉薦的那些賢能往哪兒安排?自然也都安插到地方衙門裡耍筆桿子去了,你說這又對誰有利呢?” 謝雨霏撇撇嘴,不屑地道:“讀書人,哼哼,那些讀書人比那不讀書的武將心更黑呢,而且還滿口的仁義道德,把他們的醜陋心思都藏在裏邊。” 說到這裡,她哎喲一聲,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對夏潯道:“我……我可沒說你……” 小荻和梓祺聽了都在心中暗笑:“他呀,可不是真正的讀書人。” 梓祺想了想道:“至少,省減刑獄,這是好事吧?先帝在時,刑法着實殘酷了些。” 謝雨霏精神大振道:“那是自然,這確是件好事,以前行騙江湖……呃……” 雖然幾人早知道她以前的事,自己說走了嘴,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以前……我也很是害怕呢,那可是提着腦袋……現在好了,今後官民有犯五刑者,法司一依《大明律》科斷,不許從重從嚴。用刑嚴厲的《大誥》等於是被不動聲色地廢除了。不過,先帝立法,涉及死刑最多的就是官吏違法,貪腐循私,這一改還是當官的受益最大,當今皇上長於深宮,不知民間之事,他剛剛登基,會想到這一點麼?我很懷疑,他最信任的那幾個官兒都是文官,我看這背後……” 夏潯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關於寬刑減獄,哥還是贊同的,舉雙手雙腳贊同,要知道,哥也是當官的人呀。” 三個女孩兒聽了都吃吃地笑起來,這時候肖管事走進來,夏潯正與三女說笑,見他進來,便坐起身道:“甚麼事?” 肖管事道:“少爺,錦衣衛衙門來了一位差官,說是姓劉的,要見您。” 夏潯喜道:“是劉玉玦麼,快快請他進來。” 肖管事遲疑道:“這……” 夏潯一瞧,梓祺、謝謝等都未着正裝,只是內眷在家中的燕居常服,不由啞然失笑:“我也是有家眷的人了,自然不好把男客往自己後院兒裡領,入鄉隨俗,總不能太過特立獨行了些。” 他便站起身,走到席邊趿上鞋子,往客廳迎去。到了那裡一看,果然是劉玉玦,夏潯笑道:“玉玦,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不要急着走,我叫人備桌酒席,咱們好好聊聊。” 劉玉玦道:“大哥,不成啊,我是來傳令的,大人還吩咐了我旁的事,馬上得去做。” 夏潯道:“傳什麼令?” 劉玉玦道:“大人要你馬上回衙門去。” 夏潯怔道:“我的假還沒休完吶。” 劉玉玦道:“大人說,有十分緊要的大事……” 他四下看看,湊過去,放低了聲音,很是艷羡地道:“皇上點名要見你!” 第233章 一萬年太久 夏潯聽說建文帝要見他,心中頗為奇怪。這位建文帝剛剛坐上龍椅,日理萬機,怎麼有空想起他這個小人物來?當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偏偏樹小了點,風又大了些,夏潯不敢怠慢,急忙回到內宅,在幾個女子七手八腳地幫忙下穿戴整齊,着人牽出馬來,隨劉玉玦出了府門。 一路上問起,劉玉玦卻也不知其中詳情,只是覺得能到皇帝召見,那是一件極榮耀的事情,對夏潯既是羡慕,又為他歡喜。夏潯悶葫蘆一般趕到金陵城裡,劉玉玦還有旁的事做,夏潯便直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 羅克敵一身正式官服,瀟灑之中透着英武之氣,見他來了,微微笑道:“知道你創傷未癒,不過皇上召見,可是一樁大事,怠慢不得,走吧,這就隨我進宮去。” 想了想,他又不放心地囑咐道:“見了皇上,有問便答,誠懇恭訓一些也就就是了,無需太過惶恐,皇上這是要用你做事,這也是我錦衣衛崛起之始,你只管好好做。” 夏潯仍然不明所以,卻又不好向僉事大人問起,只得答應一聲,隨着他步行往皇宮行去。 要說夏潯引起建文帝的興趣,這還是李景隆那份奏疏引起的。 夏潯告假的頭一天,帝師黃子澄邀戶部侍郎卓敬過府一敘,品茶聊天。 卓敬是洪武二十一年中的進士,殿試第二名,榜眼,博學多才,有名的才子,而黃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進試,殿試第三,探花,同樣是博學多才之士,兩人交情一向深厚。 敘談之間,黃子澄便對卓敬道:“諸藩大權在握,實為朝廷腹心之患,如今皇上雖削了他們的兵權,可他們統兵多年,軍中許多將領都是他們帶久了的兵,這可是大大不妥。” 卓敬與他是好友,平時交流對朝政的看法,早已達成諸藩強大,必成禍亂之源的共識,一聽這話,便道:“以行兄所言甚是,諸藩之中,若論帶兵日久者,唯有燕藩,而且懿文太子和秦王、晉王已相繼過世,燕王如今已成諸藩之首,更具威脅,依我看,莫如將燕藩調離北平,釜底抽薪,可彌禍端。” 黃子澄欣然道:“惟恭言之有理,今上仁孝,明知朝廷腹心之患,礙於骨肉至親,卻難狠下心來,我等做臣子的,自該為君分憂才是。為兄早有心向皇上建言,奈何為兄是帝師,若為兄出面,難免叫人誤會是皇上授意,惟恭可願直言上疏?” 黃子澄是當今皇帝的老師,他這一說,卓敬心領神會,立即一口答應。 次日一早,也就是夏潯告假回家的當天,通政使衙門便收到了戶部侍郎卓敬的奏疏。通政使司一見這份奏疏所議之事十分重大,不敢怠慢,急忙做個登記,以加急件立呈大內,大內文書房的太監見了此疏也知事情重大,趕緊登記在冊,謄抄副本,然後把這份奏疏和皇帝還無暇處理的幾份重要奏章一併呈送禦前。 因為建文剛剛登基,為了操辦喪事,建立新政,各種事情太多,許多奏章都未來得及批閲,內侍小付子捧着厚厚的一摞奏疏,半道兒跌了一跤,趕緊爬起來整理好奏疏,這原本放在最上面的建言削藩疏就變成了擱在中間,結果朱允炆最先看到的,就不是這份奏疏。 朱允炆批閲着奏疏,看到表兄李景隆的奏捷戰報時,特意打開仔細看了看,見裏邊提到了楊旭,只覺此人十分耳熟,仔細一想,才記起當初楊氏宗族的家事閙上朝廷的時候,還是自己在皇祖父面前為這個楊旭說了句好話,才為他解了圍。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師傅是站在楊氏宗族一面的,當時還頗有些懊悔失言,如今看來,這人倒是個公忠體國的,自己予他恩惠,卻也不算冤枉。如今先帝駕崩,不宜大肆褒獎,可是楊旭人已經死了,朝廷若沒甚麼表示,不免叫人覺得皇帝寡恩,想了一想,便提筆在奏表上批示,擢楊旭為世襲錦衣百戶,賞鈔百貫,綾羅十匹。 放下這份奏疏,再批幾份,他便看到了戶部侍郎卓敬的削藩策:“……燕王智慮絶倫,雄才大徊,酷類高帝。北平形勝地,士馬精強,又系金、元興起之地。今宜徙封燕王于南昌,萬一有變,亦易控制……夫將萌而未動者幾也,量時而右為者勢也,勢非至剛莫能斷,幾非至明莫能察……” 一看這份奏疏,朱允炆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剛剛登基,雖然日夜盼望除去這肉中刺、眼中釘,卻怕自己急不可待地提起此事,讓臣子們覺得皇上生性涼薄,如今有臣子先行建言,這就好了,喜悅之餘,忽又想到卓敬這份奏疏是循正規渠道遞進的,通政司、文書房,也不知有多少人看過了,萬一其中有他人耳目…… 朱允炆躊躇半晌,吩咐傳見戶部侍郎卓敬,一見卓敬,朱允炆便拍案斥道:“燕王,乃朕骨肉至親,你怎能做此建言,離間皇親,傷朕叔侄感情?” 卓敬叩頭說:“天子無家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莫不關乎天下。臣所陳奏建言,系天下至計,願陛下明察而行。” 朱允炆怒氣沖沖地道:“胡言亂語!若是皇祖父在時,見你離間皇親,做此大逆不得之語,必斬你首,朕念你也算是一心為朝廷打算,忠心可嘉,此次不予追究,退下吧!這份奏疏,留中不發!” 喝退了卓敬,朱允炆卻袖起那份奏摺,轉身去找黃子澄、齊泰兩個心腹去了。 徙燕王到南昌?然後呢? 那也太慢了!這麼一步步下來,什麼時候才能把叔叔們都削完? 朱允炆那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主兒,哪裡忍得住按部就班層層抽梯的把戲,他要的是一步到位,永除後患。如今卓敬既然上疏了,他就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與心腹大臣提起此事,商討對策了。 見了太傅黃子澄和兵部尚書齊泰兩個親信,朱允炆便取出卓敬的奏疏,說道:“兩位先生,現有戶部侍郎卓敬,建言削藩,並提出了對策,朕心下頗為躊躕,不知兩位先生以為如何?” 兩人看過這份奏疏,黃子澄便道:“皇上,臣以為,削藩勢在必行,然則卓敬這番徙藩的策略,卻是書生之見,不可用之。臣以為,為我大明江山社稷萬載千秋考慮,當一勞永逸,永除後患。” 朱允炆欣然道:“先生有何見教,還請細細道來。”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如今諸藩已乖乖交出兵權,可他們坐鎮藩國,仍然勢大,如今朝廷強盛,自然無虞,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虛弱,焉知諸藩不起異心?由東調到西,由南調到北,不過是權宜之計,要想一勞永逸,對諸藩便當一削到底,沒了王爵之身,便沒了造反的本錢。” 朱允炆大喜,不料一問起具體的削藩之策,兩個心腹卻是各執己見,並不相同。 齊泰認為,阻止諸藩進京奔喪,收繳諸藩兵權一事,雖然諸藩都遵旨行事了,但是對皇帝這兩道舉措,諸藩王心中都難免有些猜疑不定,杯弓蛇影,此時朝廷只要稍有動作,就會讓諸藩明白了皇帝的真正用意所在,難免就會有人狗急跳牆。 諸藩之中,燕王朱棣年紀最長、威望最隆,久居北平,如今雖剝奪了他的軍權,可軍中還有他的許多舊部,一旦他因皇帝削藩而暴起反抗,必定釀成極大禍端,所以既要削藩,就該先從燕王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先解決這個最大的威脅。燕王只要被削,其餘諸藩便難成氣候。 黃子澄則認為,正因為燕王久居北平,軍中有許多部屬,如果輕率拿他動手,風險便更大,不如對燕王先作安撫,同時翦除他的羽翼,從其他諸王下手,待諸王都被削掉,最後只剩下燕王一個光桿兒,他孤掌難鳴,朝廷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他擒獲。 齊泰雖也是個文人,畢竟是掌過軍的,略略懂些軍事,聽了老友這番愚腐之見,便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燕王為諸王之長,且實力最為雄厚,除掉燕藩,其餘諸王必然喪膽,豈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錘定音之舉!” 黃子澄振振有詞地道:“燕王素來恭謹,並無不法之事,要尋他的岔子,何其難也;況且燕王兩次出塞,均有戰功,如今無罪而削,如何服眾?朝廷賞懲俱應有道,無過而罰,豈是聖天子所為?燕王實力雖強,目前未見反跡,貿然削之,難擋天下悠悠之口啊。” 齊泰道:“若逼反了他,奈何?” 黃子澄詭譎地一笑,說道:“先將燕王左右羽翼削去,到那時,他左右儘是朝廷兵馬,你道他還能翻起甚麼風浪來?如果那時他真反了,豈不正好授人口實?大義在朝廷一邊,我們出師有名,可不正好名正言順地除掉了他!” 齊泰只想直截了當削藩成功,而黃子澄考慮的卻多,他是既想削藩,又想削得理直氣壯,不損皇上清譽,往好裡說,這叫十全十美,魚與熊掌兼得,往壞裡說,這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了。 兩個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下,朱允炆是個沒準主意的,只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的心中也是左右搖擺,難以決定。就這麼爭了好幾天,兩位書生引經據典,滔滔不絶,一副秀才造反的模樣,大有爭論三年也難做定論的德性,誰也說服不了誰,朱允炆夾在中間,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終究是拿不出個準主意來。 這時候,一位頗受朱允炆欣賞傾慕的大儒來了,此人就是方孝孺。 方孝孺師從“大明開國文臣之首”的翰林學士宋濂,此後一直在陝西漢中府學當教授,一個九品小官兒,但是道德學問卻名揚天下,建文稱帝后,立即下旨召他進京,此刻他剛剛趕到京城。 方孝孺四十出頭,形容清瞿,一身的書卷氣。朱允炆見之大喜,立即將他連升三級,任命為翰林侍講,有了出入宮闈,朝覲皇帝的資格,進宮有座,禮稱希直先生而不名,方孝孺感激不盡,頓生知遇之感。 朱允炆對方孝孺這位大儒倒是極信任的,一見他來,立即便把自己與齊泰、黃子澄計議之事合盤托出,徵詢他的意見。方孝孺雖是有名的大儒,卻畢竟官職太小,這還是頭一次在君前密議,不免有些緊張惶恐。他定了定心神,仔細考慮了齊泰、黃子澄的話,說道:“皇上敦儒修文,大興文治,氣象與先帝時大不相同,天下莫不稱頌。若說這文治之道,不外乎一個‘禮’字。燕藩之強,卻無把柄,若貿然削除燕王,必定為人詬病,有損陛下美譽。” 他頓了頓,見建文帝凝神傾聽,微微點頭,顯然很贊同出師有名之言,心中大定,便循着這個思路繼續說道:“削藩之事,穩妥至要。先除諸王,便是循序漸進、先易後難。一旦諸藩俯首,燕王再強,不也是孤掌難鳴麼!到那時,皇上只稍作示意,燕王怕就要主動要求削藩了,若他真敢造反,也正如黃大人所言,徒遺把柄于朝廷,能攪起什麼風浪呢?” 三套馬車,兩匹向右,一匹向左,朱允炆民主的很,馬上站到了人多的一邊,連連點頭道:“孝直先生所言甚是,那麼依愛卿之見,削藩大計應從誰開始呢?” 方孝孺久不在中樞,一門心思在陝西研究書本,哪裡提得出什麼建議,不由遲疑了一下,把眼看向黃子澄,黃子澄見他與自己意見相同,甚是喜悅,連忙出來解圍道:“皇上,臣以為,可以先削周藩,周藩為內地諸藩之首,封國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把這裡掌握在朝廷手中,正好北遏燕山,阻住燕王南下之路。再者,周王是燕王一母同胞的兄弟,兩王關係最為親密,如果除掉周藩,燕王便被斬去一臂,勢力將更形削弱。” 朱允炆聽得龍顏大悅,連忙問道:“妙計,妙計,朕有孝直先生、以行先生、尚禮先生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計議已定,便是着手對付周王了,可是周王做事雖不及燕王謹慎,要找些削其王爵的罪名出來也不容易,周王倒是在洪武年間私自去過一趟鳳陽,這是可以當成謀反的大罪,但是當時洪武皇帝還在,雖然嚴厲斥責了兒子一番,卻並未深究,如今怎好舊事重提? 朱允炆便想到了錦衣衛。羅克敵得到建文帝的傳召不禁大喜,他早知道新帝登基,必然削藩,到時候一定會起用錦衣衛,卻沒想到皇上如此迫不及待,剛剛登基不足一個月,就已準備動手了。 朱允炆馬上把羅克敵傳來,立即要他偵緝周王不法事,羅克敵滿口答應下來。朱允炆還不放心,又道:“此事至關重大,你是錦衣衛裡目前的主事人,輕易離不得中樞,你將派何人前去操辦此事?” 羅克敵道:“臣之下屬,有一總旗,姓楊名旭,性格沉穩,辦事老練,可當大任。” “楊旭?” 朱允炆忽地想到了他前兩日見過的那份奏疏,奇道:“楊旭不是已戰死雙嶼島了麼,你錦衣衛中還有一個楊旭?” 羅克敵便道:“皇上,錦衣衛中只有這一個楊旭,當時朝廷水師確實以為他以身殉國了,誰知他福大命大,身負重傷而不死,落水漂流,幸被一漁民救起,將養多日,竟然撿回了性命。” 朱允炆心道:“九江遺楊旭入雙嶼盜寇之幫為內應,他能于群盜之中為間而不露馬腳,確是膽大心細聰明絶倫之罪,朕讓他蒐羅周王罪證,當能勝任。”便喜悅點頭,應承下來。 隨即他便想到,自己剛剛登基,民心人望尚嫌不足,這樣重要的大事,自己應該接見一下這個楊旭。當初楊旭與家族起了衝突,險些身陷囹圄,便是自己一言為他解圍,如果把他叫來再親自嘉勉一番,楊旭還不感激涕零?自然粉身碎骨報答君恩。主意已定,朱允炆才說出讓羅克敵帶楊旭來面君的旨意。 就這樣,夏潯有了進宮面聖的聖眷隆恩。 夏潯此番重新回到宮中,此間卻已換了主人,夏潯看著宮中一廳一柱、一草一木,心中也覺黯然。 那個令人望上一眼就心生顫慄的帝王,那個在幼女愛孫面前慈愛祥和的老人,不管別人對他是謗是譽、是畏是敬,但他鮮明的人格魅力,卻是叫人一見難忘的,自己只不過去了一趟杭州,再回來的時候,那個叱吒風雲的偉人便已化作一坯黃土,走在宮中,物是而人非,真令人有種人生無常的感覺。 夏潯隨着羅克敵走在宮中長廊下時,朱允炆正在謹身殿議政。 憑心而論,朱允炆是真想幹出一番于國於民有利的大事業,成就一代帝皇偉業的,他的新政卻也並非全無是處,不過不管是與朱元璋的老辣睿智比較起來,還是與朱元璋出自民間,熟知民情的閲歷比較起來,他都差得太遠,所以許多政策,要麼缺乏遠見,要麼就是被文臣們所矇蔽,挾雜些私貨兜售給皇上,他卻不知真相。 比如此刻,繼鼓動皇帝撤消了大批鹽茶稅司、刑舉衙門之後,以江浙籍官員占主體地位的朝中官員們又打起了田賦的主意。 幾位江浙籍官員圍着朱允炆,先恭維吹捧了一番建文稱帝后的新政如何氣象一新,如同甘露,普天下臣民如何歡欣鼓舞的屁話,說得朱允炆眉開眼笑,真當自己是人間聖君了,這話題便繞到了江南稅賦上面。 江南蘇州、松江、湖州、嘉興四地的稅賦,是高於其他地方的,因為這些地區最為富裕,當然,也有人說,朱元璋把這四個地方的稅賦訂得特別高,是因為這裡曾是張士誠的地盤,朱元璋惱悔江南百姓擁戴張士誠,所以立國之後予以懲戒。 不過朱元璋只有一隅之地的時候,天下四分五裂,各有其主,要依着這說法,那几乎每一股勢力、每一支義軍、包括北元朝廷,當時都有他們的根據地,朱元璋要懲戒、要罰重稅,似乎除了他自己當初擁有的那片地盤之外,處處都該收重稅了。 而且,明朝賦稅極低,不管是田稅還是商稅都是三十稅一,蘇州、松江等富庶地區的重稅是相對於這個普遍稅率而言的,以上四個地區,一直都是江南乃至整個天下最富裕的地區,要說這“重賦”重到了這些地區無法承受,阻遏了地方經濟發展,卻也未必。 正由於這些地區富裕,百姓們有錢送子女讀書,這裡出的讀書人最多,相應的在朝為官的人也最多,因此朱元璋健在的時候曾經做過規定:蘇州、松江等江南地區籍貫的官員禁止到戶部做官,因為朝廷反腐的幾樁大案中,“戶部胥吏,盡浙東巨奸,窟穴其間,那移上下,盡出其手。且精於握算,視長官猶木偶”,朱元璋擔心他們把持財政,偏私家鄉,從而犧牲朝廷的利益。 現在朱元璋死了,朱元璋洪武,朱允炆建文,從這年號上就可以看出,他想反其道而行,創建一番與乃祖不同的偉業,這些官員便蠢蠢欲動起來,在朱允炆面前大談江南重賦,致使百姓如何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請求皇帝開恩,減免江南稅賦。 要知道江南重稅其實也是有區別的,那裡的民田稅賦並不高,稅賦高的是官田,這也符合自古以來一直的規矩,但江南恰恰官兒最多,江南的官田比例也極高,這筆帳算下來,關乎他們家族的切身利益就極重了。內中詳情朱元璋是知道的,所以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減免江南稅賦,朱允炆卻不知道這些情形,聽那些官兒們說的在情在理,不禁連連點頭。 侍候在建文帝身邊的小付子正在為皇上斟茶,聽這些官兒說的情形如此淒慘,未免有些太過誇張了,忍不住插了句嘴道:“江南魚米之鄉,稻米一年兩熟,卻和川陝雲貴一般繳糧稅才叫公平麼?如果蘇州松江的百姓都如此淒慘,那川陝雲貴地區的百姓豈不早都餓死了?” 一位禦使聞言大怒,厲聲呵斥道:“大膽,內宦閹人,也敢妄議朝政?先帝在時,誰敢如此,你欺我皇上柔弱麼?” 朱允炆一聽,臉騰地一下紅了,拍案道:“混帳東西,誰讓你插嘴的!” 小付子才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先是被大臣呵斥,又見皇帝發怒,一慌之下碰翻了茶杯,熱水淌出,流到朱允炆的大腿上,燙得他哎呀一下跳了起來,小付子唬得臉色慘白,慌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婢多嘴,奴婢多嘴。”說著使勁掌自己耳光。 朱允炆被他一言削了面子,本就怒不可遏,又被開水燙了一下,更是氣極敗壞,厲聲喝道:“拉下去,拉下去,把這個妄議朝政、敗壞規矩的閹人給朕拉下去活活打死!”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小付子嚇得魂飛魄散,門外衝進兩個武士,不由分說便把他拖出去了。 一個言官輕蔑地道:“身體髮膚,受之膚母,這些閹人自殘身體,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肢體不全、心地殘缺,哪有一個好東西?” 另一個人便道:“一個小內侍隨口一句話,或者罪不致死,但皇上能因此杜絶內宦干政,避免閹宦流毒,這殺一儆百,卻是於我大明江山社稷大為有益的。” 這時拍着馬屁,外邊已傳出噗噗的棍擊聲和小付子痛極慘呼的叫聲,朱允炆餘怒未息地喝道:“拖遠些去打!” 他撣撣衣袍,重新坐下,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這才說道:“眾愛卿,請繼續講。” 朱允炆從小受師傅教導,對漢唐以來宦官為禍是深惡痛絶,對閹人從骨子裡就有一種岐視和輕蔑,並不把他們當人看的。都說建文仁慈,可他的仁慈是分對象的,朱允炆下詔全國行寬政、省刑獄時,同時還下了一道詔書,特意詔諭地方,一旦發現宦官奉使橫暴,虐害士民即擒送京師,加以嚴懲。 在他一道詔令下來,許多犯罪的官吏死罪變重罪、重罪變輕罪、輕罪變沒罪,刑部、都察院論囚,比起往年少了三分之二。但是與此同時,他對內宦的管教卻比朱元璋在時更為嚴厲,這就像朱允炆合併州縣,裁減冗員的同時,又對他認為重要的部門大肆增加官員編製一樣,他的寬刑仁政也對不同對象有不同標準,只不過筆桿子掌握在文官手裡,文官們都說他仁慈,眾口一詞地說上一千遍,他便成了雨露均霑人人受益的活菩薩。 夏潯與羅克敵走到謹身殿外時,恰看見兩個侍衛一個提着足踝,一個揪着頭髮,漫不在乎地提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走出來,那具瘦弱的屍體軟綿綿的,一張扭曲慘白的面孔向外側垂着,夏潯掃了一眼,突地身子一震,猛然站住腳步,失聲道:“小付子!兩位兄弟,這……這是怎麼回事?” 夏潯在宮中當值時間不長,今日當班的兩個侍衛不認得他,不過一瞧他身穿飛魚袍,那就是錦衣衛自家兄弟了,便客氣地答道:“誰曉得這小宦官因為什麼觸怒了皇上,皇上吩咐打死,那就打死嘍。” “皇上……小付子……”夏潯喉頭髮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兩個侍衛向他客氣地點點頭,拖着那具屍體走了出去,夏潯扭過頭,目光追出好遠。 “楊旭!” 前邊有人喚了他一聲,夏潯扭過頭,見羅克敵站住腳步,目光嚴厲地看著,神色很是不悅,便咬咬牙,低着頭跟了上去。 “嗯,就依眾卿所議,江浙賦獨重,宜悉與減免,畝不得過一斗,就這麼定了吧。” 朱允炆蓋棺論定,眾官員連忙又是一番恭維讚美,目的已達,這才依禮退下,隨後一個內侍戰戰兢兢稟報:“皇上,羅克敵、楊旭在殿外候見。” 朱允炆聽了,便微笑道:“傳他們進來!” 羅克敵和夏潯一前一後進入謹身殿,向這位年輕的皇帝躬身施禮,朱允炆微笑道:“愛卿平身。” 他看了看楊旭,說道:“朕在先帝身前,曾經見過你,那時候,你在宮中當值吧?” 夏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毫無表情地欠身道:“是,皇上記性好,微臣當時只是殿前一名侍衛,竟蒙皇上記在心中。” 朱允炆見他臉色發白,神情謹肅,聲音也有些發硬,還道是他見了自己有些緊張,心中大為得意,便呵呵一笑道:“先帝比朕嚴肅許多,真不知你在先帝面前,如何支撐下來的,不要這般惶恐,朕與你早有緣份呢。記得,你當初與楊氏宗族因為父母之事起了衝突,事情一直閙上了朝廷,當時朕在先帝面前,還為你說過持公之語。” 夏潯欠身道:“皇上仁德,微臣銘記在心。” 朱允炆神色嚴肅起來,說道:“你能為父母所受的委屈,不惜對抗家族的威壓,這是至孝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至孝之人,必是至忠之士,羅克敵向朕薦舉了你,為朕做一件關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福祉的大事,你可願意?” 夏潯直撅撅地翹着屁股,硬梆梆地道:“皇上所命,臣必竭誠效力!” 華蓋殿內,齊泰對黃子澄道:“以行兄,我聽說,皇上用了錦衣衛去查周王?” 黃子澄翻閲着一份公函,頭也不抬地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他們……不正適合做這些事嗎?” 齊泰蹙了蹙眉道:“可是錦衣衛……這群凶鷹惡犬,一旦起用,難免……我還聽說,派去主持其事的人,就是那個用計害了你的學生,在朝中大大折辱了你一番的那個楊旭?” 黃子澄挑了挑眉毛,慢慢合上卷宗,抬起頭來,輕輕捋着鬍鬚,慢條斯理地道:“尚禮,你忘了毛驤、蔣瓛是怎麼死的了?我還不曉得錦衣衛中儘是鷹犬?狡兔未死,鷹犬麼,容它囂張一時,又如何!” 第234章 牆上蘆葦 夏潯唇間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跟着羅克敵離開了皇宮,走到殿角的時候,他回了下頭,依稀似乎看到一個十歲出頭,瘦弱得像隻小鵪鶉的小內侍手執拂塵,踮着腳尖向他跑過來,吐一吐舌尖,很擔心地說:“哎喲,楊大哥,你怎麼才來呀。” 夏潯猛地搖了搖頭,轉身向外走去,再不回頭。 “楊旭,你先回去準備一下,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好,明天一早,就來衙門報道,領了關防,赴開封公幹。” 出了宮門,羅克敵站住身子道。 夏潯應了聲是,羅克敵猶豫了一下,想起蕭千月昨晚找到自己一番哭泣求饒,到底是跟了自己幾年的人,心頭不由一軟,又道:“還有,明日你來,本官予你一道公文,往孝陵衛上調一個人,陪你一同赴開封公幹。” “哦?” 夏潯似有所覺,抬起頭來。 羅克敵笑了笑,說道:“蕭千月,你們以前一起做過事,配合默契,這個人前些時日因狂妄自大,受了本官的教訓,想來現在也該知道收斂了,叫他跟你去吧,也算是用得得心應手的人。” 夏潯拱拱手道:“卑職遵命。” 羅克敵點點頭,逕自翻身上馬,沿禦道而去。夏潯牽着自己的馬,一步一步踱出禦道,出了正陽門,站在中和橋上,看著悠悠流過的秦淮河水,鬱鬱地吐出一口濁氣。 “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心中想著那位建文帝,夏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對他的評言,向着秦淮河水輕蔑地一笑,轉身就要離開。 剛一轉身,恰見一個三旬上下的青衫文士,眉目倒是清秀,身材卻是極矮,頭頂只到他胸前而已,臉上微微帶些紅潤,頜下一縷淡淡的鬍鬚,兩眼直勾勾的,好象神經不太正常,他一步步向橋邊護欄走來,神情獃滯,嘴唇微微翕動着,似乎在嘀咕着什麼。 夏潯瞧他神情異常,忍不住着意地打量了幾眼,見他走到橋邊,扶着欄杆看著橋下河水,忽然雙臂用力,一按橋欄,就要縱身躍下去。夏潯早在注意他的舉動,見此情景,急忙伸手,一把揪住他腰間襟袍,把他硬生生地扯了回來。 那人五短身材,也不重,竟被夏潯一把提在手中。 “你做什麼,放開我,休管他人閒事。” 那人惱怒起來,連連掙扎,嘴裡還傳出淡淡酒氣。夏潯本來心情不好,見這人一味尋死,反被他氣笑了:“你要死哪裡不好去死,到鄉間上吊去,爛了還能肥塊地,跳進這裡,豈不臟了秦淮河水?” 那人被他調侃的更加惱怒,連聲道:“豈有此理,真真豈有此理,快放開我,不要以為你是錦衣衛一個總旗就了不起,本官還要高你一級,放開我,不成體統。” 夏潯有些驚訝,便鬆了手,奇道:“你是官?你是什麼官,說來聽聽。” 那人整理整理衣襟,傲然道:“本官解縉,原為中書庶吉士,常侍先帝左右,而今……而今……” 解縉?《永樂大典》總編撰,大明朝第一位內閣首輔大臣! 自己剛剛還吟過那副對子:“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想不到就在這兒遇見了原作者,夏潯更加驚訝,見他語塞,下意識地又問:“而今如何?” 解縉的肩膀塌下來,垂頭喪氣地道:“而今,而今是……是河州(甘肅省蘭州市西北)衛吏……” 夏潯聽了差點笑出聲來,衛吏?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一個連部文書,解縉怎麼越混越回去了? 夏潯看看解縉模樣,又看看秦淮河水,恍然道:“解大人就是因為被貶到河州去做衛吏,所以要投河自盡?” 解縉臉一紅,吱吱唔唔的有些說不出話來。 夏潯心道:“這可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撰呢,這麼一個才子,可不能讓他這麼死掉。”便鄙夷道:“解大人滿腹才學,怎麼這般沒有出息,聖人還窮困潦倒過,古之名臣少有一帆風順的,今日大人落魄河州,安知來日不能位極人臣?” 解縉慘笑一聲,攤手道:“我?成麼?” 夏潯很認真地端詳着他的眉眼,說道:“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骨骼清奇,靈根甚佳,來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解縉摸摸下巴,茫然道:“現在錦衣衛混得這麼慘麼,算命的都往裡收?” 夏潯哈哈大笑,一把抓住解縉手臂,說道:“走走走,咱們尋家酒店,邊吃邊聊。” 解縉只當這是個混酒喝的兵痞,趕緊掩住腰間道:“我可沒錢……” 解縉家裡可不是窮人,做官這些年又有俸祿,他會沒錢?夏潯鄙視地瞄了眼這個守財奴,哼道:“自然我請。” 解縉聽了鬆了口氣,這才隨他去了。 夏潯找了家不大的小店,切了個鹵盤,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又要了壺酒,讓解縉坐下,問起經過,這才知道事情來由。 說起這解縉,的確是個才子,洪武二十一年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禦前行走,甚受朱元璋器重,曾獻《太平十策》,被朱元璋贊為安邦濟世之奇才,治國平天下之大略。還曾對他說:“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能讓朱元璋這樣嚴厲的人說出這樣溫情的話,可見對他的喜歡。 不過,恃才者多自傲,解縉亦然,他智商很高,情商卻嫌不足,一則是對上不知委婉,年輕氣盛,想到啥說啥。二是和同僚相處的不融洽,恃才傲物,有些討人嫌。到後來,又莽撞地替郎中王國用捉刀上疏,為韓國公李善長鳴冤。 他那文采,旁人學不來的,朱元璋一眼就看出來了。朱元璋雖愛其才,卻惱他不知進退,便把自己未當皇帝前的老朋友,解縉的父親召進京來,對他說:“大器晚成,若以爾子歸,益令進。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一句話,將二十二歲的解縉帶薪離職,回家進修涵養去了,一下子給了他十年長假。 解縉無奈,只好回家潛心學問,磨礪性情,眼看著熬過了八年,十年之期馬上就要到了,結果朱元璋歸天了,這一下解縉傻了眼,朱元璋可是許諾過,十年之後讓他回朝為官的,如今朱元璋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再等兩年,新皇帝還記得他是誰嗎? 怎麼著,也該到皇上跟前露一小臉,給皇上留下點印象啊。可他母親剛剛去世一年,三年孝期未過,父親解開年紀也大了,怎好赴京活動?再說還沒到皇上規定的十年之期呢。 解縉倒底是個才子,腦瓜靈活,竟然被他想到了藉口。先帝遺詔裡不是說“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麼,不管現在能不能輔政,他還是個京官,就該來見見新任天子呀。再者說,先帝曾親口對他說過:“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既然恩同父子,父親過世了,兒子去弔孝,天經地義吧? 就這麼著,解縉趕赴了京城,結果馬上落到了老冤家袁泰的手裡。 袁泰本是督察院左都禦使,因為不法事,被解縉彈劾,朱元璋貶了他的職,朱允炆登基後調整領導班子,把吳有道撤了下去,重又把袁泰提拔了上來,袁泰聽說解縉回京活動,立即到朱允炆面前告了他一狀:服喪未滿三年離家遠行,是為不孝;先帝曾許他十年之期,如今才只八年就返回京師,是為不忠;不忠不孝,理應處死! 朱允炆耳根子軟,一聽這話便要下旨斬瞭解縉,幸虧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董倫和解縉是老鄉,為他求情說太祖駕崩,解縉棄家事而就國事,這是忠孝不能兩全而取其大義,縱然有罪也不應殺,否則不免寒了先帝舊臣的忠心。 於是朱允炆網開一面,把他打發到大西北去了。 夏潯聽了只覺哭笑不得,朱元璋真沒給朱允炆留下人才嗎?這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撰大文豪,永樂王朝首任內閣首輔,做了六年首輔大學士的傑出政治家,給弄到西北邊防區某連部當文書了…… 解縉一邊說一邊喝,越說越傷心,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到最後竟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酒館裡許多客人都往這裡看來,夏潯苦笑着放下酒錢,攙起解縉,對酒客們連連點頭道:“我這朋友酒品不好,呵呵,喝醉了就好號啕大哭,不用理他,不用理他。” 夏潯扶瞭解縉出來,好一通安慰,又信誓旦旦向他保證,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明珠不會永遠蒙塵,去西北走一遭,多多瞭解民情軍情,未必便是一件壞事,朝中既然還有朋友,說不定三五年功夫,他就會受到朝廷起用。 解縉本來就是個智商比較高情商比較低的人,一俟訴說了心中冤屈,舒服了許多,那尋死的心思也就淡了,他越想越覺得夏潯說的有道理,待夏潯把他送回客棧的時候,醉眼中滿是感激地對夏潯道:“文軒,今日多虧了你,解某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文軒的大恩,解縉記在心裡了,有朝一日,解縉真能苦盡甘來,重返朝堂,再來報答文軒的恩德。” 夏潯應承着把他送回房去,解縉酩酊大醉,往榻上一躺便呼呼大睡了,夏潯替他掩好了房門,走到客棧門口時忽然一下子獃住:“解縉是我救的!如果歷史上他曾因為被貶河州而投河自盡,那麼本來沒有我的歷史上,是誰救了他?如果並沒有另一個人存在,那麼他的生與死其實就是被我影響,那麼歷史上我在哪裡?是因為……我默默無聞麼……” 第235章 劍指周王 第二天,夏潯趕到錦衣衛衙門領了關防和羅僉事的手諭出來,先去了一趟解縉入住的客棧,解縉昨日酩酊大醉,此時遲遲醒來,正坐在店裡吃粥。他的個子非常矮,大約只有一米六上下,又是坐在牆角背光處,要不是夏潯一向的進門就先觀察不引入注目的所在,還真不容易看到他。 夏潯沒有讓他發現自己,悄悄地觀察了一下,見這位大才子神態從容,確是一副心結已解的樣子,便寬懷一笑,拒絶的店小二的慇勤讓座,轉身走出,上了駿馬,直奔孝陵。 夏潯趕到孝陵的時候,暖暖的陽光已曬滿大地,偶爾有些孝陵衛上正在巡弋的老兵發現一個百姓衣袍的人在孝陵衛策馬狂奔,只當肥羊上馬,興沖沖迎上來,提槍要攔,見夏潯掌中亮出一枚象牙的腰牌,這才很晦氣地呸一口唾沫,怏怏地繼續值守。 進了孝陵衛內圈,防範反不及外圍嚴密,到了孝陵衛官兵駐紮之地,夏潯翻身下馬,尋了個官兒詢問蕭千月所在,夏潯現在已經是百戶了,朱允炆已經御筆批了擢升一級,雖然夏潯沒死,也不好再收回成命,何況正有大事要他做,正是施恩的手段。 那官兒只是個小旗,見是上官到了,卻也還算客氣,不過守墳的就是守墳的,這一輩子沒甚麼大出息了,不但他們要守墳,他們的子子孫孫繼承父職都要守墳,仕途上沒了奔頭,幹什麼都是懶洋洋的,對夏潯雖然客氣,卻也提不起精神為他效力,只是給他指了指地方,便沒精打采地走開了。 夏潯循着那小旗所指方向走了一陣兒,又是一處軍營,夏潯正想再找人問問,就看到了蕭千月。蕭千月蹲在一處土包上,正望着金陵方向發獃。平素他是最注意形貌的,每次見到他,總是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頭髮絲兒都梳理得整整齊齊,此時頭上卻輓了一個懶人髻,隨便簪了,穿著一套半新不舊的短褐,蹲在那兒引頸向天,好像一隻望月的癩蛤蟆。 才幾天功夫,一個人就可以有這麼大的變化麼? 夏潯站住了腳步,忽然想起了臨行前羅僉事神情嚴肅地囑咐他的話:“皇上急於削藩,原本不需確證,想要拿他們也就拿了,可是周王是孝慈高皇后親自帶大的皇子,從小管教甚嚴,就藩之後循規蹈矩,在諸藩之中聲名極好,素有賢王之稱,朝野皆聞,放眼天下,也只有被先帝贊為蜀秀才的蜀王可以與他相提並論,如果不教而誅,實在說不過去,所以你這一去,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一個足以將他削去王爵的重大罪名。” “大人,既然周王素有賢名,何必首先選他下手。” “糊塗,他是皇五子,與皇四子朱棣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兄弟二人感情一向最好,皇上最擔心的就是他們兄弟二人聯起手來與朝廷做對,要削燕王臂膀,自然第一個拿他開刀。你記着,這件差辦好了,咱們錦衣衛就有出頭之日,本官謀劃一生,等的就是今天,如果你壞了本官這件大事,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你曾立下多少功勞,本官必定嚴懲不貸!” 說到這一句時,一向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羅克敵面容微微扭曲起來,顯得有些猙獰了,可見此事在他心中是何等重要。 蕭千月只是行事囂張,言語不遜,就被大人貶到孝陵,險些子子孫孫,永為看墳人,如果這件差事不辦妥了,壞了羅僉事一生的期望,我的下場,恐怕比蕭千月還要不如吧…… 想到這裡,夏潯心中一寒,他長長地吸了口氣,這才揚聲喚道:“千月,千月,蕭校尉!” 喚到第三聲,正在出神的蕭千月才醒過來,扭頭一看夏潯,登時大喜過望,他几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土包,語無倫次地道:“總旗大人,是……是不是大人肯赦我之罪,叫我回去了?僉事大人是要大人你來接我回去的麼?” 夏潯沒有說話,蕭千月臉上的笑容慢慢獃滯起來,勉強地道:“大人……是來看我的?” 夏潯吁了口氣,說道:“僉事大人命我去開封公幹,要你與我同行,這是調令,咱們去見見此地的衛指揮大人吧。” 蕭千月大喜,一把搶過調令,捧在懷裡,眼裡漾起淚花兒,激動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不會忘了我的,大人不會這麼狠心,大人……大人,千月一定不會再叫你失望,一定不會再叫你失望……” 夏潯忽地打了個哆嗦,沒來由得覺得有些惡寒,蕭千月平素一副酷酷的模樣,用不用說這麼肉麻的話呀?不過轉念想想,如果自己淪落到如此地步,不但自己要做個看墳人,自己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窮大明一世,都要囿于此地守陵,恐怕他也受不了,便也為之釋然了。 明朝的開封,因為曾被朱元璋立為北京,所以城池的修繕較之許多大城更為堅固,周圍二十里一百九十步,高三丈五尺,廣二丈一尺,護城河深一丈,闊五丈,萬難雲連,屹屹言言,望若列嶂,壯都會也。 登城樓而遠望,太行篙室,居然在几案間,大河湯湯,僅如衣帶,壯麗不凡。 夏潯和蕭千月是從南燕門進的城,進城之後,便在徐府坑一帶找了家客棧住下來,然後按照羅克敵的指示,準備與錦衣衛在當地的秘探取得聯繫。這個密探同西門慶的老爹一樣,都是最早一批被錦衣衛外派到地方上潛伏下來的人,這一次的行動事關錦衣衛的崛起,所以羅克敵毫不猶豫地動用了他的隱藏力量。 錦衣衛在開封的這個密探是當初最早一批派出錦衣衛的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目前公開的身份是開封府有名的勾欄院韓墨坊的大掌柜,名字叫做韓墨。 明代繼承元朝,戲曲十分發達,當時大明歌舞戲曲最繁盛的地方,南方主要集中在金陵,北方就是開封。韓掌柜的勾欄院是開封最大的戲坊,這裡集中了北方許多戲曲名家,歌舞名家,樂坊就開在徐府街上。 徐府街在周王府南面,這裡是開封最繁華的地帶之一,有染坊、油坊、磨坊等各種作坊,還有雜貨鋪、當鋪、酒店、首飾鋪、藥材鋪、木耳店等等。不遠處的山貨店街,則專門出售京、杭、青、揚等處運來的粗細暑扇。還有茶葉店、紙店、綢緞鋪,以及刻字、刷字、做衣服、賣漆器、賣竹器和裱糊字畫的。 三街六市,奇異菜蔬,密稠不斷。以此形成了開封最繁華的地帶。 韓墨是此地的一個名人,因為他開着歌舞坊,三教九流的人物接觸的多,消息靈通,人脈廣,可也因此,認識他的人就多,夏潯和蕭千月入住客棧之後,不便請他前來,兩個人稍事休息,便徑直去了韓墨坊,要了一個雅間,點了幾道酒食,將聯絡暗號通過毫不知情的夥計遞給了韓掌柜,兩個人便坐在雅間裡欣賞台上美人兒載歌載舞。 這些舞伎都是十七八歲姿容婉媚身段窈窕的美人兒,載歌載舞的十分養眼,兩人喝着茶,在那裏邊看邊等,倒也不嫌寂寞。片刻兒功夫,房門叩響,接到二人暗號的韓墨便匆匆走了進來。 韓墨身材高大,微微駝着背,精神卻極矍爍,一張很普通的面孔,帶著習慣性的笑容。夏潯一見他來,立即站了起來,且不論這老人與他相比官職誰高誰低,就憑這老人奉命潛伏至此,一輩子隱姓埋名,不與故鄉和親人聯繫所做的重大犧牲,就值得他的尊敬。 見夏潯站起,蕭千月忙也跟着站了起來,自從被羅僉事發配孝陵衛,蕭千月是真的收斂多了,再也不敢自恃羅大人身邊近人,而頤指氣使,目中無人。 韓墨雙手接過夏潯遞來的錦衣衛腰牌,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摸挲着,神色激動,久久,兩顆渾濁的老淚落在腰牌上,他歡喜而辛酸地對夏潯道:“好多年了,好多年了,我本以為,要在這裡等上一輩子,終於被我等到了。” 再慢慢抬起頭來時,夏潯驚訝地發現他的氣質變了,原本只是一副庸俗的生意人的面孔,眉眼五官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卻突然變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寶刀,隱隱透出一股殺氣,這殺氣藴于內,也只有夏潯這樣曾經殺過不止一個人的人才能感覺得出來,在旁人眼中,此刻的韓墨,不過是目噙淚光,有些激動的老人罷了。 韓墨唏噓道:“當年,是羅大人派遣到開封的,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老了,聽說,錦衣衛裡現在是小羅大人主事?” 夏潯道:“是,現在錦衣衛尚無都指揮使,一切事務,均由羅克敵羅僉事主持其事。” “羅克敵,羅克敵……是了,我想起來了,小羅大人,是叫羅克敵,那一回,羅大人帶他到衙門裡來,當時他還是個孩子……” 韓墨突然從緬懷中清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到底年紀大了,東拉西扯,盡說些沒用的,不知道小羅大人這次派兩位來,有什麼事是需要屬下做的!” 第236章 樂得做個逍遙王 夏潯和蕭千月對視一眼,請韓墨一同坐下,這才神情凝重地道:“這一遭兒,事情十分重大,關乎我錦衣衛是否能重新崛起,所要對付的人,同樣不是等閒之罪,韓老,可要謹慎了。” 韓墨習慣性彎着的腰桿兒一挺,久扮戲院老闆見人作揖逢人陪笑的謙卑表情不見了,老眼中隱隱泛起一抹冷厲,傲然道:“咱們是天子親軍,緹騎四海,想當初,咱們威風的時候,王侯將相,沒有甚麼人的門兒是咱們敲不開的,百戶大人有什麼吩咐,只管說。” 夏潯沉聲道:“這一遭,咱們要對付的人,是周王!” 韓墨目中異采一閃,沉住了氣,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 夏潯見他毫不動容,不由暗暗佩服,錦衣衛最老的這批密諜,沒說的,不但忠心耿耿,而且膽魄見識,俱都不識,這批特工的素質,的確極高,由此可見,錦衣衛全盛時期,是如何的人才濟濟。 夏潯繼續道:“我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找到周王為惡的把柄。” 韓墨眉頭微微一皺,說道:“周王為人謹慎,要找他的把柄,殊為不易。” 蕭千月笑了一聲道:“所以,才要請韓老想想辦法。” 他暗示道:“咱們錦衣衛,想找一個人的把柄,鷄蛋裡也能挑得出骨頭的,不是麼?” 韓墨自然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他方纔那麼說,也是拿不準朝廷的態度,聽蕭千月這一說,就知道不管罪證是真的假的、道聽途說的還是動手腳炮製的,總之,一定要讓周王有罪,便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意。 夏潯微微皺了皺眉,可這也是羅克敵的意思,所以他只能強抑不悅,說道:“我與千月剛到開封,對這位周王的情形還不甚瞭解,有勞韓老把周王的情況和我們說說,咱們商量一下,看看從何處着手。” 韓墨沉吟道:“周王是先帝第五子,這一點兩位當然是知道的,洪武三年的時候,周王先是被封為吳王,駐守鳳陽。因為鳳陽是先帝發祥之地,大明的中都,讓一位藩王鎮守,容易引發他人諸多猜測,所以洪武十一年的時候先帝才改封這位王爺為周王。這位周王到開封后,興修水利,減租減稅,發放良種,組織開墾黃河荒灘,着實做了些有益藩國軍民的好事……” 蕭千月皺了皺眉,這些事是無法入罪的,開封是他的藩國,他開墾荒地、興修水利,發展經濟,本就是當時朱元璋賦予各位藩王在藩國內應盡的責任,想說他這是示恩于百姓,收買人心都不成。 蕭千月這一次被羅克敵打發到孝陵守墳,好不容易求得羅克敵心軟,讓他隨夏潯往開封來辦差,既見夏潯沉默不語,他有心表現一番,便按捺不住,提示道:“除了這些,他還有什麼喜好、舉動?主要是……身為一個王爺一般不會去做的事?” 韓墨道:“哦,說到這個,倒是有一樁。” 蕭千月精神一振,傾身道:“韓老,快說來聽聽。” 韓墨道:“這位周王好醫術,這些年他不但自己學習醫術,還聘請了李陌、劉醇等本地名醫,編撰了《保生余錄》、《袖珍方》、《普劑方》等醫書,刊行于世,據說,他現在又在準備編撰一本《救荒本草》。” 蕭千月皺眉道:“救荒本草,那是什麼東西?” 韓墨解釋道:“因為河南地處黃泛區,一旦黃河氾濫,就容易發生洪災,百姓流離失所,衣食無着,所以周王派人走訪民間,記載各種可供食用的草木並繪畫成圖,還請了許多郎中,研究哪些草木可以解毒後食用……” 夏潯沉聲道:“如此作為,分明是一位愛民如子的賢王了,如何據之定罪。” 韓墨微笑起來:“只有不做事的人,才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要他做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總有漏洞可尋的,咱錦衣衛不就是替皇上做這件事的麼?百戶大人不要着急,對周王的喜好、為人、做事都有個詳盡的瞭解,咱們總能找到可以大做文章之處的。” 夏潯暗暗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要說周王做的這幾件事,還真是與民大為有利的事,他的《袖珍方》因為用藥有效,花費不高,一經問世,就被翻印十多次,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就大量引用了《袖珍方》和《普濟方》中的方劑。至於他正在編撰的《救荒本草》後來成書之後也對民間百姓產生了巨大的作用,再後來這本書傳到日本,還受到了眾多日本植物學家的推崇和學習。 不過,現在由於朱允炆首先拿他開刀,他這本書的問世之期怕是要延後了。 此時樓下台上的舞蹈換成了雜劇,正在演《竇娥冤》咿咿呀呀地唱着,蕭千月想了想,又問道:“還有什麼情況,都一一說來,看看哪方面容易做文章。” 韓墨想了想,又道:“其他的,就沒甚麼了。” 蕭千月道:“周王本人沒有甚麼,他的子女呢?” 韓墨撫着鬍鬚道:“周王的子女麼,讓我想想……” 他掐着指頭算計了一陣,說道:“周王有正妃馮氏,是宋國公馮勝之女,另有側妃楊氏,周王現在生有嫡子兩人,庶子五人,郡主十一人……” 夏潯瞠目道:“這麼多?” 其實這還不算多,周王不但是一位賢王,更是一位閒王,閒着沒事,盡生孩子玩了,此後幾年他被侄子朱允炆貶為庶民,發配雲南窮荒僻壤之地當人猿泰山,那麼淒慘的環境,他也沒忘了生孩子,以後幾年陸陸續續又生了七個王子,當真是老當益壯。 韓墨笑道:“是啊,這位周王多子多孫,不過現在楊妃受寵,所以他的嫡子只有兩個。這嫡長子叫朱有燉,全無一點世子樣子,自取了個名號叫全陽道人,他老爹好醫術,他好曲藝,倒是頗有乃父之風,老韓與他十分熟悉的,因為這位世子酷好戲曲、雜劇,經常會跑來我這院子裡,同那些戲子舞伎研究曲藝。” “周王這嫡次子叫朱有爋,性格與乃父、乃兄卻大不相同……” 韓墨目中微微露出厭惡之色,說道:“周王這位嫡次子,簡直就是一個異類,真不知道以周王和周世子的為人,怎麼就有這麼一個兒子、這樣一個兄弟,性情乖舛、為人囂張,糾結一幫紈袴惡少,欺男霸女,簡直就是開封城裡的一害。” 蕭千月目光亮了起來:“韓老,我們的差使,或許就可以着落在這位周王的兩位嫡子身上。” 夏潯實在不想害了這麼一位賢王,說道:“依韓老所言,這周王嫡次子確是一個惡少,可是以他鳳子龍孫的身份,據此入罪恐怕還嫌不夠,想攀他父親一個養不教的罪名,恐怕更是……那可是大明親王啊,非謀反大罪,如何治之?” 蕭千月嘿嘿一笑,陰陰地道:“百戶大人倒底是個讀書人出身,對我錦衣衛的手段還是不盡瞭然啊,誰說我要入周王次子之罪,籍此攀誣周王了?” 夏潯一怔,愕然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韓墨眼珠微微一轉,面上漸漸露出會心的笑意,蕭千月黠笑道:“韓老明白了?” 韓墨點頭道:“懂了,不知兩位打算從嫡世子下手,還是從嫡次子下手?” 蕭千月道:“這兩個人,我們都想見見,周王既然無懈可擊,就多瞭解一下這兩位王子吧。” 韓墨笑道:“若是如此,倒也容易,眼前就有一位,你們可以見見。” 他往台上一指,指着那扮廉訪使竇天章的老生道:“這一位,就是周王世子朱有燉了。” 此時台上正唱:“六月飛雪千古冤,血濺白綾三年旱,何時借得屠龍劍,斬盡不平天地寬……” 北平,應壽寺,方丈禪房。 道衍和尚和朱棣對面而坐,中間一張炕桌,桌上一爐檀香,兩旁各有一杯茶。雪白的牆上,只有一個大大的“禪”字,禪字最後一筆拖曳直下,几乎又占了一個大字的位置,筆直鋒利,彷彿一柄倒懸的利劍。 朱棣還是一身麻衣孝服,本來是白色的孝服,滿是灰塵,都快變成了土黃色。 他盤膝坐著,雙手按膝,面色陰霾,久久不語,道衍也不着急,披着黑色的緇衣,靜靜地坐在對面,手裡的佛珠一顆顆地慢慢捻着。 朱棣剛剛回到北平,路過應壽寺,想起亡父少年時候曾經出家為僧,而此寺主持又是亡父親手為自己挑選的經學師傅道衍,一時感傷,便入寺拜望,可是到了禪房,千言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許久,朱棣的禪定功夫終究不及道衍,按捺不住,問道:“近來發生的事情,大師可都曉得?” 道衍和尚道:“先帝駕崩訃告,天下皆聞。遺詔削諸王兵權,貧僧業已知曉。王爺本赴金陵奔喪,如今卻在這裡,莫非……皇上不許赴京?” 朱棣默然。 道衍輕輕嘆了口氣,問道:“王爺心中為何煩惱?僅僅是因為不能赴京奔喪麼?” 朱棣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一下,沉聲道:“身為人子,不許靈前盡孝,這屈辱哀傷,還小麼?” 道衍瞟了朱棣一眼,說道:“今上這一詔削兵,一敕阻行,其中深意,難道不是王爺更為擔憂的?” 朱棣身子一震,目中微微閃過一抹精芒:“大師看出來了?“ 道衍微微頷首:“天子心懷叵測!” 朱棣憤怒起來,振聲道:“以諸王鎮天下,是先帝之國策,天下未定,國內邪教橫行,邊隆北元虎視,若非我等戍邊鎮守,天下豈能穩若泰山?這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皇上何以甫一登基,就對我們如此敵視,我們對朝廷難道不夠恭訓麼?” 道衍雙掌合什道:“先帝是有大智慧的人,天縱英明,豈會不知七王之亂故事。他令諸藩鎮守天下,又各領兵權,這固然是先帝親親之情,信任無以復加,卻也未必就沒有帝王心術。強藩林立,能做皇帝的卻始終只有一個,諸藩勢力犬牙交錯,必然相互牽制,相互監視,除非朝廷中樞衰弱之極,誰能成事? 當中樞真個衰弱至極時,就算沒有藩王,難道不會被權臣取而代之?自三皇五帝到如今,以一介布衣而成天子者,唯漢劉邦與先帝,其它那些帝王,哪一個不是前朝重臣或一方豪強而黃袍加身?真要到了那麼不堪的一步,對先帝來說,由自己子孫取代無能之君,也勝過將江山付與外人之手,如此,當可保朱家數百年江山。 至于千秋萬世,呵呵,先帝是個信己不信天的人,他是不會相信被人喊幾聲萬歲,就真能千秋萬載的。可今上……顯然不會這麼想。在今上眼中,諸藩就是他最大的危脅。” 朱棣憤懣地道:“今上已做了幾年的皇儲,名份早定,他有甚麼不放心的?” 道衍道:“皇上有心病,他是先帝長孫,卻不是嫡長孫啊,嫡長孫是朱允熥。” 朱棣泄氣地道:“罷了,皇上要兵權,我們繳了,他不要我們替他守江山,俺也懶得操那份閒心了。” 道衍捻着佛珠,淡淡地笑道:“呵呵,王爺雖做此想,但願皇上就此罷手才行。” 朱棣瞪眼道:“大師言下何意?且不說今上仁孝之名天下皆聞,就算今上忌憚諸位皇叔,我們已經繳了兵權,皇上還會趕盡殺絶不成?” 道衍道:“貧僧也希望皇上會到此為止。太子和秦王、晉王已相繼過世,王爺如今已是諸藩王之長,又曾數次統軍出塞,屢立功勛,恐怕皇上最為忌憚的,就是王爺您了,王爺今後當小心做事,千萬不要遺人把柄。” 朱棣聽得冷汗都下來了,上個月他還是國之重藩,北軍統帥,奉父皇之命,統領諸軍北伐胡虜,一轉眼兵權被削了,聽道衍和尚的意思,似乎皇上意猶未盡? 想想自己與當今皇上的父親,先皇太子朱標一向兄弟情深,今上素有仁孝之名,自己又已老老實實地交出了兵權,朱棣還是不肯相信朱允炆會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便搖頭道:“俺卻不信,皇上會趕盡殺絶。” 道衍微微一笑,說道:“也許,貧僧所言,只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皇上心意如何,貧僧倒也不敢妄下斷言,靜觀其變罷了。” 朱棣起身道:“皇上不放心,俺就讓他放心,樂得做個逍遙王爺,舒心自在,嘿!求之不得。” 道衍隨之站起,聽了朱棣這番氣話,不覺為之莞爾。 第237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 夏潯和蕭千月跟了周王世子朱有燉兩天,放棄了。 他們發現,這位周王世子就是一個純粹的戲迷,他不但喜歡演戲,還喜歡寫戲,經常毫不在乎自己周王世子的身份,和一班優伶以及考不上功名的文人混在一起,琢磨些劇本兒,然後興緻勃勃地排練、上演,除此之外並沒有甚麼其他的愛好,在他身上,很難做甚麼文章,頂多說他這麼做有失世子身份,這又算是什麼了不得的罪名? 兩個人轉而跟蹤嫡庶子朱有爋,朱有燃倒真是一個“極品”。這位小王爺今年剛剛十八歲,大概是營養過剩的緣故,生得人高馬大,一臉的青春痘。他的愛好只有三件事:喝酒、打架、上床。之所以說上床,而不說玩女人,是因為這位小王子喜歡的不只是女人。 他每天做的事情几乎都差不多,上午離開王府,匯合一班紈袴,去城中有名的酒樓、勾欄裡飲酒作樂,一直喝到午後,便開始滿城遊走,到處惹事。這位王子倒有個好處,不以自己王子身份壓人,惹了事就和被惹惱的另一批潑皮無賴、紈袴子弟找個僻靜的街巷,便開始大打出手,瞧他身手,還真是跟着名師練過的,拳腳功夫頗有些根底。 等到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或者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之後,小王爺就開始爽了,他的下一頓酒也就開始了,這頓酒喝完,便是飽暖思淫慾的時間。 夏潯和蕭千月跟着他的第一天,發現他晚上去了一家勾欄院,看了一出《白蛇閙許仙》的戲,這齣戲基本上就是後世《白蛇傳》的雛形了。 後來的《白蛇傳》講的雖是西湖故事,可它最初卻正是發源於河南湯陰的一個傳說,白蛇精被淇河之濱許家溝村的一位老人從黑鷹口中救出,這條白蛇為報答許家的救命之恩,嫁給了許家後人牧童許仙。婚後,她經常用草藥為村民治病,使得附近“金山寺”的香火冷落起來,黑鷹轉世的“金山寺”長老“法海和尚”大為惱火,決心置“白娘子”于死地云云…… 看完戲朱有爋驅散了各個幫閒跟班,便和許仙、白娘子、小青一起進了間房。夏潯和蕭千月几乎以為這位小王爺跟他哥哥一樣,也是個喜歡研究戲曲的小資青年了,兩個人施展功夫,“上房揭瓦”閉起一隻眼從瓦縫裡往下一瞧,才發現裏邊正在妖精打架,小王爺和許仙、白娘子、小青正“廝打”做一處。 那時少有女子登台,這旦角兒都是男人扮的,四個男人滾在一起,當真是醜態畢露,把個夏潯噁心得不行,蕭千月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夏潯示意,這才戀戀不捨地隨他離開。 第二天這位小王爺的生活與頭一天沒甚麼太大區別,還是喝酒、打架,只不過晚上沒有再找戲子,而是去了青樓,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他找女人的標準和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麼在乎長相,只找胸大的,這一晚上,小王爺在青樓裡又胡天黑地了半晌,這一回連蕭千月都不愛看了。 不過夏潯和蕭千月注意到一點,晚上他是一定會回王府的,不管是喝得酩酊大醉,還是風流之後手軟腳軟,他一定會回王府,絶不在外過夜,由此可見,周王的家教還是很嚴的,只是這位小王爺在外邊胡作非為,偏又沒做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誰會閒極無聊,說與周王聽呢? 人家畢竟是父子,教訓一頓也就罷了,自己終究是外人,到時候豈非得不償失? 第三天,夏潯和蕭千月守在一戶寡婦門前對面的小酒店裡。這寡婦三十多了,再大兩歲都能當朱有爋的媽了,也不知道這位小王爺是不是有戀母情節,偏偏喜歡了她。 夏潯瞟了蕭千月一眼,無聊地道:“恐怕再盯三年,這位小王爺過得依舊是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我們怎麼辦?告他一個風化之罪麼?” 蕭千月笑嘻嘻地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夏潯蹙眉道:“你有辦法?” 蕭千月心中一凜,這才記起夏潯是自己頂頭上司,自己瞞着他動什麼手腳,恐怕會令他不悅,如今蕭千月可不敢倚仗羅僉事的寵信目中無人了,何況,他知道,在羅僉事心中,眼前這個人比自己重要的多。 蕭千月忙道:“卑職也是昨日才想到了一個具體的辦法,同韓老商量了一下,他也覺得可行,現如今他已經打探具體消息去了,卑職正打算回去之後,便去韓墨坊聽他消息,一俟確定之後再報與大人定奪的。” 夏潯道:“這位小王爺今天也就這樣了,我們不必守在這兒,回去吧,邊走邊說。” “是!” 蕭千月隨他離開那戶人家,邊走邊道:“卑職請韓老查過,這位小王爺平素行為,周王也並非全然不知,因此時常呵斥於他,有一次還痛揍了他一頓,就因為這,小王爺才不敢在王府外面過夜,不過父子之間因此變得極為惡劣。朱有爋與嫡兄也不合,因為周王一直拿他和世子比較,所以他對世子很有敵意。卑職的意思是,利用這個朱有爋,抓他一個把柄,只要他說一聲周王意圖謀反,這就是證據了。” 夏潯聽到這兒,身子猛地一震,一下子站住了,蕭千月奇怪地看著他道:“大人,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 夏潯臉上震驚的神色緩緩斂去,問道:“以子告父,他肯?” 蕭千月胸有成竹地笑道:“利令智昏,他為何不肯?” 這一夜,夏潯夜立中庭,久久難以入睡。 他的腦子很亂,想了很多事情。 他一直以為,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這個時代,所扮演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娶妻、生子、快快活活、太太平平地過上一生,足矣。 可是當蕭千月信心十足地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給夏潯的時候,他驚獃了。 他不記得其他幾位王爺是被朱允炆以什麼莫須有的罪名抓起來的了,但他記得周王的事,周王是被他忤逆不孝的兒子誣告謀反而被削去王爵,抓捕回京的。可眼下,這件事分明是出自于錦衣衛的策劃,而他正是其中一個執行者。 他開始意識到,他並不是這個時代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他已經干預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如果沒有他揭露北元人的陰謀,燕王府真的會因為其他種種變故而不被炸掉?如果他沒有被派去杭州,在鹽官救下于黃氏,于謙還能平安誕生?如果他沒有救下解縉,《永樂大典》的總編撰、永樂王朝的第一任內閣首輔大臣是不是就要換人了?不不不,如果燕王府當初不是在他的干預下得以保全,或許燕王早就被炸死了,又哪來的永樂盛世? “未來的一切,我所知道的那一切,根本就是出於我的創造,否則它應該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面目全非的歷史?我並不是在經歷歷史,而在創造歷史?” 夏潯腦海中一陣迷糊:“不會吧,就算我的猜測屬實,那麼……就像于謙,我所影響的,只是他的生與死,他未來的發展和成就,仍然源於他自己的努力;我改變瞭解縉和燕王的生死,他們未來的路,同樣仍然是他們自己走出來的,我呢?在我所知道的歷史中,並沒有我的存在,是因為我一直用這樣的方式影響着別人,又通過那些人創造着這個時代,還是說……我的影響只是到此為止,那麼未來的我是什麼樣子的?我還有沒有未來? 夏潯真的迷惘了,認識到這個時代有許多人、許多事是出自於他的影響和干預,才在史冊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他很是興奮。可是他搜腸刮肚,在記憶中也找不到楊旭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不免又為自己莫測的未來感到一絲忐忑。 夏潯苦笑了,別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朱允炆不知道以他那麼強大的實力竟然會削藩失敗;北平那位正覺着屈辱憤懣的燕王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竟然能夠成為皇帝;垂頭喪氣地奔赴蘭州去當連部文書的解縉不知道他會為全人類留下一筆寶貴的文化盛宴,不知道幾年之後,他將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首輔,可問題是,他們對未來的一切,都不知道。 而他不同,他知道未來的發展,知道許多人未來的命運,唯獨他自己的未來,他一無所知。這種知之中的不知,比起別人全然的不知,顯然是一種煎熬。 歷史上,我是誰? 如果我能影響歷史,我可不可以改變我所知道的歷史,再多一些輝煌,再少一些遺憾? 夏潯忽爾喜、忽爾憂、忽爾振奮、忽爾沮喪,一顆心七上八下,種種念頭在心底攸乎來去,到最後也沒有準確地把握住什麼,他只隱隱地感覺到:如果他猜測的是真的,那麼未來很可能還有許多在史書中大書特書的事蹟,就是出自他夏潯的手筆! 這讓他期待與興奮之中,又微微有些遺憾:要是能穿越回現代去,拿着歷史書跟同學們吹噓,說某某人的命運是因我而改變,某某歷史事件是出自於我的干預或謀劃,得吸引多少班花校花警花們的青睞呀,牛叉不能吹,如錦衣夜行啊…… 夏潯正想著,蕭千月興沖沖地趕回來,興沖沖地道:“大人,韓老都打聽明白了,咱們明天就可以行動!” 第238章 權力的滋味 艾佳,雙十年華,她是周王府的一個宮女,到了這個年齡,一般都會發還全家,許其婚配的,不過同艾佳一起進王府的同齡宮女大多已經遺返回家了,艾佳卻沒有。 周王很喜歡她,已經有意納她為側妃,雖然還沒有正式向朝廷請封,不過周王府上下已經都知道了,在王府裡她的地位便也與其他宮女不盡相同。這不,她今兒想回家看看父母,就是由宮裡內宦備了車轎送回去的。 可是艾佳回了娘家剛只住了一天,就來了一個宮裡的小內侍,說是王爺要她回去,艾宮女現在在宮裡倒是管着一些內務,只當王爺有什麼急事,忙隨了那小內侍登車離去。她並不認得這個小內侍,可周王府裡的下人起碼過千,各有職司,本就不全認得,這兩年又在陸續調換新人,不認得也屬正常,這裡可是開封府,周王的藩國,她哪裡能想到旁處去。 艾家送走了女兒,王府這邊卻不知道她向王爺求了三天的假,已經提前回來了。朱有爋還是一如既往地喝酒打架,廝混了一天,到了傍晚卻奔着韓墨坊來了,因為韓墨透過幾個潑皮,告訴他說,院子裡新來了一個舞伎,唱腔優美,身體窈窕,真比飛燕西子還要美艷三分,朱有爋是個喜歡嘗鮮的,聞着腥味兒就來了。 平素他是不大到韓墨坊來的,因為他大哥周世子朱有燉就喜歡留連于韓墨坊,這一次也是聽說大哥不在,這才趁隙而來。到了院子裡揀個雅間一座,叫上吃食美酒,連看兩出曲目,開始上了歌舞,那個舞伎果然出來了。翩躚登場,果然身姿嫵媚,艷驚四座。 朱有爋心癢難搔,立即把摺扇一收,向台上一指,急不可耐地道:“留下,今晚留下,與小爺侍寢。” 侍候在一旁的韓墨陪笑道:“小王爺是不是太性急了些,何如多來幾回,捧幾次場,叫她陪小王爺喝喝酒,彼此熟稔了,兩情相悅,水乳交融,才能侍候得小王爺周到呀。” 朱有爋把摺扇向他一指,乜着眼冷笑:“哼哼,韓掌柜的,別把你招攬其他客人那些手段拿來欺哄小爺,小爺哪有那些閒功夫,還要先哄得她開心了?瞧她腰條腴潤,神情嫵媚,顯見是個慣經風月的,還要夾緊了腿兒裝處子麼?不要以為我大哥常來這裡,小爺就不敢動你,惹惱了小爺,砸了你的韓墨坊。” 幾個幫閒裝腔作勢一番,唬得韓墨連忙賠禮打躬的答應下來,朱有爋這才轉怒為喜,在眾人奉迎之中喝起酒來,等他喝得酩酊大醉,幾個幫閒起着哄得把“新郎官”送進了早已備好的房間,這才一發地散了。 朱有爋抓起桌上茶壺狠狠灌了一通兒,拐過屏風,見那美人兒已經睡了,身着緋色褻衣,玉體妖嬈,海棠春睡,令人一見便血脈賁張,惜乎房中只有牆上一盞壁燈,光線昏暗,看不清她容顏,這朱有爋是個性急的少年,又是一向只圖自己爽快,哪管那女兒家感受如何,雖覺光線昏暗,有礙欣賞春色,性致上來,卻也等不及去喚人再取燈來了。 他急吼吼寬衣解帶,赤條條爬上榻去,抱住那美艷成熟的妖嬈美婦,這一番酣暢淋漓,到後來一泄如注,美得骨頭都酥了,隨即便伏在美人兒身上呼呼睡去…… 朱有爋是被一杯涼茶潑醒的,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客棧裡面。他雖醉得厲害,這房間裡的鋪陳擺設卻還是認得出來的,抬頭看看,面前一坐一站兩個人,身上俱着錦衣衛官服,那坐著的面容藏在燈後,看不清楚,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個眉眼清秀,卻隱隱帶著些煞氣的青年。 朱有爋不由大驚:“你們是甚麼人,小爺喝醉了麼?這……這是哪裡?” 那青年冷笑道:“小王爺,你現在可不是做夢,清醒一下吧。”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女子驚慌的聲音:“二王子,奴家……奴家怎麼在這兒?” 朱有爋扭頭一看,只見床上還有一個美人兒,只拿一條被單掩着身子,花容失色,滿面驚恐,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是艾佳麼,父王要納她為側妃的,她怎麼……在這裡?落入他人眼中,這下糟了!” 原來,周王經常帶人蒐羅草木樣本、研究著書,並不天天住在王府,像朱有爋這樣的人物,哪有身邊放著可人的姑娘卻不侵佔的道理,這艾佳在周王府後宮的侍女裏邊,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又兼年紀漸增,卻不得出宮,也是春情寂寞,被他動手動腳,半推半就的便成了好事。 到後來,艾宮女引起了周王的注意,想要納她為側妃,艾宮女一心要攀上高枝兒,再說那周王到底是個知情識趣的男人,比起朱有爋這樣的毛頭小子不知強了多少,便有意與他疏遠了距離,朱有爋也是懼怕父親,糾纏幾次,見她不願就範,只好悻悻罷手。 可這朱有爋與自己的父親和兄長極為疏遠,卻把那幫子只會恭維馬屁揩他油水的幫閒紈袴當成了無話不談的親兄弟,這樁風流事兒曾經同他們提過,這些人哪是能替人保密的主兒,以韓墨所在的行當,想要打聽這些八卦消息,實在是無往而不利,竟然被他打聽到了。 合該這朱有爋倒霉,交友不慎,自遺把柄,這件事就被聽到周王只有兩個嫡子,而這兩個嫡子間又頗為不合的蕭千月利用了。 朱有爋一開始本以為是有人設局害他,勒索錢財,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了,這兩個人那一身衣裳,還有面前這個人有意引導的問話,很快就讓朱有爋明白了一切,他雖然是個不務正業的紈袴子,卻不是一個白痴,如何還不明白對方目的何在? “你們要對付我父王?” 喝酒打架從不怵人的朱有爋冷笑起來,這人雖一無是處,倒有股子狠勁兒,冷冷笑道:“好啊,我是睡了父王的女人,不過一個女人罷了,父王又能把我怎麼樣,還能打死我不成?你們想把我的醜事公開?隨你,小爺不在乎!” 朱有爋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很清楚,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相比起這個嚴重的後果,他寧願被父親痛打一頓,拘禁起來,他的親娘正受父王寵愛,枕頭風一吹,最多三兩年功夫,他還能出來,可要是周王被削了王爵,將置他與何地? “不是我們要對付你父王,是朝廷要對付你父王。”蕭千月微笑道:“是皇上,要對付你父王。” 朱有爋臉色變了變,蕭千月又道:“朱有燉才是王世子,你呢,將來只能做個有名無實的郡王,沒有藩國,只有俸祿,你同樣是周王嫡子,為什麼要受到如此對待?實話告訴你,皇上要對付王爺,原因只有一個:皇上真正要對付的人,是燕王。 燕王是周王的親哥哥,兩位王爺一向走動親近,不削其臂膀,皇上怎麼能放心呢? 如果小王爺肯出面指證王爺和世子謀反,你想想,皇上會怎麼對待你?皇上畢竟是你的堂兄,也無心削去周藩,你肯指證周王和世子的話,就是向皇上表明了心跡,成為皇上的忠臣,這周王之位,不是要落在小王爺你的頭上嗎?到那時候,你才是真正的王爺。” 朱有爋怦然心動,氣喘起來:“你說的,是真的?” 蕭千月微笑道:“皇上的賢名,你還不知道?若非為了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的安定,皇上怎麼會大義滅親,對付意圖不軌的燕王和周王,饒是如此,皇上也滿腹愧疚呢,你若肯向皇上效忠,這周王之位,鐵定就是你的,這開封城,注定了就是你的藩國。” 朱有爋目光閃動,猶豫起來。 蕭千月將一張寫滿字的紙慢慢遞到了他的面前,就像一個誘騙人簽下出賣靈魂契約的魔鬼,微笑着說:“簽下它,你就是周王;不簽,就算周王念及父子情深,不懲罰與你,你也將因犯下忤逆大罪被人舉告,被皇上囚進鳳陽高牆,永世不得出頭,何去何從,小王爺三思!” 朱有爋望着眼前這張墨跡淋漓的供狀,心裡強烈地掙紮了起來。 夏潯坐在燈後,冷眼看著這醜陋的一切,默默地嘆息了一聲,結局他已經知道了,朱有爋一定會就範的,他能改變甚麼麼? 朱允炆如今大權在握,如果他立即下旨,直接削燕王之爵位,他這唯一的強敵沒有眾兄弟的前車之鑒,說不定就束手就縛了,到那時,要殺要剮還不都由得他,想不動聲色地弄死困于淺灘的燕王,也不過就像捏死一隻螞蟻,可他偏偏自作聰明地搞什麼先削羽翼,而且拿素有賢名的周王第一個開刀。 上帝要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瘋狂與愚蠢,是一對孿生兄弟。 掙扎良久,貪慾終於泯滅了朱有爋心中僅存的一點親情和良知,他在供狀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蕭千月將那張供狀小心地捲起來揣在懷中,微笑着瞟了眼床上的那個美人兒,對朱有爋欠身道:“打擾小王爺的興緻了,小王爺如果有興趣,可以繼續,小王爺如果喜歡,她將來就是小王爺的側妃。當然,如果小王爺不放心,也可以讓她永遠閉嘴。” 艾佳立即瞪大了驚恐的眼睛,蕭千月很邪惡地加了一句:“她的生與死,都要由小王爺您來決定!掌控他人生死的滋味,很不錯吧?” “王爺!” 艾宮女立即從榻上出溜下來,光着屁股撲到了朱有爋的腳下,像一隻小狗狗正向自己的主人討好地搖尾巴。 朱有爋突然有點醺醺然起來,他覺得:掌握權力的滋味,真的不錯! 第239章 狗皮膏藥 “好,好好好,楊旭,你果然能幹,朕沒有看錯你,這麼快的速度,就拿到了周王謀反的證據。” 朱允炆拿着朱有爋的供狀喜形于色道。 夏潯欠了欠身,乾巴巴地道:“謝皇上誇獎,微臣只是盡自己本份罷了。” 羅克敵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對朱允炆道:“錦衣衛雖經大肆削減,幸好還有一些做事沉穩老練的人,皇上交待的差使,他們自然竭盡全力。今後皇上但有什麼差遣,只要吩咐下來,錦衣衛上下,仍然要竭力效忠皇上的,微臣父子兩代為朝廷做事,所思所想,唯皇上之思想。” 朱允炆眉頭微微一皺,黃子澄說過,這件事交給錦衣衛辦最好,但是絶不可放縱錦衣衛,給予他們太大的權力,恢復他們昔日的榮耀,如今羅克敵這麼說,顯然是想討取更大的權力。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又不可太寒了他的心思,朱允炆猶豫了一下,便道:“嗯,羅僉事公忠體國,朕自然是知道的。哦,朕已請了黃子澄、齊泰兩位先生來,共議鎖拿周藩的事情,你們兩個,一併參加吧。” 羅克敵見他絲毫不提對錦衣衛衙門的支持,微微有些失望,不過一聽朱允炆讓參與密議,和黃子澄和齊泰兩位大臣共商國策,這分明又是極度的信任了,頓時又萌生了一綫希望,連忙欠身道:“是,微臣遵命。” 稍過片刻,齊泰和黃子澄先後趕到了謹身殿,朱允炆立即把周王嫡次子朱有爋的供狀給他們看,兩人看了也是喜出望外,黃子澄連連拱手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有此把柄在手,朝廷削周藩,便出師有名了。” 齊泰也微笑道:“周藩一削,不但可以斬去燕王一條臂膀,還可籍此觀望諸王動靜,這叫投石問路,從諸藩的反應,朝廷也可從容擬定下一步的削藩策略,確保朝廷大政貫徹自如。” 朱允炆被兩個心腹大臣一贊,登時躊躇滿志地道:“好,朕這便下詔,解周王進京問罪!” “皇上且慢!” 黃子澄趕緊道:“皇上剛剛解除諸王兵權,各地駐軍中還有許多將領是諸王帶久了的部下,萬一周王情急造反,軍中有人響應,豈不釀成大亂?縱然朝廷能將他擒獲,地方必也受害。” 朱允炆“啊”了一聲道:“先生提醒的是,那……朕該怎麼辦?”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 齊泰皺了皺眉,心道:“堂堂朝廷,既然拿了他的罪證,不公示其罪,明令詔拿,還要搞什麼出其不意的偷襲,這不是示弱於人麼,這豈是堂皇天子所為?” 可黃子澄是朱允炆的老師,關係比他近些,見皇上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齊泰張了張嘴,卻沒有說甚麼出來。 朱允炆聽了黃子澄的話道:“先生所言有理,那就這樣吧,朕令魏國公徐輝祖率兵北巡,佯過開封,將周王一舉擒獲。” 黃子澄因為上次楊旭一案,雖因楊旭只是一個引子,對他這小小人物並不放在眼裡,卻因此惱了中山王府,一聽皇上要把這件大功許與徐家,心中甚是不願,他想了想,說道:“臣以為,派魏國公去,不如派曹國公。” 朱允炆驚訝道:“先生是說九江麼?怎麼他便合適了?” 黃子澄道:“皇上,先帝在時,曹國公便多次赴各地練兵,巡閲,派曹國公去,更不惹人生疑。再者,曹國公之父岐陽王李文忠,有許多舊部,都在河南都司為將,若曹國公出馬,這些將領見是昔日元帥之子,定當更為恭敬,肯附從周逆的,也就更少了。” 朱允炆連連點頭:“好好好,還是先生考慮周詳。來吧,速速宣曹國公李景隆見駕!” 李文忠是朱元璋麾下第一猛將,若說為帥者,徐達、胡大海、常遇春等人,那都是朱元璋手下久經戰爭訓練出來的帥才,李文忠則是朱元璋手下第一猛將,到後期老帥們死的死、退的退,李文忠更是成了軍中第一號人物。李文忠同時又是朱元璋堂姐曹國長公主的兒子,所以和皇上是關戚,太子朱標在的時候,經常帶著兒子朱允炆去李家做客,所以朱允炆和這個表兄關係也非常好。 李景隆聽說皇上召見,立即進宮見駕,一聽要他帶兵削藩,擒拿周王,立即答應下來。 朱允炆欣然道:“有九江出馬去辦這件大事,朕就可以放心了。” 他看了陪立最末的夏潯一眼,又道:“此番查尋罪證,楊旭出力最大。你二人又曾一起往東海緝匪,算是熟識,這一遭,仍讓楊旭做你的先鋒,一定要兵不血刃,順利解決此事,不要讓朕失望。” 李景隆似笑非笑地看了夏潯一眼,躬身道:“臣,遵旨!”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這貼狗皮膏藥,又要貼上來了麼?” 以李景隆掛帥,雖是黃子澄的一點私心,不過持公而論,幹這種事,李景隆的確比徐輝祖更合適,因為近幾年來,朝廷派李景隆出京公幹的機會的確比魏國公徐輝祖多的多,去年剛去了陝西,年初又去了蘇杭,現在讓他北巡,不致招人疑心。 至于周王藩地內將領多為李文忠統領過的,那就純屬黃子澄扯淡了。李文忠帶過的將領哪兒都有,可沒集中在河南,同樣的,中山王徐達帶過的將領,在河南一樣有許多,這條理由實在不成其為理由。不過就個性上來說,徐輝祖性格方正,李景隆為人圓滑,鼓搗點陰謀詭計,他的確比徐輝祖合適,這也算是黃子澄慧眼識英才吧。 李景隆奉聖旨,點兵三萬,打着北巡邊地的幌子,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南京,過黃河一路向北,直奔開封。 到了開封,李景隆駐兵城外,進城覲見周王,周王對他的來意毫不知情,還設宴款待於他。此時夏潯才見識到這個所謂的大草包口蜜腹劍的功夫,他的目標就是周王,但是在周王面前坦然自若,一口一個周王爺,喝到酣處便改了自家親戚的稱呼,滿口都是五伯父,把個非主流植物學家的周王忽悠得暈頭轉向。 席間,只有二王子朱有爋對李景隆的到來有所察覺,等他見到陪在李景隆身側的夏潯,更是臉色發白,心神不寧,很快就找了個身體不適的藉口退席迴避了。 李景隆拜訪了周王,盡了禮數,同時也成功地打消了周王的警惕,藉口還要見見幾位父親生前的老部下,婉拒了周王留他宿在王府的好意,便轉到了都指揮使司衙門。 李景隆取出皇帝密旨,宣讀了聖上旨意,河南都指揮使司的諸位將領連忙接旨答應,李景隆猶不放心,親自坐鎮都指揮使司,監督河南都指揮使將自己父親當年的幾個親信部下安排為四門的守城將領,當晚,李景隆便攜河南都指揮使趕回軍營,率朝廷大軍包圍了周王的三護衛親軍的駐地,宣讀了聖旨。 既有皇帝旨意,又有大軍包圍,連開封都指揮使都站在曹國公帳前聽令,周王的三衛兵馬知道勢不可違,只得乖乖棄械投降,李景隆兵不血刃地解決了周王的三衛兵馬,隨即率軍趕回開封,自南城門入,徑直包圍了周王府,此時,東方第一縷晨曦剛剛灑向大地。 兵貴神速,李景隆來得急,開封都指揮使司配合得也默契,當朝廷大軍刀出鞘、弓上弦,把周王府圍得水洩不通的時候,周王府裡對此還一無所知呢。 周王府周圍本來就肅靜,少有人行,此刻見這麼多兵馬,老百姓更是早早的就躲開了,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又不嘈雜,在高高的宮牆裏邊,壓根兒就沒得到半點消息。 李景隆騎在馬上,喝道:“砸開宮門!” 兩個士兵衝上去,抓住碩大的門環嗵嗵嗵地砸了起來,只砸了幾下,裏邊剛剛起來的兩個門子衣衫不整地就跑來開門了,一打開門,兩個門子也不看是誰,就罵道:“誰他娘的一大早兒就來砸門,這是甚麼地方容得……” 話未說完,就見宮門外黑壓壓一片全是兵,那槍桿兒豎起來跟密林一般,不由得嚇獃了,吃吃地道:“這……這這……有人造反麼?” 李景隆擺手道:“把他們拿下!” 立即搶過去幾個兵丁,把兩個獃若木鷄的門子提到了一邊,李景隆正要提馬進門,心中忽地一動,乜着眼睨了睨坐在一旁黑馬上面默然不語的夏潯,微笑道:“周王畢竟是當今皇叔,還是先禮後兵的好。楊百戶,勞駕你,進去一趟,向周王宣讀聖旨,令周王攜金印禦冊,率一家老小,于承運殿內跪迎天使,束手就縛,否則,只有兵戎相見,到那時玉石俱焚,莫怪本國公言之不預!” “這貼狗皮膏藥還不死心?” 出乎李景隆的預料,夏潯既沒有畏怯,也沒有着惱,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翻身下馬道:“卑職遵命!” 緊了緊腰帶,擺一擺佩刀,夏潯便向那半開的大門走去,穩穩的,消失在門內…… 第240章 投石問路 周王起得很早,此刻正在松下練劍。 周王今年三十八歲,一個王爺,正值春秋鼎盛,卻能始終如一地保持着早起早睡、晨練舞劍的習慣,其中固然不乏馬皇后對他從小的嚴格教育,可也見得此人是極為自律的。 “王爺,王爺,這白屈菜,老朽已經想出了剔除毒性的辦法。” 一個白鬍子老頭兒興沖沖地跑過來,周王趕緊收了劍,迎上去道:“喔,徐老想出了辦法?” 那徐郎中喜悅不禁地道:“是啊是啊,王爺,老朽嘗試用細土與煮熟的白屈菜浸泡在水中加以淘洗,最後再以清水洗淨,發覺其中的毒性果然濾去,苦味兒也沒有了,可以放心食用,不必再擔心產生什麼後果。” 周王大喜,還劍入鞘,隨着他往試驗場所走去,這是一幢廟宇,周王崇信佛教,在王府裡蓋了座廟,內有五百羅漢、四大菩薩、如來佛祖等塑像,後邊院捨本來是家廟中幾個香火道人的住處,他想研究本草,便把這些人都安排在了這寺廟的後邊,清靜。 周王一邊走,一邊問道:“可已嘗試過了麼,確定無疑?” 老頭兒肯定地道:“那是自然,若非有了絶對把握,老朽豈敢稟與王爺。” 這徐郎中所用的法子,其實就是近代植物化學領域中吸附分離法了,只是當時還沒有成為系統的一個學科,徐郎中也是憑着經驗,偶爾想出這個可能,加以試驗,果然成功。 周王哈哈大笑道:“好極了,好極了,這白屈菜漫山遍野,生長的時間也長,如今有瞭解決的辦法,一旦發生洪災,便可作為救急充饑的食物,快快記入孤的《本草》!” 徐老頭兒恭維道:“王爺編撰這本《本草》,不僅惠及萬民,而且惠及萬世啊。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周王喜悅異常,他著書立說,固然有自幼喜好醫術的原因、有因為崇信佛教而普度眾生的念頭,自然也希望通過這件善舉流芳百世。 周王跟着徐老頭兒到了寺廟後進,親口嘗了嘗蒸煮清洗之後已沒了苦味兒的野菜,又聽其他幾人講了食用之後的感覺,非常開心地答應,這個月每人加賞寶鈔五貫。 他正興沖沖地說著,一個小內侍忽地跑了來,稟報道:“王爺,曹國公營前百戶楊旭求見。” “哦?” 周王有些詫異,不知道李景隆一大清早的派人來幹什麼,忙放下野草走了出來,剛剛走到五百羅漢的佛堂,就見夏潯正負着雙手,在佛堂裡慢悠悠地欣賞着一尊尊羅漢,此時王府中各司各衙的官吏、內侍已陸續聽到消息,驚慌地跑來想要稟報周王,卻見楊旭捷足先登,便都遠遠地停住,不敢過來。 周王一見夏潯,立即有了印象,因為昨日宴請曹國公時,此人曾在下首陪飲,自始至終,此人就沒說過一句話,所以周王反而對他印象深刻,周王站住腳步,說道:“唔,孤記得你,怎麼,九江可是要拔營往北去了麼?” 周王心下是微微有些不快的,李景隆是他的子侄輩兒,爵位也沒他高,昨日他盛情款待,今天李景隆若是繼續北行,還在乎進城道一聲別麼,只遣一個百戶來告知一聲,似乎有些不合禮儀。 夏潯沉聲道:“王爺錯了,曹國公並未北行,此刻,就在王府外面。” 周王一詫,茫然道:“就在王府外面……這是甚麼意思?” 夏潯自袖中緩緩抽出一卷黃綾,漫聲道:“周王殿下,接旨。” 周王大驚,隱隱意識到必有事情發生,此刻也無暇問清緣由,連忙撣撣衣袍,跪倒接旨。 “查周王蓄意謀反?蓄意謀反!” 周王聽罷聖旨又驚又怒,騰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鬚髮如戟,根根森立,老實人一發火,那怒髮衝冠的樣子實在挺嚇人的。 “這是何人進的讒言!皇上有什麼證據入孤之罪!” 周王怒不可遏地道:“孤乃皇叔,一國藩王,如此輕率,便要定孤之罪麼?” 夏潯袖着雙手,雲淡風輕地道:“殿下,先接旨吧,曹國公此番就是奉聖上旨意,鎖拿殿下回京的,若是抗旨,大軍頃刻入門,那時,便不好相見了。 不瞞殿下,殿下的三護衛兵馬,已被解除了武裝,予以看管起來,開封都指揮使司,亦已接了聖旨,協從處斷。” 周王倒退兩步,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是個王爺,雖然平時醉心于研究醫術,卻並不是對政治一竅不通的菜鳥,如果皇上聽人奏報他要造反,下詔要他進京質詢,那還有得迴旋餘地。如今三護衛的兵馬解除了武裝,開封都指揮使司已接到了聖旨,曹國公李景隆重兵包圍王府,這就不是問罪了,而是不由分說,已經定了他的罪。 周王慢慢冷靜下來,盯着夏潯道:“皇上打算怎麼處治孤王?” 夏潯搖搖頭道:“下官職位低微,不敢揣測聖意。不過……” 他盯了周王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這一次,不止王爺要進京,周王府所有人等,俱都要鎖拿進京。” 周王聽了心中頓時一片悲涼,所有人等俱都拿進京去問罪,那周王這一脈是要絶了。 當年堂兄靖江王朱文正意圖謀反,被父皇拘禁,卻還罪不及家人,將王爵封給了堂兄之子朱守謙,朱文正謀反那是罪證確鑿啊,自己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就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全家就要鎖拿進京,絶周王之嗣,這個侄兒好狠,皇上這是要削藩啊。 周王悲憤交集,嗆地一聲抽出了寶劍,夏潯目光一厲,問道:“王爺不接聖旨,拔劍做甚麼?” 周王悲涼地笑道:“哈哈,你道孤要謀反麼?那豈不正遂了奸人之意,坐實了孤的罪名?皇上不放心是麼,那臣叫皇上放心就是了!” 周王說著,便將寶劍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夏潯目光一轉,突地落在一尊羅漢像上,走近去,唸著像下的佛偈:“勸君樂觀莫悲嘆,人生自古多艱難。苦盡甘來終有日,功成名就錦衣還。殿下是信佛的,以為阿那悉尊者這句偈語如何?” 周王悲憤交集,本來想要向皇上交待幾句遺言,便自刎明志,聽他忽地念出這句佛偈,心中不由一動,忽又萌生一綫希望,他在暗示什麼?莫非皇上不想治我之罪? 周王停劍,目不轉睛地看著夏潯,問道:“你想說甚麼?” 夏潯的目光在周王身後的小內侍身上盯了一眼,周王擺手,將那內侍趕開。 夏潯道:“王爺精研佛法,不知可聽過一個故事?” 周王忍不住問道:“甚麼故事?” 夏潯道:“廟中有銅鑄的大鐘一口,佛像一尊,每天大鐘都要承受幾百次撞擊,發出哀鳴。而大佛每天都會坐在那裡,接受千千萬萬人的頂禮膜拜。大鐘很是不滿,說:“你我都是銅鑄的,可你卻高高在上,每天都有人對你頂禮膜拜、獻花供果、燒香奉茶。但每當有人拜你之時,我就要挨打,這太不公平了吧!” 大佛說:“你也不必羡慕我,你可知道,當初我被工匠製造時,一棒一棒地捶打,一刀一刀地雕琢,歷經刀山火海的痛楚,日夜忍耐如雨點般落下的刀錘……千錘百煉才鑄成佛的眼耳鼻身。我的苦難,你不曾忍受,我走過難忍能忍的苦行,才坐在這裡,接受供養和禮拜!而你,別人只在你身上輕輕敲打一下,就忍受不了了!” 周王神色微動,卻沒有說話,夏潯道:“忍受艱苦的雕琢和捶打之後,大佛才成其為大佛,鐘的那點捶打之苦又有什麼不堪忍受的呢?王爺以為如何?” 周王苦澀地道:“佛說:一切法,成於忍。而孤能忍得甚麼正果呢?” 夏潯瞟着那佛像,問道:“殿下現在當已明白聖上心意了?” 周王冷笑道:“不錯,他……” 夏潯馬上便打斷了他的話:“那麼!殿下就該知道,殿下的生死,周王一脈的存續,並不決定於皇上,也不決定於殿下。” 周王茫然道:“那決定於誰?” 夏潯不答,只是弦外有音地道:“寒山寺裡,有一副佛偈,寒山和尚說:‘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厭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和尚是怎麼回答的,王爺可記得麼?” 周王目光微閃,答道:“拾得大師說:‘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夏潯微笑起來:“再過幾年,你且看他。殿下何不聽從拾得大師的教誨呢?” “孤……受教了。” 周王將頸上的寶劍緩緩地挪了下來,他並不以為聽了這番話就真能百忍成佛了,但是他明白一點,眼前這個人是錦衣衛,又是奉聖上旨意行事,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他不會、也不敢對自己說出這番意味深長的話,這番話內中大有深意,必定牽涉到朝政時局的什麼大秘密,這個秘密,一定關乎到自己的未來。 人一有了希望,又豈會甘心尋死? 李景隆佇馬門外,非常希望暴怒的周王氣極敗壞之下把夏潯斫成肉泥,這些鳳子龍孫,就算是有賢名的,也還畢竟是鳳子龍孫,一旦發起脾氣來,絶非一介匹夫可比。 如果周王斬了夏潯,再集闔府中侍衛反抗,他就可以按照朝廷密授的旨意,當場予以誅殺,一舉兩得,公私兩宜,豈不快哉? 可是,等了許久,突然中門大開,王府侍衛都空着兩手,肅立兩旁,夏潯按着刀,正一步步地從裏邊走出來。 李景隆霍地瞪圓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海盜殺不了他,連王爺也不肯殺他,這個小子,倒真是命大。” “李景隆,真小人也!” 夏潯看到李景隆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樣,臉上不禁露出了輕微的笑意:“這個用兵運謀尚堪一顧的曹國公,後來怎麼就成了大明第一草包呢?真是奇怪,不知道這裏邊有沒有我的功勞。如果有,我一定會毫不吝嗇,助你李九江成就這‘千古英名’的!” 現在麼,且容你得意一時。 能忍恨罵枉怨,笑看風清雲淡,于榮辱之事而心無掛礙者,天下能有幾人呢? 周王一家老小,全被鎖拿進京了,其中最小的王子和郡主,還在襁褓之中,一位王爺,突然落得這般下場,妻兒老小全被關進囚籠之中,也真是夠淒慘的。 周王嫡次子朱有爋自然也在其中,他對父親還是極為畏懼的,生怕被家人發現他就是舉告自己父親謀反的人,一見自己也被抓起來,反而放下了心事,一心只盼望着到了京城,敘功論罪,到時候自己的堂兄皇上,便下恩旨,由他繼承周王之位。 朱允炆聽說周王一家被順利鎖拿還京,當即大喜,立即召集齊泰、黃子澄和方孝孺于文華殿議事。朱允炆欣然道:“三位先生,周藩已然束手就擒,削藩之策首戰告成,這都是諸位先生為朕運籌之功啊。” 三人連忙謙謝,朱允炆興緻勃勃地道:“三位先生不要過謙,這份功勞,朕會記在心裡的。如今周藩已鎖拿進京,三位先生以為,朕該如何發落周藩,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 此番擒拿周王,黃子澄獻計獻策,連順利擒拿周王的有功之臣李景隆都是他舉薦的,出力最大,因此搶先說道:“謀逆大罪,理應全家處死。不過,皇上素以仁孝治天下,周王畢竟是皇上的叔父,臣以為,可開恩,將周王削爵為民,流配邊荒,如此既可彰其罪行,又顯陛下寬仁之心。” 其實他也知道,所謂周王謀反,純屬錦衣衛炮製出來的罪名,周王在諸王之中名聲非常好,如果一條白綾把周王賜死了,其他諸藩不反也要反了,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真落到自己頭上,有幾個人肯幹這樣的事兒? 朱允炆頷首道:“先生所言甚是,這樣的話,就把周王廢為庶人,徙往雲南吧!” 黃子澄道:“西平侯沐春剛剛病逝,現在由左副將何福代領其眾。沐春無子,當由其弟沐晟繼承侯爵之位。皇上可下詔由沐晟承西平侯爵,令其與何福嚴加看管周庶人。” 齊泰覺得有些不妥,插嘴道:“皇上,那周藩一脈要就此斷絶了麼?舉告周王的朱有爋可是立了功的,此人……” 朱允炆眉頭一皺,厭惡地道:“以子告父,忤逆不孝!如此不孝不義之人,會是個忠節烈士嗎?自應一併發配!” 黃子澄笑道:“尚禮兄愚腐了,且不說這朱有爋卑鄙無恥,就說皇上的本意,乃是為了削藩,如果要給他朱有爋敘功封賞,要如何封賞?封他為周王麼,這諸藩豈不削了又起,何時是頭兒?” 齊泰聽了,垂首不語。 方孝孺道:“皇上,削周藩並不是咱們的目的,咱們的最終目的,是削去所有可能攘助燕藩的藩王,繼而剷除燕藩,燕藩既除,其餘諸藩皆不足懼,到時候,咱們就可以尋究諸藩過錯,一一削爵,貶為庶民,朝廷自此穩如泰山矣。”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今周藩被削,正是投石問題。依臣之見,皇上可將周王謀逆之罪記於敕書,詔發諸藩,令諸藩共議其罪,這麼做,有三個好處。” 朱允炆精神一振,連忙道:“希直先生請講。” 方孝孺道:“一則,諸藩議罪,便是承認周藩有罪,如此,可令天下周知,周藩之削,並非皇上不念親情,也不是皇上獨斷專業,而是罪證確鑿,彰顯朝廷公道。二則,諸藩承認周藩有罪,便再也無法質疑皇上的決定,為周藩復起而滋擾皇上;三則麼……” 方孝孺微微一笑,撫鬚道:“皇上可籍此試探諸藩心意,看看諸藩的反應,做到心中有數,接下來,朝廷削藩才好有的放矢、有備而去!” 朱允炆擊掌讚道:“希直先生運籌帷幄,此計甚妙,就依先生,立下詔旨,令天下諸藩,共議周王之罪!” 牙床吱吱呀呀,夾雜着男人的喘息聲和女人的呻吟聲,帷帳放下,看不清帳中情形,只有兩個朦朧的影子,傳遞出一股誘惑的味道。 許久,一聲蕩人心魄的長吟,律動的紗帳緩緩停歇下來,一條結實修長的大腿從帷帳裏邊無力地滑落出來,白嫩嫩的,結實而不失肉感,修長筆直中帶著一股異樣誘人的魔力。 “相公,你有心事?” 彭梓祺臉蛋上帶著一抹緋紅,那是高潮之後的餘韻,一頭青絲鋪散在榻上,襯着她雪白如玉的肌膚,額頭沁着些細汗,眸中帶著慵懶和滿足的疲憊,她像一隻小貓兒似的輕輕啄吻着夏潯的胸口,柔聲問道。 夏潯仍然俯在她軟綿綿的身上,應了一聲道:“嗯,周王被貶為庶民,發配雲南了,我想押送周王一家去雲南,可是羅僉事不准。” “去雲南做甚麼?山高路遠的,再說雲南那是未開化之地,人煙稀少,蛇蟲遍地,瘴疫橫行,不是善地。不去還不好?” 夏潯悶聲一笑,說道:“你不懂,我這一去一回,少不得半年功夫,不知可以少沾多少事情,可惜……” 彭梓祺在他胸口咬了一下,嗔道:“新帝登基,人家都巴望着有機會得到皇上的青睞呢,偏你喜歡躲來躲去,出人頭地有甚麼不好,我雖盼你長相廝守,卻也想你功成名就呢。對了,這趟差回來,有幾天假吧?咱家地裡的莊稼收成很好,馬上就要豐收了,佃戶們要交租,肖管事一個人怕忙不過來。還有,你離開這些天,謝謝來過幾回,明兒抽空去看看她吧,你答應了明年中秋娶她過門是吧?前兩天中秋,我把她們兄妹接過來一起過的節,謝謝整晚都心神不寧的,看樣子人家一直巴望着明年中秋呢……” 彭梓祺有一搭沒有一搭的還沒說完,夏潯突然道:“把地賣了!” 彭梓祺訝然從他懷裡探出頭來,問道:“啥?” 夏潯斷然道:“把地賣了,除了這幢宅子,家裡能處置的財產全都處理掉,換成易於攜帶的浮財。” 彭梓祺察覺了些甚麼,問道:“要出什麼大事了?” 夏潯道:“很快,就要有一場大風浪,有些事,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他沉默片刻,又道:“老天既然不讓我躲,我就迎頭闖上去吧!” 彭梓祺發現,他的眸中閃爍着一抹奇異的光茫,很熟悉的感覺,當初在蒲台縣,他決定幫自己對付大豪紳仇秋的時候,在北平,他想對付那些炸燬燕王府的北元部落的時候,她在夏潯的眼中,都曾看到過這樣的光茫。興奮中帶著挑戰的期待。 彭梓祺雀躍起來:“人家在家待得好生無聊,你想要做甚麼事了,要不要人家幫你,我這口刀,可不比你差勁喔。” 夏潯笑了,身子忽地挺了一下,調笑道:“要幫相公的忙,怎麼幫,像這樣麼?” 彭梓祺的俏臉紅了,她咬一咬唇,毫不示弱地道:“像這樣怎麼啦,怕你不成!” 她纖腰一挺,忽地把夏潯顛了起來,嬌軀一扭,夏潯的身子剛剛重重地落在床上,她就羞笑着撲了上去。 夏潯故作畏懼地道:“女俠,你要做什麼?” 彭梓祺扮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道:“趕緊讓本姑娘生個孩子,人家就放過了你,要不然,哼哼!” “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 彭梓祺媚眼如絲,俏臉緋紅,彷彿雨後綻放的桃花,昵聲道:“要不然,人家就榨乾了你!” 那圓滾滾的臀部妖嬈地蕩起一條嫵媚的弧度,準確地將他納進了自己的身體…… 第241章 無言的反抗 謝謝家裡,夏潯和安員外陪着謝露蟬正在葡萄架下喝茶。 謝謝對兄長的關愛之心,夏潯並沒有意見,但是放縱謝露蟬與一批阿諛奉承唯利是圖的小人混在一起,夏潯卻不讚同,所以他時常邀謝露蟬到自己家裡,或者帶上三五好友,去他家中作客。他是錦衣衛,尋常小民對穿了這身老虎皮的人還是頗為畏懼的,夏潯與他們撞見幾次,絲毫不與顏色,那些人心生恐懼,來的便少了,時日一久,交情自然淡了,夏潯不動聲色地便切斷了謝露蟬和那班損友之間的聯繫。 正值秋高氣爽時節,架上紫紅色的葡萄已經熟透了,三個人坐在那兒,酒足飯飽之後,品着香茗,高談闊論,倒也其樂融融。 “說起這周王,朝廷的處斷是不是太草率了。” 謝露蟬帶著幾分醉意,拈一粒豆兒添進嘴裡,嚼着豆子說道:“文軒,開封之行你是去了,可從周王府裡搜出了龍袍玉璽、甲仗兵器?” 夏潯搖頭道:“沒有。” 謝露蟬又問:“那麼,于三護衛兵馬之外,周王可私蓄兵馬,暗養死士了?” 夏潯搖頭道:“也沒有。” 謝露蟬一拍石桌,說道:“這就是了,什麼證據都沒有,就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把一位王爺貶到雲南去了,這件事,朝廷處斷不公哇。” 夏潯笑了笑沒有說話,安胖子和夏潯一樣,是知道其中真相的,這時胡亂插嘴笑道:“朝廷上的事,咱們平頭百姓哪知就裡,就算是文軒,怕也不知其中詳情,這些事,不要議論了吧。” 謝露蟬道:“話不是這麼說,朝廷可是敕令諸王議罪的,這事兒,全天下都知道了,這兒又沒外人,怎麼就不能說說了?豈只是我說,坊間百姓,對此事議論紛紛,周王德行,在諸王中算是極好的,無端入罪,大家都覺此事不公呢。” 夏潯向安胖子遞個眼色,安胖子心領神會,連忙道:“啊,露蟬兄,你看我,喝了你家美酒,倒忘了今日來意,今日我來,是向露蟬兄求一副畫的,如今正是金秋時節,安某想向露蟬兄求一副秋雨殘荷圖,不知露蟬兄可肯惠賜呀?” 謝露蟬一聽他提起畫來,登時來了精神,馬上興緻勃勃地拉住他,開始討論畫作。 安立桐裝了大半年的白痴,便聲稱延請名醫,治得差不離了,平素在人前也不用再繼續裝模作樣。夏潯自開封回來之後,羅僉事把錦衣衛衙門的一些日常差事交予他打理,事務倒也清閒,有一天恰又遇到了他,便邀他出來飲酒,一來二去,兩人重又廝混熟了,時常一同出遊。 這時,謝謝端着一盤用井水剛剛洗好的葡萄走了過來,小美人兒輓着袖子,露出兩截手腕皓如美玉,那雙大眼睛水靈靈的,恰似盤中帶著露珠的葡萄,安胖子知道這是楊百戶內定的嬌妻,據說明年中秋就要過門兒的,所以雖覺美人養眼,倒也不敢放肆,只是裝作聚精會神地聽謝露蟬大談繪畫心得。 “來,剛剛纔喝了酒,吃點兒葡萄清爽一下。” 謝謝頭上一條青巾,繫個蝴蝶結,顯得俏皮可愛,她放下果盤,笑盈盈地道。 夏潯咳嗽一聲,起身道:“謝謝,我看那口井旁缺了一角,現在可已補上了麼?”一面說,他已一面走去。 謝謝目光靈動地一閃,便很自然地隨到了後面。 兩個人繞過葡萄架,到了花圃後邊的那口水井旁,便避開了謝露蟬和安胖子的視線。謝謝倚着井旁軲轆,似笑非笑地瞟着他,問道:“把人家引過來,要做什麼?”那眉眼裡都含着笑,一顰一笑都顯露出誘人的風情。 夏潯往葡萄架那邊瞄了一眼,一拉謝謝光滑涼潤的手臂,小聲道:“來,到房山牆去。” 謝雨霏被他拉著走,眉眼裡便有一股嬌嗔,撒嬌地道:“幹嘛呀,我哥哥在呢。” 夏潯不由分說,把她拉到房山牆處,山牆處長滿了爬山虎,綠蔭蔭的十分茂密,夏潯從枝葉間探頭向外瞅了一眼,這才回身說道:“謝謝,有件事兒,我走不開,得麻煩你去做。” “嗯?” 謝謝還當他把自己拉過來,是想跟自己親熱一下,忽見他神情凝重,不由有些發怔。 她方纔清洗葡萄時,大概順道洗了洗臉,臉上還微帶著濕潤之氣,一雙大眼水靈靈的嫵媚靈動,那花瓣似的櫻唇也是滋潤潤嬌嫩嫩的,微微翕動着想要問什麼的樣子,夏潯本來確實有話要對她說,一瞧那粉嫩可愛的樣子,不禁食指大動,便伸出手去,圈住她纖細的腰肢,吻上了她的櫻唇。 “嗯?唔……” 謝謝反應過來,雙手環上了他的脖子,熱情奔放中,帶著青澀稚嫩地回應起來。 然後,就見夏潯環在謝謝腰間的大手悄悄向臀部滑去。 再然後,就聽“啪”的一聲,很清脆,好像在打蚊子,夏潯不滿的聲音:“這麼漂亮的八月十五,看你不讓看,摸還不讓摸嗎?” 謝謝吃吃地笑起來:“等明年八月十五,本姑娘進了你家的門兒,看你隨便看,摸你隨便摸,現在呀……不成!說吧,什麼事兒需要本姑娘親自出馬?” 朝廷敕令,諸藩議周王之罪。 屁民們對這件事議論紛紛,可諸藩王爺們卻好像突然變成了天聾地啞,一點聲息都沒有了。 兔死狐悲,王爺們怎能落井下石? 可皇上下旨議罪,又怎能抗旨? 所以,所有的王爺都在盯着燕王,看他怎麼做。燕王是周王的親兄弟,是周王一母同胞的親大哥,大明二十多個親王,現在他的歲數最大,是諸王之長,所有的王爺都想知道,燕王會做出什麼舉動。 從六月到七月,從七月到八月,從八月到九月,北平依然在沉默。 燕王府大殿內,此刻鴉雀無聲,數度商議無果,朝廷已再三催促,燕王已經拖不過去了,今天不得不召集王府文臣武將再度議罪。 朱棣按着雙膝,腰桿兒筆直地坐在王位上,臉色比王府上空的天色還要陰沉,左右文武也都默不作聲。 “皇上動手了,皇上真的動手了,拿周王開刀,這就是衝著俺來的呀,俺已交了兵權,你還不放心麼?你到底要欺我到幾時,到底要欺我到什麼地步?欺人太甚!” 心頭一股無名怒火上沖,朱棣額頭的青筋忽地綳了起來,半晌,半晌,那綳起的青筋才緩緩平復下去,朱棣吐出一口濁氣,說道:“五弟之事,朝廷已多次催促,拖不得了,今天,怎麼也要議出個結果來,大家都說說吧,葛誠,你是俺王府長史,你先說!” “這個……” 葛誠一臉苦色,前文說過,王府屬官大多是王爺自行任命的,但是職位最高的幾個官員卻是由朝廷直接指派的,首當其衝就是長史,長史于王府,就相當於丞相于朝廷。問題是,王府畢竟不是朝廷,所以長史最重要的職責,不是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而是替王爺背黑鍋。 長史,就是專業背黑鍋的。 王爺問起,葛誠不能不答,只好吞吞吐吐地道:“王爺鎮守北平,周王鎮守開封,諸王不得相見,亦不得各離藩地,自從就藩之後,可以說王爺與周王之間,也很難有什麼來往。周王做過些甚麼事,王爺自然也不知其詳。若貿然定議,不管是說有罪無罪,都沒證據可言啊。依微臣愚見,不如不予置評,恭請聖裁便是了。” 朱棣冷哼一聲道:“皇上已下敕令,俺能不予置評嗎,說吧,到底該議個什麼罪!” 王府儀賓李瑞忍不住了,跳出來大聲道:“王爺,周王蓄意謀反,就連他的兒子都向朝廷舉告了,這還能有錯嗎?謀逆大罪,朝廷只判他個貶為庶民,流放雲南,實在是太輕了。王爺如今是諸藩之長,當為朝廷表率,建議朝廷重議其罪,縱不殺他滿門,也當誅除首惡,以正宗室之風。” 這儀賓可不是駙馬,而是王府裡掌管禮儀的官兒,這個李瑞字錦程,讀書人,年輕氣盛的,還以為自己這番對朝廷無比忠心的話甚是妥當,不想一出口便激怒了燕王次子朱高煦,皇上這招棋,到底衝著誰去的,他早就看明白了,如今見李瑞這個書獃子胳膊肘兒往外拐,替朝廷幫腔,立即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向朝廷舉告造反就是真的反了?什麼憑據也不要了?那老子說你造反,是不是就該砍了你的狗頭!朝廷放個屁,你都當是香的。” 李瑞氣得哆嗦道:“二王子,你你……你,堂堂王子,怎能學那粗魯武人,出言不遜,實在……實在有辱身份。本官忝為王府儀賓,要向王爺告你!告你!” 李儀賓這句話立即得罪了站班的武將,這些人粗魯慣了,也在燕王面前隨便慣了,立即破口大罵:“武人怎麼啦?沒有我們武人刀頭舔血,出生入死,會有今日的大明江山?會有你們這些耍筆桿子的賣弄賣弄嘴皮子就高官厚祿?你們這些狗屁讀書人,能濟得了甚麼事?” 這麼一罵,那些總管、典寶、教授等文官又不幹了,紛紛擁上來之乎者也一通理論,武將們哪管你什麼孔曰孟曰的,只管跳着腳兒的罵街,專業背黑鍋的葛長史連忙端起架子喝止,奈何沒人聽他的,葛長史無奈,乾脆輓起袖子下去勸架,等他好不容易把文武分開了,狼狽不堪地抬頭一看,燕王已不知去向了。 “殿下不能議周王之罪!” 道衍斷然道:“諸藩沉默不動,就是在觀望殿下的舉動,殿下的一舉一動關係重大,殿下不但不能議周王之罪,還要上書朝廷,為周王求懇赦免。” 朱棣苦笑道:“大師,你當俺不想救五弟嗎?朝廷下旨讓諸藩議罪,可這罪還沒議下來,五弟已經被發配雲南去了,我們這罪議或不議,都救不了五弟回來的,徒然惹怒朝廷,何苦來哉?莫如輕描淡寫,陳述幾條罪狀,給朝廷一個體面。” 道衍道:“殿下此言差矣。這是朝廷投石問路之計,一則籍周王之被捕試探諸藩心意,二則是逼諸王表態。周王是殿下的同胞兄弟,今日殿下若棄周王于不顧,示弱於朝廷,則朝廷削藩之心更為堅決,同時也使殿下自棄于諸藩之前,從此諸藩自掃門前雪,再難同仇敵愾。” 朱棣默然片刻,落寞地道:“大師,你以為朱棣若是這麼做了,諸藩就肯群起響應麼?不會的,雖然他們現在都在等待,可是朱棣一上書,諸藩權衡利弊得失之後,還是會有人順從朝廷,給五弟議罪的。如果諸藩真能一心,嘿……” 道衍微笑道:“是,權衡利弊得失,還是會有人為了一己私利,昧着良心議周王之罪的,不過,他們能等到今天,是為了什麼呢?所以,他們縱然議了周王之罪,也是不情不願。殿下如今是諸藩之長,不管別人怎麼做,王爺不能委曲求全!仰無怍于天,俯無愧於地,公道,自在人心!” 朱棣目光閃爍,反覆品味着道衍的這番話,久久,若然憬悟,雙手合什道:“朱棣受教了!” 燕藩的議罪奏疏到了! 滿朝文武公卿在看,天下黎民在看,大明諸藩派到京裡來的探子也在看,所有的人都在看,都想知道這位大明諸王之長到底給周王議定了什麼罪名,這一回合,他是否向朝廷俯首稱臣。 謹身殿內,朱允炆也在看。 “……若周王橚所為,形跡曖昧,幸念至親,曲垂寬貸,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跡顯著,祖訓且在,臣何敢他議?臣之愚誠,惟望陛下體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燕王沒有議罪,燕王沒有為周王定一條哪怕是小小不言的罪,反而上表為周王求情了! 朱允炆沒有想到四皇叔居然是如此反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這一封奏疏他左看右看,都快把奏疏裡的每一句話都背下來了,才氣極敗壞地叫道:“小林子,小林子,立即請黃先生、齊先生、方先生來見朕,快,馬上!” 第242章 雙面間諜? 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沒想到朱棣竟是這般反應,在禦前看罷朱棣那封聲情並茂的奏疏,黃子澄搖搖頭道:“燕王幼時頑劣,疏於習文,成年後又多領兵馬,他寫不出這樣言辭懇切、詞藻華麗的文章來。依微臣看來,這應該是長史葛誠代為捉刀。” 齊泰一聽差點沒背過氣去,這黃子澄做事到底着不着調啊,這個時候居然研究燕王文采如何?那有個屁用啊,你逼燕王出招,現在燕王表態了,該如何理會才是正道啊。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篇奏疏不管是誰寫的,必定都是燕王的意思,以行兄以為如何?” 黃子澄是因為沒想到燕王敢有這樣強硬的反應,一時想不出對策,下意識地想用這種“奏疏不是出自燕王親筆”的理由來自我安慰,被齊泰一說,老臉不由一紅。 方孝孺見二人要起爭執,忙出來打圓場,向朱允炆道:“皇上不必憂急,咱們最初的目的,不就是投石問路麼?現在,燕王的意思已經很明白的表達出來了,咱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不是一樁好事麼。” 他瞟了黃子澄和齊泰一眼,見二人神色已經安定下來,又道:“燕王的奏疏既然到了,觀望聲色的諸藩必然也會陸續進呈議罪奏疏,可以預料,必然有人緊隨燕王之後,為周王求請。不要管他,誰肯議罪,誰要求情,咱們做到心中有數,就可以有的放矢,先行安撫肯議罪的藩王,削除求情的藩王。” 朱允炆連連點頭,方孝孺又道:“燕王麼,如此作為,是因為他有所恃,要知道燕王的兵權雖已收歸朝廷,但是時日尚短,朝廷還不能完全控制,燕王久領邊軍,就連西北諸藩,平素也受他的節制,軍中將校,多受他的簡拔,士卒更是久知燕王的武勇,就連山東、遼東諸軍中,也不乏燕王舊部。燕王不肯議罪,反而表面恭馴、實則抗旨地上這一篇奏疏,所倚仗者,不外如是,他認為,朝廷不敢動他,因此,朝廷應該加強對燕藩的控制。” 朱允炆緊張地道:“希直先生是說,咱們改變主張,先削燕藩麼?” 方孝孺搖頭道:“不,我們不能自亂陣腳,仍然是先削其羽翼,再圖謀燕王。為了防止燕王狗急跳牆,咱們現在還得給他一絲僥倖的希望,不能直接露出想要對付他的意思來。咱們可以不動聲色地遷調北平兵馬,更換北平軍政官員,來一招釜底抽薪,叫他身在根基之地而無根基之源,不敢悍然起事、反抗朝廷。 等咱們將響應於他的那些王爺們一個個都除掉,燕王孤掌難鳴,又被咱們調換了北平的官吏,調走了他身邊的兵馬,那時燕王就成了瓮中之鱉,皇上要擒他,不過一道詔書的事罷了。” 朱允炆振奮地道:“先生果然妙計,朕得先生,如劉玄德之得孔明,這是朕之大幸、國家大幸啊!” 方孝孺淡淡一笑,拱手道:“臣愧不敢當,唯為陛下竭死效力而已。” 黃子澄一見,不甘受了冷落,連忙趨前一步,說道:“希直先生所言,令子澄茅塞頓開,臣受希直先生啟發,想到了一些對策,說出來請皇上和希直、孝禮一同參詳,若還有些不夠周詳處,也好拾遺補缺。” 朱允炆開心地笑起來:“好,好好,希直先生與朕,便是臥龍,以行先生於朕,便是鳳雛了。朕得兩位先生為左膀右臂,何愁削藩不能成功,天下不能平定?” 朱允炆說著,一抬眼,忽地看見齊泰神色有些不甚自在,朱允炆也想誇他兩句,奈何……齊泰是像關羽還是像張飛呢? 朱允炆還沒想出個合適的人物來對號入座,“鳳雛先生”已誇誇其談起來,朱允炆便咳嗽一聲,乾脆繞過了這份尷尬…… “一群只會誇誇其談的腐儒!” 嗜茶如命的羅僉事煮好了茶,斟到杯裡,又灑入兩瓣清心明目的菊花,推到夏潯面前一杯,冷笑道:“抓了就抓了,皇上乾綱獨斷就是了,議的什麼罪?現在好了,谷王、蜀王、韓王、伊王等人附從朝廷議了周王大罪,沈王、安王、唐王等人不痛不癢地打馬虎眼,而齊王、泯王、寧王、代王、湘王等則紛紛附和燕王,求赦周王,朝廷此舉無端成就了燕藩之名,何苦來哉?” 夏潯道:“大人之意是?” 羅僉事冷哼一聲道:“這還不明白麼?燕王原本只是論資排輩,為諸藩之長;而今,他已是諸王心中真正的大哥了。” 夏潯細細品味了一番,緩緩點頭道:“大人說的是,朝廷這麼做,有害無益。大人既知其中利弊,怎麼不向皇上進言提醒呢?” 羅僉事蹙起眉,緩緩地搖了搖頭,無奈地道:“皇上視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如伊尹、周公之流,旁人的話,皇上哪裡還聽得進去啊。何況,咱們錦衣衛的名聲一向不好,那些文官看不上咱們,如今有方黃齊這三個臭皮匠在皇上身邊聒噪,咱們錦衣衛更沒有說話的資格了……” 他苦笑兩聲,說道:“還好,先帝給皇上留下了偌大的江山,穩定的朝廷,這幾個腐儒雖然是些紙上談兵的廢物,卻也無礙於大局,在皇上絶對的強大力量面前,任他燕王百般掙扎,終究不過是蚍蜉撼樹,改變不了甚麼的。”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說道:“是啊,漫說燕王已交出了兵權,就算沒有交出來,以燕王手中那些兵馬,又豈是朝廷對手?其實朝中幾位大人如此煞費苦心,固然是擔心燕王走投無路,被迫造反,卻也是想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再拿他問罪,削他的王爵,以求名正言順。 不過,下官在北平時,曾經救過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因之與王府上下打過交道,深知那燕王為人謹慎,從不干預地方事務,家教也嚴,想拿他的把柄殊為不易。要不然,如果咱們錦衣衛能抓到燕王的把柄呈于皇上,就算黃子澄、方孝孺幾位大人看不上咱們,皇上對咱錦衣衛總是要另眼相待的。” 羅僉事眼睛一亮,沉吟道:“唔,不錯,你這話倒提醒了我,咱們不能一味的等着皇上給咱們指派差遣,應該主動請纓,製造機會。如果咱們立下大功,何愁不得陛下青睞?” 他站起身來,在房中踱着步子,忽爾立定,回身說道:“黃子澄已向皇上建議,以嚴冬將臨,塞外蒙人有襲我邊境打草谷的慣例為名,派遣朝廷武將戎守開平,同時,以戍邊兵力不足為由,把燕王的三護衛兵馬也調走了。” 他頓了頓,又道:“皇上還派工部侍郎張芮為北平左右政使,河南衛指揮僉事謝貴此次助曹國公擒周王有功,擢升為北平都指揮使……” 夏潯愕然道:“大人方纔不是說,黃子澄、方孝孺等幾位大人決定對燕王先予安撫,不動聲色地剪其羽翼麼?這般舉動,燕王又不是白痴,還看不出朝廷的意思?” 羅僉事攤開手,無奈地道:“問題是,這幾個白痴,就是把燕王當成了白痴……” 夏潯默然。 羅克敵輕蔑地道:“這班秀才看不上咱們,可依我看,由着他們胡搞下去,好好一件事情,怕要憑空生出許多是非。我去向皇上請旨,調你去北平。” 夏潯故作驚訝地道:“調卑職去北平?” 羅克敵道:“不錯,你曾去過北平,對那裡頗為熟悉,又識得燕王府上下,正好接近他們。” 夏潯道:“大人,皇上登基以來,新政迭出,諸藩震動,都派了不少耳目,在京裡打探消息。卑職雖然是個小人物,可任職于錦衣衛的消息,怕也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此去北平,燕王府舊識,豈能對卑職不加提防、信任如故?” 羅克敵從容道:“何止提防?現在諸藩人人自危,個個惶恐,現在從金陵去的每一個人,都要被他們當成朝廷派去對付他們的人,對你哪能有所信任,不過……” 羅克敵詭譎地一笑,目視着夏潯,緩緩地說道:“如果我是燕王,皇上心意如何,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我心中尚無法確定。而你是我舊識,卻被皇上派了來,我會不會佯做不知你的來意,旁敲側擊探你的口風?會不會利用財帛女子收買於你,從你口中探問皇上真實的意圖?” 夏潯輕輕啊了一聲,“恍然”道:“卑職明白了,大人是說……” 羅克敵微笑道:“若是由着那幾位自作聰明的大人這般胡搞下去,燕王除非肯坐以待斃,否則必反!我派你去,若能拿到燕王的把柄,使朝廷名正言順主動擒他最好,若是不然,也可偵伺他的一舉一動,如果他真的有反意時,及時回報朝廷,亦可令朝廷提前做出對策,這就是我錦衣衛的功勞,旁人想搶也搶不去的。” 他重重地一拍夏潯的肩膀,沉聲道:“你去,想方設法,讓燕王收買你。予你金錢,你就收着,予你美色,你就受用,本官特許你……‘投靠’燕王!” 第243章 亂了陣腳 工部侍郎張芮、河南衛指揮僉事謝貴等一批替換北平官員的官吏已奉旨離京了,夏潯卻還沒有動靜。 因為上一次朝廷以謀反之罪擒拿周王,沒有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反而大張旗鼓地宣揚曹國公李景隆要北巡邊防,來了個出其不意,偷襲詐城,以堂堂朝廷問罪于一位藩王,居然用這樣的手段,不免令人恥笑,而且周王的名聲一向很好,所以這種行為更加令人反感,朝野間對此議論紛紛,同情周王的大有人在。 朱允炆和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感受到了輿論的壓力,這一次,他們已經對北平採取了諸多手段,剝奪軍權,抽走兵馬,更換官員,一連串的措施下來,自忖必可正大光明地制服燕王,所以不想再讓臭名卓著的錦衣衛橫插一腳,壞了他們的名聲,因此對羅克敵的計劃有些不置可否,拖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夏潯是否可以成行。 夏潯還沒走,京裡又出了一件大事。 齊王朱榑被奪爵,廢為庶民了。 按照黃子澄、方孝孺等人的策略,他們首先要削光燕王的權,調光燕王的兵,再把北平的軍政法司各路官員換個遍,叫燕王束手束腳,不敢妄動,這時再回過頭來把那些有可能同情、響應或支援燕王的藩王都拿下來,最後再一舉剷除燕王這個心腹大患。 按照他們的這個計劃,齊王朱榑本來至少還有幾個月的舒服日子好過,可是齊王朱榑居然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門來了,他主動請旨回京,要謁見皇帝。 只他一個王叔,朱允炆倒不怵他,便一口答應了。 孰不知,朱榑進京,其實是要錢來了。 他建的那座王府,本來戶部只說要稍緩一緩,這一緩,就緩到了他老爹朱元璋過世,朱元璋一死,朱允炆“百廢待興”,反正不管是什麼,他都想幹個標新立異,和皇祖父有所區別,這花錢的地方可就多了,他又大量削減稅吏司的人員,偷稅漏稅的更多了,緊接着又減免江南稅賦,以致朝廷財政有些吃緊,戶部寅吃卯糧,調度不開,欠齊王朱榑的錢只好無限期地拖了下去。 朱榑惱了,他回了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孝陵哭墳,到了孝陵,齊王哭完他爹哭他娘,然後眼淚一擦,就跑到宮裡和他那侄兒皇帝大吵大閙地要錢。 朱允炆很鬱悶:以前我是皇太孫,對你們這些叔父們客氣點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皇帝,你們懂不懂君臣父子,上下尊卑?跟我大吵大閙的,這要換成我皇祖父坐龍庭,你敢麼? 這一下可讓羅克敵逮着機會了,齊王是他當初重點培養的“造反對象”,各種罪證羅克敵早就蒐羅齊全了,一直沒逮着機會呈上去罷了,如今一見齊王在建文帝面前耍無賴,又是哭爹又是哭娘的給建文帝臉上難堪,羅克敵馬上把齊王在青州的不法行為一股腦兒地稟報了朱允炆,遞上去一厚摞整人材料。 朱允炆一見大喜,他很難得地果斷了一把,也未喚他的智囊們商議,便下令把齊王朱榑貶為庶民,着錦衣衛看押,不日解送鳳陽高牆看管,同時派人去山東青州府抄他的家,把他一家老少全送去鳳陽蹲大獄,朱允炆這一手當真是雷厲風行,頗有乃祖洪武大帝懲貪除惡的時候那種雷霆手段的風範,等方孝孺、黃子澄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朱允炆的聖旨已經出了南京城了。 夏潯整天在錦衣衛等着派他北上的消息,結果他還沒走,齊王卻作為階下囚被送來了。夏潯思量許久,雖說他和齊王只是互相利用,畢竟尚有故人之誼,他上回去青州,齊王也是以禮相待,不好佯做不知,便對羅克敵懇求道:“大人,卑職在青州時,曾受過齊王的照拂,如今齊王雖成了階下囚,可是既然關在我錦衣衛,卑職不能不聞不問,卑職想……去看看齊王。” 羅克敵蹙眉道:“你知情重義,這固然是好的,不過……” 他沉吟片刻,才道:“那就去吧,你的身份,終究比不得朝中那些大員,縱然去見見齊王,也不致有什麼後果。” “多謝大人。” 夏潯這一聲謝,確是真心實意的,他知道,齊王朱榑現在雖然關在錦衣衛裡,羅僉事可以一手遮天,但是答應他去見一個被廢的王爺,還是多少擔了些風險的,夏潯雖然已經對自己的未來做了一個決定,但是對一心看重、提拔他的羅克敵,的確是心存感激的。 夏潯去見朱榑,只揣了些吃的,還夾了一床被。牢房是個陰冷的地方,縱然是炎炎夏日,那地方也暖和不起來,何況此時深秋將盡,天氣濕冷,而錦衣衛的牢房多年沒有關過人了,裏邊的床鋪被縟腐爛不堪,縱是個尋常囚犯怕也很難住下,朱榑雖曾貴為王爺,想來此刻也只有這些吃的穿的,對他來說才是最實用的。 “齊庶人,我們百戶大人有話問你,好生答着!” 牢頭兒可不管關進來的是不是鳳子龍孫,高聲吆喝一句,便向夏潯討好地哈腰點頭,諂媚地道:“大人,您請,這裡太陰暗了,地面也不平,小心腳下。” 夏潯小心地走進去,對那牢頭兒道:“行了,你出去守着。” 牢頭兒答應着退了出去,夏潯走到牢房柵欄前,只見齊王朱榑已被剝了王爺的蟒袍,披頭散髮,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小衣,木然坐在一堆稻草上。 “楊旭,是你!” 藉著微弱的燈光,朱榑忽地看清來人是夏潯,不由驚喜交加,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撲到牢門旁,緊緊抓住了柵欄。 夏潯見他一身狼狽,不禁心生惻隱,嘆息一聲道:“王爺,好端端的,你何必進京來呢,如今落得這步田地……” 齊王朱榑面孔一陣扭曲,惡聲道:“誰曉得那小……” 他壓了壓火,才惡狠狠地道:“誰曉得皇上心狠手辣,為了小小罪過,就把孤廢為庶人。” 夏潯默然片刻,把懷裡揣着的還溫熱的吃食和挾着的那卷被縟遞進去,輕輕一嘆道:“王爺那些罪過,要說削爵,處置卻也未必妥當,王爺且放寬心,就當去鳳陽閒居幾年吧,說不定哪一天皇上回心轉意了,就能放王爺回去。” 朱榑嘿地一聲笑,搖了搖頭,目光竟隱隱泛起了淚光:“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啊。我那滿口仁義的侄兒,還不及……” 他咬了咬牙,沒有再說下去,心中卻已是充滿了懊悔,對他自己的悔,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朱榑後悔,不為別的,只因為他進京討要造王府的錢,是他故意為之。朱元璋這些兒子有的善有的惡,有的凶殘有的英勇,就是沒有一個白痴,朱允炆削周藩,醉翁之意實在燕王,這一點朱榑已經隱隱地看出了一些端倪,他進京要錢,故意耍潑無賴,其實是用了自古以來遭到帝王忌憚的王侯公卿們慣用的一種手段:自污。 蕭何為了消除劉邦的戒心,就故意收受賄賂,強買田地,觸犯王法,他這麼做,想讓劉邦覺得他貪圖安逸,胸無大志。朱榑這麼幹,就是為了消除朱允炆對他的戒心,認為他朱榑鼠目寸光,根本沒有圖謀天下的野心。 可他哪知道朱允炆的胃口那麼大,所謀並不只燕王一人,所謀亦不只這一世。你不反,他擔心你的兒子反,你的兒子不反,他擔心你的孫子會反,總之,他要一勞永逸,除了他爹朱標傳下來的這一脈骨肉,所有的朱元璋的子孫統統都要貶為庶民,永遠失去問鼎皇權的機會,所差的只是先削誰後削誰的問題。 現在他朱榑自己送上門來了,又確有不法的證據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不是自作孽不可活麼? 兩個人一個牢內一個牢外,一個是心事重重,一個是有苦有言,沉默半晌,只能雙雙一嘆,在這幽寂陰冷的大牢裡,嘆息聲是那般無奈、那麼淒涼…… 齊王朱榑被貶為庶民的消息把代王朱桂給激怒了,代王朱桂和齊王朱榑曾一同聽令于燕王朱棣,北伐蒙古,那是並肩打過仗的親兄弟。而且齊王朱榑尚武,代王朱桂同樣尚武,兩位王爺都是性情暴烈的主兒,可謂是情投意合,彼此的交情一向不錯。 上一次朝廷查無實據,只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削了一位親王,已然令朱桂大為不滿,要不是他的親信再三安撫,要他等着燕王明確態度之後再做決定,他早就上書指斥朝廷執法不公了。如今替周王求情的奏疏呈上去還沒幾天,周王根本沒希望從雲南撈回來,齊王居然又被貶成了庶民,先帝入土不到半年,皇上這是想對親叔叔們做什麼? 代王火冒三丈,立即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奏疏,派人快馬送到京城,直斥皇帝罔視骨肉親情,對諸王叔橫加刁難,內中甚至大膽地譏諷朱允炆虛情假意,當初在先帝面前信誓旦旦要善待親人,以德服人,先帝屍骨未寒,他便食言而肥。 看了代王朱桂的這封奏疏,朱允炆臉上火辣辣的,他惱羞成怒地把奏疏撕得粉碎,拍着禦案吼道:“代王渺視朝廷,渺視朕,必須要加以嚴懲,諸位先生不要勸朕,朕一定要嚴懲代王,否則朝廷體面何在,朕的體面何存?” 黃子澄沒想到原本好好的計劃,居然閙到這般地步。他卻不知,齊王代王的反應,背後無不有道衍勸燕王為周王抗旨求赦的原因在其中,正因燕王起了這個頭,諸藩的不滿才有了一個宣洩口,否則諸藩心頭這把火壓了再壓,早晚壓成內傷了,也是發不出來了。 黃子澄蹙眉沉思半晌,覺得齊王成為階下囚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削藩之舉勢必已無法徐徐圖之,既然如此,不如藉此緣由,把代王也一併剷除,便點頭答應下來。只是,他原本不希望錦衣衛再插手北平之事,可是如今齊王和代王先後挑釁,打亂了朝廷削藩的步驟,為了確保北平萬無一失,便向朱允炆進言,請皇上同意錦衣衛派遣人員赴北平為內應。 朱允炆被代王這封奏疏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弄得他無地自容,現在只想把代王削了,出這一口惡氣,自然無不答應。 代王平時為人橫行跋扈,在藩國內確實有許多不法行為,小辮子一抓一大把,第二天就有禦使言官得到授意,控告代王貪虐殘暴,有不法行為。建文帝雷厲風行,立即公開下詔,削代王朱桂王爵,全家遷移蜀地,交由蜀王朱棒嚴加看管。 其實代王雖然蠻橫,要他造反卻是不敢的。 朱桂只比朱允炆大三歲,小時候兩個人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耍,在朱桂的印象裡,這個只比他小三歲的侄子性情溫和,為人謙遜,少年老成,惇厚淳樸。他以為自己拿出長輩的派頭來訓斥他一番,這個皇帝侄子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哪知道這一番罵直接把自己的王位罵沒了。 他在山西大同,還不知道馬上就要攜妻抱子,一家老少跑到四川去找十一哥朱椿混口食呢。 坤寧宮左偏殿裡,二三十位王侯公卿家的年輕女孩子正在上課,這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最大的十六七歲,最小的十一二歲,都是些妙齡少女,月貌花容。 徐茗兒也在裏邊,茗兒小郡主今年十一周歲了,眼看著就要過年,過了年就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了,中山王徐達死的早,長兄如父,徐輝祖覺得小妹子漸漸大了,不能再整天瘋瘋顛顛不成樣子,便把她送進宮來,每日隨着尚儀局的女官學習女兒家的禮儀學問。 正上着課,尚儀局的尚儀鄭夫人突然闖了進來,鄭夫人為人嚴肅刻板,這些公侯家的女孩兒們都有些怕她,一見她來,登時老實起來,趕緊扮出一副溫柔賢淑的樣兒來,生怕被鄭尚儀挑出毛病。 鄭尚儀持着戒尺,板着面孔從姑娘們身邊走過,在大殿盡頭站住身子,滿意地點點頭,緊繃的面孔有些鬆弛下來,女孩兒見狀,便也悄悄地鬆了口氣。鄭尚儀目光一轉,忽地盯住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問道:“常娟,女兒家兩教是甚麼?” 這常娟是鄂國公常遇春的一個孫女兒,聽到鄭尚儀問她,連忙答道:“一教其緘默,勿妄言是非;二教其簡素,勿修飾儀容。” 鄭尚儀板著臉道:“你剛剛許了人家,上個月才做了及笄禮,尚未成婦人,何以如此注重修飾,腰間帶個香囊,還綉金嵌玉的!” 常娟粉臉通紅,趕緊把香囊摘下來揣在懷中,站在她背後的徐茗兒一聽,忙也把自己的荷包藏起,偷眼一瞧,鄭尚儀沒有發現,不禁吐了吐舌頭。不料這吐舌頭的動作卻被鄭尚儀看在眼裡,鄭尚儀臉一板,又道:“徐妙錦,女兒家婦容當如何,說給我聽聽。” “啊?” 徐茗兒苦着臉道:“尚儀,人家進宮學禮還不到一個月呢。” 鄭尚儀喝道:“背!” 徐茗兒扁扁小嘴,咳嗽一聲,目不斜視地道:“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平居無事,靜處深幽。堂前少到,戶外無窺,勿聽淫聲,勿視邪色,兄弟雖親,坐莫同席,須知男女,授受不親……” “咦?”鄭尚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嚴肅的神色柔和了許多,說道:“女子出嫁,背!” 徐茗兒又咳嗽一聲,微微側着頭,想了片刻,便朗聲道:“女子出嫁,夫主為親。將夫比天,起義匪輕。夫剛妻柔,恩愛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賓……同甘同苦,同富同貧,死同棺槨,生共衣衾……” “好好好,不用背了。” 鄭尚儀笑容滿面地對那些王侯公卿家的女孩兒們道:“你們看看,徐妙錦剛剛入學不足一個月,便能把《女論語》倒背如流,你們該好好向她學習才是。好啦,你們休息一會兒,再繼續上課吧。” 鄭尚儀滿意地走了,她剛一走,那群小淑女馬上變了模樣,忽啦一下圍到徐茗兒身邊,像一群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起來:“茗兒,虧你想的好辦法,連鄭尚儀都瞞過去了。” 徐茗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本姑娘只須略施小計,還怕騙不倒她。” 常娟自肩上取下披帛,那披帛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兒,寫得規整、漂亮,乍一瞅好似細密的花紋,若不細看,還真不曉得那是一排排的文字,常絹道:“可別忘了你答應過的,帶我游莫愁湖,還請我去閲江樓吃飯。” 徐茗兒笑道:“知道啦,小氣鬼。” 她把手一揮,豪爽地道:“不只請你,這殿裡有一位算一位,所有的人我都請了!” 大殿裡立即一陣歡呼,就在這時,寶慶公主跑了進來,她年紀還小,並未入學,寶慶公主擠進人群,揪住徐茗兒的衣袖,委曲地道:“茗兒姐姐,皇上吼我。” 徐茗兒彎腰把她抱起來,笑道:“你又到謹身殿去淘氣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麼,以後不要去那兒,現在不是你爹爹當皇帝,是你的侄兒,你總不能要侄兒哄你玩吧。” 寶慶公主扁着嘴道:“我沒要他陪我玩,我到草叢裡撲蜢蚱,聽到殿裡聲音好大,就跑過去看,他就很大聲地喊我走開。” 徐茗兒抱著她走到一邊,小聲問:“皇上怎麼了,有人惹他生氣麼?” 寶慶公主撓撓頭道:“好像是吧,有個白鬍子老頭,說什麼不該削了周王,齊王,還說不該下旨捉拿代王,舉家遷徙巴蜀……” 徐茗兒眉頭一挑,臉色有些變了:“寶慶,你說清楚,皇上要抓代王,因為甚麼?” 寶慶公主獃獃地道:“我怎麼知道?” 徐茗兒想了想,越想越不放心,便道:“走,我們去找皇上。” 寶慶公主膽怯地道:“姐姐,我們不要去吧,他吼人好凶!” 徐茗兒俏臉如罩寒霜,說道:“不成,我一定要問個清楚,平白無故的,他為什麼要把我二姐、二姐夫給抓起來!” 第244章 你禁足,我翹家! 打發了高巍出去,朱允炆沮喪地坐在禦椅上,只覺心力憔悴,疲憊不堪。 對於皇祖父的許多政策和做法,朱允炆其實一向都不以為然的,他覺得皇祖父能以一介布衣鏖戰群雄,驅逐韃虜,建立大明天下,這份武功固然是不輸于秦皇漢高的,然而說到文治嘛…… 他的皇祖父年號洪武,他甫一登基,就取年號建文,其實在心底里隱隱的就有一種和皇祖父打擂台的感覺,他要按照自己的意願,打造一個盛世,一個帝國。皇祖父外儒內法,作風過于剛硬了。他要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將大明打造成古賢王治下的那般王道樂土。 可是,他現在越來越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感覺,他記得皇祖父在的時候,不管是北疆蒙人大舉集結,試圖南侵,還是雲南諸番造反,此起彼伏,亦或是權傾朝野的當朝宰相蓄意謀反,他的祖父總是能指斥揮遒,輕描淡寫的就把一場激蕩四海的大風暴化為無形,舉重若輕,猶有餘力,而他…… 朱允炆抬起頭,又看了看桌上那張奏疏,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是都督府斷事官高巍的一篇奏疏,高巍已年逾七旬,早已致仕,這個月衙門發俸的時候,高巍一時興起,隨着家人一起去了,順道看看皇太孫親政後的朝廷新氣象,現任斷事官鐵鉉見本司的老長官來領俸祿了,便很客氣地把他請進去喝茶閒聊。 言談之間,對近日朝中發生的一系列針對削藩的大事高巍談了談自己的看法,鐵鉉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馬上鼓勵這位高斷事上表向皇帝進諫,這老頭兒也不客氣,大概想發揮發揮餘熱吧,回去後果然認真寫了一封奏疏直接見皇帝來了。 高巍在奏疏中說:“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諸王,凡以護中國,居四裔,為聖子神孫計至遠也。夫何地大兵強,易以生亂。今諸藩驕逸違制,不削則廢法,削之則傷恩。賈誼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臣愚謂今宜師其意,勿施晃錯削奪之策。可效主父偃推恩之令,西北諸王子北分封于東南,東南諸王子北分封于西北,小共地,大其城,以分其地。如此,則藩王之權不削自弱矣。” 高巍的意思是,藩王是要削的,但是怎麼削要講究個方法。他認為推恩令是個好辦法,讓諸王把藩地分封給他已婚的王子們,這些王子有了兒子再繼續分封下去,如此一來藩國領土越分越小,諸藩的子孫們在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中,漸漸就會變成擁有不過一街一巷、百戶居民的小藩,再也折騰不起什麼風浪來了,到那時諸藩恆弱,天子恆強,則江山永固,根本不用擔心會有藩王坐大,危及朝廷。如此不削而削,方纔高明。 朱允炆心中很不以為然,不過這老臣一片熱誠,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便賜座、看茶,隨口嘉獎了幾句。 誰知道這老頭兒退休的早,以前一直是侍奉洪武皇帝的,不大知道這位建文皇帝的性格為人。洪武皇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說的對,他讚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你說的不對,他能馬上把奏疏扔到你臉上,說你講的狗屁不通。 朱允炆只是跟他隨口客氣幾句,他卻當了真了,一見皇上如此禮遇,而且對他的意見十分贊同,高巍歡喜之餘,又論及了眼下朝廷處置周王、齊王、代王的手段,高巍認為,黃子澄、齊泰等人處置幾位藩王的手段之所以被人詬病,在於削藩削的迫不及待,巧立名目,不擇手段。 他建議皇上應該加強對諸藩的恩寵,畢竟那都是皇上的親叔父,沒有什麼太大的罪過,這親親之禮還是要講的,歲時伏臘,使人饋問,賢者下詔褒賞,不法諸王,初犯寬容,再犯赦免,三犯不悛,則告太廟廢黜。如此處置,那天下將無人不服,都會稱頌皇上的賢明! 不想這番話正觸及朱允炆的痛處,弄得朱允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非常不自在,他几乎以為這高巍是收了代王的賄賂,有意要他難看來了,因為高巍這番建議,簡直就是當初他擔心諸藩不服,朱元璋問他會怎麼處置時,他那番回答的翻版。 如果高巍早幾天來對他說這番話,他或許不會太在意,可他剛剛接到代王的奏疏,代王在奏疏中恰恰利用他說過的這番話,譏諷他口是心非,取悅先帝,先帝剛剛龍馭上賓,他就出爾反爾,苛待叔父,現在高巍又提起這番話來,簡直就是當面給他一個大耳光,朱允炆心裡很不痛快。 偏偏這高巍年紀大了,年紀大了的人說話就喜歡翻來覆去,嘮嘮叨叨,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朱允炆一開始還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漸漸的這火氣終於上來了,到最後忍無可忍,終於勃然大怒。 高巍一番好意,卻閙個沒臉,只好灰頭土面地逃了,朱允炆坐在那兒卻是越想越氣:“朕的一番苦心,怎麼就沒人理解呢?朕是想在自己手裡,永除後患,保我大明江山,千秋萬代,亙古不易呀…… 朱允炆正在自憐自傷,大嘆天下知己無幾人時,就聽門外侍候的太監小林急急地道:“不成不成,郡主莫讓奴婢為難,皇上正在惱怒之中,郡主不能見駕呀。” “皇上若是天天惱怒,那就天天不上朝了?你進去傳報,若是不去,那你讓開!” “郡主,不能啊!哎喲,小公主,你踢奴婢幹什麼呀,奴婢這也是職責所在,奴婢不敢驚擾皇上呀!” 朱允炆眉頭一皺,火氣又上來了,年輕人性子本來就不是那麼沉穩,諸事進行的又總是不順,朱允炆發覺自己近來的火氣越來越容易發作了。 “你閃開!” “哎喲!” 外邊傳來“噗嗵”倒地的聲音,緊接着小郡主徐茗兒就牽着寶慶公主的手,杏眼圓睜,怒氣沖沖地走進來,那嬌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正強抑怒氣。 朱允炆沉着臉道:“徐妙錦,你也太放肆了,沒有朕的允許,誰讓你擅闖宮殿的?” 寶慶公主一聽,連忙閃到徐茗兒身後,怯怯地叫了一聲:“寶慶見過皇上。”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以前這個比她大好多的侄子對她是很客氣的,一見了她,必定皇侄之孫恭敬施禮,但是現在……她有點怕這個年輕的皇帝。 徐茗兒也才省起眼前這個皇帝不是那個看似嚴厲對她卻極為慈祥的老人,這個皇帝是極重君臣禮儀的,便忍着氣欠身見禮道:“徐妙錦見過皇上。” 朱允炆哼了一聲道:“你一介女流,闖宮見駕,有什麼事?” 徐茗兒直起腰來,說道:“臣女為我二姐和二姐夫喊冤!” 朱允炆的臉色刷地一下陰沉下來:“代王朱桂擅役軍民、聚斂財物,何冤之有?” 徐茗兒對《大誥》還是有點兒研究的,要不然上回也不會在五軍都督府的屏風後面給她三哥支招了,一聽這話立即揪住朱允炆所示的這個罪名,反詰道:“臣女請問皇上,代王這條罪狀,可夠得上削爵奪嗣,貶為庶民?” 朱允炆一聽又惱了,朱允炆這人臉有點兒酸,以前沒顯出來,是因為他上邊還有個朱元璋,朱元璋本人是不可能讓他的孫子太難堪的,何況朱允炆受的是儒家禮教,朱元璋不只是他的祖父,還是他的君上,縱然說些重話,他也受得理所當然,而今他是皇帝,就受不得別人質疑挑釁了。 朱允炆大怒,指着她道:“朝廷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個女流之輩置喙了,你家兄長是怎麼回事,對你平素都不加管教的麼?” 徐茗兒不及朱允炆身量高,但朱允炆戟指斥來,她卻一步不退,只將慧黠的美眉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睇着皇帝,輕輕地道:“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神情沒有一個譏諷嘲笑的意思,甚至還帶著些天真爛漫的感覺,可這輕輕一句話,一針見血,卻比任何聲嚴色厲的辱罵更讓朱允炆感到赤裸裸的羞辱:“你理屈辭窮了麼?” 朱允炆霍地舉起手掌,徐茗兒揚起吹彈得破的臉蛋兒,毫不退縮,朱允炆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氣極敗壞地道:“拖出去,把她給朕拖出去,把徐輝祖給朕傳過來!把魏國公給朕傳進宮來!” “你身為長兄,是怎麼管教妹妹的!你身為國公,是怎麼管教家人的!你們徐家還有沒有家教!還有沒有規矩!還懂不懂國法!” 朱允炆說一句,拍一下桌子,拍得手掌通紅,全然未覺。 徐輝祖跪在丹墀之下,冷汗如雨。 皇上要削藩,魏國公徐輝祖如何看不出來?徐家三個女兒,都是藩王的正妃,她們的丈夫都在削藩之列,中山王府因此陷入了窘境。徐輝祖是徐家長子,繼承了乃父的忠誠惇厚,從心底里說,他是忠於朝廷盡忠王事的,皇帝的任何決定,他都會無條件的服從。 可這一次,朝廷要削藩,他有三個妹夫都在被削之列,尤其是燕王,更是朝廷必欲除去的目標,皇上豈敢賦予他重任和信任?所以,以前他是朝中武班之首,素來最受朝廷的器重。而今他卻游離於政權邊緣,主動靠近也不好,毫無表示更不行,作為中山王府的當家人,徐輝祖壓力很大。 偏偏這個時候,不知輕重的小妹子又跑來激怒皇上,如果皇上以為小妹對代王、對削藩的意見,就是我徐家上下一致的意見,那我徐家豈不是……一念及此,徐輝祖徹骨生寒,當真是忐忑萬分,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了。 朱允炆見徐輝祖揮汗如雨,只是叩頭請罪,漸漸的怒氣也消了些。 徐家是大明第一名門世家,其勢力不管在朝堂還是軍中都可謂盤根錯節,樹大根深。朝廷要削藩,要推行建文新政,少不了徐家的支持,至少不能讓徐家拖後腿,這徐輝祖還算是規矩的,對於朝廷削藩一直沒有絲毫異議,而且還一直表態支持,倒也不必為了個不知輕重的野丫頭,讓他太過難堪。 想到這裡,朱允炆吁了口氣,道:“你起來吧!徐妙錦終究是個女兒家,朕也不想太過苛責,你回府之後,把她禁足府中,嚴加管教,出閣之前,再不許她離開中山王府半步!” “臣,遵旨!” 徐輝祖顫聲叩首,只覺冷汗已浸透了自己的衣衫。 中山王府裡,徐增壽倒騎在一張椅子上,對徐茗兒道:“你就是這麼跟皇上說的?” 徐茗兒不服氣地道:“是啊,許他做得,不許我說得?” 徐增壽翹了翹大拇指,眉開眼笑地讚道:“不愧是咱徐家的種,妹子,你厲害,三哥服你了!” 徐茗兒小瑤鼻兒一翹,哼了一聲。 徐增壽憤懣地道:“三哥這心裡頭也犯堵呢。這天下剛剛交到皇上手裡,好端端的四海昇平的不好麼?非得攪得一片腥風血雨。 二姐夫不用說了,雖說他禦下是有點兒毛病,可是守邊打仗,那也是一把好手。再說大姐夫,大姐夫為朝廷屢次戰功,做過什麼錯事了?你看看朝廷步步緊逼,分明就是……我心裡不服啊!” 徐茗兒吃驚地道:“什麼,皇上還要對付大姐夫?” 徐增壽自悔失言,這妹子年紀小,不知輕重的,實在不該對她說這些話,忙咳嗽一聲,掩飾道:“唔……我也只是猜測,也未必……” 徐茗兒怒道:“三哥,皇上做了錯事,你是大臣,理當進諫,為什麼不能秉公直言?” 徐增壽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妹子,皇上這是要削藩吶,你三個姐姐,都是藩王王妃,皇上能不疑心咱徐家偏幫諸藩麼?咱們徐家不說話都要招皇上猜忌了,還能多說甚麼?這也就是你,一個女兒家,說的輕了重了,皇上不好太過追究,如果是你三哥跑到皇上身邊這麼說……” 他把手在自己頸間比了比,壓低聲音道:“那就是殺頭之罪呀!” 徐茗兒一聽,擔心地道:“那……大哥被皇上召去,不會……把大哥怎麼樣吧?” 徐增壽道:“那倒不會,估計是痛罵一番,出口氣就行了,皇上正削藩呢,這時候如果突然再把咱大明第一公爵給削了,那就熱閙了,不但諸藩不安,恐怕所有的王侯公卿統統都要不安了,皇上未必就敢閙成那樣的局面,除非……他瘋了!” 剛說到這兒,遠處有人高喊:“國公回府~~~” 徐增壽騰地一下跳起來,對徐茗兒道:“快着,你先躲躲,我探探大哥的口風,免得他在氣頭上,拿家法治你。” “好!” 徐茗兒一溜煙兒地逃開了去,徐輝祖怒氣沖沖地走進大廳,見三弟弔兒浪當地翹着腿在那喝茶,便吼道:“小妹呢,小妹哪兒去了?” 徐增壽放下茶杯道:“大哥這是怎麼啦?小妹回來也是怒氣沖沖的,隨後就說要去莫愁湖散心,出去了,誰惹着你們了?” “她還有閒情逸致去遊湖?” 徐輝祖怒不可遏地跺腳道:“她連皇上都敢罵,還有什麼禍是她不敢闖的?皇上下旨了,把她禁足府中,至她出嫁之前,從此再也不得離開王府半步!” 他像困獸似的在大廳裡轉悠了兩圈兒,頽然坐下道:“唉!咱徐家的女兒,可不能與皇室攀親了,皇室險惡,勝民間百倍,動輒就是掉腦袋的大事啊。咱徐家已位極人臣,也用不着錦上添花,你去,馬上把她給我抓回來,關在府裡看緊了,過幾年,給她找個清白本份的普通人家,嫁出去了事。” 徐茗兒趴在屏風後面,聽說要把她軟禁在府中再不得出門,不禁又驚又怒,她眼珠轉了轉,忽地轉身就走,彷彿一隻狸貓,左轉右轉,片刻功夫就走得不見人影兒了。 夏潯單人匹馬,很快活地上路了。 家裡這邊諸事安排妥當,他相信以謝謝的機警多智,足以護得他閤家安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夏潯一身輕鬆。 猶記得,他當初離開湖州北上,就是要去投奔燕王的,想不到世事輪迴,幾年之後,他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為了讓他順利取得燕王的信任,羅僉事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甚至忍痛給他準備了一份投名狀,把潛伏北平的一個秘諜交給了他,必要時可以犧牲此人,謀取燕王信任,可是羅大人怎知他的真正打算呢。 他準備按自己的套路來,既然無法置身事外,那麼在這關鍵時刻,就一定不能站錯隊,安知這天下未來,江山畫卷,沒有我夏潯塗抹的重重的一筆風采? 鯉魚脫卻金鈎去,搖頭擺尾再不來! 夏潯微微地笑了。 徐茗兒想哭,站在揚州府熱閙繁華的街市上,饑腸轆轆的她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沒帶錢。她以前出門,身上從來都不帶錢的,翹家的時候走得又匆忙,哪裡想得起來? 看著面前攤子上蒸的饃,烙的餅,徐茗兒悄悄嚥了口唾沫,怯怯地想:“我要是白吃,人家肯定不幹吧,我又不是他們家親戚,誰願意白管飯吶……” 第245章 吃定了你的霸王餐 揚州城北,大明寺旁,有一家酒樓,叫做“瘦西湖酒家”。 這裡山水相間,綠竹青松,美倫美奐,宛如仙境。酒樓前邊一池清泓,碧波漣漣,猶似明珠,亭台樓閣掩映于山水間,目迷五色令人襟懷爽暢,陶醉其間,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行至此處,少不得要受這山水誘惑,到酒樓中小坐,歇歇腳兒,吃些酒食。就連本地的富賈士紳迎親會友,也常到此處相聚,因此這家酒樓在當地很有名氣,自然也就上了檔次。 茗兒正在瘦西湖吃飯,她要的不多,比起她平時吃飯的排場小多了,只要了八盤八碗,十六道精緻的小菜,多是菜蔬,口味清淡。南方菜式,本就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每道菜沒有幾口,重在菜色和口味的搭配,不過菜量再少,十幾道菜一樣來一口,基本也就填飽了肚子。 人餓極了,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小郡主下定決心,要吃霸王餐了。 她覺得,在街上“霸王”人家小商小販的饅頭包子很不好,人家都是小本經營,於心何忍吶。再說,雖然餓了,可從小養成的口味,那街頭的大菜包子還是有些難以下嚥,所以,她挑了一家最看得上眼的酒家,決定今兒就“霸王”他們家了。 徐茗兒聽說過什麼叫霸王餐,就是吃了飯不給錢,至于到底怎麼霸王,她還不知道,這時又沒處向人請教,她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餓得發慌的時候,是想不出主意來的,所以她理直氣壯地進了瘦西湖酒樓。 瘦西湖酒樓的夥計見她一個小姑娘來吃飯,本來也有些奇怪的,不過這位小姑娘舉止儀態就從骨子裡透着一抹貴氣,這店小二說是小二,按年紀看,該叫老二了。店老二叫沐絲,是瘦西湖酒家店主的遠房侄兒,打十幾歲就在這兒做事,做了二十七八年了,可謂閲人多矣。 是不是個有身份的人,他還是看得出來的。看姑娘身上衣服,白綾小襖兒,湖水綠的湘裙下一雙鹿皮的小蠻靴,舉步登樓時還偶爾露出一綫裹着脛腿的褲腿兒,沐小二的一雙眼睛極是毒辣,馬上就看出,那白綾小襖兒袖口的金絲、領口的銀綫絶對都是真的,那衣料肯定都是最上品的湖絲湘綢。還有,她穿靴子,靴子,是什麼身份的人都能穿的麼? 再說她牽來的那匹馬,也是神駿異常,鞍韉絶對都是頂級配置,至于小姑娘那模樣就更不用說了,甜美可愛,宜喜宜嗔,雖說她一個侍女也不帶,年紀又顯得比較小,獨自赴酒店用餐有些奇怪,不過沐絲馬上判斷:這指不定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呢,她爹起碼也得是個五品知府正堂。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性情驕縱一些,偶爾獨自外出也是有的。 於是,沐絲馬上把茗兒恭恭敬敬地迎進了最高檔的雅間,又叫人把她的馬牽去,用上好的馬料好生喂着。等人家姑娘一點菜,沐絲對自己的判斷更加毫不懷疑了,她要是盡點些大魚大肉,那倒可疑了,可是你瞧人家那口味,說句不好意思的話,順口說來的菜式中,有幾道是南京十六樓的烹飪名家的拿手好菜,這兒根本是做不出來的,要不是見小姑娘說話客氣,一聽沒有馬上就換了菜,他簡直要以為這是故意來他們家踢館子的了。 茗兒菜足飯飽,捧着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兒,小口小口地抿着,開始琢磨如何開始霸王餐,想了很久,她覺得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人家,霸王嘛,楚霸王到了哪兒,見了誰不是直來直往、毫不掩飾的? “小二……” “來了來了,小姐,您吃好了?” 沐絲立即一溜煙兒地跑進了雅間,剛纔上茶的時候他就琢磨着這位大小姐要結賬了,一直在盯着這兒呢,看這位大小姐富貴逼人的模樣,侍候慇勤了,說不定還有額外的賞賜呢。 “吃好了。” 茗兒甜甜一笑,很從容地道:“不過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我沒錢。” 沐絲一獃,隨即笑了起來:“呵呵呵,大小姐,您可真會開玩笑。” 茗兒很認真地道:“我沒開玩笑呀,我真沒錢。” 沐絲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兒,要是小姐真的吃霸王餐,掌柜的扣了小的工錢,小的拿什麼養家餬口啊,大小姐,您可別開小的玩笑。” “這樣啊……” 茗兒的霸王之心登時雪獅子遇火,化成水了,於是她有些抱歉地道:“那你……知道我大哥是誰嗎?” 嘖,這句話可真有點吃霸王餐的味道了,沐老二唬着一張猢猻臉不說話。 茗兒道:“我身上真的沒錢,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寫張條子,你找我大哥要去,他見了我的條子,肯定把錢給你。” 沐絲嘆了口氣,心道:“打一輩子雁,反讓雁啄了眼,這回可真是看走眼了,她既然這麼說,我只好試試了,要不然堂叔那張臭臉……罷了,我就辛苦些,往揚州城裡走一趟吧。” 想到這兒,沐絲便問道:“不知小姐令兄,住在哪兒呀?” 吃霸王餐的茗兒羞羞答答地道:“金陵……” 沐絲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暈倒:“這位小姐,你耍我的是吧?” “沒有啊,路是遠了點兒……不過,只要你去,我哥肯定連路費也加倍給你,給你十倍也無妨!” 做了一輩子店小二的沐絲哪肯相信這番鬼話,於是,他也就錯過了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發達的機會,中山王府已懸了重賞,只要有人提供小郡主的下落,哪怕能提供一點線索,那賞錢就足以讓他躺着吃三輩子了。 沐絲白眼一翻,悻悻地道:“我說這位小姐,你吃霸王餐也就罷了,還要唬弄我去金陵,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呢?” 茗兒一挺嬌小的酥胸:“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要不是看這姑娘長得甜美,實在無法口出惡言,沐絲就要張口罵人了,吃霸王餐的人還有什麼名譽? 茗兒一見他還不信,不覺有些惱了,威脅道:“你要這樣,我可吃霸王餐了喔!” 沐絲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小姐,我早就不指望您不吃霸王餐了。您不是還有一匹馬麼,我們把馬賣了,你這飯錢也就還上了。” 茗兒急道:“那不成,馬不能賣。” 沐絲道:“賣不賣,由得了您嗎?實話告訴你,這也就是看你是位姑娘家,要換一個人,哼!現在早讓我們打得鼻青臉腫、手斷腳折了,夥計們!” 茗兒着急起來,這要是把馬賣了,她怎麼去北平?她剛要起身阻止,目光一轉,就看到“及時雨”夏潯被一個夥計引着,施施然地走上樓來,雙眸登時一亮,一抹甜美的笑意,迅速漾上了她的臉龐。 “咳,給我來一道……” 夏潯撿了臨窗一張桌子坐下,話還沒說完,沐絲就像“穿天猴兒似”的出現在他面前,急吼吼地道:“客官,一共五貫一百二十八文,外加馬料錢十文,請付錢。” 夏潯一獃,吃驚地道:“你們這兒是吃自助餐的麼,我還沒點菜,這價錢怎麼就定了?” 沐絲哪懂什麼叫自助餐,他往雅間裡一指,板著臉道:“那位小姐說,你是她的親哥哥。你那妹子一共吃了五貫一百二十文,她那匹馬也是我們喂的,勞駕您先把你親妹子的賬付了。” 雅間的門開着,夏潯順着沐絲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徐茗兒坐在雅間裡,正向他輕輕招手,齒如編貝,兩頰笑渦,瀲瀲如新月…… 夏潯苦着臉道:“不是吧,郡主,你不能這般胡閙啊,不如這樣吧,回頭我帶郡主去見揚州知府,請他派人送你回金陵。” 徐茗兒道:“我不回去,只一回去,再也休想離開王府半步了。你不是要去北平?正好,帶我一起走。” “不成啊郡主,我要是帶你走,皇上知道了,要殺我的頭;中山王知道了,要殺我的頭;如今燕王處境尷尬,自顧無暇,我若不知輕重,把你帶去北平,讓王爺和朝廷、和徐家更形交惡,王爺不能把郡主你怎麼樣,我呢?我是被朝廷派去北平查緝不法事的,燕王殿下本來就看我不順眼呢,要是知道我帶你離家出走,有了這由頭,一定也要殺我的頭,你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呀郡主。” 徐茗兒撇嘴道:“有這麼嚴重麼,你不跳火坑,就忍心看我跳火坑?你有難的時候,我可是全心全意幫你的。” 夏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這可不同。” 徐茗兒眼珠轉了轉,小聲問道:“如果,讓人以為是你帶我離家出走的,你真的會被殺頭呀?” 夏潯趕緊點頭,如小鷄啄米似的:“是呀是呀。” 徐茗兒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那好,我還就跟你走了,你要送我回去,成!我一回去,馬上就告訴我大哥,是你拐我出來的。” 夏潯驚道:“不會吧,小郡主……” “你試試,我偏吃定了你的霸王餐!” 夏潯獃了半晌,才頽然道:“那……好吧,不過郡主得答應我,沒人幫過你,是你自己走去北平的。” 徐茗兒喜笑顏開:“沒問題,那我們走吧。” 夏潯默然道:“郡主,我還沒吃……” 第246章 是非難評 夏潯無奈,只好帶著小郡主一同北上。 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著一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未免太乍眼了些,而且,一路上已經隱隱聽說中山王府拜託了往巴蜀和北平去的沿途官府注意小郡主的行蹤,夏潯只好把徐茗兒打扮成一個小書僮。本來,他還擔心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習慣了被人侍候的日子,不願意扮個小小書僮,不想徐茗兒對這個新身份甚是得趣,扮得興緻勃勃。 因為扮的是書僮,吃的也就不能那麼好了,夏潯又發現,這位身嬌肉貴的王府千金對吃的其實也不是那麼挑剔,有好吃的她當然不吃差的,不過如果條件不允許,她也不會挑三揀四,只要東西乾淨就成,這不禁令夏潯對她刮目相看。 這一天,到了濟南府,因為夏潯上一次來這裡,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擔心被熟人看見,所以沒有進城,而是投宿于城郊的一家小客棧。他扮的是一個遊學的書生,帶了書僮的人,家境自然是不錯的,因此吃飯的時候便要了唯一的一個雅間。 這裡所謂的雅間,不過是用屏風隔斷的單獨的一張桌子,內外聲息相聞,所以二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用餐。 但是外邊的人卻是高談闊論,聲音不時傳到房中。 “還說甚麼,瞎子都看得出皇上的心意,這分明就是削藩了。” “削藩也沒甚麼,紀兄不知七王之亂麼?諸藩早晚必成朝廷禍害,皇上這是為了江山永固啊。” “賢寧,你太天真了。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分封諸王鎮守天下的有幾個?周分封天下,江山八百年;秦不分封,建立州縣,二世而亡。漢呢,分封了諸王,諸王卻也生亂了,但是諸王之權被削了,這天下穩定了麼?外有諸侯雄起,內有十常侍為禍,大漢江山千秋萬代了?唐宋沒有分封,江山最長也不過三百年,說到底,是否江山永固,可不能賴到分封諸王上去。” 夏潯心中一動,紀綱、高賢寧?想不到昔日大明湖一別,竟在這裡相見,只是……身邊還跟着個小郡主,倒是不方便出去相見。 高賢寧道:“沒有諸藩,江山未必千秋萬代,可分封諸藩,終是多了一條禍亂的根源,就從這一點上來說,皇上削藩就沒有錯。諸藩若是識時務,就該主動向朝廷請求削藩,若不然,終有一日,大軍壓境,悔之晚矣。” 紀綱嘿嘿冷笑,說道:“皇上要奪兵權,諸王交了,兵權一交,諸王已算不得一藩了,只不過是個王爺罷了。秦漢兩晉唐宋元,皇子封王,這是古例吧,可皇上至此而止了麼?周王、齊王、代王,都貶成庶民了。” 高賢寧不悅地道:“紀兄這話就不對了,那是他們橫行不法,綹由自取。” 紀綱笑道:“齊王代王有罪,但罪不至削爵,周王發配雲南,所為何罪,他要造反?你信麼,周王可是素有賢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賢寧對周王也是甚為推崇的。” 高賢寧道:“周王有沒有罪,我不知道。我卻知道,如果要削燕藩,那就該削了周王,誰叫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呢。朝廷所忌者,最是燕王,燕王久領邊軍,如今又是諸藩之長,早已心懷不軌了,朝廷未雨綢繆,是為了避免更大的禍患。” 徐茗兒停下筷子,側耳聽著,臉色有些發白。 紀綱哈地一聲笑,聲音微微頓了頓,才道:“這兒是城郊,閒雜人等不多,哥哥就與你說幾句知心話兒。燕王就算想做個太平王爺,可能嗎?皇上要兵權,燕王交了;皇上把燕山三護衛調去戍邊,燕王給了,這叫燕王早有反心,蓄意謀反?如果是你,你肯這麼反嗎?兵權交了,王府三護衛也交了,北平軍政法司所有的掌印官都換了人了,哪個想造反的肯讓到這一步還不反?” 高賢寧道:“依你說來,燕王是忠於朝廷的了?若果真如此,他明白皇上所憂所慮,身為臣子,為何不替君父分憂,主動請求削藩,以為諸王表率呢?” 紀綱道:“賢寧啊,你這是坐著說話不腰疼啊,讓燕王主動上表請求削藩,你讀書讀傻了吧你?燕王為什麼不上表請求削藩?這你得去問皇上啊!” 高賢寧道:“關皇上甚麼事?” 紀綱哂然道:“如果皇上只是想削藩,避免諸藩作亂,那麼他已經收了兵權,為什麼還不收手?如果皇上只是想避免諸藩為亂,那收了河南三護衛,命周王回京閒居不就行了?宋代諸王,都是這等閒散王爺,終宋一朝,有一個王爺造反麼?皇上何必把叔父削爵為民,發配雲南,把他逼到絶地? 再說燕王,燕王兵權交了,燕山三護衛也交了,閤府上下侍從護衛現在頂多不過千把人,要是這樣皇上都不放心,那還要燕王怎樣皇上才放心?燕王乃諸藩之首,軍功赫赫,威望無人能及,他真的請旨還京做個閒散王爺皇上就能放心他了嗎?如果皇上有這份胸襟膽魄,那麼周王、齊王、代王現在就該在京師做一個閒王,而不是發配雲南、囚禁鳳陽、拘押巴蜀,三個庶民,兩個囚徒。” 高賢寧大怒:“紀綱,你說話越來越放肆了,竟敢非議君父!” 紀綱道:“得得得,你又拿大帽子扣我,有理說理,抬出君父這頂大帽子來,沒理就有理了?” 高賢寧拍案道:“紀綱,你……” 紀綱道:“好好好,算我錯了,來濟南找玉玦沒找着,就夠喪氣了,咱們哥倆兒是多年的朋友,就別為了這些事傷和氣了,店家,算賬!” 緊接着就聽桌椅一響,似乎二人站了起來,然後就聽紀綱陰陽怪氣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秦丞相李斯臨死之前對他兒子說的那句話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高賢寧冷冷地道:“什麼意思?” 紀綱悠悠地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燕王真的如你所說,主動上表請求削藩,恐怕下場比李斯都不如,李斯好歹還留下個兒子,燕王三子,俱是龍虎,燕王若真的俯首貼耳,嘿嘿,哈哈……” “嘩啦!” 桌椅驟響,卻是高賢寧怒極,離座而去,就聽紀綱哎哎地叫道:“賢寧,慢些,我不說還不成麼?唉,我怎麼這麼嘴欠,把小高氣跑了,這飯菜不得我付?明知道自己家境遠不及他,真是的……” 嘟嘟囔囔的,紀綱付了飯錢,也追了出去。 茗兒嘟着小嘴摞下筷子,然後把碗一推,說道:“我吃飽了,回房歇息,你慢慢兒吃吧。”說著起身走去。 夏潯莫名其妙地看她離去,打了個嗝兒,一見茗兒面前那碗濃白香郁的羊湯几乎沒動幾口,連忙把自己喝乾的湯碗推開,把她那碗湯端過來,有滋有味地順了一口,然後美美地喝了口酒…… 夏潯酒足飯飽,慢悠悠地踱回後院,走在天井裡,忽然看到茗兒的房中還亮着燈,一個少女的剪影映在窗上,她手托着香腮,一動不動,眉眼口鼻的剪影清晰靈動,十分恬靜。經由燈光的放大,她那雙整齊而長的眼睫毛,時時輕輕一眨,份外動人。 夏潯微微有些詫異,因為這位小郡主秉持着良好的家教,一直是早睡早起的。 他走過去,叩了叩門,低咳一聲道:“小笛,還沒睡麼?”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揚州一路下來,夏潯給她取了個假名兒,都是如此招呼的。 房中茗兒答道:“沒呢。” 聲音有點悶悶的,夏潯便推開門,關切地道:“怎麼,可是着了風寒?” 此時已進入初冬時節,越往北走,天氣越冷,那時候感冒發燒要是發展成大病,可是要命的,這位姑奶奶現在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夏潯不敢大意。 “沒有。” 又是簡短的回答,手托香腮、清純耳人的茗兒目光向他微微一轉,忽地問道:“你說,我二姐夫是真的想造反麼?” 夏潯默然,沒有回答。 茗兒又問:“你說,皇上削藩,到底對還是不對?” 夏潯還是沒有回答,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腳欠,他就該直接回房睡覺,現在可好,問人家這麼難的問…… 茗兒輕輕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回答。” 夏潯遲疑片刻,用一種很深沉的腔調,緩緩說道:“有時候,一件事,你沒辦法說誰對、誰不對;有時候,一個人,你很難說,他一定就是好人,或者是壞人。人很複雜,事有時候也很複雜,並不像紙和墨,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這番話太他媽有哲理了,一定能唬住這小蘿莉! 夏潯剛有點自鳴得意,茗兒便送了他兩粒衛生球:“嘁,你官兒不大,倒是滑頭的很。” 夏潯大汗,他倒忘了,茗兒年紀雖小,卻是中山王府的人,別的或許見的不多,可官兒絶對見的不少,這種官腔大概從小就聽,都聽出繭子來了。 茗兒小大人兒似的嘆了口氣,道:“你說的對,我不該太任性的。我還是跟你去北平,但是先不去大姐那了,如果現在我去,想必大姐會很為難,也會讓姐夫和朝廷更難相處。再說,如果大姐夫真的……我在那兒,說不定會連累我們徐家。” 夏潯欣然道:“小郡主懂事了。” 茗兒苦笑道:“我寧願永遠不懂這些事。” 夏潯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茗兒揚起雙眸,輕輕地問:“我是大人了麼?” 夏潯道:“是,郡主已經長大了。” 茗兒笑了笑,又幽幽地嘆了口氣,那模樣,還真有些女孩兒家的味道了…… 第247章 兄弟異心 “謝員外,我妹子就拜託你了。” “沒說的沒說的,漫說你我本是知交,身為陳郡謝氏後人,憑着姑奶奶家裡與楊大人的交情,區區小事,謝某也該擔待下來。我正打算過了年就去金陵祭祖呢,要是令妹不急着走,到時候說一聲,就和謝某一起走吧,路上也方便照應。” “那就多謝員外了。” 夏潯說完又看了徐茗兒一眼,徐茗兒向他甜甜一笑,乖巧地道:“大哥再見。” 夏潯苦笑一聲,向謝老財拱手告辭。 他到了北平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茗兒安排下來,然後才去都指揮使司報到,因為一旦到都指揮使司報到,說明來意,馬上就得引起有心人注意,燕王朱棣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朱允炆那裡都已經磨刀霍霍了,他要是不想方設法打探朝廷動向那就怪了。 而徐茗兒的公開出現,很可能成為造成朱棣、朱允炆徹底決裂、並置中山王府于兩難境地的導火線,所以夏潯先把她安置在了謝家。每日出入北平的人成千上萬,在他去都指揮使司衙門報到之前,這些安排有心人想查也是不容易查到的。 夏潯這次到北平府,打的旗號冠冕堂皇,查緝錦衣衛內部貪腐案。 錦衣衛內部貪腐案和燕藩有什麼關係? 有,因為王府裡有錦衣衛官員。 大明律例:王爺未經天子傳喚不得隨意入京,不可以隨便離開自己的藩國,那麼誰來監督他沒有以上不軌行為? 錦衣衛。 錦衣衛勢力最大的時候,就算刑部問案子,每天都有錦衣衛的人去旁聽,進行監督。 這些人不是特務,他們的身份是公開的,實際上就是一個類似於都察院下屬的風紀官,只不過他隷屬的是錦衣衛,錦衣衛權柄被削的時候,這些風紀官沒有被裁撤。 朝廷給夏潯的使命就是調查派駐在燕王府的錦衣衛官員,“據說”他們之中有人營私舞弊,交通蒙人,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有了藉口公開出入王府,要被人腐蝕拉攏,也就容易多了。 夏潯到都指揮使司報備了身份之後,燕王府果然馬上知道了消息,燕王朱棣聽說之後心情更不好了。 周王、齊王、代王相繼削藩,北平軍政法司的地方官首腦相繼換人,皇帝侄兒的意思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皇上要兵權,他沒猶豫,馬上把兵權交了;皇上說邊防上兵力吃緊,要調他的燕山三護衛去戍邊,他樂意不樂意的,依然把兵交了,可是看這樣子皇上還是不放心,難道非得把我削爵為民,發配到什麼窮荒僻壤的地方纔放心?眼見皇上又把耳目直接安插到了自己府裡,朱棣又怒又怕。 殿裡沒有外人,只有燕王一家人,看看燕王陰沉的臉色,徐妃柔聲安慰道:“王爺,你也不必過于擔心,王爺守土戍邊,戰功卓著,找不到王爺的把柄,想來皇上是不會把王爺怎麼樣的。” 燕王苦笑一聲,搖搖頭道:“戰功,唉!俺之所以被皇上忌憚,就是因為俺的戰功啊。” 朱高熾想了想,說道:“爹,這個楊旭,不就是曾經救過我燕王府的那個人麼,說起來,與咱們家還是有一段淵源的。” 朱棣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你爹是北人胡虜的眼中釘,現如今,你爹是朝廷、皇上的眼中釘,他是奉了皇命而來,昔日那點交情,又算得了甚麼?當初去客棧探望他的時候,爹就透露過要招攬他為王府屬官的意思,可他沒有答應,那時候你爹是一棵參天大樹,人家都看不上咱們家的那點蔭涼,如今爹的處境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被人劈了當柴燒,他還會把俺一個過氣的王爺看在眼中嗎?” 二王子朱高煦跳起來,怒道:“叫他來,兒找個由頭,一頓拳腳打殺了他,看他還做個什麼鳥耳目!” 徐妃瞪了他一眼,輕叱道:“說甚麼渾話,學學你大哥,做事沉穩着些!” 朱高煦素來不服自己大哥,胖得跟豬一樣,騎不得馬,射不得箭,有甚麼了不起的,偏偏母親還最欣賞大哥。他冷哼一聲,憤憤地坐下,把脖子梗了起來。 朱高熾沉吟着道:“爹,依孩兒之見,這楊旭終究是與我家有恩的,聽說他與母舅家裡,關係也甚為密切,不如讓孩兒出面款待與他,探探他的心意。朝廷如此刻薄,心存正義之士,對我家未必就沒有憐憫之心,如果能從他口中探得皇上切實心意,咱們也好有些防備。” 朱棣沉吟片刻,頷首道:“你且試試吧,若說權柄前程,爹能許他的終不及皇上。不過財帛女子,盡可慷慨予之,只要他能心存感激,向爹透露些口風,那就成了。” 朱高煦道:“爹爹放心,孩兒知道怎麼做了。” 朱棣默然片刻,又道:“緩緩施之,不可操之過急。” 回到臥室,徐妃眉心緊蹙,苦苦思索。 眼下,丈夫的處境的確不妙,朝廷調兵遣將,一系列動作直指北平,漫說丈夫現在兵也沒了,將也沒了,只是一個光桿兒王爺,就算他當初節制北疆諸王,統領三關邊軍的時候,手中也不過僅有十餘萬兵馬,這些兵馬和朝廷相比,仍然是鷄蛋和石頭的重大差距。何況這些兵馬各有統屬,丈夫奉皇上旨意統率他們剿滅胡虜時,他們自然要聽令行事,真要說對抗朝廷時,他們還有多少人肯俯首聽命那就難說了,到了如今這一步,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丈夫和兒子、這一大家子,就沒有一條活路了麼? 思忖良久,徐妃鋪紙研墨,開始揮毫書信。 她也知道皇上針對丈夫的一系列作為,令娘家現在是左右為難,處境尷尬,心中本也不欲再給娘家惹什麼麻煩,可眼下,她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求助于弟弟。 弟弟承魏國公爵,在朝為武班之首,對皇上的心意、朝廷的動向一定非常瞭解,從他那兒瞭解一下皇上最終的目的,也好做些相應的對策。再者,也可向弟弟求助,讓他動用徐家的人脈關係,向皇上施加影響。一連三個藩王被削爵,已然是天下震動,這時聯合不讚成削藩的大臣們進諫,或可改變皇帝的心意,化干戈為玉帛,保住自己的家人。 徐妃字斟句酌,精心寫就一封家書,遣了一個心腹家人,快馬送往京城。魏國公徐輝祖收到大姐這封信,見信中敘及燕王府如今如履寒冰的處境,也不覺為之黯然,可是反覆看看這封家書,字句之間,又滿是姐姐向自己傾訴時的憤懣之情,尤其是姐姐哀求自己聯絡反對削藩的大臣向朝廷施壓之語,更令他觸目驚心。 自皇上決定削藩開始,徐家武官班首的位置便岌岌可危了,上一次因為小妹茗兒,更惹得皇上極為不快,如今徐家真要為了幾個女子,自絶于朝廷、自絶于皇上嗎?徐家,可是素來忠心的呀…… 想想皇上對付自家叔父都是那般手段,徐輝祖更是不寒而慄,默默地看著攤在桌上的那封家書,一個念頭突然躍上他的心頭,徐輝祖把姐姐的親筆信攏入袖中,匆匆離開了家門。 “徐卿,真朝廷忠臣也!” 朱允炆看罷徐輝祖這封家書,抬起頭來,欣然對徐輝祖道:“徐家一門忠良,朕是知道的。朕削藩,為的是我大明江山基業萬世不易,只因徐家三個女兒都是藩王正妃,為免傷了愛卿親親之情,所以有些事情,朕才沒有交予愛卿去做,倒不是不放心愛卿的忠誠。” “是,皇上一片苦心,臣感激莫名。” 徐輝祖畢恭畢敬地道:“皇上對燕藩蓄勢不發,分明是念及叔侄親情,想讓他主動上表請求撤藩,免得傷了自家人的和氣。奈何,燕藩不識大體,有負皇上心意。從臣姐這封家書來看,燕藩仍然心存僥倖,是絶不肯成全皇上一番心意的。 臣姐要臣蠱惑朝臣向皇上施壓,必是出自燕藩授意。燕藩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朝廷,在北平未必就沒有什麼動作,他經營北平多年,一向善於收買人心,眼下雖然交出了兵權,又故示大方,任由皇上調走了燕山三護衛,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皇上仍然不可大意。依臣之見,指望不戰而屈人之兵,讓燕王束手就擒,恐怕他是不肯的,最後終是要訴諸武力才行。” 朱允炆嘆了口氣道:“是啊,如果真閙到這一步,亦非朕之所願。朕初登大寶,也不願落個刻薄寡恩的名聲啊。可是為了我大明萬世基業,一身榮辱,又算得了甚麼呢?” 徐輝祖畢恭畢敬地道:“皇上一片苦心,忍辱負重,臣感佩莫名。” 朱允炆問道:“令姐這封家書,你打算如何回覆?” 徐輝祖道:“臣可以回信說,皇上只是憚于諸王兵權過重向北平施壓,意在警示諸王,不可枉法,並無意加害于燕藩,臣也會依照姐姐的意思,聯絡大臣,上書進諫,以安撫燕藩,為皇上從容部署,爭取時間。” 朱允炆大喜道:“好!徐家,素來是我大明鼎柱,國公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如果真有朝一日須得兵戎相見,還須大力倚重愛卿。愛卿和九江,當為朕帶好朝廷兵馬,以備不時之需。” 他這投名狀果然贏得了朱允炆的信任,一聽朱允炆這話,徐輝祖就知道徐家在朝廷武班中的地位重又得以穩定下來,驚喜之下,連忙翻身拜倒,大聲道:“臣效忠皇上,萬死莫辭!” 中山王府,徐增壽袖了一封書信,悄悄找到了燕王府派來的那個心腹家人。近來朝廷頻頻動作,黃子澄、方孝孺、齊泰等人不斷謀劃對付燕王的手段,他身為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豈能沒有什麼耳聞,他早就想把自己所見所聞告訴大姐和姐夫,叫他們小心提防了,沒想到姐姐恰好派了家人來。 徐增壽把朝中近來的種種舉措,以及他聽到的可能採取的針對燕藩的對策都詳細寫下,交予那燕王府家人,囑咐道:“這封密信,事關重大,你要親手交予我的大姐,切勿失誤!” 第248章 第一次,好重要! 夏潯由燕王府內總管孟冉陪着,在燕王府里奇外外調查了幾天,每日好酒好菜地照應着,燕王世子朱高熾借當初夏潯勇救燕王府的恩德,也設宴款待了他兩次。一開始夏潯還繃著臉保持距離,架不住燕王府的熱情攻勢如火如荼,夏潯的態度便漸漸軟化下來。 這天午後,夏潯在孟總管的陪同下,有說有笑地走進側殿院落裡,就見十幾輛馬車正在那裡裝着東西,每輛車都套了四匹馬,車子裝飾很樸素,但是極結實,每輛車上一輛燕字大旗,這不是城裡代步的輕車,而是可以長途奔襲的軍車。 夏潯奇道:“這是做什麼,王府有人要遠行麼?” 孟總管笑道:“哦,馬上就要過年了,一過年,就是建文元年,更換年號的大日子,做臣子的,得向皇上表示一番心意呀。王爺備了些禮物,派長史葛誠赴京見駕,恭賀新禧,併進呈我們燕王府敬獻的禮物。” “過年……哎呀!” 夏潯一拍額頭:“對呀,馬上就過年了,我怎麼把這碴兒忘了。葛長史這就要走麼,能不能稍候片刻?” 孟總管奇道:“楊大人有什麼事麼?” 夏潯道:“今兒過年,我是無法回金陵去了,我去街上隨便採購些年貨,請葛長史代我捎回金陵去,孟總管可肯幫這個忙嗎?” 孟總管聽了微笑道:“原來如此,那楊百戶就不必去了,這點禮物,就讓我燕王府來準備吧。” 夏潯一聽,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幾日好酒好肉,承蒙王府和孟總管盛情款待着,楊某已經過意不去了,哪能再要王府花銷,請稍候片刻,我去街上隨便採買點東西便回來。” 孟總管哪裡肯聽,呵呵笑着勸止了他,便轉身走開了,過了不大的功夫,孟總管便施施然地走了回來,後邊跟着一群王府的內侍,大包小裹、箱籠無數,夏潯瞠目道:“孟總管,你這是……這是……” 孟總管笑吟吟地道:“咱家本來幫楊大人備了野山豬一口,猴頭榛蘑等野味一箱,又有北地風味乾果若干,巧得很,世子正好經過,問起緣由,知道是為楊大人準備的禮物,便讓咱家多備了些。 喏,楊大人你瞧瞧,這是給尊夫人準備的蜀錦、湖絲、湘綢,各十匹,呵呵,莫看楊大人你是江南人,這些物品都是你們那邊的產物,咱家敢保證,成色這麼好、質地這麼高的上品,您絶對買不着,這都是封藩江南的王爺們餽贈於我家王爺的,送與尊夫人,做幾件過年的新衣裳。” 夏潯聽了,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太貴重了。” 孟總管道:“噯,世子所賜,楊大人就不要推辭了吧。來人吶,都搬上車去,別弄混了,這都是要送去楊大人府上的。” 孟總管說完,扭頭又對夏潯道:“另外,咱們世子還給大人準備了北珠十顆,這是遼王送與我家王爺的,北珠顆粒碩大,顏色鵝黃,鮮麗圓潤,晶瑩奪目,遠勝嶺南北海之產物呀,另有貂皮十領、狐皮十領……” 他還沒說完,夏潯已手足無措起來,連聲道:“不成,絶對不行!這……這也太貴重了,楊某不能收。” 孟總管打個哈哈道:“咱家只是王爺面前一個奴婢,主人怎麼吩咐,奴婢就怎麼做,楊大人不收,咱家還敢貪墨了不成?楊大人若是覺得不甚妥當,那就與世子去說吧。” 存心殿內,朱棣和一身遠行裝束的長史葛誠對面而坐。 朱棣穿著一身燕居的常服,額頭束着一條抹額,面前放著一個火盆兒,臉色微白,深帶倦意,似乎身體有些不適。 “長史此赴京師,固然是代俺向皇上恭賀新春之禧,更主要的是,元月一日,天子就要正式更改年號,這是一樁大事,理應為賀。” 葛誠拱手道:“是,臣一定謹遵王爺吩咐,不負王爺所托。” 朱棣嗯了一聲,略一沉吟,又道:“還有,俺燕王府目下處境,你也曉得。朝中有奸佞為禍,小人讒言,致使皇上對俺有些猜忌。朱棣對大明、對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鑒,皇上依先帝遺旨要削諸王兵權,俺朱棣身為諸藩之長,率先響應,毫不遲疑。皇上要戍邊,要調俺王府三護衛人馬,俺也毫不猶豫,馬上交出了兵符,對朝廷,俺朱棣毫無異心吶。 你這次去,要代俺向皇上、向朝廷,表明俺的心意,皇上為千秋萬代計,決定集權于中央,朱棣身為皇上叔父中年歲最長者,一定全力支持,為諸藩王爺做一個榜樣,還請皇上念及親親之情,莫為小人所乘,傷了自家人和氣呀。” 葛誠神色凝重起來,肅然起身,垂手道:“臣,記住了。” 朱棣也站起身,那雙因為常年舞刀弄劍磨出許多老繭的大手握住了葛誠的手,那雙手冰涼涼的,朱棣殷殷囑咐道:“長史與我燕王府,一向是共存共榮、休戚與共,俺朱棣的性命前程,如今就拜託給你啦。” 葛誠聽得心中一陣激蕩,熱淚盈眶地道:“誠必竭盡所能,不辱使命!” 夏潯匆匆趕到燕王世子朱高熾所住的宮殿,只見殿角鼓笙吹樂,殿上紅袖翩躚,正有七八個嬌美的少女載歌載舞,朱高熾和兩個弟弟朱高煦、朱高燧正在吃酒觀舞。 一見夏潯走來,朱高熾連忙叫人扶起,靦着顫巍巍的大肚子笑道:“楊大人來的正好,快快快,坐下,一起吃杯水酒,欣賞歌舞。” 夏潯連忙拱手道:“臣多謝世子,臣此來,是感謝世子所賜禮物的,可那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臣實不敢當啊。孟總管不敢代世子收回成命,臣只好來見世子,世子的隆恩厚意,臣銘記於心,可這麼重的禮,不能收。” 朱高熾笑道:“楊大人,你與我燕王府閤府上下都有救命之恩吶,錢財身外物,有什麼受不得呢,這些禮物,我還嫌輕了,你就不要推辭了。” 夏潯連連搖頭:“不妥不妥,實在不妥,請世子收回成命,這份禮太重,楊某受不起。” 朱高熾還沒說話,朱高煦臉色一沉,已勃然道:“楊旭,你是不能收,還是不敢收啊?” 夏潯臉色微微一變,道:“郡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朱高煦大概是喝高了,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把手中酒杯“啪”地一聲摔到地上,摔得粉碎,正在歌舞的美麗少女們一個個駭得花容失色,急忙停了歌舞,怯怯地閃到一邊去。 朱高熾蹙眉道:“高煦,你這是做甚麼!” “做甚麼?我說大哥,你好歹也是我燕王府世子,身份尊貴,就別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咱們燕王府現在是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這位楊大人撇清和咱們燕王府的關係都來不及呢,敢收你的東西?” 夏潯尷尬地道:“郡王這是說的什麼話,臣……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 朱高煦冷笑:“姓楊的,你到我燕王府幹什麼來了?真的是查什麼貪臓枉法的錦衣衛?你心知肚明,你是替那狗皇上抓我燕王府的把柄來了!” “高煦住口!” “郡王慎言!” 夏潯和朱高熾同時出口,朱高煦睨了哥哥一眼,嘿然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怕他甚麼?大不了,我一頓拳腳打殺了他!” 眼見夏潯嘴角微微閃過一絲揶揄的笑意,朱高煦更惱了,他乜着夏潯,輓起袖子道:“你這朝廷的走狗,當我不敢宰了你麼?” 一見二哥要動手,三王子朱高燧也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與二哥成犄角之勢,逼向夏潯,朱高熾慌得連聲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住手,趕緊給我住手!” 他急得腦門上汗都下來了,奈何身子實在笨拙,不讓人扶着走道兒都困難,哪裡能攔得住兩個龍精虎猛的弟弟。 夏潯不慌不忙,微微欠身施禮道:“要結果了臣麼,郡王當然敢,不過,我料定郡王絶不會動手的。” 朱高煦瞪起眼睛,怪叫道:“怎麼動不得手?我要殺你,倒要看看這殿上誰能攔得住我!”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能攔得住郡王的,自然是郡王自己。” 朱高煦一獃,愕然道:“甚麼意思?” 夏潯悠然道:“昔日有兩個衛指揮衝撞了一位王爺的儀仗,被這位王爺使人當街打死,事後也不過挨了先帝一頓訓斥,臣的職位可不及指揮大人高,臣的性命只有一條,更及不得一雙性命多,郡王要打殺微臣,有何不可?不過那是在當年。 而今麼,郡王既然知道燕王爺如今的處境,就該知道,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給燕王殿下招來無妄之災。所以我說,郡王非不敢殺我,實不能殺我,不殺我不是因為郡王怕我,而是因為郡王對王爺的一片孝心。” 朱高煦聽了這話,獃獃地望着他半晌不語,臉上的殺氣漸漸斂去,那舉起的拳頭也頽然放下,他突然一跺腳,向老三朱高燧吼道:“我們走!” 兄弟兩個氣虎虎地走了出去,朱高熾則笨拙地搶過來,強拉著夏潯入坐,揮手道:“奏樂,起舞。” 廂下樂師趕緊奏起聲樂,幾個少女面面相覷一番,重又翩躚上前。 朱高熾滿臉苦意地對夏潯道:“楊大人,你看這……” “嘿!都在作戲!從孟管家炫耀燕王府與諸藩之間如何親密開始,戲就開場了,燕王這三個兒子不簡單,老大也就罷了,老二老三才多大年紀,竟然也這般了得。這是看我一連幾日不入正題,有意逼我表態呀。” 夏潯暗暗想著,長長嘆一口氣,馬上進入角色,懇切地道:“世子放心,郡王年輕氣盛,幾句氣話,臣哪裡聽哪裡了,是不會胡亂說出去的。” 朱高熾長長地吁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來來來,那兩個渾小子不在更好,咱們好好喝杯酒,敘敘話。” 夏潯與他碰了一杯,喝乾酒後,低聲說道:“昔日與燕王府一段緣分,臣無意中救了燕王府安危,卻也承燕王賞識,還賜予了大批的金珠玉寶,這段情份臣沒有忘。臣去金陵後,吃了一場官司,一場性命攸關的官司,若不是中山王府的茗兒小郡主和徐大都督鼎力相助,臣這條命,就沒了。” 夏潯說到這兒,不用朱高熾相勸,就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飲盡,把酒杯重重地一頓,壓低了嗓音道:“朝中,的確有奸佞,二郡王這一點倒沒說錯。” “哦?” 一見夏潯推心置腹,朱高熾目光炯炯,連忙又為他斟上一杯,連聲道:“你說,你說。” 夏潯道:“這奸臣,就是帝師黃子澄。皇上至仁至孝,哪會加害諸位皇叔呢,都是黃子澄這個奸賊,哼!臣與家族起了爭端,就是他在背後搗鬼,險些害了臣的性命。這個黃子澄,一心想把皇上變成他手中的傀儡,自然最擔心有諸位王爺為皇上撐腰,所以妖言惑上,假傳諸王意圖不軌的消息。” 朱高熾目光微閃,連連點頭,把杯推到他面前,夏潯接杯在手,喝了一口,又道:“臣這次受命來北平,就是我家指揮使大人受了這奸臣的脅迫,讓臣來抓燕王爺的把柄。世子放心,臣素知王爺忠於朝廷,戰功赫赫,是我大明威懾北元餘孽的擎天巨柱,臣豈肯助那奸人毀了我大明棟樑?臣這次來,壓根不想抓王爺什麼短處,胡亂查查,回去應付了差使便是。” “楊大人!” 朱高熾一雙溫軟綿綿、肥肥胖胖的大手緊緊抓住了夏潯的手,動情地道:“楊大人,我一家上下,若能得以保全,必定不會忘了你對我家的恩義之情。” 夏潯道:“世子不要這麼說,臣只是不想助紂為虐罷了,臣職微言輕,在皇上面前說不上話,可是臣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總有一天,朝廷會識破那黃子澄偽善的面目,還王爺以清白的。所以,世子這份厚禮,臣不能收!” 夏潯一臉正氣地道:“臣不是怕這厚禮咬手,只是臣若收了世子的禮物,便不好為燕王爺說話了,一旦被黃子澄抓到把柄,反會害王爺落一個交通官員的罪名。” “好,好,那……我就叫孟總管把那禮物換成幾份尋常的年貨!” 可是夏潯如此推心置腹,不予他些賞賜,朱高熾終覺心頭難安,一扭頭,看見猶在堂前長袖婀娜、姿容婉媚的幾個宮女,朱高熾便道:“楊大人孤身遠來,未攜家眷,怕是孤衾難以安眠吶,這幾個美人兒還都是處子之身,你挑兩個中意的回去,將來若願意帶回江南,我着人給你送去,若是不然,便只你在北平期間,照料你的寢食起居,如何?” “不可!” 夏潯肅然道:“世子,臣今日冒着掉腦袋的危險,和世子說這番話,是貪圖您的財帛女子嗎?不!是因為臣看不慣朝中奸臣當道、禍害忠良;是因為臣素來敬仰燕王殿下的英雄豪氣;是因為燕王對臣有知遇之恩、是因為中山王府曾救過臣的性命,而燕王妃就是中山王府的人,臣堂堂男兒,知恩豈能不報?世子以財帛美色授我,那是看輕了我楊旭的為人了!” 朱高熾一聽,連忙襝衣起身,鄭重施禮道:“楊兄莫怪,朱高熾知錯了!” 存心殿內,朱棣已撤去了火盆,精神抖擻地端坐在椅上,旁邊坐著他的三個兒子。 朱高熾道:“父王,今日受我三兄弟一激,楊旭果然吐了真言。” 朱棣微微傾身道:“你說。” 朱高熾道:“楊旭與黃子澄早有恩怨,這一點,我們已經是查證過的,確實屬實。對黃子澄的為人處事,楊旭很是厭惡,同時,他非常同情咱們燕王府目前的處境。因為父王當初對他的禮遇,以及母后娘家--中山王府對他的幫助,楊旭很想幫助咱們,他向兒坦承,此番北上,確是奉皇命要抓咱們家的把柄,不過他並不打算這麼做,兒察顏觀色,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 朱棣想了想,又問:“財帛女子,他可肯收受?” “不肯!” 朱高熾把夏潯那番擲地有聲的話重複了一遍,說道:“他是個正人君子。” 朱高煦疑道:“大哥,你確定他不是在誑咱?” 朱高熾道:“不會,如果他是個利慾熏心的酒色之徒,上一次,就不會冒死救我全家。而這一次……” 他微微一笑,望向朱棣道:“如果他真的心懷叵測,接受咱們的財帛女色,豈不正是取信於我們的最好手段麼,他又何必拒絶?” “嗯,熾兒所言有理。” 朱高熾又道:“不過,我那位堂兄皇帝,真個是太善於做戲了,就連楊旭對我燕王府如今處境深感不公,也並不認為這是當今皇帝的授意,而是自作聰明地以為是黃子澄從中攛掇,皇帝只是受人矇蔽。” 朱棣苦笑了一下道:“唉,天下間,這麼想的,又何止他一個?咱們現在就是泰山底下的一顆鷄卵,患難關頭,楊旭能做到這一步,足夠了,以他的官職,爹原本也沒指望能從他那裡得到多大的幫助,只要他不雪上加霜,那就阿彌陀佛了。” 夏潯騎着馬走在路上,想起數日以來種種,不覺露出微微的笑意,等了幾天,永樂大帝終於沉不住氣出手試探了,而他也順利地在燕王三個兒子的聯手擠兌下剖白了自己的“心聲”,這條綫,算是初步搭上了,接下來,就是等一個更好的時機,到時他的投效也就不顯突兀了。 他此來北平,本就是想要靠上朱棣這棵大樹的,但是要投靠一個人,也得講究個時機。時機不對,你投過去也不值錢。依照羅僉事的辦法,的確能得到燕王的信任,卻也因此要落下一個貪財好色的壞印象了,他要打的不是短工,而是長工啊,哪能給老闆落這麼一個印象? 他要一步步來,人的第一印象至關重要,在社會心理學中,這叫首因效應,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初次見面,彼此便留給別人最深刻的印象了,無論是你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在別人的心目中,早已留下了烙印。這個烙印,就是你的符號。 有位心理學家曾經做過一個試驗,他用兩段文字材料描繪一個人。一段把他描繪成一個友好、外向、樂於交往、快樂的人。另一段文字則把他描述成一個獃板、害羞和內向的人,研究發現:只看第一段描述的人,絶大多數將這人看成一個友好、外向的人;只看後一段描述的人,對這個人的觀感卻是沉默、內向、孤僻,不好相處。 然而,有關兩段描述的事例集中在一塊兒,一起向人描述時,哪一段描述放在前邊,多數人得出的結論,就是頭一段描述給他的印象,第二段材料所發生的影響很小。每個人,每次做的事情都有“第一次”。不管跟某人認識多久,“第一次”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一次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即便後來如何的改觀,對方還是會永遠記得那個“第一次”,這就是第一印象的力量。 夏潯,現在已經給自己準備投靠的大老闆留下了一個完美無暇、無懈可擊的第一印象。 接下來,他只要與燕王府保持這種友好的關係就成了,燕王一日不下定決心造反,他就不能旗幟鮮明地站到燕王那一邊,當然,事有例外,如果他能掌握朝廷對燕王動手的準確時間,那麼…… 夏潯記得歷史上,是北平都指揮使司的張信率先向燕王提醒朝廷要對他動手的,恩怨分明的朱棣從此視張信為大恩人,當了皇帝后,見到張信猶自口口聲聲稱他“恩張”,靖難功臣中,張信一直沒甚麼太大的戰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但是朱棣稱帝,封賞功臣的時候,張信就因為這一樁事,卻是封了國公的。 搶個國公來噹噹,似乎也不錯。 夏潯笑得更愉快了…… 第249章 建文元年 明天就是除夕了,街頭爆竹聲聲,夏潯踏着白雪中紅紅的爆竹碎屑,嗅着那火藥味兒,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院門沒鎖,夏潯伸手一觸院門,便發覺有人來過了,他事先做好的記號已經不見了。夏潯立即按緊了刀,微微側身,伸手一推院門,稍頓片刻,這才攸然閃入。 “哎喲,楊大人,您可回來了。” 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向他點頭哈腰地陪笑,屋檐下,正握著一雙小拳頭湊到嘴邊呵着氣,兩隻腳在雪地上跺來跺去的小姑娘也轉過身來,棉夾褲、百褶裙、淺藍色比甲,頭梳三丫髻,烏亮的秀髮分成兩束垂在削肩上,纖腰一束,素麵朝天。 乾淨、素雅、鮮嫩,如明前的茶,芽葉細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還是一旗一槍的極品。夏潯彷彿看到一片嫩芽在杯中舒展伸延,上下沉浮,漸漸湯明色綠,香氣宜人…… 少女如茶,這個美麗的少女,就像一杯明前的好茶。 “你傻了呀,不認得我麼,哥!” 小姑娘頓足向他笑,有意地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 “哦,啊!妹妹……呃,這是……”夏潯鬆開了刀柄,詫異地看向那家丁。 家丁笑道:“令妹非要回來跟你過年,老爺拗不過她,就叫小的把令妹給大人送過來了。我們老爺說,大人您孤身在外,不妨就到我們家一起過年的,可令妹不答應,說過年的時候,自當自家人守夜,倒也是的,喏,這有幾樣東西,新衣新帽,都是按照大人身材定做的,還有幾匣吃食,是我們老爺送給大人的。” “啊,員外太客氣了,請代我謝過員外,等明兒,我去給員外拜年的時候再當面謝過。” 那家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大冷的天兒,大人兄妹快回屋歇着吧,就別跟小的客氣了,小的這就回去了。” 送了那家丁出門,夏潯趕到茗兒身邊,放下手中提着的幾樣吃食,一摸她的小手,小手冰涼,夏潯不禁說道:“在謝傳忠家待得好好的,非要過來幹什麼,瞧你凍的。” 茗兒小臉一紅,很不自然地從他手裡抽回了手,她當自己是個大姑娘了,尤其是在宮裡又受女官多日教誨,不知不覺開始有了男女之防的意識,可在夏潯眼中,她還是當初那個穿著一身雪白的狐裘,打扮得好像兔寶寶的小丫頭,方纔初見她時雖有一種少女初長成的驚艷,可一俟認出她是茗兒,卻又把她當了小丫頭。 茗兒給了夏潯一個俏巧的白眼,嗔道:“你還說呢,把我往別人家一丟就不管了,你也不來看我,我也不好去找你,大姐家裡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想找你又不方便去,大忙人,我不趁這機會出來,還什麼時候出來。” 夏潯乾笑道:“這個……一來的確是忙,再者說,我也是為了你好,反正你在那兒吃住不愁,我若常去謝家,引起有心人注意,不就暴露了郡主身份?” “成啦成啦,你總有理,打我認識你就知道啦,本姑娘說不過你,快開門吧,我要凍死了。” 夏潯搖搖頭,趕緊過去打開門鎖,推門讓她進去,又回身把自己買的幾樣食物和謝家送的一些年貨都拿進屋去。茗兒在房間裡好奇地東看西看,“噯,你把燈點上好不好啊,太暗了。”“你這屋裡怎麼也這麼冷啊,沒生火盆麼?”“這還有灶台呢,你個大男人,會做飯嗎?” 好奇寶寶一驚一乍的,見了什麼都覺得稀罕,她東問西問的當口兒,夏潯已熟練地用鐵鉤子提起爐蓋,捅開了燜着的煤塊,讓火苗子竄上來,又勾了勾下邊,將帶著余火的一些煤渣撮出來塞到灶下,扯來幾把莊稼秸兒填進去,火苗兒在灶下也迅速燃燒起來,夏潯又舀了幾瓢水倒進鍋裡,蓋好鍋蓋,所有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哇,你太厲害了!真是太厲害了!生爐子、生火做飯你都會,你真是……太厲害了,我就不會!” 紅紅的火光映着茗兒紅紅的臉蛋,那雙慧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欽佩和驚嘆。 夏潯無語了,自打認識她,他流過血、負過傷、拼過命,做過那麼多大事,惹過她生氣,見過她感動,就是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欽佩得五體投地如見偶像的模樣,不就是生個爐子、燒鍋開水嘛,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有代溝啊…… “……基本上,就是這樣了。” “姐姐姐夫好可憐,你真的不會幫着皇上找他們的碴兒?” “真的。” “你是好人,我沒看錯你!” 茗兒非常感激,她很感激地對夏潯下了一個評語,然後問道:“有什麼吃的嗎?我餓了。” 這句話跳躍性有點大,夏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喔,有點吃的,不過都是些醬菜滷菜,你先墊一口,燕王府送了我一隻飛龍,已經收拾好的,我把它燉了,讓你喝口熱湯。” 眼見夏潯打開紙包,提出一隻收拾好的大鳥兒,揭開鍋蓋丟進熱氣騰騰的鍋裡,茗兒驚奇地道:“這樣就行了?原來做飯也很容易的。” 夏潯笑道:“如果做別的東西這樣當然不行,唯有飛龍例外,這種飛禽,肉味極其鮮美,燉湯的時候,什麼都不用放,燉好了一嘗,那湯的滋味自然鮮美之極,如果真的放點油鹽蔥蒜什麼的,反而會壞了它的味道。” “哦哦!” 茗兒饞涎欲滴地嚥了口唾沫,戀戀不捨地看著夏潯蓋上鍋蓋,在灶旁的小馬紮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望着那紅紅的爐火,久久,忽然一嘆。 夏潯把幾樣吃食盛到碗碟中擺上桌面,聽她嘆氣,睨了她一眼,問道:“小小年紀,嘆的什麼氣?” 茗兒把下巴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腮,蜷得像隻小貓兒似的,幽幽地道:“我想家了,我想起在家裡過年的時候……好熱閙的,祭祖呀、掃庭呀、朝賀呀、到處貼春聯兒,親朋來往不斷,守歲的時候,爆竹徹夜不停,燈火徹夜通明,後宅裡鬥雞、彈棋、投壺、蹴鞠、玩酒牌、打馬弔、打雙陸、踢毽子…… 大年初一到初三,不能灑掃庭院的,我在院子裡玩,總是踏着厚厚的爆竹碎屑,就像踏在軟綿綿的紅地毯上,許多親戚,還有三個姐夫家,都會派人回來,我的輩份大,家裡要給我準備好多封紅包,足足三大箱子,然後不斷的有人跑來給我拜年,我就一封封的紅包發出去……” 夏潯坐下來,默默地看著她,默默地聽著。 茗兒繼續道:“大年初四,迎灶神下凡,又是一番供奉;大年初九這天,是‘天公生’,要燒香祈福,為‘天公’。正月十五,要閙三天的花燈、猜燈謎、吃湯元,拖拖拉拉的,一直到二月二‘龍抬頭’,這個節才算正式過完,好熱閙……唉……” 她輕輕抬起頭,幽幽地問夏潯:“你說,這樣快樂的日子,還會再有麼?” 夏潯沉默片刻,笑笑道:“年年過年,怎麼會沒有?” 茗兒道:“我說的……是我家,二姐全家被拘押于蜀地為囚,大姐全家現在前程未卜,三姐一家將來還不知道會不會步了他們的後塵。皇上如果收拾了我的三個姐姐家,會不會提防我們徐家?大哥心向朝廷,二哥安分守己,三哥為姐姐姐夫們打抱不平,我不知道誰對誰錯,不知道誰有道理,我幫不了他們,出面也只有添亂,就只能躲在這兒。今年家裡過年,和去年就該大大不同了,明年呢?” 夏潯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先吃點東西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以後的事,未必如你所想那般悲觀吧。” 茗兒嘆息一聲,漫聲吟道:“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年,對國人來說,有着至關重要的意義。躲債的窮人過年的時候也會千方百計回家去,負案在逃的兇犯過年的時候也會冒着落網的危險回家去,遠在他鄉的遊子更會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準備,就為的能和家人一起守歲、一起過年, 對皇家來說,對建文帝來說,尤顯重要。 正月初一,建文臨朝,為祭奠先帝,不舉樂。隨即,祀天地于南郊,率皇親國戚、文武百官赴太廟祭拜。 隨後,返回朝堂,在金鑾殿下頒佈建文元年第一道聖旨:尊皇考、先皇太子朱標為孝康皇帝,廟號興宗,妣常氏為孝康皇后。尊母妃呂氏為皇太后,冊封皇太孫妃馬氏為皇后。封自己的兄弟允熥為吳王,允熞為衡王,允熙為徐王。立皇長子文奎為皇太子。詔告天下,賜民高年米肉絮帛,鰥寡孤獨廢疾者官為牧養,振罹災貧民,大赦天下。 金殿上,朱允炆躊躇滿志,信心十足。他的皇祖父打下偌大江山,坐了三十一年皇帝,他還年輕,他相信建文的朝代,將比祖父更為久遠,他將打造一個大大的盛世,遠超他的祖父,成為大明歷史上屈指可數的聖君。 鐘聲悠悠,從這一天起,洪武大帝的時代徹底成為過去,他朱允炆的時代,來臨了! 第250章 三個二百五 建文帝正式更改年號後,第一道詔書就是封父封母封妻封弟,太子也立了,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作為建文帝最倚重寵信的大臣方孝孺,也適時地上書,就今後建文王朝的治政方針,洋洋灑灑地上了一份萬言書。這封奏疏一上,立即轟動朝野,建文帝視之為至寶,而朝中文武百官卻是議論紛紛,一向和方孝孺同進同退的黃子澄、齊泰卻齊刷刷地保持了緘默,保持了和此事的距離。 因為方孝孺這份洋洋灑灑的萬言書,其核心思想只有兩條:一,覆上古官制;二,復井田制。 朱允炆對方孝孺的意見深以為然,立即召見,商議詳情,同時把戶部尚書王鈍、戶部左侍郎卓敬、右侍郎夏原吉也一起召了來,因為今日所議,主要是關於井田制的意見,朱允炆想聽聽戶部對此議的看法,結果戶部三個大官兒眾口一辭,齊聲反對。 方孝孺一見,書獃子氣發作,便在謹身殿內和三位戶部官員理論起來。 方孝孺道:“均為天民,誰貴誰賤?如今富貴不同,富者之盛,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鉗小民之財。公家有散于小民,小民未必得也;有取于官家者,則小民已代之輸矣。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二者皆亂之本也。使陳涉、韓信有一之宅,一區之田。不仰於人,則又終身為南畝之民,何暇反乎? 所以,要使天下安定,四海昇平,就要以天所產,以養天民,使得于天厚者不自專其用,薄者有所仰以容其身。而要均貧富,莫若行井田,井田之制乃三代聖人公天下之大典,今天下喪亂之餘,不及承平十分之一,均田之行正當其時,但使人人有田,田各有公田,通力趨事,相救相恤,不失先王之意,則天下安定矣。” 戶部三個主事官聽了這番天方夜譚般的理論,只覺匪夷所思,夏原吉毫不客氣地反駁道:“但依緱城先生所言,天下未必大治,依我看來,卻是必將大亂了!” 方孝孺怒道:“此言何意?” 夏原吉道:“緱城先生直欲排洪荒而開二帝,去雜霸而見三王,確是志向遠大,所言于學理之上,亦不可謂不周密詳備,唯其具體行之,則不免迂闊,純屬空談。井田之法可行于上古,卻難行于今日,因時制宜、因地制宜,通權達變才是治世之道。” 方孝孺不屑地道:“夫《五經》,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大見成效。其君堯、舜、禹、湯、文、武,其臣皐、夔、益、伊、傅、周公,皆具道德仁義、禮樂。封建井田,小用之則小治,大施之則大治,豈是虛誇浮辭?” 卓敬聽了忍不住了,他雖然在削藩的問題上是堅決站在方孝孺一邊的,可他畢竟在戶部為官多年,是個干實事的,聽了方孝孺這番誇誇其談的荒唐言論,只覺如果皇上真聽了他的話去復什麼古,搞什麼井田,那也不用人家來反,這天下就要被他自己給折騰沒了。 卓敬忍無可忍地道:“先生說井田不復,仁政不行,剛天下岌岌危矣。若行井田,則天下治矣。那麼上古三代,今在何處?漢唐宋之盛世年代,又與井田何干?” 方孝孺道:“上古三代,是仁義而王,道德而治,那是正統,以後所有各朝不是智力而取,便是篡弒以得,都是不合乎正道的,漢、唐、宋,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可謂副統,但較之聖人之治,仍然差得很遠,稱不上正統之治。” 在他眼中,除了那傳說中的上古美好年代,自秦漢以來,所有盛世都算不得甚麼了。戶部尚書王鈍被氣笑了,他慢吞吞地說:“緱城先生,井田之制,崩壞已數千年了,今若依上古規矩,重複井田,恐怕不獨皇上和朝廷為天下所詬病,也難亂動盪騷亂了,還請先生三思。” 方孝孺道:“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義,而欲行仁義者,必自井田始。井田之制若能得以施行,則四海無間民,再以政令申之、德禮化之,鄉胥裡師之教不絶,天下必將大治。依我想來,只要推行其法,近者十年,遠者數十年,周之治便可重見人間,到那時將海晏河清,太平萬年!如今人民不解其術、不知其理,詬辱動盪,也不過是一時作為,又算得甚麼?我等要行千古之治,忍不得一時之辱、一時之亂麼?” 夏原吉冷笑道:“誇誇其談,不切實際,如此作為,不過又一王莽耳!” 方孝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夏原吉,你說甚麼?” “好啦好啦,此事容後再議,讓朕再好好想想。” 朱允炆本來是對方孝孺所構勒的美好藍圖非常嚮往的,可是一見戶部三個官兒簡直是毫不猶豫,眾口一詞地予以駁斥,他的底氣又沒了,忙打圓場勸和起來。 打發了戶部三位官員出去,朱允炆便安慰方孝孺道:“先生勿惱,朕覺得先生所言是甚有道理的,只是欲行井田,牽涉眾多,還須從長計議,古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急不來的。先生請坐,咱們再議議復周禮,恢復上古官制之說。” 餘怒未息的方孝孺坐下,拱手道:“皇上,臣以為,君主當效仿上古聖君,無為無謀,垂拱而治天下。而上古之禮、上古官制,則是無懈可擊的治世之法。” 朱允炆欣然道:“那麼,若依先生所言,朕該操持何術,以治民養民呢?” 方孝孺道:“這第一麼,就是恢復宰相之制,三公之位,古所謂共天職,治天民者也。芶釋當世之賢才而置諸位,拱手而責其成功,可也。只要有宰相輔佐聖君,則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第二就是應賢納諫,任人以位而不假之權,猶不信也。假之權而不用其言,行其道,猶無權也。用之不能盡其才者,人主之責也。所以身為君主,當虛心納諫……” 戶部三個官兒走出謹身殿,互相看看,猶如夢中。 夏原吉不敢置信地道:“久聞緱城先生博學多才,天下大儒,怎麼說出這等愚蠢之論?泥古不通,毫不適用!” 卓敬苦笑道:“我大明距周朝相去三千年,三千年來勢移事變,不知凡幾,可緱城先生竟然以為改制定禮,恢復井田,乃是治世良方。若真依他所言,朝廷也不用削什麼藩了,不管是王是侯,是官是民,只要能反的,統統都要反了。這哪是太平之術啊,簡直是毀人不倦呀!” 戶部尚書王鈍道:“緱城先生正直節義,品格上是沒說的。于經學理義之研究,也是素來被人敬服,但若說治理天下……” 王鈍搖了搖頭,說道:“洪武十五年的時候,有大臣以緱城先生素有賢名,舉薦于太祖,太祖喜其舉止端莊,博學多才,卻只賞不用,鼓勵他繼續鑽研學問,便打發回鄉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時候,又有朝臣舉薦緱城先生,太祖仍然不肯讓他入朝,只遣去漢中做了教授,教書育人,講學不倦。太祖深察其性,慧眼識人吶。緱城先生用之得法,乃是一個良臣,用之不得法,恐怕……” 王鈍收住聲音,三個官兒一齊搖起頭來,站在宮門處的侍衛遠遠看去,就見三個官兒動作整齊劃一,連烏紗顫動的頻率都是一模一樣,不禁蔚為奇觀! 方孝孺忙着上書改制、復井田的時候,齊泰和黃子澄也沒閒着,削藩的動作緊鑼密鼓,燕王身邊的兵都調光了,北平該換的官兒也換得差不多了,兩人開始琢磨怎麼順利把燕王拿下。 今日金陵下了一場小雪,雪花飄零,益增情趣,黃家暖閣裡熱流四溢,黃子澄置了酒菜,與齊泰小酌。 黃子澄道:“尚禮,削藩之難,難在削燕。我等苦心籌謀,先易後難,如今準備得也差不多了。可是燕王有功無過,錦衣衛那邊迄今也沒抓住他的什麼把柄,派去北平的官員私下走訪,也沒找到他的什麼罪證,如今一連削了三個藩王,已是天下震動,如果強削燕藩,朝廷不免會失了天下公論,如之奈何?” 齊泰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初他全力諫議擒賊擒王,先拿燕藩,黃子澄卻不肯,非得按部就班,先剪羽翼,好啦,現在羽翼剪得差不多了,燕王身上的毛都快被拔光了,他又愛惜起自己的羽毛來,既要削了燕王,又要保全名聲,你問我有何妙計,我問誰去?” 可是對黃子澄他又不好發作,忍下氣來仔細想想,齊泰答道:“如今萬事俱備,只待查訪出燕藩的劣跡,就好名正言順地拿人,奈何卻沒他的把柄好抓,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這錦衣衛,現在真的是做不得大事,他們一貫擅長無中生有,鷄蛋裡挑骨頭,怎麼這回就挑不出把柄了呢?” 黃子澄得意地一笑,撫鬚說道:“尚禮呀,這一點我也正在苦惱,為此思索了一夜,想到了一個辦法,正要與你商量,你且聽聽是否可行。” 齊泰雖不滿他的賣弄,對這等大事還是極為上心的,立即傾身上前,說道:“你有主意了?快說來聽聽。” 黃子澄道:“朝廷易年號,燕藩派長史葛誠赴京道賀,這葛誠與為兄是同年進士,為兄素知他的為人,膽小怕事,首鼠兩端。如果能以朝廷之勢威壓,策反此人,便其隱于燕王身側,緩急之間,便大有可用了,如果實在拿不得燕王把柄時,便讓這葛誠出面告發,他是燕王府長史,告發燕王謀反,縱無實據,也勉強可塞天下悠悠眾人之口了。” “策反燕王府長史?妙啊,這可是燕王給咱們送上門來的機會,以行兄果然妙計,他日海內一統,以行兄功不可沒!” 黃子澄得意大笑,舉杯在手道:“我等忠心為國,個人功業,實也算不得甚麼,既然尚禮也贊成為兄的主意,那咱們明日一早,便將此計獻與皇上。來,你我先滿飲此杯,願我大明蒸蒸日上,國運永昌!” “幹!” “幹!” 第251章 哈哈哈哈 入午門,過奉天門,奉天殿,葛誠越來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一路上,那宮闕巍峨、將校威武,旗旛招展,法度森嚴,將皇家氣派顯露無疑,葛城已經臣服在這種莊嚴神聖的皇家氣氛中了。 以前,他也曾代表燕王到京祝賀過新年,可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機會深入帝宮。那時候,太祖二十多個皇子,俱有使節前來,皇帝是在奉天殿接見他們的,葛誠只需要混在那麼多使節當中,膜拜、高呼、進退如儀也就是了,可這一次,是皇帝單獨召見,而且是未出元旦,便召見他這位藩王使臣,經這帝宮威嚴一嚇,葛誠不禁有些誠惶誠恐了。 “皇上,燕王府長史葛誠到了。” 引路的小林子向裏邊細聲細氣地稟報一聲,裏邊傳出一個冰冷冷的聲音:“叫他進來!” “葛大人,皇上召見呢。” 小林子回頭招呼一聲,葛誠連忙整整衣冠,邁步進了大殿,連頭都不敢抬,低着頭沿那紅氈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噗嗵”一聲跪倒在地,五體投地,惶然說道:“臣葛誠,拜見陛下!” 上邊沒有聲音傳出來,葛誠大氣不敢喘,伏在地上不敢動彈,只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起來吧,一旁站下。” 上邊終於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葛誠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叩首道:“謝陛下。” 他站起身來,偷眼往上一瞧,就見皇上頭戴翼龍冠,冠上系一條白綾,身穿龍袍,龍袍外罩一件白色的麻衣,葛誠不敢多看,只睃這一眼,便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喘,仔細想想,皇上長什麼樣兒,他都沒有看清。 “皇上果然至仁至孝啊,雖然先帝曾有遺詔,天下只服孝三日,皇上下朝之後,仍然為先帝帶孝,這份孝心……” 葛誠正胡思亂想著,朱允炆已淡淡地道:“葛誠,你可知朕今日單獨召見你,所為何來?” 葛誠趕緊欠身道:“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葛誠,朕看你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 朱允炆一句話,葛誠雙膝一軟,噗嗵一聲,再度跪倒在地,惶然道:“臣愚昧,不明……不明陛下心意!” 朱允炆“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這燕藩長史,是朝廷所派,你食朝廷俸祿,自當忠心輔佐燕王,為朝廷盡忠,可你尸位素餐,毫無作為,燕王蓄意謀反,你身為長史不能規勸他恭順朝廷,身為臣子不能將燕王不臣之事稟告朝廷,如此不忠不義,你想誅滅九族嗎?” “陛下,臣冤枉!” 朱允炆喝道:“冤枉?難道你對燕王的反意和不軌行為竟一無所知?” 葛誠嚇獃了,只顧叩頭,語無倫次地道:“臣確實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呀。” 朱允炆冷笑道:“燕王收買人心,久蓄異志,平時言談舉止之間,豈能絲毫不露端倪?他的反跡,朕在京城都已耳聞了,你竟不知道?葛誠,你可知,欺君之罪,同樣是罪誅九族呀。” 葛誠快哭出來了,他就知道,自己這個倒霉長史就是個背黑鍋的,葛誠駭得手腳冰涼,只是自訴清白,哪還記得朱棣臨行囑咐,趁機替他剖白一下心志,求得皇帝高抬貴手。 朱允炆道:“看你一片至誠,對燕王所為,似乎真的一無所知……” 葛誠趕緊道:“是是是,皇上英明,臣確實一無所知……” 朱允炆截口道:“然,你身為燕王府長史,燕王蓄意謀反,你一句一無所知就可免罪麼?身為王府屬官之首,朝廷遣派的大臣,燕王謀反,你縱不知情,也難逃死罪,妻小家眷更要依例發配教坊司,我大明律例,難道你不知道?” 葛誠體似篩糠,只是發抖:“臣知道,臣知罪,不不不,臣不知道,臣有罪……” 朱允炆見他駭得語無倫次,心中一陣快意,便放緩了聲音道:“你且莫慌,朕之所以單獨召見你,就是因為朕知道,你在任上雖無所作為,對朝廷的一番忠心卻是沒有變的,朕不想讓你這個忠臣為逆賊受過,所以想給你一個機會。” “皇上英明、皇上仁德,臣……臣感激涕零,無以言表……” 葛誠把頭磕得砰砰直響,朱允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好了,你起來吧,朕今天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心向朝廷,朕總不會虧待了你的。來日若有功勞,這封賞也是少不了的。” 葛誠趕緊道:“謝皇上,臣愚鈍,對燕王的反意,真是半點不知啊。” 說到這裡,為了取信建文帝,葛誠把燕王朱棣日常舉止行為事無鉅細地向朱允炆稟告了一番,建文帝連削三位藩王之後,燕王如何陰霾不樂、心事重重,燕王子們如何滿腔憤懣,甚至口出怨言,燕王府的侍衛仆從們如何說三道四,反正他聽到的,加上他想象的,全都一股腦兒向朱允炆合盤托出了。 朱允炆的臉色愈加祥和起來:“來人吶,給葛長史看座。” 葛誠惶然道:“不不不,陛下面前,哪有微臣的座位。” 朱允炆笑容滿面地道:“叫你坐,你就坐,不要客氣了,朕一向是禮遇臣子的,對忠臣孝子,尤有敬意。你對朕忠心耿耿,朕豈能不敬,坐吧。” “是,謝皇上。” 葛誠小心翼翼地把半個屁股貼著椅子坐了,朱允炆道:“葛愛卿,燕王久蓄反志,一旦付諸行動,朕是不怕的,以我朝廷威威,要滅藩王之亂,不過是彈指間事。然則,戰亂四起,難免禍延朕的子民,朕於心不忍吶,為了儘可能把這藩王謀逆的禍害降至最低,朕有一事,要你去做,你可答應?” 葛誠趕緊又出溜到地上,雙膝跪下,頓首道:“臣為陛下,萬死不辭!” 朱允炆欣然起身,將他扶起,溫和地道:“燕王既存反意,為了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縱然他是朕的叔父,朕也不能不大義滅親了。朝廷已決意削藩,朕想要你回到燕王府後,陰刺燕王罪證,配合朝廷除掉燕王,事成之後,你就是誅逆第一功臣,朕自然不會忘了你的,你……可願意麼?” 葛誠被天子一扶,只覺腰眼處突地一跳,兩股暖流直衝頭頂,渾身血脈賁張,兩條大腿都飄飄的打起顫來,立即激動地道:“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不負陛下所托!” 夏潯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一推院門兒,便發現自己事先掩在門扇上方的樹葉兒掉了,便知道又有人進去過了,不禁會心地一笑。 自從那晚與小郡主茗兒一同守歲,促膝談了一夜的心事之後,小丫頭對他有了親近之意,有什麼喜怒哀樂,都願意跑來向他訴說。夏潯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他耐心地聽,不時還給她一些安慰和勸解。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小丫頭,喜怒哀樂是多變的,心思想法也是五花八門,好在夏潯見多識廣,茗兒心中曾經的大騙子,竟然成了她最信任的心理導師。 夏潯推開院門,笑盈盈地向前望去,只當是茗兒小丫頭在那裡,一抬頭看清那人,卻是臉色一僵。身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打扮得跟北方的皮貨販子似的一身臃腫,只有一張臉倒是俊逸如舊,可不正是錦衣校尉蕭千月。 夏潯詫異地道:“千月,你怎麼來了?” 蕭千月笑吟吟地道:“怎麼,不願意看到我麼?” 上次周王府之行,蕭千月事情辦得漂亮,已因功被羅僉事召了回去,因此心情格外地愉悅,他走過來道:“百戶大人,我看你一天到晚優哉游哉的,我都替你着急呀,怎麼樣,可曾拿到了燕王的什麼把柄?” 夏潯神色一苦,嘆道:“談何容易?我這些天就像一隻耗子,燕王府上上下下都被我轉悠遍了,可就是拿不到有力的證據呀。” 蕭千月陪着他往屋裡走去,說道:“嗯,大人也預料到了,燕王如果這麼好對付,朝廷也不用如臨大敵了,反正你盯緊了他,總有機會捉住他的痛腳的。” 夏潯反問道:“你怎麼來了,大人叫你來,就是為了安慰我幾句?” 蕭千月笑道:“自然不是,我來北平,是散佈消息來了。” 屋中爐火用煤球兒壓着火,爐上水壺已是燒開了的,夏潯給他沏了杯茶,送到面前,坐下問道:“散佈消息,散佈甚麼消息?” 蕭千月笑道:“呵呵,比如說,燕王早在十幾年前就已心懷異志,蓄謀造反啦。燕王現如今正在王府裡頭日夜打造兵器,準備起兵啦,大致如此吧。” “什麼?” 夏潯有點兒哭笑不得:“千月,你可不要自作主張啊,散佈這些不堪一擊的拙劣消息,能濟得甚麼事。” 蕭千月捧杯在手,眨眨眼道:“怎麼?” “怎麼?燕王早在十幾年前就心存反意了?他反誰呀,十多年前太子還活着呢,秦王、晉王兩位王兄也活着呢,不管從哪兒論,也輪不到他有資格當皇帝,他能未卜先知,知道這幾位哥哥肯定早早的過世? 再說,在燕王府裡打造兵器?那更不靠譜了。要造反,首先就要有兵,有武器甲仗,兵呢?他把轄治北地邊軍的兵權交出去了,連燕山三護衛也交出去了,靠什麼造反?想造反的話會交出這些兵麼?兵都交出去了,打造兵器給誰用?舍着訓練有素的精兵不用,他要臨時招募些農民和商販不成? 再說,燕王既然十多年前就開始準備造反了,現在才在王府裡支起爐子煉鋼煉鐵打造兵器?那他這麼多年幹什麼去了?他真要在王府裏邊造刀造槍,這一天得往王府裡運多少煤炭木材、僱多少工匠,買多少鋼鐵?他就有把握王府那麼多侍衛下人裏邊,沒有一個朝廷耳目?你呀,還不如說他在深山老林裡僱傭大批鐵匠私造兵器更靠譜兒。 再者說,這裡可是北平,北地邊防的大本營,城裡有四處軍械庫,什麼樣的兵器沒有?那可都是朝廷武備司監督打造質量上乘的刀槍劍戟弓弩鞍韉,既然決心造反了,你說他是搶軍械庫容易,還是在王府裡支開攤子大練鋼鐵容易?這謡言也太容易穿幫了。” 蕭千月笑嘻嘻地道:“呵呵,像百戶大人這樣的明白人,當然糊弄不了。” 他微微向前傾身,低聲說道:“其實這是羅大人的意思,朝廷一連削了三個藩王,民間百姓議論紛紛,朝廷已經有些吃不住勁兒了,得讓他們知道,不是朝廷想削藩,而是諸藩逼着朝廷不得不削藩。我散播的這些消息,當然糊弄不了官員士紳那樣的精明人,可是要糊弄老百姓容易啊!” 蕭千月得意洋洋地道:“那些愚夫蠢婦哪想得這麼明白,你說……他就信嘍!這謡言讓他們三傳兩傳的,就能編出許多新的瞎話兒來,人人都這麼說的時候,那些讀書讀傻了的獃子們也會堅信不疑的,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啊!” 蕭千月剛說到這兒,吱呀一聲房門開了,茗兒小郡主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兩隻腳調皮地踩在門檻上,忽地看見房中有客人,夏潯和一個男人隔着一張桌子,俯身向前,竊竊私語些甚麼,茗兒臉上的笑容登時一僵。 蕭千月扭着頭,把小郡主從頭打量到腳,微微眯起眼睛,問道:“這是誰?” 茗兒眸波一閃,馬上很機靈地叫道:“哥,他是誰呀?” 夏潯暗暗叫苦:“壞了,壞了,我哪有妹子啊,旁人不知道,千月可是知道我底細的,這丫頭,這回可是聰明過頭了。” “哥?” 蕭千月果然大為驚詫,狐疑地道:“哥,什麼哥,大人,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 “啊……啊……哈哈哈,是這樣,來來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夏潯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走過去,一面頻頻向茗兒使眼色,一面大大咧咧地攬住她的香肩,扭頭指着蕭千月道:“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姓蕭,蕭千月,剛到北平,特意來看我。千月啊,她是我的……哈哈哈,你知道的啊,哈哈哈哈……” 蕭千月茫然道:“我知道什麼?” 看見夏潯臉上有些詭異的笑容,蕭千月突地恍然大悟:“喔,明白了明白了,我倒忘了,北地習俗,女兒家喜歡叫……哈哈哈哈,我本來今晚想住在你這兒,與你促膝長談的,既然這麼著,我先去找家客棧投宿,咱們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他抓起包袱,走到夏潯身邊聲,擠擠眼笑道:“原來大人喜歡這個調調兒,如此生澀稚嫩,大人的癖好真是……嘖嘖嘖嘖……” 看著蕭千月向夏潯猥瑣地挑了挑大拇哥,一溜煙地走出院子,茗兒小郡主好奇地向夏潯問道:“他在說甚麼,怎麼聽著怪怪的。” 夏潯故作茫然地道:“什麼聽著怪怪的?” 茗兒道:“就是那個,‘我倒忘了,北地習俗,女兒家喜歡叫……哈哈哈哈……’” 夏潯“恍然”道:“喔,你說他說的那個‘哈哈哈哈’呀。” “是呀,就是那個‘哈哈哈哈……’” “這人說話一向不着調,郡主不用理他!哈哈哈……” 第252章 永樂偶也天真 葛誠是藩王府長史,與在京官員素來沒有甚麼交往,縱然以前有交情的,他現在頭上頂着燕王的標籤,也沒人敢招惹他,所以在京裡待得很是冷清。沒過兩天,他就陛辭返回北平了。 葛誠一路舟車勞頓,回到北平後過家門而不入,直接就到王府向燕王朱棣交差了。 朝廷步步緊逼,燕王朱棣又驚又懼,他怕惹出麻煩,近來連王府也不出了,只是對外稱病,每日躲在王府觀望動靜,一聽葛誠回來,朱棣又驚又喜,連忙喚他進見。 暖閣裡溫暖如春,一見葛誠進來,朱棣連忙問起此番赴京情形,葛誠一路早已想好說辭,便向朱棣敘說了一番,大抵不過是些正常的覲見、獻禮的事情,朱棣凝視着他,突然問道:“俺聽說,大朝儀之後,皇上曾獨自召你奏對,可有此事?” 葛誠心裡頓時一驚,皇上召見,他是自午門而入的,見過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如果有心,總能打聽得到的,可是自己在京裡壓根就沒待幾天,想不到燕王已經知道消息了,難道他在朝中遣有耳目?如此說來,莫非燕王真有反意? 其實這卻是葛誠疑心生暗鬼了,燕王朱棣在京還真沒有什麼耳目。燕王倒不是老實到那種地步,朱允炆劍拔弩張的,他有機會派出探子打聽消息卻不派,而是他根本沒有門路。以前他是不曾想過在朝廷安插耳目,現在是臨時抱佛腳,想安插也沒機會,隨便派個人去,站在大街上就能知道朝堂上的機密麼? 燕王若真如民間傳言所說,久蓄反意,在朝廷耳目眾多,他也不會靖難四年,幾度死裡逃生,只在外圍周旋。後來還是朱允炆身邊那些太監受不了皇上把犯了大罪的文官也當寶貝、把偶犯小錯的宦官也不當人看往死裡整,憤而投靠燕王,派人給燕王送信,朱棣才知道南京城兵力空虛,於是甩開朝廷主力,一招黑虎掏心直接殺奔南京城下了。 那燕王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當然是他的小舅子徐增壽送的信。 徐增壽也看出皇上下一步要對付的就是他大姐夫了,所以一有什麼關係朱棣的重大消息,就使人快馬報來,所以燕王才知道皇上單獨召見葛誠的事兒。 葛誠雖然如黃子澄所說膽小怕事,可是畢竟和燕王朝夕相處,十分熟稔的人了,畏懼之心遠不如初謁天子時那般誠惶誠恐,他雖心中暗驚,面上卻強作冷靜,從容答道:“喔,是有這麼回事兒。前些時候風聞北疆蒙人蠢蠢欲動,朝廷不是調撥了大批兵馬嚴陣以待麼,皇上召見,就是詢問一下近來北方蒙人的動靜。” “喔,原來如此。那麼,長史可有將本王心意稟與皇上?” 葛誠面有難色地道:“皇上對此一句話也不涉及,臣實在沒有機會出口啊。如果冒昧提出,恐怕反有越描越黑之嫌,豈不害了殿下?不過,臣觀陛下,似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北方蒙人是否真要南下,且不說殿下勇武,素為北元餘孽所忌憚,就憑北人意欲南侵,想來皇上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殿下主意的。” 朱棣吁了口氣道:“長史所言也有道理,那我就放心了。” 又對答一番,朱棣便道:“長史一路辛苦,先回家去歇息幾天吧。反正王府近來也沒甚麼事情,不必着急。” “是,多謝王爺。” 葛誠致禮退下,朱棣微笑頷首,待葛誠退出曖閣,朱棣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 徐妃自屏風後邊輕輕地閃了出來,走到朱棣身邊,手輕輕按在丈夫肩上,輕聲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朱棣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虧得內弟……夫人,你沒發覺他的不妥麼?” 徐妃未嫁人時,在京城便有“女諸生”之稱,才學出眾,慧黠聰明,豈會看不出其中蹊蹺,她沉默片刻,說道:“皇上單獨召他奏對,如此大事,王爺不曾問起時,他居然避而不談,這是一個疑處。” 朱棣唔了一聲沒有說話,知夫莫若妻,徐妃知道丈夫正在聽著,便又繼續說道:“新春之際,皇上也很忙的,北疆一直平靜,並無戰事,皇上單獨召見葛長史,就為問問北疆之事?如果皇上是旁敲側擊打聽王爺的消息,那才正常,如今這個理由……王爺要小心葛誠了。” 朱棣默然良久,悲愴地道:“如此看來,皇上還是不肯放過俺吶,俺朱棣戍邊衛國,屢立戰功,平素謹身自省,哪裡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矯父皇遺詔奪俺兵權,俺明知其偽,二話不說就交了,他要調俺三護衛去戍邊,俺還是答應了,他把北平軍政法司各路官員都換了,俺毫無異義,這還不能表明俺謙卑恭訓之意麼?他非要把俺貶成庶民、身陷囹圄才甘心?他說諸藩乃朝廷禍亂之根,這邊起勁兒地尋叔父們的不是,偏又把自己的兄弟們再封為藩王!” 朱棣握緊一雙鐵拳,身子禁不住地發起抖來,那是強抑的憤怒。 徐妃忽然自後面緊緊抱住了丈夫的身體,悲傷地道:“王爺……” 朱棣淒涼地道:“自古天家無骨肉啊,何況是叔侄……” “王爺,咱們就只能束手待斃麼?” 朱棣苦笑道:“不然又如何,難道咱們還能……” 這句話沒說完,他就再度沉默了,許久許久,才緩慢而堅決地道:“不能坐以待斃!” 他拍拍妻子的手,忽地站了起來,徐妃忙問道:“王爺,你要做什麼?” 朱棣道:“俺去應壽寺,見見道衍大師。” 徐妃一聽,忙取來大氅給丈夫披上,丈夫要想做什麼,她並不問,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作為妻子,她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丈夫做出決定的時候,全力地去支持他,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而已。 “大師,朱棣來了。” 朱棣微微欠身,畢恭畢敬地道。 道衍和尚側身躺在榻上,一手托腮,雙目微闔,一動不動。 “大師?” 朱棣微微蹙了蹙眉,提高聲音道:“道衍大師!” 道衍還是沒動,朱棣有些驚詫,引他進來時,那小沙彌還說師傅正在打坐,怎麼這麼快就睡着了,再說睡着了也不該睡得這麼死呀,都叫不醒的? “大師?大師!”朱棣走過去,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道衍的身子,道衍還是沒有動靜,但是從他眼皮的眨動和呼吸的變化,朱棣卻明白了一件事:他在裝睡。 “呵呵,世人眼中,朱棣已是將死之人了,大師這方外之人,竟也不能免俗。大師放心,朱棣不會連累大師的,告辭了。” 朱棣雙手合什,深深一禮,一轉身就往禪房外走去,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身後傳來一聲長笑,道衍和尚笑道:“殿下請留步!” 朱棣眉鋒一挑,問道:“大師還有什麼吩咐?” 道衍和尚道:“方纔殿下為什麼喚不醒老衲?” “嗯?”朱棣聽出道衍話中有話,心中悲憤之氣不由一斂,詫異地轉過身來,就見道衍盤膝而坐,寶相莊嚴,面上帶著睿智的笑容。 朱棣遲疑道:“大師……這是打的什麼禪機?” 道衍呵呵笑道:“殿下喚不醒我,是因為我在裝睡。” 朱棣疑惑地道:“大師的意思是?” 道衍斂了笑容,鄭重地道:“殿下,真的睡着了的人,你一定能喚醒他。可是裝睡的人,你永遠都叫不醒,除非他自己決定醒來。你唯一能選擇的是:要麼忍他,要麼不忍!” 朱棣憬然道:“大師已知道俺的來意了?” 道衍微微頷首:“殿下本來稱病不出,如今突然出現,還能為了何事呢?” 朱棣嘆一口氣,走過去在道衍身旁坐下,把葛誠歸來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如此種種,看來皇上必欲除俺而後快了,俺決定:孤注一擲,行險一搏。” 道衍精神大振,目中兩道精芒如電激射,可你再去看時,他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和光同塵,彷彿剛纔所見只是你的錯覺。道衍沉聲道:“王爺真的決定了嗎?須知,一旦走上這一步,可是再無退路了。” 朱棣握拳道:“決定了,除此,俺別無他法,只能冒險一搏!” 以道衍的定力和心性,也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他追問道:“殿下打算怎麼幹?” 朱棣濾着思路,緩緩說道:“皇上與俺,雖是君臣,亦是叔侄。皇上為皇太孫時,仁愛恭孝,聞名天下,奈何登基之後卻性情大變,不顧親親之情,對諸藩連施辣手,其中雖有皇上忌憚諸藩之意,卻也必定有人推波助瀾,慫恿皇上,皇上年輕,難免被人說服。 眼下,俺已經退無可退了,皇上若不改變心意,朱棣刀斧加身之日不遠矣。所以,俺決定,帶三個兒子同赴京師,剖肝瀝膽,向皇上表明心意!同時直斥奸佞,希望能起到晨鐘暮鼓之效,喚醒皇上,勿受小人蠱惑,對諸叔父再施毒手,大師以為如何?” 正大盤端坐的道衍和尚眼前一黑,差點沒一頭從炕上栽下來,就此駕鶴西去,回到釋迦個尼那寬廣的懷抱。 太坑人了! 老衲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殿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幽默了…… 第253章 真龍還是真豬? 道衍見朱棣一臉悲壯,還以為他說的什麼孤注一擲、冒險一搏是起兵造反,想不到…… 王爺,你是想做一條真龍,還是一頭真豬啊! 道衍對朱棣的感情非常複雜,如子如侄、亦師亦友,還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動。 洪武十五年,馬娘娘病逝,諸王赴京奔喪,悲痛欲絶的洪武大帝為兒子們每人都配了一個僧侶隨他們回就藩之地,讓他們隨侍諸王,為馬皇后誦經祈福。二十多個藩王,每人身邊都配了一個僧人。如今十六年過去了,當初那些僧侶可有一個成為一座大寺院的方丈主持?可有一個被親王敬若上賓,如師如友? 朱棣從來沒有把道衍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講僧人,隨便丟在哪個角落裡,由着他自生自滅,他對道衍一直禮敬有加,十多年相處下來,兩人亦師亦友,感情十分深厚。除了私誼,道衍對朱棣的才幹、勇武,也是衷心的佩服。 建文登基以後,對諸王步步緊逼,尤其是燕王,更成了他的眼中釘,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道衍身在北平,感同身受,對朱棣,他是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在裡面的。 此後,方孝孺成為建文帝第一智囊。方孝孺對佛教的態度同他的老師宋濂截然不同,宋濂對諸子百家學說,都抱著一種寬容的態度,他本人作為明初第一大儒,也有許多佛家好友,而方孝孺對佛教則深惡痛絶,認為佛教沒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分,無父無君、無親無友,敗壞倫常,乃是邪教異端。佛經中一些勸人向善的道理,他也認為儒教中已經全都包含在內,所以慕佛不如慕儒,安家治國平天下,獨尊儒術足矣。 在方孝孺的影響下,朱允炆下召抑制佛田、限制佛產,對佛教的控制較朱元璋的時候更加嚴厲。其實尊佛、滅佛在史上反反覆覆,隨着統治者的態度幾起幾落,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這條政策于國於民的功過得失正確與否這裡且不論,但有一點卻是不容質疑的,那就是:它把佛教弟子推到了朝廷的對立面上。 佛教弟子雖然不會因此就悍然與統治者針鋒相對,但是如果有人挑起這面與朝廷為敵的大旗時,他們傾向于誰,站在誰的一面,那就勿庸質疑了。所以到後來朱棣起兵“靖難”時,河南嵩山少林寺就堅決地站到了燕王朱棣一邊,派出八百僧兵協助燕王,八百條瘋魔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為朱棣立下了汗馬功勞。 朱允炆抑佛,道衍身為佛教弟子,對朱允炆又哪能有什麼好感。私誼公義,無論從哪一邊算他都只會把自己和燕王緊緊地綁在一起,與燕王休戚與共,患難不離。朝廷近來頻頻舉動,道衍冷眼旁觀,已經斷定燕王不造反的話,根本就沒有活路。 他也知道,燕王如果造反,從目前的實力來看,無異於以卵擊石,但是不反也是死,反尚有一綫生機,那為什麼不反?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起兵之初,與當朝相比,實力差距之大都是天壤之別,也未必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何況,道衍已經仔細地盤算過,燕王久在邊關帶兵打仗,現在北平的高級將領雖然被朝廷撤換了許多,但是中低級軍官將領中,大部分仍然是燕王統馭過的部下,且對燕王橫掃漠北的勇武推崇備至。燕王若登高一呼,他們之中必然有人響應。 更妙的是,朱允炆做了皇帝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文官的地位拔到了一個本朝前所未有的高度,大有重現宋朝時候以文凌武的架勢,現在朝廷已經開始被民間稱為“秀才朝廷”了,每日活躍于君前、忙碌于朝堂的,儘是一群讀書人,當初隨着朱元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打天下的武將勛卿們,現在正在漸漸地靠邊站,他們對此豈能毫無想法?這種情況下,如果燕王起兵,武將之中,有多少人肯竭死為朝廷做戰?有多少人會敷衍搪塞?又有多少人會反水投靠? 朱允炆做了皇帝之後第二件事就是削藩。齊王、代王有小罪,現在已成階下囚,一個在鳳陽高牆內坐井觀天,一個在巴蜀寄人籬下。連素有賢名的周王也被貶成了庶民,扔到雲南十萬大山裡去與猿猴為伍了,其餘諸王人人自危,他們又不是白痴,雖然沒有反抗朝廷的勇氣,可是一旦燕王起兵,他們之中又有幾人肯全心全意地幫助那個早晚削藩削到他們頭上的侄子呢? 有此種種考慮,道衍覺得,燕王如果想死裡逃生,扯旗造反未必就全無機會,可是沒想到燕王至今仍執迷不悟,在王府裝了半個月的病,腦袋都憋大了,就想出這麼一個“送羊入虎口”的所謂妙計,道衍可真急了。 道衍急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殿下,皇上磨刀霍霍,殺意已現,周王、齊王、代王現在已相繼束手就擒,而皇上最忌憚的就是殿下你,皇上豈會因你自赴朝堂便就此罷手?殿下此去,恐怕非但不能勸得皇上回心轉意,還要自投羅網啊!” 朱棣何嘗不知此一去凶多吉少,可是思量許久,他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可行了,不讓皇帝明白自己並無反意,皇上這口刀早晚還是要落下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在北平就能捱過這一刀麼?要說危險,在北平亦或在南京又有什麼區別? 至于造反,他也偶有想過,只是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立即就被他甩開了。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的,漢朝時候七王清君側,合七國兵馬,朝廷平亂也不過只用了半年功夫,他一個光桿親王,拿什麼造反?簡直是開玩笑,如果這樣他都能成功,那簡直都沒有天理了。與其扯旗造反落個叛逆的罪名再被誅殺滿門,不如以誠意和親情打動皇上,或可求得一綫生機。 所以朱棣對道衍道:“大師多慮了,朱棣業已仔細考慮過了。俺是宗室長輩,皇上的叔父之中,現在俺輩份最大,皇上素來仁孝,雖然忌憚諸王掌握兵權,可現在俺已交了兵權,要不是小人慫恿,皇上也不至于步步進逼;再者,俺守土戍邊,屢立戰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此一去沒有什麼罪過,皇上如何就能把俺拿下?朝廷,總要講個體面的吧? 還有,俺朱棣與孝康皇帝(先皇太子朱標)素來親近,俺的王妃和皇嫂呂氏(朱允炆生母,現尊為皇太后)以前走動的也極密切,皇嫂現在是皇太后了,想來她也不會坐視俺這小叔子和她的三個侄兒冤枉受罪,皇上仁孝,如果太后說一句話……” 朱棣還沒說完,道衍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殿下錯了,大錯特錯!如果皇上肯罷手,他早就罷手了。他要削藩,諸王現在已交了兵權,他為何仍要尋釁降罪諸王,何必非得削爵下獄?殿下以為帶了兒子入京,向皇上示之以誠、盡之以忠,就能讓皇上回心轉意嗎? 就算皇上年輕,感於殿下一片赤誠,衝動之下有心放過殿下。可是殿下不要忘了,如今圍在皇上身邊的都是些甚麼人?黃子澄、方孝孺、齊泰之流,以削藩諂媚于皇上,以削藩為晉身之階,他們肯半途而廢麼?縱然皇上回心轉意,他們就不擔心你叔侄和好,他們反落得個裡外不是人? 貧僧可以想見,殿下一進京,他們必然會向皇上頻進讒言,蠱惑皇上將殿下就地剷除。正所謂積毀銷骨、眾口爍金啊殿下,漫說皇上本就有心要對付你,就算皇上無心,被他們這班人日也說、夜也說,不停地說殿下的壞話,皇上也要對殿下起了殺心了,更何況皇上對他們本來就言聽計從,殿下你怎麼能這麼糊塗!” “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群宵小之徒,離間皇親,屢屢挑釁,俺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方消心頭之恨!” 一聽道衍提起這幾人,朱棣心頭怒火騰地一下升了起來,他的眸中露出一股凜凜的殺氣,狠狠地咒罵一聲,這才轉向道衍,正容說道:“大師所言的道理,朱棣不是沒有想過,但,進京面聖、以明心志,這已是朱棣唯一能走的路了。皇上雖然寵信他們,朝中卻也不是盡由得他們幾個隻手遮天,公道自在人心,其他的文武大臣,也不會容許他們如此倒行逆施的。” 道衍急道:“殿下!” 朱棣斷然道:“朱棣心意已決,大師不必說了。” 道衍立即閉口,他與朱棣相識相交十餘載,早知朱棣性情為人,朱棣喜歡兼聽,每有重大決斷,他都喜歡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和見解,但他的耳根子絶對不軟,此人性格堅忍果毅,一旦他決定了的事,那就是九牛不回,他兼聽的目的,也只是想瞭解一下他沒有考慮到的問題,儘量完善他的想法而已,而不會改變主張。 朱棣心中,顯然還沒有造反的意思,不造反的話,那麼進京明志就確實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了,這總比繼續守着燕王府,等着皇上佈置妥當,下手拿人要好。真要造反,其凶險也不比赴京明志更小吧? 想到這裡,道衍平靜地道:“好,殿下既然心意已決,貧僧就不多嘴了。貧僧現在只有一求,殿下必須答應。貧僧還有一問,尚望殿下解惑!” 第254章 有備而去 朱棣頷首道:“朱棣來尋大師,本就是想要大師拾遺補缺,看看朱棣所思,還有什麼不夠圓滿之處的。大師有話但講無妨。” 道衍和尚道:“殿下既已決定進京,貧僧也不阻你,但是殿下必須答應貧僧,殿下若進京,三位王子就必須留在北平,殿下若留在北平,三位王子方可進京。殿下與王子,絶對不能共赴南京!” 朱棣蹙起眉頭道:“大師,俺此去金陵,是向皇上示以忠誠的,若留三子于北平,恐方、黃之流又要借題發揮,間進讒言了。” 道衍冷笑道:“若殿下孤身入虎穴,還是得不到皇上的信任,那殿下攜三子同去,人家可真是連一點顧忌都沒有了。殿下統兵多年,當知未慮勝、先慮敗,預留退路,才是正道!” 朱棣思忖良久,卻也不忍讓兒子隨自己一同冒險,於是勉強點頭道:“好吧,就依大師所言,熾兒他們留下,俺一人進京。” 道衍這才有點放心,又問:“那麼殿下進京後,打算怎麼做?” 朱棣苦笑道:“還能怎樣?自然是對皇上極盡恭馴溫順,喚醒皇上叔侄親情,再見見太后,盡敘天倫,請太后為朱棣美言一番。朱棣在朝中也有許多勛戚故舊做好友的,到時候再懇請他們一同向皇上進言,對皇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必這麼多人,總能抵消方黃之流向皇上所進的讒言,打消皇上的殺機。” 道衍大師冷笑道:“殿下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如果殿下真的這麼做,那殿下是絶對離不開南京城了,罷罷罷,殿下只管去吧,道衍這廂馬上就為殿下準備。” 朱棣奇道:“大師為朱棣準備甚麼?” 道衍道:“準備為殿下超度亡魂。” 朱棣大吃一驚,趕緊問道:“大師何出此言?朱棣此去是向皇上示之忠誠恭馴,勸皇上打消對諸王趕盡殺絶之念的,朱棣這麼做,有甚麼不妥嗎?” 道衍沒好氣地道:“殿下以為很妥當嗎?殿下在北平,皇上尚懼你三分,一旦殿下進京,那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由得他人擺佈了。任殿下如何恭順,就算皇上信了,方、黃、齊澄之流也絶不會相信,到時候他們只消進言說殿下偽作忠誠假意恭馴,故意麻痹天子,殿下有機會辯白麼?人嘴兩張片,還不由得他們說去,到時候他們只要隨便慫恿幾個善於揣摩上意的言官上本彈劾殿下,殿下還擔心他們編不出治你罪名來麼?” 朱棣眉毛一挑,不服地道:“言官三言兩語,便可削俺一方親王麼?縱然他們編排出萬千不是,查不出點半實據,能奈我何?” 道衍打個哈哈道:“周王謀反,可有實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朱棣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道衍又道:“殿下,周王就是殿下的前車之鑒啊,殿下怎麼還心存僥倖呢!如果皇上礙於言論,不敢依據言官們彈劾殿下的一道奏章就定殿下的罪,只要以此為理由,先把殿下軟禁在京中,令人查證這些罪名的真假,殿下也就成了籠中之鳥,再也飛不回來了。 接下來,就算皇上不殺你,方黃之流也必欲置殿下于死地,殿下也說,葛誠此番歸來,言辭含糊,恐怕是已經被皇上收買,成為安插在殿下身邊的一個耳目。到那時候,只要皇上殺心一動,葛誠這邊接到授意,立即上書揭發殿下謀反,那可不就是周王次子告舉其父謀反的故事重演了麼?” 朱棣聽得聳然動容,連忙拱手道:“朱棣受教了,那麼……依大師所言,俺朱棣該怎麼做,才能避此奇禍呢?” 道衍盤膝端坐,一顆一顆地捻着手中的佛珠,唇邊漸漸逸出一絲安詳的笑意,緩聲道:“人心難測,殿下此去,能否勸得皇上回心轉意,貧僧作不得準,這得皇上自己來決定。正如貧僧方纔所言,一個裝睡的人,你是永遠也喚不醒他的,除非他自己願意‘醒’來。不過殿下若想安然而去,安然而返,貧僧倒是有七成的把握。” 朱棣肅然道:“大師請教,朱棣洗耳恭聽。” 道衍和尚道:“殿下此去,若能‘請’得兩位貴人相助,有他們的護佑,殿下當可毫髮無傷,從容往返!” 朱棣訝然道:“兩位貴人?不知大師所言,俺這貴人是誰?” 朝廷依着方孝孺的主張,官員改制已經開始陸續進行了,朝廷在六部設立了左右侍中,位列左右侍郎之上。改都察院為御史府,都御史為御史大夫。罷十二道為左、右兩院,左為拾遺,右為補闕。改通政使司為寺,大理寺為司。 詹事府增置資德院。翰林院復設承旨,改侍讀、侍講學士為文學博士。設文翰、文史二館,文翰以居侍讀、侍講,文史以居修撰、編修、檢討。殿、閣大學士並去“大”字,各設學士一人。其餘內外、大小諸司及品級、階勛,悉仿《周禮》制度更定。 文武百官開始發現,這位被皇上倚為臂膀的方學士忙不到點子上,朝廷急需解決的問題,關乎國計民生的具體事宜,他都毫不在意,他只顧鑽在故紙堆裡,痴迷于恢復上古時代的禮制,盡做些不切實際的倡議。原本籠罩在這位大儒身上的耀眼光環開始漸漸消退,時人失望地議論方孝孺,說他是:“醉心復古,盡為不急之務!” 但是朱允炆對復周禮似乎也是樂此不疲,他繼位之初,剛剛下令合併州縣,裁撤官員,做了些精簡機構的事情,這還沒幾天,朝令夕改,又開始循古禮改制,增加官員了。原禮部右侍郎黃觀,因為朝廷在尚書和侍郎之間又增加了左右侍中的官兒,他就順理成章地從侍郎升為了侍中。 此刻,黃侍中正站在謹身殿裡,向皇上呈閲朝鮮國王的奏表。這謹身殿現在也已被朱允炆改了名字,現在叫正心殿,並且增設了一名正心殿學士,現在出入于朱允炆身邊,與他計議討論國事的,基本上都是這個學士、那個學士,學風甚是濃厚。 “皇上,朝鮮國王李旦在奏表中說,他年老多病,想把王位傳給他的次子李曔,恭請天朝天子予以恩准。” 自兩漢至明朝,一千五百多年來,中國對朝鮮半島北部一直持有主權,朝鮮政權的更迭,循例是要徵得中原天子的認可的。 朱允炆聽黃觀一說,立即敏感地問道:“朝鮮國王為何傳位於次子,他的長子呢?” 黃觀欠身道:“據臣瞭解,朝鮮國王長子李芳雨,原封為鎮安大君,他早已過世了。” 朱允炆還是有些不滿意,想再問問這位鎮安大君有沒有兒子,長子沒了,就該傳位於長子長孫,怎麼能選擇次子呢,不過轉念一想,現在正要對付燕王,對朝鮮那邊還是多做安撫才好,所以便沒有問出口,便道:“那麼,就依太祖皇帝時的規矩,準其所請吧,詔諭朝鮮國王,儀從本俗、法守舊章,聽其自為聲教,今後彼國事務,亦聽自為。” 黃觀聽了不禁暗暗鬆了口氣,他還真怕皇上問個沒完,因為現在朝鮮那邊亂得很,所謂的朝鮮國王年老多病,欲傳位於次子,其實都是胡扯。 真實情況是,李旦長子死後,他把最寵愛的八兒子李芳碩立為了世子,在李旦立國之戰中曾立下大功的五子李芳遠大為不滿,發動兵變,殺死世子李芳碩,軟禁父親李旦,然後擁立二哥李曔(又名李芳果),而自己實際上才是政權的真正掌持者。 朱允炆現在正在削藩,如果被他知道這些情形,不免會聯繫到自己身上,勢必不肯答應朝鮮所請,那樣的話,內亂未平,又要節外生枝了,所以見皇上沒有多問,黃觀趕緊答應下來。對於朱允炆的口諭,他並沒有往笏板上記錄,此人可是記憶超群,有過耳不忘之能的。 這位黃觀黃瀾伯乃是大明第一位連中三元的進士,實際上他是縣考、府考、院考、鄉試、會試、殿試,均為第一名,時人讚譽他是“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間無”,那也是一位學習型的人才。 黃觀見皇帝已經吩咐完畢,便躬身道:“是,如果皇上沒有別的吩咐,那臣就退下了。” 剛剛說到這兒,內宦小林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往朱允炆面前一跪,雙手高高捧起一封奏表,說道:“啟稟皇上,北平燕藩有急奏入京,通政司急傳文書房,文書房也未敢耽擱,叫奴婢馬上呈與皇上,請皇上禦覽。” “北平燕藩的奏章?” 朱允炆瞿然一驚,本來正要退下的黃觀聽了也是暗暗吃驚,二個人同時看向小林子手中那份雲紋封面的奏章。朱允炆迫不及待地將朱棣的奏章搶過來,展開一看,兩顆眼珠子差點沒掉到地上:“燕王請旨回京,要祭掃孝陵,他……居然敢回京?” 第255章 哪有雪中送炭人 朱允炆苦思半晌,始終無法理解四叔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一抬頭,見黃觀還站在面前,馬上想到應該找人共議,便馬上吩咐小林子道:“快去,立即召方學士、黃學士、兵部尚書齊泰、都察院左右都禦使景清、練子寧到正心殿來見朕。” 黃觀一聽,連忙欠身道:“臣告退。 朱允炆擺手道:“不不不,你也留下,一起議事。來,你先瞧瞧燕藩這封奏章,看他到底是何用意。” 朱允炆的親信隊伍現在已經進一步擴大了,除了帝師黃子澄早就是他心腹之外,這些人都是他登基後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都是他最信得過的人。 黃觀看罷燕王奏表,沉吟道:“祭掃孝陵?燕王對朝廷舉措不會一無所察,在此緊要關頭,燕王居然要回京祭掃孝陵?此言不可信,燕王一定有什麼別的目的。” 朱允炆道:“不錯,朕也這麼想,依卿之見,燕王想要做什麼?” 黃觀躊躇道:“這個,臣愚昧,對燕王一向並不瞭解,實在猜測不出。” 不一會兒,幾個親信紛紛趕到,朱允炆把燕王的奏章讓他們傳看,看罷燕王奏章,齊泰和景清手舞之、足蹈之,大喜若狂,齊泰連聲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燕王返京,這是天賜皇上以良機呀,他既然要自投羅網,皇上萬萬不可放過了他!” 景清也道:“正是,燕王這是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應該馬上答應準他回京,只要他一進南京城,那就是網中之雀、瓮中之鱉,再也休想脫身了。” 練子寧大惑不解,他實在不能理解燕王怎麼會蠢到這個時候進京,遲疑半晌,他才說道:“皇上,這會不會是燕王試探皇上的一計呢?眼見北平軍政法司各路首腦頻頻更換,燕王想是做賊心虛了,以臣看來,燕王這是以回京祭掃的理由試探皇上心意呢。” 黃子澄斷然道:“不錯,皇上如果不允許他回京,他明白皇上動手在即,就會狗急跳牆,馬上扯旗造反。如果皇上答應他回京,嘿!恐怕他也是絶對不敢來的,屆時自會尋個突然身染重疾一類的理由繼續拖延下去,籌謀造反。而且,還可因此陷皇上於無情無義、不仁不孝之地,其心可誅! 方孝孺沉吟道:“皇上,不管燕王用心如何,臣覺得,皇上都該答應他。去年先帝駕崩,因天下未定,為求平穩,皇上未準諸王回京奔喪,如今皇上已坐穩朝綱,軍民擁戴,四夷臣服,何懼一個藩王?如果不答應燕王對先帝的一番孝心,反而成全了他的名聲。大義所在,不能不答應,如果皇上答應讓他回京,他不敢來,那就是他的事了,如果他敢來,那麼一切就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了,要殺要剮,還不是由得皇上麼。” 朱允炆聽了,馬上頷首道:“諸位愛卿分析的都有道理,孝直先生的建言甚是穩妥,那麼朕就準他回京,看他敢不敢來。” “皇上!” 齊泰聽罷趕緊湊上前來,建議道:“皇上還應同時下一道密旨,令北平的張苪、謝貴、陳瑛等人嚴加監視燕王府,一有異動立即下手拿人,同時令遼東寧王以及河北等地都司官兵對北平加強防範,如此方可保證萬無一失。” 朱允炆欣然道:“尚書所言極是,朕一併準奏了!” “燕王馬上就要回京祭掃孝陵了,朝廷已經準奏,我在北平查辦案子時日也夠久了,這一次要隨燕王一起回返南京。” 謝家後花園裡,夏潯對茗兒輕聲說道。 將近三月了,天氣已經轉暖,檐下一根根晶瑩的冰棱正滴滴嗒嗒地淌着水,院子裡的雪也開始溶化,顯出潤濕的顏色。幾棵梨樹,本來光禿禿的樹枝上,正吐出一個個似黃似綠的花蕾,偶有幾朵梨花已經開放,小小的,就像一朵晶瑩的雪花,掛在枝頭。 茗兒坐在石欄上,用靴跟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磕着石座,幽幽地道:“那我怎麼辦呀?我跟你一起回去好麼?” 夏潯問道:“郡主準備去哪兒?回中山王府麼? 茗兒馬上瞪起杏眼,乾脆地答道:“當然不回去!皇上說了,要把我軟禁在府中,再也不准我離開半步,等我長大些,就把我嫁出去。哈!蓋頭一揭,人家才曉得那男人是高是矮,是黑是白,是不是個大麻子臉,我才不要回去任他擺佈。” 夏潯茫然道:“那郡主住在哪兒才好?” 茗兒發起獃來,過了半晌,才感傷地道:“是呀,我住哪兒才好?大姐、大姐夫家裡,我根本不敢露面,他們已經很難了,我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再說,我若出現在大姐那兒,哥哥那邊又不免要受到皇上猜忌。我能去哪兒……” 茗兒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抹起眼淚來,夏潯趕緊道:“郡走不要傷心吶,要不然郡主幹脆就暫且留在謝府如何?謝員外此人還是很講義氣的,我看他對郡主禮敬有加,照顧的很好。謝家在北平是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也不怕多了郡主一個人照應。” 茗兒抹抹眼淚,抽抽答答地道:“我才不要,我在這裡人地兩生,誰都不認得。姐夫家我根本不敢照面兒,等你一走,就只扔下我一個人了,我跟謝家這些人連句話都說不到一塊兒的,我不要住在這裡。” 夏潯為難起來,攤手道:“那就不好辦了,如果沒個地方安置,郡主回了江南可如何安排?” 茗兒歪着頭想了想,突然兩眼一亮,期盼地道:“那……我去你家住好不好?江南地方我住得慣呀,你家就在城邊上,我想家的時候,還可以偷偷進城去看看三哥,三哥最寵我啦,要不是三哥幫我,我還逃不出來呢,叫三哥知道我就在那兒,他也可以放心下來。” “唔,這個嘛……咳咳……小郡主……呵呵……” 夏潯吱吱唔唔的,茗兒見狀有些生氣,嘟起嘴道:“怎麼啦,人家好歹幫過你很多忙的,去你家住幾天就這麼小氣呀?我吃的又不多……我保證,去了你家之後,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一定不挑食、不偏食,而且還不淘氣。” 夏潯苦笑道:“我哪是怕你吃的多呀,你吃東西跟貓吃食似的就那麼一點兒。我是擔心……我是覺得……” 夏潯心想,靖難之役恐怕馬上就要打響了,我自己到時候都要溜之大吉了,你還去我家住?可這話他是不敢對茗兒說的,尋思片刻,只有暫且施個緩兵之計安撫于她,只等戰亂一起,茗兒想走也走不了啦,那時就只好留在北平了。 想到這裡夏潯便道:“也罷,那……郡主就去我家住吧。不過,我是要隨燕王一同南下的,人多眼雜,郡主不能和我一起走。再過些天,謝員外不是要去江南祭祖麼,我拜託他一下,到時候郡主隨謝員外一同走吧。這樣的話,到時我接郡主去我家住,也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這樣呀……” 茗兒想想謝員外南下恐怕還有些時日,不免有些失望,不過她也知道夏潯所言屬實,雖然她不是什麼欽犯,可是不管發現誰收留了她,恐怕都不是一件好擔當的事,夏潯肯一直這樣照顧着她,她嘴裡不說,其實心裡一直是很感激的,她不能任性害了人家。 茗兒便只好戀戀不捨地道:“好吧,我就隨謝員外一起回去好了,那你可要囑咐他一聲,讓他儘快啟程呀。” 夏潯見她答應,心中一寬,便笑道:“郡主放心,這事兒我一定會安排妥當的。我家裡有個妹子,比你也大不了許多,等你到了那兒,有她陪你做伴兒,你也就不嫌寂寞了。” 茗兒一聽高興起來,喜孜孜地點頭道:“嗯!” 接到朝廷的恩旨後,早已做好準備的燕王立即便啟程回京。藩王奉旨離開藩國,赴京見駕,北平軍政法司各路官員都來相送,可是這些官兒禮儀雖然盡到了,那冷冷淡淡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若即若離的模樣,叫人看了卻從心眼裡往外膩歪。 剛出北平城,還沒到十里長亭呢,燕王只是回身對他們客氣了幾句,說些請諸位大人留步,不勞遠送的客套話兒,各位“心眼兒很實惠”的大人們就馬上留步了,與燕王不痛不癢地宣喧幾句,便轉身開步走,看他們那比賽般的速度,好像誰走得快些,就能更快和燕王劃清界線似的,弄得朱棣好不鬱悶。 徐妃淡淡地瞟了眼那些匆匆回城的官員,對燕王柔聲道:“白馬紅纓彩色新,不是親家強來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生人。古人說得好,貧居閙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嘛。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莫不如是,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燕王嘿嘿一笑,說道:“這些個鳥人,俺不會放在心上的,夫人放心好了。” 朱高煦憤憤地道:“瞎了他們的狗眼,我們家還沒完呢,就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呸!一群勢利小人。” 燕王嘆了口氣,說道:“不要說了,小心禍從口出。你們都回去吧,熾兒,你們要好好侍奉母親,聽母親的話,在家裡安分守己的,不要惹事生非。” 剛說到這兒,夏潯騎着一匹駿馬斜刺裡閃了出來,到了燕王馬前,一個翻身,極其俐落地下了馬,向燕王單膝行以軍禮,恭敬地道:“臣楊旭,見過殿下。” 第256章 困龍也有上天時 朱棣一見夏潯,不由奇道:“楊旭,你怎麼在這裡?” 夏潯道:“臣查緝王府屬吏不法事畢,正要回京去呢。方纔有諸位大人在,臣職卑位微,不便上前參見,還請殿下恕罪。殿下既然也要回京,臣正好相隨同往。” 夏潯輕輕一笑,說道:“與王爺同行同往,臣就省了飯錢店錢,占王爺點兒便宜,王爺不會見怪吧?” 朱棣心中一暖,卻板起面孔道:“本王的便宜是那麼好占的麼,現如今天下人視俺朱棣如同瘟疫一般,你楊旭又不是鐵打的金剛,不怕?” 夏潯正色道:“臣只是覺得,公道自在人心,王爺光明磊落,謹身自愛,素無不軌,此去,當有上蒼庇佑,一定有驚無險!現在的些許困境算得了甚麼,常言說的好:猛虎不在當道臥,困龍也有上天時。” 正覺龍困淺灘遭蝦戲的朱棣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激蕩,他指指夏潯,對徐妃和三個兒子喟然嘆道:“此等樣人,才是志節之士啊!” 燕王回京了,這件事頓時轟動整個京師,士庶官紳,莫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其實燕王要來南京祭拜孝陵的消息,早就轟動京師了。 燕王欲歸京師,本來是極機密的消息,只有朝中一些位居中樞的大臣才知道,可是蹊蹺的是,燕王求歸的奏章送到建文帝禦案前第三天,這個消息就在京師傳開了。甚至還有好賭的人開了地下賭盤,賭燕王到底會不會真的到南京來,因為皇帝削藩的心思,已經天下皆知了,而燕王更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最想除掉的一藩,實在難以想象他敢來。 然而,他竟然就真的來了。 一時間南京街頭多了些瘋子般狂笑而過的人,這些都是冒險押了燕王一注的人,結果一夜暴富。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乘船過長江,朱棣手扶船舷,看著浩蕩東去的長江水,心懷激蕩。過了長江,登上燕子磯,饒是朱棣久領兵馬、戍邊禦敵,練就得心如鐵石,剛決果毅,也不禁虎目噙淚。這一番歸來,他的心情與任何一次都不同,上一次來時,他的父親還健在,而現在,音容笑貌宛在,人已長眠孝陵,自己呢,卻正被侄子逼到絶路,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不得不親赴金陵,順眉低首,以證清白。這一次,他是滿懷忐忑、屈辱、悲憤的情緒而來,如何不百感交集。 對朱棣的到來,朱允炆及其手下一干心腹大臣們也是十分意外的,不過朱棣來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朱允炆也只好放下種種猜疑,先按規矩派人去接,反正到了自己的地盤兒,不怕他翻上天去,回頭再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朱棣是皇叔,又是皇室宗親中最長者,朱允炆雖是侄子,卻是皇帝,不必親自迎接的,便派了安王朱楹率皇室宗親子弟們前往江邊迎候。朱楹今年剛剛十六歲,他是朱元璋的庶二十二子,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封為安王,現在還未就藩。 朱楹帶著皇室宗親迎到燕子磯,只見這位只在幼時見過幾面,如今只依稀有些印象的王兄身材魁梧結實,黑髮黑鬚,方面闊口,顧盼之間,頗有一種龍虎之威,敬畏之意油然而生,連忙率眾趨前拜見,寒暄一番後,便與燕王把臂登車,同乘返京。 一路上,士民百姓紛紛走上街頭,一瞻這位膽大如斗的燕王風采,大街上摩肩接踵,熱閙非凡,那情景就像前些天元宵佳節賞燈觀月之夜的時候一般熱閙。小商小販、小偷小摸、在大姑娘小媳婦身上蹭蹭磨磨揩油的登徒子們也如魚得水,好不自在。 “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 人群中,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趿着一雙破鞋子,瘋瘋顛顛地拍手唱着一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童謡,嘻笑而過。夏潯聽到這首童謡,身子霍地一震,立即抬頭望去,緊緊盯住了那人。這首童謡他知道,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在那些繪聲繪色地描述燕王造反的故事裏邊,這首歌詞是有一席之位的。據說這是燕王蓄謀造反時,為自己造勢,在京城傳唱的一首童謡,沒過多久,果然應驗,朱棣真的反了。 這個瘋道人,真有這般神通? 夏潯緊緊盯着那瘋道人舉動,正想提馬追去,一探究竟,卻見那瘋道人已被巡街維持秩序的差人趕開,他嘻嘻哈哈地在人群裡擠去,與一個年輕公子擦肩而過時,那公子一伸手,指間挾着兩張寶鈔,便被瘋道人握進了掌心。這動作既快又隱秘,但夏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又是早就注意到了那瘋道人,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瘋道人嘻嘻哈哈地走開了,行至遠處,又復高歌起來。方纔遞錢給他的年輕人微微抬了抬頭,望着燕王僅僅淡淡一笑,轉身推開圍觀的路人走去。這位青衫公子戴着寬沿帽兒,壓低至眉際,讓人看不清那面容,只是他微微抬頭,看向燕王儀仗時,被隨行在大隊人馬中的夏潯看了個清楚。這人唇紅齒白,俊若處子,居然是劉玉玦。 “原來如此!” 夏潯恍然大悟,蕭千月在北平製造燕王要反的謡言,玉玦便在南京行事了,兩人一南一北,互相呼應,原來這都是錦衣衛搞出的把戲。燕王剛剛回京,這首歌謡如果聽在有心人耳中,稍一分析,便能明了其中之意,皇上豈能不泛殺機? 這就是了,難怪在那些信誓旦旦地說燕王久蓄異志的故事裡頭,一邊說燕王如何裝瘋賣傻隱瞞反意,如何在王府私造兵器,為了掩飾還買些鷄鵝來掩飾打造兵器時的聲響,一邊又說燕王在南京大造輿論,製造自己將成為真命天子的形象,兩者之間仔細品味,有些自相矛盾。原來是因為朱棣不肯君要臣死臣便死,太不符合儒家正統的價值觀念,被那些筆桿子們愣是顛倒黑白,惡意曲解了。 與安王朱楹同車而行的朱棣也聽見了歌聲,開始他並未在意,只覺這首童謡遣詞造句倒還文雅,不似一般的俚語兒歌般粗俗,細細品來,還頗有幾分意境和哲理,鳥兒棲息于枝頭、覓食于草叢,悠遊自在,然而人若逐之,則必高飛,高飛……” 朱棣品咂了一番,突然臉色大變:“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只是一句描述鳥兒覓食、人捉鳥兒的童謡麼?俺剛剛踏足京師,街頭便有這樣的歌謡出現,一旦被有心人利用,皇上那裡……” 朱棣怵然而驚,再向人群中看去,那瘋道人已不知去向了,朱棣的掌心已沁出汗來,但是片刻的驚慌之後,他便迅速冷靜下來:“此番回京,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那幾個狗賊不使手段才奇怪了。管你用些什麼手段,任你明槍暗箭,俺朱棣自有一定之規,儘管放馬過來吧!” 朱棣思忖已定,嘴角慢慢綻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冷笑。 “皇兄,早朝已過,咱們今日來不及見駕了,這便去東耳房歇着麼?” 依着規矩,朱棣要先和建文帝敘君臣之禮,然後才能敘叔侄之情,因此,他應該先以藩王身份入朝見駕,因為今天已經過了早朝,他雖在京中也有自己的府邸,今日卻是不能回去的,得去奉天門外東直門的耳房裡暫住,候着明天一早臨朝見駕之後,才得自由。 朱棣沉聲道:“不,先不入皇城,在城裡走一走吧,我想看看金陵,一別多年了啊。” 安王有些詫異,可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哪有什麼主見,一聽這位貌相威嚴一如乃父,叫他看著就有些畏懼的兄長吩咐了,連忙答應一聲,儀仗便繞着金陵內城,在南京城裡遊走起來。 這一番遊走,許多市民聞訊趕來觀燕王入城,熙熙攘攘、好不熱閙。等到最繁華熱閙的城區都走遍了,已圍着皇城繞了半圈,朱棣突然吩咐:“自朝陽門出去,登鐘山,為兄要先去孝陵祭掃先帝陵寢。” “皇兄……” 安王沒想到燕王突然做出這個決定,這個行程可不在皇上的囑咐之中,不免有些猶豫起來。 “嗯?” 朱棣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朱棣的相貌與朱元璋相似,本來那方面濃眉,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久在邊關,飽經磨礪,不但有一種天皇貴冑的威儀,更具一種百戰沙場的殺氣,安王好似一隻安樂窩裡養大的金絲雀,哪見過這般氣度,被他冷冷一瞥,心裡慌起來,忙不迭便應道:“啊!好,好好,我們去孝陵。” 夏潯跟着燕王的車駕走了一陣,以為燕王該去皇城內暫住候駕了,正欲撥馬趕回錦衣衛衙門向羅大人覆命,忽地見燕王儀仗居然向朝陽門而去,一打聽,居然是要去祭掃先帝陵寢,夏潯不禁有些意外。 他職位低微,上一次朱元璋出殯,他沒有機會隨行,想起那位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人,夏潯心中也不禁生起一絲感傷:“燕王既要祭掃先帝陵寢,不如我也去一趟吧,拜一拜這位驅逐韃虜,復我漢室江山的帝王!” 夏潯一提馬繮,便也隨着燕王的儀仗出朝陽門,往鐘山孝陵而去! 第257章 孟姜女哭長城 “停車!” 車到孝陵前的下馬坊,朱棣突然一聲厲喝,隨即起身,也不待人放下腳蹬,便一步躍下車去。安王慌忙起身跟了下去。 朱棣眼望鐘山,緊抿嘴唇,臉上的線條好像刀削斧刻的一般,漸漸凝重起來,聚攏到安王身邊的那些皇室宗親都有些茫然,彼此竊竊私語着,不知道燕王到底要幹什麼。 燕王忽然摘下了王冠、扯開玉帶、解下蟒袍,順手棄與地上,就在鐘山腳下,褪去了準備入朝見駕的一身隆重袍服,裏邊赫然露出一身潔白如雪的麻布衣衫,他又取出一條白布,往額上一系,便成了一身扶靈出殯時才穿戴的麻服重孝。朱棣目中漾着淚光,沉聲喝道:“走,隨俺祭拜先帝!” “遵命!” 燕王府隨行而來的侍衛們轟然一喏,唬得皇帝派來的儀仗官兵盡皆一愣,就見他們齊刷刷扯去冠戴衣袍,裏邊赫然竟都是一身重孝,緊接着就見他們從袖中取出白綾,一個個系在頭上,然後緊隨燕王身後,頭也不回,浩浩蕩蕩直奔朱元璋陵寢而去。 皇帝派來接迎燕王的儀仗官兵們俱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安王一身隆重而華麗的朝服,這副樣子頗不自在,可四哥已經上山了,安王無可奈何,只好拔足追去,一眾皇族和儀仗侍衛見狀,忙也跟在後邊,一起向上湧去。 神道兩旁,潔白的巨石雕就的獅子、獬豸、駱駝、大象、麒麟,還有駿馬,俱都兩跪兩立,夾道迎侍,默默地注視着趕向朱元璋陵寢的朱棣。朱棣的步伐越來越快,後邊的燕王府侍衛們緊緊相隨,再後邊的安王等皇室宗親只能提着袍裾一溜兒小跑了。 “父皇、母后!父皇啊,母后啊,不孝兒朱棣,回來啦!” 安王朱楹氣喘吁吁地趕到“寶城”前面,就見朱棣長跪于地,正放聲大哭,後邊齊刷刷地跪着燕王府侍衛,安王一見這般架勢,連氣兒都沒喘勻,忙也追上去,緊貼著朱棣,跪倒在朱元璋和馬皇后的合葬墓前,隨之叩頭…… “什麼?燕王去了孝陵!他竟去了孝陵!” 朱允炆聽罷稟報,看看愣在一旁的方孝孺、黃子澄等人,臉色先是刷地一紅,猶如潑了一層鷄血,隨即又變得鐵青,額頭青筋都綳了起來,看著實在有些駭人,一旁侍立的小林子公公見了禁不住雙腿哆嗦起來。 朱允炆使勁一拍禦案,一聲巨響,震得手掌都麻了,氣憤之中的他卻似全無所覺,只是厲聲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當兒子的回了京,去祭掃先帝陵寢,這沒錯!應該!可是你用不用這麼急呀,你這當臣子的就不能先見見我這當皇帝的,然後由我這個當孫子的陪着你這個當兒子的一起去祭拜,也好給天下人一個一家和睦、尊尊親親的印象? 當今皇帝你還沒見,就先跑去哭陵!我這個侄兒皇帝到底讓你們受了多大的委曲,齊王是這樣,你燕王也是這樣,你們一個個的一回京就跑去向先帝哭訴冤屈?真是欺人太甚了! 朱允炆臉上火辣辣的,只覺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全然忘了當初他不准人家兒子回京奔喪,對別人又是一種怎樣的屈辱。 孝陵,朱元璋和馬皇后的合葬墓前,朱棣聲淚俱下,泣不成聲地道:“昔日元人竊主中原,皇綱覆墜,神州陸沉,中原板蕩,靈秀之冑,雜以腥膻,種族几乎淪亡,幸有父皇應時崛起,廓清中土,日月重明,河山再造,光復大義,重塑漢人江山。” 朱棣痛哭道:“父皇啊,你深知創業維艱,守業更難,故而封建諸子,藩屏天下。兒臣不肖,承父皇委以重任,定藩北平,戍土守邊,唯一憾者,從此不能盡孝父皇膝前,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臣唯有將孝心盡忠於國事,自風華少年而兩鬢斑斑,駐守北平,數度領兵掃蕩漠北,殫精竭慮,不敢稍有疏忽……” 朱棣這通哭,既有真,也要假,要說真,對父親和母親,他的確有很深的感情,如今到了父母靈前,那種悲傷是發自內心的。同時,他也是在發泄委曲、悲憤的情緒。此外,他也是故意哭給皇親國戚、眾多的侍衛隨從們看的,這麼多人看著,消息一定會傳出去。 即便沒有人傳,他也早已安排了人,會把發生在這裡一切,包括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散佈到大街小巷。現在外邊已經有傳言說他早有反心,說他在王府裡打造兵器,這些漏洞百出的謡言,卻已漸漸置他于不利的局面,他知道朝廷在製造輿論,一俟民心所向,就會對他驟下殺手,他今日所為,打得就是一場輿論爭奪戰。 安王等人陪跪在一旁,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默默低頭,時不時地拭一拭眼角,也不知是真哭還是假哭。朱棣卻是哭得一發而不可收拾了,他以手捶地,涕淚俱流地道:“兒臣亦知,天道無常,人壽有盡,惜父皇驟去,兒臣終不能一謁慈顏,至今深抱憾恨。父皇啊,兒臣何能承此傷痛啊!兒在北平,夢寐縈迴,唸唸不忘的,便是再也沒有機會盡孝于膝前,兒不孝、兒臣不孝啊!” 接下來,朱棣說的話卻是讓這些皇親國戚目瞪口獃、人人驚駭,再也無法在那兒陪着哭天抹淚了,因為朱棣開始罵人了。可是靈前所跪諸人,以朱棣位份最尊、年歲最長,一時間哪裡有人敢上前制止他,就聽朱棣慷慨陳辭,寂寂山陵之上,無人不聞。 “父皇啊,你盛德弘施,知人善任,外攘內安。禦宇乾坤,歷三十一載,始有今日,政和人興,國泰民安。不料父皇屍骨未寒,朝中便有宵小作亂,他們立躋顯要,玷列卿行,播弄是非,葛籐不斷,蠱惑今上,箝制百官,搆陷藩王,顛覆父皇遺制……” 安王朱楹聽得冷汗涔涔,卻又不敢制止,唬得跪在那兒,只是簌簌發抖,夏潯聽見朱棣這番言辭,不由暗暗吃驚,心道:“燕王這是怎麼了?他剛回京,就痛罵方孝孺、黃子澄之流,這不是作死嗎?他不會是覺得如此下去,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痛痛快快地找死吧?不對呀,歷史上,他可沒死,莫非史書記載有誤,燕王從這個時候就要開始裝瘋了?” 夏潯正在尋思,朱棣卻是越罵越痛快,這位王爺不愧是在戰場上熬煉出來的人物,嗓門真是夠大,也不用麥克風,大概是“寶城”周圍的建築本來就有聚音的效果,人人聽得清楚。 就聽朱棣破口大罵道:“這些奸佞之徒指鹿為馬、鈎黨誅連、廣開告訐、殘害忠良!父皇在時,嚴於臣子,寬與百姓,是故上下太平,中外守法;而今這些奸佞把持朝政,不圖報國,專事鑽營,先皇在日,未之有也。以先皇之明、先皇之威,先皇在日,此等宵小安敢胡為……” 這番話雖未明着指責朱允炆,卻是連他也罵進去了,安王朱楹臉色蒼白,輕輕扯住他的衣袖,顫聲哀求道:“王兄,王兄慎言,王兄慎言吶。” 朱棣大概也是罵夠了,聲音停頓了片刻,忽又轉為悲傷的哭聲,再度伏地道:“母后啊!母后您慈親茹苦,潑墨難書,惜乎體弱命薄,未曾多享兒女之福,即辭世而去。人言母慈子孝。母固慈也,兒何稱孝?母后賜我生命、衣食、品行、教養。兒未曾進母一飯一粟一絲一縷,慈母哺兒三餐,兒何曾報母一羹?而今生死隔于兩界,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悲痛,莫過于斯……” “得,哭完了父親,這又哭上母親了。”那些皇親國戚面有苦色,悄悄看看彼此,只好繼續陪跪,陪哭。 “母后早逝,兒定藩北平,身限異鄉,每逢清明灑掃,唯有思之念之,卻難為母一掬墳前三尺青蓬。而今,兒回來了,兒要勸諫皇上,遠小人,除奸佞、正朝綱,若能成功,兒臣當再來告慰父皇母后在天之靈。若是失敗,兒必被奸臣所害,五尺長綾,送一縷忠魂,穿越陰陽,達于母后膝下。在朝,不能為國盡忠,兒便去母后膝前盡孝吧!” 安王聽得冷汗淋漓,心中暗道:“早聽說四皇兄武功了得,橫掃漠北,群梟膽寒,想不到四皇兄的言語也是如刀如戟,鋒利逼人,可是……只圖口舌一快又有何益呀,四皇兄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朱棣哭完了馬皇后,挪膝面朝東方,雙手扶地,又是一聲大哭,這一回,他又哭上先太子朱標了。朱標做皇太子的時候就病故了,朱允炆登基後,追封父親朱標為大明興宗孝康皇帝,他的陵墓就在朱元璋夫妻的陵墓東面。 “皇兄啊,手足之愛,平生一人。四弟還記得,弟弟幼年之時,父皇征戰在外,四弟幼學無師,頑劣成性,都是兄長呵護憐惜,教誨帶領,你我兄弟親密無間,人之恩親,莫如兄弟之厚啊,迄今想起皇兄壯年早逝,臣弟都痛心疾首,一腔悲情,兩行熱淚,痛苦涕零,難於言語……” 朱棣聲聲血、字字淚,哭完了老爹哭老娘,哭完了老娘哭大哥,一眾本來只是負責接迎他回京的皇親國戚哭喪着臉跪在那兒,跪得腿都麻了,還得陪着他擔驚受怕的。 朱棣這一通哭,一直哭到夕陽西下,其情也慘,其狀也悲,簡直都要諧美孟姜女哭長城了。 後來,那些皇親國戚實在忍無可忍了,挪着雙膝一點點蹭向前去,蹭到安王朱楹面前,與他悄悄耳語幾句,把個毫無經驗的小王爺給提醒了,連忙起身招呼一眾皇親上前攙扶朱棣,眾人好言勸解一番,朱棣這才半推半就隨他們下山,一路之上一步三回頭,猶自垂淚不已。 安王把朱棣送進皇城,皇城內務司的宦官趕來接迎,安王等人如釋重負,馬上一哄而散,宦官把燕王送到東直門耳房暫且住下。迎接燕王的人中本來就有朱允炆的耳目,燕王在東直門剛剛住下,有關他在孝陵哭祭太祖、哭祭馬皇后、哭祭皇太子朱標的全部講話,便已一字不落地送到了禦前。 朱棣那邊剛剛跨進浴桶,準備洗一洗一路奔波而來的風塵,仍然等在宮裡的黃子澄等人就和朱允炆看完了他那番痛快淋漓的《哭陵罵駕致詞》,捧着這篇朱棣講話記錄,在座的每個人都能找到他對號入座的地方,自朱允炆以下,所有的人都像是去非洲混了一把血,臉都黑了。 第258章 天下有好名者 夏潯來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正見到指揮僉事羅克敵。 羅克敵很清閒,他本以為新帝登基之後,錦衣衛很快就可以借削藩之事重新崛起,奈何削藩大業一直掌握在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手中,這幾個儒生對錦衣衛根本就不待見,只有他們需要打打下手、揩揩屁股、或者有些下作手段實在不屑為之的時候,才偶爾用一用錦衣衛,比如這一次他們就琢磨出一首狗屁不通的童謡來,吩咐錦衣衛進行傳唱。 不過羅克敵並沒有感到沮喪,錦衣衛最艱難的時候他都熬過來了,還在乎眼前的小小挫折嗎?這麼多年的錘煉,羅克敵的性格早已磨練得極為堅忍。他的父親是錦衣衛最早的創建人之一,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投身錦衣衛,這一生從此與錦衣衛牢牢地綁在一起。 榮,共榮;辱,共辱。 他唯一的理想和信念,就是在他有生之年,讓他和他的父親父子兩代人為之奮斗的事業:錦衣衛,能夠重新崛起。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他一直在準備,他堅信,這個機會一定會來。 直到燕王進京,他的希望終於破滅了。 諸王之中,唯一可以對皇帝具有威懾的,就是燕王。燕王居然出昏招,自己進京送死來了。一進南京城,燕王就是籠中之鳥,皇帝只要一道詔令,兩個獄卒就能隨意擺佈燕王。燕王如果這般輕易地死去,那朝廷削藩就容易多了。 雖說寧王朱權也領兵多年,同樣對朝廷具有一定的威懾性,可是朱權遠在遼東啊,遼北兵馬,全靠車拉馬馱的從關內輸運給養,只要北平落入朝廷之手,掐斷了寧王的糧道,寧王縱有百萬虎賁之士,也要不戰而潰,根本不是朝廷的對手。 所以,只要燕王一死,也就意味着朝廷削藩可輕易為之,再無重大阻礙。這也就意味着,錦衣衛再沒有重新崛起的可能了。他能繼承父親的事業,為了錦衣衛的振興而付出一生,其中不乏許多對錦衣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的支持,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有所作為,那麼他把這份責任再交出去的時候,錦衣衛還有復起的可能嗎? 羅僉事一向好茶,極少飲酒。夏潯進房的時候,卻見到羅僉事正在喝酒,爐上正煮着水,桌上卻擺着酒,羅僉事冠玉般的臉龐已經帶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微微有些酒氣。 看到夏潯進來,他捏着酒杯,只淡淡地問了一句話:“為什麼不把我給你準備好的投名狀交出去,取信于燕王?” “因為不需要!” 夏潯在他面前盤膝坐下,從容說道:“大人,卑職到北平,發現燕王如今已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個時候,卑職若是主動投靠他,如此冒失的舉動,必然會惹他疑心。” 羅克敵舉杯一飲而盡,瞪起微醺的雙眼又道:“你身邊那個幼女,是燕王送的?” 夏潯毫不驚訝,他早知道蕭千月既然看見,一定會稟報羅僉事的。夏潯從容地笑了笑答道:“是,燕王對卑職確有拉攏之意。只是,燕王如今的處境已是大廈將傾,天下人人都看得出來,他也不指望靠些財帛女子,就能讓卑職為他賣命,只是希望能賄賂卑職,讓卑職對他少些為難,替他說他幾句好話也就是了。 卑職遵大人囑咐,燕王贈以財帛女子時概不推辭。收受他的好處,讓他安心,覺得我的存在對他是有益無害的,建立比較親近的關係,也就足夠了。燕王目前沒有反意,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難。卑職以為,強而為之,不如靜觀其變。” 羅克敵目中微微露出欣賞之色,讚道:“很好,逆而難取,則順而待變,逆順自如,方為不敗之道。你果然沒有叫我失望,大事交給你去做,是對的。” 夏潯欠身道:“大人誇獎,卑職只想追隨大人,做一番大事業,重現我錦衣衛榮光罷了。” 羅克敵黯然一嘆,說道:“可惜……我們沒有甚麼大事可做了,天不佑我,燕王他居然突出昏招……” 羅克敵微微扭身,出神地看著壁上他最為珍惜的那幅《錦衣隨帝出輿圖》,凝望了許久,才悵然嘆息一聲,回過頭來,又道:“你回來後,隨燕王去過孝陵?燕王哭祭先帝,沒有旁的情形吧?” 夏潯微微蹙起眉頭道:“是,燕王只是赴孝陵哭祭先帝,問題是,燕王祭悼之辭,慷慨激烈,悲憤莫名,卑職覺得,他這番不計後果的發泄,恐怕要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羅克敵默然一笑,沉聲道:“他只要來了,那就是殺身之禍。在孝陵上說些甚麼,或者什麼都不說,又有什麼區別?他說了什麼慷慨激昂的話了?” 夏潯便把燕王哭陵的經過仔細敘述了一遍,燕王的原話半白半文,夏潯也無法一一記得清楚,只將大意對羅克敵說了一遍,羅克敵雙手按膝,靜靜地聽著,待夏潯說完,羅克敵的眉頭也輕輕地蹙了起來。 夏潯沒有催促,如他一般,雙手按膝,靜靜地等待着,羅克敵用手指輕叩着膝頭,許久,眉頭忽然一動,輕輕“哦”了一聲,恍然道:“好計策,好心機!” 夏潯趕緊問道:“大人有何發現?” 羅克敵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往日雲淡風輕、雍容優雅的風度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微笑着取過兩隻杯子,提起爐上的水爐,一手拂長袖,一手提錫壺,蜻蜓點水般將兩隻茶杯斟滿,自取一杯,輕輕吹了吹,然後小小地抿了一口,微闔雙目,露出陶醉的神色。 夏潯微微傾身,靜靜地等他指點迷津,這口茶在口中品嚐一番,輕輕嚥下肚去,羅克敵才呵呵一笑,說道:“燕王還京,本來可以說是凶險至極。” 夏潯頷首道:“不錯,九死一生之局,他竟然真的來了,卑職一直想不明白,他怎麼有這麼大的膽子。” 羅克敵微笑道:“你錯了,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不生。燕王本來是一定有來無回的,可是燕王自置死地,如今反而有了生機。” 夏潯是真的沒有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管怎麼說,他前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警校生,配合警方做過臥底,有些警察的專業知識和工作經驗罷了。對於歷史大勢,他也經由學過的讀過的一些書籍有一些瞭解。 但是對於人心人性、宦場風雲,他的瞭解絶對比不上羅克敵,甚至比不上這個時代許多做官的人,對於人心人性的把握,在這個制度遠不及現代完善、做官就是做人的年代,那些人比現代人更高明一籌,夏潯還需要不斷地學習和磨煉。 羅克敵見他不明白,便指點道:“燕王北來,如果指望皇上會顧念叔侄之情而饒過他,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昔日交結的人脈、立下的戰功、無懈可擊的清白,統統不是問題,皇上只要想辦他,就一定有辦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公論。” “公論?” “不錯,燕王未曾南來,消息就已傳遍大江南北。燕王到了金陵後,又繞城半周,引得全城人關注,隨後便大張旗鼓直奔孝陵,這種種行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引起朝野所有人的注意,成為公論最關注的一點。 皇上可以不在乎他燕王是不是冤枉,卻不能不在意公論。 黃子澄、方孝孺這些人,更是視名節逾性命的人物,他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前程,卻絶不可以讓自己的名譽受到玷污,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見夏潯聽得聚精會神,羅克敵繼續說道:“周王、齊王、代王被廢,朝野間已經有了些為之不平的議論,這是齊泰、黃子澄等人急於求成釀成的惡果。皇帝剛剛登基,年輕望淺,這幾位大人剛剛上位,根基不牢,所以几乎每走一步,每說一句,都想看看朝野間的反應是贊是謗。 若他們不好名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位大人都是極愛惜羽毛的,朝野間些許不平的議論,已經讓他們有些如坐針氈了,燕王如此興師動眾地哭祭先帝,指斥他們為奸佞之臣,必然為朝野所矚目,所有的人都會瞪大眼睛看著,看他會落個什麼下場,是否會如他哭祭先帝時所說,被奸佞所害。你說黃子澄等人會讓這奸佞之名坐實了己身麼?” 夏潯有些不敢相信,遲疑道:“就這樣?黃大人他們處心積慮,一心想要除掉燕王,如今燕王自己送上門來,輕而易舉就能把他除掉了,黃大人他們……他們會為了擔心朝野間的些許非議就坐失良機?” 羅克敵啞然失笑:“可笑吧?我也覺得可笑,可你不應該感到奇怪,你是秀才,名教弟子,聖人不是教誨你們說名節重於山,利害似雲煙麼。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這些位大臣,是不願讓自己沾上一絲污點的,就為這,恐怕燕王此番南來,真能全身而退!” 夏潯心中微微一動,連忙試探地道:“那……咱們怎麼做?要不要稟告皇上,或者提醒諸位大人,以免中計。” 羅克敵微微一笑,提起壺來,將茶杯慢慢注滿,語含玄機地道:“急什麼,要烹一壺好茶,火候不到,是不行的……” 第259章 暮與旦的期待 夏家的小書房裡,一燈如豆。 謝雨霏和彭梓祺正在燈下忙碌着。 彭梓祺將一口樟木匣子闔上,說道:“數了兩遍了,這一匣一共是一百條。” 謝雨霏抓起算盤“嘩”地一抖,便劈嚦啪啦地撥弄起來,口中還唸唸有詞:“一百條,一條一兩,一兩金折五兩銀,一兩銀折一千二百六十文……” 謝雨霏的手指撥弄的飛快,看得人眼花繚亂,等她把數計算出來,便像隻偷吃了兩隻鷄的小狐狸,嘿嘿嘿地奸笑起來:“怎麼樣,我沒料錯吧,剛換成金子的時候一兩銀恰值一貫鈔,咱們是一千零五十文換一兩,現在市面上是一千二百六十文折銀一兩,黑市裡更高,這才幾天,咱們至少已經六百貫了。” 彭梓祺瞪圓了眼睛道:“真的假的?這才幾天,天吶,比咱們家那些上好的水田一年的收成賺得還多得多。” 謝雨霏得意洋洋地道:“本姑娘出馬,那還用說。” 彭梓祺大喜道:“太好了,謝謝呀,你真是我們家的財神爺,依我看,你就給咱們家掌理賬房得了。” 謝雨霏嗔了她一眼道:“喲,你可真會打算,拿我當你們家搖錢樹啦?” 彭梓祺笑道:“什麼你家我家,等你八月中秋一過門兒,咱們就是一家。” 她抱住謝雨霏的肩頭,搖晃着道:“好不好?好不好?我管賬管得頭都疼了,以後這活兒可交給你啦,有你這樣好手段,我看相公也不用做這麼辛苦的官兒,整日在外奔波勞碌了,咱們一家人只管坐下來隨便吃、隨便喝,一生一世都受用不盡……” 謝雨霏是個不習武功的,彭梓祺力氣又大,被她歡喜之下不知輕重地一陣搖,搖得頭昏眼花,一條纖腰都要折了,連忙嬌呼道:“住手,住手,再搖下去,你家賬房先生就要被你折磨死啦。” “哈哈!那你是答應了?” 彭梓祺哈哈一笑,這才放開謝雨霏,向她扮個鬼臉,貼著她耳朵嘻笑道:“瞧你這身子,嬌怯怯的,那怎麼行,他可是很厲害的,到時候你……” 彭梓祺嘰嘰喳喳謝一番,雨霏聽得臉熱心跳,連忙捂起耳朵道:“去去去,我不聽,沒羞沒臊的,甚麼都敢說呀你。” 彭梓祺道:“哎呀呀,你有羞有臊成了吧,好,等你過了門,不許和我搶。” 謝雨霏急了,瞪起杏眼道:“憑什麼呀,咱可是說好了的,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彭梓祺吃吃笑道:“你行不行呀?”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眼珠轉轉,壓低了嗓門,小聲道:“我告訴你呀,女兒家是身有駝骨的,天生就能適應……適應……咳,反正這跟練不練武沒啥關係。” 彭梓祺好奇地道:“真的假的,聽誰說的?” 謝雨霏一挺胸道:“那當然,我師傅說的。” 彭梓祺嘖嘖嘆道:“你師傅可真行,這種事兒都教你,我娘從不教我什麼的……” 夏潯離開的這段日子,謝雨霏有空兒就過來與彭梓祺聊天說話,或者一起去金陵城裡鷄籠閙市區購買些女兒家當用的東西。 夏潯臨走前,已經囑咐家裡變賣家產,肖管事對少主人這些古怪的安排總有些雲裡霧裡不明所以的感覺,眼見自家購置的那幾十畝上好水田獲得了大豐收,肖管事很是心疼,瞧這安排,他琢磨着少爺又要搬家,望着那剛剛蓋好的新居,更是從心底里捨不得,所以彭梓祺雖然吩咐下來了,他卻磨磨蹭蹭的一直不肯找人處置。 後來還是謝雨霏對他說,他們家少爺做的是錦衣衛的差使,有時難免要奉朝廷指令做些不宜被人知道的機密要事,所以只管按照少爺吩咐去做就好,少爺現在做的是官,多做幾件大事,將來才能做大官,到那時楊家更能吐氣揚眉,光宗耀祖,何必如此小家子氣,肖管事這才依言處理。 夏潯回來的時候,除了這一幢宅子,其他產業已在不知不覺間悄悄處理掉了,謝雨霏是個何等會精打細算的人,夏潯雖未對她明確講過到底要出甚麼事,她從夏潯語氣中卻猜測出,朝廷恐怕將有極重大的事情發生,既然重大到家在帝京,卻要變賣家產,換成浮財,恐怕會是一場大動盪。 夏潯雖然職位不高,卻身在中樞,能得到這樣機密的消息也不稀罕,她是個極有魄力的姑娘,乾脆把自己家能變賣的產業也都賣掉了,還通知了師傅。等到所有能處置的家產都變賣乾淨,謝雨霏又走了黑市的門路,把寶鈔都換成了金銀。 朝廷是不允許金銀流通的,但是一旦遭逢亂世,寶鈔必然貶值,以前朝廷政局有動盪的時候,寶鈔多少都有過不再那麼值錢的時候,機靈的謝雨霏便把寶鈔都換了金銀,還勸彭梓祺也這麼做。 彭梓祺自家短處自己知,知道在當家理財這方面,自己一竅不通,過了中秋,謝謝就是自家的人了,這麼說絶不會是想害相公,便依着她的主意,把楊家的財產也一併換成了金子,夏潯當初想要變賣家產的時候,都沒有想得這麼細,卻未料到他沒想到的,謝雨霏都已替他想到了。 今日燕王抵京,儀仗繞城半周,然後直趨孝陵祭祖,這麼大的陣仗,滿城都在議論,謝雨霏自然也會聽到,燕王既然回來了,夏潯自然也會回來,所以她早早的就到了夏潯家裡。可是飯菜早就做好了,夏潯卻還一直不見人影兒,兩個人便到了小書房,攏了攏家裡的賬務。 兩個女孩兒正說著悄悄話兒,靜悄悄的院落裡突然傳出小獲高分貝的一聲尖叫,彭梓祺和謝雨霏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一抹驚喜,彭梓祺脫口叫道:“他回來了!” 謝雨霏眉彎眼笑:“一定是他!” 仍然是早朝,文官走左掖門、武官走右掖門,文武百官魚貫而入,看起來似乎與平日並無不同,但是宮廷侍衛和內侍們很快就發現,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同。 是的,今天上朝的隊伍浩浩蕩蕩、極其壯觀。那些平日可來可不來的勛卿國戚、已經沒有什麼發展前途、因此時常告病在家泡病號的老邁高官,竟是一個不落,只要能爬得起來的,全都到齊了,眼看著那些白髮蒼蒼的官員,顫顫巍巍的拖累了整個隊伍行進的速度,真是讓人心焦。 燕王朱棣昨日在孝陵閙的那一出,傍晚時分就已傳遍了整個南京城,王侯將相、士農工商,無人不知。有人因此罵他欺君犯上大逆不道,也有人擊掌叫好讚他不愧為大明諸藩之長,終於仗義執言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總之有褒有貶,議論紛紛。 今日他要上朝見駕,哪個不想來看個結果,這可是建文元年以來朝中的頭一樁大事啊。 東方晨曦微明,內侍開始鳴鞭,文武百官、王侯公卿依次過橋,至奉天門丹墀下而止,丹陛左右鐘鼓司鳴樂,殿陛門楯間天武將軍們皆穿著明鐵甲冑站班,禦道左右及文武百官班後的錦衣校尉們握刀布列,殺氣騰騰。 文武百官們發現,今天皇帝擺設的儀仗,是大朝會的儀仗,而今天並不是大朝會的日子,心中都明白這副陣仗就是擺給燕王看的,那些彼此友好的官員們雖然不敢交頭接耳,卻也互相遞着眼色通通聲氣,交流着心中的意見。 文武百官們今天來得這麼齊,可不都是替建文帝撐場面的,也不都是來打醬油看熱閙的,從公里說,他們也有自己的政治主張,有的人讚成朱允炆的削藩,有的人讚成朱元璋的建藩,有的人讚成削藩但是不讚成朱允炆削藩的手段,還有的人是與燕王朱棣素有交情,心中頗為他打抱不平,更有許多勛戚武將們對建文帝登基以來一系列抑武揚文的舉措心懷不滿,盼着燕王為大家出一口惡氣的,眾臣僚各懷心思,都在等着“王見皇”的一幕。 雅樂起,皇帝該禦門了,文武百官頓時精神大振,錦衣衛力士張着五傘蓋、四團扇,自東西升立座後站定;內使二人,一執傘蓋,一執“武備”,雜二扇,立於座後正中。建文帝神情嚴肅,舉步登階,鴻臚寺唱入班,文武百官馬上上前參拜皇帝,三呼萬歲聲震耳欲聾。 依照上朝的程序,首先該由鴻臚寺官員對皇上稟報今日謝恩、辭駕的官員以及外地進京朝覲的官員,這些官員此時都候在午門外,一般除非重要官員,否則皇帝是不見的,只要皇帝應一聲“知道了”,自有內侍去傳旨,那些候見的官員們便在午門外遙行五拜三叩頭禮,之後就可以該幹嘛幹嘛去了,然後,金鑾殿上就會進入每日早朝最重要的環節:奏事。 然而今日文武百官們是沒有什麼要事待奏的,就算是有,也都先擱在了一邊,誰挑今天這個日子向皇帝奏事,馬上就得成為全民公敵:你丫的還有沒有一點眼力見兒! 在所有人心中,今天朝堂上唯一的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就是燕王朱棣朝見建文皇帝。 鴻臚寺的官員依例首先出班,奏道:“皇上,今有北平燕王奉旨回朝,現在午門外候見。” 文武群臣目不轉睛地看著禦座上那位年輕的皇帝,就見他兩頰攸地綳了一綳,然後冷冰冰地吐出四個字來:“宣他覲見!” 第260章 你要臉,我就打臉! 燕王要上朝了! 起個大早,餐風飲露一直捱到現在的文武百官登時精神一振。 昨天燕王哭陵罵駕,可是把黃子澄、齊泰、方孝孺等一干皇帝面前的紅人都痛罵了一頓,與他們政見不同者固然是拍手稱快,與他們同一陣線的官員卻也不能說個個都與他們同仇敵愾,其中頗有些人是有點幸災樂禍的。 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別人才不吝以任何肉麻的言辭來讚頌你,反正把一個死人捧得再高,也不會侵犯他的權益,相反,如果他與你同一陣營,他還與有榮焉。可是你若還活着,那你與他就避免不了競爭的關係,他對你就絶不會像對一個死人那般慷慨大方了。 黃子澄、齊泰、方孝孺如今儼然就是當朝的三宰相,權力地位凌駕于六部九卿、滿朝文武之上。可是僅僅半年以前,除了一個齊泰身為兵部侍郎,算是個高級官員之外,其他幾人又在哪裡呢?如今不過眨眼之間,他們就踩到了所有人頭上,要說站班的這些官員們對他們個個都心悅誠服,那是不可能的。 禦座上,朱允炆的臉色有點發青,憤怒、期待當中,還帶著些緊張,雖說他已經拿下了三個叔父,可是除了齊王,另外兩個叔父他根本沒有照面兒,而齊王不只沒有燕王的威望和資歷,也不是像眼前這般,在文武百官面前見面。 以朱允炆的年紀和閲歷,他還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冷冷地說一聲宣燕王覲見之後,朱允炆的腰桿兒便下意識地往龍椅的靠墊上一倚,似乎是想找到一點倚靠。看他那樣子,眼下也無心繼續別的程序了,似乎他今日上朝,就只為朝見燕王這一件事了。鴻臚寺一見,便識趣地退回班去,整個金鑾殿上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候燕王進來。 方孝孺微微蹙了蹙眉,覺得皇上這麼沉不住氣,似乎有些有失帝王的威儀,可是現在殿上氣氛十分壓抑,也不是適合勸誡的時候,他只得在班中站定,尋思着一會兒如何質問燕王,追究他冒犯君王之罪。 燕王來了,大踏步地來了。 燕王穿著皮弁服,身上一件不着任何紋飾的大紅絳紗袍,蔽膝與袍服顏色相同,懸玉鈎一對,頭戴九縫朝冠,朱纓緊束頜下,兩條朱穗隨着他的步伐微微顫動着,滿朝文武齊刷刷看去,燕王目不斜視,龍行虎步,昂然直趨金殿之上,到了陛階之下,向上邊端坐的建文帝兜頭一揖,沉聲道:“臣朱棣,見過皇上!” “轟”地一聲,滿殿嘩啦,誰也沒有想到,燕王昨日在孝陵祭祖,說些冒犯君上的話也就罷了,好歹還可以說是傷心忘形,今日在朝堂之上,當着滿朝文武,他竟然敢立而不跪,不行人臣之禮。 本來壓着火氣想等燕王下跪見駕的時候才拍案斥他欺君的朱允炆愣住了,面對朱棣如此傲慢無禮的行為,他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不禁求援地看向自己的師傅。黃子澄也被朱棣的舉動氣得不輕,可他還沒反應過來,監察百官風紀的御史曾鳳韶已站了出來,厲聲叱道:“燕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可知這是大不敬之罪麼?” 燕王昨天在孝陵閙那麼大舉動,為的就是今天百官齊至,闖一場更大的風波出來,哪裡怕他指責,朱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問道:“你是哪個?” “監察御史曾鳳韶!” 曾鳳韶正顏厲色地道:“臣今日是殿上風紀監察禦吏,殿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臣職在糾劾,豈容殿下如此無禮!” 朱棣仰天打個哈哈,斥道:“本王與皇上有家事要說,你休得與本王聒噪,退下一旁!” 曾鳳韶厲聲道:“這是金殿,何來家事可談!” 朱棣怒目一瞪,厲聲道:“皇帝家事,便是國事!” 曾鳳韶微微一窒,還未想出措辭,朱棣已轉身,向朱允炆朗聲道:“臣非是不知人臣之禮,臣見駕不拜,實因胸中鬱鬱,滿是不平之氣,拜不下去。” 朱允炆嘴唇翕動,囁嚅着正不知該不該接朱棣的話碴兒,朱棣已直言不諱,向他問道:“臣此番進京,是要當面問陛下,陛下是要將諸位叔父斬盡殺絶方纔安心麼!” 這一句話一出口,大殿上的喧嘩聲刷地一下不見了,靜得彷彿掉下一根針來都能聽得清楚,朱棣雙臂一張,凜然說道:“臣朱棣,現在就在這裡,如果皇上想要臣死,只須一道口諭,臣立即撞死在這蟠龍柱上!” 朱允炆傻了,他是想耍流氓,卻又不肯讓人說他是流氓的,被朱棣這樣當面撕破臉皮,一時間臉皮脹得發赤,赤中透紫,更加地說不出話來了。他可是從小就做皇太孫,誰敢對他這麼說話,這口才要是不經鍛鍊,可是絶對不可能俐落的,這副情形落在文武百官眼中,分明就是皇帝理屈詞窮。 眼見朱棣赤裸裸地逼問聖上,黃子澄怒不可遏,他氣極敗壞地跳出來道:“燕王大膽,你見駕不拜,指斥君上,簡直是大逆不道。我建文皇帝王友愛孝悌,天下皆知,殿下如此胡言,該當何罪?” 朱棣也豁出去了,既然採納了道衍的計策,他便絶不猶疑,當下一聲狂笑,指着他說道:“黃子澄,若說有罪,你第一個有罪!你身為帝師,都教了皇上些甚麼?你蠱惑皇上、離間皇親,陷害親王,敗壞朝綱,若先帝朝時,似你這等奸佞之徒,早已全家抄斬,還容得你在這裡擺出一副道貌岸然、滿腹齷齪的嘴臉?” 黃子澄被他氣得嘴都歪了,哆嗦道:“你……你……你太囂張了!太囂張了!你眼裡還有皇上麼?” 方孝孺出班,冷靜地道:“殿下,皇上至仁至孝,聞聽燕王殿下自北平來,忙使安王率眾皇族親迎,禮遇隆重,乃是把殿下視若至親,殿下以此荒謬之語,妄加于皇上,這難道不是欺君的大罪麼?” 朱棣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是哪只阿貓阿狗?怎麼本王幾年未曾還朝,位列上卿者大多換了模樣。” 方孝孺微微一笑,說道:“臣翰林侍講方孝孺,原為一京外小吏,承蒙百官舉薦、皇上青睞,得以入朝侍駕,殿下這番離間挑撥之語,卻是大可不必了。” 朱棣暗暗吃驚:“這倒是個厲害角色。”他馬上岔開話題,說道:“你說本王以荒謬之語妄加于皇上?那本王倒要問問,周王何罪、齊王何罪、代王何罪,為何三王俱被削爵,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 景清出班喝道:“三王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證據確鑿,皇上乃天下共主,自然不能因公廢私,大義滅親,有什麼不對?朝廷對此早有公論,燕王法身為臣子,質疑陛下,就是大逆不道!” 朱棣勃然大怒,指着他道:“你個鳥人!既然說三王謀反,證據確鑿,那麼證據何在?可曾從三位藩王府中搜得玉璽龍袍、兵甲器仗,可有任何實物為證?就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憑禦使言官的一言彈劾?” 削藩確實削得草率了點,證據根本不堪一提,沒人敢當面提出時,大家還好打馬虎眼,現在燕王朱棣吃了熊心豹膽,就是當着滿朝文武提出來了,一時弄得朱允炆和方孝孺、黃子澄等人都狼狽不堪,偏偏練子寧漲紅着臉跳出來,強辭奪理地道:“若是周王不想造反,身為人子,怎麼可能向朝廷告舉?禦使言官為朝廷喉舌,食朝廷俸祿,忠朝廷之事,若是齊王、代王不想謀反,他們豈會舉告親王?” 朱棣捧腹大笑:“荒謬絶倫!本王只聽說禦使風聞之言不實可以不予降罪,從來不曾聽說禦使風聞之言便可以入人之罪。依你所言,本王現在就說:你要謀反!黃子澄要謀反!方孝孺要謀反!齊泰要謀反!” 朱棣一個個地指過去,大吼道:“你們統統都要謀反!本王是皇上叔父,身為皇上至親,如果你們不是真要謀反,本王怎麼會向皇上告舉?從此以後,我大明禦使台可以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而代之,只要禦使言官指任何一人有罪,那人便可下獄治罪了,禦使言官為朝廷喉舌,食朝廷俸祿,忠朝廷之事,若是無罪,他們怎麼可能彈劾嘛,哈哈!哈哈!如此奇談妙論,當真聞所未聞!” 朱棣罵得理直氣壯,笑得放肆無狀,大殿上卻再難有一人可以予以駁斥,朱棣刷地一轉身,撩袍跪倒,含淚說道:“皇上,太祖在時,多以友愛孝悌訓誡兒孫,最重親族人倫之道。陛下自幼受太祖教誨,以仁孝而揚名天下,如今豈可因外臣幾句言語便降罪叔父?太祖屍骨未寒,陛下便連削三王,太祖在天之靈豈得完好寧?” 朱允炆聽得臉上好像開了洗染坊,紅一陣白一陣的,偏偏對朱棣前倨而後恭的態度想不出個妥當的對策來,朱棣的態度愈加恭敬,語氣也愈加沉痛,說著說著竟伏在金殿上號啕大哭起來:“臣非是對皇上不敬,實因臣乃諸王之長,皇室至親,明知弟弟們冤屈,不能不為弟弟們向皇上訴冤吶! 臣既是皇上的叔父,又是皇上的臣子,于公于私,都不忍讓皇上負此不仁不義之名,所以只得冒昧直言。若是臣出言無狀冒犯了陛下,陛下只管降罪于臣,要殺要剮,臣絶無怨言!臣只想祈求皇上,似這等奸佞,他們要做費仲、尤渾,陛下可不要被他們蠱惑,做那殘害親叔比干的紂王啊!” 朱棣緩緩叩頭,一叩頭一聲響,朱允炆如坐針氈,慌忙站起,語無倫次地道:“四叔不可如此,四叔快快請起,四叔關心國事、關愛至親,致使殿前失儀,區區小事,朕怎能加罪于四叔,四叔……” 他忽地轉向一旁侍立的小太監,氣極敗壞地道:“小林子,還不快扶四皇叔起來,愣在那兒幹什麼,你個痴笨愚蠢的廢物!” 第261章 天予不取 一場本該當庭質詢、詰難燕王朱棣的大風波,在朱棣先發制人之下,竟然以朱允炆一方灰頭土臉而告終。 其實,朱棣雖然占住大義和道理當庭發難,原本設想的結局,也只是引起朝野廣泛注意,這樣的話,雖然暫時會自陷困境,可是陷入道義公論漩渦的那群書生,做事畏首畏尾,是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最終他順利返回北平的把握的確超過七成,而且會因為自己在朝堂上的公開詰問,有極大可能令對方今後削藩有所顧忌,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之所以結局比朱棣和道衍預想的還好,這就要歸功于朱允炆了。 朱允炆不善於舌辯,不代表方孝孺、黃子澄等人不擅長,他們俱都生得一張利口,一開始之所以沒反應過來,是因為他們削藩的確太急了,燕王朱棣所指責的那些事情的確占了理兒,他們無從辯駁。不過他們念了一輩子書,偷換邏輯、轉換命題的詭辯術還不懂麼?只要再給他們點時間,他們一定可以濾清思路,甩開朱棣揪住不放的話題,專攻他欺君罔上的罪證,把大家的注意力拉開,縱然不能扳回一局,也能稍稍找回些面子。 可朱允炆卻是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眼見自己倚為臂膀的幾個心腹被朱棣詰問的啞口無言,滿朝文武都在那兒看著,毫無經驗的朱允炆羞愧難當,恨不得馬上找個台階下來,所以急不可耐地和稀泥,承認朱棣禦前失儀只是出自一片赤誠,自家事一切好商量,匆匆給自己搭了條梯子下來,便讓內侍扶起朱棣,好生勸慰一番,請他先去內宮見母后,叔嫂敘家常去了。 朱允炆這樣一來,黃子澄等人就沒轍了,朱棣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還跟誰較勁兒?那不是讓皇帝下不來台麼,幾個人只得忍氣吞聲,把這事饒了過去。鴻臚寺官員見此情景,趕緊出面讓百官奏事,百官今天壓根沒做什麼準備,隨便出來幾個大臣,提了幾條不痛不癢的問題,朱允炆隨便答覆幾句走了個過場,這場不是大朝會的大朝會便草草收場了。 傍晚,宮禁未至,正心殿內燈火通明,剛剛遵從母后吩咐,客客氣氣地把四叔燕王送出宮去的朱允炆回來,一眾早已候在那兒的心腹就炸了鍋。 齊泰激動地道:“皇上,今日燕王在朝上批斥天子,污衊群臣,眼中哪裡還有皇上、哪裡還有朝廷,這樣囂張,反跡還不明顯麼?皇上根本就不應該讓他上朝,他一踏進應天府,就該把他鎖拿問罪!” 景清也激忿地道:“皇上,燕王自己送上門來,這是天賜良機。正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經過今日朝堂一事,皇上更不該猶豫了,應該馬上把他繩之以法,明正典刑!” 朱允炆沉着臉道:“朝堂上,朕剛剛說過無意誅除眾位皇叔,剛剛赦免了他殿前失儀之罪,你讓朕出爾反爾,貽笑天下麼?” 練子寧一聽急了,說道:“皇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燕王既然來了,就得讓他有來無回啊,如果放虎歸山,臨猛虎反噬,悔之晚矣!” 朱允炆煩躁地擺擺手,一屁股坐到禦座上,生着悶氣不說話。 黃子澄使勁揪着鬍鬚,半晌才道:“不能殺!燕王用心險惡,其心可誅啊!” 朱允炆和眾大臣一齊望向他,朱允炆急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黃子澄道:“我們一直想不通,燕王為什麼要來應天府?原因很簡單,他已經察覺到朝廷的動向,知道朝廷馬上就要對他下手了。這個時候,他冒險到應天來,所為何來?如果說是想向朝廷示忠,那他就該循規蹈矩,謹慎言行,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像是因為這個原因麼?” 眾人聽了,覺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不禁連連點頭,朱允炆急忙又問:“那依先生所見,燕王意圖何在呢?” 黃子澄道:“諸王之中,善戰者,曾領兵馬者還有數藩,而且朝廷對北平的控制還不夠嚴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朝廷對他圖窮匕現的時候,所以冒險進京,一為迫使皇上公開承認沒有削藩之意;二為以此舉爭取諸藩人心;三為喚取朝野同情……” 黃子澄還沒說完,齊泰就迫不及待地道:“着哇,既然以行也看出了燕王用心,我們更該馬上把他殺掉!” 黃子澄擺手道:“且慢,我還沒有說完。燕王必然也考慮到此來金陵的風險,可他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他是不得不來。可是燕王既來,對北平,他必然也早有安排,如果他身死金陵,他的兒子必然會聚眾造反,此其一;其二麼,哼!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借自己一死,陷皇上于不義,陷我等於不忠,他在孝陵哭祭先帝的致辭你們是聽過的,到時候普天下人會怎麼看待皇上?會怎麼看待我等?” 練子寧急得跺腳道:“哎呀,我的黃大人,火上房了都,你還顧忌那些做甚麼,只要一刀把他殺了,諒他燕王世子剛剛及冠之年,威望武功遠不及乃父,能成甚麼大事,應該馬上動手把他除掉才是。” 黃子澄淡淡一笑,悠然道:“光腳的不怕穿靴的,燕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他這是狗急跳牆,拚死一搏。大局掌握在皇上手中,掌握在朝廷手中,咱們急什麼?咱們原來制定的計劃是什麼?是削其羽翼,釜底抽薪,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燕王,現在豈能因為燕王的舉動而亂了自己分寸? 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皇上剛剛禦極,如果現在殺掉燕王,于皇上的令譽豈不有損?我們剛剛受皇上重用,威望不足,你們也聽到了,今日朝堂之上,燕王不就拿這一條來譏諷你我,離間你我與朝廷百官的關係麼?如果我們此時殺掉燕王,豈不令人詬病?” 光腳的不怕穿靴的這句話,正是從明朝時期流行開來的,黃子澄自忖想通了朱棣的心思,輕鬆之餘居然還說了句俏皮話。聽到這番狗屁不通的理論,齊泰卻要變成噴火龍了,他喘着粗氣,瞪着黃子澄道:“那……那依你黃大人,又當如何?”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燕王越急,越證明他已黔驢技窮,而大局是掌握在咱們手中的,他急,咱們不能急。依我說,皇上不但不能殺他,他在金陵期間,還要對他優禮有加,予以恩寵。至于三王被削的事,也可以他遠在北平不明真相為由予以敷衍,籍以迷惑燕王。 任他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我們這邊,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削光他的羽翼,到那時候,北平也已盡在我們的掌握,要殺燕王麼,呵呵,等我們佈置妥當,在這裡殺和在北平殺,又有什麼區別?待到時機成熟再動手,不止對皇上的清譽毫無損害,也能少些兵戈,免致百姓離亂。” 景清瞪起眼睛道:“還要放他回去?” 黃子澄肯定地道:“對!還要放他回去!” 練子寧怒不可遏地道:“豈有此理,這不是縱虎歸山麼?” 朱允炆見自己的親信之間又起了內訌,也不知道誰說的更有道理,便向方孝孺問道:“孝直先生以為如何?” 方孝孺道:“諸位大人都是為了皇上、為了我大明江山,彼此之間,勿要傷了和氣才是。皇上,各位大人所言,考慮的都有道理。現在燕王下了這麼一步死棋,就是要讓皇上殺他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依臣看來,咱們不能殺他,否則實在無以對天下人交待。皇上要殺燕王容易,要塞天下悠悠眾人之口卻難啊!” 朱允炆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方孝孺又道:“可是,咱們也不能由得他燕王的擺佈,燕王赴南京,將了陛下一軍,陛下何不反將他一軍,他若答應還則罷了,他若不答應,那時,要剎要剮,無論皇上怎麼做,燕王都無話可說了,天下臣民,也一樣無話可說了。” 朱允炆雙眼放光,急忙問道:“孝直先生,朕該怎麼做?” 方孝孺道:“馬上就是先帝小祥忌日了,皇上可以說,諸王受命藩鎮地方,不可輕離,由諸王子代父赴京,祭掃皇陵,燕王既然在京裡,就先把這件事說給他聽,讓他當眾答應下來。這麼做有兩樣好處,一則,去年先帝駕崩,皇上詔諭諸王不得赴京,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認為皇上不近人情,皇上正好籍此補救;二則,若是燕王不允,那就是抗旨,反心便也昭然了,就地將他拿下,他也無話可說。他若答應又出爾反爾,則要失信于天下。若是燕王三子真的在手,朝廷這邊便可如黃大人所言,從容部署,再無需擔心他燕王鋌而走險了!” “好!” 朱允炆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意,轉向眾人問道:“眾卿以為,孝直先生所言如何?” “糊塗,真是糊塗啊!燕王就在眼前,殺之如屠狗,偏要縱虎歸山,循甚麼朝廷削藩大計,真是豈有此理!” 離開皇宮,走在禦道上,齊泰越想越痛心,景清嘆了口氣道:“奈何,方孝直和黃以行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無人能及,他們二人都是這個看法,我們還能怎麼樣?” 練子寧垂頭喪氣地道:“唉,時局發展若真如他們預料倒也罷了,就怕節外生枝啊,燕王家裡那三隻虎犢怎及得燕王這頭猛虎厲害。” 齊泰神色變幻不定,尋思半晌,把腳一跺道:“不成,不能縱虎歸山。” 景清無奈地道:“皇上心意已決,你我又能奈何?就憑你我三個書生,難道殺上燕王府,手刃燕王不成?” 齊泰咬着牙根道:“不錯,我正有這個打算。只不過……” 他瞟着不遠處的錦衣衛衙門,冷冷地笑道:“當然不是我們動手……” 第262章 行刺三人組 “殺燕王?” “不錯,三天,三天之內必須動手。” 聽了齊泰的話,羅僉事默然良久,方道:“大人,我錦衣衛今非昔比,如今轄治的只有禁衛儀仗、宮衛雜役,實在沒有擅長匿蹤刺殺的高手了。” 景清插嘴道:“錦衣衛如今雖然蕭條,個把人還是抽得出來的吧?你放心,做成了這件大事,你就是朝廷的大功臣,皇上定會重重嘉獎的,到時候提拔你為指揮使,重新重用錦衣衛,還不是皇上的一句話?” 羅克敵微微蹙了蹙眉,又道:“可是,燕王若死在京裡,豈非于陛下聲譽大大有礙? 練子寧道:“如何摘清皇上與此事的關係,以你錦衣衛的手段,難道還辦不到?” 齊泰道:“羅大人,我知道,你因為錦衣衛被朝廷閒置冷落的事,一直鬱鬱不平,這不正是你的機會麼?燕藩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如果你能解決這件事,皇上豈能不對你大加讚賞?” 羅克敵抿了口茶,低頭不語。 練子寧又道:“只要刺殺了燕王,再隨便丟下一具屍首,揣上一封遺書,就說因為燕王哭陵罵駕、指斥朝堂、目無君上、大逆不道,此人激于意氣,決心舍卻一身,為國除奸,還會有多少人會疑心到皇上身上呢?縱然有些疑心,查無實據,誰敢妄言?這一點,你完全不用擔心。” 景清道:“皇上的口諭,你羅大人不會抗旨吧?皇上明日會在宮中擺家宴款待燕王,後一日,安王等在京的皇親國戚還會設宴為燕王洗塵。第三天,駙馬梅殷會陪燕王去大理寺,查驗周、齊、代三王謀反的口供、證據。具體的行程安排,我們隨後會給你送來,皇上說了,只要你辦成這件大事,漫說重新啟用錦衣衛,封你個公侯,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羅克敵把茶杯一頓,沉聲道:“好,這件事,下官一定妥善安排!” 齊泰三人大喜,齊泰道:“羅大人真是國之忠良啊,我們回頭會把此事稟報陛下。羅大人,事情一定要做得漂亮,無論成敗,此事萬萬不可讓人疑心到皇上頭上!” 羅克敵微微一笑,說道:“那是自然,諸位大人儘管放心。” 離開錦衣衛衙門,齊泰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成了,假傳聖旨這等大事,你我三人就共同擔待吧!” 景清道:“為國效力,為君分憂,我們做臣子的責無旁貸,如果真的事機敗露,我們一力承擔,絶不讓皇上從中為難便是。大人,咱們這就各自回去,靜候好消息吧。” “好,景大人慢走,練大人慢走。” “請,請了。” 羅克敵送了齊泰三人離開,又復回到臥室,身着一身月白小衣的劉玉玦正給他收拾着桌上的杯碟,劉玉玦彎着腰,貌似何郎,腰同沈約,頭髮濕潤潤的簡單地輓個道髻,盤在頭上,露出一截粉膩的頸項,燈下看來如同象牙打磨。 羅克敵微微鎖着眉,並未抬頭看他,只是回到席前盤膝坐下,沉思不語,劉玉玦輕手輕腳地收拾了杯碟,回來也在他旁邊輕輕坐下,瞟了眼他的模樣,欲言又止。 羅克敵道:“方纔他們說的話,你聽到了?” 劉玉玦輕輕頷首道:“是,卑職方在屏風後面都聽到了,要殺燕王,這可不容易,大人可得千萬小心吶。” 羅克敵笑了,微笑搖頭道:“傻孩子,你真當他們是奉了皇上口諭而來?” 劉玉玦驚奇地張大了眼睛,訝異地道:“難道不是?” 燈光下,劉玉玦那張剛剛沐浴之後的臉蛋白淨光滑,帶著美玉一般潤澤的顏色,羅克敵心中一熱,便張開手臂,劉玉玦臉蛋一紅,忸怩了一下,還是溫順地投到了他的懷抱。 羅克敵輕輕攬住他的腰肢,這才低笑道:“只有你這傻孩子才信了他們的鬼話,如此機密事,又是見不得人的,不召我入宮,遣一內侍來知會我總成了吧。生怕旁人不知道麼?要讓三位朝臣聯袂而來?哼!他們在假傳聖旨!” “啊!”劉玉玦唇瓣微張,吃驚地道:“他們好大的膽子!” “他們自以為所作所為,是為國為民,自然問心無愧。” “那麼……大人可不能被他們利用。” 羅克敵笑道:“你放心,我當然不會被他們利用,不過這人還是要派的。” 劉玉玦奇道:“那又是為什麼?” 羅克敵道:“一則,他們俱是皇上心腹,現如今把持着朝政,咱們得罪不得。二來麼,如果我這裡全無動靜,他們難保不會再想別的辦法,而燕王……是不可以死在金陵的。我得派幾個人去應應景兒,把事情閙大,如此一來,燕王才像是套上了金鐘罩,百邪不侵。明天,叫楊旭來見我。” 劉玉玦吃驚地道:“大人,你要派楊大哥去麼?行刺燕王,這太冒險了,換一個人好不好?” “嗯?”羅克敵目光一凝,如同兩道利箭,逼向劉玉玦,淡淡地道:“怎麼,你怕他出事?” “我……我……” 劉玉玦躲閃着他的目光,實在禁不得他目光的鋭利,便撲進他懷裡,把頭埋起來,說道:“大人,人家與楊大哥可是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只因……救我全家性命的是他,帶玉玦南下金陵的也是他,玉玦對楊大哥實是感激莫名,做人不該知恩圖報麼?” “嗯……” 羅克敵輕輕撫摸着他光滑如緞的秀髮,低聲說道:“你放心,現如今錦衣衛人才凋零,我對楊旭也是甚為看重的,並不想他會有什麼閃失,這次去,只是要他主持其事,到時候閙出些動靜,驚擾了燕王之後便可以撤回來,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劉玉玦自羅克敵懷裡仰起頭來,雀躍道:“多謝大人!” 燈下,那一雙彎彎的眉,兩瓣紅潤的唇,婉約如處子,羅克敵食指大動,輕輕托住他的頸子,便俯身低頭,向他唇上印去。 古代許多文人雅士,乃至大有作為的帝王,都有男色之癖,風氣最盛的時候,甚至做妻妾的也不在意丈夫喜好男寵,更不會有人據此認為是他們的道德瑕疵,在某些歷史時段,它是一種社會時尚。比如“揚州八怪”的鄭板橋,詩書文章,道德人品,那是沒甚什麼可挑剔的,可他一樣嗜好男色。 又比如明朝時候曾有一個男子,本來家境很不錯的,只因愛慕一位官員俊逸風流,便改名換姓,投到他門下做了仆從,這個官兒是不好男色的,那僕人不敢吐實,生怕被他趕走,便只守候在他身邊,主人始終不知他對自己一往情深。幾十年後,老仆臨終之際,才向主人吐露實言,主人聞之感懷大哭。似這樣情深意重尤甚男女之愛的,這在我們當然是無法理解的。 劉玉玦不管是相貌上,還是心理上,本來就有些女兒家傾向。自覺已將身子付與了大人,大人又是個知冷知熱、人品俊逸的人物,這一腔情思便都系在了他的身上,甘心雌伏,如女兒家一般服侍他。 他個性軟弱,受庇于羅克敵之後,那種安全感更是孤身遠在異鄉的他以前從不曾有過的,這男兒身女兒心的劉公子,便把羅克敵做了丈夫一樣的侍候,鋪床疊被、端茶遞水,並不覺得有甚麼不對。只是,對楊旭,他總有一種難以忘懷的感情。 羅克敵從齊泰等人迫不得已地要假傳聖旨,令他去刺殺燕王的舉動,便揣測出燕王以道義和公論“逼宮”,如今已經產生了效果,皇上恐怕是要釋放燕王回北平了,如此一來,錦衣衛的崛起便還有機會,心懷為之大暢。 劉玉玦受他一吻,粉面微暈,面呈嬌羞,羅克敵微笑着拔下他頭上的玉簪,那一頭烏黑的秀髮登時如瀑布般披散下來。劉玉玦本就男生女相,臉蛋再被秀髮一掩,細眉長長,芳唇紅潤,柔順的青絲垂于頰側,掩映着那一張雪白的面孔,直如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 已然放下心事的羅克敵見狀不覺情動,他一伸手便抄起劉玉玦的腿彎,將他打橫兒抱起來,柔聲道:“天色不早,我們歇了吧。” “噗”地一口吹滅了火燭,廊外一天清輝登時灑入廳堂,懷中的美人兒,真個如玉…… “楊旭、陳東、葉安,你們三個,今夜潛入燕王府,行刺燕王!” 夏潯有些驚訝,不是因為羅克敵的話,而是因為身旁兩個貌不驚人的同伴,他們是兩個殺手,可你從他們身上,絶對看不出一點殺手的模樣。那叫陳東的,就像某家酒樓裡總是迎門送客的一個店小二,微微彎着腰,臉上帶著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另一個叫葉安的,身材適中,五官周正,唇上兩道八字鬍兒,麵皮皺巴巴的天生一副苦色。頭戴一頂方巾,身穿一襲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腳下一雙千層底的針納布鞋,黑面白幫,看起來就像一個老實本份的小鎮私塾先生。 長得貌不驚人也就罷了,問題是,即便羅克敵吩咐他們的是要刺殺一位親王,他們居然連眼皮都沒眨,微笑的仍然微笑,苦臉的仍然苦臉。夏潯不禁懷疑,如果羅克敵告訴他們要去刺殺的人是皇帝,他們是否仍然是這樣一副表情。 羅僉事暗中到底隱藏着多麼大的勢力? 羅僉事很滿意三個人的表現,頓了一頓又道:“此次行動,由楊旭主持。陳東、葉安,你們下去好生準備,具體安排,本官會說與楊旭知道。” “遵命!” 兩個完全不像殺手的殺手轉身走了出去,夏潯注意到,走路的時候,他們也是一個踮着腳尖,邁着小碎步,另一個邁着四平八穩的八字步,無論是打扮、神情、舉止,他們身上絶對找不出一點殺手的樣子。 羅克敵走到夏潯面前,低聲道:“關於這次行刺燕王,本官對你只有一個交待!” “大人吩咐!” “不許成功,只許失敗!” 第263章 不刺之刺客 燕王在金陵的府邸在城南一帶,這一帶不只有王子們的府邸,還有公侯勛戚、朝廷大臣的府邸,他們大多選擇這裡建造府邸,不只是因為這裡地處秦淮最繁華的地區,還因為從這裡上朝最近。朱元璋是個工作狂,每日的朝會是不分寒暑、風雨不誤的,住得太遠就要起大早,一天兩天還成,時間久了這些位老大人是吃不消的。 一到這一片地方,明顯就都是高樓廣廈了,建築各有風格,但是從顏色上看,都是黛瓦白牆,間次以各種花草樹木,整條巷弄華麗整潔、富貴逼人,走幾步就有一道石牌坊,一抬頭就是朱門銅環雙獅守門,顯示着這裡的與眾不同。 夜色深深,明星疏朗,夏潯和陳東、葉安悄悄地潛到了燕王府側,用飛抓攀到了高牆上。 陳東和葉安言行舉止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他們一旦行動起來,夏潯對他們的身手不免要刮目相看了,兩個人的身手十分俐落靈活,比起他來毫不遜色,某些方面甚至還勝一籌。夏潯不知道他們公開的身份究竟是甚麼,卻知道這絶不是他們第一次受命殺人,再多的訓練,如果沒有實戰的演練,也絶不可能有他們這樣從容自若的心態。 夜,靜悄悄的。秦淮河上還是一片燈火通明,無數人的正在醉夢笙歌當中,而這一片片的高宅大院兒,卻似已完全進入了夢鄉。 伏在高牆上,居高臨下,王府中高大的建築都是烏沉沉的,但是它們的輪廓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夏潯佯做觀察,其實卻在暗暗想著心事。 這也就是碰上朱允炆這樣優柔寡斷的君主還有黃子澄這等愛好名聲的腐儒了,不然管他什麼天下公論,直接砍了朱老四,過上幾個月,百姓們誰還會在乎這件事呢。或許後人會在書中為他們記上一筆,可這後人的看法就真的那麼重要? 朱老四此番回京明明是自蹈死地,偏偏朱允炆君臣沒有那個魄力,一個個都極為愛惜羽毛,非要把自己包裝成聖人一般,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愣是把自己已經控制了全局的一條大龍給活生生地憋死了。 “大人,側院巡弋的兵丁,半柱香的時間就過去一隊,每隊五人,要解決他們倒還容易,但是隻要有一個結果的不夠利索,讓他高喊一聲,咱們的計劃就要失敗了。” 陳東靜靜地觀察了一陣,對夏潯建議道:“依卑職看,咱們可以分次過去,每次過去一人,過去後在那處花叢後面集合。這裡是王府側院兒,燕王應該住在主殿後邊那片房舍,咱們潛進去後,想辦法摸近,燕王的住處守禦一定更為森嚴,據此為依據,倒也不難辯認。” 另一側葉安也壓低嗓音提議道:“大人,等摸到燕王寢殿前時,請大人和陳校尉製造些動靜引開王府侍衛,由卑職來下手。卑職的吹箭是啐了劇毒的,見血封喉,除非燕王沉得住氣,始終不露面,否則,卑職這一箭只要能擦破他一點皮,他就死定了!” 夏潯搖搖頭道:“下手很難,要逃走更難。燕王府的守衛實在是太森嚴了,看來燕王對朝廷已經提高了警覺。” 陳東輕描淡寫地道:“我等本就是僉事大人訓練出來的死士,生死尋常事,能幹掉一位王爺,死也值了!” 夏潯瞟了他一眼道:“就怕無端犧牲,卻不能完成大人的吩咐,那就死得一文不值了。陳東,你繞到對面去,從另一側潛入,想辦法把膳房引燃。” 陳東遲疑地道:“大人是想要調虎離山麼?王府護衛第一要任,就是衛護王爺的安全,恐怕他們不會上當的。” 夏潯淡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今晚風向是從那邊刮過來的,火勢一起,縱然衛護燕王寢居的侍衛們不會亂動,其他各處的侍衛也不能不動,他們總不能坐視王府燒個精光吧,再說,火勢一起,整條巷子都要亂了,混亂之中,我們的機會就會更大,逃逸起來也方便,我把你們帶出來,就要儘可能的把你們帶出去,記着,以後只要跟我做事,就不許輕言犧牲。” “是!” 陳東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微微露出些感動。不錯,他們是死士,從小到大,他們接受的訓練中,被灌輸的最多的理念就是為達目的不妨一死,從記事起就接受這樣的教育,對於死亡,他們早已形成一種近乎本能的接受。 但是他們雖然不怕死,畢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能不死,當然還是想活着,以前他們執行任務的時候,接到的指令都是不惜一切代價,寧死也要達成任務,乍然聽到夏潯這番新鮮的言論,不禁令他們這些冷血無情的刺客對這個初次相識的頂頭上司,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夏潯又囑咐道:“你小心些,那是上風頭,如果宅內養有惡犬,難免嗅到你的味道。你的動作要快,一旦點着了火,你的任務就達成了,立即脫身,自尋地方躲避,三日之後,如無異動,再去回覆大人。” “遵命!” 這一次,陳東答應的十分痛快,他順着繩索迅速綴下地面,飛快地消失在夜色當中。 他們本來有更具可行性的計劃,依照他們的提議,事先摸清燕王的行程,利用驚馬衝散燕王的儀仗,趁亂下手。以他們兩個毫無破綻的平民扮相,夏潯相信他們成功的把握一定極大。但是他接到的命令卻是“只準失敗,不許成功”,即便沒有羅克敵的命令,他也正想這麼做,所以他拒絶了,非常“剛愎自用”地拒絶了。 而這兩個經驗豐富的殺手並沒有一點不滿,他們從小被灌輸的理念還有一條,那就是服從,無條件的服從。所以他們乖乖地按照夏潯的吩咐來到了燕王府,哪怕明知這是有去無回的死路,還平心靜氣地向夏潯儘可能地做出一些提議。 夏潯覺得,他事先做出的舉措是對的,不能讓這樣兩個人做出無謂的犧牲。 夏潯迴首對葉安道:“把吹箭給我。” 葉安有些意外,說道:“大人,還是由卑職下手吧。” 夏潯道:“你負責引開守衛燕王寢殿的人,這任務其實比下手刺殺燕王更危險。我手中有你的吹箭,又有一匣連發的勁弩,俱都是淬過劇毒的,燕王除非不露頭,否則他必死無疑。燕王活着的時候,侍衛們還會全力以赴,燕王如果死了,他們還會為誰賣命呢?所以,此舉看來凶險,實則比引開守敵還要安全一些。” 葉安只好把吹箭交給夏潯,又叮囑道:“大人,三支吹管,各藏吹箭一支,加了箍的這頭是吹射的位置,吹箭淬了毒,千萬小心!” 夏潯輕笑道:“放心好了,這東西,我會用!” 燕王府南廂火起,三月天氣,夜風很強,片刻功夫,火苗子就竄上了夜空,映得半個府邸一片紅彤彤的。 “不好啦,燕王府走水啦!” 大街上打更敲梆的更夫率先叫嚷起來,隨即燕王府內外一亂混亂,燕王府的侍衛抽調出了大部分趕去東廂救火,夏潯和葉安躲在暗處看得清楚,有一處守衛最森嚴的宮殿外雖也經過了片刻的慌亂,但是侍衛們並未離開崗位,反而抽出了兵器,警戒地掃視着四周。 “就是這裡了!” 倒掛金鈎地弔在殿檐下的葉安雙腿一放縱身前撲,貼著光滑圓潤的殿柱滑下去,揮刀斬向猝不及防的燕王府侍衛,一招分花拂柳,兩個正謹慎地盯着庭院中花草灌木的侍衛閃避不及,各自捱了一刀,痛呼跌開,葉安片刻不停,一縱身便向對面大殿的窗子撞去。 “抓刺客!” 守候在寢殿外的侍衛們蜂擁而上,斜刺裡一個身着半身皮甲的高大武士一馬當先衝在前頭,此人想來是個侍衛頭領,身材魁梧動作敏捷,背後檐下的宮燈映着他身上油亮的皮甲,發出寒鐵一般的光芒,使得他那雖然魁梧卻並不顯得異常高大的身體偏偏給人一種凝如山重如岳的感覺,造成一種強大的心理壓力。 “喝!” 當頭一刀,如同匹練,被那燈光一映,猶如一道閃電劈開夜空,葉安暗吃一驚,不敢舉刀去迎,腳下一滑,已貼著平滑如鏡的青磚地面滑出三尺,避開了這一刀。那人刀隨身轉,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又是一刀攔腰砍去,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彷彿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能被他一刀斬成兩半。 與此同時,七八名侍衛已如狼似虎的撲過來,馬上就要形成合圍了。葉安暗暗吃驚:“燕山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此時不走,就要交待在這兒了。” 他立即虛劈一倒,一個斜插柳,跟煙花火箭似的,歪歪斜斜地插進花叢,就地一個翻滾,籍着庭院中的花草樹木閃電般逸去:“葉某責任已了,剩下的,就交給楊百戶了!” 幾名燕王府侍衛緊追而去…… 伏在檐上的夏潯深深地吸了口氣:“該我出場了!” 第264章 推心置腹 “是你!” “殿下!” 燕王一進來,假扮燕王的燕王府侍衛指揮使張玉便躬身退到了一邊。 夏潯和燕王彼此一碰面,不禁一起叫了出來。 燕王沒想到他等了一晚的人竟然就是夏潯,夏潯也沒想到那個身穿半身甲的侍衛統領竟然就是燕王,貴為親王,他居然親自操刀上陣! 燕王睨了眼夏潯放在桌上的吹箭和製造精巧的匣弩,藍幽幽的箭頭,顯然都是淬了毒的,燕王擺擺手,所有的侍衛和那假扮他的人便馬上退了出去,沒有留下一個侍衛,也沒有收走桌上的暗器,夏潯見此情景,心悅誠服地道:“殿下的膽魄着實令人欽佩,竟不怕臣這是故意示之以誠,效仿荊軻刺秦王麼?” 朱棣微微一笑,說道:“俺不是秦王,你也不會是荊軻的。這張紙條,是你寫的?” 朱棣展開左手,手中一張紙條,上邊一行小字:“今夜有人行刺,勿傷刺客,有事面稟殿下!” 夏潯點頭道:“是!” 朱棣皺眉道:“字很醜。” 夏潯乾笑道:“這個……咳咳,臣是擔心字條落入他人之手,與臣比對筆跡。” 朱棣莞爾一笑,轉而問道:“你在搞什麼把戲?” 夏潯反問道:“殿下以為,這是臣在搞鬼麼?” 朱棣目光一凝,沉聲道:“皇上的命令?” 夏潯答道:“臣不知道,臣只受命于本衙的上官。” 朱棣目光一縮:“錦衣衛!”他直視着夏潯,又問:“那麼?你為什麼要向本王示警?” 夏潯的胸膛微微一挺,亢聲道:“因為臣為殿下不平!” 朱棣道:“因何不平?” 夏潯沉聲道:“殿下為國戍邊,漠北宵小莫不膽寒。功在於國,利在於民,威在於敵,若殿下不曾死於掃北戍邊之戰場,卻被暗害于朝堂之上,豈非令仇者痛,親者快?” 朱棣悲愴地一笑,用略帶些沙啞的聲音道:“戰功?呵呵,正因為本王有戰功,所以皇上才會擔心有朝一日俺會覬覦他的帝王之位,才會千方百計欲置俺于死地,你……對此不以為然麼?” 夏潯的聲音也低沉下來:“臣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是對的,但是假設定罪卻是萬萬不可以的。臣不知道殿下會不會反,臣也不知道即便殿下不反,是否殿下百年之後,殿下的子孫會不會反,臣只知道,如果據此假設,便可理直氣壯地置殿下于死地,那麼天下將無人不可殺了。 內宦們有禍亂朝綱的可能,殺了!大臣們有把持朝綱的可能,殺了!外戚們有專權欺上的可能,殺了!皇子們有弒君篡位的可能,殺了!百姓們若遇災荒之年有造反奪天下的可能,殺了。據此而斷,何人不可殺?身居上位者,不想著自立自強、不想著完善體制,而想以殺止禍,手疼砍手,頭疼砍頭,可能嗎?” 朱棣低低地道:“楊旭,你可知道,你這番言論,已是大逆不道了麼?” 夏潯道:“臣是讀書人,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殿下以為,亞聖人說的對嗎?” 朱棣沉默良久,方慨然道:“陛下所用非人啊,方黃之流,自以為賢良忠正,才學天下,卻一味的泥古不化,治理國家麼,他們只知道復古、復古,還是復古;欲求長治久安麼,便生搬硬套漢景帝的削藩。如果他們能似你這般想,引導陛下真正的為君之道,胸懷四海,包容天下,四方藩王何致於心懷忐忑,何愁天下不能國泰民安!” 夏潯道:“方黃之流,不好利、不好財、不好色,便自以為是心霽日月、磊落光明了,在臣看來,卻是不然。他們不好財帛女色,卻好名,為了成就自己的一世之名,妄議國事,離間皇親,方使殿下有今日之憂。在臣看來,好色好利好名者,皆為一己私慾。好名者比好色好利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朱棣雙眼一亮,脫口讚道:“好色好利好名者,皆為一己私慾。說得好,這句話一針見血,真不知戳破了古今多少所謂氣節名士的臉皮,痛快!好痛快!” 夏潯心道:“那是自然,這可是大明朝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和軍事家,陸王心學之集大成者,融儒家、佛家、道家、兵家于一體的全能大儒,受封“先儒”的心學大師王陽明先生說過的話。” 朱棣感激地對夏潯道:“昔日若非文軒,本王一家老小都要在懵然之中被炸上西天去了。今日若非文軒,本王恐又要為宵小所害。兩度救命,恩重如山,奈何本王困頓如此,生死難料……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夏潯道:“臣今日所為,只有胸中一腔不平之氣,若圖報答,也不會找上殿下了。” 朱棣頷首道:“說的是,大恩不言謝,這樣的恩情,的確是無須掛在嘴上的,你對本王的這份恩義,本王銘記於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夏潯連稱不敢,朱棣沉吟片刻,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揚起雙眸,盯着夏潯道:“今日承文軒示警,已是莫大的恩惠。然……本王還有一事,想厚顏託付于文軒,不知文軒可肯攘助本王麼?” 這句話一出口,夏潯心中一塊大石徹底落了地,這句話一出口,朱棣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他絶對信任的自己人了。朱棣這個人,快意恩仇,恩怨分明,對敵人是夠狠,對自己人卻也是真的極夠意思,今日既已置其心腹,這一輩子除非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過,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夏潯立即拱手道:“殿下儘管吩咐!” 朱棣沉聲道:“昨日陛下有言,皇考小祥忌日,要召諸王王子赴京,一同祭掃皇陵,本王正想向朝廷示之忠誠,便一口答應了。如今朝廷既然夜遣刺客行刺本王,顯然是迫於民心公意,皇上明着不能不放本王回去,卻又實實的不肯放過俺。今日我既不死,當可安全回返北平了,唯一所慮者,便是本王三個兒子,他們不日就要來京,文軒在京做事,又是職司錦衣衛的,或可代本王照拂麼?” 夏潯心道:“今晚的行刺,終於把他惹毛了,燕王心中,反意已萌!” 若是不然,燕王把三個兒子留在京師祭掃皇陵又有什麼打緊,何必還要託付夏潯代為照應?如果他仍然沒有反意,皇上要對付他時,三個兒子在身邊更為危險,天曉得會不會被朝廷尋個由頭把他們父子全都幹掉,如果他們留在金陵,皇上反而沒有藉口下手。 朱棣這一句話,反心已昭然若揭了! 夏潯立即應道:“殿下放心,臣願為殿下竭死效力。” “好……好好!” 朱棣又是喜悅又是感激,想起剛剛還說過大恩不言謝,這一個謝字終是沒有說出來,只是雙手抱拳,向夏潯鄭重地施了一禮。在他危難之際,而且是處于和朝廷完全不相當的勢力對比的情況下,夏潯能雪中送炭,示以忠誠,在朱棣心中,這個兩度救他性命的楊旭,已經可以和追隨他多年,與他一同浴血沙場生死與共的愛將張玉、朱能平起平坐了。 一見燕王行禮,夏潯忙也拱手還禮,再直起腰來時,就覺得殿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夏潯向外面瞄了一眼,就見窗欞紅通通的,旺盛的火光透過窗紙,映得大殿一片通明,大殿中本來極明亮的小兒手臂粗細的燭火,與那光亮比起來已經顯得黯淡無光,迎面甚至有一種滾滾熱浪般的感覺。 夏潯不禁吃驚地道:“火怎麼這麼大?” 朱棣向外瞟了一眼,若無其事地道:“你生得火太小家子氣了,俺又給你加了把柴禾!” 燕王府這一把火,把整個王府都燒光了。捎帶著左鄰右舍,不少王侯公卿都跟着遭了殃,最慘的就是黃真黃禦使,黃禦使剛在燕王府旁邊買了幢宅子,雖然跟王府沒法比,可是三間七架的廳堂,一間三架的正門,院前有場,院後有樹,倒也別緻,結果一把火……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允炆對朝廷官員大換血,上上下下的一通折通,原來的都禦使吳有道被撤掉,洪武年間因為犯了罪被閒置起來的袁泰重新起用,袁泰失勢的時候,吳有道一班人對他可沒甚麼禮遇,冷板凳坐久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他也沒客氣,把吳有道一班親信全踹下去了。 袁泰重新提拔拉攏親近自己的人,黃禦使因為山東濟南府一行緝白蓮教匪有功,當年的考課是優,又是做了一輩子冷板凳的人,絶對不可能是吳有道的人,因此也被袁泰提拔起來,放了個湖北道監察禦使,黃真自覺這回抖起來了,忙不迭拿出一生積蓄,置辦了這處宅子,才搬進來三天…… 大清早的,就有人看見黃禦使穿著燎得全是窟窿,都露出屁股蛋子的小衣,站在大街上抹眼淚。 早朝的時候,好幾個官兒穿著燎得渾身窟窿的官袍,一臉的煙灰就往宮裡頭跑,今日當值糾察百官風紀的禦使曾鳳韶曾大人怒氣沖沖趕上去阻止。他還沒說話,那幾個官兒先哭了,深更半夜的起了火,家當都燒光了,心疼啊!這大清早的,也不知家產搶救出來多少,府中上下是否都很安全,眼見到了早朝之期,這就急急忙忙上朝點卯來了,我容易麼我?你還糾察風紀,你長人腸子了麼你? 曾禦使被幾個官兒七嘴八舌噴了一臉唾沫,愣怔怔地看著他們進去了,再一轉身,又見一個人氣憤憤地走來,這位熏得更厲害,跟灶王爺似的,就剩下倆眼仁兒是白的了,曾禦使仔細辨認半天,不由嚇了一跳:“燕王殿下?!” 第265章 緊鑼密鼓 “燕王好生陰險,這一定是燕王自己縱火,燒燬王宮,卻欲將不義之名陷與陛下!” 黃子澄氣得鬍子都飛起來了,早朝一結束,不等建文帝召喚,他自己個兒就跟在建文帝屁股後面追進了正心殿,一進大殿便憤憤然地怒吼起來。 齊泰和練子寧、景清三人有些心虛,他們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今兒早朝上可是真夠熱閙的,十幾位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們伏地向皇上痛訴燕王府走水,殃及了自己家的府邸,他們損失如何慘重,家裡人員傷亡幾何,請求皇上追究燕王府的責任。 其中尤以黃真黃禦使最為悲傷,黃禦使滿腔悲憤,說到痛處,幾度暈厥,後來朱允炆實在看不下去了,在他第三次暈倒的時候,很痛快地吩咐金瓜武士把他架下去,拖到太醫院喂藥去了。 緊接着燕王朱棣就來上朝鳴冤告狀,朱棣把昨夜王府遇刺、刺客縱火焚燒府邸的事情向朱允炆詳詳細細地訴說了一遍,請求陛下為他主持公道。這次來,他連受傷的侍衛、剿獲的弩機吹箭等人證物證都帶到了午門外,就等着皇上傳驗了。 這一次,朱棣既不耍橫也不囂張,態度誠懇、心平氣和,只是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敘說了一遍,語氣非常平靜,甚至沒有片言隻語帶有誘導大家懷疑皇上的意思,可是朱棣只一說昨日在王府中遇刺,所有人看皇上的眼神兒就有些不對勁兒了。 黃泥巴沾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朱允炆這回算是嘗到了有口難辯的滋味,他臉紅脖子粗地走下禦座,親手扶起四叔,賭咒發誓地保證一定追緝兇手,確保他的安全,又把應天府、五城兵馬司、刑部的官員狠狠訓斥了一頓,總算把朱棣安撫下來。 朱允炆馬上親自安排,把燕王暫且遷居到安王府,和安王做伴兒,又派重兵予以保護。同時還親口承諾由朝廷負責重新修建燕王府,至于其他幾位受災的皇親國戚、文武大臣沾了燕王的光,也都予以了一定的補償。 等這一切安排妥當,朝會的時間也已耗去了大半,朱允炆已無心再聽百官奏事,怏怏地吩咐一聲“散朝”,就甩袖回了正心殿。 “皇上,依臣之見,還是儘快遣燕王回北平吧!” 方孝孺肅然道:“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燕王自己所為,可是隻要燕王在京,不管他出了什麼事,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陛下,陛下將有口難辯。如此下去,不知燕王還會搞些什麼把戲出來,我們既然不能在金陵下手,那還是儘快打發他離去吧,只要燕王平安離開金陵,那麼朝野間一切針對陛下的不利猜疑自然不攻自破。” 朱允炆頽然揮手道:“送他走,送他走,趕快送他走,朕一刻也不想再見到他。” 齊泰非常懊喪,他本來指望由錦衣衛下手把燕王除掉,卻沒想到錦衣衛搞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燕王卻毫髮無傷,反而讓皇上迫不及待地想要趕燕王離開,燕王這一走,便是龍歸大海,猛虎歸山,再想收拾他就不太容易了。 想到這裡,齊泰急忙亡羊補牢,建議道:“陛下,臣也同意方大人的意見,還是儘快遣燕王回北平吧。不過,燕王自毀王府,佯受行刺,種種舉措,可以看出,燕王分明是對朝廷起了極大的戒心。 雖說朝廷的決策是先穩住燕王,削其羽翼,最後才對燕王開刀,可咱們也不能不防着燕王回到北平之後有些什麼蠢動。臣以為,在兵力武備上,還須加強對北平的控制,我們得防着燕王狗急跳牆搶先動手。” 朱允炆道:“愛卿身為兵部尚書,調兵遣將、武備兵防,正該由愛卿操持才是,不知愛卿有何提議?” 齊泰道:“謝貴現在掌着北平都司事,然而北平都司轄下將校多為燕王舊部,謝貴一人恐怕孤掌難鳴,臣以為,可令都督宋忠率兵三萬,以備邊為名屯守開平,以都督徐凱率兵三萬屯兵臨清、以都督耿瓛率兵三萬屯兵于山海關。北平、永清的兩衛兵馬曾多次追隨燕王掃北,將校都是他帶出來的人,如今來不及一一調換,可將兩衛官兵全部調離,遷防于彰德、順德。如此一來,燕王縱然返回北平,也仍然是陛下的籠中之燕,欲振乏力。” 朱允炆大喜道:“如此,當可保萬無一失了,甚好,就按你的意思擬旨吧。” 想以行刺的手段誅奸,結果反而弄巧成拙成全了燕王,景清心中也是又羞又愧,一聽齊泰獻策,他也挺身而出,對朱允炆道:“燕王此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恐張芮、謝貴兩位大人不識燕王真面目,難防燕王的手段,臣請往北平,輔佐兩位大人,以期朝廷詔諭一下,就地擒拿燕王!” “好!”朱允炆讚道:“朕正慮北平官員,被燕王假象迷惑,景愛卿親赴北平,朕就放心了,那朕委你一個北平布政司參議之職,給朕盯緊了燕王!” 方孝孺拱手道:“臣還有一條建議,皇上可以挑選一些公忠體國的幹吏,委之以採訪使之職,讓他們分巡天下,問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貪。陛下剛剛登基,對天下民情,可籍這些耳目得以瞭解,同時……還可以讓他們暗中查訪諸王不法事,如果有了確鑿的證據,朝廷削藩,就不會像削除周王、齊王、代王時候那般被動了。” 朱允炆深有感慨地道:“孝直先生說的是啊,如此數管齊下,何愁燕藩不滅!就依先生所言,選派賢良採訪天下,這些採訪使的人選,就請孝直先生和師傅為朕擬選吧!” 燕王到京不幾日,便接二連三地閙出許多風波來,朱允炆實在忍無可忍了,又隨便敷衍了他幾日,便像送瘟神似的把他打發走了。 燕王平安離開金陵,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可與此同時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當中,他此次赴京,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公眾輿論的力量和叔侄親情打動皇帝,促使他打消對諸藩趕盡殺絶的想法。 可是這個目的明顯沒有達到,朱允炆一直在敷衍他,對三王被削藩的事避而不談。此來金陵沒能打消皇帝削藩的念頭不說,若非楊旭暗通消息,他還差點喪命于暗箭之下。堂堂一朝天子,竟然用這樣下作的手段,看來皇帝不但是鐵了心置諸王與死地,而且是不擇手段了。 朱棣終於開始考慮造反的可能,這已是他除了束手就縛之外,唯一能走的一條路。可是,無兵無權,拿什麼跟皇帝鬥呢?朱棣雖打過無數次仗,卻從來沒有打過勢力如此懸殊、處境如此險惡的仗,北返之路,朱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 就在燕王北返的同時,宋忠、徐凱、耿瓛等幾位都督業已領了聖旨,分別率兵奔赴開平、臨清、山海關一帶去了,北平和永清的兩衛兵馬也已接到兵部移防彰德、順德的命令,整衛官兵集體遷防。 又過幾天,都禦使景清被任命為北平布政使司參議,走馬上任去了。都禦使比布政使司的一個參議何止高了一頭,景清又是皇帝的心腹,並不曾聽聞他有什麼過錯,卻降職遷任外地,所去之地又是北平? 這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讓朝中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燕王此番冒險南下與建文帝攤牌,已然完敗。皇帝削藩之心根本不曾動搖過,朝廷削藩的路,還會繼續走下去。 又過半個月,方孝孺和黃子澄精心挑選了二十四人的名單,提交給建文帝,朱允炆立即下詔,宣佈派遣刑部尚書暴昭、戶部侍郎夏原吉、給事中徐思勉等二十四人充任朝廷採訪使,代天子分巡天下,問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貪。 這些舉動都看在夏潯眼裡,他也在暗中準備着:一旦他明確投奔燕王,如何確保家室的安全;燕王將三子託付於他,如何保證他們能安然北返?想在別人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動作,其實很不容易。 這天午後,夏潯正在衙門當值,突然有內侍傳旨,詔他覲見。夏潯的官秩品階不高,可他接手羅克敵,現在負責着對宮廷禁衛、儀仗鸞駕排班當值的安排,官不大,卻是天子近臣,有機會隨時見到皇帝的,這一點,確是許多朝廷大員也比不了的。 一聽皇上召見,夏潯不明緣由所在,立即隨那內侍進宮,路上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番,可那小內侍也不知是不知道皇上傳喚的緣由,還是小付子之死把他們嚇着了,根本不敢多言,夏潯見打聽不到什麼,也只得無奈閉口。 沿著禦道正往前走,忽見一名文官迎面走來,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在嘀咕些什麼,夏潯一看,認得正是監察禦使黃真,當初兩人任正副天使,曾受朱元璋所命同往濟南督察過緝拿白蓮教匪的事,算得上是老相識,夏潯忙向那小內侍知會一聲,勞他一旁等候,便向黃真迎上去,抱拳招呼道:“黃大人,久違了。” 第266章 燕王三子 “啊,原來是楊大人。” 黃真一見是他,連忙站住腳步,勉強擠出一副笑臉,向他拱了拱手。 夏潯有些奇怪,試探地道:“黃大人有心事,怎麼悶悶不樂的樣子?” 夏潯這一問,登時勾起了黃真的傷心事,黃真眼圈兒一紅,問道:“楊大人,燕王府大火的事兒,你知道吧?” 夏潯道:“哦,知道,那天下官正在衙門當值,聽說火起,還披衣起床,站到院子裡瞧了陣熱閙,嚯,那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黃大人,你提這個幹嘛?” 黃真眼裡霧氣氤氳,開始漾起一層淚光:“老夫……老夫的宅子毗鄰燕王府,也被一塊兒燒啦,燒得精光!” “啊?” 夏潯還真不知道黃真搬了家,不禁奇道:“黃大人,您的宅子不是在三山門嗎,什麼時候搬到燕王府旁邊去了?” 黃真伸出三個手指頭,向夏潯用力地頓了一頓,痛聲道:“三天,燕王府起火的前三天。” 夏潯默然,乾笑道:“人有旦夕禍福,好在……大人毫髮無傷,身外之物,也就別太放在心上了!” 黃真垂頭喪氣地道:“唉!世事難預料啊,老夫已經想開了,大徹大悟嘍。算了算了,咱們不說這個,一說這個,老夫這心吶,就像滾油煎了似的,說不出的難受!楊大人,你這是要進宮去?” 夏潯道:“是,皇上召見。黃大人這個時辰從宮裡出來,莫非也是皇上受了皇上的差遣?” 一聽這話,黃真臉上露出一絲得色,他雙手抱拳,向天上拱了一拱,說道:“承蒙皇上信任,昨日下詔,委任二十四位採訪使分巡天下,其中就有黃某一個,黃某本是湖北道監察禦使,這一遭奉了皇命,又擔了湖北道的採訪使,一身兩職,倒也方便。” 夏潯一聽連忙拱手道:“哎呀,原來黃大人也是二十四天使之一,恭喜恭喜。只不知,大人此番赴湖北採訪,都採訪些什麼?莫非白蓮教又閙亂子了?” 黃真撇嘴道:“白蓮教算甚麼,在當今皇上眼中,教匪之禍,不過是癬疥之疾,何足掛齒,要說心腹大患,那還是……” 黃真猛地收聲,夏潯眨眨眼道:“嗯?” 黃真打個哈哈,說道:“皇上心中,自然百姓最重。這一次,皇上是要我等分巡天下,問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貪,剛剛老夫進宮陛辭,明天一早就要啟程的,這就回去收拾收拾……嗨!全燒光了,也沒啥可收拾的,楊大人,不耽擱你入宮了,告辭、告辭!” 夏潯若有所思地看著黃真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中泛疑:“皇上在這個時候派什麼採訪使,而且一派就是二十多個,這事兒……不會與削藩有關吧?” “你來了。” 看到夏潯,朱允炆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夏潯欠身道:“是,臣蒙皇上召見,立即趕來見駕,不知皇上對臣有什麼吩咐。” 朱允炆道:“楊旭啊,燕王世子和兩位小郡王不日就要到京了。上一次,燕王赴京,結果遇歹人行刺,燕王府也被燒了,讓朕也很難做。朕不希望這一次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在燕王三子身上。燕王三子在京期間,他們的安全就交給你們錦衣衛了。” 夏潯躬身道:“是,不過……這樣大事,是否……該召羅僉事來,聽從皇上吩咐?” “朕會知會他的。” 朱允炆擺擺手,呷了一口茶,瞟了夏潯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楊旭,你和中山王府來往一向密切,和燕王府相處得也算融洽,朕記得,前些天,赴北平查錦衣衛屬吏不法事,也是你和燕王府打的交道吧,在京這些人裡,朕想來想去,能和燕王府搭上關係的,也就只有你了,這件事自然要交代給你。” 夏潯攸然變色,慌忙俯身道:“皇上,臣與中山王府,確有一些情份,因之,也被燕王府所知道,但臣與燕王府並沒有什麼個人來往,更不敢循私枉法。臣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鑒,臣自入職錦衣衛以來,唯皇上之憂而憂、唯皇上之喜而喜,唯皇上之命是從,絶無包庇、私通燕王府的想法啊……” 這通馬屁把夏潯自己都快噁心吐了,朱允炆卻面露怡然之色,擺手笑道:“楊卿不必驚慌,朕對你的忠心當然是毫不懷疑的。” 對夏潯的忠誠,朱允炆的確從來都不曾有過懷疑。有忠心的人,這顆忠心當然是忠於皇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讀聖賢書的人豈能不明天下大義之所在?朱允炆一直就是這麼理解的,一直就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而且,如果楊旭沒有忠心,唯利是圖,那麼他就更不會背叛自己,誰會放著正統的天朝天子不選,而去選擇一個朝不保夕的燕王呢?燕王有什麼能力與天子一爭高下?只要有眼睛的人,誰還看不出,燕王馬上就要倒了?所以,朱允炆對夏潯很放心。 他輕笑道:“是這樣,燕王甫一入京,就對朕頗多猜忌,引得朝野一片議論。之後,他又莫名其妙地被人行刺,許多人更是把這筆賬算到了朕的頭上。朕擔心啊,如果燕王的三個兒子在京裡出什麼亂子,朕豈不是有口難辯麼? 燕王對朕頗為猜忌,燕王三子受乃父影響,對朕怕也是成見頗深。朕若選些不合適的人去保護他們,他們若心生猜疑,處處迴避,說不定反而出事。所以朕才想到了你,你和燕王府多少總有些交情,由你出面,想來能夠得到他們的信任。” 上一次燕王遇刺,朱允炆沒吃魚惹一身腥,真的是有點怕了,在他沒有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對燕王下手之前,他可不想讓燕王的三個兒子再出什麼事。 夏潯聽清緣由,不禁又驚又喜,他雖然答應燕王要暗中照拂三位王子,一直也在設想其中的難處,卻沒想到朱允炆居然交代給他這份差使,讓他有機會與燕王三子正大光明地公開接觸。仔細想來,京城裡與燕王府打過交道的人寥寥無幾,建文帝選擇他,雖在意料之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夏潯連忙躬身答應道:“是,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確保燕王三子在京的安全。” 朱允炆頷首道:“很好,燕王府剛剛毀于大火,尚未來得及起建,朕已知會了徐輝祖,讓燕王三子暫時住到中山王府去。朕已令吳王,衡王和徐王去燕子磯相迎了,你且在宮中候着,等他們見駕之後,就陪他們同往中山王府,他們在京這段時日,你要全程陪同,務必保證他們的安全,還有……” 朱允炆的目光看著夏潯微微一凝,夏潯心領神會,連忙頷首道:“臣明白!臣相信,皇上天威之下,一切魑魅伎倆,都將無所遁形!” 朱允炆微笑起來,他喜歡善體朕意的臣子。 “臣弟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見過皇上。” “噯,三位王弟在朝並無職司,無須殿上面君,在這裡嘛,那就是一家人相見了,只敘家人之禮,切莫如此拘謹,怎麼行這麼大的禮呀,三位王弟,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朱允炆滿面春風,非常親切地上前攙扶小他一歲的堂弟朱高熾。 朱高熾實在是太胖了,同眉清目秀,長身玉立的朱允炆比起來,他那痴肥的身材能把兩個朱允炆都裝下來。因為太胖,那張大臉盤子便也肥嘟嘟的,兩個肥胖的臉蛋子耷拉著,白白嫩嫩,透出肉紅色。 一見皇上伸手來扶,朱高熾急忙再度叩首道:“臣弟謝過皇上。” 說著朱高熾就想爬起來,奈何他的身軀實在是太沉重了,他的一雙腿平時顯然是在超負荷地支撐他的身體,這一跪倒,一時竟爬不起來。 朱允炆本來只是虛扶一把,見他這般模樣,只好走到他身邊真的去扶了,一扶朱高熾的胳膊,觸手便是軟綿綿的一團肥肉,朱允炆竟然有種無處着力的感覺,站在殿角的夏潯見狀,連忙搶上一步,幫他把朱高熾扶起來。 一見大哥站起來了,跪在地上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便也跟着站了起來。朱高熾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向朱允炆憨笑兩聲,有些靦腆地道:“臣弟初謁天顏,心中難免緊張,雙腿有些發軟,一時竟……讓陛下見笑了。” “呵呵呵,王弟說笑了,你我自家兄弟,有什麼好緊張的。小林子,快給三位王弟看座。” “謝皇上!” 朱高熾拱手致謝,艱難地挪向座椅,這點簡單的動作,他的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朱允炆又乜了眼朱高煦和朱高燧,這兩人雖然繼承了乃父的神韻,極其魁梧健壯,可是論年紀畢竟才一個十五、一個十四,雖然生得五大三粗的,唇上的汗毛卻還未褪,那雙眼睛瞪着朱允炆,毫不掩飾對他的敵意。 朱允炆笑了笑,轉身之際,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輕蔑的神色。 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朱允炆卻完全無法在四叔的這三個兒子身上感覺得到四叔那樣的特質。以前每次見了四叔,他就會從心底里產生一種敬畏感,哪怕是他現在做了皇帝,朱棣得俯首在他腳下,向他叩頭稱帝,他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朱棣身上有一種很強大的氣場,讓他油然而生敬畏的氣場,這種感覺,他只在自己的皇祖父身上感覺到過。哪怕是朱元璋對他再慈祥,甚至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這種敬畏感還是揮之不去的。 尤其是他在朱元璋身邊時,哪怕是看到朱元璋為了別的人、別的事而大發雷霆,他也會噤若寒蟬,這種恐懼,彷彿是天生的,一種弱小生物天生對另一種強大生物的敬畏。可是在燕王的這三個兒子身上,他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胖子總會給人一種蠢笨的感覺,燕王世子更是胖得出奇,朱允炆覺得,以燕王的赫赫戰功,他這個長子恐怕連刀把兒都不曾摸過,更不要說是騎馬射箭了,他連走幾步道兒都得讓人扶着呢。 至于朱高煦和朱高燧,倒是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樣,卻也僅僅限于一介武夫罷了,就連你們的父親,在朕面前也不敢露出敵意,你們居然用仇視的目光看朕,這樣兩個胸無城府的愣頭青,濟得甚麼事? 回到禦案後坐下,朱允炆臉上的笑容愈加的親切起來:“三位王弟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朕已在宮中擺下家宴,一會兒太后也要過來的,咱們陪太后她老人家一起吃頓飯,然後便由楊旭陪同你們先去中山王府歇息。” 朱允炆看看侍立一旁的夏潯,說道:“前些天燕王府走了水,如今還未重新起建。徐輝祖是你們的舅舅,外甥住到舅舅家裡去,也是天經地義的。諸王王子們還會陸續赴京的,你們難得來京裡一趟,這幾天就好好歇息一下,看看金陵風光,楊旭會為你們打點一切,並護衛你們在京的安全。” 朱高燧按捺不住,冒冒失失地問道:“陛下,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北平去呢?”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風光之盛,難道還比不上北平麼?王弟何必如此心急。” 朱高熾陪笑道:“母親膝下,只有我們三個兒子,如今我們一齊赴京,慈母思念的很,臨行之際曾囑咐我們,抵達京師後早早修一封家書回去,言明歸期,免得母親掛念,是以三弟有此一問,莽撞之處,還請陛下莫怪。” 朱允炆道:“哦,呵呵……朕是這樣想的,朕是一國之君,需要操持天下大事,為了江山社稷,本應為先帝守孝三年的,卻只能以日易月,朕的心中對此一直深以為憾;而諸王叔封建屏障,同樣責任重大,不能擅離藩國的。 朕思來想去,這為先帝守孝的責任,就只好着落在眾王子的身上了。待先帝小祥忌日,朕率你等祭掃孝陵之後,朕打算在孝陵下修建廬舍,讓各藩王子們俱都入住其中,代君父守孝,同時擇選大儒鴻學之士,前去教授諸王子學問。” 朱高煦、朱高燧聽到這裡臉色刷地一下變了,朱高熾的臉色也是微微有些發白,朱允炆瞟了他們一眼,故作驚詫地道:“三位王弟,可是朕的主張有甚麼不妥嗎?” 朱高熾臉上慢慢擠出一個笑容,微微拱手道:“皇上仁明孝友,臣弟欽佩萬分。臣弟們既是先帝子孫,又是今上之臣,孝陵結廬,盡三年之孝,無論怎麼說,都是極為妥當的。” 說到這裡,朱高熾那雙因為肥胖擠得只露出一條縫隙的眼睛,向樁子一般立在殿角的夏潯投下了意味深長的一瞥。 第267章 真言難吐 “高熾啊,你們兄弟三個就住在這兒吧,庭院剛剛灑掃過,被縟也換了新的。” 徐輝祖把朱高熾三兄弟帶到住處,淡淡地說道。 這裡風景秀麗,花木疏朗,亭台雅緻,兩層的樓閣前又有一池春水,水中游魚沉浮,倒是一個好去處。只是徐輝祖的臉色有點冷,三個外甥來了,自家親戚遠道來訪,而且還是多年未見的親戚,本是一樁喜事,奈何如今燕王府實在是個沾不得的人家,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徐輝祖想避也避不得,只好在態度上儘量劃清界限了。 朱高熾性情仁厚,知道舅舅的為難之處,見他態度極為冷淡,心下卻也不惱,只是欠了欠身,恭聲道:“高熾兄弟,攪擾舅父了。” 徐輝祖淡淡地道:“一家人說甚麼客套話。好了,你們洗漱一下,先歇息一番。我已經吩咐府裡給你們準備晚宴了,可是不巧得很,今晚舅父與朝中幾位大人約好一起飲酒的,就不陪你們了。你們在家裡,要安份一些,好生等着先帝忌日孝陵掃墓就是了,莫要惹些是非出來。高熾啊,你是兄長,要看好弟弟們。” “是,高熾一定遵從舅父的吩咐。” 徐輝祖嗯了一聲,飄然走人了。 朱高煦怒道:“大哥,你看……” 朱高熾雙眼一瞪,制止了他的話,沉聲道:“我等赴京時,父王是怎麼囑咐的,你都忘記了?” 朱高煦憤憤地道:“罷了!也就你受得他這般窩囊氣。” 朱高熾搖搖頭,見夏潯佈置好了侍衛們正趕過來,便舉步迎上前去,夏潯抱拳道:“世子,這裡都已佈置妥當了,三位王子先洗漱歇息吧,回頭……三位王子要是出門遊玩的話,還請提前知會微臣一聲,臣也好做些安排。” 朱高燧忍不住一聲怒吼:“他娘的,我們到金陵,是做犯人來了麼,出出入入都得你們監視着?” “高燧閉嘴!” 朱高熾厲聲制止了三弟,一拉夏潯,向旁走開,壓低了聲音,對他歉然道:“二弟三弟為人粗魯,性情莽撞,父王擔心他們誤事,因此未將楊大人的事情告訴他們,他們說話輕了重了的,還請大人莫怪。” 夏潯笑笑道:“不會的,世子只管安心在金陵住下。臣既已受了燕王殿下的託付,就一定會想辦法,把殿下安然送回北平。” 朱高熾感激地道:“楊大人高恩厚德,燕王府沒齒不忘。不過……” 他遲疑了一下,有些難以啟齒地道:“如非得已,還是不能鋌而走險的,非是高熾不相信楊大人的安排,實在是……” 夏潯輕輕一笑,頷首道:“臣,明白!” 朱高熾所說的“如非得已”,是說除非經過種種努力,根本不可能通過正常途徑回去,同時還必須得是南京和北平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雙方已經要撕破臉皮,只有這個時候他們兄弟三個才能走。 因為他們三個到南京來,本來就是為了麻痹朱允炆,給父王爭取時間的,如果時機未到就逃之夭夭,那當初根本就不用來了。可這樣一來,無疑會增加夏潯的任務難度。 他們此來南京,本就要受到朝廷的嚴密監視,負責“保護”他們的錦衣衛,未必都是夏潯能夠控制的。一旦到了建文帝圖窮匕現的時候,他們兄弟三個更將成為南京對北平的一份重要籌碼,監控的必然更為嚴密,那時想要逃走,其難,難如登天也。 朱高熾說罷,見夏潯居然仍是一副從從容容、成竹在胸的模樣,不禁暗暗生起好奇之心:“自南京而至北平,一路之上,儘是朝廷勢力,如果得不到皇上的恩准,想回北平,除非插上翅膀,可是瞧他模樣,似乎已有了萬全的準備?” “哈哈,是熾兒、煦兒和燧兒來了麼,我那三個好外甥在哪裡?” 隨着聲音,身穿一品武官服的徐增壽,就像他胸前補服上綉的那只麒麟似的,風風火火張牙舞爪地就衝進了院子,一進院子正好撞見朱高煦和朱高燧兩兄弟,徐增壽左看看右看看,大喜道:“你們一定就是老二和老三啦,嗬!瞧這塊頭兒,小小年紀生得真是高大,你們哪個是高煦、哪個是高燧啊?” 兩兄弟還未及回答,朱高熾已搶上一步,這一奔走間,渾身肥肉亂顫。朱高熾艱難地彎下大肚子,恭聲道:“甥兒高熾,見過三舅父。” 徐增壽一見,不禁驚嘆道:“我地個姥姥,你……你就是高熾?高熾啊,小時候舅舅抱著你的時候,就說你小子太胖啦,叫你以後少吃一點兒,這才幾年沒見吶,你瞧瞧你,這可長得越發地了不得啦!” 朱高煦和朱高燧一旁聽了,忍不住竊笑不已。夏潯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方纔冷眼旁觀徐輝祖對他這三個外甥的態度,夏潯也不禁暗暗齒冷。 可是此刻見到徐增壽不避嫌疑,一聽外甥來了,興沖沖就從五軍都督府趕回來的樣子,夏潯心裡也覺得暖和,這世上的人,終究不是個個唯利是圖的。 夜色已深,打着酒嗝、一身酒氣的徐增壽剛把三個外甥送回房間歇了。 徐輝祖為了避嫌,連三個外甥到了自己家裡的頭一頓飯都不肯陪一塊兒吃,老三徐增壽卻不在乎這些,他陪着三個外甥,又叫出自己的兒子和侄兒,這一晚一家人喝得好不痛快。 朱高煦和朱高燧年紀不大,卻也是個好酒的,只是平時家規很嚴,只能偶爾偷偷喝上一點,如今有了這麼一個不着調的舅舅慫恿,根本不聽大哥的勸阻,小哥倆喝得酩酊大醉,最後是叫人抬回來的。 倒是老大朱高熾,他的酒量其實很不錯,雖說他喝酒極為節制,可是在舅舅和中山王府裡一群表兄弟們的勸說下,這一晚酒也沒少喝,可他走回臥房的時候,仍然是四平八穩、面不改色。 “楊旭啊,我這三個外甥,你可得幫我照顧好了,不能叫他們在金陵再攤上他爹碰上的那種醃臢事兒。要是他們出什麼事,我可唯你是問!” 徐增壽轟了送出來的大外甥回去,走到月亮門下時,正好看到夏潯守在那兒,便停住腳步,向夏潯認真地囑咐道。當初夏潯與楊家那一場官司,把皇太孫的老師黃子澄也牽扯進來,徐增壽當時是幫了夏潯大忙的,事後夏潯也具了拜帖、禮物,登中山王府謝過。因着這層關係,徐增壽沒把夏潯當外人。 夏潯欠身道:“大都督請放心,卑職會妥善照顧三位王子,絶不讓他們受到傷害的。” “嗯!” 徐增壽點了點頭,藉著酒意,說了幾句有所指的話出來:“我知道,如果有些人想對我這三個外甥不利,你想管也是管不了,盡你之力吧,實在有什麼為難的事,你又不好作為的,希望你跟我說一聲,他們是我的親外甥,如果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點什麼差遲,我這輩子可沒臉見我大姐了。” 夏潯心中一熱,欠身道:“是,卑職知道了。卑職……還有一件事,要稟報大都督知道。” “嗯?” 徐增壽眸中醉意一掃而過,肅聲問道:“什麼事?” 夏潯本來想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等到燕王和建文帝公開決裂的時候,再說出來也不遲,可是見徐增壽是個極重親情的人,並不似他大哥一般是個只計較利益得失的冷血政客,夏潯心中感動,終於說出了藏在心裡的那個秘密:“小郡主如今安然無恙,大都督莫要過于牽掛。” 徐增壽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喜極忘形地道:“你說甚麼?你見過我的小妹子了?她在哪裡,一切都好麼?” 夏潯道:“卑職前些天往北平查錦衣衛內屬吏不法事,路上恰好遇到郡主。當時,卑職本打算把郡主送回來,可郡主執意不肯,卑職無奈,只得攜她一起去了北平。” 徐增壽一獃,放手道:“這麼說,她現在在大姐家裡了?” 夏潯搖頭道:“沒有,現在燕王府簡直是眾矢之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燕王府。郡主擔心她出現在燕王府,會給燕王和燕王妃帶去不便,所以到了北平之後,一直未與燕王府取得聯繫,而是由卑職安排,暫時住在一位富商家裡了。” 徐增壽喃喃地道:“小妹長大了,懂事了……” 徐增壽唏噓片刻,忽地又一瞪眼,抓緊夏潯肩頭罵道:“你他娘的回金陵都多少天了,怎麼直到現在才說?” 夏潯無奈地道:“事關重大,如果不是今日見大都督真情流露的樣子,卑職……還是不會說的。” 徐增壽哼了一聲,夏潯又道:“其實,小郡主也對卑職說過,她說,三哥對她最好,最是寵她,叫卑職迴轉南京之後,把她的下落告訴大都督,免得大都督牽掛。可是……請大都督恕罪,郡主畢竟年幼,這番話……在今日見到大都督所作所為之前,卑職還是不敢說的!” 第268章 三隻小豬逃亡之謎 徐增壽慢慢鬆開攥着夏潯肩膀的大手,頽然一嘆道:“罷了,這事原也怪不得你。我妹子的事,畢竟牽涉到皇上的那道口諭,連我大哥都……自家人尚且如此,也就難怪你有所顧忌了。小妹沒事就好,暫且住在外面也好,呵呵……” 徐增壽深深地看了夏潯一眼,又點點頭,說道:“你也很好!老子沒幫錯人,別忘了……我拜託你的事。” 夏潯雙手抱拳,鄭重地道:“大都督儘管放心!” 徐增壽點點頭,說道:“好,很好,呵呵……” 徐增壽轉身行去,那背影自月光下看來,竟然有些蕭索之氣。 夏潯揉了揉肩膀,悄悄咧了咧嘴:“這位大都督好大的力氣,肩膀被他攥得生疼。” 夏潯看看四下花叢樹影下輕輕徘徊來回的錦衣衛暗哨,輕輕嘆了口氣,在一旁的嶙峋怪石上坐了下來。 這處地方他曾經來過,前世的時候他游過瞻園,也就是這中山王府。不過經過幾百年的翻修改建,後世的瞻園和現在的中山王府還是有些許不同的。 夏潯依稀記得,在這處觀魚亭入口,本來應該有一座巨形草書的“虎”字碑的。這個虎字乃是一筆揮就一氣呵成,字寫的是虎,字形也如一頭仰天咆哮的猛虎,虎頭、虎嘴、虎身、虎背、虎尾,清晰可辨。 一虎端立,雄視生威,彷彿仰天長嘯。更妙的是,這個虎字裡還暗藏玄機,細細甄別,虎字裡所藏的筆畫,分明可以拆成“富甲天下”四個字,堪稱天下第一“虎”字。 據說這是劉伯溫的師傅劭道人寫了送給中山王徐達的,只要藏此石刻於宅,可保徐家榮華萬代。 此時,園口卻沒有這“虎”字碑,因為這塊“虎”字碑,實際上是民國時期才出現的,是民國時期汪偽南京政府考試院院長江亢虎所題,江亢虎雖是個漢奸,但是他文采斐然,書法水平之高卻是不容否定的。 此刻夏潯坐在石上,撫古追今,頭頂一輪明月,清輝似水,那種“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境,也只有夏潯自己,才能深刻領會。 可他現在卻是顧不上感慨唏噓的,他正在緊張地思索着,如何安排燕王三子離開,這個計劃的成敗,不只關係著他的前程,不只關係著燕王三子的安危,不只關係著朱棣的大計,而且關乎天下。 他對朱允炆登基以來種種,已經失望之極,這位以削藩、復古為主要政治主張的皇帝,如果真的讓他成功,必也把天下治理得千瘡百孔,到那時候,逃到漠北去的那頭病虎如果捲土重來,這大明江山恐怕就要歷二世而亡了。 他要把燕王三子安全地送回北平去,他記得,史書所載,燕王三子南京之行是有驚無險的,書上說燕王起兵在即的時候,詭稱重病向皇帝請求遣三子回去探視,當時齊泰等人認為燕王三子是重要的人質,不宜放走。而黃子澄卻力排眾議,認為朱棣三子不足為慮,正因為朝廷馬上就要佈置妥當,很快就要對燕王下手,更不宜打草驚蛇,迫其孤注一擲,不如放他的三個兒子回去,籍此可以讓燕王錯誤認定朝廷不會對他下手,於是建文帝下旨,允許燕王三子返回北平。 不過,魏國公徐輝祖發現之後,馬上進宮見駕,力陳利害,又說服了建文帝,派他飛馬去追,卻已追之不及。朱高熾三人如困鳥脫牢籠,平安回到了北平。 史書上就這麼寥寥數語,惜墨如金:建文帝准許燕王三子離京,徐輝祖進宮力陳利害,建文帝變卦,又派他去追趕,追之不及,接下來就是燕王三子出現在北平了。 夏潯看書時走馬觀花、不求甚解,當時匆匆看到這裡,只是嘆一聲建文愚蠢也就罷了,此時因為他要策劃朱高熾三兄弟返回北平的事,認真思索下來,才發現其中漏洞百出,根本不可能如此簡單,真相絶不會是像史書中所載那般模樣。 首先,不管是王爺還是世子王子,依着規制,回程之中都是有朝廷派人護送的,同時他們還有自己的大隊侍衛,人馬眾多,絶不可能輕騎上路,叫人追無可趕。 其次,燕王三子離開南京這樣的大事,徐輝祖又是他們的親舅舅,于公于私,怎麼可能事先不知道?就算徐輝祖知道的晚,也只能是這邊皇帝下旨恩准之後,他們立即啟程上路,可這也不合情理,因為他們唯一擔心的只能是皇帝反悔,卻不可能事先想到他們的親舅舅要大義滅親。 就算他們真的想到了這一點,走了徐輝祖一個措手不及,又能耽擱多少時間?徐輝祖說服皇帝之後立即帶兵快馬來追,燕王世子他們大隊人馬的怎麼可能就追不上了?難道南京距北平就只有半天的路程麼? 再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燕王三子甩開朝廷護衛和自己的儀仗侍衛,輕騎上路,可這樣的話還是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困難。首先就是馬匹的疲勞問題,輕騎上路,快馬疾奔,沿途驛站不可能向他們提供馬匹的。 朝廷的驛報通傳,驛卒們用的是接力的方式,所以他們可以永遠保持最快的速度,一路上沒有吃飯喝水休息睡覺的時間消耗,難道朝廷傳旨前方予以堵截,速度會比燕王世子他們走得還慢?更何況朱高熾那個大胖子能不能騎馬,能在馬上顛簸幾個時辰都是問題。 還有,這一路下去,關防哨卡,大城大阜,都是有城禁和夜禁的,燕王世子他們即便貴為藩國的王子,夜間也是不可能趕路的,但是奉了朝廷緊急諭令持有特殊關防印信的官兵卻可以,這種情況下,他們追不上燕王世子? 又或者,燕王世子選擇穿山越嶺走小道,這樣的話速度可更要落在官兵後面了,而且一路下去,不可能全是小路,他們幾個几乎從不離開北平的小王爺帶著幾個北平府來的護衛,居然能一路找到些官府都不知道、不佈防的小道,從南京一直安全抵達北平,這也太天方夜譚了。 那麼,史書中說:徐輝祖追之不及,燕王三子順利抵達北平。在這兩句話中間,在這兩段話中間那段時間、那段路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燕王王子到底是怎麼回到北平的? 夏潯想著想著,嘴角慢慢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他忽然覺得,這故事幕後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擺佈着所有人的命運,在決定着他們的前程。 他慢慢伸出手,仔細地看了看:他娘的,月色太昏暗了啊,事業綫、愛情綫,統統看不清楚…… 欲將西子莫愁比,難向煙波判是非。但覺西湖輸一着,江帆雲外拍雲飛。 江南第一名湖、金陵第一名勝、四十八景之首的莫愁湖,湖柳如煙,湖雲似夢,湖浪濃于酒。 一艘畫舫,破浪揚帆,湖水蕩漾,碧波照人,兩兩相映,彷彿天上人間。 朱高煦、朱高燧是好玩好動的年紀,徐輝祖既然裝聾作啞,儘量避免和三個外甥打交道,便也管不了他們每日的行程,今日寵愛外甥的徐增壽把自家的畫舫借給他們游賞莫愁湖去了。 兩個小王子都換了一身箭服,這樣的着裝不只出外遊玩方便,而且顯得英氣勃勃。站在船頭,眺望湖波如鱗、堤柳似煙,江南柔媚之氣果然與北平大不相同,兩位王子賞心悅目,不禁暫且拋下了對前途的擔憂,興緻勃勃地賞玩起來。 朱高熾坐在船艙陰涼處,看著兩個站在船頭,興沖沖地指點風景的弟弟,不禁搖頭苦笑:“唉,我這兩個弟弟,倒是個不知愁的,今日遊湖也就罷了,明日還要去牛首山。” 夏潯微笑道:“既然來了金陵,各處風景名勝,自然該瞧上一瞧。” 朱高熾搖頭道:“不成呀,我可沒那個心思,這身子骨也吃不消,明兒你陪他們去好了,我在府中歇着。” 夏潯臉上仍然帶著微笑,輕輕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世子何妨遊山玩水一番?” 朱高熾微微瞟了他一眼,隱隱品出了他話中之意,不禁頷首道:“那麼……明日我便同去吧,只怕這山我是登不上去的,便在山腳下欣賞一番風光罷了。” 正說著,就聽“嗵”地一聲,船身微微一晃,朱高熾從小生在北方,既不識水性,也沒乘過船,險些從椅上跌下來,夏潯一把扶住了他,抬頭向外看去,就見斜刺裡又駛來一艘畫舫,船頭堪堪撞在他們這艘船的船頭。 狼狽地扶住船舷,剛剛站穩腳跟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娘的,哪裡跑來的狗東西,竟敢撞我們的船,瞎了你的狗眼!” 朱高熾一聽,擔心兩個弟弟惹事生非,忙要出去勸阻,夏潯又攔住了他,微笑道:“世子急甚麼,能叫人抓得住把柄的過錯,是絶不能犯的。不過,偶爾惹惹事,生生非,卻也未必就是壞事,世子何妨由得他們去。” 朱高熾是個極聰明的人,只是心地仁厚、胸懷寬廣,不大懂得這些陰謀詭計,夏潯一說,他便明白了,於是笑而止步。 這時對面船上的人也不樂意了,有人高聲嚷道:“這不是三爺的船嗎,哪兒跑來你們兩個愣頭青,膽敢口出不遜!不知道我們這是懷慶駙馬的船麼?” 朱高燧馬步一拉,喝道:“管你什麼馬,只管放馬過來,小爺一頓拳腳,打得你媽都不認識你!” 夏潯心中一動,趕緊說道:“世子,快,快快出面攔阻。” 朱高熾奇道:“你不是說,由得他們惹事生非麼?” 夏潯笑道:“那也得看對方是誰,懷慶駙馬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世子與之結交一番又何妨。” 第269章 迦葉尊者的微笑 朱高熾一聽夏潯這麼說,再度心領神會,連忙邁動他“富貴逼人”的身軀向船艙外走去。 懷慶駙馬是懷慶公主的丈夫。懷慶公主是朱元璋第六女,母親是太貴妃孫氏,洪武十五年時六公主嫁與王寧。尚公主的這位王寧王駙馬是壽州人,目前掌管着後軍都督府,他雖掌武事,卻是詩詞歌賦,無所不精,而且精研佛教經義,乃是京師裡有名的才子。 朱允炆喜歡文人才子,懷慶駙馬滿腹才學,又是皇親國戚,與他見面的機會多,所以早在朱允炆做皇太孫的時候,懷慶駙馬與他的私交就相當不錯。懷慶駙馬雖是有名的文人,性情卻極豪爽,與性情豪放不覊的徐增壽也很合得好,是相處極好的朋友。 他今日乘船游莫愁湖,忽見徐增壽的花舫也在湖中蕩漾,一時興起,想跟徐增壽開個玩笑,就吩咐船伕使船撞了過去,其實這一下碰撞力氣並不大,但是朱高煦兄弟兩個不明就裡,忍不住大罵起來。王寧坐在艙中,聽得對面大罵,不由眉頭一皺。 他還當是徐府的下人不認得自己,立即起身走了出來,恰在此時,朱高熾讓夏潯扶着,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船艙,趕緊喝止了兩個精力過剩巴不得與人打上一架的弟弟,便向對面走出來的那位中年白袍文士拱一拱手,恭謹地道:“對面這位,可就是懷慶駙馬?” 王寧從艙中出來,一看朱高煦兩兄弟一身箭袖,氣質不俗,可不像是徐府的下人,正覺有些詫異,聽到朱高熾問話,見這大胖子似乎就是船上的主人,忽地想起前兩日宴席間,聽人說笑間談起的那三個人,王寧心中不覺一動,遲疑道:“正是,這一位,既在徐大都督船上,可是徐家的子侄麼?” 朱高熾愈發恭敬,忙道:“在下正是魏國公的外甥,北平朱高熾,王駙馬,舍弟年輕氣盛,言語衝撞之處,還祈見諒。” 王寧“啊”了一聲,連忙還禮道:“原來是燕王世子,失敬失敬。” 朱高熾微笑道:“駙馬不要這麼客氣,懷慶公主是高熾的姑姑,王駙馬乃是高熾的姑丈,自家長輩,理該高熾向長輩行禮才是。高煦、高燧,你們對自家長輩出言不遜,叫爹爹知道了還不罰你,快快向姑丈賠禮。” 王寧被他一口一個姑丈地叫着,不禁對這個大胖子心生好感,不過考慮到皇上目前正在下的那盤棋,他還是有心和燕王府撇清關係,便很大度地擺手道:“我只道是徐都督在船上,有心和他開個玩笑,也是我莽撞了。不知者不怪,我這就……” 朱小胖的笑容愈加親切,一張胖臉如天官賜福一般微笑着,很親熱地打斷了王駙馬的話,很不見外地道:“朱家長輩親眷眾多,我三兄弟到京時日尚短,尚未能一一拜候。相請不如偶遇啊,今日既在這裡遇到了姑丈,就請姑丈過來,由侄兒們設宴款待,同遊莫愁湖吧。” “呃……這個……” 朱小胖不由分說,高聲吩咐道:“來人啊,搭跳板!” 正心殿裡,檀香裊裊,朱允炆和方孝孺、黃子澄三人俱着儒服,正在坐而論道。 朱允炆從師于黃子澄,學的本就是儒術,自從遇到方孝孺這位儒家大師後更是如魚得水,三人時常在一起探討學問,研究如何復興周禮。 方孝孺盤膝坐在益陽進貢的水竹篾涼蓆上,溫文爾雅地道:“陛下,這《周禮》,融合了道、法、陰陽等百家思想,大至天下九州,天文歷象;小至溝洫道路,草木蟲魚。凡邦國建制,政法文教,禮樂兵刑,賦稅度支,膳食衣飾,寢廟車馬,農商醫卜,工藝製作,各種名物、典章、制度,無所不包啊……” 黃子澄聽到興處,忙放下茶杯,介面道:“孝直先生所言甚是,《周禮》乃上古先賢們斟酌損益,因襲積累,以人法天、致世太平的大法。有此大法,萬世千秋治國安邦之法,盡可取之不盡了。說到《周禮》,其核心乃是一個‘別’字。” 朱允炆眉飛色舞地問道:“請教先生,何謂之‘別’?” 方孝孺便笑道:“這個‘別’字,就是要讓尊卑貴賤、上下有別。如此一來,自然井然有序,不會亂了規矩。比如說這嫡長之制,在上古殷代的時候,那時還是傳弟與傳子並存的,致有九代之亂。 到了周代,便開始只剩下傳子之制,不過這時還沒有嫡庶之分,因此仍是戰亂頻仍。周公乃是有大智慧的先聖先賢,他……” 方孝孺剛說到這兒,夏潯悄然走進了大殿,向朱允炆欠身一禮,便站到了一旁。依照朱允炆的吩咐,他每隔三天,都要到宮裡來一趟,把燕王三子近日的情形舉動向皇上稟報一番的。一見他來,朱允炆便捧起茶杯,對方孝孺道:“孝直先生,請先喝杯茶,潤一潤嗓子。” “謝陛下!” 方孝孺雙手齊于眉際,行了一個鄭重的古禮,這才雙手接過茶杯。朱允炆扭頭對夏潯道:“燕王世子和他的兩個弟弟,這幾日都做些甚麼?” 夏潯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這幾日,燕王府三位王子陸續遊覽了梅花山、靈谷寺、鳳凰台,清涼寺、長干裡和棲霞精舍,前日入宮覲見了太后,昨日同徐王和衡王一起去了桃葉渡,今天他們又去了懷慶駙馬府。懷慶駙馬精於詩詞、又擅下棋,燕王世子于琴棋書畫上,造詣也是頗深,時常宴請拜訪,切磋技藝,探討學問,二郡王和三郡王今日倒是做了陪客,因為下棋之後,駙馬還要設宴款待他們,所以微臣才能抽暇趕來宮中見駕。” 朱允炆皺了皺眉道:“他們玩性也太重了,整天四處遊逛,哪裡像是為先帝盡孝,回京祭掃的樣子。你告訴徐輝祖,叫他對燕王三子加以約束,不要讓他們整天一副沒人管教的模樣。” 夏潯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頭幾日,魏國公也曾訓斥他們不成體統,把他們禁足於府中……” 朱允炆展顏道:“這就對了,徐輝祖做事,還是甚體朕意的。” 夏潯尷尬地道:“不過,燕王世子性情惇厚,不外出時,便只在房中酣睡,倒也不生是非。可是二郡王、三郡王語言粗魯,性情火爆,根本是待不住的人的。魏國公只把他們禁足兩天,他們倒與堂兄弟們打了三架,動手的時候還不慎打碎了一對中山王昔年最為珍愛的釉裡紅玉壺春瓶。氣得魏國公不肯再搭理他們,這對兄弟沒了管教,更是每日溜出府去散心,其實燕王世子不是好動的人,依臣看,他也是擔心兩個兄弟惹出禍來,所以才不得不勉為其難,整日跟在他們的身邊……” 黃子澄冷笑一聲道:“老大吟詩作賦,附庸風雅,老二老三則尋釁滋事,惹事生非,燕王家裡,還真是生了三個寶貝。” 方孝孺微笑道:“以行兄且莫大意,焉知他們不是故意自愚自污,以惑君上與朝廷?” 黃子澄呵呵笑道:“孝直若說燕王世子故意自愚自污,或不無可能,畢竟是及冠之年的成人了麼,雖還年輕,這點心機也未必就沒有。但那燕王次子高煦、三子高燧,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漫說沒有這份心機,就算有人暗授機宜,叫他們扮,也是扮不出來的!” 黃子澄說得十分篤定,方孝孺細一思量,也覺得黃子澄說的有道理。他在陝西做了十多年的府諭教授,也不知教過了多少學生,若說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就能有這樣的心機,那實在是太可怕了,他也是不相信的。這樣的梟雄之資,天下間幾百年能出一個?更不要說燕王家裡一下子就出現兩個了,捋鬚想想,方孝孺也是釋然一笑。 兩個大儒都未想到,朱高煦和朱高燧只是本色演出罷了,要掩飾本性,完全偽裝成另外一副形象固然很難,可是如果放大自己某一方面的特性,卻足以讓大多數人看不全他的本來面目。方孝孺和黃子澄沒練成天眼通,可沒長這麼一雙慧眼。 就在這時,小林子躡手躡腳地進來,將一封奏疏遞到朱允炆的面前,朱允炆一看那奏疏上有兩道黃色絲縧捆着,不由得眉尖輕輕一挑,這可是他賦予二十四位採訪使的特權,可以直達禦前的奏疏。 朱允炆對夏潯擺擺手,吩咐道:“好了,你去王駙馬府上吧,盯緊了他們,只要不給朕惹什麼大麻煩,且由他們去。” “是!”夏潯的目光在那封奏疏上微微一凝,輕輕退了出去。 “湖北道採訪使黃真進呈禦覽”,又看了看封區上那行端正雅緻的小字,朱允炆便扯開雙道的黃絲縧,拿起小刀削開了封口,打開來匆匆瀏覽了一遍,便把奏疏一合,在掌心輕輕拍了幾下,微笑道:“沒想到,這黃真倒是個能幹的人,為朕立下頭一功了。” 黃子澄動容道:“陛下說的可是都察院……哦,現在叫禦使台了。可是禦使台的湖北道監察禦使黃真麼,此人做了件什麼大事?” 朱允炆將奏疏遞過去,微笑道:“先生請看。” 黃子澄忙將奏疏接在手中,方孝孺也湊過去觀看,兩人將那份奏疏看罷,再抬頭看看朱允炆,三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怡然、神秘的微笑…… 第270章 我希望那只是一個傳說! 荊州太暉觀。 黃真黃禦使正帶著兩個隨眾在觀中遊覽。 這座道觀是湘王朱柏修建的,朱柏信奉道教,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道號叫“紫虛子”。這座由朱柏出資修建的道觀,主體殿閣五座,偏殿、左右殿俱備,規模宏偉,殿宇高大。殿內雕樑畫棟,熠熠生輝,當地人稱“小金頂”、“賽武當”,十分的壯觀。 黃真站在殿上一面題詩的白壁面前,一句句地吟哦着:“張玄玄,愛神仙。朝飲九渡之清流,暮宿南岩之紫煙。好山劫來知幾載,不與景物同推遷。我向空山尋不見,徒淒然!” 這首《贊張真仙詩》是朱柏寫的,他信奉道教,曾往武當山尋訪張三丰,可惜未見真人,惆悵之下,寫下了這首詩,因為太暉觀是湘王朱柏出資修建,觀主就把這位大護法的詩題刻在了壁上。 黃真反覆吟哦數遍,找不到什麼可以用以攻訐的把柄,便又繞到了正殿,正殿有一排蟠龍柱,黃真又動上了腦筋,暗自尋思到:“道觀之中,建蟠龍之柱,不曉得這是不是僭越逾制。唔……我先記下來,回頭向禮部同僚諮詢一番。” 黃真正想著,一個驛卒匆匆走了進來,一見黃真便道:“哎喲,黃大人,您果真在這兒,小人找了您半天了。” 黃真問道:“甚麼事?” 那驛卒走近了,低聲道:“京裡來人了,是都察院左都禦使袁泰袁大人,吩咐小人馬上把黃大人找回去,有要事相商。” 黃真驚訝不已,連忙隨着那驛卒向外走去。 黃真臨了臨了,受到了朝廷的提拔重用,那仕途之心重又熱絡起來。這一次朱允炆遣二十四天使遍巡天下,表面上是分巡問苦,懲治貪官污吏,暗地裡卻向他們密授機宜,叫他們尋察各地藩王的罪證把柄,為削藩提供道義上的證據。黃真這一回與前番尋訪濟南做傀儡時大不相同,立即趕赴荊州,希望能立下頭功,得到皇帝的青睞。 黃真有備而來,還真讓他抓到了湘王的一些把柄,他到荊州,首先就得去拜訪湘王,到了湘王府,他意外地發現湘王府正殿、大門兩側都開了一道角門,本來七道正門,若再算上這角門,那可就是九門,九乃數之極,天子之制。黃真如獲至寶,馬上把這條罪狀記下來,急送京師。 不過他估計湘王府只是多開了兩道門,恐怕不足以治湘王的罪,所以這些天一直在荊州到處轉悠,希望能找到更多有關湘王的有力罪證,奈何湘王在荊州口碑很好,並無什麼不法之事。黃真別無他法,只得在建制僭越上下功夫。 他琢磨着湘王既然在修大門的時候不注意這些建制上的規矩,別的建築上面說不定也有問題,奈何湘王府又不是他想進就進的,只好在由湘王出資修建的一些城中建築上着手了,不想京裡就在此時派了人來,莫非上一次呈送的奏章所列罪名已經足以定湘王之罪了? 黃真一路想著,急急趕回驛館,馬上面見都禦使袁泰。 等下人上了茶,袁泰摒退左右,只留下黃真一人,笑容滿面地道:“黃大人,你在荊州做得很好,你是受本官舉薦擔任湖北道監察禦使的,這一次你立下大功,本官在皇上面前也甚為露臉吶。” 黃真驚喜地道:“還賴大人栽培。莫非……下官所上的奏疏,已為陛下採納?” 袁泰撚鬚微笑道:“然也,若非如此,本官怎會出現在這裡?” 他微微傾身,對黃真道:“九五,象徵著帝王之尊,按制,非天子不得造面闊九間的正房,柏王擴建宅邸,門房九間,這是正中開門的官署形制,主樓亦開間九間,這就是僭越了帝王‘九五’之尊的等級了,此為‘大不敬’之罪!方學士和黃學士一致認定,憑此,足以向湘王問罪!” 皇帝稱宮,藩王稱府,官員稱宅,庶人稱家,住宅建造,俱按等級,這是上下尊卑分明之道。柏王擴建王府時開了兩個角門兒,這的確是僭越了建制,不過這算不算造反,都在皇帝一句話了,若擱在洪武朝,大概朱元璋會下道旨意,訓斥兒子幾句,但是建文要問他的大不敬之罪,似乎也是理直氣壯。 袁泰又道:“湘王善武力,是帶過兵的人,與燕王朱棣交情很好。如果朝廷削燕,湘王起兵響應,確為朝廷心腹大患。朝廷已決定據此把柄擒拿湘王。不過,你也知道,上一次朝廷對周王不教而誅,對齊王和代王輕率削爵囚禁,遭至朝野間許多非議,因此這一次朝廷決定改變策略。” 黃真緊張地道:“大人,朝廷打算怎麼做?” 袁泰胸有成竹地道:“持聖旨,公開詰問,迫使湘王主動俯首認罪,如此,可彰朝廷公平、法紀嚴明。” 黃真捻着鬍鬚想了想,擔憂地道:“素聞湘王性情剛烈、勇武過人,如果他拒不俯首,那該如何是好?” 袁泰陰陰一笑,說道:“這一遭兒,本就是明暗兩招棋。朝廷已秘遣勇士,扮作販夫走卒紛赴荊州,武器甲冑俱藏貨車之中,到時候,他們會突然包圍湘王府,切斷湘王府和外界的一切聯繫,則住在城外的湘王三護衛,亦不知消息了。 然後,你我再持聖旨過王府問罪,勒令湘王遞請罪文表,只要湘王自承有罪,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朝廷再想怎麼辦他都是光明正大了。如果他敢公然反抗,嘿,那麼他原本無罪也變成有罪了,朝廷拿他問罪豈不更加的理直氣壯?” “真他媽的陰險!難怪我一直爬不上去,原來是心沒有你們黑!” 黃真暗罵一句,眉開眼笑地讚道:“果然妙計,高,實在是高哇!” 朱柏是朱元璋第十二子,今年二十八歲,生得身材魁梧、英氣勃發。此人文武雙修,詩詞歌賦,均甚精通,兵法韜略,尤其不凡。朱柏喜歡讀書,常常讀書至深夜,他還建了一處景元閣,招攬賢才,徵集古本孤本,校對整理,重新謄錄,以防絶滅于世。 同時,朱柏膂力過人,善弓矢刀槊,馳馬若飛,論古兵制、前事成敗,常有出人意表的看法。他曾經奉旨三次領兵平叛,第一次是一支投降明朝的元兵暴亂,打算返回塞外,朱柏率軍平叛,大敗元軍;第二次是五開蠻造反,朱柏巧妙地利用蠻軍內部的分歧,分化瓦解,不殺一人,便順利平息了叛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堪稱用兵的最高境界了。第三次則是平定古州蠻造反。 此時,午膳後不久,湘王朱柏正用他慣使刀劍以致掌心滿是硬繭的大手,握著一支筆在做畫。他畫的是自己的小兒子,這個兒子是他的側妃秦漁所生。湘王正妃是朝中大將吳高之女,叫吳雪,為湘王生有一女一子。湘王正妃本是朱元璋出於籠絡朝臣的政治目的給皇子們所選的妻室,不過這位吳妃雖然貌相不算極美,卻也是個溫柔嫻淑、貞靜端莊的女子,甚受湘王敬愛。 至于這位側妃秦漁,則是湘王就藩荊州之後所納的當地女子,貌相絶麗、身姿婀娜,最受他的寵愛,兩人感情也是甚篤。此時小兒子剛剛過了百日,側妃秦漁產後不久,昔日窈窕飄逸的身段兒還未完全恢復,這時候還微微有些珠圓玉潤的感覺,不過卻也如熟透了的桃子,愈增嬌媚。 秦漁抱著愛子坐在錦墩上,朱柏潑墨揮毫,不等兒子不耐煩地哭叫起來,一副栩栩如生的稚兒圖便已畫好了。 朱柏擱下筆,呵呵笑道:“愛妃,來看看,我為兒子所繪畫像如何。” 秦漁抱起兒子,姍姍走到案前,俯首一看,紙上一個嬰兒肥肥胖胖、粉妝玉琢,藕節兒似的手臂大腿,呶着小嘴兒憨態可掬,在朱柏筆下,這嬰兒活靈活靈,幾欲躍紙而出,那眉眼五官、神情動態,果與懷中愛子一般無二。 秦漁不由嫣然一笑,回眸嬌聲道:“人都說殿下擅畫嬰兒,妾身卻是今日才發現殿下的本事。殿下,咱們的兒子才剛剛百日呢,殿下以後要常給兒子畫像,一年畫一幅,妾身要好好收藏起來。” 朱柏啞然失笑:“一年畫一幅,畫上幾年,我兒便不是嬰兒嘍。” 秦漁不依地道:“殿下就答應人家嘛。” 朱柏笑道:“好好好,都依你,我什麼事兒不答應你了?” 說著,朱柏俯下身去,逗弄愛妃懷中的兒子,就在這時,一個內侍匆匆進來稟報:“殿下,殿下,皇上有旨意到了。” 朱柏一怔,臉上不由微微變色,朝廷削藩的動靜閙得很大,諸藩誰不知道?當初那位在諸王叔面前謙恭仁孝的好侄兒,如今簡直成了諸王心目中的勾魂使者,誰都怕見他的旨意。朱柏有些緊張地對秦漁道:“愛妃且抱孩兒回房歇息,我去接旨。” 湘王府外,扮作行商走卒的朝廷兵馬已將湘王府團團包圍起來,原本藏在貨車中的兵甲器仗也都取了出來,黃真看著緊閉的宮門,看看漸已西斜的陽光,不安地對袁泰道:“大人,湘王會俯首認罪嗎?咱們宣旨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可這宮門緊閉……” 袁泰很篤定地道:“你放心,湘王府中侍衛有限,湘王固然果勇,又能如何?他沒有別的路走的,唯有向朝廷遞表請罪,方有一綫生機。時辰不是還沒到麼,耐心等等!” 湘王府中,正妃、側妃乃至王府屬吏都跪在湘王面前,正在苦苦哀求,正妃吳氏泣聲道:“殿下,殿下,不可行此絶路啊。王府多開了兩道角門兒,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殿下就向朝廷俯首認罪,砌死了角門兒也就是了,殿下是皇上的叔父,皇上還能如何難為了殿下麼。” 朱柏眉宇間一片憤懣與決然,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身戎裝,白盔白甲,肋下佩劍,肩上荷弓,完全是一副出征作戰的模樣,就連他衝鋒陷陣時慣騎的那匹白馬,都已披上了皮甲,鞍韉齊備,由一個老兵牽着。 朱柏扶起妻子,豁然大笑道:“愛妃莫說傻話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我那好侄兒,在乎的豈是朱柏多開了一道門戶?嘿嘿,他在意的實是我朱柏這個人罷了。我在世一日,便是他的眼中釘,必欲拔之而後快的。他既然對我朱柏的大好頭顱這般朝思暮想,我送給他便是了!” 王府長史周維庸臉色蒼白,一頭冷汗,連連叩頭道:“殿下,殿下宮門逾制,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便向皇上俯首貼耳,坦承罪過,想必皇上念及殿下懇切,也能網開一面的,縱然不行,也不過是落得周王、齊王、代王一般下場,何必行此決裂之事!” 周長史是真的害怕,他知道朱柏性情剛烈,卻沒想到朱柏性情剛烈到如此地步,朱柏喜談兵法,喜歡練武,當初就曾在王府中私自打造趁手得用的兵器,被人告發到朝廷,被朱元璋訓斥了一頓,當時朱柏可是溫溫順順地向皇帝認錯了,怎麼這回他卻暴怒如斯? 周維庸看了看承運殿前堆積起來,且潑了油的薪柴,心中恐懼已極,王爺建制踰矩時他未能勸阻,本來就已有罪,要是王爺真的縱火自焚,他這個長史還能跑得了嗎?只怕皇上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了。 朱柏聽了周長史的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皇上削藩之急切,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軟硬兼施,先文後武,不過是迫我自己認罪罷了,我這請罪書一寫,他就既可以遂了心意,又可以保住他那張至仁至孝的虛偽麵皮了,哈哈……” 那牽馬墜鐙的老兵熱淚橫流,振聲道:“殿下,咱們反了吧!只要殿下一聲令下,卑職赴湯蹈火,絶不遲疑!” 朱柏輕笑搖頭:“我不反!朱柏不能反!朝廷早已有備,你道本王能殺出重圍麼?如果反了,那才遂了我那好侄兒的心意。嘿!我朱柏偏不讓他如意!” 他又轉向自己的王妃和側妃,張開雙臂,將她們輕輕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我一死,天下必然震動。我那假仁假義的侄兒迫于形勢,必然不敢再對你們這些孤兒寡母下手,為了收買人心,你們的境遇,比我那倒霉的幾位王兄家人,或還好過一些。愛妃,你們莫要悲痛,好好帶大我的兒子,我那侄兒倒行逆施,不顧骨肉親情,早晚……他會遭報應的。” “殿下!”兩個王妃絶望地叫,朱柏再不理會,一轉身,厲聲喝道:“備馬!” 那老兵淚流滿面地把馬牽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倒,朱柏單足在他膝上一踏,縱身躍上馬去,又喝道:“開宮門,升火!” “轟隆隆……” 宮門開了,堵在外邊的朝廷兵馬一陣騷動,立即握緊了盾牌,豎起了弩箭,可是宮中卻不見一個士卒衝出來,一道道宮門依次打開,順着寬敞平坦的大道,正看見那巍峨壯觀的湘王府正殿“承運殿”,“轟”地一聲,承運殿便已騰起了一道烈焰。 袁泰大驚失色,失聲道:“不好!湘王要自盡!快,快把他攔下!” 當下不管不顧,袁泰一提袍裾,踉蹌着便往裡跑,黃真也沒想到,今日傳旨,會把皇子逼上絶路,一時唬得心口直跳,雙膝發軟,眼見袁泰一溜煙衝進去了,後邊許多侍衛也跑了進去,這才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叫一聲:“等……等等我……”便也跟着跑了進去。 湘王朱柏頂白盔、具白甲,騎白馬,佩劍荷弓,盔頂紅纓被承運殿燃燒產生的熱浪衝得突突亂顫。他單騎獨馬,策立於承運殿前,輕蔑地看著急急跑來的袁泰和一眾穿得五花八門的朝廷兵卒,厲聲喝道:“我朱柏,乃太祖皇帝親子!太祖賓天,身為人子,我朱柏疾不准視,葬不准會,抱茲沉痛,生有何歡?今皇上欲問朱柏之罪,想我堂堂太祖親子,豈能卑躬屈膝,為求一條活路,受辱于獄吏奴婢之人!苟延殘喘,求一活路,不是朱柏為人!本王,寧死不屈!” “駕!” 朱柏猛地策馬一鞭,撥轉馬頭直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還沒跑到跟前的袁泰見朱柏如蹈火的飛蛾,連人帶馬撲進了承運殿,迅速消失在火焰當中,不禁絶望地叫。 “殿下!殿下既死,妾何忍獨生?這天下既不容得我們,我們一家人便去泉下相會吧!” 湘王妃吳氏牽起一子一女的手,發紅的雙目向袁泰狠狠瞪去,紅紅的火焰映着她的臉,那目中仇視、凜然的目光駭得袁泰不由自主連退幾步,吳氏一轉身,便牽着一雙兒女的手,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姐姐!” 秦漁哭得鬢髮散亂,一見王妃義無反顧地衝進承運殿去,便把愛子一抱,迎着那愈來愈烈的火焰衝了過去。 “殿下不要舍下卑職,卑職還要追隨殿下,為殿下牽馬墜鐙!” 那老兵號啕着也衝了進去,湘王府長史心中一片慘然:“完了!完了!湘王自盡,無論是皇上遷怒於我,還是要我承擔這大不敬之罪,我周維庸都沒有好果子吃了,與其生不如死,不如就隨湘王去了吧,至少……至少史書中還能留我一個忠烈之名。” 想到這裡,周長史把牙一咬,以袖掩面,亦向烈焰噴吞已無法近人的承運殿中衝去。 湘王禦下極得人心,一時間,竟有許多悲痛欲絶的宮婢仆從、侍衛屬吏們,俱追隨湘王而去,一個個前僕後繼地蹈入火叢,黃真和袁泰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眼見如此慘烈景象,已是駭得不能言語了。 “混賬!混賬!他竟敢自盡!他竟敢自盡,陷朕于不義之地,用心何其歹毒、用心何其歹毒!” 朱允炆臉色鐵青,憤怒地咆哮着。 小林子生怕掃到了龍捲風尾,站在一旁,又習慣性地打起了哆嗦。 方孝孺面色凝重地道:“陛下,我們也沒想到,湘王居然會……陛下,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湘王之死,馬上就會傳遍天下,這事兒是瞞不住的,咱們必須得馬上想個妥善的法子善後,否則,群情洶洶,恐怕矛頭要直指陛下了。” 朱允炆一屁股坐回椅上,無措地道:“朕該怎麼辦?朕該怎麼辦?朕即位未久,連黜諸王,今又迫使湘王自焚,朕……朕何以自解于天下?” 黃子澄沉重地道:“陛下千萬不可以這麼想,如果陛下這時自覺理虧、自覺負疚于湘王,那才真的不可收拾,真的無法對天下人交待了。” 朱允炆抬起頭來,茫然看著他道:“那……那依先生之見,朕……該怎麼做?” 勝棋樓上,懷慶駙馬、朱高熾等幾人正在飲酒談笑。懷慶駙馬王寧一開始是想和燕王府拉開距離的,奈何朱高熾以自家親戚為由,卻是主動攀交,朱允炆也有心看住燕王三子,不讓他們到處惹是生非,所以便暗示王寧可以與之交往,不料一經來往,二人才學相仿,性情相投,竟然真的做了朋友。 席間還有幾位南京城裡有名的文人,此刻幾個人正圍着一人,觀他做畫。此人叫邊進,乃是天下聞名的大畫家。當初,他本荊中畫師,因湘王朱柏也擅畫,兩人相交甚篤,成為好友,受湘王舉薦,到了京師,供職于宮中,成為宮廷畫家,就此一步登天,如今已名列“禁中三絶”。 邊進正趁着酒興,正當窗繪畫莫愁湖風景,一副畫作緩制完成,莫愁風景俱收于紙上,旁觀的幾人忍不住連連稱妙。朱高熾舉杯過去,看了這副畫也是十分喜愛,便對邊進道:“高熾十分喜愛先生這副大作,不知先生可肯惠賜于高熾?” 邊進欣然笑道:“承蒙世子青睞,臣哪有不肯的道理,且容臣題款鈐印。來啊,取印來。” 邊府書僮立即捧來一口檀木匣子,匣蓋兒一開,裏邊盛着四塊大印,邊取取出那方“禁中畫師邊進”的大印,蘸了蘸硃砂印泥,正要在畫作上端端正正地印下去,本在樓下遊玩的朱高煦慌慌張張地跑了上來,上樓便嚷:“不好了,不好了,湘王……湘王……十二叔,自焚了。” “啪!”地一聲,朱高熾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一張臉已是蒼白如紙,樓上眾人一時皆是鴉雀無聲,過了半晌,懷慶駙馬王寧才疑聲道:“湘王……湘王自焚了?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快說。” 朱高煦喘着粗氣道:“皇上明詔天下,街上都貼了榜文,我……我也是剛剛看到,這就跑回來了。那榜文上說,說……” 朱高燧跑上來道:“二哥,我記得,我來說。榜文上說:‘去年周庶人橚譖為不軌,詞連湘王,曰為同謀,朕以親親之故,不忍暴揚其過,只正周庶人之罪,未問其過。然湘王心懷叵測,不因朕之仁慈而悔改,齊王榑、代王桂謀逆事發,推問同犯,亦言與湘王同謀大逆。 朕仍不忍加誅,只遣禦使至荊州詰問湘王府門僭越之事,希圖湘王收斂逆行,湘王柏自知罪行暴露,恐難逃綱紀制裁,竟爾閤家自焚,甚負朕望。湘王柏自絶伏罪,閤家俱亡,湘王既死,不削其爵,因其無子嗣存留,收其封地,賜湘王柏謚號‘戾’!” 站在一旁的夏潯聽了這話,額頭青筋也是騰地一跳:“好!好一個克仁篤孝的建文帝,逼死親叔父全家,居然還要賜謚號為‘戾’,事情都讓他做絶了,真真一個畜牲!” 邊進臉色蒼白,默然半晌,慢慢收回那塊“禁中畫師”的大印,又取出一方略小些的印來,蘸了印泥,在畫作下方鄭重地按了一按,收起印匣,向獃若木鷄的眾人拱拱手道:“下官身有不適,先行告辭。”說罷頭也不回,黯然而去。 夏潯俯首看那幅畫,只見畫上題款四個鮮紅的小子“湘府殿賜”! “湘府殿賜”,這是湘王朱柏贈與邊進的一方鈐印,湘王已死,湘王府已付之一炬,但是邊進,這個宮廷中的畫師,卻在他的畫作下邊,鄭重地印上了湘王所賜的鈐印,這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畫師無聲的憤慨和抗議。 此後,這位中國明初有名的畫師,在他的畫作上,大多會鈐以湘王朱柏所賜的這方印,以為紀念。永樂十一年時,距此時已是十五年後,他做了一副《三友百禽圖軸》,落款處鈐印仍是湘王所賜這一方印,這副畫作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眾人都無心飲宴了,大家匆匆告辭,立即各自散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也知道此時風起雲湧,恐怕湘王之死,將要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所以也不敢再莽撞生事,大哥朱高熾沉聲說一句馬上回府,他們便乖乖地上了自己的戰馬。 朱高熾坐的卻是馬轎,待他上了車子,在轎廂中坐下,他才控制不住目中的淚光,雙目瑩瑩地看了一眼伴同進來的夏潯,慘然道:“湘王,好一個湘王!陛下,好一個陛下!” 同樣的一句話,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夏潯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世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湘王朱柏闔宮自焚了,夏潯記得,四年之後,朱棣兵臨城下,朱允炆也選擇了“圔宮自焚”。只不過,傳說他沒有死,而是假死逃生去了,夏潯希望:那只是一個傳說! 燕展翅 第271章 不可收拾 早朝的時候,站在前邊的大臣發現走上禦座的皇帝臉色不太好,朱允炆膚色本來就是白皙的,此刻仍然是白皙的,卻缺了些健康的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腫,微微蹙起的眉鋒,將他鬱鬱的心情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朱允炆的臉色的確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昨兒一宿他就沒怎麼睡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後來乾脆披衣起床,隨便翻出本書來看,害得本被喚來侍寢的皇妃風寶兒戰戰兢兢地陪他坐了一宿。 “眾卿……平身……” 朱允炆有氣無力地說罷,看著階下緩緩起立、貌極恭馴的群臣,忽然一陣心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這樣嗎?對朕的一切決定,無論對錯,他們真的只有一味的服從,而且是從心底里服從嗎?湘王……以死抗爭,閤家自焚,這又怎麼說?”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的一件事,這件事還是他幼年的時候聽過的,已經陳封在心底很久了,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來了。父親對他說的,是三國時候的一件事,有一次,魏文帝曹丕在酒席宴前,忽然一時興起,向群臣問了一個問題:“若生父與君王同時身患絶症,而只有一丸藥,只可救一人,眾卿是救君呢,還是救父?” 文武百官紛紛慷慨陳辭,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說如果他碰到這樣的局面,一定會舍父而救君,其中卻有一個叫邴原的大臣一言不發,曹丕點名問他,邴原大聲答道:“臣當然救父!” 當然救父,救君還是救父,這還需要討論嗎?在他看來,當然是父親比君王更加重要,曹丕沒有加罪於他,因為曹丕也知道,那些聲稱舍父救君的大臣,不過是討他的歡心,說的都不是真話。 父親對他說:“天下至親,莫過于骨肉。我們生在帝王家,較之尋常人家兄弟手足,更多了許多規矩、體制,所以遠不及尋常人家的親人有機會親近,唯其如此,我們更要重視親親之情,多多關懷體貼骨肉至親。” 他的父親朱標,一直沒有什麼顯赫的作為,連皇太子也沒做幾年就病死了,可祖父的二十多個兒子,有的慈善,有的暴戾,有的乖張,有的孤僻,不管什麼性情的,卻都對他父親恭馴親近,真的把這個大哥當成大哥敬愛。即便他的父親逝世這麼多年,不管誰提起他來時,都仍然是滿懷崇敬。 難道先生教我的錯了嗎?我該向父親那樣嗎?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我的一片苦心? 朱允炆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正在呼喚:“陛下,陛下!” “嗯?” 朱允炆清醒過來,定睛看去,才見鴻臚寺官員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兒,說道:“皇上,今日謝恩、陛辭的官員都已經宣佈完畢了,如果皇上不見他們,那麼……就可以讓百官奏事了。” 朱允炆端正了一下身形,說道:“那就……奏事吧。” “遵旨!” 鴻臚寺躬身領旨,轉向群臣,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群臣奏事,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奏!” 朱允炆眼尖,看見武臣班中,站出一員虎將,後邊似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還狠狠地一甩袖子,擲脫了想拉住他的那位同僚,朱允炆這才看清,站出來的這位是當朝武臣一品,中軍大都督徐增壽。 “徐愛卿,有什麼話說嗎?” “是,臣昨日聽說,湘王因小過受陛下詰責,閤家自焚于宮中……” 徐增壽還沒說完,練子寧便越眾而出,沉聲道:“徐都督慎言,湘戾王是蓄謀反叛,罪行敗露,惶恐自盡,可不是什麼小過。” “你放屁!” 徐增壽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反叛,又是反叛!先帝駕崩不足一年,周王反了、齊王反了、代王反了,現在湘王也反了,怎麼原來不反,突然之間天下諸王就都反了?反了也就反了,現在滿朝文武、天下士庶,就只聽說他們反了,真憑實據一件沒有!如果他們真的反了,臣為武將,願代陛下,第一個出兵討伐,戰死沙場亦不足惜,奈何只憑一言定罪,朝廷法紀何在?威信何存!” 黃子澄陰陰地道:“徐大都督,什麼叫‘原來不反,突然之間天下諸王就都反了’?你這是在暗諷皇上無道,致使天下不寧麼?” “我日你姥姥!” 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徐增壽已經憋了一夜的火了,一聽他把自己往溝裡帶,氣極之下破口大罵,卓敬忿怒地喝道:“徐都督,縱然你是忠良之後,位極人臣,豈可君前失儀,一至于斯?” 徐增壽倒也知道憑他這句話,朱允炆如果有心為難,可以斷他個失儀之罪,乾脆指着黃子澄,搶先向朱允炆告起狀來:“我日你個姥姥,你挖坑埋我!皇上,你聽見啦,他黃子澄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他居心叵測,陰險至極,他這是故意拐帶,陷臣于不義,皇上要為臣主持公道!” 朱允炆氣極,拍案喝道:“胡閙,這是金殿,百官奏事之地,吵閙什麼,統統退開!” 戶部侍郎郭任排眾而出,向朱允炆一揖,朗聲道:“自皇上登基以來,儲財粟,備軍實,為的是什麼?北討周,南討湘,剪燕雙羽,除朝廷大患、求萬世太平罷了,徐都督受朝廷俸祿,不該忠君之事,為君分憂嗎?” 郭任言下之意是: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皇上是要削藩的,從一登基就打算削藩了,早就開始做準備了。這幾個王爺都是帶過兵打過仗領過兵權,和北平燕王關係比較好的,不管諸王到底有沒有謀反之舉,都逃不出先被削爵的命運,湘王自己不識時務,怪得誰來? 你還幫他說話,你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郭任倒是站在朱允炆一邊的,可惜他這話說的太不委婉了,一點也不知掩飾,朱允炆聽了臉上不由一紅,還未來得及撇清自己,旁邊又有人說話了:“郭大人此言差矣,難道削光了諸王,就能萬世太平了麼?” “咦?誰這麼大膽子,明知皇上心意,還敢跟徐增壽那愣頭青一起跟皇上唱反調?” 眾官員扭頭一看,站在禦使府群僚之首的袁泰差點兒沒氣暈過去,說話這人竟是他禦使府的人,而且還是他為了打擊吳有道的親信,親手提拔起來的一位年輕的禦使:“這小子忒不識時務,居然跟我唱反調!” 這位年輕的禦使叫鬱新,正是一腔熱血的時候,只覺自己身為禦使,理當堅持公理正義,根本不理會袁泰那殺人般的目光,對朱允炆昂然說道:“陛下,諸王都是太祖的兒子,孝康皇帝(朱標)的手足兄弟,陛下您的親叔父。二帝在天有靈,看到陛下您貴為天子,而自己的兒子和兄弟卻慘遭殺戮,他們心裡能夠平安嗎?所謂削藩之見,都是些豎儒的愚見,臣勸陛下不要聽他們的,不然我大明大好局面,恐怕不出十年,必生大亂,到時候陛下悔之晚矣。” 齊泰怒道:“鬱禦使,你這是認為,皇上在逼諸王造反啦?” 這位年輕的禦使淡淡一笑,沉着地答道:“身為禦使,肩負舉劾百官、監察刑律之責,視有不平、聽有不公,當奏聞天子,以正視聽,這是禦使言官份內之事。齊大人也要效仿黃學士誘徐都督入罪之法嗎?” 堂下群臣中立即有人發出嗤笑,齊泰臉皮比黃子澄薄一些,一聽這話不禁閙了個面紅耳赤。 方孝孺一見,忙也站出來為朱允炆辯駁,一張口便是上古先賢,一閉嘴就是孔曰孟曰,朱允炆坐在禦座上,心煩氣躁,恨不得拂袖而去。他知道對他削藩的手段,朝中一直有人不以為然,但是憚于皇帝的威嚴,群臣一直不敢仗義執言,也就一個致仕在家的前都督府斷事高巍不知輕重,向他提過異議,可是因為湘王之死,朝中終於出現了公開反對的聲音,這令他深感不安。 朱元璋的兒子沒有一個省油的燈,齊王代王只是給他上點眼藥,燕王朱棣一會兒硬、一會軟,半是嘲諷、半是戲弄,也曾一度讓他陷入尷尬,但是他們的作為都不如湘王朱柏這般激烈。朱允炆好名、要臉,但是他的叔叔們一致選擇了不給他臉,狠狠地打他的臉,朱柏更是用自己全家人的性命,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讓他身上一度自我標榜的仁孝慈善的光環,開始漸漸褪去。朱柏之死的意義,在他死後才開始顯現,朱允炆擔心,不只是諸王對他暗生敵意,恐怕朝野間許多人都要離心離德了。 “方學士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聽方孝孺誇誇其談了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臣子的當為君父分憂的理論,禮部員外郎靳悠然出班奏道:“皇上,臣以為削藩之策,並不妥當。先帝以一介布衣,驅胡虜、敗群雄,乃雄才大略,開國雄主,封建藩國若是有害無益,難道先帝會不知道嗎?建國封藩之雄主,如漢高祖劉邦,難道才智韜略不如一群誇誇其談的文人嗎? 為什麼要封建藩國?蓋因外戚也好、內宦也罷,亦或朝廷權奸、地方諸侯尾大不掉,勢壓于帝時,封建諸藩就是皇帝最大的後盾,故而如呂太后、竇太后、武則天之強大,宗室一旦發力,也不過如曇花一現,皇權終究要重歸於皇室。如果說皇室諸王不足信任,那麼外人就更加值得信賴了嗎?” 黃子澄怒道:“靳悠然,你一小小禮部員外郎,竟拿旁門左道之說來蠱惑皇上嗎?” 靳悠然人如其名,性子極慢,他怕一着急打斷了自己的思路,仍然慢吞吞的,悠然說道:“黃大人此言差矣。漢朝人總結秦歷二世而亡的教訓時說:“秦內無骨肉本根之輔,外無尺土蕃翼之衛。吳陳奮其白挺,劉項隨而斃之。”這就是隻設郡縣,沒有分封的弊處了,否則陳勝吳廣、劉邦項羽,焉能輕易成功? 始皇駕崩,趙高指鹿為馬,弒君專權,若秦國宗室強大,焉能視其胡為?自古以來,權臣把持朝政而外無強藩時莫不如此,蓋因皇族孤弱,皇帝一旦為人把持,便只能任其胡為。天下更易,官員可以再侍新朝,皇室宗親可以麼?所以,若說對皇室的忠心,難道還有人勝過皇族宗室?” 黃子澄冷笑道:“難道你忘了漢朝七王之亂、晉朝八王之亂?” 靳悠然慢條斯理地道:“下官沒有忘,曆數古今,藩王之亂,能數得出來的,也就只有這兩件了,下官就知道,大人怎麼可能不提出來以為佐證。” 靳悠然這番調侃,配上他慢悠悠的語調,更是引得群臣中一陣轟笑,靳悠然自己卻很冷靜,一本正經地道:“漢七王之亂,起因是漢景帝和晁錯認為吳王劉濞有罪,趁機削他的封地。晉朝八王之亂,是因為晉惠帝痴獃,賈后殺死太傅楊駿、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以及太子司馬遹,引外戚專權,故而諸王起兵叛亂。 下官不是說不可限制藩王之權,也不是說藩王俱都奉公守法毫無過失,但是兩次藩王之亂,俱由朝廷引發,古往今來,曆數亡國之因,因藩王之亂而致亡國者寥寥,把盛世萬代寄託于削藩,臣以為,大錯特錯!” “咳!臣以為,靳大人說的話有欠妥當,削藩還是應該的,不過可以採用將諸王易地而封的法子,再輔之以推恩之術……” 卓敬一看靳悠然這個五品小官一番以古鑒今,把黃子澄說得無言以對,趕緊趁機推銷他一貫的削藩主張,那就是時不時的給諸藩換換防地,或者實行推恩令,把他們的封國弄得越來越小,他仍然主張削藩,不過手段顯然比黃子澄之流要柔和一些。 一時間,眾大臣七嘴八舌,紛紛發表意見,有的堅決建議不要受湘王自焚所影響,要堅定不移地按照既定政策,把諸王削個乾乾淨淨;有的人認為諸王都是皇室至親,而且沒有什麼大錯,還是推恩易地的好;也有人建議只削軍權,不要把諸王逼上絶路。 斬草除根派、釜底抽薪派、反對削藩派在朝堂上互相攻訐,申張自己的意圖,朱允炆坐在禦座,心底里一陣悲哀。他記得,他的祖父在世時,朝堂上從來也不曾出現過這樣的局面。而此刻,事情雖是因他而起,可他現在卻彷彿一個局外人,只要等着百官理論出一個結果,占了上風的一派把那結果告訴他,他去下旨就成了,事態的發展,已經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控制的了。 夏潯出了中山王府,慢悠悠地踱上了街頭。 坊市裡,人來人往,熱閙不凡,街角,幾個挑夫販卒正在那兒唾沫四濺地聊着天。 “聽說那湘王才二十八歲?老婆孩子都燒死了啊?慘吶,真是太慘啦,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噯,要說起咱大明這皇上,還真是……嘖!太祖爺在世的時候,就喜歡收拾朝中大臣,收拾得那叫一個狠吶。不是都說咱們當今皇上恭孝仁慈嗎?說什麼寬政解嚴霜什麼的,怎麼比太祖爺還狠吶,太祖爺在世的時候,可沒這麼收拾過老朱家的人吶。” “你那不廢話嘛,太祖爺收拾的是當官兒的,當官的能誇他好麼?當今皇上收拾的可都是……當然恭孝仁慈啦,捧臭腳誰不會呀。” “咳,噤聲噤聲,都注意點兒啊,小心禍由口出。” 得了老成的夥伴提醒,幾個小商小販開始有所收斂,其中一人嘟囔道:“若換了我,仗着長房身份這麼欺負各房族叔,早被族人開祠堂清理門戶了。” 正說著,漫步街頭的夏潯往這裡瞄了一眼,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筆直地走過來。 一見夏潯身穿飛魚袍,肋下綉春刀,幾個小商小販登時臉色大變,立即作鳥獸散,各奔西北去也。有個挑擔子的光腳漢子也慌忙俯首去拿扁擔,不料夏潯一抬腳,已經結結實實地踩在扁擔上,不禁惶然作揖道:“官爺,您……您要買點兒什麼?” 這漢子二十出頭的年紀,光着膀子,一身結實的腱子肉,皮膚曬得黑黝黝的,他輓着褲腿、打着赤腳,頭上梳個懶人髻,插了一截柳枝當簪子,眉目五官倒也耐看,不過一樣曬得黑黑的,一看就是個常在水上生活的漢子。 遠處幾個做水貨生意的小販見這位錦衣衛的官爺要找那漢子麻煩,登時幸災樂禍起來。這個小子太不地道,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以前並不在這條街上做生意,從昨天開始他才來,挑了兩桶鮮魚在街頭叫賣,也不懂些規矩,每尾鮮魚比他們幾人賣得便宜得多,因此搶了他們不少生意。 他們幾個會了人,昨天傍晚曾經把那漢子引到小巷子裡想要教訓教訓他,可惜,六個人沒打過他一個,反被他給狠狠地揍了一頓。今天他又來了,凶巴巴地把他們幾個賣魚的漢子都趕到了街巷裏邊,獨霸了位置最好的街口,這下該,口沒遮攔的,總算遭報應了。 夏潯四下看看,只見左右的人早就像老鼠見貓似的溜得遠遠的,便把嘴裡叼着的草棍兒一吐,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人道:“怎麼是你?” 那漢子向他翻個白眼兒,小聲道:“不是我,還能是誰?” 夏潯道:“這件事十分重要,我不是拜託你們三當家的親自來一趟麼?” 那漢子訕笑道:“三當家忙着奶孩子,哪有閒空兒。” 夏潯一怔,失聲道:“你說甚麼?奶孩子!” 那漢子忙打個哈哈道:“許久不見,開個玩笑,三當家的……近日就會趕到,因為有事,讓屬下先來聽候大人吩咐。” 原來,這漢子正是雙嶼島大當家許滸的心腹,曾經取得二當家雷曉曦信任,關鍵時刻一刀取了他項上人頭的何天陽。夏潯聽了這才釋然,不禁一笑道:“整天胡扯,我聽見了沒關係,讓你們三當家聽見了,可要小心她收拾你。挑起擔子,跟我走。” 何天陽神色微微一動,說道:“大人這就要行動了?我們這邊還沒有安排妥當。” 夏潯把腳從擔子上撤下來,負手四顧,低聲說道:“還不到行動的時候,不過有些事我得提早囑咐你們,很快,天就要變了!” 何天陽聽了,便彎腰挑起擔子,夏潯大聲道:“跟我走吧,這兩擔肥魚我都要了,以後每日都挑些肥魚來,三位王子喜歡吃魚腩,我看你的魚倒新鮮。” 聽說這位官員把人家兩桶魚一氣兒都買了,那幾個賣水貨的又嫉又羡,不過一見何天陽離開,心下倒也歡喜,連忙挑起擔子,跑過來搶位置。 何天陽隨在夏潯身邊,夏潯低聲道:“船隻都備妥了?” 何天陽低聲道:“大人放心,由此到入海口,大江東去,再有我們精心挑選的使船好手,一日千里,不在話下。等到了海上,就更加無妨了,那是我們的天下,何處去不得?不過,沿江口岸,各有巡檢司的衙門設卡檢查,這個,我們可沒辦法。”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無需擔心,這件事我來解決,保證你們的船可以暢通無阻。現在的問題是,那是三個大活人,可不是你這兩桶鮮魚,明裡暗裡盯着他們的,可不只是我一個人,如何把他們不動聲色地弄出南京城,還不能被人及時發現,這可是個問題。我要和你們三當家好好商量一下,她什麼時候會到?” 何天陽落後他半步,目光向他一瞟,很是有些古怪的神氣,可惜夏潯昂首走在頭裡,不曾發現。何天陽笑了笑,答道:“最遲三天之後吧,等三當家到了,小人一定馬上請三當家的來見大人。” “好!” 夏潯負着手,想到那個時而野蠻粗魯,時而熱情火辣,有如一隻美麗的女海妖般的女子,心中不覺也是微微一燙:“不,我現在時時隨行于燕世子左右,出來一趟不易,為恐被有心人注意,不要叫三當家來見我,到時給我住處地址,我會于夜間,悄悄去會你們。” “好!” 何天陽答應一聲,臉上的神氣更古怪了。 第272章 有備而來 “十二弟閤家自焚!”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夏天的氣息已經悄悄瀰漫在北平城裡,但燕王府裡卻是冷肅肅的,好像臘月寒冬一般。朱棣沉着一張臉,冷若寒霜,只有那微微閃動的目光,暴露着他心強抑自己的激動。朱柏一家人的死狀之慘,就算一個路人聽了尚且要一掬同情之淚,何況那是他的自家兄弟,骨肉至親。 那個好侄兒竟然對自己的叔父下此毒手! 朱棣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如果說湘王朱柏自焚,並非朱允炆所願,而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湘王已經死了,朱允炆還不放過他,居然給他一個謚號為“戾”,這就太讓人心寒了,不可原諒!絶對不可原諒! “方孝孺、黃子澄……你們這些奸佞小人呀……” 朱棣嗚嚥著,幽幽的聲音好像是從九幽地下傳來:“你們離間俺朱氏親族,迫俺朱家骨肉相殘,皇考遺下的大好河山,被你們幾個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豎儒夥同那假仁假義的朱允炆搞得烏煙瘴氣、一片狼籍!十二弟一家老少的性命,就這麼葬送在你們手裡!就連他死了,你們還不肯放過他!國仇家恨,莫過于此,你們這些畜牲,最好不要落在俺的手裡,否則,俺必誅你九族,方報此仇、方消此恨!” 朱棣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如同雷霆咆哮,他狠狠一拳擂在桌子上,就聽“砰”地一聲巨響,文房四寶都震跳起來,他的拳頭上裂開一道口子,流出殷紅的鮮血。 “殿下!” 張玉一見,慌忙上前要為他包紮,朱棣擺擺手,把拳頭湊到唇邊,伸出舌頭,緩緩舔舐着手上腥甜的鮮血,目中露出一種張玉和朱能十分熟悉的目光,那是他提槍跨馬衝上戰場,面對北元強盜的隊伍,發出衝鋒的命令時才會露出的目光,屠戮、殘忍、有我無敵! 道衍卻是心中暗喜,燕王南京之行回來後,曾經幾次找他商量對策,言語間已經隱隱露出造反之意,可是造反的代價實在太大、成功的希望卻又太過渺茫,道衍發現平素一旦有所決定就義無反顧絶不回頭的燕王,這一次竟然有點瞻前顧後猶猶豫豫起來,他對朝廷始終還抱著一綫希望,無法下定最後的決心。 道衍為此焦急萬分,而今,朱柏一家的慘死,終於可以讓燕王下定決心了。道衍起身,雙手合什,先向荊州方向站立,神情肅穆地念了一遍往生咒,這才轉過身,對朱棣正容說道:“王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時再不下定決心,及早着手,王爺恐怕要步湘王后塵了。” 朱棣在房中慢慢踱了幾步,迴首對朱能道:“燕山三護衛,是俺一手帶出來的兵,一向唯俺朱棣之命是從,朝廷可以調走俺的人,卻調不走俺的軍心,你立即同三護衛的幾位指揮使取得聯繫,叫他們準備應變!” “遵命!” 朱能也是燕山三護衛的將領之一,而且負責燕王府的警衛,可謂護衛中的護衛,心腹中的心腹,與燕山三護衛的幾位將領都是極親密的同僚,由他去辦此事,最為妥當。 “張玉,現在俺燕王府中有多少可用的人馬?” 張玉答道:“殿下,我燕王府現在各處侍衛一共六百餘人。” 他思索了一下,又補充道:“算上家仆雜役,青年壯丁,也不過八百人上下。” 朱棣沉吟道:“這麼點人,濟得甚麼事?看來,得先把三護衛兵馬調回來才成。只是……他們一旦擅離營地,朝廷立即就會知道俺朱棣反了,內有北平都司駐守城內的萬餘人馬,外有駐守開平的宋忠三萬兵馬,屯兵于山海關的耿瓛三萬兵馬,只怕俺連一朵浪花都還沒撲騰起來,就得被人滅了。” 道衍怕他又打退堂鼓,說道:“殿下,北平都司諸軍兵將,大多是殿下帶過的人,人心所向,豈會堅決與殿下作戰?他們兵馬雖眾,不過是一團散沙罷了;朝廷削藩,連黜諸王,如此倒行逆施之舉,甚不得人心,殿下經營北平久矣,一向愛惜百姓,甚受百姓擁戴,一旦舉旗,必然一呼百應,此其二;皇上抑武揚文,令文人凌駕于武人之上,讓一群耍筆桿子的書生對浴血百戰的武人指手劃腳,早已令諸將心生不滿,貧僧不敢保證他們俱會投效殿下,可要他們忠心為朝廷作戰,怕也甚難……” 道衍還沒說完,朱棣已然笑道:“大師勿需相勸,朱棣既已決心拚死一搏,就不會再生退縮之心了。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朱棣豈是束手就縛的人呢?俺十二弟不甘受辱,閤家投火自焚,壯烈。可俺朱棣,不會走他的路,俺寧可戰死,也決不低頭!” 道衍欣然道:“殿下這樣想最好。朝廷為了對付殿下,在北平傳播種種不利於殿下的謡言,貧僧正可加以利用。北平民眾,崇信佛教者眾多,貧僧可以悄悄在民間傳播殿下才是真命天子的消息,推波助瀾,化謡言之害為有利於殿下的消息。北平民眾本來就愛戴殿下,再聽信了這番話,還怕他們不肯追隨殿下麼?” 朱棣感激地道:“大師本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卻為了朱棣重墮紅塵,大師的恩德之深,朱棣傾東海之水也難以報答。” 道衍慨然道:“士為知己者死,承蒙殿下禮遇,道衍能為殿下出謀畫策,那是道衍的榮幸。出世在渡己,入世在渡人,出世也好,入世也罷,都是修行。” 朱棣重重地點一點頭,眉頭微微鎖起,又道:“唯一堪慮者,便是俺那三個孩兒俱在南京,朱棣若是反了,恐怕他們……” 虎毒不食子,自己的親生骨肉陷為人質,朱棣如何能反?何況,他年輕的時候,時常出征塞外,爬冰臥雪,寒氣襲身,洪武十九年的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大病,病情十分嚴重,以致連史書中都記載了他這次生病,自這次生病之後,朱棣再也沒有生育過子女。 連着已經夭折的,朱棣一共生育過四子五女,全部都是在洪武十九年那次大病之前,此後十餘年,他再無一個子嗣,古人對香火子嗣的看重,遠遠重過自己的性命,如果這三個兒子會因他揭竿而起死掉,那麼燕王寧可被砍頭,也是絶不會反的。 道衍說道:“殿下不是說,南京有一義士,為殿下鳴不平,而甘心投效麼?” 朱棣道:“是,俺只擔心,憑他一人之力,無法救得高熾他們回來。” 道衍沉思片刻,說道:“殿下可以利用湘王之死,激憤而成瘋疾。” 朱棣一獃,疑道:“大師的意思是?” 道衍道:“皇上一向自詡仁孝,不管他是不是這麼做的,卻是願意這般標榜的,如今因湘王之死,朝野間非議聲喧囂塵上,不可遏止。如果殿下于此時裝瘋,必可得到民眾的同情,恐怕皇上迫于壓力,也得允許三位王子歸來探視了。” 朱棣遲疑道:“皇上……會信麼?” 道衍微笑道:“百姓們相信,這就夠了。” 朱棣猶豫片刻,又道:“那……裝病就成了,何必要裝瘋呢?俺好歹也是個王爺,要俺披頭散髮、裝瘋賣傻地拋頭露面,這個……” 道衍微笑道:“若是稱病,朝廷可以遣名醫來為殿下診治,很容易露出馬腳。二來,病有輕重緩疾,較之守孝大事,皇上盡可以拒絶三子歸來,可要是裝瘋,那就不同了,殿下神識已失,藩國豈可無主?皇上就沒有理由不放人了,須知,忠在孝前,連皇上自己,不也是為了江山社稷,以日易月來為先帝守孝麼?” 道衍道:“如此一來,明裡咱們以殿下的瘋疾向朝廷施壓,迫使朝廷放人;暗裡,再叫那位義士策劃,救世子和兩位郡王離開,一旦朝廷不放人,而他們私自逃脫了的話,有了這個理由,也不致讓朝廷因此而悍然興兵,說不定還得想法掩飾,免得天下人說他刻薄寡恩。” 朱棣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不錯,就依大師所言。” 於是,第二天上午,朱棣披頭散髮地出現在北平閙市街頭,看見好吃的就搶,高興了還跑去和乞丐蹲在一塊兒,撿個破碗過來,向人家討小錢兒。 很快,整個北平都知道:燕王瘋了! “咱們什麼時候到金陵呀?” 茗兒小郡主趴在車窗上,興緻勃勃地問。 謝府管家笑道:“哎喲,我說小小姐,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吧,咱們這才剛出北平城啊。” 謝家的車隊比燕王裝瘋早出來一會兒,燕王是吃完了早飯,又給自己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跑出燕王府裝神經病的。就是咱們普通人上街頭扮瘋子也不是說扮就扮的,讓一個從小就是皇子,言行舉止、儀態端莊的貴人突然扮作傻子,確也有點勉為其難了。 也幸虧燕王出來的晚,要不然聽說大姐夫瘋了,可能茗兒就不會離開了。 謝傳忠回江南祭祖,這一次的陣仗着實不小。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最覺得榮耀的是誰?是那個讓祖宗覺得榮耀的人。謝傳忠精心準備許久,把北平的生意安排妥當了,提前好幾天就大宴賓客,把自己要回鄉祭祖的消息告訴各界名流,廣為傳播,今日一早出門,他把一家老少全都帶上了,行囊禮物、各色以壯行色的東西足足三十車,浩浩蕩蕩的車隊離開北平,向江南而去。 這時候,燕王朱棣正在北平城裡,追着一個漂亮的大閨女傻笑,更噁心的是,他還流口水…… 第273章 我們動手! 一燈如豆。 蘇穎坐在燈下,手托着粉腮,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地眨動一下,眸中蕩漾着一抹迷離的光芒,看她悠悠出神的樣子,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忽然,房門輕輕叩了三聲,兩長一短,蘇穎就像中了箭的兔子,攸地跳了起來,緊張地扯了扯衣襟,又掠了掠鬢邊的髮絲,剛要開口喚人進來,又趕緊搶到梳妝台前,在銅鏡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確認無可挑釁,這才站定身子,喚道:“請進!” 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聲音微微打顫,不禁暗罵自己沒有出息,從小長這麼大,根本就是在男人堆裡混出來的,什麼時候怕過男人?偏偏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夏潯緩緩走了進來,一年多不見了,蘇穎本來以為自己見到他的時候可以很平靜,可是一看到他的身影,她的雙眼立即不爭氣地濕潤起來,以致看他的人都有些朦朧了。 房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 “穎兒,一年不見,你依然是那麼漂亮,唔……膚色白了些,好像稍稍胖了些,雙嶼島上的飯食更加可口了麼?” 她和自己有肌膚之親,卻又不是自己的妻子,夏潯也不知道見了她,該說些甚麼才好。走進門的一剎那,他決定先說些輕鬆的話,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和拘謹氣氛,那時就該容易說話了吧。 夏潯還沒有說完,本來只想矜持地站在那兒的蘇穎忽然忘形地撲進了他的懷裡,打斷了他的話。她抱得是那麼緊,以夏潯的健壯,竟也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夏潯先是怔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張開雙臂,將她反抱在懷中,胸貼著貼,聽著她“嗵嗵”有力的心跳聲,夏潯似乎明白了她所有埋藏在心裡未曾說出來的情感。 “咳……穎兒……” 夏潯咳嗽了一聲,想對她說些安撫的話,突然之間,卻又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肩頭傳來低低的啜泣聲,然後他的肩膀一疼,就被她死死地咬住了。 夏潯忍着痛,抱著她,直到感覺肩頭已濡濕一片,才柔聲道:“叫你隨我來,你又不肯。唉……這一年,你過得好麼?” 蘇穎忽然用他的衣服擦擦眼淚,退開身子,板起臉,用明明還有些抽噎卻硬梗起來的嗓音道:“少說廢話,我今天是代表雙嶼島來和你談判的。說吧,你要我們幫你,許給我們甚麼好處?還有,你要我們送的,到底是什麼人?” 夏潯笑了,微笑道:“看,這才是我們英姿颯爽的三當家,嗯,那凶巴巴的樣子又回來了。” 蘇穎臉蛋一紅,瞪起杏眼道:“你很有閒功夫是不是?再說廢話,信不信我揍你?” “信,我信!” 夏潯笑得更愉快了:“反正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上,還指不定誰更難過呢。” “你!” 蘇穎大羞,狠狠地揚起拳頭,輕輕落在他胸口,氣惱地道:“你到底說不說。” “說,現在就說!” 夏潯面容一正,拉起她的手便往床邊走,蘇穎登時心口小鹿亂撞,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吃吃地道:“你……你幹什麼?我的人都守在外邊呢。” 夏潯道:“來,坐下說,事關重大,不能叫人聽見。” 蘇穎心裡一寬,卻又隱隱有些失望,有些事哪怕做不得,她也是很期望的。儘管她可以不允許你做,但是你卻不可以不想,女人心,海底針,哪怕她是一個女海盜,也不例外。 “甚麼,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聽完了夏潯的話,蘇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夏潯微笑道:“怎麼,你怕?” 蘇穎撇撇嘴道:“才怪,我們可不是他大明皇帝的順民。本來干的就跟朝廷作對的買賣,怕他何來?不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並不是燕王的人吶。” 蘇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色間很是擔憂,夏潯心中一暖,柔聲答道:“本來不是,但是隻要我救了燕王世子和他的兩個兄弟離開,那我就是了。” 蘇穎皺了皺好看的眉毛,說道:“我不懂,你現在任職錦衣衛,大好的前程,何必冒殺頭之險?燕王哪有可能成功?自古以來,可有一位藩王造朝廷的反能成功麼?” 夏潯道:“富貴險中來,不冒險,怎麼可能有大富貴?藩王造反,的確沒有成功的先例,我想……以後也不會有。不過,燕王這個人……哦,不,應該說燕王和建文皇帝這兩個人,可都是空前絶後的,呵呵……” 蘇穎道:“我倒是聽說過燕王的威名,似乎他打仗很有一套,你很推崇他麼?” 夏潯莞爾道:“他不是聖人,卻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至少……比那個只會活在夢裡,讓一群誇誇其談的腐儒忽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帝要強,我相信……他一定會成功!” 蘇穎忽然開心地笑起來,夏潯奇道:“你笑什麼?” 蘇穎道:“好,我幫你,你成功了自然好,如果你失敗了,成了朝廷欽犯,那樣……也不錯。那你就逃到海上來吧,我說過,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我會收留你的。” 燈光下,笑靨如花,別樣嫵媚。 “你真的不跟我走?” 計議已定,夏潯起身要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蘇穎道:“跟你去哪兒?你馬上就得逃難了,我還等着你來投我呢,再說,大海是我的根,以前是,現在更是,我……離不開那兒。 夏潯搖搖頭,無奈地苦笑道:“好吧,如果將來我沒有立足之處,一定去找你。” “一言為定!” 蘇穎很是期盼,她壓根兒不相信區區一個燕王可以對抗富擁四海的皇帝,她本來並不指望夏潯有去投奔她的一天,現在看來,似乎真的有了希望。 其實不止蘇穎不相信,事實上除了夏潯,連燕王自己都不相信。朱元璋對封建諸藩,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首先,各藩直屬的護衛兵馬極其弱小,沒有能力同朝廷大軍對抗,而且各藩對藩國內的政治經濟事務並不能完全掌控,這一點不像漢朝的封國,漢朝的封國要比明朝的封國擁有更多的自主權。 其次,各個藩國之間犬牙交錯,就拿燕藩來說,東北是寧藩,西面是晉藩秦藩,南面是周藩,除非這一幫藩王都跟着他燕藩一起造反,否則只要燕藩一豎反旗,往南得打通周藩的領地才能殺向朝廷,半路會遇到齊藩襲擊其右翼,背後會有寧藩直搗其腹心,秦藩和晉藩可以翻越太行山襲擊燕藩左翼,簡直是處處受敵。 此外,直接守衛在南京附近的京衛精鋭大軍有近四十萬人,可以予之迎頭痛擊,在此期間,全國各地勤王之師可陸續趕來,以朱示璋如此周密的安排,如此強大的軍力,除非朝廷弱到了極致,已經弄得天下人心盡失,否則在朱元璋的計算裡,是根本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朱允炆偏偏就破了這個記錄。朱高煦是燕王朱棣三子之中軍事才能最強的一個,靖難之戰中,在軍中的威望遠超過他的皇兄朱高熾,可朱高熾一死,朱瞻基繼位,朱高煦起兵奪侄位,被朱瞻基一戰而定,敗得慘不忍睹,兩相一比,朱允炆簡直就是個廢柴。 也不知道他的腦袋是不是隻用來喘氣兒的,以帝國全局對戰朱棣的北平一隅,他花了四年時間,前後調動軍隊不下百餘萬,不但沒有消滅朱棣,反而閙得自己身死國滅,創造了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藩王反撲中央成功的例子,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才了! 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才,會不會主動放人呢?如果他主動放朱高熾等人回北平,那自己大概就太費勁了吧? “凍死俺啦,凍死俺啦,加條被子,再給俺加條被子。” 朱棣盤膝坐在炕上,擁着好幾床被子,身前放著大火爐,額頭滿是大汗,臉色赤紅如血,牙齒卻在格格打戰,好像冷得不得了,依然在不停地叫人給他加被子。 徐妃含淚道:“兩位大人,你們也看到了,殿下他……他聽說湘王自焚而死,一番痛哭之後,就神志失常,變成這副模樣了,如今王府上下人心惶惶,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請求皇上讓高熾他們趕緊回來,一來侍奉父親疾患,二來……萬一要是……” 說到這兒,徐妃泣不成聲,已經說不出話來。 新任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看看兩眼發直、時不時還傻笑兩聲的燕王,又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看起來,燕王是真的瘋了,不是被逼瘋的,就是被嚇瘋的。雖說兩人赴北平任職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付燕王,可是眼見燕王落得這般下場,還是不免生出惻隱之心。 張昺好言安慰道:“王妃娘娘莫要焦急,趕快延醫問藥,殿下身子一向強健,說不定還是會康復的。有關上表朝廷求還世子及兩位郡王之事,臣會馬上着手辦理的。” 徐妃擦擦眼淚,勉強擠出一副笑容道:“那就多謝兩位大人了。” 這時候燕王在榻上急躁起來,吼道:“怎麼不拿被來?冷死俺了,快快快,再給俺加一個火盆。” 徐妃忙道:“啊,兩位大人,殿下一旦發起狂來,是會胡亂動手打人的,咱們還是快些出去吧。” 謝貴看了看手持繩索,站在殿角虎視眈眈地看著燕王的四個王府侍衛,不禁搖了搖頭,唏噓一嘆,隨着徐妃走了出去。 王府長史葛誠踮着腳尖,生怕踩死地上的螞蟻似的,正要悄悄離開王府,王府侍衛統領張玉忽然按劍出現在面前,笑吟吟地道:“葛大人,哪裡去?” “哦,我……我……”葛誠先是一驚,隨即說道:“本官幾日不曾回家了,擔心家中盼望,想……只是回去看看。” 張玉呵呵一笑,鬆開劍柄,走到他身邊,攥住他手臂,一邊往回走,一邊道:“長史大人何必擔心呢,你是在王府,又不是出塞打仗,家裡有甚麼好擔心的,再說,下官已經派人知會大人府上了,如今王爺患了瘋疾,三位王子又不在北平,葛大人身為長史,可得擔負起燕王府一應責任吶,這個時候你若離開,王府上下可要何人照料?” 葛誠見張昺和謝貴有燕王妃親自陪同,無法傳遞消息,本想自己離開王府,不想又被張玉看住,心中只是叫苦,正覺無可奈何處,他忽看見王府儀賓李瑞正從王府家廟前走過,想起上次朝廷令燕王議周王之罪時,這個李瑞也是站在朝廷一邊的,心中頓時一動。 燕王瘋了! 張昺和謝貴的奏疏以六百里加急快馬抵達京城,朱允炆大吃一驚,連忙招親信議事,眾人正對燕王患了瘋疾將信將疑之際,張昺和謝貴的第二封奏疏又到了:燕王裝瘋。 原來張昺和謝貴對燕王患了瘋疾信以為真,立即上奏了朝廷,不料緊接着燕王府儀賓李瑞就悄悄趕來,向他們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在裝瘋。這是燕王府長史葛誠透露給他的消息,因為燕王對葛誠已起了疑心,着人看著他,無法離開王府,這才以大義說服李瑞,由李瑞趕來報信。 張昺和謝貴驚出一身冷汗,匆匆謝過李瑞,兩人趕緊把真相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驛送抵京師,因為趕得急,兩封奏疏几乎是前後腳的送到了禦前。 方孝孺道:“果然有詐,燕王心性堅忍、久經戰陣,怎麼可能被湘王之死一嚇,就心志失常了?” 黃子澄道:“燕王奸計,這是效孫臏詐龐涓之法了。” 齊泰冷冷地道:“二位大人,張昺和謝貴的奏疏已到,皇上已經知道其中有許了,燕王如此所為,圖謀者何?你們想過了嗎?” 黃子澄臉色一變,失聲道:“不好,燕王真的要反了!” 方孝孺道:“不錯,如果他只是裝瘋自保,何必以此為藉口,請陛下允准三子回北平?” 齊泰急急轉向朱允炆道:“陛下,燕王反跡已露,咱們不能遲疑了,應該馬上下手,擒拿燕王!” 黃子澄急道:“沒有罪證,如何下手?” 齊泰道:“事急從權,顧不得許多了,陛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罪證方面,可以讓錦衣衛來想想辦法,只要他們能拿出一點過得去的理由也就是了,實在不成,就算事後補湊罪證,現在也必須得下手了,先下手為強,若是遲了,再擒燕王,必然要費一番手腳!” 朱允炆拍案道:“好,我們動手!” 第274章 生地當歸 “汪大人,朝廷准許世子和兩位郡王回北平了嗎?” 一見北平布政使司右參議汪道翎回到驛館,三個隨他而來的燕王府護衛立即迎上去問道。 汪道翎年近五旬,是個身材適中的胖子,貌相端正,頜下三縷長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咳嗽一聲,一雙魚泡眼不耐煩地看了看燕王府這三個侍衛,哼道:“急什麼,皇上本來是要諸王子在孝陵守孝三年的,如今要回去,不也得等皇上發句話嘛?” 三個燕王府護衛中,一個是百戶叫鄧庸,另兩個是校尉,分別叫于諒、周鐸。鄧庸臨行前是受過燕王妃囑咐的,眼見到京三天了,還沒有確切消息,心中十分焦急,忙又問道:“那皇上怎麼說呢?” 汪道翎瞪眼道:“本官怎麼知道?本官根本就沒見着皇上,這不也正等着禮部傳達聖上的旨意呢麼?你要是着急,就自己去找皇上問話!”汪參議說完,把袖子一甩,直奔上房去了。兩個校尉湊到鄧百戶面前,問道:“百戶大人,怎麼辦?” 鄧百戶頓足道:“唉!咱們還能怎麼辦,這事說到底還不是得着落在人家汪參議身上。他姥姥的,臨行前,他收了咱們王妃那麼多財寶,卻是個不辦事兒的。” 在院子裡無奈地轉悠了兩圈,鄧百戶嘆道:“罷了,明兒一早,我再催促催促他,放不放人,總得給咱們一個明白話兒呀。走,去街上吃杯酒,心裡悶得慌。”于諒、周鐸兩個校尉對視一眼,無奈地跟在了他的後面。 驛館設在建安坊,出去驛館不遠就是一條繁華的街道,茶樓酒肆,勾欄青樓,一間挨着一間,酒幡茶旗、大小牌匾,看得人眼花繚亂。 “得,就這家吧,兩位兄弟,怎麼樣?” 鄧百戶抬頭看見前方有一家小酒樓,白地兒黑漆的牌匾,寫着“聞香樓”三個字,便對兩個校尉說道。于諒笑道:“大人說是那就是了,反正吃的是大人的。” 鄧庸笑罵道:“他姥姥的,你們兩個臭小子,也不知道請本官吃一頓孝敬孝敬,倒是吃慣了老子了。” 他剛說到這兒,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人很漂亮,明眸皓齒、唇白齒紅,穿一襲月色的長衫,更襯得玉樹臨風,一表人才。看他笑吟吟的,手裡拎一柄描金小扇,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笑窩。鄧庸好像明白了什麼,厭惡地擺擺手道:“去去去,爺們不好這個調調兒,他姥姥的,怎麼滿京城都是像姑子。” 俊美青年臉蛋一紅,有些羞惱地道:“鄧庸,你胡說甚麼,再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鄧庸一怔,訝然道:“你認識我?你是誰?” 一面說,他已戒備地去摸腰間的佩刀,不料剛剛攥住刀柄,耳畔就有人低笑道:“相好的,你敢動一動,就得到閻王爺那兒去吃酒了。” 鄧庸只覺肋下似乎被一柄利器抵住,他不敢再動,扭頭一瞧,卻見兩個部下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制住,每人左右都站着一個壯漢,緊貼著他們的身子,他自己身邊也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各穿一件綻青色的曳撒,頭戴遮陽帽,顯得有些詭秘。 鄧庸色厲內茬地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當街劫持官兵,要造反不成?” 左邊一人吃吃笑道:“不好意思,你是兵,兄弟也是兵。奉命辦差,希望兄弟你不要讓我們為難,走吧!” 鄧庸道:“去哪兒?” 面前那個俊美青年翩然轉身,雙手負在背後,摺扇在後腰輕輕一打,悠然說道:“錦衣衛!” 錦衣衛,詔獄。 這地方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住過了,只有前些日子齊王曾被關在這裡幾天,隨即就被送到鳳陽囚禁了。地牢裡潮濕陰冷,雖然外面天氣已經開始變得炎熱起來,北方過來的人不太習慣,可是這牢裡面陰冷潮濕,且挾雜着腐爛氣息的味道,比外面的天氣更加的叫人無法忍受。 “你們幹什麼,我們可是燕王府的護衛,奉命至京辦差的,你們敢拿我們!” “拿的就是你們。燕王府?我說兄弟,你自己覺着,這張虎皮,現在還能唬人嗎?” 蕭千月帶著幾個人訕笑地迎上來。 那個俊俏書生打扮的人淡淡地道:“蕭校尉,人交給你了。” 蕭千月不咸不淡地道:“劉校尉,要不要留下來,欣賞欣賞兄弟用刑的手段?” “不必了!”那書生打扮的劉校尉板著臉,只輕輕一擺手,手下幾個人便放開了五花大綁的鄧庸三人,隨着他往外走去。蕭千月陰鷲地盯着那書生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這才轉向鄧庸三人。 鄧庸大聲道:“我們是燕王府護衛,你們憑什麼抓人?” 蕭千月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嘖嘖嘖,我們錦衣衛抓人還需要理由嗎?來人吶,好好侍候侍候這三位遠道來的兄弟!”立時,幾個如獄似虎的獄卒撲上來,拖起他們就走。 牢房天窗投下一縷陽光,正好投射在刑房正中,房間正中,放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椅子,椅子上斑斑斕斕的全是暗紅色的鏽蝕,也不知是不是以前的受刑者淌下的鮮血乾涸而成。鄧庸看著這樣一把椅子,不禁驚恐地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啊!啊!啊……” 隔壁房間忽然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鄧庸身子一震,失聲道:“于諒,于諒,你怎麼樣了?” 他雙手被捆在身後,只能搖晃着身子跑到牆邊,從那小孔向隔壁看去,就見一張鐵床,上邊赤條條地趴着一個男人,從頭到腳,有一條條的帶子從左到右把他整個人牢牢地固定在鐵床上面,旁邊站着一個袒着上身,胸口一撮護心毛的粗魯大漢,他的手裡提着一隻水壺,正在悠閒自若地往那固定在鐵床上的人身上澆。 水澆在身上,發出“卟卟”的沸水聲,熱氣蒸騰而起,而慘叫聲就是從鐵床上受刑那人口中傳出的。 “于諒!” 鄧庸目眥欲裂地吼了一聲,那個正在澆水的大漢聽見了,好像知道他在那兒看著自己似的,慢慢抬起頭,向他的方向咧嘴一笑,然後拈起一柄鐵刷子,那鐵刷子直接刮在身上都能颳去一層皮肉,何況那身體剛剛被開水燙爛了,鐵刷刷去,連皮帶肉便是颳去一層,其情其景,真比地獄還要恐怖。 鄧庸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卻沒見過這樣虐待他人的手段,只驚得他頭皮咻咻發麻,就在這時,另一側房間又是一聲慘絶人寰的淒厲叫聲,蕭千月笑吟吟地道:“鄧百戶,不要東張西望啦,該你啦,請吧!” 兩個施刑的大漢搶過來拖起鄧百戶就走,一到那椅子面前,鄧庸才發現這椅子是鐵鑄的,下邊似乎是一個爐膛,裏邊是燒紅的熱炭,因為那滾滾熱浪已經將椅子燒得通紅,只一靠近了去,還沒坐下,就已感覺到了那椅子的炙熱,這要是坐上去…… 鄧庸駭得亡魂直冒,兩個大漢按着他要住椅上坐去,他拚命地挺着身子掙扎,狂吼道:“你們要幹什麼,你們到底要什麼?要什麼!” 蕭千月一步步踱到他的面前,微微彎下腰,笑眯眯地道:“我要你承認燕王密謀造反,不日就要起兵!” 鶴鳴樓上,燕王世子朱高熾和兩個兄弟,正陪着三舅父徐增壽和駙馬王寧等人飲宴,錦衣衛的人在二樓也開了兩桌,守住了樓梯兩側的位置。公務在身,他們不敢飲酒,但是各種好菜卻點了一桌子,反正是徐大都督會賬,這幾年錦衣衛的人油水也不大,誰不想嘗嘗金陵十六樓的珍饈美味。 “蹬蹬蹬!”樓梯聲響,一個眉清目秀、十分俊俏的白袍公子拾階而上,半個身子探出樓面便止住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左右一掃,定在夏潯的身上。 夏潯目光與他一碰,連忙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拭了拭嘴角,他起身的時候那白袍公子已悠然轉身,慢慢地走下樓去。 “大哥,大人吩咐,要大哥對燕王世子他們看管的更緊一些。” 樓下街邊就是一條河流,碧波蕩漾,河邊垂柳成行,柳枝裊娜,隨風輕拂。 劉玉玦拂開肩頭的一截柳枝,輕輕地說道:“朝廷已決定對燕王下手了。今天剛剛捉了燕王府隨同北平布政使司來促請朝廷釋還王子的三個侍衛,那個百戶受刑不過,已經按照咱們的吩咐‘招供’了,供詞已經呈送給皇上,皇上馬上就會下密旨給北平方面。為防消息暴露,在對燕王實施抓捕之前,燕王三子還不能動,可你這邊必須得格外小心,燕王既然公開向朝廷要人,難保不會私下知會他的三個兒子,讓他們伺機逃走。” 夏潯道:“這個可能應該不大,他們不管去哪兒,哪怕是在中山王府裡,也是在我們嚴密監控之下的。” 劉玉玦輕笑道:“我當然知道呀,大哥做事,我是再放心不過了。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可不希望大人責罰於你。” 夏潯凝視着他,忽爾也是一笑,說道:“玉玦如今做事成熟老練,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毫無主見的小書生了,看來隨在大人身邊,日日受大人操練,果然是大有長進。” 不知怎地,聽夏潯這麼一說,劉玉玦俏臉竟爾一紅。 宴罷,徐輝祖帶著三個寶貝外甥回家去,中山王府的侍衛隨行在他們身側,錦衣衛的人員則在最外圍,前行左右防護得風雨不透。路過一家藥店的時候,夏潯對身邊一個錦衣衛道:“你們先行幾步,我這兩天不太舒服,去店裡抓一服藥。” “是,大人。” 夏潯翻身下馬,走進藥店,這家藥店店面太小,連個夥計也沒有,只有一個掌柜,正背對門口整理着一口口藥匣,夏潯在案板上“咚咚”地敲了幾下,沉聲道:“掌柜的,我抓藥,防風、生地、當歸、蟬蛻、王不留,追地風,各抓五錢,煎做一副!” 第275章 君欲揚帆 夜色深深,蟋蟀在草叢中唧唧地鳴叫着,劉玉玦在月下虛劈幾刀,凝神想想,再虛劈幾刀,十分投入地探索着每一招一式間的奧妙所在。 這是羅克敵傳授給他的一套刀法,玄妙絶倫,較之錦衣衛中人人都要練習的入門刀法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據羅大人說,羅家這套刀法本就是一位名武師所授,其父當年隨先帝縱橫沙場時又去蕪存精、不斷完善,如今實戰的殺傷效果非常好。 劉玉玦想讓自己變強,他一直在不斷地學習,學習武藝,學習堅強,學習同僚們為人處事的態度,儘管他也很享受大人對他的關愛和照顧,但是楊大哥說的對:一個人要想讓別人尊重,必須自己具備能力,這是任何人也給不了他的能力。 又練習了很久,劉玉玦收起刀,從腰間抽出汗巾輕輕拭着額頭的汗水,準備回去沐浴歇息了。月下漫步,如履冰霜,所行處仍是蟲鳴唧唧,不受他輕盈無聲的腳步影響。劉玉玦下意識地循着走慣了的路,馬上就要到達羅大人的臥房時,才突然清醒過來:我怎麼到這兒來了,今晚,蕭千月住在這裡。 今天,蕭千月逼迫燕府護衛鄧庸依着他擬定的供詞招認了“罪狀”之後,馬上就來向大人請功,此後一直趨前趨後的不想離開,劉玉玦窺破他的心意,便說今夜要悟一悟大人所授的刀法,回了自己住處,想不到練完了刀,居然又到了這裡,習慣成自然麼? 房中的燈已經熄了,他們應該已經歇了吧。劉玉玦自嘲地一笑,沉默片刻,轉身又往回走,這一回,他的腳步更輕柔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大人的什麼人,嬖童、男寵?問題是,他並不排斥這種關係,或者說,不排斥被男人愛,並愛上男人。 但是他雖享受于羅僉事的強大所給予他的安全感,卻並沒有多少溫馨甜蜜的感覺,大人的心事很重、而且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每天都有一段時間,大人都要把自己關在房裡,整理許多不知從哪兒送來的機密卷宗。在大人眼中,他只是一個柔弱的、需要照顧的對象,也許只有在床上,于輕憐蜜愛之中,才不會把他當成一個孩子…… 劉玉玦正想著,忽然聽到一陣悉索的腳步聲,非常輕、非常快,只是一閃,再想去聽便已不復與聞,這麼晚了,誰會出現在這兒?而且還用這樣的步伐行走?劉玉玦心生警兆,立即閃身追了上去。 他的潛行術學自于羅克敵,夏潯也曾把自己的經驗技巧教授給他,融合了古今匿蹤潛行之術所長,劉玉玦習練時日雖短,在錦衣衛衙門裡,也已算是一流高手了。 前邊一個人影在月色下一閃,飛快地消失在長廊的陰影下,劉玉玦看得清楚,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那般熟悉,分明就是他的楊大哥。劉玉玦本來要高呼喊人的,看清了那人背影,他硬生生地把聲音憋了回去:“大哥不是在中山王府監視燕王世子的麼?這麼晚了,他偷偷摸摸地潛回衙門做什麼?” 劉玉玦心中疑竇頓起,馬上隱藏身形追了上去。 夏潯悄悄潛到自己的籤押房,拿出三張紙,這是桑皮紙,大明寶鈔就是用這種特製的紙張製成的,紙上有細密而清晰的畫紋,如飛魚、似飛龍,極其不易仿製,此外還有固定格式的幾行文字,只要把空白處填上,再蓋上關防大印,在大明天下就可以暢通無阻了。 夏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利用身份的便利從另一處籤押房偷出來的,因為莫名其妙地少了三張空白關防,保管這些特殊用紙的那名校尉還被停了半年的薪俸,受到了嚴厲的訓斥。 隨即,夏潯又摸向另一處籤押房,一截細細的鐵絲在他手裡彷彿一把萬能鑰匙,很快,門鎖就被他打開了。夏潯打開門鎖,潛進房內,先掩好窗帘,又點着一盞燈,豎起幾份公文,將光亮擋在靠牆的一面,便摸過去蹲在沉重的梨木鐵皮柜子前面,將鐵絲彎了彎,輕輕探進了鎖眼。 “大哥在幹什麼?” 劉玉玦悄悄站在門外,自門縫裡窺視着夏潯詭異的舉動。 “咔嚓”一聲,鎖頭開了,夏潯輕輕拉開匣子,取出了一方大印,又拿出一方印台,在三張空白關防上端端正正地蓋上了官印,輕輕吹吹紙張,藉著燈光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疏漏、再無破綻時,這才微微一笑,把印台、大印重新歸位放好,然後把三張炮製完成的關防揣在懷裡,一口吹滅了蠟燭。 “咔嚓!” 房門重新鎖好,夏潯彷彿一條蛇般沿著長廊繞到院牆陰影下,迅速向遠處潛去,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劉玉玦從一根廳柱上輕輕滑下來,慢慢走到如霜的月光之下,眸中閃耀着驚疑不定的光:“大哥……他要做什麼?” “大哥,又要跟王駙馬吟詩作賦去麼?我不去,好生無聊。” “哈哈,二弟,這回你可猜錯了,今天要與王駙馬東郊賽馬,你去不去?” “當真?” 朱高煦雙眼一亮,喜道:“這才好,到南京這些時日,整日介無所事事,骨頭都閒散了,哈哈,王駙馬要和咱們賽馬?他也不看看咱們是打哪兒來的,若論馬術,他能跟咱們比麼?走走走,老三,快點,咱們與王駙馬去賽馬。” 朱高熾笑吟吟地道:“昨兒下棋時,大哥跟王駙馬打過賭,如果咱們兄弟贏了,他就把那副珍藏的吳道子畫作《鍾馗捉鬼圖》贈與大哥,如果咱們輸了,那咱們就得在金陵十六樓每家擺一次宴,連請他十六次。二弟呀,請人吃酒倒沒甚麼,可這臉卻不能丟,大哥跟王駙馬說好的,咱們三兄弟一齊出賽,王駙馬自帶兩名騎師,三局兩勝,你可有把握?” “啊?” 朱高煦一聽,苦着臉道:“大哥,要是讓我跟三弟出賽,憑我們的馬術絶對沒有問題,可你……大哥,太平馬你都乘不了多久啊,你何必參賽呢。” 朱高熾笑道:“大哥若不是說我自己也要參賽,王駙馬會和咱們賽馬麼?” 朱高燧興沖沖地道:“二哥,怕甚麼,不是說三局兩勝麼,只要咱們兩個勝出,王駙馬他就輸了。” 夏潯站在不遠處,對錦衣衛總旗李別不屑地道:“這三位小王爺,整日裡遊山玩水,倒是個不知愁的,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燕王府已危在旦夕,他們居然仍是每日玩樂不止。” 李總旗笑了笑道:“豪門紈袴,莫不如此,可惜了燕王一世英雄,竟然生了三個犬子。”旁邊幾個錦衣衛聽了都吃吃地笑起來。 “哎喲,大哥,我這匹馬可不成,三弟的那匹棗騮神駿異常,當然是沒問題的,可我那匹馬,南下途中,水土不服,到現在還病懨懨的呢,說是三局兩勝,大哥你是必輸無疑了,我若再輸,豈不丟了咱燕王府的臉面?得給我弄匹好馬才成。” “二哥,大舅父有匹好馬,我去馬廊時見過的,是一匹‘烏雲蓋雪’,一看就是千里神駒,二哥騎了此馬,一定穩操勝券。” “啊呀,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大舅對那匹馬寶貝的很,我上次也見過,當真是一匹好馬,走走走,咱們去借馬,非贏這一場不可,哈哈哈……” 朱高煦興沖沖地領着老三朱高燧直奔馬廊,李別一擺手,幾個錦衣衛馬上跟了上去。 夏潯慢慢踱到朱高熾身旁,低聲道:“一切俱已安排妥當,世子不必擔憂。” 朱高熾背着手,眼望着兩個弟弟離去的方向,嘴唇輕輕翕動,悄聲問道:“用賽馬這個由頭脫身也就是了,大人怎麼還慫恿二弟拐帶大舅的馬匹?大舅對我們本來就……” 夏潯微笑道:“欲要脫身,最難的就是脫離追兵最初的緝捕範圍。這匹馬是魏國公心愛之物,二郡王順走了這匹馬,朝廷派出追兵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呢?” 朱高熾輕輕“啊”了一聲,閉口不言。 此時,燕子磯下的渡江碼頭,夏潯一家人正在登船。 一大早,彭梓祺突然召集全部家人,廳中早已放好了一包包遣散的財物,等把家裡的仆從下人全都打發離去,全家人馬上登車直奔燕子磯。 謝謝和師娘惜竹夫人也來了,眾人之中只有謝露蟬還茫然不知真相,因為對於朝廷削藩又削爵的刻薄手段,謝露蟬雖也頗有微辭,但是言談之間終究還是心向朝廷的,夏潯擔心他會誤事,因此囑咐謝雨霏在逃出虎口之前,萬萬不可將真相告之。 謝雨霏便找了個揚州豪紳請大哥去繪畫的理由,把他誑到了江邊。謝露蟬一到江邊,發現夏潯一家老少居然都在,行色打扮分明是要閤家遠行,立即發覺其中有詐,不禁變色道:“謝謝,這是怎麼回事?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謝雨霏道:“大哥,事情緊急,你先上船,妹子隨後再和你說。” 謝露蟬犯起犟來,死死抓住大船拴在碼頭的纜繩,吼道:“不成,好歹我也是一家之主,你這丫頭怎麼能擅作主張,你說清楚,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何天陽赤着雙腳站在船頭,一見這獃書生不肯上船,雙腿一拔就跳上了踏板,騰騰騰幾個大步躍到了他的面前,揮掌如刀在他臂上一砍,謝露蟬吃痛,哎喲一聲縮回了手,謝雨霏驚道:“壯士輕些,他是我大哥。” 何天陽向謝雨霏咧嘴一笑:“姑娘放心,我是斯文人,不會對他動粗的!” 說著一把揪住謝露蟬的衣領,像拎小鷄兒似的把他提上船,往甲板上一丟,揮手道:“快着快着,馬上上船!” 第276章 快馬揚鞭 王駙馬和燕王世子本來的護衛人馬就足夠壯觀了,因為要出城,錦衣衛追隨而來的官校也多了些,前前後後加起來足有上百號人,俱都是鮮衣怒馬,他們往街上一走,聲勢那個壯觀,行人不知所謂,不禁紛紛走避。 一行人出了東城,來到郊外,這裡草地青青,株株細柳參差其間,遠處小河如玉帶舒緩,近處有野花蕩漾于叢中,景象倒是充滿野趣。 “姑丈,你看,我們就以前邊那座矮山為界,咱們從這裡衝出去,繞矮山一周,最先趕回這裡的就算贏了。當然啦,雙方既然各出三人,那贏的人,至少也得先回來兩人才成。” 朱高熾坐在車中,向旁邊的王駙馬笑吟吟地道。王駙馬看看他大腹便便的樣子,哈哈大笑道:“高熾啊,我就知道,你看上了我那副《鍾馗捉鬼圖》,如果你開口討要,我這做姑丈的還真不好不給你,可你非要用打賭的法子,嘿,這可是你自找苦吃嘍。看你這身寬體胖的模樣,恐怕你把寶都壓在你兩個弟弟身上了吧?” 王駙馬說著看了看朱高煦和朱高燧,見他們一身輕袍箭袍,騎在駿馬上威風凜凜,不禁讚道:“倒果真是兩條難得的好漢。” 他指了指朱高煦二人,對自己帶來的兩個馬術教頭說道:“看清楚了,兩位郡王年紀雖小,卻是自幼生長於北平,還曾隨乃父出征塞外哩,一身騎術精湛的很,你們兩個是咱們金陵城有名的馬術教頭,想來一身技藝也不在其下。可要真是輸了,嘿嘿,你們也不要被人落得太遠,要不然我臉上無光吶。” 這兩個馬術教頭是從五軍都督府裡最出色的馬術教頭裡挑選出來的,他們不屑地看了看那兩位燕王府的小郡王,對王駙馬抱拳道:“大都督請放心,卑職絶不會叫大人失望,這場馬賽,卑職給大人贏定了。” 王駙馬豁然大笑:“好,哈哈,如果你們真贏了,世子是要連請本官吃十六頓酒席的,我金陵城有太祖皇帝親旨賜建的十六座名樓,十六樓的美味佳餚,已是囊括天下了。如果你們贏了,本官不但重重有賞,而且這每一席酒,你們都可上座,一宴十六樓,嘗盡天下味。” 兩個馬術教頭胸有成竹地道:“卑職一定不辱使命!” 王駙馬轉過頭,對朱高熾笑道:“賢侄,咱們也上馬吧。” “是是,姑丈請。” 兩個人下了車,自有人牽過馬來,王駙馬看著斯斯文文,其實卻是武將出身,豈能不懂騎馬射箭,馬僮只稍稍一助力,王駙馬便輕盈地坐上了馬背,持鞭在手,笑看著朱高熾。朱高熾那肥胖的身子可真是費了勁兒了,四個侍衛一個牽馬一個墜鐙,另外兩個連架帶推,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個大胖子推上馬背。 朱高熾一上馬,那馬希幸聿便是一聲嘶鳴,四蹄踏動,顯然有些承重了。 其實朱高熾倒是懂得騎馬的,小時候他還沒有這麼胖,也曾舞過幾天劍,練過一陣子騎術的,只是後來胖肥症越來越嚴重,身子越來越笨拙,自然不能騎馬射箭了,不過這從小練就的技藝,卻也不會因為許久不練便完全遺忘了,再說他一身肥肉,沉重無比,騎在馬上快把馬背壓彎了,看起來還真是四平八穩,倒不虞跌下來。 王駙馬哈哈一笑,揚鞭道:“楊百戶,你來發號施令!” “下官遵命!” 夏潯微微一笑,驅馬趕到前邊,喊道:“預備!” 王駙馬、朱高熾等六人六馬一字排開,站在劃好的綫旁,俱都俯身前傾,馬鞭揚空,做好了準備。 朱高熾目光一閃,望了夏潯一眼,夏潯不着痕跡地點點頭,把手一揮,喝道:“開始!” “呼”地一聲,五匹快馬好似離弦之箭,隨着夏潯這一聲吼便衝了出去。朱高熾使勁挾了挾馬腹,又狠狠地抽了兩鞭,他騎下那匹健馬才不情不願地趟開小步跑出去,這時候王駙馬那五人已遠在一箭地之外了,留守原地的侍衛官校們見了都忍俊不禁地點起來。 六人的馬一出去,他們的侍衛和一些錦衣衛官校便自左右兩翼隨着奔了出去,夏潯對李總旗道:“李兄,勞你在這兒候着,我伴世子走上一程。” 這裡夏潯官兒最大,他既如此安排,那位不苟言笑的李總旗便點頭答應了,自帶了幾名官校候在起點,等着看誰最先趕回,夏潯則一撥馬頭,追着朱高熾下去了。 剛剛衝出去的時候,是朱高煦和朱高燧衝在最前邊,兩個人確實馬術精湛,再加上雖然生得魁梧結實,畢竟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身架不及成年人沉重,占了體重上的便宜。可是那兩個從五軍都督府精中選優特挑出來的馬術教頭,這一輩子就是靠馬術吃飯的,那身騎術可不比朱高煦兩人遜色。 跑出一半路程,趟過一條小河的時候,兩個教頭就已躍前了半個馬頭,王駙馬追在後邊,一見自己的人超到前邊去了,不禁大樂,高聲喊道:“好小子,超過去,先到終點者,本官賞賜加倍。” 兩個馬術教頭一聽精神大振,向咬牙切齒拚命揮鞭的朱高煦二人挑釁地大笑一聲,打馬揚鞭猛地加速,又衝前了一個馬身,頭也不回地向矮山奔去。 朱高煦一邊不服氣地大喊大叫,一邊向老三朱高燧使個眼色,二人也猛然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們能把後邊的人越甩越遠,想要追上前邊兩人,卻除非他們馬失前蹄,摔個跟頭了。 王駙馬看看前邊氣極敗壞的朱高煦兄弟,再看看後邊好像在騎逍遙馬似的朱高熾,忍俊不禁地笑幾聲,也揚手揮鞭加快了速度。 王駙馬跑到矮山下面,剛剛繞過山坡,就見前邊地上倒了五六匹人馬,都是伴隨在朱高煦兄弟左右的錦衣官校,一個個倒地慘呼,那馬兒也慘嘶着爬不起來,不禁大驚失色,連忙飛馬趕過去,大聲道:“怎生這般不小心,全撞到一起去了?兩位郡王呢?” 一個受傷的錦衣官校忍痛前指,說道:“駙馬,他們跑了,跑了!” “甚麼?”王駙馬順着他們所指方向看去,果見右前側方山林中,幾匹馬兒一閃即逝,這裡林木茂密,繞山只有一條道,若不是那錦衣校尉指的及時,恐怕等人家鑽進林子,他也看不到了。 “糟糕,上當了!” 王駙馬大驚失色,剛要下令去追,前方道路兩旁草叢中突然跳出十幾個大漢,人人手持匣弩,只聽機括“鏗鏗”聲不絶于耳,健馬應聲長嘶,王駙馬和左右伴從的侍衛胯下馬都中了弩箭,有的馬仆倒在地,有的馬痛極亂蹦,把他們一個個掀下馬來,狼狽不堪。 方纔朱高煦兄弟二人逃走,是他們出其不意,喝令侍衛向追隨而來的錦衣官校動手,傷人殺馬,快速逃離。等王駙馬趕到時,身邊只有他的侍衛和錦衣衛官校,埋伏在蓬草叢中的燕王府護衛才突然發難,現出身形。 勁弩一通疾射,射死了王駙馬和諸侍衛的馬匹,他們立即棄掉箭匣,往背後一抽,又是一匣勁弩平舉起來,剛剛穩定身形要拔刀反撲的王駙馬和手下侍衛們不禁面色大變。 “休要傷了駙馬!休要傷了駙馬!” 朱高熾扯開嗓子吼起來,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了,在他身邊也有一些錦衣衛官校監視隨行,但是在他們繞過山角,看到前方的變故時,世子身邊那些燕王府侍衛就已突然發難,向他們動手了。 朱高熾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向王駙馬歉然拱手道:“姑丈,侄兒並無意冒犯姑丈。奈何,父王患了瘋疾,朝廷卻不肯放我們回去,身為人子,豈能不在榻前侍藥奉食呢?萬般無奈,侄兒才出此下策,得罪姑丈之處,待來日侄兒再向姑丈叩頭請罪吧!” “世子,快走,快走!” 那些持弩箭的人中,有一個頭領模樣的人衝著朱高熾連連擺手,朱高熾也顧不得多說,就在馬上向灰頭土臉的王駙馬作了一揖,斜刺裡往草叢樹林裡一沖,便落荒而逃了。 “唉!你們……逃得掉麼……” 王駙馬見他並不傷害自己,心中稍稍安定,眼見他們逃入密林,不禁感慨地一聲長嘆。 那些燕王府侍衛見世子已走,便向草叢中退卻,他們仍然端着弩箭,目光鋭利而寒冷,王駙馬和府中侍衛、以及錦衣官校們一動也不敢動,他們毫不懷疑,哪怕是做出一個前撲的動作,這些冷酷的燕府侍衛就會毫不猶豫地放箭,把他們攢射成刺猥。 夏潯縱馬揚鞭,帶著七八個錦衣衛剛剛拐過山角。 按照他的計劃,由燕王世子在此處佈置伏兵,接應他們逃走,楊旭則隨後趕來,佯裝追趕。在場的這些錦衣衛官校之中,他的官職最高,別人都要聽他調遣,等他追進密林,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甩脫其他人,趕去與燕王世子匯合。等到朝廷這邊真相大白的時候,他早伴同燕王世子出江入海了。 問題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夏潯裝模作樣地向王駙馬問明了經過,擺出一副義憤填膺模樣,正要下令錦衣衛官校隨他追入密林,羅克敵已率領數十名錦衣衛急急趕來,馬上就到山角了。 蹄聲殷殷,如乘風雷! 第277章 兄弟情義 夏潯陪同朱高熾等人離開中山王府去王駙馬府的時候,羅克敵正和平常一樣,在他的書房裡整理着他收集的地方上的消息。這些消息很雜,並沒有什麼特定的目標,諸如什麼昨兒個朝天宮左大殿着了火,半山寺的淫僧在地窖裡囚禁了一個進香的少女、昨天逃出來告了官,武定橋下淹死個孩子,國子監的張三和李四因為拌嘴打了一架,鷄籠早市上的豬肉價格比前天貴了一文…… 曾經,這些東西都是要呈報給皇上的,皇帝高高在上,即便是朱元璋這樣起自布衣的一代帝王,數十年深居大內,想要瞭解民情,也只能通過這些渠道,瞭解這些消息,顯然對統治者越過官吏們直接瞭解到真正的民情大有裨益,可以使他們免受官僚矇蔽。 然而自從錦衣衛被取締了大部分職能之後,就連打小報告的權力都沒有了,羅克敵並沒有吩咐下邊停止這些情報的蒐集,可是每一次像以前需要呈報聖上似的,進行分門別類的整理的時候,心中都不無傷感。 可他仍然堅持着,雖然皇帝不再需要這樣的消息了,可是當初安插在京師的耳報神們仍然按照他的規定,每天送上這些消息,許多看似無用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得有用。然後,他把這些五花八門的情報分門別類進行整理之後,就發現了有人低價出售房產田產的消息。 出售房產和闐產的消息很多,他的探子們上報的,是看起來有些不合情理的幾起,這幾起財產處理事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急! 其中一起低價出售房產的事件標註了原因,房主參與了地下賭坊的下注,賭燕王不敢進京,他輸了。被索債甚急,無奈出售房產。 羅克敵只是一笑,又拿起了剩下的幾項事件的記載,發現其中兩起都是田產的低價出售,這兩處水田都是上等的好田,無蟲害近水源,但是兩家水田的主人都是不惜代價,以最快的速度將水田出售了。 羅克敵注意到這條消息,是因為其中一處田產的主人叫楊旭,緊接着,他就發現另外一處田產是由一個叫謝露緹的女人替她的乾娘出面拋售的,而這個女人,他記得似乎和楊旭有某種關聯。 當他抽出楊旭的秘密檔案查閲之後,羅克敵發現這個女人就是楊旭曾經的那位未婚妻。然後他就發現,這個女人把自家的房產也悄悄地變賣了。拈着這幾份報告,羅克敵陷入沉思當中,沉思半晌,他把這幾份報告單獨抽了出來,在上面批覆:繼續調查、特別關注。 隨後,有人叩響了他的房門。 錦衣衛上下都知道,羅大人在書房處理公文情報時,是不許任何人打擾的,除非是宮裡有旨意來。但是從前幾天北平布政使司奏報燕王患了瘋疾,懇請燕世子返北平開始,羅克敵的屬下就多了一條特權:有關燕世子的消息,可以隨時稟報! 趕來稟報消息的人是他安排在暗處監視燕王世子的。他並不是信不過楊旭,只是認為有明有暗,多重監視,才能做到萬無一失。而這些安排,他沒有必要知會楊旭,因為他才是掌握全局的人。 這些暗探給他送來的消息是:燕王世子的一些侍衛,今天一早陸陸續續離開了中山王府,扮作各色人等,分別從不同的城門離開了南京城。憑着多年從事秘諜工作的經驗,羅克敵馬上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當他隨後得知燕王世子要和懷慶駙馬去東城城郊賽馬之後,他終於確定:燕王三子要逃了! 燕王三子怎麼可能潛逃?沒有內應、沒有關防,他們這些遠道而來,根本不熟悉江南地理的北平來使根本就是插翅難飛。在錦衣衛的公開監視下,為何能有大批的燕王府侍衛喬裝打扮悄然離開而沒有受到盤問和阻攔?如果沒有內賊,那麼第一個向他報告這種消息的,就不會是他派去的暗探,而應該是楊旭。 再聯想起楊旭悄悄變賣家產的事情,羅僉事終於做出了一個讓他更不敢置信的判斷,但他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因為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應該有一個理由,除非他是瘋子。楊旭顯然不是瘋子,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早就是燕王的人? 想想楊旭清白的身世、毫無破綻的履歷,除了曾經的北平之行,那時在燕王府養過幾天傷之外,他不曾和燕王府再有過什麼瓜葛。 可他現在卻拋家舍業,為了一個注定了要垮台的燕王賣命,難道他從那時起就被燕王收買了? 燕王許了他什麼好處,他要如此賣命?而且由此推斷,難道燕王早就準備造反了?否則燕王何必煞費苦心,花大力氣收買錦衣衛的人?如此說來,楊旭當初從青州擅自返回江南,也是出自于燕王的授意了?因為只有在這裡,他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想到燕王心計的如此之深沉,羅克敵不禁暗暗吃驚,同時也深為痛心。他手下雖然還有很多人手可用,但是可堪造就的人卻太少了,他需要鷹犬、需要爪牙,更需要一個繼承人,一個沉穩老練、能着眼全局、能像他一樣,為了一件事、為了一個目的,無限期的、無限耐心地守候下去的人。 這個人他找到了,那就是楊旭! 楊旭也真是能忍,真能沉得住氣,直到他要行動的當天,才安排家人迅速逃離,如果楊旭的家人提前幾天就離開金陵的話,一定瞞不過羅克敵的耳目,也就不會有今日燕王世子的脫逃了。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實是可堪造就之才,可惜他卻明珠暗投。 一股怒氣充溢了羅克敵的胸膛,他本來是把楊旭當成香火傳人來栽培的。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羅克敵已經很久不曾殺人了,但是他現在非常想殺人。他想親手宰了楊旭,剜出楊旭的心肝,問問他為什麼要如此辜負自己的信任和栽培。 “駕!” 羅克敵揚手又是一鞭,連鞭梢都帶著他掩飾不住的怒火! 策馬如飛,揚鞭如劍,劍指楊旭! 夏潯逃得好不狼狽。 一個擅長潛伏匿蹤與反潛伏匿蹤的特務,被一群擅長潛伏匿蹤與反潛伏匿蹤的特務追蹤會怎麼樣? 結論就是:很慘! 因為儘管是在最易藏身的密林當中,他也無法施展所懂得的種種隱藏術、匿蹤術,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跑,不停地跑,唯有這一點是沒有破綻的,只要你跑得夠快,你就是安全的。 密林遮天蔽日,一旦陷身其間,連太陽的位置都看不到,被人追着東奔西跑,最後必然的結果就是不辨東西,夏潯這時才注意到,一個在現代社會野外作戰的士兵必備的法寶:指南針,他身上並沒有。 好不容易跑到一處林木稀疏的地方,抬起頭辨明了方位,夏潯正待向正確的方向逃去,剛一舉步,眼神忽然一動,好像察覺了危險的野獸。他馬上按住了刀柄,背微微躬起,彷彿一頭即將躍起擇人而噬的猛獸,黑亮的一雙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一棵大樹,沉聲道:“出來!” 一陣細碎聲響,那是樹下的枯枝敗葉被人踩到的聲音,然後劉玉玦慢慢出現在樹下。 夏潯一怔,微微直起了腰,說道:“玉玦?” 劉玉玦苦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些失措和傷感,還有一些茫然:“大哥教我的躡蹤之法果然管用,我是第一個找到大哥的。” 夏潯也不禁苦笑:“玉玦,你要擒我回去嗎?” 劉玉玦目光微微一垂,看著夏潯仍然緊握的刀柄,幽幽地道:“我……是大哥的對手嗎?” 夏潯微微有些疑惑,劉玉玦的語氣,讓他聽不出這句話是說劉玉玦的武功做不了他的對手,還是說,劉玉玦這個人不做他的對手。 劉玉玦抬起目光,凝視着夏潯,低聲道:“大人很器重你,據我所知,大人麾下,他最看重的一個人就是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潯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玉玦,有些事,我現在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總之,人各有志,如果玉玦還唸著你我之間的兄弟之情,那就不要與我交手,我不想與你兵戎相見。” “我當然不會與大哥交手,哪怕我有與大哥動手的本事,我永遠不會!” 劉玉玦一面說,一面慢慢閃向道路:“朝廷不日就要對燕藩下手了,大軍一到,玉石俱焚,大哥在這個時候選擇燕王,實是不智之舉。” 夏潯笑了笑,答道:“或許是,或許不是,又或許……天無絶人之路。其實我是可以站在皇帝一邊的,如果我站在他一邊,我相信,燕世子和兩個郡王不會有機會活着離開金陵,燕王朱棣也很可能會束手就縛。問題是,我不喜歡這個皇帝,非常不喜歡,在我看來,他根本做不了一個好皇帝!” “無論縱橫四海,還是內外交困,不管任何時候,不稱臣,不納貢,不割地,不賠款,無漢唐之和親,無兩宋之歲幣,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是何等豪邁,這是多硬的骨氣?我本來以為,我是要追隨這樣一位豪傑,現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離不開我的努力,男兒有功業如此,人生何憾?” 劉玉玦聽不懂他後面的一段話,卻聽得出他對皇帝的鄙夷和不屑,不禁驚訝地道:“皇帝是我們能選擇的嗎?無論怎麼說,他畢竟是皇帝,是君父,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夏潯注視了他一眼,深深地道:“你當他是天子,他才是你的天子!我不當他是,他就不是!” “如果你不動手,那麼……我要走了!” 夏潯舉步走了過去,劉玉玦注意到,夏潯的手一直按在刀上,心中不禁黯然:“大哥還是對我存了小心,其實……我不會害你,真的不會害你,永遠都不會……” 第278章 克敵不可敵 羅克敵突兀地出現在一棵高大的柏樹上,神色冷峻,陰冷地四下掃視着,就像盤旋在天空中尋找着獵物的一隻雄鷹。 他一貫溫文爾雅的神態此刻已被滿臉的殺氣所取代,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在密林中追蹤了這麼久,他的衣袍仍然纖塵不染,就連髮絲都沒有一點凌亂。 劉玉玦踽踽而來,神情黯淡,精神有些恍惚,沒有注意到穩穩地站在枝幹上的羅克敵。 “玉玦,你在幹什麼?” 羅克敵冷冷地發話了。 “啊?” 劉玉玦失聲驚呼,猛地一錯步,探手拔刀,刀只拔出一半,他便看清了大袖飄飄,端立在樹杈上的羅克敵,不由獃了一獃,放開刀垂首道:“大人。” “哼!” 羅克敵冷哼一聲,只一跨步,也未見他如何作態,便如一片飛羽似的輕盈地飄落在劉玉玦的面前,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優雅自然。劉玉玦嚇了一跳,慌忙退了兩步,羅克敵冷冷地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的目光極其鋭利,好像能洞徹他人的肺腑,劉玉玦不敢迎接他的目光,慌亂地低下頭,訥訥地道:“卑職在……在搜……搜尋……楊……楊旭。” 劉玉玦說得結結巴巴,羅克敵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問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劉玉玦一驚,矢口否認道:“沒有!” 羅克敵沉聲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劉玉玦急急搖頭:“卑職沒有見過他,真的沒有!”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劉玉玦捂着脹紅起來的臉頰,怔忡地看著羅克敵,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羅克敵暴怒之下,揚手又要扇他一記耳光,見他這副樣子,心中不由一軟,便只狠狠瞪了他一眼,肩頭一晃,向他的來路掠去。 “大人!” 劉玉玦焦急萬分,楊大哥離開還不久,如果被大人追上…… 楊大哥教過他刀法,羅大人也教過他刀法,他深知大人的武功是何等可怕,楊大可絶不可能是羅大人的對手。情急之下,劉玉玦顧不得被羅克敵責難,立即飛奔追去。 可是羅克敵動作神速無比,身影閃了幾閃,已然蹤跡全無,劉玉玦追出一段路,空山寂寂,唯聞鳥鳴,哪裡還有羅克敵的蹤影。劉玉玦四下看看,選定一個方向,急急追了下去。 長江邊上,一艘快船停泊在岸邊,隨着湍急的江水一起一伏。船頭站了幾個人,正焦急地眺望着遠方。這幾個人中,有兩人就是剛剛趕到不久,已經換了便裝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兩人現在都扮成一副書生模樣,站在他們旁邊的兩個人皮膚黝黑、滿臉鬍鬚,身上都穿一件短褐,頭上戴着竹笠,足下赤着雙腳,身子隨着那一起一伏的甲板站得穩穩當當,一看就是慣於行船的水上好漢。 跳板另一側,則站着一個頭戴竹笠的少婦,雖然她的膚色比起城裡頭那些水粉胭脂描紅畫綠的姑娘們要顯得黑一些,但是黑裡俏的美人兒,五官嫵媚,玉潤珠圓,尤其是那身段,該翹的翹、該凹的凹,玲瓏有致,成熟嫵媚,彷彿一枚成熟的蜜桃兒,咬一口就會流出甜美的果汁。 “來了來了!” 桅杆上面忽然一聲叫喊,一個瘦猴兒似的船伕指着遠方大叫。 那美貌少婦立即問道:“來的是什麼人,看清楚了?” 桅杆上那人叫道:“三當家的,我看清楚了,是一輛馬車,十幾匹馬,護着一輛馬車,正向這裡奔來!” 那美貌少婦鬆了口氣,喃喃地道:“謝天謝地,他總算安全了。” 這美貌少婦自然就是雙嶼島女盜蘇穎,其實二當家雷曉曦已經身故一年多了,蘇穎早已榮升二當家,只是多少年來大家已經叫習慣了,海盜們仍然叫她三當家,元老們仍然親昵地叫她三姐。 馬車狂奔而來,在並不平坦的道路上顛得十分厲害,好在裏邊坐了鎮車之寶朱高熾,那車子才沒被路上的石頭顛得飛起來,只不過朱小胖現在的情況也不太妙,他已經快被顛散架了,如果這樣的道路才有五里,估計他就要被顛得口吐白沫了。 “大哥!” 一見朱高熾到了,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即飛身跳下船舷,蘇穎等人也急急跟了下去,朱高煦兄弟倆上車攙下顛得頭暈眼花的朱高熾,蘇穎的目光則在隨行人群中匆匆搜索了一圈。 “沒有!” 蘇穎暗暗心驚,急忙向一個剛剛躍下馬來的侍衛問道:“楊旭呢?” 那侍衛搖頭道:“不曾看見,我們護了世子便匆匆穿林而過,上了事先備好的車子趕回來了。” 蘇穎心中一寬,說道:“快扶你們世子上船,估計他落在後面,一時半晌也就到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朱高熾扶上了船,趕緊的更換衣物,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幾個隨朱高熾同行的侍衛留在了船上,其他侍衛則跨上戰馬,趕着馬車揚長而去。他們要找個僻靜處把馬車燒掉,然後騎馬各奔東西,逃到遠處後再喬裝打扮,分頭返回北平。這招疑兵之計只要能讓朝廷迷惑一天半天,就足以為世子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了。 夏潯揮刀劈開叢生的荊棘,忽見前邊變得明朗起來,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在林中迷了路,繞了這許久,終於要走出林子了。林外不遠就是一處山坳,山坳中備了馬匹,世子此刻想必早已離開,他們會給自己留一匹馬的,只要出了這密林跨上駿馬,錦衣衛的人就休想再追上他了。 夏潯急急一分樹枝向前奔去,剛剛穿過荊棘叢,耳畔忽然傳來衣袂飄風聲,夏潯心中一沉,急忙伸手拔刀,面前已攸然立定一人,背負着雙手,冷冷地睨視着他。 羅克敵,他也是剛剛趕到的,袍袂的擺動還沒有停止,可他站在那兒,卻是淵停嶽峙,彷彿亙古以來,他就一直站在那兒似的,壯如山嶽、靜如山嶽、重如山嶽,一股強大的壓力立即襲上了夏潯的心頭,夏潯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可怕的氣勢了。 勢有千鈞之重! 夏潯記得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青州設計陷殺錦衣衛總旗馮西輝的時候,可那一次,已是圖窮匕現,馮西輝殺氣畢露的時候,而這一次,羅克敵只是負手站在那兒,神情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連身形都是淡淡的,就像一個臨潭照影的書生,悠然自若,孤芳自賞。可是那種直透肺腑,壓得人喘不上氣來的沉重壓力,卻已撲面而來。 “為什麼?” 羅克敵淡淡地問,眼神中滿是痛惜:“為什麼,你要背叛我?為什麼,你要投向一個注定會失敗的藩王?我羅克敵一雙眼睛,自信很少看錯人、很少看錯事,但我就是不明白,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夏潯挪了挪刀的位置,把它挪到可以最快拔出的位置,這才答道:“也許是……人各有志吧!對大人的器重,在下很是感激,可是……在下只能辜負大人的美意了。” 羅克敵笑了笑,問道:“你,早就是燕王府的人?” 夏潯搖頭:“不是,直到現在,還不算是。等卑職把燕王世子安全送回北平,卑職才算是燕王的人!” 羅克敵道:“我不信!如果是這樣,你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誰都知道,皇上馬上就要對付燕王,燕王馬上就要完蛋,你會投效一個注定要垮台的藩王?” 夏潯也笑了笑,笑得有些詭異:“大人,你為什麼要說得這麼篤定?難道燕王就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嗎?你不要忘了,你也曾把錦衣衛重新崛起的希望寄託于今上,結果如何呢?大人,你也有看錯的時候。” 羅克敵頷首道:“我承認,我有看錯的時候。但是燕王這局棋,我會看錯嗎?他有翻盤的任何可能嗎?皇上富擁四海,雄師百萬,燕王有什麼?現如今,燕王立足之地不過區區一座燕王府,連北平都不是他的,麾下兵弁不到一千人,就算一股占山為王的草寇都比他強大,他能成甚麼事?” 夏潯道:“絶對的不可能如果變成可能,那麼證明什麼?是燕王太能幹,還是皇上太無能?” 羅克敵冷冷地道:“你瘋了!富貴險中求,但這已不是冒險,而是發瘋!” 羅克敵緩緩抽刀,利刃擦過刀鞘,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我承認,這一次我看錯了,我本來是把你當成我的薪火傳人的,可惜你是個瘋子。所以……” “嚓!” “嚓!” 夏潯一直在注意着羅克敵的肩頭,手臂要動,肩必先動,羅克敵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詭異地脫離基本的人體運動規律,當羅克敵肩頭一動的同時,夏潯就已拔刀。但他馬上發現,搶得先機,並不代表就能搶先,羅克敵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 常說刀光如閃電,可是直到今天,夏潯才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刀光如閃電,那一刀,就彷彿于虛無中突然誕生的一道閃電,撕裂了長空,猙獰地、將它暴戾的殺氣瀰漫了天地! “你去死吧!” 刀光裹挾着一天雷霆,以無可抵禦的姿態向夏潯的頭顱俯衝下來,那是天威。天威不可測,同樣不可敵! 第279章 你錯了!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太陽一寸寸地向天空正中移動,始終不見夏潯的身影,蘇穎徘徊在岸邊,一顆芳心漸漸地提起來,額頭開始沁出汗水…… “蘇姑娘,我們應該啟程了啊,時間緊急,一旦被朝廷搶在前頭下令封江,楊百戶拿給我們的關防就不起作用了!” 朱高煦忍不住了,看看越升越高的太陽,站在船頭向蘇穎喊道。 蘇穎站住身子,回過頭,硬梆梆地道:“不成,楊旭還沒有到!” 朱高燧也閃出來,扶着船舷說道:“已經這個時辰了,楊百戶還沒有到,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蘇姑娘,我們還是馬上起描揚帆吧,只要你把我們安全地送出去,我燕王府答應你們的條件絶不會食言的!” 蘇穎臉色一冷,寒聲道:“不成!楊旭不到,船不能開!” “你……” 被人灌了兩壺茶水,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的朱高熾讓人扶着走了出來:“高煦!高燧!你們不要說了!” 朱高熾雖然肥胖,可是一旦嚴肅起來,目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儀:“我們兄弟三人能夠脫險,全賴楊大人鼎力相助。如今我們已經脫險,楊大人卻還生死未卜,如果我們就此揚帆遠航,豈不是斷了楊大人唯一的退路?我燕府中人,向來恩怨分明!更是從無貪生怕死之罪!於情於義,我們都要等下去!” 朱高煦無奈地解釋道:“大哥,不是兄弟貪生怕死,而是到了這個時辰他還沒來,分明是無法脫身甚或被人殺死了。我們離開,留此有用之身,還能為他報仇雪恨,也不枉他一番心血,徒留于此,等着朝廷兵馬追來,把我們一舉成擒麼?” 朱小胖神情嚴肅,沉聲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等、下、去!” 繼續漫長的等待,遠處仍然不見夏潯的身影,經驗豐富的老梢公注意到自上游下來的船隻越來越少,很顯然,朝廷已經察覺到燕世子逃脫了,開始封鎖水陸各條交通要道,進行全面的巡捕通緝。很快,就會有巡檢司的人甚至朝廷兵馬趕到,封鎖所有港口,禁行所有船隻。 “三姐,恐怕那位楊大人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咱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咱們的船就走不了,所有的人都要交待在這兒!” 扮老梢公的是雙嶼島上使船的老手,是蘇穎父親當年親手帶出來的老部下,眼看夏潯遲遲不來,整座船的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老梢公真的忍不住了,便走下船來,對額頭汗水涔涔的蘇穎說道。 蘇穎緊緊咬着唇,又向遠處看了看,仍然不見夏潯的身影。她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馮叔,馬上開船,你帶他們走,我留下,迎一迎楊旭。” 老梢公吃驚地道:“三姐,你……” 蘇穎驀地迴首,目光極為嚴厲:“人是他想救的,我就幫他救出去。馮叔,你帶船走,這件事,我交給你了。” “三姐……” “這是軍令!” “我……我……遵命!” 老梢公重重地一跺腳,返身走上了船,吼道:“扯帆、起錨,馬上開船!” 蘇穎向船頭望了一眼,便拔足向遠處莽莽叢山飛奔而去…… 蘇穎越跑越快,在烈日下也不知跑了多少,她只覺得現在每吸一口氣,胸腔中都是灼熱如火的感覺,那種窒息般的感覺根本已無法因呼吸而消除,在她腦海中跳躍着的,始終是夏潯血肉模糊的屍體的畫面。這麼久了,夏潯始終沒有出現,她也知道,夏潯生還的可能已經不大了,她此去尋找的結果,最好的結局,大概就是夏潯被人棄之荒野的殘屍。 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蘇穎跑了一路,淚灑了一路,淚水和汗水模糊了她的面容,原本很是嫵媚的面孔,現在已經看不到一點美麗少婦的風韻,一個樵夫背着柴從小路旁經過,吃驚地看著這個瘋女人目不斜視地從自己身邊飛奔而過。 她穿著一雙草鞋,腳底似乎也已磨破了,一路印下血痕。她慣於行船使水,幾時在陸路上跑過這麼遠的道兒? 馬上就要跑到山腳下了,蘇穎甚至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找楊旭,她茫然地站下,看著莽莽群山,鬱鬱密林,目光緩緩垂下,然後張大、慢慢張大,一雙眼睛都睜圓了。 她突然甩甩頭,使勁擦擦眼角的汗水和淚水,這回看清楚了,是他,他騎着一匹馬,正向自己飛奔而來,雖然離得還遠,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隻看了一眼,蘇穎就認出來,那就是他! 夏潯知道自己在山上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了,生怕趕不上船,一俟上了馬,立即飛奔而來,剛剛出了山坳不遠,他忽然發現前邊竟有一個人影,再仔細看,才認出那是蘇穎,她一個人,跑了這麼遠的路,只因為我還沒去! 夏潯的心好像被重鎚狠狠地擊了一下,震得他的心口悶悶的、沉沉的,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被打碎了似的。 蘇穎驚喜欲狂地想要奔上去,可是一俟看清了夏潯的身影,她忽然發覺雙腿軟綿綿的已經使不出一點氣力了,就彷彿一條水中的美人魚突然上了岸,雖然她有一雙和人類一樣的腿,修長、筆直、渾圓、健美,卻根本不懂得如何邁步,如何用力,她只邁了一步,就軟綿綿地跌坐到地上,只能雙手撐着地,儘量抬起頭,從及膝高的野草叢上面,喜淚橫流地看著那飛奔而來的一人一馬。 “希聿聿……” 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前蹄尚未落地,夏潯便飛身躍到了地面,雙手攙住蘇穎:“穎兒,你怎麼來了。” “我……我來找你……” 蘇穎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身子簌簌地發抖,經過一路的奔跑和內心無盡的恐懼折磨,她生怕這只是一場夢,只要一伸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掉。 “你這女人……為什麼不騎馬?” 看著她脹紅的臉頰,滿頭的汗水,夏潯一句有些氣惱的話說了一半,便轉成了柔柔的詢問。 蘇穎在笑,很開心地笑:“沒有馬,而且,我不會騎馬。” “來!” 夏潯拉了蘇穎一把,蘇穎想要站起,可是她實在是跑了太久了,一旦停下來,兩條腿酸脹無力,根本使不出力氣,夏潯一見,乾脆把她攔腰抱了起來,把她舉上馬背坐好,夏潯一按馬背,騰身跳了上去,雙腳踩住馬鐙,持繮在手,說道:“抱住我的腰。” “好!” 蘇穎毫不忸怩,雙手環住他的腰,發燙的臉頰貼到了他寬厚的背上,聽著從他身體裡傳出的心臟結實有力的“嗵嗵”心跳時,只覺得無比的踏實、安寧、幸福,就像她整個人都浸在溫柔的海水中的感覺。 “穎兒,船呢?” “船已經開走了,上遊船只已漸漸稀少,過不了多久,朝廷鎖江的消息就得傳過來,到時候你費盡心機弄來的關防就沒用了,沒辦法,我只好讓他們先帶了燕王世子先走。” “嗯,你是對的,是該當機立斷,不然的話,所有的人都要被截住了,現在只剩下你我兩個人,倒還容易脫身。” 夏潯勒住繮繩,撥轉了馬頭,既然船已不在江邊,此時趕去就是自投羅網了,得先找個地方躲藏,然後再想辦法去海邊。 對於夏潯的動作,蘇穎什麼都沒有問。方纔那種已失去了他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要崩潰了,現在失而復得,摟着他的腰,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蘇穎心中暖洋洋的無比滿足,不管是他帶著自己浪跡到天涯海邊,還是帶著她去闖刀山火海,她現在都懶得理會了。 男人是樹,女人是藤,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夏潯在往南走,往南山多林多,易於躲藏,而且燕王世子一旦脫逃,目標必然是北平,朝廷會集中全力封鎖向北的道路,往南走目前是最安全的,之所以沒有馬上向東,是因為這裡本就屬於應天府的直接管轄之下,各處城鎮、大街小巷,都處在朝廷的嚴密控制下,迂迴一下更加妥當。 “你怎麼現在才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穎伏在夏潯背上,幽幽地說,夏潯策馬輕馳着,說道:“出了點岔子,險些沒有擺脫追兵,不過……總算是有驚無險。” 夏潯又記起了羅克敵那驚艷一刀,羅克敵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無法接住這一刀,他還有一個選擇:退!但是在林中行動不便,他能躲過這一刀,能躲過羅克敵急如驟雨的連續攻擊麼?想要活命,唯有一搏,攻敵破綻、攻敵要害。 羅克敵的要害是什麼? “錦衣衛如何才能復起?” 只這一句話,鋒利的刀刃便硬生生地停在了夏潯的頸上,只要再慢得一剎,他就身首分離了。 夏潯驚出一身冷汗,卻絲毫不敢遲疑,立即接著說道:“我既入錦衣衛,這烙印,便一生一世無法除去。大人應該知道,我大明軍籍,是子承父業,代代相繼,不可更易的。何不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什麼意思?”羅克敵的目光就像他架在夏潯頸上的刀一樣冷。 “如果燕王敗了,我仍是一死,大人何必急在一時?如果燕王成功的話,大人留我一命,算不算是為錦衣衛留下一點薪火?” 烈日當空,已到正午,影子就在身下,吹來的風都是暖的,但是夏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渾身驚悚的寒慄感,這是他所經歷的最驚險的局面,生死完全操控於他人之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說服對方改變心意,一旦失敗,立即就是身首異處。 現在他的頭還好端端地長在他的脖子上,他成功了,因為在羅克敵心中,已經形成一種執念:他只想要錦衣衛崛起,這已成為他生存的唯一意義。 “我放你走,只因為我很好奇,你為什麼這般篤定。這一次,我錯了!我放你走,是因為我想聽到,當你作為朝廷欽犯,被拉去砍頭,滅你滿門、夷你全族的時候,你會對我說一聲,你錯了!” 第280章 金鷄報曉 自南而北,自東而西,自上而下,偵騎四出。 大城小阜,窮荒僻壤,但凡有路的地方,就有朝廷的偵騎匆匆馳過,各地方官府的巡檢捕快、幫閒打手們更是一個也沒閒着,全都上了街,他們的目標具有顯著特徵,兩個身材魁梧的少年、還有一個其胖無比的青年,不管他們怎麼喬裝打扮改變身份,這個基本特徵是無法改變的。 朝廷陸續收到了一些消息,當天的確有船渡江,因為渡船上還有十幾匹健馬,所以有渡江客記得這件事兒,緊接着魏國公徐輝祖向朝廷告舉,他那個不孝的二外甥臨走之前還偷走了他最心愛的那匹烏雲蓋雪。於是,搜捕方向主要確定的北方的陸路。 軍驛特使日夜兼程,一路向北傳遞着消息,所經之處尤如星火,各地官府馬上形成燎原之勢,出動全部的巡檢捕快乃至民壯,封鎖所有交通要道進行盤查,一些道路較多,當地官府力有不逮的地方甚至還出動了軍隊。 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開始在耳目靈通的官員們中間迅速傳播,但是大部分普通百姓卻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知道,一定是走了什麼重要人物,因為這一次朝廷的陣仗比上一次對白蓮教的大舉鎮壓還要大。 謝傳忠欲哭無淚,他覺得這次回京祭祖一定是出門前沒好好看黃曆,剛走到真定府他就寸步難行了。他帶的人多、車子也太多,本來走得就很慢,好不容易姍姍行至真定府,朝廷的旨意就傳過來了,謝傳忠走幾步路就是一道關卡,車輪一轉就是一道關防。 那些兵痞差官們見他一行人華服駿馬,滿車的綾羅,誰逮着不敲他一筆?謝老財送了不少禮,破了不少財,卻仍是舉步維艱,於是到了唐山他就賭氣不走了,與其一路的破財,不如就在店裡住下,等着風頭兒過去了再說,可他沒有想到,就算住了店,官府一天都能來查八遍,為了減少麻煩,他還是得上下打點,不斷地破費來應付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官。 想認個好祖宗,不易呀。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燕王三子仍是音訊皆無,這天早朝後,羅克敵得到宣召,命他到正心殿奏事。朝會後所議之事,一般才是真正的大事,能夠參加這樣會議的人大多是陛下心腹,他們早朝之後直接就可以轉到正心殿,羅克敵不敢怠慢,怕耽誤了事,明明路程不遠,居然還騎了一匹馬,在蕭千月的陪同下急急趕到皇宮。 正心殿內,齊泰稟奏道:“皇上,燕王收買錦衣官校,不擇手段地將三個兒子帶走,可見反心已經昭然,如今十多天過去了,還沒他燕王三子的消息,恐怕他們很快就會出現在北平,朝廷不能再遲疑了,北平內外,軍政法司俱已在朝廷掌握之中,皇上現在一道詔諭,就能把燕王繩之以法,皇上,該下旨了!” 黃子澄道:“皇上,錦衣衛現在拿到了燕王府百戶官鄧庸的供詞,足以定燕王之罪了,齊大人所言有理,朝廷應該下旨了,讓謝貴張昺立即逮捕燕王,入京法辦就是。” 朱允炆想到終於要對他既畏且厭的四皇叔動手了,神情既緊張又興奮,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問道:“當真……萬事俱備了麼?” 方孝孺微笑道:“何止萬事俱備,陛下,如今是萬無一失了。” 朱允炆動容道:“先生何出此言?” 方孝孺微笑着瞟了黃子澄一眼,黃子澄便拱手笑道:“陛下,臣正有一件要事要稟奏陛下,因事涉機密,朝會時不宜言明。” “什麼要緊事,先生快說。” “陛下,燕王府長史葛誠受陛下感召,忠於朝廷,不但自己竭誠為朝廷效力,還說服了燕王府儀賓李瑞同為志士,這件事陛下已經知道了。呵呵,長史、儀賓皆是文臣,或能為朝廷通報消息,卻難於擒逆時發揮甚麼大作用。 但現在不同了,葛誠又已說服燕王府護衛指揮使盧振向朝廷效忠了。這盧振是帶兵的,本是燕山護衛中一員虎將,地位僅在張玉、朱能之下,眼見燕王大勢已去,皇上天威震震,又受葛誠示之以大義,他已寫下血書,誓為朝廷效力,擒拿燕賊了。陛下請看……” 黃子澄自袖中摸出一張白綾遞上去,朱允炆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道血書,黃子澄笑道:“燕王府內有葛誠、李瑞和盧振,可以突然發難,擒賊擒首,燕王府外有謝貴、張昺、張信等文武率兵圍困,隨時入府清剿,北平城外又有宋忠、耿瓛等都督虎視眈眈,皇上,這囚籠,咱們已經給燕王造成了,猛虎已然入籠,何時開刀,只等陛下一道旨意。” 朱允炆兩眼放光,喜道:“竟有此事?先生何不早早說來。” 黃子澄笑揖道:“老臣也是剛剛收到葛誠通過李瑞輾轉傳遞出來的消息,還未來得及稟報陛下呢。” 朱允炆愉快地笑起來:“先生老成謀國,自削藩定議至今,步步為營、滴水不漏,燕藩如今成為瓮中之鱉,先生智略無雙,堪稱首功。” 黃子澄微微欠身道:“這都是陛下聖明,文武齊心,老臣不敢居功。”說罷腰桿兒一挺,身形站定,伸手輕輕一攬長鬚,頗有幾分諸葛孔明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味道,不過站在角落裡的羅克敵怎麼看都覺得他很二,很像關二哥。 這時,內侍小林子又捧着一封奏疏躡手躡腳地進來,朱允炆睨了他一眼,伸手將奏疏接過,在他議事的時候,除非十分緊要或者干係重大的事情,內書房是不會立即派人遞進的,所以一見小林子進來,他就曉得,必是十分重大的事情或非常緊急的事情需要他親自決定。 展開奏疏,匆匆閲覽,事情不急,卻很重大,這是西平侯沐晟彈劾岷王朱楩的奏章。現如今朱允炆對燕王朱棣已是志在必得,心情也就輕鬆了不少,他合起奏摺,對方孝孺和黃子澄道:“雲南西平侯彈劾岷王不法事,兩位先生以為,該如何處置?” 方孝孺和黃子澄聽了,不覺相視而笑,果然,眼見大勢所趨,文武重臣開始迎合上意,附合削藩了。岷王到雲南已非一日,西平侯早不彈劾晚不彈劾,偏偏在皇上大張旗鼓地削藩的時候上書彈劾,其中自然是有些迎合上意邀功固寵的意思。 黃子澄馬上躬身道:“皇上,西平侯沐晟酷肖乃父,性情凝重不苟言笑,他既彈劾岷王,當非捕風捉影之舉,皇上應該下詔,削岷王爵祿,貶為庶人,表彰西平侯,以樹文武之表率。” 朱允炆心領神會,馬上神情一肅,正容答道:“準卿所奏!” 國有國法,這不法事有大有小,如果不是造反,就算罷黜了他的王爺之位,依照大明律法也不能削除他的封國,而應該削了他的王爵,由他的兒子繼承王位,可在這對君臣面前,法就成了一個屁。朱允炆抓周王時還羞答答地猶抱琵琶半遮面,抓湘王時還走個下旨嚴斥、令其認罪的過場,到了現在,已經是有劾必準,連複審、議罪的步驟都省了。 燕王束手就擒已是指日可待,西平侯上書彈劾岷王,顯然是公開支持朝廷削藩了,朱允炆的心事徹底放下了,這才轉向自打進了正心殿就根本沒有機會說話的羅克敵。 “燕世子的下落,沒有一點線索麼?” “回皇上,沒有。” “那個朝廷叛逆楊旭呢?” “回皇上,同樣下落不明。” 朱允炆冷笑:“你辦得好差使,識人不明,昏饋無能!真是枉負朕的期望!” 羅克敵垂首不語。 朱允炆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又問:“燕王府那三個侍衛,還關在你們錦衣衛吧?” “是!” 朱允炆道:“招認燕王謀逆大罪的那個百戶,將他與他的供狀全部移交大理寺,向天下公開宣告燕王謀逆之罪,至于另外兩個燕府的侍衛,公開處斬,明正典刑、以儆傚尤!” “臣遵旨!” “楊旭私通叛逆,有負皇恩,夷滅其族!” 黃子澄趕緊道:“皇上,楊旭的家小都已經逃了,至于楊氏族人麼,皇上應該記得,楊旭不能見容于楊氏宗族,早已被其家族驅出宗祠了。楊氏一族素來與楊旭不合啊,老臣那學生國子監楊充,就是死在楊旭手下的,如今想來,十有八九也是中了楊旭奸計,先敗壞他的名聲,再害了他的性命,這楊旭,實是陰險狡詐的小人啊!” 朱允炆狠狠一拍桌子,怒道:“真是好算計!這筆賬,朕給他記着!” 羅克敵離開正心殿的時候,神情落寞,鬱鬱寡歡。今天皇上議事,總算是把他喚來了,可是……仍然只是叫他打打下手罷了,國家大計,哪有半句要問他的意思,由始至終皇上便只把他當成了空氣,偏偏那幾個豎儒的話,皇上倒是奉若至理。 怏怏地離開皇宮,蕭千月正等在外面,楊旭叛逃後,蕭千月發現他又得到了大人的重用,而大人最喜歡的劉玉玦似乎也因為與楊旭過從甚密而受了牽連,這幾天被大人冷口冷麵的不大待見,不禁心花怒放。一見羅克敵自宮裡出來,蕭千月連忙牽起馬走過去,也沒看羅克敵臉色,便湊趣道:“皇上今日召見,得與方學士、黃學士同殿奏對,看來是要重用咱錦衣衛了?” 羅克敵不理,翻身上馬,悻然吟道:“嘰嘰喳喳幾隻鴉,滿嘴噴糞叫呱呱。今日暫別尋開心,明早個個爛嘴丫!”說罷雙腿一踹馬腹,揚長而去。 蕭千月摸摸後腦勺兒,有些莫名其妙:“大人怎麼忽然吟起太祖爺的詩來了,《罵文士》,罵文士……莫非大人在殿上又受了那幾個糟書生的閒氣?”蕭千月不敢再自找沒趣,忙也翻身上馬,隨在羅克敵身後行去。 這首詩是朱元璋寫的,名字就叫《罵文士》,朱元璋書讀的少,詩作談不上如何瑰麗,說是打油詩還差不多,不過朱元璋的詩大多卻極具大氣,本來嘛,布衣天子,人家的胸襟氣度擺在那兒,比如他寫的那首《鷄叫》:“一叫一勾勾,兩叫兩勾勾,三叫日出滿天紅,驅散殘星月朦朧。” 方纔羅克敵所吟的那首打油詩,自然也是這位洪武大帝的佳作了。朱洪武還有一首詩,叫《金鷄報曉》,大意與這首《鷄叫》差不多。 鷄叫一聲撅一撅,鷄叫兩聲撅兩撅。三聲喚出扶桑日,掃盡殘星與曉月。 “喔喔喔……” 雄鷄唱曉,一抹炊煙自山林間裊裊升起,旭日的光輝灑滿了大地。平緩的山坡上有幾畦山田,田中的穀子十分茂密,綠油油的葉子,沉甸甸的谷穗已微微透出黃澄澄的顏色。 山坡間,有竹籬圍起的三間小屋,茅頂土牆,甚是簡陋。炊煙就是從中間那幢房屋上邊的煙筒裡冒出來的。 犬吠鷄鳴,沉寂了一宿的夜重新煥發了活力。柴門一開,從左邊小屋裡走出來一個人,淡紅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一身樸素的農裝,身材頎長,五官端正,彷彿一個俊俏農家郎。 他是楊旭,和蘇穎扮作一對小夫妻,在廣德州靈山腳下這座山農家裡,已經住了一個月了。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山中一月,世上又有多少變化? 夏潯和蘇穎遲了一步,船已經走了,時機稍縱即逝,他們已經無法搶在朝廷封鎖道路前離開。三道關防一道給了渡江北去吸引目標的燕府侍衛,一道給了謝謝和梓祺,第三道則給了燕世子,漫說他們沒有關防,就算是有,遲于朝廷一步,也要失去效用。 夏潯選擇了最安全的南行之路,卻發現一路下去,同樣是處處設伏,十分凶險,乾脆拐進深山,做起了山中客。燕世子北返,時間並不太長,如今已經過了一個月,朝廷的搜捕必然已經結束,他可以從容東去了。 夏潯得意地笑了笑,站在門前抻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噗!”後腰挨了一記狠的。 “誰丟我,拿什麼丟我?” 夏潯回頭一瞅,是個笤帚疙瘩。再往炕上一瞅,就見一條光溜溜的玉臂飛快地縮進被子,蘇三姐慵懶迷人的俏臉上滿是嬌羞的嗔意:“你個死人,門也不掩,生怕別人看不見嗎?” 風遺塵傾情製作 第281章 自投羅網 鄉下人間的早餐很簡單,自家種的莊稼煮出的小米粥香氣撲鼻,新鮮的蔬菜和醃制的鹹菜也都是自家所產,此外還有一盤熟肉,那是主人在山上下了獸夾捕到的小獸。 這戶人家,男人四旬上下,身材很是健壯,赤紅色的臉龐,眼角帶著淺淺的皺紋,樸實、憨厚,一件灰布褂子打了好幾個補丁,也不捨得換換,他的頭髮盤成一個髻,只隨意紮了個木簪。娘子的歲數比他略小些,身量不高,圓圓的臉龐,膚色帶著鄉下婦人慣有的健康的紅暈,行動很是俐落。 他們的兒子已經十四了,長得墩墩實實的,壯得像頭小公貓,吃起飯來狼吞虎嚥。夏潯還知道,這位主人還有個姑娘,已經嫁到山外去了,山上只有這對夫妻,帶著這個兒子,守着幾畝山田度日。 “吃東西別吧嗒嘴兒!瞅你那臭毛病!在家裡還沒啥,這要是出去坐席吃酒與人往來,不叫人笑話!” 老子在兒子手上狠狠地敲了一筷子,兒子嘟起嘴,有些生氣,但是很快便衝著那盤子香噴噴的獸肉發動了進攻。瞪了兒子一眼,老子開始去挾菜,肉誰都想吃,尤其是像他這樣體力消耗大的人,但是見兒子吃得香甜,兩口子不約而同地只去挾菜,不着痕跡地便把那盤子裡肉讓給了兒子。 嘴裡雖罵著他的臭毛病,可是看到兒子吃得香甜,老子臉上還是露出了滿足愉悅的笑容。父母之愛是不需要說出來的,因為它是不求回報的。注意到這個細節,蘇穎的筷子停了停,這家人的生活平淡極了,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歸,但是她很羡慕這樣的生活。 恍惚間,同樣的場景似乎出現在雙嶼島上。她抱著孩子,夏潯坐在她的旁邊,一家三口親親熱熱…… 於是,她便想到了自己的心肝寶貝:“離開這麼久了,孩子還好吧……其實有什麼好擔心的,我都是被嬸子們帶大的呢,有她們照顧我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的。” 夏潯瞟了她一眼,發現她神思恍惚,眼神幽幽的,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些溫馨、有些甜蜜,還有些思念的味道,是懷念雙嶼島了麼?也許吧,她從小就生長在海島上,現在離開了海洋,在山上住了這麼久,一定很不適應。 其實不只是她,他又何嘗不想儘快離開,梓祺和謝謝、他所有的家人,這麼久沒有他的消息,一定非常擔心……從時間上算,燕王世子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北平,朝廷沒必要繼續佈下天羅地網,今天就離開吧。 於是,吃罷了早飯,夏潯便對方大哥夫妻倆表達了離開的意思。聽說馬上就要離開靈山,蘇穎像一個孩子似的雀躍起來,馬上趕回房間收拾東西,夏潯把一卷寶鈔塞到了方大哥手裡:“大哥,叨擾你這麼久,這點錢,聊表小弟的心意,請勿推辭。” 鄉下人家厚道,方大哥推讓再三,才紅着臉把錢小心地揣好了,看看正在房中收拾東西的蘇穎,他拉著夏潯在磨盤上坐了,笑眯眯地道:“老弟,有件事我一直都沒問你,你和你娘子,恐怕不是出門躲債吧?” 夏潯心裡微微一驚,含糊地道:“不是出門躲債,呵呵,那依方大哥看,我們出門做什麼呢?” 方大哥湊到他耳邊,神秘地道:“說實話,是不是你喜歡了人家,可家裡又不答應,就帶著人家跑出來了?” 夏潯獃住了,見他這副表情,方大哥得意地笑起來:“我就說嘛,看你娘子,像是比你要大上兩歲的,而且你們好得蜜裡調油似的,晚上那個折騰勁兒,就沒一晚上清閒,這可不像老夫老妻。” 夏潯摸着鼻子傻笑,這個問題……他實在不好回答。所謂晚上那股折騰勁兒,那可不怨他,誰讓方大哥家的床這麼不結實,翻個身都吱呀直叫,晚上那床鋪被蹂躙起來,動靜兒還能小得了?話說穎兒現在也不知道怎麼了,在床上那股子妖嬈勁兒,不使勁的折騰,怎麼能讓她俯首稱臣? 方大哥拍拍他的肩,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依我看,應該是你娘子先前嫁過人,所以家裡老人反對吧?嗨,那算個啥,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能真的棒打鴛鴦?老弟你呢,差不離兒的時候,也就回去吧。家裡老人做的不管對還是不對,都是為了你好,你這一跑,他們心裡後悔,說不定已經回心轉意了呢。” 面對這麼一位自作聰明又古道熱腸的方大哥,夏潯除了笑就只剩下點頭了,方大哥見他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很滿意自己的臨別贈言,他想了想,突又問道:“噯,對了,老弟家裡兄弟幾個?” 夏潯道:“就我一個。” 方大哥一拍大腿,喜道:“成了,那更不是問題了,一看你媳婦就是個能生的,胸大腰細屁股圓,在我們山裡頭,這樣的叫葫蘆身材,老人們說,是最好生養的。田肥地好,你老弟也不錯呀,身強力壯的,是一頭好耕牛,我看你家這收成差不了,說不定你娘子現在就有了。等你們有了娃,你那父母雙親稀罕都來不及呢,還能挑剔你媳婦兒?” 夏潯啼笑皆非,不過仔細想想,蘇穎那身材還真的是一副性感的葫蘆身材,挺拔飽滿的胸,結實纖柔的腰、緊致油滑的臀,就像一個葫蘆娃,滑鼠身材的床上嬌娃。 “噯,剛纔方大哥和你說啥?鬼鬼崇崇的。” 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蘇穎隨口向夏潯問道。 夏潯便開始笑:“方大哥說,你晚上摺騰的也太厲害了。對了,你現在怎麼這麼厲害,哪天晚上要是隻給你一次,第二天你都一臉幽怨。” 蘇穎臉蛋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彷彿一隻剛下蛋的母鷄:“胡說甚麼你,明明是你……你沒完沒了的……” “我還不是因為你看我那眼兒不對勁,我才再接再礪的麼?” 蘇穎憤憤地宣佈道:“好,今晚上你別碰我!” 夏潯遠遠向她扮個鬼臉,笑道:“好,我不碰你,你碰我好了”。 蘇穎大羞,追着夏潯去打,卻又追不上他,咬着嘴唇生了陣子悶氣,也禁不住“噗哧”一笑。 …… 臨近黃昏,一對夫妻相依着走在田間小路上,看打扮,應該是家境不太富裕,肩上背着包袱,還是走遠門兒的:“娘子,你看,前邊不遠就到牛頭村了,咱們先去找戶人家投宿,明兒一早再走吧。” 丈夫馬橋對娘子疼愛地說著,剛剛說罷,路旁騰地跳出兩個手持大棒的蒙面人,其中一人厲聲喝道:“呔,此山是我開,是樹是我栽,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夫妻倆大驚失色,馬橋連忙護在妻子身前,戰戰兢兢地道:“兩……兩位好漢,我們夫妻倆是赴南京應役的匠戶,苦哈哈的窮人,沒有錢吶。兩位好漢替天行道,劫富濟貧,不該找上我們兩個窮苦人,求您行行好,饒了我們吧!” “沒有錢?” 蒙面大漢狐疑地打量他一番,用大棒一指他肩頭包袱,厲聲道:“裏邊是什麼?” 馬橋哆嗦着道:“回好漢爺,就是……就是小的夫妻倆個做手藝的一些家活什兒。” 另一個蒙面大漢一伸手就把他的包袱奪了過去,壓低了嗓音冷哼道:“拿來,讓大爺看看。” 蒙面漢子就地解開包袱,仔細一瞅,裏邊果然是有刀有剪、有針有線,還有銼呀錐呀甚麼的一堆東西,此外還有兩張路引,馬橋鬆了口氣,說道:“好漢爺,你看看,是吧?我們夫妻是窮手藝人,真的沒錢。” 那蒙面漢子哈哈一笑,將包袱飛快地紮好,一把背在肩上,對另一個蒙面強盜道:“這些東西,也能變賣幾文,湊一頓酒錢,走了吧哥哥!” “好漢,這可是我夫妻倆的吃飯傢伙呀,你不能拿走!” 馬橋一聽著了急,縱身就想撲上去,被他娘子一把抓住,驚聲道:“相公,莫要動手。” 那持棒的大漢指着馬橋道:“捨命不捨財呀你,跟你娘子好好學學,還想反抗?哼,不知道賊不走空的道理麼?這些家活什兒再不值錢,爺也要拿走。” 那頗有幾分姿色的媳婦兒倒是個膽大兒的,陪笑道:“兩位好漢爺,東西拿走了也罷,路引還請還給我們,要不然,我夫妻倆倆個豈非寸步難行?” 那大漢哪肯理他,唿哨一聲,便與同伴縱入道旁樹林之中,馬橋急了,抬腿又要去追,被媳婦一把揪住了耳朵,罵道:“你個夯貨,還要去追!要是他們發起狠來,劫不到錢財便要劫色,老娘這清清白白的身子豈不就葬送在他們手裡了?難道老娘的清白還值不得幾件家活什兒?” 馬橋一聽恍然大悟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還是娘子精明,是了是了,咱不追了。咦?地上掉的這是什麼?” 馬橋一個健步搶過去,拾起來一看是個小荷包,打開一瞅,裏邊厚厚一搭寶鈔,不禁大喜若狂:“哈哈哈,我就沒見過這麼笨的賊,劫我一粒芝麻,倒丟下一個西瓜,哈哈哈,娘子,我們發財啦!” “你個夯貨!嚷嚷甚麼!” 馬氏眉開眼笑地搶過荷包藏進懷裡,對丈夫嗔道:“快走快走,莫要被他們發覺了,再尋回來。” “對對對,咱們快走,哎呀娘子,咱們失了路引,可如何是好?” “怕甚麼,大不了到官府報失,他們行文到咱們家鄉一查,自然就知道咱們身份了,到時候補發一份路引也就是了。快走,這麼多錢,還值不得兩份路引麼?你可記着,對官府只說遺失了路引,千萬別說遭了賊,萬一這兩個笨賊被官府抓着,這賊臟可是要追回去的。” “是是是,還是娘子會算計,家有賢妻,男人禍少哇。” “少貧了你,快跑!” 兩夫妻慌慌張張地跑了,比那兩個賊逃得還快。 林中,已扯去蒙面巾的夏潯和蘇穎看著他們夫妻跑遠,這才相視一笑,打開包袱取出那兩份路引,夏潯接在手中,藉著淡淡的夕陽仔細看了一遍,呵呵地笑起來:“妙極,年齡、體貌大體相當,他們夫妻兩個是輪班匠,定期要去南京的,因此這體貌年齡還是三年前的,這次只是又加蓋了一次官印而已,所以有些不符也能遮得過去。” 原來,那馬橋夫婦是匠戶,而且是輪班匠。匠戶隷屬於工部,分輪班匠、住坐匠二類。輪班匠須一年或五年一班輪流到官府的手工作坊服役,每班平均三個月。住坐匠則是每月赴官手工作坊中服役十天,若不赴班,則須每月出銀一錢由官府另僱他人。 這兩類匠戶在當值以外的其餘時間可以自由從業,這對夫婦就是輪班匠,丈夫叫馬橋,妻子叫崔小嫣,兩夫妻剛去南京服役三個月回來,輪班匠服役是無償勞動,不但上工之日沒有代價,連往返京師的盤纏路費也要自備,所以他們夫妻的確沒有錢,一路上憑手藝給人做點活計賺口飯吃而已。 這對夫妻是截縫匠,在官府服役時負責栽制、修補軍衣、皮甲,到了民間,自然就改行裁製男女成衣了。因為他們時常要上京,沿途也要做生意賺錢,所以自由度比較大,這份路引上,附近幾座府縣都是可以去的,最遠處恰至杭州府。 夏潯看罷路引,將它揣在懷中,包袱重新系好往肩上一背,煞有其事地向蘇穎長長一揖,笑嘻嘻地道:“裁縫娘子,這就隨為夫歡歡喜喜回家去吧!” 翌日清晨,長谷鎮口,一位軍爺拉長着一張臉,訓斥幾個當地的甲長里長道:“朝廷馬上就要用兵了!徵召役夫甚急,你們怎麼搞的,本該由你們長谷鎮出四十名匠人,到現在還湊不齊!再湊不齊,老子把你們幾個老東西拉到北平去填護城河!” 幾個鄉紳地保哭喪着臉道:“軍爺,這一次朝廷征役也太急了些呀,昨天剛剛下令,今兒就要帶走,他們是輪班匠戶,許多人平時不在本村本鎮住的,一時之間,老朽上哪兒湊足人去,求軍爺開恩,再寬限幾日,老朽一定把他們找回來。” 那軍漢瞪眼道:“老子等得你,誰等得老子?不成,今天匠人湊不齊,就拿你們充數!” 剛剛說到這兒,鎮口的關卡那兒有人叫起來:“爹,爹,這兒有兩個匠戶!” 那人是當地里長的兒子,在鎮巡檢司做幫閒,一見夏潯和蘇穎的路引,登時如獲至寶,馬上跳着腳兒向他爹喊起來。 夏潯很沉着,他才不信風頭已經過去,路卡關防的檢查大多已是虛應其事,會有人憑這兩份路引看出什麼破綻,他向有些沉不住氣的蘇穎遞了個眼色,然後笑眯眯地朝趕過來的幾個穿長袍的白鬍子老頭兒和一個軍漢作揖道:“小人紹興府馬橋,輪班皮甲匠人,不知各位老爺和這位軍爺有何指教!” “你!” 那挺胸腆肚的軍漢把軍刀往夏潯鼻子底下一杵,粗聲大氣地道:“朝廷馬上就要發兵討燕,急召隨軍役夫匠人,紹興府也在徵召之列,你不用回去了,這就跟老子走吧! 第282章 隨軍北上 大批的軍隊和後勤輜重人員迅速向南京城郊集合,兩日功夫,就達到了十餘萬之眾,南京城郊的臨時營地綿延十餘里,浩浩蕩蕩。 夏潯和蘇穎被分到了匠人營,因為年紀輕,又是夫妻店,便被這一營的匠人頭兒林麒麟安排給大傢伙兒做飯,一早,幾口大鍋熱氣蒸騰,蘇穎在鍋灶前忙碌着,夏潯拖了幾捆柴過來,看看四下無人,便在蘇穎身邊蹲下來。 “怎麼樣,有機會走人麼?” “很難。”夏潯冷靜地打量着四周:“軍營設在外圍,咱們不容易穿過去,而且,路引上已蓋了徵召從軍的印信,要離開,還得想辦法弄兩份新路引才行。” 夏潯忽然一笑,又道:“不要着急,我想……跟着他們往北去也不錯,本來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謂殊途同歸了!” 山中方一月,世上並未千年,卻已發生了許多大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燕王反了。 燕王世子朱高熾等人脫逃,朝廷搜索近十日全無線索之後,朱允炆與黃子澄、方孝孺等密議,終於決定立即對燕王下手,削其爵位、逮捕官屬。朝廷信使馬上趕赴北平,對張昺、謝貴等北平官員傳達密旨,這一天是七月一日。 張昺、謝貴等人領旨後立即進行部署,秘密調兵遣將,同時想辦法與燕王府儀賓李瑞取得聯繫,叫他通知燕王府長史葛誠和指揮使盧振,準備裡應外合,一舉擒下燕王朱棣。 事機不可謂不周詳,奈何吉人自有天相。七月五日,內外聯繫完畢,準備次日就對燕王下手,這項機密任務方對一些需要參與的北平地方官員透露,不料內中卻有一人聞訊後為燕王大報不平,這個人就是北平布政使司吏李友直。 李友直一貫反對削藩,尤其是對燕王治理北平,震懾漠北群梟的功績甚為推崇,建文帝即位不足一個月就背棄對皇祖父的承諾,推翻洪武皇帝的政策,大肆削藩,將諸位叔叔貶為庶人,流放邊荒,甚至逼死湘王,還要謚號為“戾”,讓亡者不安,李友直嘴上不說,心中卻甚鄙厭。 這時聽說朝廷又要對燕王下手,李友直立即竊取了公文,夜奔燕王府,將此事相告。燕王聞訊大驚失色,連忙聚集親信商議對策,當時整個北平已儘是謝貴所禦的軍隊,而燕王府三衛精兵已被調走,朱能雖與他們取得了聯繫,卻來不及把他們調回來。 最後道衍獻計,說北平統兵將領乃張昺、謝貴等人,兵卒仍是北平舊卒,都是燕王帶過的兵,擒賊擒王,只要把這幾個朝廷大員擒殺了,自可接管軍隊。指揮使盧振便馬上附和道,李友直帶來的消息上說,朝廷要宣旨削燕王爵位,捕閤府官吏,既然並無馬上誅殺王爺的意思,不如故意示弱於敵,明日開府接旨,誑謝貴張昺入府宣旨,到時將他們一併誅殺。 燕王欣然採納二人所諫,立即開始佈署起來,此時燕王府業已全面戒備,就連儀賓李瑞也無法出府了,盧振便把消息寫成紙條,綁在箭桿上,等到他夜巡燕王府的時候,趁人不備將同樣內容的幾封信射出王府,通知謝貴。 不料,第二天一早張昺謝貴還沒到,北平都指揮使張信也悄悄到了燕王府。張信也是來報信兒的,張信曾經做過一陣子朱棣的部下,隨他一同出塞打過仗,對諸王遭遇,同樣心懷不平,等他得到明日一早即將擒拿燕王的命令之後,張信回到府中很是悶悶不樂。 張信的老母見兒子心事重重,便問起緣由,張信事母至孝,乃是一個有名的大孝子,哪肯對母親隱瞞,便把事由經過對母親說了一遍。老太太聽了兒子的話登時大驚失色,慌忙勸阻,要兒子萬萬不可對燕王下手。 莫非這張氏老太太比他兒子還深明大義?非也,這老太太信佛而已,道衍見朝廷散佈了諸多的謡言,謡言傳播容易,卻只能止於智者,你想讓大家都明白那只是謡言是根本辦不到的,所以他乾脆反其道而為之,幫着推波助瀾起來,在民間大肆鼓吹燕王乃真命天子,天意所歸,一天天地洗腦、一遍遍地洗腦,許多北平百姓對此都深信不疑了。 張老太太對此同樣深信不疑,因此正言厲色,不許兒子對燕王不利,還勸他向燕王輸誠。這位大孝子在感情和道義上,本來就傾向于燕王一邊,又被老娘這麼一頓教訓,第二天大清早,果然跑去向燕王通風報信了。 燕王不明他的來意,還在佯裝瘋顛,直到聽張信說明事情經過,與李友直昨夜的密報一相印證,這才相信他是真心投靠,不禁大喜若狂,連忙起身拜謝,將他奉若上賓。 夏潯本想搶了張信的功勞,輕而易舉弄個國公爺乾乾,不料老天爺看不慣他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的臭德性,哪肯讓他輕易遂意,這份功勞最終還是落到了張信手上。 其實,就算夏潯此刻在北平,這份功他依舊是搶不去的,因為夏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第一,朝廷動手的具體時間,他是不知道的;第二,他不是北平官員,如果貿然向燕王進言,說朝廷馬上就要對燕王動手,他拿不出任何憑據,如果隨便找個理由說本山人掐指一算……那他就成了妖人,早晚必受朱棣的猜忌;第三,也是最最關鍵的一點:他不知道盧振和李瑞的叛變,史書所載不詳,他只隱約記得長史葛誠似乎是投靠了朝廷,而行動的關鍵實是盧振這個燕王府侍衛指揮。 如果他此刻在北平,對燕王說朝廷馬上就要對燕藩下手,並且檢舉了葛誠,那麼次日一早,指揮使盧振突然發難,他將和燕王朱棣一齊束手就擒,真應了羅克敵那句話:“誅你滿門,夷你全族,受刑之日,對我說一句你錯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張信的地位僅次於張昺和謝貴,而且他是北平軍隊的直接指揮者,所以盧振已然倒向朝廷的事他是知道的,張信把葛誠、李瑞、盧振的消息向朱棣合盤托出,朱棣只驚出一身冷汗,立即下令把這三人逮捕。 等到張昺謝貴率兵包圍燕王府的時候,朱棣在府中依着盧振與謝貴的約定發出訊號,張昺謝貴見了只道盧振已然得手,信心滿滿入府宣旨,宮門突然關閉,朱棣的八百虎賁驟然發難,張昺謝貴身邊雖有侍衛,奈何寡不敵眾,竟被亂刀砍死。 隨後張信策馬馳走,招納北平兵丁,這些兵大多都被燕王朱棣統率過,如今朝廷官員中的第一二號人物已死,第三號人物降了燕王,許多兵將便紛紛投到了燕王麾下。 此時北平城中忠於朝廷的軍隊還有不少,朱棣以他的八百死士為主力,與這些忠於朝廷的軍隊死戰,投效燕王的軍隊陸續投入戰鬥,朱棣漸漸占了上風,血戰一日一夜之後,北平九城盡落入朱棣之手,朱棣的地盤由一座燕王府,變成整座北平城了。 次日一早,朱棣在北平校場集合軍隊,對天盟誓,正式發動靖難之變,這一天,是建文元年七月七日。 朱允炆登基剛滿一年,囚禁了七叔、十三叔、十八叔,流放了五叔,逼死了十二叔,終於反了他的四叔。 “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國家至親,受封以來,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橫起大禍,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創業艱難,封建諸子,藩屏天下,傳緒無窮。一旦殘滅,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天下百姓、兄弟宗族之間,尚能互相體恤,而我身為天子親屬,卻不能保全旦夕之命,時至今日,天下何事不可為呢! 《祖訓》云:‘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側之惡’。今禍迫及身,實欲求死。不得巳者,義與奸邪不共戴天,棣唯有遵奉祖訓,靖難討逆,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鑒予心!” 這是朱棣起兵靖難的檄文,在有心人傳播之下,已然傳遍天下。 吃早飯了,匠人們都捧着粥菜合一的大碗,蹲在帳蓬周圍,聽著匠人頭兒林麒麟在那兒擺龍門陣。林頭兒是個胖子,管差的軍爺都叫他胖子麟,胖子麟本來就很健談,再被蘇穎這樣成熟嫵媚的妹子把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瞟着,嘮得更是來勁兒。 他唾沫橫飛地賣弄道:“要說這燕王,哦哦,應該說燕逆,燕逆憑着八百侍衛起家,可還真夠厲害的,第二天燕逆就揮兵攻打薊州,守將馬宜戰死,指揮使毛遂投誠。緊接着遵化、密雲的守將舉城歸附……” 夏潯聽到這裡,心想,三座城池,只有一座是打下來的,只有一座城苦戰到底,兩個指揮中還有一個是主動投降,其中雖不無燕王久在邊隆,威望隆重的緣故,建文登基以來種種不得武將之心,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了。否則,此時的燕王仍然不見一點可能成功的可能,若只從個人前程來考慮,那些武將豈能不戰而降?不敢力敵,逃走還不成麼,恐怕他們心中也是有股鬱鬱不平之氣。” 胖子麟道:“緊接着,燕逆就派兵攻打居庸關,守將王真兵敗,投奔懷來的宋忠宋都督,宋都督禦下三萬勁卒,又有王兵歸附的兵將萬餘人,合兵一處共有四萬,燕逆只有馬步精卒八千,便毫不畏懼地直奔懷來而去。 要說四萬對八千,怕他何來,偏偏宋都督多此一舉,為了鼓舞士氣,對士卒們說他們住在北平的家人都被燕逆的亂軍殺害、婦人俱被凌辱,擄作燕逆叛軍的妻妾了,這消息竟被燕逆的探馬捉了舌頭打聽到了,於是燕逆便把他們的家屬找來打頭陣。 嘿!這下可好,戰場之上,父母兄弟叔侄伯舅相見,一個個驚喜交集,抱頭痛哭,哪裡還有人打仗?人人都說宋都督欺誑我們,紛紛解甲倒戈,投了燕逆,結果守將彭聚、孫泰被反戈的亂軍打死,宋都督措手不及,逃到懷來城裡,躲進了一處茅廁,終被生擒活捉,要不然皇上怎麼倉促調兵北上呢……” “胖子麟,又在這兒胡說甚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奶奶的,是不是想吃軍棍!” 一個巡營的小旗領着幾個兵丁走過來,橫了眾人一眼,高聲道:“莫看燕逆一時囂張,皇上已拜長興侯耿大將軍為征虜大將軍,統兵三十萬,不日即開赴北平,征討燕逆。大軍一到,區區燕逆三兩萬烏合之眾,必定土崩瓦解!吃飽都去做事,莫在這兒胡說八道!” 眾匠人一聽登時作鳥獸散,夏潯向蘇穎遞個眼色,也乖乖地走開了。 朱允炆果真要發兵了,這位皇帝執意要推翻先帝定策,鋭意文治,派人去北平傳旨之後,就與方孝孺每日討論《周官》法度和恢復井田制的可行性,在他想來,對燕王他是下了大力氣的,如今諸王都能一舉成擒,燕王自然不在話下。 誰知道,他在殿上正孜孜不倦地學習周禮,懷來兵敗的緊急軍情便送到了京師,然後谷王朱橞又狼狽不堪地逃來。谷王的藩國在宣府,他四哥的兵馬還沒到,他就帶著自己的三護衛兵馬萬把來人逃之夭夭了,朱允炆大吃一驚,這才倉惶扔下《周禮》,調兵遣將準備討逆。 老將長興侯耿炳文為征虜大將軍,駙馬都尉李堅、都督寧忠為副將軍。並飛檄徵調安陸侯吳傑、江陰侯吳高,都督僉事耿瓛、都指揮盛庸、潘忠、楊松、顧成、徐凱、李友、李暉、平安等部兵馬一齊北上,其中江陰侯吳高就是湘王朱柏的老丈人,自家女兒都跟着丈夫投火自焚了,朱允炆還肯用他,倒真是個用人不疑的。 針對燕王的靖難檄文,方孝孺為建文帝起草了一份伐燕詔書:“……朕以棣于親最近,未忍窮治其事。今乃稱兵構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是用簡發大兵,往致厥罰。咨爾中外臣民軍士,各懷忠守義,與國同心,掃茲逆氛,永安至治。” 建文元年七月二十四日,朱允炆祭告天地宗廟社稷,正式發兵北伐。大軍開拔之際,朱允炆對老將耿炳文殷殷囑咐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朝。望諸公協力同心,以朝廷百萬雄師,救我大明社稷。只是,老將軍切記,毋使朕……擔上殺叔之名呀。” 耿炳文心領神會,抱拳應道:“為臣者,分君之憂。聖上放心,老臣謹記在心了!” 第283章 邂逅 “這麼看起來,這個皇帝也不是很壞呀,燕王已經反了,他仍不忍殺害叔父。” 夏潯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蘇穎大發嬌嗔:“喂,瞧你那個死樣子,你不同意我的話就說呀,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唬誰呢?” 夏潯忍笑道:“這位皇上果然如此仁慈的話,怎麼會連個閒散王爺也不與眾叔父,偏要趕盡殺絶?宋朝諸王都是在朝閒置的,可有一個反了?何必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把那自焚的叔父還賜以‘戾’的謚號,讓亡靈不安,至仁至孝啊我怎麼沒從他的行為上看出來一星半點兒?” 蘇穎道:“話雖如此,可他的確下旨不殺燕王呀,現在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沒聽那些匠人都在大讚皇上果然至仁至孝呢。” 夏潯突然問道:“雷曉曦死於何人之手?” 蘇穎脫口道:“何天陽!” 夏潯又笑,還是那副讓蘇穎氣得牙根癢癢的討厭像。 蘇穎眼珠一轉,忽地“啊”了一聲道:“其實……自然是許老大的命令了,你是說……皇帝他……” 夏潯道:“當然是了,如果他不想殺燕王,只要吩咐長興侯一句‘勿害燕王性命’不就行了。這繞着彎子的一句‘毋使朕擔上殺叔之名!’何解?只有抓到了活燕王,才需要他這個皇帝親自下旨處斬,才需要他來承擔殺叔之名。如果燕王死在戰場上,你反叛、我平叛,戰場之上刀槍無眼,生死各安天命,誰能說他個不是?” 蘇穎微張着嘴巴,半晌才嘆道:“讀書人肚子裡這些彎彎繞兒,要不是你說開來,我還真是一點都不明白。嘖嘖嘖,你們讀書人,真是陰險。” 夏潯又是哈哈一笑。 這時胖子麟喊道:“馬慶,兩口子晚上還親熱不夠?在那兒說悄悄話,快着點兒,過來推車!” 剛剛下過一場雨,道路泥濘,車子在泥地裡打滑,夏潯忙把挑子交給蘇穎,趕去推車了。見夏潯走遠了,胖子麟走到蘇穎身邊,慇勤地道:“蘇小娘子,這挑子重吧?來來,你個婦道人家,我來挑吧。” 蘇穎道:“多謝林頭兒,不用了,你忙前忙後的也有挺多事兒呢,我挑着吧。” “別介別介,這要是壓糙了肩膀、壓粗了腰條兒,多叫人心疼呀。” 胖子麟不由分說,自蘇穎手中搶過扁擔,貪婪地瞄了眼她鼓騰騰的胸脯兒,涎着臉道:“小娘子與那馬慶成親幾年啦?不是我當着你面說你家相公不是啊,我看這小子游手好閒的,可不像個伶俐的手藝人,跟着這樣的男人,沒少吃苦吧?” 蘇穎笑了,那雙嫵媚的眼睛向胖子麟微微的一挑,似笑非笑地道:“林頭兒一雙眼睛毒着呢,這都看得出來。唉,我家相公,家裡頭就這一根獨苗苗,從小寵着呢,哪肯讓他做事呀,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是一點也沒學着。去南京輪班應役的時候,他又不捨得花錢僱人應役,該我們夫妻兩個干的活計,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苦哇,哪比得林大哥你,技藝嫻熟,又知冷知熱……” 蘇穎一笑,那雙眼就像五更天的月牙兒似的,彎彎的、柔柔的,輕輕一勾,便把林胖子的魂兒勾上了天,在半空裡晃蕩着不着地。 “這小娘兒對她男人好象挺不滿意的,看樣子有戲呀!” 胖子麟心頭一熱,便把蘇穎肩頭的小包袱也奪過來自己背上:“嘿嘿,我林麒麟哪有妹子說得那麼好,只不過是為人熱誠些,知道疼人兒罷了。要說這手藝嘛,呵呵,能做了這一營的匠人頭兒,我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你個婦道人家出門在外的不容易,男人又指望不上,以後有啥難處,只管跟哥說,啊!” …… 前邊眼看著就要到真定了,按照長興侯耿炳文的意見,他要屯兵真定府,在此設立北平布政使司,北平地方官署的官員們有的死了,有的降了,還有一些陸續向南逃來,都被他截到真定府來,準備在這兒搭班子和北平唱對台戲。 先頭部隊已經越過真定府,在前邊駐紮了,耿炳文率主力部隊已經進駐真定,夏潯這些匠人營是由後軍潘忠所部押陣,往真定而來的。行至半路,前邊忽然有人喊:“讓開讓開,娘的,朝廷要剿叛,你們這些刁民跟着湊甚麼熱閙,讓道兒!” 夏潯擦一把汗,抬頭一看,就見一長隊的車輛正慌慌張張閃到路邊,看那模樣像是什麼大戶人家的逃難隊伍。 夏潯本來只是隨意瞅上一眼,不想身旁一輛剛剛停好的馬車窗帘兒一掀,一張宜喜宜嗔的美人兒面孔正好露出來,好一個美人胚子,年紀雖還小,已經有點禍水的意思了,愛美之心人皆有知,夏潯下意識地多瞅了一眼,這一看,他腳下一滑,差點一跤來個追尾,鑽到車底下去。 “我的老天爺!小郡主,她怎麼在這兒?” 徐茗兒本來只是好奇地打量這支特殊的隊伍,夏潯一露出異樣神情,馬上引起了她的注意,一雙妙目在夏潯身上一睇,徐茗兒也是大驚失色,慌忙掩住了微張的檀口,這才沒有驚呼出聲。 兩個人就這麼眉來眼去的……呃,是四目相對的……錯過了身子。 這時候,路旁有一位騎馬的將軍,因為茗兒掩口的動作注意到了她,雖然粉嫩的小手掩着嘴巴,只露出一雙睜圓的杏眼和一雙柳葉兒似的彎眉,他還是覺得非常的熟悉,眉頭不由微微一皺。 待到夏潯推着貨車過去,小郡主放下手,探頭出來追看他的背影時,那位將軍窺個分明,登時心頭劇震:“不會錯的,雖然比印象中的她稍稍長成,出脫成了一個妙齡少女,可那如畫的眉眼如此相似,還能是旁人麼?” 那位將軍馬上勒住了馬匹,本想立即上前確認,思索了一下,還是喚過一名親軍,低聲吩咐道:“盯着那輛車子,看他們到了真定投宿何處。” 那親兵領命而去,這位將軍提馬便向前趕去,不一時追上一位有更多馬弁護擁的將軍面前,喊道:“顧都督,末將有要事稟報。” 顧成扭頭一看,見是自己麾下將領張保,忙勒住馬繮笑道:“是張保呀,甚麼事?” 張保擠開那些侍衛親軍,趕到顧成身邊,低聲道:“大人,大都督交代給咱們的事兒,可能有着落了。” 顧成驚道:“不會吧,這才剛到真定,大都督不是說……” 他撥馬與張保趕到了路邊,壓低嗓音嘀咕起來。 原來,顧成、張保、潘忠這些將領都是中山王的老部下,此後一直隷屬於大都督徐增壽,父子兩輩打下的交情,相交莫逆。這一次燕王在北平反了,徐增壽可還惦記着自己的小妹子就在北平,而且他大姐夫還不知道,生怕妹子在北平那邊出了甚麼事。 因此徐增壽託付了這幾員心腹將領,叫他們如果朝廷一方戰事不利,就派人喬裝打扮潛進北平,想法子把妹妹接出險地,如果朝廷方面勢如破竹,大姐夫根本不堪一戰,入城之後第一件事也是趕去謝府,大姐夫是皇上的目標,他保護不了,卻不能再讓妹妹也出事。 沒想到徐茗兒竟出現在此地,因為她以前常去都督府找三哥玩耍,三哥手下這幾員愛將都是認得她的,所以竟被張保給認了出來。 茗兒怎麼又到真定來了? 因為燕王在北平豎起“靖難”大旗之後,東討西殺,消息迅速傳來,謝老財的基業全在北平,可把他擔心壞了,生怕自己的家業毀于一旦,可讓他趕回北平他又不敢,緊接着朝廷大軍浩浩蕩蕩北上,謝老財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本着趨吉避凶的想法,就往真定趕來了。 真定可是大城,而且是一座重要的兵城,一逢戰亂,地主老財只有兩個地方好躲,一個是大城大阜,那裡官兵最多,相對來說更安全,另一個地方就是深山老林了。可是要想逃進深山老林,那得早早在那兒有所準備,要不然光是一大家子吃飯穿衣就成問題,所以真定成了謝老財的不二之選,於是……他殺了個回馬槍,跑到真定來觀風色了。 後軍到了真定城下,就在城外紮營,而匠人營則被安置在城內,他們本來就是後勤部隊,平時要防着他們畏死逃跑,打仗的時候又顧不上他們,自然要置於最放心的地方。 等到匠人營磨磨蹭蹭地往真定城裡去的時候,夏潯注意到謝老財的隊伍也趕了上來,在謝老財出示了手續齊全的路引戶籍之後,又塞了大把的寶鈔給守門的兵將,終於也順利地進了城,夏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這兵慌馬亂的,她一個身嬌肉貴的小姑娘,又不敢公開自己的身份,可千萬莫要出了什麼岔子才好,既然他們也到了真定,那就不用擔心了,說不得,今夜要去悄悄會一會茗兒小郡主,且把這小丫頭安置妥當了才成。 第284章 夜探 “唉,出門的時候真的是沒看好黃曆呀,我謝傳忠居然落到這步田地。” 站在不大的房間裡,謝傳忠長吁短嘆。 他的夫人說道:“老爺別犯愁啦,凡事得多往好處想,咱們幸虧是出來了,要是在北平府裡頭,現在還不被人殺光了?我聽說,那燕軍如狼似虎,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搶,見到有錢人就抄你個傾家蕩產,現在北平城裡已經成了人家地獄啦。” “盡瞎說!” 謝老財白了老婆一眼:“頭長見識短,就會跟着別人瞎嚷嚷,這一招宋忠都用過啦,結果怎麼樣?真給他自己送終了。燕王的兵是哪來的?就是原來北平的兵將,只不過由皇上的兵變成了燕王的兵,就成強盜了?那是燕王的根基之地,能讓它亂嗎? 我倒是聽說,葛誠、李瑞、盧振這幾個私通朝廷的傢伙,在燕王舉事之際被斬了祭旗了,而且是全家老少一個不剩全都砍了,這股子狠勁兒,嘖嘖嘖,是個成大事的,非如此何以定軍心吧!想當初,你家老爺我闖蕩塞北的時候,對吃裡扒外的手下也是這麼幹的,管用,殺一儆百呢。瞧這架勢,沒準人家燕王真能闖蕩出一番局面!” “老爺說話小聲點兒。” 女人膽子小,趕緊湊到門口,小心地向外看看,天已經黑了,院子裡偶爾過去幾個人也是行色匆匆,沒人站住腳聽別人的閒話,女人這才放心,回頭道:“我說老爺,要擱以前,咱家也不差那小姑娘一口飯吃,可這兵荒馬亂的,你怎麼還顧着她呀?這客棧都住滿了,大閨女和二閨女都擠到一個屋兒睡去了,還給她一個外人單獨一個房間,伺候得比咱們謝家大小姐還像大小姐,我說老爺,你不是看人家閨女長得俊,想打人家的歪主意吧?” “胡說甚麼你!” 謝老財又狠狠瞪了婆娘一眼,訓斥道:“要不說你頭長見識短,這眼光就不能放長遠着點兒?人家的哥哥可是在朝裡頭當官兒的,我琢磨着,北平要是一直被燕王占着,咱們怕是回不去了,那時候不得求助於人家?有個當官兒的朋友,在哪紮根立足不容易些? 如果燕王敗了,咱們就能隨着朝廷兵馬回北平去了,到那時候,到處一片狼藉,也不知道里邊被你爭我奪的打成什麼樣兒了,想太太平平地收回咱們家的屋宅店舖、田產作坊,還不是得靠人家幫忙?大閨女和二閨女擠在一個屋怎麼啦?當初咱們家窮的時候,全家人擠在一個炕頭上,蓋一床被子,不也過來了?” 謝傳忠和婆娘在屋裡頭說話的當口兒,夏潯摸清了徐茗兒的住處,已經悄然摸去。這客棧裡果真是住滿了人了,連前邊的飯堂,後邊的過道兒都是人,虧得謝老財有錢,愣是用錢砸出幾個房間來。 夏潯也裝作住店的客人,晃晃悠悠的在茗兒門前走了幾步,看看沒人注意,一閃身,便進了房間。 房間還沒插門,小郡主盤膝坐在炕上,身前一盞昏暗的油燈。沒錯,一推門便看見她坐在炕上,這間屋兒太小,只有一鋪炕,一張小方桌,桌上擺着茶杯茶壺,一門一窗而已,所以一進門就看見她了。 夏潯一見郡主,立即一個箭步撲過去,掩住了她的小嘴,低聲道:“郡主莫驚,是我。” 小郡主撲閃着一對大眼睛看他,指指自己嘴巴,夏潯趕緊放手,小郡主這才微笑道:“我都沒怕,你怕甚麼,知道我為啥不插門?就是為了等你來呢。” 夏潯一獃,奇道:“郡主算準了我會來?” 徐茗兒俏皮地翻了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廢話,你在道上都看見我了,能不來找我麼?對了,你又肩負什麼秘密使命了?這回怎麼又扮成匠人了?” 夏潯又是一獃,奇道:“郡主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是朝廷欽犯了?” 徐茗兒動容道:“朝廷欽犯,你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了?” 夏潯這才省起,漫說自己的案子本來就屬於秘密案件,一開始並未公開他的身份,就算朝廷公開通緝了,戰亂一起,地方官府安撫地方、集中民壯、挖戰壕修城牆的,也沒空理會他了,此刻又是在真定,距南京已遠,他又不是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哪有可能把消息傳到這兒來。 夏潯便苦笑一聲道:“我還能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我只不過……把你的三個大外甥從南京城救了出來而已。” 徐茗兒奇道:“我的三個大外甥?啊!” 她騰地一下跳下炕,抓住夏潯的手道:“是你救的他們?我說他們怎麼就突然在北平冒出頭兒來了,要不然大姐夫還不敢反呢,原來是你……” 夏潯緊緊盯着她的眸子,說道:“小郡主,現在可不是過家家玩遊戲了,燕王正式打起‘靖難清君側’的旗幟,朝廷討逆的大軍也集中到了真定。我現在是貨真價實的欽犯,我想知道,你……站在哪一邊?” 徐茗兒一雙大眼睛眨動了幾下,很嚴肅地反問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站在一邊?他們老朱家叔侄倆反目爭家產,打就打唄,關我甚麼事,我只是……替大姐擔心,還要我那三個比我還大了幾歲的外甥,憑心而論,這件事是皇上不對。” 說著說著,小姑娘的臉蛋氣忿地紅起來,好象一枚紅蘋果:“我大哥是國公,三哥比他生得晚,就只能做都督。難道我大哥自己琢磨琢磨,考慮到如果三哥設計殺了他全家,就會搶了他的國公之位,便不管三哥有沒有那個心、想不想那麼幹,就搶先動手把三哥一家殺個精光?換了你是這個倒霉的三弟、倒霉的四叔,你冤不冤、你恨不恨、你肯不肯心甘情願地把腦袋交出去?將心比心吧!” 夏潯微笑起來:“郡主明鑒!” 徐茗兒搖搖頭,有些莫名的憂傷:“我同情大姐夫,可是,我幫不了他,連道義上的一點小忙都幫不了,我不想大姐出事,卻也不能連累了大哥、三哥、四哥,我們中山王府,畢竟是站在朝廷一邊的。” 夏潯頷道:“我明白郡主的為難之事,往大裡說,這是國家之事,往小裡說,這是他們朱家叔侄的家務事,不管從哪兒論,都輪不到郡主一個女兒家出面摻和。我現在是朝廷欽犯,被抓了壯丁,隨軍往北去呢,我打算到了兩軍陣前,就找個機會摸去燕王那邊。 可沒想到半路上碰到郡主,這兵荒馬亂的,郡主可不能再在外邊待着了,郡主的下落,我已經告訴大都督了,現在北平戰事一起,大都督一定更加擔心郡主安危,郡主,我勸你還是儘快回去中山王府吧,禁足府中總比丟了性命強呀,你一個小姑娘獨自在外,萬一有什麼事,恐怕謝員外也顧不上你了。” 徐茗兒點點頭,很懂事地道:“我知道呀,可是我現在怎麼走?謝員外打算待在真定城裡哪兒也不去了,我一個女兒家,孤身一人,只好他到哪兒我到哪兒,現在倒是遇到了你,可你又成了朝廷欽犯,我總不能讓你陪我回南京,生生地害了你的性命呀,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夏潯點點頭,說道:“我剛纔離開匠人營的時候,也曾替郡主想過,郡主現在要回中山王府,恐怕不得不借助官府之力了,如果郡主把身份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把郡主安全送回金陵的,當然,皇上沒準會禁你的足,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皇帝,怎麼也不會和你一個小姑娘太過計較,過些時日讓你三哥在皇帝面前求個情也就好了。 當然,如果有另外更好的法子,那就不用通過地方官府了,郡主的令尊可是大明第一名將,麾下不知統率過多少猛將,這一次朝廷征討燕王,出動了三十萬大軍,不知道其中哪些將領是你徐家的舊部?如果郡主去找他們,相信他們一定願意幫中山王府這個忙,把郡主平安送回去。” “我爹的舊部呀……” 小郡主回到床邊坐下,歪着頭想起來,夏潯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久,小姑娘突然眼睛一亮,夏潯趕緊迎上去,喜道:“想起來了?” 小郡主搖搖頭道:“我大哥幼襲爵位,沒親自帶過幾天兵,我三哥可是一直做大都督的,我爹的舊部……我可記不得,我三哥的部下成麼?” 夏潯點頭如搗蒜地道:“行行行,當然行,你且說一個來,此番隨長興侯北上的各路將領姓名,我都已經打聽到了,你且說一個來,看看可在軍中。” 小郡主哭喪着臉道:“我……我三哥的部下,我認識很多,不過……我只認得他們的人,記不住他們的名字。” 夏潯一臉木然,小郡主偷偷一窺他的臉色,囁嚅道:“對……對不起呀……” 夏潯苦笑道:“郡主哪有甚麼對不起我的,只是這樣的話,那郡主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官府求助了,反正你是不能跟着謝員外這麼跑來跑去的了,如若不然,真有個好歹,在下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小郡主眼圈一紅,感動地道:“你真是個好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惦記着我的安危……”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道:“店家,就是這裡麼?顧都督,就是這兒了。” 然後虛掩的房門輕輕叩了三下,有人畢恭畢敬地說道:“朝廷討逆軍後軍都督顧成、副將張保求見,不知姑娘可安歇了麼?” 第285章 迫在眉睫 小郡主“呀”地一聲,對夏潯小聲道:“我記起來了,這個顧成和張保,就是我三哥的部下。” 夏潯欲哭無淚地道:“大小姐,你不覺得現在才想起來有點兒晚麼?” 徐茗兒奇道:“現在想起怎麼就晚了?” “我是欽犯!” “啊!”徐茗兒總是適應不了夏潯的身份轉變,一聽他說才想起來,不由驚道:“那怎麼辦?快!快藏起來!” 兩人急急四下觀望,這間屋子甚小,只有一扇小窗一扇門,顧都督和張副將不可能是單獨來的,外邊至少幾十個親兵,沖是衝不出去的,這屋裡頭哪裡可以藏人?夏潯和小郡主飛快地掃視了一圈,屋裡連只貓都藏不下,不要說一個大活人了。 小郡主突然跳上炕去,扯開疊得整整齊齊的兩床被,使勁地抖了抖,抖得儘量蓬鬆了,往炕上一丟,對夏潯道:“快點,快鑽進去。” “好!”夏潯也顧不得客氣了,急忙鑽進被子,他一個大男人,連頭帶腳地藏在被子裏邊,凸起的形狀可不像是沒有人,小郡主急得連腳直踹:“你趴下,趴平點兒。” 夏潯屁股上挨了兩腳,探出頭來,苦着臉道:“郡主,沒法再趴了,除非你挖個坑把我埋了。” 張保隱約聽到房間裡有動靜,不禁奇道:“姑娘,可曾安歇了麼?討逆後軍都督顧成、副將張保求見。” “哦,我……等一下……” 小郡主一急,乾脆和身鑽進被子,只是和夏潯隔着半尺多遠,夏潯急道:“郡主,你快出去,堂堂郡主,居然臥床見客,誰信啊!” “對呀!” 忙昏了頭的徐茗兒慌忙又鑽出去,扭頭一看,根本不成,就算是冬被,裏邊想藏一個成人也是極難,何況這是夏被,本來就薄得可憐,徐茗兒急得團團亂轉:“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夏潯把牙一咬,掀開被子跳下地道:“郡主,開門吧!” 徐茗兒擔心地道:“那你怎麼辦?” 夏潯鎮定地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果一定要死,也不能死得太寒磣了。就賭……他們不認得我吧,如果他們不認得我,郡主就說召我來探問江南情形,胡亂搪塞過去便是,郡主這麼說了,料來他們不會追究。” 徐茗兒跺跺腳,只好硬着頭皮對門外道:“請進!” 房門吱呀一響,顧成邁步進來,一看徐茗兒模樣,不由又急又喜:“果然是郡主!”剛要欠身施禮,忽又看見夏潯,顧成不由一怔,心道:“雖說郡主還小,終究男女有別,這天色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的,房間裡怎麼還有個男人?” 顧成對夏潯着意地盯了兩眼,隱隱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他只知道錦衣衛的楊旭一手策劃了燕王三子逃出南京城的驚天大計,卻並不曾有機會見過那貼在大街上的榜文,此前也未和夏潯正面打過交道,只是都督府和錦衣衛衙門挨着,夏潯代羅克敵負責宮廷禁衛安排時常常出入宮禁,進進出出的打過幾次招面,因此只識其人不知其名。 然而緊跟着進來的張保卻不同了,他認得夏潯,當初夏潯和楊家打官司,徐增壽親自聽審時,他就是站班的將領,此後與陸陸續續又見過幾次面,彼此雖未親近過,夏潯的模樣他卻是認得的,這時一眼看清夏潯立在小郡主身側,張保大驚失色,“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厲聲道:“楊旭?!” “楊旭?” 顧成一聽大驚,沒想到眼前這人就是那個朝廷欽犯,顧成二話不說,嗆啷一聲寶刀出鞘,與張保兩柄雪亮的鋼刀,彷彿張開的絞剪,架到了夏潯的脖子上。 徐茗兒急叫道:“你們不許殺他,他縱是朝廷欽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們若還把我中山王府放在眼裡,就不要動他!” “他娘的,終究叫人認了出來。” 夏潯長長吸了口氣,臉上依舊保持着從容的神情,微笑道:“今日,楊旭若是死在兩位刀下,明日,兩位又將成為何人刀下之鬼呢?” …… 燕王大營中,朱棣正秉燭看著簡陋堆起的一具沙盤,朱能、張玉、二王子朱高煦等將領都圍在旁邊,朱棣仔細看了許久,輕輕嘆道:“長興侯不愧是俺大明第一善守的名將啊,這番佈署當真是風雨不透,無懈可擊。” 張玉微微傾身道:“耿炳文移師真定城外,率主力駐紮在城南的滹沱河兩岸,又有大將徐凱帶兵進駐于河間,潘忠則紮營于鄚州、楊松率領先鋒九千人扼守于雄縣。這樣的部署,犬牙交錯、相互咬合,進亦可攻、退亦可守,互相呼應啊!” 朱棣頷首道:“是啊,若俺一戰失敗,長興侯必如箭疾進,直插俺的腹心,以強大的兵力徹底將俺擊垮。若俺能夠取勝,他便可以就近退回真定府,憑籍雄城堅守待援,這個老狐狸,不好對付啊。” 朱高煦不解地道:“爹,若論守城的本領,我大明無人能出長興侯之右者,他在這般所長,為何不直接據守于真定城內呢?憑這位老將軍守城的本領,恐怕咱們兵馬再多十倍,也奈何不得他吧?” 朱棣微微一笑,說道:“他是奉旨來征討俺這個叛逆的,龜縮在真定城裡算是怎麼一回事兒?老耿沒跟俺打過仗,眼下這番部署,他也是在試探俺的本事啊。” 朱能沉思有頃,問道:“不知殿下和諸位將軍對此局面有何看法?” 朱棣蹙眉道:“朝廷大軍三十萬,現在集結于真定府左右的已達十三萬,而我軍現在滿打滿算,不過三萬人馬,敵軍數倍與我,不宜與之硬捱。” 張玉點頭道:“殿下所言甚是,依卑職之見,咱們應該避其鋒芒。耿炳文負命而來,總不能蹲在真定城裡,眼睜睜看咱們遁走的,咱們得牽着他的鼻子走,牽出他的破綻,那時才好……” 他剛說到這兒,就聽外邊一陣嘈雜聲起,有人在帳外高聲稟奏道:“啟稟殿下,百戶頡英聞聽朝廷大軍已兵至真定城下,膽怯畏死,率領所部百餘人想要逃出軍營,現已被我們抓回來,請殿下處治!” 朱棣一聽,臉色頓變,張玉道:“卑職去看看!” 朱棣神色極其冷峻,厲聲道:“不用看,都殺了!” 百十餘人吶,張玉聽了身子不由一震,但是當他看清了朱棣鐵青的臉色,不由點了點頭,沉聲道:“卑職明白!” 校場上,百餘士卒跪在地上,反縛雙手,頸上都壓着一口鋼刀,外圍是被號令來監斬的三軍將士,鐵甲寒衣,嚴陣肅立,槍頭的紅纓在夜風中徐揚,一把把鋼刀被篝火映得不斷閃爍血一般艷紅的寒光。數千人的校場,竟是鴉雀無聲。 一面燕字大旗迎風獵獵,全身戎裝的張玉端立於旗下,身形挺拔如松,剛毅的面部輪廓在熊熊燃燒的火把映照下如同刀削:“軍令如山這句話,想必每一個兄弟,自打穿上這身衣服,拿起你們的刀槍那天起,就該聽過的。 軍紀不嚴,一軍便是一盤散沙,軍威不振,則適戰必敗,身為戰士,臨戰便當有敵無我,任他千軍萬馬,強敵如林,只有向前,決不後退。退陣退縮者,即是背棄自己、背棄袍澤,似此等軍中敗類,該當如何?” 三軍將士齊聲高喝:“斬!” 張玉振聲道:“我沒聽清,大聲些! “斬!斬!斬!” 三軍將士以槍頓地,以刀擊甲,發出鏗鏘之聲。 “軍令如山,頡英及其所部,畏戰脫逃,依令當斬!遵殿下所命,全都殺了!行刑!” 頡英跪在下邊,眼珠子亂轉,還在琢磨着要挨多少軍棍,怎生敷衍過去。他知道朱棣現在兵馬有限,正在用人之際,每一個老兵都是他的眼珠子,捨不得白白犧牲的,正所謂法不責眾,卻沒想到燕王竟然下令處斬,一百多個人無論官兵主從,俱都處斬。 “不要啊!殿下饒命!張大人,請為末將求情,末將再也不……” “噗!” 執刑兵乾淨俐落,張玉一聲令下,寒光閃處,他的人頭便滾落在地,一時間校場上刀光起伏,血光迸現,片刻功夫,百餘人盡皆伏屍當場,血腥氣中人欲嘔。 張玉冷冷地道:“朝廷不公、奸臣當道,所以殿下起兵靖難。殿下是為了匡扶社稷,大義所在,朝廷兵馬雖然眾多,也不過是土鷄瓦狗、不堪一擊。有殿下統領,我們對漠北胡虜能戰無不勝,對朝廷不義之師同樣能攻無不克,再有臨陣畏戰者、蠱惑軍心者,皆殺無赦,都聽清了麼?” 帳簾兒一掀,張玉裹着一身血腥氣走進來,帳外的風吹進來,朱棣穩穩持在手中的蠟燭不禁一陣搖曳,張玉連忙放下帘子,稟道:“殿下,卑職已……” 朱棣一擺手,喚着他的表字,沉聲道:“世美,這一仗,咱們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不但要打,還必須要贏。這是朝廷討逆大軍趕到真定之後的第一戰,若俺朱棣避而不戰,軍心盡去,兵敗如山倒,以後……也就不必打了。” 張玉也知道三軍將士實則不是畏死,而是對朝廷正統本能的畏懼,現如今逃跑的只是頡英一部,其餘諸部兵馬未必就沒有軍心大亂,這頭一仗要是打贏了,軍心就能定下來,若是避戰,雖然從戰略上來說是對的,但是做為與朝廷北伐大軍的頭一仗,打與不打顯然有着戰爭之外的重大意義。 他神情凝重地道:“若是如此,咱們只有集中全力攻打雄縣了,如能吃掉楊松這一萬人馬,便是大捷!” 朱能道:“徐凱、潘忠如同蟹張雙鰲,長興侯虎口大張,他把楊松獨置於前,恐怕就是意在誘我入彀,若是一着不慎……” 朱棣肅然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至于生死,俺朱棣自靖難之日起,便已置之度外了!” 張玉等諸將神情一肅,盡皆俯身道:“卑職誓死追隨殿下!” 朱棣淡淡一笑,重又俯身看向沙盤,一抹不易引人察覺的陰翳卻悄然掠過他的雙眸:“耿炳文國朝老將,攻是步步為營,守更是滴水不漏,非諸葛之才怕是難以應付敵我實力如此懸殊的局面,可是俺朱棣的諸葛孔明,在哪裡呢?” 第286章 舌戰 “且慢!” 顧成制止了張保的蠢動,目光一凝,對夏潯說道:“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夏潯的神色更加從容,微笑道:“小郡主隨謝家南下,困頓于此,你們也是偶然相遇,我如何比你們更先知道呢?” 顧成臉色一變,夏潯淡淡地道:“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燕王殿下的耳目無孔不入,朝廷大軍所有動向,乃至河北地方各處的舉動,無不在我們的掌握當中。耿炳文知己而不知彼,縱然兵強馬壯,又有幾分勝算呢?” 顧成目光閃動着,狐疑地道:“不可能,燕王倉促起兵,以區區八百人冒險犯難,但有一處出了紕漏,早就身首異處了,豈有可能處處安插耳,形如天羅地網?” 夏潯微笑道:“原來將軍也不相信燕王早有反意之說,那麼你也明白朝廷這是以‘莫須有’之罪,強加于燕王之身了?” 顧成哼了一聲,不肯接話。 夏潯頷首道:“不錯,燕王的確是倉促起事,可是能以區區八百人奪下北平九城,以匆匆招附的數千降兵攻克薊州、遵化、密雲丶居庸關,以步卒八千大敗宋忠四萬兵馬,生擒宋忠,難道燕王所禦兵馬都是天兵天將,以一當百麼?當然不是,燕王固然勇武,卻也不可能以寡擊眾,尤其這寡兵之中,大部分還是剛剛歸附的降兵,你們都是帶兵的人,該知道那是何等因難。 薊州守將兩人,馬宜死戰,毛遂投降,遵化、密雲守將更是不戰而降。 居庸關守將王真只裝模作樣稍作抵抗,便敗退懷來,宋忠以四萬大軍迎戰燕王八千兵卒,卻是自己的兵馬陣前反戈,以致匆匆逃回城去,躲進茅廁逃生,兩位將軍難道還看不出來,燕王乃是人心所向麼?燕王有此擁戴,我們要掌握你們的一舉一動,又有何難?” 張保不服氣地道:“這是因為燕王常戍邊防,統兵日久,在北軍中素孚人望,那些兵將都是他帶過的!” 夏潯點點頭,強調道:“是,是燕王帶過的,是燕王替朝廷帶過的。只有戰時,他們才歸燕王節制,平時俱受朝廷調遣、食朝廷俸祿,難道不是因為朝廷不公,他們心向燕王?難道是因為戍邊兵將們以眾擊寡卻膽怯畏死?戍邊兵將面對北元犯邊之強敵時從來都是死戰不退,為何燕王以區區八百人舉兵靖難,他們面對燕王卻是不降即逃,無心戀戰?兩位將軍難道沒有想過其中的緣由麼?” 耿成淡淡地笑道:“如今長興侯所禦兵馬皆自南來,不是燕王曾經帶過的兵,這樣的好事,不會再有了。” 夏潯正容道:“兵分南北,人心卻是不分南北的。何況,兵自然是南兵,將領們呢?將為一軍之魂,如果將領心向燕王,麾下兵卒誰有異議?兩位將軍以為,南軍將領就是鐵板一塊,一心向着朝廷?呵呵,楊某能在南京城裡、天子腳下,把燕王世子和兩位郡王從容帶走,朝廷佈下天羅地網也找不到半點線索,你們以為,只憑楊某一人之力能辦得到嗎?” 徐茗兒一直在旁邊聽著、看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時而瞟瞟誇誇其談的夏潯,時而看看神色數變的顧成和張保,心道:“這個傢伙又開始騙人了!” 顧成和張保的臉色唰地一變,張保疑神疑鬼地道:“朝廷中,還有你的同黨?” 顧成則更關心北伐諸將,脫口問道:“軍中已有人暗投燕王?” 夏潯笑而不語,顧成略一思索,失色道:“莫非是江陰侯吳高!” 這一次,朝廷出動三十萬大軍,統兵將領中共有三位侯爺,中軍主將就是長興侯耿炳文,禦兵十三萬。右軍主將安陸侯吳傑,禦兵八萬,左軍主將江陰侯吳高,禦兵九萬。如果吳高真的反了,自左翼直攻中軍腹心,再有燕王正面突入,耿炳忠本來萬無一失的防禦佈署將冰消瓦解,不堪一擊。 顧成這一問,張保臉色也變了。江陰侯吳高是湘王朱柏的老丈人,他的親生女兒就是湘王妃,女兒女婿閉宮自焚了,這老頭兒若真投靠燕王,那是大有可能的,一時間兩人相顧失色。 夏潯並不知道湘王妃她老爸是誰,所以也並無意把矛頭引向吳高,方纔所言只是故佈疑陣,沒想到這兩人倒是對號入座了,夏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你們不要疑神疑鬼,此番朝廷討逆大軍中,為燕王鳴不平的大有人在,想要投向燕王的也不只一人,除了因為他們為燕王不平,更主要的是,他們看得比兩位將軍更加長遠……” 顧成忍不住問道:“甚麼長遠?” 徐茗兒暗暗嘆了口氣:“這兩個笨傢伙,你們要是直截了當地一刀下去,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偏要這麼追着問,問吧問吧,你們一定也要像我一樣,被他騙去賣了,還開開心心地幫他數銀子呢。” 夏潯神色一凜,義正辭嚴地道:“藩屏封建,這是大祖遺制,是祖訓!皇上削藩,算不算是違背祖宗定製?成!他是皇上,他想改,可以,削了軍權也就是了,為何趕盡殺絶?何謂之藩?藩者,分封其地,自治其民、自領其兵。這才是藩! 削其封地、收其藩兵,那麼藩王就只是王,而不是藩王了,囚的囚、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這是何故?‘毋使朕擔上殺叔之名’,皇上這句‘只要死四叔,不要活燕王’的口諭,你們難道不是心知肚明?” “兩位將軍,天下社稷首先是祖宗的天下和社稷,是大明朱氏王朝的天下和社稷……而不是當今皇上一脈一人的二諸王是太祖子孫,先帝血脈,天生就是皇室宗親,享有王爵俸祿,而不是庶人,方、黃、齊泰等人離間皇親、迫害宗室……燕王要‘清君側’,難道不是大義所在? 宋朝時候抑武揚文,常令文人直接凌架于武人之上,對他們指手劃腳,不該打的仗常常要打、該打勝的仗常常要敗致使英雄血染疆場、壯志難伸。我大明疆域比宋朝何只大了一倍,皇上對至親尚且放心不下,削了他們的兵權撤了他們的藩國還不放心,非要置之死地……試問,諸王被削光之後,他會安心坐守南京,令外姓武將統率重兵鎮守邊防遙馳于千里之外? 不可能!絶不可能!以文抑武、以文制武,必然較之宋朝更要變本加厲,到那時候你們這些武將何以自處?如果燕王兵敗諸王被削,皇上的秀才朝廷就不只限于一座金陵城了,中樞主事者皆是文人,各處軍鎮必然亦以文人掌控軍隊!” 夏潯聲音一提厲顏疾色地道:“漠北蒙元現在仍然擁有十分強大的武裝,西域更有貼木兒王的大軍虎視眈眈,到時候在一群文人騷客的胡亂指揮下,我大明軍隊還能重現太祖時候的榮光嗎?若是讓胡虜重新進駐中原,你們今日之舉難道不是助紂為虐?你們要讓我漢人重新淪為四等人,為胡人做牛做馬、為奴為婢,做千古罪人嗎?” 顧成的聲音軟弱下來,期期地道:“皇上……皇上坐擁天下,燕王地不過一隅、兵不過數萬,能……能成甚麼事?” 夏潯反問道:“燕王如今,較之太祖皇帝起兵時如何?” 張保道:“那不同,那時候蒙元朝廷人心已失,天下大亂,豪傑並起,現如今卻是天下一統,四海歸一!” 夏潯立即道:“你錯了!現在一統天下的只是一個門面!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門面!皇帝削藩,不但削兵,還要削人,削得四大皆空,諸王縱然不肯附從燕王一起靖難,你道他們會站在皇帝一邊嗎? 皇帝親政,短短數月,便把兩個教書先生捧上了沒有相印的宰相之位,那些十年寒窗、自小吏做起,克盡職守、兢兢業業,希圖有朝一日成為當朝重臣的文官們都服氣麼? 兩個教書先生統領百官、輔佐天子;其耳目心腹、股肱親近之臣儘是些只會之乎者也的酸腐文人,他們把持國器,朝野間那些追隨太祖皇帝浴血多年方打下這萬里江山的公侯勛卿、將帥豪強們會甘心麼?” 夏潯灼灼的目光在顧成和張保臉上冷冷地掃過,沉聲道:“這天下一統,已經被當今皇上,從裏邊打得粉碎了!這四海歸心,已經被當今皇上搞得君臣文武離心離德了!” 張保看了眼顧成,本來穩穩地指向夏潯咽喉的刀鋒慢慢垂落下來。 其實從燕王一起兵,朝廷兵馬就成建制地一隊隊倒向燕王,不戰而降,由此就可見建文親政以來種種抑武的做法是如何的不得軍心了。 燕王是帶過兵,可這不是他們倒向燕王的絶對理由,他們的陞遷和俸祿、非戰時的管理和統率都是朝廷而不是燕王,他們倒向現在仍然絶對弱勢的燕王,難道不是朝廷自己的問題? 對於方黃之流指點朝綱的局面、建文削除藩王的血腥手段,朝中的勛戚武將早有不滿,徐增壽及其身邊這些武將尤其甚之,夏潯這番話直斥其心,正說到他們的心裡去了。 夏潯看看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便在他們本已搖擺不定的立場上又加上了最後一塊砝碼:“楊某言盡如此,兩位將軍如果覺得楊某說得不對,現在可以動手了。楊某此來,本就是要勸小郡主回返南京的,如今兩位將軍既然來了,楊某也就放心了,死亦無憾!” 夏潯那一句“可以動手”一出口,徐茗兒就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聽到夏潯這句話,張保很是納罕,禁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何不是保郡主去北平?”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因為,南京,燕王是一定會去的!” 顧成的手抖了一下,筆直指向夏潯的刀鋒也是慢慢地落了下來…… 第287章 最大利益 房門輕輕掩上以後,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只覺後背冷嗖嗖的,已被汗水浸透了。能不能說服顧成和張保,他實在一定把握也沒有,對朱棣靖難起兵之後發生的一切,他沒有多少瞭解,今後的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你很不錯,認為對的,就堅決支持,哪怕……他几乎沒有成功的希望,雖然你有時候很滑頭,然而大義面前,分得非常清楚,我很佩服你!” 徐茗兒對夏潯很認真地說道,看得出來,小姑娘滿臉的欽佩是發自于內心的。 夏潯在炕邊坐下來,定了定神,說道:“明日一早,他們就要來接郡主,有他們護送,我也可以放心了,只是……臨行之際,我還有幾句話要囑咐郡主。” 徐茗兒也在床邊坐下,歪着頭瞅他,一雙漂亮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你說!” 夏潯的神情嚴肅起來:“我知道,郡主的三哥……徐大都督,很同情燕王的遭遇,不希望大姐、大姐夫遭遇不測,以前朝裡有什麼消息,他經常暗中通報于燕王……” 徐茗兒只道夏潯真的早已成為燕王的心腹,對他知道這些事並不奇怪,只是點點頭,又問:“你想說甚麼?” 夏潯道:“現在,燕王已正式打起靖難清君側的旗號,被朝廷視為反叛了,如果大都督有什麼消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繼續……” 徐茗兒恍然道:“你想讓我說服三哥,繼續為大姐夫傳遞情報?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大姐夫被逼到這步田地,我也很同情他、很想幫他,可是我們不僅僅是我們自己,我們姓徐,我們身上打着徐家的烙印,大哥代表着中山王府,他站在皇上一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兩不相幫。至于三哥,他做出什麼選擇,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因為三哥疼愛我,就讓他冒這樣的風險。” 夏潯欣然道:“郡主看得這般透澈,那就好極了。我對郡主說這番話,並不是要郡主說服大都督繼續幫燕王殿下的忙,而是想要你提醒他,他身在朝廷、身在南京,如果繼續為燕王殿下提供消息,無異於朝廷叛逆,一旦被皇上發覺,恐怕會為他惹來殺身之禍,所以郡主最好勸他袖手旁觀,不要理會這對叔侄的家務事,身居險地而行兇險事,後果堪憂。” 徐茗兒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道:“好,你這番話,我會帶到。” 夏潯搖頭道:“不,郡主不是帶話,而是要儘力說服大都督,否則……必有殺身之禍!” 徐茗兒見他神色鄭重,禁不住心中忐忑起來:“這是……我大姐夫的意思麼?” 夏潯搖搖頭:“不是,在下身受大都督和小郡主數番恩德,對大都督的為人品性也是感佩萬分,不想大都督出什麼意外,這是我個人的建議。不過,郡主切勿因為這話僅是出自在下之口,就馬虎大意,事關大都督生死,還請千萬慎重。” 徐茗兒嚴肅起來:“我明白了!我會對三哥曉以利害。” 夏潯起身道:“那就好,對了,謝員外一家,今日困頓于此,進退兩難,希望郡主能幫幫他們,他們能因在下一言,傾心照料郡主,實為不易,在下如今不宜出面,只好拜託郡主替在下還上這個人情了。” 徐茗兒嫣然道:“怎麼能說是你欠下的人情呢,謝家於我有恩,我自當知恩圖報!” 夏潯也是一笑:“那麼……天色已晚,郡主請歇息吧,在下這就告辭了。” 夏潯返身走向門口,徐茗兒凝視着他的背影,忽然喚道:“楊旭!” “嗯?”夏潯回頭,眉尖一挑。 小郡主輕輕咬了咬嘴唇,輕輕問道:“我們……還會相見麼?” 夏潯默然片刻,綻開笑臉道:“如果我不死,一定會相見的。” 小郡主道:“那麼,你就不要死!反正,死人都能被你說活……”說到後來,她忍不住露出盈盈的笑意,俏臉在燈光下璀璨如春花。 夏潯長長一揖,正色道:“在下遵命!” 帳內,夏潯和蘇穎盤膝而坐,中間只有一盞小燈,夏潯把今晚去尋小郡主,誤打誤撞說降了顧成和張保的事說了一遍,蘇穎喜道:“你能說降朝廷兩員大將,這是大功一件呀,現在要籍顧成和張保之助,去投燕王麼?” 夏潯搖頭道:“不!本來,我是想等到了兩軍戰場,再脫身去投燕王的,不過,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如果我就這麼離開,燕王雖會感念我的恩德,也是不會予我以重用的,蠢人怎麼可以任事?” 蘇穎奇道:“現在離開有什麼不對?你能說服兩員大將投靠燕王,這還不夠麼?” “不夠!” 夏潯堅起一指道:“第一,他們今天不殺我,是一時被我所說動,同時也存了為自己留條後路的心思,他們眼下雖有投效之心,其實心志並不堅定,沒準兒回去睡上一覺,就會改變了心意。我坦然待在這裡,就會對他們形成一種強烈的暗示:我們大局在握,成竹在胸,這樣他們才能踏實下來,否則,我今天剛剛信誓旦旦,指斥揮遒,明兒一早就逃之夭夭了,你怎麼能確定他們不會心生悔意?” 蘇穎眨眨眼道:“那第二呢?” “第二!” 夏潯又豎起一指:“我跑去向燕王請功,說我說服了朝廷兩員大將,顧成和張保也不曾反悔,的確依約來投的話,的確可以大振燕王軍心,問題是,顧成只是後軍都督,所禦只是長興侯耿炳文麾下一路兵馬,而且他手下的將官,也未必都願意跟着他反,他能帶走多少人?就算全都帶走了,能改變耿強燕弱的局勢嗎?為什麼不利用他們,在關鍵時刻發揮更大的作用?” “還有第三?” “第三!” 夏潯再豎一根手指,侃侃而談。帳外,胖子麟遠遠地蹲在一具帳蓬前面,看著這對小夫妻的帳蓬上面由燈光映出的三根棒槌般粗細的手指,暗想:“莫非馬橋那話兒不行,只能用手指讓崔小娘子快活麼?”想到猥瑣處,不由心猿意馬起來。 “所以,我留下,以安顧成和張保之心。勞煩你跑一趟燕王大營,告知顧成和張保反水的消息,請燕王擬定一個周詳的計劃,讓他們在關鍵時刻,能發揮大作用。” 蘇穎擔心地對夏潯道:“這樣,你會不會太危險了?” 夏潯微笑道:“我選擇燕王,本來就是極大的凶險,他越成功,我的凶險才越小,不是麼?” “什麼!楊旭他還活着?他……竟然說服了顧成和張保來投本王?” 燕王朱棣又驚又喜地對蘇穎道。 燕王身後幾名侍衛正在搭建中軍大帳,身旁處處都是走動的兵馬,人喊馬嘶,喧囂非常,然而看著雖亂,其實各軍調動自有章法,所謂的亂也只是大軍剛剛趕到駐地,有的搭營建帳、有的開挖戰壕、有的設游哨布站崗,所以顯得有些混亂,其實具體到每一支人馬都是秩序井然,行列整齊, 蘇穎看在眼裡,不禁暗暗點頭。 眼下的雙嶼島雖然將傳統丟得七七八八,幾近於完全的海盜了,但是當年她父親做首領時,仍然是以軍伍規矩帶領部下,在蘇穎的印象中,她父親的軍隊軍紀最嚴明的時候,也遠不及燕王手下這些兵將,一舉一動,都有一種森嚴氣象。 燕王此刻剛剛趕到桑婁,他已決意與耿炳文硬碰硬地打上一仗,因此調動軍隊直撲涿州,涿州知府魏春兵早在朱棣豎起靖難大旗的時候,就調動民壯又是加固城牆又是拓深護城河,折騰得好不熱閙,還在闔城士紳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燕王南侵,定要與城偕亡。 結果朱棣真的來了,他的大軍還沒到,只是幾個探馬在城下溜躂了幾圈,這位知府老爺便命人胡亂放了幾箭,然後揣起大印逃之夭夭了。 朱棣並未在涿州停留,他在涿州盡取了府庫儲放的錢糧之後,便馬不停蹄趕到桑婁,兵鋒直指雄縣,誰料這營寨還未紮下來,蘇穎便找了來,向他報告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朱棣向蘇穎問明經過後,叫人帶她下去歇息,然後馬上召集張玉、朱能等心腹將領,在剛剛搭好的中軍大帳中議事。 朱能是個老成持重的將領,不比張玉這樣的少壯派一般聽了消息便喜形于色,他思索片刻,提醒道:“殿下,消息可靠麼?會不會是朝廷的一計?” 朱棣搖頭道:“不會,煦兒是見過這位蘇姑娘的,認得她的模樣。” 朱能微微一蹙眉,說道:“卑職聽說過世子他們脫身的經過,這位蘇姑娘當時獨自留下,去找楊旭了,那麼……有沒有可能他們俱都落在朝廷之手……” 他還沒有說完,朱高煦便啞然失笑:“朱叔叔也太小心了些,楊旭救我兄弟三人離開,這是何等大罪,如果他真的被朝廷擒獲,皇上早就砍了他的頭,還會等到今日容他戴罪立功麼?朝廷自以為穩占上風,擺出這麼一副陣仗,豈會多此一舉?” 朱棣讚許地看了眼兒子,說道:“不錯!煦兒所言有理,如果皇上這般算無遺策,俺朱棣今日就不會站在這兒了,蘇姑娘所言當非虛假,毋庸置疑。” 朱能點點頭道:“如此說來,當無疑問了。兩軍未戰,先有敵軍來降,這是殿下之福,我們吃掉雄縣楊松部的把握更大了一些,這一戰勢必得做些改動了。” “何止如此!” 朱棣臉上微笑,眸中卻是殺氣隱現:“若是俺朱棣不能善加利用這個機會,那可枉費了楊旭的一番苦心了!” 他握緊拳頭,在地圖上真定城的位置狠狠一捶,沉聲道:“這一遭,我不但要吃掉楊松的九千兵馬,還要讓耿老將軍收回他的拳頭,再不敢妄進一步!” 第288章 各施機謀 “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一束絢麗的鮮花、滿屋浪漫的燭光、幾句甜言蜜語,你就肯跟我上床,但是一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你就非要有房有車呢?” 這是夏潯和他的班花女友秦若酒一番恩愛纏綿,趁她意亂情迷的時候提出畢業後就結婚卻遭到拒絶後提出的問題。當時秦若酒正在穿衣服,姣好迷人、光滑如緞的身子很利落地套進了那套單拐肩章的警服,然後是一條寬寬的皮帶,在那水蛇般曲綫、水蛇般妖嬈、水蛇般勾魂蝕骨的腰肢上繫緊。 她嫵媚地整理着頭髮,向很鬱悶地趴在床上的夏潯回眸一笑,反問道:“什麼叫我們女人啊,你們男人還不是一樣,只要長得還過得去的女人向你們男人勾勾小指,嘁,你們有幾個男人會猶豫要不要跟她上床啊? 可是一到談婚論嫁,你們還有肯這麼湊和的嗎?有錢的怕人家只圖你的錢,沒錢的怕人家比你還窮,要拖累你的生活,長得太醜呢怕她拿不出手叫你的朋友笑話,長得太美呢又怕養不起她,還要擔心她脾氣不好婚後會經常和你吵架,怕她不孝敬老人總和你父母對著干……” 她對著夏潯的臉,很誘惑地扭動了一下警褲裡面那圓潤豐滿的臀部,吃吃地笑道:“還要在意她以前有沒有過別的男人啊,能不能生小孩呀,等等等等,我覺得……我們女人在意的,其實比你們男人要少多了,只要經濟還過得去、人長得還算入眼、又對我們女人好,那就足夠了。” 夏潯只能無語,然後跳起來,咬牙切齒地把她再度扒光,按倒在床上,用行動發泄自己的不滿。他無話可說,那時的他,連一枚象樣的戒指都買不起,他能叫若酒姑娘滿意的,只有他強壯的身體、還有那不花錢的甜言蜜語。 上床可以,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怎麼可以不講利益?一紙婚約定終身,當然要講求能爭取到的最大利益。男女之情如是,商人政客如是,軍人同樣如是。 所以夏潯接到燕王回信之後,就看到了燕王那極其貪婪、胃口極大的計劃,朱棣是個善於捕捉機會、利用機會,把利益最大化的人。 夏潯冒險留在這兒,是為了他的利益最大化,他本來就喜歡冒險,而他這個喜歡冒險的打工者,恰好碰到了朱棣這位同樣喜歡冒險的大老闆,兩個人簡直是一拍即合。夏潯為朱棣製造了一個機會,頗有魅力的朱棣馬上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這個機會,並且投入了全部資本,力圖于一役當中創造最大的利益,兩個人可謂是珠聯璧合。 楊松是一員南將,祖籍閩南,他從未和朱棣打過交道,做為先鋒,他駐紮于雄縣,是唯一一支突出於耿炳文嚴密防線之外的隊伍,他知道這有以他為誘餌之嫌,但他並不在乎,他巴不得朱棣早早揮軍來戰,富貴險中求,如果他能一戰大敗朱棣,必將立即揚名于天下,成為當世名將,前途將一片光明。 朱棣取得的一系列勝利,他也並不以為然,他同許多南軍將領一樣,認為那是朱棣多年來一直統領邊軍的原因,並不是朱棣如何善戰,如今朝廷大軍一到,其勢如泰山壓卵,燕王的區區三萬兵馬恐怕早就如驚弓之鳥了,只須一戰,就能讓他土崩瓦解。 楊松對雄縣很是精心地做了一番佈置,把這座小城很快變成了一座處處凶險的殺人堡壘,他能被耿炳文派為先鋒,自然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他的過人之處正是耿炳文所擅長的:守! 楊松的探馬遠出數十里,一直在打探燕王的消息,結果燕王駐軍于桑婁三天,他陸陸續續得到一些回報:每天都有燕王的人偷偷溜出軍營,逃之夭夭。 楊松的探馬抓了幾個舌頭一問,得知燕王麾下人心惶惶,早就開始有人做逃兵了,燕王甚至為此宰掉了一個逃跑的百戶及其麾下百餘名兵卒,還是無濟於事,楊松不禁開懷大笑。他更期待與燕王朱棣的一戰了,他甚至幻想自己親自帶著士氣如虹的九千精兵,徑直殺入燕軍的中軍大帳,手起刀落,一刀砍下燕王的頭顱。 皇上說過,莫要讓皇上來擔負殺叔的罪名。楊松很願意代勞,為君父分憂。可惜耿炳文給他的命令是守在雄縣,引朱棣來攻,而不可主動進攻,楊松只好繼續守在那兒,並且把他得到的消息飛報長興侯,希望耿大將軍能改變心意,讓他揮師進攻,一戰誅燕逆。 八月十五,中秋夜。 朱棣于中秋之夜奇襲雄州。 他的探馬也在行動,朱棣得到消息,他一系列的小動作終於麻痹了楊松這員南將,今天是八月十五,楊松要往知縣衙門赴宴,飲酒賞月,於是,燕王選擇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奇襲雄縣。 雄縣知縣衙門裡,楊松正與幾名文武談笑風生,陪坐的有雄縣縣令許下以及主簿、縣丞等幾名官僚,此外還有一位知府大人魏春兵,據說魏知府在涿州率領軍民與燕軍苦戰了一日一夜,到最後箭矢已盡,擂石告磬,這才不得不懷揣大印逃奔雄縣。 二十多名燕王府死衛以飛抓悄悄攀上矮城,在順利解決了七名巡城官兵之後終於被守軍發現,警梆敲響,立時警訊便傳遍全城,喊殺聲震天欲聾。魏知府如驚弓之鳥,吃驚地跳起來,顫聲道:“不好了,燕軍攻城!” 楊松大笑起身,本來些許的醉意一掃而空,他扶案瞟了魏知府一眼,不屑地道:“知府大人何必驚慌,楊某精心部署,就為引燕王入彀,他若不來,本將軍才要大失所望呢。今天他來了,本將軍就叫他有來無回!” 楊松刷地一下扯去外袍,內罩竟然一身戎甲,楊松殺氣騰騰地喝道:“來人,隨我登城!今日一戰,定叫燕逆斃命于此!” 楊松在雄縣的部署上是頗下了一番功夫的,燕王的大軍面對這座並不算很高的小城,一時竟取之不下。箭矢流星、滾木如魚,摸進城去的二十多個燕王府死士在犧牲大半之後,好不容易才殺到城門下,將城門強行打開。 吊橋剛一放下,全身甲冑的燕王朱棣便手握長刀,一馬當先撲向城門,緊隨其後的是數十名燕王府護衛。燕王朱棣作戰一向如此,以前統禦邊軍十餘萬,迎戰北元來犯之敵時,這位殿下就從來不肯安安份份地待在中軍,而是喜歡親冒矢石衝鋒陷陣,一開始那些對他並不熟悉的邊軍部下對他這種作風還真是嚇了一跳,到後來屢勸不止,大家也就習慣了。 帶兵的王爺多了,能如燕王這般得軍心擁戴的卻並不多,這與燕王的身先士卒有着很大的關係,那絶不是作戲,一位親王能做到這種地步,馬上就拉近了他和士卒們的距離,再加上他在北疆戰無不勝,親近與欽佩便化作了軍心與忠心。 匆匆趕到城頭的楊松眼見燕王的人冒死打開了城門,不禁暗暗冷笑,容得燕王衝過吊橋,立即大喝道:“斷橋!” “嚓嚓”兩聲,他的親兵撲上去,砍斷了兩根繩索,牢牢固定在地上的軲轆咔啦啦一陣響,兩條鐵索失去固定點,在城牆上擦着一溜火星便往城下滑去,那吊橋也不知做了什麼機關,兩道鐵索一斷,吊橋突然自中間裂開,剛剛衝到橋中央的幾名燕軍連人帶馬跌下橋去,濺得水花直冒。 “斷其退路!” 楊松又是一聲令下,幾枚火箭便向城門處射去,蓬地一聲,烈火燃起,原來那地面鑿了坑,裏邊早就注滿了火油,火牆封住了城門,阻止燕王逃回,同時,城門洞內瓮城處一聲梆子響,閃出無數士兵,對著燕王的百餘人馬攢射不已。 朱棣圈馬迴轉,手中一柄刀運轉如輪,拚命撥打着疾射而來的箭矢,左右護衛取出馬盾,不畏死地撲上前來,護在燕王左右。楊松眼見燕王入彀,不禁得意大笑,他早已打聽到燕王喜歡身先士卒的作風,這一番精密部署,甚至主動放棄一座城門,就是為了燕王,只要燕王一死,後邊就算還有十萬大軍又能如何? 朱高煦在斷橋那邊見了不禁大驚失色,馬上命人與城頭官軍對射,燕王遇險,燕兵都急了,邊軍可穿重甲的特製箭矢,再佐以他們極其高超的騎射功夫,驟雨般的箭矢紛紛而下,一時壓得城頭兵將抬不起頭來,楊松被兩具大盾護在下邊,只聽頭頂“砰砰砰”箭矢入木聲如同冰雹般砸下來,也不禁被燕軍的射術嚇了一跳。 朱高煦趁此機會喚人抬來幾具壕橋,搭在斷橋之上,一馬當先撲了過去。 “砰砰砰!” 十幾具大盾一字兒排開砸在地上,蓋住了油溝裡的烈焰,朱高煦衝進城門洞,只見燕王及其侍衛且戰且退,正躲在城門洞內以盾牌和馬屍做遮蔽,抵擋着官兵自瓮城上不斷射來的羽箭,朱高煦貓着腰撲過去,叫道:“父王,快快退回,盾牌撐不得多久,火勢馬上又要起來了。” “楊松好手段,難怪被耿炳文委以重任。” 朱棣笑着說,他滿不在乎地拔掉一枝斜插在護肩上的箭矢,對朱高煦道:“可惜了,楊松貪功心切,不該放俺進門。俺既不曾死於亂箭之下,他就休想如意了。既已破門,安能退卻,我兒速速組織人馬運土滅火,今日之戰,有進無退!” 中秋夜,月明明。 夏潯騎在馬上,率領一隊扮得盔歪甲斜、臉涂血污的士兵趕向莫州潘忠駐地。 “今天是八月十五,本來今天是我答應迎娶謝謝的日子,奈何……” 夏潯仰起頭,眺望着天邊一輪明月,悄悄地嘆了口氣。謝謝對他一往情深,這份深情,只能容後報答了。好在,讓蘇穎去見燕王的時候,已經囑咐過她,要送信回雙嶼,要不然謝謝和梓祺她們在島上,真不知要為他如何擔心了。 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他的身上,前邊出現了一座高大的城池,在月色下,彷彿灑了一層冰霜。夏潯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所率的這隊“殘兵”,收斂了心情,雙腿一磕馬鐙,猛地加快了腳步! 第289章 連環第一計 “報!燕王夜攻雄縣,卑職奉楊將軍所命前來,請將軍馬上發兵赴援!” 自雄縣趕到顧成駐地的楊松親兵氣喘吁吁地稟報道,顧成一身戎裝,似乎早就等在那兒,聽了那親兵的話,顧成森然道:“好!你回去告訴楊將軍,本將軍馬上出兵!” 那親兵鬆了口氣,抱拳道:“多謝顧都督,卑職馬上回報楊將軍。” “啊!” 剛剛轉過身去的那名親兵一聲慘叫,頭顱斜斜摔到地上,血哦了顧成一臉,他也不去擦拭一下,只是緩緩收回染血的鋼刀,淡淡地吩咐道:“出發!” …… 莫州。 潘忠面前,一隊顯然是經過一番血戰才突出重圍的明軍正向他稟報着消息,說話的是個大鬍子,叫夏潯,這位夏校尉是楊松的心腹親兵,一臉的絡腮鬍子從鬢角直到下巴,襯得他那張本就英武的臉龐更加威風凜人。 “潘將軍,燕逆夜襲雄州,楊松將軍正率軍苦戰,拖住了燕王,將軍派我來通知將軍,請潘將軍速速派兵相助,楊將軍業已派人知會顧成都督,咱們三路大軍合兵一處,燕逆今日必能喪命于雄縣城下,將軍,事不遲宜,卑職知道一條近路,可直抵雄縣城下。” “好,你且稍候,本將軍立即發兵,赴援雄縣。” 想到可以一戰而敗燕王,立下不世之功,潘忠心頭一熱,立即發出軍令,號角聲聲,三軍集合。明初軍隊的戰鬥力相當強大,被燕王派來北伐的軍隊更是其中翹楚,素來訓練有素,軍紀嚴明,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三軍便集合完畢,黑壓壓站滿了校場,刀槍林立,殺氣盈宵。 潘忠頂盔掛甲,跨上戰馬,盛風凜凜地道:“夏潯,頭前帶路,直撲雄縣!” “遵命!” 夏潯一撥戰馬,率先馳出轅門。 莫州距雄縣五十里地,潘忠一路急行軍,至三更時分便到了月漾橋。月漾橋在雄縣之南十二里處,接近丘縣,又名易陽橋,一橋飛架,如同彩虹橫跨河上。 大明剛剛立國三十年,將智兵勇,無一庸者。 潘忠用兵,也是極有章法的人,雖是赴援救人,卻也不是一味的盲目急行。他觀察地形,眼見月漾橋獨懸水上,橋這邊約兩里地外一片山坡,橋對面月色之下目力也不及遠,恐燕王設有埋伏,來個半渡而擊,因此先命一路人馬過 河,在對岸穩下陣腳,中軍大隊這才過河。 潘忠過了河便勒住了坐騎,候着後邊的人馬繼續過來。潘忠麾下三萬大軍,留守莫州的約有一萬人,其餘兩萬俱都被他帶了出來,大軍浩浩蕩蕩,眼看過去大半,派去探聽消息的探馬突然飛馳來報,雄縣城外紮下營盤無數,俱是燕字大旗,遠遠望去,但見雄縣城頭隱隱有燈火,並不見一點廝殺聲。 潘忠大疑,喚過那報訊的雄縣將官問道:“夏潯,你來見本將軍時,城中情形如何?” 夏潯抱拳道:“回將軍,當時燕王正在攻城,殺聲激烈,沸反盈天。” 潘忠思索了一下,又問自己派出的探馬:“爾等所觀情形如何?” 那探馬道:“將軍,因那燕軍營外有游哨巡兵,因此卑職不敢靠得太近,卑職下了馬,悄悄潛近了去,只隱約聽到營中有談笑聲起,又見一些營帳前燃起堆堆篝火,似在煮食進餐,便急急趕回來稟報了。” 潘忠聽了,佇馬原地,以馬鞭輕擊馬鞍,陷入沉思當中。 雄縣城中,楊松熄了燈火,由兩扇大盾護着,扶着碟牆悄悄打量城下動靜,有些莫名其妙:“北城城門還在燕王手裡,全靠瓮城的利箭不要錢似的潑出去,才硬生生堵住了他的攻勢,燕王怎麼突然不攻了?他在城外安營紮寨,生火煮飯的,這是要幹什麼?” 聽說戰事稍歇,提心吊膽趕到城頭探望楊松的魏知府和許縣令看著城外動靜也有些莫名其妙,兩個人湊到一塊兒嘀咕半晌,才向楊松進言道:“將軍,攻城不易,困城卻不為難,莫非燕王是想把咱們雄縣生生地困死?” 楊松啞然失笑:“怎麼可能?燕逆既無援軍、又無糧草,他想取我的雄縣,唯有速戰速決,在這裡紮營困城?真是豈有此理!朝廷大軍頃刻便至,燕王就算傻了,難道他手下的將領統統都傻了?瘋子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魏知府緊張地道:“那麼,燕逆必是有什麼陰險的毒計了,將軍千萬要小心。” 楊松眉頭一皺,又輕輕舒展,說道:“燕逆舉止,有餑常理,本將軍也覺得其中必定有詐。只不過……哼!不去理他,本將軍以不變應萬變,待援兵一到,燕逆縱是智計百出,蚍蜉怎撼大樹?傳令下去,嚴密戒備,靜候援軍!” “潘將軍,我家楊將軍千叮嚀萬囑咐,說燕王集中三萬大軍強攻雄縣,城中僅不足萬人,恐難支撐良久,將軍怎麼能駐足不前擁軍不發呢,救兵如救火啊將軍!” 因為潘忠佇馬不前,夏潯單膝跪在潘忠面前,痛詞陳情,一副心憂主帥、心急火燎的樣子。潘忠目光炯然,沉聲道:“雄縣不必救了,觀此情形,雄縣必已落入燕王手中,燕王新勝,士氣如虹,且兵將眾于本將,方今之計,唯有先行返回莫州,再做定議。” 夏潯“大驚失色”,連忙道:“將軍,那我家楊將軍怎麼辦?” 潘忠回望雄縣方向,淡淡地道:“楊將軍若不曾突圍逃走,此刻怕已是以身殉國了,我們走!” “將軍不能走哇!” 夏潯跳起來一把拉住他的馬繮繩,苦苦哀求道:“將軍,趁着燕軍立足未穩,此刻突然殺將過去,說不定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救出我家將軍!” “放屁!” 潘忠副將於之樂用馬鞭一指夏潯,大喝道:“人家連營都紮下了,飯都煮上了,你還說立足未穩?” 于副將轉向潘忠,說道:“大人,雄縣已失,我軍不及敵眾,還是回保莫州吧,不然失了根本,恐怕大人也要受耿大將軍處治。” 潘忠頷首道:“于將軍所言甚是,傳令,速速退回莫州!” 號令傳下,潘忠大軍後隊變前隊,前隊變後隊,開始回師莫州。雖說這支軍隊訓練有素,可是一路急行軍趕到這兒,突然之間又往回走,軍隊調動,前後轉換,也不由得一陣混亂,尤其是兵士們聽說雄縣已失,將軍不戰而返,士氣不免低落。 正亂做一團的當口兒,陡聽一聲號炮,來時岸邊不遠處那片山坡林中突然殺出無數人馬,直向橋邊截來,潘忠大驚失色:“不好!有埋伏,過河,快過河!” 朱棣豈是易與之輩,他當初決心攻打雄縣的時候,就已明白耿炳文數路兵馬互成犄角,相互扶持、互為照應,欺他兵少,攻勢之中所做的防禦可謂是滴水不漏,那時他就已決定派朱能、張玉兩員心腹大將各領一路兵馬,分別阻擊顧成、潘忠的人馬,而他自己則強攻雄縣,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這頭一仗,必須贏! 不料緊急關頭,夏潯給他送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朱棣大喜過望,立即對原訂計劃做了修改,他的目標已不僅僅在於雄縣一城了,他要連環施計,徹底瓦解耿炳文的攻勢,打得朝廷大軍抱頭鼠竄。 這一來,朱棣把原本打算分與朱能阻擊顧成的軍隊也集中到了雄縣城下,以確保奪取雄縣,而張玉的軍隊則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埋伏在月漾橋畔,他的連環計,這只是第一環。 潘忠中伏,又正值軍隊轉頭,準備撤回莫州的關鍵時刻,士氣低迷、陣形混亂,被張玉率軍一沖,立時殺了個措手不及,三軍大亂,潘忠正苦苦支撐的時候,斜刺裡又殺出一支大軍,火把照耀下那旗號看得分明,竟然是本該守在鄚州的顧成兵馬。 “顧成也反了?” 潘忠大駭之下更加無心戀戰,立即向莫州方向突圍,主帥一逃,一時間兵敗如山倒,整個潘忠的軍隊都落花流水一般奔向莫州,跑騎的、馬步的,就看誰跑的快罷了,旗鼓刀槍棄了一地。 潘忠伏在馬上正自狂奔,忽地發覺身邊有一匹馬一直寸步不離,扭頭一看,皎潔的月光下那一臉大鬍子,可不正是雄縣派來搬取救兵的校尉夏潯麼。 潘忠暗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忽然瞪大了眼睛,驚奇地道:“咦?夏校尉,你的鬍子……” 夏潯臉上的鬍子想是膠水鬆了,馬跑得又快,所以被風颳開了半邊,在風中抖動着,夏潯摸了一把,大笑着將鬍鬚扯去,說道:“鬍子沒有粘好,倒叫潘將軍見笑了。” 潘忠大驚,脫口道:“你是奸細!” 夏潯笑道:“將軍真是慧眼如炬!” 他手臂一揚,也不知從掌心飛出一團甚麼東西,潘忠就象被捆仙繩綁住了似的,雙臂登時被纏得結結實實,夏潯用力一扯,潘忠就離開了馬背,被夏潯摁在自己的馬鞍橋上。夏潯走馬擒將,潘都督就此糊里糊塗地被他生擒活捉了。 渾身浴血的張玉看著垂頭喪氣被帶到面前的潘忠,對顧成大笑道:“顧將軍,潘忠既已生擒活捉,咱們可以拿他去莫州,召降那裡的守軍,搬取那裡的糧草了。” 張玉又看向夏潯,情不自禁地向他抱起雙拳,心悅誠服地道:“楊兄弟大智大勇,胸藏韜略,勝甲兵十萬,張玉衷心佩服,這連環第二計,還要有賴賢弟促成大功了!” 夏潯還禮笑道:“張大將軍何必客氣,在下這就去了!” 此時,雄縣城下,已是殺聲再起! 第290章 堡壘潰于內部 自雄縣往真定的路上,難民絡繹不絶。雖說燕王很重視民心的向背,軍紀嚴明,不許與百姓有所侵犯,可誰都知道被燕王佔據的城池,很快必有朝廷大軍來攻,戰事一起,天知道會不會遭了池魚之災,聽說真定除了本地原有駐軍,再加上長興侯的兵馬足有十萬之眾,料想是穩如泰山的,因此難民不約而同,直奔真定而去。 忽然,遠處蹄聲響起,正絡繹于途的難民如驚弓之鳥,定睛看去,只見塵土飛揚,一隊官兵落荒而來,那些兵馬盔歪甲斜,身染血污,倒捲着旗幟,大約百十來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顯見是朝廷的敗兵了。 “停下,停下!” 路旁逃難的百姓中突然竄出兩個人來,攔在那隊騎兵前邊拚命地揮舞着雙手。 “籲……” 衝在前頭的一位將官急急勒住馬匹,怒目喝道:“大膽刁民,為何攔住本將的去路,雄縣、莫州失陷,顧成叛附燕逆,本將要馬上把這個消息稟報長興侯,爾等刁民膽敢攔路,若是貽誤了軍機,你們吃罪得起嗎?” “我們不是百姓,不是百姓!” 那文文弱弱的漢子一把扯掉頭頂的汗巾,從懷裡摸出一方大印來向那馬上將軍一亮,喜極而泣地道:“本官涿州知府魏春兵,雄縣失守,楊松將軍戰死,本官與雄縣縣令許下許大人扮做百姓,這才逃出生天,我們也正要去見耿大將軍,不知將軍是哪一路人馬,還請帶我們一程,我二人俱是文弱書生,實在走不得遠路了。” “啊呀,原來是涿州知府魏大人、雄縣縣尊許大人!” 那位將軍慌忙下馬,抱拳道:“末將是後軍都督顧成麾下副將張保,顧成投奔燕逆,末將孤木難支無法抵抗,又不願背棄朝廷附從燕逆,只得趁着混亂偷偷溜走,想不到竟在這裡遇見兩人大人,只是……我這裡可沒有多餘的馬匹,只能委曲兩位大人,暫與我的親隨合騎一馬了。” 魏知府和許縣令只求能離險地,哪裡還計較許多,連連點頭答應,旁邊便有一匹馬上的騎士彎下腰來,向魏知府笑道:“知府大人,還請收起你的大印,且與在下同乘一騎吧。” 魏知府抬頭一看,馬上這人年紀不算很大,頜下卻有一部虯鬚,俊眼濃眉,英氣勃發,若在平時,魏知府哪把一位副將的親兵放在眼裡,這時候卻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收起大印,伸出手去,那馬上的騎士伸猿臂只一提,便把魏知府提到了馬上去,向他笑道:“大人請坐穩了。” 魏知府雙手抓緊了馬鞍橋,感激地道:“還未請教,足下尊姓大名。” 身後那人握住繮繩一抖,在他耳邊笑道:“標下乃是張將軍的親隨校尉,姓夏名旭,大人叫我小夏就好!” 這兩位大人怎麼逃到這兒來了呢?原來守衛雄縣的九千兵馬乃是南兵中的精鋭,楊松帶兵的本領確也不是稀鬆平常,只是他的援兵已經絶了,燕王集中優勢兵力,可以毫無顧忌地攻打雄縣。同時,楊松為了引朱棣中伏主動放棄了一座城門,自始至終,朱棣都不曾放棄這座城門,一直把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最終,也正是這道城門起了大作用,天亮時分,朱棣的大軍攻進了雄縣。 魏知府和許縣令久久不見援兵趕到,就已察覺不妙了,等到天明時分北城門剛一失守,兩人就趕緊溜之大吉。這兩個人是不打無準備之仗的,半夜的時候還不見援兵趕來,兩人就已悄悄回去換了一身便裝,把緊要的東西都揣在了身上。 這時候官衣一脫就是百姓,混在百姓之中就往南逃,燕王的兵馬進城,因為忙着控制全城,而且燕王下了嚴令,不許禍害百姓,所以也無人追趕,二人這才順利逃出。半路上,陸續有些楊松麾下的遊兵散勇趕來,從他們口中兩位大人打聽到,楊松將軍于雄縣失守之後,曾想率兵突圍趕往莫州,可惜在城門下,便遇到了燕王麾下大將朱能,被他一槍挑于馬下,以身殉國了。 張保則講起顧成率軍投奔燕王,又協助燕王大將張玉奔襲莫州,生擒潘忠都督的事,只這一夜功夫,燕王便得了雄縣、莫州兩處的糧草輜重,招納降軍兩萬餘人,說起其中淒慘,魏知府、許縣令和張保不禁相顧唏噓。 耿炳文先是接到了楊鬆開戰之初便派人送來的消息,知道楊松在雄縣已與朱棣短兵相接,只過了兩個時辰,又接到莫州潘忠出兵赴援雄縣的消息,不覺鬆了口氣,顧成那邊雖然一直沒有送來情報,依他預料,也只應該是信使在路上出了岔子,顧成此時業已應該出兵赴援了,三路大軍若能成功牽制燕王,他就有機會畢全功于一役。 耿炳文的本部兵馬本來是分別盤踞于滹沱河南北兩岸的,他點起北岸兵馬,便向雄縣逶迤而來,結果剛剛走了兩個時辰,就有潘忠的敗兵倉惶逃來,帶來了一連串的壞消息:雄縣已經失守、潘忠遇伏生死不知、顧成叛變投降燕王。 耿炳文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被一連串的噩耗打懵了:“燕王竟然這般厲害?北軍竟然這般厲害?” 耿炳文本來就是老成之將,驟聞這般消息,哪裡還敢前行,他在滹沱河兩岸可是苦心經營良久,壕溝戰牆如銅牆鐵壁,這時既知燕王朱棣鋭不可擋,耿炳文當機立斷,馬上下令退兵,重新退回滹沱河岸,在他原本的營地中紮下陣腳,嚴陣以待燕王的到來。 結果燕王未來,叛將顧成麾下副將張保帶著百餘親兵,護着魏知府和許知縣兩個寶貝如喪家之犬般地逃來了。在張保口中,那燕王麾下將卒簡直是個個如狼似虎,足以以一當百,雄縣堅守不足一個時辰,北城門便即告破,潘忠領兩萬大軍,只一照面便土崩瓦解,唬得長興侯麾下的南將一愣一愣的。 魏知府和許縣令做了逃兵,哪能說燕軍軟弱,他們恨不得把燕軍都說成天兵天將,來為自己不戰而逃的事實遮羞,自然是在旁邊大聲附和,添油加醋地進行補充。他們是文人,形容詞比張保這個武將豐富多了,在他們的描述之下,燕王朱棣簡直就是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絶世猛將,吼一聲雄縣城牆就垮了,刀一揮潘忠的大軍就敗了,說燕王是萬人敵那都算是侮辱了人家。 耿炳文當然是見過燕王朱棣的,他可不認為燕王再如何厲害,便能真有萬夫不當之勇,不過眼前的事實明擺着,燕軍的戰鬥力的確是高出朝廷兵馬不止一個層次,這是不爭的事實,聽張保說,燕王南來,一路招兵買馬,總兵力實際上已經達到五萬之眾,顧成歸降後,燕王又召降了莫州守軍,現在的總兵力足有七萬,耿炳文不禁心中暗駭。 耿炳文分兵滹沱河兩岸,本來是進可攻、退可守、遙相呼應,進退自如的,此時聽說燕王軍隊如此了得,顯然是分兵不如合兵了,耿炳文先對魏知府和許縣令安撫一番,又對張保不肯附從主將叛附燕逆的忠義大大地表彰了一番,便馬上下令,要駐紮在滹沱河南岸的軍隊立即北渡過河,合軍一處防禦燕軍的進攻。 耿炳文為何不退,反而把南岸的軍隊都調到了北岸? 因為他不是當地的駐軍,而是朝廷派來圍剿燕王叛逆的,他統領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到了真定,前軍被人一口吞下,然後就龜縮在真定城中,他如何向朝廷交待?如何向天下交待?這頭一仗,對燕王來說是不能不打,對耿炳文來說,何嘗不是不能不打?只不過,原本不想打的是燕王,現在卻是主客易勢,換成了長興侯耿炳文。 探馬絡繹,如同穿梭。 燕王果然來了,燕王的大軍駐紮在無極城,無極城距真定不過數十里之遙,距駐紮于滹沱河北岸的耿炳文大營更是頃刻便至。耿炳文不敢怠慢,巡營排布,殫精竭慮,在這位大明第一善守名將的精心打造之下,這座本來就無懈可擊的軍營又補充了本在滹沱河南岸的五萬兵馬,達到了十萬之眾。 十萬大軍,十里連營,浩浩蕩蕩,如鐵壁銅牆,已六十六歲高齡的老將耿炳文全身鐵甲,手按劍柄,威風凜凜地站在高高的望樓上面,肩上猩紅色的披風在風中獵獵抖動。 老將軍白髮飄飄,俯瞰在自己精心部署之下已固若金湯的營寨多時,豪邁之氣油然而生:“燕王,來吧!老夫昔年奉太祖之命鎮守長興時,老夫守長興城十年,張士誠便攻我十年,十年功夫,他始終寸步難進,今日老夫倒要看看,你燕王比那誠王如何!” 討逆軍兵營西南角,地字營中,安排着張保及其一眾親兵,魏知府和許縣令本來想請長興侯派兵護送他們去真定城,可是耿炳文忙於調兵遣將、部署防務,兩人實在不好意思開口,所以也被暫時安排在了這裡。 營帳前邊,無所事事的魏知府和許縣令正在懶洋洋地曬太陽,張保的親兵夏旭夏校尉正對魏知府笑盈盈地道:“大人就這麼離開雄縣了?兵荒馬亂的,大人把新納的那位如夫人獨自留在雄縣,恐怕不大妥當呢。” 魏知府正色道:“國難當頭,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得了甚麼?昔日張巡守睢陽,能殺死愛妾,煮熟了分食于眾將士,魏春兵身受君恩,豈能貪戀女色,受俘于燕逆?大不了……剿滅燕逆之後,本官再買一妾也就是了。” 第291章 一敗塗地 八月二十三日,雄縣失落的第五天,燕王朱棣的大軍向耿炳文的營地發動了第一次進攻。攻勢並不猛烈,趁着早間大霧的時候,朱棣發動了一次偷襲,雙方只做了短暫的交手,交兵不到一個時辰,就因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雙方鳴金收兵了。 耿炳文沙場老將,作戰經驗豐富,深知這一戰只是前戲,燕王朱棣這一次是試探性進攻,下一次就不會再這般稀鬆了。燕王的糧草不多,更沒有足夠的役夫護兵從北平往這裡起運糧草,他的補給主要靠一路南下搶奪各地官府的庫糧,所以他是不會在這裡與朝廷大軍久久對峙的,下一戰,很可能石破天驚。 於是,耿老將軍冒暴雨巡視全營,動員全部兵力,做好了隨時戰斗的準備。暴雨如注,直下到傍晚時分方纔停歇,河水暴漲,聲如牛吼,咆哮着奔騰東去。 耿炳文的軍營裡,這一夜所有士卒枕戈待旦,根本未曾入眠,連普通的士卒都知道,這一場暴雨沖毀了不少防禦工事、道路也泥濘不堪,雖然路況對雙方都是不利的,但燕王兵少而朝廷兵多,這種不利因素顯然對朝廷一方影響更大。 然而一夜的等待,並未等來燕王一兵一卒,直到東方破曉,耿炳文才解除了戒備。艷陽當空,燕王營中比耿炳文的軍營中先一刻飄起了炊煙,耿炳文登上望樓仔細觀察良久,這才緩階而下,燕王既然不急着進攻,他是不會着急的,時間拖得越久,對燕王越不利,比起那些急於求成的年輕將領,這位老將沉穩的很。 然而,正午時分,燕王營中三聲炮響,大軍破營而入,吶喊着、咆哮着,就像洶湧的滹沱河水,向耿炳文的軍營發動了全面進攻。 耿炳文登上望樓,居高遠眺,指揮若定。在他的一道道命令下,令旗變幻,把一道道將令準確及時地傳入諸軍,各路兵馬在耿炳文的指揮調度之下攻守井然有序,他的軍營始終是磐石一塊,任憑燕軍如洪水一般一波波湧來,始終巋然不動。 忽然,一道箭矢般湧來的隊伍引起了耿炳文的注意,那支隊伍中兩面大旗,一旗曰“燕”,一旗曰“棣”,耿炳文急急上前兩步,雙手緊緊扶住瞭望樓的板廂,喃喃自語道:“是燕王,燕王朱棣親自出馬了!” 久聞燕王朱棣每戰必身先士卒,當初還以為是邊軍將領邀功于燕王,故意在奏捷戰報中奉迎拍馬,這時親眼看見代表着燕王本人的“棣”字大旗,耿炳文才相信傳言果然不虛。 耿炳文的心不由自主地跳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燕王朱棣親自率領的那支隊伍,目測看來,這支人馬的兵力當在四千人左右,全是騎兵,燕王朱棣親率精騎正撲向東南角的風字營,耿炳文馬上舉手下令:“風字營,箭矢迎敵,刀盾殿後,再布槍陣,三綫阻截,勿讓燕逆踏進半步,違令者,斬!” “呼啦啦!” 大旗在望樓上飄動,風字營遵照主帥號令,匆匆調動兵馬,然而燕王氣勢洶洶而來,卻如蜻蜓點水一般,東南軍營中的箭雨如烏雲一般剛剛飛上半空,燕王急急湧向前方的騎卒就像是突然撞到了一堵肉眼看不見的牆,齊刷刷地撥轉馬頭,几乎沒有一刻停滯,便划著一道彎刀般的弧線,鋒利地切向西南角的地字形。 “好高明的騎術,如此整齊劃一,當真訓練有素,這一定是北軍精鋭,說不定就是大名鼎鼎的燕山三護衛中的鐵騎!” 耿炳文站在望樓上看得分明,忍不住暗讚一聲,但是對燕王佯攻風字營,再利用騎兵迅速的特點突襲地點營,他是不以為然的,他的防禦陣線風雨不透,豈是這般簡單的伎倆就能攻破的。尤其是……燕王竟然選擇地字營,地字營處于西南方向,今天刮的正是西南風,這不正利於守軍的箭矢發揮威力麼? 耿老將軍一拋長鬚,冷峻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傳令地字營……” 地字營中,魏知府和許縣令抄着手,站在後營高處,翹着腳兒向遠處觀望着,眼見燕王鐵騎風馳電掣而來,雖然隔得還遠,中間不知有多少層兵丁刀槍林立,映日生寒,魏知府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許知縣看看自己的頂頭上司,安慰道:“大人勿須擔心,這裡既不是涿州,也不是雄縣,耿老將軍征戰一生,豈是好相與的?再說,這裡有十萬大軍,整整十萬大軍吶,燕王怎麼可能打得過來?” 魏知府咳嗽一聲道:“咳,本官……本官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敵軍兇猛,本官……為前方的將士們擔心罷了。” 魏知府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嘴臉,唏噓道:“誰無父母,誰無妻兒?面前的,可不是外虜啊,都是我大明子民,卻閙得兵戎相見、自相殘殺,本官……為之痛心吶!” 剛說到這兒,就見一個大鬍子領着十幾個兵丁正朝這邊走來,魏知府一見他便招手笑道:“小夏,這是要往哪裡去啊?” 走來這人正是與他同騎逃到耿炳文營中的夏旭。夏旭站定身子,向他拱手笑道:“啊哈,原來是魏大人、許大人啊,在下見燕軍洶湧而來,有心上前助戰,奈何洪指揮大人怕我們兄弟亂了他的本陣,故而沒有答應,只叫我們一旁觀戰……” 夏旭說話的當口兒,他帶來的十幾個人已經分頭走向了附近的幾處帳蓬,這裡是地字營的後營,儲放糧草的所在,周圍幾座帳蓬不是儲放的軍糧食油,便是為全營將士造飯燒菜的伙房。 許縣令笑道:“夏校尉有心殺敵,為國效力,忠誠可嘉呀。” 夏潯仰臉看著站在台上的兩個官兒,叉着腰笑道:“是啊,洪指揮既然不允,在下只好自己想法子助他一臂之力了。” 魏知府奇道:“夏校尉打算如何攘助于洪將軍?” 夏旭笑道:“就是這樣!” 魏知府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由驚跳起來:“糟啦,起火啦!” 只見旁邊一頂帳蓬上面,已經竄起了突突的火苗,一個夏旭帶來的士兵提着兩桶油從帳蓬裏邊跑出來,走到一旁,便向堆積如山的馬草堆上潑去。與此同時,幾處帳蓬紛紛燃起烈火,冒起濃煙,魏知府兩眼發直地看著夏旭,驚駭地道:“你……你你……你瘋啦,為何縱火燒帳?” 一旁許知縣卻已反應過來,他一拉魏知府的袖子,恐懼地向後退去,一邊退一邊顫聲道:“你們……你們是燕王的人!” 這時正刮西南風,事實上這幾天一直都是西南風,今天的風勢尤其強烈,那些柴草雖然蓋着雨布,可是昨日一場豪雨,讓柴草都變得十分潮濕,潑了油點火一燒,濃煙滾滾,迅速向前飄去,把個地字營頃刻間瀰漫得如同扯天幕地的一場大霧,五步之外几乎便難見人影。 地字營洪指揮使正專注地指揮全軍與燕軍鐵騎做戰,忽見滾滾濃煙撲來,不覺驚詫不已,他迴首奇道:“出了甚麼事?” 一直跟在洪指揮使旁邊,假意觀敵了陣的張保冷不防抽出佩刀,手起刀落,隨即往煙霧中一閃,縱聲高呼起來:“洪羽反啦,洪羽反啦,洪羽投奔燕王啦!” 地字營明軍聞訊大驚,奈何目不能視物,又聽不到洪將軍的反駁,登時軍心大亂,早已鬼影般散佈開來的張保親兵卻像一隻隻幽靈,藉著驚亂和煙霧專挑各級將官下手,一時間群龍無首,處處混亂,濃煙之中誰也不知道燕王到底混進來多少人馬,地字營的防禦不攻自潰。 這裡的變故也被站在望樓上的耿炳文看在眼中,他立即意識到,張保早已投靠了燕王,他根本就是詐進自己的軍營,給自己來了一招黑虎掏心。耿炳文急急下令各營赴援、戒備,但是各營本來是一致對外的,倉促之間哪裡來得及調整過來?再說外面燕軍大將張玉、朱能、譚淵、馬雲、顧成等人各自率眾猛攻,豈能容你抽兵回援?而耿炳文的部署再如何嚴密,那也是對外的,各營之間豈能障礙重重? 所以,耿炳文只能眼睜睜看著燕王的鐵騎突破地字營的防線,殺進重重濃霧之中,片刻之後便踹營而過,從側翼一陣風似的撲進了木字營,兩座營壘須臾告破,混亂和恐懼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迅速在耿炳文原本堅不可摧的陣營中引起了連鎖反應,攻防戰已向着不可避免的肉搏戰發展了。 耿炳文一咬牙,轉身便向望樓下走去…… 朱棣此番仍是一馬當先,衝垮地字營,突破木字營之後,他片刻不停,帶領鐵騎橫穿整個敵陣,搞得耿炳文的大營人仰馬翻一片狼籍,年過六旬的耿炳文怒不可遏,親自上馬,抬槍迎敵,此刻因為內部糜爛不堪,張玉、朱能等人已先後突進耿炳文營中,張玉跨馬提槍突進敵營,正好迎上老將耿炳文。 老不以筋骨為能,耿炳文縱然英雄了得,此刻又怎麼與人力戰?更何況張玉一身功夫,在燕王麾下那也是數一數二的驍勇之將。自古以來,七老八十還掛帥出征的名將倒是有的,可你要讓他衝鋒陷陣疆場殺敵,那就只能在評書裏邊YY一番了,戰不數合,耿炳文被張玉一槍挑飛了盔纓,大驚之下一撥馬頭,便伏鞍敗下陣去。 “敗了!老夫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 長興侯痛心疾首,且退且拒,眼見帥旗南向,整個明軍隊伍都撼動起來,奈何,他們身後就是滹沱河,滹沱河洪水滔滔,許多木橋浮橋都被洪水衝垮了,他們又能退到哪兒去? 第292章 陣前換帥 “大將軍,大將軍,這裡來!” 耿炳文軍中左副將軍李堅眼見耿老將軍伏鞍狂奔,張玉揮舞一桿大槍緊追不捨,急忙拍馬迎了上去,讓過耿炳文,率本部親軍與張玉的追兵戰在一起,夏潯此時騎着一匹馬也晃到了左近,他的穿著此刻與明軍無異,這要是被燕軍胡亂撞上一刀殺了豈不冤枉?所以一直混在明軍隊伍中追着燕王的大旗,只有到了這熟人面前,燕軍才能識得他的身份。 奈何燕王朱棣親率四千鐵騎,馬踏明軍連營,萬馬千軍連環大營之中,衝勢只要一停,騎兵的優勢就消失了,因此燕王的四千鐵騎是一刻不停,彷彿一陣風兒早沖得不見人影了,只留下身後一鍋粥似的混亂局面,夏潯正自尋找,忽見耿字大旗招搖而來,後邊一桿大旗就在不遠處,卻是一個張字,曉得是張玉追到了,便向他這邊擠過來。 夏潯到了近前,正見一員猛將手舞長槊,悍不可當,一連將幾名燕軍猛士挑落馬下,燕軍雖然驍勇,一時竟無人能衝進他身前五步之內,張玉使一桿長槍,急急地想要上前與他決戰,卻被十幾名明軍的刀盾手纏住,一時無法脫身。 夏潯一見,脫手將手中鋼刀擲去。那刀嗚地一聲,幻化成一團光輪,呼嘯着直奔李堅的後心,只是夏潯並不曾練過飛刀,更不曾練過這麼大的一柄飛刀,刀擲得很準,卻是刀柄先到。“鏗”地一聲李堅的後心被刀柄重重地砸了一下,虧得他身穿皮甲,要不然後脊樑就得被砸得烏青一塊。 後邊竟是自己人,怎麼會遇襲? 李堅微微一怔,只這一分心,壞了,正面有一名燕軍騎卒,姓薛名六,眼見自己許多袍澤兄弟被對面這名使槊的明將殺死,心中激忿不已,他大叫一聲血貫瞳仁,豁出了一死,挺矛向李堅筆直地衝來,正值李堅一怔的當口兒說時遲那時快,李堅既來不及刺殺薛六與槊下,也來不及提馬避開了,李堅大叫一聲便被薛六一矛刺中胸口,仰面跌下馬來。 “不好,駙馬受傷了,大明駙馬受傷了!” 李堅一倒,左右明軍登時嘩然,薛六惡狠狠提馬上前,正要再加一矛把這員明將活活刺死,忽地聽見明軍叫喊忙又硬生生止住了長矛,在他左右有幾名燕軍的刀盾手早已知機撲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拖起李堅的腳,把他拽進了自己的陣營。 原來,這李堅不只是討逆軍左副將軍,同時還是一位駙馬,他是朱元璋第七女大明公主的丈夫,當今皇帝的姑夫,燕王朱棣的妹夫。 薛六也未想到自己一名小小騎卒竟能拿下一位駙馬,這可是大功一件,燕王向來賞罰分明的,斷不會少了他的好處,一獃之後不由驚喜若狂。 李堅胸口中矛,傷了肺腑,口中溢出血沫兒,他仍凶悍不已,暴怒咆哮着吼道:“是誰暗箭傷人?是誰暗箭傷人!出來!出來!與某大戰三百回合!” “來人,把大明駙馬扶下去,讓軍醫好生照料!” 張玉一聲令下,就有幾名燕軍抬着怒罵不已的李堅向後跑去,張玉橫槍抬頭,就見夏潯站在不遠處,正向他招着手,肋下空空,只有一具刀鞘,張玉不由微微一笑……” 滹沱河一戰,明軍防線先被張保、夏潯自內部打開一道缺口,然後燕王朱棣親自率領燕山三護衛中精選的四千鐵騎馬踏連營,攪得一團糟,緊接着張玉朱能等人揮軍猛攻,明軍徹底大亂,完全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局面,耿炳文精心打造的防禦陣線變成了一團散沙,尤其這一團散沙還是處在且戰且退之中,更是上下不知聞,兵將無所從,一敗塗地、一戰塗地。 靠着僅存的幾座堅固的大橋,明軍陸陸續續逃回南岸,駙馬都尉李堅重傷被俘、右副將軍寧忠、都指揮使劉遂等高級將領也陸續被燕軍生擒活捉,踐踏至死者不計其數,棄甲歸降者逾兩萬人。要知道這場戰爭與異族人做戰不同,與異族為敵,戰士們除了本能的牴觸,以及以往積累的深仇大恨,還要考慮到投降之後身陷異族,永遠低人一等,為奴為婢的後果。 可是投降燕王,不過是換一個旗號,仍然當他的兵罷了,其他的方面並沒有什麼改變。在一些讀書人眼中,燕王是大逆不道的,而在這些士兵們眼中,這不過是皇室叔侄間的個人恩怨,仔細算起來,還是皇上先不厚道的,再者皇上登基以來,輕鄙武人的做法也寒了將士們的心,種種因素,造成了明軍戰意不堅,一敗即降,與他們同異族胡虜做戰時的勇猛作風大不相同。 耿炳文在親軍護衛們的捨命保護下狼狽地逃回南岸,佇馬回頭,眼見自己麾下大軍狼狽不堪,滯留在北岸的將士們仍在苦戰,蜂湧過河的士卒們不斷有人擠落河中,被咆哮如雷的河水捲走,不由得老淚縱縱橫。” …… 此一戰,燕王以戰養兵,越戰越強,耿炳文卻是士氣低迷,一蹶不振,只得揮師返回真定。燕王馬不停蹄,度過滹沱河,兵臨真定城下,建造種種攻城器械,強攻真定城,耿炳文一邊堅守真定,一邊修奏表上奏朝廷,詳述戰敗前後經過情形,自請處分,並請朝廷催促安陸侯吳傑、江陰侯吳高的兩路人馬加快行程,儘快趕至,會兵一處後,再擬反攻計劃。 當耿炳文的戰敗奏表送至金陵的時候,朱允炆還在與方孝孺論周禮。方孝孺的井田之制剛一提出來,就遭到了許多文武官員包括本來與他同一陣線的大部分文官的強烈反對,他們覺得這位大儒的想法簡直是不合時宜、匪夷所思之至,但是方孝孺這位理想主義者對此卻不以為然,與群臣辯論時也一改平時的謙謙君子之風,有時聲色俱厲,怒氣勃勃,簡直與他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在方孝孺心中,恢復周禮、恢復井田之制,是解決天下一切矛盾,恢復上古傳說中那種聖明之治的唯一手段,為了他悍衛的最高理想,他是不惜一切的。奈何,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反對者太多了,聊堪自慰的是,皇上對他的看法卻是非常贊同的,兩君臣經常在一起談論上古之制,陶醉在恬淡寧靜的上古田園風情中。 眼下朝廷第一要務是削藩,朱允炆在政治上雖然同方孝孺一樣是一隻天真的菜鳥,卻也知道此時是不宜對朝廷做出翻天覆地的大變革的,但他仍然向方孝孺孜孜不倦地學習着,他打算除掉燕王、削掉所有藩王,將權力全部集中到自己手中之後,再一步步按照孝直先生的設想去實施、貫徹、推進,最終做到天下大治,聖君無為。 對燕王朱棣,朱允炆是從心底里感到畏懼的,但是他對自己所掌握的武力又是盲目自信的,他始終相信在自己的“臥龍鳳雛”這兩位先生的精心策划下,在自己授命于天、正統天子的大義號召之下,燕王之流是必敗無疑的,所以當初他下旨讓謝貴等人逮捕燕王的時候,是信心十足的,這一次讓耿炳文率討逆大軍北伐,他同樣是信心十足的。 可是一連兩次,他都預測失誤了,耿炳文十萬火急給他送來的不是大槌的戰報,而是請罪的奏章,朱允炆從上古聖君的美夢幻想中甦醒過來,勃然大怒,拍案罵道:“耿炳文昏庸無能,將士們貪生怕死,真是深負朕望、深負朕望。” 匆匆聞訊趕來的一眾近臣們面面相覷,耿炳文敗得太快了,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以前他們對戰事都很樂觀,一致認為朝廷大軍一到,剿滅燕王指日可待,現在他們終於意識到,削藩削到了刺頭兒,這個朱老四不是好捏的柿子。 齊泰安慰道:“陛下勿須煩惱,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戰並不能定下全局,如今吳傑、吳高兩位侯爺的大軍正在北上,耿老將軍國朝老將,只是一時大意,中了燕逆的詭計,這才痛失先手,陛下可予嚴辭訓責,再令其戴罪立功,相信長興侯可以……” 齊泰還沒有說完,朱允炆便拂然道:“耿炳文昏匱無能,不堪大用!朕豈能再用他?當換一員將領,統率討逆大軍,為朕誅滅叛逆。” 齊泰變色道:“陛下萬萬不可,臨陣換將本是軍中大忌,何況,耿老將軍身經百戰、足智多謀,陛下豈可因一時得失而棄之不用,放眼朝野,堪與耿老將軍匹敵之名將還有何人?” 黃子澄道:“誰道我朝便無名將?皇上,臣保舉一人,可為陛下分憂。” 朱允炆忙問:“先生舉薦何人?”黃子澄道:“曹國公李景隆。 齊泰忙道:“曹國公只曾為朝廷練兵,何曾為國征戰?曹國公出馬,只怕不是燕逆這等久在北疆征戰沙場的人物對手,若是皇上定要換帥,臣以為,魏國公徐輝祖可以繼任討逆元帥之職。一則,徐輝祖年輕時曾隨父出征,親歷戰場,有戰事經驗。再則,徐達大將軍乃我大明軍中第一帥,現在軍中還有許多徐大將軍舊部,若徐輝祖掛帥出征,軍心士氣,必然大振。” 黃子澄道:“擅練兵者自然能征善戰,齊大人身為兵部尚書,難道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至于徐輝祖,雖說魏國公忠於王事,並不曾助紂為虐,但他的胞姐畢竟是燕王正妃,如果戰場上魏國公心有不忍,稍縱敵勢,豈不被燕王所乘?曹國公李景隆乃大將李文忠嫡子,深通謀略,堪稱帥才,是故,臣保舉曹國公李景隆掛帥出征。” 朱允炆心道:“九江乃是朕的表兄,自然比徐輝祖更加可靠,還是先生知道朕的心意,九江掛帥,確是不二人選!” 便一錘定音道:“就依先生,拜曹國公李景隆為討逆大將軍!” 朱允炆“砰”地一拳捶在禦案上,狠狠地道:“吳傑、吳高兩路兵馬,再加上真定城中的朝廷大軍,合計有二十五萬大軍,朕此番再予曹國公二十五萬兵,五十萬大軍啊,燕逆不敗,天理何存!” 第293章 增壽用謀 燕王朱棣之攻勢如猛虎,長興侯耿炳文之守如同刺猥。這一番耿炳文接受了教訓,再有什麼敗兵難民,俱都別處安置,着人看管,把一座真定城守得無懈可擊。燕王攻了三日,寸功未建,反而折損不少人馬。燕王兵少,可禁不起這麼消耗,眼見死的死、傷的傷,朱棣極是心疼,連忙命令收兵,聚集眾將商議對策。 夏潯對燕王有兩度救命之恩,又曾救過他的三個兒子,此際儼然已是燕王心腹中的心腹了,這樣的場合當然少不了他,但是夏潯現在並非燕王麾下的統兵大將。 自家事自己知,夏潯知道,無論如何,自己不可能是一塊領兵打仗的料,就算他在現代的時候是某軍事院校的優等生,大部分現代戰爭條件下的戰術戰法搬到這個時代也是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的,那些所謂更先進的戰略戰術,在錯誤的年代、錯誤的戰爭條件下就是一團碴。 比如,先秦兵法中,有關於兵車的詳細運用,而對戰馬則僅僅保留在傳遞情報、刺探消息等方面,讓一個先秦名將突然去指揮一支明朝時候的步騎混和、冷熱兵器混和的部隊,他倉促間針對新的戰鬥條件所想出的策略,可能比一個平平無奇的明朝將領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當然,在類似方孝孺一類人的思維中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判斷:上古的名刀名劍,都是削鐵如泥的;上古的兵家大聖,都是無所不能的;上古的賢相名臣,肯定能解決如今世間種種矛盾的;只要是祖傳秘方,肯定比後人研究出來的藥物管用…… 而在現代戰爭條件下,一具軍事衛星,軍隊的調動几乎無所遁形,戰略戰術的運用几乎是在雙方軍事計劃完全透明的條件下,高科技武器的一種對決,將領們對類似於三十六計等傳統戰略戰術的琢磨、研究、運用,要說他比古代名將更加高明,那也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夏潯自知,如果貿然給他一支軍隊,讓他去獨擋一面,他的下場恐怕比紙上談兵的趙括還要淒慘十倍,所以,他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只等燕王朱棣要委以帶兵的重任時便婉言謝絶。出乎他的預料,燕王在邀他過帳詳細談過,瞭解了他的履歷生平之後,根本就沒有提出讓他帶兵的意思。 任人唯才,絶不感情用事,這讓夏潯對朱棣的為人又多了一層認識。眼下,夏潯在燕王軍中暫時擔任軍紀官一職,相當於燕王朱棣的憲兵隊長,巡弋軍營,糾察不法,處治逃兵,這是非心腹之人不能擔任的要職,但是又不直接帶兵,眼下是最適合夏潯這個朱棣既想重用,不願寒了恩人之心,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位置給他的職位。以此身份而能參予軍機,其實就已表明了他在燕王心中的特殊地位。 “諸位將軍,我軍攻城數日不下,耿炳文久經沙場,吃了一次大虧後已經學精了,欲用奇兵恐難得手,若以正兵相合,我們一是不能久戰,二是禁不起這樣的傷亡,諸位將軍有何計議?” 朱棣待眾將到齊,立即開門見山地說明了眼下進退兩難的困頓局面,眾將一時都沉默不已,半晌,朱能方道:“依末將之見,耿炳文先失一局,現在他是斷然不肯再放棄真定的,我們糧草有限,兵馬也有限,強攻不得,不如暫時退卻,整軍備戰。” 朱棣仍有些不捨,又問道:“士弘以為,我們不能一鼓作氣拿下真定麼?須知,如果我們能攻下真定,那將是對朝廷的沉重打擊,若是一戰功成,本王必聲勢大振,觀望諸王說不定也要易幟來投,這是扭轉局勢的關鍵所在啊。本王……實在不忍就此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張玉道:“殿下,耿炳文不是易與之輩,此番若是文軒製造機會,殿下善用機謀,耿炳文怎能輕易落敗?如今我軍兵馬疲憊,真定城一時取之不下,便該果斷放手,否則待吳傑、吳高兩路大軍趕到,耿炳文重施故技,步步為營,迫我決戰,那時已經取得的戰果也將毀于一旦,因此,末將也以為……當退。” “這個……”朱棣有些猶豫起來。 “咳!殿下,卑職可以說幾句話麼?” 夏潯咳嗽一聲,向朱棣問道。 朱棣莞爾道:“正所謂兼聽則明,文軒儘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本王要你參與軍機,可沒想讓你當徐庶。” 眾將聽了都笑起來,帳中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夏潯笑道:“是,那卑職就說說自己的看法。殿下一戰大捷,士氣已振,軍心已定,咱們已經有了與朝廷周旋的本錢,現在着急的是朝廷了,咱們何必孤注一擲于真定城下呢?須知取下一座真定城,並不代表就是朝廷滿盤皆輸。 再者,我軍現在降卒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殿下本來的三護衛兵馬,他們是激于朝廷不公、天子不義,才投靠殿下,卻不代表着現在殿下就能對他們如臂使指,如果我們在真定城下遭遇重挫,其中難免有人又心生異念,這是一個隱患。 如果我們現在回師北平,休養三軍、整頓行伍呢?來日再戰時,三軍將士必以煥然一新的軍姿重新走上戰場,這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何況,耿炳文大敗,朝廷說不定還要增兵,就算沒有增兵,只等吳傑、吳高兩位侯爺一到,咱們在此沒有根基,還是得退兵。殿下應該知道,咱們主動退兵和被迫退兵,不管對敵對我,其意義都是大不相同的。”、 燕王憬然道:“不錯,還是文軒說的透澈,士弘(朱能)、世美(張玉)他們肚子裡有料,卻是說不出來的,文軒寥寥幾語,便將其中厲害說的再清楚不過了,難怪茗兒讚你有蘇秦張儀之才,口才當真是了得。”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小郡主?她……不是回了金陵麼,殿下幾時見過她?” 燕王笑道:“當然不是現在見過,是你當初在俺王府養傷時,茗兒那小丫頭對俺說的。” 夏潯這才釋然,拱手謙笑道:“小郡主豈會這般誇獎卑職,想是殿下借郡主之口誇獎卑職來着,卑職實不敢當。” 燕王笑起來:“確是茗兒誇你,只不過她的原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她說:‘大姐、大姐夫,你們不曉得,那個不知道叫楊旭還是叫夏潯的臭傢伙,能言善辯、舌燦蓮花,死人都能讓他說活了,你們與他說話時,千萬瞪大了眼睛,一個不慎,就讓他騙了去!’” 燕王學着徐茗兒的語氣把這番話學說了一遍,中軍大帳裡眾將士登時笑作一團…… …… 南京城北的龍江驛,曹國公李景隆此刻正駐軍于此,蓄勢待發。 不過他這勢恐怕還得多蓄一段時間,因為南京城附近的常備軍隊本來有四十萬左右,耿炳文帶走了十五萬,另從其他地方抽調了十五萬,合計三十萬大軍北上,如今損兵折將之後,只剩下二十五萬大軍。 朱允炆發起狠來,決定再給李景隆二十五萬大軍,合兵五十萬北伐燕王,準備一人一口唾沫,活活淹死那個該死不死的朱老四,可這兵卻不能再從京城的常備軍裡抽調了。 另外有正軍就得有備軍,還得有大量的役夫,南京附近州縣的役夫已經抽調大半了,這些人也得從其他地方徵調過來,同樣需要一個準備時間,因此李景隆雖拜領了帥印,此刻卻一直駐軍于龍江驛,還未正式北上。 這天上午,朱允炆一時性起,突然想去拜訪拜訪他的大表兄,做做皇帝親自慰問三軍的樣子,他學着宋太祖趙匡胤的樣子,事先也不通知李景隆,就領着一眾文武大臣奔了龍江驛。李景隆是黃子澄推薦的統兵大將,黃子澄擔心李景隆有什麼不當舉措,自己也要跟着失了顏面,一俟得知皇上要去軍營,卻已搶先一步,派人去通知了李景隆。 等到建文帝趕到龍江驛大營的時候,只見旗旛招展,號炮連天,李景隆正在校場上孜孜不倦地練着兵馬。李景隆本是軍人世家,父親是當世名將,他又是最擅長練兵的,這令旗一揮、號炮一響,操練起三軍來當真似模似樣。 朱允炆不許守營兵將通知李景隆,自領着一眾大臣悄悄趕到校場,眼前一幕確實震撼。李景隆擅長練兵,這些本來就是從各地抽調來的軍隊又都是精鋭部隊,到了他的手中再稍加點撥,便是一支氣勢如虹的強軍。 三軍一動,勢如排山倒海,刀槍一舉,氣似風起雲湧,朱允炆並不知兵,他躲在暗處,只看這演武的陣勢,便覺有一種無堅不摧的氣概,不由得龍顏大悅。這才現出身形,對大表哥讚不絕口。 徐增壽卻在一旁暗暗撇嘴:“你說要進軍營看看,那兵就乖乖帶路,你說不許通知通知主帥,那兵就不通知了。這算哪門子的軍令如山、軍紀嚴明?當初我爹帶兵的時候,哼,哼哼……” 朱允炆並不懂得行伍中的事情,他裝模作樣的看了一陣,一開始還覺得挺新奇的,過了一陣兒就覺得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在那裡舞槍弄棒的好生無聊,還是和方先生侃侃春秋典制、上古年間比較有趣,於是便要擺駕回宮。 臨行之際,朱允炆站在點將台上,對李景隆殷殷囑咐道:“九江啊,朕拜你為討逆大將軍,你可一定要為朕爭氣。待你出師之日,朕將祭天與南郊,親自為你欽行于此,你要奮勇除奸,勿負朕之重望,朕在這裡,先祝你馬到功成!” 李景隆全身甲冑,不能行全禮,便雙手抱拳,慷慨激昂地道:“臣必剖肝瀝膽,誅除燕逆,不負陛下厚望!” 朱允炆微笑點頭,滿意而去,隨他前來閲兵的徐增壽雖然對李景隆的練兵之法不以為然,不過眼見那軍伍氣勢,也是暗暗揪心。 朝廷要增兵二十五萬,集五十萬大軍之眾攻打北平,大姐夫只有那麼一點人,這仗可怎麼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徐增壽正在暗暗發愁,忽地瞟見李景隆這位三軍主帥,心中不由一動:“說不定,可以在這小子身上下下功夫!”想到這裡,徐增壽便籍故留了下來。 徐增壽和李景隆本是密友,送走了朱允炆,李景隆便對徐增壽得意洋洋地吹歔欷道:“三哥,你看我這三軍將士,調教的可還中用麼?” 徐增壽撇嘴道:“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讓我大哥帶兵,或者讓我帶兵,不見得就比你帶的兵差。” 李景隆哈哈大笑:“得了吧三哥,你們哥倆就是有通天徹地之能,這五十萬大軍皇上也不會交到你們手上的,誰叫皇上對付的你是大姐夫呢。” 他向徐增壽擠擠眼道:“咱們哥倆有日子沒聚了,走,去我帳中飲酒。” 他搭着徐增壽的肩膀,小聲說道:“兄弟前日買了一名舞伎,姿容相貌與那叛逆楊旭的娘子謝雨霏姑娘倒有七分神似呢,哈哈哈,走走走,兄弟帶你去見識見識,不過……僅限于她的舞姿歌喉喔,那床上功夫麼,嘿嘿,可就只有兄弟我才能受用了。” 徐增壽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甚麼?你在軍中藏了女人!” 李景隆滿不在乎地道:“噯,別大驚小怪的,平時,我都是叫她扮做男人,穿上軍裝的,有什麼打緊。” 他聲音忽地壓低,對徐增壽猥瑣地笑道:“三哥,你還別說,這美人兒穿上戎裝,真他娘的別有一番滋味兒。昨個兒兄弟一時性起,就叫她穿著鴛鴦戰襖,披半身甲,戴紅纓盔,持槍彎腰于榻前,解了她的下裳受用了一番,那個痛快,啊哈哈……” 徐增壽酸溜溜地道:“五十萬大軍在手,就是一頭豬,這仗也穩賺不輸了,你當然輕鬆快活。不過你還別臭美,這些兵真叫我們徐家領,我們還不願意帶呢,打好打不好都是毛病,你愛去你去……” 李景隆一怔,馬上收起笑臉,警覺地問道:“三哥這話,什麼意思?” 第294章 趕鴨子上架 什麼思思? 徐增壽站住腳步,對李景隆道:“九江,咱們兄弟之間無話不可談,我才說給你聽,你可不許說出去。” 李景隆滿口答應:“不會不會,當然不會,我李九江是那種人麼,你說。” 徐增壽鄭重地道:“九江啊,北伐燕王可比不得西剿白蓮叛匪,東征海上群寇,這可是皇族內部的紛爭,勝負、禍福,豈是那麼容易說的清的?長興侯臨行,皇上對他說的那句話,你可記得麼?” 李景隆頷首道:“記得呀,莫使皇上擔負殺叔之名嘛,簡單啊,那我們做臣子的代勞就好啦,此一去,我根本不要活的,抓住了燕王就地正法,就說他是死於兩軍陣前不就成了?” 徐增壽道:“的確是成了,可是皇上直接說燕王謀逆,罪在不赦,一旦擒獲就地正法不就成了,何必說的這般委婉?” “這個……” 李景隆遲疑了一下,睨着徐增壽嘿嘿地笑起來:“我說三哥,你可別想蒙我,我李九江不傻,燕王是你大姐夫,你不想讓你大姐守寡,就拐彎抹腳地想來勸我?不是兄弟不幫你,我要真把燕王活蹦亂跳地抓回京師,豈不是讓皇上犯難?皇上為了難,心中豈不惱我?這個忙,兄弟可幫不了你,如果燕王命大,不曾死在戰場上,而是被我李某人活捉,我是一定要把他就地斬首的!” 徐增壽啐道:“呸!老子哪有讀書人那種九轉黃河的曲曲腸子,還要和你玩心機?” 李景隆眨眨眼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徐增壽道:“我的意思……” 他左右看看,把李景隆扯到一邊,小聲道:“皇上說的這麼含糊,這是給他自己留退路呢。要是燕王死了,萬事太平,那就是你九江的功勞,要是燕王死了,其餘諸王擔心削藩削到他們頭上,群情洶洶,打出清君側的旗號效仿燕王造反,到那時候……” “九江……我雖是個武人,可整天聽他們嚷嚷什麼‘七王之亂’,現在我都明白什麼是‘七王之亂’了,七王發兵,以‘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為名,威逼景帝,景帝是怎麼幹的?他把力主削藩的晁錯殺了,以平七王怒火。其實最想削藩的人是誰?景帝唄!江山又不是晁錯的。 可是景帝奈何不了七王,七王實際上也奈何不了他,大家總得有個台階下吧,這下好了,老劉家那些剛剛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兄弟叔侄握手言和,親親熱熱又成一家人了,就死了個倒霉蛋晁錯。 要是弄不好,你李九江將來就是第二個晁錯,到時候皇上有話說啊:我沒想殺燕王啊,不是說了不要讓我擔上殺叔之名麼?這李九江曲解聖意,該殺!好啦,哪怕諸王明知道皇上當初實際上是個什麼意思,大家有個台階也就成了,誰來墊台階?自然是你李九江獻出項上人頭了。” “哦?” 李景隆定定地望着徐增壽,臉色變幻半晌,向徐增壽鄭重一揖道:“三哥這番金玉良言,九江記在心裡了。幸虧有你提醒呀,要不然……還真難說……” 徐增壽笑道:“這就對了,畢競人家叔侄都姓朱,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人家的家務事,咱們外人那麼上心幹嘛。” 李景隆蹙眉道:“話是這麼說,可朝廷夫軍新敗,皇上許我五十萬大軍,就是為了打出朝廷的威風來,難逍我李景隆此去就畏手畏尾的麼,那樣的話,何必還等將來如何,眼下就要被皇上砍了我的項上人頭了。 徐增壽道:“九江又糊塗了,我何曾勸你放燕王一馬?五十萬大軍吶,多少雙眼睛看著呢,你想循私枉法,可能麼?我的意思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千萬不可以讓燕王死在你的手上,敗是不可以敗的,你看,長興侯氣勢洶洶而去,一敗塗地,如果你此去首戰失利,縱是小敗,那朝廷會怎麼看?” 李景隆連連點頭:“那麼,依三哥之意呢?” 徐增壽道:“依我看,九江這一去,當步步為營、穩紮穩打,逐步向北平推進,這樣一來,可以減少野戰的機會,燕王也就不容易在兩軍陣前一片混亂當中被人誤殺,而且也不致再出現長興侯那樣被奇謀所乘的情況。 燕王的根基在北平,是他絶不能棄之不管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軟肋了,九江可以任他千變萬化,只取燕王必救:北平!待到兵臨城下的時候,五十萬大軍還攻不下一座北平城,燕王才多少人馬?北平是斷斷守不住的,到那時燕王自然是手到擒來。 你想啊,你是破城擒拿的燕王,又不是在兩軍陣前,燕王是活的不奇怪,如果是死的那才奇怪,你不殺他,皇上也無話可說吧?等你凱旋頒師,有關燕王生死,這個難題還是交給皇上。皇上縱然有些不悅,又能記恨你幾時?” 李景隆欣然道:“三哥,你為兄弟思慮如此周詳,九江感激不盡啊。” 徐增壽哈哈笑道:“你我至交好友,何必客氣!” “來來來,咱們去吃酒!”李景隆把徐增壽讓入帳中,兩人小酌片刻,徐增壽便告辭離去,李景隆丟了粒豆子到嘴裡,一邊慢慢地嚼着,一邊嘿嘿地笑了起來。旁邊,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兵眨眨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國公爺因何發笑?” 這小兵自然就是那位易釵而弁的舞伎了,看她姿容相貌,果然有幾分與謝雨霏神似,李景隆把她攬進懷中,大手探進她的前胸,狠狠地揉槎着,得意地笑道:“徐老三為了保他大姐夫的命,可真是煞費苦心吶。他也知道我這五十萬大軍一去,燕王必敗無疑,是想盡了辦法保他姐夫的性命呀。嘿!我要是把燕王活着抓回來,皇上愛惜名聲,就不好下手殺他了,那時必然厭憎於我。我豈能中了徐老三這樣的蠢計?不過……” 李景隆扳過那美人的螓首,大嘴湊上去在她櫻唇上狠狠一吻,快意地笑道:“不過徐家不愧是我大明第一名將世家,他這隨口說出的用兵之法,倒是穩贏不輸的妙策,燕王再如何智計百出,對我這步步為營直搗腹心的手段,怕也是無可奈何。哈哈,我可不能辜負了李九江的這番好意,他這煞費苦心的良言麼,本國公且聽從一半就是了,哈哈哈……” 徐增壽策馬出了轅馬,回頭望了一眼旗旛如雲,綿綿不斷的討逆軍大營,暗暗嘆了口氣:“九江這人狡黠異常斷不會聽我離間的,不過我這用兵之法,他十有八九是會聽從的,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待他揮師北上,再步步為營,抵達北平城下時,必已是臘月寒冬,九江所率俱是南兵,希望……這段時間你們能好好準備,再利用 南人不習慣的北方嚴寒,擊敗他們。大姐、姐夫,兄弟能幫你們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你們…多多保重!” …… 朱棣勒住戰馬疾聲問道:“你說甚麼?朝廷撤了耿炳文的討逆夫將軍之職,換了李文志之子李景隆?” “是!”邱福臉色發青,聲音微微顫抖:“皇帝又給他二十五萬大軍,合真定守軍及吳傑、吳高人馬,共計五十萬大軍,不日即將北上!” 此刻,燕王朱棣正在北返途中,還未趕到北平,便聽到了這個消息,周圍眾將一聽個個臉上變色,他們既已堅決追隨燕王起兵靖難,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臉色大變倒不是驚恐畏懼,只是五十萬大軍這個數字實在是太驚人了些,在他們以往的歲月中,就從來不曾參與過這麼多兵馬的夫會戰,他們不憚生死,卻憚勝負,聽說朝廷兵馬有五十萬之眾,這簡直是一個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 眾人之中,只有一個夏潯坦然自若,怡然自得,他可是知道,五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燕王,燕王最終還是要大獲全勝的。古之名將,能留名後世的,只有兩種,一種是英勇善戰的,另一種就是無能到極點的,若非以五十萬大軍,打了一場本該必勝卻是完敗的戰爭,李景隆怎能名垂青史? 朱棣沉漠良久,飛快地一掃眾將領的臉色,突然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真是天助本王啊!” 眾將領大為驚詫,齊齊看向燕王,張玉忍不住問道:“殿下,五十萬敵軍大兵壓境,殿下怎麼反而如此驚喜?” 朱棣笑不攏嘴地道:“李九江未嘗習兵,色厲而內茬。如今授之以五十萬眾,無異於自坑。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罷了,怕他甚麼?” 他笑吟吟地看著眾將,傲然說道:“你們以為,兵馬越多就一定越好麼?錯了,大錯特錯,韓信用兵才是多多益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本事統領數十萬大軍的。以前漢高祖就曾坦然自承,他最多只能率領十萬之眾,再多,就超出了他將兵的能力了。李九江何德何能,能踰越漢高祖麼?給他五十萬兵,不用打,他自己就先亂了套了,這還不是好消息麼?” 眾將領一聽,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不由齊齊鬆了口氣,重又露出輕鬆的笑容。 朱棣把馬鞭輕鬆地向前一指,說道:“繼續前進,等那李九江到了,俺就打得他傾盡九江之水,也難洗戰敗之辱!” 待到晚間,燕王北返的大軍擇地紮下營寨之後,燕王朱棣馬上屏退帳中左右,對帳外侍衛沉聲吩咐道:“速帶楊旭來見本王。” 夏潯正帶著人巡視軍營,查看軍容軍紀,忽聽燕王傳見,連忙舍了風紀兵趕往中軍大營,夏潯唱名報進,進入中軍大帳之後,不由得便是一怔,大帳中除了燕王朱棣據案而坐,竟是再無一人。 案前燃着燭火,映亮了朱棣的半邊面孔,徵微的風帶得燭光搖曳不已,朱棣的神色便也顯得陰睛不定起來,看見夏潯進來,不等他上前施禮,朱棣便沉聲道:“文軒,勿須多禮了,來,近前坐下!” 夏潯一怔,應道:“是!”看看只有朱棣桌前有一把椅子,夏潯便走過去欠身坐了。 朱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說道:“今日邱福傳來消息,朝廷五十萬大軍頃刻北上,諸將個個臉上變色,心中惶恐不安,本王遍觀諸將,唯你一人坦然自若,這是為什麼?” 夏潯這才明白他單獨召見自己的原因,不由笑道:“眾人之前,殿下不是已經說明了其中緣由麼?” 朱棣正色道:“那不過是俺為了安撫軍心所發的言語罷了。朝廷五十萬大軍吶,俺朱棣如今滿打滿算不過五萬之眾,如何能與之匹敵?驟聞消息,眾將莫不失色,唯有文軒鎮定自若,想來文軒早已是成竹在胸了。本王如今是危如累卵,文軒有何妙計,還請為本王指點迷津!” 說著,朱棣競閃身離開帥位,向夏潯長長一揖,然後直起腰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夏潯,那張大鬍子臉滿是期盼,夏潯……傻了! 夏潯大刀金刀、四平八穩地端坐在椅子上,雙目炯炯,閃爍着無窮的智慧之光,那安詳的神態,彷彿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恍惚間,在他腦後似乎正有一圈圈柔和的佛光正蕩漾開來。 以上,是朱老四此刻望着夏潯時的感覺。 其實呢,所謂的四平八穩、大刀金刀,實際上是夏潯已被驚得獃了,坐在椅子上忘了站起來。 所謂雙目炯炯,閃爍着無窮的智慧之光,則是因為夏潯已兩眼發直,根本無法移動眼珠了。 而那安詳如觀世音菩薩的表情……去他個蛋的,哥只是五官獃滯,滿臉茫然好不好? 夏潯是真的獃住了,心中只道:“我有個屁的成竹在胸啊四哥!我還不是因為早就知道你朱四哥是小強命,怎麼打都打不死,所以才從容自若的嗎?你怎麼倒求教於我了,我……我既非大將之才,又無軍師之能,我哪有好辦法教你呀,早知道會這樣,我當時笑什麼呀我,這大尾巴鷹充的,你去問道衍、問張玉,你……你去 問算命的都成,你問我,我問誰呀?” “文軒,有何想法,但請直言……”朱棣柔聲鼓勵着。 夏潯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且慢、且慢,難道……歷史上本來就是我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我……我真的想得出辦法?” 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聰明……伶、俐! 夏潯很想蘸點唾沫,在腦袋上畫兩個圈,妙計!我有什麼妙計?開動腦筋啊…… 第295章 援兵何在! 夏潯緊張地思索起來,眼前這個人不是朱允炆那種天真的孩子,方孝孺給朱允炆畫了一張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復周禮、復井田的美麗藍圖,炆哥就飄飄欲仙了,可棣哥不同,他很精明,故弄玄虛是唬弄不了他的,而朱棣現在面臨十倍之敵,要採用什麼樣的戰略才是正確的呢? 夏潯慢慢理着思路,緩緩說道:“北平,乃殿下根基所在,斷不容有失,否則根基盡去、軍心盡失,殿下之敗,便也不可避免了!” 朱棣重重地一點頭,說道:“不錯,問題就在這裡,北平無論如何,務須堅守,然則本王若苦守北平,敗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夏潯頷首道:“不錯,兵力實在是太懸殊了,朝廷五十萬大軍,就算是用人命往上填,也能堆出一條直接走上北平城牆的康莊大道,殿下若是一味死守北平,這座城早晚成為殿下的囚籠。” 朱棣拳掌相交,“啪”地一聲響,咬着牙道:“北平不能不守,苦守又必失敗,文軒,你有什麼妙計麼?” 夏潯道:“要解決這個問題,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北平必須死守,但殿下不能守在城中。” 朱棣一怔,思索片刻,試探着說道:“文軒的意思是,派人死守北平,本王率軍游動于外,牽制敵軍?這個……以俺手中的兵力……”若再分兵,恐怕……” 夏潯正色道:“我知道,如此一來,北平城中兵馬更少,所承受的壓力是何等巨大,那將是一場苦戰,一場苦不堪言的戰爭,但是……”必須如此,殿下的主力軍隊絶不能守在北平城中,等着李九江一點點地把它消耗掉。 守城將會很艱難,但是這份重擔,殿下必須交出去,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沒有萬靈丹,也沒有隻占便宜不吃虧的萬全之計!” 朱棣低頭沉思片刻,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幾下,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夏潯,說道:“那麼,本王馳軍于外,該做些什麼?該在北平失守之前……做些甚麼?” 夏潯道:“儘可能地消滅朝廷大軍的外圍部隊,翦除他的羽翼,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 朱棣目光閃動,隱隱地明白了什麼,問道:“拖延時間……難道會有援兵麼?” “有!咱們有三大援軍!” 夏潯習慣性地豎起一指,幸好胖子膦不在這裡,不然不曉得又要想到什麼醃臢畫面了。 “第一個強大的援軍,是天時!” 朱棣已然會意,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不錯,朝廷五十萬大軍,多是南兵,不耐北方嚴寒的,可李九江出兵時不知是信心太大,以為北平旦夕之間便可拿下,還是缺少在北方冬季做戰的經驗,沒帶太多冬衣,帳蓬更是南軍慣用的單薄的行軍帳蓬,一俟冰天雪地、寒風刺骨,戰力將大打折扣。” 夏潯道:“咱們第二個強大的援軍,便是南軍自己了!” 朱棣奇道:“此話怎講?” 夏潯道:“五十萬大軍,做戰時固然駭人,可是這只龐然大物人吃馬喂,得需要多少供給?他們戰線綿長,而北方地理,殿下的兵馬卻遠比他們熟悉,只要派兵切斷他們的補給運輸綫,到時候他們既無糧草,又無禦寒衣袍,那將不戰而潰了。” 朱棣連連點頭,夏潯又道:“若是李景隆分兵追擊殿下,哪怕是分兵,仍遠遠較殿下勢大,殿下不可硬攻,南軍入馬,北軍多馬,殿下當發揮北軍長處,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以游擊戰術拖垮敵人,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消滅敵軍!” 這種戰術不是那位偉人的發明,卻是在他手中系統地整理歸納出來的,將古今游擊戰、運動戰的精髓發揚光大的。這種戰術,倒正適宜朱棣眼下的情形。 朱棣自從坐鎮北平,但凡征討漠北,兵力上面還從來沒有出現在現在這樣捉襟見肘的局面,因此在他一貫的戰鬥思維中,很難一下子跳出多年形成的戰鬥經驗的禁錮,不過他的對手,那些漠北部族正是游擊戰、運動戰的高手,朱棣雖屢屢取勝,卻很難把這些敵人消滅乾淨,此刻易地而處,再去理解這些戰略戰術,實比常人更容易融會貫通。 所以他只閉目思索片刻,便已領悟了這運動戰、游擊戰之精髓,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游擊戰、運動戰之精髓雖是夏潯告訴他的,他的理解領悟還要遠在夏潯之上,不禁放聲大笑遒:“文軒足智多謀,實乃國之干城,有此良策,李九江五十萬大軍亦不足懼了。” 夏潯正色道:“殿下大意不得,我們這麼做,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北平必須堅守、且必須守住!如果北平有失,萬事休提!” 朱棣神色凝重,緩緩點頭道:“是啊!北平……必須守住!那麼……第三支援軍又是甚麼?” 夏潯道:“敵軍畢竟有五十萬之眾,十倍於我,正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就算北平守得住,殿下也拖到了寒冬季節,自己的兵力也几乎消耗怠盡了,那時候李九江缺衣少糧,如欲退兵,殿下還有餘力發動反攻、擴大戰果麼?如若不能,讓南軍從容撤退,我們雖然打贏了這一仗,卻並未傷及敵軍元氣,待到明春李九江捲土重來,殿下如之奈何?所以,這第三支援軍,就是真正的援軍了,咱們還需要一支能征善戰的精兵!” 朱棣目光炯炯地問道:“兵從何來?” “寧王!” 朱棣苦笑搖頭道:“十七弟麼,不可能的!文軒啊,俺也不瞞你,起兵靖難之初,本王就寫了一封密信,曆數朝廷不公不義,將我兄弟諸王的窘困情形傾訴於他,盼他出兵相助的,奈何,這封信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回音。” 夏潯心道:“原來燕王也曾想過聯手這位近在咫尺的兄弟。”夏潯便道:“寧王沒有膽量站出來與殿下一同靖難,咱們借他的兵,為諸王抱不平,寧王總該答應吧?” 朱棣失笑道:“文軒怎麼說出這麼幼稚的話來,十七弟若是借兵與俺,那不也成了朝廷反叛麼?他要是能借兵,就能主動起兵響應。” 夏潯笑了笑道:“殿下,這借有文借、亦有武借,可以商量着借,也可以強借,並不一定要寧王心甘情願吧?” 朱棣一驚,一雙眼睛攸然變得黑亮,他緊緊盯住夏潯,仔細看了半晌,見夏潯不像是在開玩笑,才訝然道:“文軒倒真生了一副好膽。現在朝廷大軍壓境,本王已是自顧不暇,十七弟不來找俺麻煩,本王就要謝天謝地了,還能主動招惹於他?若再把這頭猛虎招來,本王的處境豈不是雪上加霜?” 夏潯眉頭一皺,心道:“看來燕王對向寧王借兵根本不抱希望啊,難道寧王這兵,是我給他借回來的?” 夏潯思索片刻,說道:“殿下曾寫信給寧王,寧王雖未應允,卻也未見他將信示之於朝廷,寧王態度如此曖昧,未必就不可說服,皇上削藩,削的又不只殿下一人,諸王兄弟,囚的囚、禁的禁,寧王心中便無怨尤麼?” 朱棣苦笑道:“怎麼可能心無怨尤?諸王之中,雖說以俺朱棣聲名最盛,實是因為俺年歲最長,現為諸王之首,又多次與漠北元人餘孽作戰,名聲響亮的緣故。其實要說真正手握重兵的,俺倒遠不及這個十七弟了。十七弟的藩國在大寧(今屬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古會州地,東連遼左,西接宣府,乃兵家重鎮,帶甲八萬,革車六千,諸王之中,堪稱翹楚。 不過,正因如此,他也是深受皇上猜忌的,去年朝廷下旨削諸王兵權時,十七弟的兵權也被迫交出去了,頭幾個月,皇上又下旨,把他的三護衛兵馬也收了,上個月朝廷還下旨,要召他回京覲見,因為俺這裡起了兵,一時顧不上他,此事這才罷了。” 夏潯聽得怔住了:“寧王已被削了兵權,還和朱老四一樣被削的乾乾淨淨?這和我的記憶不太一樣啊,壞了,莫非我這只小蝴蝶的翅膀扇的動作太大了,歷史已面目全非,那我還有什麼優勢可言?未來的一切,我豈不也是兩眼一抹黑了。” 燕王朱棣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召回了夏潯的魂兒:“不過,正所謂天高皇帝遠,十七弟的藩國深入塞外,朝廷的控制力便不十分強大,尤其是十七弟麾下有蒙古三衛,那都是蒙元騎兵精鋭,當初投奔了我大明皇朝的,十七弟對這些塞上漢子很好,同三衛首領相交莫逆,那些人,與其說是俺大明的兵,不如說是十七弟的私兵,如果十七弟說句話,他們還是肯聽的。” 夏潯一聽,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還好,歷史沒有太走樣,要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其實,這只是夏潯並不瞭解詳細的歷史而已,夏潯讀書不求甚解,看到什麼文章什麼故事只是匆匆幾眼掃過,大概有個印象,許多細節根本無從把握,在他的記憶中,就是燕王單騎入大寧,誑出寧王后以寧王為人質,將寧王的軍隊都裹挾回來。 所以在他的理解裡,朝廷削藩,應該是沒有動過寧王的,否則,燕王憑什麼把寧王騙出來,就能收編他的數萬兵馬?其實,歷史上此時的寧王,確實和被迫起兵前的燕王一樣,被削成了光桿司令,所擁有的就只剩下一座王府了,連三護衛的兵馬都被朝廷大將接管了。 夏潯喜道:“如此就好,朝廷把寧王的兵馬削得精光,連王府三護衛都已調走,又下旨讓他進京,可見心懷叵測,寧王心中豈無怨尤、豈無恐懼?卑職願替殿下往大寧走一遭,若能成功說服寧王投奔殿下,則可說服寧王麾下各衛兵將一同投效,殿下必如虎添翼。” 夏潯剛剛向朱棣獻上針對朝廷五十萬大軍的對策,朱棣把他當成了寶貝,哪捨得讓他冒險,聞言不禁動容道:“十七弟肯不肯與俺一同起兵,尚在兩可之間,若要探他心意,也不必文軒親自前去冒險。若是十七弟不肯相容,豈不害了你的性命,不如,本王再修書一封,勸服於他吧。” 夏潯搖頭道:“若只一封書信往來,恐難借得寧王精兵,卑職此去,可以見機行事,探他心意,若有可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寧王與殿下同病相憐的,未必就不能遂了殿下心意,若只書信一封、遣一小吏,實難奏效。殿下關愛之心,卑職是銘感於內,但是要助殿下成就大業,這大寧,卑職一定要走上一遭!” 朱棣猶豫道:“這個……十七弟若想向朝廷示忠,只一言便可決你生死,文軒……” 夏潯決然道:“如今形勢,何處不凶險?是殿下的軍營之中,還是北平城裡?若想長太平,現在就必須得冒險,只求殿下賜一信物,楊旭願為殿下,闖一闖寧王的龍潭虎穴!” “好,好好……” 朱棣喜怒形于色,是個容易感情衝動的人,眼見夏潯為了自己,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感動的眼圈都紅了,可惜自己現在朝不保夕,許人家什麼功名前程都是虛的,這封官許願的話便說不出來。又想起自己三女兒已經十歲,再過兩年也到了宜嫁的年齡,若是讓他做了自己女婿也算是一們實在親戚,奈何他又是娶了妻子的…… 張張嘴又合上嘴,到最後朱棣只能把一腔感激之情埋在心裡,使勁地拍拍夏潯的肩膀,對帳外大聲吩咐道:“來人,把塞哈智喚來見俺!” 不一會兒就有一員虯鬚猛將大步走進帳來,這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長得直與張飛相仿,一見朱棣,他便叉手彎腰,聲若洪鐘地道:“賽哈智見過殿下!” 朱棣對夏潯遒:“文軒既然要去,便讓俺的侍衛親兵塞哈智與你同去吧,他是蒙古人,熟悉大寧地理,又懂得蒙語,或可於你有所幫助!” “賽哈智……” 夏潯心道:“前有紀綱、今有塞哈智……第三任、第四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現在都見到了,我和錦衣衛還真是有緣……” 塞哈智一聽朱棣的話,曉得是要讓跟隨這位大人辦差,忙又向夏潯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大聲道:“卑職塞哈智,謹從楊大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第296章 自古華山一條路 走出中軍大帳的時候,夏潯暗暗地鬆了口氣。 就算只讓他紙上談兵,再多來這麼兩回的話,他肚子裡的東西也要被燕王掏空了,幸好燕王答應讓他去大寧了,要不然真把他當成軍師供起來,他可要苦不堪言了。正面戰場,他是沒有用武之地的,在這個無論哪一方勢力,對消息戰、情報戰還沒有形成足夠重視的年代,他相信自己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正是這個幾近於空白的戰場。 夜晚,帳中,一燈如豆。 北軍的帳蓬果然與南軍不同,雖然如今還沒有到冬天,但是他們使用的帳蓬一直是厚厚的氈帳,足以遮蔽了光線,甚至遮蔽了聲息。 夏潯和蘇穎頭並着頭,躺在被窩裡,正在說著悄悄話。 “明天,我就要去大寧了。” “大寧在哪兒?” “很遠,就算是人人都擁有可以日行千里的代步車馬,那裡也算是很遠的北方。” 夏潯輕輕撫摸着蘇穎光滑的脊背,低聲說道。她的皮膚光滑如緞,既沒有肥胖的感覺,又沒有瘦瘦的骨感,絲滑如緞,彈軟柔腴:“軍中本不可以有女人,我這一走,你更不好留在這裡,再說,你真留在這兒我也放心不下,有個去處,那就是北平,但是我想你是不會去的。” 蘇穎當然不會去,她之所以一直還沒有走,只是放心不下楊旭罷了,可是接下來的路,她肯定無法伴着他繼續走,她捨不得離開她的男人,對雙嶼又何嘗不是魂牽夢縈?那裡是她的家,那裡還有她的孩子。 她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嗯,我不去北平,我要回雙嶼。” “也好……” 夏潯遲疑了一下說道:“我的家人,現在都在那兒,天下大亂倒是海外成了世外桃源,你先回去吧,我早晚會去見你們的不會太久的。” 說到這兒,他又深深望了蘇穎一眼,低聲道:“還是……不考慮嫁給我?” 蘇穎似乎有片刻的鬆動,但是雙眸最後還是從迷惘中清亮起來:“未來的事,誰知道呢,至少現在我不會考慮,現在……你正在做男人們才會去做的事,也無暇慮及兒女私情,是麼?” 夏潯笑了笑,將她柔軟如綿的身子輕輕擁進懷裡。女人嫁給男人不一定是因為愛情;女人拒絶男人,不一定是因為沒有愛情。世間很多事,不是一句簡單的是或否就能說的明白的,尤其是男女情事。 蘇穎的呼吸忽然加重了幾下,熱熱地噴灑在夏潯赤裸的胸膛上,然後……一隻綿軟的小手就輕輕探下去,握住了夏潯的要害,蘇穎的臉頰在夏潯胸口輕輕摸娑片刻,然後慢慢向上滑去,灼熱的嘴唇,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道:“明天,你將北去,我將南行:今晚,好好愛我……” 夏潯也不覺情動,雙手分開,向下探去,蘇穎合情脈脈地看著他將她的小蠻腰配合地拱起,讓夏潯的大手順利地滑到了她的身下,然後軟了腰肢重新沉下了,那圓潤飽滿的臀部便沉甸甸地壓到了他的手上。 秀髮披散如雲,桃花綻于眉梢,因為兩人的動作,被子向一旁滑落,一對飽滿的玉峰便也粉瑩瑩,顫巍巍地呈現在夏潯的面前。彼此已配合的很默契了,夏潯雙手抓緊了那豐滿、柔滑、豐腴、結實的臀瓣,將她貼向自己,然後俯下身去,緊緊吮住了雪玉雙峰頂端新剝鷄頭肉的艷麗…… 蘇穎發出蝕骨銷魂的一聲嚶嚀,雙臀忽地脫離了他雙手的掌握,用力地向上拱起,馱起他,貼緊他,陰陽乾坤合為一體,這一夜,又是一榻春雨和風…… …… 曹國公李景隆坐在寬敞豪華的馬車上,手邊是一封書信,這是燕王朱棣得知他領兵北上,派人給他送來的。 “……祖訓雲,罷丞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彼此頡頑,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當。以後子孫做皇帝時,不許立丞相。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今雖不立丞相,欲將六部官增崇極品,掌天下軍馬錢糧,總攬庶務,雖不立一丞相,反有六丞相也。天下之人,但知有尚書齊泰等,不知朝廷……” 這封信洋洋灑灑,曆數朱允炆秉政以來種種背棄祖訓之過失,申明他起兵靖難之用意,勸誡李景隆身為功臣之後,勛卿國戚,當匡扶朝綱,與他站在一起,這番話當然是對牛彈琴,李景隆不可能聽從的,不過對其中所講的道理,尤其是這一段,李景隆心底里其實是頗為贊同的。身為武將圈子裡的人,他對朱允炆如此抑武揚文,其實也是頗有微辭的。但他是不會站在朱棣這個注定了要失敗的王爺一邊的。 李景隆把書信輕蔑地彈到一邊,拈起景德鎮細白雲瓷的杯子,輕呻一口,悠然看向窗外。簾籠半挑,視線不能及遠,目光所及之處,是浩浩蕩蕩不見頭尾的大軍,鴛鴦戰襖、頭頂纓帽,長槍如林,短刀鏗鏘,還有火統手、火炮手,戰車吱吱扭扭作響。 五十萬大軍吶,想想都令人熱血沸騰,李景隆從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統率這麼多大軍,父輩們有誰得此風光榮耀?徐達沒有,他的父親李文忠也沒有,這份榮耀是屬於他的,他相信今後也少有明將能統領這麼多的兵馬,說不定他是空前絶後的,僅此一項壯舉,就足以名載史冊了。 “報!大將軍,燕王朱棣得知大將軍北上,已自真定城下撤軍,現正返回北平途中。” 一名背插三角紅旗的軍驛信卒飛馬趕到李景隆的豪華馬車前,勒住坐騎向他稟報,馬車停下,李景隆端坐車內,聞訊大笑,胸有成竹地吩咐道:“傳令下去先鋒大營駐紮于河間,本帥行轅暫設于德州,等候各路行進的大軍趕到!” “遵命!” 書記官急急記下,李景隆略一沉吟,又道:“令,江陰侯吳高交出所領兵馬統由本帥調度,只率其本部兵馬,輕騎疾進,直撲永平,命山海關耿囐都督出兵配合,合力打下永平城,為本帥直撲北平,掃清外圍障礙!” “遵命!” 書記官蘸一蘸墨,又是運筆如飛。 李景隆向外瞥了一眼,又淡淡地吩咐道:“叫耿炳文自己回金陵去向陛下請罪吧,至于現在駐紮在真定的那些殘兵敗將、統統都到德州去,聽候本帥整編!” “遵命!” “繼續走!” 李景隆“唰”地一下放下了窗帘,豪華馬車軲輾輾地繼續向前行動。 李景隆放下酒杯,伸手一拉,原本跪伏于案下,正用唇舌慇勤服侍着他的那個美人兒便被他扯了起來,粉面桃腮,媚眼如絲如綫,尤其那一對誘人的紅唇,濡濡的,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淫糜氣息。 李景隆嘿嘿地淫笑兩聲,往鋪着白熊皮的寬敞柔軟的臥椅上一躺,閉上雙眼道:“美人兒,上來,讓本國公好好舒坦舒坦……” …… 松亭關守軍放過一輛小車之後,又攔住了一身關外人常穿的肥大皮袍的塞哈智跟夏潯兩人:“你們,站住,出關幹什麼的?” 塞哈智不用裝就是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理直氣壯地道:“俺們走親戚!” “走親戚?搜身!” 立即過來兩個兵,把夏潯和塞哈智仔仔細細撥了一遍,身上沒甚麼東西,只有一張五百文的寶鈔,幾十文銅錢。 “路引拿來我看看!” 證件沒有問題,兩個傻小子看起來也沒問題,那校尉才擺擺手道:“快點快點,下一個!” “噯噯!”塞哈智憨然一笑,對夏潯瓮聲瓮氣地道:“兄弟,走了。”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悄悄打量着關口內的情形。要說松亭關,可能大家都不太熟悉,這松亭關還有兩個名字,一個叫獅子峪,一個喜峰口,這喜峰口,卻因國民革命軍第三軍團二十九軍宋哲元部在這裡奮勇抗擊日寇而為後人所熟知了,那首著名的《大刀進行曲》就是喜峰口血戰之後而為之創作的。 兩個人扮作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一路悄悄觀察着,待出了松亭關後,塞哈智悄聲道:“大人,從關中情形看,守軍至少三千人,關門險塞,從這裡怕是闖不過去的。” 夏潯微微頷首道:“嗯,把地理情況都記熟些,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用處。” 塞哈智納罕地道:“大人,咱們不是去說服寧王投奔殿下的麼,又不需要出兵攻打大寧,何必把這裡情形察探的這般仔細?” 夏潯微笑道:“老哈,凡事都得多做幾手準備,尤其是你要硬拖一個人跟你一塊兒干刀口舔血的買賣,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城下之盟聽說過嗎?” 塞哈智撓撓頭,憨笑道:“沒,啥城下之盟,什麼地方的城啊?” 夏潯有點哭笑不得:“什麼什麼地方的,這不是個地方,是個典故。唔……搶親你聽說過吧?” 塞哈智精神一振道:“聽說過,這個俺聽說過。” 夏語道:“這就是了,你搶親搶到的老婆,她也得跟你一被窩兒睡覺,也得老老實實給你生娃兒,可你說,這婆娘,當初是心甘情願就跟了你的麼?” 塞哈智想了想,咧開大嘴笑起來:“大人,你這麼一說,俺就明白了。寧王就是那小媳婦兒,咱們殿下就是新郎官,她不願意嫁,咱就搶親,逼着他跟咱們殿下一個被窩兒睡覺、還得給咱們殿下生娃,是這麼個意思吧?” 夏潯摔揉鼻子,無奈地道:“唔,大概差不多。” 塞哈智連連點頭:“那俺就明白了,咱是去探探寧王的口風,他要是願意嫁,萬事皆休,他要是不願意嫁,咱就悄悄帶兵過來,搶他娘的,等他覺也睡了,娃也生了,他想不跟着咱們殿下過日子也不成了,是吧?” 夏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連點頭道:“不錯,是這麼個意思,哎呀……我說老哈呀,你這比喻……還真不賴。” 塞哈智很無辜地謙虛道:“俺這不是聽大人你說的嘛。對了大人,可是看這松亭關的險要,這新娘子怕是不好搶。” 夏潯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嗯,硬搶不得,咱們得打聽打聽,還沒有其他的道兒。” 塞哈智搖頭道:“怕是沒有,俺打十幾歲因為沒飯吃,就跑到北平當了兵,跟着殿下幹了。不過關外道路俺也是知道一點的,長城九鎮,其中就只薊州鎮接近北平,要去大寧,更是只有這麼一條路。這裡的邊牆都是條石、青磚壘砌而成,異常堅固,城牆有三重之多,駐軍也多、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想輕輕鬆松地打過去,怕是不太可能。” 夏潯沉吟道:“前有守軍、後有追兵,若是硬打,恐怕是打不過去的,不過,真的沒有別的路了麼?” 這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夏潯只恨自己不能把這段歷史的有關資料倒背後流,以致還得處處自己摸索。他正思量無着,忽見前方那個比他們先行過關的中年漢子,正推着小車前行,因為前些時候下了場暴雨,一些山石泥巴滾落路面,車子走起來十分艱難。 夏潯想起那人方纔過關時,守軍几乎未對他做過什麼檢查,只從車上了隨手抓了一把大棗,就擺手叫他過關了。如此說來,只有幾種解釋:一是有身份有背景;二是和守關明軍有交情:三……就是經常行走于關內關外,守軍早就認識他了。 看他穿著打扮、所做的販棗營生,第一條不可能了,再想想當時守軍官兵對他的態度,也不像很有交情,那麼……夏潯心中一動,立即搶步上前,彎下腰幫那人推起了車子,隨口打個哈哈道:“老哥兒,這路可真不好走啊。” 那販棗的漢子見他熱心相助,也不禁露出了笑模樣:“是啊,走慣了也沒啥,我看兩位兄弟,好象是頭一回走這條路?” 夏潯道:“嗯,俺跟大哥去大寧城走親戚,頭一回去,也不認得路,人家說,只能從這兒才能過去,就這一條路,所以我們哥倆兒就打聽著來了唄。” 那中年漢子笑起來:“去大寧啊,那就沒錯了,這條路的確是最近的一條。” 夏潯的心砰地一跳:“的確是……最、近、的一條?” 第297章 神秘女子 燕山是古代農牧兩大民族的一道天然分界線,山北是遊牧民族的草原,山南則是農耕民族的田地,因此燕山也就成了農耕民族防禦遊牧民族入侵的天然防線,再後來,農耕帝國便沿著山勢修建了城牆,于重要的山谷通道處則修建了關隘城門以宜出入,這就是萬里長城了。 長城上的關隘,有一些是很有名的,比如居庸關、古北口、盧龍塞……”也有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比如劉家口。劉家口是橫越燕山的一處山間孔道,有一條河流從這裡經過,於是長城經過這裡的時候,在這裡蓋了一座水關,以利河水通過。 水關是磚石砌的一道拱門,可以行人,但是因為修建這裡的主要原因是方便河流通過,因此兩側道路狹窄,崎嶇不平,並不做為常用的人馬進出通道,所以名聲不顯,知道這裡的人不多。 夏潯和塞哈智從喜峰口過了燕山,從那慣常出塞入塞的棗販子口中打聽到這裡還有一道並不大做為軍事用途的關塞之後,沒有直接趕赴大寧,而是先繞道來到了劉家口,劉家口關隘的牌子掛在關內一側,兩人站在關外山坡上看不到,但是整座關隘建築卻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座過水關樓並不太大,磚砌的敵樓長三丈、寬三丈,高約四丈,敵樓下邊設有兩丈高的過水洞,敵台上北側城牆上敲有六個箭窗,兩側城牆上設有幾幢鋪房,塞哈智在軍中二十多年,經驗豐富,他只匆匆一瞥,便準確地告訴夏潯,此地駐軍最多不會超過一百二十人。 夏潯喜道:“哈兄,你看這裡怎麼樣?” 塞哈智眯着眼打量一番,點頭道:“這裡內側山坡不陡,水關駐兵又不過百人,雖然道路難走一些,但是從裏邊往外打,卻很容易,不過從外往裡打卻很難,一是山路崎嶇陡峭岩壁林立,二是河水奔騰而下,不管是人是馬,都不大擺佈得開。” 夏潯點點頭,笑道:“不錯,不過還是可以行人的,你看草叢中那條小道。” 塞哈智道:“嗯,應該是駐關兵丁時常下山吧,另外本地的山民應該也經常在這裡通關。大人你看,這坡下不遠,不就有座鎮子麼。” 夏潯道:“不錯,劉家口,哈哈哈,想不到這裡別有洞天,道路已摸清了,咱們先下山吧,今日天色已晚,咱們到山下鎮上暫住,明日再上路。” 劉家口水關外不遠,就是一座鎮子,此處依山傍水,因此便有一些維建長城的百姓、戍卒的家人陸陸續續在這裡定居下來,鎮子不大。百十戶人家,此刻已經有些人家房頂上飄起了裊裊的炊煙。塞哈智是個大肚漢,早就覺得饑腸轆轆了,一聽夏潯這麼說正中他的下懷,連忙點頭道:“成,咱們趕緊下山!” 他一邊走一邊摸着肚皮道:“你不說還好,你這一說,還真覺得餓了,俺覺着,現在就是給俺一頭牛,俺也吞得下。” 話音剛落,就聽格格幾聲嬌笑,一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笑道:“奎哥哥,追得上人家就給你親,快來呀,我在這邊……哎呀!” 一片灌木叢後跑出一個女孩兒來,想是她也沒有料到這山坡上有人,一見夏潯和塞哈智,驚呼一聲便轉過了身子,夏潯兩人只覺眼前一亮,入目的是黑黑靚靚的眉如劍入鬢,一雙秋水湛湛的眸子、高高的鼻樑,紅潤的雙唇,驚鴻一瞥間清麗絶倫的面孔已扭了過去,然後便只是一個頎長優雅的美麗背影了。 這時候樹叢後又跑出一個人來,身材雄壯,虎目晶亮,年輕剽悍,生得頗為英俊,他手中拿着一枝紅果兒,本來滿面笑容,一眼看見山上有人,不由攸然色變,警惕地打量了夏潯二人一番後,見二人穿著打扮極為普通,肩上還有褡褳,像是兩個小行商,神色這才緩和下來,這人也不與夏潯他們說話,只是走過去環住了那女孩兒的纖腰,柔聲道:“天色不早了,咱們下山去吧。” 那女孩兒點點頭,順手理了理鬢邊的秀髮,夏潯目光一凝,注意到她的手上戴了一枚戒指,戒指通體碧綠、清澈如水,應該是翠玉,翠玉、價值連城,可是玉中極品了。 夏潯的目光又落到那女孩兒的衣着上,一領蔥白蜀錦衣,碧羅裙兒,上下兩截的衣衫,帶著些胡服風氣,小翻領兒,蠻腰束起,腳上一雙鹿皮小靴,只看背影也是貴氣逼人,夏潯的眼睛不禁眯了起來,悄聲道:“這個女子很可能是蒙古部落貴冑,而且是已婚婦人。” 當時中原女子還不大有戴戒指的習慣,而且只有已婚女子才戴戒指者,但是胡人當中戴戒指的卻不少,因為它還兼具扳指的功能,用以扣弦射箭。夏潯從這戒指的貴重和佩戴戒指的習慣,以及她衣飾的風格,才做出如此猜測。 塞哈智道:“卑職沒注意那個小娘們,俺看這個男子,行姿步態頗有軍伍風氣,如果俺沒看錯的話,他該是行伍中人,至少曾經是行伍中人。” 夏潯笑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走吧,咱們也下山,找個地方歇息,明天便去去大寧。 兩人下山途中,便看到那一雙男女已到了山下,山下有車子等着他們,那女子上了車,男子則上了一匹白馬,此外還的趕車的、隨行的幾個人,果然很有大戶人家的派頭。 夏潯兩人遠遠地隨在那車子後面,到了鎮中想去尋家客棧住宿,這才發現這個小鎮子因為位置有些偏僻,行商客旅不多,所以鎮上並未開設客棧。兩人向鎮上開酒鋪子的掌柜打聽了一下,知道此地有戶人家因為主人並不常在本地住下,所以留守的家人便常將院捨出租,賺些外快,便一路打聽著過去。 那戶人家的房舍院落在本地算是相當大的了,不過同關內許多地方的大戶人家相比還是粗陋了許多,兩人到了門前,恰看見一輛馬車正繞向側門,想是馬車主人在正門下了車入內,因為正門有石階,所以馬車得從側門趕進院落裡去。 這關外的小村鎮多是牛車驢車,縱有馬車也少有可行遠路的這種長廂載客馬車,這輛長廂馬車恰與夏潯方纔在半山腰上時所見的馬車相同,夏潯不禁想道:“不會那麼巧吧,難道那對夫婦,恰也是借住于此的?” 兩人在門前探頭探腦地一站,裏邊一個正要關上大門的老蒼頭看到了,便不悅地揮手道:“去去去,在我家門前探頭探腦的做甚麼?” 夏潯收回目光,叉手笑道:“大叔,我們兄弟兩個路經此處,眼見天色已晚,想要尋戶人家借宿,還請大叔行個方便。 那老頭兒聽了,神色便緩和下來,擺手道:“去別人家問問吧,我家的房子不與外客住的。” 塞哈智聽了有些納罕,大聲道:“怎會如此,俺聽鎮口賣酒的老漢說,你家房舍時常租住于客人的,怎麼突然就不做生意了,俺們又不是不付你銀錢。” 老蒼頭兒面色一緊,回頭看了看,便搶步下了台階,急急地道:“小聲些!你這兩個外地客人好生不懂道理,老漢在這裡幫主人看家,偶爾賺錢外快罷了,這幾日恰好主人過來住下,老漢哪能再招外客上門?去去去,看到那棵老槐樹了麼,那棵樹下的人家也有空房租住的,快走快走,莫與老漢招惹麻煩。” 夏潯二人聽見人家主人來了,不做生意,也只好轉身走開,可夏潯一打眼間,忽見院中有個家人牽了匹卸了鞍韉的駿馬,正懶洋洋地橫牽過院落,那馬十分神駿, 通體雪白,不見一匹雜毛,端地是一匹好馬,夏潯心中一動,隨口問道:“大叔,你家主人在此修了宅院,怎麼卻不在這兒住呢,莫非是常年經商在外?” 老蒼頭輕蔑地瞪了他一眼,斥道:“土包子,你是做生意的,便道我家主人也是做生意的麼?告訴你,我家主人是做官的,就是那山上劉家口關隘的守關總旗官劉奎劉大人,平日戍守軍營,自然是無暇來住的,你們快走,莫要讓我家主人曉得了!” 夏潯聽了不禁暗暗搖頭:“這位總旗在這山上山下,几乎就等同於這裡的土皇上了,有權有勢那是一定的。可是一位總旗的俸祿,置辦這麼一個院子雖容易,想要給他的女人置辦那麼一身行頭就難了,也不曉得他喝了多少兵血、吃了多少空餉,才能賺下這麼多錢,老朱反了一輩子的貪,犄角旮旯的還是蛇鼠成群吶!” 夏潯感慨着向那老蒼頭道一聲謝,便向他指點的老槐樹下人家行去,那戶人家果然是有房舍租住的,可惜只有一間,夏潯知道塞哈智呼嚕的威力驚人,平時都是分開住的,眼下沒有辦法只得同住一屋,兩人向那人家要了些飯食吃飽喝足睡下,塞哈智腦袋一沾枕頭就呼嚕連天,夏潯扯了兩片布條塞住耳朵,又翻來覆去折騰良久,這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兩人便離開這裡往大寧趕路,離開鎮子只半天路程就遇到一個小部落,塞哈智從靴底抽出兩枚金葉子,同那部落首領交涉半天,換了兩匹駿馬回來,這一來行程就快多了,夏潯計算着馬程,只須一天一夜的功夫,便可以從劉家口趕到大寧城。 大寧城雖是藩王駐地,卻因位居塞外,所以遠不及夏潯到過的幾座城池,較之青州城都嫌矮小了些,城牆也少有磚石,大多是黃土壘就,只有城樓、門洞位置用了磚石結構,城門口也有兵丁把守,檢查入城的牧民、百姓、課收稅賦,夏潯和塞哈智下了馬,隨着人群正耐心等候入城,忽地一輛馬車從身邊馳過,捲起一路塵土。 夏潯摀住口鼻,扭頭向旁邊看了一眼,只見幾名騎士護住一輛長廂馬車,直趨城門處,一眼望去,只覺那車馬、隨從都有些面熟,夏潯不由心中一動:“不會這麼巧吧?” 第298章 霸道 “站住,接受盤查!” 城門下橫擋了一半道路的拒馬和鹿角並未因為馬車的橫衝直撞而搬開,沖關的士卒反而端起大槍架在鹿角上,直指馬車,高聲斥喝。 “混帳!” 車把式是今年近四旬的大漢,青布包頭,一臉鬍鬚,身上結實虯結的肌肉好象快要把衫子撐裂了似的,他把手中長鞭一抖,“啪”地一聲在半空中咋了個脆咧咧的鞭花,怒不可遏地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沒看到這是寧王府的馬車嗎?” “寧王府?” 夏潯對這馬車中的人物不禁生起了好奇之心。 “寧王府怎麼啦?眼下燕藩造反,塞北動盪不安,為防奸細混入,奉衛指揮朱大人之命,嚴厲盤查過關所有人等,聽清了麼,是所有人等!” 迎上來的是一個佩刀的小旗,面對寧王府的車駕,此人夷然不懼,傲氣凌人,夏潯見了不禁暗讚一聲,這人當真有強項令的風範,但知軍法,不知王權,不知這位衛指揮朱大人是個何等了得的人物,竟然帶出了這樣的部下,當真是軍紀森嚴。 那車把式卻是氣得七竅生煙,守門的這小子叫徐姜,以前只要看見寧王府的車駕影子,早就把門口障礙搬開,點頭哈腰地吃着車屁股後面的塵土送他們進城了,現在可好,居然拿五拿六地充起人物了,車把式怒眼圓睜,掄起大鞭罵道:“狗仗人勢的東西!給你三分顏色,連我寧王府也不放在眼裡了麼?” 說著,那手中大鞭已呼嘯着抽向徐小旗,徐小旗沒想到他敢動手,倉促間來不及躲閃,急忙一個懶驢打滾,這才避過了這一鞭,只走動作太難看了些,引得一旁的百姓轟堂大笑。 徐姜一身塵土地爬起來,惱羞成怒道:“混蛋!你不過寧王府中一車伕罷了,居然敢襲擊本官!來人啦,開弓舉槍,他們再敢妄進一步,格殺勿論!” “殺!” 徐小旗一聲令下,手下兵丁大喝一聲,長槍便向前遞了一步,後邊的士卒也吱呀呀地張開了弓箭,一根根可穿重甲的鋒利的狼牙箭對準了馬車和旁邊護侍的幾名騎士。 夏潯在一旁看著,臉上微微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意,沒想到剛到大寧城下,就看到這樣的一幕,看樣子寧王現在的處境也不怎麼樣啊。 “誰要格殺勿論?要格殺誰呀?” 清冽嬌脆的聲音,非常動聽,卻隱隱帶著無法壓抑的憤怒,然後一隻手就掀開了轎簾。夏潯只一瞧見那只塗著粉色荳蔻的柔荑,心頭便是一震:“果然是她,劉家口外山坡上所遇到的那個女子,她是寧王府的什麼人?” 那只次春蔥玉指若蘭花的柔荑上,正戴着一枚翠瑩瑩的戒指! 然後,一個十七八歲,着蔥白色蜀錦襖,碧羅裙兒的美少女便玉面含霜地踱了出來。 夏潯站在側面,只見她白如凝脂、素似積雪的清麗嬌靨上帶著淡淡的冷傲和怒意,徐小旗一見車中送出的人,氣焰不覺短了三分,略一遲疑,拱手道:“卑職徐姜,見過娘娘!” “娘娘?” 夏潯心中暗凜:“王妃!寧王妃?那……那到家口山坡上的奎哥哥又是怎麼回事?” 只見那美人兒冷峭地喝道:“搬開鹿角拒馬,讓路!” 徐姜猶豫了一下,說道:“娘娘恕罪,卑職奉衛指揮朱大人之命,勘查過往行人,未經盤查,一概不得入內。” 美人兒歷聲道:“大膽,本妃你也要查?” “這……” “當然要查!” 隨着斬釘截鐵的一聲回答,一個年過四旬,頜下一部濃黑長鬚的武將一步步穩穩地從城門洞裡踱了出來,徐姜及周圍兵卒一齊向他抱拳施禮道:“見過指揮大人!” 車上美人兒冷冷地笑道:“朱鑒,你區區一衛指揮,敢攔本王妃去路?” 朱鑒淡淡一笑,答道:“娘娘,末將眼中只有朝廷、只有王法。眼下北平燕藩造反,西北、遼東受朝廷命令,均在嚴加戒備當中。娘娘是寧王府中人,末將認得娘娘,照理說本不必搜查的,但是……今日放娘娘過去,國家法度軍紀便蕩然無存了。還請娘娘下車,容守關將士仔細查驗過了,再進城不遲!” 車上那女子氣得嬌軀直抖,粉面鐵青地指着他道:“好,你好!” 朱鑒微微一笑,傲然而立,顯然已不把寧王府放在眼裡了。 雙方對峙良久,眼見圍觀百姓越來越多,對面的兵卒卻沒有一點讓路的意思,車上那女子把銀牙一咬,猛地從一旁站立的車把式腰間抽出了佩刀,朱鑒臉色一變,一把按住刀柄,厲喝道:“娘娘要做什麼?” 車上女子並不回答,掌中刀匹練般一卷,刷地一下已將拉車的馬匹繮繩削斷,她縱身往前一躍,便輕輕巧巧地落在一匹馬的馬背上,喝道:“隨本王妃闖過去,我看哪個敢攔!” 說罷策馬前衝,她手下的騎士聞言,早從得勝鉤上摘下大槍,叱喝聲中,將那鹿角拒馬都挑飛到一邊,對面幾個士卒怕被拒馬砸到,都狼狽地向後退去,那性烈如火的美人兒雙腿一揣馬腹,火紅的馬鬃火焰般飛揚,棗紅馬白衣人,向城門洞中疾馳而去。 “大膽!國家法紀,視若無物麼,把他攔下!” 陡然于城門洞下又發出一聲雷霆般大喝,呼啦啦湧出一群士兵,將齊人高的大盾緊緊豎成一排,聯成了一座盾牆,盾緣碰撞,鏗鏗直響,盾縫間則探出了一桿桿長槍,如同盾面上長出的一根根尖刺,眼看馬身就要撞上這盾刺之牆,那白衣美人兒猛地一把抓住馬鬃,駿馬吃疼,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 那匹馬並沒有鞍鞘,可那美人兒騎術顯然極好,她的一雙長腿緊緊地挾住馬腹,居然不曾滑落下來。馬蹄一落地,那美人兒便握著刀,目光危險而犀利地逼視着前方。大寧城駐軍最高將領就是衛指揮朱鑒,可是這人竟比朱鑒還大膽,居然敢在朱鑒之上發號施令,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何人了。 因為此時已近黃昏,城門洞中光線昏暗,城門洞裡兩人還未完全走出來時,面目輪廓還看不清楚,等兩人完全走出來,馬上美人兒才微微地吁了口氣,冷冷地道:,“陳都督、劉總兵。” 這兩個人她都認得,一個是薊州總兵劉真,寧王府的三護衛兵馬就是被他調走的,另一個是薊州、宣府都督陳亨,朝廷決意削藩時才調到西北成為此地軍事首腦的,原本寧王轄下的各路兵馬,就是被他接收的,兩個人都到過寧王府,她當然認得。 陳亨不到五十,身材雖顯得有些瘦削,可雙眉一擰,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派,他冷冷地瞪着馬上的女騎士,聲音不疾不緩,卻是極為沉穩、莊重:“本督與劉總兵巡視邊防,來到大寧,本來見此處上下遵紀,軍法嚴明,不想破壞法紀的卻是王妃。” “娘娘,大寧安危,不只關乎朝廷,同樣關乎寧王與娘娘吧?若娘娘干犯軍紀國法,那麼將置寧王殿下與何地呢?還請娘娘聽本督一言相勸,下馬接受檢查,否則,休怪本督將此事如實呈報朝廷,皇上若責怪下來,不會責罰娘娘,卻必然會責斥于殿下,所以……還請娘娘勿讓本督為難……” “你……” 馬上的美人兒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僵持許久,終於覺得未必硬闖過去,而且一旦把亂子閙大,最終倒霉的還是寧王,眼下可不是洪武大帝在世的時候了,這些皇子們還不及外人受寵呢,只是咬一咬牙,含羞忍辱地撥轉了馬頭。 “沙寧!不要動!哪個烏龜王八蛋敢阻本王愛妃去路!” 遠遠傳來一聲咆哮,馬上的美人兒不由雙眼一亮,驚喜地道:“殿下!” 就見遠處一匹烏騅馬如箭一般飛馳而來,馬上一個年青人,穿著箭袖,手中提一桿兩頭銅箍的丈二長棍,後邊還跟着一批侍衛,奈何卻沒一人跑得如那匹烏騅馬一般快。 那叫沙寧的寧王妃鼻翅合翕動了幾下,兩行委曲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就見那匹烏雅馬風一般捲到,從陳亨和劉真中間呼嘯而過,銅棍前指,砰地一聲撞在一面大盾上,那持盾的士卒拿捏不住,哎呀一聲叫,一面大盾便飛了出去,隨即那騎士一兜馬頭,掄起大棍就砸,一時嗵嗵鏗鏗亂響,那些持盾的士兵被他砸得鷄飛狗跳,紛紛棄了大盾逃之天天。 馬上年青人這才橫棍于鞍,餘怒未息地瞪向還在城門洞外的幾個隨從侍衛:“混帳東西,你們護侍于王妃左右,卻讓王妃受此奇恥大辱,本王養你們這般廢物何用?” 這時,夏潯才看清他的模樣,見此人只有二十歲上下,髮束馬尾,系一條黑色的抹額,劍眉朗目,英氣勃勃,一身箭袖輕衣,腰束七寶玉帶,胯下烏雅馬,掌中一條烏黝黝的鐵棍,兩端各有一個一尺多長的銅箍,好像金箱棒似的,那份殺氣,那份威風! 馬車周圍的幾個寧王府護衛紛紛溜下馬來,跪倒在地,請罪道:“屬下無能,請殿下治罪!” 夏潯與塞哈智對視一眼,心道:“這就是寧王了!難怪連燕王說起他時,言語之間都隱隱露出推崇之意,洪武大帝二十六個兒子,若只論勇武霸氣,這寧王朱權和湘王朱柏,只怕還在燕王之上!” “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風……” 薊州總兵劉真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寧王朱權已霍地扭頭,雙目炯炯地瞪着他,喝道:“跪下!” 劉真一怔,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殿下說什麼?” 朱權把大棍往他鼻子尖上一指,喝道:“本王叫你跪下!” 劉真怒道:“本官忝為薊州總兵……” 朱權冷笑:“還不是我朱家的看門狗!” 一旁陳亨聽了大為不悅,沉聲道:“殿下……” 朱權截口道:“你也跪下!” 陳亨雙眉一挑,還未說話,朱權已厲聲喝道:“《皇明祖訓》,藩王宗親府第、服飾、車旗、儀仗禮制,只低天子一等,公卿大臣皆以臣禮事之。你敢不跪?本王一棍打爛你的狗頭,皇上也無法可說!” 陳亨臉色一變,見朱權咬着牙根,握緊鐵棒,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目中卻滿是殺氣,不由得心中一凜,曉得這位王爺真的毛了,他敢不跪,只怕這位王爺真敢一棒打下來,無奈之下,只得一撩袍子,跪倒塵埃:“臣……陳亨,見過寧王殿下!” 朱權又冷冷看向總兵劉真,陳亨跪在地上,輕輕一扯劉真的袍裾,劉真無奈,只好硬着頭皮跑了下去。 朱權雙手握棍,仰天大笑,笑得陳亨和劉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簡直是無地自容。朱權笑完了才把臉一沉,冷哼道:“曾二!” 那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幾個燕王府侍衛中一人慌忙向前爬了兩步,叩首道:“卑職在!” 朱權厲聲道:“你這個廢物給孤聽好了,若是你再讓王妃在你面前受人侮辱,你也不用活了,自己提頭來見!” 那曾二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卑職遵命!” 朱權哼了一聲道:“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回王府後自去審理所領受軍法,每人二十軍棍!” 曾二等人重重地叩一個頭,齊聲道:“謝王爺恩典!” 朱權殺氣騰騰地掃了眼那些官兵,冷哼道:“大寧是本王的藩王,本王的側妃,要進自己的家門還得接受你們的檢查?荒謬!荒唐!” 說罷提馬上前,對那白衣女子道:“沙寧,咱們回府!” 說罷頭也不回,與他的側妃沙寧雙騎併進,昂然直往城中走去,追上來的王府侍衛們忙散開左右,將他們拱衛在中間。 陳亨和劉真怒氣沖沖地爬起來,對視了一眼,滿面羞惱。 夏潯呵呵地笑起來,這一幕還真是有趣!他對自己的大寧之行更加有信心了。只是……看著與寧王朱權並轡而去的那個沙寧姣好迷人的背影,夏潯忽又想起了劉家口山坡上那聲甜甜脆脆的“奎哥哥”,要想生活過得去,就得頭上帶點綠,夏潯彷彿已看到了一頂綠瑩瑩的帽子,正端端正正地戴在寧王頭上…… 第299章 誰說女子不如男 寧王朱權策馬直入王府,府門一關,便縱身躍下馬來,側妃沙寧也自無鞍的馬上縱身躍下,朱權扶了她一把,柔聲道:“走吧,到後宮去。”說罷轉身便自頭前行去,沙寧緊隨于後,亦步亦趨,朱權負手前行,那糾糾武人之風一掃而空,神情變得極其沉穩,行姿步態更是盡顯儒雅,不帶一絲煙火氣。 方纔在城門口那種狂躁霸道、驕橫不可一世的姿態,只是朱權的故意做作而已,朱權年紀雖輕,卻從來不是一個衝動莽撞的人,他不但心思細膩、性情沉穩,而且博學多才、足智多謀。這個人才學之廣,在朱元璋二十六個兒子裏邊排名第一,其實不只是在皇子裏邊,縱是拿去與朝野間所有博學之士相比,朱權也不遑多讓。 這位王爺經子、九流、星曆、醫卜、戲曲、音樂、歷史、兵法、黃老諸術皆具,一生所著各個學科的著作三百七十餘部,都是極專業的書籍,有許多到了現代仍然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簡直要諧美那位學究天人、無所不通的東邪黃藥師了。 不過,恰似《武林外史》中的王憐花和沈浪,王憐花博學多才,聰穎遠在沈浪之上,但沈浪只專注于武學一道,而王憐花諸子百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一人精力能有多少?所以他在武學上的造詣,終究要遜了沈浪一籌。寧王朱權也正是如此,燕王朱棣專攻兵法與權謀,這位博學的寧王在這方面反而要遜色于燕王了。 此外,寧王朱權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他是多謀而寡斷,而非多謀而善斷,因此性情優柔、瞻前顧後,做事顧忌重重,思慮太深的結果,就是反不如燕王朱棣做事剛毅果斷,有大魄力。 兩人到了後宮內書房,沙寧剛要開口說話,朱權便溫和地一笑,說道:“不急,一路車馬勞頓,先去沐浴一下,回來再慢慢說,我在這裡等你。” 沙寧曉得他的脾氣,向他嫣然一笑,便轉身離去,朱權順手從書架上取過一本書,靜靜地閲讀起來。 他的目光落在書本上,心神卻根本沒在那兒。 近一年來,朝廷對他小動作不斷,先是收其兵權,接着連他的王府三護衛也調走了,頭兩個月又要詔他回京,眼看就要步周王、齊王等王兄後塵,幸好四哥反了,朝廷因此放鬆了對他的壓迫,可是朝廷要對付他的跡象已經十分明顯,大寧駐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陳亨、劉真等朝廷大員更是咄咄逼人。今天,自己的王妃要回城,就在他的藩國屬地,居然要接受部下的盤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必須得做出一種姿態了,否則就連寧王府的人都要軍心渙散。 他如今守在寧王府中,每日撫琴練劍,極盡風雅之事,一副無為模樣,但是對於天下的一舉一動,他都在關注着,尋找着自己的生機,身為藩王,他的一舉一動都要落在別人耳目之中,他要繼續對自己的藩國施加影響,只能借助寧兒的特殊身份,堂堂皇子落到這般地步,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他的正妃是一位大明兵馬指揮使張泰的女兒。而這個側妃沙寧則是朵顏衛首領的妹妹,正是利用沙寧的這個特殊身份,做出閉門避禍姿態的朱權才能與外界仍舊保持着密切的聯繫。 想得心煩意亂,朱權把書扔到了一邊,這時候,沙寧沐浴完畢,換了一身輕衣,款款地走了進來。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蛋兒瑩潤嫩白,一襲潔白的袍子,襯着她頎長的身段、纖美的腰身,輕盈的腳步好像漫步于雲端,顯得輕盈飄逸,優雅高貴。 朱權微笑起來:“沙寧,這一番出去,怎麼樣?” 沙寧在他旁邊姍姍地坐了,說道:“我先去見了哥哥,又去了泰寧衛、福余衛,送了他們的台吉夫人一些禮物,在那裡住了些時日,回來的時候還去了劉家口,見了我的義兄,打聽了一下關內的情形。” 泰寧衛、福余衛,再加上沙寧的哥哥蘇赫巴獸所統領的朵顏衛,就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朵顏三衛了。不過這時候三衛的實力大小是泰寧衛為首,福余衛次之,朵顏衛最小,所以當時還很少有人用朵顏三衛來代指三衛。至于沙寧所說的台吉就是福余衛、泰寧衛的首領了。 元朝人人統治中原的時候,對許多漢語的稱呼一知半解,便胡亂使用了。比如小姐,在元朝以前是專指妓女的,可是蒙古人進駐中原後,見被稱為小姐的女子都是香車寶馬,一身錦繡,又大多生得如花似玉,以為小姐是個極尊貴的稱呼,就把它用在官員、貴族家的女兒身上了,百十年下來,大明現在也沿襲了這樣的稱呼。 這台吉也是一樣,台吉是元朝人對“太子”的讀音,大概他們說漢語都有點大舌頭,唸得不清不楚,“太子”就唸成了台吉。他們不明白太子的真正含義,以為是一種很高貴的爵位,便把許多部落首領都封為台吉,搞得他們的“太子”多如牛毛,如今三衛首領都已被大明封為指揮同知,沙寧因為是朵顏衛的人,所以仍然習慣性地稱他們為台吉。 朱權嗯了一聲,神情有些緊迫,沙寧嫣然道:“殿下放心,三衛的首領都對殿下忠心耿耿的,下個月殿下的生日,他們都會趕來祝賀。” 朱權心中一鬆,忙又問道:“關內情形如今怎樣?” 沙寧欣然道:“關內啊,燕王真的好生厲害,是一位了不起的巴圖魯,耿炳文十三萬大軍,可是與燕王一戰一觸即潰,就此敗退真定城,再也不敢出頭了。” 自己的女人如此傾慕另一個男人,雖然那是他的四哥,他也知道沙寧是草原上的女子,傾慕英雄是她的本性,並非就喜歡了那素未謀面的朱棣,還是有點吃味兒,忍不住哼了一聲。 沙寧媚笑起來,柳腰輕折,翹臀一抬便挪到了他的大腿上,環住了他的脖子:“朝廷看起來是個龐然大物,其實不堪一擊呢,燕王區區三萬兵馬,就打敗了耿炳文的十三萬大軍,我的大英雄,你什麼時候起兵響應呢。” 朱權環住她的纖腰,撫摸着那圓潤柔軟、酥滑如油的美臀,問道:“耿炳文大敗,朝廷方面沒有什麼舉措?” 沙寧在他耳垂上挑逗地一吻,柔聲道:“怎麼沒有,聽說朝廷又派了曹國公來,這一次統兵五十萬呢。” 朱權身子一震,駭然道:“五十萬大軍?” 沙寧嫣然點頭,朱權臉色微變,慶幸道:“幸虧我沉得住氣,要是與你大哥他們響應燕王,起兵靖難,那可壞了。” 沙寧蹙起美麗的眉毛,有些疑惑地道:“怎麼?殿下不是說,若遇奸臣專權,敗壞朝綱,藩王有權聲討奸臣,發兵清君側麼,你叫我聯繫三衛兵馬,不也是防着朝廷步步緊逼,對殿下下毒手?如今有燕王牽制朝廷大軍,殿下只要起兵響應,山海關外要盡付于殿下了,怎麼又要反悔?” 朱權拍拍她的屁股,微笑道:“非不得已,豈能走上這有去無回的道路。朝廷五十萬大軍吶,我四哥再如何了得,又豈是人家對手?” 沙寧微微有些失望:“那……燕王既敗,朝廷不是還要對殿下下手麼?” 朱權胸有成竹地道:“本來,朝廷是絶不會放過我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那班奸臣,蠱惑皇上,離間皇親,讓我那刻薄寡恩的好侄兒對叔父們連下毒手,諸王之中,他們最忌憚的大概就是四哥和我。可是四哥既然反了,而且還曾重創朝廷兵馬,我想……他們再蠢,也得考慮將諸王一一逼反造成的嚴重後果。 你看,我現在已經交出了兵權,連三護衛兵馬都交了出去,對朝廷還有什麼危脅?他們目的已達,待他們消滅了四哥的兵馬之後,有此前車之鑒,還敢用極端手段逼反了我麼?我讓你哥哥和福余衛、泰寧衛首領參加我的壽宴,就是向我那皇上侄兒,還有那幾個奸臣示威:我朱權也不是好捏的柿子,不想讓我步燕王后塵,你就不要欺人太甚!” 沙寧有些不悅地道:“殿下這是以燕王求自保了?殿下安知燕王被滅之後,朝廷不會再發兵對付殿下?” 朱權道:“你以為,數十萬大軍,那是說動就能動的?你知道朝廷發動這麼多兵馬,要消耗多少錢糧,動用多少人力?先帝給皇上留下的家底兒再殷厚,也禁不起他這般的折騰,他真有餘力滅了四哥之後再繼續發兵對付我麼?他們口口聲聲為國為民,難道就不怕閙得民不聊生? 我也恨那幾個搬弄是非的奸佞,也想給皇上一點顏色看看,可是……朝廷勢大啊,與朝廷為敵,九死一生。不過我若是負隅頑抗,朝廷想動我,那也要付出巨大代價。因此,經過四哥這件事,我想……朝廷也會接受教訓改弦易張,不會把諸王再逼上絶路吧。你要兵權,我給了,容我在大寧做個太平王爺,這個可能,總比跟着四哥起兵對付朝廷而且還能成功的可能,要大上百倍吧?” 沙寧幽幽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神情很是失望。 朱權睨了她一眼,搖頭失笑道:“寧兒,這是軍國大事,你不懂。這不是你們部落裡的一場那達慕大會,賽賽馬、射射箭、摔摔跤,勝出者就能成為所有男人欽佩、女人仰慕的巴圖魯,這是在賭命,丟掉不切實際的幻想吧,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 …………………… 這時候,夏潯和塞哈智已經站到了寧王府門前,塞哈智對夏潯納罕地道:“大人,你不是說,到了大寧之後,且觀望聲色,瞭解寧王詳細情形之後,再求見於他麼,怎麼直接就來了?” 夏潯道:“今日城門前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寧王正在激怒之中,此時與他接洽,豈非最是妥當?咱們得像蜘蛛一樣,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機會,稍縱即逝!” 太他娘的有哲理了,壓根就沒讀過書的塞哈智聽了非常崇拜地道:“大人英明!” …… 朱權變色道:“誰要見我?” 王府管事又說了一遍,朱權吃驚地道:“四哥的人?不見!不見!趕快把他們轟走!” “慢着!” 沙寧止住管事,對朱權道:“殿下何妨見見,聽聽燕王來使說些甚麼?” 朱權道:“還用問麼,定是朝廷發兵五十萬,四哥自知難敵,要勸我一同起兵。就算我肯應和,如何對抗朝廷五十萬大軍?若是見了他,再被朝廷耳目察覺,本王豈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見,不能見!” 沙寧蛾眉一挑,淡淡地道:“依臣妾之見,殿下應該見一見。” “哦?”朱權知道,他這位側妃依着中原習慣自稱臣妾的時候,就是有點發怒了,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問道:“為何要見?” 沙寧道:“殿下將籌碼全押在朝廷必勝的一方?燕王能打敗朝廷十三萬大軍,也未必就沒有再打敗他五十萬大軍的可能,如果萬一讓燕王勝了,殿下今日絲毫不講兄弟情面,那時將何以自處呢?一萬隻羊,也不是一隻狼的對手,我倒不以為,現在就可以斷定燕王必敗,殿下只是見見他們又有何妨,何必把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不管怎麼說,燕王的存在,對殿下您總是有利的吧?” 寧王在書房中緩緩地踱起步來,沉吟半晌,方勉強點頭道:“好……吧,帶他們進來,到存心殿等候本王。” 沙寧道:“殿下,待我換身衣裳,同殿下一起去,看看他們說些甚麼。” 沙寧是草原上的女子,入宮才兩年多,自幼在草原上野大了的孩子,不大拘泥于中原禮教,朱權也習慣了她的作風,因此不以為忤,只是點頭答應下來。 塞哈智對沙寧全無印象,這世上有些人是路盲,有些人卻是認人的記性奇差,塞哈智就是這麼一個人,只見過一次沒留下啥印象的女子,只要換套衣服、換個髮型,隔天再撞見,他就不知道曾經見過了。何況在劉家口外沙寧的容顏只如驚鴻一瞥,他的注意力又全放在了那個頗有武人風範的劉奎身上,所以根本沒有記住。 夏潯卻不然,今日在城門口他已經確定那位寧王側妃沙寧,就是他在劉家口外山坡上所見過的那個女子,當時曾經打了個照面,說不定這位王妃也還記得他的樣子,但是對此他毫不擔心,普通人家尚且不以女眷見外客,何況是堂堂寧王? 所以,夏潯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優哉游哉地便進了寧王府…… 第300章 難纏的敵人 寧王府內按功能劃分為四塊區域,中軸線自南而北是祭祀區,宮殿區、園林區、以及王府官署區。王府正殿統一都叫承運殿,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銀安殿,夏潯和塞哈智不是可以正大光明接見的客人,所以不能在承運殿被接見,他們被引到了存心殿。 這是一處偏殿,跨過高高的門檻兒,迎面便是一道鶴鹿同春的畫屏,繞過畫屏,水磨石磚鋪地,便是存心殿的正堂,蟠龍柱、紅木欄目桿,落地的青銅燈柱,吐着檀香的銅鶴,幔簾捲起,後邊是背倚屏風的書案,夏潯和塞哈智被引進殿中,在客座坐了一會兒,寧王和側妃沙寧才慢慢走進來。 “臣夏潯、塞哈智,見過殿下……” 夏潯目光落在沙寧身上,不由得一獃。她穿的仍然是一襲白色的衣裙,這是大明皇室貴冑最流習的顏色,只是款式有所不同,這是宮裝,雍容大方,外邊套一件蔥白色綉銀色絲線花紋的背子,只在黑亮潤澤的桃心髻上插了一支碧玉簪子,此外再無裝飾,整個人卻晶瑩剔透的彷彿一輪明月。 塞哈智這個粗人壓根沒認出沙寧王妃來,一見她伴在寧王身後半步,衣着打扮絶非宮婢,立即又跟了一句:“見過殿下、見過王妃。” 夏潯這才驚醒過來,忙也說道:“見過王妃!” 寧王只道他是被自己王妃的風采所懾,倒是未做他想,沙寧眸中卻明顯閃過一絲驚駭和慌亂。她一進大殿,就發現眼前這兩個人極為熟悉了,可不熟悉麼,他倆連衣服都沒有換。塞哈智那副模樣,分明是沒有認出她的身份,可是夏潯看到她時眼神的變化和神情的反應,則清楚地表明:他已認出了自己! 寧王淡淡地擺手道:“起來吧,勿須多禮。”說著便向主位走去,沙寧跟在他的身側,一雙結實健美,遠比普通女孩更顯修長的大腿已經開始突突地打起顫來,她強做鎮定,看也不多看夏潯一眼,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寧王在案後緩緩坐了,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問道:“你們……是奉四皇兄之命所來?你們求見本王,有什麼話說?” 剛剛站直了身子的夏潯忙又欠身施禮道:“殿下,皇上無道、朝廷不公、一班文臣舞文弄墨、搬弄是非,蠱惑聖上擅改祖制,更官制、削藩王,致周王流徙于雲南,代王拘禁于巴蜀,齊王囚押于鳳陽,湘王自焚于荊楚,燕王身為諸王之首,遵皇明祖訓,起兵靖難……” 接下來夏潯說些甚麼,沙寧心神恍惚的全未聽到,她只知道如果自己這位善妒的丈夫知道她在外邊有個情人,那麼不但她的義兄劉奎必定身首異處,她也必將被暴怒的寧王殺死,寧王不會因為她是朵顏衛首領的妹妹就心生顧忌。 她的哥哥也不會因為她的生死而悍然興兵,蒙古人沒有為了女人而一怒發兵的,哪怕她是蒙古王的女人,那是被天下英雄恥笑的行為,就連黃金家族的始祖,偉大的成吉思汗都不會為了他的女人被人擄走而興兵。蒙古人同漢人的貞操觀不同,成吉思汗的女人可以被人搶走兩次,甚至懷了別人的孩子回來,仍然可以理直氣壯地成為成吉思汗的皇后,而漢人卻是以此為奇恥大辱的,如果被寧王知道…… 夏潯一邊對寧王說著話,偶爾卻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瞟她一眼,沙寧心中更緊張了,那貝齒輕咬着薄,線條柔和的瓣上粉紅的顏色已因緊張恐懼而稀釋殆盡。 “皇上是天下之主,整個江山都是他的,他想削藩,本王無話可說。四哥是諸王之長,以皇考的祖訓為依據,起兵靖難,我這做兄弟的,同樣無從置評。只是,若要我起兵響應,那就好笑了。” 寧王淡淡地道:“首先,做為臣子,對皇上的作為,朱權不該指手劃腳。其次,朱權頭上還有那麼多皇兄,雖說四哥認為當前局勢,可依祖訓起兵清君側,可是其餘諸位皇兄卻都沒有動靜,我這做小兄弟的,也不知道該不該附從四哥,萬一是四哥錯了,朱權豈不也跟着錯了?” “殿下,其餘諸王有心無力,能清君側的唯有燕王與殿下,殿下若袖手旁觀,一旦燕王兵敗,那時候就輪到……” 寧王截斷夏潯的話道:“本王如今手上沒有一兵一卒,藩國內八萬駐軍的兵權,本王已交給都督陳亨了,本王的三護衛兵馬,已經交給薊州總兵劉真了,若說有心無力,本王現在比起其他諸位王爺一般無二,能幫得了四哥什麼忙呢?” “殿下……” “請兩位回覆四哥,十七弟……難吶!” 不等夏潯再說,寧王朱權已經站了起來,守在門口的寧王府管事立即走進來,微微欠身,示意二人跟他出去。 夏潯無奈地住口,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白衣如雪、俏然而立的王妃沙寧,向寧王長長一揖…… ……………………………………………………… “王妃!” 沙寧在花園裡,站在一叢花樹旁,手中拈着一朵將要凋零的花兒,正在心神不屬,一個侍衛悄悄地走了過來,向她躬身施禮,沙寧一扭頭,見是她的貼身護衛曾二,連忙迎上前去,急聲問道:“小二,你都探聽清楚了?” 這曾二本名依仁台,就是九十的意思,那時節蒙古窮人家的孩子起名也隨便的很,起名九十,是寓意長壽,希望他活到九十歲,自陪嫁沙寧到了寧王府,才改了個漢人名字。 曾二道:“打聽明白了,他們果然沒有馬上就走,現在已在城西‘長寧客棧’住下了。” 沙寧冷笑起來:“那個姓夏的已經認出了我,他果然不死心,留宿于大寧城內,必是想打我的主意,籍由我來勸說殿下!” 曾二道:“王妃,把柄落在人家手裡,萬一被他張揚開來……” 沙寧銀牙一咬,冷冷地道:“不會的,他們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曾二心領神會,連忙俯身道:“明白了,小的馬上去安排!” “慢着!” 曾二道:“王妃放心,小的只會挑咱們從朵顏衛帶過來的親信,不會讓王府侍衛插手其中的。” 沙寧搖頭道:“他們來大寧是會唔殿下的,若是莫名其妙地死在這兒,被燕王以為是殿下動的手腳,難免交惡於他。你去弄幾套大寧守軍的軍服和軍刀,這個惡名,不能叫殿下擔當。” 曾二道:“明白了,小的馬上去辦。” …… 關外客棧與關內不大相同,在這裡,走親訪友住客棧的很少,也少有走親訪友的,經過這裡的人,大多是草原大漠上的行商客旅,動輒幾十上百號人,車馬駝騾,浩浩蕩蕩,所以這裡的客棧都非常大,而且房間少、院落寬廣,為了不同的行商隊伍能夠分隔開來,免得混淆了車馬、遺失財物,所以客房和院落大多是分開的,用半人高的土坯牆分隔開。 夏潯和塞哈智的住處,就是這樣的一處院落。三間稻草黃泥坯的房子,一個極為寬大的院落,院落兩旁倚牆還各有一長排的馬廊,這個院落早上剛有一支駝隊離開,也未怎麼打掃,地上還有駝糞和散亂的稻草,房間裡空空蕩蕩,一大鋪炕硬邦邦的,只有兩條骯髒的被子,連褥子都沒有,唯有炕鋪夠大,在上邊翻跟頭都沒問題。 晚餐是在客棧裡吃的,夏潯吃了碗湯泡饃,小半塊羊腿,食量如牛的塞哈智卻把一整條羊腿都啃得乾乾淨淨,到最後還把夏潯沒有吃完的半條羊腿揣了回來,說要當成夜宵。 天氣進入十月,已經非常冷了,晚上的時候風尤其大,颳得灰土迷人雙眼,院子裡空空蕩蕩的也沒甚麼好欣賞的,所以不多的客人早早就都回房睡了。 二更天,長寧客棧突然闖進來一群官兵,因為防風沙,臉上還都蒙了羊毛織就的毛巾,一個個只露出雙眼,殺氣騰騰。在問明了夏潯和塞哈智的住處之後,留下兩名官兵看住了客棧的掌柜和夥計,其他人便直撲夏潯的住處。 獨門獨院的客舍倒是很容易實施抓捕,房舍四周都被團團圍困起來,然後他們便破門而入,提着鋼刀衝了進去。 火把“撲喇喇”地燃燒着,幾個官兵把三間四壁皆空的房子搜了個遍,根本沒有人影兒。 一個身着校尉官服,肋下佩刀的高挑個頭兒的武士蒙面背手,昂然站在房子中央,冷冷地問道:“是不是找錯了房間?” “不會呀,我事先就打聽過的,剛纔又察看了客人入住的帳簿子,沒有錯,就是這個住處!這裡還有一條被縟呢。” 那個負手而立,只路出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目光的校尉微微錯動了一步眼神:“一條被縟?” 他立即舉步進了旁邊的臥房,其他幾名士卒都跟進來,高高舉起了火把,把炕上照得通明,只見炕上其實是兩床被,現如今被人一條做了褥子,一條做了被子,那蒙面校尉彎下腰,探手往被窩裡摸了摸,寒聲道:“被窩還是熱的,他是聽到動靜躲起來了,人沒走遠,給我搜!” “不用搜了,我在這裡恭候閣下多時了。” 幾個士兵好象中了箭的兔子,騰地一下跳轉身來,一手舉刀、一手火把,向發聲處照去,只見夏潯坐在房樑上,悠蕩着兩條小腿,正用手中啃得只剩下骨頭的一條羊腿向他們笑嘻嘻地搖晃着。 有人惡狠狠地叫:“捉他下來,把他砍成肉醬!”這是曾二的聲音。 那蒙面校尉冷冷地道:“你們出去!” 曾二一怔,失聲道:“王妃!” 蒙面校尉冷斥道:“蠢貨!這裡只有一人歇着,你還沒看出來麼?人家早就等在這裡了,會怕你殺?滾出去!” 夏潯丟掉羊骨頭,拍掌笑道:“王妃真是冰雪聰明,在下佩服的緊!” 蒙面校尉又冷冷地道:“滾下來!” “來了!” 夏潯笑嘻嘻地一挺腰桿兒,便從房樑上縱身跳了下來,雙足輕盈地落在地上,居然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曾二等人都把目光看向那蒙面校尉,蒙面校尉擺擺手,他們便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然後,那蒙面人便伸手輕輕解去了蒙面巾,露出了一張比花解語、卻滿面寒霜的俏臉,果然是寧王側妃沙寧,在劉家口外山坡上見到她時,她笑得天真爛漫,在寧王府裡見到她時,她雍容優雅,仿若仙子,而此刻,她的目光鋭利得,卻彷彿一頭隨時撲向獵物的雌豹。 “你的那個同伴麼?” “在下知道今夜必有佳人造訪,我那同伴是個不解風情的粗人,所以我把他打發開了。” 沙寧眉宇間殺氣一現攸隱,冷冷地道:“我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你死得不能再死,所以你最好不要對我油嘴滑舌!” 夏潯神情一肅,答道:“回稟王妃娘娘,臣那同伴已經躲起來了,如果臣活得好好的,那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否則臣那同伴就會去殿下面前告狀,說娘娘在外邊有了男人,卻被我兄弟二人看見,所以把在下殺人滅口了。” 沙寧冷笑:“殿下會信?”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會!男人嘛,這種事情,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其實娘娘也知道,殿下一定會信的,否則娘娘何必勞動玉趾,屈尊來到這麼一幢破房子裡來?” 沙寧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強抑怒氣,然後才緩緩張開,盯着夏潯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娘娘幫忙,說服殿下出兵擅助燕王。” “殿下已無兵馬可用。” “我知道,但是福余、泰寧、朵顏三衛舛傲不馴,眼中沒有皇帝,只有寧王,寧王一句話,再許之以一些好處,他們就將成為寧王殿下的馬前先鋒。” “今天殿下對你已經答覆的很清楚了,燕王已走投無路,可是我們殿下還沒有走到那步田地,你們成功的希望太小,殿下不想冒這個險,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夏潯笑了笑,說道:“娘娘真的那麼在乎寧王殿下?我記得在劉家口……” 沙寧眉尖微微一挑,冷笑道:“那又怎麼樣,所以我就會犧牲寧王來保全自己?你錯了!劉奎和我從小就在一起,用你們漢人的話講,是青梅竹馬,但他只是一個平民,我愛他,我可以把自己給他,卻不能嫁給他。我們蒙古貴族,可以娶平民女子,卻不可以嫁平民男子,所以我的父兄為我選擇了寧王。寧王是我的丈夫,我當然要關心他、維護他!” “我……不能理解……” 沙寧冷笑:“你當然不理解,你們漢人把女人都養成了綿羊,哪懂得我們草原上的女人。你不要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就可以為所欲為,我不會受制於一個外人的危脅,圖謀我的丈夫,大不了,同歸於盡罷了……”說著,她的手已緩緩探向腰畔的刀柄。 “身子可以給別的男人,但是不能做對不起丈夫的事?這叫什麼理論?”夏潯的腦袋一陣混亂,固有的價值觀念和邏輯思維開始短路,眼見沙寧纖長的五指握緊了刀柄,馬上就要發飈,他趕緊安撫道:“且慢,且慢,娘娘請勿動手,這事……咱們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沙寧的手停住,一雙杏眼狠狠地瞪着他道:“如何從長計議?” “這個……我還沒有想好……” 沙寧的手又探向刀柄,夏潯趕緊道:“娘娘何不容我考慮一個兩全之策?何必非要閙得兩敗俱傷,如果我死了,我那位兄弟一定會把娘娘的事告訴寧王殿下。” 沙寧冷冷地道:“六耳不同謀,我的母親告訴過我,如果那不是你們共同的秘密,就只有自己才能保守秘密,否則你根本不要妄想會有人替你守住秘密。我不相信你的承諾,也不相信你這個人,如果我一定要死,我會先殺了你,親眼看著你死!” 夏潯冷汗都有點要下來了,趕緊道:“娘娘,這個秘密,我敢保證,現在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如果你殺了我,它才真的不是秘密了。” 沙寧一怔,疑聲道:“你那個同伴呢?” 夏潯道:“我只給了他一封信,吩咐他只有我死了才可以打開,我可以保證,只要我活着,這件事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沙寧盯着他,目光閃爍不定,夏潯咳嗽一聲,用最誠懇地語氣說道:“娘娘可以相信我,夏某,是一個正人君子!” 沙寧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鬼話,只要有生的希望,人總是不想死的,方纔只道對方兩個人已掌握了她的把柄,又想脅她為傀儡,逼迫她去做自己不情願的事,一時心生絶望,這才想同歸於盡。可是夏潯見勢不妙,趕緊鬆了鬆絞索,又說事情可以好商量,又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沙寧也不禁動搖起來。 “娘娘?”夏潯小聲地、試探着叫了一聲,怕把這個心思琢磨不透的女人給激怒了。 沙寧的眼神詭譎地一閃,手慢慢離開了刀柄,面無表情地道:“好,從現在開始,我派人跟着你,直到你想出所謂的兩全之策!” “娘娘!”夏潯沒想到反客為主,反而被沙寧控制住了,其實他預料的一切都很好,唯獨錯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性格,他想追上去,幾柄鋼刀卻堵住了他的去路。 沙寧快步離開那個院落,將面巾重又遮住口鼻,向跟上來的曾二吩咐道:“找到他那個叫塞哈智的夥伴!” 曾二試探道:“然後?” “然後把他們宰了!” 沙寧淡淡地道:“我總覺得這個人不可靠,我不能讓他一輩子抓着我的把柄!” 第301章 給力的老闆 夏潯穿著一身軍服,胯下一匹好馬,腰間佩刀,肩上荷弓,打扮與邊軍戍卒有七分相似,他現在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寧王府的侍衛親兵。在他前後左右,有許多寧王府的親兵,把他裹挾在中間,夏潯無法反抗,他肩上有弓有箭,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卻是用不了的,而且他的箭術……他肋下有刀鞘,卻只有一個刀柄卡在上邊充門面,如果他敢妄動,相信五六把刀就得劈頭蓋臉地砍下來。 寧王府中耳目眾多,如果被人看見他的存在,稟報給寧王知道那就壞了,寧王府是寧王的,就連寧王正妃張氏,在宮裡的權力也比沙寧大得多,沙寧可不敢冒險把夏潯關在宮裡面。 好在,她是王府裡最自由的人,不但出於政治原因,經常代寧王離開大寧城,而且因為她是草原上的女子,耐不住宮中的寂寞生活,寧王禁不住她的纏磨,早就特許她隨意離開王宮,沙寧動輒出城打獵,一去三兩天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隨時可以離開。 這個女子,就是一匹拴不住的野馬。 前邊眼看就到城門口了,一見寧王側妃又帶著她的親信心腹招搖而來,城門守軍神色很是複雜,當兵的也是有自尊心的,上一次被寧王夫婦強闖城門,弄得他們灰頭土臉,很是難堪,時隔一天,寧王妃又來了,如果馬上拉開鹿角拒馬這些障礙物,未免臉上無光,可要是再阻攔她……昨天可是連陳都督、劉總兵都被迫得當街長跪的…… 正猶豫間,夏潯眼前一亮:“脫身的機會來了!” 他的手垂到馬鬃側下的馬頸上,趁寧王府侍衛都瞪向滿懷敵意的大寧衛軍時,突然拔出刀柄狠狠刺了一下,他身上的佩刀是被人扼斷了的,前邊斷碴很短,但是很鋒利,健馬吃痛,嘶叫一聲便向前衝去,夏潯趕緊還刀柄入鞘,在馬上做出驚慌模樣,失聲叫道:“馬驚了,馬驚了,快閃開!” 說著,馬已衝出隊伍,撞向大寧衛軍小旗徐姜,徐姜又驚又怒,只道他們是故意挑釁,身子不退一步,昂然喝道:“大膽,寧王府就可以視我大寧衛軍如無物麼?” 夏潯那馬是自近處衝出來,速度並不快,眼見不能強行衝出去,把心一橫,便要把事閙大,他一俯身,抬手就是一巴掌,一個響亮乾脆的耳光扇在倒霉的徐小旗臉上,怒罵道:“混帳東西,知道我們是寧王府的人,還敢棍兒似的立在這裡,誰給你的膽子!” 一個寧王府的親兵也敢這般狂妄了,好歹老子是個小旗,管着十幾個人吶,你只不過是一區區校尉,也太囂張了!徐姜悲憤交加,只氣得渾身發抖,血氣上湧,也顧不得對面還有寧王妃了,嗆啷一聲就拔出了佩刀,血貫瞳仁地吼道:“兄弟們……” 夏潯心中暗喜:“閙吧,閙吧,閙大發一點兒,老子就有機會脫身了。” 一絲奸計得逞的詭笑剛剛從他嘴角逸散開來,便從天上落下一個圈圈,非常準確地套在他的身上,夏潯只覺雙臂一緊,整個人就騰雲駕霧地被拖離了馬背,砰地一聲摔在地上。 “本王妃還沒有說話,幾時輪到你來作威作福了,不懂規矩!” 沙寧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雙素手中,正攥着一條套馬索,細細黑黑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織就。 “目無尊上,按王府的規矩,打他五棍。曾二!” “屬下在!” 曾二一偏腿便躍下地去,他可沒帶軍棍,大步走到旁邊的大寧衛軍士兵面前,劈手奪過一桿大槍,倒轉槍頭充作軍棍,掄圓了“啪”地一聲落在夏潯屁股上,旁邊早跳下幾名騎士,手按刀柄虎視眈眈地盯着夏潯,他可不敢再玩花樣了,只得忍着疼受着。 一桿大槍被曾二舞得風車一般,“啪啪啪”五記軍棍打罷,夏潯整個屁股都麻木的沒了知覺,被人提起來重新扔回馬背,屁股一挨馬鞍,這才痛呼一聲。 沙寧把套馬索慢條斯理地纏回手上,悠悠說道:“大寧衛的兵不懂規矩,我們寧王府的人可不能跟着他們學,以後再有擅作主張,惹事生非的,本王妃一概不會放過!” 說著妙目一橫徐小旗,冷冷地道:“搬開鹿角,本王妃要出城狩獵。”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徐小旗也不知道是該喜該怒,眼見這位王妃妙目含嗔,馬上就要發作,好歹她的人已經挨了打,也算是找回了顏面,便賭氣似的一揮手,吼道:“搬開鹿角!” 沙寧淡淡一笑,提馬向前馳去。 “夏潯,你最好本份一些,下一回,可不只是五軍棍那麼簡單了。” 沙寧淡淡地威脅,她挺直背項坐在馬上,蜂腰長腿,剛勁有力,跨鞍打浪的動作隨着戰馬起伏極其的柔軟協調,充滿一種優美的動感。 夏潯呲牙咧嘴地坐在馬上道:“在下只是……馬術不精……” 沙寧回過頭來,向他啟齒一笑:“再多挨幾棍子,相信你的馬術就會好起來了。” 夏潯乾笑兩聲,道:“王妃這是要帶在下去哪裡?” 沙寧馬鞭前指,說道:“從此下去,離城三十里,有一處山坳,我常在那邊狩獵,僻有小屋數間,這幾天,你就住在那裡!” ……… “報!殿下,南將吳高、耿獻、楊文率領大軍攻打永平,永平守軍傷亡慘重,不敵退卻!” 燕王與同樣一身戎裝的徐妃正巡視北平城頭,城上城下,到處一片忙碌景象。北平曾是蒙元帝都,本來就是城高牆厚,其險尤勝朱元璋苦心經營的南京城,此刻在燕王的打造下,更是固若金湯。 “永平失守?” 朱棣聞言臉上變色,迴首對徐妃道:“夫人,永平失守,李九江的大軍可以從容不迫直趨北平了,而遼東兵馬更可以揮軍南下,旦夕可至,李九江用兵,也算頗有章法。俺本想把這北平城打造成銅牆鐵壁,再跳到外圍,與南軍糾纏,看起來,俺得馬上就走了,永平必須奪回來,否則敵軍南下北上暢通無阻,咱們卻要腹背受敵了。” 朱棣已把他與夏潯計議的戰略告訴了手下眾將和道衍和尚,隨行于側的眾將領都知道燕王本就要率軍離開北平,因此並無異議,只是對燕王率軍攻永平,眾將各有想法,朱能忍不住問道:“殿下,吳高、耿獻、楊文三路大軍合攻永平,現已佔據了永平城,若要攻之,恐非一日之功,如果李景隆此乃一計,有意誘使殿下前去,拖住殿下,再使輕騎精兵斷殿下後路,將殿下困頓于絶境,那該如何是好?末將願請纓出戰,率一路兵馬,奪回永平。殿下還是依着前議,跳出李景隆的包圍圈,在外圍做戰,更加妥當。” 朱棣搖搖頭道:“不然,本王親率大軍,集中主力,全力攻打永平,這就是集中優勢兵力了,若再分兵,你縱然打得下永平,一則曠日持久,二則傷亡慘重;李九江現在還在德州擺威風,如果本王集中全力攻打永平,他或可來得及派一支騎兵趕來支援,卻是來不及對本王形成包圍的,他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攻打北平,攻本王必救,迫本王回師決戰,那就正遂了本王的主意。” “再者……” 朱棣站住腳步,扶着碟牆,出神地看著城下絡繹于途的搬運擂石、滾木、拓寬開掘護城河的士兵、百姓,看了半晌,回頭向王妃、道衍和眾將微微一笑,說道:“楊旭已經出關,能否求來強援,現在尚未可知。前有耿炳文十三萬大軍,俺那十七弟按兵不動,今有李九江五十萬大軍,他就肯痛快地參戰了?俺不信!所以俺要打永平,不但要打,還要打得威風八面!” 徐妃和張玉疑惑地道:“殿下之意是……” 一旁道衍和尚卻已含笑點頭,他這和尚於人心人性遠比普通人看得透澈,燕王這話一出口,他就曉得燕王用意了,不禁贊成地點起頭來,如世尊拈花,微笑示眾。 朱棣欣然道:“大師明白俺的心意了?” 道衍雙手合什,唸一聲佛號,說道:“縱有蘇秦張儀之才,若無秦國之強大威壓,蘇秦何以能說服六國合縱,令秦兵不敢窺函谷關十五年之久?若無秦國之強大威壓,張儀何以能連橫諸國,讓六國貌合神離,最終都成了秦國的階下之囚?什麼得道者多助,呵呵!若你全無實力,縱然一身都是道理,誰來助你?助,終究是助,自力不濟,旁人如何相助?” 朱棣微笑道:“不錯,李九江五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而來,聞者莫不忐忑,如今永平既落入他們的手中,本王不但要把永平奪回來,還要打得他們丟盔卸甲,這不只是給李九江一個下馬威,也是給正在關外的楊旭增加一份說服十七弟的力量,所以,本王才要親自去永平!” 這廝竟懂得弱國無外交的道理,夏潯投了這麼一個大老闆,可算是他的福氣。 朱棣看看徐妃,又看看道衍,微微拱起雙手,沉聲說道:“俺馬上就要親率大軍趕往永平,夫人、大師,北平,俺就託付給你們了!” 第302章 各留後手 都督耿瓛是長興侯耿炳文的兒子,耿炳文生有三子,長子耿璇,娶的是朱標的女兒,是朱允炆的親姐夫,現在正在京裡當駙馬;三子耿瑄,是個五品的京官,官職不算太高,卻也是個肥缺;耿瓛是他的二兒子,也是唯一一個繼承了父業,身在軍伍的。 耿瓛先於耿炳文一步,早在年初朱允炆欲對燕王下手的時候,就被派到山海關,統兵三萬,箝制燕王手足了。不過這一次李景隆取代其父任討逆大將軍後,又給他空降了一個上司:江陰侯吳高。吳高是侯爺,不管是軍職還是爵位都遠在其上,耿瓛只得將帥位拱手相讓,做了副帥。 李景隆的將令到達之後,耿瓛摩拳擦掌,在三位將軍之中鬥志最為高昂。他老爹是敗在朱棣手中才被削去討逆大將軍之職的,耿瓛很想替父親報這一箭之仇。一俟得到將令,他立即點起本部人馬,與江陰侯吳高、遼東總兵楊文一起星夜兼程,撲向永平城。 三位將軍合兵一處後總兵力逾六萬,一座小小的永平城駐紮的燕軍不過數千人,自然不在話下,三位將軍調動大軍晝夜攻城,第二天黎明便把永平城攻了下來,燕王的敗兵逃向北平,三位將軍則進駐永平,一面安排防務,一面把捷報呈送德州李景隆的大營。 誰料戰報剛剛送出去,追着燕王的敗兵往北平去的探馬便飛騎來報,燕王大軍正向永平方向飛馳而來。吳高大吃一驚,對耿瓛和楊文道:“燕逆反應好生迅捷,敗兵剛剛逃回去,他的援軍便出發了!” 話音未落,第二道探馬又來稟報:“報,大將軍,燕王援軍正星夜兼程趕來永平,估計他的兵力約有五萬。” 耿瓛吃驚地道:“怎麼可能?燕逆怎麼可能出動五萬大軍?曹國公正秣馬厲兵,準備攻打北平城,燕王派出這麼多軍隊,是不打算堅守北平了麼?” 楊文奇道:“怎會如此,若是燕王棄城游戰,那倒好了,失去了根基之地,他燕王怎麼還算是燕王?軍心士氣必然渙散,五萬大軍?這几乎是燕王當下能夠調動出戰的極限了,不可能!其中一定有詐,說不定是燕王虛張聲勢,故佈疑陣,多張旗鼓,多立飯灶,故意惑我耳目,再探!” 探馬剛剛離去,第三道探馬又到了,這一次不但仍然堅稱燕軍至少有五萬之眾,而且還帶來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統兵大將就是燕王朱棣本人。 吳高、耿瓛、楊文三人面面相覷,半晌,楊文才莫名其妙地道:“豈有此理,曹國公數十萬大軍壓境,北平岌岌可危,燕王置之不理,傾巢出去來奪永平做什麼?難道這永平比北平還要重要?燕王用兵,當真是神鬼莫測,簡直毫無道理可講!” 江陰侯吳高面色凝重地道:“不管如何,恐怕消息不會假了,永平城低池淺,不宜固守,數萬大軍堅守城內,反而擺佈不開,若是出城做戰,燕王親揮大軍而來,士氣高昂,兵力上面又不比咱們稍遜,兩位將軍當謹慎以待了。” 耿瓛冷笑道:“侯爺、楊總兵大人,你們還沒看明白麼,燕王這是以強凌弱、各個擊破之計呀,他的手段和當初對付家父如出一轍,他是想解決了咱們這一路兵馬,解除後顧之憂,再全力對付曹國公,同時也是籍由咱們之敗,打擊曹國公的軍心。依我之見,咱們能成功挫傷他的鋭氣,便是大勝了,咱們六萬大軍擠在一座小小的永平城裡,根本擺佈不開,燕王兵力既然還稍遜於我等,不如我等在城外列陣,背城一戰。” 吳高不以為然:“永平城小牆矮,六萬大軍的確擺佈不開,不過背城一戰,先聲奪人,確也太過莽撞了。楊將軍,你立即率領本部人馬在北城外紮營,多挖戰壕、多布荊棘,你的本部人馬來自遼東,俱是騎兵,燕王來者不善,一旦咱們守不住,就要靠你本部人馬打前鋒,退回山海關了。” 耿瓛不服氣地道:“侯爺,咱們的人馬比之燕王,至少還要多上一些,何況又是以逸待勞,未交戰而先慮敗,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吳高年老成精,心懷氣度不是年輕人可比的,聞言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氣惱,說道:“未慮勝而先慮敗,這才是為將之道。何況,燕王此來,分明是想瓮中捉鱉,全殲我永平守軍,以達先聲奪人之效。前番,燕王以三萬兵,大敗令尊十三萬大軍,可見燕軍戰力不可小覷,本侯這般小心,也是無奈之舉。 須知燕王狗急跳牆,我們卻不需要負隅頑抗,如果真的抵敵不得時,只要咱們成功地把人馬突出重圍,退守山海關,那就是插在燕王腹背處的一根刺,總要叫他坐臥不安的,這也就達到了咱們的目的。耿都督,你的兵馬……” 吳高把他父親抬出來,不陰不陽地刺了他一下,耿瓛不覺大怒,不等吳高說完,便冷笑道:“末將兵馬,自然列陣與東城城外,燕王五萬兵馬,大半都是降兵,能有多少戰力?上一次被他僥倖獲勝,全是使奸行計,這一遭我倒要看他還有什麼伎倆!” 說罷也不待吳高說話,扭頭就走出去了,把個吳高氣得吹鬍子瞪眼,奈何他是空降來的主帥,還真奈何不得耿瓛這個實打實的總督,只得捏着鼻子忍了這口惡氣,自去安排本部兵馬守城。 …… 寧王妃沙寧所謂的三間小屋,當真只是三間小屋,中間是膳堂,左邊是沐浴房,右邊是臥房,臥房中按着草原部落的習慣,鋪着地墊,矮幾高帷,彷彿是在帳篷裏邊,在外邊,房屋四角都駐有帳篷,那是侍衛的住處。只有一處小屋,一間臥室,顯見這小屋就是沙寧的住處了。 夏潯笑道:“原來這是本是娘娘寢居之處,在下能住在這裡,真是榮幸之至。” 沙寧一雙大眼狠狠地瞪着他,說道:“我現在雖不會殺你,但你再敢如此油嘴滑舌,信不信我敢割了你的舌頭?” 夏潯微笑着說道:“娘娘,您的眼睛不瞪就已經很大了。” “哼!” 沙寧氣得牙根癢癢,拂袖迴首道:“看緊了他,如果他敢逃走,格殺勿論!” 曾二高聲答應一下,冷冷地瞪了夏潯一眼,把他那裝樣子的佩刀以及弓箭都取了下來,夏潯負手在房中逡巡了一圈,見沙寧還站在房中,冷冷地盯着他的舉動,便笑吟吟地對她道:“娘娘,這裡眼下就是在下的住處了,娘娘既不回城,莫非要留在這兒做客麼?” 沙寧冷哼一聲,出門上了戰馬,卻不馬上回城,而是策馬向山中馳去,只有三個親兵隨她同行,其他人都留了下來,顯見是夏潯的看守了。 夏潯負着雙手屋前屋後地轉悠了兩圈,再想往外走,卻被瞪着一雙牛眼的曾二給攔了下來,夏潯很好脾氣地停住腳步,在草地上隨意地坐下,曬着暖洋洋的陽光,對曾二笑道:“曾二哥,看樣子,你不是漢人吶?” 曾二把鞍韉從馬背上卸下來放在地上,一邊撫着馬鬃,一邊說道:“不錯,還算你有點眼力,我是朵顏衛的人,小姐嫁給王爺,我們這些親隨才隨小姐一起到的王府。” 夏潯道:“哦,那就難怪了,原來是娘娘的心腹,我聽說,泰寧、福余、朵顏三衛之中,朵顏衛的部落實力最弱,貴部首領把妹子嫁給寧王殿下做側妃,也有借助寧王之力扶助朵顏衛的意思,是這樣麼?” 曾二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瞪着夏潯,臉紅脖子粗地罵道:“放屁!福余衛、泰寧衛,只是族人比我們朵顏衛多一些,牛馬比我們多一些,往日爭奪草場水源,偶爾衝突,我朵顏衛的勇士可也沒有輸過,怎麼就弱於他們了?小姐嫁予王爺,那是因為王爺喜歡她,我們首領與王爺是最要好的朋友……” “原來福余、泰寧、朵顏三衛之間也常起衝突,果然,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呀。”夏潯雙眼一亮,又道:“這樣麼?那麼……劉家口守將劉奎是怎麼回事?” 曾二臉色一僵,這才冷冷地答道:“劉奎本是我家小姐自幼的玩伴,原來就生活在我們部落當中,只是……他是一介平民,平民是不可以迎娶貴族的,小姐雖喜歡他,也不能違反規矩嫁給他。姓夏的,你最好看緊你的舌頭,不要胡說八道,否則的話,恐怕你的腦袋要連着你的舌頭一齊丟掉了。” 曾二一邊說著,一邊牽馬走開,去飲馬喂食了。 夏潯笑笑,將軍帽往臉上一蓋,枕着雙臂在草地上躺下來,心裡盤算:“沙寧這個女人,和寧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再加上這麼潑辣的個性,想用她的私隱威脅她,叫她做有損寧王利益的事,恐怕她是不肯了。 寧王鼠目寸光,對朝廷和他那個好侄子仍舊抱著一綫僥倖的希望,不到生死絶境他是下不了決心的,想裹挾他起兵,更加的很難。幸好……幸好哥哥我還留了一手,沒有完全寄望于這個剽悍的女人和那個優柔的寧王,我這算不算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呢?” 曾二飲了馬回來,見夏潯翹着二郎腿,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囚徒處境,正在很快樂地哼着歌子:“我和你吻別……在狂亂的夜,我的心等着迎接傷悲……” 曾二啐了一口,笑罵道:“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燕王怎麼派來這麼個玩意兒……” 第303章 一封信無心插柳 李景隆得知燕王親自率領大軍救援永平,不禁大喜若狂,仰天大笑道:“燕逆利令智昏也,居然傾巢出動去救永平,難道他不知道北平才是他的根基之地嗎?哈哈哈……” 都督瞿能也是喜形于色,連忙出班,抱拳施禮道:“國公,燕王全師赴援永平,這個機會萬分難得啊,末將以為,國公應當馬上派一路人馬圍困北平,堵住燕王回師之路,再親領大軍趕赴永平,如果能把燕王困在永平,一戰告捷,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令燕王領一群殘兵如孤魂野鬼一般游弋于外,有家難回。” 李景隆變色道:“荒唐,北平乃燕王必救之所在,分兵何如合圍呀?孫子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守之,不若則能避之。我軍如今正好十倍于敵,理當圍攻北平,怕那燕逆不回援麼?到時自能整治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瞿都督哭笑不得,無奈地解釋道:“國公,我軍五十萬之眾,縱然分兵,又怎會弱了我軍的戰力呢?哪怕切分一半兵,也各仍有二十五萬之眾啊,國公莫忘了永平那裡還有山海關的六萬大軍,這樣一來,咱們分兵二十五萬去圍北平,北平城中守軍如今不過萬人,二十五倍于敵,足矣。 至于永平那邊,國公揮師二十五萬,與永平的六萬大軍裡應外合,共計三十一萬之眾,還怕不能擊垮燕王區區五萬之眾嗎?縱然被他逃出去,也正如國公所言,北平是他必救之地,那時咱們再揮師北平,還怕這喪家之犬避不交鋒嗎?” “不成不成不成……” 李景隆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得意洋洋地笑道:“燕王傾巢而救永平,恐怕正是想誘我分兵呢,嘿!他這是想分而擊之呀,本國公豈能中了他的奸計,用兵之道,正是要敵人莫測高深,方纔高明,本國公豈能讓他牽着鼻子走呢?” 都督李文聽著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本家兄弟說得不像人話,忍不住站出來道:“北平,我所欲也,燕王,亦我所欲也。燕王在,北平才有存在的價值,若燕王戰死,北平唾手可得,朝廷討逆,討的是燕王,而不是北平那一座永遠也跑不掉的城池,難得燕王全師而出,如此良機,咱們怎麼能錯過呢?” 李景隆哈哈大笑,指着他道:“李都督,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依你所言,那本國公也可以說,北平,我所欲也,燕王,亦我所欲也。北平在,燕王方是燕王,失去北平,燕王不過一流寇耳,何足道哉?若北平在手,燕王自然是唾手可得了。” 都督陳輝站出來道:“國公,末將以為……” 李景隆把帥案一拍,振聲道:“統統不要以為了,分兵分兵,耿炳文分兵了,結果如何?雄縣先失、再丟莫州,然後就是滿盤皆輸,龜縮真定城中待援,難道本國公要步長興侯後塵麼?爾等休得再要聒噪,耿炳文之敗,就在於分兵,以致被燕王趁虛而入,各個擊破。本帥心意已決,立即出兵,兵困北平城,再有進言亂我軍心者,殺無赦!” 眾都督聽了唯唯不敢再言,李景隆意氣風發,立即號令各路大軍向北平進發,五十萬大軍,光是指揮調度,一營營的開拔出去,就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大軍浩浩蕩蕩,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離開德州大營,直撲北平府而去。 永定河上蘆溝橋,一百四十根望柱,六百二十七隻形色各異的石獅,靜靜地注視着朝廷大軍絡繹不絶地沿著這條初建於金章宗年間的石橋。 李景隆策馬橋頭,揮鞭遙指北平城,得意洋洋地笑道:“哈哈,此河寬有兩百丈,若燕軍毀了這座橋,或者利用橋上兵馬擺佈不開的長處死守于此,本國公豈能輕易揮師北平城下,可見燕軍將帥毫無見識!這是我軍必勝之吉兆啊!” 瞿能、李文、陳輝等幾位都督聽了只能相視苦笑,不過他們也只是覺得依照這位國公的調遣,會憑白地延長了剿滅燕逆的時間,勝敗那是勿庸質疑的,勝利的天平是沒有一點倒向燕王一方的可能的,怎麼可能呢? 他們就像一九四一年進攻莫斯科的德國軍隊,三軍上下一致樂觀地認為,嚴冬來臨之前,他們一定可以結束這場戰爭。勝利一定屬於他們,只是早幾天晚幾天的事兒…… ………… 永平城頭,血跡斑斑的城樓上,飄揚着燕字大旗。這座城池,重又回到了燕王手中,不過守城官兵並不多,只有一些傷兵和老兵,留下來只是打掃戰場罷了,燕王發揮了他一貫的作戰作風:打蛇要打死,送佛送到西,追在江陰侯吳高的屁股後面殺向山海關去了。 吳高守永平只守了一天半,雖然是几乎同樣多的兵力,他們還占了地利,又是以逸待勞,不過燕軍知道敗就是死,唯有死中求活,所以十分決烈。朝廷大軍卻沒有這樣的覺悟。這六萬大軍有的來自遼東、有的來自山海關、有的來自江南。 中下級軍官和士卒們,要麼同情燕王、要麼崇拜燕王,要麼對朝廷抑武揚文心懷不滿,要麼是覺得曹國公手中還有五十萬大軍,他們用不着在這裡和末路窮途的燕王朱棣死磕,總之,沒有一個懷有死戰的決心。 而高級將領呢?江陰侯吳高決心要守城,拖住燕王給曹國公帶兵赴援製造機會;遼東總兵楊文在城北修築工事,集結戰馬,時刻做好衝擊敵營,突破缺口,殺回山海關的準備;都督耿瓛呢,則一門心思要為他老子耿炳文找回場子,獨自列陣于東城,摩拳擦掌地要跟燕王拚個你死我活。 高級將領如此、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們如此,這仗還怎麼打?以略多於燕王的兵力打防禦戰,這支大軍竟只堅守了一天半,這還是因為耿瓛部的三萬南軍誓死抵擋燕王鐵騎產生的效果,耿瓛的陣營一被突破,就彷彿無形的瘟疫病毒傳播開來,整個守軍陣線不約而同地開始崩潰,就像春風吹拂下的雪山,冰雪消融,一敗塗地。 幸好吳高性情穩重,事先把楊文安排在了北城,雖說這也是促成了朝廷大軍失敗的一個因素,但是以他們的軍心士氣,如果當初一味的死守或者一味的死磕,恐怕真就遂了燕王朱棣的心願,被人包了餃子,成為史上罕見的寡兵包圍眾兵並全殲之的傑出戰例。 如今雖然兵敗,他們至少保住了一半的兵力,江陰侯吳高與遼東總兵楊文率鐵騎一路逃向山海關,燕王朱棣因為想吃掉這股強大的騎兵,在後邊窮追不捨,都督耿瓛這才占了便宜,得以逃出生天,領着他一手帶出來的一群殘兵敗將淒淒惶惶逃向德州,半路上聽說曹國公李景隆已奔赴北平,忙又調轉馬頭,冤烘烘地趕去北平訴苦去了。 吳高和楊文一路急逃,丟下糧草輜重無數,連樂器帳蓬、帶出來準備禦寒卻因時令未到還未換上的棉軍服全都成了燕王的給養,如果李景隆真的派一路兵馬來永平,燕王縱然能搶在他們前邊打一場勝仗,也是來不及把這些雪中送炭般的給養從容弄走的,可惜李景隆沒有這麼做。 於是,他就成了燕王朱棣的運輸大隊長。 朱棣一直追到山海關下,面對這座雄關,卻是無法再進一步了,山海關雄峙天下,豈是容易攻破的,此刻李景隆已兵困北平城,他還得及時回師,對圍城的南軍實施騷擾戰略,把他們拖在北平城下,一直拖到嚴冬降臨,必須得馬上揮師了。 可是山海關兩員大將,楊文有勇而無謀,吳高此人雖有陣前怯戰的毛病,卻是行事慎密,善於捕捉戰機,兩人各有所長,互補不足,倒是一對良配。一旦回師,急欲將功贖罪的吳高會不會出兵來拖他後腿,實施反騷擾? 朱棣猶豫不決,難相取捨,最終還是因為心懸北平安危,被迫決定放棄山海關。臨行之際,朱棣修書一封,遣一小校送到山海關。吳高不知道燕王是何用意,命人用竹筐把那小校提上城來,取出書信一看,不由啼笑皆非。 原來信中朱棣好象只打了這一場勝仗就注定了必定完勝似的,先是得意洋洋地吹噓了一番他自己的赫赫武功,然後就對吳高大加讚譽,讚他有勇有謀,有大將風範,對他如何的賞識,最後又談起吳高的女兒、女婿,對自己的兄弟湘王和弟媳吳氏自焚慘死深表痛惜和憤怒,接着便是要招他為己所用云云。 吳高大怒,撕了書信,將那小校轟出了山海關,朱棣竟不再戰,拔營直奔北平去了。楊文見狀心生疑竇,忙將燕王招降經過秘密寫下,遣人送抵京師去了。 “離間計!” 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離間計,誰會相信這樣愚蠢的計策? 朱棣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只是想噁心噁心吳高,讓吳高把時間和精力消耗在向朝廷解說上面,免得來找他的麻煩;吳高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此事只在敘述永平之敗的戰報中提了一筆,就呈送京師了。 但是很顯然,他們都高估了某些人的智商。 半個多月後,吳高已整頓了兵馬、備妥了糧餉,重新籌措齊了冬衣。雖說此刻兵馬比上一次出征少了,但是經過上次一場慘敗,遼東士卒的凶悍士氣已被充份調動起來,少了耿瓛那個總跟他唱反調的都督,全軍上下號令統一,紀律森嚴,戰鬥風貌也是煥然一新。 吳高信心十足,吳字大旗在已帶著凜冽寒意的北風下獵獵飄揚,江陰侯誓師三軍,正準備再度出兵去抄燕王后路,朱允炆的聖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急如星火地送到了山海關:山海關兵馬盡付于遼東總兵楊文轄制,削吳高侯爵之位,奪其軍職,流配廣西。 燕王一封信,輕而易舉地便折了朝廷一員大將。 第304章 一封信有意栽花 黃昏時分,眼看就該到了關閉城門的時間了,地平線上突然又出現了幾輛車子。 徐小旗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從那車的輪廊來看,應該是勒勒車。勒勒車是草原牧族的主要交通工具,主要用在整個部落在草原上遷徙、尋找新的水源和草場的時候,當然,平時也會用來載運貨物,這種車子經常出現在大寧城,並不稀罕。 這種車子以蠻牛拉車,速度不是很快,但是蠻牛力氣大,拉得東西多,而且有長勁兒,這是馬匹比不了的優點。樺木做的車子結結實實,禁得起長途的顛簸,上邊還可以隨時搭起棚子來遮陽避雨。每到部落轉場的時候,這種車子就會頭尾相接,在草原上連綿前進,好象一列長長的火車。 現在,那五六輛車子就是頭尾相連,排成一排的,車子拐到了大寧城前的官道上之後,變成了一條綫,的確是奔着大寧城來的,徐姜便擺擺手,制止了手下關閉城門的動作。這支隊伍一看就是來自草原部落,只是不知是隷屬於泰寧、福余還是朵顏衛的部落。 這些草原上的漢子舛傲不馴,性情暴燥,大寧城裡因為口角或者醉酒經常打架鬥毆的,十有八九都是他們。如今他們明明已經到了城門下,你要是連一盞茶的功夫都不等,一定要關閉城門的話,難保他們不會在城下起刺閙事,大寧衛的將士,輕易也是不願意和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牧民發生衝突的。 車子駛到了城門下,順着風,老遠就飄過來一陣腥膻味兒,車子上摞得高高的,都是羊皮、牛皮,一張張毛皮硬梆梆的,皮子的一面還有黑的、紅的血絲,毛皮的另一面也很骯髒,毛髮上滿時血污和泥土,好在這時節已經很冷了,顛簸之間不會再有夏日時候那些嗡嗡起落的蒼蠅。這是些未經處理過的毛皮,值不了幾個錢。 他們的手工藝技術很差,只能以很低廉的價格將這些羊皮牛皮賣給大寧城的皮貨商人,大寧城中的漢人能工巧匠們再進行清洗硝制深加工,把它們裁製成柔滑美麗的皮袍、皮毯、氈褥之後,轉賣進中原,價格就可以翻上十幾倍甚至二十幾倍了。從古到今一直就是這樣,源頭的生產者所獲得的收益,是遠遠比不上中間生產者的。 徐姜很喜歡吃牛羊肉,卻很討厭這種腥膻發臭的味道,他捏着鼻子站得遠遠的,一副君子遠皰廚的模樣,指揮着不情不願的小兵上前檢查,收取入城稅。來人是福余衛的,他們沒有路引,這些部落民行蹤不定,管理也鬆散,不可能像關內居民一樣懷裡揣個戶口本本,做綿羊一樣的順民,但是他們的車子上插着福余衛的旗子呢。 檢查很快,一車車骯髒腥膻的毛皮,其實是一目瞭然的,也沒甚麼好查的,很快他們便被放行進城,徐姜迫不及待地指揮部下把鹿角拒馬搬進城門洞,合攏了沉重的城門。城門內的街道上,幾個游弋的“百姓”注意到了這支車隊,同時注意到了坐在一輛車尾的那個大漢。 一襲破舊的皮袍,頭上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臃腫不堪的腰間掛着一把解牛刀,用牛皮繩兒系在腰間,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牧民打扮,但是他的模樣…… 雖然牧民很多都是這種油油亮亮、黑黑紅紅的胖臉蛋子,一部虯結如戟的大鬍子,但是此人稍稍有些不同,他很像一個人,一個叫做塞哈智的人。沙寧派在城中的人已經反覆看過了他的畫像,牢牢地記住了他的模樣,他很快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塞哈智摸了摸懷中揣着的東西,眯着眼向遠處望去,再往前走,就要經過大寧衛衙門了,怎麼想個法子,不着痕跡地把那東西“遺落”到大寧衛士兵的手中才好。 塞哈智是個士兵,自從當了兵,他敢打敢沖,悍不畏死,看起來粗魯,其實粗中有細,自有草原漢子的精明,所以才被燕王一步步提拔為心腹侍衛。但是本質上,他對敵人,仍舊是一把鋼刀、一腔熱血,一直是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 可是楊旭大人卻告訴他,匹夫之勇其實算不了什麼,一個人一定要有頭腦,有力氣有肌肉的人,總是要歸有腦子的人管着的,塞哈智覺得很有道理,他認為摔跤打架的話,殿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但他能做得來的事,殿下也做得來,殿下做得來的事,他就做不來。 所以他很老實地聽從了楊旭大人的吩咐,硬是發動他那生鏽的腦筋,把大人告訴他的一番話牢牢地記了下來,然後趁夜翻出了那並不算高的大寧城牆,費了很大的勁兒,找到幾個會寫蒙古文的牧民,按照大人的吩咐花錢請他們分別按照他的口述寫下了一段文字,然後又找到一個不懂得蒙古文的漢人讀書人,請他把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謄抄成一封完整的書信。 他不識字,但他對著羊皮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對照了整封書信,確保一字不差。他雖然笨些,可是他做事夠認真,而且夠耐心,最後,他在往大寧城來的必經之路上,等到了一隊貨車,並且用一袋子好酒,和他們交上了好朋友,搭着他們的車子回到了大寧城。 “烏恩奇兄弟,你們先去客棧投宿吧,我去打點好酒,一會兒去找你們。” 看到一家小酒店的時候,塞哈智終於想到了辦法,那幾個福余衛的牧人聽了笑逐顏開,同他熱情地打聲招呼,便趕着車子先走開了,而塞哈智則走向那家小酒店,他打算打上一袋子酒,再在酒館裡喝出一身酒氣,佯裝酒醉路過大寧衛指揮使衙門,然後“失手遺落”他精心炮製的那封書信。 塞哈智很開心,他覺得“與馬同眠的人身上一定會長跳蚤”這句諺語真的是太有道理了(類似漢語中的近朱者赤),你看,他跟楊旭大人只不過在一起才這麼幾天,他就學會了動腦筋。這可是動腦筋吶,比動刀子砍人要難多了,他相信繼續這麼下去,他會變得越來越聰明。 可惜塞哈智偶然一現的智慧火花並沒有得到完美的實現,當他買了一袋子酒,喝了三大碗酒,又故意灑了自己一身酒,一身酒氣地離開酒館,醉態可掬地想要跑去大寧衛指揮衙門口兒惹事生非的時候,幾個扮做牧民的沙寧的侍衛堵住了他。 一番拳打腳踢,緊接着大家就拔出了刀子。 大寧城沒有知府,在這座塞外城池裡,大寧衛指揮衙門就負責着本地軍政法司各個方面,一見有人動刀鬥毆,立即有一隊官兵向這裡跑過來,那幾個沙寧侍衛沒想到這個塞哈智如此棘手,竟然拿他不下,眼見官兵跑來,只得一轟而散。 塞哈智獃了獃,忽然想到這樣丟下信也不錯,所以趕緊把信丟在地上,也收起刀子逃之夭夭了。 官兵本來就是有意放慢了腳步的,他們知道這些牧民喝醉了酒打架鬥毆當街動刀乃是常事,轟散了也就了事,真把他們抓起來,很難像關內的百姓一樣予以處理的,弄不好你抓起一個人來,就會跑來一族的人圍着衙門口閙事,見把他們轟散了,那帶隊的小旗官見好就收,威風凜凜地站住,要鳴金收兵了。 然後……他就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皮上的字是蒙古文的。蒙古牧民很少有識字的,也很少有寫信的,他們寧可騎上馬,跑上三天三夜的路,趕去對他想要見的人說上一句話,用信交流的,一定是蒙古貴族,所以他很稀罕地撿了起來。 …… “四哥在永平又打了大勝仗,江陰侯吳高、遼東總兵楊文敗退山海關,都督耿瓛領殘兵敗將投奔曹國公去了?” 朱權聽沙寧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臉色十分奇特,似驚、似喜,又似帶著些羡慕和嫉妒。 沙寧輕輕頷首,強調道:“僅僅一天半,燕王統兵五萬,馬不停蹄地趕到永平城下,僅僅一天半的功夫,江陰侯六萬大軍土崩瓦解,若不是逃得快,就要被燕王全殲了。” 朱權在椅後緩緩坐了下來:“還有李景隆,還有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勝負……尚未可知。” 沙寧嫣然道:“殿下現在說勝負尚未可知了麼?原本你可是認定了燕王必敗的。” 朱權瞥了她一眼,輕輕嘆道:“寧兒,本王行事不能不慎吶,但凡有所動作,那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四哥……我當然是希望他贏的,四哥再怎樣也不會像我那薄情寡義的侄兒,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吧?我只想做個太平王爺而已。眼下,陳亨、劉真、朱鑒,把本王看得死死的,大寧城整個兒都成了他們的天下,除了這座燕王府,還有什麼是屬於咱們的,寧兒,孤不能妄動啊。” 沙寧也嘆了口氣,說道:“殿下,我當然明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難道我希望你悍然興兵,走上有去無回的絶路?我只是不對朝廷抱太大希望罷了,如今燕王又打了勝仗,這倒的確是個好消息,希望……朝廷會因此鬆一鬆勒在咱們頸上的繩子……” 她剛說到這兒,白髮蒼蒼的老管事就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急匆匆地道:“殿下,大事不好,大寧衛指揮朱鑒派兵包圍了咱們王府!” 寧王朱權臉色大變,騰地一下跳了起來,驚道:“朱鑒圍了孤的王府,所為何來?” 第305章 你要,還是不要? 白髮蒼蒼的老管事道:“老奴出門問過朱大人派來的官兵,他們說城中混進了燕王的奸細,意圖對殿下不利,因此派兵護住王府,還要老奴轉告殿下,為殿下安危計,殿下最好不要再去城中走動,以防不測!” “放屁!他敢軟禁本王!” 朱權氣得暴跳如雷,吼道:“去,把石撰叫來,讓他去與大寧衛交涉,本王未曾犯了王法,又無朝廷旨意,他小小大寧衛,憑甚麼軟禁本王!” 老管事道:“長史大人已經知道這事兒了,他正告誡府中上下,遵照大寧衛的囑咐,好生待在王府裡面,切勿與朝廷兵馬發生衝突,致令殿下為難……” “這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朱權氣得跳腳。 沙寧淡淡地道:“殿下,長史石撰本就是朝廷遣派來盯着殿下一舉一動的,他豈會站在殿下一邊?” 朱權一屁股坐了下去,茫然地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難道本王錯了,難道……江山糜爛一至于斯,皇上仍然不管不顧,非要致本王與死地不成?” 沙寧沉思片刻,說道:“殿下莫急,我去探探風聲。” 她揮手摒退王府管事,對朱權道:“咱們當初重金收買耳目,不就是為了防着今天這一刻嗎,待我先弄清朝廷意圖再說。” 朱權擔心地道:“你……出得去麼?當此時刻,咱們的一舉一動都被朝廷矚目,切莫雪上加霜,再多授予他們一條把柄。” 沙寧向他嫣然笑道:“殿下,我時常出城打獵,大寧城中誰不知道?王爺不好與之對峙,我一個婦道人家卻不怕他,他們這些朝廷大員好意思與我為難麼?再說,他不是還打着保護咱寧王府安危的幌子麼,只要朝廷一日沒定咱們的罪,他們又豈能真正限制咱們的自由,你放心好了!” 朱權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好,愛妃千萬小心從事!” 不出所料,當沙寧一身獵裝離開王府的時候,守在王府外的大寧衛官兵果然攔住了她,於是他們也再一次領教了這位潑辣王妃的厲害。大寧衛的兵困住王府,目的是看緊了寧王,絶對不能讓寧王溜出去,但是在朝廷旨意下達之前,寧王府的人並不是犯人,他們又的確無權阻止王妃離開王府。 這就讓底下人為難了,於是在又一番衝突之後,以前只是聽說、今天還是頭一回親自領教沙寧厲害的那位大寧衛千戶大人狼狽敗退,給這個潑辣彪悍、根本不講究王妃儀態的女人讓開了道路。 沙寧趕到城門口的時候,又被徐姜攔住了,這徐姜雖是一個小旗,卻是大寧衛指揮朱鑒的表外甥,因此在軍中一向地位超然,結果他卻三番五次被沙寧折辱,對沙寧乃至整個寧王府當然沒有好臉色。不過他說的倒是很客氣:“娘娘,城中混進了燕王的奸細,卑職奉指揮大人命令,因為城中正在搜索奸黨,四城戒嚴,許進不許出。” 他臉色不好,沙寧臉色更不好,沙寧是一身火氣,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厲聲叱問道:“為何不許進出?” 徐姜攤攤雙手,辯解道:“娘娘,這還用問麼,自然是防止奸細逃走!” 沙寧一按馬背,飄身落到地上,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扇得徐姜眼冒金星,沒等他醒過神來,衣領子就被沙寧一把揪住了:“徐小旗,本王妃問你,我寧王府可有通匪的罪名?” “沒,當然沒有……” 徐姜漲紅着臉去扳沙寧的手,沙寧俏眼一眯,冷冷又問:“那麼,可有本王妃通匪的罪證?” “沒,也沒有……” “混帳東西!那麼你只管封你的城門,抓你的奸細,本王妃要出城狩獵,為何也要受到阻攔?” 沙寧越說越氣,抬手又是一記耳光,徐姜眼前剛剛消失的星星再度閃爍起來,沙寧躍上馬背,飛揚跋扈地喝道:“出城!我看誰敢攔我!” 徐姜臉上一邊一座五指山,麾下兵丁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們這位可憐的受氣包小旗官,然後默默地走去搬開拒馬鹿角,沙寧帶著十餘騎快馬轟然出城,徐小旗這才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對左右屬下悻悻然地道:“好男不與女鬥,要不然……哼!哼哼……” 沙寧出了城門,策馬馳出五六里地,方纔勒繮佇馬,慢慢張開掌心,在她掌心,正有一個紙團,已經被掌心的汗水攥濕了,沙寧展開紙團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臉色頓時凝重起來。 騎士們都靜靜地侯立在周圍,誰也不敢說話,荒原上只有從北方刮來的風,帶著一片嗚咽聲掠過。 過了許久,沙寧才慢慢團起紙團,深深地揣入懷中,將蒙面紗巾掩起,對左右吩咐道:“胡亂獵幾隻山鷄野兔、花鼠狍子,午後即回王府!” ……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朱權看完紙條,痛心疾首地捶桌子:“本王應該答應四哥才是,現在只能坐以待斃了,只能坐以待斃了!悔不當初!” 沙寧勸道:“殿下,咱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朝廷旨意下來之前,咱們還有一搏之力。” 朱權絶望地道:“怎麼搏?朱鑒已經鎖城困府,本王寸步難行,他又密報陳亨劉真率軍來援,如此情形,就算泰寧、福余、朵顏三衛肯出手相助,他們慣于馬戰,不擅攻城,等他們集結兵馬,來到大寧城下,本王大勢已去矣……” 紙條是徐姜寫的,任誰也想不到,這位經常被燕王府的人斥罵毆打的小旗,就是被燕王府重金收買的耳目,不過他雖是朱鑒親信,具體情形也不瞭解,他並不知道表舅得到了一封福余衛首領敖登格日勒寫給寧王朱權的信,信中說已經與泰寧衛、朵顏衛首領商量妥當,只等朱權一聲令下,便即傾族而來,發兵相助。 內容其實說的非常含糊,許多事情都說的沒頭沒尾,似乎不是頭一回通信了,也不是頭一回計議一些事情,所以有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有通信雙方纔能明白,也正因如此,卻也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這封信落到朱鑒手裡,找了懂蒙古文的人翻譯過來,朱鑒自然大吃一驚。 奈何自從燕王造反之後,朝廷已經暫時停止了對其餘諸藩進逼的步伐,他也不敢做得太過份,只好打出城中出現燕王奸細的幌子,加強了全城的封鎖和對寧王府的戒備,派人把消息急報正在松亭關駐守的都督陳亨和總兵劉真,請他們領兵過來鎮住大寧城,與此同時,把這封信及譯稿一同急報京師,請領聖旨。 朱鑒知道,這份物證一旦送抵京師,聖上必定下旨擒拿寧王回京,甚至有了燕王前車之鑒,將寧王就地正法也說不定,這樣大事自然不可能藏在他一個人的心裡,如果連心腹將校都不明真相,如何能把他的命令貫徹好?所以大略知道真相的將校還是有幾個的。 徐姜便是其中之一,他正在表舅家裡墨墨跡跡地發牢騷,說燕王府如何囂張跋扈,害得他被手下人恥笑,朱鑒便向他透露了幾句,叫他安心守好城門,防止奸細出入,用不了多久,寧王就再也囂張不起來了,徐姜聽了做出歡喜模樣又追問了幾句,因為怕朱鑒生疑,倒也不敢盤根究底,離開表舅家裡,他便把掌握的消息寫成紙條,等着機會報與寧王府。果然被他等到了,挨一耳光又算甚麼,他從寧王府得到的好處,就算給他十輩子軍餉都換不來。 沙寧看著朱權坐立不安的樣子,臉上也陰晴不定,有些煩躁起來。蒙古三衛中,她的朵顏衛部落是勢力最弱的,當初哥哥把她嫁與寧王,未嘗沒有借助寧王勢力壯大部落的原因。寧王甲兵八萬、戰車六千,是不折不扣的塞外王,她嫁到寧王府一年,朵顏部落在寧王的幫助下和其他兩大部落儘量的容讓下便開始壯大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僅僅一年,一年後朱元璋駕崩,朱允炆繼位,寧王自己的日子就開始不好過了,威風霸道的塞外王變成了整天閉門在家吟詩作賦的太平王爺,如今眼見着太平王爺也做不成了,如果寧王被斬、或者成了階下囚、或者被流放,自己又何能倖免? 猶豫半晌,沙寧輕聲提醒道:“殿下,咱們可以聯繫燕王,如今……只能與燕王站到一起,才有一綫生機了。” 朱權搖搖頭,絶望地道:“來不及啦,四哥現在帶兵游弋于北平城外,行蹤不定,咱們倉促之間到哪裡去找他?再說,本王被困在大寧城裡,縱然找到了他,我這籠中鳥兒怎麼去投他?本王現在可用的,唯有三衛蒙古騎兵,他們擅野戰,城池攻防非其所長,敵不過陳亨、劉真的大軍的。不等四哥想辦法救我,我那好侄兒逼我自盡的旨意就要到了!” 沙寧咬了咬牙,又輕聲道:“殿下,生死存亡關頭,無論如何,總要試試的。再說,我們不需要派人入關去尋燕王,燕王派來的信使,殿下還記得麼?” 朱權雙眼一亮,霍地站了起來,驚喜道:“怎麼?他們……他們還沒有走?” 沙寧的眼神飄忽了一下,輕輕頷首道:“殿下眼下欲求助于燕王,燕王何嘗不是一直想得到殿下的臂助呢,他們被殿下哄出王府,怎肯甘心就這麼走了,妾身……留了一個心眼兒,一直派人盯着他們呢,他們不在大寧城裡,我知道他們的所在,看樣子,他們逡巡不去,是想越過殿下直接與三衛首領取得聯繫,只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罷了。” 朱權大喜:“好,好極了,天不亡我!愛妃,速速與他們取得聯繫,孤王願意答應他們的一切條件,願意說服泰寧、福余、朵顏三衛出兵相助,只要四哥想辦法救我出牢寵,朱權願鼎力相助,隨他靖難!” 沙寧臉上的神色有點複雜,只是驟經大悲大喜的朱權並沒有察覺。 沙寧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好,明天,我再出城一趟!” …… 夏潯覺得自己最近有點胖了,住在山間小屋裡,每天都有曾二等人獵來的野味,或烹或炙或燒烤,還別說,調製的口味非常美,夏潯什麼地方也去不了,每天就是胡吃海塞,眼見着身上就開始長肉了。 “做人不可以如此頽廢!” 夏潯暗暗立志,於是重新拾起了室內健身法,每天都要折騰出一身大汗。洗澡水是他自己燒的,小屋後面就有一條溪流,木柴也隨處可拾,至于沐浴的木桶,應該是寧王妃專用的,管她呢,現在我才是這裡的主人。夏潯哼着歌,洗着澡,悠閒自在。 在他最初的打算裡,是先以言語說服寧王,如果寧王不為所動,就要使出“陷罪”這招殺手鐧了,結果半路遇到了寧王妃那檔子事,他才想加以利用,燕王那裡獨自應對著五十萬大軍呢,這援軍自然是越快越好,想不到最後還是用上了自己本已準備的法子。 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不知道塞哈智那傢伙能不能出色地完成任務,燕王的援軍連着他的性命,可全都操在老哈手裡了。正想著,門帘兒一掀,一陣寒風吹了進來,夏潯趕緊往水裡一縮身子,嚷道:“喂喂,很冷的,我說曾二,你……” 一抬頭,夏潯的聲音戛然而止,站在面前的人竟然是王妃沙寧。 她的雙眼亮得嚇人,白皙的臉上帶著一抹異樣的紅暈,微微喘息地道:“寧王殿下……答應擅助燕王了!” 夏潯立即醒悟到塞哈智成功了,他大喜道:“好呀!”嘩啦一聲,健碩的胸膛剛剛露出水面,喜極忘形的他便驚覺不妥,連忙又縮回水中。 “但是……” 沙寧咬了咬嘴唇,喉間咕噥出一聲意味難明的聲音。 夏潯馬上追問:“有什麼條件,你儘管說,我可以全權代表燕王!” 沙寧目中奇異的光芒更亮了:“條件無需先談,我首先要確定……你……” 夏潯心領神會,馬上豎起三指,鄭重地道:“我保證,王妃的私隱之事,在下絶不會對任何人透露……” 沙寧緩緩地道:“命運,應該自己掌握,我從不相信由別人替我保守的秘密,除非,那也是你的秘密。” 夏潯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他覺得自己說話夠有哲理的了,但是沙寧的話,他有點聽不懂,不過他馬上就明白了。 沙寧正在寬衣解帶,綾裳綉裙,一一褪解,酥胸裎露,裸露的玉臂粉腿,溫潤如玉,嫩白如脂,還有那陰影下的倒三角區域,驚人的美麗、難言的誘惑,一股詭異情挑的旖旎味道瀰漫開來…… 夏潯兩眼發直,他很艱難地移開目光,可是那兩條修長結實而不失肉感的筆直大腿、那嬌軀美麗的弧線和那飽滿迷人的玉峰似乎仍在他的腦海中晃動,柔軟的腰肢、翹起的臀部,那圓潤嬌嫩的臀,泛着酥油般潤澤的光,目視便有一種絲一般光滑的感覺…… 她很年輕、也很健美,身體的曲綫溫柔而流暢,眼角的餘光所看到的女體,柔腴雪膩的如同秋日成熟的葡萄,飽滿豐潤,晶瑩剔透,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成熟水靈的少婦風韻。夏潯艱澀地道:“王妃,用不着……用這樣的手段來讓在下為王妃保密吧。我說過不會對任何人透露,不管怎麼說,王妃終究是寧王妃,在下是什麼身份?如果說出王妃的事情,與在下並沒有任何好處。” “也許……” 沙寧大概也很緊張,聲音有些沙啞,因此帶上了一些磁性的誘惑力,她邁動長腿,向扭轉了頭的夏潯走近了兩步:“但是,自由自在的駿馬,脖子上不該套着一條繮繩,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勒緊它?如果,這粉身碎骨的後果,你和我一起承擔,那麼,你才會像為你自己保守秘密一樣,牢牢地閉緊你的嘴巴!” 夏潯回頭看了一眼,又趕緊移開,不過那染暈的雙頰、似嗔還怨的俏眼、梨形的嫩乳、水蛇般婀娜的腰肢、令人魂消的三角區,卻已再度映入眼帘,給了他更強烈的衝擊。她的肉體青春鮮活,光滑柔膩的肌膚綳得緊緊的,沒有一絲鬆弛,如斯妖艷…… 年輕美麗的胴體本身已經是絶對的誘惑,何況她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身份,那般尊貴的身份。 記得以前曾經看穿越小說,與同學閒聊,有男生發大宏願,說:“如果我穿越,我要和商紂王搶妲己,和周幽王搶褒姒,和漢武帝搶衛子夫,和司馬相如搶卓文君,和唐玄宗搶楊玉環,和楊凌搶摺子渝,和朱厚照搶唐一仙……” 於是就有女生也發大宏願:“如果我穿越,我就和妲己搶商紂王,和褒姒搶周幽王,和衛子夫搶漢武帝,和卓文君搶司馬相如,和楊玉環搶唐玄宗,和摺子渝搶楊凌,和唐一仙搶小照照……” 他們和她們,一定是最優秀的麼?只不過是他們的尊貴,令他們更加叫人着迷罷了,而現在,就有一位尊貴的王妃赤裸裸地站在那兒,予取予取,換了是你,你要不要? 沙寧的手輕輕地撫上了自己飽滿、赤裸的胸膛,然後輕輕地滑下去,她的臉上帶著一抹自信的美麗,無比柔媚地道:“要麼,你死,我再想辦法與燕王取得聯繫;要麼,把我的秘密,變成你的秘密,從此,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夏潯,我就在這裡,你要,還是不要?” 第306章 理智與慾望 “砰!” “嘩啦!” “轟!” 曾二率領一眾侍衛站得遠遠的,遵照王妃的吩咐,未得傳喚絶對不准踏進房間半步,但是聽到種種古怪的聲音不斷從房間中傳來,曾二再也忍不住了,生怕王妃有什麼閃失,他一拔刀,便率先撲向房門。房門還是插着的,曾二推了一下沒有推開,忍不住提心吊膽地喚道:“娘娘?” 裏邊沒有回答。只聽到“砰砰砰”好三聲巨響,曾二大駭,抬腿一腳踹去,門栓被他踹得斷開。帶得門楣上方一陣塵土飄下,曾二定一定神,這才看見房中情形。 夏潯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裡捧着一杯茶。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正輕輕抿一口茶,彷彿坐在密林小亭中,聽風入松,悠然自若。而王妃娘娘,娘娘的臉蛋紅得就像一隻正在下蛋的小母鷄,秀髮也有些凌亂。她手中提着一條凳子,夏潯旁邊那張桌子也不知受到多少次重擊,此刻正搖晃着。緩緩地倒下,然後“嘩啦”一聲散成了一地碎片。 屋子裡一片狼藉,壁上貼的畫、桌上擺的瓶,除了夏潯坐著的那張凳子和手裡捧着的茶杯,能砸的都被砸光了。裏屋的門帘兒還掛着。一窪清水正從門下緩緩地流出來。曾二提着刀,吃驚地看看沙寧,再看看夏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沙寧把凳子放下,雍容優雅地坐下去,抬起蘭花般柔美的手指,輕輕掠一下鬢邊凌亂的髮絲,對曾二吩咐道:“出去,把門掩上。拾些柴來,一會兒,把這幢房子給我燒了!” “喔,啊?哦!” 沙寧說的雲淡風輕,不帶一絲火氣,曾二卻看見王妃高聳的雙峰一起一伏,賁起時似乎能把她的衣裳撐破,常聽人說肺都要氣炸了,曾二如今才算是明白,這句比喻是如何的英明,他可不敢去觸沙寧的霉頭,忙不迭答應一聲,把踢壞的房門輕輕掩上。向後邊大眼瞪小眼的侍衛們吼道:“都愣着幹什麼,拾柴禾去!”眾侍衛登時作鳥獸散。 沙寧噴火的眸子睨向夏潯。夏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伸出小指。挑起杯中水面上一片茶葉,好象施聖水的神甫似的,往空中輕輕一彈,優雅地晃着腦袋吹一吹水面,又輕輕抿了一口。一股火氣從沙寧心裡騰地一下竄到了腦門頂上,她的雙手躍躍欲試,很想跳起來。抄起屁股底下的凳子,狠狠地砸在夏潯腦袋上。把他的腦袋砸成爛西瓜。 想著爛西瓜的樣子,沙寧的心情好過了一些,她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也直挺挺地坐著,目視前方,硬梆梆地道:“寧王殿下可以隨燕王一同起兵。我們,可以得到福余、泰寧、朵顏三衛的幫助,此外,殿下有把握把他的三護衛兵馬召回來。如果,能除去陳亨、劉真的話,殿下還有把握把大寧都司的八萬鐵騎,盡皆招至麾下!” 夏潯欣然道:“如此,我們實力倍增,此消彼長,朝廷方面更難取勝了。” 沙寧仍然目視前方,兩個人並肩坐著,中間隔着兩尺多遠,全都是正襟危坐,目光直視前方,卻與對方說著利害攸關的緊要大事,情形說不出的詭異。沙寧道:“然則,卻有一樣,需要你們先做到,否則。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娘娘請講。” 沙寧長長地吸了口氣,心境平靜了一些:“殿下需要燕王先為殿下解圍。朝廷……馬上就要對殿下動手了,殿下現在被朱鑒困在大寧城裡,很快,都督陳亨、總兵劉真還會帶來更多的人馬,把大寧城守得水洩不通。我朵顏、泰寧、福余三衛不擅城池攻守,三護衛的兵馬現在也在劉真手中,即便能夠調動他們,反跡一露,朱鑒也可以馬上對殿下動手,因此,難以發揮作用。你才辦法救出殿下麼?殿下只有重獲自由之身。才能發揮他的作用。” 夏潯聽了,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娘希匹的,史書害人吶!說什麼燕王單騎入寧王府,與寧王抱頭痛哭,盤桓幾日。寧王相送出城,燕王埋伏人馬于城外,將寧王綁了,於是隨寧王送行的家眷以及朵顏三衛、王府三護衛神馬的盡皆俯首貼耳,投靠了燕王,守將朱鑒奮起反抗。戰死……” 朵顏三衛有他們自己的牧場領地,怎麼會出奇冒泡地出現在大寧,而且還齊刷刷地把兵都領來了?王府三護衛已被劉真帶走,寧王哪裡還有兵?連寧王自己都成了大寧衛指揮朱鑒嚴加看管的對象,燕王這個朝廷公示的叛逆一到,早該被朱鑒給咔嚓了,還會等燕王被寧王送出大寧城傻啦吧嘰地跟出來送行,被燕王先下手為強麼?寧王不想跟着燕王造反,會招待、留宿、接送所謂的燕逆?這種行徑和造反了有什麼區別?且他還帶著老婆孩子一大家子送他出城? 天方夜諒般的故事!編這段史書的人是傻子,拿我們讀者當白痴,老子居然也就真的成了白痴,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此番趕來大寧。以為只要軟硬兼施說服了寧王,就能輕鬆完成使命,想不到還有這樣的難題要我解決…… 沙寧半晌不見他回答,忍不住扭頭看了他一眼,只見夏潯雙眉緊蹙,沉思不語,不禁擔心起來。說道:“怎麼,你也沒辦法?總不能紅口白牙的一頓說,就指着我們殿下投奔相助吧,若非我們也是處境艱難,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麼?” 夏潯道:“娘娘莫急,容我好好好思量思量。” 夏潯站起身,背負雙手。在一堆破破爛爛的傢具中間踱起步來。沙寧的目光追着他走了一陣兒,嘆口氣道:“唉!殿下本來還想過生日的時候。聚集三衛首領,示威于朝廷。想不到朝廷倒按捺不住,先要對我們下手了,一朝失了先機……” 夏潯心中一動,突然停住腳步,思索着說道:“娘娘,我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沙寧雙眼一亮,連忙道:“你說!” 夏潯道:“燕王殿下可以為寧王殿下解圍,但是卻得避過朝廷的大軍,否則糾纏起來,便難奏奇兵之效,燕山諸關隘都有重兵把守,燕王殿下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兵臨大寧城下殺他個措手不及,那就不能硬攻,松亭關是不可能輕易攻打下來的,我覺得劉家口是一個大漏洞,燕王殿下若取道劉家口,一定可以兵至大寧城下,還不被朝廷邊軍所注意。” 沙寧先是一獃,愕然道:“劉家口?”隨即歡喜起來:“那沒問題。劉家口守將是……就是我的義兄劉奎,只要我去說,他一定會站在我一邊!” 夏潯道:“本來……硬打劉家口也不是不行,那裡守軍不多。是可以打下來的,不過……就怕守軍燃起烽火。沿邊各路官兵就會馬上知道消息。寧王處境既已到了這個地步,一旦打草驚蛇,難保朱鑒不會裹挾了寧王逃去松亭關。所以娘娘能說服守關將領主動開關那自然最好不過。娘娘真的有把握?” 沙寧自信滿滿地道:“絶對沒問題,他……絶不會出賣我。不過……” 沙寧顰起了眉頭:“燕王出其不意,兵困大寧,就能成了麼?大寧在朱鑒手裡,他會不會情急之下……” 夏潯篤定地道:“不會!聖旨未下,罪名未定,他朱鑒敢對一位親王怎麼樣?到時候你們只管緊閉府門不出,守城那是朱鑒的責任,他逃又逃不得,能把寧王府怎麼樣呢?寧王府中至少還有些侍衛吧,堅守寧王府。應該也能撐一段時間。娘娘如果還不放心,可以密示朵顏三衛首領,近期便以祝壽為名,進駐大寧,住進王府。三衛首領每人怎麼也可以帶來一兩百名扈從吧,再加上王府的侍衛,守王宮不成問題。當然,人心難測,難保朱鑒不會發了失心瘋……” 他忽地扭頭問道:“寧王殿下駐守大寧這麼久,在本地衛軍中。應該有人可用吧?” 沙寧目光閃爍了一步,答道:“殿下從未想到會有一天親族相殘,哪會暗中收買心腹?” 夏潯笑道:“怎麼可能,秦檜還有仨朋友呢。” 沙寧沒好氣地道:“你這叫什麼比喻?你問寧王殿下有無人手可用……做什麼?” “破城門!” 夏潯鄭重地道:“如果燕王殿下得儘快破城而入,迅雷不及掩耳,朱鑒就算有心不等聖旨,直接拖上寧王府來個玉石俱焚,他也來不及了。” 沙寧聽了低頭思忖片刻,緩緩道:“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我可以試試。” 夏潯道:“那就好,如今本就是死中求活的局面,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該拚的時候,總要拚上一拚的,越是猶豫,越是害了自己。” 沙寧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殿下若能如你這般想,又何至于……” 夏潯沒有聽清,問道:“甚麼?” 沙寧吁了口氣,對夏潯道:“沒甚麼,劉家口交給我來辦。大寧城的城門我儘量辦。不過,這一切都是在暗中,在你們解了我寧王府之圍之前,你們的一切舉動與我寧王府無關。如果你們失敗,我是不會承認跟你們有關係的。” 夏潯微笑道:“我明白!” 沙寧站起身,撣了撣衣衫。向前走了兩步,忽又回頭瞪向夏潯的時候,目光又燃起了火苗:“雖然我們現在是盟友,但是你對我的羞辱,我可沒有忘記。姓夏的,你記住。你我之間的個人恩怨,一旦有機會,我沙寧一定會找回來!” 夏潯故作驚訝地道:“這算是在下對娘娘的羞辱麼?王妃殿下不會是真的傾心于夏某,這才有心以身相許吧?” “你混蛋!” 沙寧羞窘交加,可是面對著一個剛剛她還赤裸相對的男人,任她個性再如何凶悍,這時也擺不出盛氣凌人的樣子來了,她舉了舉手。最後卻只能把一腔怒火發泄在那扇已飽受蹂躪的門板上,“咣”地一腳,沙寧憤憤地走了出去。 夏潯望着那搖搖欲墜的門板,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大概……心裡多多少少也是有些遺憾的吧。 那麼美麗的胴體、那麼高貴的身份,對任何一個身心健康的男人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吸引力。 只不過,從來不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不是男人:一直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那是禽獸。 應該大頭當家作主的時候。小頭就得退居二級,慾望與理智如何平衡,這是男人一輩子都在忙着解決的問題。 …… 火“噼嚦啪啦”地燒起來了。夏潯還沒出屋,這帶著沙寧不堪與羞辱的茅舍就被點着了。 夏潯走出去的時候,沙寧帶著她的侍衛已策馬遠去,門前只給他留下了一匹馬,栓在一根馬樁上。那馬眼看茅舍火起,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夏潯解開馬繮繩。翻身上了戰馬,提繮看了看這處即將化為灰燼的小屋。忽地一撥馬頭,也向遠方馳去。 夏潯與塞哈智約定了在一個部落見面,但是從這個山坳出發,他是不認得路的,所以夏潯追在沙寧他們後邊。先向大寧城方向趕去。到了寬敞的官道上,辨清了方位。這才向那個部落所在的位置趕去。 大約走了大半天的功夫,將近黃昏的時候,夏潯策馬上了一處山坡,輕輕撫摸着汗濕的馬鬃向山坡下望去。幾十頂白色的蒙古包。正像花朵一般座落在即將迎來寒冬的草原上。 馬群來了,遠遠如雲,很快便到了近處。因為已是初冬,草原已經枯萎。所以馬蹄濺起了大片的塵土,地皮顫動着,馬群向決堤的洪水一般勢不可擋,隆隆的馬蹄聲、群馬的嘶叫聲。再加上牧人的吆喝聲。彙集成一首特殊的歌曲。 這些馬有黑色的、棗紅色的、褐色的,還有幾匹白馬,油亮油亮的皮毛在夕陽下閃爍着金燦燦的光芳,長長的鬃毛和馬尾在風中飄舞着,更顯出它們的雄駿和魁偉。持着套馬桿的漢子騎着馬趕來了,看到策馬立在山坡上,同樣一身蒙古皮袍、皮帽的夏潯,便友好地向他吹一聲口哨,然後便又隨着馬群的洪流呼啦啦地向前方跑去。 夏潯等那馬群過去了,灰塵也漸漸散去。這才一踹馬蹬,馳向那片蒙古包。 這個部落叫巴特倫,塞哈智和夏潯往大寧去的時候曾經路過這裡,兩人便約定,在這裡會面,夏潯策馬到了蒙古包間,正要找人問問塞哈智的下落。忽地看到前邊小河邊才人正彎腰宰着一頭羊,旁邊還站着一個穿皮袍、戴皮帽的姑娘。 夏潯一眼認出那人正是塞哈智,連忙踹馬跑了過去。 “啊哈,大人來了!” 塞哈智聽到馬蹄響,抬頭看了一眼,立即露出歡喜的笑容,羊已經宰了一半,一柄小小的刀子,手法非常利落。身上手上竟然沒有濺上一滴羊血。他把小刀遞給旁邊那個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臉蛋圓圓的像紅蘋果似的姑娘,和她用蒙語嘀咕了幾句,便向夏潯迎來。 夏潯看了眼那位可愛的姑娘,笑道:“本來還擔心你不在,或看到了卻無處安身,看起來,你在這兒混的不錯呀,到了幾天了?” 塞哈智哈哈笑道:“屬下也是昨天夜裡才趕到這兒,要安身還不容易麼。”他拉著夏潯往前走:“大人沒注意吧,草原上的部落,氈包門上都栓着一條皮繩兒的,這門是不關的,不管你認不認得氈包的主人,晚上趕到這裡。你都不需要吵醒主人。直接拉開門進去歇息就可以啦。” “夜不閉戶?”夏潯沒想到在關內人眼中野蠻落後的族群居然有這樣的習俗,不禁有些感嘆。 塞哈智走到一個帳蓬前邊。拉開門進去。裏邊正有一對夫妻,塞哈智便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又拉著夏潯向他們嘰哩咕嚕地介紹一番,男主人帶著滿臉熱情洋溢的笑容,衝上來給了夏潯一個大大的擁抱。這人高高的個子,身材很魁梧。看著有四十多歲,黑紅的臉龐。 塞哈智拉著夏潯毫不見外地坐下,用漢語對他說道:“他叫烏恩奇,婆娘原本是另一個部落的。因為男人輸了錢給他,還不起,就把媳婦抵給了他,來的時候還帶著個女兒,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已經長大嫁了人。方纔你見到的那個姑娘是他們兩個生的,喔,還有個三丫頭,放羊去了,過一會兒也就該回來了。咱們在這兒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大人。事情辦成了?” 夏潯笑道:“成了,他們已經答應,追隨燕王一同舉事,咱們得儘快趕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殿下。” “竟然真的成了?” 塞哈智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咱們那麼說都不成,大人丟一封信,就成了?” 夏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說過,如果運用得妙,有時候一句話就能解決千軍萬馬才能解決的事情。” “嘖,嘖嘖……” 寒哈智嘖嘖稱奇,他的那顆大腦袋,現在還是理解不了這些東西,不過他感覺到了智慧的力量,人對未知的總是充滿敬畏的,所以直腸子的塞哈智,看著夏潯的時候心中也充滿了敬畏。 烏恩奇很好客,那頭錄乾淨的小羊很快被他女兒拎回來,羊剖成幾個大塊丟進了鍋裡。煮得肉香四溢。晚餐的時候,濃香的奶茶、熱騰騰的手把肉,油炸的小果子,酸甜奶香的奶酷,再加上塞哈智帶來的烈酒,就是這一家人款待客人的盛宴。 女主人和女兒也是喝酒的。而且酒量還挺不錯,烏恩奇的小女兒只比姐姐小了一歲,姐姐叫索布德,妹妹叫烏日娜。比起姐姐。烏日娜的骨架纖細了許多,雖然五官線條比中原女子的柔美要硬朗一些,不過很漂亮。草原紅的臉蛋、俊俏的五官,而且比姐姐活潑,她的父親走到夏潯身邊勸酒,並且唱起祝酒歌的時候,她就坐在不遠處,張着一雙可愛的大眼睛,衝著明明忍俊不禁、還得一本正經的夏潯甜甜地笑。 夏潯一碗酒被硬灌下去,暈乎乎地跌坐回席上的時候,塞哈智拐了拐他的胳膊,悄悄笑道:“喂,大人,烏日娜很喜歡大人呢。” “咳,不要胡說!”夏潯端着架子,生怕被主人聽見了不快,他偷偷掃了一眼,烏恩奇正在開懷暢飲,完全沒有聽到塞哈智的聲音,這才放下心來。 “來來,大人,吃這個,對男人很好的喔。”塞哈智很體貼地挾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到夏潯碗裡。夏潯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塞哈智道:“羊蛋子啊。大補的。” “呃……我……就不用補了吧?” 塞哈智道:“要補的,要補的嘛,男人嘛……” 盛情難卻,夏潯硬着頭皮咬了一口,唔……有些騷氣,索布德、烏日娜和她們的娘看見夏潯苦着臉的樣子,都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烏恩奇和老婆睡在氈包右邊,塞哈智和夏潯則被安排在靠門的左邊。如果晚上才路過的客人,進了門也要睡在這個位置的。如果真的有人來,大家就要在一起擠擠了,夏潯暗暗嘆了口氣,今天晚上又要忍受老哈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呼嚕了。 按着部落的習俗,家裡未婚的女孩子也必須睡在靠左的位置,因此鋪蓋再往裡一點,就是索布德和烏日娜這對小姐妹的宿處,塞哈智挨着夏潯,向他擠擠眼睛,小聲道:“大人,索布德昨兒跟我老哈睡過了,本來今晚想嘗嘗烏日娜的滋味的,大人既然來了,就讓給你吧,等一會兒熄了燈,你就可以過去了。” 夏潯吃驚地道:“什麼?你說計麼?” 塞哈智嘿嘿地笑道:“大人不知道嗎?如果主人家有未婚的姑娘,你喜歡的話,可以跟她睡覺,沒人會干涉的。女孩的父親也不可以。” 夏潯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什麼?豈有此理,你別唬我,怎麼可能!” 塞哈智道:“怎麼不可能。祖祖輩輩,咱們這兒就這規矩。” 不知道是因為草原上生活艱苦,孩子的生存率低,還是因為草原上的男女關係一直保持着比較古老的自由習慣,夏潯見他不像是開玩笑,倒是有些相信了,但他卻無法接受這樣的風俗,他連連搖頭道:“算啦算啦,我可不要,還是好好睡覺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塞哈智大喜道:“大人不要,那屬下就要啦,哈哈哈,兩個姑娘,我都要啦!” 夏潯:“……” 當天夜裡,夏潯發現,這一晚他沒有聽到塞哈智的呼嚕,但他根本就睡不着覺,呻吟聲、嘻笑聲、粗的細的喘息聲,甚至黑暗中不知道是那個大的還是那個小的姑娘光着屁股跑過來。大膽地要鑽進他的被窩,害得生怕被侵犯的他,只能把一床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驚恐”地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悲催的夏潯…… 第307章 劉家口 這一夜,李景隆比夏潯述驚恐。 李景隆率軍趕到北平城下,安營紮寨,把一座北平城圍得水洩不通,九門之外俱築碉壘,攻城車、雲梯、壕橋、火炮、拋石機,各種攻城器械層出不窮,在戰術上,諸如挖地洞、灑傳單、火烤城牆復潑以火,期望把城牆烤垮烤裂,總之,明軍熟悉的各種攻城方法全都用在了北平城上。 但是北平城在燕王朱棣早有準備的精心部署下,深溝高壘,城牆加厚,明初的火炮又不夠犀利,五十萬明軍一時也奈何不得城中的守軍。 當然,其實最關鍵的主要因素,仍舊是人。 北平城中守軍有限,決死之心甚濃,而且燕王在北平是一位賢王,極得民意、甚孚人望。尤其是道衍等佛教界的高僧對百姓們的宗教洗腦甚是成功,婦女兒童都被派到城頭堅守,幫助燕兵禦敵,極大地彌補了守軍兵力不足的因素。 燕王第二子朱高煦隨父在外征戰,世子朱高熾、三子朱高燧都同母親守在城上,燕王妃全副披掛,親冒矢石守在城頭,大胖子朱高煦雖然行動艱難,痴胖如豬,但是蠢笨的只是他的身體,這位世子兵法韜略也是胸有成竹,後勤及民政方面更是得心應手,把個北平城中各種資源調配調濟的井井有條,一絲不亂。 他還時常走上城頭與母親一起指揮戰鬥,甚至抱起大石拋下城去。王妃和世子能做到這個份上,于軍心士氣乃至民心都是極大的鼓舞。 儘管如此,明軍不但人馬眾多,而且都是職業軍人,這是北平城頭那些未曾經過軍事訓練的百姓們所難以比擬的,可明軍五十萬人,來自不同的派系、不同的地區,將領都有點山頭思想,士卒也有些攀比的意思,李景隆這位三軍主帥在指揮上又是顧此失彼、手忙腳亂,所以本來他們是有幾次破城機會的,卻全被他們自己漏過了。 比如攻打北平麗正門的明軍,曾經衝破了城門,于燕軍在城門之內的瓮城地帶展開肉搏了,如果這時候李景隆能抓住戰機,立即增派一支生力軍上去擴大戰果,麗正門必破無疑。北平城再如何堅不可摧,只要有一道門戶被攻破,全城陷落就易如反掌了。 可是,令人驚嘆的是,這麼好的戰機,居然被李景隆白白放過了,真不知道這位當時就站在望樓上面,居高臨下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討逆大將軍在想甚麼,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把預備隊派上去。這是史有所載的事實,李景隆何以反應如此遲鈍,我們已無從得知了。 只是,就因為預備隊沒有及時派上去,燕王妃和世子領着援軍及時趕到了麗正門,大胖子朱高煦一手持刀,一手拄棍,汗流浹背地指揮敢死隊予以反撲,攻破麗正門的明軍眼見燕軍亡命般反撲,援軍又遲遲不至,於是……他們撤退了。 此時,燕王妃則領着一群婦孺兒童,從城頭向下拋擲磚石瓦塊,阻止明軍繼續增兵,利用這個間隙,已經撞開的麗正門重新合攏,頂上了條石。一次本該改變整個歷史的絶好機會,就在李景隆這頭長得一點也不像豬、其實卻是一頭真豬的面前,如浮雲一般地飄過去了。 與此同時,燕王朱棣也沒閒着,他讓二兒子朱高煦率領一支輕騎兵專門破壞明軍的補給綫,燒燬明軍的糧草輜重,自己率領主力時不時的對明軍來一次偷襲,閙得明軍顧此失彼、鷄飛狗跳。 夏清和塞哈智在巴特倫部落烏恩奇家裡借宿的這一晚,燕王親率大軍,以張玉、朱能為左右軍,正夜襲都督瞿能的軍營,李景隆登上點將台,翹首觀望瞿都督營中的動靜,卻沒防備城中燕軍見大王夜襲敵營,火光衝天,士氣大振之下,由道衍和尚和三王子朱高燧親自領着一支敢死隊自麗正門旁的城牆悄悄縫下來,殺進了明軍的大營。 這座大營正是三軍主帥李景隆的中軍大營,那支明軍敢死隊敢打敢殺,直撲中軍大營,其中有一個光頭大袖玄色僧衣的和尚,簡直像伏魔金剛似的,看似高高瘦瘦,在萬馬千軍中殺入殺出,卻如同一頭猛虎,李景隆大驚失色,生怕混亂之中自己有甚麼閃失,立即下令撤退。 其餘各營官兵不明所以,忽見中軍主帥的大營突然撤退,一時三軍撼動,紛紛隨之撤退,待得天亮,他們才明白虛驚一場,重新回到北平城下時,可惜那倉惶遺棄的軍帳、樂器、糧草輜重,都被燕軍燒燬,連碉壘也是能破壞的都儘量破壞了。 李景隆受此一嚇,堅決不肯到北平城下駐營了,這位仁兄領着中軍駐紮在距北平十多里地之外的鄭村壩,遙控指揮北平的攻防戰,人家的王妃和世子親冒矢石血拼在第一綫,自己的主帥躲在連城頭都看不清楚的地方指揮戰鬥,這麼強烈的反差,軍心士氣怎麼提得上來? 就在這種情況下,夏裂潯和塞哈智找到了燕百的軍營。 他們趕到燕王大營的時候,燕王正向部下親授機宜:“你去,告訴高煦,暫時停止對明軍補給的襲擾,讓他們把軍糧、器仗運過來。” 正說著,忽見夏潯和塞哈智已到了面前,朱棣又驚又喜,急忙迎上前來,匆匆問道:“文軒,關外之行,結果如何?” 夏潯抱拳施禮道:“恭喜殿下,臣幸不辱命!” “甚麼?” 燕王朱棣驚喜得聲音都發顫了:“成功了?文軒真的說服了十七弟?” 夏潯道:“是,寧王殿下已答應傾其所有,攘助殿下靖難,不過,眼下寧王尚有一劫,還需殿下為他解圍。” 夏潯略一示意燕王忙摒退左右,夏潯和塞哈智與他密報半晌,朱棣哈哈大笑起來:“那有甚麼,俺就殺去關外,救十七弟出來,只要能得到泰寧、朵顏、福余三衛的精鋭鐵騎,再得到關外八萬精鋭之師,九江小兒何足懼哉。” 夏潯問道:“方纔臣聽殿下吩咐,莫讓二王子再繼續襲擾敵軍補給,這是為什麼?” 燕王笑着擺擺手道:“本王溜魚呢,綫兒太緊魚會逃掉的,現在天氣還不夠冷,不能讓南軍意識到糧草和軍衣是大問題,得把他們留住,等到寒冬降臨,那時再把補給綫全部掐掉,讓他的五十萬大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說到這兒,朱棣又迫不及待地道:“這邊且不去管他。快說,你與十七弟是怎生計議的,本王要如何發兵為他解圍?” …… 朱棣失蹤了。 曹國公李景隆痛定思痛,調出幾路人馬,專門圍剿燕王朱棣的大軍,省得他不斷在旁邊扯後腿,結果大軍剛派出去,朱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天之後傳來消息在永平附近發現燕王蹤跡,此時永平已再度掌握在朝廷大軍的手中。 李景隆大吃一驚,忙召集眾將匆匆計議一番,怕燕王重施故技再奪永平於是分兵一路去援永平,又通知山海關的總兵楊文全力戒備,防範燕王偷襲山海關。結果山海關和永平的明軍枕弋待旦,夜不成寐地守了三天,一個個守得哈欠連天,也沒見燕王派來一兵一卒。 找不到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李景隆不知道燕王到底在打哪兒的主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派出探馬四處打探燕王消息,一面從攻城部隊中又調了兩衛兵馬,加強了他所在的鄭村壩的防務,這個時候,燕王的大軍已繞過鬆亭關,即將抵達劉家口。 劉家口,守將總旗官劉奎剛派了一個侍衛替他去了撫寧縣,撫寧縣在秦皇島區域,他的家如今就安置在那兒,家裡捎信來,說他的兒子生了重病,延醫問藥的大半個月了,還不大見好,劉奎牽掛不已,便拿了些銀錢,使一個親兵回家去看看。 派走了親兵,劉奎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住處,就見關口外鎮上的那個老家人正等在那兒,劉奎不耐煩地道:“月例不是已經給你了嗎,又來做甚麼?” 老管事點頭哈腰地笑,湊到面前,很神秘地道:“老爺,那位小地,“又來了,想見你呢。” “嗯?” 劉奎怔了怔,微微有些意外,沙寧雖然每年總能有機會過來幾趟,不過相隔這麼短還是頭一回,他也不知道沙寧這一次怎麼來的這麼頻繁,想要問問,奈何這老家人只知道他金屋藏嬌,那位極美的小娘子並非他的妻室,此外一無所知,想問也無從問起。 劉奎思索了一下,才道:“你先回去侍候好小姐,我安排安排關上的事務便去。” “是是是!” 那老管事眉開眼笑地走了,他平時守着那幢空蕩蕩的宅子,沒有什麼外撈,所以才時常將房捨出租,給過往客人當客棧使用,但是每回這位不明身份的小姐住到這裡的時候,老爺就大方的多,那位小姐的賞賜也特別優厚,站在他的立場上,巴不得那位小姐一年四季都住在這兒呢。 劉奎的父親原本只是朵顏部落擄來的一個奴隷,劉奎的身分也高不到哪兒去,可以說全賴沙寧,他才有了今日,有家有業還做了官,既知沙寧來了,劉奎哪敢怠慢,連忙喚來副總旗王彥稀,把關上防務向他交代了一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王副總旗隱約知道總旗大人在鎮上置了宅子,養了外室,聽說他要去鎮上住兩天,王顏稀笑嘻嘻地便答應下來。 劉奎換了便裝,也不帶侍衛,便沿著山間那條走慣了的小道,向鎮上趕去…… 第308章 利動人心 山間草半青半黃,樹木的顏色有黃有綠還有紅,如同一個拙劣的畫師,東一筆西一筆地塗抹在山上,從山上望下去,小鎮呈狹長的形狀橫亙于山下,再往遠去,則是一片胡楊樹林子,大多數胡楊樹都掛着滿樹金黃,間次有一株已經死掉多年的胡楊樹,盤剝蒼白的枝幹古樸地矗立着,向蒼天張開它們那如枯瘦老朽般的手臂。 劉奎往山下走,心中並沒有最初與沙寧偷歡時的那種興奮激動的感覺,不是因為初冬將臨的天氣有些蕭瑟的影響,也不是因為為了和這位王妃保持暖昧關係而把家人遠遠地安排到了撫寧縣,如今兒子生病也不能看上一眼所影響,而是自從沙寧成為寧王妃,他就一直徘徊在地獄和天堂之間,在她面前,就是強顏歡笑而已。 每當和沙寧在一起時,她那年輕、美麗、鮮活、嬌嫩的胴體,都會讓劉奎如痴如醉,在她身上,他几乎可以得到男人想要的一切,慾望、虛榮、得意、驕傲、快樂,種種滿足,可是酣暢淋漓之後,隨之而來的卻總是焦慮和不安。 沙寧嬌蠻、任性、狂野、大膽,彷彿一匹馳騁在草原上,不甘戴上嚼頭的野馬,骨子裡,她是不在乎漢人禮教的,可劉奎不能那麼想,只有俯伏在沙寧王妃的身上時,他才能暫時忘卻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品味那極樂的銷魂滋味,極樂之後,卻是無盡的空虛、恐懼和擔心。 他的一切都是沙寧給的,他瞭解沙寧的性格,他不敢拒絶沙寧,不敢提出斷絶來往,可他同樣懼怕寧王,如果讓寧王知道他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寧王會怎樣?劉奎從來不敢深想。 沙寧給了他一切,還給了他極樂,有時候想想自己能佔有一位王妃,未嘗沒有一個男人的竊喜和驕傲;而寧王卻可以剝奪他的一切,還可以送他去極樂世界。所以他的心一直在徘徊在得失生死之間,這已非關男女之情了。 走到自己家門口,劉奎站定了身子,長長地吸了口氣,臉上擺出一副欣然的笑容。推開門,走進去,兩個皮帽肥袍的蒙古勇士正牽着馬從院中走過,見到他,立即站住,以手撫胸,深深地鞠了一躬。 劉奎微微地點了點頭,正眼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如果不是因為沙寧王妃的原因,本應是這些王府侍衛正眼都不看他這個小小的總旗才對,劉奎心中小有得意,然後躍入腦海的便是沙寧那嬌媚的模樣、銷魂的胴體,腹下馬上就像喝了一壺燒酒,滾熱起來,慾望暫時戰勝了恐懼,他腳下的步伐加快了,臉上的笑容也真的愉快起來。 那兩個以手撫胸的蒙古大漢慢慢地抬起頭來,互相對視了一眼,那個更粗更壯、一臉鬍鬚如戟的大漢低聲道:“大人……” 另一個只生了八字鬍的精壯漢子豎指于唇,示意他勿需理會,便牽着馬繮繩悠然地走過去了,大鬍子咂巴咂巴嘴兒,嘟囔道:“先長出的頭髮沒有後長出的鬍子長久,先長出的耳朵沒有後長出的犄角堅硬,看人家那穩重勁兒,難怪能被殿下委以重任呢,我塞哈智在千軍萬馬面前都不知道懼怕,一幹這等鬼鬼祟祟的事情,怎麼這心還就跳得厲害了呢。” …… 劉奎這幢房子院落雖然在整個鎮子上是首屈一指的,其實按照關內的標準也是相當簡陋的,但是主宅寢室內卻別有洞天,外表看來平平,一旦進去,卻是特別的華麗舒適。傢具佈置典雅考究,梳妝台、凳、小幾、香爐、立鏡、帷帳、臥榻,鴛鴦戲水的綉枕錦被,異樣的豪綽。 沙寧剛剛沐浴完畢,坐在梳妝台前梳理着一頭烏黑的秀髮,一襲月白色的羅裙,使一條細細的帶子繫著,纖腰下是豐隆渾圓的臀,坐在錦墩上綳得緊緊的,凹凸有致的美妙曲綫畢露無遺。房間裡已生起了兩個火盆,火炕也已燒起,溫暖如,所以並不寒冷。 “寧兒,怎麼這麼快就又來了,想我了麼?” 劉奎自後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纖腰,柔聲問道。 妝台的菱花鏡裡,粉靨如花,向他嫣然一笑,然後沙寧便扭轉了嬌軀,劉奎放開手,退開一步,沙寧站起來,一雙玉臂環上了他的脖子,呵氣如蘭地嬌聲道:“奎哥哥,人家這次來,可是有極重要的事找你。” 劉奎臉色一變,歡喜的神情立即被緊張恐懼所取代,急忙問道:“出了甚麼事,寧王他……他……” 沙寧白了他一眼,不悅地道:“那麼怕他做甚麼,他整日守在寧王府裡,能知道甚麼?” 劉奎心中稍安,忙道:“我……我這不是擔心你麼,既然不是寧王,那是甚麼大事?” “你來!” 沙寧伸出小手,拉住劉奎並肩在榻上坐了,然後低低絮語起來,過了許久,沙寧才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此時房間裡已經暗了,沙寧起身去點着了油燈,柔和明亮的光線立即灑滿了整個房間,沙寧回眸一笑,燈光下見劉奎面色陰晴不定,不禁斂了笑容,問道:“有什麼問題?你不願幫我?” “啊?怎麼會呢!” 劉奎忽然清醒過來,連忙站起身,走到沙寧身邊,執起她的雙手,深情地凝視着她,柔聲道:“寧兒,沒有你,就沒有劉奎的今天,你知道,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為你粉身碎骨,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沙寧伸手掩住他的唇,嫣然道:“說甚麼傻話呢,只是叫你開關放燕王兵馬進來,又不是要你去衝鋒陷陣,我怎捨得讓你去冒險,你魂不守舍的幹什麼?” 劉奎辯解道:“我……我只是……正在想,守關將士共計一百二十人,未必就肯全聽我的安排,只要其中有一人懷有異志,偷偷點燃烽火,就會打草驚蛇。如果想悄無聲息地過關,我必須得安排幾個心腹先守緊了烽火台,要說起來,我倒是有幾個心腹兄弟,只是這是讓他們跟着咱們造朝廷的反吶,我沒有絶對把握,得好好想想,有誰絶對靠得住,方能為我所有。” 沙寧笑道:“你要說服關上守軍眾人一心隨你造反可能有些困難,但你身為守關主將,隨便找個理由帶幾個家人去關口上逛逛,總不會有人拒絶吧?” 劉奎愕然道:“甚麼?” 沙寧蛾眉一挑,婉媚地笑道:“絶對靠得住的人麼,我已經給你帶來了。” …… 夜色深深,沙寧已經熟睡了,她像一隻小貓兒似的,側蜷着身子,發出細細輕輕的呼吸。 劉奎張着眼,仍在瞪着黑漆漆一團的帳頂。 寧王要造反,要跟着燕王造反,要我放燕王過關,去為寧王解圍,要我……反了朝廷…… 劉奎的心裡翻來覆去轉了許久,種種念頭像礁石間的亂流似的,在他腦海裡碰撞着。造反,有成功的可能嗎?燕王如果能戰,何必出關來尋寧王,寧王如能掌控關外局勢,何須燕王來為他解圍,真的有必要跟着這對難兄難弟走上絶路? 尤其是,剛剛沙寧還趴在他胸前,甜甜地告訴他,事成之後,要想辦法把他調到寧王身邊,從此長相廝守,真是瘋了!她的膽子也太大了,他現在都已整天活得提心吊膽,到寧王身邊去?一旦走漏風聲…… 劉奎翻了個身,背對著沙寧,一絲惡念油然而生:“寧王要造反,如果我把這個消息遞出去,那是多麼大的功勞?破壞了燕王、寧王的合兵大計,如此大功,我劉奎豈不一步登天,最起碼也能當個千戶,到那時,何必再活得如此辛苦? 我的一切,都是靠她施捨的,在她面前我哪能抬得起頭來,情人?說的好聽,我不過是她豢養的一個面首罷了,為了怕她吃醋,我連妻兒都安排得遠遠的,現在……大好機會就在眼前,我有機會靠自己的力量去掙一份錦繡前程,還可以從此擺脫她,不用連睡夢中都擔心寧王殺我全家,我為什麼不為自己拼一把?” 這個念頭一旦佔據了上風,昔日的海誓山盟、甜言密語都一掃而空,想著光輝美好的未來,劉奎激動的渾身發抖:“她明日便要我帶著她的人上山,控制烽火台,放燕王出關,我想動手,唯有今夜了。不過,我一小小守關總旗,如何可能知道這樣重大的秘密,豈不惹人生疑?” 劉奎眼珠亂轉,又想:“有了,我本她的家奴,有這層關係就夠了,到時候,我就說寧王妃欲以重金賄賂,誘我投靠寧王一同造反,我深明大義,假意應承,趁其不備,綁她上山,再舉烽火示警,這就行了。這樣于名節有虧的醜事,諒她也不會說出來。不妥,以她性情……一旦到了那步田地,哪會顧忌這些,我縱有大功,可是奸辱王妃,讓皇室蒙羞的罪名……要不然……我把她殺了?” 忽地想起沙寧與他恩愛纏綿的過往,想起沙寧把他從一介家奴,到如今給了他家庭、給了他體面的身份,劉奎心中又想些不忍,可是思量許久,理智終於還是占了上風:“我既向朝廷方面告發,與她便再無情份可言,我肯放過她,她也不肯放過我,還猶豫什麼,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劉奎把牙一咬,輕輕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地,走到自己放置衣袍的地方,便去摸索那柄貼身的短刀…… 第309章 塞上胡楊 劉奎的心“砰砰地”跳着,手指有些發顫,緊張得就象他第一次見到沙寧的胴體,第一次解開她的衣衫,第一次與她合為一體。他的手指觸到了一柄堅硬的東西,那是他的刀,月光映在窗欞上,屋中有微光,並非漆黑一片,可是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衣服過于凌亂,他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口袋的入口。 “唔……你做什麼?” 床上,沙寧嚶嚀一聲,帶著濃濃的倦意。 劉奎身子一顫,慌忙答道:“喔,我……我起夜……” “嗯……點上燈吧,黑燈瞎火的。” “哦哦,我……我是怕吵醒了你……” 做賊心虛的劉奎生怕沙寧起疑,摸到桌邊,哆嗦着找到火石油燈,嚓地一聲打着了火,點亮了燈。偷眼向床上一瞄,沙寧閉着眼睛,含糊地咕噥一句,轉過了身去。劉奎不敢再去摸袍子,便只着小衣,舉着油燈,硬起頭皮向屏風外邊走去。 馬桶就在屏風外邊的角落裡,劉奎把燈擱在桌上,故意的放到兩個花瓶中間,讓花瓶擋着,光線更暗一些,裝模作樣地站着,豎起耳朵聽聽裏邊沒有聲息,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一寸一寸的輕輕拉開了門栓。長久以來對沙寧形成的敬畏之情,被沙寧半夢半醒間的一句話給嚇光了,他現在只想著逃跑。 房門一開,他立即掩上,倉惶逃出幾步,被寒風一吹,這才醒覺身上只着小衣,風吹刺骨,可是這時候他什麼也顧不上了,把鞋子提好,便向前院急急逃去…… 劉奎剛一出去,沙寧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獃獃地坐在那兒。 事情太過緊要,夏潯和塞哈智與燕王朱棣計議已定後,便先行趕來與她匯合了,在說起劉奎的時候,夏潯再一次示意她,須小心為上,反叛朝廷這樣的大事,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做的,歷史上很多大事,就是在一個小環節,敗露在某個小人物手上,叫她察顏觀色,謹慎小心。 沙寧並不以為意,她根本不相信劉奎會背叛她出賣她,當夏潯說他和塞哈智、曾二等人會守在宅院四處時,她還為他們的小題大做而感到好笑,但是出乎她的預料,他真的背叛了她。兩人獨處不久,她就察覺了劉奎的異樣。 不是出於夏潯的提醒,而是出於一個女人的直覺,劉奎不是一個城府頗深、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他與她歡愛時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沙寧如何感覺不出?及至沙寧假寐時,他雖然強做鎮定,可是忽爾急促的呼吸,身體難耐的翻動……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籠罩了她的身心。 “嗒,嗒嗒!” 窗欞輕輕地敲擊了兩下,外邊傳來曾二的聲音:“娘娘,阿奎……劉奎,已經拿住了。” 沙寧低低地嗯了一聲,沉默片刻,說道:“我倦了,不見他。明日拿他破關,一應事宜,爾等俱由夏潯安排吧。” 曾二應了聲“是”,他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窗上,看得見,他習慣性地哈了哈腰,然後遲疑地停住,語氣有些擔心地道:“娘娘?” 沙寧淡淡地道:“我沒事,關門一開,你就帶那沒良心的,回來見我吧!” “遵命!” 曾二的身影在窗外就像演皮影戲似的,腦袋重重地一頓,一陣腳步聲響,離開了。 沙寧把被子扯起來,攏到了自己的身上,依然那麼坐著,依稀朦朧的月光下,臉頰上有兩道亮晶晶的痕跡,看不清楚是甚麼…… …… 劉家口外的山林中,燕王負責奇襲的先頭部隊已經悄悄埋伏下來,儘可能地靠近關下,密切注視着關上動靜,關隘上偶有兵丁走動,懶洋洋的,對他們早已熟悉的山間風景懶得多看一眼。這一側是關內,另一側雖是關外,但關門大片領土也在大明手中,朝廷在關外駐軍有八萬之眾,他們有什麼好警覺的呢? 山道上來了八九個人,都是鎮上居民打扮,其中有四個大漢合力抬着一張床板,床板上有一個人,蓋着被子,關上的守軍看見了,遠遠叫道:“站住,站住,你們幹什麼的?” “軍爺,老漢……老漢是劉總旗府上的老家人,你還認得吧?” 上邊有個兵丁伏在箭垛口向下張望了一眼,認得確是常來關上見劉總旗的那個老家人,還被一個大漢扶着,便笑道:“啊哈,原來是你,我們總旗大人不是去鎮上了麼,你來做甚麼?” 扶着老頭兒的夏潯用短刃頂了頂他的腰眼兒,低斥道:“說!” 老頭兒一機靈,忙跺跺腳,扯開嗓子帶著哭音兒喊道:“軍爺,出大事兒啦,我們老爺昨兒夜裡患了失心瘋,胡言亂語,見人就打,鎮子上被老爺打傷了好幾個人啦,老漢找了幾個小伙子幫忙,這才把老爺制住,你瞧瞧,這不是綁着呢麼,軍爺們吶,老爺府上就老漢一個人兒,這毛病老漢侍候不了啊,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老頭兒說完,半真半假,一半是在夏潯的授意下,一半卻是嚇的,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關口上的幾個兵丁聽了又是驚奇又是納罕:“失心瘋?總旗大人怎麼就得了失心瘋了?” 幾個兵都伏在城頭往下瞅,城頭下的人把門板順了過來,露出劉奎那張臉,關上幾個兵卒一瞅,不禁叫道:“快着快着,快放吊橋,果然是總旗大人。” 這幾個大兵承平日子過久了,又見喊話的的確是總旗官的家人,所以毫無戒心,馬上放下吊橋,有人急急跑去把這消息告知副總旗王彥稀了。 幾個大漢抬着門板過了吊橋,登上城門樓兒,忽啦啦圍上幾個看熱閙的守關官兵,只見棉被下邊躺着的果然是總旗大人,總旗大人怒目圓睜,臉孔漲紅,額頭青筋一根根綳起,果然像是患了瘋病。有個大兵見總旗大人嘴上勒着一條繩子,好象烈馬上了嚼頭,不禁好奇地道:“怎麼還把總旗大人的嘴勒上了?”說著就要去綁他解繩子。 “別動!” 塞哈智一聲吼,把那士兵嚇得一哆嗦,塞哈智連忙換上一副笑臉,嘿嘿地道:“軍爺,你可別動他,你一解繩子,這位大人是要咬人的。喏……” 塞哈智把曾二的手舉了起來,那手上纏着白布條子,有血跡滲出來,這是昨夜抓捕劉奎的時候受傷的,塞哈智認真地道:“看到沒有,我二兄弟的手指頭都被總旗大人吃掉了一根。” 那士兵一聽唬了一跳,趕緊躲得遠遠的,駭然道:“總旗大人莫不是中了邪吧,怎麼瘋得這麼厲害?” “唔唔唔……呼……” 劉奎的頭劇烈地搖晃着,兩顆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可他被綁得死死的,哪裡動彈得了,夏潯馬上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劉老爺又發瘋了……” “劉總旗發瘋了!” 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王副總旗非常驚訝,向那報信的士兵仔細問了清楚,這才欣喜若狂地跳起來:“俺日他個姥姥,總算熬出頭了!想當初石總旗被提拔起來的時候,就該老子當總旗了,結果可好,寧王府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話,這總旗官就被從天而降的劉奎而佔據了,現在他瘋了,哈哈哈,誰還跟俺搶,誰能跟俺搶啊?” 王彥稀像范進中舉似的,瘋瘋顛顛地跑到橫眉怒目宛若降魔金剛似的劉奎身邊,還沒來得及裝模作樣的問候兩句,他的總旗夢便破滅了,曾二從門板底下摸出一柄刀來,很乾脆地攮進了他的肚子。 王彥稀挨刀的同時,那幾個大漢便同時行動起來,紛紛自門板下邊摸出兵器,一半衝去守住了烽火台,另一半衝到另一側關口,鏗鏗兩刀,剁斷了吊橋的繩索,吊橋轟然落地,埋伏在密林中的燕軍先鋒一見吊橋落下,發一聲喊,便頂着草帽蓑衣各類偽裝物衝了出來…… 關上守軍稀稀落落,有的正在到處閒逛,有的正在營房裡閒侃聊天,正副總旗一個受制一個被殺,燕軍又從近在咫尺處突然殺入,群蟲無首,已是毫無反機之力。 這座小關隘存在的最大價值,其實就是烽火台的訊號傳遞,而現在烽火台被幾個大漢搶先登上去,居高臨下控制住了,這兒就是殺得天翻地覆,其他關口的駐防官兵最近的也要在幾十里地以外,是根本聽不到的,劉家口關隘……順利失守! …… 胡楊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爛。 後世的時候,已經很難在這一帶看到大片的胡楊樹了,不過此時,這裡的胡楊樹還是密密成林的。 《英雄》裡面,張曼玉和章子怡打斗的那場戲,就是在胡楊林裡,漫天飛舞的黃葉和鋪天蓋地的金黃,彷彿人間天堂,看到那場面,撲面而來直入腦海的,不只是那美景,還有那凋零的淒婉和蒼涼。 此刻,胡楊林中景色,堪可比擬。陽光從胡楊樹上投射下來,斑斕地灑在地面厚厚的金黃色的胡楊樹葉上。 劉奎的雙手被牛皮繩兒捆得緊緊的,臉色蒼白地站在林中,風起,漫天飛舞的胡楊樹葉刮在他的身上、臉上,他卻不敢稍稍眯起眼睛,他正驚恐地看著前面,前面有一匹馬,馬上有一個人,白衣如雪,牛皮繩索的盡頭,就握在她的手中。 沙寧靜靜地看著他,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劉奎的膝頭幾度想要跪下,跪下去向她叩頭求饒,可是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的脾氣,如果他敢跪下去,她很可能會馬上一箭射殺了他。即便他就是劉奎,沙寧也不會允許他把她的情郎侮辱得如此一文不值,她的男人,活就要活得像條漢子。 “如果,你不願意,你告訴我,我不會勉強你。在謀取劉家口之前,我會暫時禁錮你的自由,但我早晚會放你離去。你為什麼要出賣我?” 沙寧目光閃爍着晶瑩的淚光,痛心地質問:“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我不擋着你,可是你為什麼要出賣我,用出賣我換來的榮華富貴,你就能安心受用?” “我……我……” 劉奎嘴唇哆嗦,想辯解、也想求饒,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嗖!” 一柄刀寒光一閃,“噗”地一聲沒有劉奎腳下的樹葉叢,只露出一個刀柄,沙寧幽幽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那兒摸索這把刀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 劉奎慢慢低下了頭,他真的已是無話可說了。 “劉奎,你有什麼?你告訴我,你有什麼?” 沙寧的聲音高亢起來:“論才華,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琴棋書畫、諸子百家,你及得寧王萬一?” “論權勢地位、人品相貌、富貴榮華,你及得寧王萬一?” “劉奎,我沙寧不傻,你對我多少有些怨尤,我是知道的,你因為我,而把家人安置在外,心中十分不快,我也是知道的。可是,你就只想著你,你有沒有替我想過,我放著好好的王妃不做,我為你又付出了多少?我把一顆心都給了你,你就這般對我?!” “我……我……” 劉奎的頭快要埋到胸口了,還是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沙寧目盈淚光,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問你在做什麼時,還在盼你回心轉意。當時……只要你放下刀,回到我身邊,這件事……我會當做永遠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風又起,漫天黃葉,盤旋飛舞,經久不息。 劉家口關隘上,張玉握住夏潯的手,哈哈大笑道:“兄弟,你又立下奇功一件,哥哥我是越來越佩服你了。” 夏潯謙笑道:“小弟衝鋒陷陣的本領,不及大哥萬一,只好在旁門左道上下下功夫了。殿下什麼時候會到?” 張玉道:“殿下領着數萬大軍呢,若是早早趕到這裡,那就無法掩人耳目了,此刻殿下還在百里開外,你放心,我已派人去報知殿下,殿下必會以最快的速度率軍趕來。” 說著,他四下張望了一眼,問道:“寧王妃呢,殿下若到了,應該會見見她。” 夏潯道:“她在山下鎮上,張大哥先守住這劉家口,我去見見王妃。” 夏潯趕到山下,還未穿過胡楊樹林進入小鎮,就見地上有一道道深深的拖痕,將胡楊落葉犁開兩邊,露出了凍土的地面,隱隱還有一些血跡,彷彿是一條巨蟒在這林中瘋狂地翻滾穿行過,夏潯立即提高了警覺,他按着刀小心地向前行走,拐過一棵大樹,就見曾二牽着一匹馬,正在林間立定。 夏潯鬆了口氣,放開刀柄道:“曾二哥。” 曾二道:“娘娘已先行趕回大寧了,娘娘要我告訴足下,一切俱依前訂,燕王殿下攻進大寧城的時候,就是寧王殿下履行約定的時候,告辭!” 曾二翻身上馬,策騎疾馳而去,風裹着黃葉繽紛而下,夏潯微微眯起眼,正要轉身往回走,目光不經意間從路旁一棵已經枯死掉的胡楊樹上掠過,登時定在了那兒。 虯張怒曲的枝幹上,懸掛着一具似是人形的東西,血肉模糊,糜爛難辨。 夏潯打了個寒噤,連忙緊緊衣領,急急向山上行去。 第310章 迅雷不及 大寧城的警戒近來更森嚴了,就連普通百姓都注意到了氣氛的凝重。自從上次衛指揮朱鑒下令加強城池防禦,並派了一隊兵馬常駐于寧王府外,將寧王府困得水洩不通之後,能夠自由出入大寧城的就只剩下那位驕橫刁蠻的寧王妃和她一班朵顏衛帶出來的親兵了。 這幾天,朵顏三衛首領以及大寧都司轄下的一些小部落頭人陸陸續續趕到大寧城,準備給寧王祝壽,大寧城的戒備就更加森嚴了。這些草原部落的頭人、首領大都有朝廷封賞的官職,不過他們平時在部落內部、在與外交流時,仍然沿用自己習慣的稱呼和身份,並不像正兒八經入仕做官的人一樣對朝廷充滿敬畏之心,行止舉措也不大注意自己是朝廷官員。 眼下,寧王是落了翅的鳳凰,大寧都司的官員們都和寧王儘量保持着距離,即便是寧王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為了避嫌也只能找機會私下向他示意關懷,可這些部落頭人們卻不會有這種顧忌,他們按照草原人的習慣,越是在朋友落難的時候,越是應該體貼幫助,因為人家陷入困境而避見疏遠的人不配做朋友,是要叫人鄙棄的,至于朝廷上的立場,他們從來沒有這種覺悟。 這些頭人首領趕到大寧,最少的也帶了二三十個五大三粗的侍衛,朱鑒雖然看過福余衛首領敖登格日勒寫給寧王的那封曖昧難明的信,可他能發兵困住寧王府,在朝廷決定動用武力之前,他卻不能觸怒這些部落頭人。事實上,在朝廷眼中,也沒把這些賜了印信有了官身的部落首領真的當成自己的官吏,而是把他們視為不安份的民和半招安的匪,這樣一種定位,輕易當然不願意招惹他們,因此在明確朝廷意圖之前,朱鑒可不願意承擔激起部落造反的罪名。 這樣一來,朱鑒就只能抽調更多的兵力加強對這些人的看管,可他手頭能夠動用的兵也不多了,陳亨和劉真已經接到了他的密報,卻還沒有帶兵過來,因為現在的防務重點不在關外,而在關內,燕王朱棣領着大軍神出鬼沒的在沿邊打轉轉,各路邊關將領都接到了曹國公李景隆的命令:嚴守關隘,以防朱棣趁虛而入。 陳亨和劉真不能把松亭關的兵都抽調離開,他們得安排好松亭關及其他各處關隘防務,才能趕來大寧坐鎮。因此當各部頭人、首領入駐大寧城的時候,朱鑒只能從城防武裝中抽調更多兵馬去守着他們,監視他們,至于城防倒不用過于擔心,他在福余、泰寧、朵顏三衛的來路上,安排了許多探馬,如果他們的部落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可以第一時間拘捕城中各部首領,再反過頭來把兵增援到城頭。 這樣一來,城門的衛兵就相對要少了些,徐姜做為他的心腹,獨自承擔著南城的守衛,這就為燕王大軍的突襲創造了絶佳的機會。 燕王只比張玉晚了半個時辰趕到劉家口,立即馬不停蹄,大軍過關直撲劉家口,仍以張玉所部為先鋒,片刻不停,那山下小鎮的百姓都驚獃了,他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兵,直到數萬大軍浩浩蕩蕩穿鎮而過,他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清楚這支隊伍到底是誰的人馬。 這一路下去,張玉大軍掩了旗號只顧行軍,路上也有一些遊牧部落和漢民定居的村鎮,眼見得大軍經過,只道是朝廷兵馬調動,卻也無人以之為奇。先頭部隊將要趕到大寧城時,仍然故伎重施,令一些士兵喬裝改扮,扮成牧民、農民先行趕到南城門,與早已被寧王府收買的徐姜取得聯繫,裡應外合奪取城門。 等到朱鑒得到消息,匆匆趕到城門口時,只見一里地外燕字大旗迎風招展,張玉率領燕王鐵騎卷着塵土,好象一條長龍似的直向城門撲來,朱鑒沒有來得及奪回城門,燕王的大軍便破城而入了,就此與大寧衛的官兵展開了巷戰。 朱鑒且戰且退,當他退到大寧衛指揮使衙門口時,被一枝狼牙箭射中咽喉,當場斃命。燕王騎兵提前朱鑒的人頭滿城吶喊招降,一見指揮使已然戰死,仍在街巷間混戰的大寧衛官兵紛紛放下刀槍舉手投降,大寧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到了燕軍手中。 從徐姜開城,燕軍破門時起,寧王府便緊閉宮門,侍衛武士全部登上宮牆,持弓弩刀槍嚴陣以待,不管是大寧衛的官兵還是燕軍的鐵騎,只管在宮外激戰,寧王府一概不理,始終袖手旁觀,等到張玉初步控制了大寧城,渾身浴血趕到寧王府,報名求見時,寧王府仍舊是宮門緊閉,毫不理會。 張玉不覺有些納罕,急忙叫人去找夏潯,夏潯此時正在帶人接收大寧衛的軍械庫、輜重庫、糧草器仗軍服帳蓬以及戶籍軍冊,張玉的人找到夏潯的時候,夏潯剛剛找到那整整一庫房的花名冊,夏潯如獲至寶地對塞哈智道:“看緊了,千萬看緊了,別的東西都不重要,唯有這一庫房的名冊,千萬不要丟了一冊,這些可是有大用的。” 就在這時,張玉派的人到了,夏潯聽他說了情形,心中也有些納罕:“不是早就說定的麼,城破之日,就是寧王履行承諾之時,如今城已經破了,寧王又在搞什麼么蛾子?” 夏潯忙道:“好,咱們這就去去寧王府前見張玉將軍。” 夏潯不放心地又叮屬塞哈智:“老哈,你可給我看緊了,這一庫房的書冊,一本也不准遺失。” 塞哈智納罕地道:“大人,這些破書有什麼要緊的,難道比那軍械甲仗還值錢?” 夏潯正色道:“那是自然,忘了那封信了?我告訴你,這些書冊,只要利用好了,那就是刀槍、就是火炮,就是殿下的神兵利器,知道嗎,看緊了,你的腦袋可以丟,這些書冊也不准丟了一本。” “好!” 塞哈智立即瞪起牛眼,拔出刀來守在門前,一副要跟人拚命的樣子。 等夏潯與張玉的親兵匆匆離開了,塞哈智這才回頭看了一眼那一架子一架子破破爛爛的名冊,撓了撓後腦勺,困惑不解地自語道:“殿下橫掃漠北的時候,是怎麼打的仗我老哈都是知道的呀,那可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戰功,什麼時候書書本本都那麼厲害了,書本能打勝仗還要我老哈的刀子做甚麼?” 他卻不知,那是對外族做戰,這一次卻是自家人內訌。這座庫房裡儲放著的可不僅僅是大寧衛官兵的戶籍軍冊,而是整個大寧都司八萬大軍的花名冊。 燕王當然希望寧王登高一呼,就能把大寧都司八萬大軍盡皆招納麾下,可這是不現實的,陳亨、劉真等大寧都司的軍隊將領還在,中下級軍官也被他們陸續調換了許多,大寧都司的兵都是寧王帶過的,他們可能對寧王沒有敵意,可能對燕王沒有戰意,所以士氣不高,軍心不定,卻不代表一戰即潰。 燕王在關外拖不起,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八萬大軍納于麾下,而不是一座座關隘的去打、去征服,否則等這八萬大軍到手的時候,北平可能已經失守,那時他最好的結局就是佔據大寧,做塞外王了。 大寧是大寧都司的首府,各級將佐的家眷,包括許多士兵的家眷都在大寧城中,掌握了他們的花名冊,就能掌握這些士兵、將領的姓名、籍貫乃至家眷的身份,這可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絶妙手段,燕王在對都督宋忠一戰時,以八千敵四萬,就是靠這種親情攻勢,令宋忠的大軍陣前倒戈的。 夏潯上了馬,與張玉的親兵匆匆趕向寧王府,一路上只見街巷間已經停止了戰鬥,大街小巷都站滿了燕軍崗哨,有些士兵正在打掃戰場,從街巷衚衕裡抬出一具具屍體,街頭空曠處,已經放下刀槍投降的大寧衛士兵都被集中看管着。 夏潯問道:“大寧衛官兵投降後,沒有再受到殺戳傷害吧?大寧城中百姓士紳,可有受到騷擾?” 那親兵道:“誰敢吶,進城之前,張玉將軍不是親口傳下殿下的命令麼,敢擄一家、敢傷一民者,格殺勿論,殿下的軍令從來不打折扣的,大家都規矩的很。” 夏潯點頭道:“這就好,指不定哪一戶富紳,家裡就有子侄在軍中做將領,指不定哪一戶百姓,丈夫或者兒子就是某個關隘上的校尉兵卒,他們不受侵犯傷害,殿下招納大寧都司的八萬鐵騎才能順順噹噹的。” 正說著,就趕到了寧王府前,張玉正在那兒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一見夏潯連忙迎上來道:“文軒,你與寧王府可當真計議好了?如今大寧城已經在手,為兄來求見寧王,可是宮門緊閉,無人理會,為兄想要走得近些,上邊就射下箭來,不許任何人靠近,燕王殿下馬上就要到了,寧王府不是出了什麼紕漏吧?” “不會吧,寧王已經混到這步田地,現在大寧城又已落到殿下手裡,他還能玩什麼花樣?” 夏潯思索了一下道:“給我一桿降旗,我去見他!” 要說降旗,大多是打白幡,旗是旗、幡是幡,兩者樣式上還是有點區別的,打旗是戰,打幡是不戰,打白幡就是投降,軍中沒準備白幡怎麼辦?那就把主將的帥旗倒過來掛上去,於是夏潯就把“張玉”大頭衝下掛在桿上,搖着旗子直奔寧王府大門去了…… 第311章 掩耳盜鈴 寧王府打開了一扇角門,曾二站在裏邊,向夏潯打了個手勢。 夏潯便收了倒掛的軍旗,往肋下一挾,彎腰走進去,門馬上關上了。 “曾二哥,張將軍求見殿下,王府為何大門緊閉?” 曾二轉身就往前走:“跟我來,王妃娘娘要見你。” “王妃?不是寧王麼?” 曾二沒有回答,夏潯吸了口氣,快步跟了上去。 寧王府右偏殿,地龍、火盆、曖牆,把個殿內燒得熱流湧動,溫暖如春。沙寧就穿著一襲春衫,纖體妖嬈,俏生生地坐在案後,手中把玩着一方玉珮。 “楊旭見過娘娘。” “楊旭?” 沙寧瞟着夏潯,蛾眉微微一挑,微微有些疑惑。看她嬌容嫵媚,艷若春花,那嬌媚的唇瓣微微翹着,真叫人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可是想起劉家口外胡楊林中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夏潯心中卻是微生寒意,他躬身道:“是,臣本就叫楊旭,夏潯麼……那是臣行走于外時的一個身份。” 沙寧淡淡一笑道:“你倒是夠小心。” 夏潯沒有接話,開門見山地問道:“大寧城已在張玉將軍控制之下,但是張將軍前來求見寧王殿下,卻被阻與宮外,臣大惑不解,不知殿下與娘娘意欲何為?” 沙寧仍舊把玩着手中那方玉珮,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倒真是了得,難怪朝廷十三萬大軍一觸即潰,李景隆五十萬兵馬仍舊被你們貓兒戲鼠一般捉弄,這大寧城乃邊陲重鎮,朱鑒更是一員驍勇善戰的猛將,可是須臾之間,這大寧城居然就易了主人。” 夏潯笑了笑道:“大寧都司所領興州、營州二十餘衛,皆西北精鋭,驍勇善戰,冠絶天下,若說戰力之強,燕王殿下的兵馬縱然了得,卻也未必就強於大寧都司的兵馬,這也是燕王殿下欲向寧王殿下求助的原因了。此番能破城如此容易,還多虧寧王殿下吸引了大寧衛的諸多兵力,更多虧寧王殿下在大寧衛軍中的內應相助,及時打開城門。” “你知道就好。” 沙寧嬌媚地一笑,緩緩抬起頭來,一雙明媚的眸子投注在夏潯身上:“據本王妃所知,燕王麾下,不過五萬之眾,寧王殿下若肯登高一呼,雲集響應者卻得八萬精兵,殿下聽說他的四哥馬上就要到了,歡喜的很呢,不過沙寧只是個女兒家,心眼兒小,得先問個清楚,以後這兄弟兩個合兵一處,共赴國難,應該誰主誰從,誰正誰副呢?” “原來如此!” 夏潯恍然,也不知這是寧王的意思,還是沙寧王妃自作主張,如果是她自作主張那倒好辦了,如果是寧王生了野心,這事兒還不好辦了。他暗暗思索着,試探着道:“那不如,就請寧王殿下出來擔任全軍之主帥,挑起這靖難大任,娘娘以為如何?” 沙寧聳然動容,香肩微側,嬌軀前傾,脫口問道:“燕王殿下肯麼?” “肯,如何不肯!”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如果不是被朝中奸佞逼到絶境,燕王殿下怎會背負朝廷叛逆的罪名,冒險起兵靖難呢?方黃之流,把持朝綱,以利國利民之名,行禍國殃民之事,燕王殿下走投無路,憤然以府衛八百人,起兵于北平,那時就曾明示天下,靖難起兵,是為了清君側,誅奸邪,如果失敗了,殿下唯有捐軀報國而已。 若是成功了,待到宇內澄清之日,殿下還是要回北平做他的燕王的。俗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燕王與寧王同心協力,一同靖難,寧王殿下虎賁八萬,年富力強,若肯擔此重任,燕王殿下一定會欣然應允的。這一點,臣常在燕王殿下面前,是明白燕王殿下心意的,我想燕王殿下如果知道寧王殿下心意,一定會欣然應允,只是……寧王殿下……真的願意做這個三軍主帥麼?” “嚓!” 微微的一點聲息,彷彿指甲盤剝傢具刮過的聲音,突然響起,沙寧臉色微微一變,她忙嘻地一聲笑,掩口道:“你的膽子倒是夠大,居然敢替燕王殿下做這樣的主,本王妃卻不敢替寧王殿下做這個主呢,方纔隨口問問,只是怕寧王殿下受了委曲罷了,其實呢,燕王是寧王殿下的四哥,如今兄弟輩裡,燕王殿下已經是大哥了,長兄如父,這靖難重任,當然是要燕王殿下來承擔的。” 夏潯呵呵一笑,說道:“原來王妃娘娘在說笑,哈哈,娘娘和臣說話,可千萬不要說笑,楊某是個粗人,拿根棒槌就當針的,娘娘有話,還是直來直去的好。” 沙寧被他調侃,俏臉不由一紅,妙目狠狠嗔視他一眼,夏潯若無其事。沙寧氣得牙根癢癢的,只得咳嗽一聲,岔開話題道:“咳,方纔本王妃聽見城中打打殺殺的好不熱閙,我們在王府裡面也不大知道詳情,如今大寧城已經完全在握了麼?” 夏潯道:“娘娘放心,朱鑒已死,大寧衛官兵已經降了,現在整個大寧城,都在張玉將軍掌握之中。方纔來王府前,臣正在大寧衛指揮使司衙門,已經掌握了大寧都司全部將士官兵的花名冊。” 沙寧訝然道:“花名冊?你尋那些東西做甚麼?” 夏潯笑嘻嘻地道:“娘娘,這些東西可是寶貝,據臣所知,大寧都司八萬精兵,將佐的家眷,大多住在大寧城中,其他城鎮當然也有,不過名冊也在大寧,尤其是寧王殿下已被朝廷調走的三衛精鋭之師,不但將佐的家眷多在大寧,就連那些士兵,大部分也是大寧人氏,親人家眷俱在大寧的。是麼?” 沙寧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不禁緊張地頷首道:“不錯,你倒打聽的明白。” 夏潯道:“那就是了,掌握了這些名冊,就掌握了這些將士的家眷,掌握了他們的家眷,就等於攥住了他們的心,如果寧王殿下登高一呼,他們肯顧念舊主,紛紛歸附,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然,有他們的家眷在手,他們縱不來降,又有幾人還肯與燕王殿下死戰麼?娘娘以為如何?” 沙寧有些坐不住了,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察覺自己的冒失,又緩緩坐了下去,沉吟片刻,說道:“燕王殿下,什麼時候能到大寧?” 夏潯道:“燕王率騎步主力殿後,所以行程稍慢一些,張玉將軍已派人將戰報消息傳了回去,相信明天這個時候,燕王殿下就可以進入大寧城了。” 沙寧臉色又是一變,隨即佯做歡喜地道:“好,你先回去吧,告訴張玉將軍,張玉將軍軍務繁忙,就不必請見了,寧王殿下明日會在宮中恭候燕王殿下大駕,並設盛宴款待。” 夏潯並不肯就此離去,目光灼灼地道:“在宮中相候?呵呵,好教娘娘得知,如今監視王宮的大寧衛官兵已經被張玉將軍收編,寧王殿下已是自由之身了!” 沙寧臉色又是一紅,彷彿有種說不出的氣惱,她咬了咬薄唇,這才幽幽嘆道:“是呀,燕王與寧王,兄弟手足,燕王殿下到了,寧王殿下理應迎出城去才是,不過……” 夏潯拱手道:“娘娘有話但請直言,楊某說過,臣是一介粗人,若是娘娘含糊其辭,楊某誤解其意,一旦傳錯了話,臣可是吃罪不起呀。” 沙寧眼神飄忽,偏過了臉兒去,這才說道:“其實是這樣,寧王殿下……有些心思難以啟齒,所以才讓本妃出面,想透過你,先讓燕王殿下曉得。” 夏潯躬身道:“娘娘請講,臣一定把話帶到。” “是這樣……” 沙寧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隱隱帶著些慍意,卻不知道她在生誰的氣,她語氣閃爍地道:“先帝二十六子,早逝二子,存者二十有四,如今除了年幼尚未就藩的七位王爺,剩下的十七位王爺中,病逝的,自焚的,貶為庶人的,還好端端的就只剩下九人了。 九人之中,除了那位從宣府逃到京師去的谷王,數我們寧王殿下歲數最小,如今為勢所迫,寧王殿下決心附庸燕王共赴國難,可是殿下心中難免忐忑呀,你要知道……皇上可是天下共主,我們起兵靖難,在皇上眼中,終究是大逆不得的……” “臣明白了。” 夏潯從容笑道:“寧王殿下所慮,其實也是人之常情,臣會把寧王殿下的顧慮告知燕王的,相信燕王定會想個妥當的法子,若是靖難一旦失敗,斷不會讓寧王殿下不能見容于陛下便是了。” 夏潯長長一揖,便要退下,沙寧分明看見他起身時唇角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譏笑,沙寧心中好不懊惱,奈何,這正是出自于寧王的授意,她雖性情剛烈,可是自己丈夫瞻前顧後、忌慮重重,她又能如何? 夏潯剛一退下,屏風後面便走出了寧王,氣憤憤地指着她,責問道:“你真是好大膽,本王只想留一條退路罷了,誰讓你自作主張的,如果四哥順水推舟,真的把這靖難大任交給本王,你讓孤如何是好?” 沙寧並不辯解,只將眼帘一垂,心中暗嘆:“又一遭……在他面前自取其辱!” 嬌顏落寞,無奈之中何嘗不是深深的惆悵。 如果她是男兒身,如果她才是寧王,想必……會做出與寧王完全不同的抉擇吧…… 第312章 明見暗見 宮門轟隆隆地打開,承運大殿的飛檐斗栱自一重重宮牆上方隱隱可見,隨之,一道道宮門次第開啟,寧王朱權站在宮門下,看著馬上的朱棣,遙遙一揖,卻不踏出宮門半步,神色十分複雜。 朱棣暗自失笑:“這個十七弟……” 想起夏潯向他透露的寧王心意,朱棣暗自搖頭,翻身下馬,便向朱權迎去。身後幾名鐵甲侍衛立即緊隨不捨。 “殿下,不能迎燕逆入宮!” 斜刺裡突然殺出一個人來,向寧王朱權哭拜道:“殿下,燕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殿下不為國除奸,怎麼還要迎他入宮,兄弟之情,難道大於君臣之義麼?” “咦?這是哪個死不要臉的,好意思說這些大言不慚的屁話!” 朱權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弄到今天這步田地,你當他樂意嗎?好好的塞外王當得逍遙自在,皇上一句話,兵權削了、三護衛的福利也給削了,想守着一個王府好好過日子吧,皇上又嫌他活的礙眼,如今燕王兵進大寧城,得把自己招納回來的大軍拱手交出去,所謀一切,只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富貴罷了,如非得已,他朱權願意如此? 朱權定睛一看,卻是王府長史石撰,朱棣沒想到橫生枝節,也不禁在階下站定腳步,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不怕死的老石。 寧王和正妃都沒吱聲,側妃沙寧卻忍不住冷笑道:“石長史,寧王殿下本來是有八萬大軍的,可惜,兵權早不在手了,你讓殿下拿什麼去為國除奸吶?” 石撰厲聲道:“娘娘請住口,國家大事,哪裡輪到你一個婦道人家說話!” 石撰說罷,對朱權昂然道:“殿下手中沒有兵馬,尚有一棍鑌鐵棍,七尺男兒軀,一腔英雄血!” 朱權怒極而笑:“石長史的意思是,讓本王持一條鐵棍,抵敵四皇兄數萬鐵騎麼?” 石撰道:“縱然不能抵敵,殿下也該緊閉宮門,不與朝廷叛逆媾和,如此畏于燕逆兵威,大開宮門相迎,殿下置自身于何地耶?” 朱權陰惻惻地道:“長史大人以為,本王今時今日,算是自置於何地呢?” 石撰道:“燕逆假仁假義,既然口口聲聲要誅奸邪、清君側,那麼殿下只管緊閉宮門,不與相見,諒燕逆也不敢自毀其諾,悍然闖宮,傷害殿下。達則兼濟天下,困則獨善其身,殿下無力救國,潔身自好還做不到麼?石撰身為長史,斷不能眼看著殿下走上岐途,身敗名裂!” 他霍地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擋在門前,向朱棣嗔目大喝:“燕逆,你休想入我寧王府半步!” 朱棣大怒,戟指喝道:“似你這等奸賊,俺朱明皇室就是被你們這些混帳東西妄言大義,離間親親,才閙到骨肉相殘的境地,今日本王要與自家兄弟相見,你待怎樣?” 石撰挺起胸膛,大義凜然地道:“石撰忝為寧王府長史,斷不能容我王背負叛逆之名,你要入宮,除非踏着我石撰的屍體過去!” 燕王身邊有一大將邱福,正着鐵甲伴侍于側,一聽這話,大喝道:“如你所願!” 蹭地一個箭步躍了上去,身在半空,腰間長刀已然出鞘,嗆啷一聲剛剛傳入人耳,一道匹練也似的寒光便在空中一旋,只聽“噗”地一聲,血光沖宵而起,把寧王身後一眾女眷嚇得花容失色,紛紛驚呼,石撰一顆大好頭顱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滾下階去。 朱棣淡淡一笑,說道:“雖然愚蠢,忠心可嘉,本王就成全了你!” 石撰屍身倒在階上,一腔鮮血汩汩流出,沿著石階蜿蜒而下,朱棣一提袍裾便踏着那鮮血拾階而上,到了石撰屍身面前,沾血的雙足毫不猶豫地踩到了他的屍體上,他說一句“除非你踏着我的屍體過去”,燕王放著那麼寬敞的石階不走,真就踏着他的屍體走了上去。 寧王府中上下並不熟悉燕王為人,就連朱權也不大清楚這位四哥的脾性,見此情景不由盡皆動容,唯有沙寧目泛異采,心中讚歎:“如此人物,方稱英雄!” 寧王身邊群雌粥粥,有許多美人兒,王妃、側妃、妾妃、王姬、侍妾、卑妾,不獨有漢人美女,還有蒙古、女真、朝鮮,乃至西域維族女子,個個千嬌百媚,充滿異域風情,燕王卻是目不斜視,只管盯住了這位只見過幾次面的十七弟。 到了朱權面前,朱棣張開雙臂,未曾言語,目中已滿含熱淚:“十七弟,昔日你我兄弟相見,都是在帝京宮闕之內,父皇母后膝下,家人團聚,其樂融融,如今奸臣作祟,兄弟們死的死、囚的囚,十七弟被困王府,不得自由,四哥的北平府不日就下,家眷生死難料。實未料父皇屍骨未寒,宗室親族竟然落到這步田地!” 朱權被他一說,觸及心中痛處,想起自己擔驚受怕的日子,也不禁潸然淚下,兄弟兩個抱頭痛哭…… …… “大人,咱們……就帶著這些東西去阻敵兵?” 塞哈智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向夏潯問道。 在他懷裡,揣了許多書信,其中最重要的兩封信,就是燕王和寧王分別寫下的,此外就是他們依照大寧都司府庫中的花名冊,找到那些身居要職的武將家眷,由他們寫下的家書。陳亨派了人到大寧來,告訴朱鑒他不日就到,所以燕王馬上派人迎了上去。 這一行三人是夏潯、塞哈智還有徐姜。徐姜開城門放燕軍入城,避免了重大傷亡,功勞甚大,如今一步登天,已被燕王提拔為百戶,他熟悉這裡的道路,同時對大寧各衛的旗幟、將領也比較熟悉,所以此番與夏潯、塞哈智一同離開大寧,執行秘密任務。 這季節關外的風越來越大了,風中不但帶著大量的塵沙,而且十分寒冷,今天天氣陰冷冷的,空氣有些濕潤,看這樣子,今冬的第一場雪,馬上就要下了。 夏潯騎在馬上,將蒙面的毛巾又緊了緊,說道:“自然不止!張玉將軍率兵殿後呢,朵顏三衛的援兵也很快趕到,如果文的不行,那時就要動武了。陳亨曾多次隨燕王殿下出塞做戰,燕王對他很熟悉,寧王或許不放在陳亨眼裡,不過對燕王,他還是頗為敬畏的,如果被他知道燕王殿下已經出關,並且佔據了大寧,他未必就敢侵犯……” 剛說到這兒,策馬行在前邊一里多地開外的徐姜已兜馬急急趕了回來,聲音微微帶些緊張地道:“大人,松亭關的先鋒人馬,已經到了!” 陳亨和劉真把沿邊各關隘安排妥當後,又從各處陸續抽調兵馬,直到今天才準備停當,開始向大寧增兵。由於燕王從劉家口秘密過關,沿邊關隘沒有發出烽火訊號,陳亨還不知道大寧城已經落入燕王手中。 這支先頭部隊是陳亨親自率領的,陳亨所率將領中有三員大將,分別是衛指揮徐理、陳文、卜萬,這三個人就是寧王三護衛的將領。陳亨把他們帶在身邊,自有他的考慮,他認為燕王還在關內,最大的威脅仍在關內,所以松亭關不能失守,守關的兵馬必須是絶對可靠的。 寧王三護衛,加起來一共只有九千人,在他所領的三萬大軍中只占少數,而且大寧城中現在還有朱鑒的一萬兵馬,到時候憑三護衛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是翻不起什麼風浪的,而且朱鑒給他的信中說,寧王欲結泰寧、福余、朵顏三衛謀奪大寧城,陳亨知道那些部落勇士不擅攻城,軍紀也差,寧王三護衛家眷大多在大寧城中,如果真讓朵顏三衛進了城,誰也不能保證他們的家人就不受傷害,他們守衛自己的家園,還能不賣力氣?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陳亨對自己頗為自信,他自信能駕禦這幾員將領。他是一員老將,元末時就承襲父職,在元兵中擔任將領了,那時他是揚州萬戶。元朝的上萬戶府統兵七千人,中萬戶府統兵五千人,下萬戶府統兵三千人,萬戶府中設達魯花赤一名、萬戶一名、副萬戶一名。揚州萬戶府是中萬戶府,他當時就在揚州萬戶府任萬戶官。 到後來,朱元璋在濠州起兵,陳亨棄元歸朱,先是擔任朱元璋的鐵甲長、後又擢升千戶,再後來隨藍玉大將軍北征,受命守東昌,蒙元鐵騎數萬兵馬來襲,陳亨不但牢牢地守住了永昌,而且還反守為攻,出奇兵大敗敵軍。以後又數次隨燕王出塞,屢建功勛,積功升為都督僉事。 這位老將軍打了一輩子仗,帶了一輩子兵,寧王這個毛頭小子以及他手下的三個甚麼衛指揮,怎麼可能放在他的眼裡? 眼看天色將晚,陳亨勒住坐騎,頒下號令:“天色將晚,傳令下去,就地安營,埋鍋造飯。明日一早,卯時二刻點兵操練,辰時三刻用飯,巳時出發,繼續趕路。” 軍令一下,三軍立即就地紮營,佈置營壘、警哨,營中處處開始飄起炊煙。 徐姜和夏潯、塞哈智將馬匹藏在遠處林中,伏在一處草坡上悄悄地觀察着營中動靜,每座營中,都豎著主帥的大旗,如果是外人,未必就能依據旗幟確認每一處營帳中的主將,因為有些姓氏是大姓,同一軍中兩員大將同姓是很正常的,比如王劉李趙一類,不過姓卜的比較少,大寧都司二十餘衛將領,姓卜的指揮只有一個。 所以徐姜一處處指點着向夏潯介紹,當他指到一處揚着“卜”字大旗的營壘時,突然興奮地道:“大人請看,那座營壘,必是寧王三護衛中卜萬卜指揮的所在了。” “寧王三護衛也被陳亨帶過來了?” 夏潯先是一奇,繼而大喜,說道:“咱們不直接去見陳亨了,走,繞到卜萬營區,先見卜萬!” 第313章 青萍幹將 “站住,幹什麼的?” 一見有人探頭探腦的往營地裡看,立即引起了戍營官兵的注意,幾個官兵提着刀槍撲過來,夏潯和徐姜、塞哈智一副普通牧民打扮,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們只是路過的。” “路過的?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你們兩個路過這兒幹什麼,往軍營裡窺探什麼?” 搜了搜三人身上,並沒有攜帶刀槍,懷裡反而揣着許多書信,那幾個兵丁疑心大起,便將刀槍逼住三人,喝道:“走,見見我們總旗大人去!” 夏清向塞哈智和徐姜遞了個眼色,乖乖隨着他們走進營察,被帶到一名總旗官面前,那人三旬上下,身材不高,十分的墩實,他的面前堆着一大堆書信,他隨便撿拾起幾封來,只匆匆一看上邊所寫的收信人,臉色便是一變,吃驚地看向三人,問道:“你們到底是甚麼人?” “你是……皇甫譽皇甫大人?”徐姜看著他,突然叫道。 那位總旗官更是吃驚:“你認得我?” 徐姜嘿嘿一笑,說道:“皇甫總旗經常出入城門的,小弟怎麼不認得?總旗大人忘了麼,我是守南城的徐姜啊,皇甫總旗家裡有皮貨要捎帶出入,小弟時常予你方便的,想起來了麼?” “啊!啊啊……” 皇甫譽眨眨眼,突然想了起來,不由大驚道:“原來是你?乖乖我的娘,徐小旗!你這是……怎麼這副打扮?” 徐姜湊上兩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皇甫譽駭然道:“當真?” 徐姜笑嘻嘻地道:“皇甫大哥,這種大哥,小弟能開玩笑麼?這種事,皇甫大哥怕也不敢做主的,何不帶我們去見見卜指揮呢,成了,有大哥你一份功勞,不成,也是一份交情,你說呢?” “皇甫譽?” 夏清心中一動,忙道:“總旗大人,這些書信裡,正有令尊大人寫給你的信,呵呵,請容我找找。” 他舉舉手,示意身上並無武器,這才走到皇甫譽身邊,在那堆書信中翻揀起來,不一會兒,便翻出一封信來,皇甫譽接過書信,一看正是自己老父筆跡,連忙打開閲覽,一封信看罷,他的臉上陰一陣晴一陣,那表情真是好不精彩。 夏潯微笑道:“皇甫大人請放心,燕王殿下入城之後於百姓秋毫無犯,得知尊府與皇甫大人的身份之後,我們還派了兵丁專門守在尊府門外,不容遊兵散勇入內侵擾,令尊令堂和大人的兄弟、妻女俱都平安無恙。” “娘的,無恙想必是真的,可這無恙,與人質何異?” 皇甫譽定了定神,苦笑道:“這兩位……還有徐老弟,請隨……請隨我來。哦,帶上你們的書信……” …… 卜萬營中,徐理、陳文、卜萬三人守着一堆書信,面面相覷。 過了許久,卜萬掃了二人一眼,沉聲道:“兩位,你們怎麼說?” 面前的書信中,有他們的家書,有寧王痛詞陳切,呼籲他們歸降的書信,同樣還有燕王高官厚祿的封許承諾。家眷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舊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威名赫赫的燕王又親筆書信與他們,如此攻勢數管齊下,三位在陳亨麾下總是受到排擠戒備的衛指揮已經動了心。 年過四旬才有了一個寶貝兒子,兒子還在大寧城中的徐理率先摩拳擦掌地道:“兩位兄弟,咱們本就是寧王殿下的護衛,自從被朝廷調離大寧,到了松亭關,馬上就從親娘眼裡的寶貝疙瘩變成了後娘養的,這一次陳都督帶咱們回大寧,美其名曰是讓咱們去守土衛家,其實呢,還是因為放心不下咱們,依我說,沒二話,殿下既然捎了信來,就跟着殿下反了!” 卜萬又盯了陳文一眼,問道:“陳兄怎麼說?” 陳文笑了笑道:“咱們兄弟三個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咱們三個,但有一個重歸寧王麾下,剩下兩個在朝廷這邊都休想再有好日子過的,這一點兩位想必都已清楚。所以,不管是進是退,如何選擇,咱們三個一榮共榮、一辱共辱……” 徐文不耐煩了,瞪眼道:“我說老陳,你東拉西扯的扯什麼閒淡呢?就一句話,咱們怎麼辦,是跟着陳都督打回大寧,還是跟着寧王燕王一起幹!” 陳文慢各斯理地微笑道:“我這不是在說清其中的道理嗎?咱們想要有所取捨,總要明白為什麼取捨吧?兩位的父母妻兒都在大寧城,兄弟卻不然,我的家眷在興州,要是兩位決心歸附燕王,兄弟當無二話,不過我得馬上派人回去搬取家眷……” 卜萬神色不動,只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陳兄,家眷就不必搬取了,燕王殿下那位姓夏的使者告訴我,從花名冊上獲悉老兄你的底細時,燕王就已派人喬裝改扮奔赴興州了,如今麼……陳兄的家眷應該已經被接到大寧城裡了。” 陳文笑容一僵,徐理幸災樂禍地瞟他一眼,嘿嘿笑道:“老陳,想讓我們哥倆承你的情兒,美得你,哈哈,你算說著了,咱們現在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這麼說,咱們干?” 卜萬重重一點頭:“幹!” 陳文的臉色凝重起來:“你我三人,先把自己麾下將校的家書帶回去,叫他們曉得家中情形,三更時分,同時發難,直取陳軍的中軍大營!” 這三個人都是刀頭舔血的百戰將軍,看著嘻嘻哈哈,一旦有所決定,卻是堅毅果決,毫不遲疑。 卜萬微笑道:“燕王想把大寧這八萬兵,儘可能一個不傷的全帶回去,能不動刀兵,最好不動刀兵。” 徐理瞪眼道:“不動刀兵,還能怎麼辦?” 卜萬泰然說道:“燕王殿下自有安排。” 他回過身去,揚聲道:“夏老弟,請出來吧。” 卜萬這軍帳大帳套着小帳,大帳署理軍務,小帳歇息睡覺,只見簾兒一掀,夏潯笑得一團和氣,好象一隻給老母鷄拜年的小狐狸似的,拱着手就走了出來:“卜將軍好、陳將軍好、徐將軍好,大家,都好啊……” …… 很快,徐文、陳理離開了卜萬的軍帳,趕回了自己的營地,接着,他們麾下許多帶兵的將佐,都被指揮大人喚進了中軍大帳,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懷裡都揣着一封家書。 將近三更的時候,卜萬的軍營中突然起了大火,士兵們立即鼓噪起來,初冬時節,夜風驟急,起火的帳蓬一連引着了三頂帳蓬,才被士兵們用沙土撲滅。 這邊大火衝天,喧嘩叫嚷,陳亨那裡早已得了報告,把個老將軍氣得吹鬍子瞪眼,他帶了一輩子兵了,還很少碰到這種事情,好端端的居然把營帳燒了,這篝火是怎麼埋的?這巡營是幹什麼吃的?老將軍怒氣沖沖披掛起來,帶了一隊親兵便直奔卜萬的大營。 然後,他就意外地看到,徐理和陳文居然也在卜萬營中。一看到他們,陳亨馬上發覺不妙,但是已經晚了,他的親兵被解除了武裝,老將軍本人則被陳文、徐理、卜萬三位全副披掛的指揮使擁進了大帳,然後,他就看到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盤膝坐在燈下,笑得天官賜福一般,他的手中拈着一封信,信皮上寫着:“陳亨親啟,燕王棣!” 誰也不知道卜萬的軍營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到了四更天的時候,陳亨的中軍大營突然響起了聚將鼓,鼓聲震天,十里皆聞,各營主將不知就裡,但是陳亨治軍甚嚴,誰也不敢怠慢,急忙披掛起來,紛紛趕往中軍大帳參見主帥。 中軍大帳,陳文、徐理、卜萬等幾員大將頂盔掛甲,肋下懸刀,端立在據案而坐的陳亨左右,夏清儼然謀士,站在陳亨近前,微微蹙眉道:“去襲劉真大營?陳都督,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些,依照燕王殿下的意思,將軍只要能把這支大軍毫髮無傷地帶去大寧,便是奇功一件。老將軍現在能約束住這支軍隊為都督所用也就足夠了,今夜易幟,今夜便用其作戰,萬一生出事端……” 老將陳亨信心十足地道:“今夜老夫投到燕王麾下,明日劉真就會知道了。老夫既已決意投奔燕王,就得為燕王殿下打算,若是待劉真得到消息退回松亭關,殿下接收大寧都司八萬精兵的計劃便難圓滿,為將者,當善於捕捉戰機,機會難得,不可放過!” 夏清聽了暗自感慨,大明如今這些將領當真不是吃素的,難怪能殺得北元丟盔卻甲。 陳亨數度隨燕王朱林出塞,算是朱棣手下得用的老將,因為這層關係,朝廷怕他站到燕王一邊,把他調到了關外控制寧王,可誰也想不到燕王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關外,佔據了大寧城。陳亨既是燕王的舊部,又落在卜萬手中,非降不得生還,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投降。 可是最難得的是,一旦有所決定,他能馬上轉變立場,殺伐決斷,毫不遲疑,如青萍幹將之器,拂鐘無聲,應機立斷。換做是夏潯,怕是做不到的,這也正是讓夏清感佩不已的地方。正是陳亨的這個決定,使得朱棣此後收服大寧都司八萬勁卒的過程,几乎是一路坦途,毫無阻滯。 大寧行都司所領興州、營州二十餘衛,皆西北精鋭;朵顏、泰寧、福余三衛,俱是元朝降將,所統番騎勁卒尤其驍勇。燕王在戰略上從防守轉變為進攻,就是從攻克大寧、收服西北八萬精兵開始。燕王曾對世子高熾私下言語:“為父取天下,自克大寧始。為父克大寧,楊旭首功,陳亨次之!” 次年攻濟南,陳亨負創,返北平休養,因年老傷病集於一身,不久便病故了,但是恩怨分明的朱棣稱帝后,並沒有忘記陳亨的功勞,論功行賞,竟然封了陳亨一個涇國公,子孫後代,俱享福蔭。 老陳亨眼光獨到,一輩子只做了兩次選擇,第一次是放棄了元朝的萬戶官不做,于群雄之中慧眼獨具,偏就投奔了濠州的朱元障,成就一生富貴前程,第二次雖是中計被迫,但他一旦有所選擇,馬上就能站在所選擇的人一邊全力為他打算,稱得上是明利害、善決斷的一世之雄。 戰中原 第314章 會州立軍 劉真另領一路兵馬逶迤于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陳亨的人馬會突然倒戈。 陳亨是一名沙場老將,戰陣經驗極其豐富,他知道,率領大軍突然返回,劉真對此不可能不生警覺,想要不傷一兵一卒地詐營恐怕是辦不到的,但是要趁其不備予以突襲或者包圍卻相當容易,於是向三軍將士申明自此刻起,全軍易幟,改奉燕王旗號之後,立即下令全軍沿原路返回,圍困劉真的兵馬。 劉真果然上當,當他的探馬回報,發現陳亨都督大軍返回時,劉真也感到有些古怪,他連忙下令三軍就地紮下營盤,又命探馬去問詢于陳亨,陳亨回覆他說,燕軍已然潛出關外,現在大寧失守,朱鑒戰死,大軍不可再倉促冒進,宜返回松亭關再做道理,叫他原地等候,等他到了共同商議對策。 劉真聽說燕王已到關外,而且占了大寧,不禁大吃一驚,他原地紮下營盤,一心等候陳亨,結果陳亨的大軍一到,馬上就對劉真的大營實施了包圍。這麼大的陣仗,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問題,但是要做出反應卻不是那麼容易的,昨天還是友軍,今天就成了敵人,這樣戲劇性的變化,劉真麾下將士誰能事先想到?陳亨大軍的包圍圈已初現雛形,劉真軍中才意識到不妙。 但是這時候得到塞哈智送信的張玉率領燕王麾下全部騎兵和朵顏三衛的騎兵也趕到了,張玉率兵一萬五千人,朵顏三衛倉促之間各湊騎卒一千人,合計一萬八千人,全部是騎兵,這股生力軍一到,萬馬千軍往高崗上一立,對劉真大軍心理上的衝擊力不言而喻。 劉真的兵力本來就比陳亨少,陳亨統兵三萬,他只一萬五千有餘,張玉和朵顏三衛一到,以如此優勢的兵力,足可以對他們實施嚴密包圍,而守衛松亭關的兵主要是什麼兵種? 步兵! 張玉和朵顏三衛足足一萬八千名騎兵的加入,攻可以成為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追可以徹底瓦解他們的突圍,讓他們一兵一卒也休想逃回松亭關。兩軍對峙,尚未交鋒,劉真軍中士氣已泄。 陳亨見此情形,微微一笑,環顧左右道:“待老夫去見劉真,說他歸降。” 左右諸將齊齊動容,夏潯也吃驚地道:“老將軍不可,萬一劉真把老將軍扣住……” “他不敢!” 陳亨淡淡一笑,一拋長鬚,從容說道:“老夫知劉真深矣,劉真不是莽撞之輩,他該知道,扣住老夫一人,絶對解不了他的困局,此人乃是一員良將,如果能為燕王殿下所用,與殿下大有助益。” 說罷,陳亨不聽眾人再勸,單騎獨馬,馳向劉真大營。 劉真營中上下,誰不認得陳大都督,一見他單騎馳來,持弓守在轅門前的明軍都默默地垂了弓箭,悄悄閃向兩旁,結槍陣的士兵面面相覷,不見上官下令,眼見陳亨已到面前,便也自作主張,刷地一下閃開了道路。 立在中軍兵車結成的點將台上的劉真見此情形,暗暗苦笑一聲,知道軍心士氣,實不可用了,心中不禁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陳亨單騎馳到兵車結成的點將台前,一勒馬繮,立住了身子。 劉真按劍問道:“都督困我大營,是何道理?” 陳亨道:“燕王殿下確已不知自何處出關,攻佔了大寧城,本都督麾下寧府三護衛接到寧王秘信後,盡皆反了,老夫麾下兵將收到大寧家書,也大多生了異心,老夫自己亦陷在他們手裡,同時,又有燕王寫給老夫親筆書信一封,你也知道,老夫曾在燕王座前為將,多次隨燕王征戰漠北,這種情形下,老夫還有別的選擇麼?” 劉真聽了默然不語,陳亨又道:“劉總兵,如今你同老夫一樣,已是別無選擇,何必讓兄弟們徒勞喪命呢,老夫單騎入營,一是唸著咱們袍澤情意,二來也是唸著你是一員難得的良將,不忍讓你為了皇室內部之爭而白白送命。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新帝登基之後,朝廷對我武人如何相待,想必你的心中也很清楚,劉總兵當此時刻,該做決斷了。” 劉真搖頭:“多謝陳都督美意,皇上是道統所在,劉真身受國恩,不願背負亂臣賊子之名。” 陳亨眉頭一皺,大聲喝道:“劉總兵,忠有大忠,亦有小忠,大忠者忠國不忠君、忠事不忠人,小忠者忠君不忠國、忠人不忠事。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之流就是小忠了,兼之目光短淺,食古不化,雖以忠良自詡,于國於民有害無益! 老夫雖是武人,耳聞那書獃子要搞什麼井田之制,都要笑掉大牙。自輔佐皇上至今,這酸儒幹了些甚麼好事?哼!他就幹了兩件事,一是改甚麼上古官制,堂堂皇皇,沽名釣譽,其實呢?不過是削減稅、法、兵諸司官員,大肆增添國子監、禦使台的文人罷了; 另一件事,就是削藩,削得叔侄相殘,天下不安。朝廷由着這幫書獃子折騰,能做出甚麼好事來?老夫將近七旬,一生征戰沙場,你道老夫怕死麼?若不是因為這些書獃子干的那些蠢事讓老夫生了一肚子鳥氣,你道老夫就肯痛快歸降?” 這番話,只聽得劉真左右兵將人人為之動容,劉真卻心如鐵石,不為所動,只道:“陳都督金玉良言,奈何人各有志!” 陳亨白眉一聳,怒道:“難道劉總兵真要與老夫動武,讓我大寧官兵自相殘殺?” 劉真哈哈一笑,說道:“陳都督是劉真的頂頭上司,如今外邊又有數倍於我的大軍,士氣盡喪,劉真如何能戰?我也不想讓將士們徒勞送死。” 陳亨有些訝異,目光一凝,問道:“那麼劉總兵意欲何為?” 劉真道:“這營中兵馬,劉真盡數付與都督,只求都督賜劉真一匹馬,劉真自去歸附朝廷。” 陳亨愕然:“劉總兵可知此一去朝廷縱不治你死罪,亦難再談前程。” 劉真道:“若是一戰,徒送將士性命,若是歸降,愧對皇上和朝廷,劉真所作所為,但求心安而已。” 陳亨搖搖頭,又點點頭,終於長長一嘆道:“罷了,你自去吧!” 他提馬睥睨,高聲道:“劉總兵與老夫一戰,寡不敵眾,故而單騎突圍,都聽清了麼?” 三軍啞然,遲疑不敢答。 陳亨大怒,厲聲喝道:“兔崽子們,耳朵裡塞了驢毛嗎?聽清楚沒有!” 眾將士機靈一下,齊齊應道:“聽、清、了!” 陳亨下馬,撫了撫馬鬃,對劉真道:“劉總兵,老夫這匹好馬,就送給你了。” 劉真騰身跳下戰車,翻身躍上戰馬,向營中將士投注了最後一眼,又向陳亨重重地一抱拳,奮起一鞭,馬蹄“踏踏踏踏……”如敲羯鼓,在萬馬千軍注視之下,單騎遠去,好不孤零。 陳亨搖搖頭,跳上戰車,高聲吩咐道:“三軍將士聽我號令,兵發松亭關!” …… 陳亨本就是松亭關主帥,這一番領着六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回松亭關,松亭關守將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見得大都督剛剛率軍離開,又旗旛招展地趕了回來,連忙開關請見,陳亨帶著兵馬進了松亭關,這才召集守將,說明情況。 事到如今,一切已盡在他的掌握,松亭關守軍將士還能有什麼好說的,於是明旗順利扯下換上了燕旗,須臾之間,松亭關就掌握在燕王手中了,燕王在大寧聞訊狂喜,兵貴神速,他也不敢在大寧久耽,便扯了那新媳婦上轎般扭扭捏捏的老十七寧王,一齊奔向松亭關,沿途與寧王聯名傳檄,招降各鎮駐兵。 燕王有五萬人,大寧都司官兵共計八萬人,泰寧、福余、朵顏三衛湊了精騎兵共計五千人,當燕王自松亭關浩浩蕩蕩殺回關內時,兵力已是出關時的三倍。尤其難得的是,兵種構成中增加了大量的騎兵,其中尤以朵顏三衛更是燕王的殺手鐧,兩軍陣前,大集團軍作戰,使這樣一支犀利無匹的精鋭鐵騎直撲敵陣,沖潰敵軍陣線,對勝敗起着異乎尋常的重大作用。 但是燕王沒有急着返回北平,大隊人馬到了會州時,燕王突然下令停止前進,就地紮營,在這裡休整了三天。三天時間,燕王對自己的近十五萬大軍進行了整編,原來的左中右三軍,正式設立為中、左、右、前、後五軍。每軍設左右兩名副將。 都指揮張玉統領中軍,以李鄭享、何壽為副職;朱能統領左軍,以李浚、朱榮為副職;李彬統領右軍,以徐理、孟善為副職;徐忠統領前軍,以陳文、吳達為副職;房寬統領後軍,以和永忠、毛整為副職。像陳亨這樣足智多謀,年歲又太長的老將,燕王不捨得他們衝鋒陷陣,俱留在燕王行轅,共商大計。 三軍整編,煥然一新,軍紀森嚴,不過只有軍中只有極少數人,比如朱能、張玉這樣的燕王心腹大將才知道,會州立軍,實際上並非只有五軍,而是六軍,還有一支特殊的軍隊,這支秘密軍隊的主將正是夏潯。 “楊旭,若非你自龍潭虎穴當中救了本王三個兒子回來,本王唯有俯首就戮,怎能起兵靖難?若非你巧妙勾連,從中運籌,本王豈能盡擁大寧八萬精兵,致有今日局面?兵者,詭道也,諜報消息,斷非小技,用之得當,可抵百萬雄師。 本王決定,與五軍之外,另立一軍,名曰‘飛龍秘諜’,由你任諜軍首領,軍中將士、精明伶俐者,任你挑選,另有自大寧帶來的金珠玉寶無數,盡你取用。敵、我、上、下,無人不可查,本王另許你臨機專斷之權,凡事,只須向本王一人稟報!” 第315章 燕山雪 燕山雪,大如席。 明軍冒雪攻城,紅的血白的雪,渲染大地,一片淒艷迷離。 都督瞿能的兩個兒子率領兩千名士卒攻打張掖門,城內建材大都將要用光,加高壘壁材料也已不足,擂石滾木告磐,箭矢也是零零星星,已經無法對城下撞門的明軍實施有效打擊,那座飽受蹂躪的城門在士兵們抱著撞城木無數次的反覆衝擊下,終於轟然暴裂,明軍士氣大振,歡呼聲四起。 瞿能大喜,立即親自揮刀加入戰團,將自己身邊的三百名將校全部投入戰鬥,同時命人立即快馬通知在鄭村壩遙控指揮戰斗的曹國公李景隆,請李大將軍馬上增兵。 燕軍也知一旦城破,萬無幸理,蜂擁到城門洞下,與明軍殊死肉搏起來,一時間地上死屍無數,雙方士兵就踏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拚命地揮刀、舉槍,一刻不敢停歇,更無半點花式,殺!殺!殺!他們用生命擴大着或阻滯着破城的時間。 鮮紅的血,塗滿了大地。 驟急的雪,頃刻間掩去。 須臾,蒼茫的白色再度被鮮紅涂染…… 李景隆聽說張掖門已破,不由大喜若狂。 天氣越來越冷了,朱高煦那個小兔崽子率領遊騎兵不斷地襲擊明軍補給綫,弄得軍中缺衣少糧,現在大軍連禦寒的冬服都沒有,一到晚上,士兵們只能抱在一起取暖,現在五十萬大軍中已經有許多人生了凍瘡,軍心士氣乃至戰鬥力都大打折扣,再不攻下北平城,李景隆真不知道該如何讓這五十萬人在北平城下安然過冬了。 北平城中的敵人雖然驍勇,可是比起嚴冬這個天敵,顯然更加叫人懼怕。李景隆還真沒想到在士兵大量非正常減員的情況下,瞿能靠着那麼點兵力,居然可以攻破城門,由此可見,城中守軍也是越來越少,已經無力守護全城了。 李景隆大喜上馬,立即下令召集七衛兵馬,隨他增援,將令剛下,李景隆心中攸然一動:“不妥,我在鄭村壩,距張掖門還有二十來里路,萬一等我到了,瞿能已攻進城去,這破城首功……” 李景隆眼神一動,立即吩咐親兵道:“速速通知瞿都督,他兵微將寡,萬勿深入,只許守在城門外,不得妄進一步,待本國公大軍齊至,再攻入城去,這是本國公軍令,不得違抗,快去!” 那信使得了將令,急急驅馬趕回報信,李景隆這裡急三火四召集兵馬,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那些士兵自帳蓬中都趕出來,一個個穿著秋衣,站在大雪中瑟瑟發抖,因為活動太少,手腳都凍得僵硬了,連槍都拿不穩,只能挾在肋下。 李景隆這時候也顧不得再講究軍容軍貌,只管喝令他們全部跑步前進,增援張掖門,大隊人馬呼啦啦地向着張掖門趕去。 瞿能得到李景隆的將令後,氣得几乎一頭撞死在張掖門下,奈何軍令如山,李景隆的親兵手持金批令箭在那虎視眈眈的看著呢,只得收攏人馬,將兵力收縮到城門洞下,與燕軍在此苦戰。聊可自慰的是,那城門已被撞得四分五裂,燕軍就算奪回城門,也不可能像上一次奪回麗正門時一樣把它關上了。 聽說張掖門失守,徐妃和世子高熾驚慌失色,慌忙趕赴張掖門,王妃和世子身邊,衣甲齊全者不足百人,還有些雜色衣賞的民壯,亂烘烘地跟着,城中的兵力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現在守城的主力軍已經成了北平百姓、老弱婦孺,也難怪狸能數千兵就能破城,要不是明軍連凍帶餓,也是戰力大減,這千瘡百孔的北平城早就守不住了。 “張掖門破了,這北平終於守不住了麼?我終於沒有等到夫君回援。” 徐妃的戰甲上也滿是血污,已經看不出那明盔明甲的本來顏色,她提着一口刀,一邊跑,一邊看著左右那些老弱殘兵,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已被淚水潤濕,本來大雪茫茫,這時看去,更是朦朧一片了。 “哎喲!” 世子朱高熾一聲叫,整個人都滑了出去,扶着他的兩個人被這大胖子一帶,也隨着他一齊摔了出去。原來那地上有一汪積水,已經凍結成冰,冰上又下了雪,朱高熾一腳踏去,站立不穩,整個人打着橫兒就滑了出去,這一跤滑出兩丈多遠,撞得他暈頭轉向。 “熾兒!” 徐妃回頭叫,朱高熾暈頭轉向地爬起,大叫道:“母親不要管我,奪回張掖門要緊!” 徐王妃咬咬牙,一擺手便帶著人馬向前跑去,朱高熾讓那兩個親兵把他拉起來,四下一找,自己的刀都不知道甩到哪兒去了,地上積雪甚厚,可不好找。朱高熾拍拍凍得紅通通的好象胡羅卜似的大手,吼道:“不找了,去城門!” “慢着!” 剛剛跑出兩步,朱高熾突然站住,慢慢扭過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方纔滑到的地方,眼中漸漸泛起奇異的光芒。 這時候,遠處一隊灰衣僧侶提着棍子飛一般跑來,领頭的正是道衍,這道衍在北平出謀畫策、居中指揮、鼓舞士氣,北平能堅持到現在,這位站在徐王妃和世子高熾背後的和尚出力甚巨,他正在另一道城牆上指揮防禦,忽聽張掖門失守,也是大驚失色,馬上領了一隊親手調教的僧兵趕來。 “世子!” “道衍大師!” 朱高熾急叫:“我娘已率人趕去張掖門,大師快快赴援!” “老衲曉得了!” 道衍雙眉一聳,一雙三角眼滿是凜凜的殺氣,已是全無半點出家人的慈眉善目了:“世子,速速避入內城,一旦外城不保,唯有堅守內城了。” “不成,內城守不得長遠,大師務必與我娘把明軍趕出張掖門,熾有一計,可解安危!” 道衍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不是追問時候,但他知道朱高熾性情沉穩,如無把握,斷不會做此妄語,他對這位世子也算是信任之極了,只重重一頓首,說道:“好,老衲豁出一死,也要把明軍趕出張掖門,世子只管依計施為!” 說罷大袖飛舞,一陣狂風也似的捲去了。 徐妃率親隨死士殺到張掖門下,這位“女諸生”此刻儼然成了母老虎,手舞雙刀,衝殺在前,其勢鋭不可擋,本來苦苦支撐在城門洞下的燕軍士氣大振,拚死抵抗下竟將明軍防線向後推進了數丈,瞿能剛令兩個兒子發動反衝鋒,道衍領着一隊僧兵也到了,這和尚平時都不用兵刃的,這時候也撿起一柄長刀,如狼似虎地殺進敵群。 在一個婦人、一個和尚的帶領下,這隊半軍半民的守軍居然把瞿能兩個驍勇善戰的兒子趕出了城門。 “退後!退後!” 已趕到城牆上的朱高熾命人高喊,城下道衍、徐妃等人聞警剛剛避到城門洞下,城上就瓢潑大雨般潑灑下些不知甚麼東西,明軍恐是金汁糞湯,慌忙退卻觀其動靜,卻原來是沸水,那水濺到身上,灼痛難忍,一旦落地,熱氣沸騰,本來大雪漫天,地上又水氣瀰漫,一時如同大霧,竟然封鎖了城門,內外不能視物。 緊接着,城下便拋下一捆捆柴禾,繼而復潑熱水,同時朱高熾令手下不再節省箭矢,城頭守軍有限的箭矢全部利用這段時間疾射下去,射傷許多明軍。 朱高熾用熱水,本來是為了阻敵,他還擔心熱水不宜結冰,可又沒有兩全之策,心中頗為忐忑,卻不知熱水比冷水更容易結冰,朱高熾這一下歪打正着,那柴禾越摞越高,熱水一層層潑上去,等到城頭箭矢告磐,再也拿城下敵軍沒有辦法的時候,一座冰牆已經矗立在張掖門前,將那城門牢牢地堵住。 原來朱高熾幼時聽父親講草原上的事情,曾經提到,有草原部落為了抵禦寒風,曾以草捆和水凍結成牆,冬季時族人便躲在牆內背風的地方,等到春暖花開,部落遷徙,那冰牆也自動瓦解這種快速築城之法,只是一直沒有想到利用在北平城上,方纔他滑了一跤,看到腳下薄薄的那層冰,突然就想到了這件事,沒想到果然奏效。 徐妃見兒子竟想出這般妙計,不禁又驚又喜,上了城牆向兒子匆匆問了幾句,獲悉事情經過,徐妃着實地誇獎了兒子幾句,馬上傳下令去,九城俱都照此辦理,一時間九城守軍紛紛潑水澆城,把一座北平城變成了一座堅硬光滑、晶等別透的水晶宮。 李景隆領着兵來了,一連跑了二十多里路,這些兵的血脈都跑開了,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不過他們來了也沒甚麼用了。大雪迷茫中,那些南軍將士眼見如此奇蹟,只覺燕軍似有天助,根本不可戰勝,不由得大為沮喪。 更糟糕的是:燕王朱林率十五大軍已經過了孤山北河,此時堪堪迎上駐紮在鄭村壩外拱禦李景隆中軍的外圍部隊:都督陳暉部。 李景隆攻城,騎兵是最沒有用武之地的,所以騎兵被他放在了最外圍,這就是陳暉所部了。李景隆五十萬大軍,多從南來,因此步卒不少,專門的騎兵部隊就這麼一支,大約兩萬人上下,扔在那荒郊野外“放羊”一般散養。 今天是今冬第一場雪,而且是暴雪,許多南軍一輩子還是頭一回見着雪,他們袖着雙手正在那哆哆嗦嗦的看“西洋景”,呢,因為大雪遮蔽了視線,所以直到燕軍快衝到面前他們才發現,燕軍如蟻,漫山遍野…… 第316章 極品李景隆 孤山以北的那條河叫白河,河水湍急,雖已嚴冬,卻是剛剛結冰。燕軍嘗試過河,結果人馬上去,雖然小心翼翼,仍是行不多遠,冰面便會裂開,無法通行。夏潯見此情景,忙向燕王建議鋪設木板一類的東西,擴大受力面。 一時之間無處去找木板,燕軍便砍伐了許多小樹紮成木排,鋪到河面上,如此一來,燕王的大軍果然順利通過了白河,大軍過河之後便直撲鄭村壩,迎面正撞上陳暉的騎兵軍團。 陳暉所部驚見燕軍如從天降,倉惶跑回營中牽馬套鞍,一通忙碌,燕軍騎兵率先過河,速度何等快捷,不等他們準備妥當便一陣風般沖營而過,後邊步卒如同一團團兵蚊,浩浩蕩蕩,把陳暉的兩萬兵馬淹沒在燕王的大軍當中,居然沒有阻礙燕軍行進的速度。 好鋼用在刀刃上,朱棣以朵顏三衛的騎兵為先鋒,親自率領這支尖刀騎兵殺向明軍大營。其實燕軍與明軍陳暉部交鋒的時候,其後數座大營的明軍已經得到警訊,奈何此時情形與當初燕軍裡應外合破了耿炳文的地字營、從而馬踏連營時相仿,李景隆排兵佈陣還不及耿炳文呢,這一座座連營紮起來,如果抵擋已經破陣而入的燕軍? 燕王率領悍不可擋的騎兵一路殺將過去,只殺得凍餓交加,身體活動不開,連平時一半戰力都發揮不出來的明軍人仰馬翻,棄械投降者不計其數,燕王連踹七座營壘,這才因馬力疲憊,停止繼續衝殺。 此時,李景隆領着增援張掖門的七衛兵馬剛剛怏怏地趕回來。朱棣佇馬歇息了,隨行于後的張玉卻接過了朱棣的接力棒,再度發起了衝鋒,堪堪迎上李景隆來來回回跑了四十多里地已經疲憊不堪的大軍。 朱棣作戰一向的習慣,這也是同漠北蒙古人做戰養成的習慣,那就是敢打敢沖,一旦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絶不放過,務必盡全力將勝利戰果擴大,宜將剩勇追窮寇。因為草原部落几乎是百分百的騎兵隊伍,你稍有猶豫,他就逃之夭夭、望塵難及了,所以反應務必要快,行動務必果決。 而這恰恰是李景隆所欠缺的,同時他的軍隊缺衣少糧,久攻北平不下士氣又低迷,最最糟糕的就是人力有時盡,這七衛官兵可是剛剛來了一段長途拉練,正是腿腳痠軟無力的時候,結果一觸即潰,一潰即退,一退即散,軍不成軍,落荒而逃,一時間,明軍自相殘踏,死傷無數。 如果李景隆不是貪圖入城首功,瞿能順利破城,此刻該是燕王在北平城下,望着城頭飄揚的李字大旗黯然淚下吧,可惜,大局已定,沒有如果了。 這段故事,換成DOTA版就是: 李景隆和燕王對拆基地。和李景隆同一陣營的瞿能快拆掉門口炮塔了。結果李景隆怕他拆塔拿錢,讓瞿能退回來。 於是燕王順利拆掉兵營回頭伏擊李景隆,然後系統發出一陣雷霆怒吼: 燕王完成雙殺! 燕王完成三殺! 燕王已經殺人如麻! 木有殺戮成神的朱棣不是好Dotaer, 配合的如此默契, 李景隆,是多麼極品的一個人吖! …… 燕軍一路追殺,李景隆落荒而逃,被燕軍切斷了他與圍攻北平城的明軍間的聯繫。 此時,天色已晚,燕軍長途奔襲也是人困馬乏,燕王見北平仍在自己手中,急迫的心情已經平定下來,因此鳴金收兵,安營紮寨,他自大寧歸來時,從大寧、松亭關、興州等在陸續獲得了大量糧草輜重,只是運輸不便,現在還姍姍行于其後。 不過這也沒有關係,李景隆的營盤被他連窩端了,這裡還攢着不少糧食呢。李景隆的中軍大營設在鄭村壩,所以輜重給養都是運到這裡,再由他撥付三軍。因為朱高煦不斷襲擊明軍補給綫,補給運來不易,李景隆要供應五十萬大軍吃用,那消耗何等驚人,因此節衣縮食,不捨得大手大腳,這一下全歸了朱棣。 這些糧食供應李景隆的五十萬兵馬有點困難,可要供應朱棣的十五萬人馬卻很容易,三軍將士俱都吃了一頓飽飯,那些棄械投降的明軍可憐巴巴地看著,饞得直嚥唾沫。如何解決這些降兵,成了燕王朱棣馬上就要解決的大問題。 殺是不能殺的,不只燕王,燕王麾下將領也都達成了這個共識。如果把降兵都殺了,那就是最愚蠢的行為,誓必讓戰意本不堅決的朝廷大軍從此與燕軍作戰勇往直前,再不思退路。可是都收下那也不成,燕王養不起這麼多兵。 朱棣思索良久,對左右將領道:“兵在精而不在多,本王雖少兵馬,然南軍實不可用。南軍久離故鄉,人心思歸,軍心不穩,留之只能壞俺軍心,且本王糧草有限,養不起這許多降卒。不如放之歸去,以懈朝廷兵馬決死之心!” 左右將領連連稱善,朱棣便下令給這些降兵吃頓飽飯,並告訴他們,次日一早,放他們還鄉。 朱棣營中吃喝不愁,倉惶逃離的李景隆部卻是連帳蓬都沒有了,這一夜忍饑挨餓、擔驚受怕的,夜間竟有士兵悄悄棄械逃走。士兵逃走不希奇,希奇的是朝廷討逆大將軍、五十萬朝廷大軍的最高統帥曹國公李景隆李大人居然也做了逃兵,他和自己那扮做親兵的愛妾抱在一起,顫抖到三更時分,終於忍無可忍,顫抖着下令拔營南去。 這位仁兄一旦決心要走,當真是歸心似箭,連圍在北平城外的各路兵馬,都沒留下個親兵去想辦法捎個口信,等到天亮的時候,朱棣營中士兵驚奇地發現,對面曹國公駐營之處居然空空如野,數萬兵馬夜間調動行軍,居然沒有傳出一點聲息、沒有被燕王軍中察覺,如果李景隆對敵做戰時也能做到這般神鬼莫測,當真是天下無敵了。 燕王聞訊,也不追趕,只將被俘的南兵全部遣出了大營,這些南兵兩手空空玩了命的向南逃去,他們的盔甲武器全被朱棣給留下了,每人只由燕軍發給了兩個饃饃和一封信,燕王朱棣發動全營上下所有識字的士兵連夜抄下的一封信。 這信當然是那位經子、九流、星曆、醫卜、戲曲、音樂、歷史、兵法、黃老諸術莫不精通的全能型人才寧王朱權為燕王捉刀寫就的檄文。 朱權這封檄文,比他四哥朱棣寫的更好。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當元末亂離,群雄角逐,披冒霜露,櫛沐風雨,攻城野戰,親赴矢石,身被創痍,勤勞艱難,危苦甚矣。然後平定天下,立綱陳紀,建萬世之基。封建諸子,鞏固天下,如盤石之安,夙夜圖治,兢兢業業,不敢怠遑。 不幸我皇考賓天,奸臣用事,跳樑左右,欲秉操縱之權,潛有動搖之志,包藏禍心,其機實深。搆陷諸王,以撤藩屏,然後大行無忌,而予奪生殺,盡歸其手,異日吞噬,有如反掌。且以諸王觀之,事無毫髮之由,先造無根之釁,掃滅之者,如剃草菅!諸王甘受困辱,甚若輿隷,妻子流離,暴露道路,驅逐窮窘,衣食不給,行道顧之,猶惻然傷心,仁人焉肯如此? 昔我皇考廣求嗣續,惟恐不盛,今奸臣欲絶滅宗室,惟恐不速。我皇考子孫,須幾何時,已皆蕩盡。我奉藩守分,自信無虞。不意奸臣日夜不忘于懷,彀滿以待,遂造顯禍,起兵見圍,騷動天下,直欲屠戮然後已。古語云:困獸思鬥,蓋死逮身,誠有所不得已也。 昔者成周隆盛,封建諸侯,締八百餘年之基,及其後世衰微,齊桓、晉文成一匡之功。雖以秦楚之強,不敢加兵于周者,有列國為之屏蔽也。秦廢封建,二世而亡,可為明鑒。今不思此,則寧有萬乘之主,孤然獨立於上,而能久長者乎……” 燕王在北平起兵靖難時曾經發佈過一篇檄文,朝廷方面也有方孝孺執筆做出了對應的檄文宣傳,可是坦率地講,雖然方孝孺被文人騷客們吹捧為當代大儒,但是他的文章寫的中規中矩,毫無殊麗出彩之處,這一點從方孝孺替朱允炆草擬的那些詔書、文告上就能看出來,對偶工整,駢散得宜,但是字句內容平淡中庸,好象一位冬烘先生寫的八股。 反觀燕王朱棣那篇檄文雖然不太講究文體標準,卻是指斥揮遒,訴得苦不堪言、罵得痛快淋漓,給朱棣在朝野間爭取了不少印象分,因此從那以後,朝廷方面利用掌握著地方官府的優勢,對燕王這方面的消息進行了嚴密封鎖,現在無論朝野都很難得到有關燕王這邊的消息了。 可是這一次,燕王利用南軍的俘兵,把他的聲音再一次傳遞到了南方。這一篇檄文,有情、有理、有據,實難想像這些打了敗仗如驚弓之鳥的兵卒一旦逃回故鄉,或者被李景隆重新網羅到旗下,又揣着這麼一封信,會給朝廷的軍心士氣造成一種什麼影響。 一鍋粥地逃去的俘兵中,混進了一些人,一些夏潯在興州立第六軍“飛龍密諜”時,親自從燕王朱棣最精鋭、最忠心的燕王三護衛中挑選出來的人,夏潯本人,也要隨後南下了,他的戰場,在敵後。他能大展拳腳的地方,也在那裡! 第317章 臨行之際 燕軍用過早飯後,便開拔到北平城下,向圍城的明軍發起了進攻,明軍四面圍城,兵力分散開來,單就某一方面來說,兵力並不優於燕軍,兼且燕軍士氣高昂,近十萬大軍是從大寧都司帶來的精兵,昨日剛剛經過一戰,而朝廷軍隊在北平城下可是曠日持久,人困馬乏,以致甫一交戰,明軍便落了下風。 明軍各部將領眼見燕王突然出現,且兵力大增,想要找李大國公問詢對策,可惜李景隆跟兔子似的,已馬不停蹄地尥向德州吃扒鷄去了,將軍們找不到這位討逆大將軍,只好各自為戰。 這些將軍還真挺能打,苦苦支撐了足足兩天時間,糧草耗盡,這才敗下陣來,燕軍以騎兵追殺一陣,便即收兵,城中守軍打開城門,燕王朱棣凱旋北平。 燕王與徐妃夫妻二人這一個多月其實都是險象環生,北平城數度將破,燕王在外邊看似沒有凶險,可這大寧之行一旦出了差遲,也是九死一生,如今劫後餘生,夫婦二人相擁着喜極而泣。 可是不管怎麼說,這場大危機一解,朱棣在北方算是站住了腳,得了大寧都司八萬精兵之後,燕王不獨兵力大增,也獲得了更大的戰略空間,朝廷五十萬大軍一敗塗地,消息一旦傳開,可想而知會對朝廷方面造成多麼大的震動。 “文軒!” “世美兄!”(世美,張玉) “哈哈,文軒來了。” “哎喲,士弘兄,臂上箭傷可好了?”(士弘,朱能) “文軒到了啊,今天俺老邱生日,晚上擺家宴,就只幾個熟朋友,大家喝點酒,我可是請了你的,你小子神出鬼沒的,也抓不到你的人,在這撞見了正好,今晚戌時,一定要來啊。” “邱福大哥客氣了,兄弟一定到,一定到。” 夏潯自打進了燕王府,出來進去的都是熟面孔,任哪一個拽出來,都是大明王朝未來的公爺、侯爺,弄得他剛跟這個點完頭,又跟那個招招手,迎面走來一個人,連忙又得彎腰作揖,夏潯相識滿王府,個個是公侯,搞得他手忙腳亂,好像喝醉了酒的孫大聖漫步蟠桃宴,一路手舞足蹈的就過去了。 夏潯是來請餉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他的兵都先行了,沒有錢怎麼行,刺探軍情需要錢、敵後安插耳目需要錢,這活動經費在興州的時候燕王雖答應了他,卻還沒有給呢。 錢由寧王出,燕王府的錢了為了守北平,早就化成軍餉了。寧王雖然在關乎自己性命前程的大事上有些優柔寡斷,但是在這種事上倒也想得明白,現在他和燕王是一條繩上的蜢蚱,燕王要是靖難成功,他千金散盡也回得來,燕王要是失敗,他最好的結局就是到南京看著侄兒的臉色混飯吃,因此他把自己王府的錢財盡皆拿了出來,彌補軍用,不過這些財物寧王及妃嬪家眷個人物品都盛裝在了一起,一骨腦兒地送進了燕王府,此刻正在厘分,夏潯也只得到這兒來請領。 …………………… 安頓寧王的宮殿裡,寧王正伏案疾書,燕王朱棣站于一旁,看著兄弟揮毫潑墨。 寧王筆不停頓,如走龍蛇,一篇錦繡文章須臾寫就,朱權擱下毛筆讓到一旁,臉上微微露出得意之色。燕王朱棣揭起那張剛剛寫就的檄文,吹了吹淋漓的墨跡,捧在手中細細觀賞:“禮曰:‘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今我太祖高皇子也,君親之仇,可不報乎? 恆念父皇存日,因春秋高,故每歲召諸王或一度或兩度入朝,父皇謂眾王曰:‘我之所以每歲喚爾諸子或一度或兩度來見者何也?我年老,慮病有不測,弗能見爾輩也,豈不知爾等往來匐匍之勞勩!’父皇康健之日尚如此,矧既病久,焉得不來召我諸子見也…… 禮曰:‘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嘗之。’今忝為父皇親子,分封于燕,去京三千里之遠,每歲朝覲,馬行不過七日,父皇既病久,如何不令人來報?俾得一見父皇,知何病,用何藥,盡人子之禮也。焉有父病而不令子知者?焉有為子而不知父病者?天下豈有無父子之國也邪?無父子之禮者則非人之類也! 況父皇閏五月初十日未時崩,寅時即殮,不知何為如此之速也。禮曰:‘三日而殮,候其復生。’今不一日而殮,禮乎?古今天下,自天子至于庶人,焉有父死而不報子知者?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喪者也?及逾一月,方詔親王及天下知之,如此則我親子與庶民同也。又不知父皇梓宮何以七日而葬,不知何為如此之速也?禮曰:‘天子七月而葬。’今七日即葬,禮乎?今見詔內言‘燕庶人父子,豈葬父皇以庶人之禮邪’可為哀痛!” 朱棣讚道:“妙,妙啊,咱們那好侄兒,口口聲聲仁義忠恕,至仁至孝,這是孝道嗎?方孝孺、黃子澄事事講究一個禮字,這合乎禮嗎?兄弟一枝筆,如槍如戟,字字攻心吶!” 朱權笑道:“四哥謬讚了,四哥請看這一句:孔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歿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奸邪小人,交構為惡,巧言欺惑,變亂祖法,《皇明祖訓》御製序云:‘凡我子孫,欽承朕命,毋作聰明,亂我一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奸臣齊泰等不遵祖法,恣行奸宄,如此大逆不道,其罪當何如哉!’” …… 寧王剛剛入住燕王府,上上下下還來不及打理,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規矩,沙寧就在一旁待着呢,她越看越氣,憤憤然一轉身,便走出了宮殿,在她看來,燕王是王,寧王也是王,寧王實力尤勝於燕王,實不必卑躬屈膝,做了他人面前一個刀筆吏般的人物,寧王不以為恥,她卻是滿心羞辱。 到了院中,正見夏潯持了燕王手諭,與寧王府管事交割,那管事是得過寧王吩咐的,一看手諭無誤,便領了他去搬運財物,夏潯帶了幾個人過來,都是他從軍中挑選的飛龍秘諜成員,揀選出來的財物,就由他們搬回去。 夏潯這秘諜機構,兼具情報機關和特種部隊的功能,刺探敵情、刺殺敵酋,監視內部文武異動,畢竟有大批官員是朝廷投靠過來的嘛,其忠誠度還有待考驗,總之,一切非常規性但是服務于戰爭的手段,他們都要承擔。所以各種各樣的人才,夏潯都是兼收並蓄。 沙寧看到夏潯,忍不住走過來,不無快意地冷笑道:“這不是楊……對不住,本王妃還真不知道,你在燕王殿下身邊,做些什麼差使。照理說,燕王殿下能順利出關,又順利帶回八萬大軍,你的功勞可謂最大,怎麼……連個偏將都沒當上?” 夏潯笑笑,拱手道:“卑職見過娘娘,娘娘說的是,卑職如今在殿下身邊,也就是打打下手,幹些其他將軍們不願意幹的小事情,衝鋒陷陣麼,在下武勇不足,調兵遣將麼,在下沒讀過兵書,人貴自知,在下對現在的位置還是很滿意的。” 沙寧聽他話中有話,不禁俏臉一板,冷哼一聲。 夏潯見手下還沒搬完財物,便對沙寧道:“娘娘剛剛入宮,還沒安頓下來吧,寧王殿下可好?” 沙寧悻悻地道:“好,怎麼不好,殿下才思泉湧,剛剛又寫下一篇檄文,頗得燕王殿下賞識呢?” 夏潯深深地凝視了沙寧一眼,兩眼一掃左右,見無人在近前聽他們說話,便正色道:“娘娘,夏潯明日就要離開北平,去地方上為燕王殿下籌措糧草,臨行之際有一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沙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說什麼?” 夏潯正容道:“娘娘,英雄,為人所不能為,方稱英雄。但是為人所不能為者,那都是逼出來的,如果可以,誰願意去做這些事?成就英雄者,唯有苦難,寧王殿下喜于安逸,又有什麼不好?什麼叫胸懷大志,如果可以,在下也只願意伴嬌妻愛子,田頭籬下。如果可以,燕王殿下也會做他的太平王爺,不願意走上這前程未卜的道路。 娘娘是寧王殿下的妻子,是要陪伴他一生的女人,你是希望自己的男人整日裡衝鋒陷陣,為他擔驚受怕,還是寧願與他朝夕相處,恩愛纏綿?娘娘,我知道,草原上的兒女崇拜英雄,因為不強勢的男人,護不住他的族人和妻兒,一遇天災人禍家人便無法活下去,他必須是強者。可寧王殿下,並不需要如此,不是麼?英雄是用來崇拜的,不是用來相依相伴過日子的。” 沙寧聽了,若有所動,本來憤憤然的神情消失了,眼神陷入沉思當中。 夏潯見手下人已經搬齊了財物,便向沙寧長長揖,說道:“夏潯言盡于此,還望娘娘三思,告辭了。” 沙寧仍然佇立在那兒,陽光曬在她俏生生的儷影上,光彩照人。她默默地看著夏潯遠去,久久不曾移動半步…… 論壇嚴查低俗不良信息,請所有會員嚴格遵守相關法規發帖回帖! 報告 TOP 夜晗 我不可能不是帥鴿! 管理員 將E書光輝散播世界…… UID 2 帖子 20766 精華 47 積分 86050 E幣 106247 枚 魅力 26704 點 貢獻 40791 點 職業 計算機/網絡 性別 男 註冊時間 2006-12-18 最後登錄 2011-10-27 個人空間發短消息加為好友當前離線 315#大中小 發表於 2011-10-26 02:01 PM 只看該作者 ☆嚴禁灌水§看帖回帖是一種美德§共建網上家園☆有疑惑請看幫助 第318章 夏老闆 朝廷方面得知寧王附從燕王造反的消息後,大為驚駭。他們不但擔心寧王和燕王合兵一處勢力大增,更擔心這兩個反王合兵,會形成連鎖反應,讓其他諸王也蠢蠢欲動起來,尤其是就藩遼東的遼王朱植,如果他也跟着反了,那東北、西北連成一片,朱棣便有足夠的資格跟朝廷叫板了。 可是這時候再削遼王明顯是行不通的,白痴都明白,這是逼着遼王去投燕王,可是把他放在遼東,朱允炆又實在放心不下,他與黃子澄、方孝孺、齊泰、練子寧等人議論了半天,終於決定使用懷柔手段,也就是五軍斷事官高巍和戶部侍郎卓敬當初為他建議卻不被採納的削藩策略:易地為王,削其根基。 朱允炆派了親信大臣星夜兼程趕往遼東廣寧州(今遼寧北鎮市),朱植接到聖旨後,果然未予反抗,不過此時寧王已隨燕王入關,陸路已經走不得了,朱植唯恐回去遲了朝廷對他生出疑慮,便乘大船取海路繞過燕王控制的地段,在山東登陸,然後又乘快馬趕到南京。 朱允炆大喜,立即把他的封地改封荊州,撥了些人手給他使喚,叫他去荊州走馬上任,以此安定觀望諸王之心。只是那荊州……荊州是湘王朱柏閤家自焚的地方,全家老少死個精光,連王宮都整個兒的付之一炬了,朱允炆哪兒不好安排,偏把他弄到荊州去,也不怕他整日對著十二哥家的廢墟,再生出什麼其它想法。 遼王聽話乖乖去了荊州,這讓朱允炆大大地鬆了口氣,自海路過來的遼王朱植無兵無將,在荊州掀不起風浪,還能由他的“美好結局”安撫其餘諸王,遼王離開遼東後,也不用再擔心遼東兵馬被他帶去投奔燕王,朱允炆重又放下心來。 僅只是寧王、燕王合兵一處的話,在朱允炆看來,雖然增加了一些麻煩,但是仍然左右不了戰局,五萬對五十萬和十五萬對五十萬差不多,朝廷大軍仍然保持着絶對的優勢。這些事有他的老師黃子澄和齊泰在,不需要他操太多心,所以他的主要時間仍然拿來與方孝孺論道。 朱允炆朝會、批閲奏章之餘的時間比起他的祖父要充裕的多,朱元璋事必躬親,是個工作狂人,一天最多的時候要批閲上千份奏章。許多臣子的奏章跟老太太的裹腳布似的,寫的又臭又長,你要在一大堆沒有用的陳詞濫調裏邊找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並給予明確答覆,而且這樣的裹腳布有一千多條,這樣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但是朱允炆推崇的是垂拱而治、無為而治,朝政大事盡皆交給了黃子澄一班人,他騰出來的時間主要用來與方孝孺談論周禮,周禮博大精深啊,這樣一部寶典當然不是可以很快精通的。方孝孺和黃子澄在他身邊扮演的角色,儼然是宗教領袖和政治領袖,一個為他灌輸理想,一個為他管理政權。 今天下了朝,批了幾份黃子澄轉過來的重要奏章,朱允炆就空閒了。天氣轉冷,孝直先生偶染風寒,這兩天沒來授課,所以今天朱允炆沒有學周禮,而是開始行周禮了。 周禮要學,還要實鑒,小到一家,大到一國,無處不能體現,比如……周公之禮。據說上古時候的人們非常純樸,純樸到民風非常原始,兩性關係非常混亂,於是周公定禮,在定到婚禮的時候,制訂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敦倫七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有具體細緻的規定,合稱“婚義七禮”。 周公還把士人子弟召到闢雍(學校),與妻子向他們親自演禮,不過演到敦倫之禮時,周公的妻子很不好意思,拒絶當眾表演,周公無奈,靈機一動,便拿一隻葫蘆,剖成兩半,一半代表男、一半代表女,男俯女仰,以合天覆地載的萬物推原之理。 後來到了孔子定禮的時候,孔子覺得時過境遷,民智已經開化,敦倫之禮用不着特意去教了,於是七禮變成了六禮,不過說是不教了,其實女兒家成婚時,當母親的總是要偷偷教授一下,或者弄幾張春宮畫給女兒看個明白,至于男子麼……咳!確實不用教了。 今天天氣比較冷,朱允炆在溫暖如春的正心殿裡讀了會兒書,一時來了興緻,便叫人取來酒菜,想要淺酌幾杯。那侍奉酒席的是個侍膳女官,叫慕容琳霜,琳者,美玉也,她那肌膚當真溫潤如玉,吹彈得破。霜麼,在這溫暖如春的宮殿裡,又是在當今皇上面前,當然是霜消雪花,笑靨如花。 朱允炆兩杯黃酒下肚,見這個叫做慕容琳霜的女官姿容婉媚,不覺有些情動,拉住她的手問了幾句姓名年歲,便拉著她到內殿行周公之禮去了。能做到宮中女官的,都是年歲稍長的,慕容琳霜萬沒想到自己二十出頭了,居然會受到皇上的垂青,自然又驚又喜,哪還顧得女兒家的羞澀。 不過她縱然想奉迎,其實也奉迎不出什麼花樣來,因為朱允炆是很嚴謹地按照周公之禮來敦倫的,也就是西方所說的傳教士體位,教士大人們和周公一樣,都認為男人在上最合乎道理,反對亂七八糟的花樣,所以琳霜姑娘只需要乖乖躺在那兒就好。 身上的男人既不懂得愛撫、又不懂得說幾句情話,或者說是懶得對她一個小小女官下這些功夫,提槍上馬便橫衝直撞,慕容姑娘不免鼙起蛾眉,宛轉呻吟,作痛苦不堪狀,這讓朱允炆很有些男兒雄風的快意。 臨幸之後,慕容姑娘忍着破瓜之疼,侍候朱允炆沐浴更衣,朱允炆神情氣爽地走出來,對侍候在外邊的小林子吩咐道:“朕今日臨幸慕容女官,記下了,賜她淑女封號。” “奴婢遵旨!” 小林子答應一聲,便匆匆去內務司傳達皇上口諭了。 大明后妃等級,是皇后;皇貴妃;貴妃;賢妃、淑妃、莊妃、敬妃、惠妃、順妃、康妃、寧妃;德嬪、賢嬪、莊嬪、麗嬪、惠嬪、安嬪、和嬪、僖嬪、康嬪;昭儀、婕妤、才人、選侍、淑女。慕容琳霜才被封為淑女,看來今後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道路要走啊。 朱允炆神情氣爽地踱到廊下,見空中飄起了裊裊的雪花,不由又驚又喜,在江南要看雪並不容易,朱允炆忙叫人取了袍子來,漫步雪中,雖然地上只是薄薄一層,卻也覺得頗有意境,便揮手摒退了隨侍在身後的幾個小內侍,獨自雪中漫步去了。 雪花裊裊,細細飄搖,逛了一陣兒,看見前邊一座小亭,亭旁兩棵青松,都蒙上了薄薄一層白雪,朱允炆想去亭下站站,剛剛走到松樹榜,就聽亭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乾爹,你說的是真的麼?” “乾爹哄你作甚?這外邊都傳開了,乾爹管着禦膳房嘛,出宮採購的時候聽說的,唉,五十萬大軍吶,敗得是落花流水!” 朱允炆瞿然一驚,連忙站定腳步,側耳聽著,他聽得出那清脆的聲音就是侍候在自己身邊的內侍小林子,另一個管禦膳房的,自然是禦膳司的黃偌僖黃公公了。 朱允炆側耳傾聽良久,越聽越是驚疑,他沉不住氣了,立即返身回到正心殿,沉着臉吩咐:“快,馬上把黃子澄、齊泰兩位大人宣進宮來!” …… “李九江無能!李九江無能!” 黃子澄氣得臉皮發紫,把一隻上好的青瓷杯子摔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吼道:“五十萬大軍吶,就算是一頭豬領着,也不至于讓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吧,他……他……” 黃子澄眼前金星亂冒,几乎一頭暈倒在地,老家人連忙上前扶住。 披風上還帶著未化的雪花,匆匆趕來報信的齊泰面色凝重地道:“以行兄,事已至此,怒有何用。咱們還是快快進宮,向皇上稟明此事,趕緊換一員將領吧。” “不!不成,尚禮,你讓老夫好好想想。” 黃子澄扶着那老家人的手臂,回到桌前緩緩坐了下來。 李景隆是他極力保舉的大將,依照規矩,李景隆有罪,他這保舉人也難辭其咎,五十萬大軍一敗塗地,想想都讓人痛心疾首,萬一皇上大怒,追究起來…… 黃子澄捻着鬍鬚思索良久,搖頭道:“尚禮,老夫悔不當初,未聽你良言相勸,陣前換將,果然是軍中大忌呀,如今不宜再換主帥了,李景隆之敗,未嘗不是驕兵之故,受此重挫,想必他一定會汲取教訓的。” “什麼?這麼大的事,竟要瞞着皇上?” 齊泰瞪起眼道:“以行兄,不可一錯再錯呀!五十萬大軍出征,竟把仗打成這副模樣,足見李景隆不堪為將,社稷江山非同兒戲,此時還不換帥,更待何時?” 黃子澄正色道:“尚禮,勝敗乃兵家常事,李景隆之敗,敗在大意驕敵,受此教訓,他未必不能再戰。尚禮,你不要忘了,你我受皇上簡拔,擔當大任,朝中多少人眼紅嫉妒?如今朝政、軍事盡在你我掌握之中,李景隆吃了這樣的大敗仗,你我難辭其咎,按罪,李景隆當斬,你我呢,難道還能靦顏立於朝堂? 你我受陛下恩重,一己榮辱算得了甚麼,可是一旦到了這一步,說不得你我也要引咎辭職,辭去這官身倒沒甚麼,可是皇上新政,全賴你我推行,如果你我都遠離廟堂之遠,皇上失了左臂右臂,勛戚武將必然捲土重來,那時陛下豈不成了他們的傀儡玩偶?” 齊泰聽了默然不語,半晌方道:“那……該如何是好?” 黃子澄道:“這件事不能上報!尚禮管着兵部,軍情消息盡在手中,孝直先生那邊,還有景清、卓敬、練子寧等眾同仁那裡,你我趕去,一一說明利害,還請大家共同維護,莫要在皇上面前說走了嘴。老夫會修書一封予李九江,叫他務必戴罪立功,得一場大勝輓回過失。” 齊泰徬徨無措,良久,唯有長長一聲嘆息。 …… “先生、齊愛卿,朕聽說前方戰事不利,九江大敗,現已逃到德州去了?” 黃子澄和齊泰剛剛計議已定,就被召進宮來,還不知道皇上喚他來是為了何事,一聽這話不禁暗暗吃驚,忙做驚怒之狀道:“豈有此理,這是誰造的謡言?啊!臣知道了,自燕逆造反以來,屢屢傳播謡言,亂我軍心民心,這定然又是燕逆的一計了,鄉間小民,愚昧無知,就喜歡傳播這些驚世駭俗的荒唐事。” 朱允炆聽了,臉皮子一鬆,連忙問道:“怎麼,難道並非如此?” “當然不是。” 黃子澄笑起來:“皇上,曹國公率大軍北上,屢有斬獲,趕得燕逆走投無路,奈何,北方冬季天氣奇寒,皇上你看,連金陵城都飄起了雪花,北方大地,簡直是寒風呼雪,雪盈數尺啊,我軍士卒多是南兵,耐不得那嚴寒天氣,曹國公愛惜士兵,所以暫且收兵,回駐德州,要待明春再繼續攻打北平。唉!想不到燕逆詭計多端,朝廷兵馬因天氣暫退休整,竟被他們利用,傳出這等荒誕無稽的謡言。” 朱允炆又驚又喜:“竟是這樣嗎,齊愛卿可曾收到曹國公的戰報?” 齊泰向旁邊掃了一眼,黃子澄一雙眼睛正灼灼地看著他,齊泰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欠身道:“是,臣收到戰報,曹國公出兵後,先奪永平、復困北平,燕逆連吃敗仗,這才打起寧王主意,出關與他合兵。那北平城雖然城高牆厚,卻也曾被我軍數度破門,險遭攻破。如今……如今天氣酷寒,我軍多為南兵,不耐北方嚴寒,許多兵士凍傷,曹國公審時度勢,這才回師德州,以備明春再戰。” “原來如此!” 朱允炆放下心事,綻顏大喜:“是這麼個道理,方纔朕在宮中走了一陣兒,就覺得身上極冷呢,何況那北方苦寒之地,也真難為了北伐將士、難為了九江啊,直堅持到這一刻方纔退兵。朕要嘉獎北伐之師,朕要嘉獎九江,賞罰分明嘛,哈哈哈……” 朱允炆開懷大笑,立即吩咐道:“來啦,擬旨,加李曹國公李景隆太子太師銜,賜璽書、金幣、禦酒、貂裘,犒賞三軍!” 齊泰和黃子澄面面相覷,黃子澄硬着頭皮拱手道:“陛下如此愛護三軍,三軍必竭死用命,明春一戰,必取北平,削除燕逆。” 朱允炆笑容滿面,連連點頭,齊泰實在忍無可忍了,可黃子澄不只是他的堅定盟友,更是當今帝師,齊泰與他同進同退、利益攸關,絶不能扯他後腿,可他對那位曹國公以及那些殘兵敗將實在是放心不下,眼下這一關是搪塞過去了,明春怎麼辦? 他只好咳嗽一聲,說道:“不過,曹國公回返德州的時候,五十萬大軍絡繹于途,曹國公及麾下大將大多擅攻而不擅守,結果予燕軍可乘之機,利用騎兵攸忽來去快捷如風的長處,着實傷了我不少殿後的兵馬。而且燕逆得了寧王兵馬,實力大增,臣以為,可以再籌兵馬,補充軍力,同時,當遣一老成之將,輔佐曹國公,如此,明春再戰,一舉鼎定!” 朱允炆不悅道:“尚書又要為耿炳文說項了麼,耿炳文在真定吃了敗仗,他的兒子耿瓛在永平又吃了敗仗,耿家徒有虛名,不堪一用,愛卿不要說了。” 齊泰忙道:“陛下,臣不是保舉長興侯,臣以為,魏國公徐輝祖老成謀國,可以輔佐曹國公。” 朱允炆意仍不允,齊泰瞟了黃子澄一眼,黃子澄想想,也覺得李景隆這個寶貝實在是有些靠不住,這時也就顧不得自己與中山王府的個人恩怨了,便出聲應和道:“皇上,令徐輝祖為曹國公副將,互補不足,未嘗不是穩妥之見。” 朱允炆見自己老師也表示贊成,這才無奈地點頭道:“好吧,那就再召兵馬二十萬,讓徐輝祖帶著,去助九江,剷除燕逆!” 黃子澄和齊泰蒙過了朱允炆,匆匆離開皇宮,立即去見在家養病的方孝孺,並一一拜會景清、練子寧等皇上近臣,費了一番口舌統一口徑,等他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回到府中之後,黃子澄又馬上修書與李景隆,叫他萬勿將兵敗的消息呈報皇上。 宮裡面,朱允炆得知了北方“真實情形”,先是歡喜了一陣,忽又想起那禦膳房總管,不由臉色一沉,閹人非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朕對他們還是管教得太寬鬆了。朱允炆森然吩咐道:“禦膳房管事黃偌僖傳播謡言,蠱惑人心、妄議朝政,誹謗大臣,着令笞死!集合宮中內侍,一同觀刑,以儆傚尤!” …… 今冬的確是比較冷,南京城的雪飄飄灑灑地下了半天,踩上去竟也是軟綿綿的有些厚度了,宮闕民房、城內城外,放眼望去,一片潔白,唯有這一處地方,是紅色的。 觀刑的太監們已經都默默離去,只有內侍小林子還痴痴獃獃地跪在他乾爹黃公公血肉模糊的屍體旁,含着兩泡眼淚。血和雪已經凍結在一起,兩個扛着鍬鎬的太監默默地走過來,放下工具,跪在地上向黃公公的屍體叩了個頭:“黃公公 ,安心去吧,來世投個好人家。” 說完爬起身來,把跪得腿已經雙麻木的小林子拖起來,將黃公公身下一片紅雪剷起,拖着他的屍身遠去…… …… 德州最近比較亂。 李景隆是先逃回的,圍攻北平九城的明軍是兩天之後陸續逃回來的,一路上,軍隊潰不成軍,亂軍是一群群、一團團,陸續逃回德州城的。 直接逃回江南的兵也有,但是並不多,一旦被人抓到,逃兵是要砍頭的,大部分敗兵離開北平之後,是奔着德州來的。他們缺衣少糧,冤氣衝天,這一路上吃住自然是不肯花錢的,給朝廷打仗,難道還要他們自己掏錢不成?皇上也沒有差餓兵的道理,所以這一路上的客棧、飯館、甚至民居也就倒了霉。 不過等他們到了德州,就又開始守起了規矩,畢竟是曹國公李景隆的中軍大營所在地,在這兒,還是少有人干犯軍紀的,再說德州一直就是明朝的軍事重鎮,這裡的軍事物資儲量非常豐厚,一俟進了德州,他們還是有吃有穿的。 只不過這五十萬人來自不同的地區,抽調自不同的軍隊,一路逃下來時編製更是混亂不堪,亂烘烘的兵找不着將、將找不到兵的現象十分嚴重。 痛定思痛的李景隆終於開始下功夫了,一連幾天,舍了自己愛妾獨守空閨,他則全身戎裝,整頓軍伍,過了幾天之後,陸續趕回德州的兵已經不多了,這時改編、整編,點檢三軍,出師時五十萬大軍,如今只餘四十萬左右,傷病殘的士兵又占了幾萬,李景隆又悔又怕,遲遲不敢將軍情上報,不知道皇帝如果知道了他如此慘敗,該要如何懲治於他。 …… 德州城裡有一處混堂(澡堂),月初的時候剛剛換了掌柜,叫一個姓夏的人給盤了下來,原來的混堂掌柜姓周,如今卻是夏掌柜了。 這位夏掌柜自然就是夏潯。 先期趕到德州的部下們給他擬定了兩個可供選擇的職業:藥店、妓館。 這兩個地方一個與傷兵打交道最多,一個與不是傷兵的兵打交道最多,都可以得到大量的有用情報,但是都被夏潯否決了。藥店專業性太強,一個不懂藥理的藥店掌柜,太惹人生疑了。而妓院,縱然那些妓女都是迫于生計,自願賣身,他也不願意去當大茶壺的頭兒,總有點傷天害理的感覺。 他自己找了個職業:混堂。 能想起這兒來,是因為他第一次去北平,就是在德州這兒的混堂被謝雨霏擺了一道,險些被一群憤怒的女人群毆。澡堂子也是軍人們常去的地方,而且還得是手裡有幾個小錢的官兒不大不小的軍人,所以夏潯一錘定音,他的手下便在這裡打了幾次架、鬥了幾次毆,又使足了本錢,終於讓那周老闆痛痛快快地把混堂盤了出來。 這家混堂男左女右,左邊是男澡堂,右邊是女澡堂,最前邊又有一個共同的入口,入口上方掛着“百泉混堂”四個大字,於是出出入入的軍官和德州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每天都能看到一個穿羊皮襖、戴狗皮帽,兩撇八字鬍兒,手拿大算盤,點頭哈腰笑容可掬的男人站在櫃檯後面。 這人自然就是夏潯夏老闆了。 第319章 百泉情報站 夏潯發現,原來開澡堂子也有很多少事情要做的,比如採購柴禾、毛巾、洗浴用品。安排人收款、燒水、搓澡,雜七雜八,好多事情。好在原來那個掌柜的原班人馬都被夏潯留用了,一切依然照舊,基本不需要他太操心。 只是因為德州突然擁進大批軍隊,洗澡的男人驟增,所以夏潯新僱了幾條大漢,擴大了搓澡師傅的隊伍。這讓搓澡師傅老賈很不開心。老賈是百泉混堂的老人了,兩口子都是這兒技術高超的搓澡師傅,搓澡、敲背、修腳、拔罐、刮痧,樣樣手藝都讓人豎大拇哥兒,兩口子在男女混堂,基本等同於領班一樣的人物。 近來因為老婆肚子大了,不得不回家歇養,老賈少了一半的收入,本來指望着客人多了。多使使力氣賺點家用。誰曉得掌柜的又多僱了幾個人回來,這些新人看著五大三粗,搓起澡來笨手笨腳的不說,人一多還搶了他的生意。 不過他也只能發發牢騷,畢竟人家才是掌柜的。 尤其是這個新掌柜的挺好說話,他介紹小姨子來混堂找點活幹,夏掌柜的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以前是掌柜的自己收錢,現在把這個輕鬆活兒交給了他的小姨子。老賈覺得這是掌柜的賣他面子,在其他搓澡師傅和自己婆娘面前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 不過才過了幾天。老賈就覺着不大對勁兒了,他覺得掌柜的留他小姨子做事,未必就是衝著他的面子,他發覺掌柜的對自己小姨子特別好。未語先笑的總是特別客氣。他那小姨子叫蘇欣晨,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花帕包頭、荊釵布裙的看著有點土氣,仔細瞅瞅,其實蠻耐看的。 後來一打聽,這夏掌柜的三十好幾了,還沒娶婆娘呢。老賈更擔心了,私下裡提醒過幾次小姨子,叫她別給姓夏的好臉色,離他遠一點兒。小姑娘也不聽他的,還挺喜歡跟夏掌柜的粘乎,每當老賈在澡堂子裡甩開膀子在那些大兵身上泥浪滾滾的時候,隱隱聽到前廳傳來小姨子銀玲般的笑聲他就特別的閙心。 “掌柜的,你以前不是幹這一行的吧?” 蘇欣晨手支在櫃檯上,托着下巴看夏潯。 夏潯道:“是呀,本來老家是在北邊的。燕王造反了,到處兵荒馬亂的,就逃到這兒來了,尋思着也不能坐吃山空啊,正好這裡掌柜的要轉售混堂,核計這也不是什麼難乾的夥計,只要吃得了苦就成,我就盤下來了。” “哦,我說呢。” 蘇欣晨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四下瞅了瞅,悄悄靠近了夏潯:“掌柜的。我看你是個實在人,不忍心看你讓人欺負。有個事兒得告訴你。” 夏潯連忙湊過去道:“什麼事?” 小姑娘掩着嘴巴悄聲道:“我說掌柜的。你別那麼實惠呀,採購皂角、豬苓、澡豆子這些事情,就算你不跟着去,也得找個信得着的人才行呀,管採買的靳戰可是個喜歡貪小便宜的。以前的掌柜精明着呢,他不敢哄弄人家,欺負你新來的、不懂行……” 夏潯皺了皺眉:“怎麼了,哪兒騙我了?” 蘇欣晨道:“喏,你看,這胰子哈,以前他買的都是檔次最差的,擺在裏邊讓客人隨便用去,能用多少?現在可好,他採買回來的胰子全是最好的,這個啊,叫面藥,兼有凍瘡膏的效果,還有香味兒,比原來買的貴多了。他買好的,收取店家的好處也多,可掌柜的你不就賠了?” “嗯?竟有這樣的事情?” 夏潯皺起的眉頭忽然軒展開來,一拍櫃檯便道:“我去找他!” “噯!” 蘇欣晨一把拉住了他:“掌柜的,你別風風火火的呀,這麼大歲數的大叔了,還沒我個黃毛丫頭沉得住氣,我給你講,為什麼靳戰在咱們這兒負責採買?他親叔伯哥哥是咱們德州城裡有名的大潑皮,咱們讓他家親戚在這做事,就能少了許多麻煩。你說歸說,可別太讓他下不來台。只要點撥一下,讓他收斂一下就成了。。” 夏潯聽了忍不住笑出來,點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夏潯轉身去找負責採買的靳戰,蘇欣晨托着下巴盯着他的背影,嘻地一笑,自語道:“掌柜的笑起來還蠻好看的哎……” “老靳!” 夏潯把一盒面藥“啪”地一聲拍在他的面前:“這種胰子,你進了多少?” 靳忠一看,嚇了一跳,他是冷眼旁觀了兩天,看這個掌柜確實是個新手,這才想多撈些好處,想不到,雖說自家有個堂兄算是德州地頭上的能人。可是讓人家掌柜的親手抓着把柄。也把他臊得不行,他脹紅着臉站起來,訕訕地道:“掌……掌柜的,是這樣,我去採買的時候。恰好咱們常購的胰子缺貨,可最近客人多,我核計着……” 夏潯笑道:“你別核計了,趕緊去,把咱們德州城裡所有這種可以兼治凍瘡的胰子全買回了。一盒也別剩下,知道嗎?” “啊?” 靳戰有點發愣,吃吃地道:“全……全買回來?” 夏潯道:“對了,全買回來,得保證所有的貨,全在咱們這兒。我知道你能從店家那兒拿到些好處……” 靳戰老臉一紅,辯解道:“掌柜的……” 夏潯擺手道:“沒關係,這一來你還能賺得更多,我不怕你賺,不過你得給我辦一件事。” 靳戰趕緊道:“掌柜的,您說,您說,只要老靳辦得到,決不皺一皺眉頭。” 夏潯笑道:“這事兒你一定辦得到,我是想讓你找些人幫忙。到處嚷嚷幾聲,尤其是在那些當兵的面前,給咱們百泉混堂喊喊招牌,就說咱百泉混堂熱水泡澡、還有面藥治凍瘡,你也知道,德州城裡城外這麼些兵,都是從北平剛撤下來的,生了凍瘡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這麼一喊。你明白了?” 靳戰眼睛亮了,大拇指一翹。讚道:“掌柜的,您這腦袋瓜子太管用了,高,實在是高!” 夏潯笑道:“好啦。快去辦事,第一件事,先把所有的面藥全買回來。緊接着就去辦這件事,來的人多,各種洗浴用具耗用的全都得多,你老靳的好處自然也是……明白?” “明白,明白。” 靳戰眉開眼笑,急急扯起革皮袍子,還沒穿上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 二更天的時候。百泉混堂便不上客了,僱請的工人陸陸續續也都離開了。 “掌柜的,人家跟姐夫回家啦,明兒見。” “明兒見。” 夏潯笑眯眯地看著蘇欣晨被繃著張老臉的老賈給扯出去,一邊撫着他的假鬍子,做慈祥和藹狀。 混堂裡還留下幾個人刷洗池子,做善後的事情,這些活當然是新來的那幾個搓澡師傅的活兒,等他們幹完活的時候,其他工人已經全走光了,前邊的門板上上,幾個人便聚到了夏潯的身邊。 桌上只點着一盞油燈,夏潯笑吟吟地道:“好了,你們都說說吧,今天都聽到了什麼消息?” “嗨!哪有什麼消息呀。” 一個肩膀上搭着條大毛巾,長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的漢子發起牢騷來。等他嘮嘮叨叼地說完了,夏潯冷靜地道:“嗯,他們說晚上擠在一個帳蓬裡睡覺的人足足是原來的三倍。呼嚕震天響,臭腳丫子味道熏得人頭暈,昨兒晚上有兩伙人還打了架。有許多生面孔,這說明什麼?” 夏潯巡視了一圈,發現自己的啟發性發言毫無效果,幾個大漢是鴨子聽雷——聽了也不動(懂),不禁苦笑起來:“各位,你們記清楚了。你們現在是秘諜,唯一的任務就是蒐集情報。以後。要多動腦子少動刀。光是打打殺殺的可不行,照理說。我該好好訓練訓練你們的,可是時間緊急,你們只能一邊做事,一邊學習怎麼做事了。就拿你聽說的這些事情來說吧,徐青,帳蓬裡睡覺的人是原來的三倍,這說明什麼?至少說明他們的軍帳是不夠用的。” 徐青牛眼一翻,道:“大人,這俺知道啊,那有啥用?” “啥用?第一。說明他們晚上休息不好。如果時間久了,戰力必定受到影響,對不對?第二。這說明他們需要大量的軍帳,而軍帳是易於燃燒的,如果我們需要斬斷敵人的補給。就可以事先知道敵人運輸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如果去襲擊他們的給養車隊,甚至不需靠近,只要遠遠發射火箭,就能引燃帳蓬,達到目的,減少傷亡,對不對? 第三,現在是冬天還好說,如果是夏天。那會怎麼樣?軍中極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防疫,千軍萬馬在一起。一旦起了疫情,那可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如果事先知道了這個情形,故意往他們的營地附近扔幾隻病貓病狗,只要有幾個兵得了病,會怎麼樣?這還只是我聽了你的情報。匆匆之間想到的,你說這有沒有用?” “啪!” 徐青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啪”了一巴掌,連連點頭道:“懂了,懂了,屬下明白了。” 夏潯笑道:“這還不只,你聽他們泡澡時,還罵荊州調來的那些兵跟他們在一個帳蓬裡打起來,這又說明什麼?他們是鳳陽兵,怎麼和荊州兵混在一個帳蓬裡?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剛剛逃回來,軍中陸續收容逃回來的散兵。還沒有排布開。 也有可能,是李景隆有意地打亂來自不同地方的軍隊,免得他們各懷異心,做戰時互相攀看,你別看他們現在打得歡實,同在一軍。總比壁壘分明更能提升戰鬥力,何況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未必還會這麼劍拔弩張,男人嘛。那麼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這就需要進一步的情報蒐集。” 徐青點頭如小鷄啄米,心悅誠服地道:“大人,屬下明白了。。” 夏潯又陸續問了幾個人聽來的零零碎碎的談話,幫助他們分析了這些話背後透露出來的信息,最後說道:“都明白了吧?多長幾個心眼兒。一句無心的話,很可能透露出相當重要的信息,憑這一句話。我們可能就會成功地偷襲敵營、成功地預先埋伏在敵軍行進的路線上,這可比你們親自揮刀上陣,殺幾個人的作用大多了。” 幾個手下紛紛點頭,夏潯又道:“好了,咱們打進去的兄弟,捎來了什麼消息?” 幾個人又把隨同朝廷亂軍南下,混進南軍中的北軍秘探借洗澡的機會偷偷告訴他們的消息向夏潯做了稟報,夏潯先把所有的情報都記了下來。然後在上面點了點,沉吟道:“他們送回來的消息,比你們側面瞭解到的消息也強不到哪兒去。先讓他們在裏邊混着吧,弄不到重要的職位,終究是無法得到重要軍機的,不過關鍵時刻在戰場上裡應外合,也是能發揮大作用的。” 他合上小本子,抬頭道:“沒了?如果沒有別的消息,就都回去睡吧。不過。都給我記住了……” 夏潯的臉色嚴肅起來,厲聲道:“在我手下做事,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滴酒不得沾,你們現在也知道無心的一句話,會泄露多少重要情報。如果不提高警覺,無心的一句話,你就可能把咱們全都葬送在這兒。所以,我再說一遍,如果有誰違犯我的三條戒令,一旦被本官發現。立即處決,明白了麼?” 夏潯聲色俱厲,絶非說笑,那幾個大漢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沙場老兵。竟也怵然變色,連忙應是,夏潯剛要揮手讓他們離去,就見那徐青訥訥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道:“怎麼,你有話說?” 徐青吃吃地道:“俺……俺還聽他們嘮過一個娘們,俺本來覺着。娘們兒的事沒啥了不起的,所以就沒說。可是聽了大人這番話。俺這心裡突突,要是不說出來,回去怕是睡不着覺了。” 夏潯奇道:“女人?什麼女人?” 徐青道:“屬下聽說,李景隆身邊帶了一個娘們,平時都穿軍裝,扮作小校,在他身邊侍候,此次回了德州。那娘們在軍營裡待不住。時常到城中走動游賞,購買些女人家用的東西。李景隆極寵這個娘們,派了幾個小校侍候,他們邊洗澡邊罵罵咧咧說出來的,這消息,沒啥用吧?” 夏潯默然良久,深深地嘆了口氣:“唉……徐青啊,本官今晚收集到的所有情報中。就這一條,是最有用的!” “啊?” 第320章 第二通道:夫人路線 李景隆回到住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兩條腿根本不想邁動了。 幾十斤重的鐵甲穿在身上,此刻儼如幾百斤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一卸下來,簡直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他以前練兵是在軍營裡練,每次操練最多也不過幾萬兵,現在他才知道,要管理幾十萬人的吃穿住行,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這還只是操心勞力的事,穿著那麼重的鐵甲巡閲三軍,換來的不是士卒們的感激涕零,反而是他們隱藏得並不那麼完美的鄙夷、不屑、輕蔑,這也讓李景隆心裡特別的難受。他是李文忠之子,他是自徐達、胡大海等老帥之後的新一代戰神李文忠之子,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閙到自己手下的兵都看不起他,情何以堪? 此外,還有一種未知的沉重壓力,一直壓在他的心頭。他不敢想像一旦皇帝知道他五十萬大軍獲此慘敗,將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他遲遲不敢上表,他想先把軍隊穩定下來,點清損失,努力把戰敗的損失減到最小,再向皇上請罪。 所以,當那知情識趣的寵妾、風靡江南的紅舞伎一濁溫柔款款地走到他身邊,輕輕蹲下,為他捶腿時,李景隆仰着身,合著眼,只是疲憊地說了一句:“讓我一個人靜靜。” “哦……” 一濁見他心情不好,不再多言,乖乖站起,在一旁站下。 一濁這名字,是一個叫袁珙的相士給她取的,那相士有一日雲遊,路過她家,向她家裡討碗水喝,恰適一濁出世,那相士興之所致,便給她看了看相,取了這個名字,還給她寫了一首畿子:“忘川之水,無漏之沙,五陰之命,兩世桃花。十濁一清,辛苦遭逢,非成定數,破亦無憑。” 一濁的父母只是普通的農家,不識得字,相面先生好歹還是讀過書識得字的,便很開心地用了這個名字。幾年後,父母因病雙亡,流落風塵的一濁在青樓學習琴棋書畫,讀過許多書,才知道那個叫袁珙的是個極有名的相士。而那一濁,卻是取自于“十清一濁”,寓意貴中帶賤,易墮風塵。 現在可不如正是如此?說她貴,她是一個侍人枕席的風塵女子,說她賤,卻是錦衣玉食、接觸的男人非富即貴,如今更成了國公爺的枕邊人,天下間有幾個女子有這樣運道?女格中有“七賢”、“四德”、“十貴”、“十夭”、“十賤”,既然“十濁一清,辛苦遭逢,非成定數,破亦無憑”,她也不敢強求了,只希望乖巧溫順地侍奉着,等戰事一了,被國公爺納入府中,這一生便也不再飄萍。 “國公爺,國公爺,京裡……京裡……” 一個親信侍衛到了門外匆匆稟報,話還沒說完,李景隆便騰地一下跳了起來,緊張地道:“快進來,出什麼事了?京裡怎樣,有旨意來麼?” 那侍衛迎進來道:“不不不,不是,京裡,黃子澄黃大人派了人來,求見國公爺。” “請,快請,馬上請!” 李景隆趕緊吩咐,整個人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裡團團亂轉,要不是礙於國公的身份,他早就迎出去了。 “國公爺,小的來自黃府,奉我家老爺之命,給國公爺……” 那黃府家丁話還沒有說完,手中捧着的書信就被李景隆一把搶過去:“知道了,知道了,本國公看看。” 李景隆展開書信,匆匆一看,眼睛越瞪越大,一濁在一旁察顏觀色,見國公爺面容驚滯,不喜不憂,也不知道京裡來的消息是好是壞,本來捧了一杯茶想上前奉迎,這時也不敢再動了。 過了好半天,李景隆才清醒過來,忍不住仰天一聲狂笑。 黃子澄信中說,兵部已經得到他戰敗的消息,為了不使朝野震動、陛下煩惱,只好代為矯飾,誑言討逆大軍因嚴寒而暫退于德州,明年開春再赴北平決戰,還說朝廷又遣魏國公徐輝祖,再集大軍二十萬,過了年便開赴德州,撥歸他帳下聽用,叫他千萬不要再辜負皇上重託,務必打敗燕軍,將功贖罪。 李景隆沒想到擔驚受怕了那麼久,等來的竟是這麼一個好消息,如何不驚喜若狂。 李景隆趕緊修書一封,封好交予那黃府家丁,又取了厚厚一摞寶鈔做為賞賜,親自將他送出去。這廂送走了黃府來人,李景隆手舞足蹈回到房中,見一濁欲喜還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想起這兩天心情越來越糟,很是冷落了美人兒,便笑吟吟地道:“過來,過來,給老爺我鬆鬆肩,哈哈,你不用怕,是好消息。對了,整日悶在軍營裏邊,煩悶吧?前幾天還見你上街走走,現在怎麼不去了?” 一濁見他喜氣洋洋,忙使一雙粉拳輕輕給他捶着肩,撒嬌道:“國公爺憂心國事,鬱鬱寡歡,奴家哪敢再惹國公爺不快呀。” 李景隆眉開眼笑道:“無妨,無妨,你想散心,一會兒叫小江他們陪你走走去,喜歡什麼就買什麼,這兒不比北平城下嘛,你可以輕鬆一些,不用過于拘謹。” 一濁一聽,歡天喜地,連忙屈身拜謝,李景隆這兩天心事越來越重,也無心尋歡作樂了,這時候心事放下,淫心又起,少不得把那美人兒拖上床去,脫得赤條條白羊兒一般,白晝宣淫、昏天黑地。這裡雲雨方歇,外邊又有人稟報,京中有聖旨到了。 李景隆趕緊又穿戴起來,跑到帥帳去集合眾將,擺設香案,迎接聖旨,朱允炆在聖旨上加封李景隆為太子太師,又賞賜貂裘禦酒等物無數。眾將領本來對李景隆都有些怨恚與輕視,一來是對他在戰場上的無能不滿,二來也是因為料定他不日就要被削去官爵,擒拿進京問罪,不想聖旨倒是來了,卻不是問罪,反而加官晉爵,眾將軍不由目瞪口獃:“李九江聖眷竟如此隆重?” 一時間倒也無人敢再輕視。李景隆有心藉此機會重樹軍威,攏絡眾將,於是籍口款待天使,命人大擺酒宴,與眾將一起,開懷暢飲起來。 一濁爬起床來,梳妝打扮停當,聽聞國公爺在帥帳擺酒,想起剛剛國公爺的吩咐,便喜孜孜地喚來李景隆的貼身侍衛江海文,叫他帶了幾個兵,護着自己上街閒誑去了。 …… “生了,生了。” 蘇欣晨脹紅着一張小臉,花喜雀似的撲到了外屋,喜氣洋洋地叫。她那姐姐可比這身子骨纖弱的妹子強得多了,都懷胎好幾個月了,照樣在渾堂裡做事,直到近兩個月肚子實在漸大,這才回家歇養待產,不過,畢竟是生第三個孩子了,生產過程並不困難,老賈抻着脖子在外屋沒等多久,裏邊便傳出嘹喨的嬰兒啼哭聲。 老賈趕緊問:“生啦!男的女的?” 蘇欣晨雀躍道:“女的女的,是個漂亮女娃兒。” 老賈一聽,轉身就走。蘇欣晨奇道:“噯,姐夫,是這邊,你昏了頭啦,往哪兒去!” 老賈不理她,走到門外屋檐下,往地上一蹲,悶着頭兒不說話,蘇欣晨追出來,在他旁邊蹲下,歪着頭瞅瞅他,問:“咋啦?” “咋啦?” 老賈眼淚汪汪地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個,你姐都給俺生了三個丫頭了!” “唔……” 他這一說,蘇欣晨也蔫了,過了老半天,才臊眉搭眼地道:“姐夫,接着再生唄,怕啥。” “怕啥?我怕養不起!再說,她要是還生丫頭咋整?” 蘇欣晨有些不開心了,瞪起杏眼道:“那你說咋整?” 老賈把頭一埋,生着悶氣不吭聲了,蘇欣晨站起來,氣虎虎地道:“我看看姐去。” 瞄着小姨子微賁的臀部曲綫從眼前一掠而過,老賈捏着下巴尋思起來:“我那老婆娘家沒人,欣晨這丫頭一直在我家裡吃住,眼瞅着也長大啦。朝廷律法,男兒四十無子,方可納妾,我還得七八年才到歲數呢,瞅這樣子,我那不爭氣的婆娘是生不出個帶把兒的了。納妾,就我家這模樣,納得起妾麼?要不然……就讓欣晨這丫頭在我家一直住下去,住一輩子?姐倆兒嘛,什麼事不好商量,她姐姐那麼壯實,偏就不生兒子,說不定這丫頭瘦瘦弱弱的,卻是個生兒子的相,要是她能給我老賈生個寶貝兒子……” 老賈心裡正蠢蠢欲動,前邊街上忽地一陣喧嘩,老賈趕緊站起來一看,就見兩伙當兵的在街頭幹了起來。 這兩伙當兵的,其中一夥正是李景隆的貼身侍衛江海衛率領的親兵,他們護着國公爺的寵妾一濁剛從一家胭脂店出來,正碰見另一夥遊兵散勇在街上閒逛,猛地看見一濁這小美人兒纖腰細細、柳眉小嘴,幾個大兵忍不住調笑了幾句,言語自然是粗俗不堪的。 江海文大怒,上前便斥罵了幾句,那幾個當兵的哪肯服氣,登時回罵起來。江海文一肚子鳥氣,可是卻又不能表明自己身份,哪怕是軍中已經陸續傳開,說國公爺身邊藏了個雌兒,這終究是干犯軍法的事兒,不能明說呀,可江海文又是在李景隆身邊待慣了的人,一向目高於頂,哪容得幾個小卒嘲罵,雙方便動起手來。 江海文原先只道對方與自己的人手差不多,哪知道一動起手來,路旁居然又跑過來十幾個幫忙的大兵,這一通拳腳交加,江海文等人可吃了大虧,一個個被揍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這時候便有人找上了一濁姑娘,勾住她的下巴,笑淫淫地道:“小娘子,你男人也太鬆包了些,跟着他不如跟着大爺我,咱們爺們這麼壯,包你快活受用。” “你們這些混帳,你們知道她是……” 江海文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人大腳丫子踩在腮幫子上,把人踩到了泥雪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一濁花容失色,張開櫻桃小口,剛剛發出一聲尖鋭的驚叫,就聽旁邊有人喊:“媽的,打燕逆沒本事,就會當街欺負女人?兄弟們,給我上!” 第321章 滲透收集 一濁被人勾住下巴,剛剛仰起臉來,就見旁邊探過一只有力的大手,砰地一把抓住那個勾住自己下巴的大兵的手腕,將他扯開了去。 一濁妙眸隨轉,就見那人一個乾淨俐落的過肩摔,把這個調戲自己的人鏗地一聲重重砸到地上,與此同時,又有好幾個人衝過來,與那幾個兵痞動起手來。江海文臉上的大腳丫子挪開了,江海文氣極敗壞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擦擦臉上淌着的黑色雪水,就見一個穿著胖襖的高大健壯的士兵正跟剛纔踩住自己的那個兵油子打在一起。 南軍士兵逃回德州後已陸續補發了冬衣,還有一部分兵員一時沒有足夠的冬衣更換,就套了好幾層秋衣,不過外邊的裝束,仍然是鴛鴦戰襖,此刻正處于大明軍隊的軍服陸續換裝階段,仍然穿胖襖的士兵大多是各處邊軍士兵,他們是更換的最晚的。 如今德州軍營裡的邊軍士兵,當然只能是來自北方,估摸着這些路見不平的士兵應該是北平府附近沒有投靠燕王的守軍士兵,他們也有不少隨着敗退的南軍大部隊一起逃回來了。這時江海文也顧不上問清他的身份寒暄道謝了,他氣極敗壞地爬起來,跳上前便與那穿胖襖的士兵一起與對方廝打起來。 這些路見不平的北方兵個個高大魁梧,動起手來又快又狠,那些挑釁的兵痞二流子不是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最後他們只能撂下一句“你們等着瞧,爺們跟你沒完”的場面話,便在圍觀百姓的哄笑聲中逃之天天了。 江海文拍拍身上的泥雪,這才上前抱了抱拳,對穿胖襖的幾個士兵感激地道:“這位兄弟在下江海文,多謝兄弟們仗義相助不知兄弟們怎麼稱呼,是哪位將軍的部下?” 那些穿胖襖的大漢中便有一個上前還禮,笑道:“江兄不用這麼客氣,俺叫東方亮,俺們哥幾個都是隨吳高侯爺從山海關調去奪永平城的人馬,後來燕軍重新奪回永平城,俺們是步卒,沒來得及跟着吳侯爺逃回山海關就跟着顧都督去了北平,結果這一次北平大敗,就又隨着大隊人馬到了德州。現在麼,俺們兄弟幾個因為找不到本軍的上司暫時安排在輻重營裡做事。 “東方老哥,你們幾個這麼好本事,卻被派去鞍重營做事?這是哪個混帳東西安排的差使!” 江海文一聽憤憤不平地幫着他罵了一句,又親熱地道:“這位姑娘是……總之身份十分貴重,多虧幾位兄弟出手幫忙,要不然江某回去就沒法交待了。我們正要回營,幾位兄弟跟我們一起走吧,等回去以後,我在大人面前給你們美言幾句,說不定大人一喜歡,就能予你們重用。” 東方亮笑道:“俺們正要回營,那就一起走吧,這位小娘子是誰啊,長得可真夠俊的,不過……她一個女人家,不會也住軍營裡吧?” 江海文神秘地一笑,說道:“我們大人麼,呵呵,身份不宜透露,等你回了營地,自然就會知道了。” 一濁姑娘被這濃眉大眼的北方大漢用響亮的嗓門高聲讚了一句長得夠俊,俏臉也不禁微微生了紅暈,芳心裡卻滿是歡喜,她甜甜一笑,對東方亮嬌聲細氣地道:“這位大哥,多謝你為奴家解圍,請東方大哥聽江護衛的話,隨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們那位大人麼……嘻嘻,他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遠處人群中,夏潯袖着雙手,就像一個普通的城中百姓的裝扮,看著東方亮等人陪着一濁姑娘、江海文他們遠去後,夏潯微微一笑,拱起手來用袖子做了個擦清鼻涕的動作,便轉身,踩着咯吱咯吱的積雪悠然走開了。 …… “掌柜的回來了啊!” 徐青推着一車柴禾送到後邊灶上,拖着空車回來時,正撞見從外邊回來的夏潯,忙站住向他打聲招呼。夏潯向他笑着點點頭,徐青低聲問道:“大人,他們混進去了?” “嗯!” 徐青大喜道:“妙呀,大人這個法子果然極妙,若能讓他們混到李景隆身邊,說不定就能找到機會宰了他!刺殺敵軍主帥,這可是奇功一件呀!, “胡說八道!” 復潯笑罵道:“還奇功一件?那是千責罪人!” 徐青一怔,愣道:“怎麼……怎麼?” 夏潯搖搖頭,嘆道:“朝廷派了這麼一個大棒槌領兵與咱們做戰,多不容易呀。宰了他,換個更精明的來?我們不但不能殺,還得千方百計把他保護好了,不能讓這位曹國公大人傷了一根頭髮,懂麼?” 徐青奇道:“那咱還費盡心機,讓人接近他幹嗎?那幾個兄弟待在輜重營,說不定用處更大些,要是抽不冷的放一把火……嘿嘿!” 夏潯道:“那能燒掉多少東西?如果有機會讓他們接近李景隆,就有可能掌握最為機密的消息,懂麼,我們主要的事情,是刺探情報。好了,忙你的去吧,時時刻刻都多長個心眼兒。” 徐青點點頭,拖着空車走了出去,夏潯抬腿進了霧氣昭昭的大堂。 澡堂子裡,一個有點肥胖的男人趴在案扳上,隨着老賈雙臂的推送,臀部的肥肉有韻律地抖動着。 “用點勁,爺們特別受力,搓得狠了舒服。” 那人趴着,囑咐老賈幾句,便扭頭對一個正在修腳的男人道:“老霍,今兒晚上,曹國公大人犒賞三軍,可以開酒葷,你知道了吧?哈哈,有酒有肉,美呀!” 正在削腳鷄眼的老霍懶洋洋地道:“別扯淡啦,那是曹國公嗎?那是皇上賞的,你沒聽說?皇上有旨意到了,曹國公大人加封太子太師咱們全軍將士都跟着沾光,這才給的犒賞。” 正搓澡的男人便哼了一聲道:“說到底,還不是曹國公大人的賞?” 這時就有一個小兵有些不解地問道:“百戶大人,咱們打了敗仗,咋皇上還加官封賞呀?” 修着腳的瘦子原來竟是個百戶,他呲着牙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本事。我跟你講,這做武將的,最最重要的就是朝中有人,你在外邊打仗,拚死拚活,戰功赫赫,朝裡沒人替你說話,皇上也不知道。你說你殺敵無數,落到紙上算個屁呀,到了皇上面前,他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皇上從小就長在皇宮裏邊的,他知道什麼叫苦、什麼叫累呀,加你一級官,賞幾匹綢緞,那就是賞罰分明了。可要是朝中有人替你美言兩句,說得慘不忍睹,苦不堪言,皇上聽了,就知道你是真的不容易了,才能重重的賞你……” “可咱們打的是敗仗呀。” “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呢。要是你朝裡有人,會替你說話兒,打了敗仗說成小受挫折,傷亡無數說成略有傷損,誇大些難處,膽子再大一點的,乾脆把敗仗說成勝仗,黑的說成白的,皇上……嘿嘿……還能不賞?” 那小兵吃驚地道:“這不是蒙皇上呢嗎?可不跟燕王檄文說的一樣,成了大奸臣?” 那瘦百戶哼哼道:“什麼叫忠,什麼叫奸,皇上認為你忠,你奸也是忠,皇上認為你奸,你忠也是奸……” 胖子道:“咳,禍從口出,有酒喝有肉還塞不住你那張破嘴!別說了!哎喲,你輕點兒搓,都快禿嚕皮了……” “嗯!” 老賈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手上的動作放輕了。 旁邊一個正給人拔罐子的搓腳師傅便笑道:“我說老賈,你婆娘不是剛剛生了嗎?大喜的日子,怎麼沉着個臉,一點笑模樣也沒有?” 老賈沒好氣地道:“生了,又生了個賠錢貨,我高興得起來嗎?” 那人便嘿嘿地笑:“老賈,我看你對你小姨子挺有意思的呀,要不然……乾脆收了房吧,大的不給你生,就讓小的生,反正是一母同胞的姐倆兒,不見外,到時候兩頭大,也不用分個你我。” 老賈哼了一聲沒說話,趴在那兒的胖軍官忍不住笑起來:“說得有道理呀,太他媽的有道理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不疼白不疼,不摸白不摸!我看這事行,瞅你一身力氣沒處使的,姐倆兒,招呼得過來,老子看好你!” “哈哈哈哈……” 澡堂子裡都是男人,一說起葷腔都來了興緻,“姐夫戲小姨,天經地義呀,那個那個誰,你別猶豫,該下手就下手。” “姐妹花,並蒂蓮,看不出來啊,你這人模狗樣的德性,還有這樣的艷福?” “你小姨子俊不俊呀?” “就是前堂收錢的那丫頭,你一會出去時好好瞅瞅,一身好肉,長得俊着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個老賈說的面紅耳赤,偏就不吭一聲。 外堂裡,夏潯和徐青站在角落裡,夏潯低聲道:“這個情報十分重要,李景隆現在剩下四十萬人,徐輝祖再給他增兵二十萬,那就是六十萬人了,李景隆吃過一次大虧,這一次絶不會善罷甘休的。徐輝祖要召集二十萬兵馬,再帶到德州來,沒一兩個月的功夫成不了。 到時候合兵、整編、議定軍機,還得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一時半晌的,李景隆不會對北平動手了,得馬上把這消息告訴殿下,這可是出兵安定後方、鞏固北平城防的好機會。” 徐青點頭道:“卑職明白了,我這就把消息送出去。” 夏潯又囑咐了幾句,看著徐青匆匆出去,轉身又回到了櫃檯後邊,見蘇欣晨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趴在那兒。 夏潯笑道:“小丫頭,想什麼呢,神不守舍的。” “喔,掌柜的。” 蘇欣晨看到夏潯,這才醒過來,她扁了扁小嘴,悶悶不樂地道:“我姐姐剛生了孩子,一個女孩兒。” 夏潯道:“那是喜事兒啊,你有啥不開心的?” 蘇欣晨嘟起小嘴道:“是我姐夫不開心,說家裡三個賠錢貨,他都不侍候月子,說話也敲敲打打的,我姐才剛生孩子,被姐夫氣的直哭……” 說著,蘇欣晨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夏潯怒道:“生女孩兒怎麼啦,女兒是爹媽的小棉襖嘛,長大了知道疼人,再說了,這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家的事,他老賈自己不生男孩,怪老婆幹什麼。” 蘇欣晨吃驚地道:“掌柜的說的是真的?生男生女,不是女人家的事麼?” “呃……” 夏潯有點語塞,對一個小姑娘,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可是見她一臉希翼的模樣,只好硬起頭皮道:“這個麼,當然是真的,這女人吶,好比是地,男人呢,好比是種子,你種什麼當然長什麼,人家長得出果實,就證明地沒問題,長什麼果子,那是你種地的人的事,這個……不是我說的,是我聽一位極有學問的先生說的,人家讀書人說出來的話,還能有假?” 蘇欣晨開心起來,破啼為笑道:“我就知道,不是我姐沒本事,是我姐夫沒本事。哼,他晚上回去再給姐姐摞臉子,看我不罵他,就用掌柜的告訴我的道理罵他!” 夏潯苦笑道:“你姐……現在誰照顧着呢?” 蘇欣晨擦擦眼角的淚水,說道:“沒人,姐剛生了孩子,就自己操持家務呢。” 夏潯皺了皺眉道:“那怎麼成,家裡三個孩子,半大不小的,一個剛生產的女人怎麼操持?你快回去,好好侍候着,大冷的天,落下病根怎麼辦?” “可是……我……” 夏潯道:“成了,快回去吧,每天下午最忙的這一陣,你過來忙一個半時辰,算你全天的工,其它時間,你就在家照顧姐姐。”說著又掏出幾張寶鈔,不由分說地塞到她的手裡:“拿去,買點鷄鴨魚肉,給你姐補補身子!” “掌柜的,你……你是好人!”蘇欣晨感動得不得了,吭哧半天,才紅着小臉說出這麼一句話。 “難道我原來是個壞人?”夏潯捏着下巴,望着她跑出去的背影,好笑地想。 第322章 唐賽兒 大年要到了,等過了年,就是建文二年了,雖說德州附近駐紮的主要都是軍隊,可是德州的年味兒還是挺濃的。 大年三十,今天渾堂打烊比較早,僱工們陸續都向掌柜的拜了年,領了薪水和紅包離開了,蘇欣晨抱著一隻大木盆從女渾堂裏邊走了出來,裏邊都是夏潯的換洗衣服。自從上次夏潯允許她每天只上一個多時辰的工,卻照全天發工錢之後,小丫頭對他感恩戴德,無以為報怎麼辦?於是,幫掌柜的收拾收拾房間、洗洗衣服,便都成了她的活兒,除了沒有侍奉枕席,簡直就和他的內當家差不多了。 渾堂上上下下的人常拿這事兒取笑小丫頭,小丫頭臉紅紅的也不反駁,似乎……還頗為歡喜,根本不看她姐夫老賈那張比灶王爺還黑的老臉。夏潯其實是有點明白她的心意的,不過他並不是小丫頭矚意的那個混堂掌柜,他是燕王秘探,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人生,是兩道平行綫,夏潯只好揣着明白裝糊塗。 “掌柜的,你的衣服都洗好了。” “謝謝你呀,小欣,今天大年三十,早些回去吧。喏,這是你的工錢,還有一個大紅包。” “謝謝掌柜的。” 蘇欣晨接過紅包,卻不縮回手去,一雙明媚的大眼帶著些熱辣辣的味道瞟着夏潯:“掌柜的,你……一個人過年咋辦,不嫌冷清麼?” “沒啥。” 夏潯乾笑:“唔,一會兒關了門,我也出去轉轉,這兒是兵營,越是過年,賺錢的機會越多,店舖不會都關門的,酒樓呀茶館呀,勾欄瓦舍呀,都有熱閙看,幾天年節的功夫,隨隨便便就消磨過去了。” “喔……” 小丫頭微微有些失望,似乎沒有聽到她想聽的話,她還想再說點甚麼,早就不耐煩地等在門口的老賈惡狗撲食般衝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夏潯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掌柜的過年好,我們這就回去了。” “好好好,過年好,多置辦點年貨,好好過個年。” 夏潯笑着點頭,有意地忽略了蘇欣晨眼睛裡那若有若無的幽怨。 老賈把小姨子拉出門外,憤憤地數落她:“你個姑娘家家的,跟一個大男人粘乎個啥勁兒,都三十好幾了,還光棍一條,你湊那麼近做什麼,也不怕別人說你閒話。” 蘇欣晨瞪他一眼,不服氣地道:“三十好幾咋啦,我這不是看他一個人過年冷清麼?” 老賈嗤之以鼻:“冷清個屁,他個單身的爺們,還能冷清得了?往哪家青樓裡一鑽,溫柔鄉裡會冷清了?” “掌柜的才不是那種人,女渾堂有些俊俏的女客人出來進去的,掌柜的從來不偷看一眼,我早注意着呢。” “嘁,三十好幾的大男人,身邊又沒個女人,他這麼君子?除非他有病!” “你才有病!” 老賈洋洋得意:“我有病?我都生了三個大丫頭啦,我有什麼病?” 兩個人鬥着嘴,一路往家裡走去,夏潯把大門鎖好,也邁步出了百泉渾堂。 百泉渾堂裡有他的幾個手下,不過為了避免嫌疑,都在城中另尋有住處,今天過節,夏潯特許他們用些酒食,但是隻許買回住處喝個痛快,不許在外邊鬼混,渾堂裡現在就他一個人了。 邁步走上街頭,行人比平時少了許多,見到的都是行色匆匆趕着回去過年,連沒事就滿大街閒逛的兵丁都少了許多,風一吹,從屋檐下吹下許多雪沫子來,灑到脖梗裡涼涼的。 夏潯緊了緊衣領,匆匆向遠處走去…… …… 徐輝祖已經到了,比夏潯估計的時間早了一個月,這讓夏潯對徐輝祖的統兵能力很是刮目相看。 徐輝祖趕到以後,很明顯是與李景隆進行過一番交流的,因為前不久李景隆突然下令,在德州外圍,從南到北,依次在鮑家莊、夏家村、王家莊、何家莊、肖家莊等地陸續修建兵壘,從收集到的情報看,他們準備在德州外圍修建十二座衛城,用以拱衛德州。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由此可以推斷出明軍的整體戰略發生了重大變化,很顯然,在北平遭受重挫之後,大概又被徐輝祖說教了一通,痛定思痛的李景隆不敢再那麼狂妄了,他不敢再倚仗絶對的兵力優勢,妄想在一場戰役或者一個月、一個季度之內就結束戰爭,在德州修建十二衛城,這是做好了長期戰爭的準備。 夏潯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並且迅速送往北平去了,今天他想親自去看看,瞭解一下衛城修建的進度,如果燕王能在十二衛城全部建成前對德州發動進攻,所承受的阻力顯然不會那麼大。 夏潯去的是鮑家莊,這裡的防禦工事已經初步成形了,一俟軍事建築全部建成,鮑家莊就得改叫鮑家城了。修築十二衛城,調動了大量的駐軍,不過為了儘快完工,還是徵調了大量的役夫,有的人家甚至是全家來了工地,男的築城、女的做飯、洗衣,正值冬季嘛,能在這兒混口吃的,比在家裡待着強。 由於是大年三十,今天沒有開工,半完工的工地周圍,凌亂地扎着許多帳蓬,或者簡陋的土坯房,那是民工們的住處。 夏潯在工地附近晃悠了一陣,發現城牆是土築的,就地取土,前邊挖出了深深的壕溝,挖出來的土便堆集在堤上築成一道土牆,如此一來,防禦的壕溝和城牆掩體就都有了,雖然這樣的城牆禁不得風吹雨淋,可是至少在幾年內是能夠發揮軍事作用的。 夏潯仔細觀察着,瞭解着每一個細節,並在心裡估算攻打這些衛城需要預先準備的器械和攻守難易,等到瞭解的差不多了,夏潯便想轉身離去,這時候,一個站在不遠處的男人,似乎已經從側面打量他許久了,見他轉過身來,正面一看,不由又驚又喜地迎上來,叫道:“這位……可是楊公子?” 夏潯心裡咯噔一下,他萬沒想到,在這裡竟然有人認得他,夏潯駭然望去,看見那個男人,依稀也有些面熟,卻一時叫不出名字來。那人見他有些發愣,不由拱手笑道:“恩公,不記得在下了麼,在下姓唐,唐姚舉,當初在蒲台縣的時候……” “啊!我記得了,原來是你!” 夏潯這才記起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他的娘子被淫棍仇秋雨夜中假借接生為由騙走,當時正好他和彭梓祺要去陽谷縣,路見不平,救了他娘子回來。 夏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一來,他是唐姚舉的恩人,他知道像唐姚舉這樣的漢子義薄雲天、知恩圖報,國家朝廷在他這等小屁 民眼裡只是敬畏而已,縱然知道自己如今身份,也不會出賣恩人;再者,這個時代信息傳遞終究有限,尤其是小縣城的普通百姓,不可能知道他在南京城發生的那些事,從唐姚舉的神情來看,顯然也確實不知道。 夏潯這才換了輕鬆的笑容,拱手道:“原來是唐兄,記得了,記得了,唐兄怎麼在這裡?” 唐姚舉開懷笑道:“在下也正要問過恩公呢,怎麼能在這裡遇見恩公,快快快,風雪寒冷,且到房中歇息一下。” “唐兄又客氣了,莫要再叫恩公,讓我挺不自在的,叫我一聲老弟也就是了。” 夏潯說著,見他揖讓的所在卻是工地房中的一座土坯房,說起來土坯房在這些房舍中算是條件比較好的。夏潯與他向土坯房走去,隨口問起緣由,這才知道唐姚舉自上次出事以後,便不再東走西逛而是在蒲台附近定居下來做匠人,實際上是因為他已把自己的壇下弟子都併到了林羽七門下,無需自己親自四處串連。而他的老母親也因為媳婦被擄的事,擔驚受怕,不久生了病,因為年歲大了,藥石難救,已經過世很久了。 這一次朝廷征招役夫,唐姚舉不放心妻子獨守蒲台,便全家到了這裡,他還需要在這裡服役一個月左右,才能返回蒲台。夏潯則隨便編了個藉口,反正當時唐姚舉是知道他雖有秀才身份,家裡卻以經商為主的,所以隨口說是經商路過,便搪塞了過去。 推門進屋,只見房中凌亂,簡陋異常,不過因為房間狹小,又正在燒火煮做飯食,大鍋裡熱氣騰騰,所以整個房間裡倒是暖烘烘的絲毫不覺寒冷。唐家娘子聞聽恩人來了,連忙迎上前來,先拜見了恩公,隨即歡歡喜喜請他進去,因為唐家娘子負責着幾十個服役民工的日常吃食供應,所以房中亂七八糟,沒個下腳的地方,夏潯便在床頭坐了。 房中其實是有些昏暗的,床上地上又是一片凌亂,夏潯倉促之間也沒看清楚,直到在炕頭坐了,才發現炕上那個小包袱其實是個襁褓,因為裹得嚴實,方纔沒有看清,夏潯嚇了一跳,趕緊把屁股挪開一些,驚道:“這是……” 唐姚舉笑不攏嘴地道:“哦,這是我的女兒,剛剛出生不過三個月,再過幾天就百天了。” 夏潯笑道:“原來唐大哥、唐大嫂有了孩子,哈哈,恭喜,恭喜。” 他這一笑,那炕上熟睡的小傢伙被吵醒了,登時咧開小嘴,發出嘹喨的哭聲表示抗議,唐家娘子忙把孩子抱起來哄勸一番,抱到外屋去喂奶。 因為小傢伙剛纔身上包的嚴實,頭上又戴着虎頭帽,只露出一張小臉,夏潯連男孩女孩都沒看出來,便與唐姚舉攀談道:“唐大哥,這是生的一位公子還是千金呢,瞧他哭聲這麼有勁兒,該是一個小公子吧?” 唐姚舉笑着擺手道:“哪裡,哪裡,兄弟這可看走了眼,生得是個閨女,不過確實比那些小小子還要結實、精神,我昨天剛給她琢磨好了名字,叫賽兒,唐賽兒,哈哈,我唐家的閨女,一定比別人家的兒子還要出息。” “唐賽兒?” 夏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身子忽地往炕下出溜了一下,唐姚舉趕緊扶住他,奇道:“兄弟,你怎麼了?” 夏潯道:“哦,沒甚麼,這炕頭兒有點打滑。唐賽兒……唐賽兒……” 唐姚舉又笑起來:“這名字起的怎麼樣?當然啦,哥哥取名字可比不上兄弟你,兄弟飽讀詩書,哥哥我只是粗淺識得幾個字罷了,難得在這裡碰見了你,要不然……幫你這小侄女兒取個好名字?若不是兄弟仗義援手救了她的母親,哪有她今日出生,你來給她取名,那是天經地義。” 夏潯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唐賽兒挺好,這名字挺好。呃……嫂子,讓我看看小侄女兒成麼?” 唐家娘子剛給閨女喂完奶,抱到炕上解開襁褓正要換尿布,當娘的哪有不稀罕自己親骨肉的,聽見夏潯喜歡她的孩子,她也很是歡喜,忙把女兒抱起來,送到他的手上。 小傢伙白白胖胖,圓圓的臉蛋,一雙眼睛特別清澈,忽地到了陌生人手上,小傢伙也不怕生哭叫,只是定定地看著夏潯,一副很嚴肅的模樣。 唐姚舉笑道:“咦,這丫頭和楊兄弟很有緣呢,平時工地上的兄弟們誰想逗弄她,只是哭叫不止,偏偏兄弟你抱著她,她不作也不閙,這小傢伙好象曉得你是她的大恩人一般,娘子呀,你看咱們閨女多懂事兒。” “嘖嘖嘖……” 夏潯看著懷中的小寶貝兒,也是嘖嘖讚歎不已,不過他上一回在杭州已經抱過剛出生的于謙於少保了,這一次抱著唐賽兒,卻還不至于驚訝得失手把孩子跌落。因為房中光線較弱,他架着小傢伙的腋下,把她舉在面前,驚奇得無以復加。 到了這個時代這麼久了,他平時已經把自己完全當成了這個時代的人,也只有這種時候,驟然見到了只有他才知道的,未來定是很有名的大人物時,他才會意識到,自己本來並不屬於這個時代。每逢佳節倍思親,如今正逢恰節,他卻身處一個遠比春運火車票更難買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了家,可他懷裡卻抱著未來的白蓮聖女唐賽兒,這境遇,也夠稀奇了吧。 唐賽兒被他舉起來端詳,開始有些不高興了,她微微蹙起眉頭,剛剛吃過奶還有些濡濕的粉嫩小嘴努力地抿着,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瞪着夏潯,胖胖的小腿像青蛙似的猛地蹬踹幾下,突然一道晶瑩的水柱從開襠褲的縫隙中迸射出來。 夏潯此時正仰着臉,張着嘴,嘖嘖讚歎之中,陡然發現“險情”,哪還避得開去,登時聖水撲面…… 第323章 除夕夜,故事多 夏潯回城的時候,幾次擔心地摸着鬍子,還好粘得比較結實,要不然他雖不怕在唐姚舉面前漏了馬腳,可是既未蓄鬚卻粘了假鬍子,解釋起來總要費些唇舌。 夏潯回到城裡之後並沒有急着趕回百泉渾堂,今天全城人都在過年,那渾堂越大越顯空曠,一個人心性再如何堅忍,當他聽著滿街的鞭炮聲獨自守夜時,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不過夏潯並沒有料錯,城裡果然還有很多店舖開着,往年過年的時候,酒樓大部分也是關門的,但是今年在德州附近駐紮了六十萬大軍,這都是遠離故鄉的人,士兵們受到軍紀約束,不能隨時隨意離開軍營,卻不代表軍官們都這麼守規矩,尤其是過年的這幾天,離開軍營到城中酒樓打牙祭的軍官很多。 這麼龐大的人口基數,只要有其中一小部分到酒樓飲酒,那生意得多麼興隆?所以今年過年不打烊的酒樓比往年要多得多,夏潯沒往遠去,就在百泉渾堂附近就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樓,來來往往的客人,很是熱閙,夏潯曾在這兒吃過飯,飯菜口味很不錯,他便信步走了過去。 “哎喲,夏掌柜的來啦,過年好啊夏掌柜。夏掌柜的今天特別的精神,印堂發亮,滿面紅光,來年一定會發大財吶。” 一見夏潯,酒樓掌柜祤破便笑嘻嘻地就迎了上來,滿口的吉利話兒,夏潯捏捏下巴,心想:“哥哪天不是印堂發亮滿面紅光了,就今天特別?難道童子尿還有這般效果,不但避邪,還能讓人印堂發亮麼。” 受人這般恭維,總得有所回報才是,夏潯的回報就是,很燒包地點了滿滿一大桌子菜。 這世上什麼人都可能貪財,但是像他這種整天在生死線上走鋼絲的人,是最不吝嗇錢財的,今天是大年夜,不能委曲了自己。夏潯挑了二樓靠窗的一張桌子,還要了一個火鍋,放下心事吃菜喝酒,飲到酣處,乾脆開了窗子,讓那街上的鞭炮聲聽起來更清脆一些,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只是,心中還是空蕩蕩的,唉!梓祺、謝謝,你們但有一個在我身邊,那也好啊…… 夏潯望着疏朗的星空,只能悠悠一嘆。 …… 同一個夜,山東蓬萊,一艘船悄悄停靠在礁石叢邊。 船老大回過頭來,對艙中說道:“彭姑娘,已經到了。唉,我就說吧,冬季行船,得往南去,往北走,還要走這麼遠的路,不成啊。這迎風駛船,費力不說,怕你們也承受不起這樣的風浪,果不其然,唉!” 船艙裡鑽出一個人來,穿得很厚,渾身都遮得嚴嚴實實的,連臉都遮了起來,防止被海風吹得粗糙了,不過從那彎彎的眉、秀氣的眼睛,還是能看得出來,定然是個挺漂亮的女子,她的腰桿兒挺得筆直,因為穿著厚衣服略顯臃腫的腰身間,掛着一柄刀,刀柄上似乎鑲了什麼東西,只有一點光亮,便映得它熠熠放光。 她看了看岸上烏沉沉的山,和遠方隱隱的燈火,問道:“船老大,這是哪兒?” 船老大仰頭看看,答道:“看那山上亭子……哦,這裡是山東蓬萊。” “山東蓬萊。” 那女子喜道:“成啊,就在這兒靠岸吧。” 說完她鑽進船艙,對捂在厚棉被下的一個人道:“謝謝,到蓬萊了,一到山東地界就不怕了,這地方我熟得很。你這風寒愈加的重了,不能再這麼撐了,咱們上岸找個地方先住下,等給你養好了病,咱們乘車馬去北平,從山東府往北平府去的路,我熟的很。” 那棉被下的女子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棉被下的女子是謝雨霏,這佩刀的自然就是彭梓祺了,彭梓祺轉身對船老大道:“接下來的路,不能通過水路走了,這麼迎風趕路,實在太慢,我妹子的病,在船上可拖不起,我帶她從陸路走,你們怎麼辦?” 要帶她們北上,從海路是極難走的,因為冬天刮的是北風,靠人力無法長途行船,用風帆就得不斷變幻角度,走之字形路線反覆迂迴,說起來這幾個水手也是苦不堪言,一聽不用他們再往北行,船老大鬆了口氣,忙答道:“兩位姑娘不用擔心,我們幾個大男人還不好安排麼,我們就在這兒對付一宿,明兒一早就順風南下,順風行船,那就容易多了。” “也好,勞煩各位大哥了,我們姐妹這就走了。” 彭梓祺回到船艙,不一會兒便扶着謝雨霏出來,二人上岸,彭梓祺回頭又道:“請代我們謝過三當家的,隆情厚意,容後再報。” “梓祺姐,咱先找戶人家借宿,弄些熱水沐浴一番吧,在船上這麼久,都沒洗個澡,難受死了。”謝雨霏趴在彭梓祺背上,有氣無力地道。 彭梓祺背着她,走得雄糾糾氣昂昂的:“嘿,你自找的,不叫你來,非要跟着我來,你那身子骨嬌嬌怯怯的,禁得起海上的風浪麼,都這半死不活的德性了,你還洗澡?” “洗澡,一定要洗,幾天不洗澡,難受死了!” 彭梓祺繼續發牢騷:“自作自受!再往北去,就算走陸路也不容易的,你非得跟來……” 謝雨霏撒嬌道:“人家和你最談得來,你不在,人家在島上待的沒意思嘛!” “嘁!” 彭梓祺並不領情:“你是捨不得我呀,還是想那個他呀?” “都想,成不成?” 謝謝羞答答地抱住了她的脖子,彭梓祺大呼小叫起來:“喂喂喂,攢足了勁兒去摟你的旭哥哥吧,勒得我喘不上氣兒來。” 大年夜,兩個苦中作樂的女孩兒,伴着那一陣陣的濤聲,走進了茫茫夜色…… …… “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誰讓它們真愛了一場。狼愛上羊啊,並不荒唐,它們說有愛就有方向。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它們穿破世俗的城牆。愛上羊啊愛得瘋狂,它們相互攙扶去遠方……” 藉著幾分酒意,踏着微醺的步子,夏潯走在街頭,肆無忌憚地唱着並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歌。大年夜,誰會理會他在唱些什麼瘋話,他難得釋放一次自己,唱的很是快意。 快到家門口時,夏潯才收斂了狂放的情態,他走過去,摸出鑰匙正要開門,忽地若有所覺,猛地轉過身去,厲聲喝道:“誰?” “掌柜的,是我……” 蘇欣晨瑟瑟縮縮地從角落裡走出來,牙齒格格打顫,小臉凍得發青,看她穿著,竟然只是一套室內小衣。夏潯大吃一驚,趕緊脫下袍子給她裹在身上,問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守歲,怎麼這副樣子跑出來?” “我……格格……我……” “好了好了,先別說了,進屋再說。” 夏潯趕緊打開門,把她讓進去,旁的地方都已熄了火,只有夏潯的臥室外屋灶下燜了炭火,夏潯把她讓進自己屋裡,說道:“快上炕,把被捂上,我去把火弄大一些。” 夏潯跑到外屋,捅開燜火,又添了些柴,等火燒起來,才回到裏屋,蘇欣晨捂着被坐在炕上,因為灶裡一直壓着火,炕是暖的,所以她臉上稍稍恢復了些血色。 夏潯把一杯溫熱的水遞到她手裡,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蘇欣晨捧着水杯,喝了兩口,才低低地道:“我姐夫……” 夏潯眉尖挑了挑:“唔?” 蘇欣晨垂着眼帘,期期艾艾地道:“他……喝了酒,然後……然後鑽進我屋裡,他想……我就跑出來了……” “老賈?” 夏潯怔了怔,嘆口氣道:“他喝醉了吧,這個老賈……也太不像話,那你……今晚先住在這兒吧,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不不……”蘇欣晨驚慌起來,連連搖頭。 夏潯蹙了蹙眉頭:“怎麼了?你不要怕,酒後失德,只是一時失控罷了,等他酒醒了,指不定多麼羞慚呢,一家人住着,你就擔待些,呃……你不是已經被他占了便宜吧?” “不是不是,不過……不過……” “不過怎樣?” 蘇欣晨的頭越埋越低:“不過……他不是一時喝醉了酒才……才這樣……” “嗯?” 蘇欣晨鼓起勇氣,抬頭道:“我踢他、打他、咬他,把他往外推,然後……我聽見姐姐在旁邊屋裡說話,她叫我……叫我從了姐夫,她……肯定是姐夫早就跟她說過,他……早就起了這心思,我怕……” “這下麻煩了。” 夏潯在房間裡踱了半天,無奈地道:“那……你先住在這兒吧。” 蘇欣晨緊張地問:“明天呢?以後呢?” 夏潯攤了攤手:“你從此還不回去了麼?” 蘇欣晨咬了咬牙:“我能自己養活自己!” 夏潯凝視她半晌,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那麼,給我點時間,我幫你安排個去處。” 蘇欣晨剛剛露出一絲笑意,又緊張兮兮地道:“去處,什麼去處?掌柜的不留我在你這裡麼?” “這裡?這裡用不了多久就得兵災四起,我這夏掌柜也要無影無蹤了。” 夏潯想著,故作為難地道:“唔,我這裡……這裡就我一個男人,不太合適……” “掌柜的!” “嗯?” 夏潯剛一抬頭,就見蘇欣晨一掀被子,張開雙臂猛地撲到了他的懷裡,她只穿一身小衣,身子雖未長成,胸口卻已見渾圓,撐得月白色的小衣賁起兩道誘人的弧線,夏潯居高臨下,一低頭就能從她微微敞開的領口看見裡面一抹細嫩的乳溝。 “掌柜的,你要了我吧!” 蘇欣晨抖得厲害,喘得更厲害,嘴唇緊張得發白,夏潯整個人傻在那兒,蘇小姑娘仍勇敢地仰起小臉,很認真地對他道:“我……我不嫌你老,真的!” 第324章 白蓮肇生 “大叔知道你不嫌大叔老,不過……丫頭啊,你還小……” “我不小了!” 蘇欣晨努力挺起胸膛:“我哪兒小了?” 領口春光微微一現,夏潯努力移開目光,繼續道:“我不是說你……小,是說你……年紀小……” “鄰家姐姐大我一歲,現在都懷了身孕了。” 蘇小妹的目光愈發火辣,居然小有嫵媚:“我……我會侍候掌柜,我給掌柜的生孩子,我……喜歡掌柜的……” 她一頭撲到夏潯懷裡,摟得更緊了。 “壞了菜了……” 年輕、稚嫩、鮮活,好似蓓蕾初綻般嬌嫩的女兒家身體,暗室之中,投懷送抱,甚至只要你想,無需承擔任何後果,有幾個男人禁得這般誘惑?又怎麼忍心拒絶她的一片情意? 夏潯卻像被蟄了一下似的,趕緊推開她,一臉正氣地道:“夏某不敢自詡正人君子、高風亮節,但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君子不欺暗室,禮教存乎於心,俯仰無愧天地,處世磊落光明,今若私相媾和,既是不合禮法,又是趁人之危,豈是男兒丈夫該有的行為麼?” “嗯?” 蘇欣晨好象聽懂了,又好象沒聽懂,反正聖人吶、君子吶神馬的,你聽了之後只要覺得慚愧那就對了。 還沒等她完全明白過來,夏潯就問道:“你吃了嗎?” 蘇欣晨點點頭:“嗯!” “那就好,來,躺下,蓋上被子。” 夏潯一按她的削肩,將她摁倒,被子掩上,蘇欣晨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地看他:“掌柜的,那你?” “我回來取錢的。” 夏潯突然氣憤起來:“剛纔跟‘蜀味香’的祤掌柜打葉子牌,輸了,我得去翻本兒,今晚通宵,你看著吧,我一定讓他輸的當褲子,咱明兒早上見!” 夏潯向她點點頭,然後就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急吼吼地跑掉了。 桌上的燈沒有熄,蘇欣晨躺在被窩裡,迷惑地眨着眼睛,好半天也沒想明白前一刻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和下一刻輸紅了眼的賭棍之間,怎麼就能轉換的如此神速而自然。到最後,她只能幽幽一嘆:“這個聖賢書怎麼那麼討厭?我……還不如葉子牌討掌柜的喜歡?” 第二天早上,街坊鄰居們互相串門拜年,百泉渾堂的夥計們都來了,老賈也來了。老賈氣極敗壞地找了一宿,沒找到那個跑掉的小丫頭,及至天亮,終於想起了夏掌柜,到這兒一瞧,果不其然,小姨子真在這兒,兩人都一宿了啊,孤男寡女的……老賈登時毛了心。 老賈怒火萬丈,指着夏潯的鼻子吼道:“姓夏的,我要告你,我告你拐帶良家婦女!” 蘇欣晨怯怯地躲在夏潯身後,輕輕牽住他的衣角,夏潯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老賈:“那你去啊,信不信我告你個姦淫婦女、敗壞倫常?” “你憑什麼?你個外鄉人,我老賈在德州大半輩子了,左鄰右舍、上上下下,誰不認得!” 昨兒夜裡贏了夏潯好多錢,又聽他說明了事情經過的“蜀香居”掌柜祤破站出來,似笑非笑地道:“就是認得,才一告一個準兒,我祤破給夏掌柜的做證,昨兒一宿,夏掌柜的都在我那兒呢,我妹夫在衙門裡當差,你說,他是信你,還是信我?” 老賈急了:“我說祤掌柜的,你怎麼能幫外鄉人說話呀?咱們鄉裡鄉親的住着……” 話沒說完,靳戰橫着就走過來,用肩膀一扛,把他擠到一邊,向夏潯抱了抱拳,大聲道:“掌柜的,兄弟還得去別處拜年,先走了啊。上回那事,我跟我堂兄說了,我堂兄說,掌柜的是個仗義人,以後要是你在這德州城裡有什麼麻煩,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為朋友兩肋插刀,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 老賈被他這明裡衝著夏潯,暗裡衝他使勁的話給噎着了,眼見眾人都幫着夏潯,那幾個新來的搓澡大漢更是面色不善,老賈色厲內茬地道:“好,姓夏的,你等着,咱這事兒沒完,沒完!” 說完不等夏潯回話,便擠開人群,狼狽地走掉了…… …… “唐大哥,蘇小妹我就拜託你了。” “男兒在世,義氣為先,兄弟與我唐家恩重如山,一直想要報答,卻無以為報呢,蘇姑娘以後只管住在我這兒,我當她是親妹子一般對待,你放心,別看這地方都是些老爺們,我唐姚舉的妹子,沒人敢欺負!” 唐家娘子也道:“是啊,兄弟,你就放心吧。以後有我們的,就有蘇家妹子的,絶不會讓她受了委曲。” “呵呵,大哥這麼說,我當然信。當初在蒲台,為了救大嫂,有那麼多的兄弟幫大哥的忙,如今在這工地上,我看大傢伙兒對大哥你也是畢恭畢敬,就曉得大哥在地方上必定是個仗義疏財的英雄好漢。那就多謝大哥大嫂了,這點錢,你們拿着,別跟我客氣,這是有,我才拿的,要是沒有,我一樣會求到大哥大嫂面前,嫂子你收好了,城裡還有點事兒,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等!” 唐姚舉抓起袍子,對夏潯道:“我送你,有點事兒要跟你說。” 夏潯又囑咐了蘇欣晨幾句,向唐家娘子道了別,便跟唐姚舉一同出去。 “唐大哥,你有什麼話說?” 兩個人在壕堤上走了一陣,夏潯忍不住問道。唐姚舉突然站定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楊兄弟,你現在並不是在經商做生意吧?” 夏潯心中一驚,暗暗提高了警覺:“唐大哥,這是甚麼意思?” “剛纔我娘子與蘇姑娘在外屋聊天,蘇姑娘曾失口稱你夏大哥,又稱你掌柜的,而她本來是在德州城裡一處渾堂做事的,那麼,你到底姓夏還是姓楊,是行商還是坐賈呢?” 夏潯聽了苦笑不已,讓一個小姑娘替他掩飾身份,還真是夠難的,臨行前已經再三囑咐她該如何稱呼自己,如何介紹身份,想不到看著挺聰明的一個小姑娘,還是三言兩語就漏了馬腳。 唐姚舉又道:“昨日見過楊兄弟之後,晚上與幾位一同來自蒲台的朋友過除夕,我曾提過兄弟你的名字,有一個人告訴我,朝廷似乎有一名欽犯就叫楊旭,我多問了幾句,似乎那人年歲相貌,都與兄弟你相仿?” 夏潯不笑了,正容道:“不錯,那個朝廷欽犯就是我,楊旭是我,夏掌柜的也是我,因為欽犯的身份,所以有些事情,小弟沒有告訴哥哥,小弟不想牽累唐大哥,相信唐大哥也不會揭舉小弟的身份。這位蘇姑娘,與小弟並沒有甚麼關係,不會連累唐大哥,如果……你還是有所擔心,我把她帶走……” 唐姚舉注視他半晌,問道:“當初我只知道你是一個秀才,卻不知道你幾時做了官,怎麼又成了欽犯。欽犯,恐怕不是貪臟枉法一類的罪名了,你做了什麼事,好端端的就成了朝廷欽犯?” 因為夏潯所做的事,涉及的人和事都太過機密,一旦公開他所謂的“罪行”,皇上仁慈,主動釋還燕王三子的舉動就無法自圓其說,因此官府的榜文只說此人是十惡不赦的欽犯,至于具體罪名,那是莫須有的,一句“有罪”足矣,反正朱允炆搞掉幾個叔父時,罪名都是莫須有的,區區一個夏潯又算甚麼,這就弄得唐姚舉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了。 夏潯搖搖頭道:“一言難盡,唐大哥知道我的為人,總之,不會傷天害理就是了。” 唐姚舉微笑起來:“那麼你在這裡做渾堂掌柜,就是為了逃避官府的緝拿了?” 夏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唐姚舉會意地笑起來,連連擺手道:“楊兄弟,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拿你舉報入宮的意思。” “那麼,唐大哥就不要問這麼多了,德州兵馬越聚越多,恐怕這裡早晚要變成戰場,小弟選擇這裡藏身是大錯特錯,不日,我就想把生意盤出去,隱姓埋名,另覓去處,唐大哥若是唸著你我兄弟情義,請妥善照顧好蘇姑娘就是了,至于小弟麼,卻不必擔心。” 唐姚舉向他翹了翹大拇哥兒:“楊老弟,你是條漢子。年輕俊俏的小姑娘,主動投懷送抱,兄弟你坐懷不亂,不欺暗室,光明磊落,我當然不信你能幹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 夏潯大吃一驚:“唐大哥一直在盯着我?這些事你怎麼知道?” 唐姚舉得意一笑:“楊兄弟別擔心,我照顧老婆孩子還沒時間呢,哪有閒功夫去盯着你,這是蘇姑娘說的。” 夏潯氣得差點一頭跌進壕溝裡去:“我怎麼不知道……她這麼大嘴巴,什麼都可以對人說的?來之前我還特意囑咐過……” 唐姚舉笑道:“楊兄弟,這你可是冤枉她了,不是她想說,而是我娘子想問。” 唐姚舉傲然道:“嘿,不要說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就算她是個見多識廣油滑刁鑽的媒婆子,也休想在我夫妻面前,保得住甚麼秘密。” 夏潯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這個唐姚舉,似乎不只是蒲台地方一位豪傑好漢那麼簡單吧? 想到這兒,他几乎抽自己一個大嘴巴:“真他娘的昏了頭了,他的寶貝女兒唐賽兒長大以後可是山東白蓮教教首,什麼山中偶得石匣,內藏無上道法,從此學得撒豆成兵、神通廣大,那傳說也能信麼,莫不成……她老子唐姚舉,就是白蓮教中人?” 夏潯還沒問出口,唐姚舉已漫聲吟道:“白蓮肇生,元尊始創,無生老母,真空家鄉,有難相死,有難相救。楊兄弟,既然叛了朝廷,走投無路,何不投入白蓮座下,受我無生老母庇佑?” 第325章 一箭三雕 “白蓮教?” 雖然心中已經想到,夏潯臉上還是掠過一絲訝異。 唐姚舉微笑道:“不錯,正是白蓮教。如果不是楊兄弟如今已是這般身份,你我雖有過命交情,哥哥也不會把這件事透露給你,更不會拉你入伙。哥哥不圖你什麼,只是想幫你。可是唯有讓你成為我教中兄弟,我才可以請動教中幾位護法助你一臂之力,讓你改頭換面,從此活得逍遙自在,再不怕被朝廷通緝。” 夏潯如今已經明白護法是怎麼回事兒了,護法並不像武俠小說裡的所謂護法,都是武功傑出了得的英雄人物,平時又不擔任教派或幫會中的行政職務,這才給個只有尊號的護法。其實所謂的護法就是對教會幫派貢獻較多、所以威望地位高人一等的信徒。 唐姚舉敢包庇他,並且自信能包庇他,那麼唐姚舉所在的教壇在地方上必然已經擁有相當大的潛勢力,當地至少有些有名望有地位的鄉紳和官府中人,已經成了他們教中弟子。不過如今的夏潯可不是朝廷的緝匪專使,聞此消息只能推卻道:“多謝哥哥美意,不過兄弟並不想入教……” 唐姚舉臉色一變,不悅地道:“怎麼,難道楊兄弟信不過我,你真認為,我白蓮教像朝廷宣揚的那樣,是什麼男盜女娼無惡不作的邪教麼?” 夏潯忙道:“不不不,唐大哥誤會了,兄弟有家有業,有了家眷,如今早已安排在妥當的地方,過不了多久,兄弟就得去見她們,不可能再此久留的。” 唐姚舉一聽大失所望,夏潯想了想,又提醒道:“唐大哥,只是在教也沒甚麼,我知道,自南宋時候至今,白蓮教在天下各地開枝散葉,代代相傳,也未見得就一定搞出什麼事端,不過自陝西白蓮教造反之後,朝廷緝拿白蓮教徒甚嚴,唐大哥若只是傳教授徒,香火相繼也就罷了,千萬不要學那陝西田九成、濟南牛不野,不然,必定惹禍上身。” 唐姚舉臉上熱切的神情冷淡下來,輕輕嘆息一聲道:“楊兄弟文武雙全,我本有心接納。如今天下大亂,正是我輩英雄大展身手之際,想不到楊兄弟卻要歸隱了,罷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強求於你。” 夏潯臉色微微一變,急問道:“大展身手?唐大哥想做甚麼?聽兄弟良言相勸,唐大哥萬勿有所圖謀,白蓮教一旦想趁亂起兵,不只朝廷方面要嚴厲圍剿,就是燕軍到了,也必然是絶不相饒,如今的亂象只是朱明皇室內部之爭,不管哪一方,他們都絶不會容許白蓮教趁火打動,動大明江山的主意,尤其是此刻,朝廷兵馬大量集結于山東府,稍有風吹草動,立即就是滅頂之災啊。” 唐姚舉哈哈一笑:“兄弟,你多慮了,我說大展身手,只是趁着天下混亂多吸納些教眾,結眾自保罷了,哪裡是想要造反了?你沒見我把老婆孩子都帶來了,有這樣造反的麼?” 夏潯一聽也是道理,這才釋然一笑…… …… “本王收到確切消息,李九江預定於明年四月再攻北平,目前,他正在德州修築十二連城,看起來,他已經不再抱著一戰功成的打算,這是要與我們長期對峙了。” 張玉聽了朱棣所言,有些擔心地道:“朝廷富擁有四海,兵員、物資源源不斷,而我們所擁有的資源有限,一旦長期對耗,與我們大大不利。” “本王自然知道。” 朱棣冷冷一笑:“李景隆沒有這樣的見識,這定是……嘿!” 他知道,這定是他的大舅子徐輝祖給李景隆出謀畫策,恨得牙根癢癢的,卻又不願當眾說出來,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明明白白地講自己的親大舅子堅定地站在皇帝一邊與他為難,終究是一件泄氣的事情。 朱能道:“這樣的話,殿下,咱們也該抓緊時間,加固北平城防,同時,應該趁着他們還沒有出兵,儘快平定後方,免得與李景隆交戰之際,後方不斷受到襲擾。” 朱棣頷首道:“本王正有此意,欲鞏固後方,那就有兩個選擇,一是攻打遼東,二是攻打宣府。一個東北、一個西北,都可以在關鍵時刻,在本王腹背插上一刀,此乃心腹大患,本王欲與諸位計議一番,看看,攻打哪裡妥當。” 眾將一聽,立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各抒己見,爭論的十分熱閙,朱棣和道衍和尚坐在上首,只是聽著,並不言語。 寧王朱權自恃身份,一開始也未發言,到後來見眾將相持不下,難有定論,這才對朱棣拱手言道:“四哥,我以為,咱們可以攻打遼東。遼東兵馬隨時可以出山海關,直逼北平,疾患最大。山海關雖然險不可破,但是松亭關現在卻在咱們手中,只要咱們自松亭關出塞,到了關外再東向攻打遼東,山海關移不得動不得,縱然險要,又有何用?” 張玉想了想,卻道:“寧王殿下,臣以為,還是攻打宣府最有妥當。” 寧王對遼東方面比較熟悉,有把握把遼東打下來,所以對張玉所言很不服氣,睨了他一眼,問道:“何以見得?” 張玉道:“原因很簡單,遼東兵馬的給養主要依賴關內運送,殿下起兵靖難之後,已經切斷了中原與遼東的聯繫,遼東現在完全是靠以前積蓄的糧米和從女真諸部那裡盤剝來的物資維持,無力南下攻我北平,他們只有守的力量,並無攻的力量,不是當務之急。” 寧王道:“那麼,宣府大同一帶,就是咱們的強大威脅了?須知遼東與宣府不同。遼王是主動投向朝廷的,他的舊部兵馬自然聽從朝廷調遣。宣府卻不然,如今如果代王在,由他領兵攻我北平,那才是咱們的心腹大患,可惜呀,代王在我和四哥之前就已遭了皇帝的毒手,現在一家老少都囚居在四川呢。 代王在宣府的舊部,皇帝不敢用;朝廷在宣府的兵馬,又得用來制衡監視代王舊部,這種情況下,西北出兵攻我北平腹心的可能,並不比遼東大多少。” 張玉微微一笑,頷首道:“寧王殿下所言甚是,單從威脅上來說,打遼東亦或打西北,對咱們來說,都是一樣的,臣之所以認為該打西北,是因為,打西北,好處更多。” 寧王奇道:“打西北有什麼特別的……啊,是了。” 寧王並非平庸之輩,實際上智穎絶頂,比起張玉,他所欠缺的是實戰的磨煉而已,話剛說到一半,他就明白過來,東北當時是貧瘠之地,駐防官兵的糧草輜重主要來自關內供應,宣府則不然,山西一帶少經戰事,中原諸雄爭霸死傷慘重的時候,西北一帶就一直太平無事,後來之所以從山西大量向山東移民,就是因為山西人口繁衍旺盛,沒有受到兵災影響的緣故。 西北地區農耕業也比較發達,雖然不及蘇湖魚米之鄉,但是長期的太平和農耕業的發展,再加上朝廷在那邊減免租稅、屯田墾荒、救災復業,邊軍屯田,因此在糧米方面絶無問題,而制約北平方面的最嚴重問題正是糧食。 朱棣聽了他們議論,不禁微笑起來,其實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問計于諸將,只是要通過這個辯論的過程統一眾將的認識。另外,也是他培養將領的一個方法。 若說朝中缺少可以擔當大任的將領,實也不然,老帥上將們雖然死得差不多了,可是當年追隨他們東征西討百戰沙場的中生代將領現在都已成熟起來,其中不乏將帥之才,如果從這些人中選一個來統領那五十萬大軍,朱棣絶不會有現在這般幸運的處境。 幸運的是,皇帝派來了李景隆,更幸運的是,李景隆五十萬大軍一敗塗地,居然沒有被免職問罪,他又成了六十萬大軍的三軍統帥,可李景隆手下那些將領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皆非易與之輩呀。 讓燕王啼笑皆非的是,人人都想打勝仗,可他現在居然有些怕打勝仗,因為他只要再打一次大勝仗,李景隆這頭豬恐怕就很難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坐下去了,隨便換一個真正帶過兵的將領出來,倚仗如此懸殊的雄厚實力,對他朱棣都是個極大的威脅。 反觀燕王這邊有什麼?他手下將領中職務最高的五軍都指揮張玉,原本只是統領燕山三護衛中左護衛的一個衛指揮,最多隻帶過區區三千兵馬,他比朝廷那些將領更高明?此次聚集於德州的徐輝祖、瞿能、平保兒、俞通淵、滕聚,任哪一個都是比他只強不弱的老將,又擁有優勢兵力,朱棣必須一步步培養自己的將領,把手下將領都培養成能獨擋一面的名將。 名將,沒有生來就是名將的,他們都是在實戰中成長起來的。 見眾將已經初步達成共識,朱棣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世美言之有理,那咱們就利用這段時間,一方面加強北平防務,另一方面,攻打宣府,以戰養戰。此外麼,你們就沒想到,如何利用這一仗,給咱們再爭取一些其它的好處?” “還有好處?” 眾將甚為驚訝,紛紛環顧左右,卻並不見有人答得出來,道衍和尚這才呵呵一笑,撫鬚道:“諸位將軍,李景隆正在整軍備戰,準備四月初發兵攻我北平,這仗怎麼打、何時打,難道咱們一定得按他的約定來?我們攻打宣府,李景隆的兵馬最近,他發不發兵援助呢?如今天氣苦寒,牽着他勞師動眾地往西北走一圈,就算他仍能于四月發兵,到那時,他的大軍豈非疲憊不堪?” “着哇!”眾將如夢初醒,一個個摩拳擦掌,兩眼放光。 朱棣笑道:“咱們出戰,也不能讓他閒着,就遛遛他李九江的腿腳,讓他跟着走一遭吧!” …… 老賈氣極攻心,當面罵了夏掌柜的,悻悻然回到家裡,剪了個小人便開始戳戳戳,小紙人戳爛了以後突然回過味兒來,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呀,得罪了人家,以後上哪兒掙錢養家餬口? 老賈着起慌來,忙又靦着臉跑到百泉渾堂向掌柜的說小話兒,夏潯正忙着啟用第二方案,哪有閒功夫理他,順手把他趕了出去,老賈大怒,回到家裡又剪了個紙人,繼續拿納鞋底子的大針戳戳戳…… 如是者一直戳到初七,百泉渾堂開工了,老賈厚着臉皮蹭到那兒,驚奇地發現,掌柜的居然換人了。向旁人一打聽,老賈這才曉得,據說夏掌柜的老父親重病,所以夏掌柜的急急把渾堂盤出去,急三火四地趕回北方去了。老賈大樂,沒想到戳小人竟有這般奇效。 新掌柜的姓徐,叫徐姜,看起來不像夏潯那麼好說話,可老賈臊眉搭眼地說了一通,徐姜竟然許他在這兒上工了,老賈大喜,飯碗總算是保住了,唯一讓他惆悵難言的是:那年輕水靈的小姨子啊,一去不復返…… 德州碼頭,距德州城十里,這個地方漕運時節船來船往十分的熱閙,行商客旅、裝卸工人,龍蛇混雜最為混亂。一到了寒冬,漕運停了,這地方反而更不清靜,遠處官道上,一隊隊身穿鴛鴦戰襖的明軍士兵來來去去,時而又夾雜着扛着鍬鎬的役夫,而碼頭上卻是價錢低廉的妓館、烏煙瘴氣半公開的賭坊熱熱閙閙。 時而會有換了便服的軍卒偷些軍用物資,先到碼頭一排貨倉後邊的黑市裡換點錢,然後一頭紮進賭坊,輸了的兩手空空、沒精打彩地回營房,贏了的出了賭坊的門又一頭紮進妓院的門,最後也是兩手空空、“沒精”打采地回營房。 “給我盯着鮑家城工地的那個唐姚舉,對!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地下賭坊與半掩門的妓院中間,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夏潯吩咐一聲,一個手下便匆匆走了出去。夏潯不放心,如果利用明軍和燕軍之間的大戰,山東再閙了什麼響馬賊或者教匪,那就真的禍國殃民了,唐姚舉或許並不壞,但是誰要是指望那些老百姓出身的所謂義軍真的比官兵更守規矩,那就是腦袋讓驢踢了,這種事絶不能讓他發生。 “唉,這邊正圖謀着燕王的大事,白蓮教又來插上一腳,真是添亂吶!” 夏潯剛剛感慨了一句,就聽左邊的木板牆後邊傳來一個風騷之極、妖嬈之極的聲音:“啊、啊……啊……好哥哥,好漢子,用力,用力,奴家好快活!”緊接着右邊木板牆後邊就傳來一群男人的狂呼亂叫聲:“擲個豹子,大小通殺,殺、殺、殺!” “靠,這是給我找的什麼地方呀!唉,我這幫子飛龍密諜,還是缺調教啊……” 夏潯苦笑着嘆息一聲。 第326章 主動出擊 德州碼頭,小屋內,現在的百泉渾堂掌柜徐姜正坐在夏潯對面,抑制不住興奮泛紅的神色,對他低低地描述着得來的消息。 徐姜本是大寧南城守城的小旗,寧王收買的大寧衛官兵裡的耳目,因為獻城有功,被燕王朱棣升為百戶。夏潯成立飛龍秘諜時見他為人機警,便把他要過來,擔任了一個小頭目。要說這世上,還真是沒有沒用的人,只有放在了不合適的地方的不合適的人,徐姜衝鋒陷陣,不過是一馬前卒的人才,可是讓他做耳報秘探,卻是盡展所長,夏潯挑選出來的這些密諜正在逐漸成長起來,其中表現最出色的就是徐姜。 “殿下是二月初兵出紫荊關的,先克廣昌城,然後兵困蔚州,蔚州守軍孤立無援,降了殿下,燕下便兵進大同,途中又分兵攻保定,保定知府雒僉獻城投降。大同咱們沒攻下來,不過沿途收剿各處城池的錢糧無數,李景隆自紫荊關入太行山,緊奔大同赴援時,殿下已經從居庸關返回北平了。 嘿嘿!這李景隆也不曉得倒春寒的厲寒,只道冬季寒冷,眼下即將到了春天,又是急行軍赴援,所以保暖衣物、帳蓬帶得不多,這一遭走下來,又凍病了許多士卒,軍中十之二三傷風發熱,戰力大減。” 夏潯微笑着點點頭,說道:“如此,李景隆蓄勢已久的北平攻勢十有八九得被迫夭折了,主動權將掌握在殿下手中。” 徐姜道:“大人英明,殿下正是打算主動進攻。不過李景隆吃過一次大虧,必然不敢再恣意驕敵,殿下說,李景隆雖不善戰,但他麾下眾將個個身經百戰,如果李景隆能虛心納諫,以六十萬大軍的雄厚實力,仍然不是我們一口吃得下的,一個不慎,還要吃大虧,所以叫咱們這裡儘量蒐集有用的情報,同時,儘量製造各種戰機。” 夏潯微微頷首:“我明白,你守在百泉渾堂,洗澡沐浴的地方,人會儘量的放鬆,警惕性也會大為減弱,不自覺的便會透露許多重要信息,這個消息渠道不可放棄。我在這裡,通過往來賭坊和妓館的官兵多少,也能蒐集到南軍許多重要消息,比如發餉的時間、換防的頻率,這些在關鍵時刻,都能起到大作用。” 夏潯想了想,又問:“鮑家城那邊,唐姚舉怎麼樣了?” 徐姜道:“鮑家城已建築完成,現在他們已經移駐何家莊。他是那些役夫的頭兒,行蹤確實有些詭秘,經常可以見到他與那些役夫神神秘秘地說些甚麼,不過我們的人很難瞭解到更具體的東西,這個人有什麼問題麼?大人怎麼特別的注意他?” 夏潯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心情很複雜,鬥爭本身是不可避免的,鬥爭的殘酷性他很清楚,他還不至于悲天憫人到那種地步,幻想一切矛盾都能通過和平手段來解決,有鬥爭必然有流血,但是如果讓白蓮教摻和進來,卻絶不是一件好事,那對南軍、對燕軍都是一場災難,如果中原大地糜爛不堪,焉知虎視眈眈的漠北蒙元朝廷不會捲土重來? 燕王選擇進攻宣府大同而不是遼東,只說了對燕軍有利的三個原因,夏潯心中卻知道,燕王朱棣不選擇遼東,一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對蒙元餘孽的警惕,以朱棣的雄才大略,不可能不考慮蒙元餘孽趁火打劫、興風作浪的可能,留下遼東駐軍,控制着他們的側翼,就能讓他們多些忌憚。 歷史上,白蓮教為了成就大業,曾經有過勾結異族外敵圖謀中原的事情,雖然他們在德州兵營中一旦製造出什麼亂子,短期看對燕王是有利的,但是……這股火苗,絶不能讓它冒出來。 徐姜又道:“對了,那個唐姚舉,把娘子、孩子都送到濟南城去了,據說孩子生了病,送去請人診治,隨行的還有他的一個義妹。” 夏潯暗暗一驚,莫非白蓮教要有什麼異動?想到這裡,夏潯再不遲疑,便對徐姜合盤托出了唐姚舉的身份,並吩咐道:“安排幾個人打進去,哪怕只是成為他們的外圍人員,如果他們想混水摸魚,務必要把這股野火撲滅。” 徐姜欣然道:“白蓮教?啊合,他們能攪起什麼風浪,大人何必理會他們,他們如果真的攪亂了山東府,不是正對殿下有利麼?” 夏潯肅然道:“糊塗!燕王殿下自大寧返回北平時,寧王殿下曾向燕王殿下進獻一計,你忘了?” 徐姜憬然道:“唔,寧王殿下說:‘此去,若不敵李景隆五十萬大軍時,可棄北平,退保大寧,媾和北元,借兵再戰。’” “不錯,燕王殿下是怎麼說的?” 徐姜道:“燕王殿下只說了三個字,不可以!” 夏潯又道:“寧王殿下再言,大唐向突厥借兵,得以立國,此後雖向突厥執臣禮,納貢物,達一十二年之久,但李世民臥薪嘗膽,積蓄實力,終於反臣為主,此乃權宜之計,未嘗不可效仿,燕王又是怎麼說的?” 徐姜汗顏:“殿下當時戟指北方,大聲言道:‘靖難實因朝有國賊,起兵實因不甘就戮,安能為剿國賊,再引外賊?我大明男兒,須當記着,不割地、不賠款、不稱臣、不和親、不納貢,死則死耳,權宜之計亦不可為!” 夏潯展顏道:“這就是了,為剿國賊不引外賊,難道就會縱容民賊了?如果我們擅作主張,縱容白蓮教趁機興風作浪,必受殿下嚴懲!” 徐姜肅然道:“卑職記住了!” 夏潯道:“好,你先回去吧,這邊碼頭的官倉裡,儲放了大量南方運來的物資,要等待十二連城建成之後,才分別發付各處儲放的,殿下若主動出兵奔襲德州,一旦德州不能旦夕而下,則必缺米糧,軍中無糧,軍心必散,我得想辦法摸清這兒駐防官兵的實力、防禦的情況,殿下若攻德州,先行佔據此處的話,那便可以從容施為了。” 說話間,左邊牆外叫床聲此起彼伏,右邊牆外賭徒們聲嘶力竭,仍是不絶于耳,徐姜忍不住笑道:“若能先奪碼頭官倉,于殿下確有極大臂助,只是……德州近在咫尺,必然發兵來奪,兩個鏖戰起來,這些在碼頭上討生活的苦哈哈們,可就要倒霉了。” 夏潯聽了也不禁默然,半晌才輕輕嘆道:“說無辜,誰不無辜呢?你一直在關外,應該知道,當草原上那些無辜的兔子失去狼、狐狸、鷹這些天敵之後,它們可以啃光一切,讓所有的生靈無路可走。我這個比喻當然未必妥切,我只是想說,弱肉強食,不僅僅是草原上的事,這才是道,不是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所謂的虛無縹緲的道,而是血淋淋的、現實的道……” “咔嚓”一聲,房門開了,左邊一幢門几乎同時打開了,徐姜走出去,向夏潯拱拱手,那邊則走出一個心滿意足的老兵,後邊跟着一個匆匆掩着衣襟的半老徐十三娘,嬌滴滴地對那當兵的喚道:“大爺走好,再來呀……” 扭過頭來,瞧見正送客出門的夏潯,那娘們立即變了臉色,向他惡狠狠地呸了他一口,不屑地罵道:“呸!死兔子,跟老娘搶生意!”說完一扭肥碩的屁股回房去了。 夏潯囧然,徐姜卻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捧着肚子狂笑而去…… …… 李景隆聽說大同危急,連忙率兵出紫荊關赴援,紫荊關位於易縣城西高高的紫荊嶺上,是河北平原進入太行山的要道之一,列為太行八陘第七陘,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前”之險。 大軍出了紫荊關,在冰雪未消的太行山中走了幾日,便收到消息,燕王朱棣已經在宣府大同一帶搜刮了一遍,回程時繞過沿路明軍,從居庸關返回北平去了。 李景隆好不喪氣,帶著大軍出去逛了一圈,還沒趕到地方,人家已經走了。燕王攻大同,一路去的都是騎兵,李景隆帶領大軍兩條腿趕路,而且還要穿山越嶺,這機動速度怎麼趕得上人家? 李景隆沒精打采地領着兵馬原路返回,跋山涉山返回德州,一仗沒打,十成兵馬,倒有三成生了疾病,急忙將附近州縣所有的郎中都召了來,又調集了大批藥材予以治療。 眼看軍中如此情形,李景隆很擔心不能按時完成進攻北平的計劃,他現在可是“戴罪立功”,雖說朝中有黃子澄、方孝孺、齊泰等人替他把大敗而歸的消息瞞了下來,可誰知道能瞞多久,萬一哪個人與他做對,把這消息秘密呈報皇上,他這裡只有戴罪,沒有立功,那時黃子澄等人怕也不會保他了。 因此,李景隆求戰心切,這一次他倒是不敢狂妄了,大軍返回德州,休整不過十餘天,剛剛控制住軍中疾患,他便召集眾將領商議對策,眾將其實都有些恨他無能,奈何帥印掌在他的手中,大家休戚相關,也只得拋棄個人嫌隙,為他出謀畫策。 眾將領圍着沙盤正在商議的當口兒,一位軍中的驛使背插三角紅旗,急匆匆闖進帥帳,向李景隆單膝跪倒,抱拳急聲道:“報,北平燕逆,親領大軍十萬,浩浩蕩蕩,直奔德州而來!” 第327章 我們是害蟲 燕軍南下,李景隆的反攻北平軍事會議被迫當即改為迎戰燕王的軍事會議,眾將集思廣益,一番商量之後,李景隆立刻下令現駐紮在保定等地的郭英、吳傑等與他兵分三路,合擊燕王兵馬。當即,李景隆點起大軍北上,為了壯聲勢,沿途宣傳,六十萬大軍號稱百萬,先鋒官就是平保兒。 平保兒的父親叫平定,當年朱元璋南征北戰,以功任濟寧衛指揮僉事,攻打元大都時戰死,平保兒被朱元璋收為義子,改名平安,承襲父職,後又升為密雲指揮使和右軍都督僉事。此人與李景隆一樣都是名將後裔,但是驍勇善戰,與李景隆的徒有虛名大不相同。 他擔任先鋒之後,率所部人馬星夜兼程,將至白溝河時,探馬送來消息,燕王的大軍就要到了。平安兒聞言立即制止大軍前進。他所部人馬約萬餘人,而燕王有十萬大軍,硬打是不行的,但是平保兒也知道,燕王的大軍雖然多騎兵,也只是相對於明軍而言,燕軍中同樣有大量的步卒,所以整個部隊絶不會十餘萬人集結在一起一同前進。 根據這個判斷,平保兒心生一計,搶先趕到白溝河,依據地勢,將人馬掩藏起來,萬餘人要隱藏身形頗為不易,待他好不容易將人馬藏好,燕軍便到了。等燕軍欲沿蘇家橋過河時,平保兒一聲號炮,身先士卒殺入敵陣,燕王大軍一路急行,自料行軍神速,卻未料到敵軍早已趕到此處埋伏,措手不及之下登時大亂,只得急急後退。 平保兒只知這是燕軍先鋒,卻未料到燕王本人也在軍中。燕王行軍作戰,一向身先士卒衝在最前,其實這個習慣並不好,三軍主將每逢戰事必親臨最前線,一旦遭遇不測,三軍將不戰而潰,然而燕王的這個壞習慣,卻是一輩子也不曾改過的。 燕王見明軍突襲,本軍陣形混亂不易調遣予以反抗,又見明軍出現的突兀,擔心李景隆的大軍均已趕到,對自己形成合圍,所以馬上下令後退。平保兒率軍急追,一路斬殺無數。 燕王朱棣首戰失利,且戰且退中,奉李景隆命令自真定趕來的武定侯郭英也到了,這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郭英聽得探馬回報,燕王先鋒部隊正與平保兒所部大戰,並沒有馬上投入戰鬥,因為緊跟着又有探馬來報,燕軍後續部隊正飛快趕來接應。郭英並不知道燕王本人就在前軍,如果他知道這個消息,定然會不計一切代價,全軍投入戰鬥,只求斬殺朱棣。 可惜,他也以為這只是燕王的一支前軍,於是老成持重的他立即命令所部,在燕軍退路設下埋伏。他這埋伏,並不是以人馬埋伏,因為不巧的很,他所在的地方恰好是一片平原,一覽無餘,人馬是無從埋伏的,但是有一樣東西卻可以埋伏,那就是地雷。 大明朝廷一直注重火器的研究和發展,發明了種式繁多的火器,後來陸續又發明了手榴彈和水雷,而地雷發明的時間更早一些,當然,當時這種火器的名字並不叫地雷。 郭英在燕軍退路埋下大量從保定帶來的地雷,隨即便率部撤到燕軍視線難及的地方以外,想等燕軍被大量殺傷時再實施攻擊。燕軍在朱棣本人的親自指揮下,本來退得頗有章法,平保兒雖然悍勇,也占不到太多的便宜,實未料到,燕軍正在後撤,突然一處處地雷炸響,那時地雷威力有限,但是地雷裏邊藏了大量的鐵釘鐵片,爆炸開來可以成片地令敵軍致傷致殘。 這一來燕軍登時大亂,以燕王豐富的戰鬥經驗,也控制不住部隊撤退的節奏了,本來他的軍隊是有序撤退,連續幾枚地雷炸響之響,三軍嘩然,旗鼓號令再也約束不得軍隊,撤退變成了敗退,一字之差,其混亂狼狽之狀可想而知。 在此關頭,武定侯郭英率人馬殺了出來,後有平安,側有郭英,殺得燕軍潰不成軍,直至天黑,在張玉率中軍接應下,平保兒和郭英才鳴金收兵。張玉匆匆接應了敗兵回營,上下一找,混亂之中竟然不見了燕王,眾將齊齊駭然,忙又派人出營搜尋。 燕王隨着前鋒行軍,並未打起自己的旗號,但是軍中將領自然知道殿下在此,退兵時因為發現地上埋設了大量的火器伏雷,深恐炸傷了燕王,便把燕王留在了靠近後隊的地方,等到郭英斜刺裡殺到,把燕軍一截兩半,後半截的燕軍各自為戰,人馬都被打散了。 燕王在親兵的護衛下浴血殺出重圍,落荒而去,到了天黑竟然迷了路,這時候他的身邊只剩下三名親衛,二月天,天黑的早,燕王茫然四顧,哪兒也不認得,後來伏地聽音,循聲而來,這才找到自己的大營,被如釋重負的眾將領迎回中軍大帳。 自朱棣起兵以來,雖然每一次都是以寡敵眾,但是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這是他敗得最狼狽的一次,如果中伏之際中上一支流矢、敗退之際趟上一顆地雷、或者突圍之時被隨意哪一個明軍士兵一槍刺中,他朱棣都要稀哩糊塗身死當場。 盔歪甲斜、滿身硝煙塵土的朱棣被部下們迎回中軍大帳,想想今日莫名其妙的慘敗,真是羞愧難當,當即拍案大喝道:“令後隊人馬加速前進,明晨前務必趕到,天明時分,與李九江決戰!” 眾將從未見過朱棣如此暴怒,紛紛凜然稱命,自去備戰不提。 朱棣一屁股坐下,想起一路敗逃之際,那攸忽響起的驚雷,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對於火器,一向是南軍應用較多,北軍應用較少,對漠北民族作戰,強弓利矢、駿馬快鞭足矣,以前朱棣對火器的認識也不足,但是今日這一場慘敗,卻令朱棣對火器運用刮目相看。 日後,永樂大帝于五軍營、三千營之外另設神機營,成立世上最早的專門的火器兵種,與他今日這番境遇,實在不無關係。 …… 從俘獲的燕軍士兵口中,得知燕王本人就在遇伏的燕軍先鋒營中,平保兒、張英等人又驚又悔,李景隆更是扼腕惋惜,不過他那顆已經被燕王朱棣打破了的心,卻也因此恢復了幾分信心:原來朱棣也不是算無遺策、百戰百勝的,原來他也有吃敗仗的時候! 信心大增的李景隆那顆榆木腦袋好像突然開了竅兒,他並未對錯失斬殺燕王良機的平保兒、張英予以訓斥,相反卻大加讚揚,同時有意把這個消息在全軍傳開,以鼓舞士氣。果然,原本心中忐忑,都像揣了個兔子膽兒,時刻準備着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南軍士兵士氣為之大振。 三更時分,李景隆結束會議,返回自己寢帳。 帳外大旗杆上,懸掛着一串的紅燈籠次第熄滅,只留了三盞,大帥的親衛指揮江海文把燈籠重新掛起,打個呵欠,對帳外的侍衛親兵們道:“好啦,不當值的兄弟都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將與燕軍決戰,好好養養精神。當值的兄弟打起精神來,不要吵了國公爺歇息。” 東方亮看看遠處隱隱移動的火把洪流,湊近江海文,涎顏笑道:“江大哥,那邊是瞿都督的軍營吧,這麼晚了,還要換防麼?” 江海文瞪了他一眼,總算彼此私交甚好,沒有當眾呵斥,只壓低了嗓門教訓道:“胡亂問些什麼,不懂得規矩。在大帥身邊做事,乖巧一些,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懂麼?” “是是是,俺這不是好奇麼,知道了,知道了,小弟這就回帳歇着。” 江海文點點頭,不遠處幾匹馬因為遠處軍伍調動的聲音有些不安,仰天嘶叫了幾聲,江海文連忙趕過去,嚷道:“那邊,把馬匹都牽遠些,明日會戰,莫吵了國公爺歇息。” 一個年輕英俊的小校踱到東方亮身邊,低聲道:“殿下今日吃了大虧,南軍士氣高漲,又有兵力優勢,於我軍大為不利,明日會戰,南軍必有奸謀,咱們探不到消息,怎麼辦?要不要到處生些是非,或者乾脆把……” 東方亮微微搖頭:“此時除掉李景隆,確也有些作用,可這作用,不過是拖遲了會戰之期,換一個將領上來,對我軍將更加不利。不要總想著宰人,記住大人吩咐咱們的話,一旦做了秘諜,脫下這身盔甲,就不要把自己再當成一名衝鋒陷陣的戰士……” 那小校心領神會,與他異口同聲地道:“我們是害蟲,我們是蛀蟲,我們藏在最隱蔽的角落裡,露出一副最無害的模樣,於無聲無息之間,專門蝕空主人家的房梁、柱子,一陣風來,叫它轟然倒塌,還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辦法,夏潯手下這幫人,機警是機警,卻沒讀過幾天書,夏潯對他們拽幾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間諜準則,他們肯定是聽不懂的,這樣淺顯易懂的話他們卻能深刻領悟,這是夏潯語錄第四條,他手下的人都能倒背如流。 東方亮點點頭,滿意地道:“今晚你當值,豎起耳朵,張大眼睛。我回去歇着了。” “是!” 目送東方亮走開,那小校回到帳前站定,目光忽然落到了帳前矗立的帥旗旗杆上,這是現場唯一一件像房梁、柱子的東西,他的雙眼一亮,忽然想到了些什麼。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這個奇思妙想,後來會發生什麼作用,也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在白溝河之戰中到底發生了多麼巨大的作用,只有飛龍秘諜的秘密檔案中,記下了這件事,記下了他的名字,他叫——岳俊弘! 第328章 你服不服? 翌日清晨,燕王集結大軍,準備渡河作戰,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肯虛心接受眾將建議的李景隆脫胎換骨一般,竟然搶先發起了進攻。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次燕軍上下明顯是低估了李景隆的智商,或者說李景隆的智商並沒有提高,但是他只要稍稍虛心一些,肯聽取別人的意見,他的決策就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了。 搶在燕軍前面發起進攻的正是昨夜被東方亮發現正在移營的瞿能所部人馬,此外還有昨日立下頭功的平保兒,這兩位將軍都是能征慣戰之輩,瞿能當初攻打北平,如果不是李景隆貪功,勒令他停止前進,早就是攻進北平城,生擒燕王妃和燕王世子的當世名將了。 這兩個人繞到白溝河下游,渡河迂迴,轉移到了燕軍後翼,突然發起了進攻。燕軍後營主將是房寬,驚見明軍自後方出現,大駭之下一面指揮軍隊抵擋,一面向燕王中軍發出急報。平保兒一馬當先,率軍衝破了燕軍後營。如果說平保是一柄尖刀,瞿能就是一把鉗子,指揮兩個兒子把平保兒撕開的豁口不斷擴大,燕軍後營苦戰半晌,開始呈現崩潰現象。 消息傳到正準備渡河的主力部隊營中,眾將聽說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後方,不由大驚失色,紛紛向燕王請求臨河拒敵,先翦除後方的敵人,燕王朱棣也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獃了,他沉住氣,在帳中踱了許久,終於站定腳步,面向眾將,沉聲說道:“不要管他,他打他的,俺打俺的,集中主力,攻擊李九江的中軍!” 這個命令一下,連張玉都瞿然變色,他們只道燕王是因為昨日一敗顏面無光,憤而不惜一切要找回顏面,是以紛紛苦勸,朱棣大步走過去,霍地掀開帳簾,指着河對岸的明軍人馬道:“看清楚了麼,明軍早已蓄勢以待,就等我軍後退,然後趁機掩殺。一旦撤退,在李九江的優勢兵力打擊下,必然全盤潰敗,絶無幸理!” 晨霧裊裊,朦朧中可以看見明軍大營寒氣沖宵,三軍早已整裝待發。 朱能憬然道:“末將明白了,以攻代守,只要衝垮明軍大營,我後營危機,不解自解。” 朱棣斷然道:“不錯,死中求活,唯此而已!傳令下去,立即渡河做戰。” 朱棣此人平時頗能聽取他人意見,但是緊要關頭卻能獨斷專行,戰機稍縱即逝,身為主將如果總是臨敵猶豫、搖擺不定,實為大忌。朱棣將令既下,大軍如山崩河缺一般,登時向對面的明軍發起了全面進攻。 主攻者,乃朱棣手下大將邱福,邱福正領着前軍人馬。 邱福此人,樸戇鷙勇,謀畫智計方面不如張玉朱能,但臨敵敢戰,而且從不貪功,因此甚受部下愛戴,他知道這一戰對燕王實在是太重要了,因此脫了披掛,赤着雙膊,親自操刀領軍衝鋒。 奈何,明軍多少萬人?以這樣雄厚的兵力居然採取守勢,邱福再如何悍勇,又豈能獨力回天,大戰自清晨戰到日上三竿,邱福部死傷無數,他本人也是數處重創,竟然不能寸進。 不過朱棣並沒有把希望完全寄託在邱福身上,他也知道,想要正面突破李景隆的中軍是何等困難,因此邱福鏖戰正酣的時候,朱棣已親領中軍,悄然轉移到了李景隆中軍側翼,想配合邱福發動進攻,可是這時候,他突然發現,他的大舅子來了。 徐輝祖的兵馬突然出現在他的側翼,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他來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今日的戰策,多是出自于徐輝祖之手,李景隆麾下兵馬無數,何惜再派一軍予燕軍偷襲,反正不是他去冒險,因此欣然應允了徐輝祖,這一來朱棣頓時陷入絶境。 大軍湧動,如驚濤駭浪,燕王有前後左中右五軍,也並非全都陷在敵人重重包圍之中,可是如果坐等他們突破敵軍重圍來救,恐怕屍體都要僵了,求人不如求己,本來就喜歡親自衝鋒陷陣的朱棣親自上馬迎敵,先是以箭矢疾射,箭矢用盡,便一手槍 、一手劍,親自肉搏與前。 這一戰當真是苦不堪言,朱棣的隨身寶劍斫斷了,胯下的戰馬都力竭更換了三匹,燕字大旗上釘滿了明軍的箭矢,執旗的旗手射死一個換一個,已經更換到了第十七人,好在執旗者也知道這桿大旗此刻就如同一桿招魂旛,目標太明顯了些,所以不敢離朱棣太近,否則朱棣早已萬箭穿心了。 朱棣且戰且退,幸虧他突入敵陣不深,一番浴血苦戰,堪堪退到岸邊,冷不防剛剛解決了朱棣後軍的平安、瞿能兩個煞星又冒了出來。 “大勢去矣!”燕王朱棣見此情景,心中大呼。 “天助我也!”李景隆見此情景興奮欲絶,立即下令,揮動他的帥旗,下達了總攻令,明軍立即如潮水一般蜂擁而來,準備打落水狗了。 “殿下!殿下!事不可為,請殿下立即突圍,退回北平,再圖後計!” 張玉渾身浴血,肩膀頭上頂上一根狼牙箭,滿臉血汗地跑到朱棣面前,朱棣慘然一笑道:“世美,本王全部家底都在這裡,此戰一敗,徒余北平數萬老弱殘兵,還能濟得甚麼事。” 張玉咬牙道:“那,由末將率部來抵擋敵軍,殿下萬金之軀,不可再冒險了,請儘力退往岸邊,候我左軍右軍來援,或得一綫生機。” 朱棣心中一動:“援軍,援軍……” 他也不知自己這計策是否可行,如今岌岌可危,總得試試方纔甘心,於是立即扳鞍下馬,奔向長堤,張玉奇道:“殿下,你要做什麼?”他生怕燕王想不開,急忙追了上去。 燕王登上長堤,手執馬鞭,向遠處遙遙招手,身姿穩定,揮手的動作更是從容無比,陽光下,那身姿動作……咳,大家都熟悉吧? 李景隆全身披掛,手執銀槍,只想親手執殺燕王,興沖沖正向前闖,忽見燕王登上長堤,手執馬鞭向遠處招手,李景隆先是一怔,隨即臉色大變:“不好,燕王在此設有伏兵!” 當初燕王的五千朵顏三衛精騎馬踏連營的威風他可是親自領教過的,如果這支騎兵此刻以逸待勞,就埋伏在旁邊,突然殺將出來,那死的就不是朱棣,而是他李景隆了,李景隆當機立斷,立即一撥馬頭,高呼道:“退!全軍撤退!燕逆有埋伏!”說罷不管不顧,一騎當先,絶塵而去…… …… 極品吖,再一次展示了他的極品智商。 李景隆麾下那些大將都被派出去了,並無一人能在身邊給他建議,估計給他建議也來不及說出來,因為李景隆逃命的時候一向是“殺伐決斷”,根本不給敵人和戰友任何機會的。 李景隆卷旗逃跑,其餘諸部兵馬不明所以,只道前方真有埋伏,紛紛收攏人馬以禦強敵,等到雙方拉開了距離,李景隆站在三箭地外,遙遙地看著,此時霧氣已經散去,視線非常清晰,他並未發現朱棣身邊多冒出來一兵一卒。 “莫非……上當了?” 李景隆又仔細觀察片刻,見燕軍正在急匆匆地迅速收擾人馬,結成防禦陣形,果真沒有一個援兵,不由得惱羞成怒,立即下令道:“進攻!全力進攻,誓殺朱棣!” 明軍得到主帥指示,正欲再度發起猛攻,這時候遠處一片塵土飛揚,一路大軍踏着滾滾煙塵,猶如沿堤而行的一條長龍,飛快地撲了過來,朱棣的援軍終於到了。這支援軍,正是朱棣視作寶貝的朵顏三衛精騎,领頭的就是他的二兒子朱高煦。 有了這支精騎,縱然能打敗燕軍,想陣前擒殺燕王怕也難以做到了,痛失良機的李景隆怒不可遏,大聲疾呼道:“進攻,全體進攻,斬殺燕逆者本國公為他請功!” 說完脹着一張羞紅如鷄血的面孔,提馬衝了上去,氣喘吁吁地扛着大旗剛跑回中軍大營還沒顧上喘口氣的旗手聞聽主帥下令,連忙張開大旗,旋展揮動,號令三軍進攻,然後撒開兩條腿追在李景隆的馬屁股後面又向前跑去。 “兄弟,我幫你扛一會兒!” 岳俊弘向那旗手笑笑,不待回答,便掛好佩刀,從那旗手手中搶過了帥旗。 “多謝,俊弘兄弟,你……你不懂旗語,緊跟着我,大帥有令頒下時,得隨時昭示三軍。” “好!”岳俊弘笑眯眯地應了一聲,扛起大旗就跑。昨夜,他就對這桿大旗做了手腳,現在要做的只是讓那動過手腳的地方發作而已,奔跑間,他已不着痕跡地解去了旗杆上動過手腳的銅束箍。 “命令,平保兒、瞿能,纏困燕軍騎兵!命令,徐輝祖于平保兒、瞿能之後擺陣,卡住燕騎退路!” 李景隆怒不可遏地下令。 他跑到距燕軍一箭地外便站住了腳步,當對方不是落水狗而是急得要跳牆的狗時,他是絶對秉持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安全理念的,那旗手聽得李景隆吩咐,立即自岳俊弘手中搶過大旗揮舞起來,大旗獵獵,迎風凜凜,明軍各營旗手號兵正盯着來自中軍的旗語,那“李”字帥旗“咔嚓”一聲,斷了! 大旗斷的很缺德,緊貼著旗幟根兒斷的,它要是隻斷一小截,再把它豎起來也就是了,可它斷成這麼短的一截,舉起來還有誰看得到? 明軍各營旗手都看獃了,帥旗放倒是什麼意思? 一是投降,二是主帥戰死! 曹國公此際是不可能投降的啊,那就是……主帥戰死了。 這也不無可能,流矢漫天飛舞,主帥也沒有滿天神佛庇佑,若是不巧中上一箭…… 又等片刻,主帥營中還是沒有豎起帥旗,各營旗手紛紛打出旗語,通知所部將領:李景隆……掛了! 其實也不用他們打旗語了,別的旗語可能比較複雜,一般的士兵看不懂,可是帥旗放倒,誰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明軍登時一陣喧嘩,數十萬大軍,哪怕只是一人倒吸一口冷氣,匯合起來都是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 燕王朱棣見兒子率生力軍趕到,大喜過望,連忙換上一匹馬,提槍上馬,正欲再戰,忽聽對方營中一片異動,定晴看去,李景隆的大旗不見了,朱棣先是微微一獃,隨即便知機不可失,立即縱聲大呼道:“李景隆戰死,明軍大敗,明軍大敗!” 張玉、朱能等人反應都不含糊,紛紛高聲應和,一時燕軍齊聲高喝:“李景隆戰死,明軍大敗!” 聲如雷霆,甚囂塵上。 明軍將官猜疑,士卒慌亂,本來人心就是極不穩定的時候,一聽燕軍營中傳出大喝,登時便有膽氣泄喪者掉頭逃去。這種事是會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的,雖然明軍各部將領反應迅速,拿逃兵開刀,迅速斬殺多人,制止了全軍蠢動,但是善於捕捉戰機的燕王朱棣卻沒有等着他們不攻自潰,而是一面高呼,一面發動了全面進攻,此番正以朱高煦帶來的數千朵顏精騎為先鋒,直衝李景隆的中軍大營。 明軍慌亂之中全無鬥志,一被衝垮,本來就有的逃意頓時化作了行動,這一敗,如泰山之崩,任誰也休想阻止了。 瞿能父子本來衝殺在最前面,所以也是首當其衝地陷入燕軍重圍,恰如剛纔燕王被他們圍困。奈何,燕王朱棣有一個其蠢如豬的敵軍主帥,又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兒子趕來增援,他們卻恰恰相反,千軍萬馬之中父子左支右絀,任他如何驍勇都是獨木難支,迅速被燕軍鐵騎拍死在洶湧的衝鋒洪流之中。 俞通淵、滕聚等明將本來還想再戰,奈何軍心已不可為,稍一猶豫就跑不了啦,朵顏鐵騎踏營而過,見人就殺,哪管他是兵是將,俞通淵、滕聚等大將亦先後喪命于亂軍之中,其餘明將眼見勢不可為,只得各領本部人馬,惶惶逃去。 從保定趕來參戰的老將軍武定侯郭英,眼見明軍敗得竟是這般莫名其妙,氣得几乎吐血,當即他也收斂所部兵馬逃去。這位老兄大概是恨死了曹國公,直接領着兵馬往西逃,回保定去了,懶得再跟李景隆這個廢物廢話。 這一敗,明軍淹死及被殺者十餘萬人,橫屍百餘里,當真是慘不忍睹。 …… 德州碼頭,小房內,夏潯對幾個手下道:“先期趕到金陵去的人馬,已經為咱們鋪好了道路,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有關的任務已經向你們交待明白了,你們四個現在就趕過去。” “夏大人,那您呢?” 夏潯在飛龍秘諜中,所用的名字就叫夏潯,所有的飛龍密諜都只認這個名字,只知道這個人是他們的最高首領,這也算是夏潯對本來的自己一種變相的懷念吧。所以他屬下的人員稱呼他時,都叫他夏大人,真正知道他還有個名字叫楊旭的寥寥無幾。 “殿下圖謀德州,本官要動用這邊的人手予以內應,到時候身份難免敗露,之後我就會轉移到金陵去,此後,咱們就要在金陵紮根了,到時候,本官會與你們取得聯繫。所以,萬事均須小心。你們記住,此去金陵,你們分開上路,到了那裡之後,你們四人之間,橫向不得聯繫,不得互向通報自己潛伏的身份。 你們與你們的部下,也是一個接一個的直線聯繫,確保不論哪一環出現了差遲,不至于被朝廷連窩端了,錦衣衛的勢力現在雖然極為削弱,几乎不出金陵城門,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南京城,他們仍舊是手眼通天,萬萬大意不得。” “卑職明白!” 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四人肅然拱手。 夏潯正在安排飛龍秘諜的精幹人員趕赴金陵,他這樣做,是因為靖難的四年時間中,明軍幾易主將,他不可能朝廷每換一名主將,都有辦法安插間諜進去。 再說,軍中得到的消息都有很強的時效性,得到了消息未必來得及送出,送出去後未必來得及應對,如果能把諜報中心安插在大明京師,那就一勞永逸了。須知前方軍隊在戰術上不管如何變化,戰略上都必須聽從京師的調度安排,或者及時把他們的戰略部署呈報于京師。 如果在這個緊要的地方安插有自己的耳目,那麼燕王就能隨時瞭解朝廷的戰略部署,至于具體的戰術運用,燕王朱棣還需要他來指點麼? 當然,這個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也合情合理,但是……夏潯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最最主要的原因卻是:他並不記得德州一戰之後明軍的討逆主將換了誰,更不記得這位討逆主帥駐紮在哪個城市,他總不能每次都在塵埃落定之後,再跟在人家的屁股後面去設置信息站,如果那樣,恐怕他這邊還沒建好,人家早就轉移了。 這些詳細數據,他是真不記得,當初只當是歷史故事,興之所至隨便看看,此刻既沒有百度也沒有google,你讓他上哪兒查去? 送了四人出門,夏潯又殷殷囑咐幾句,正要讓他們離去,忽見徐姜從遠處急匆匆走來,夏潯目光微凝,看著徐姜神情,徐姜走到面前,滿面通紅地道:“大人,殿下大捷!” 徐姜按捺不住興奮,語音都有些微微發顫了,夏潯眼神一動,急忙道:“沉住氣,進屋再說。”四個本來要走的親信部下一聽燕王那裡打了大勝仗,也都滿臉驚喜地跟了回來。 這時候,旁邊房裡那位姐兒端了個木盆出來倒水,一眼瞧見五個男人興沖沖地跟在那個兔兒相公後面進了小屋,登時瞪大了雙眼,這一回,她沒有羡慕嫉妒恨,她只是獃獃地站在那兒,站了很久,然後像看到神一樣驚嘆一聲,欽佩莫名的回了房間。 她服了,心服口服! 第329章 亂象 騎兵在追擊戰中充分發揮了它的長處,朱棣像一貼狗皮膏藥似的,緊貼在李景隆屁股後邊,從白溝河一路追殺下來,不斷擴大戰果。一路下來,明軍死傷又逾十多萬人,李景隆六十萬大軍,只因這一戰,便折去了三分之一。 燕軍連續作戰,同樣疲憊不堪,但是此時作戰,已不僅僅是體力問題,朱棣深知自己較之朝廷最差的就是實力的巨大差距,眼下有便宜可撿,他哪會輕易放過,這一路追下來,所有的騎兵都派到了最前邊,只管一路追殺下去,步卒墊行于後,沿途蒐羅明軍棄置各處的甲冑器帳、輜重糧草。 李景隆馬不停蹄地敗回德州,朝廷大敗的消息立即便傳了開來,明軍第一次以五十萬大軍對燕軍五萬,大敗;第二次以六十萬大軍對燕軍十萬,還是大敗;在軍民心中,燕軍儼然已是不可戰勝的天兵天將。由來成敗論英雄,誰還理會白溝河畔燕王朱棣幾欲戰死、狼狽不堪的情形? 百姓們聽說燕軍正沿途南下,指揮大軍殺向德州,一時間德州城內好似沸水開了鍋,百姓們深恐兵荒馬亂殃及自身,但凡有能力逃走的都攜家帶口,紛紛逃離德州,各自投親訪友去了,一時間難民絡繹于途,一片亂世景象。 “相公,朝廷大敗啦,六十萬大軍吶,就是六十萬頭豬,也能把燕軍拱個人仰馬翻吧,怎麼就敗了?咱們怎麼辦吶,要不要趕緊收拾收拾回陽谷縣呀?” 一個青帕包頭、皓齒明眸,俊俏的不像話的小姑娘,急匆匆地跑進帳蓬,對她的男人道。 她的男人剛剛放下藥匣,筋疲力盡地跌坐在睡榻上,聽見這女孩兒說話,他高枕雙臂,苦笑搖頭道:“飛飛呀,怎麼盡說些孩子話,我是被召來德州服役的,官府中都有備案,哪能說走就走。德州是兵城,城高牆厚、兵馬眾多,外邊又有十二連城。野戰和城戰是兩碼事,燕軍再厲害,也不可能一攻即克,真要是守不住了,咱們再走也不為難吶,先讓為夫歇歇,今天醫治了不下百餘傷兵,哎喲,可累死我了……” 這對夫妻,正是西門慶和南飛飛,西門慶是郎中,德州兵營中許多士兵都得了凍瘡和風寒,李景隆下令把山東府各地所有掛牌行醫的郎中全都弄到了德州,為兵卒醫治疾患,西門慶也在應召之列。本來,他帶個藥童學徒也就罷了,奈何南飛飛以前東奔西走慣了,如今突然過起了家居的小婦人生活,時間久了枯躁乏味的很,一聽丈夫要出行,登時興高采烈非要跟來。 於是西門慶就讓夫人小東守着家業,帶著南飛飛到了德州,他在德州已經快一個月了,主要是診治傷風、凍瘡等疾患,今天突然全變成了缺胳膊少腿兒的外傷科病患,軍營中這方面備用的藥物竟不敷使用,西門慶又是個在婦科上有獨到之處的醫生,手忙腳亂的,可把他累的夠嗆。 南飛飛跑過去,雙膝一屈,跪坐在榻上,攥起一雙粉拳一邊給他捶着大腿,一邊嘟起小嘴兒,不滿地道:“哼!等燕軍打到德州,兵荒馬亂的,就你媳婦這般千嬌百媚的女人家,要是被人家搶去做了押寨夫人,你不心疼呀?哭不死你!” 西門慶有氣無力地呻吟道:“拉倒吧你,你還真相信他們說的呀?燕軍又不是山賊,往哪座山上搶啊……” 南飛飛窒了窒,在他腿上使勁捶了一下,嬌嗔道:“不是山賊就規矩了麼?你不在乎是吧?成,那就讓人給你戴綠帽子,一戴戴個十七八頂,綠油油的,好不風光!” 西門慶哼哼唧唧的,沒把她的氣話當回事兒。南飛飛瞟了他一眼,賭氣道:“就你懂規矩,我告訴你,剛纔我可是看見肥城來的那個郎中老張帶著他的小徒弟已經換了衣裳逃跑了,偏你不走。” “已經有人逃了?” 西門慶精神大振,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有人帶頭就好辦了,你讓我歇歇,把東西收拾一下,等晚上咱們也溜他娘的。” 西門慶話音剛落,就聽外邊一陣腳步聲響,有個粗獷的聲音大聲吼道:“散開散開,把這一片兒都給老子看緊了,這一片兒住的都是郎中,軍中那麼多受傷的兄弟,可不能讓他們跑嘍,都看緊些,從現在開始,沒有咱們的人帶著,不許一人自由出入。” 帳中,西門慶和南飛飛互相看了看,西門慶訕訕地道:“呃……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出來,裁剪裁剪,你先換上,再去灶下弄點爐灰把臉抹黑了,且扮個醜男人再說……” …………………… 何家莊。 服役的民工們正幹得熱火朝天,監工和士兵們來回奔走,吆喝連天:“快點快點,抓緊挖掘戰壕,我告訴你們,燕軍姦淫擄掠,無惡不做,他們最喜歡把人剁吧剁吧燉大鍋肉吃的,你們現在不賣力氣,等燕軍一到,你們全都要倒大霉。” “呸!” 有人低聲咒罵:“六十萬人打不過人家十萬人,還靦着個臉說,一群吃乾飯的廢物。” 唐姚舉踱着步子,在一個監工身邊站定,低聲道:“羅歷,這邊安排的怎麼樣了?” 那人也壓低了嗓音道:“只我這邊,串連了百十來人,林掌柜的那邊至少有數千人吧。” 唐姚舉微微一笑,說道:“足夠了,事先知道底細的,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亂象已生,黃天當立,彌勒主天下,我等揭竿而起,正是時候,你這裡提高警覺,我去那邊看看。” 說完,唐姚舉便向另一片工地繞去。 林羽七和唐姚舉本來並無反意,但是朝廷打壓白蓮教徒時,他們也蒙受了不小的損失,如今眼見皇叔和皇侄打成了一鍋粥,山東府開始動盪不安,這心境就發生了變化,野心開始滋生。這就是他們有眾多的教徒基礎,一旦“氣候”合適,就能迅速轉變為不安定因素的結果了。如果只是普通百姓,除非走投無路,很難會滋生這種想法。 他們的打算還算謹慎,準備效仿當年被征民工挖黃河的韓山童、劉福通等人造反成功的先例,在徵召來德州的民夫當中發展教徒,以他們原本的忠心信徒為骨幹,帶動更多的信徒,再裹挾發展一部分信教的士兵,從而豎起造反的大旗。 如果他們能迅速站穩腳跟,那就于南軍和北軍之外獨樹一幟,與他們分庭抗禮,這一點他們認為希望很大,因為朝廷兵馬的大敵是燕王的人馬,不可能分重兵來圍剿他們。當然,如果萬一失敗,那就率軍去投燕王,燕王現在勢力薄弱,對他們的投靠必定倒履歡迎,到時候他們可以托庇在燕王羽翼之下,再暗暗發展自己的力量。 正月初一是彌勒佛聖誕,本來最具意義,可惜這個日子時機不合適,那時他們還沒有被徵召到德州服役,他們本來計劃在四月初八釋迦個尼佛聖誕之日起事,可是因為燕王南下,李景隆率大軍迎敵,帶走了他們在軍中發展的,要在起事之日開軍械庫,給他們發放武器的信徒,只得把起事時間再次押後。 不過,現在燕軍大勝,氣勢洶洶直奔德州而來,明軍新敗,如驚弓之鳥,他們覺得此時起事,正是天時地利人合,因此決定,俟燕軍攻進德州當天,率眾起事,自立白蓮義軍。 論英雄,誰是英雄。 夏潯曾對寧王側妃說過,英雄,是不得已而為之,行人所不能之事,才成了英雄。用一句耳熟能詳的話來概括,其實就是“時勢造英雄。” 不過,也有人相信“英雄造時勢”的,比如教義乃是“入世”的白蓮教:“擁有這麼多的徒眾,但有機會,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指斥揮遒、傲笑江山的一世英雄?” 林羽七、唐姚舉之輩正做此想。 …………………… 謝雨霏的風寒已經養好了。 兩個人從借宿的農家啟程繼續南行,沿途是經過青州的。彭梓祺暗中潛回彭府,去見過了自己的父兄。很幸運,她與夏潯雖然成就婚姻,但是朱允炆因為夏潯的叛逃大怒之下要誅他滿門的時候,只知道他已攜家小逃走,卻未尋索到她的娘家。 唯一知道夏潯妻子彭氏底細的,只有那位錦衣衛指揮使羅克敵,卻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他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皇帝,或許……是因為他不願做些無用功的原因吧。 彭梓祺悄悄見過父兄之後,謝絶了他們的輓留,與謝雨霏繼續往北走,所行路線正是章丘、濟南、禹城而至德州,這一天到了平原縣,想起當初去北平時,在此地戲弄關外參商古舟,卻因誤以為夏潯也是個登徒子,想要色誘襲擊於他,反被夏潯戲弄的往事,十三娘心中酸酸甜甜,說不出的滋味。 隨口說與彭梓祺聽時,卻換來彭梓祺一番取笑,兩位姑娘打打閙閙間,似乎沖淡了思念之情,卻又似乎加重了思念之情,裊裊一縷情絲,誰說的清呢。 只是,她們可萬萬沒有料到,她們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此刻就在她們旅途的下一站:德州。 而李景隆與燕王,揮軍數十萬,正像賽跑似的,向那裡集結…… 第330章 所向披靡 何謂兵敗如山倒?即便是近代,兵員素質、通訊方式與古時候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一旦潰不成軍想要收攏殘兵也不是一兩天內就能辦到的事,何況是那個時代;何況是自河北白溝河一路逃回山東德州,長途漫漫;何況是數十萬軍隊。 李景隆敗回德州,又氣又急,第二天就起了一嘴火泡,他還沒把自己的殘兵敗將點檢清楚,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就被插着小紅旗的探馬送回來了:朱棣大魔王的追兵馬上就到了,燕軍前鋒已經抵達十二連城,正與前鋒交戰。 李景隆一聽這消息登時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傻在那兒。 “國公爺,怎麼辦?” 雖說那些統兵大將都在整頓本部兵馬不在身邊,但是李景隆也有自己的副將、偏將一大幫人,這時候忽啦啦都圍了上來,向李景隆討問對策,李景隆沉默半晌,斷然喝道:“撤!” 又撤? 左右副將們都覺得實在說不過去了,忍不住勸道:“國公爺,咱們現在以守待攻,未必就那麼不濟呀,再撤……如何向朝廷交待?是不是……召集各部將領,一同商議一下?” 這時候,李景隆殺伐決斷的大將風度畢露無遺,他斬釘截鐵地道:“敗將殘兵,尚未收攏,燕軍新勝,士氣如虹,此時與敵決戰,斷無幸理。撤!我們撤到濟南府去,背倚堅城,沒有了後顧之憂,再與燕軍決戰不遲。” 李景隆不由分說,言罷立即率領本部人馬開始撤退,這一次他還算有點良心,沒有不告而別,而是把自己的決定派人分別去告訴了各營將領。要說這李景隆,還真是一員福將,在戰場上最困難的就是抓住致勝的機會和安全脫離的機會,李景隆逃的時候總是比兔子還要機警,比狗還要嗅覺靈敏,這一次他的決定未必就是一個錯誤。 以他匆匆敗逃回未經整頓的軍隊,亂糟糟如同一鍋粥,即便他堅守德州,也很難守得住,說不定他就會成為被燕軍活捉的最高級別的朝廷將領,但是他逃了,而且通知了其他各部將領之後,根本不等回信兒,他就率領本部人馬急匆匆地逃了。 李跑跑逃的正是時候,在夏潯等人的接應下,匆匆趕到德州的燕軍,就像是對這裡的地形無比熟悉,他們根本不需要打探地形尋找嚮導,就如有神助地穿插進明軍散亂的防禦綫,一口氣把十二連營還沒來得及築完的那六七座兵營全部佔據了。 與此同時,燕軍又出一支奇兵,準確地切入德州碼頭守軍最薄弱的防禦環節,經過一番浴血渾戰,搶佔了碼頭,奪到了官倉裡堆積如山的米糧。 一直藏在暗處的林羽七趁着兵荒馬亂也現出身形,與唐姚舉匯合了,在明軍將逃未逃、燕軍將進未進之際,揭桿造反。白蓮教在這個重大曆史時刻所做的舉動,沒有在史書中留下一星半點的記載,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場閙劇,而且是一場連浪花都沒撲騰起來就迅速湮滅了的閙劇。 他們只想到在明軍和燕軍兩大BOSS交戰之際揭桿造反,自己所吸引的“仇恨值”最低,卻忘了這兩大BOSS施展的都是群攻技能,而他們,正夾在兩大BOSS中間; 他們只想到這個時候最利於自己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卻忘了這個時候一個人最正常的反應是逃離戰場,遠離明軍和燕軍決戰的戰場,誰會耐下心來在這個時候傻瓜似的站在那兒聽他們的鼓動? 他們只想到燕軍攻打德州,如果自己掀起的風浪太小,還可以順勢倒向燕軍以求自保,卻不想想這是家天下的年代,朱棣和朱允炆那是叔叔和侄子在爭家產,不是白蓮教的兩個香堂爭地盤,你一個外人跑過去說要幫着一個打一個,爭到地盤兩人平分,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 他們沒想到燕軍攻打何家莊的人馬正是朵顏三衛的鐵騎,朵顏三衛的蒙古騎兵遠遠地還沒衝到面前就是一通亂箭招呼,接着拔出大刀就砍,這些悍兵只知道眼前這些人不是自己人,隨便殺就對了,哪裡聽得懂你們扯什麼蒼天當死黃天當立彌勒佛祖主天下,他們信奉的是長生天好不好? 他們更沒想到夏潯早已安排了些故意仇視朝廷,熱衷迷信,結果被他們吸引入教的所謂信徒,在這個關鍵時刻卻突然從背後給了他們狠狠一刀…… 唐姚舉只是個做小買賣的,林羽七只是個開酒樓的,雖然他們暗地裡還有個幫派老大的身份,但是他們打過的最大的仗也不過是幾十上百人的團夥鬥毆,他們毫無作戰經驗,哪裡想得到戰場竟是這般殘酷? 蓄勢已久的蒲台白蓮教起義,像曇花一現,剛剛綻放就迅速凋謝了,亂軍之中,白蓮教徒們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誰死誰活。 此時,彭梓祺和謝謝乘坐著大車正往東來,她們剛出平原縣城不久,就見難民絡繹于途,紛紛趕來,稍一詢問,得知燕軍即將趕到德州,那車把式就有些心神不寧了。 再趕一陣路,又見塵土飛煙,大隊明軍急匆匆逃來,那車把式終於慌了,立即決定,原路返回出發點濟南。對於車把式的這個英明決定,同車旅客無人反對,事關性命生死,什麼時候不能訪親探友,誰敢這個時候跑去德州冒險? 謝雨霏微鎖雙眉,對彭梓祺低聲道:“姐姐,咱們也要跟他們一起回濟南麼?” 彭梓祺思索了一下,說道:“如果強要去德州是不成的,咱們總不能走路過去吧,如要騎馬,我可以,你怎麼辦?你本不擅馬術,身子又剛剛痊癒。再說,德州那邊正逢戰亂,雖然咱們去找的他在燕軍一邊,可這兵荒馬亂的如何尋他?闖到那種地方去並非良策。” 謝雨霏道:“我只擔心,濟南城高牆厚,非德州可比,咱們這一入城,一旦兩軍僵持不下,咱們就要困在城裡了,幾時才能……與他相見?” 彭梓祺蹙眉思索了一陣,說道:“暫且退回去吧,咱不進濟南城也就是了,路上如果有機會,我就搞一輛車馬,咱們繞開雙方交戰戰場,到燕軍把持着的永平城去,到了那裡再打聽相公下落。或者,到時候直接退返青州,再做定策。” 謝雨霏也知道亂軍之中,硬往剛被燕軍佔領的地方闖並非良策,萬一碰上些不守軍紀的士兵更是麻煩,她們現在想要搞輛車馬也是很困難的,但凡擁有交通工具的,現在都是往濟南方向逃的,你出再多的錢,誰肯把車馬賣你。思來想去也只有彭梓祺的想法還算妥當,只得點頭答應下來。 大車裹挾在越來越多的難民中間,踏上了回程,兩個女孩兒悵望車外景象,只能暗嘆一聲“好事多磨”。 軍民混雜,大道小道都是從德州退下來的人,西門慶背着藥匣,打扮得半大假小子似的南飛飛緊隨在他身邊,正沿著一條田間小路埋頭急行,後邊突地馳來一匹快馬:“閃開,閃開,你奶奶的,長不長耳朵!” 一個丟了頭盔、只着馬軍輕甲的明軍策馬如飛,疾馳而來,此時已是四月天氣,剛剛下過一場雨,路旁泥土肥沃,一踩一個深坑,行人都在路上,想要避到兩旁非常困難,只因閃避得慢了,那馬上騎士大怒,掄鞭便猛抽下來。 “哎喲!” 南飛飛猝不及防,削瘦的肩頭挨了一鞭子,疼得身子一哆嗦,西門慶一見不由勃然大怒,他有家有業有身份,所以輕易不願與官府作對,可這並不代表他沒有男兒血性,他以前暗中做的那些生意勾當,原本也非一個順民,一見飛飛挨打,打人的卻是一個沒骨氣的逃將,西門慶大吼一聲,丟了藥匣,一個旱地拔蔥便跳了起來。 那馬上明軍穿著輕甲,肋下佩刀,明顯不是小兵,至少也是個總旗、百戶一類的軍官,他勒住坐騎,一鞭子抽開南飛飛,剛想磕馬前行,西門慶就拔地而起,躍到了他的面前。 “砰!” 結結實實一記窩心腿,將那軍官從馬上踢飛下來,整個身子摔出去兩丈多遠,摔在路旁犁過的鬆軟泥地裡,那軍官掙扎幾下,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 西門慶怒火攻心地罵道:“王八蛋,不給你點厲害,你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說著搶步過去,一把扶住南飛飛,心疼地道:“飛飛,你怎麼樣,傷了沒有?” 南飛飛衣衫雖未抽破,肩頭卻已起了一條血痕,本來極是痛楚,但是見他如此疼惜自己,心頭一甜,便搖搖頭道:“我沒事,相公,你……你踢了那軍爺,怎生是好?” 西門慶往田地裡看了一眼,見四下只有幾個逃難的百姓,正用敬畏的眼光看著他,把心一橫道:“管他!一不做,二不休,來!” 他攔腰抱起南飛飛,把她放到了馬上,緊跟着自己挎起藥匣,縱身也上了戰馬,一提馬繮,策馬如飛,揚長而去。 大約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那軍官才迷迷糊糊地甦醒過來,他一身泥巴,掙扎着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路邊,就見遠處幾匹馬如離弦之箭,正向這裡奔來,馬上的騎士卻是幾個穿著民裝的漢子,這軍官大喜,連忙迎上去,威風凜凜地站定,喝道:“站住!本官德州常豐倉守倉百戶吳筆,徵用你們的馬匹!” “咦?”這位守倉百戶瞪大了眼睛,忽然之間,他覺得中間那匹馬上的騎士有點兒面熟,好象是百泉混堂的夏掌柜嘛。 他還沒看清楚,衝在最前的那匹馬上的騎士就大吼一聲:“滾你奶奶的!” 那人一提馬繮,駿馬抬起前蹄,“砰!”地一聲重重踢在他的胸口,吳百戶哇地一聲慘叫,噴着鮮血再次飛向路旁田野。 “咦?這人好象現在的百泉渾堂徐掌柜嘛!” 他還是沒看清楚,以後他也沒有機會看清楚了,那幾匹馬急如星火,須臾不停地馳去…… 第331章 戰地重逢 自濟南往德州去的方向,一隊身穿鴛鴦戰襖的官兵正押運着數百輛車子緩緩而行,路旁漸漸增多的神色倉惶的百姓,引起了一位騎馬的官員的注意。 這位官員三十出頭,身材高大,膚色黎黑,眼窩有些深陷,鼻樑又高又挺,頜下一部鬍鬚微微有些虯曲,一雙微帶褐色的瞳孔,似乎不像是中原血統。 他勒住馬匹,向一位扶着一個老人倉惶趕路的男子俯首問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事,本官看你等神色倉惶,莫非出了甚麼大事麼?” 那男子見是一個當官的詢問,不敢不答,忙站住腳步,說道:“不好啦,燕軍打到德州去啦,德州沒守住,曹國公率領大軍且戰且退,正往這邊撤呢,趕緊逃吧,遲了就要被燕軍抓到啦。” 這官員一聽,不禁大吃一驚,他又隨口喚住幾個行路人,一問之下,言語與方纔那人所說大體相同,他的臉色不由大變,立即吩咐道:“馬上調轉馬頭,所有軍糧,押送濟南府。” 手下人聽了說道:“鐵大人,咱們並未接到曹國公的軍令啊,要是就這麼回去,吃罪不起呀,何不繼續前行,如果我軍真的戰敗,迎上朝廷人馬之後再退不遲呀。” 這鐵大人臉色一沉,厲聲道:“一派胡言,等到那時,人可以走得,這數百車軍糧如何走脫?豈不全供給了燕逆的叛軍?德州還沒到揭不開鍋的時候,立即調轉車頭,回返濟南,如有任何不妥,本官擔當!” 手下人等無奈,只得調轉車頭,隨着那逃難人群一齊向東而去。 這位鐵大人,正是與夏潯、李景隆一齊赴東海剿海寇的那位五軍都督府斷事官鐵鉉,他是李景隆副使,東海之行有他一份功勞,轉過年來建文元年,朱允炆論功行賞,提拔了他,把他派到山東府做了參政。鐵鉉在此上任已經快一年了,這一次他是奉命押運從山東地方籌集的糧草往德州去的,一聽前方大敗,當機立斷,便向濟南回轉。 鐵鉉令運糧車隊全速趕往濟南,又令幾名小校騎馬繼續向前去探準確消息,不一時小校回報,迎頭撞上朝廷敗退下來的大軍,曹國公六十萬大軍的確是敗了,現在德州恐業已失守,因為大軍正向濟南敗退而來。鐵鉉聞言,立即撇開大隊,飛騎回濟南報信去了。 鐵鉉趕到濟南府,沒回布政使衙門,直接衝到都指揮使司衙門去了,翻身下馬往裡便闖,迎面正碰上都指揮使司參軍高巍,一見他來,高巍奇道:“鼎石,你不是押運糧草去德州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鐵鉉氣喘吁吁地道:“山魁兄,大事不好,曹國公大敗,德州失守,敗軍正向濟南趕來,燕軍緊追不捨,我等當速速整齊人馬,部署城防。” 高巍一聽也不禁駭然,急忙拉住他道:“快,你我同去見盛都督,若要調動兵馬,守衛城池,還需盛都督下令。” 此時濟南城中最高軍事首腦是都督盛庸,盛都督聽了鐵鉉稟報的消息,也不禁為之大驚,立即傳下將令,開始部署濟南城防。 …… 濟南城下擁擠不堪,軍民混在一起,逶迤成一條長達數十里的長龍,爭先恐後地進城。各種車輛、牲口、行人擠滿了道路乃至道路兩旁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 彭梓祺和謝雨霏所乘坐的大車也擠在行旅當中,一寸寸地向前挪動。 “梓祺姐,那個,看那個……” 彭梓祺順着謝雨霏目光看去,就見一輛馬車被擠在道邊田地頭上,馬車上坐的應該是一家人,穿著富貴,車是敞篷的,車上卻不見多少大包小裹。彭梓祺問道:“看他們做什麼?” 謝雨霏道:“你看那員外的鞋帽,再看那夫人和公子的穿著。” “唔……” 彭梓祺看了一眼,隱隱覺得有些不太順眼,但是具體有什麼不妥,卻還是沒看出來。 謝雨霏道:“他們的穿著,是家裡面的衣服,尤其是那位胖夫人,明顯是一身燕居常服,而不是出門在外該有的穿戴。還有,你看他們衣服的質料,看那員外帽子上的綴玉、夫人的耳環,都是名貴之物,可他們居然只坐了一輛敞篷的馬車,馬車上又沒有什麼包裹,這說明,他們是匆匆逃出來的,來不及帶什麼東西。” 彭梓祺恍然道:“不錯,是這麼個道理。” 謝雨霏微微一笑道:“那麼,他們現在最愁的就該是進城之後,身上的財物不足以維持生計了。而且他們的馬車上沒什麼可以攜帶的,眼下又已到了濟南城下,這馬車的作用對他們來說已是可有可無,你說,如果咱們出錢買他的馬車,他賣不賣呢?” 彭梓祺大喜,對謝雨霏道:“你等等,我去與那員外商量。”說著縱身一躍,跨過一輛驢車,一輛騾車,單足在一頭牛背上一點,大鳥一般翩然落到了最外面去。 夏潯與徐姜等人勒馬站在逃難人群一側,觀看著這甚是狀觀的人海。他們是探馬,燕王的主力可是過德州而不入,把那裡丟給了後續人馬接收,前鋒主力一刻不停追着李景隆下來的,因為燕王現在業已明白,一城一地之得失,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甚麼用,他要利用這次勝利,重創明軍,讓明軍大傷元氣,從此以後再也組織不起規模如此龐大的攻勢。 所以本就是便裝,且熟悉山東地形的夏潯等人就臨時由間諜改為充當大軍的探馬了,燕王追來的人馬只有騎兵,他們不能不擔心李景隆逃到半路,突然靈機一動設個埋伏什麼的,但是明軍逃的實在是太快了一些,他們一路追下來,只能每隔一段路程,就派回一人,彙報前方情形,此刻追到濟南城下,已經只剩下夏潯和徐姜兩人了。 “呵呵,如此場面,實在壯觀。徐姜,速去回報我軍先鋒,全力衝擊,如今這場面,城中明軍無法出城接應,城外明軍無法從容入城,這一片地方,又是空曠平地,正適合我騎兵衝鋒,殲敵主力。” “是!” 徐姜二話不說,一提馬頭便向來路奔去。 …… 李景隆率領敗兵逃到濟南城下,只見人山人海,馬嘶牛吼,各種車輛行人把個城門擠塞得風雨不透,如果從天上看下來,那城門口就好象一個葫蘆口,而外邊的難民和軍隊不斷膨脹擴張,就好像那葫蘆口源源湧出的墨水,渲染了一片大地。 實際上,現在這“墨水”不是往外流的,而是往裡湧的,只是由於外面不斷增加的人群,所以讓人感覺不到進入,反而有一種渲泄出來的感覺。 李景隆見此情景整個人都懵了,氣極敗壞地吼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把他們趕開,本國公要入城主持軍機大事!” 這一聲令下,百姓們忍無可忍了,咒罵聲此起彼伏:“你他娘的拿朝廷俸祿,享民脂民膏,不能保家衛國也就罷了,還要趕開百姓自己逃命?” 這樣的命令那些兵士們也無顏去執行,而且你想趕,怎麼趕?除非把人全殺光了,他們畢竟是兵而不是賊,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如何幹得出來。 李景隆眼見進不得城,只急得團團亂轉,這時探馬飛騎來報:“報,國公爺,燕軍追上來了。” 李景隆一聽只嚇得魂不附體,剛要下令撇下濟南向南逃跑,忽又心中一動,追問道:“追兵多少?” 那探馬道:“追兵乃燕軍前鋒,最多不過四千騎兵,他們甩開我正陸續東移的兵馬,只是緊躡在國公身後不放,馬上就追上來了。” 李景隆一聽這話,就像一隻憤怒的公鷄般,臉都脹紅起來,緊隨在他身邊的現在至少還有十多萬大軍,燕軍只有四千人,竟敢追下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李景隆厲聲下令道:“布數陣,迎戰!全殲來犯之敵!” 十數萬大軍立即動作起來,城下的百姓們已經知道燕軍追上來了,又見明軍擺出這麼大的陣仗,馬上就要殺得屍山血海,不由大駭,一時間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號啕聲震天,再也無人肯遵守入城的秩序,一個個蜂擁前去,拚命地搶向城門。 果如謝雨霏的判斷,那戶富紳是倉惶逃出來的,連足夠的銀錢都沒有帶,彭梓祺與那員外一番商量,對方欣然應允,讓出了馬車,收下了彭梓祺的錢,也就在這時,整個逃難隊伍不約而同,瘋狂地呼喊着向前擁去,彭梓祺被突然暴增的人流擠出去幾十步遠,那輛馬車也被人群裹挾着向前衝去。 “霏霏,霏霏!” 彭梓祺驚急叫嚷,可是那裡還能找到謝雨霏的身影。 謝雨霏也急了,鑽出大車,抓着車棚向遠處呼喊:“梓祺姐姐,梓祺姐姐……”叫不數聲,大車被蜂擁的人群一撞,她站立不穩,便一頭撞進了大車。 就只是這麼一剎,正被夏潯看在眼裡。夏潯眼見大戰將起,正欲圈馬離開,不經意間,一個熟悉的倩影便躍入眼帘,夏潯身子一震,失聲叫道:“謝謝?” 只這一驚怔的功夫,謝雨霏已跌回車中。 “是她麼?她怎麼可能在這裡,難道是我看錯了?不可能,我怎麼可能看錯!” 不能確定身份,夏潯終是不肯這般放心離去,只是略一猶豫,他便策馬向那被人群裹挾着湧向城門的馬車追去…… 第332章 圍城 “諸營官兵按我吩咐,輪流上城戍守;城中還有多少馬匹,全部調出來,設立騎卒駐守四城,一門有救,即刻飛騎傳報都指揮使司,本官即分兵援救;滾木擂石,分佈四城,于城牆下每隔百步,埋大瓮一口,諦聽燕軍動靜,以防燕軍鼠竊盜洞!” 都督盛庸一條條將令頒佈下去有條不紊,各路將領紛紛領命而去。 濟南街頭,鐵鉉率領一隊布政使司衙門的衙差公人正在巡視,看著城中情形,也在下達命令:“點檢城中儲糧,于四城設立粥棚,賑濟難民;請本府鄉紳們主持,號召大戶捐糧濟民;天氣即將炎熱起來,一個不慎,這麼多的人,就會發生瘟疫,要在空曠寬敞的地方設置難民安置之所,徵調城中藥商、藥店、郎中,配煮防範瘟瘦的藥湯分發百姓……” 鐵鉉在一個路口站定,看了看巷弄,裏邊橫七豎八,已被難民們佔據,做為他們的臨時居所,想要過去,連腳都插不進去,鐵鉉皺了皺眉,吩咐道:“調集人手,疏理街道。” 身邊一名衙役苦着臉道:“參政大人,城裡一下子湧進來這麼多人,咱們那點人手,根本照顧不來呀。” 鐵鋒思索了一陣,說道:“由我布政使司衙門出面,從逃進城來的百姓中,徵調青壯,建立巡街隊,維持濟南府治安,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橫行不法。再從難民中徵調些人,建立清掃隊,疏理街道,務必保證主要街道不得被百姓們佔據為住處,不然,兵馬調動、軍械運輸都成了問題。” “是!” 鐵鉉抬頭看了看天色,嘆道:“幸虧已進了五月天氣,不然……這些百姓都要凍死街頭了。”他想了想,又道:“不過,天氣熱起來,也有熱起來的問題,這麼多百姓,又是露宿街頭,不會那麼守規矩的,亂丟垃圾、隨處排泄,在所難免,如此下去,不出三日,濟南城就要臭不可聞了,清掃隊還要把這件事負起責來。” “是!” 鐵鉉在濟南城中巡視半晌,手下官員已經統計了城中存糧數目呈報上來,相對於德州來說,濟南是後方,軍糧已大量運輸到德州,而德州駐軍數十萬,居然旦夕破城,數百萬擔軍糧,都被燕軍佔有,濟南城又是歷經一冬,剛剛進入春夏,今秋的糧食還沒成熟,城中存糧極其有限,幸虧鐵鎖押運去德州的那幾百車糧米被他帶了回來,府庫才稍稍充盈一些,可是一旦燕王不肯退卻,而是圍城攻堅,這些糧食,最多維持一個半月。 一聽這個消息,鐵鎖緊張起來,趕緊趕去把這個消息報與與都督盛庸,盛庸聽了也是面色沉重,許久才道:“燕王自起兵以來,少有攻堅之舉,他打大同,也是一沾即走,依本督看來,他或會攻我濟南,然而數攻不下,卻未必就會長久僵持,再者,朝廷總會派兵解圍的。” 盛庸所言雖無不妥,但他現在是城中的最高軍事首腦,要守濟南,要麼寄望于朝廷援軍,要麼寄望于燕王主動退兵,這就有點顯得氣餒了。若論守城防禦、調兵遣將,鐵鉉是文官,遠不及他,可鐵鉉畢竟做過一段軍中的司法官,有點政工幹部的味道,他可是知道一軍主將如果自己都不能堅定信心,後果多麼嚴重。 一見盛庸有些信心不中,不禁振聲道:“盛都督,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鐵鉉願與將軍一起,效唐之張巡,身與城死,以報國家!” 其實也難怪盛庸有這些顧慮,耿炳文、吳傑、郭傑、李景隆……一個個都是比他武職高得多的官員,統領的兵馬也比他多,卻盡皆大敗於燕王朱棣之手,他對自己當然信心不足,可是眼見鐵鉉一個布政使司的文官,卻說得出這樣豪邁的語言,心中不禁生起愧意,忙肅容道:“鐵大人說的是,不管敵強敵弱,我等晉死守濟南,以報國家!” 鐵鉉欣然道:“好!有盛都督這番話,我濟南文武同心同德,燕逆斷難討得便宜。鐵鉉願與將軍歃血為盟,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盛庸只是此前一直沒有擔當過如此重大的責任,所以心中忐忑,被鐵鉉這番言語一激,一腔豪氣登時湧起,立即叫人取來大碗,注滿烈酒,二人歃血為盟,起誓共守濟南。 要說這盛庸,行伍出身,久領兵馬,調兵遣將指揮城防,的確是樣樣出色。歷史上守濟南,其實作用最大的是他,後人是過于誇大鐵鎖的能力和作用了,鐵鎖當時只是布政使司一個參政,怎麼也輪不到他來主持濟南城防,何況用兵守城這些方面也不是一個外行說精通就能精通的。 歷史上守濟南的主將實際上是盛庸,堅守濟南三個月,迫使燕王朱棣退兵,盛庸功勞第一,不過鐵鉉出謀劃策,功勞也是極大,尤其是他出過兩個主意,一個是“掛神牌”,一個是“詐降計”,很有閃光點,頗為後人津津樂道。他的最大功勞,在於後勤保障和激勵人心,起的作用類似於政委。 但是守濟南幾個月,主要靠的還是正規戰鬥,指揮調度部署城防,這是盛庸的事。此戰之後盛庸功封歷城侯,平燕將軍,鐵鉉只提拔為布政使,並沒有爵位,就是這個原因了。盛庸一代名將,鐵鉉一代名臣,此前功績不顯,成名,便自濟南使。 但是靖難之役長達四年,盛庸後來兵敗投降了,這就成了他的污點,不符合儒家的價值觀,於是他以前的功勞也被一筆抹殺,幾百年宣傳下來,倒像是當初守濟南官員全是傀儡,只靠鐵鉉一個參政主持了濟南防務似的。 …… 濟南城中人滿為患,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和一隊隊來去匆匆的官兵。夏潯夾在逃難的人群中,緩緩行走在濟南街頭。 城門已經關了,當時盛庸、鐵鉉、高巍三位大人立在城頭,眼見燕軍就要跟在逃難的百姓後面衝進城來,無奈之下只好當機立斷,喝令放箭。一通密集的箭雨下去,把逃難的百姓和衝鋒在前的燕軍射死一片,這才強行關上了城門。 被擋在門外的百姓只得各奔東西逃往其他州縣。 李景隆,又敗了。 他匆匆調集十餘萬大軍原地停下,要擺密集陣形的數陣迎戰燕軍騎兵,可是十餘萬大軍剛剛跑到這兒,倉促之下還未來得及形成數陣,只是隱隱形成一個雁行陣,燕軍鐵騎就到了。 這是朵顏三衛,帶兵的是燕王二子朱高煦和前鋒營主將邱福,他們雖只三四千人,卻利用對方陣形混亂的機會強行突入敵陣,以騎兵快捷如飛之優勢攸爾竄東、攸爾擊西、忽一路直取中軍,未等你反應過來,又斜擊右路,忽一路騎兵又分作兩路,直削兩翼。 這樣的打法,對一支陣形還未擺好的軍隊來說,根本無法實施迅速有效的反抗,李景隆又是個沒有調度才幹的人,以十餘萬大軍之眾,倒好像趕着漫無邊際的一大群綿羊任由幾隻凶殘的野狼噬咬屠殺。 李景隆見勢不妙,剛剛湧起的雄心壯志登時化作烏有,立即拿出了他親自指揮作戰時使用頻率最高的一條將令:“撤!” 李景隆往南撤了,看這樣子,他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一跑就得渡過黃河,一溜煙兒逃回南京城去。 夏潯被關在了城內。 他一路追着那輛似載有謝雨霏的馬車,因為大家都在擁擠前進,不斷衝上來的車馬把他擠得越來越往外靠,夏潯情急之下,乾脆跳下戰馬,在一輛輛車子、牛羊、行人之間擠過去,向那大車靠攏。 等他堪堪將要追及那輛大車時,明軍在豬一樣的主帥李景隆指揮下,已是潰不成軍。戰也匆匆、敗也匆匆的李景隆亡命而去,大軍一哄而散,各奔東西,殺得興起的燕軍鐵騎在朱高煦、邱福兩員悍將率領下,直接向城門處撲來,想趁亂佔據城門。 城樓上,盛庸、鐵鉉諸文武官員見勢不妙,立即下令封城,可是百姓蜂擁入城,城門哪能關閉得上,無奈之下喝令放箭,箭矢如瓢潑大雨,城門拚死傷枕籍,血流成河,城門這才關上。 夏潯當時正在城下,城頭箭雨一下,夏潯便知不妙,立即鑽進了前邊一輛牛車的車底,在一片片怵人的篤篤箭矢射入車板聲中迅速向前爬去,結果……搶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他衝進了城裡。 戰爭畢竟是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並非兒戲,更不可心慈手軟。從死神手裡逃出來的夏潯,至今想起方纔的驚險,仍然心有餘悸。 等他定下神來,卻發現……那輛馬車已經不見了,城中到處都是亂成一鍋粥的百姓,天知道那輛車衝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輛馬車肯定已經進了城。 那輛車上是謝謝吧?她怎麼到這兒來了,這樣混亂的地方,她一個女兒家,年輕貌美,萬一…… 夏潯心中先是一寒,隨即醒起謝雨靠既然到了,彭樟棋一定也在她的身邊,這才心中稍安。 可是眼下濟南城中百姓何止百萬,想要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夏潯只能沿著長街,一路搜尋下去…… 第333章 生計 在朱高煦、邱福以四千騎卒擊潰李景隆十餘萬大軍之後,朱棣率領大隊人馬趕來,在濟南城外紮下了十里連營。北平鄭壩村一戰、河北白溝河一戰,李景隆共計八十萬大軍,如今還能成編製地投入戰斗的,估計不會超過三十萬人,而且主帥逃走,領軍將領們各自為戰,可以說,朱棣的戰略目的已經完美達成了。 他在濟南城下紮下營盤。召集眾將,商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不要打濟南。 打濟南的困難每個人都清楚,一是燕軍攻城戰打得不多。缺少攻城器械;二是兵力相對於朝廷仍舊有限,打下來也很難分兵守住;三是李景隆雖然逃了。但是平保兒、吳傑等統兵大將還在,他們的本部兵馬損失不大,很可能會對包圍濟南的燕軍形成反包圍,或者斷了他們的後路。 但是也有一部分將領認為。李景隆先以五十萬大軍戰敗,再以六十萬大軍戰敗,殿下已經擁有了和朝廷分庭抗禮的資格,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攻城掠地、打了就走,而應該一步步擴大地盤、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沒有足夠的地盤,就沒有足夠的錢糧來招兵買馬,勢力始終無法擴張,何談打到南京城下,誅奸佞,清君側呢? 這個意見最終打動了朱棣。他決定繼兩次野戰大捷之後,再打一次攻堅戰,拿下濟南城。於是,濟南城外的燕軍立即動員起來緊鑼密鼓地開始建造攻城器械,準備攻打濟南城二濟南城中。夏潯尋找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那個酷肖謝雨霏的女孩,弄得夏潯又是猶疑又是擔心。他懷疑自己可能是看走了眼,又擔心確實是彭梓祺和謝雨靠牽掛於他,所以雙雙從雙嶼島趕來找他,雖說她們兩個一個會武、另一個也算是老江湖,可是現在兵荒馬亂的,實在叫人擔心。 以他這個燕王密諜首領來說,原本只是他的一個手下,就把曹國公爺乃至曹國公麾下的數十萬大軍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是現在他和一個普通的難民沒什麼兩樣,一樣的睡大街、一樣的吃路邊攤,毫無用武之地,彭梓祺和謝雨霏兩個女孩兒家該如何是好。 日上三竿,憂心忡忡的夏潯在城中找得筋疲力盡,忽然看見前邊有一個包子鋪,這家店舖生意特別的紅火,買包子的人群排成了長龍,夏潯這才驚覺快到晌午了隱隱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他摸摸藏在腰中的銀錢便也舉步走了過去。 一個買包子的大漢憤怒地叫嚷起來:“他娘的,我說莫掌柜的。你也太黑了點吧,昨天還一個包子一文錢今天就漲到兩文了,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你怎麼不去搶啊?” 那留着兩撇鼠須的包子鋪老闆嘿嘿地笑了起來:“許老三,這可怪不得俺。你也不瞧瞧,俺這一屜一屜的包子蒸出來,趕得上趟賣嗎?買包子的人多呀,沒辦法,你是城裡頭的人嘛。自己家裡有鍋有蒸籠的,你想吃又嫌貴,那就自己做呀。” “他娘的,燕軍圍城,倒把你個賣包子的抖起來了,本想圖省事的,算啦,老子不買了,咱回家自己蒸去!”那食客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夏潯站在那兒,正把這番話聽在耳中,他愣了一下,突然機靈一顫,立即轉身急急走去。 這兩天為了找謝雨靠,他心不在焉的也沒多想,聽到這兩人的對話,他才忽然想起來,燕王困濟南,似乎圍了數月之久啊,這才幾天的功夫,包子的價格就翻了一倍,時日久了。城中的糧食該是什麼價格? 夏潯身上帶的錢並不算多。如今陰差陽錯的進了濟南城,他得先為自己的生存打算了,如果燕軍圍困濟南數月。最後把他這位燕軍密諜最高首腦活活餓死在城裡……這結果也太搞笑了吧? 夏潯匆匆趕到一家米糧店。還好,這時候還沒有人搶購糧食,或許是普通小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又或者他們很樂觀地認為。用不了幾天朝廷大軍就能解了濟南之圍,所以身上有錢也捨不得全都拿出來,買那已經開始漲價的糧食。 夏潯傾其所才。想要全部換成糧食,沒想到那米糧鋪的老闆居然惜售,巴望着燕軍之圍不解,糧食可以繼續漲價,夏潯只買了一袋糧食,扛着糧食走到大街上,卻又為自己如何儲放這些糧食開始發愁。 他在城中沒有住處,這幾天也是露宿街頭的。 仔細想了良久,夏潯突然想起了長春觀的丘子洞,那處據說曾是邱處機的修真秘窟,上一次他奉朝廷使命來濟南剿白蓮教匪時,牛不野等人曾藏身在那裡,夏潯施計,誘使王金剛奴把他帶到了這裡,這是夏潯想到的唯一一個可以藏身的所在了。 夏潯扛着糧食趕到長春觀。只見大門緊閉,上邊還交叉貼著兩道官府的封條。 因為長春觀的香火道人也是白蓮教徒,當時一併被官府抓走,這座道觀就被封了。夏潯沒動那門戶。而是徑直繞到後院,將糧食逾牆運入心藏好,然後再去第二家糧米鋪子,繼續購買糧食,當然,他也沒忘了買幾壇鹹菜。 等這一切忙完,夏潯在長春觀後院滿是灰塵的台階上坐下來,想想自己現在的舉動,簡直如同一隻灰溜溜的老鼠。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實在不是他能控制的,謝雨霏倒底在不在濟南城、如今情形如何,他不知道;頭兩天沒有他的消息,燕王那邊或許還不着急,兵荒馬亂的一時失去聯繫是可能的。但是這麼久了還沒有他的消息,燕王那邊必然以為他出了意外,也不知會不會對他原來所做的部署安排予以改動。 原本,他是燕王的“軍情六處”處長。呼風喚雨,神通廣大。而現在,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難民而已,他所能做的,只是利用一個先知先覺的穿越者的優勢,給自己儲藏一些保命的糧食,叫人情何以堪吶。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看到了她。 謝謝,你……你這個臭丫頭,到底在不在這裡? …… 芙蓉街董府,門前豎著桿子,那是進士及第的標誌。 董家老爺,可是一位舉人老爺。 此刻,就在門口不遠栓馬樁旁,圍了一群人。 董翰文董公子從府裡出來,見門前不遠擁擠着許多路人和難民,便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怎麼搞的,這些逃難的百姓。都擠到我家門。兒幹嘛?去去去,把他們都趕遠點兒!” 董翰文一聲令下,幾個惡奴立即衝過去,帶推帶搡地趕人:“走開,走開,都圍在我們家門口幹什麼,快點滾蛋,再不走老子拿棍子轟人啦。” “咦?慢着。慢着!” 人群一被轟開,忽然看見一個女孩兒正跪在地上嚶嚶啼苦,雖然女孩兒跪在地上,看不清模樣,可那纖腰翹臀曲綫玲瓏,一頭青絲烏油油光可鑒人,便已讓人眼前發亮了,董公子趕緊喚住家奴,快步走上前去。 地上橫躺一具屍體,是一個老人,腰肋間纏着幾團破布,隱泛血痕,也不知道他是病死的還是傷重而死,那女子就跪在老人面前,嚶嚶啼哭着。 董翰文看見死人,先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才對那女孩兒和顏悅色地道:“小娘子,因何在此啼哭呀?” 那女孩兒頭也不抬,見人動問,便垂首抽泣道:“小女子德州人氏,隨父逃亡城中,因老父傷病而死,無錢安葬,故此啼哭悲傷。過路的好心大爺,誰能出錢為小女子料理亡父喪事,小女子願自賣自身。為奴為婢、為妾為侍。聽由遵便。” “哦?倒是一個孝女,抬起頭來,叫本公子看看。” 那女孩兒抽噎着緩緩抬頭,董翰文倒吸一口冷氣,雙眼圓睜,整個人就像着了定身法兒似的,再也動彈不得了。常言說,精不精,一身青;俏不俏,一身孝。女兒家若穿一身白衣,本來就特別顯得俊俏。這個女孩兒的姿色更是美麗之極,那彎彎的眉、俊俏的眼,嫵媚的小嘴,一身縞素,梨花帶雨…… “多少錢?” 董翰文看獃了,定定地看了半晌,脫口問道。 那女孩兒似乎被他看得害羞了,輕輕垂下頭去,幽幽地道:“奴家自賣自身,還要錢做甚麼,只要公子替奴家拿出料理喪事所需,奴家……便是公子的了。” 董翰文一聽,骨頭一輕,差點兒被那順着街口吹來的輕風給飄到天上去。他盯着那女孩兒因為垂首而微露的半截粉頸,只覺那頸子晶瑩剔透,依稀可見青絡,線條柔潤,美得恨不得叫人咬上一口,登時咽口唾沫。強自保持一分神志的清明,嘿嘿笑道:“那,總也要說個價錢出來才好吧?” 女孩兒道:“奴家也知道,燕軍圍城,無處可以葬人,官府又有規定。死者必須焚化。家父亡身。總要火化了才是,可這棺槨總要買的,不能赤身焚化,再者,還要請僧人超度。約摸算下來,一百貫……也就夠了。” “使得,使得!” 董翰文恨不得馬上付了錢,把這嬌俏柔媚的小娘子摟在懷裡,揉進身裡溫存一番,眼下戰亂不休,大明寶鈔可是貶了值的,如今一百貫寶鈔。大抵只能買到戰前七十五貫的東西。這麼點錢,買這麼一個美人兒,做夢都得笑醒嘍。瞧這小娘子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然還是一個守身如玉的處子,撿到寶啦! 董翰文立即道:“小娘子。不要急,你等等,你等等,本公子馬上回府拿錢。噯。你們幾個狗奴才,看著點兒。看著點兒,這可是本公子定下了的人!” 董翰文說著,便手舞足蹈地衝回府去,那女孩兒仍然垂着頭,以袖拭淚,誰也沒看到她唇邊輕輕掠過的一絲奸笑,雖是奸笑,笑得可愛…… 第334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人呢?人呢?你把本公子的美人兒藏到哪去了?” 那小美人兒到了棺材店,選中一具中等偏好的棺木,又叫店裡夥計幫着把人入斂了,最後又選了些火燭銀錁,叫那幾個家奴抱著,忽然有些害羞起來,她對董翰文悄聲說有些內急,想要方便一下,董公子哪有不允不理。 小美人兒讓棺材鋪的夥計引着往後院去,臨到後門口,還回頭瞟了一眼,那嫵媚的韻味看得董翰文心兒一酥,站在那兒好一番回味,真個銷魂無比。 可惜,這銷魂的時間長了點,最後他終於發現,原來這只是一場春夢,那美人兒鴻飛冥冥,不知去向了。 “公子,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我柳氏棺材鋪正經人干的正經生意,這兒可不是黑店。那小娘子說是內急,要借我家茅廁一用,我能不借嗎?她跑了關我老柳屁事。喏,這是她脫下來的孝衣,還給你!” 一團白綾,被那棺材店老闆擲到董翰文懷裡,董翰文氣極敗壞地道:“給我追,把那小賤人給我找出來,我要剝她的皮!” “慢着!” 棺材店老闆把眼一翻,黑眼仁不見,只剩下眼白了:“錢呢?” 董公子怒不可遏地道:“本公子叫人騙了,你沒看到嗎?棺材還你!” “放屁,棺材也有還的?虧你是個讀書人,這棺材也能退貨?再說令尊老大人這不是已經入斂了麼,再擔出來,像什麼話。” “那不是我爹!” “我管他是爹還是你爺爺,不付錢,休想走人。” “混帳!混帳!你們幾個狗奴才,就看著公子我受辱麼?給我打!” “哎喲,你還有理了,就你有人吶,夥計們,拿上家活什兒都出來,睡霸王棺材的來了!” 董翰文和棺材店老闆扭打成一團的時候,一個青衣小帽,好象大戶人家家丁的俊俏小童已出現在幾條街外的一家糧米鋪子,甜甜脆脆地道:“店家,買米。” 這人自然就是方纔“賣身葬父”的那個小美人兒,也就是古靈精怪的謝雨霏,她被大車載入城中,與彭梓祺失散。車一進城,大車上的乘客便各奔東西,她也只好自尋去處。錢揣在彭梓祺身上,只有二人隨身的衣物在她的手裡,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如何在城中活下去? 謝雨霏唯一的財產,就是一包衣服,她把這包衣服留了一套男裝,一套女裝,其他的都送進了當鋪,換來的百餘文錢被她扯了匹白布做了身孝服,扣去這兩天的飯錢,剩下的那點錢就給了這死者的親屬。 因為怕生瘟疫,城中一旦死了人,按照鐵大人的命令,都是要集中火化的,那戶逃難的人家本來也要把屍體上交集中處理的,如今可以換點飯錢,如何會不答應?於是,就出現了彭府門口的那一幕。 謝雨霏也想到今後的吃飯問題了,而且她想到的時間比夏潯還早一些。 也許是因為從小就幹些危險的買賣吧,謝雨霏的危機意識特彆強,自入城之後,提着她的全部家產——那包衣物走進當鋪的時候,她想到的就不是這一兩天如何過,而是如何儘可能地比別人過得久。 夏潯一袋袋往長春觀搬運糧米的時候,謝雨霏也在一小袋一小袋地把糧食提走,藏在她找好的藏身之處。她沒有留一文錢,她並不想在濟南城賺難民財,只要燕軍一撤,她就會馬上離開。如果燕軍不走,那麼這城裏邊,最值錢的將只有糧食,她留錢幹什麼呢? 戰爭,無關正義與非正義,不管你把它描寫的如何熱血沸騰,波瀾壯闊,瑰麗離奇,它的本質總是冷血、殘酷的,它的目的,是對生命的殺戮。 謝謝就像一隻警覺的土撥鼠,當萬千生靈還在無憂無慮地時候,她已經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並且開始為了生存忙碌起來…… …… 圍城兩個月了,糧食變得比金豆子還貴,濟南城中餓殍遍地,一片荒涼。 街頭,一個婦人舉着只翠玉鐲子,高聲嚷道:“一個饅頭,就換一個饅頭!誰給我換一個饅頭?” 有人換了,婦人接過饅頭剛啃了一口,旁邊就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小手,奪過饅頭就跑。 “還給我,我的饅頭!”婦人追出不遠,便力盡軟倒在地,只能伏地痛哭…… 巷中,一戶人家門扉緊閉,一個瘦弱的孩子有氣無力地拍打着門環,過了許久,門開了一道縫,裏邊還用鐵鏈子拴着,從門縫裡,探出了一個中年人的臉,氣色比外邊的孩子好一些,卻和街上的許多難民一樣,滿臉木然,只有那眼神,像審視犯人似的盯着外邊的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瘦瘦弱弱的手臂,乞求道:“老舅,我爹、我娘,都餓死了……老舅,求你給我口吃的吧,一口,給一口就行。” 中年人冷冷地道:“給你,我們吃什麼?”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小男孩無力地敲打了幾下,絶望地往回走,走不多遠,他就一頭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沒有人看他,街上的人都像行尸走肉一樣,類似的場面太多了,常常有人走着走着,一頭紮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人們從開始的恐懼、害怕,到現在司空見慣,甚至伴着屍體睡覺,都已完全沒有感覺,饑餓把人們的心變得堅硬似鐵…… 都指揮使司衙門,盛庸、鐵鉉、高巍等官員們正襟危坐,一個個面色凝重,大廳中氣氛極其壓抑。 參軍高巍報完了傷亡的統計數字,長長地嘆了口氣,合攏手扎,沉聲說道:“燕軍攻城已逾兩月,守城將士傷亡慘重,城中糧食有限,為堅持長期堅守,守城官兵每天只吃一頓飯,而且都是粗糧雜菜豆面一類的東西,體力虛弱,患病者日漸增多,可以做戰的士兵越來越少了。” 盛庸向參政鐵鉉問道:“如今,府庫餘糧還有多少?” 鐵鉉臉色沉重地道:“府庫餘糧還可供我官兵食用三個月,但……這是按照現在每日一餐的用量來計算的。” 盛庸長長地吸了口氣,扼住手腕道:“缺兵、缺糧,外圍兵馬迄今不能對燕軍實施足以構成威脅的攻擊,也不知燕軍還想困城多久,兩位大人,有何建議?” 高巍道:“大人,僅憑城頭守軍,已經無力守城了,現在,必須得集中城中青壯甚至婦孺,上城助戰。守城嘛,和行軍打仗不同,只要有把子力氣,搬得動滾木擂石就行,沒力氣搬滾木擂石,潑金湯沸水總還是辦得到的吧。只不過,如果要招募民壯,就得管他們吃飯,咱們現在的餘糧……” 這話一說,盛庸眼中的光采也黯淡下來,一時間,三人又是沉默無言。 過了很久,鐵鉉才用低沉的聲音道:“這些天,我一直在堅持巡城,我發現,城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百姓因為沒有吃的而活活餓死了,官府的賑糧早就停了,由百姓們組成的巡街隊、清掃隊,也都早就停了,現在城中餓殍遍地,臭氣熏天。” 他苦笑一聲又道:“人人餓得走不動道,哪還有力氣給你辦事?兩位大人,再這麼下去,唯一的結果,就是全城拖垮,玉石俱焚。所以,本官想到一個不得已的辦法……” 盛庸和高巍一齊抬起頭來,急迫地看向他:“鐵大人,請講!” 鐵鉉緩緩道:“要守下去,唯有一個辦法,集中全城軍民的糧食,統一安排分放,優先供給軍人。” 高巍獃獃地道:“這和現在,有多大區別?” 鐵鉉沉聲道:“有!許多富紳大戶家中,都藏有許多糧食,把它們全搜出來充作軍用,那麼高大人就可以募集青壯守城了,為了有口飯吃,百姓們一定願意上城牆的。” 高巍道:“可這一來,那些守不得城的百姓們怎麼辦?” 鐵鉉道:“趕出城去,糧食收繳歸為軍用的那些人家,如果不願守城,也一概遣出城去,他們現在在城裡,就是與軍爭糧。” 盛庸微微蹙眉道:“恐怕……燕王不會遂我所願,一旦遣放百姓出城,燕王就會明白咱們的用意,如果他拒不放人,那怎麼辦,咱們本該承擔濟南守土之責,卻反要令得濟南父老死在城下不成?” 鐵鉉目中微微泛起淚光,沉聲道:“再如何淒慘,難得慘得過睢陽張巡?張巡將軍為了守城,連自己的愛妾都殺了,城中老弱百姓,俱都殺了充作軍糧,難道他願意屠戮百姓?他這麼做,只是因為睢陽只要守住,一城雖死絶,卻可保江山社稷。” 說到這裡,那淚光中漾起一抹刀鋒般的寒意,他的聲音也冷酷起來,堅如鐵石:“濟南,貫通南北,一旦落入燕逆之後,必漲燕逆聲勢,他就有了抗衡朝廷的大本錢,所以,哪怕犧牲再大,濟南城不能丟!死一小部分人,保一大部分人!毀我一座濟南,可為皇上保住萬里江山,難道不值得?我們發過誓的,誓與濟南共存亡,就算濟南軍民全部戰死,為此逼退燕逆,那也值得,這是大義所在!” 看看盛庸和高巍,鐵鉉又道:“難民出城,或許會被燕王所阻,可他一旦阻止難民出城,卻也必定要為無辜難民之死而背負罵名!留在城中,只是拖延全城人的死期,驅出城去,或可給他們一綫生機,現在,咱們只能和燕逆比!” 盛庸問道:“比什麼?” 鐵鉉一字一句地道:“比誰狠!” 第335章 算你狠! 街上,有許多女人,年輕的、貌美的,曾經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許多都是好人家的黃花大閨女。從一個月前開始,在這座城市裡,用一小口袋米就能換一個黃花大閨女陪你睡覺,半個月前開始變成只需一頓飯,現在則只要一個饃。可是到了這時候,就算一個饃也沒人願意換了,誰也不知道燕軍還要困城多久,誰也不知道朝廷的大軍幾時才會來解圍,即便家裡還有餘糧的大戶人家,這時也是省吃儉用,再也不肯浪費一粒糧食。 已經到了夏天,餓死的人就躺在街頭巷尾,因為清掃隊已經解散,不能及時清理,有的屍體在那一放就是好多天,此時正是炎熱無比的七月天氣,大雨之後,那些死屍就泡在雨窪裡,再被烈日一曬,整個軀體就像發麵饅頭一樣慢慢膨脹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噗”地一聲,肚子就爆了,屍臭瀰漫開來,中人欲嘔。 可是不遠處的那些人卻是麻木不仁,似乎全無知覺。他們只是躺在那兒,一個個脹大着肚子,因為那裏邊除了水還是水,此外就是一些似乎可食卻沒什麼營養的東西,隔着肚皮,你都能看見裏邊的顏色。 他們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那麼躺在那兒,直瞪瞪地望着天空,有時還會呻吟兩聲“餓,餓呀……”,這時你就知道,他還活着。在他們不吱聲的時候,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動不動,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軍隊開始行動了,平時的一切規矩,法紀,在戰時都得服從軍事需要。士兵們逐家逐戶地搜查糧食,哪戶人家一冒炊煙,馬上就會被巡街的兵丁發現,他們立即就會上門搜查,連鍋端走。戰時一切從權,所有的糧食全部集中供給。 守住濟南,將是無上的功勛與榮耀,但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不情不願被綁上戰車的百姓們,則必須承擔這戰爭的後果。濟南城開了一道城門,一批難民被放出去自謀生路了。他們就像當初慶幸逃進了濟南城一樣,又暗自慶幸頭一個逃出了濟南城。 因為燕軍將士不明白這些面黃肌瘦一吹就倒的難民突然跑出城來是怎麼一回事兒,所以最先逃出城來的那批人得以幸運地溜走了,更幸運的,其中有些人還得到了一些士兵的施捨,扔給他一個啃得只剩一半的饅頭。 可是當燕軍明白了城中守軍的用意時,燕王朱棣一聲令下,圍城之外的兵營,便也儼然變成了另外一座圍城,拒不允許任何人出來了,除非城中守軍投降,否則難民必須全部回城。 難民們想回城,回不去了,當他們被趕出城的時候,城門就已再度牢牢地封死,這些難民進退不得,任他們如何拍打城門,哭喊、乞求,那城門始終巍然不動;任由他們如何硬闖、下跪、甚至有些大姑娘小媳婦們不顧羞恥地袒露胸乳、犧牲色相,試圖獲得燕軍的憐憫,迎接他們的始終是冰冷的刀槍。 一天…… 在這個地方,連水都沒得喝,為了表示驅逐他們的決心,城頭上自然不會拋下水袋;為了表示絶不接納的決心,戰壕外的燕軍當然也不肯援以瓢飲,有些已虛弱之極的人就這樣躺下了。 二天,城中又趕出來一批人,這時候,第一天趕出來的人已經沒有多少還能站着、坐著的了,大多數人都匍匐在烈日下,熬盡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 三天,又趕出來一批人……“鐵大人……”有幾個小吏眼見城下淒慘情景,實在忍不住了。 “不必說了!如果鐵鉉能以身代,何惜此身?可是……為了打敗燕逆,不得不為!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們不必說了!繼續每日一批,驅趕難民,不許他們攜帶粒米出城!” 小吏們唯唯退下。 鐵鉉屹立不動,也許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臉卻如鐵鑄,看不到一絲的情感波瀾,他的雙眼看到的不僅僅是眼皮子底下的一座濟南城,他看得更遠,他要挫敗燕逆的計劃,保住皇上的江山,將士們可以流血犧牲,誰又不可以犧牲? 燕軍大營望樓上,朱棣同樣一動不動。 鐵鉉想疏民集糧以供軍需,他如何不知道?讓鐵鉉從容施計,就要加大他攻城官兵的傷亡,比誰狠麼?朱棣冷笑。 “求求你們,放我們過去吧,我們不是朝廷的兵馬,求求你們……” 哀求聲並大大,因為他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說話。那些兵將都是在戰場上砍頭梟首面不改色的殺神,可戰場廝殺是一回事,這般等同於虐殺手無寸鐵的平民,那是另一回事;一刀下去,痛痛快快地殺了他是一回事,眼看著他們苟延殘喘着,堅強地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那是另一回事。 對戍守在戰壕一側,阻止難民逃離的燕軍將士來說,這同樣是一種難言的煎熬,他們親眼看著那些人一寸寸地死,或者實在無法承受饑餓和乾渴,自盡而死,還有一些瀕死的母親,眼見逃不出去,便把奄奄一息的嬰兒,或者幾歲大的孩子扔過戰壕來,你怎麼辦?難道你能再扔回去? 前鋒營主將邱福忍耐了幾天,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朱能、張玉等幾個知交好友談了談,幾人一起來到朱棣面前。 他們還沒說話,朱棣便淡淡地道:“朱棣是燕逆、你們是燕匪,你我統統是大逆不道、該株連九族的反賊,可是這本該由他們來保護的百姓,居然成了他們增加取勝籌碼的人質,好笑嗎?慈不掌兵,善不稱王,本王只為本王的軍兵和子民負責!” 眾將聽了頓時啞然,沉默片刻,最受朱棣寵信的張玉被眾將眼神一陣慫恿,硬着頭皮上前說道:“殿下,盛庸、鐵鉉等人的奸謀,末將等自然明白,可是他們雖然用心險惡,咱們卻不得不接招呀。” “哦,怎麼講?” 朱棣微微動容,這才轉首問道。 張玉道:“殿下,城中確實缺糧,他們擄奪民糧供應軍需雖是事實,但是他們自恃皇朝正統,大義所在,任何行為,都可以標榜是為了江山社稷。他們可以說,這些人留在城裡早晚是死,放他們出城是由着他們自生自滅,咱們若是任由無數難民死在城下,天下百姓都要唾罵殿下,唾罵燕軍了。” 朱棣聽了沉默不語,他在帳中徐徐踱了許久,才站定腳步,長嘆一聲道:“鐵鉉,算你狠!這一回合,你贏了!” …… 兩個月,夏潯儲存的糧食和鹹菜快吃光了。他也慌了起來,再這麼下去,如何是好? 他經常出外走動探聽消息,儘管無法掌握城外消息,但是通過難民之口,多少也能從城中的反應瞭解一些。那人間地獄一般的慘景,看得他怵目驚心。他也想幫助別人,可他能幫助誰呢?連本該保鄉衛民的官兵,庫中還有可以支撐數月的糧食,都開始未雨綢繆從百姓手中搶那口保命糧了,他能做什麼? 手中有糧,卻只能看著別人慘不忍睹地死去,夏潯的良心也受到了無盡的折磨,不知道多少次,讓他從惡夢裡驚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減少出去的時間,眼不見為淨,直到他的心也因為司空見慣而麻木起來。 對於謝謝,他已經不敢想了。他曾經走遍全城,始終找不到那個酷肖謝謝的女孩,他現在已經不想找了,他只盼着謝謝並不在城裡,否則,他找到的或許就是一堆腐肉白骨,再不然就是…… 每當他出去,看到獃滯地坐在路邊那一排排的,不管是誰,只要拿出一個饅頭搖一搖,就乖乖跟着他走,任他擺佈的女人,他就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城中響起一片歡呼聲,正坐在長春觀後院發愁的夏潯驚跳起來,心中只想:“莫非燕王退兵了?”看看劃在柱上計算時日的痕跡,密密麻麻已經兩個多月,他也記不清燕王圍城具體是多長時間,欣喜之下連忙翻過圍牆跑到大街上。 相對於大街上無數面黃肌瘦、虛弱無力的百姓們,夏潯簡直可以算是龍精虎猛了,儘管連着啃了兩個月的鹹菜。當然,和夏潯氣色差不多的人還是有的,有錢人家總有一些自己的辦法。錢能通神,這是在任何時候都管用的鐵律。 夏潯平時出來走動探聽消息時,就曾聽說,按察使司曹大人的公子曹衙內玉廣暗中竊賣糧草,他賣的糧食都是以金銀計價的,為了活命,府中存糧不多的那些有錢人家都得向他買糧,哪怕為此傾家蕩產,還要對他感恩戴德,畢竟……這個時候,你在別人那裡,是有錢也買不來糧食的。 “燕王放人了,燕王允許咱們離開濟南了。” 言語之間,彷彿濟南城成了一座鬼城,此刻終於可以逃脫煉獄。早已哭乾眼淚,骨瘦如柴的難民們,此刻淚如泉湧,卻又興奮莫名,不約而同地,他們都自動湧向唯一一座可以對外開啟的城門——東城。雖是步履蹣跚,可是終究有了生的希望。 東城城門,就彷彿當初難民們湧進濟南城一樣,無數的百姓,包括濟南城中的居民,都扶老攜幼,拚命地要擠出城去。但是城門只是半開,許多手持兵刃的士兵把臨近城門的百姓強行壓縮成一排,看起來是為了防備燕軍沖城,可以隨時關門。 “出去,出去!” 明軍士兵一個個地點着:“你,靠邊站下。你,也過去!” 夏潯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離開,有些人不可以離開?” 他站在逃難隊伍里,仔細觀察着那些被剔出來不許出城的人,突然心裡一跳:“不好!這些人男多女少,可是不論男女,只要被剔出來的,與那些弱不禁風、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人比起來,都是看起來氣色不錯,還有把子力氣的,他們把這些人剔出來,靠!抓壯丁啊這是……老鐵!算你狠!” 第336章 戰地玫瑰 夏潯被人從逃難的隊伍里推出來,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守軍搜刮了全城百姓的糧食充作軍用之後,並不打算把所有的難民趕出城去,還要把其中尚能行動的人都留下,補充守軍兵力的不足。 這時候尚有氣力或者身體異常健壯,灌上幾口熱粥就還能繼續出力的百姓都被趕到了一邊。像夏潯這樣孤家寡人的還好辦,有那一家幾口要一齊逃出城去的,卻獨獨把丈夫,或者父親、兒子留下,一家人都是哭喊哀求。 兩個月的苦戰死守,似乎所有人都變成了鐵石心腸,沒有一個軍兵理會他們的乞求,急於出城的百姓很快就推搡着那些哭泣的家人向前走去,他們之中很多人,或許就此一別,一生也難再相見了。 夏潯無奈地站定身子,向那些和他一樣倒霉的百姓們看去,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有些瘦弱的男孩,很漂亮的瘦弱男孩。說他瘦弱,是因為他的骨架十分纖細,身材對一個少年來說顯得過于纖細。不過哪怕是與他身邊許多面有菜色的百姓們相比,他的氣色要好得多,白白淨淨的,一雙眼睛尤其靈動、慧黠,這種眼神是在那些飽受饑餓和死亡折磨的人身上看不到的。 夏潯一看到他,整個人就獃在那裡。 那個瘦削的少年沒看夏潯,他躲在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後,從他們的肩膀間微微露出一張小臉,一雙機靈慧黠的眼睛盯着城門方向,骨碌碌地亂轉,好象在打什麼壞主意。 烈日下,夏潯盯着隱在城牆陰影下的那個少年,一股莫名的暖流突然充溢了胸膛,天上的陽光好象更亮了,亮得叫人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不知不覺,他的眼睛熱熱的,有些濕潤起來。 那個瘦削的、瓜子臉的少年,就像一隻土撥鼠似的探頭探腦,然後機警地一掃監視的官兵,腳步開始向後移動,也不知道他在打什麼注意,他的目光從獃立的夏潯身上飛快地掠過去了,然後又飛快地移回來,定定地看在夏潯身上,那雙漂亮的眼睛先是驚訝,繼而驚喜,慢慢張大、張大…… 夏潯快步走了上去,那人也情不自禁地分開兩個絶望獃立的大漢,站到了夏潯的面前,小嘴微微張成O形,兩行激動的淚水不知不覺地爬下了臉頰…… “謝謝……” 夏潯聲音發哽,聲帶有些嘶啞。 謝雨霏顫聲道:“旭哥哥,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正要問你,你怎麼在這兒,梓祺沒有和你在一起?兩個多月啊,老天爺!你……你一個女孩兒家,是怎麼活下來的!” 謝雨霏沒有再問,夏潯也沒有再問,他們已激動地抱在一起,抱得緊緊的,似乎生怕一撒手,他(她)就會憑空消失。 兩個多月,他們親眼看著無數的人死去,那些饑餓而死的老弱婦孺、到處棄置無人過問的腐爛屍體,把整個濟南城變成了人間煉獄。 兩個月,餓死的平民百姓比攻城的燕軍和守城的明軍傷亡總和還要多上幾倍。 經歷過這麼多生離死別,人間慘劇,陡然間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而且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什麼語言都乏味無力了,什麼好奇都無所謂了,只要緊緊地抱住他,只要知道他還活着,就已是最大的滿足…… ………… “金湯!金湯!快潑金湯!” 督戰隊揮刀厲喝,夏潯和謝雨霏合力抬着一口耳柄的大鍋,屏住呼吸奔上城頭,硬着頭皮潑下城牆。所謂金湯,就是糞湯,糞湯和普通的沸水不同,它相當於一種生化武器,被沸水燙傷還有得救,被糞湯燙得皮開肉綻,十有八九就要感染,而在這個年代,一個感染,生還的希望微乎其微。 這糞湯一俟加熱,那臭味兒几乎能迎風臭出十里。不過這種臭味同餓死街頭腐爛變臭的屍體味道比起來,簡直要媲美芝蘭之芬芳了,從煉獄中活着走出來的兩人還受得了。可是,他們熬過了饑荒,看這樣子,卻未必能熬過戰場。 箭矢橫飛,一塊巨石被拋石機拋上城頭,就落在他們身旁大約四丈遠的地方,轟然砸下激濺的石屑刮在臉上生疼,那巨石堪堪把一個背着藥匣救治傷兵的的郎中砸在石下,整個兒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只有兩隻腳,看著叫人怵目驚心,可是城頭其他的人都在忙碌,對這司空見慣的情形早就無人理會了。 “小心!” 夏潯合身撲到謝謝身上,轟然一聲巨響,城外築起的幾與城高的土牆上一門火炮怒吼了,這時的火炮威力有限,對城池的破壞力還不如拋石機拋射的巨石,方纔那塊巨石砸在城頭,砸出一個大坑,十幾條鋪設城頭的巨大青石被砸碎翹起,可這火炮只把城頭碟牆的青磚牆面射得馬蜂窩一般許多細孔罷了。 因為火炮裏邊充塞的大多是鐵砂,這時還沒有開花彈,實心彈不過是一枚鐵球,威力不及拋石機,但是鐵砂大面積地濺射出去,對人員的殺傷作用卻特別明顯。 夏潯把謝謝及時撲到,一大片鐵砂從他們頭頂一掠而過,正站在後面持刀督戰的一名士兵狂叫一聲,整張臉都被鐵砂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他丟了刀,嘶吼着去抓自己的臉,只抓了一手的爛肉,然後便仰面倒下去。 “謝謝相公,謝謝的相公!” 謝謝環住夏潯的脖子,在十三娘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這才爬起身來。 “謝謝的相公!” 雖然滿臉泥痕,卻是笑靨如花。 這是她現在私底下與夏潯在一起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大概是生離死別見的太多了,她現在特別喜歡向他申明彼此的擁有和歸屬。上一刻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下一刻可能就會成為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這也令得她不再那麼羞澀忸怩,如果他們的生命注定終結在濟南城頭,至少,她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夏潯咧嘴一笑,翻身站起,大炮清膛、填塞火藥,時間比較緩慢,燕軍的火炮是從德州運來的戰利器,不算很多,這堵城牆外只安排了一口銅火炮,暫時不用擔心這掃殺一切的殺人利器了。 可他剛剛站起,冷不防又是一箭射來,幸虧這枝箭拋射至此力道已將近,可他身上沒有護甲,這支箭還是深深地貫進了肩頭,夏潯悶哼一聲,險些跌倒。謝雨霏花容失色,連忙扶住他,貓腰就往城下跑。 “站住!回去,怯戰者死!” 一個督戰隊的士兵冷不防從掩體後冒出來,拔刀大喝。 “他……他中箭了!” “不是還能走嗎,自己下去找人療治,你,回去守城!” “噗!” 又是一箭飛來,正中他的眉心,鋒利的箭簇穿透顱骨,插進去半尺多深,那督戰士兵一聲沒吭,仰面便往後倒,謝雨霏趁機扶着夏潯沿運兵道向城下跑去。城下貼著城牆躺了許多傷兵,正有一個自別處找來的郎中帶著藥僮匆匆趕來。謝雨霏喜極喚道:“郎中,他中了箭矢,請快施救……” 謝雨霏還沒喊完,聲音便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盯着那郎中和他身邊的小藥僮,整個人都獃在那兒…… ………… 房寬從德州押運着糧草,匆匆趕到了濟南城下。這房寬本是燕軍後軍指揮,白溝河畔,平安、瞿能搶在朱棣發起進攻以前襲擊他的軍營,朱棣不願被敵軍牽着鼻子走,放棄後軍,全力攻擊李景隆的中軍,房寬只得獨自支撐,力戰當世兩大猛將,結果傷亡慘重,燕王后軍几乎已不成編製。 此戰大捷之後,又補充了降兵進去,這才湊足了人數,如今燕王困濟南,他就承擔了輸運糧草的軍需責任。可是這一次他運糧草,平保兒派了許多遊騎,破壞了糧道上的橋樑,他一路遇水搭橋,費盡周折,這才趕到濟南城下,比規定的時間遲了三天。 房寬素知殿下治軍嚴謹,所以心中忐忑不安,一身泥濘地進入中軍後,只是算盤着如何請罪。 此時,朱棣正與眾將議事,他煩躁不安地道:“城中饑民已經放光了,現在只留下一些青壯,憑着這些人和他們的糧草,再這麼打下去,支撐三個月當無問題,而平保兒、陳暉、吳傑等人已收攏殘兵,分別駐紮于單家橋等地,時時分兵襲我軍營、劫我糧道,我軍在此徒增傷損,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房寬正欲請罪,一聽這話,忽地靈機一動。他這一路押運糧草回來,可是吃足了水的苦頭,此時一聽燕言所言,房寬不禁喜道:“殿下,末將有一計,或可破城。” “哦!” 朱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急聲道:“快講,你有什麼辦法,可助本王破城?” 房寬笑容滿面地道:“殿下可記得宋太祖水淹晉陽城麼?但凡大城,必依大河而建,這濟南城外就是黃河啊,這樣的天兵如何不用?咱們若引水攻城,何愁濟南不滅?” 朱棣先是一喜,繼而搖頭道:“不妥,水淹晉陽,晉陽如今安在?濟南若也成了一片澤國,城沒了,人也沒了,本王取濟南何用?” 張玉欣然道:“殿下,水攻之計雖不可用,卻可用以危嚇敵軍啊。城中守軍所恃者,就是城高牆厚,我軍一時半晌取之不下,堅持下去,終有將我們耗走之日。不如把這消息曉諭城中守軍知道,迫其投降獻城。” 朱棣拍案道:“妙啊,此計可用!” 第337章 一磚摞倒 西門慶、南飛飛。 迎面走來的正是西門慶和南飛飛。 他們自打一入城,就因郎中的身份被官府徵用,一直在軍中做事,雖說做軍醫也有危險,總好過活活餓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西門慶也只好打起精神,幹起了他不願意幹的勾當。西門慶學的是婦科,這前十幾年,一直給大姑娘小媳婦們看病,如今兩個月下來,經他手醫治的臭男人,比他過去十多年來診治過的女人還多。 本來,他是在另一片城牆下負責診治病人的,可是這兒的郎中被巨石砸死了,他被臨時抽調了過來,沒想到剛到城下,就看到從運兵道上跑下兩個人來,一俟看清對方模樣,他也不禁獃住了。 夏潯瞬也不瞬地盯着西門慶的眼睛,看到他眼神微微的變化,心中不由一涼:“壞了,他知道發生在南京的事,否則,他看到我的時候,不會是這樣的神情。朝廷為了緝拿我可是懸了重賞的,只要他一聲呼喊,高官厚祿唾手可得,他……會不會出賣我?” 南飛飛和謝雨霏看到對方,先是又驚又喜,但是那喜色還未綻放開來,便被擔憂和恐懼所取代,很顯然,她們都想到了夏潯此刻的身份。 謝雨霏往夏潯身前一擋,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西門慶,再看看自己從小相依為命,情同手足的姐妹。南飛飛顯然是從西門慶那裡知道了發生在南京的這些事,她擔憂地抓地西門慶的衣袖,低低地叫:“相公……” 一個是好姐妹的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如果他高聲呼喊起來,不需要別人動手,就些被燕軍折磨的快要瘋掉的傷兵就能像瘋子一樣跳起來,把夏潯活活撕碎、咬爛,夾在中間,她該做何選擇,一時間,南飛飛心亂如麻。 西門慶定定地看著夏潯,突然面目無情地道:“你的傷又不重,嚷什麼嚷,箭不要拔,先去一邊兒待着。我要救治其他的人。” 這句話一說出口,身軀緊繃,神經也几乎要綳斷的夏潯、謝雨霏、南飛飛同時吁了口氣。 夏潯意味深長地看了西門慶一眼,默默地走到牆根下坐下,謝雨霏看了眼南飛飛,兩個人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都沒有說話,西門慶好象根本不認得夏潯似的,在牆角下忙碌起來,他先救治了幾個腸穿肚爛、缺胳膊少腿的重傷員,這才走到夏潯身邊蹲下。 切開皮肉,取出帶倒刺的狼牙箭,敷藥包裹,陽谷縣婦科聖手西門大官人兩個月下來,已經變成了外科名醫,動作麻利無比,不等夏潯感到太大的疼痛,傷口流出太多的血,西門慶就已完成了包紮過程。 天漸漸黑了,城外停止了攻擊,城上陸續又有許多輕重傷員下來,西門慶和南飛飛始終在忙碌。 謝雨霏不知道西門慶的雙重身份,她還以為西門慶只是一個普通的富紳名醫,這樣有家有業的良民,突然見到曾是舊相識的朝廷欽犯,那種對國法本能的敬畏和擔心受到牽累的心理,交織着不忍心出賣舊友的矛盾,所以才會有如此反常的態度,夏潯卻知道如果換作是他,恐怕也要像西門慶一樣,心中很難做出一個抉擇的。 謝雨霏還在擔心西門慶改變心意,那雙眸子一直隨着西門慶忙碌的身影而移動,夏潯見她太過緊張,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笑笑,便倚着她的肩膀,輕輕闔上了眼睛。 守城是個力氣活,他又要搶着把分配給謝雨霏的活擔起來,如今受了傷,真的很疲憊…… ………… 朦朦朧朧的正在渴睡之意,謝雨霏突然推着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小聲道:“相公,分發晚餐了,官府的人也來巡視城頭了。” 夏潯一個機靈,連忙坐了起來,他曾與黃真禦使赴山東督辦白蓮教匪案,認得他的官兒不在少數,這種時候可馬虎不得。 來的是鐵鉉,帶著許多官員,他是文官,帶的自然是平時不需持戈守城的官員,比如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的官員,此外居然還有少數士紳,一同隨他來慰問守城將士。 後邊有人端着一口大鍋,盛着一鍋菜粥,半稀不稠的,士兵和民壯們都取出大碗,鐵鉉親自執勺,逐一給他們打飯,微紅的暮色下,鐵鉉也削瘦了許多,一張本來就黑的臉更是黑黝黝的如同鑄鐵。 現在城裡軍事最高首腦是盛庸,民政最高首腦就是鐵鉉,光這一片城牆下就幾百號人呢,總不能讓鐵大人一個個地打飯吧,所以沒施幾碗粥,就有人搶着代勞了,鐵鉉便站起身來,溫聲問候將士、安撫傷兵。 夏潯匆匆一掃,發現那官員中有好幾個面熟的,士紳之中竟然也有兩個人是認得的,其中一個是按察使曹大人的公子曹玉廣,另一個更加叫他意外,竟然是有數面之緣的山東秀才高賢寧。高賢寧屢次科舉不中,正在濟南府學繼續苦讀,指望着今年科舉再考,恰好燕軍圍城,鐵鉉身邊需要人手,就暫時到衙門裡幫閒了。 夏潯一見這麼多熟人,不由暗自緊張,忙向謝雨霏遞個眼色,趁着別人都往前擠的功夫,悄悄閃進了一條破敗不堪的一條巷弄,因為城中百姓大部分都被驅趕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大多在城下聚集,所以這裡空空蕩蕩的十分荒涼。 謝雨霏一直盯着他的動作,見他安全閃入小巷,這才放心地端起碗上前打飯。 “相公,相公……” 謝雨霏端着碗走進小巷:“相公,只有一碗粥,按人頭來的,相公將就喝點吧。” 夏潯從暗處閃出來,只見滿滿一碗粥,凝了薄薄的一層皮兒,謝雨霏竟還一口沒動。 “謝謝……” 夏潯看在眼中,一句話哽在喉裡,說不出來。 金黃色的夕陽曬在謝謝的身上、肩上、臉上、髮絲上,為她的身子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自從夏潯認識她以來,這是她穿著打扮最糟糕的時候,不但像個半大小伙子,臉上還有一道道的泥痕、煙垢,可在夏潯眼裡,她卻是自相識以來,最為嬌俏嫵媚,不可方物的時刻。 夕陽將兩人的身影在荒涼的小巷中拉得老長老長。 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喝得無比香甜。 有時候,兩個人同時探出頭去,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兩個人甜蜜地吻在了一起…… …………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曹玉廣臉色鐵青。 他喜歡聰明漂亮的女子,卻不喜歡她們不聽自己的話。他正跟在鐵鉉身後,一邊裝模作樣的勞軍,一邊和仇夏仇大人尋摸着糧食失去銷路之後新的生財之道,沒想到紫衣藤居然跑來找他。她倒是換了一身男裝,好像不那麼礙眼了,問題是,她僅僅是換了一身男裝而已,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漂亮的女人。 曹玉廣走過去的時候,發現鐵鉉向他這邊看了一眼,或許只是無意的一眼,但是心虛的他很緊張,他現在算是見識到了這個鐵血讀書人鐵血的面孔、鐵血的心腸,不愧姓鐵。如果被鐵鉉知道自己通過關係盜賣軍糧,他相信鐵鉉會毫不猶豫地砍了他的頭,他爹的面子恐怕也不管用。 紫衣藤焦灼地道:“公子,奴家豈敢違背公子吩咐,實在是……事情緊急呀。” 曹玉廣沉着臉道:“什麼急事?” 紫衣藤道:“是耿員外啊,他和他的兒子耿小丹都被拉上城頭戍守,下午燕軍攻城的時候,一顆巨石拋上來,把他爺倆都活活砸死了,耿夫人號啕大哭,像瘋了一樣,說……說……” 曹玉廣厲聲道:“說甚麼?” 紫衣藤道:“她說……為了從公子這兒買糧,几乎是鬥米萬金,萬貫家產全花光了,本想著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就好,現在老爺死了,兒子也死了,家裡都空了,她也不要活了,閙死閙活地想要上吊,她這一吵,我怕消息傳開,那時候……”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紫衣藤臉上,紫衣藤捂着臉惶然退了一步,曹玉廣額頭青筋蚯起,森然道:“混帳,只是叫你賣糧,誰叫你對外張揚,說糧是從我這兒買去的?” “我……我……” 紫衣藤囁嚅着道:“察覺咱們有糧時,曾經有人打過咱們的主意,報出公子的字型大小,才叫他們知難而退,誰知道消息就這麼傳開了,奴家也不是有意的,公子……還請恕罪。” “無能、愚蠢至極!” 曹玉廣咒罵了一聲,低頭盤算起來。 紫衣藤怯怯地、期待地望着他,曹玉廣目中刀鋒般凌厲的光芒一閃,陰惻惻地道:“耿夫人,必須得死!” “啊!” 紫衣藤吃驚地掩住口,小聲道:“要殺了她麼?耿家是本城大戶,只怕……” 曹玉廣冷笑道:“她不是正想死麼?只要手腳乾淨,誰曉得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紫衣藤怯怯地道:“那……誰去動手?我手下那些人,做做欺善怕惡的惡奴倒還罷了,讓他們殺人,尤其是耿舉人的夫人,恐怕他們沒有這個膽子呀。” “這個麼,你就不要擔心了……” 曹玉廣陰笑:“掉腦袋的買賣,還能這麼大意,那就該死了。所以,不止是她,你也要死!” 紫衣藤剛剛張大驚恐的雙眸,曹玉廣的大手就卡住了她的喉嚨,獰笑道:“你死了,看誰還能查到本公子的身上!就憑我爹的身份,他盛庸、鐵鉉總不敢憑着一面之辭就找我的麻煩吧!” “公……” 紫衣藤只叫出一個字,“咔”地一聲,纖細的脖子就被捏斷了。 曹玉廣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兩根拇指按在她的喉頭,將她喉頭的骨節深深地按了進去,紫衣藤的雙眼几乎要凸了出來,已經完全看不出一點美麗的顏色。漸漸地,那雙眸子凝固了,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只是在夕陽的照耀下,還隱隱地泛着一抹光。 曹玉廣惡狠狠地鬆開手,紫衣藤就像半截破麻袋似的,軟軟地倒在地上。 “啊!” 角落裡忽然傳出一聲驚呼,本來倒了一半的牆垛後面,忽然跳出一個人來。 那是察覺有人進巷,悄悄蹲身躲在那兒的謝雨霏,她和夏潯藏在那兒,正看著這驚人的一幕,一隻人肉吃多了,變得肥碩無比的大老鼠根本不怕人地竄上了她的腳面,把她驚得一下子從隱蔽處跳了出來。 曹玉廣沒想到這兒竟還藏得有人,大驚之下噌地一下從腰畔抽出一柄短刀,厲聲喝道:“什麼人?” 一見是個瘦削少年,曹玉廣放下心來,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找死!”說著就揮刀撲了上來。 謝雨霏一聲驚叫,腳底抹油,哧溜一下,轉身就跑,身法靈活無比,好似一條泥鰍,曹玉廣哪肯罷休,邁開大步追了上來,剛剛追到倒塌了一半的那個牆垛口,牆裡就探出一隻大手,手中攥着半截磚頭,狠狠地拍在他的頭上。 “鏗!” 介於“砰”與“噗”之間的一聲沉悶的響聲,曹玉廣的身子猛地站住了,他慢慢扭過頭,就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緊接着,頭頂的血刷地一下淌下來,眼前一片血紅,什麼都看不見了。 “砰砰砰、噗噗噗……” 夏潯面不改色,從煉獄中出來的人,誰還會對死亡驚訝動容呢,夏潯就象在擊打一件毫無生命的物體,原本響亮的“砰砰”聲才幾下就變成了沉悶的“噗噗”聲。曹玉廣的頭變成了爛西瓜,直到夏潯鬆開揪住他衣領的手,他才像紫衣藤一樣,雙腿一屈,“卟嗵”一聲倒在地上。 “糟了!” “啊!” 喊糟的是謝雨霏,驚叫的是仇夏。 他們要趕往別處勞軍了,仇夏跑到巷子裡來尋曹玉廣,恰巧看到這驚人的一幕,仇夏一聲驚叫,提起袍裾轉身就跑。夏潯駭出一身冷汗,只要被仇夏逃出去高喊一聲,這濟南城就將是他和謝謝的埋骨之地。想也不想,夏潯條件反射般便擲出了手中的磚頭。 只是,這一磚除非正好拍中仇夏的後腦勺,否則豈能留得住他。夏潯從不曾練過飛刀,縱然練過,突然換了重量完全不同的物體,又哪有那麼好的準頭。 仇夏距巷口僅僅三步之遙,他一個箭步几乎就竄出去了,就在這時,外邊突地閃出一個人來,手輕輕一揚,一道寒光便在正要高呼的仇夏喉頭閃過。 緊接着,夏潯的磚頭到了,“啪”地一聲,準準地拍在這人的腦門上。 夏潯吃驚道:“西門慶?” 西門慶兩眼發直,瞪着夏潯,喉頭咕咕兩聲,白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第338章 絶戶計 角落裡,夏潯、謝雨霏和西門慶以及匆匆趕來的南飛飛湊在一起。 “相公,你頭上的傷……這是怎麼了?” 南飛飛用手帕輕輕擦着西門慶額頭滲出的血痕,心疼地問道。 夏潯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高飛兄為了救我,被仇夏誤傷了。” 西門慶向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謝雨霏給夏潯重新包紮着傷口,因為用力過巨,他肩上的傷口又撕開了,當時還不覺什麼,現在不但在流血,而且痛楚難當。謝雨霏把布條紮好,緊張地問道:“相公,現在怎麼辦,如果官府起了疑心,逐人盤查那就糟了。” 夏潯冷靜地道:“我把仇夏、曹玉廣、紫衣藤三人的屍體安排到了一切,現場佈置得撲朔迷離,似同情殺。如果盛庸、鐵鉉夠精明,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大張旗鼓地調查,弄得守城官兵互相猜疑、人心惶惶。不過,唯一叫人擔心的是曹玉廣的老子,他手下沒有多少可用的人,如果他本人跑來逐一盤查守城官兵,他是認得我的……” 西門慶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仔細想來,我高升的麻煩,可都是你楊旭給我帶來的啊。本來,我在陽谷縣過得逍遙自在,好不愜意。都是你小子,從青州跑來找我,拖我跟你去北平,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好吧,現在我到了濟南,居然又被你拖下水,弄得我也成了朝廷欽犯。” 夏潯拍拍他的肩,笑道:“別說的跟個怨婦似的好不好?我拖你去北平怎麼啦,不跟我去北平,你能得到這樣千嬌百媚的小娘子?這等艷福可是兄弟替你爭取的。跟着兄弟混,有你的好處……” 西門慶悻悻地道:“有甚麼好處?再給我找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麼?” 南飛飛聽著不忿,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西門慶吃疼,趕緊陪笑道:“好娘子,我這不是在說氣話麼。” 夏潯看了南飛飛一眼,笑道:“飛飛,瞧你現在溫柔款款的模樣,真像個小女人了呢,可已有了孩子麼?” 南飛飛瞟了西門慶一眼,羞羞答答地道:“還沒呢……” 西門慶瞪了夏潯一眼,哼道:“少調戲我老婆,說!現在怎麼辦?” 夏潯蹙眉道:“盛庸、鐵鉉,為了防範逃兵和通敵,一直有巡弋的督戰士兵守在城頭,一應可以攀爬出城的工具也都收繳一空,戰時箭矢如雨,自保尤顯不足,更沒有機會向燕軍表明身份。如果真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只有逃進城裡了,現在空房空舍數不勝數,要藏身還是容易的,只是……吃飯是個大問題。” 西門慶思索了一下,說道:“看來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吃飯麼,我來想辦法,雖然吃不飽……也不致于餓死了你。” “西門兄……” 夏潯握住他的手搖了搖,一個謝字卻沒說出口。大恩不言謝,西門慶在關鍵時刻,終於還是站到了他一邊,眼下可還看不出燕王有一點成功的可能,患難之中見真情,西門慶的這份兄弟情誼,夏潯是銘心刻骨的。 謝雨霏道:“相公,那咱們是等官兵查到咱們頭上再走,還是現在就逃走?” 夏潯剛要回答,就聽城頭一陣喧閙,梆子聲噹噹噹地響了起來,有人高呼道:“燕軍夜襲啦……” …… 燕軍這次夜襲,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以前燕軍也有過類似的夜襲,其真正目的只是為了讓城中守軍難以安歇,這一次似乎也是一樣,等到守軍陸續衝上城頭嚴陣以待的時候,燕軍就撤了,只是向城頭零星地射了些箭。 但是守城官兵很快就發現,這一次與以前的夜襲是不同的,因為許多箭矢上邊都在箭桿上綁了信,此時守城的軍民中有不少是放難民出城時被強迫留下充當炮灰的壯勞力,而困城兩個多月,還有力氣走路甚至守城的壯丁,都是家境本來比較富裕的,所以他們才堅持到了這一刻。 這樣的人家,大多有條件上私熟讀書,自然多多少少都會識些字的,於是,火把下面,一封封的信被打開,等到當官的開始收繳燕王書信的時候,內容已經在整個濟南城中迅速傳開。 “再若不降,燕軍就要引水淹濟南了?” 西門慶大驚失色道:“壞了,壞了,飛飛,咱們和楊旭他們一同逃了吧。” “往哪兒逃?” 南飛飛沒好氣地斥道:“洪水入城,一片澤國,躲在民居里……還不如這城頭高呢。”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這下子真要死在城裡了。” 夏潯臉色一變,突然想到了一件極緊要大事,脫口叫道:“水淹濟南城?大事不好!” 西門慶苦着臉道:“咱們沒被餓死、沒被打死,最後卻要被活活淹死,終究是逃不過一死,當然不好。” 夏潯緩緩搖頭:“先不能逃,這城……我還得守下去!” 西慶門哀聲道:“想逃也無處逃啊老弟!” 只有謝雨霏,似乎聽出夏潯話中有話,她瞟了一眼夏潯,見他面色極為凝重,卻並沒有多少死神將至的慌張。 城門樓上,三層的城樓,最上面一層已被戰火削平了,二層樓中,盛庸、鐵鉉等人面色沉重,在他們面前,有一堆收繳上來的信,大多都已經被守城官兵們打開過了。 因為兒子莫名慘死正憤懣欲狂的曹大人也不得不暫時放下兒子的事情,參與軍機,他憂心忡忡地道:“軍心已經渙散,這城怕是守不得了。軍民守城,原還盼着會迫退燕軍,會有朝廷大軍解圍,如今只要燕軍引水灌城,濟南必破,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誰還有心守城?” 盛庸滿面焦灼地道:“本官剛剛巡城回來,我衛所官兵倒還鎮定些,可那些抓上城來的民壯,卻是驚惶失色至極,如今守城的兵力中,他們至少占了一半,若是他們無心死守,這城不用淹也要被燕軍破了。” 鐵鉉正色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我就得獻城附從燕逆?諸位大人,誰想投降,做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之人?” 盛庸、高巍和曹大人等連忙說道:“我等對皇上忠心耿耿,豈有此意,只是憂慮燕王一旦施此絶戶計,我等數月心血付之東流,濟南城必不可守,故而徬徨無措。” 鐵鉉雙眼微微眯起,沉聲道:“若是如此,本官倒有一計,或可除去燕逆叛賊。” 盛庸動容道:“鐵大人有何妙計,快快講來。” 鐵鉉將他方纔所想的計劃細細說了一遍,盛庸猶豫道:“這個……鐵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此計成功,燕軍自然不攻自潰,濟南之圍可解。可一旦失敗……自古守城,非不得已,不可詐降,守城者詐降,一旦城破,恐有屠城之禍,這城中軍民俱不可保了。” 鐵鉉冷笑:“盛將軍莫非還存了自保之心?燕逆喪心病狂,已經決意引水淹城了,一旦咱們圖謀失敗,不過仍是這個局面,洪水之下,萬無一生,舉城偕亡,還怕屠什麼城,鞭屍還差不多。如今燕逆要引水灌城,軍民失心,無法堅守,唯以此計可行。成,則你我誅除燕逆、保住濟南,功成而名就;敗,則燕王暴怒,全城軍民再無幸理,正好絶了降敵之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曹大人心道:“燕王的絶戶計,是逼我們投降,你這絶戶計,是要斷了我們歸降的後路啊。”眼見盛庸、高巍等人並無異議,他雖腹誹,卻也不敢有所表露。 鐵鉉霍然立起,擲地有聲地道:“你我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報效君王,彪炳千秋!死則死耳,正是得其所哉!” …… 濟南四城,除了東城早就已經完全堵死,半夜的時候,守在東城城頭的民壯就被全部調開,換上了督戰隊的心腹將士,遠遠只見火把通明,也不知道他們在城門洞下做些甚麼。 及至天亮,盛庸、鐵鉉等人召集守軍,城中守軍知道燕軍將要決堤淹城,人心惶惶,已是一宿未睡,茫茫然又被召集過來,一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鐵鉉沉痛地道:“燕軍圍城,已有兩個多月,全城軍民據堅死守,報效君上,已經盡了全力了。而今城中日漸困頓,朝廷援軍遲遲不見,昨夜燕軍射書入城,言道再不獻城,就要引水灌城,玉石俱焚。我等牧守一方,上報朝廷,下安黎庶。今濟南軍民堅守孤城兩月,死傷枕籍,無可計數,對朝廷已經盡了忠,我等又何忍讓全城軍民盡葬澤國,以飽魚鱉之腹?故而……本官與諸位大人商議,決心……獻城投降!” 此言一出,歡聲雷動,無數百姓狂呼亂叫起來,就是許多軍人,臉上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城外燕軍不明所以,忽聽城上傳出動靜,立即加強了戒備,但是仔細觀察,卻發言城上傳出的一陣陣歡呼雀躍的聲音,不由相顧詫異。 鐵鉉容軍民狂呼了一陣,這才雙手向下微微一壓,繼續說道:“本官已經挑選了幾位官員,準備出城與燕王殿下議降獻城……” 三名文官應聲出列,環顧百姓,內中一人是易嘉逸,也是夏潯的老相識,本就隱身人叢中的夏潯將頭又低了低。 鐵鉉又道:“為了讓燕王殿下明了我城中軍民的誠意,還要請幾位父老一同前往,因此,請大家推舉幾人出來,與本官使者一同前往燕王殿下的軍營。” 一聽這話,夏潯的頭垂的更低了。 第339章 千鈞一髮 很快,一封由鐵鉉親自執筆,諸位高級官員署名的乞降書就由城頭射下,落入燕軍營中。 燕軍本應清晨再度發起的攻擊停止了。 經過昨夜的攻勢宣傳,朱棣料定城中必然軍心渙散,在決堤淹城的威脅下,守軍的抵抗力必定大幅削弱。一大早,他就整軍備戰,準備一戰而克濟南,敦料,城中竟然射出了降書,朱棣未料到這絶戶計威力一至于斯,不由大喜,立即下令停止攻城,等候城中派出議降使者。 剛到辰時,濟南東城門打開,一行議降使者走了出來。 早已得到燕王吩咐的軍兵立即把他們迎進了燕王的中軍大帳,燕軍居中而坐,諸將披盔帶甲,威風凜凜地站立兩旁。 一見上邊按案而坐、濃眉如戟的大鬍子,易嘉逸便“卟嗵”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山東府提刑僉事易嘉逸,奉盛庸將軍、鐵鉉參政之命,率濟南府議降軍民,拜見燕王殿下!” 易嘉逸一跪,身後兩名陪同的官員忙也跟着跪下來,反倒是被挑選出來的那幾個年紀大些的百姓,見到軍中如此威儀,慌里慌張的,等三個官兒全拜倒了,這才恍然大悟般搶着跪下,只是他們膽子小,都只躲在後邊。 要說鐵鉉,心機倒也了得,這些人中,無論官民,一概不知議降真相,不要說朱棣和眾將自打他們一進來就在冷眼旁觀他們的舉止神情,就算他們個個都是火眼金晴,也休想從這些人的神態上看出半分破綻。 朱棣冷冷地道:“爾等抗拒本王兵馬,在這濟南城中堅守兩個多月,而今……終於肯降了麼?” 易嘉逸只道從此就要追隨燕王,反正先先後後歸順燕王的文武官員多了去了,倒也不怎麼覺得丟人,而且據他所知,但凡投降燕王的,都被燕王視同自己人加以重用,想來也虧待不了自己,要說濟南城中的官員,林林總總的高官數十位,他還真沒資格在燕王面前露臉,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機會給燕王留個印象,自然是打起精神。 聞言忙叩頭請罪道:“殿下恕罪。朝有奸佞,妄改祖制,依我大明律例,藩王本就有權在朝中奸佞蠱惑皇上篡改祖制時出兵清理君側的,這是太祖洪武皇帝親手所制禦例。朝中方黃之流改我官制,削我諸王,大逆不道,殿下出兵靖難,乃大義所至。 殿下乃太祖親子,我等都是太祖子民,怎敢有違天子之子?濟南孤城,苦苦捱到今日,全因盛將軍、鐵參政不知天命,妄辨忠奸,故而執迷不悟。而今,殿下決意決水淹城,城中百姓聽了惶恐哭泣,難以自己,盛將軍、鐵參政也自知罪孽,心生悔意。故而,大人們遺卑職等出城乞降,還望殿下念我等終是大明之民,網開一面。” 朱棣見他言辭懇切,不似作偽,而且他乞降也就罷了,言語之間竟敢附合自己,直斥皇帝篡改祖制,朝中有奸佞作祟,這更不可能是詐降了,不由大為歡喜,連忙問道:“本王起兵靖難,為的也是俺大明江山、祖宗社稷,你們既肯開城投降,本王何必再施殺戮。今俺軍中文武,多有曾與本王為敵過的,還有的,曾讓本王大吃苦頭……” 左右將領聽了不覺大笑,其中有些戰敗歸降的,一開始確曾讓朱棣吃過大虧的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朱棣笑容滿面地道:“那時節各為其主,今既降俺,本王豈會加罪,反要讚他一聲有本事!你等也勿須顧慮,盛庸、鐵鉉若肯降俺,本王也要重用的。” “是是是,殿下胸襟廣闊,臣以一己之心,妄揣殿下之意,慚愧、慚愧!” 朱棣又笑問道:“爾等既要獻城投降,幾時開城出迎呢?” 易嘉逸趕緊道:“殿下,城中堅守兩月,於我靖難將士多有傷害,無論軍民,其實都心中忐忑,惟恐受到報復,這濟南城,就是最後的庇護之所,哪有膽子輕易離開,還請殿下遺大軍于後,率侍衛輕騎入城,以示誠意,城中軍民,方敢棄械投降。” 朱棣一怔,笑容慢慢斂了起來,他狐疑地盯了易嘉逸一眼,冷冷地道:“乞降而不出迎,自古豈有這樣道理?你們……莫非要詐降不成?” “殿下只消一聲令下,濟南便成一片澤國,臣等哪敢再誑騙殿下,實因心中惶恐,不敢出迎啊!” 易嘉逸連連叩首:“殿下當知濟南城中窘狀,兵馬匱乏,平民亦都調上城頭,殿下虎賁,但使入城,誰能敵之?豈有詐降之理,實因畏懼之心吶!”說著,他向燕王朱棣遞了個眼色。 朱棣心中一動,擺手道:“既然如此,爾等退下,容本王與諸將商議一番。” 易嘉逸等人被帶了出去,旋即,眾將也紛紛出來,各帶一人,分別盤問,連唬帶詐的,想看看他們是否有詐降之意,而易嘉逸則又被帶到了朱棣面前。 “易嘉逸,莫非你還有什麼難言之癮,要對本王說麼?” “是是,臣還有一番話,要密報與殿下。” 原來,當易嘉逸接受議降使者之責時,聽說盛庸、鐵鉉等人只在城中擺設香案,並不出城,而且還要燕王先不讓大軍駐入城中,而是率先入城,就覺得有些太不合情理了,也曾問起其中緣由,此時正好將盛庸、鐵鉉的回答奉上。 朱棣滿腹疑竇,待聽了易嘉逸的回答,卻不禁啼笑皆非。 原來盛庸、鐵鉉等人也知道自己的條件太不像話,不太容易把燕王騙進城來,最起碼,你不肯出城,只要他先把大軍派進城來,接管了城池,你一樣奈何不了他。又得讓燕王接受議降,又得騙燕王搶先進城,不用些充份的理由怎麼成。 他們的理由,堪與寧王那套被挾持于大寧的“雙簧計”相媲美:“守城軍民不出,請燕王朱棣揮軍入城,傳揚出去,這城就是燕王力戰而破的,他們是不敵受俘,不是主動投降。至于請燕王行于前,而諸兵將行于後,是因為這兩個月的苦戰,城裡城外都死了太多人,唯恐士兵先入城中,殺戮泄憤,殿下若先進了城,自然能主持大局。 “這些官兒們,能堅守孤城兩個多月,與本王僵持不下,也算是世間大丈夫,奈何,一到乞降之時,卻是這般夾谷扭捏,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爽爽利利,何必行這掩耳盜鈴之事?看起來,他們這是想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罷了。” 朱棣本來對他們能苦守孤城兩個多月的本事很是欽佩的,因這一着,卻不免有些輕蔑。 揮手摒退了易嘉逸,朱能立即上前道:“殿下,不要聽他說的天花亂墜,自古投降,安有降軍不出城,反要受降之軍主將率先入城的道理?殿下萬金之軀,只恐其中有詐,如今城中人心不安,硬打咱們也打得下來,殿下不可冒險。” 朱棣搖頭道:“本王察顏觀色,看他言語倒不似作偽,這個理由,倒也合乎情理,天下間看好本王的人,太少啦……雖說此刻強攻,亦可破城,然本王已經接受議降,再中斷議降,起而攻城,則城中軍民自料再無退路,必然決死堅守,我軍傷亡慘重。如能不動刀兵接收此城,本王如何便冒不得凶險?自靖難以來,本王何時不處于凶險之中,這又算得甚麼?” 朱能、張玉等人還不放心,朱棣想想,便叫人把保定知府雒僉以及破了德州之後收降的山東道官員都找來,詢問盛庸、朱棣二人情形,熟悉二人的官員紛紛評價:盛庸樸戇鷙勇,果敢剛毅,乃是一員喜歡直來直去的武將;鐵鉉性情耿直,道德高尚,乃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緊接着,負責分別盤問乞降軍民的人員紛紛回報,盛庸、鐵鉉是當眾宣佈乞降,城中軍民莫不歡欣鼓舞,從盤問的情況看,並無絲毫詭異,若說那幾個官兒是有意作偽,可那皮相打扮根本作偽不來的百姓代表,卻未必有這樣的心機城府,他們的回答也是一樣。 聽到這裡,朱棣更加堅定了親自主持受降,以示接納降軍的誠意。朱能、張玉等人無奈,只得請燕王穿上三層皮甲,外罩藩王蟒衣,這才允許他乘上戰馬,隨即又仔細囑咐朱棣身邊的侍衛,叫他們時刻警惕,以防不測,一旦城中發現埋伏,立即掩護殿下返回。 這邊準備着,那邊得了回信的易嘉逸等人便歡天喜地的回城報信去了。 夏潯在城上只急得掌心冒汗,頭上烈日炎炎,他的心中好似沸油煎着,比那烈日當頭還要難熬。除了盛庸、鐵鉉等少數幾個官員,以及督戰隊的一些心腹死士,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其中有詐了。眾人皆醉我獨醒,那滋味兒不好受啊。 眼看著降使入燕營,又看著他們趕回來,到最後燕王軍中行伍移動,朱棣一身藩王蟒袍,跨駿馬,在前後十六名親軍的拱衛下姍姍而來,而浩浩蕩蕩的大軍居然排着整齊的隊伍跟在他的後面,夏潯急得几乎要暈過去。 他不敢相信所謂的奇蹟,如果不是他,燕王早在北平燕王府睡夢之中就給蒙古人炸成碎片,燕家三虎子也不可能離得開金陵城,要想讓燕王活下來,恐怕只有他挺身而出才有可能。可他混在城中負責歡迎的人群中,人頭攢頭,萬眾歡呼,他想邁邁腿往前擠擠都過不去,如何向燕王示警。 “爬上牆頭往下一跳,以死示警?哥就算是瘋了,沒準也得給當成擠下去摔死的,死也白死!怎麼辦?怎麼辦?” 燕王的隊伍越來越近了,豆粒大的汗珠,從夏潯的額頭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第340章 生死一綫 朱棣騎在馬上,緩緩走向濟南東城,他的目光從那千瘡百孔的城牆緩緩移上去,看到的是無數歡呼的人群、揮舞的手臂。許多軍民將身子探出城牆,正在看著他,有的甚至爬上了碟牆,朱棣的項背悄悄的挺得更直了。 濟南終於到手了! 歷經近三個月的苦戰,他也是傷軍疲師,耗損俱大,以如此大的代價,奪取一座城池,是否值得呢?相對於鄭村壩、白溝河兩戰殲滅的大量明軍主力,直接意義上,攻打濟南顯然是得不償失的,但是他太渴望得到天下人的承認了,最起碼,要被人正視。 他不是一股流賊! 攻打濟南,在軍事意義上作用並不明顯,可是如果能成功地佔領濟南,哪怕只守半年,便收縮兵力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去,那政治意義也將不言而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濟南是志在必得。而今,這座堅城,終於臣服在他的腳下了。 前邊的四名親軍侍衛已經走入城門洞,城門洞內,原本用來抵住城門的一塊塊條石都搬開了,堆到了兩旁去,還有幾根木柱,牢牢地頂在穹頂上,似乎是為了防止坍塌。八個赤手空拳的門吏跪伏在兩側,以額觸地,頭也不敢抬。 城門洞裡有些陰暗,城門洞出去,陽光下正擺着香案,盛庸、鐵鉉等人正除了官帽,只着官衣,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那兒。前邊的四個侍衛沒有遲疑,立即加快速度穿過城門洞,勒馬左右巡察,沒有發現埋伏刀斧手、弓箭手,他們這才圈馬站定,向後面打了個安全的手勢,燕王便加快了行進速度。 “近了,更近了……” 鐵鉉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臉上露出恭馴、臣服的表情,雙手微微拱着,眼睛卻瞬也不瞬地盯着朱棣,計算着他胯下戰馬行進的速度。這千斤閘早不得、晚不得,得正好將他砸死才成。因為那千斤閘只是匆匆設就的一口巨大閘刀。 城門樓是最堅固的地方,不可能留有一個巨大的凹槽,可以掩藏一扇面積大到能封堵整個城門洞的巨大鐵板,所以殺死燕王的時機必須把握準確,一擊致命。發動的早了會把朱棣擋在外面,發動的遲了朱棣就會搶在閘刀落下之前闖進來,一俟發現有變,他隨時可以圈馬再從閘刀上跳回去逃命。 見那四個親兵巡視一圈,已在城門內側勒馬站定,朱棣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雙腿一磕馬鐙,戰馬輕快地跑了起來,馬蹄踏踏,踩在護城河的吊橋上,蹄聲清脆悅耳。 馬鞭一揚,輕輕抽在馬股上。 近了,更近了…… 鐵鉉喉頭發乾,一顆心几乎都要跳了出來,計算着馬速,他突然踏前一步,雙手握拳,嗔目大喝道:“殺燕!” “咔”地一聲,也不知那伏地跪迎的門吏中有誰扳到了機關,木架上方陰暗處,一柄大閘刀“呼”地一聲就剁了下來。 中國人用砍頭之刑時,一向是用刀的,而在西方一開始也是用刀,後來則是用斷頭台。在西方,砍頭是貴族才能享有的特權,下等人是不配享受砍頭之刑的。攔路強盜要在公開場所施以車輪刑;弒君者要判四馬分屍;製造假幣者要用沸水煮死,異端分子則用火刑,而平民小偷就用絞刑…… 到了18世紀,法國人率先發明了斷頭台,但是最初的斷頭台砍不了幾個人刀刃就捲了,還是頗具工匠天賦的國王路易十六親自指點進行改良,這種殺人利器才算真正完善起來,半月形的刀刃換成了直角三角形,重達四十公斤,砍掉一個頭只需百分之二秒,而砍下的人頭需要三十秒鐘才會失去意識,這樣神奇的效率比起每人至少四分鐘的絞刑或電刑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神乎其神。不幸的是,這口由路易十六親自指點改良的斷頭台,在九個月之後,就斷了他自己的頭。 鐵鉉召集能工巧匠設計的這口千斤閘,基本上就是這種斷頭台的雛形了,說它是千斤閘,其實不過數百斤重,刃口是平置的,比起路易十六改良的那種傾斜四十五度角的三角形鍘刀,它雖厚重一些,砍上幾回人大概也是要卷刃的,不過……它的使命,只是要砍一個人就夠了。 鐵鉉計算的時間很準確,按照朱棣的速度,他應該正好走到鍘刀下,別說他只穿了三層皮甲,就算披了三十層皮甲,也將被當頭落下的這口閘刀鍘成兩片。 可是,馬頭已經探入城門洞的剎那,騎在馬上的朱棣竟然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馬繮,似乎只是下意識地動作,所以他的動作並不堅決,因此駿馬只是稍稍一頓,仍然向前奔去。 但是就只這稍稍一頓,大閘刀轟然落下,便比他的行速快了剎那。 “噗”地一聲,鋒利的閘刀正削在馬頸上,重量、速度,加上鋒利的刀口,簡直如同拿着一把燒紅了的刀子去削黃油,几乎沒有片刻停滯,鍘刀一穿而過,駿馬連着馬頭和馬腿,被一削兩半。 馬血濺了朱棣一身,他滾鞍落馬,看著那口險奪性命的鍘刀,一股寒意從腳心唰地一下衝上了頭頂,頭髮都炸了。 “有埋伏!” 燕王侍衛們大驚失色,立即跳下馬猛撲上去,架起驚得發怔的朱棣就跑,他們七手八腳把朱棣推上一匹戰馬,一拍馬屁股,戰馬便向外邊奔去,侍衛們這才紛紛上馬,緊緊護在朱棣身後,一齊向外逃去。 “射殺朱棣!” 鐵鉉顧不得惋惜感嘆了,連忙向城頭發出訊號,早在城頭觀望聲色的親信士卒們立即取出早已藏好的弓弩撲到城牆邊,與此同時,扮作乞降官員的侍衛則撲到香案前,從桌下抽出兵刃,撲向那正大怒拔刀的四名燕王護衛。 烈日炎炎,朱棣身上卻是寒意陣陣。 他是來受降的,自己身上並未佩刀,這時雙手扳着馬鞍,俯下身去護住了頭面只顧向前逃命,持弓弩的明軍推開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撲到牆邊便向那個伏在馬上,很明顯地穿著一身藩王蟒袍的人疾射起來。虧得張玉、朱能再三相勸,朱棣來時身上罩了三層皮甲。 就算是邊軍所用的狼牙箭,也只能連透兩層皮甲而已,何況是濟南衛所官兵所用的箭矢。那箭卡在皮甲上並不墜落,卻也不曾傷及他的身體,頂多是哪支箭力道大一些,稍稍刺破點肉皮兒。 朱棣一溜煙兒逃回自己後陣,後背已射得豪豬一般…… 城牆上正在歡呼吶喊的官兵百姓都被這一幕驚獃了。 站在城牆上揮舞雙臂的,騎在牆頭上招手歡笑的,擁擠在城牆上觀望熱閙的,所有的人都像石化了一般,獃獃地站在那裡,眼看著燕王朱棣伏在馬背上,刺猥似的逃回他的本陣,一陣驚恐至極的寒意頓時籠罩了他們的身心。 詐降! 他們不知道,朱棣但有一口氣在的話,只要被他攻入濟南,他們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 “天幸!殿下無恙!” 朱能、張玉、邱福等人連滾帶爬地跑到朱棣身邊,一番檢視,見這頭豪豬依舊龍精虎猛,這才放下心來,一個個先喜後驚,驚後又喜,大悲大喜之下,几乎都要號啕大哭起來。朱高煦小臉煞白,他到底年輕一些,雖見父親無恙,一時半晌仍舊緩不過顏色。 張玉顫聲道:“明軍竟然詐降,幸虧殿下神助,竟爾……竟爾逃過一劫……” 朱棣將那帶箭的皮甲脫下,直接往地上一扔,強作鎮定地冷笑道:“哪有什麼神助,是城中有人向俺示警。” 他策馬輕馳,將要進入城門的剎那,一道強烈的閃光猛地掠過了他的眼睛,朱棣下意識地一勒馬繮,就只這麼一耽擱,差之豪厘地逃過了一劫,想起那口鋒利的閘刀貼著自己的面門削下去,把一匹駿馬切成兩半,直到此刻,他仍心有餘悸。 “城中有人示警?” 諸將聞言,面面相覷,待往城頭望去,只見城上人群烏壓壓一片,哪裡找得出示警的人來。 此時,城門已被那八個門吏重新合攏,條石重重地抵上,不消再問,那四個先入城去的侍衛,已是被人斫成肉泥了。 在城外燕軍憤怒的叫罵聲中,鐵鉉昂首闊步,走上城頭,向驚愕不知所措的守城軍民慷慨陳辭道:“還愣着幹什麼,快快拿起刀槍弓矢守城!燕逆僥倖生還,定然不肯饒我城中軍民。一旦落入燕逆之手,剝皮抽筋、銼骨揚灰,死得慘不忍睹!大家根本沒有退路了,唯有死守城池,尚得一綫生機,縱然戰死,那也是為國捐軀,報效君王,英骨忠魂,死得壯烈! 隨即走到城邊,扶碟牆向朱棣大罵不止。朱棣這才知道,竟是此人施詐降計,險些害了自己性命,不由得血貫瞳仁,大怒之下戟指城頭,厲聲喝道:“鐵鉉狗賊,爾竟敢誑騙本王,休教你落入本王之手,否則定叫你生不如死!” 兩位大佬在那摞着狠話的當口,夏潯正騎在牆頭上,像所有獃若木鷄的軍民一樣,一動不動,可是一柄雪亮的小刀,正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滑進他的袖筒。 西門慶、謝雨霏和南飛飛就站在他身側,將他與其他觀降者隔開,擋住了旁人視線。片刻功夫,那柄小刀又出現在他左袖中,西門慶挎着藥匣挨着他,手指一動,藥匣掀開了一條縫,那柄用來清理腐肉、切開傷口的鋒利小刀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塞了回去。 “咔!” 藥匣重新合攏,小動作沒人看到,看起來,他們仍然和其他人一樣,獃若木鷄…… 第341章 我刀我劍 “攻城!攻城!一定要拿下濟南城,本王定要抓住鐵鉉,把那匹夫千刀萬剮!” 朱棣怒不可遏,燕軍也打出了真火,他們集中了拋石機,專對濟南城一處要塞猛烈轟擊,張玉、朱能、邱福等幾員悍將輪番領軍衝鋒,這一番激戰,真比任何時候都要慘烈。 城中守軍已經被逼上了絶路,詐降本就是自古以來守城一方慎重的計策,因為這樣做很容易遭到屠城的報復,現如今不但詐降,還險些要了燕王的性命,一但城破會怎麼樣?死亡的恐懼把他們的勇氣和死戰的決心都激發了出來,前僕後繼,城上城下,屍山血海。 “嘩啦!” 在拋石機反覆拋砸下,城牆坍了一個豁口,雲梯可以直接搭在上面,兵員蟻附,源源不絶,城頭立即調集人馬反撲,雙方在城牆豁口處拉鋸般反覆爭奪,城牆幾度易手,剛剛落入燕軍手中,又被亡命反撲的守軍奪回去。 “調集銅火銃,把他們都給我轟了!” 朱高煦提着刀站在土牆上,見此情景立即大聲喝道。 六七門銅火銃被調了過來,雖然它的威力不足以轟塌城牆,可是大面積濺射的鐵砂卻對城頭守軍造成了極大的殺傷效果,由於城牆已經出現豁口,銅火炮在城外堆起的土牆上平射壓制敵軍,下邊的燕軍可以繼續攀爬,火炮停下的間歇,他們就可以馬上竄上城頭做戰。 這一來守軍就陷入了更艱難的戰鬥,火炮轟鳴的時候他們不敢避入掩體,死傷自然慘重。 “報,將軍。城牆坍塌,來不及修築。燕軍以火炮疾射壓制我軍,傷亡慘重,再這樣下去,咱們就守不住了。” 一個滿臉滿身鮮血的總旗官踉踉蹌蹌撲到盛庸面前,盛庸一咬牙,拔刀道:“情勢危急,鐵大人,請代本將軍坐鎮于此,我率督戰隊去奪回城牆。” “將軍且慢!” 鐵鉉一把攔住:“火炮犀利,將軍親身赴戰,恐也無濟於事,一旦將軍戰死,鐵某不習兵法,如何指揮軍民?” 盛庸無奈道:“當此時刻,你我又能如何?” 鐵鉉情急智生,冷笑道:“將軍稍候,我有一法,且看那燕逆敢不敢冒天下之大諱!”說罷急急轉身走向書案,盛庸和高巍等人相顧愕然。 片刻功夫,鐵鉉便提起墨跡淋漓一張大紙,長長如同一幅對聯,上書一行大字“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鐵鉉道:“來人,速速將它糊在木板上,置於城牆豁塌處,我倒要看看,他朱棣敢不敢轟城!” “鐵鉉、鐵鉉!” 朱棣聽說炮啞了,連拋石機都啞了,驚愕莫名,到了陣前一看,只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氣得跳腳,卻也沒法。 兩軍交戰,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那被誇為至誠君子的鐵參政,竟然請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主靈牌置於城牆垛口上,這樣的痞賴手段……城下燕軍空持利器,面對那小小一張靈牌,竟爾無人敢動,那是燕王殿下親爹的靈牌,誰敢轟它? “鐵鉉啊鐵鉉!” 朱棣又羞又辱,怒不可遏,拔刀直指城頭,厲聲咒罵:“本王不把你千刀萬剮,油炸鍋煎,難消俺心頭之恨!” 嘴裡說著狠話,可是看著城頭矗立的亡父靈牌,他卻是一籌莫展。 朝廷的六十萬大軍,都沒能擋得住他的腳步,可是面對皇考的靈牌,他如何劈得下手中的鋼刀? …… 李景隆夾着尾巴,硬着頭皮回了金陵。 他從濟南領着殘兵敗將一路往南逃,一口氣兒逃到徐州,他不走了。他沒法走了,皇上前前後後給了他八十萬大軍,結果他連吃敗仗,現如今身邊只有幾萬人,他有什麼臉回金陵?回去不被砍頭都沒有天理了。 李景隆在徐州站穩腳根,琢磨琢磨,想著還是先收攏殘兵再說,他先派人打探了一下燕軍的動靜, 得知燕軍已圍困了濟南,隨後便傳令郭英、平安、陳暉等將領率兵來聽候差遣。 這老哥兒等了大半個月,老將軍郭英沒鳥他,直接把他的令箭擲到了他的傳令兵臉上,轟出中軍大帳,然後接着寫他的請罪兼告狀奏摺去了;平安還算給他面子,哼哼哈哈的答應下來,只是答應歸答應,就是不挪窩,他在單家橋附近苦心經營,把一個小兵鎮打造得銅牆鐵壁一般,然後就不斷出兵截燕軍糧道、抄燕軍後路去了;陳暉那邊倒也答應下來,只是今兒說殘兵敗將還沒收攏,明兒說探知燕軍半路設伏,總之,就是不動彈。 其他各路將領也是大體相似,老資格的直接不給他好臉色,同一輩兒的就找許多稀奇古怪的理由。自古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到了李景隆這兒改了,改成將在外帥命有所不授,根本沒人理他這個碴兒,曹國公、討逆大將軍李景隆還沒被皇帝免職,先被麾下的大將給拋棄了。 李景隆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無奈之下,只得把戰敗的原因儘量推諉到他人身上,然後寫了一封密信,叫人送去金陵給黃子澄,希望危難關頭,黃大人再拉小兄弟一把。 黃子澄看了李景隆的書信,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先前李景隆五十萬大軍敗退德州城,他能把這麼一件朝野皆聞的大事瞞下來,只哄着皇帝一個人不知道,這已經几乎是逆天大能了,現如今六十萬大軍一敗塗地,比上次敗得還慘,六十萬大軍活着的不過一半,其中傷殘士兵又有數萬,德州百萬擔軍糧盡付敵手,濟南府被圍困,各路將領紛紛上書,眾口一詞指向李景隆,他黃子澄縱是一手遮天,這事兒也瞞不下來了呀。 黃子澄沒有再拉他一把,而是揣了他的書信找皇上彈劾他去了。 朱允炆還在學周禮,這東西博大精深,想要以周禮治天下,復古安邦,自己不學個透澈是不行的,他正學得津津有味,黃子澄揣着李景隆的書信灰頭土臉地來了。 朱允炆一見他面色有異,不禁奇道:“先生何事慌張?” “陛下,陛下啊……” 黃子澄仆倒在地,老淚縱橫:“李景隆敗了,德州大敗,八十萬大軍一敗塗地,如今燕逆已兵困濟南城,李景隆敗走徐州,諸將各自為戰一盤散沙呀皇上……” “甚麼?” 朱允炆大驚失色,蹭地一下站起來道:“李景隆不是領兵去攻北平麼?怎麼反倒敗在德州,八十萬大軍,竟然……竟然大敗?燕逆有多少兵馬?” 黃子澄叩頭不止:“陛下,李景隆兵發北平,至白溝河,正迎上燕逆兵馬,李景隆狂妄自大、驕兵慢敵,以致一敗塗地,喪師辱國……” 朱允炆臉色發白,退了兩步,一跤跌坐椅上,黃子澄匍匐幾步,號啕大哭道:“李景隆指揮不當,折我朝廷兵馬無數,還請陛下馬上下旨,召李景隆回京師,誅其首級,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勵將士,鼓舞人心。” 朱允炆心亂如麻,揮手道:“速速傳旨,宣李景隆回京!”隨即上前扶起黃子澄,倉惶失措道:“先生,李九江大敗,山東府危矣,朕該如何是好?” 黃子澄張了張嘴,可是再也拿不出臥龍鳳雛的氣派來了。 朱允炆見狀趕緊說道:“快,速宣孝直先生、兵部齊泰等軍機重臣赴正心殿議事!” 李景隆在徐州望穿秋水,沒等來黃子澄的妙計,卻等來一道聖旨,只得淒淒惶惶回到京師,此時戰敗消息已傳遍朝野,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飛到了朱允炆的禦書案上。 李景隆到了京師,自縛雙手,上殿請罪,黃子澄第一個搶出來道:“陛下,李景隆辱國喪師,罪應萬死,請陛下將他正法,以謝宗社天下。” 李景隆也知道自己這罪是重了,只嚇得簌簌發抖,連連叩頭請罪,朱允炆看在眼裡,想到自己還做皇太孫時,便與他交情甚好,如今自己是君,他是臣,他的生死都操在自己手中,憐憫之心一起,那一腔怒氣不覺有些弱了,便道:“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燕逆。李景隆固然罪不容赦,但是念他乃是開國功臣之後,朕實不忍加以誅戮,且……法外施恩,饒他一回吧。” 黃子澄義正詞嚴地道:“法者,祖宗之法,行法者以激勵將士也。今李景隆奉皇命討逆,卻昏饋無能,以致喪師辱國,雖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李景隆聽了牙根一咬,怨毒地盯了黃子澄一眼,可他這時已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黃子澄卻是皇帝跟前第一寵臣,他哪敢激怒黃子澄,給自己雪上加霜。 副都御史練子寧見皇上有心赦免李景隆,也怒氣沖衝出班奏道:“陛下,治軍之道當賞罰分明,陛下不應予以寬赦,而應嚴懲不貸,如此才能激勵軍心!” 武將們裝聾作啞,沒有一個出聲,就看著這些文臣們自說自話,文臣班中原本就堅決反對違背祖制、削除藩籬的年輕禦使鬱新怒不可遏地跳了出來,大喝道:“陛下,李景隆,不可赦!不但李景隆不可赦,舉薦他掛帥出兵的黃子澄亦不可赦!” 鬱新一言,滿堂皆驚,就聽他慷慨激昂地道:“不但黃子澄不可赦,臣聽說,朝廷討逆大軍當初在北平城下就是吃了大虧的,如果情況屬實,兵部尚書齊泰隱瞞軍情,亦不可赦;方孝孺執掌國政,截留兵敗奏章,也不可赦。這些人包容李景隆無能之輩,害得朝廷八十萬大軍死傷慘重,江山撼動;害得無數人家只留下孤兒寡母,日夜悲啼。個個都是罪不容赦,誅其滿門,也不為過!” 鬱新這個憤青一跳出來,反而幫了倒忙,只殺他的大表哥朱允炆都不捨得,再要追究方黃齊泰等人責任的話,他身邊還有什麼能臣可用,建文新政不就要半途夭折了嗎?面對如此後果,他又怎能祭得起手中的尚方寶劍? 第342章 我願意 今夜的月亮特別明亮,月下皎潔如霜。本來殘破的城頭因這淡淡的月色,似乎也掩蓋了血腥,透出幾分詩情畫意。 天上,一縷薄雲輕輕地掩住了月亮,就像出浴的美人兒,將一襲薄如蟬翼的輕紗遮住了胴體,少了幾分赤裸裸的光輝,朦朧中卻更增添了幾分誘人的味道。 這時,一個人影鬼祟地一閃,消失在一塊城下拋上來的巨石旁。 “什麼人,站住!” 巡城的幾名督戰士卒立即拔刀追了過去,就只利用這剎那功夫,運兵道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張弓搭箭,一枝利箭划著弧形遙遙消失在城外的夜空中。那人影向下一伏,消失不見了。 “嚷什麼,嚷什麼。” 石頭後邊,西門慶苦着臉站了起來,火把照耀下,只見他按着肚子,微微翹着屁股:“是我,是我啊。喲,陳小旗,是你啊……” 追在前頭的那人鬆了口氣,問道:“原來是西門郎中,你在這兒幹什麼?” 在他身後,幾名官兵已經散開,目光重又轉向城頭。 這個小旗也曾得到過西門慶的救治,所以對他態度還算和氣。西門慶苦着臉道:“吃壞了肚子,想方便一下。” 陳小旗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那也不能到城頭上來方便啊,怎麼不在城下尋摸個地方?” 西門慶乾笑道:“城下……滲得慌。黑燈瞎火的,那街巷間也不知死過了多少人,不敢去啊。城頭有各位一身殺氣的軍爺守着,鬼魅不敢侵嘛。” “在這地方……” “陳爺放心,一會兒,我用土掩上不就完了嘛,行個方便吧,哎喲,我這肚子閙得厲害,城下巷弄裡,我真不敢去呀。” 陳小旗搖搖頭,道:“記着用土埋上。” “是是是……” 西門慶看著他走遠,詭異地一笑,褪了褲子蹲下去…… “他還活着,文軒還活着,哈哈哈哈……” 燕軍營中,朱棣放聲大笑,朱能張玉等人也是喜形手色,邱福道:“楊兄弟怎麼就跑進城裡去了?這濟南一圍三個月,虧得他活到今天啊。” “是啊……” 朱棣展着那封帛書:“難怪,這就難怪了,今日在城頭以反光映晃本王雙眼示警的,原來就是楊旭。” 朱棣看著信,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將書信放下,喟然嘆道:“楊旭本來混在難民當中窺探李九江動靜,不料高煦兵馬一到,逃難百姓驚慌起來,楊旭被亂民一擁站不住腳,稀里糊塗的就進了濟南城,這兩個多月來,他在城裡實也吃盡了苦頭。” 說到這裡,他肅然道:“楊旭在城裡的消息,只限帳中這些人知道,你們須嚴格保密,以防為敵軍察知,害了他的性命。” 朱能道:“臣等知道了,只不知楊兄弟信中還說了些甚麼?” 朱棣道:“其他的麼,倒也沒有甚麼,只是,針對鐵鉉所用那下三濫的手段,為本王出了一個主意。” 張玉動容道:“甚麼主意?” 朱棣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立本王祖父牌位,以抗鐵鉉。” 眾將聽了,面面相覷,只覺此計匪夷所思,真虧他怎麼想得出來,過了半天,邱福才一躍而起,振奮叫道:“着哇!好計,果真好計,有此計謀,還怕不能施展拳腳麼?” 白天,當鐵銷架起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靈牌的時候,城下燕軍都目瞪口獃,不但火炮不敢用了,連攻城都忘了,被城上守軍趁機擔草袋壘石把豁口堵上了。朱棣見士氣已衰,便鳴金收兵了。這一晚,他們都在帳中計議對鐵鉉的無賴手段如何應對,想不到這時已被大家以為死於亂軍之中的夏潯竟然送來了消息。 朱能拍拍額頭,呵呵笑道:“文軒這腦袋是怎麼長的,我怎麼沒有想到這樣的主意?” 朱棣搖搖頭,苦笑道:“文軒這一計,天下人人用得,唯有本王用不得。我今既在濟南城下,這一計,便絶對不可用。” 張玉等人一怔,朱高煦已按捺不住,搶先問道:“父王,這一計,如何就用不得?” 朱棣沉聲道:“鐵鉉好歹是個做臣子的,他將俺皇考靈牌豎于城上也還罷了,俺朱棣是大明太祖高皇帝親子,若是依樣學樣,豎起俺祖父的靈牌與皇考打擂台,貽笑天下的,將是俺朱明皇室,侮辱的都是俺朱棣的先人,如此伎倆,怎麼能用?” 朱高煦一獃,設身處地一想,確是這個道理,不由大為泄氣,說道:“如此,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朱棣道:“鐵鉉狗賊,雖將俺皇考靈牌懸掛牆上,總不成揮舞靈牌與我軍對戰,若是那樣,這大不敬之罪,他承擔不起。他若真敢如此,本王就算以炮火毀了靈牌,殺他雪恥也是為人子者天經地義之舉了。今既動不得火炮,便不能攻城了麼?鐵鉉詭計,挫我鋭氣,泄的卻是他的軍心,明日攻城,多以雲梯、鈎梯、撞車、壕橋、蛾傅、軒車,本王耗也要耗死了他!” 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對了,問清那撿箭的小校,是在哪一面城牆下撿到的,這一面城牆,只可佯攻,免得誤傷文軒!” …… 錦衣衛都指揮使衙門,後庭院中,花叢之下,擺着一條几案。案上有新鮮瓜果,新啟封的美酒,此外還有一盤月餅,鮮藕、菱角等果蔬。 平素滴酒不沾的羅克敵,今夜似乎興緻很高,舉起杯來,一仰脖子,便把一杯酒一飲而盡,只是看他臉色,鬱鬱然卻不像是開懷模樣。 “千月還沒送回消息嗎?” “還沒有。” “十二連營須臾告破,燕軍接收德州、飛騎追趕李景隆,几乎一氣呵成,要說朝廷沒有在德州安排內間,斷不可能,可恨吶,朝廷戒備我等如避蛇蝎,始終不肯信任重用,否則,本官一定能把燕王耳目全都挖出來!” 羅克敵說到煩惱處,忍不住重重一捶桌子:“如今可好,只派去蕭千月一人,還得束手束腳,避着朝廷,能查出些甚麼來?唉!盡人力,聽天命吧……” 劉玉珏又為他輕輕斟滿酒杯,見他一臉煩惱,忙知趣地岔開話題道:“聽說,曹國公回京,已經受到百官彈劾了,如今如何?” “哈哈……” 羅克敵酒到杯乾,又是一杯酒一飲而盡,嘴角噙着冷笑道:“怎麼樣,還能怎麼樣,皇上大發善心,將我大明八十萬大軍弄得七零八落,居然只是免去討逆大將軍之職也就罷了。倒是保定總兵武定侯郭英郭大人,居然也被免去官職,懲罰比李景隆還重!至于方黃之流,識人不明,舉薦不當,居然毫髮無傷!” 羅克敵把酒杯重重一頓,痛聲道:“皇上優柔寡斷、姑息養奸,真是可憐,亦復可恨吶!” 劉玉珏吃驚地道:“大人,您喝多了。” 羅克敵冷哼道:“我沒有醉,此處只有你我,我還說不得幾句心裡話麼?” 羅克敵怒氣沖沖地從劉玉珏手中一把搶過酒壺,對著嘴兒灌了幾口,一抿嘴巴,這才說道:“先帝英明一世,平生只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立錯了皇儲!” 劉玉珏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只駭得俏臉發白,明知左右沒人,他還是擔心地四下看看。 羅克敵眼圈微紅,醺醺然地扶案瞪着劉玉珏,沉聲道:“當今聖上,有什麼,嗯?” “只有一個字,儒!” “如果換成兩個字,就是正統!” “除了正統這個身份,他什麼都不是!” “大人……” “可是,這正統,就是擁戴,就是權力呀……” 羅克敵拂袖起身,快步走到一旁花叢前,花叢中傳出的唧唧蟲鳴立即靜了下來。 劉玉珏失措地站起,不敢說話。 羅克敵雙手負于身後,仰首望着天際一輪明月,思緒忽然轉到了夏潯的身上:“楊旭,是我錯了麼?不會,我可以看錯人,卻不會看錯勢,就算燕王如今連勝兩場,比起這個龐大的帝國,他的力量仍舊弱到可憐,李景隆這頭蠢豬已經被免去討逆大將軍之職,朱棣,以後不會再占到什麼便宜了。這個賭,你輸定了。” …… 濟南城中,夏潯悄悄摸回城下,回到他與謝雨霏合住的那頂破爛的小帳蓬,月光從一處處孔洞破爛處照射進來,形成一道道光束,迷離、靜謐。謝雨霏靜靜地坐在帳前,月光灑在身上,溫潤如玉,身後帳中的光束,卻似她腦後的一道道霞光,月下美人兒,那張小臉別有味道。 “謝謝!” 夏潯在她身邊坐下,先把那只弓藏到了帳中。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重要消息,要冒這麼大的風險送給城外?” 夏潯把“老子打兒子、爺爺打老子”的法子對她悄聲說了一遍,謝雨霏聽了蹙眉微微思索一陣,搖頭道:“此計雖好,若攻此城者僅是燕王麾下一員將領,倒是可用。燕王既在城下,恐怕是不能用的。” 夏潯一怔,問道:“怎麼說?”謝雨霏道:“雖然朝廷說燕王是反賊,但是燕王靖難,畢竟有據可依,那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皇明祖訓,建文帝篡改祖制,這是事實,燕王自稱遵祖幣靖難、清君側。其實也就是用他老子來壓他老子的孫子。現在鐵鉉掛出先帝神牌,你給他一千一萬個理由,他能毀了自己生父的神位? 再者,鐵鉉是皇帝之臣,燕王乃先帝之子,鐵鉉可以這麼幹,燕王卻不可以,百善孝為先,做兒子的可以請了祖父,便來毆打親生父親?鐵鉉的手段,幾近於無賴,如果燕王也這麼幹,那不是拿自家父祖戲弄玩笑麼?皇室的臉面前要丟盡了。” 夏潯怔了怔,長嘆道:“我只想著這個法子或許可行,卻忘了燕王的身份,唉……” 謝雨霏拉住他的手,柔聲道:“哥哥不要煩惱,你已儘力了……” 夏潯攬住她的肩膀,讓她輕輕靠在自己胸前,仰望着天空一輪明月,痴痴悵想。 這個法子,其實是他從後世一本小說裡學來的,他獻計與燕王,固然是想儘快結束濟南之戰,其實也是一個試探,他想知道,歷史是不是在沿著他所知道的歷史軌跡發展。如果燕王採納了他的主意,那麼歷史顯然至此就會發生變化,他就可以確定,他有能力改變未來,可是謝雨霏的一番話,又讓他惶惑起來:我僅僅是在修正本來的歷史,還是可以改變它呢? 人的膽子,是一點點大起來的,最初,他認定自己只是個打醬油的,只想經營好自己的小家;可惜他竊據的這個人的背景,並不那麼簡單,天不從人願,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參與、甚至主動創造了許多大事,他想知道,自己的作用是不是僅止與此,可惜這第一次試探,就用在了錯誤的人身上。 “哥哥,想什麼呢?” “喔,沒有,我只是……只是覺得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別的圓呢。”謝雨霏“噗哧”一聲笑出來:“傻瓜,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呢,月亮當然圓了。” 夏潯獃獃地問:“已經中秋了麼?” 自從離開長春觀,他就不再計數每天的時期了,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中秋佳節。謝雨霏的臉頰貼著他的胸口,輕輕地蹭了蹭,幽怨地道:“前年中秋,你說去年中秋,咱們成親。今年中秋,我們卻在這裡…… 夏潯聽了,想起她對自己的一往情深,不覺意動:“管他呢,以後有機會,再試探我倒底是時間倒流,還是來到了霍金所說的平行空間吧。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是在哪裡,不管是怎樣的處境,有一樣目的都是我矢志不移要去做到的:給我愛的人,幸福、快樂!” 夏潯輕輕勾起了謝雨霏的下巴,讓她的小臉仰起來,謝雨霏以為他要吻自己,臉上悄悄漾起一抹嬌羞,一雙彎月般的俏眼順從地閉了起來。 夏潯輕輕地道:“前年中秋,我說去年中秋,咱們成親。今年中秋,我們在這裡。在這裡,我們成親吧……” 謝雨霏唰地一下張開了眼睛,一雙眸子登時從彎彎的月亮變成了兩盞探照燈。 夏潯柔聲道:“這裡,沒有三媒六證,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親友道賀,沒有花轎喜酒,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洞房花燭,只有我,你……” 謝雨霏喜極,搶着說道:“我願意!” 第343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天亮了。 夏潯和謝雨霏相擁着坐在帳前,是被城頭上的梆子聲驚醒的。 梆子聲不緊不慢,一長兩短,這不是敵軍攻城的信號,而是叫起備戰。 夏潯張開眼睛,就看到謝雨霏正痴痴地凝視着他,眸中有一抹嬌羞,還有一抹歡喜,見他醒來,宛宛垂首,低聲道:“昨夜是奴與相公的大日子,卻未能侍奉郎君枕席……” 昨夜,兩個人果如當日金陵街頭對李景隆宣告的那樣,以天地為媒,以明月為證,對拜成親,然後相擁着看了半宿的月亮,說了半宿的情話,直到三更天才不知不覺睡去,兩個人的洞房之夜就是這樣度過的。成親,對一個女兒家,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難怪謝雨霏對此耿耿于懷。 夏潯微笑道:“這裡如此艱苦,怎生行周公之禮呀?婚禮不曾大操大辦也就罷了,這頭一次恩愛纏綿,怎麼也不能草率了。” 他握住謝謝的手,柔聲道:“等我們安全脫險,吃得飽飽的,洗得淨淨的,再好生恩愛一番。這頭一次,怎麼也要讓咱們唸唸不忘才成,也許幾十年後……咱們兒孫滿堂了,想起這頭一回,還能會心一笑,回味無窮。” “嗯……” 謝雨霏聽得滿眼小星星,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夏潯歷經三個月,已經蓬勃生起不曾颳去的大鬍子,甜甜地道:“奴也期待着……” “還是自稱我吧,像梓祺那樣,咱們家沒有那麼大的規矩,在外人面前注意些就成了,你是謝謝,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謝謝,用不着奴呀奴的……” 要說這“奴”,只是女兒家的自稱,倒也不是奴隷的意思,但是謝雨霏感受得到他的尊重和心愛,滿心歡喜,也不強辯,仍是溫馴地點頭。 “咳!” 旁邊忽地一聲輕咳,二人趕緊分開,南飛飛蹦蹦跳跳地現出身來:“姐姐還是一身男裝呢,大家都起來了,注意着點,小心叫人看見。” 夏潯起身笑道:“我去洗漱一下,西門兄呢。”說著不待回答,就走開了。 濟南是泉城,雖然幾個月下來,搞得人間地獄一般,但是水源並不缺,以前許多人餓得爬不動,躺在泥地裡等死,當然不會再有心洗漱。如今剩下這些人至少有口飯吃,為了防止瘟疫,就算不愛潔的人,守軍也是強迫每日洗漱的,所以大家雖然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倒是不致弄得身上臭烘烘的。 看著夏潯走開,南飛飛歪着頭打量打量謝雨霏,忽然像是有什麼大發現似的,驚奇地張大眼睛:“姐,我覺得……你的氣色神情,好象跟昨天一點兒都不一樣了呢,吃了什麼好東西了,小臉紅撲撲的,眼神這麼亮?” 謝雨霏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驕傲地道:“姐成親了。” 南飛飛瞪圓了眼睛:“在這兒?” 謝雨霏優雅而得意地點頭。 “就昨晚上?” 謝雨霏繼續優雅而得意地點頭。 南飛飛出了口大氣,讚歎點頭道:“左右不遠還有別人住着,就這兒……就這時候……你們居然能拜堂洞房,嘖嘖嘖,佩服,妹子佩服的五體投地,你不愧是我姐……” 謝雨霏紅着臉白了她一眼,嗔道:“這帳蓬這麼破,抬頭都是洞,怎麼洞房啊,人家只是拜堂成親了好不好?還沒……還沒呢……” 南飛飛恍然道:“原來如此,我還想呢,你也太饑不擇食了吧……” 謝雨霏又好氣又笑:“我是女人!就算有人饑不擇食,那也不該是我吧?” 南飛飛笑嘻嘻地道:“這可不好說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二十歲是偷食吃的小松鼠,姐可是個老姑娘了,誰知道你偷沒偷嘴吃……” 剛說到這兒,城頭梆子聲突然變得毫無節奏,“梆梆梆梆梆……” 二人臉色一變,登時斂了笑容:“不好,燕軍又攻城了!” “奇怪,看他們打得熱火朝天的,這箭怎麼不是射到城裡巷弄間就是軟綿綿的射到了城外,攻勢也……” 陳小旗提着刀站在城頭,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笨蛋!蠢貨!白痴!廢物!傻瓜!滾你姥姥的!” 正在因為自己這面城牆的攻勢看著火熱、實則微弱而暗自竊喜的總旗官羊魅一聽陳小旗向自己提出疑問,不禁勃然大怒,罵完了還不解氣,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加了一腳:“敵軍攻勢猛烈,我等傷亡慘重,懂嗎?快去守城,放些甚麼狗臭屁!” 陳小旗恍然大悟,趕緊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小的……這就督戰守城!” 陳小旗咬牙切齒地衝上去,舉着刀子來回奔跑,指揮着那些兵丁民壯都跟着跑動起來,從遠處一看,也不知這兒的攻勢是何等的猛烈。 …… 少了拋石機對城頭的破壞和銅火炮對守軍的壓制,燕軍攻城的難度明顯加大了,傷亡也更多了。 燕王朱棣攻了兩日不見成效,正自煩燥,居然又接到了幾個壞消息。 運勢似乎就像風一樣,順利的時候,順風順水,甚麼都順,不順的時候,各種問題便接踵而來。 燕王朱棣接到的第一個消息,是朝廷馬上又要抽調兵馬、整頓敗兵北上了,主將是誰尚未確定,但是兵部已經開始抽調軍隊。白溝河一戰中,若非帥旗突折,朱棣險些就此大敗,那襲其後營,再攻其側翼的戰術,就是出自魏國公徐輝祖之手,朱棣對這個大舅子,其實是頗為忌憚的,徐輝祖已經回了京,迄今主將未定,顯然朱允炆倒底放心不下把大軍的控制權交到徐輝祖手上,朱棣聽了這消息,卻是放心了許多。 不過他在濟南城下困城三個月,也是師老兵疲,如果朝廷再有生力軍來,只要不是李景隆為帥,恐怕再弱也弱不到哪兒去,這一點卻不得不注意。 朱棣召集諸將,正在估算朝廷大軍還需多久才能北上參戰,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消耗在濟南城下,後軍指揮使房寬忽然滿身鮮血地跑回來,跪地請罪說,南軍都督平安、陳暉合兵一處,截他的糧草,他將車子圈起,結陣自保,卻被明軍以火箭焚燒了糧草。 同時平安還稟報,他率兵追趕時抓住了幾個明軍,從他們口中問出,平安已經集中了許多艦隻,並從軍中選拔出了五千名使船會水的士兵,準備近日沿運河兵進德州,水陸配合、諸軍配合,要把德州軍糧奪回去,即便奪不回去,也寧可焚之一炬,絶不資敵。 朱棣聽了這個消息,不由暗吃一驚,糧食,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沒有糧就沒有軍隊,儲存在德州的軍糧不但可以安穩軍心,還能繼續招兵買馬,斷不容有失。同時,這麼龐大數量的糧食,要運回北平絶非易事,如果等到金陵那邊發了兵,這邊再有陳暉、平安等兵馬沿途襲擾,這糧食就將成為自己的軟肋,不但運不回北平,連軍隊都可能拖死在這兒。 濟南城高牆厚,不易攻打,守軍又被鐵鉉一招絶戶計逼得再無退路,死守危城,就算他現在撤了先帝神牌,幾日間怕也攻不下來,兩相權衡,還是保軍糧要緊,此時一退,還可以給世人一種因為敬畏皇考,故而撤退的印象,無疑對自己爭取軍心民心也是大有益處。 想到這裡,朱棣果斷決定,放棄濟南,回師德州,護送軍糧趕回北平。 朱棣做事果斷,一經決定,毫不遲疑,立即下令鳴金收兵,同時把自己的考慮曉諭眾將,吩咐馬上拔營。按照他的計算,就算現在馬上啟程,因為糧隊行走緩慢,恐也將被明軍追及,到那時他的主力部隊必須迎敵,不能承擔運糧重任,故而他還派快馬趕回北平,叫世子高燧組織運糧隊伍接應。 八月十六日, 正午。 夏潯等人端着大碗,排着隊伍等着領粥。 今天燕軍的攻勢逾加稀鬆了,只打了不久便鳴金收兵,城中守軍得以比平時多歇息了大半個時辰,所以此時大家都比平時這個時候多了幾分精神氣力。 忽然,城頭上負責監視瞭望的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那嚎叫聲叫人聽著滲得慌,正在城下排隊打粥的人刷地一下抬起頭來,一起向城頭望去。就見一個守軍好象瘋了似的,口中嗬嗬連聲,手舞足蹈地向着下邊的人嚎叫:“退啦!燕軍退啦!啊……哈哈……燕軍退兵啦!哈哈哈哈……” “轟”地一下,排隊打粥的隊伍頓時炸了窩,所有的人都瘋狂地向城頭上跑去,倉惶之間大碗打翻了好幾隻,連一鍋稀粥都撞翻了,被燙到的人也似毫無知覺似的,只顧向城頭上跑,就連那繫著圍裙的大師傅也興奮欲狂地跑上城頭,手裡還忘形地攥着一隻勺子。 “咚咚咚、噹噹噹、砰砰砰……” 撲上城頭,看見燕軍果然拔了大營,正在陸續開拔,城上的軍民都要瘋了,他們手舞足蹈,連蹦帶跳,有些人不管認得不認得,都抱在一起喜極大哭,還有一些拚命地敲打着一切,發泄着心中的喜悅。 用刀敲盾牌的、以槍頓地的、還有那位煮飯的大師傅掄着勺子拚命地敲打城頭,勺子把兒都敲彎了,他都沒有察覺。 南飛飛和西門慶對視一眼,西門慶肩上的藥匣光啷落地,兩個劫後餘生的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模糊中,南飛飛從西門慶的肩頭上看過去,看到兩個男人正在激烈地擁吻。 惡寒! 她眨眨眼,才看清那是夏潯和謝雨霏。兩個人都是男裝,這樣的舉動似乎很古怪,可是放眼望去,做出種種怪異舉動的,又何止他們。熱淚滿頰,她卻笑了,笑着,狠狠一口咬在西門慶的肩上,在他的嚎叫聲中,拚命地跳着、跳着…… 逍遙游 第344章 嗯! 朱棣的大軍離開濟南城,這一日趕到了山東禹城。 這座城在德州和濟南中間,早就在朱棣的控制之中,大軍到了禹城,城門洞開,直接穿城而入。他的主力大軍撤退,是不用擔心平安和陳暉揮軍夾擊的,平安和陳暉聯合其他各駐軍將領在兵力上倒是不遜於他,但是有將無帥,難以眾軍如一。 至于濟南城中的盛庸和鐵鉉,或許會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一路接收城池,美其名曰“收復”吧,說不定還要說圍城三個月,燕軍如何的焦頭爛額、困頓不堪,紙樣文章而已,嘴長在別人身上,他也奈何不得。 “禹城駐軍,與本王一同撤退,這裡不必留守了。” 朱棣站在城門口,對禹城守軍將領吩咐一聲,又回望一眼,嘆道:“那些殘兵敗將,不待本王走遠了,城門是不敢開的,恐怕文軒一時半晌是追不上來了。” 朱高煦對夏潯也甚有好感,不只是因為夏潯把他從金陵解救出來,還因為之後夏潯屢施妙計,對他父子靖難大業立下許多功勞,在朱高煦眼中,夏潯的功勞、本領可是絲毫不遜于領兵掛帥正面作戰的張玉、朱能、邱福諸位叔叔的,聞言便道:“爹爹不必掛懷,咱們退了兵,楊旭那裡自然就安全了。等他脫了身,自會趕來與爹爹相會。” 朱棣點了點頭,一提馬繮道:“走,先進城,歇息一個時辰,大軍再繼續趕路。”禹城早在朱棣控制之中,此刻城中又擠滿了兵,百姓們大多都緊閉門戶,怕招惹了麻煩,有那在街頭行走的百姓,也都跟鼻花魚兒似的,溜着街邊行走。好在,朱棣以臣犯君,道義上本就不占先手,被許多儒生文士罵的狗血噴頭,為了爭取民心,對軍紀約束極嚴,唯恐再挨老百姓的罵,所以軍隊雖多,倒也彼此無涉。 朱棣策馬入城,正想尋個去處歇息一下吃頓午飯,路旁行人中突然竄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馬繮繩。燕王身邊的侍衛也是大意了,萬沒想到滿街望去不見頭尾俱是燕王兵馬,這些平民百姓又是畏懼膽怯慣了的,忽然竟跑出一個傻大膽兒來。 他們只道此人是個刺客,一個個驚得亡魂直冒,待他們抽出佩刀圍上來,已是一身冷汗。朱棣一驚之來,也是陡然握緊了腰刀,只是那人接下來的舉動,卻制止了朱棣及其侍衛們的動作。 只見這人一俟抓住了馬繮繩,制止了馬匹前進,立即順勢跪了下去,高聲道:“臨邑諸生紀綱,願追隨殿下,清君側、誅奸佞,鞍前馬後,效力大王,還請殿下收納!” 四下侍衛們本來刀槍並舉,眼看就要在這人身上戳十幾個透明窟窿,一聽這話登時停下。朱棣聞言,有些錯愕,看看跪下的這個身材魁梧的山東儒生,訝然道:“你……欲投本王?” 難怪朱棣驚訝,他起兵靖難以來,罵他最狠的就是讀書人,他們不管朱允墳是怎麼對諸叔父的,只管講那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不該死也得死,你以臣犯君,就是十惡不赦,就是罪大惡極,這雙重標準把個朱棣鬱悶的不行。 自他起兵至今,主動歸附的多是武將,文官大多是兵臨城下這才歸降。有功名的讀書人,在他前程未卜之際主動來投靠的,此前只有一個楊旭,紀綱是第二個,這對迫切需要掌握著天下根本、掌握著喉舌語言的讀書人承認的朱棣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 朱棣用人,一向是但來歸附,必量才施用,委以重任。可是紀綱出奇冒泡,以有功名的讀書人身份,聞名而來歸附,此前實在是太少了,以致于剛剛經過鐵鉉詐降的朱棣一時之間又喜又憂,患得患失,竟然怕他是個前來行間的奸細。 所以,得到紀綱的確認,並再次慷慨陳辭一番之後,朱棣並未輕信,只是說道:“你既說自幼習武,騎射俱精,本王軍中,如今最缺悍勇之士,你可願做本王一馬前卒,為本王牽馬墜鐙?” 紀綱聽了便是一怔,他的性格是不甘寂寞的,可若是循正途,以他一個被府學開除的學生身份是很難有所發展了,因此他才下定決心想在亂世之中豪賭一把,把一生前程的賭注押在燕王身上,本來他自料允文允武,又聽說燕王求才若渴,凡有投效,莫不重用,所以自付至不濟也能馬上弄個小官兒噹噹,想不到燕王竟要他做馬夫。 但是紀綱這人性格陰鷙,認準了的事情也是十分果斷的,微感失望之後,馬上意識到能在燕王身邊,這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只要他真有本事,必有受到提拔重用的一天,於是欣然答應下來,叩首稱是。 朱棣微微一笑,此人敢冒死闖駕,敢棄朝廷而投奔自己,眼光、膽略可是不凡,如果證明他確實不是奸細的話,倒是可以大用的。只是這份心思,眼下他自然是不會說與紀綱聽的,便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從此刻起,你便是本王軍中一員了,走吧!” “是!” 紀綱答應一聲,將長袍撩起往腰帶裡一掖,輓起袖子做了一身短打扮,牽起馬繮繩,竟然真就高高興興做起了馬夫,毫無羞怒之色…… …… 濟南城。 在燕王率軍離開幾天後,當初逃難離城的百姓陸續成群結隊地趕回來了。 房屋建築鄰近城邊的百姓最倒霉,為了守城,他們的房屋、院落已被拆成平地見到那廢墟般的故居,他們禁不住號淘大哭:有的百姓回到了自己的家,家徒四壁,物非人也非想起那些餓死的並沒有撐到這一天的親人,禁不住也是傷心落淚;又有那在城下尋找被留下守城的親人,得到的只有死訊,連屍骨都不曾留下的,當場伏地大哭;還有的找到了倖存的親人,哪怕他已經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殘廢,也禁不住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 喜也哭、悲也哭,濟南城中一片哭聲。 可是不管怎麼說,災難總算走過去了。 駐軍單家橋的平安,是第一個率兵進的濟南城,此來,他還帶來了大批的軍需輜重、糧草酒食,一進城看到那些瘋瘋顛顛的骷髏兵,平安連忙就地施放了幾十車的糧米,這才去見盛庸和鐵鉉。不久,同樣對燕軍動向監視最嚴密的陳暉也得到了消息,立即率軍趕來,與他們會合。 大明湖天心亭連着兩旁曲橋上,都擺滿了酒宴。 盛庸、鐵鉉、高庸等人喜氣洋洋,燕王朱棣鎩羽而歸,濟南城終於守住,大家都是彈冠相慶。在場眾人之中只有按擦使曹大人因為獨生兒子的慘死,始終悶悶不樂。 “聖旨到……” 眾官員正杯籌交錯喜氣洋洋的時候,朱允墳的聖旨也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到了濟南。 自李景隆回京,自述兵敗罪狀的時候,朝廷就加緊了對山東局面的偵緝,這邊一有消息,立即以軍驛快報呈遞京師,來回不過數日功夫,聽到燕王退兵的消息,朱允墳欣喜若狂。 因為李景隆的事弄得灰頭土臉的幾位大人也大大地鬆了口氣。 不要以為同一陣營的人就是鐵板一塊,蕭何如何?張良如何?在那些刻畫簡單的小說裡面,似乎給人一種文官武將莫不信服愛戴的味道,可人心豈是那麼簡單的,劉邦開國,這兩位得以封侯,武將們跟炸了鍋似的,激烈反對,逼得劉邦不得不一次次出來解釋甚至彈壓。 再說近的,我們開國授勛的時候,為了誰高誰低,戰功赫赫的武將們之間,何嘗不是一樣各有各的打算。方黃等人是一步登天,爬到眾人頭上去的,本來就有許多人不服。朝廷吃了這樣的大敗仗,不管是勛戚武將還是朝中的文官,對他們的激烈指責都不在少數,如今總算因為燕王退兵,濟南得保,他們的政治危機算是解決了。 於是,在他們推波助瀾之下,建文帝這道聖旨,就在最短的時間內得以頒佈到了濟南。 朝廷,真的需要一場大捷來鼓舞軍心士氣了。 不管燕王是主動退兵還是被趕出山東,不管保住了濟南城是不是就算大捷,它就是大捷。 眾官員趕緊放下酒杯,整整衣衫上前接旨,傳旨太監展開聖旨,高聲宣道:“……都督盛庸、參政鐵鉉暨濟南軍民堅守孤軍逾三個月,將士用命,上下齊心……着即,封都督盛庸為平燕將軍,授歷城侯,總領討逆大軍,參政鐵鉉擢升為山東布政使,加兵部尚書銜,贊理軍機……”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濟南城中現在亂糟糟的,梓祺就算找來,想找到咱們也是大海撈針,想快點與她取得聯繫,咱們唯一的去處,只有青州。梓祺如果進城來找咱們,找不到咱們下落,她一定會想到你一旦出城,唯一的去處只有青州,我們在那兒等她。” “嗯!相公,梓祺姐姐當時……不會為了找我,也進了濟南城吧?這三個月的饑荒,濟南如人間地獄一般,我擔心……” “你放心,梓祺的家族黑白兩道都有關係,而且這丫頭可不是個寧肯餓死也放著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不用的人,如果她真在城裡,斷然不會缺糧餓死。” “嗯!那咱們該往章丘方向走呀,怎麼去歷城?” “只是拐個小彎,歷城有我設下的一處信息站,我得瞭解一下入城前安排的事情進展怎樣了,燕王那邊我縱不能脫身去見他,也得捎個消息過去才行。” 謝雨霏偷偷瞄了夏潯一眼,紅着臉蛋,吞吞吐吐地又道:“嗯!嗯……相公……” “嗯?” 謝雨霏慌忙又搖頭:“沒……沒甚麼了……” “嗯!” “你嗯什麼?”夏潯笑得有點兒壞:“嗯就是嗯,你說還能有什麼?” 謝雨霏期期地道:“嗯……嗯……是呀……” 第345章 失之交臂 歷城縣,這是距濟南最近的縣城。 歷城縣,洪家樓大家,戴老頭兒的家。 夏潯坐在椅上,老戴站在對面,畢恭畢敬地向他稟報着。 老戴家有良田數十畝,在縣裡算是小康之家。在大明軍民匠灶四種戶籍中,他屬於民戶,不過是民戶中比較稀有的一種,他是女戶。所謂女戶,就是他不用交賦稅、也不用服徭役,只是在朝廷需要的時候,交一個女兒,當然,得是年輕的女兒。 大明的戶籍劃分之細由此可見,每個人都給你安排了職業,朝廷需要用什麼人時,只要依照戶籍安排就行了。上繳女兒,是去做宮女的,宮裡的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需要更換一批,年紀大的放出來,換一批年輕的進去。有些朝代,是貧民自願入宮的,而大明,連這個職業也劃好了。 那麼劃為女戶的人家,如果生了一堆兒子,就是不生女兒怎麼辦?那就自己想辦法去,養女啊、過繼啊、買棄嬰呀,隨便! 有些不願讓親生女兒遠離父母的女戶人家,家境又比較富裕的,很早就會買個女嬰備着,這一來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無形中救了些家裡不願意要女嬰,又養不起太多孩子,本想溺死的小丫頭。 老戴之所以這麼快就成為飛龍秘諜的一員,是因為他的獨生子戴裕彬就在燕王軍中,而他的養女戴逸萱卻在金陵皇宮。 老戴收養這個女兒,本來是預備朝廷徵召宮女用的,不過朱元璋做皇帝,因為一輩子窮慣了,所以最討厭鋪張浪費,宮裡的宮女需要的不多,一直也沒輪到他送女入宮。老戴收養這棄嬰,原本就是兩手打算,宮裡要人就送進宮,過了入宮的年齡,就許給兒子為妻。 可巧,建文登基,宮裡需要增加女侍,就把他的準兒媳選進宮裡去了,緊接着,他的兒子跟着燕王反了,而且因為驍勇善戰,還提拔做了小旗。夏潯在燕山三護衛中挑選第六軍骨幹時,得知他家中這些情況,他的兒子自然順利入選。 親生兒子鐵了心跟燕王走了,老戴頭還能怎麼辦,自然是死心踏地做了燕王的飛龍秘諜情報站聯絡員。好在夏潯設計這情報網,骨幹是從燕山三護衛中選出的精幹將士,並沒打算給老戴安排什麼難為他的事情,他也僅僅是承上啟下,負責傳遞情報。 “大人,四位特使奉大人所命趕赴金陵,現在已經紮下根來,不過他們現在只能在江湖道和民間有所作用,想要插手朝堂,一時還辦不到。” 老戴知道的情報有限,傳遞出來的消息本來就有限,不會提及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四人的名字和到達金陵的時間、從事的具體職業,以防有人泄露消息,被朝廷按圖索驥,抓個正着。 夏潯點點頭道:“有兩封信,你給我送出去。一封交給四位特使,另一封交給燕王殿下。” “是!” 老戴敬畏地道:“飛龍已傳出消息,一俟有了大人的消息,立即送回去。燕王殿下那裡,也下了命令尋找大人的下落,大人不去見見殿下麼?” 夏潯搖頭道:“殿下知道我還活着,這就夠了。我本該三個月前就着手赴金陵的,現在已經延誤了,我得儘快趕去。你只管把信送出去,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取紙筆來。” 老戴答應一聲,連忙送上文房四寶,夏潯瞅了一眼,咳嗽一聲道:“你先出去,請那位隨我同來的姑娘進來。” “好大的派頭呀你,還要你口述,我著筆。” 謝雨霏似笑非笑地瞟了夏潯一眼,開始研磨。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我這是凡事小心,免得我的筆跡落在有心人眼中,一個不慎,便難保不在什麼場合認出來,小心無大錯嘛” 謝雨霏一聽,笑靨如花,洋洋得意地道:“那你找我,可算是找對人了,本姑娘會用篆隷草行楷五種字型,王顏柳趙米等八種筆體,嘿嘿,你瞧著吧,一個字我給你換一種筆體,兩個字我給你換一種字型,保證呀……誰看誰暈!” …… “山東地面,南軍與燕軍,早晚再起征戰,在這個地方設置一些耳目,是很有必要的。可惜了,高升兄如果肯幫忙,我讓他做飛龍秘諜山東情報站分站站長,他熟門熟戶,以後這邊就完全不需要我操心了,奈何……” 離開老戴家時,夏潯順便讓老戴給買兩匹馬,可這馬是軍用物資,平門小戶哪裡買得來,最後買了兩頭騾子,也好,只是代步工具而已,這騾都是馴騾,墊上厚厚的褥子,正適合謝雨霏這不會騎馬的人坐著。 謝雨霏道:“你呀,你當人家都是你這樣喜歡冒險的?人家西門慶有家有業,嬌妻美妾,何必跟着你擔那風險?” 夏潯點頭道:“是呀,人各有志,所以,我也不想強求。不過,唯因如此,在濟南城時,他肯那樣幫我,實是一無所求,全念兄弟情意。這個兄弟,我會記得的!” 燕軍撤退之後,西門慶和南飛飛便回陽谷縣去了,雖說小東嫂子還不知道他們困在了濟南城,可是他已經過了服役期仍然沒有回家,這兵荒馬亂的,小東在家獨自操持,還拉扯着兩個孩子,豈能不憂心如焚?因此城門一開,西門慶就婉拒了夏潯的好意,與南飛飛匆匆趕回陽谷縣去了。 西門慶沒甚麼大志向,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已,這志向,也正是夏潯當初的打算。如果夏潯用點手段,想把西門慶逼上自己這條船易如反掌,可他當然不能這麼做。要說起來,跟着燕王干,本來就是危險之極,夏潯是知道一點未來,有心給自己兄弟謀個封妻蔭子的前程,可是要人家拋妻舍子,跟着自己幹這殺頭的買賣,確也是有風險的,西門慶戀家歸去,夏潯雖然不捨,也只好依了他。 謝雨霏騎着騾子雖然不快,好在青州也不算遠,過了幾天,兩人終於趕到了青州府。夏潯在青州是個名人,雖說離開兩三年了,他在濟南又困了三個月,臉頰削瘦的多,一臉的大鬍子又沒刮,除非仔細打量,否則縱是極熟的人也未必就能認出他來,可他仍然不能冒這個險。 因此夏潯過城不入,直接繞到了彭家莊。 到了彭家莊,夏潯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他雖不知自己丈人家是白蓮教,卻也知道彭家在地方上的勢力,這些地方上的土豪,潛勢力極大,威望比官府、朝廷大得多,說句不客氣的話,有些刁民刺頭兒,不怕公堂枷鎖,對這樣的地方豪強也是如鼠見貓的,所以夏潯到了彭家莊,敲開大門,大大方方亮明了身份。 不一會兒功夫,他的老丈人就瞪着眼睛迎了出來。 彭老頭兒沒有當眾給他難堪,說到底總是自己姑爺,在古代,姑爺子上門就是客,也不好太讓他難堪的。待把夏潯讓到廳裡,彭老頭兒這才問起他的情形,夏潯此前的種種作為,彭梓祺上次從登州蓬萊閣上岸,路經青州時已經告訴了父親,彭家是白蓮教,逼急了他,造反的膽子都有,倒是不大在乎自己的女婿干的這些驚世駭俗的事情。 夏潯從謝雨霏口中,也知道彭梓祺已經對岳父老大人交了底,所以毫不隱瞞,便把自己這三個月來的經過說了一遍。彭老頭兒耳目本就靈通,濟南難民放出來時,就已知道濟南城裡變成了人間地獄,如今一聽女婿正是從城裡出來,不由聳然動容,稍許的埋怨也就說不出口了。 岳父老大人吩咐了人給他和謝雨霏安排住處和飲食,這與他們說起彭梓祺這邊的情況。 原來,彭梓祺當時並未進入濟南城。燕軍趕到,難民蜂擁入城的時候,彭梓祺已經看不到她們本來乘坐的車子了,她也知道謝雨霏是不想逃進城去的,還以為她會跳下車來,所以先在人群中匆匆尋摸了一圈,待不見她的蹤影,這才發起急來往城中追去。 彭梓祺趕到城下的時候,正是城頭守軍用箭狂射,阻止難民繼續入城的時候,當時夏潯正趴在牛車底下,拚命地往即將合攏的城門口鑽,兩個人就此失之交臂,彭梓祺被擋在了外面。 等到燕王大軍紮下營盤,團團困住濟南城,濟南城頭也是如臨大敵嚴密戒備的時候,彭梓祺就更沒有機會進城了。她在濟南附近追着四散的難民隊伍找了一陣,沒有找到謝雨霏,便立即趕回了青州,向父親說明情況,又交待了一個自己在濟南附近的住處,叫家裡人一旦見謝雨霏尋回來,馬上去通知她。 而她自己則在濟南附近住下,時不時的就到濟南城下去探聽消息,當城中陸續釋放難民出來的時候,彭梓祺從難民口中聽說了城中慘絶人寰的狀況,几乎駭暈過去,當天夜裡她就換了身夜行服,冒險摸向濟南城。 費了好大勁兒,她順利穿過了燕軍兵營,但是到了城下,還是被防範嚴密的明軍發現了,退回來時又驚動了燕軍,險些死在亂箭之下,她這才死心,同時也想到,以眼下狀況,就算她進了城,又往哪裡去找謝雨霏呢?難道敲鑼打鼓地去找,再請交戰雙方給個面子,讓她把謝雨霏帶出來? 無奈之下,彭梓祺只得繼續在外面等。彭老頭兒不放心姑娘一人在外,早在半個月前就把兒子彭子期打發出去陪着女兒了。現如今夏潯和謝雨霏既已安全回來,他馬上就會叫人去通知兒子女兒回來。 謝雨霏聽了心中暗暗歡喜起來,雖說已經拜了天地,可是不做了夏潯的女人,她心裡終歸不踏實。在她這個年紀,還不到貪慾的時候,她急,是心裡急,十九歲啦,老姑娘了啊!拜了天地而沒洞房,終究不算是做了真正夫妻。 她的婚姻之路,可謂歷盡蹉跎,如今彭梓祺無恙,他們兩個就都可以放心了。只等梓祺回來,她就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圓房了吧?一旁想著,羞喜便漾上了她的眉頭。 夏潯也放了心,總算兩個嬌滴滴的老婆都平安無事,他喝一口茶,順口問道:“岳丈,如今梓祺住在哪呀?” 彭老頭兒答道:“歷城縣,彭家樓大街。” 夏潯“噗”地一口茶噴了出去…… …… 此刻,彭家後宅,彭老太爺彭瑩玉正在接待一位客人,這人正是在德州陣前造反的林羽七。 兩下里談笑一陣,林羽七起身,畢恭畢敬地道:“那麼,晚輩這就帶弟妹回去了,還得多謝老太爺,替晚輩照料她母女這麼久。” 彭和尚爽朗地笑道:“紅花綠葉白蓮藕,萬水同源是一家。林掌柜的不用這麼客氣。老夫老矣,也很希望你們晚輩間多多走動。” 林羽七忙道:“一定,一定,大家同在山東地面,本就該相互扶助,何況,晚輩還有許多東西得向前輩您求教呢。” 彭和尚哈哈一笑,說道:“好,老夫歡迎你常來做客。萬里,替老夫送客。” 彭萬里揖手相讓,林羽七忙向彭和尚鄭重行禮,然後隨着彭萬里走了出去。 院中,唐家娘子抱著孩子,旁邊陪着蘇欣晨小丫頭。唐家娘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鬢邊戴着一朵小白花,花容慘淡,十分清減,一見林羽七出來,便福身道:“七爺!”一句話出口,眼圈一紅,便要落下淚來。 “哎呀,弟妹,不要傷心了。孩子這麼小,你還要愛惜自己身子才是。” 林羽七寬慰勸道:“唐兄弟雖不在了,我們還在,弟妹啊,我家小三比令愛大不了幾歲,如果弟妹不反對,咱們就結個兒女親家,以後,你與令千金的吃穿用度,都包在我林羽七身上了。” 林羽七一邊安慰着唐家娘子,一邊和她們一起,在彭萬里引導下走出後宅,剛剛跨過中廳右側的掖門,走進小天井,側廂一間房門吱呀一開,彭莊主陪着夏潯和謝雨霏走了出來,兩下里一打照面,各自大吃一驚! 第346章 幽怨的心 林羽七、唐家娘子和蘇欣晨並沒有馬上認出夏潯。夏潯吃了三個月的鹹菜疙瘩,人沒餓死,卻也消瘦了許多,臉頰都有些凹進去,又是一臉的大鬍子,形貌變化比較大,但是夏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夏潯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們,尤其是他當初聽手下回報,唐家娘子和蘇欣晨是被唐姚舉轉移到了濟南,他進城後尋找謝雨霏時,還曾到過唐家娘子落腳的地方,可惜甚麼也沒有找到。萬沒想到,最後竟在這裡撞見他們,神色不免有些驚訝。 那種看到熟人的眼神和訝異的神情馬上引起了林羽七的注意,仔細再一看,似乎非常熟悉,林羽七不覺有些疑惑起來,倒是蘇欣晨,因為夏潯扮作渾堂掌柜的時候就是一臉大鬍子,此刻雖然消瘦了些,仍然被她認出來,小姑娘不禁驚喜地叫道:“掌柜的,你怎麼在這裡?” 夏潯心中同樣疑問:“你們怎麼在這兒?” 原來,白蓮教在德州兩軍交戰之際起事的作法操作難度太高,而燕軍進攻、南軍潰敗的速度又太快,那場閙劇連個浪花都沒掀起來,就被交戰雙方的大軍迅速撲滅了,雙方士卒甚至不知道這支立場不明的所謂軍隊倒底是甚麼來路,燕軍忙着追趕明軍,明軍急着逃向濟南,壓根沒人理會被打散的他們了。 林羽七事敗之後,潛藏了半個多月,發現什麼事都沒有,根本沒人追究兩軍陣前突然發生的這起白蓮教造反事件,甚至連主使人是誰都不知道,這才放心地回了蒲台縣。唐姚舉受了重傷,被他拖去藏身處不久,就因為缺醫少藥而一命嗚呼了。 唐姚舉在他堂口的舊人中威望極高,他的娘子和女兒下落不明,林羽七如果不能把人家的寡妻幼女找回來,就很難接收唐姚舉留下的勢力,所以林羽七潛回蒲台縣後,小心謹慎地觀察一陣,發現官府果然沒有察覺他的造反之事,便公開露起面來,並四處打聽唐家娘子的下落。 唐家娘子並不在濟南。 唐姚舉和林羽七要舉事的時候,都把自己的家人先轉移了,唐姚舉給自己娘子安排的去處本來確是濟南府,事先給她偽造了另一個身份,頗有點大隱于市的意思。可是夏潯派了人一直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他派人送妻兒去濟南的過程,都被夏潯的人看在眼裡。 然而唐姚舉是山東地面上的地頭蛇,夏潯手下的秘探則是半路出家的官兵,追蹤之術不到家,護送唐家娘子的是唐姚舉的心腹王宏光,他察覺有人跟蹤,便使了個障眼法兒,只在濟南住了一天,就轉移到了第二個潛居點:青州。 德州舉事失敗後,林羽七拖着重傷的唐姚舉潛藏起來,王宏光與自己人徹底失去了聯繫,不得已,他只好在茶館裡擺出白蓮教的切口茶語向教友求助,被青州的地頭蛇彭家給發現了。 如今山東一片混亂,彭和尚冷眼旁觀,雖然以他老辣的眼光,感覺還不是渾水摸魚的時候,但是膽子畢竟大了許多,如果能利用這個機會插手山東白蓮教,把山東地面上的幾股白蓮教勢力漸漸納入自己掌握之中,擴張彭家的勢力,這一點他是樂見其成的。 當彭家門下弟子發現有人用教中通用的切口求助,問清對方身份之後,彭和尚便動了結納的心思。因為白連教下有將師兩門,將門弟子練習武藝兵法,師門弟子練習道法幻術。武藝兵法可以用之於戰場,道法幻術易於拉攏愚夫愚婦入教,可謂相輔相承。 陝西田九成造反,無兵無餉,卻有本事召納數萬百姓供其驅策,連王金剛奴這樣智勇雙全的豪傑都要屈居其下,就是因為他的幻術了得,受到信眾的擁戴。彭和尚出身將門,師門的道法幻術正是他的短處。 彭和尚身在山東,豈能不對山東地面上的各股白蓮教勢力有所瞭解?他早就知道林羽七這一門是幻術高手,只是以前天下穩定,他只能牢牢守住自己在淮西的基業,未敢輕率與山東本地的白蓮分支爭地盤,如今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有意結納。於是,他收留了唐家娘子之後,就派人去尋找林羽七和唐姚舉,兩下里近日才取得聯繫。 蘇欣晨又驚又喜地叫出一聲“掌柜的”,唐家娘子便也認出了他,不禁淚流滿面地道:“楊兄弟,竟然是你,你唐大哥他……”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夏潯身份已然被人叫破,只好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 如果不是怕連累彭家,夏潯根本無須顧慮什麼,真的被人識破的話,大不了一走了之,以他現在的能力,想要換個身份易如反掌。且不說他現在掌握著極大的能量和財富,就只燕王一路攻城拔寨,擄獲的那許多各地官府的官防印信,就足以用來給他製造大量的路引官憑,以這個時代官府的行政效率,朝廷方面想要改換或者甄別真假,那是相當困難的。 問題就在於,他能走,彭家這麼大的家業,想走卻極困難。好在,一番交談,林羽七似乎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夏潯這才放心。彼此聊了幾句,與彭二叔一起送了唐家娘子和蘇欣晨隨林羽七離去後,夏潯站在彭家大門外,怔怔地出神。 謝雨霏站在一旁,拿眼角瞟着他,瞟了許久,夏潯還在望着林羽七等人離去的方向出神,謝雨霏忍不住咳嗽一聲道:“喂!別看啦,人家都走沒影兒了。” “啊?什麼?”夏潯回過神來,茫然問道。 謝雨霏酸溜溜地道:“那位姓蘇的姑娘,依依不捨的,一步三回頭,好象對你蠻有意思的嘛。” 夏潯笑了,揉揉鼻子道:“我怎麼聞着一股山西老陳醋的味道。” 謝雨霏瑤鼻兒一翹,哼了一聲。 夏潯迴首看看彭家大門,對謝雨霏低聲道:“你發沒發覺,我這丈人家,非常的神秘。” 謝雨霏反問道:“怎麼神秘了?” 夏潯緩緩道:“你可知道,唐家娘子的丈夫,是白蓮教。” “嗯?” 謝雨霏有些詫異,但她腦瓜何等靈活,立即反應過來,忍不住輕呼一聲:“呀,你是說……?” 夏潯點點頭道:“不錯。唐姚舉是白蓮教,曾在德州聚眾造反,戰亂之中,重傷逃逸。這林羽七卻對我詭稱唐姚舉是患重疾而亡,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看到他那幾個隨從沒有?身材魁梧,眼神凶厲,這姓林的絶不是什麼正經生意人,十有八九,他也是白蓮教徒……” 謝雨霏介面道:“而彭家,不但可巧地收留了唐家娘子,還與林羽七取得了聯繫,那麼彭家……” 她的眼珠轉了轉,忽道:“似乎……這也沒甚麼關係吧?你現在又不是朝廷的官兒。” 夏潯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如果彭家安分守己,那就沒甚麼關係,如果彭家也想爭霸天下……咱們先回去吧,等梓祺回來,這件事得和她好好聊聊。” 西跨院,三間房。 謝雨霏看看自己的房間,再看看夏潯,然後轉向彭莊主,斂衽道謝:“多謝莊主款待。” “不用客氣了,又不是外人,呵呵,鄙居簡陋,謝姑娘不嫌棄就好,你們先歇息吧,老夫馬上安排人去歷城送信。” 彭莊主走了,謝雨霏瞄了夏潯一眼,小聲道:“怎麼……給咱們的房間是分開的呀?” 夏潯道:“是呀,應該給咱們安排同住一屋才對。” 謝雨霏俏臉一紅,辯解道:“人家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甚麼?她卻說不出來。 夏潯道:“我那岳丈還不知道咱們兩個已經成親,我又不好對他直說……梓祺是他的女兒,這事兒對著他,我還真有些難以啟齒。你不會騎馬,這一路上也勞乏的很了,今晚好好睡一覺,等明兒晚上……” 謝雨霏細白的牙齒咬着櫻唇,媚眼如絲地瞟着他,柔柔膩膩地道:“明晚……怎麼樣呀?” “明晚麼,還請娘子記着,給相公留門兒。” 唰地一下,謝雨霏連耳根子都紅了,她輕啐一口,嬌嗔地道:“門兒都沒!” 她飛快地開門,進屋,那房門將掩未掩時,這才回眸一笑,昵聲道:“只留一扇窗子給你,你愛來不愛!” 門“啪”地一聲掩上了,伊人餘音裊裊,把夏潯的一顆心,好一陣蕩漾。 天……不從人願! 彭梓祺回來了! 第二天就回來了。 彭梓祺並沒等到彭家去找她的人,濟南城一開,她和哥哥就進城去找謝謝了,一連找了幾天不見蹤影,彭子期便勸她這樣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還不如回青州去守株待兔。彭梓祺也沒了主意,只得跟着哥哥回了青州。 這三個月,彭梓祺雖在濟南城外,不虞饑餓之險,可她並不比城裡的謝雨霏好受多少。當初離開雙嶼島來尋找夏潯是她的主意,雖說謝雨霏是自願跟來,可謝雨霏一個不習武功的弱女子,她就這麼把人給弄丟了,先不提她與謝雨霏之間長期相處下來的姐妹情誼,單只夏潯面前,她就無法交待。 所以三個月下來,彭梓祺飽受心理折磨,也是清減了許多,那本來就很纖細的小腰,衣帶漸寬,簡直是迎風欲折了。一俟回到彭家莊,見到夏潯和謝雨霏,彭梓祺心事盡去,抱住二人喜極而泣。三人把彭家的人摞在一邊,盡訴別後之情,到後來,只剩下謝謝和梓祺呱唧呱唧說個不停,就連夏潯也做了一旁的陪客。 不過歡喜之後,謝雨霏很快就又陷入了煩惱當中。 因為……彭梓祺回來了。 彭莊主那死老頭兒,把他的寶貝女兒和夏潯安排在了一個房間。 這……這…… 當天晚上,謝謝很幽怨地留了窗。回去躺了片刻,又爬起來,很幽怨地留了門。 然後,她回到床上,咬着唇角,很幽怨地想:“那個冤家,會不會來呢?” 第347章 嘿,嘿嘿 三天了。 第一天晚上,久別重逢的梓祺像八爪魚似的纏住了夏潯,哪裡脫得了身,第二天早上,謝謝的神情很幽怨。 第二天晚上,久別重逢的梓祺像八爪魚似的纏住了夏潯,哪裡脫得了身,第三天早上,謝謝的神情很幽怨。 第三天晚上,久別重逢的梓祺像八爪魚似的纏住了夏潯,哪裡脫得了身,第四天早上,謝謝的神情很冷淡。 第四天晚上。 彭梓祺對夏清道:“我已經試探過爹爹心意了,爹爹並無意造反,太公說,大明甫立,如日東昇,氣運正旺着呢,別看朱林和朱允墳叔侄倆鬥得你死我活,可就連退回漠北去的大元,都不敢趁機南侵。元朝雖然敗回漠北去了,實力卻還十分雄厚。叔侄倆爭家產,外人想分一杯羹,那是作死。” 夏潯鬆了口氣,欣然道:“那就好,那麼……你們彭家何必與林羽七來往?” 彭梓祺道:“太公雖不敢奢望龍椅寶座,卻想讓我彭家在白蓮教中居然上座。白蓮教有將師兩門,將門習兵法武藝,師門習道法幻術,林羽七正是師門傳人,太公是想,利用他的力量,甚而學到師門的絶技,增強我彭家實力。再者也是…… 說實話,白蓮教造不造反,能不能成事,取決於朝廷。想要白蓮教不造反,那就得朝廷鎮得住,它能讓百姓有活路,不對百姓盤剝過甚,白蓮教自然也就無機可趁。否則,朝廷就算真的想剿,一直剿下去,也是剿不完的,就算真把白蓮教剿光了又怎麼樣?老百姓活不下去,一樣會反,除了大明是利用白蓮教起事,古往今來那麼多王朝都覆滅了,又有哪個是白蓮教做的?何必非把它得成洪水猛獸一般。” 夏潯蹙眉道:“可是……雖然德州起事,他們失敗了,但這反心一旦滋生,難保不會……你是我的妻子,彭家就是我的親人,我不希望你們被林羽七拖下水。” 彭梓祺嘻嘻一笑,傲然道:“相公,這你可是高看他林羽七了,若不是他林家有幻術這門道法,我家老太公都不會正眼瞧他一下,他想裹挾我們彭家跟着他造反,門兒都沒有。有我們彭家看著,他林羽七就算是一條龍,也得乖乖盤着,就算是一頭虎,也要乖得像隻小貓。” 說到這裡,她握住夏潯的手,動情地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放心吧,我們彭家,不會着了他林羽七的道兒,論道行,論實力,他都差得遠呢。光憑他在德州起事的那些手段,都讓我家太公和我爹爹他們笑掉了大牙,哪會跟着他們胡閙。” 夏潯苦笑道:“但願如此。對了,你怎麼有這麼大的自信?你們彭家……在白蓮教中,很有地位麼?” 彭梓祺只略一猶豫,便坦然說道:“白蓮教,只是一個籠統的稱呼。實際上,白蓮教下分支無數,最大的一個支派就是明教。而明教中又有無數分壇,其中南北各有一支是為領袖。” 彭梓祺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一雙秋水似的眸子凝注着夏潯,一字字地道:“明教北宗的代表是韓家。明教南宗的代表是彭家。三十多年前,北宗領袖就是率先起事反抗大元的韓山童,而南宗領袖,就是扶立了天完帝國的我家老太公……” 夏潯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來,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几乎脫口而出:“那麼,彭老太公就是……” 彭梓祺嫣然一笑:“自然就是彭和尚了。” “竟然是他!” 彭和尚的大名夏潯自然是知道的,就算對歷史瞭解不多的人,至少也知道武俠小說裡的明教五散人。只不過,在武俠小說裡,五散人是閒職,武功和作為也不算很高,實際上,比他們高明的人几乎全都是虛構的,恰是五散人的彭瑩玉和周顛,才是元末明初真正的江湖奇人。 彭和尚是那個時代裡,最富神秘色彩的人物。袁州起事,他才是領袖,起義軍中的高級將領以他的弟子最多,但是他把弟子周子旺推上了王位,周子旺戰死後,為了爭取內部團結,他又把帝位讓給了徐壽輝,其實前後兩次,他都是最有資格坐上首領位置的人。 政治上深謀遠慮,顧及全局,成為天完帝國各路梟雄之間的粘合劑,軍事上,他彭和尚也是一位能征善戰的大將,至正十二年,彭和尚領兵入江西,大敗元江西行省右丞孛羅帖木兒,殺死江州總管李黼,自江州再攻南昌,把大元江西平章道童嚇得棄衙而逃,接着連克饒州、樂平等十五城。一直殺到杭州,大軍過處,勢如破竹。 此人雖不及朱元璋,卻也是雄才大略,如果把他當成一個草莽,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夏潯得知彭家老太公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彭瑩玉彭和尚,雖然有些吃驚,卻也放下心來。 以彭和尚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此時的大明,不可能予外人以可趁之機,以他的能力,只有他把林羽七戲弄于股掌之上的份兒,又怎麼可能被林羽七所裹挾? 彭梓祺道:“所以,老太公只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把將師兩門絶藝都籠絡到我彭家,再者就是……我彭家本是南宗,雖身居青州,對北宗控制的這些地方卻一直沒有插手。現如今,南軍、北軍的主戰場就在北方,四方糜爛,太公覺得,這是一個把我南宗勢力擴張到北方的好機會。大公,無意于天下了……” 夏潯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既然太公就是彭祖,我自然是信得過他老人家的眼光的。 這一來,我也就放心了。那咱們就早些歇了吧,明日一早,就得啟程南下了。” 這三天,夏潯可不是夜夜坐歌,除了對彭粹棋曉之以理,說服她探明父祖對於天下的態度,他還在策劃趕赴金陵的事,如今已初步似定了一個計劃。 彭粹棋為難道:“不成,明天一早就得走了,娘親很捨不得,喚我今晚去陪她,所以……” 夏潯一獃,便道:“說的也是,這一去,就不知幾時才能回來了,你去後宅陪陪岳母大人吧。” 彭梓祺答應一聲,兩夫妻又簡短地說了幾句,彭梓祺便起身去了後宅。 夏潯長長地舒了口氣,靜靜地坐了一陣兒,倏地跳了起來。 謝謝這兩天看他那幽怨的目光,他何嘗不明白?可近一個月來,雖然吃了許多苦頭,至少他和謝謝一直在一起,彭梓祺孤身在外,擔驚受怕,如今剛剛相見,他怎好便說出在城中拜了天地的事情,就算說得出,迎着梓祺那依戀的目光,他又如何說得出要去與謝謝同房? 眼看著今天謝謝那幽怨的目光都因負氣變得冷淡了,夏潯心裡也急呀。想不到,關鍵時刻還是丈母娘疼女婿呀,居然把梓祺給調走了,夏潯匆匆整理一下,便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準備去哄哄那三天來飽受冷落的小美人兒。 “姑爺,這凍晚了,還沒睡呢。” 剛一出門,迎面就碰上一個俏生生的小丫環,向他笑嘻嘻地福身施禮。 做賊心虛的夏潯嚇了一跳,差點兒沒跟着做個蹲身福禮的動作:“啊……啊,我在院中走一走,一會兒就回來。” 夏潯雙手一背,邁開八字步,開始“走一走”,眼角捎着那小丫頭,候她拐過了月亮門,夏潯才一個大鵬展翅,啪地一下跳到謝雨霏門前,一時間,那心竟跳得飛快。 “奶奶的,在老婆的娘家偷老婆,這叫什麼事兒!” 夏潯喘了口大氣,一推門,沒動。夏潯拍拍額頭,又跳到窗前,再一推,還是沒動。 “壞了,謝謝真生氣了。” 夏潯跳來跳去的像一隻辛勤的小白兔,再次跳到門前,屈指輕輕印響房門:“謝謝!” “誰呀?” “我!” “你是誰呀?” “心肝寶貝乖,這兩天真的是不方便呀,這不一得着空兒我就來了麼。你……先讓我進去,咱們裏邊說。” 房間裡靜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謝雨霏穿著小衣,轉身走回去,一撩被子上床躺下,俏面朝裡,丟給他一個背影。 夏潯趕緊插好房門,見小美人兒不理他,只好涎着臉走過去,齊人之福不是那麼好享的,大男子主義要不得,該低頭的時候得低頭啊。 夏潯挨着她躺下,扳了扳她的肩膀,謝謝板着俏臉道:“幹嘛?” 夏潯低聲下氣地把這三天的事情說了一遍,一面說,少不得摟摟抱抱、親親摸摸,謝雨霏那僵硬的脊背終於柔軟起來,嬌軀一轉,朝向他道:“知道啦,大忙人兒,誰那麼小氣,跟你鬥閒氣呀。” 夏潯大喜:“娘子真是溫柔賢淑,那……今夜咱們能洞房花燭了麼?” 謝謝向他翻了個俏皮的白眼兒:“今晚上……你方便了?” 夏潯點頭如搗蒜:“方便了,方便了。” 謝謝哼了一條,慢條斯理地道:“可惜,本姑娘今晚……不方便了。” 夏潯苦笑道:“好啦,我的好娘子,你就不要跟我嘔氣了。” 謝謝沒好氣地道:“誰跟你嘔氣啦,我今晚……真的不方便了。” “啊?” 夏潯一下子傻了眼:“你不會……不會去……” 謝謝嫣然地點了點頭,很優雅地道:“相公,你猜對了。” 夏潯低頭看看已經支起了一個大帳蓬的小兄弟,向謝謝苦着臉道:“那……我怎麼辦?” 謝謝無辜地道:“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怎麼辦?” 夏潯無奈地看著謝謝,看到她那如花俏面,花粹似的紅唇,忽地想起了她那會跳舞的舌頭,那粲花妙舌,如蟾蜍、如靈蛇、如海浪、如鑽頭,忽爾蜿蜒前行,忽爾如浪起伏、忽爾如一柄粉鑽,一環環地向外旋動…… 夏潯忽然有點口乾舌燥起來,他咳嗽一聲,沙啞着嗓子道:“謝謝……” “嗯?” “你現在,嘴裡沒藏着刀吧?” “幹嘛?” “嘿!嘿嘿……” 第348章 蹀坐吹長笛 上馬不捉鞭, 反拗楊柳枝。 蹀坐吹長笛, 怨煞行客兒。 反覆品味這首樂府古詩,夏潯覺得,古人實在是太有學問了,吹簫而已,居然可以讓他們說得如此堂皇風雅。 想起昨夜閨中滋味,確是讓人回味無窮,謝謝還只是第一次,含羞帶怯,技藝生疏,就已那般銷魂,略施小技,就讓他——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唇兩瓣中,這要是熟諳了風雨滋味…… 說不得,說不得,回味無窮! 彭梓祺剛剛離開家門的時候,很是傷心了一陣,不過這時卻在瞄着夏潯和謝雨霏,因為她發現,這兩個人之間似乎有點不一樣的感覺,好象……應該……大概……可能……是發生了點什麼。 夏潯在閉目養神,嘴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而謝謝……好象很害羞的樣子。尤其是一看到她時,眼光總是飄忽錯開,似乎有些不敢對視。 過了好久,她終於發現了一點點不同,謝謝已經換回了女裝,而她的髮髻是已婚婦人的髮式,彭梓祺悄悄靠近夏潯,在他腋下輕輕掐了一把,附耳過去,小聲道:“你把謝謝怎麼了,老實招來!” “謝謝麼?” 夏潯張開了眼睛,他覺得也是時候告訴梓祺了,否則,可就太委屈了人家謝謝。夏潯看著難得羞到把頭埋到胸前的謝謝,柔聲說道:“謝謝,和你一樣,是我的妻,是我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彭梓祺恍然大悟道:“喔……你們昨晚……” 正埋着頭的謝雨霏呼地一下抬起頭來,大聲撇清道:“我們沒有!昨晚,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生!” 夏潯在一旁咳嗽一聲,慢條斯理地給她撐腰:“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男歡女愛,天經地義嘛,有什麼好害羞的,謝謝,不用怕她笑你,梓祺嘛……也不是沒有做過……” 彭梓祺狐疑地看看道貌岸然的夏潯,又看看羞不可抑的謝謝,獃獃地問道:“我?我做什麼了?” …… 夏潯一行人沒有從陸路去江南,而是一路東去,準備從海路先去雙嶼。現在天下動盪,形勢雖然緊張,但是因為大量官兵的調動、役夫的徵調、難民的流竄,以及許多士紳為了避免戰禍牽連而南遷,官府沒有足夠的人力對地方進行控制,夏潯要往南去反而變得容易。 不過南去雖然容易,夏潯的目的卻不僅僅是到南方,他派遣的蔣夢熊等四人已經利用雄厚的資金實力和充足的人手在金陵打開了局面,但是想要與官紳階層建立聯繫,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這樣的話夏潯就得劍走偏鋒,才能迅速打開上層社會的門路。 這一點,如果讓蔣夢熊那幾位原本只是負責拿刀砍人的大哥去做,確實難為了他們,角色轉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事只好由夏潯親自來做,他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思路卻還不是太成熟。這件事,即便是精於騙術的謝謝,對他的設想也不太確定,因為就連謝謝也沒有做過,甚至沒有想過這樣的事。 他們一路東去,在琅琊山重金租了一條船,沿海南下,到鹽官鎮,再與雙嶼島取得聯繫,由雙嶼的海船接上了雙嶼島。 “少爺,少爺!” 小荻像一隻快樂的海鷗,老遠就笑着、跳着撲出來,手裡還提着一根漁竿。 “小荻!” 夏潯揉揉她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頭髮,笑道:“你都快曬成黑炭頭啦,怎麼搞的?” 肖管事苦笑道:“這丫頭,現在迷上了釣魚,整天蹲在海灘上,又不知道打把傘……” 許滸拱手笑道:“楊老弟。” 夏潯忙也拱手笑道:“許大當家的。” 他往人群裡溜了一眼,沒有看到蘇穎,微微有些失望,不禁問道:“三當家的不在島上麼?” 他這一問,雙嶼島眾人臉上都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氣,許滸頓了一頓,摸着鼻子乾笑道:“阿妹呀,呵呵,她現在……現在在羊角山呢,一時半晌的,怕是抽不出身過來。咱們別在這兒站着了,聚義廳裡已經為你們擺下了接風宴,請請請,咱們上山,邊喝邊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說著一邊往島上走。小荻玩心雖重,卻最是倚賴她的少爺,眼看自己還沒說幾句話,便被別人擠到了後邊,小丫頭急得又蹦又跳,最後拚命擠到前面去,用屁股拱開她老爹,把釣魚桿往老爹手裡一塞,小嘴便像機關槍似的嘟嘟起來。 “少爺,我剛來島上時,整天聽著潮聲,覺都睡不好,後來聽習慣了,一聽潮水聲睡的特別甜。” “哈哈,那是好事呀……” “少爺,我在海邊釣魚,釣到一隻特別好看的海螺,你看你看,粉紅色的,就像一隻鸚鵡,這是眼睛,這是嘴巴,這是羽毛……” 小荻從懷裡掏出一隻海螺向少爺獻寶:“島上的好多人說,他們也沒見過這種海螺呢,稀罕吧?我本來想等少爺回來一起嘗嘗稀罕的,可惜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不回來,海螺都死了,我怕螺肉放臭了,就把它吃了,感覺味道也一般,就剩下這只海螺,我特意留着,送給少爺的。” 許滸和肖管事等人,以及故意落後幾步,給他們讓出位置的彭梓祺和謝雨霏見到小荻的孩子氣,都不禁莞爾,夏潯不經意地瞟了眼小荻手中的海螺,卻不禁吃了一驚,趕緊拿過來看看,果然是鸚鵡螺,而且在鸚鵡螺中也算是極品。 夏潯看了小獲一眼,心中好不惋惜:“這張小嘴,還真是金貴,十幾萬美金吶,讓她一口就給吞了……” 小荻只道他喜歡,得意洋洋地道:“好看吧,我也最喜歡啦,我把它送給少爺。” 夏潯笑着摸摸她的頭,把鸚鵡螺揣在了懷中。一路下來,就只聽小荻向他講東講西、問南問北,夏潯偶爾講述幾句,許滸和肖管事等人都聽得聳然變色,只有小荻面不改色,因為她根本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狀況。在她眼裡,她的少爺是最有本事的,又有什麼難處能難得了他? 難怪她雖思念少爺,但是在島上吃得飽、睡得香,小臉都變成了可愛的紅蘋果,因為在她的心裡,根本不以為有什麼困難是能難為了她的少爺的。夏潯見此情況,沒有再往深裡講,不知人間險惡,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風波險惡都經歷的越少越好。 小獲好久沒看見夏潯了,恨不得把自己想得起來的一切都告訴他,說來說去,她終於說到了蘇穎:“少爺,蘇三姐姐現在在羊角山呢,前幾天呀,我……” 小荻還沒說完,方纔已識趣地閃到一邊,任由她扯着夏潯說個不停的許滸和肖管事同時搶了上來,肖管事一把拉開小荻,許滸則把住了夏潯的手臂,高聲打個哈哈,氣宇軒昂地道:“啊,楊老弟!來來來,就在前邊,哈哈哈,兄弟們都等着給你接風洗塵呢,請,請請請……” 小荻愣愣地看著他們,很困惑地對肖管事道:“爹,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 “小荻!” 酒宴散了,夏潯回到住處,先與肖管事和一同上島來的幾個親近家人聊了一陣兒,等到大家各自散去,夏潯便悄然轉到了肖荻的住處。 “少爺!” 小荻剛剛點着燈在床邊坐下,忽見夏潯來了,又欣喜地跳起來。 她比在金陵分手時,似乎又長高了小半頭,在島上這半年多,曬得黑了,卻也結實了,依然是眉彎嘴小,宜喜宜嗔,臉蛋雖然有些圓潤,但那是健康、圓潤的味道,少女時候嬰兒肥的身材,正漸漸出挑得婀娜健美,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是那麼天真無邪。 她的天地很小,在青州只是一條玉皇街,在金陵,只是一個秣陵鎮;她的心靈也很小,只有一個楊府,住着她的父母爹娘,還有她的少爺,以及……小窩小狗,現在則變成了一條釣桿。所以她的眸子始終澄澈如水,就像不曾受市俗污染的嬰兒。 夏潯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小荻很溫馴,很享受,就像她撫摸她的小狗狗。 “小荻,你剛纔說,蘇三當家的,怎麼了?” 小荻面有難色:“我剛纔就想說的呀,可爹爹不讓我說,是不是……我不應該說?” 夏潯心中疑慮更濃,便微笑着道:“唔,那大概的因為不方便當眾說吧,我是你的少爺,可不是外人,對我說沒問題的。” 小荻想了想確實如此,不禁展顏笑道:“對呀,有什麼事不好說給別人聽,說給少爺聽總是不妨事的。當然,有些事連少爺也不能說的,比如說……大上個月開始,我來天葵了呢,頭一回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生了病,馬上要死了,哭着去找我娘。嗯……我娘特意囑咐我,這種事自己知道就行了,對爹爹、對少爺,都不可以提。” 夏潯很囧,這個天然獃的丫頭! 本來夏潯還覺得她天真無邪、不諳世事,其實反比大多數人要快樂的多,不過現在他卻覺得,還是應該讓她經歷些人間百態,要不然…… 看到夏潯臉上的窘態,小荻總算是意識到自己又習慣性地跑題了,她吐了吐舌頭,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這才很詭秘地向夏潯打小報告:“少爺,蘇三姐姐有小寶寶啦!” “什麼?” 夏潯大吃一驚,瞪起眼睛道:“她有孩子了?” “嗯!” 小荻使勁點頭:“肚子裡頭一個,肚子外頭一個!真能生呀!” 第349章 不能思春 “三姐,喝點魚湯吧。” 一個頭上纏着花布帶子的姑娘走進房來,一身短衫花褲,梳着兩條及臀的粗黑油亮大辮子,身材不高,但很勻稱,所以仍然顯得腿長腰細。她的額頭比較寬,鼻翼有肉,嘴巴有些大,但嘴唇很豐潤,雖然不是十分姿色,卻很有一股俏麗颯爽的味道,在她手裡,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熬成了濃濃的乳白色,一進屋,一股香味便撲鼻而來。 “好香的味道,萍女,你的廚藝不錯呀。” 蘇穎抬頭笑道。她馬上就要生了,大腹便便。床上還躺着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梳着一個衝天辮兒,雙手抱頭,睡的正香。 那個叫萍女的姑娘笑道:“那當然,不管什麼海味兒,到了我手裡,都能調製的香噴噴的,這魚湯裡還加了許多魚腦,很補的。三姐的孩子還這麼小,就又懷了孕,可得比一般人更加小心,雖然三姐是練武之人,身子強壯,多補補總不是壞事。” “嗯,先擱在桌上吧,太燙了,稍涼一涼。” 蘇穎咬斷線頭,把手裡一件縫製了大半的小花襖擱在床上。 蘇穎原本不懂女紅,連下廚房的事也不大明白,可是自從有了孩子,雖說只要她想,既找得到人做,也可以花錢買,還是希望能親手給自己的寶寶做件衣裳,在手指頭被扎過多次之後,她現在已經能熟練地做些針線活了。 “小思楊睡覺的樣子好可愛。” 萍平放下碗,走到床邊彎腰看著熟睡的孩子:“小傢伙,很快就要當小姐姐嘍,開不開心?” 床上的小丫頭呶了呶嘴,眉頭皺着,似乎想哭,一會兒又自己咭咭地笑了兩聲,可還是睡着沒有醒來。蘇穎和萍女都笑起來,蘇穎道:“思楊這是睡婆婆覺呢,不用理她。” 說著走到桌邊,端起碗來吹了吹,想把魚湯喝掉,碗舉到嘴邊,她忽然停住了,放下碗向窗外望去,自言自語地道:“雙嶼過來船了,好象是天陽的那條船,又送東西過來了麼?” “是麼?” 萍女一聽,雙眼頓時亮了起來,喜孜孜地道:“我去迎一迎他。”說完便興沖沖地出去了。 蘇穎微微一笑,萍女是她從一艘船上救下的女子,當時救下她的就是何天陽,看得出來,這丫頭從那以後對何天陽就有一種特別的熱情,似乎有些喜歡了他。 萍女出去之後,蘇穎便端起碗,坐在床邊喝起來,一碗淳濃的魚湯剛剛喝到一半,房門一開,萍女兩眼放光地站在那兒,蘇穎笑道:“是你天陽哥來了麼,送來了些什麼?” “送……送來……送來一個人。” 萍女吞吞吐吐地說,身子向旁一閃,後邊站出一個人來,一個大鬍子。 蘇穎先是有些奇怪,再仔細看看,臉上的笑容便漸漸凝住,几乎失手打落手中的湯碗。 楊旭!是他…… …… “你有了孩子,為什麼不跟我說?” “為什麼要跟你說?” “為什麼不能跟我說?” “她……她是我的孩子,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什麼……要跟你說?” 夏潯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一個人生得出孩子?” 經過片刻的慌亂之後,蘇穎的神情漸漸穩定下來,有些強硬地道:“我……我男人都死了十年了,身在海盜窩子裡,你當我會守活寡麼,我就不能有別的男人?” 夏潯的臉沉下來,道:“喔?那麼……你的男人在哪兒呢,指出來我看看。” “他……我為什麼要指給你看,我們只是……只是露水姻緣吧,你又不是我的男人。” “你上次見到我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廢話!” 蘇穎冷笑着撇嘴:“你跟一個女人親熱時,會跟她講另一個女人的事麼?” “我……” 夏潯有些語塞,可他並不相信蘇穎的話,縱然蘇穎是個海盜窩子裡的女海盜,他也不相信蘇穎是那种放蕩的女人,何況,蘇穎初見他時的慌亂和窘迫裡,可沒有被捉姦正着的羞慚,他有點不明白蘇穎的心態了,如果兩人有了愛的結晶,她隱瞞于自己,或還有情可原,因為她並不想嫁到楊家,做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少奶奶,可是被自己發現了,仍然如此一味地否認,又是為了什麼呢? 本來滿懷驚喜趕來的夏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陰沉着臉色道:“你最好把他找出來,和我當堂對質,否則,我不會相信你的話!” 何天陽撩着衣襟擦着額頭的汗,風風火火地趕了來:“三當家的,吃的穿的,都卸下來了,您還需要些什麼,回頭叫人拉個單子,我捎回去。” “他!就是他!” 蘇穎如見救星,一把抓住何天陽,何天陽愕然道:“什麼事是我?” 蘇穎不答,擺手道:“好了,你先出去吧,萍女,你也出去。” “哦!” 萍女很機靈,察覺似乎有些不太對勁,趕緊一拉霧煞煞還想問個清楚的何天陽走出去,順手把房門也關上了。 “不是我的孩子?” 夏潯走到床邊,貓着腰看:“瞧這眉毛、瞧這眼睛、還有這鼻子、嘴巴,活脫脫就是我的樣子嘛。” “別胡扯了,一邊去,這麼小的孩子,能看出來什麼?” 蘇穎心虛地趕過來,就要把他推開。 這時候,床上的小傢伙醒了,先張開小嘴打個大哈欠,然後用盡全身力氣使勁抻了個懶腰,便張開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好奇地看著夏潯,定定的,也不哭。 夏潯與這小娃娃對視着,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特殊的感覺,突然就充溢了他的身心。他臉上那半做作半是真的怒氣消失了,好象生怕驚嚇了這小寶寶,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看了許久,嘴角慢慢地向上勾起來,他笑了,發自內心的、不由自主的微笑。 他感覺到一種骨肉相連的感覺,那是血脈親情的悸動。 以前,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只是一個大男孩。有人說,在他的女人面前,男人一輩子都是個長不大的大男孩。可是,在這個粉嫩嫩的小傢伙面前,他長大了,他有一種對生命的奇妙和傳承的敬畏。 他不是古人,不像古人那麼在乎子嗣的存續、香火的繼承,可是面對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初為人父的他,還是感覺到了那股無形的力量和奇妙的感覺…… 似乎,蘇穎也感應到了那種奇妙的力量,竟然沒有勇氣再去推他。 過了好久,躺在床上的小傢伙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大鬍子瞪得不耐煩了,張開小嘴哇哇地哭起來,兩個大人這才醒了。夏潯慌慌張張地想去抱,可是這麼一個小小的人兒,嫩胳膊嫩腿的,他竟然不敢去碰,生怕弄傷了她。 蘇穎急急抱起孩子,到了門口喊過一個壯壯實實的奶媽子,奶媽子接過孩子,哄道:“哎喲,我的寶貝小思楊,不哭了喔,馬上喂奶吃。” “思楊?嘿!思楊?” 房門一關,夏潯便促狹地道,蘇穎緊張起來,謊言被戳穿,她後背抵在門上,戒備地看著夏潯,宣告主權一般地嚷道:“她是我的女兒!你不能帶走!” “什麼?” 夏潯一獃,這才明白她否認孩子與自己關係的原因。本來對蘇穎的鄭重其事他有些好笑,但是他忽然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心中便只有觸動,而再也笑不出來。 在古代,女人不過是生育機器。世間只有男人主動的拋棄妻子,卻從來沒聽說過一個男人若是休了妻子,子女也可以被女方帶走的。子嗣的所有權,正如血脈的確認只依據男人一方,女人根本沒有權利爭取的。這不僅僅是法律,也是民間視為天經地義的事。 就算是海盜,終究也是這世間的人,擺脫不了這無形的桎梏,如果夏潯想要把他的骨肉帶走,就是海盜們也沒有人會覺得不應該,蘇穎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任何理由理直氣壯地和他爭取,所以她才拚命地否認孩子是他的骨血。看著蘇穎那防賊一般的眼神,似乎自己只要一申明對孩子的所有權,她就會撲過來拚命,夏潯只能無奈地苦笑。 “天下動盪,這海島反而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我這次來,不是帶家人走的,我更不希望,這麼小的孩子,跟着我回中原去冒險。我保證,她會在這兒健康快樂地長大,誰也不會把她搶走。如果有人想要搶她走,我會和你一起,保護她!” 夏潯這句話說出來,蘇穎渾身的武裝終於解除,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只覺背上都沁出了冷汗。 “好啦,你是男人嘛,幹嘛跟我一般見識……” 一旦弄明白緣由,這回便換了夏潯占上風,看見他板著臉,蘇穎便慌起來,攀着他的胳膊撒嬌,變相地求饒。 說了好半天,兩個人的打情罵俏把彼此的感情重又升回了以往的溫度,兩人這才坐下來聊些正經事情。 “什麼!你又要去金陵冒險?” “說冒險,卻也未必。” 夏潯笑笑,說道:“不管我當初是怎麼打算的,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是有進無退,退,我所做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而進,總要選擇自己擅長的。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身份,原來在京師所熟悉的人,基本上沒有機會跟我打交道。你沒看到我這一臉大鬍子都沒刮?” “什麼身份?” “他國使節,你覺得……琉球怎麼樣?琉球本就不大,如今又分裂三國,亂糟糟的,朝廷又不舒悉那兒的情形,你說我要是冒充一位琉球王子怎麼樣,只可惜對那邊的風俗習慣、衣着打扮都不熟悉,如果要冒充,最好找幾個可靠的琉球人與我同去……” 蘇穎臉上的神氣突然變得古怪起來,夏潯見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蘇穎道:“我這裡……沒有琉球王子,倒有一位琉球公主,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什麼!” 夏潯跳起來,驚喜地道:“真的?你這裡怎麼有……她可靠麼?” 蘇穎道:“方纔你見過了,就是跟在何天陽身邊的那個姑娘。” 夏潯恍然道:“是她,我說面相怎麼……她是琉球公主,我還以為是你身邊的丫環。” 蘇穎不以為然地道:“琉球本來就不大,分裂成三國,更是小的可憐,地盤和實力甚至還沒有我們強大,我們雙嶼的船到了琉球,他們的大夫、甚至國王,也得恭恭敬敬的。萍女的王國就更小了,說是公主吧,她的父王管理的地盤和人口比鹽官鎮也差不多,我還要把她當成金枝玉葉捧着麼?不過,她這公主卻是貨真價實。 琉球現在有三國,我們叫它山南國、中山國和山北國,琉球北方其實還有許多小國,應該就像雲貴一帶的土司吧,勢力比這三國還小,萍女就是其中一個小國的公主。她的王國被中山國給滅了,她乘船逃出海來,還被中山國的人追殺,是我的船救了她。中山國見是我雙嶼出手救人,也就不敢再難為她了。 現如今,她的王國已經被中山國吞併了,她身邊只有被我一同救下的十幾個僕人,也不敢再妄想復國了,如今就死心踏地的留在了我身邊。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要她做些事,她一定會答應的。” 夏潯大喜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可妙極了,本來我還想借你們的船,去琉球實地看看,弄幾個人過來,這可好了,如果這個萍女真能為我所用,那可省了不少功夫。” 剛剛誤會夏潯找來是要帶走她的心肝寶貝,結果惹得夏潯很不開心,雖然夏潯是有些裝的,蘇穎還是心慌慌的,現在只想乖巧一些,討好自己的小男人,一聽他這麼說,蘇穎馬上起身走去,拉開房門,正見一個從門前走過的婦人,蘇穎便道:“何嬸,叫萍女來見我。” 掩上房門,回頭一看,見夏潯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蘇穎忸怩道:“你看甚麼?” 夏潯道:“我大閨女,叫思楊?” 蘇穎臉上一熱:“怎麼,不行?” “行,當然行!” 夏潯微笑道:“肚子裡這個,要叫思夏!” 蘇穎疑道:“思夏?思夏……這名字有什麼講兒?” 夏潯道:“當然有講,老大叫思楊,老二必須叫思夏,要不我不是賠了?” 蘇穎疑惑地道:“你在說什麼呀,怎麼就賠了?你就算要排行,春夏秋冬,那也應該……” 蘇潯好笑地道:“應該什麼,還能叫思春不成?” “呃……”蘇穎一聽也有點窘:“要是男孩也罷了,要是女孩,叫思夏我總覺着不太好聽。” “嗯……” 夏潯想了想,大手一擺,拍板道:“好吧,那就叫思潯,思潯成了吧?男女皆宜,就這麼定了!” 第350章 王子夢 地點:雙嶼幫治下羊島,又叫羊角山。 參加秘議的人員:一男,數女。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組合:有原錦衣衛百戶,現燕王的飛龍密諜首領;有白蓮教出身的江湖女英雄;有縱橫大江南北、黃河上下的千門高手;有縱橫海上的雙嶼島海盜;有琉球的流亡公主…… 最離奇的是,除了一個夏潯,其餘全是女人。 冒充琉球國朝貢大明的使團,這是夏潯的主意。 歷史上,外國商人、浪人、冒險家等等,冒充該國使臣向中原王朝朝貢的,有許多許多,這種事對天國上朝來說,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所以在我們的歷史書上,對這種事情,我們常常只能在夾縫裡看到那麼一句匆匆帶過的話,一個不經意,就掃過去了,從來沒有一個具體的例子。 由於當時的交通和通訊狀況,這種使團被辨認出為假冒的可能性几乎為零,朝廷即便有疑心,也不可能派人到對方所說的國家去悄悄打聽,打聽是否確有這麼一個使團派到了中原。那些漏出馬腳的使團,要麼是“使團成員”素質太低下,完全沒有一點代表一個國家出使的官員形象,要麼就是因為他們和其他的所謂“使團”狗咬狗,為了爭奪利益互揭老底,這才暴露的。 夏潯拿主意,定方向,剩下的事,就要靠大家群策群力了。 首先,是蘇穎表態,由她提供船隻、隨從人員,服裝以及朝貢禮品等物資。 然後,由謝謝擬定詳細的行騙計劃。 接着,由最熟悉琉球國情況的萍女來決定朝貢國家使團的具體情況並擬定國書、督造一系列的假印信、假關防。 一向爽郎的萍女很靦腆地對大家道:“我們琉球目前為大明所熟知的,只有山南國、山北國和中山國。其它還有許多小國,大明就很難瞭解了。我們的國家叫喀巴拉,其實非常小,或許在中原,只相當於一個小部族,大明是不可能知道它的覆亡的。不過,楊大人說,我們要儘量引起大明的重視,這樣的話,我們除了要由王子帶領使團以示隆重外,還需要儘量把我們的國家說得強大一些。” 萍女說到這兒,環顧了一下,見每個人都在點頭,只有坐在角落裡的小荻,兩眼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萍女便停止介紹,問道:“你有什麼問題?” “嗯,我有一個問題!” “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小荻,夏潯很驚訝,對小荻刮目相看。大家都沒聽出問題,她居然聽出了問題,難得啊。 萍女客氣地道:“你說。” 小荻認真地求教道:“我很奇怪,為什麼你們那兒的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呢?” “嘩啦”一下,正側耳傾聽的人為之絶倒。 萍女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答道:“我們當然有自己的語言、服飾、習俗、文化。不過在我們那裡,尊貴的、有權勢的人家,都是要穿漢服、說漢語的,否則會被人看不起。我們的年號是使用的大明的年號,還有我們的官方文書、條約、史書等,都必須用漢文書寫。 就連我們那裡最強大的中山國,它的國都首裡城的宮殿,都不是坐北朝南而是面向西方,也就是朝向大明京師方向。過年的時候,我們那裡各國國王都要在宮殿裡向大明方向朝拜,所以,我們說漢話、穿漢服甚至取漢名,都是很正常的,像中山、山北那樣比較大的國家,還常常派遣士大夫家的子侄到大明來學漢文呢。” 說到這裡,萍女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其實,在我們那裡,自從琉球國一分為三以來,中山、山南、山北三國就一直在互相戰爭。後來,也是洪武皇帝,聽說我們琉球三國互相爭戰,就下詔命令琉球三國息兵養民,不得互相征伐。 三國國王不敢違背上國皇帝之命,只好息兵罷戰。不過,洪武皇帝在詔書裏邊說,不許它們三國之間再互相爭戰,被他們看出了漏洞,他們就鑽了這個空子,轉而開始攻打我們這些居于偏僻北島的部落,我的王國就是這樣被他們……” 萍女傷感了一陣,重新振作了精神,說道:“喀巴拉名氣太小啦,或許不會引起上國皇帝的重視,而山南、中山、山北三國,前些年又到大明向洪武皇帝朝貢過,我不太清楚大明朝廷對它們瞭解多少,這樣的話冒充它們國家的王子就有一定風險。所以,我們不如另取一個名字,聽著還算比較強大的王國的名字,咱們這個出使的國家……就叫山東,怎麼樣?” “嘩啦”一下,在座諸人再一次被雷倒。 夏潯忍笑咳嗽一聲道:“萍……公主啊,山東嘛……咳,這個名字已經有了。” “這樣啊……” 萍女有點失望,她想了想,又雀躍道:“那……咱們叫山西?” “山西……也……有了……” 夏潯臉憋的通紅,強忍着笑聲艱難地回道。 萍女蹙起眉頭,納罕地道:“奇怪,這兩個國家在哪兒呀,我怎麼都沒聽說過,那咱們叫什麼國才好?” 蘇穎笑道:“山東山西山南山北乃至山中(中山),都已經有了,那咱們就叫山前,再不然就叫山後!” 夏潯揉了揉鼻子,很無奈地道:“咱們非得跟山較勁麼?” 蘇穎白了他一眼道:“那兒除了海島只有山,不叫這個叫甚麼?” 夏潯鬱悶地道:“那好吧,你們看,我是當山前王子還是山後王子呢?” “不管是山前還是山後,你都不能當王子!” 根本不理會眾人的議論,一直在那兒埋頭勾勾畫畫的謝謝突然抬起頭來,沉聲說道:“方纔萍女也說了,琉球國人,崇尚漢服漢語,穿著打扮大體與中原相似,你就算是留了一副大鬍子,冷不丁瞅一眼,熟悉你的人也要打個愣怔,仔細瞅瞅,還是容易被人認出來。 而堂堂一國王子,人家想不注意你都不行,你以前接觸的人,的確是不大有機會見到你,卻不代表絶對沒有機會見到你。如果一旦撞見,面前是一位異國王子啊,能不特意多看兩眼麼?這個風險,我們必須考慮在內。 所以,你只能做王子身邊的人,只要能跟在王子身邊,就不影響你做事,又絶不會有哪一個人專門盯着你看,完全把你當了擺設。當你需要秘密做些事情的時候,又不致因為王子的身份這麼引人注目而無法離開。” 謝謝的神情很嚴肅,去冒險的是她的男人,她豈能不認真? 夏潯訝然道:“我不當,還能誰來當?” 謝謝道:“萍公主這一回要扮做王子妃,這樣才能和扮作王子的人形影不離,隨時提醒他的言行舉止,免得出現什麼紕漏。你真正要做的事、要見的人,都是需要在暗中進行的,並不需要王子這個身份,相反,這個身份反而會成為你的阻礙。所以,這個王子,在計劃中,只是用來給你製造機會,並吸引他人目光的……” 說到這裡,她轉向萍女,問道:“萍公主,在你的人裡面,可有適合扮王子的?” “我的人呀……”萍女猶豫起來。 謝謝暗示道:“不一定是你從琉球帶來的人,只要是你覺得合適的,都可以提出來。” 萍女眼睛馬上一亮,把手向前一點,羞羞答答地道:“那麼……就他吧!” 眾人目光隨着她的手指一起向前看去,就見萍女所指,正是矗在大門口為大家把風放哨的何天陽,何天陽無所事事地站在那兒,還不知道屋裡的人都在看他。 “他?” 除了謝謝,所有的人都把嘴一撇:“那可是一位王子啊,就他?” 謝謝方纔看似一直在專心地勾勒着自己的計劃,實際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但眾人的計議她都聽在耳中,就連眾人的神情動作,都是一覽無餘。萍女時不時的偷偷向門口瞟上一眼,又豈能瞞過她的耳目。 萍女搖身一變,從公主變成了王妃,是要陪在這位王子身邊的,如果她和這位王子太不搭配,豈能沒有一點破綻?大明鴻臚寺的官員屬吏們,可不只是負責招待你吃喝的,所以這個扮王子的人,能和這位假王妃真公主情投意合那是最好。 至于何天陽貌相粗獷,那又如何?番邦小國的王子罷了,這樣不正符合大家的印象麼,誰規定他們一定得飽讀詩書、斯文有禮了?何況,自從察覺萍女對何天陽的情意之後,謝雨霏也對他進行了一番觀察,發覺此人眼神非常精明,未必就像貌相外表那般粗魯。 “我看行!” 謝謝微笑道:“王子只是個擺設,有王妃的提點,不出大錯,足矣。反正真正的要事,並不需要他去做。” “我看也行!” 蘇穎頭一個附合,當然行,何天陽可是曾在二當家雷曉曦身邊當內奸臥底的,關鍵時刻一刀砍下了意欲造反篡權的雷曉曦的腦袋。這個小子扮豬吃虎,十分的精明,別看他書讀的不多,誰真把他當成愣頭青,誰准倒大霉。萍女點名,謝謝和蘇穎贊成,其他幾個人還能有什麼意見,於是大家紛紛點頭。 被冷落一旁的夏潯按捺不住地問道:“那我呢,謝謝,我做什麼?” 謝雨霏淺淺一笑,悠然答道:“你呀,你做太監!” “什麼?” 從太子,到太監,這差距也太大了吧? 夏潯苦着臉向別人尋求安慰,可他看到的,居然是一群正在啄米的小鷄,大家除了點頭還是點頭,每個人眼睛裡都閃爍着很好玩的目光,就連本該永遠都站在他這一邊,惟少爺馬首是瞻的小荻都不例外。 夏潯恨恨地想:“這些女人,太惡趣味了。難怪孔師傅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第351章 三位大人 福州的晉安河是宋朝時候挖掘出來的一條護城河,這條河蜿蜒東去直通大海,南洋一帶的商船都是經由這條河直接駛到福州城下的樂游橋碼頭,在這裡登岸卸貨,通關勘合。 不過,這一天,遠遠的來了一條大船,夾在許多大小商船中,靠了岸一經檢查,既沒有關防也沒有斟合,市舶司的人馬上警惕起來,就欲連船帶貨一起扣下,這時岸上才下來客人,竟爾拿出一封國書來。 市舶司的人打開一看,只見上邊花花綠綠的圖案中,用漢字寫着國書的內容,大意就是琉球山後國的王太子殿下與王妃娘娘奉國王之命聯袂來中原,向中國天子朝覲獻禮云云。 市舶司一見對方的身份竟是異國王子和王妃,代表該國國王朝覲本國天子的,卻也不敢怠慢,連忙就迎進了驛館,驗收他們帶來朝覲皇帝的貨物,拉出清單之後,便飛騎呈報京師,同時安排山後國的王子、王子妃及其一眾從員們住下。 做為一個異域番邦小國,山後國的貢物還是比較豐富的,計有彩繪織物十匹,南海沉香木屏風一對、繪畫五幅、螺鈿五爪龍漆瓶一對,另有紫金十錠。 山後國王子叫賀天羊,王妃叫萍女,兩個人的打扮頗有唐風遺韻,但是已經改了許多,非常接近大明服飾了。此外他們還有男女隨從十餘人,其中只有一名是隨行官員,叫尋夏,官任山後國承直郎、儀衛使。 按照琉球官制,一品王親彩織冠,二品紫帽是勛官;三品為始至七品,共戴黃帽赴朝端;八九品官並雜職,總是紅帽一樣看;惟有小吏戴綠帽,平民青帽制不刋。所以,一臉大鬍子、憨態可掬的承直郎尋夏是青袍黃帽,除了他,其他小吏個個都是穿藍袍、戴綠帽。 太監?當然不可能。 夏潯可是謝謝的男人,且不說他要是刮了鬍子會不會更容易被人辨認出來,光是讓他娘聲女氣的扮一個公公,謝謝也是不樂意的。 在來雙嶼途中,謝謝的月事已經淨了,兩個人就在飄搖的大海波濤之上,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要說夏潯這兩位娘子,彭梓祺的第一次是在漫天大雪中,平巒山川下;謝雨霏的第一次,卻在長風萬里下、萬頃波濤中,一山一水,一風一雪,當真是好一場風花雪月,好一副山水美景。 自家男人的威風,謝謝是知道的,在她的粲花妙舌之下,夏潯不堪一擊;可要真的扳鞍上馬,謝謝卻也受不起他的伐撻馳騁,她的身子非常敏感,如果不藉口舌之助,最後總得央求梓祺解圍,這才能軟酥軟如泥地躺在那兒喘口氣兒。對自己男人的雄風霸道,她可是又愛又怕,兩個人新婚燕爾,正在如膠似漆的時候,哪肯讓自己男人扮個太監內宦,想想都不得勁兒。 金陵那邊得到福州奏報之後,很是歡喜。 濟南被圍三個月,朱棣出於戰略考慮主動退兵,濟南之圍得解,卻被朝廷方面宣揚為大捷。一班士子文人揮毫潑墨,樹英雄、贊戰績,誇得花團錦簇。 其實只是濟南之圍得解而已,而且是在對方主動退兵的情況下,卻被朝廷單方面宣揚成了一場大勝利。在他們的描述下,一直守在城裡、俟到對方主動退兵的朝廷官兵英明神武之至,而圍在外邊進退主動的一方卻是狼狽不堪、焦頭爛額,遭受了重大挫折,折損了無數人馬。 這種宣傳,為朝廷爭取民心士氣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為平民百姓知道的消息畢竟太少,只能是朝廷怎麼說,他們就怎麼聽。這一來,朝廷方面嘗到了甜頭,大捷戰報開始不斷宣告天下。 朝廷收復了禹城,朝廷收復了平原,朝廷收復了德州,朝廷收復了滄州,朝廷收復了河間…… 總之,朱棣的兵馬退出哪兒,哪兒就被朝廷收復了,是不是人家主動放棄的你別管,邸報上說的就是朝廷收復,收復嘛,自然是……對吧? 朝廷注意到了掌握喉舌的甜頭之後,特意加強了這方面的宣傳,恰在這時,又有外國使節跑來朝覲,你說這是不是天朝皇帝德被四海、威加宇內,諸夷賓服之兆呢? 其實最先到的外國使節並不是夏潯這幫西賈貨,而是貨真價實的他國使者,這些人剛到杭州灣,也在等着進京朝覲呢。他們是日本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滿派遣來的使者。 足立氏在大明立國之前,就佔領京都,廢黜了後醍醐天皇,擁立徒有其名的光明天皇,自稱征夷大將軍,在京都的室町設立幕府了。明朝建立以後,足利幕府便向大明稱臣納貢,不過因為足利幕府剿除倭寇不力、後來又有日本浪人摻和進了胡惟庸謀反案,惹得朱元璋龍顏大怒,對日本的朝貢做了諸多限制以示懲罰。 如今洪武大帝駕崩的消息足利幕府那邊剛剛聽說,一聽那個不太好說話的犟老頭兒死了,足利義滿大為歡喜,趕緊又派了使者來,這次來,還不算是公開的朝貢,因為他們這次來只是探聽朝廷意向的,如果朝廷有意接納,他們就正式派遣國使,再次向大明稱臣納貢,以換取朝貢貿易的開放和優惠。 畢竟,足利義滿在日本如今算得上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人物,他不先探探大明的意思,就冒冒失失地正式派遣使者來稱臣納貢,萬一中國皇帝秉承朱元璋那老頭兒的遣旨,根本不予接納,再把他們趕回去,那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朱允炆剛剛聽說日本使者在杭州灣登陸,攜帶重禮請求接見,接着又接到福州方面的報告,說琉球群島有個山後國久慕天顏,如今派遣了王子和王子妃進京朝覲,當真是喜笑顏開。這可是他稱帝以來頭一回有外國使節來朝覲,而且一來就是兩個,尤其是山後國,不但派出了王子這麼隆重的規格,而且還是以前不曾被大明所知道的異域番邦,如今既來臣服,這不就是他朱允炆開疆拓土的武功麼? 朱允炆立即下詔,詔令杭州府和福州府馬上安排車駕,運送兩國使節進京,要他們安排好行程,最好讓兩國的使臣同時到達京師,試想一下,日本國和山後國兩國特使同時進入南京城,招搖過市,這不也是一種極好的宣傳麼? 於是,日本國使者和山後國使者,就在大明的安排下,同時向南京進發,同時到達了南京城。 …… 南京東郊,一行儀仗,三位大人。 尚書茹常,侍郎孟浮生,禦使黃真。 這就是接迎兩國使者的全部人馬了。 其實,單只日本國使來的話,不需要這麼隆重的接迎儀式,他們這是沾了“山後國”的光。 “山後國”是頭一次向大明朝貢,而且前來朝覲的使者是王子身份,朱允炆又是迫切需要宣揚國威的時候,這禮制規格自然就破格提升了。 兩國使者還沒到,探馬回報說,雙方使團距長亭還有十里,陪同人員正壓着步子,在往返不息的前哨人員通知下不斷調整步伐,確保他們同時到達。 茹常不是禮部尚書,他是朱允炆臨時抓壯丁,抓來兼差的。因為朝廷前些日子在北方平叛,弄得一團糜爛,所以秋闈科考的時間也往後延了些時日,如今“濟南大捷”的消息傳回來,朝廷上鬆了口氣,科考才正式開始,禮部尚書因為正在主持科考脫不得身,所以只來了個侍郎,朱允炆擔心規格還不夠高,於是又饒上一個茹尚書。 三位大人都是文人,彼此很談得來,他們坐在長亭下,一邊等着兩國使者趕來,一邊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三人正聊着,忽地一條大黃狗從前邊野地裡一竄而過,茹常見了頓時起了促狹的主意,便向那在野草叢中竄跑,身形隱隱綽綽的大狗一指,撫鬚笑道:“二位請看,是狼是狗啊?” 孟侍郎扭頭向草叢中看去,一旁禦使黃真卻已開懷大笑起來,他已聽出茹尚書這是以諧音調侃孟浮生:“是狼是狗?侍郎是狗麼!” 孟侍郎聽見黃真大笑,登時也明白過來,他又好笑又好氣,微微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反唇相譏道:“狼尾硬,狗尾短,故而……下官以為,觀其尾,便可知道:下垂是狼,上豎是狗!” 這上豎與尚書諧音,黃真聽了更是樂不可支,只是拍手大笑。 “這個老傢伙,撿笑來的麼?” 茹常瞪了黃真一言,不動聲色地道:“咳,似乎也可以這麼分辨,狼麼,是吃肉的,而狗則不同,遇肉吃肉,遇屎吃屎!” 這句話一出口,孟侍郎也大笑起來,捧腹道:“好,好一個禦使吃屎,哈哈哈……” 黃真一聽,頓時窘起來,可他轉了半天腦筋,已經想不出什麼俏皮話兒能調侃他們了,就在這時,只見前邊兩條岔路上各自出現一支隊伍,黃真鬆了口氣,連忙站起來,一本正經地道:“咳,兩位大人,日本、山後,兩國使者到了!” 第352章 夢碎美男 茹尚書、孟侍郎和黃禦使急忙起身迎出亭去,一俟站定身子,卻發覺有點尷尬了。外交禮儀關乎一個國家的尊嚴,雖是小節卻不可唐突。朱允炆只想著讓兩國特使同時進京更顯風光了,卻也沒想到下邊的人辦事這般僵化,他說掌握速度讓兩國使節同時到京,下邊的人就把時間精確到了兩國使者同時趕到迎客長亭。 你先接誰? 黃真看了孟游生一眼,小聲嘀咕道:“我說,侍郎大人,咱們先接哪邊呀?” 孟侍郎道:“日本國大,琉球國小。” 黃真道:“可是,王太子官大,幕府家臣官小呀。” 茹尚書一聽有理,便舉步向“山後國”王太子迎去,孟侍郎和黃禦使一看,忙也跟了上去。 夏潯站在侍衛隊伍中,也看到了旁邊走來的另一支隊伍,遠遠一看,就覺得那衣着和髮型很像日本人,還沒來得及細打量,就看到大明官員迎過來,忙又收回目光。他瞧見迎來的三人中竟有黃真在,心裡不由暗暗一跳,黃真對他很熟悉,如果讓他當這個王子,還真難說這老傢伙不會看出什麼來。 反觀現在,幾位官員的目光都盯在何天陽身上,偶爾掃一眼站在一旁,看的也是花枝招展的萍女,誰肯多看他一眼,不由得暗暗慶幸。 “啊哈,大明吏部尚書茹常、禮部侍郎孟浮生、禦使台黃真,奉我國皇帝之命,迎接山後國王太子、王太子妃殿下,兩位遠道而來……” “且慢!三位大明的官員閣下,我日本國使者與他們是同時趕到的,為什麼你們迎接他們,卻冷落我們,這是中土上國禮儀之邦的作法嗎?” 夏潯定睛一看,從日本國的使節隊伍里跳出一個官員,頭上戴一頂黑色的漆得發亮的帽子,那帽子彷彿一隻倒扣的盤子,在帽子後邊豎起一塊笏板似的東西,高高的,也是黑色的,黑色的絲帶系在頜下,身上穿一件葛黃色的大袖寬袍,怒氣勃發,十分不悅。 再仔細看,夏潯不由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眼前這位日本官員矮壯墩實,身高大約只有一米五五,八字鬍,頜下也有一縷鬍鬚,好笑的是他的眉毛,眉毛剃光了,在雙眉中間的位置點了兩個小小的墨點,當他怒不可遏地用中國話發出質問的時候,夏潯發現他的一口牙齒竟然也是黑色的。 四環素牙?不會呀,這時還沒四環素呢,再說,四環素牙也不是這個顏色呀。 夏潯正好奇地盯着這個日本官員,研究他的非主流造型,禮部侍郎孟浮生已帶著一名通事官已經迎上前去,也不知孟浮生對他們解釋了些甚麼,對方隊伍中又跳出一名武士,頭上剃着月代頭的髮型,光禿禿的發亮,眉毛也刮光了塗上兩個黑點,變成“殿上眉”,穿一件月白色的武士袍。 他大聲咆哮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們此來,奉征夷大將軍所命,代表着日本國。什麼山後國,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琉球有個甚麼山後國,區區彈丸之地的小國家,也可以比我們享受更高的禮遇嗎?尊貴的大明國侍郎閣下,你這是在羞辱我們。” “我說你他娘的……” 何天陽做海盜出身,除了他的老大,哪有他服的人,聽那兩個小矮子沒完沒了的,何天陽惱了,跳起來就叫。 “咦?這位山後國王太子不但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連罵人都學得惟妙惟肖呀?” 茹常和黃真眼睛一亮,登時向他瞧來,萍女一驚,連忙用琉球話對何天陽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這才轉向茹常和黃真,歉然笑道:“王子脾氣暴燥,還請兩位天使莫怪。” 夏潯心道:“沒想到剛到南京,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是儀衛使,這時候必須得出面了,丟了甚麼山後國的面子事小,若是因此被人看輕了,對我行事卻是大大不利,再說,何天陽這貨也不是個耐得住脾氣的人,可別叫他惹出事來。 想到這裡,夏潯飛身閃出侍衛人群,躥到那個日本武士面前,動作飛快,黃真一開始根本沒注意他,這時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夏潯按刀,沉聲道:“我國出使大明的,是我們琉球山後國王太子殿下,你是甚麼人,竟敢與我們王太子殿下爭禮論道!” 對面的武士夷然不懼,他一錯步,擺開攻擊的架勢,按住太刀,沉聲道:“本官是日本國寺社奉行官蜷川新右衛門,你是何人?” 誰? 夏潯頭腦一陣暈眩。新右衛門,他就是新右衛門咩? 夏潯小時候看動畫片,那新右衛門可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美男子呀,眼前這人……大概只有一米六也就算了,頭頂鋥亮也就算了,眉毛剃光了畫上兩個小黑點也就算了,為什麼……為什麼你的牙齒也是烏漆麻黑的呢? 其實這是因為夏潯對此時的日本國還不太瞭解,日本國人,本來人種就比較矮小,又因為那個變態的禁殺令,几乎讓人吃不到肉食,所以雖然偶爾也有高個子,但是國人普遍不高,像織田信長身高大約一米六六,這已經是非常偉岸的身材了,豐臣秀吉身高一米四、池田輝政、山縣昌景等人身高只有一米三,德川綱吉甚至才一米二五。 所以,你應該能明白,為什麼日本平安時期的大美人兒靜禦前的老公源義經要騎驢上陣了吧? 說到日本歷史上的大美人兒,幸好夏潯沒有見到,否則他的美好幻想還要再經受一次沉重打擊。因為當時的日本上流社會婦女也是要做類似的美容的,她們要抹黑牙齒,臉敷白粉、唇瓣涂朱、剃光眉毛,本該是眉毛的位置繪上兩個比男人眉上的黑點直徑大兩倍的大黑點。 想象一下,一群平均身高不到一米四的姑娘圍着你,大袖飄飄,長髮飄飄,臉色慘白,她們向你嫣然一笑,微微挑起眼睛上方本該是一雙柳眉的兩片黑斑,櫻唇微綻之後,嘴瓣中間的那兩個紅點仍舊一動不動地堅守在原來的位置,彷彿壽桃頂上的一點紅,你會怎麼做? 我只知道,換作是我,我會肝膽欲裂、悲憤欲絶地尖叫:“別碰我,讓我死!” 夏潯匆匆地哀悼了一下心目中的東瀛美男新右衛門,這才說道:“本官山後國承直郎、儀衛官尋夏!” 他把腰一彎,俯瞰着眼前這個比自己低了兩頭的日本武士,沉聲道:“你待如何?” “嗆啷!”一聲,新右衛門用動作回答了,他展示了一招夏潯絶對做不到的獨門絶技,他拔出了那柄比他身高還長的太刀。 “嚓!” 夏潯二話不說,也拔出了腰間的闊刀,一時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二位使者,二位使者,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孟侍郎就像專門負責招安的太白金星似的,甩開大袖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插到他們中間:“二位遠來是客,都是我大明的客人,如果你們在這裡大打出手,豈不是不把我天朝上國放在眼裡嗎?陛下聽聞你們遠道而來朝覲,本來是十分歡喜的,兩位貴客萬萬不可為了些許小事傷了和氣,惹得陛下也不開心。” 孟侍郎笑容可掬地道:“這樣吧,本官負責接迎山後國使節,黃禦使負責接迎日本國使節,再請我們茹尚書引領兩國貴使一同入京,如何?” “哼!” 新右衛門再度施展了一招夏潯絶對做不到的獨門絶技,他插回了那柄比他身高還長的太刀。 夏潯也扮出一副剽悍粗魯的模樣,目空一切地翹起鼻孔冷哼一聲,把他的闊刀插了回去。 一場風波,在孟侍郎的斡旋之下得以圓滿解決,於是赴迎的三位大人分成了三伙,孟侍郎接引山後國使節,黃禦使接迎日本國使節,本來就是抓差的茹常樂得清閒,在他們做完了一整套的接迎儀式之後,騎上太平馬頭前帶路去了。 “侍郎大人,鄙人在福州上岸的時候,曾經聽說,貴國有一位王爺反了,正在打仗,打得很激烈。可是我看這京師之中,物阜人豐,太平安樂,莫非……傳言有誤?” 兩國使者一進京,就引起了京師百姓的關注,一路上許多人跟着看熱閙。茹常、孟浮生和黃真深體聖意,本就有意有意炫耀國威,所以走得不緊不慢,任人觀看,也不使侍衛趕開。這大街是夏潯走慣了的,他懶得像那幾個東瀛人似的東張西望,好象鄉下人進城似的,抽個機會,他靠近了孟侍郎,趁機問起來。 孟浮生雖然知道他的官兒不大,畢竟遠來是客,對他還很客氣,笑吟吟地答道:“貴使有所不知,我國北方,確有一位藩王造反,前些日子,他還小小地占了些便宜。可我皇上富有四海,手握重兵何只百萬,那位藩王能得意一時,終究還是要被我討逆大軍一舉消滅的,癬疥之患,何足掛齒。” 夏潯微微一笑,稍稍緊了緊繮繩,和他又錯開了距離。他仔細觀察過孟侍郎的神情,不管孟侍郎對燕藩倒底是怎麼看的,他對外國使節當然只能這麼講,可是如果他言不由衷,夏潯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夏潯方纔仔細觀察,發現孟浮生確是語出至誠。 也就是說,儘管燕王先後兩次擊敗朝廷數十萬大軍,朝廷官員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仍然非常樂觀。難怪燕王不惜在濟南城下耗時數月,一直想把它打下來,如果他的勢力不能南侵,始終只在北平附近打轉,幹得再好,始終不能撼動建文的根基,也不能吸引江南的民眾。 籍由孟浮生的態度,夏潯在做出這個判斷之後,便對自己的金陵之行定下了基調:“鑒於大部分官員仍對朝廷信心十足,這個時候不宜進行大規模的策反。此時應以刺探情報為主,如果要策反,也要集中在那些受到朝廷排擠打壓的人身上。” 夏潯正暗暗計議着,使節隊伍路過貢院,就見無數儒生,簇擁着三個披紅掛彩的書生,騎着披紅掛彩的駿馬,迎面走了過來…… 第353章 朝覲 闈今天正式放榜,頭甲三名剛剛新鮮出爐。禮部尚書沒有來迎接兩國的使者,就是在忙這件事呢。 見對面來的人是吏部尚書帶隊的外國使節儀仗,興奮狂呼的學子們倒也不敢衝撞,連忙讓到了一邊。孟浮生是禮部侍郎,對今科科舉的情況也特別關心,他勒住了馬,向簇擁着中榜者誇馬遊街的學子們詢問了幾句,再回到山後國的隊伍中時,便嘖嘖讚歎起來。 萍女見街上許多儒衫學子,再加上圍觀的百姓,怕不有上萬人,這樣壯觀的場面前所未見,好奇之下問了下夏潯,已經知道這就是中土上國科舉中榜時的情形,但她還是頭一回看見,心中不免好奇,一見孟侍郎撥馬回來搖頭擺尾的,心中更加好奇,便問道:“侍郎大人,何事驚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十多年前日本貢使來朝覲洪武皇帝的時候,當時還是禮部小官的孟浮生就接待過他們,已經知道他們的尊容是什麼形象了。可他都適應了十多年了,因為這個時代的日本貴族美得實在是驚世駭俗,他還是接受不了。 相反,對這些山後國人,他看著還是非常順眼的,一見這位美貌的王妃向自己詢問,孟侍郎忙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啊,今科我朝參考學子數萬人,取士僅一百一十人,可就奇了,頭甲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都是江西吉安府人,二甲頭三名中,狀元和探花也是吉安府人,前六名中吉安人占了五席,其中那二甲狀元吳溥還是會元,如此集中前所未有啊。” 萍女聽了聳然動容,驚嘆道:“萬人科舉,百人中舉,百人之中又占魁首,而且都集中在一地。貴國地域廣闊,這是非常難得的事情吧?” 孟侍郎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前所未聞!” 夏潯在一旁聽了,也是暗暗驚訝,他馬上想到了洪武朝的南北科考案,心中只想:“前六名,五個吉安人,不會有人閙事,再來一出‘南北榜案’吧?” 還真沒人閙,因為南北已經分榜,已經充分考慮到了地域差異,儘量做到了公平。南榜的學子們也都知道,如今南方學風最濃的,確是吉安府。本科秋闈主考官是方孝孺,方孝孺是浙江寧海人,一直在漢中府做府學教授,就算他有偏袒,也該偏袒家鄉父老或者他在漢中府的學生才對,而這兩個地方中舉的學子並不多。 在當時,吉安府的確是人傑地靈,冠絶天下。到後來永樂二年科舉,比這一次還要轟動,那一科共取士四百七十二人,這麼多的人,頭甲前三名、二甲前四名都是吉安府人,內閣大學士共有七人,其中有五個也都是吉安府人,可見當地文風之盛。 萍女嘖嘖讚歎,夏潯面有驚容,唯獨一個何天陽,左顧右盼,對甚麼讀書中舉一點反應都沒有,孟侍郎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暗自腹誹:“這位王子妃,對我中土文化,似乎頗為瞭解,倒是這個一臉大鬍子的王子,好象是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啊……” …… 兩國使節沒有馬上見駕,而是被接進了鴻臚寺專門安置外國使節的地方,讓他們住下,然後由禮部安排人員教授他們在朝堂上的進退禮儀,以免君前失儀。 這個就沒夏潯甚麼事兒了,何天陽苦着個臉,跟在一個禮部小吏後面亦步亦趨,行禮鞠躬,三天下來苦不堪言。 日本國使節和山後國使節被安排在了左右跨院,中間隔着一座正廳,一個正院,彼此相安無事,互不往來,在這三天之中倒是沒有再起什麼衝突。夏潯這三天也沒有與他的人取得聯繫,剛剛來到南京,正是引人矚目的時候,此時不宜有所動作。 一晃三天過去了,何天陽學禮學的也差不多了,那些繁文縟節,起碼比划下來已經似模似樣,這日一大早,便由鴻臚寺引着,直奔皇宮。 王子妃也要進宮的,卻不必朝堂見駕,自有皇后在後宮接待,夏潯這身份上不了朝堂,只能在午門外候着,他看看何天陽,見何天陽坐在轎車裡,兩眼發直,嘴裡唸唸有詞,還在背着上朝見駕的一些禮儀,實在是有些不放心。 他想了想,便囑咐道:“天陽,禮儀上面,你不必過于拘束,只要顯出恭謹誠服的態度就行了。禮制上哪怕出點小錯兒也不要緊,你要知道,在我朝官員眼中,四方蠻夷,都是不開化的,所以你哪怕是懵懵懂懂的出點岔子,也沒人笑你,反而會覺得理所當然。 所以,動作粗魯一些,沒有關係。語言粗俗一些,也沒有關係,只要注意,你是邊陲小國,對上國心存敬畏就行了。記着,有兩件事是必須說的,一個:是你這次來,是想與大明建立朝貢關係,請大明皇帝賜下勘合;再一個,你是遠道而來,久慕上國文化,想在京城逗留逗留,學習上國風土文物,謝謝教你說的那番話,都背下來了吧?” 謝謝給他擬定的那番話,雖然已經儘量口語化了,在何天陽聽來,仍舊有些文謅謅的,好在這是從離開雙嶼時起他就每日必定要背誦幾遍的,倒是真的死記硬背下來了。何天陽擦把汗,對夏潯點點頭,勉強咧開嘴巴笑了笑。 一見他緊張的滿頭大汗,夏潯急了,不放心地又問:“那國書……你也背下來了吧?你是不識字的,千萬別把國書拿倒了,或者唸錯了。” 萍女不忍自己心儀的男人這般為難,便替他說道:“大人放心,萍女每天都要考較天陽哥幾遍,這些話,他都倒背如流了。” 何天陽又擦了般不斷冒出來的汗珠,訥訥地道:“是……是啊,我……我都背得流了。別打斷我,我……我只要起個頭兒,就能一口氣背到尾,要是說到一半被人打斷了,那……那就想不起來了。” 夏潯想笑,可這樣關頭如何笑得出來,他略一思索,便道:“你放心,朝堂上,是不會有人輕易打斷別人說話的,如果真有人打斷了你的話,叫你想不起來怎麼說,你就扮得異常恭謹的,從頭再說一遍,人家只道你是不願對上國天子失禮,頂多笑你拘泥不化,倒不致于有其他想法的。” 何天陽使勁點頭,也不看他們倆,只是喃喃念道:“天啟大明,萬邦悉被光賁;海無驚浪,中國茲占泰平。凡在率濱,孰不惟賴。欽惟大明皇帝陛下,四聖傳業,三邊九安,威加宇內,四海賓服。貢節不入,固緣敝邑多虞,路途遙遠,今山後臣王,特遣世子,仰視國光,伏獻方物……” 萍女掏出手帕,給他擦擦鬢邊汗水,對夏潯埋怨道:“大人,你就別說了,看你把他逼得……” “好好好,我不說了。” 夏潯苦笑一聲,退到了一邊,心中忐忑:“這貨,倒底行不行呀?” …… 建文帝坐朝,同時接見了日本和山後兩國的使節。 率先見駕的是日本國使節修理大夫島津光夫,何天陽沒跟他搶,島津大夫見搶了先機,得意洋洋上前見駕,向朱允炆說明足利義滿想與大明重建朝貢關係的意願,並呈上了禮物名單,計有金千兩、馬十匹、扇百本、屏風兩雙、劍十腰、刀十柄、硯筥一合。 朱允炆是頭一回見着日本國貴族的打扮,一俟看見島津大夫的形象,朱允炆的眉毛眼睛便一齊亂跳,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暴笑的衝動,故作端莊肅穆地坐在上邊。輪到山後國時,見這山後國的王子不管衣着打扮、還是相貌模樣,都與大明人相仿,先就生了三分親切,看著七分順眼了。 何天陽雖將那國書背得滾瓜爛熟,可是因為擔心出錯,越這樣想越緊張,所以“念”得磕磕絆絆,日本國使節在一邊不斷地撇嘴,嘴角都快撇到耳丫子上去了,在朱允炆和滿朝文武眼中,卻覺得理所當然。話說得磕磕絆絆?這不正說明蠻夷小邦見了上國威儀心存敬畏麼;舉動有些粗魯?蠻夷麼,還未開化的,能這樣就不錯啦。 到了最後,何天陽倒沒忘了夏潯的囑咐,也提出了朝貢貿易,這是必須要提的,否則你所為何來?如果不提不免要讓人起疑,接着就提出要在大明多住些時日,接受大明風物的熏陶。我中土人士一向好為人師的,哪有不允之禮。 等到兩國使節見駕已畢,建文帝便當堂還賜禮物。迎客亭外那場風波,茹常和孟浮生等人已經向他做了稟報,為了不使兩國使節再起爭執,朱允炆一視同仁,不管他們進貢的禮物薄厚,兩國都賜了同樣的東西,計有紗帽一頂,金相犀帯一絛,紅羅衣服一副,紵絲四匹,羅四匹,絲布一十疋。因為山後國王太子妃也一同來了,所以額外又賜了她真絲四匹,羅四匹,細布十匹。 當然,這些禮物,比兩國上貢的禮物要輕的多,不過既然答應了他們與大明貿易,他們就不會吃虧。以後他們從中國隨便劃拉些貨物回去,就能賣出很好的價錢。 何天陽很開心,楊大人的吩咐,他總算是圓滿完成了,接下來的日子,不就是吃吃喝喝、遊山玩水嗎?這種“苦差事”,他很喜歡。可誰知道,問題恰恰就出現在了吃吃喝喝上。 龍顏大悅的朱允炆興猶未盡,一時興起,臨時決定要設國宴款待兩國使節,宴會上,左邊坐的是陪宴的大臣,右邊坐的是朝貢的使節,上首自然是皇帝陛下。如今來的是兩國使節,誰坐前邊?誰坐後邊?事關國體呀,外國人也一樣在乎國體的。 站在酒席宴前,島津光夫與何天陽對視了一眼,目光交織,一串火花登時“噼嚦啪啦”地炸了開來…… 第354章 好一個海盜 “陛下,在陛下面前,外臣是小國之臣,可是這個甚麼山後國,卻不應該欺壓在我日本國之上。外臣島津光夫的個人榮辱是算不了甚麼的,然而……事關我日本國體,若讓外臣屈居于山後國使節之下,外臣不敢受命。” “呃……” 朱允炆也有點後悔,怎麼一高興就忘了他們之間爭名鬥氣的事了?可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硬着頭皮道:“島津使者,山後國使節是該國的王子,所以……” 島津光夫把眼一瞪,嗔目喝道:“陛下,山後小國,聞所未聞。就算是琉球島上的山南、山北、中山三國,也不過是彈丸之地,不值得放在眼裡的,何況是這個甚麼山後小國。該國的國王,在我們日本,還不及征夷大將軍麾下一個小吏,陛下若讓他上座,豈不是羞辱我們麼?” 何天陽謹遵夏潯的吩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本來一直老實本份地站在那兒,等着人家請他入座。說實話,他還沒吃過宮廷禦宴呢,看著滿桌盛宴還真有點饞。誰坐前誰坐後,他並不在乎,可是島津光夫誇誇其談,他一直默不作聲,那些大明官員看著他,眼神已微微露出輕蔑之意,他可就有點受不了啦。 尤其是島津那小矮子越說越慷慨激昂,後來竟躥到他的面前,仰着頭,指着他的鼻子嘰哩呱啦地一通講,唾沫星子都濺到了他的臉上,何天陽真的火了,那股海盜的剽悍勁兒上來,登時把夏潯的囑咐拋到了爪哇國去。 “嚷什麼呀,你嚷什麼呀?” 何天陽瞪起眼,瞅着眼前的這個日本國使:“你瞅瞅你那眉毛,那是眉毛嗎?眼睛上邊畫兩個點,我還以為是眼屎沒擦掉呢。你看看你那臉涂的,還有你那一口牙,本來就不齊,難看的要命,染黑了裝看不見是吧,你說你這樣的坐在前邊,你讓大明皇帝陛下看了還有胃口吃飯嗎?” 朱允炆臉憋的通紅,可他不能笑,絶對不能笑,他手下的大臣……也都在忍笑。 要說起拌嘴損人,何天陽可不打怵,再說他縱橫東海,日本和琉球都去過,對那裡的人都比較熟悉,平時偶爾談起這些異域他國的風俗習慣、穿著打扮,雙嶼島的人打趣說笑,曾有許多調侃的話,現在都被他給利用上了。 “你大膽,我……” “我什麼我,口口聲聲我日本國,我日本國,你日本國怎麼了?皇帝陛下、各位大明的官員閣下,你們知道他們日本國的婦人都梳什麼髮型嗎?是椎茸頭,知道什麼叫椎茸麼?椎茸就是香菇。本來是只有貴婦和女官才能梳的,可現在許多民間女子也在效仿。請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足下想像一下,街坊間,一堆香菇招搖過市……” “噗哧!” 黃真沒繃住,一下子笑出了聲,他趕緊往後一躥,躲到了孟侍郎身後去。 “豈有此……” 何天陽把腰一掐:“什麼七有八有的!皇帝陛下,曾經有海盜劫了他們日本國的商船,到我們琉球來販賣,小臣當時看了就奇怪,哎喲,這是什麼盔甲呀,怎麼都是小孩子穿的呀,這不是唬弄人麼,今天見着這位日本特使,小臣才知道,敢情那海盜沒唬人吶,可不就得做小孩子衣服麼,做大了穿不了啊。” 明國眾大臣忍不住了,不知誰躲在後邊,吃吃地笑了起來,這一笑,便引得許多人開始發笑,只有朱允炆不能笑,強忍着,快要忍出內傷來了。 島津光夫勃然大怒,氣喘吁吁地道:“你這個……小小的……小國的王子,竟敢對我日本國使者如此無禮,我……我……” 何天陽得理不饒人:“你什麼你,本王子說錯了嗎?我是蠻夷之邦,你也是蠻夷之邦,你比我高貴到哪兒去了?我們國家的貴人,喜歡學習中土上國,中土上國的貴人坐轎,我們那兒也是坐轎,你們日本國那兒沒區別吧?不也學着中土上國坐轎子嗎?可你倒是學得像一點兒呀。 皇帝陛下,各位大人,你們知道他日本國的轎子是啥模樣,有多麼大嗎?就一口窗都沒有的黑匣子,拉開門兒鑽進去,一根杠子兩頭一抬,哎喲,那個小呀,跟鷄籠子差不多,小臣從福州上岸,一路往京師裡來,沿途中看見貴國鄉下大丫頭出嫁,坐的花轎都沒這麼難看!” “哈哈哈哈……” 吃吃的低笑聲變成了哄堂大笑,其實大臣們很想給日本使節一點面子,可是這位琉球王子損人實在是……他們想不笑都不成。朱允炆也忍不住了,只好把失笑很快地轉成溫和善意的微笑,勸和道:“二位貴使,都不要吵了,朕……” 島津光夫氣得臉色煞白,憤憤地道:“陛下,非是外臣不遵皇命,實是這小邦蠻王不知禮儀,外臣是來朝覲陛下的,他這般羞辱外臣,那也是對陛下不敬,陛下應該治他的死罪!” “姓島的,你可別胡說!” 何天陽越說越來勁兒,大聲嚷嚷道:“你說不敬中原天子,誰不敬中原天子?我們有自己的服裝、語言、打扮,可是一旦要朝覲中原天子,一定要依着中原的規矩來,你再看看你,倒底誰敬誰不敬?我們國家自己沒有文字,我們就學中土文字,學中土文字,那就得學全了,這也是尊重,哪像你們。 你瞅瞅你們學的,聽說是把中土的字兒拆開了,缺胳膊少腿的就當文字用了,這叫什麼來着,畫虎不成反……反類犬。對,就是這麼說的,可還別說,你們那兒的人倒是挺認真的,雖說是畫犬吧,畫的還一本正經、鄭重其事的。” “你……你……八格牙魯!” “你不用變着法兒罵人,我……本王子聽得懂。誰八格?我八格還是你八格!我聽說就你們那邊,那個什麼什麼天皇,是什麼權力都沒有的,掌權的是大將軍,對吧?” 這句話島津倒不否認,他傲然道:“不錯,那又怎樣?” 何天陽可逮着理了,馬上對朱允炆等人道:“陛下,您聽聽,眾位大人,你們都聽聽,這叫人話麼?不管是大明國也好,還是我們那異國小邦也罷,那都是要尊王崇聖的,他們那兒弄個皇上,居然一點權都沒有。我們國的商人去他們那裡,回來說,你們的將軍大人一年收入幾百萬石,可是皇上呢,才幾萬石,弄得天皇的侍從經常混到吃飯要加幾成糠的份兒上,這叫什麼道理!” 朱允炆一聽,馬上變得很不爽了! 因為燕王朱棣的事,他忌諱的就是以下犯上,不敬君王,雖然他聽見日本人把他們的國王稱作天皇,對此很不滿意,不過眼下卻不想追究這件事了,他只是覺得,這個征夷大將軍,幾近於亂臣賊子,竟然把皇帝做了傀儡,這和奸雄曹操有什麼區別? 朱允炆的臉色冷下來,淡淡地道:“兩位使者,今日是朕設宴相請,你們再爭執下去,就是對朕不恭了。你們都是番邦使臣,在朕面前,一視同仁。賀天羊是山後國王子,你是日本國修理大臣,理應請賀天羊王子上座。入座吧!” 島津光夫眼睛都紅了,咆哮道:“陛下,你這是……你這是對外臣的羞辱!” 何天陽嘴不饒人地道:“你覺得羞辱,你覺得羞辱你死去啊,對了,好象你們那兒的人就喜歡自殺,在肚子上橫着這麼一刀,‘嗤啦!’一下大腸就出來了!哎喲皇上,咱們今天吃的菜,沒有肥腸吧?” “陛下,外臣……忝為……日本國使者!” 島津光夫快氣暈過去了,臉色已經由脹紅變得慘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對朱允炆道:“代表着日本國體,外臣……外臣無法接受這樣的羞辱和安排。外臣不能赴宴,就此告退!” 說完,向朱允炆深深一鞠躬,又無比怨毒地瞪了一眼何天陽,沉聲道:“你,羞辱了我們日本國,你記住,我們日本國,要對山後國,開戰!” 說完不待何天陽回答,便倒身退出大廳,揚長而去! 夏潯躺在車上,臉上蓋個草帽,翹着二郎腿,似乎十分的悠閒自在,其實耳朵一直豎著,注意着宮中的動靜。 忽然,宮門開啟,有人出來了,緊接着旁邊車馬移動,那是日本國使節的車駕,夏潯騰地一下就坐了起來。 定睛看去,就見日本國使節從宮中一蹶一蹶地走了出來,新右衛門帶領侍從們正迎向前去,夏潯再往島津身後看看,宮門又合攏了,何天陽和萍女還沒出來,夏潯心裡“咯噔”一下,趕緊跳下馬車趕過去。 鳥津光夫挺着一張茄子色的大臉正憤憤登車,夏潯跑過來,笑容可掬地道:“請問這位使者,我國王子殿下和王子妃殿下為什麼還沒出來呀?” 島津光夫激烈地揮舞着手臂,嘶聲吼道:“八格牙魯!死啦!統統地死啦死啦地有!”說完一頭撞進了車去。 車馬絶塵而去,夏潯站在外邊獃獃地發怔:“死了?莫非身份敗露了?那怎麼……沒人出來抓我?” 他看看緊閉的宮門,再看看遠去的車輛,莫名不知所以。 宮裡面,何天陽正大快朵頤! 第355章 秦淮 夏潯焦灼地等在宮外,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準備,但是到了日暮時分,竟然見何天陽和萍女從宮裡走出來,旁邊還有孟侍郎陪着,夏潯見此情景,只得捺住性子,直等“王子”上了車,這才鑽進去詢問:“天陽,你怎麼這麼晚才出來?” “哈哈,大人,這宮廷禦宴還真是豐盛啊,我看皇上和那些大官都不怎麼吃,我不管那個……” 何天陽打個酒嗝,噴着酒氣道:“為啥這麼晚,皇上請喝酒啊。” 他把今天發生在宮裡的事得意洋洋地說了一遍,說到後來好象突然明白了什麼,眨巴眨巴眼睛,眼神一下子變得精明起來:“不對,不對呀!我看那個姓島的臨走的時候滿眼殺氣,這老小子明的不行說不定會來陰的,大人,咱們今兒晚上得小心一些。” 夏潯一怔,問道:“你說他們可能夜襲?” 仔細一想確實不無可能,這個島國的人看起來是天底下最重禮節的人了,對禮節的注重繁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是伴隨着這禮儀的,卻是他們那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爆發的獸性。依稀記得,似乎歷史上就曾有過兩個日本使團同時到大明朝貢,為了爭奪朝貢權,在大明的疆域上一個逃、一個追,殺了個天翻地覆的。 那還是同一國人的身份,如今他們受了何天陽這個在他們眼中極其弱小的小國王子羞辱,不想找回場子那才奇怪。 何天陽想了一想,冷笑起來:“大人,今兒晚上,咱們好好安排一下,如果他們真的打咱們主意,不管來多少人,都叫他有來無回!” 萍女是島國部落的公主,最崇尚的就是這種力量型的英雄好漢,一聽他這麼說,美目中瞪時放出傾慕的光來。 “不行!絶對不可以。” 夏潯一口否決,如今的大明可不是弱國,這麼幹,只有在比你弱小的多、要仰你鼻息過活的國家才行。 夏潯沉聲道:“不要忘了我們的本來目的,和幾個東瀛矬子較什麼勁?你在宮裡面損了他們一通,皇帝和大臣們只會當笑話看,可是如果咱們在大明的驛館裡動刀動槍大打出手,不管誰死誰傷,那都是不把大明放在眼裡,羞辱的是大明帝國的臉面,無理的一方固然要受到大明皇帝的嚴懲,有理的一方也會被驅逐出境。” 何天爺道:“那怎麼辦?如果他們真的衝過來動手……” 夏潯道:“回去之後,和鴻臚寺說一聲,他們負責款待,一旦打鬥起來,他們也脫不了干係,一定會增派兵丁,控制局面的。” 何天陽心有不甘,悻悻地道:“好吧,為了咱們的大事,我就裝一回孫子。奶奶的,他們要是真敢亂來,現在我忍了他,回頭也要知會雙嶼的兄弟,讓他孫子回不了日本國。” 夏潯展顏笑道:“呵呵,你要在海上動手,想怎麼教訓他我都沒意見,把他們扔進大海喂王八,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這兒,他們是客,我們也是客,咱們這兩個客,欺不到大明這個主人頭上去。” 何天陽重重地嗯了一聲。 誰想回去之後,何天陽還沒來得及知會鴻臚寺官員,驛館裏邊就驟然增加了許多兵丁,在左右跨院間的正廳正院裡,足足駐紮了五個小旗的兵丁,把兩邊堵得嚴嚴實實的。 原來孟侍郎在回來的路上業已想到了雙方發生衝突的可能,如果雙方真的在驛館大打出手,甚或被倭國人把山後人殺個精光,那大明朝顏面何存?以大明之強,斷然不可能做班超三十六武士刀下的鄯善王的,到那時把兩國使節殺的殺、關的關,餘者掃地出門,一件好事慘淡收場,他這官兒不用別人彈劾,也得捲鋪蓋回家了。 所以孟浮生一回驛館,第一件事就是多派兵丁,把兩邊徹底隔開,根本不給他們見面的機會。 …… 傍晚時分,鴻臚寺的司賓官張熙童捧着一壺茶,坐在儀賓館正堂裡,翹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兒,正在自得其樂。 他特意搬到兩國使團住處中間來,就是怕兩邊有什麼衝突。正哼哼唧唧的,忽見一個穿了儒士長袍、虯鬚如墨的人從山後國使節的院落裡出來,張熙童定睛一看,認得是山後國的那位儀衛使尋夏,忙站起來笑道:“尋使者,這是往哪裡去?” 夏潯站住,向他拱手笑道:“哦,在下久慕大明風光之盛,物產之豐饒,夜來無事,出去走走。” “啊,貴使到我中土,人地兩生,京師之地,雖然不致生了什麼岔遲,你又說得一口漢話,不過,還是不要走得太遠才好。” 夏潯笑道:“省得,省得,有勞大人囑咐,在下也不往別處去,就是……隨便走走。” 說到這兒,他湊近幾步,一副有些心虛、不好啟齒的模樣道:“呃……大人,在下,想跟大人您打聽打聽道兒。” 剛剛坐下的張熙童忙又站起來,捻着頜下鼠須笑道:“貴使有話請說。” “這個……” 夏潯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門,吞吞吐吐地道:“請教大人,這秦淮河,怎麼走呀?” “你……哦!哦……” 張熙童忽地明白了什麼,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大家都是男人”的笑容:“尋使者,你出了這個門兒,往右拐,一直往前走,有一座橋,下了橋,你往左去……” 張熙童唾沫橫飛地給他解釋了一番,想一想,又道:“貢院正對面兒,就是雙金下處,左邊挨着,就是全樂坊,再往前去,就是月來居,生意最是紅火,價錢也公道,姑娘們更是沒得說。一般就在岸邊垂楊柳下,還會停着幾艘畫舫燈船,去畫舫主要是邀三五知交,飲酒作樂,只是找姑娘的話,去那兒就不合算了,到燈船上找個船娘,卻也別有韻味。” “哦哦哦,省得了,省得了,多謝大人。” “噯噯噯,回來回來,我還沒說完呢,看你這急色的樣兒,嘿嘿!” 張熙童眉飛色舞地道:“你記着,別說自己是外鄉人,反正你的漢話說的非常流利,要不然沒準人家會坑你。還有,老鴇子要是給你推薦十三歲的雛兒,別要,風月場上,這有個說法,叫做試花。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年紀尚小,雲雨起來不得暢快取樂,別糟蹋那冤枉錢。十四歲,謂之開花,女兒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了十五歲,姑娘家才知情趣,男歡女愛,兩相得宜,這叫摘花,找個大一點的姑娘,不但會服侍人,纏頭之資還比那年紀小的便宜。” 夏潯汗顏道:“呃……多謝老大人,老大人真是……真是博學多才。” 張熙童謙虛地擺手道:“談不上,談不上,老夫只是……呃……朝廷不許官員嫖妓,老夫可沒去過呀,這都是……聽說的,聽說的。” 夏潯連忙點頭:“在下省得,不會亂說話的。那麼……在下就告辭了。” 夏潯不敢再聽他賣弄,逃也似的出了鴻臚寺,向右一拐,揚長而去。 京師的道路,他當然熟悉,可是如今扮的是異國使者,就要裝裝樣子了。夏潯一路東張西望,走走停停,直到確定無人跟蹤,這才加快腳步,消失在夜色當中…… …… 金秋十月,秦淮河上卻是一片春光,其中最繁華的地帶就在貢院附近。江南貢院東起姚家巷,西至貢院西街,南臨秦淮河,北抵建康路,其中明遠樓的四周為考生應試的號舍,共計兩萬多間,貢院對面一河之隔就是官營私營的大小妓院。 每逢春闈秋闈,數萬考生雲集京師,一俟考試結束,紛紛光顧,便成了這銷金窟最大的主顧。此時正是秋闈放榜之後,無數的考生都往秦淮河上尋歡作樂,人群如織,熱閙非凡。河上,燈船暢遊,時不時的便有學子在岸邊招手一喊,船兒靠岸,那船娘溫柔款款,把他迎上船去,熄了頭燈,又自岸邊盪開,便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珠簾曼卷。這些妓家屬於更高一檔的存在了,屋宇精潔,花木蕭疏,進門狗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鴇母相迎,讓你如沐春風,其後便有美人盛裝而出,叫你目迷五色,乃是一擲千金的所在。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畫舫,畫舫沿河暢遊,燈光儷影、絲竹雅樂,船上綺窗大開,三五知交憑窗而坐,一邊欣賞燈光水色,一邊飲酒談笑,看那美人兒歌舞不休,情至酣處,方挑了那中意的美人兒,到那雅間裡去恩愛一番。 此時,在橋邊河畔,正停着一艘畫舫。河邊幾株垂柳,將淡淡的影子和着燈光在水裡搖曳着,柳枝彷彿美人兒纏繞在男人身上的玉臂粉腿,舒蕩搖曳,時松時緊,陣陣絲竹聲從畫舫中傳來。這是一艘兩層的畫舫,幾條踏板並成一具長梯,直搭到岸上來,船艙中隱約傳來談笑聲,顯然是已經有客人光臨了。 夏潯遠遠在一棵樹下站定,看了一眼畫航上掛的那串紅燈上的名字“怡紅舫”,是這裡了。他再次警覺地左右看看,便舉步向畫舫走去…… 第356章 驗收 十幾條大漢簇擁着兩個人到了畫舫前,看這些大漢,都像是打手一般,都十月份了,還穿著半袒臂的短褐,臂上肌肉虯張,臉色冷厲嚴酷,叫那些讀書的士子一見便生退避三舍之念。 大漢們中間兩個人,其中一人彷彿比這些保鏢打手們還要雄壯一些,穿著一件輓了袖子的葛黃色大袍,露出一雙蒲扇似的大手,粗壯的手腕,他袒着胸,胸前一條青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另一個穿著比他齊整些,身材比較削瘦,可是顧盼之間,一樣的神情剽悍。 在秦淮河上混的人大多認得這個袒胸大漢,此人綽號“人熊”,是個拳頭上站人、胳膊上跑馬的潑皮好漢,大號喚做蔣夢熊,夫子廟一帶的潑皮混混全都是他的兄弟。 夫子廟一帶原來的潑皮大哥叫甄二野,綽號雙頭蛟,控制這一帶的碼頭、花船、妓坊、酒樓和店舖,從店家那裡收月錢、充保鏢,肥得放屁流油。這人熊卻是後來的,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了他這裡卻不適用了,這頭人熊能打,他帶來的十幾個兄弟也能打,一夜的功夫,甄二野及其心腹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接着就潛伏無蹤了,過了五天,甄二野才從秦淮河下游冒出頭來,雙頭蛟已經泡囊了。 從此,夫子廟換了老大,就是這蔣夢熊。 藉著船頭紅燈一照,看清來人是夫子廟一帶心狠手辣的潑皮大哥,兩個迎客的丫頭連忙迎了上來。左邊一個月櫻,右邊一個鳴鶯,同時挎住了他的手臂,嬌滴滴地叫:“熊大哥,今兒怎麼有空光顧我們怡紅舫了?” 蔣夢熊對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倒是從不動粗,所以幾個丫頭雖然畏他,卻還不致駭得花容失色。蔣夢熊笑道:“這個,是我兄弟,叫徐姜,別冷落了他。” “徐爺……” 月櫻嬌軀滴溜溜一轉,便靈活地轉到了徐姜的身邊,挎住他的胳膊,嫵媚撩人地道:“徐爺是頭一回來我們怡紅舫麼,如果沒有相好的姑娘,要不要小妹給你介紹一個呀?” 蔣夢熊粗聲大氣地道:“不忙不忙,爺們先談點生意,安排一間安靜上房,沏壺好茶,把你們掌柜的叫來。” 到秦淮河上找粉頭兒的,一半純為尋歡,另一半則不過是以酒色為媒了,鳴鶯一聽蔣夢熊有正事要做,卻也不敢糾纏,連忙答應一聲,便上前去,為他們掀起了珠簾,月櫻則乖巧地挎着徐姜的胳膊,把他們引到了一間上房。那些保鏢大手往船上船下四處一散,抱臂站定,一時唬得許多想往這艘船上的讀書人都另尋了別處。 一進船艙,比在外邊明亮許多,一些散客坐在桌前,品酒聽樂,談笑交談。徐姜這才看清那月櫻丫頭,一身小青衣,年約十四五,容貌雅妍,秀髮垂鬢,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未艷,肌膚嫩玉生光,只是一個迎客的丫頭,竟也這般貌美,徐姜不禁多看了兩眼。 蔣夢熊瞧在眼裡,便吃吃地笑:“你若有意,叫她今夜陪了你吧。這裡的丫頭,只是歌舞技藝差些,所以才做了迎客灑掃的事情,也肯陪客的。” 徐姜老臉一紅,訕訕答道:“談生意,咳!談正事要緊。” 那月櫻丫頭羞答答地瞟他一眼,挎着他的胳膊更緊了,還在自己晶瑩酥嫩的胸膛上蹭了兩下,把徐姜這不曾經歷過風月滋味的漢子窘迫得手足無措。 臨窗有張小桌,夏潯獨自坐在那兒,瞟着他們經過,聽著他們說話,只是淡淡地一笑。 蔣夢熊和徐姜進了雅間,茶水奉上,見二人有正事要談,並不留她坐下,月櫻便姍姍施禮,退了出去。徐姜這才鬆了口氣,笑道:“這才多久不見,你老哥怎麼變成拉皮條的了?小心讓大人知道,狠狠整治你一番。” 蔣夢熊嘿嘿笑道:“大人說的,咱們要扮龍像龍,扮虎似虎,我如今扮的是潑皮混混,酒色財氣,當然離不得身,怎麼就成拉皮條的了?” 正說著,徐石陵一掀門帘走進來,笑吟吟地道:“在說什麼?” 蔣夢熊指着他笑道:“瞧,說曹操,曹操到,真正拉皮條的人來了。” 原來,蔣夢熊、王冠宇等人到了金陵之後,各執一業,蔣夢熊弄死了雙頭蛟甄二野,占了這夫子廟的渾渾大哥,徐石陵則買下了這處妓舫,成了怡紅舫的大掌柜,做個大茶壺,聽聽牆角看看春宮,一身的風流。秦淮河上利於交通,風月場所中達官顯貴來來往往,消息靈通,情報易得,而且內河連着外秦淮,還兼着撤退潛逃方便。 本來夏潯是規定他們對下均以直線聯繫,彼此之間也要互不往來的,可是蔣夢熊做了稱霸夫子廟的潑皮頭頭之後,與買下這條妓舫的徐石陵不期而遇,愣裝不認識……那不是掩耳盜鈴麼。再說,當時夏潯出了事,無端端地失蹤了三個月,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燕王那邊做了最壞的打算,命令金陵這邊的秘探以他四人為首,有事自行商量解決,四人之間就更沒有必要相互隱瞞身份了。 三人笑談了幾句,徐石陵便肅容道:“徐姜老弟,你從北邊來,那裡現在情形如何,快快說與我們知道,我們在這邊,消息可不算太靈通,整天只聽朝廷胡吹大氣,今兒打了個大勝仗、明兒又打了個大勝仗,這心裡急得慌。” 徐姜剛要說話,蔣夢熊道:“急什麼,沉住氣,等夏老大到了再說。” 徐石陵道:“老大真的沒事吧?聽說連着三個多月,都沒人知道他的消息,我還擔心……誰知道前不久竟又接到了老大從歷城傳來的消息。” 蔣夢熊嘿嘿笑道:“自然是沒事的,你死了,老大都不會掉一根汗毛,也不想想,老大做過多少大事,經過多少大場面,是那麼容易被人設計的人麼?今天,不就是老大召集咱們來的麼?” 徐姜道:“老大現在是什麼身份?” 蔣夢熊和徐石陵一起搖頭:“我們也不曉得,也不知道老大在哪兒,我們只是接到老大的命令,趕來這裡,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正說著,張俊和王冠宇也先後趕到了,這兩個人做的生意和蔣夢熊、徐石陵就不同了。張俊開了一家油米鋪子,王冠宇就在貢院西角門兒開了一家文房四寶店,兩人做的都是正經生意。 五個人濟濟一堂,剛剛落座還未及詳談,艙門兒一開,一個大鬍子便站在了門口。 夏潯在德州的時候,也是一臉大鬍子,只不過那時的鬍鬚是粘上去的,但是容貌與現在比起來,卻也不是相差太多。只是在濟南城三個月,他實在是削瘦太多了,所以五人雖有先入為主之念,認定了他必是夏潯,還是怔了一怔,這才跳起身來。 王冠宇讚歎道:“老大,你這易容術……實在是太高明了,別人頂多畫畫眉毛、粘個鬍子、換身衣裳,你連臉型都變了,若不是早知是老大你,冷不丁一瞧,我是絶不敢認的,這等易容之術,實在是神乎其技,令人歎為觀止,什麼時候老大也傳兄弟兩手。” 王冠宇是讀過書的,雖無功名,字還是識得的,所以他開這文房四寶店,卻也不是非常為難。夏潯聽了啼笑皆非,沒好氣地道:“這易容之術,不用教,把你弄到一個地方,每天一碗稀粥、半個饅頭,幹活累到躺下就睡,三個月後,你就能跟我一樣了。” 張俊乾笑道:“怎麼會這樣,啊!三個月,三個月,老天爺!老大當時……在濟南城裡?” 夏潯擺了擺手,在給他留下的居中的座位坐下,臉容一肅,先看向了徐姜:“我剛到金陵,今晚本來是見見他們幾個,卻沒想到,你正好趕到,先說說,北邊情形如何?” 徐姜正容道:“殿下九月中旬返回北平。盛庸繼任討逆將軍之後,整個諸部兵馬,準備再攻北平。” 夏潯微微皺眉道:“眼看天氣又要冷了,去年李景隆吃了敗仗,一大半是因為這酷寒天氣,看來這一次,盛庸已經準備充分了?” 徐姜道:“是,盛庸這一次已經準備了充足的冬衣,看來,他是不想給殿下以喘息之機。不過,殿下這一次並沒有等他進兵,而是主動出兵反擊了。當時,平安、吳傑駐守于定州,盛庸坐鎮于德州,徐凱、陶銘駐守滄州。盛庸為了北征,派出了大批探馬,殿下為了掩人耳目,暗地裡派徐理、陳旭兩位將軍在直沽架設浮橋,自己則領兵誓師,說要掃平遼東。 殿下揮師向北,到了夏安店,突然就折向南來,經直沽猛撲滄州,日夜兼程三百里。滄州守軍全無防備,只道我軍奔着山海關去了,結果一戰即潰。嘿嘿,主帥徐凱、都督程暹、都指揮俞琪、趙滸等人均為殿下生擒,降卒數萬。” 聽到這裡,眾人都振奮起來,蔣夢熊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這些天就聽……” 夏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蔣夢熊忙壓低了聲音:“這些天就聽朝廷胡吹大氣了,原來殿下又打了大勝仗。” 徐姜也笑吟吟的,說道:“卑職趕來時,殿下正將儲放在滄州的大量過冬物資運往北平,接下來,還要看朝廷方面的動作才能決定,畢竟,咱們現在還沒有南征之力。” 夏潯點了點頭,戰場瞬息萬變,誰也不曉得盛庸是否就會依照他記憶中模棱兩可、不甚準確的資料來行動,他就是記得什麼,也不能蠢蠢的扮先知,何況具體下來的進展,他也不甚瞭然。 他吸了口氣,對蔣夢熊四人說道:“殿下自起兵以來,迄今未逢一敗,這是好事。不過朝廷勢力雄厚,我們這邊多蒐集些情報,對殿下那裡就有十分大的裨益。好了,你們四個現在說說吧,赴京以來,都有哪些成就,蒐集到了甚麼情報?” 第357章 教訓 新右衛門按着刀,在院子前邊走過來走過去,逡巡良久,可是有兩排高大的京營衛兵擋在那兒,彷彿一堵牆似的,他踮着腳尖也看不見對面的情形,只得憤憤作罷。 “蜷川君,你在做甚麼?” 島津光夫發覺新右衛門房中還亮着燈,推門一看,幾個武士殺氣騰騰地坐在那兒,立即警覺地問道。 他回來以後,已經把在宮中所受的羞辱說與新右衛門等人知道了,幾個武士氣憤不過,果然想要夜襲山後國的住處,找回這個顏面。 島津光夫聽罷他們的打算,勃然大怒,訓斥道:“混蛋!絶對不可以!大明物阜人豐,與我們日本國做不做生意都不要緊,不與我們東洋做生意,還可以與南洋諸國做生意,可是我們不能得到大明的貿易,對將軍閣下的統治將大大的不利,所以,我們要忍辱負重,絶不可以激怒大明朝廷。” 說完,他陰陰一笑,又道:“讓他們得意一時又算甚麼,等我們回到日本,可以發兵攻打他們,他們會為自己的狂傲付出代價的。” 新右衛門不服地道:“島津閣下,昔日琉球三國互相攻伐,大明皇帝便下旨不許他們互相征戰,如今山後果已向大明稱臣,大明會允許我們侵犯它的屬國麼?” 島津光夫狡黠地笑道:“大明帝國也答應了我們重開朝貢貿易,等我們回去,將軍閣下就可以遣使正式向大明遞交國書,那麼,我們也是大明的屬國了。同為大明屬國,彼此發生爭端,就不會侵犯大明的顏面。 這幾天,我仔細瞭解了一下大明京師的消息,今日進宮覲見大明皇帝,又親眼見到了他們的皇帝和大臣們,奏對之中察顏觀色,發現皇帝陛下只是一個誇誇其談、不務實務的人,這樣的人,不是朱元璋那樣的猛虎,他只務虛名,很容易對付!” 新右衛門疑道:“島津閣下這番話,可有依據?” 島津光夫道:“當然。我們從杭州灣一路過來,就聽說坐鎮北方的燕王造反了,從江南抽調了許多兵馬、役夫,還打過大敗仗,可是我們到了京師,見到的是什麼?民間歌舞昇平,朝廷坐而論道。 大明國今年的秋闈科考是因為北方的戰爭才延後的,我們到京之日,恰好頭甲三名誇官遊街。我已經打聽過了,今科頭甲三名,第一名本來是王艮,可是就因為他貌相不夠英俊,所以降到了第二,把本來是第二的胡靖提拔到了第一,這還不是皇帝陛下徒務虛名、不重實際麼?最最重要的……” 他掃了眼凝神細聽的幾個武士,說道:“我對中原人的科考,非常瞭解。他們由皇帝親自面試的時候,只由皇帝出一道時策題。嘿嘿,北方正在兵荒馬亂,這時策嘛,就算不不問軍事,也該問問對削藩的見解吧? 可是這位大明皇帝出的題是‘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新右衛門茫然道:“閣下,這是甚麼意思?” 島津光夫道:“這是四書裡面的話,意思統統是說,你們要忠於皇上,要謹身修己。這個,算是時策嗎?全民聖賢,呵呵呵,遙不可及的夢想,迂腐!皇帝如此迂腐,對皇帝提出這種時策題而不能提出反對甚至贊成,主考官方大人一樣地迂腐。他們,不是做事情的人!” 島津光夫說到這裡,掃向眾人的目光開始凌厲起來:“中原人有句話,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所以,你們不可以圖一時之快,壞了將軍閣下的大計!山後國人加諸於我們的羞辱,我們會用他們的血來洗清的,但是,不是現在!” “嗨依!” 幾個武士心悅誠服地立正,俯首。 …… 夏潯一隻手擱在桌上,輕輕轉動着手中精緻的小茶杯。 蔣夢熊、徐石陵、張俊、王冠宇四個人筆直地坐在那兒,雙手按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完全恢復了軍伍中的習慣。過上許久,他們的眼珠才稍稍移動一下,用餘光捎一眼夏潯,然後趕緊歸位。 氣氛的凝重,讓一旁的徐姜也開始感覺不自在了,坐姿不知不覺端正起來。 外邊絲竹雅樂、靡靡之音不絶于耳,隱隱還有男女打情罵俏的嘻笑聲,夏潯嘆了口氣,目光轉向蔣夢熊:“你,一天之內就解決了夫子廟附近的潑皮頭子雙頭蛟,占了他的地盤,控制了這裡許多的妓坊青樓、店舖買賣、包括碼頭,麾下數千潑皮,好不威風!” 蔣夢熊咧開嘴道:“老大誇獎!” 夏潯輕輕一拍桌子,斥道:“我誇你呢?” 蔣夢熊趕緊坐正,重又綳起面孔。 夏潯又轉向徐石陵:“你也不錯,買下一座青樓,鶯鶯燕燕,群雌粥粥,每天聽牆根,聽人家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我說……洞玄子三十六技,你大概都學全了吧?” 徐石陵咧咧嘴,尷尬地笑了一下。 夏潯又轉向張俊:“你呢……” 張俊趕緊低頭道:“卑職無能,如今……如今也就開了一個糧米鋪子,其他的……什麼都沒做。” 夏潯哼了一聲,又轉向王冠宇,似笑非笑地道:“正值秋闈,你那兒,生意不錯吧?” 王冠宇乾笑兩聲,求饒地道:“老大,我們……我們以前都是提刀殺人的,幹這個……實在是趕鴨子上架,我們不是不想做事,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事。本來,指望着大人到了金陵,能指點我們一二,誰知大人又突然失蹤……” “三個月啊,你們還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 夏潯嘆息一聲,仰起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王冠宇一見趕緊閉嘴。 夏潯以指輕叩桌面,過了半晌,才又慢慢張開眼睛,坐直了身子,似乎心頭的火氣已經被他壓下,變得和顏悅色地道:“我講幾個故事給你聽。” “啊?”蔣夢熊有點發獃。 夏潯沒 理他,對徐姜道:“你也一起聽著,回去之後,再把這故事講給你們手下的人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能有多大造化,就看你們自己的領悟了。” “是是是!”徐姜趕緊往前湊了湊,蔣夢熊四人也微微向前傾過身來。 夏潯咳嗽一聲,緩緩說道:“這是異域番邦的幾個小故事,你們仔細聽著。第一個故事,喝酒。” 幾人對視一眼,趕緊側耳傾聽。 夏潯道:“有一個國家,叫美國,同另一個國家叫德國的發生了戰爭,德國精心策劃了一次行動,要在一個叫做凡爾登的地方發起進攻,如果這一戰成功,他們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參與這個計劃的一個大官,參加了一個酒會,哦,就當是花酒吧,席間有很多人,有官員也有士紳還有腰纏萬貫的商賈,那個大官喝醉了酒,就對大家隨口說了一句:‘大家都可以放心,敵人是一定會失敗的,我們將在凡爾登,終結他們!’” “其中有個商人,其實就來自美國,他聽到這句話以後,覺得一定隱瞞着一個天大的秘密,便馬上把這個消息報告了自己國家,最終,因為美國有了提防,德國發動的這場戰役失敗了,從而導致他們全面的潰敗!” 幾個人聽了,若有所思。 夏潯又道:“這第二個故事,叫掃雪。也是兩個國家,正派兵交戰,但是對彼此的兵力和兵員的部署並不瞭解。有一天,下了大雪,其中一方的將軍就忽然想到,戰壕裡積滿了雪,士卒移動不便,一定會掃雪,而掃出的雪,一定會堆到戰壕外面去,這樣掃起的積雪,顏色肯定和正常落下的雪有所不同,於是馬上命人觀察敵方動靜。果然,他們從積雪的顏色,判斷出了敵軍主要埋伏在哪條戰壕,而積雪顏色毫無變化的陣地,則只是敵人虛張聲勢故佈的疑陣,從而打贏了這一仗。” 幾個人的神色更加沉靜了。夏潯沒有急着再說下去,他喝了幾口茶,讓他們消化了消化,這才接着道:“第三個故事,叫養貓。你們也知道,有些大官喜歡養些貓、狗,北方的大將還喜歡養鷹。我說的這個國家,是喜歡養貓的。同樣是兩軍交戰,陣地對壘,雙方都隱藏了自己的主力和主帥的位置。” 夏潯說的是現代戰爭中的幾個例子,比如隱藏主帥位置,這在古代是不大常用的,因為三軍將士需要看到的,就是主帥的所在,但是道理是相通的,蔣夢熊等人只是粗人,卻不是蠢人,已經明白夏潯是在告訴他們,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如果仔細琢磨,可以從中判斷出多少本來費盡心機也打聽不到的機密情報,所以無人面露疑色,只是耐心聽著。 夏潯道:“結果有一天,一方陣地上的人,在另一方的一處陣地上,忽然發現一隻貓兒跑過,而且不是野貓,而是極其名貴的波斯貓。他們據此判斷,敵軍主將,很可能就藏身在這裡,所以集中兵力攻打這裡,擒賊先擒王啊,把對方的主帥一舉幹掉,這仗,誰輸誰贏,還用我說麼?” 看看默不作聲的五人,夏潯又道:“最後一個故事,是燈光。兩個國家交戰,其中一方派了奸細,潛伏到了對方的城市,就住在對方的將領、官員們的官署附近。他細心觀察,發現衙門裡每天晚上,都有幾個地方固定地有燈亮着,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發現整個衙門几乎是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人,他感到,對方一定要有很大的行動,於是馬上把情報送了回去。你們想想,一方有備,另一方以為對方無備,這場仗,誰吃虧?” 五個人緩緩點頭,若有所悟。 夏潯道:“這些,不只可以直接用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用在我們這兒,同樣合適。喝酒、掃雪、養貓、燈光,這些事情,哪一個是直接關係到對方的軍事行動的?可是你夠聰明,你就能從中揣測出對方的意圖,而不是你非得從對方的高官口中,親口聽他說出他要做什麼,這才叫情報!” “是!”五個人一齊低下了頭。 夏潯又道:“夢熊,你混黑道,別的不說,你在碼頭上的多少耳目?他們每天運來運去的,都運了些什麼,運了多少,運往哪裡,從哪裡運來,運給什麼人,只是這些事情搞明白了,你將知道多少有用的情報?” 蔣夢熊興奮的滿面通紅,連幾顆隱隱的麻子都頂了出來:“是是是,老大,兄弟明白了。” 夏潯轉向徐石陵:“酒席宴上,杯籌交錯,談天說地,指斥揮遒,是最容易泄露機密的地方。你買這妓舫沒有錯,問題是,你的勁兒用錯了,孤男寡女,脫個精光,有幾個會在床上談論國家大事的,嗯?放過那些女人吧!多抓抓你的小二!” 徐石陵抹着汗道:“是是是,我怎麼沒想到。對呀,店小二才是最合適的耳目,我以前真蠢,只想著上了床,是他們毫無顧忌的時候了……” 夏潯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向張俊:“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你以為,我讓你來經營糧米鋪子,只是讓你有個隱藏的身份?你想直接打探情報,上哪兒打聽,嗯?你看看糧米是漲價了還是降價了,來買米糧的人發些什麼牢騷,口袋裏是闊綽了還是拮据了,這不就是情報嗎?” 張俊吃吃地道:“我……我本來是想,聯繫一些官宦人家做主顧,送米糧上門兒,就有辦法從他們的仆從下人那兒,聽到許多消息。只是,他們大多都有用熟了的糧米店,我現在……現在還沒聯繫到幾戶人家。” 夏潯道:“你這法子,當然是不錯的,只是見效太慢,總算……你們他們兩個還聰明些,我只是告訴你,打探情報的法子,不只一種、不只一個。” “是是是。” “還有你,冠宇啊……” 王冠宇把胸一聽,興奮地道:“老大,你不用說了,我全聽明白了,我知道怎麼做了。” 夏潯瞪眼道:“你們吶,都煩死我了,再這麼煩下去,我就走,這回……可不只是消失三個月那麼簡單了!” 心有靈犀地,中山王府,小郡主的閨房裡,徐茗兒此時正掩着耳朵,對徐輝祖、徐增壽道:“你們吶,都煩死我了,再這麼煩下去,我就走,這回……可不只是消失大半年那麼簡單了! 第358章 逼婚 “我再過一個多月才剛過十四呢,幹嘛要嫁那麼早呀,你們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趕我出門嗎?” 徐茗兒哭哭啼啼地開始發揮眼淚攻勢。 “哎喲,我的心肝寶貝兒,你別哭啊!” 徐增壽三十好幾的人了,這個小妹子比他大兒子還小,雖說是妹子,其實一直當親女兒一樣疼呢,一看她哭,徐增壽登時慌了手腳,趕緊解釋道:“妹子,只是訂親,只是訂親而已,咱不急着成親。能娶咱中山王府的小郡主,這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不是什麼都是咱們家說了算?大哥其實就是帶你去看看,你看上哪家的青年才俊了,只要悄悄指給大哥知道就行了,大哥找人給你說親去,先交換婚書,訂下婚約。至于洞房花燭之期,那還不是你說了算嘛,你想什麼時候成親就什麼時候成親……” “老三,有你這麼寵着她的嗎?小妹就是讓你給慣壞了!” 徐輝祖擺出一家之主的派頭,沉着臉訓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女兒家自己做主了?” 他又轉向徐茗兒,訓斥道:“還說大哥不疼你,大哥要是不疼你,就直接給你指定一個夫婿,你還敢不嫁,嗯?我這不是要帶你去,叫你自己看嗎?你到時候扮作大哥身邊一個童子,仔細地瞧瞧,瞧瞧哪個新科舉子合你的心意,你告訴我,大哥為你定親。” 朱允炆為了昭示太平,下旨由禮部主持,召集這一屆秋闈高中的舉子們泛舟莫愁湖,舉辦一個盛大的詩酒會。徐輝祖便動了心思,想帶妹妹同去,看看那些新科舉子,國家精英。這新科舉子當然並非都是少年人,五六旬的老人有,風華正貌的少年也有,兒女繞膝的已婚者有,迄今單身的青年也有。 徐輝祖是想讓妹子親眼看看,相中哪個合適的男子,便為她把親事訂下來,到明年就把妹子嫁出去,他知道老三和妹妹關係最好,特意把他也拉了來,誰想為了這事,惹得正要上榻休息的小妹子哭啼起來,老三在一旁也沒起甚麼好作用,小妹還沒提條件,他已經開始一步步退讓了。 徐輝祖不容質疑地道:“就這麼定了,父親早逝,長兄如父,你的終身大事,當然我來做主。後天,莫愁湖詩酒會,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如果你還是這麼不聽話,那為兄就給你做主了,等我為你找了人、訂了親,你再想反悔,那是萬萬不能!” 說罷,徐輝祖把袖子一拂,對徐增壽道:“老三,走了。” “哦哦哦,大哥,你先走,我……再勸勸她。” “哼!”徐輝祖沒好氣地一拂袖子,揚長而去。 徐茗兒一見大哥走了,便從椅子上憤憤地跳起來,跑到床邊,一掀被子,整個人便和衣鑽了進去,因為她還穿著鞋子,腳摞在床邊,被子沒蓋嚴,把個屁股和雙腿都露在外面,只藏住了自己的頭面,典型的顧頭不顧腚。 徐增壽看了不禁想笑,可妹子正哭着呢,他可不敢笑,否則非把小傢伙惹惱了不可。徐增壽走到床邊,拍拍她肩膀,徐茗兒猛地掙了一下,不理他。徐增壽揪了揪自己的大鬍子,反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記,說道:“裏邊去,給三哥留點地方!” 徐茗兒負氣地扭了下身子,算是給他留出巴掌大的一點地方。徐增壽便把一個碩大的屁股挨着床邊蹭下,算是坐上去了,這才嘆口氣道:“小妹啊,要說呢,你三個姐姐,嫁的都是王侯,就你嫁個進士,的確是委曲了你……” 徐茗兒猛地從被子裡探出頭來,回頭嬌嗔道:“誰要嫁王侯了?那樣的人家,我還嫌悶呢!”說完嗖地一下,又把腦袋縮進了被裡。 徐增壽忙不迭點頭:“就是呀就是呀,王侯有什麼好的,你看看那些鳳子龍孫,讓皇上給整治成什麼樣兒了?咱不稀罕。小妹啊,這莫愁湖詩酒會,到會的可都是今科中舉的各地才子呀,一個個學識不凡,其中更是不乏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吶。 你還彆拗氣,說不定到了那兒,一眼相中個人家,就會沒羞沒臊地催着大哥趕緊嫁你過去呢。嘿嘿,這女兒家呀,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什麼不願嫁呀,你三嫂嫁過來的時候,哭得那叫一個厲害,抱著她娘不撒手啊,眼都哭腫了。後來你大侄子都出生了,她才跟我說,那是出嫁的時候眼睛上摸了蔥汁。” 徐茗兒藏在被子裡,聽他說的有趣,忍不住“咭”地一聲笑,又趕緊忍住。 徐增壽道:“大哥這麼做,也是想給你找個如意郎君嘛!” “我還小呢!” 徐茗兒的腦袋又是一伸一縮,說話就鑽出來,不說話就藏進去,引人發噱。 徐增壽連忙道:“嗯,你不想現在嫁,那好辦吶。這件事包在三哥身上,你只負責選人,相中了哪個,三哥給你說親去。你要是嫌十四小了,那就十五嫁,成了吧?你三嫂嫁我,就是十五。其實十四也勉強啦,三哥那幾個妾,有兩個都是十四進的門兒。” 看徐茗兒沒有說話,徐增壽只道已經說動了她,又趁熱打鐵道:“怎麼樣?你同意了?你想啊,天下才俊,畢集於莫愁湖上,還挑不出一個合你心意的人來?別看你現在不高興,說不定呀,等你選中了如意郎君,以後感謝哥哥都來不及呢。” 徐茗兒把被子一掀,忽地坐了起來,小臉神情十分嚴肅:“三哥,你現在是不是還給大姐夫偷偷遞送情報呢?” 徐增壽怔了怔,見小妹神情嚴肅,方纔答道:“唉!如今三哥已經靠邊站了,兵權旁落,真想打聽,得到的消息也有限。另外,這種事,我只能使喚幾個親信的家將,要是叫他們追在大姐夫身後往戰場上跑,想找到大姐夫實在不容易,所以偶爾能打聽到一點消息,我也是送往北平交給大姐,有沒有用處,那就兩說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徐茗兒認真地道:“三哥,楊旭讓我捎給你的話,你還記得吧?不管你送去的消息有沒有用、有多大用,一旦敗露,必有殺身之禍。現在大哥又逼我嫁人,莫不如……咱們一起逃了吧,咱們去北平!” “胡閙!” 徐增壽翻個白眼兒,哼道:“旁人的話不見你聽,那個楊旭說的話,倒被你當成了金科玉律。我又不是着意地去打聽,聽到點什麼是什麼,派去送信的也是自家心腹,皇上怎麼可能知道?就算他知道了,咱徐家有免死鐵券,那是太祖高皇帝賜下來的,那是太祖高皇帝的遺詔,要是太祖在,說不定還能收回他自己頒發的鐵券。當今皇上是太祖的孫子,他敢違背太祖遺詔嗎?他最多把我抓起來,在大牢裡關一輩子,有咱中山王府做靠山,真關起來我又能吃甚麼苦?妹子,咱們徐家有免死金牌呢!再說,三哥就是想走也不能走啊!” 徐增壽嘆了口氣道:“三哥一走,大哥必受牽連。他是魏國公,是中山王府的主人,是咱們徐家的當家人。大姐夫那邊勝仗打得越多,我們哥幾個處境越是尷尬,大哥如今的處境本來就不好過,我再一走,他就是雪上加霜,那怎麼成?” 徐茗兒嘟起嘴來:“那……我也不嫁,我不喜歡那些之乎者也、滿口酸氣的讀書人。” 徐增壽笑道:“哈哈,不愧是咱中山王府的閨女,咱家以戰功而而封爵,咱家的女子們喜歡的也都是赳赳武夫。就是咱大姐,飽讀詩書,當初在金陵有‘女諸生’之稱,喜歡的一樣是武人。不過……文人之中,也有豪邁之士啊。” 徐茗兒嘟起嘴道:“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徐增壽苦着臉道:“那……我去跟大哥說說。” 徐茗兒大喜,抱住他手臂歡呼道:“我就知道,三哥對我最好了。” 徐增壽瞪了她一眼道:“你就吃定了你三哥!那你睡吧,我去跟大哥說說,要不然,在勛卿武將班中,給你找個如意郎君。嗯,說起來,我的舊部中,就有幾個還未成婚的,相貌人品都還不錯。” “啊?” 徐茗兒垮下小臉,大發嬌嗔道:“三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呀,我的意思是,我不要嫁,我現在不要嫁!那些武將滿口粗魯之言,為人做事莽撞,動不動一身臭汗……” 徐茗兒捏着鼻子道:“我在你身邊又不是沒見過,虧你把他們誇成了一朵花。” 徐增壽佯怒道:“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什麼樣兒的才合你心意?三哥只答應幫你說服大哥,給你找個勛戚功臣家子弟為夫婿,可沒說幫你說服大哥不嫁人吶。不許得寸進尺,你先歇了,我去找大哥。” “噯!” 徐茗兒剛叫了一聲,徐增壽已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徐茗兒恨恨地一捶被子,嘟囔道:“逼我嫁,我就走!” “噹噹噹!” 書房門兒一叩,不等裏邊回答,徐增壽便一推房門走了進去。他本來到後宅去找大哥了,結果一問才知道,大哥還沒歇下,便又回到前院兒,在書房找到了他。 徐增壽進屋,把小妹的心意和徐輝祖說了一下,徐輝祖聽了登時拉長了臉,不悅地道:“老三,小妹年紀小不懂事,你怎麼也跟着犯渾!嗯?你還在這兒瞎摻和,你怎麼就不明白大哥的一番苦心?” 徐增壽奇道:“小妹找個夫婿而已,她歲數確實不大,晚兩年又怎麼了,這有什麼苦不苦的?” 第359章 剖心 徐輝祖讓他坐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看了他半晌,見他的確是一副懵懂模樣,這才無奈地道:“自從皇上決意削藩,咱們徐家便處境尷尬了,現如今,你、我,還有正在外地的老二,咱們兄弟三個,都是大權旁落,成了擺設。徐家,現在就剩下一塊牌子,對我徐家的未來,你就沒有一點想法麼?” 徐增壽瞪眼道:“皇上心意如此,我能有啥想法?再說,這不是還有你麼?” 徐輝祖瞪了他一眼,說道:“本來,皇上起用曹國公李景隆,就是有意要用他來取代我中山王府,讓他成為武將班中第一人,削弱我徐家的勢力,因為我徐家後面,連着三位藩王,皇上不放心,這個,你也有察覺吧?” 徐增壽“唔”了一聲,臉色漸漸沉靜下來。 徐輝祖對自己兄弟,當然可以推心置腹,他接著說道:“揚李而抑徐,這就是皇上的目的,把兵權、把我徐家在軍中的影響都轉移到他所信任的李景隆手中,皇上才安心。而力薦李景隆的黃子澄呢,他有他的打算,他的根基實在是太弱了! 原本,黃子澄只是一個禦使,兼着國子監的一個教授,從五品的官兒。方孝孺呢?則只是漢中府學一個教授,一個從九品的官兒,兩個人一步登天,凌駕于滿朝文武之上,又有幾個十年寒窗、兢兢業業的文臣們肯服氣的? 黃子澄力薦李景隆,讓他立下大功再利用戰功把他推上武將第一人的地位,他就可以通過李景隆,間接控制武臣的力量,從而制衡對他不服氣的文臣,做到真正地掌控朝綱,即便不依仗皇上的信任,他也可以一人之言,言之九鼎。 在這一點上,文官們肯定看得出來,對他也是有排斥的。但是皇上抑武揚文這是所有文臣的共同利益所在,黃子澄是帝師,其中出力最大,他們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對黃子澄的野心,也只能做些讓步。畢竟這是符合所有父官利益的。 可惜了,李景隆八十萬大軍,居然一敗塗地。這個時候文官們和朝中的武將勛戚便又成了盟友,共同的目標就變成了方黃二人,父武百官彈劾奏章如雪片一般,要把這兩個腐儒轟下台。皇上雖未懲治他們,在這般聲勢之下,他們也無顏繼續立於朝綱之上了,現如今他們已經請辭了大部分的職務,似乎是隻領俸祿不涉政事的閒人了。 可是他們仍舊是皇上的股肱,仍舊是大權在握,只是公開場合不便露面,一些權力不得不與其他文官們分享罷了。文官們與方黃二人的最終利益是一體的,他們雖不滿方黃之流受帝恩簡拔一步登天,卻更不願讓武將再有機會和文官分庭抗禮。 這個時候再繼續打壓方黃,就不符合他們的利益了,所以這一步目的達到之後文武之間脆弱的聯盟關係馬上就破裂了。 勛戚武將只是被文官們當了一把槍使,現在文官們任命盛庸為討逆主帥,盛庸雖是武將,卻非勛戚,也非哪一門勛戚派系出身,根基太淺威望太淺,且有鐵鉉這個文臣制衡着他,他的功勞立得再多,也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中山王、第二個曹國公,不可能把武將勢力全都團結到他的旗下,你明白了麼?” 徐增壽試探地問道:“大哥的意思是……?” 徐輝祖淡淡地笑了笑:“老三呵,武人失勢,已是不可避免了。文臣們利用削藩,削弱了藩王們對朝廷的影響力;利用討逆,讓我徐家這勛戚之首靠邊站;利用李景隆之敗,進一步削弱了所有勛戚在朝堂上的力量;現如今,則利用簡拔盛庸、以鐵鉉制衡,瓦解了武將們的力量。” 他往椅上一靠,意興索然地道:“你看著吧,只等燕王一敗,藩王們被徹底消滅,那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時候了。當初主張削藩的,是文臣;主持朝政指揮討逆的,是文臣。 有大功的,將都是文臣,百戰軍功不及一篇錦繡文章啊,燕王授首之日,就是文臣們彈冠相慶,全面把持朝堂、驅武臣如走狗的時候了。” 徐增壽聽得慫然動容,仔細一想,卻又覺得這是一個莫大的機會,不禁試探道:“大哥,要真是這樣,咱們應該……應該站在燕王一邊才是。” “胡說!” 徐輝祖怒視了他一眼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徐增壽縮了縮脖子,不服氣地嘀了咭兩句。徐輝祖怒道:“老三,燕王雖然取得了一些勝利,甚至大敗朝廷八十萬兵馬,可那只是因為李景隆這個主帥蠢愚無能,並不是他朱棣有通天徹地之能,有本事力戰十倍與己的大軍。 燕王,乃至所有的藩王,是不可能成功的,他早晚必被陛下的大軍消滅,你懂嗎?文臣勢壓武臣之上,不但把特文政,而且把持軍政,這已是不可逆轉的必然,你懂嗎?放下這些不說,最最重要的一點!” 徐輝祖霍然立起,神情激動地道:“父親為保大明,忠心耿耿,戰功赫赫……” 一聽他提起父親,徐增壽忙也站起,徐輝祖慷慨激昂地道:“父親被太祖高皇帝譽為大明開國第一功臣!我大明功臣,身故之後,都是由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只有父親,是太祖高皇帝親自撰寫碑文,為父親立碑,神道碑比太祖高皇帝自己的神道碑還要巨大。 如此殊榮,大明功臣,唯此一家。太祖高皇帝更賜我徐家三世皆王爵,子孫世有爵祿,與國同休於無窮,我等身受國恩,怎能對皇上生起一絲一毫不恭之意!不管皇上要怎麼做,我們只能服從,這才是為臣之道!” 徐增壽不以為然地翻了翻白眼兒,說道:“大哥,既然這樣,那你還說那麼多幹什麼呀?咱把權一交,守着咱這中山王府,靠着先帝賞賜的田產莊院,靠着朝廷的俸祿,做個富家翁就算了唄!” “你呀你,你就不能用你那豬腦袋,多想點東西嗎?” 徐輝祖怒瞪了三弟一眼,說道:“皇上的旨意,咱們做臣子的,不可以違抗。但是父親為大明戎馬一生,輔佐太祖高皇帝打下這萬里錦繡江山,這才到了你我兄弟二代,就甘心讓中山王府沒落不明,從此絶跡于朝堂?” 徐增壽道:“大哥,我這可就不明白了,你說了半天,到底想說甚麼?” 徐輝祖道:“還沒聽明白麼?藩王們,要完蛋了!勛戚們,要靠邊站了!武將們,要供文人驅策了!未來主掌朝堂、把持朝綱的,必是文臣,文臣之中,必以方黃為首。我讓小妹在今科舉子中,為她自己擇選一個乘龍快婿,就是為咱徐家,擇選一條乘龍之道,明白了麼?” 徐增壽遲疑道:“大哥,你是說……咱們主動往文臣那邊靠?” 徐輝祖吁了口大氣:“老三吶,你總算是明白了。今科主考官,是方孝孺,今科中舉的天子門生,同樣都是他的門生。他和黃子澄依舊受着皇上寵信,但凡大事,莫不問計於他們。只等朝廷打上幾次勝仗,便是他們重新凌駕與百官之上的時候。 我徐家,現在雖然大權旁落,往昔在朝中的人脈還有、威望還在,要扶持一個新科進士,讓他在仕途上順暢一些還不容易?咱徐家的女婿,將是皇上最寵信的文臣方孝孺的門生,咱們就可以籍由這層關係,和方孝孺搭上線,通過他的座師、同年,和朝野間的無數父官搭上線。 那時候,燕藩已經被消滅了,諸王也都被削光了,皇上對咱徐家也就不會這麼忌憚了,籍由與文官們的結盟,咱們徐家,將仍然在朝堂上佔有一席之地,而不僅僅是一個有職無權的擺設。為兄用心如此良苦,你明白了麼?” “我明白了!” 徐增壽一雙大眼中露出極其怪異的神情,好象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當然明白了。小妹過了年才十四,根本不急着嫁,你這麼迫不及待,只是搶在日落西山之前,再搭一條綫,搭上方孝孺這條綫,搭上文官這條綫,以便固寵,是麼?” 徐輝祖臉上一紅,有些惱羞成怒地道:“你不當這個家,當然不需要考慮那麼多。我又不是不管小妹的終身幸福,這不是要帶她一起去,叫她自己選個如意郎君麼?一舉兩得,有甚麼不好?” “你只是良心不安罷了!” 徐增壽氣唬唬地撂下一句話,扭頭就走。 徐輝祖大怒,拍案道:“混蛋!給我回來!” 回答他的,是“咣”地一聲巨響,徐輝祖氣得渾身發起抖來。 …… 一夜無事,次日一早,夏潯正在院中活動着身子,司賓官張熙童忽然走進院來,一見夏潯便向他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尋使者真是了得,昨兒夜裡那般辛苦,大清早的就這麼精神。” 夏潯乾笑兩聲道:“大人說笑了,一大早兒的,王子殿下還沒用餐呢,大人有什麼事嗎?” “喔!”張熙童忙把手中的請柬遞上,笑吟吟地道:“禮部奉旨,明兒晚上,于莫愁湖上召集今科中舉士子,辦詩酒盛會。侍郎大人特意關照,邀請兩國貴使一同參加。 夏潯聽了忙雙手接過,笑道:“在下這就呈報殿下,侍郎大人美意,我們殿下必定欣然赴會的。” 第360章 醞釀 “……懷慶駙馬、都督陳暉,還有……李景隆……” 徐增壽斟酌良久,在他的宴請名單上寫下了幾個名字。莫愁湖詩酒盛會是皇上下旨、禮部主辦的,可是用的地方卻是徐家的。徐家要協辦盛宴,自然也可以自己邀請一些人去。 但徐輝祖沒有邀請任何親朋友好友,因為徐家的親朋友故舊不是武將勛戚就是功臣世家,而他已決意向文官們示好了,他不想給文官們一個錯誤的訊號:“他仍舊在拉攏舊部,試圖抗衡文官勢力。” 徐增壽明白大哥的心意。忠,是大哥心目中的大前提。大哥不會放棄對朝廷的忠心,而這朝廷,在大哥心中就是建文皇帝。徐輝祖的一切行動,是不會踰越“忠”這個前提的界限的。但是忠,並不影響他對徐家的責任,他要在不違背對皇帝“忠”的前提下,想方設法地讓徐家一直屹立在朝堂之上。 所以,大哥順勢而動。既然皇上信任的是文臣、重用的是文臣,他就主動向文官們靠攏。而徐增壽則不然,他並非不想維護徐家的威勢,但是在他心中,權勢永遠都不是最重要的,親情、友情,在他看來彌足珍貴,所以他對大哥拋棄多年來的朋友、部屬,甚至連妹妹的婚姻都要做為政治籌碼非常不滿。 儘管,許多豪門大戶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千百年來都是這麼做的,女兒家,向來就是權貴之間締結聯盟的紐帶。而且妹妹在這個大前提下找到的夫婿也未必就不能稱心如意,婚姻幸福,可大哥根本的用意讓他心寒。 昨晚兄弟兩人談崩之後,大哥馬上加強了對小妹的看管,似乎是怕他幫助小妹逃出家門。其實大哥不這麼做,他也不會慫恿小妹逃走。上一次小妹逃之天天,兵荒馬亂中一直下落不明,已經讓他擔驚受怕了許久,如果幫助小妹逃走,逃到大哥找不到的地方,那就不能沾惹與徐家有關的一切勢力,那樣的話,他也無法保證小妹的安全。 他有他的辦法。他今天特意邀請了一些人,一同赴莫愁詩會。宴請這些人,一方面是為了聯絡舊友之間的感情,同時也是希望這些人在徐家的出現,能破壞大哥與文官們的媾和。破壞了大哥的計劃,小妹的婚事,自然也就不用再提。 他不是一個智計百出的政客,但是出身豪門世家,于權勢鬥爭自幼耳濡目染,又豈是一個粗魯無知的匹夫?大哥一廂情願地以為,以中山王府的權勢地位,如果看中了哪個新科進士,對方一定受寵若驚,這親事必定能夠定下,果真如此嗎?仕途光明的舉子進士,可是連公主都不願意娶的。 他記得與懷慶駙馬王寧泛舟莫愁湖時,曾經聽他說過一件事,是關於晚唐才子李商隱的。據說這李商隱不只有詩名,而且滿腹經綸,甫一出道,便受到朝廷重臣令狐楚的賞識和提拔。但是,令狐楚死後,他卻投奔了涇原節度使王茂元,還娶了他的女兒。 兩件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李商隱的一生前程卻因此盡喪,從此顛沛流離,再不得志。因為令狐楚是牛僧孺一黨,王茂元卻是李德裕一黨,那時候牛李兩黨爭權,在朝中勢同水火。 李商隱是趨炎附勢,還是政治白痴?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當初為什麼會如此選擇了,也許他是因為深愛王氏女吧。這種舉動,在牛黨中人看來,是忘恩負義、卑鄙小人,從此對他百般打壓;而李黨中人也大多認為此人首鼠兩端,不可重用,李商隱的一生前程就此毀掉。 那些中了進士的讀書人哪一個不是滿腹經綸、七巧心思,他們會不知道這些事?會不知道眼下朝中文武勢力此消彼漲?只要他在那些新科舉子們面前巧妙地擺出一副徐家仍舊是勛戚武將班首的姿態,哪個舉子還敢為了可能的錦上添花而甘冒仕途盡毀的風險,接受他徐家的女兒為妻? 懷慶駙馬王寧,他是要請的。王寧此人最好吟詩作賦,乃是一個風雅人物,這樣的盛會他一定會欣然前來。文官勢力大張之後,武將勛戚都靠邊站了,懷慶駙馬本來與建文帝是登基之前的知交好友,可是當初燕王三子是利用他逃出金陵的。那時,朱允墳並未太過計較他的過失,可是隨着燕王的勢力逐漸擴大、不斷地打勝仗,朱允墳追本溯源,便開始不待見他了。 朱允炆一開始之所以寬宏大量,是因為他認為朱高熾等人逃了也沒甚麼大不了,就算燕逆因此毫無顧忌,果真扯旗造反,朝廷大軍一到,也將平定於旦夕之間,因此對這位懷慶駙馬樂得大方。可是隨着燕王一次次取勝,朱允炆這心裡頭越來越堵得慌,便開始遷怒于王寧了。 王駙馬現在日子不好過,在朝堂上也屬於邊緣人了。 王寧,是勛戚的代表。 都督陳暉,這也是要請的。京師禁軍分內外兩場,四十八衛,陳暉本是外場二十四衛統兵都督,既是他的老部下,也是他過從甚密的朋友,身上是打着徐家烙印的,徐家靠邊站了,他現在也被調離原職,做了閒差,一直悶悶不樂,這人得請,不能寒了舊部的心。 陳暉,是武將的代表。 至于李九江…… 世上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李九江或許曾是取代徐家,競爭武將班中第一人的最有力人選,可是掌兵權的不管是徐家還是李家,變動的只是他們兩家之間的位次、勢力、兵權,對整個武將勛臣集團的利益並沒有什麼損害,現在呢?他們是休戚與共,同病相憐,而且李九江現在的處境比他還要不堪。 李九江,是功臣的代表。 勛戚、武將、功臣,統統出現在他徐家的宴會上,那些心思縝密、善於鑽營的文人還敢沾惹徐家,得罪聖眷隆盛、權勢如日中天的方孝孺、黃子澄? 名單擬完,徐增壽反覆看了幾遍,嘿嘿地冷笑起來。 徐輝祖想利用莫愁湖詩會向文官們拋出他的橄欖枝,而徐增壽就坐在他身邊,“嚓嚓嚓”地磨他那柄鋥亮鋒利的鋼刀。試問,誰敢伸手? 明天山後國王子要應邀參加莫愁湖詩酒會,所以今天禮部沒有給他安排什麼行程。王子給隨從們放了假,三五成群的自去金陵城中遊逛,遠到中土上國一回,誰不想給家人親朋友帶點中土的禮物回去呢,這是人之常情。 夏潯獨自一個人,在秦淮河畔逛了一陣,然後在鷄籠山下一家小吃鋪子裡坐了下來。要了幾樣小吃。不多時,旁邊也坐了一個大漢,吃相比夏潯難看多了,一邊吃着東西,一邊把鞋脫了,光着腳丫子踩在另一邊的長凳上,美滋滋地搓着。瞧他那窮形惡相的模樣,其他食客都厭惡地躲得遠遠的,誰也不肯到他面前來。 這人正是歷城縣老戴的寶貝兒子,現為飛龍秘諜的戴裕彬。 夏潯輕輕地道:“口行蔣夢熊、徐石陵他們都做好準備。明兒晚上,莫愁湖是對市民百姓開放的,介時不止湖上,整個莫愁湖畔,必定人山人海,熱閙非凡。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咱們不必拘泥于形式,要採取一切手段打擊敵人,朝廷不是控制了官方喉舌嗎?那咱們就利用民間輿論。” 戴裕彬用剛捏完腳丫子的大手抓起筷子,低聲道:“大人放心,蔣統領和徐統領已遵照大人吩咐準備着呢,只等明晚,便大顯身手。” 夏潯嗯了一聲,挾起一隻蟹黃包,一看戴裕彬又去捏腳,又毫無胃口地丟回屜中,隨意地攪着鴨血湯道:“小林子那裡,可已聯繫上了?” 小林子,就是侍奉禦前的那個小太監,夏潯為了和他拉上關係,頗費了一番手腳,他先讓戴裕彬和他妹妹取得了聯繫,這才和小林子搭上了綫。戴裕彬的妹子是宮女。明朝的宮女,待遇相對來說還是不錯的,如果皇帝看不上,還有出宮的一天,要是唐朝就慘了,一入宮門,紅顏白髮,再也離開不得。 戴逸萱是個小宮女,極難有機會出宮,她也沒想過要出宮,她在金陵城裡沒有親人,吃穿用度都是皇家的,她也沒有必要去逛街坊,她是個很節儉的小丫頭。 可是忽然有一天,巾帽局的一個公公找到了她,說是她的親戚到了京師,要見見她,巾帽局的那位公公收了人家好處,倒也肯用心辦事,只過了兩天,便找個機會把她帶出了宮,在西角門外,見到了她的哥哥。 戴逸萱很開心,從此,在京師有了她惦記的人,在宮裡,也變得快樂起來。 禦前內侍小林子的家世,就是她告訴哥哥的。 “是,約摸着他下羊能回宮一趟,我會見見他的。” 夏潯道:“好,你不要急於行事,一步步來,皇帝對讀書人優渥寬容,對內宦太監們卻極為嚴苛,動輒打罵乃至毆死,禦前內侍小付子是他親眼看著被活活打死的,兔死狐悲呀。從你瞭解的情況看,他的乾爹禦膳房的唐總管也是被皇帝下令打死的,這更是個好機會。你要示之以恩,讓他把你當了最親的人,那時再慢慢試探他的心意。 他是禦前的小內侍,多少總能聽到些機密消息的,如果能把他變成咱們的人,那咱們就等於在皇帝跟前,安插了一個耳目。所以,耐心一些,付出多少,等上多久,都是值得的。” “是,那卑職這就走了。” 夏潯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戴裕彬端起碗,風捲殘雲般喝個精光,然後站起身來,一抹嘴巴,風風火火地去了。 夏潯挾起蟹黃包,蟹黃包湯汁濃郁,味道醇美,一口下去,齒頰留香。可是夏潯鼻端似乎總覺得有股子戴裕彬腳丫子的味道,張了張口,始終沒有勇氣咬下去,他苦笑一聲,丟下包子起身走了。 …… 小林子悲淒淒地出宮了。 他是京師人士,兄弟兩人,父親早逝,全靠老娘給人做針線活把他們拉扯長大,後來老娘一場大病,兩眼瞎了,弟弟則因為母親懷孕時正值父親過世,悲痛憂傷之下落下了胎裡帶的毛病,自幼體弱多病。小林子還小,撐不起這個家,狠狠心,便淨了身入宮了。 這些年來,宮裡發的月例錢他都省吃儉用地攢起來,託人捎出宮去幫襯家裡,老娘和兄弟就靠他賺的這點錢辛苦度日。可是昨兒個,他忽然聽人捎信回來,給他捎回一個晴天霹靂似的消息,自己兄弟久病不癒,死了。 做太監的人自殘身體,愧對祖宗、慚視他人,最重視的就是家人,尤其是他入宮以來,林家香火全仗兄弟傳承,而今他所有的犧牲都成了泡影,瞎了眼的老娘獨自在外,又該如何生活? 小林子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大早便紅腫着眼睛去向職司太監求假出宮。這樣的事情,任誰聽了不為之唏噓感嘆,職司太監幫他尋了個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的理由,找了替班小太監,準了他半天的假,小林子趕緊收拾收拾,因為還未發月例錢,又向相好的太監、宮女們借了點錢,便急匆匆地出宮了。 小林子走出皇宮西角門的時候,錦衣衛衙門,羅僉事的面前正站着劉玉珏,還有當初隨夏潯“行刺燕王”的陳東和葉安。陳東仍舊是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卑微的彷彿一個見人就哈腰的店小二,而葉安則一臉的老實木訥,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衫,盯着自己腳上那雙千層底的針納布鞋。 羅克敵淡淡地吩咐道:“明兒晚上,莫愁詩會,許多朝廷大員、新科舉子,乃至勛卿權貴都會去,你們三個去瞧瞧,有什麼舉動消息,都注意着些。尤其是……” 羅克敵的目光鋭利起來:“燕王若果真成立了一支秘諜隊伍,不會不來京師,若來京師,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你們明白?” 第361章 夜莫愁 小林子穿著一身尋常百姓的衣裳,打一進巷子就低下了頭。雖說入宮好幾年了,街坊鄰居們未必還能認出他來,可他還是擔心,自己一個閹割了入宮做太監的人,羞見父老啊。 這條巷子裡住的都是貧苦百姓,幾年了,几乎沒有甚麼變化,這種地方,也許一百多年前都是這副樣子,沒甚麼變化。只是感覺着,似乎這一家碎石砌的牆頭更破舊了,那一家門前的大棗樹又粗了幾分…… 這牆頭,那棗樹,都是他小時候最美好的回憶。 爬那牆頭,是在清霜似的月下,他和街坊家的孩子,用破布戳兩個窟窿蒙在臉上,扮作劫富濟貧的江湖大俠,在一堵堵牆上爬來爬去,惹得鷄飛狗跳,不時有這家的大娘、那家的大嬸兒,跑出門來叫罵兩聲。 還有那棗樹,是在天高雲闊的金秋時節,綠葉掩映間,一顆顆紅通通的棗子就像一粒粒紅瑪瑙,他踩着小伙伴的肩膀爬上樹去,先擼一把揣進懷裡,再揪一顆塞進嘴裡,這才一邊嚼着那脆生生甜絲絲的棗兒,一邊揮動竹竿往下打棗兒,直到鄰居大爺高聲罵著小兔崽子從屋裡大步流星地趕出來,這才拚命往下一跳,哈哈大笑着跑開。 這才幾年,卻彷彿隔了一世那麼久。 一路走過,一路回憶,時而酸、時而甜,他腳下的步伐在加快,到家了,前邊不遠,就是他的家了。 一間破舊的茅屋,只有一堂屋和一幢臥室。臥室有一扇窗子,木窗已經沒了,用磚石瓦塊壘起來,露了一個巴掌大的氣孔。小林子推開門,一進院兒,就看見房門大開,只是一具小小的薄棺材就把堂屋塞得滿滿噹噹,小林子眼淚登時就像泉水似的湧出來,號啕道:“娘,娘啊……” 戴裕彬一掀破帘子,從裏屋走了出來,有些訝異地看著他道:“你是……” …… 郊外一片山坡上,戴裕彬指揮着幾個幫忙的鄉親:“成了成了,把牌子立好了,土踩實點兒,瓜果香燭呢?拿來拿來,快點擺上。” 小林子扶着因為早衰而頭髮花白的瞎眼老娘獃獃地站在那兒,他很小就入宮了,只會侍候人而已,這些事兒,他都不明白。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這位熱心的戴大哥幫忙,他就算回到了家,除了和老娘抱頭痛哭,又能幹些什麼。 老娘摸索着他手道:“兒啊,多虧了你戴大哥呀,小彬這孩子熱心腸啊,要不是他,不止你兄弟的喪事沒人管,就是你這瞎眼老娘,也要活活餓死了。” 小林子擦擦眼淚道:“娘,戴大哥是咱們家的鄰居麼?” 老婦人道:“不是的,小彬是前門大街上張家糧米鋪子的夥計。那家的糧米價錢公道,你兄弟常去那兒買糧,有時候,你的月例錢來不及送來,你兄弟跟人家一說,人家也就賒給咱了,掌柜的也厚道着呢。頭些日子,你兄弟去買米時咳了血,小彬這孩子見了,就扛了米袋子把你兄弟給攙回來了,打那以後,常來幫忙。” 老婦人一雙乾涸的眼睛彷彿能看見似的,往兒子的墳頭兒看了看,又對小林子道:“你弟弟後來病得不行了,也是小彬給張羅着請郎中、抓藥、煎藥,兒啊,人家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吶。” 小林子一聽,走過去,忙往戴裕彬身前一跪,淚如泉湧道:“戴大哥,我……謝謝您了!”說著一個頭便磕到黃土地上。 戴裕彬訝然道:“哎呀,小兄弟,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小林子直挺挺地跪在那兒,眼含熱淚,哽咽道:“戴大哥,我聽娘都說了,這些日子,虧着戴大哥您了。我兄弟死了,我是宮裡的,不能在我娘身前盡孝,丟下一個瞎了眼的老娘,可怎麼活呀。送進養濟院吧,我娘還有我這個不孝的兒,進不去。我厚顏求您了,戴大哥,以後我這月例錢,都託人給您捎去,也不求您別的,就是一日三餐,給我老娘送點兒吃的就成,求您了!” 小林子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磕頭:“但有機會,我就會出來探望娘親的,可這平時,就得求您照料了,戴大哥,我也知道冒昧,還請您答應了我,您的大恩大德,我今世難以為報,唯有來世,結草啣環。戴大哥啊……” 送進宮裡的小太監,有人專門教他們識幾個大字,以便在禦前侍候,小林子能調到禦前,整天跟內書房打交道,還是識些字的,說起話來,倒也不像個大字不識的粗漢。 戴裕彬一聽,趕緊拉他起來:“兄弟,快別這樣,鄉裡鄉親的,我哪能不管呢,你放心吧,以後,你的老娘,我就當自己的親娘一樣照顧,有我吃的,就不會虧待了老人家。你是……叫小林吧?” 小林子感激涕零,又向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含淚爬起來,抽噎道:“我這名兒,是我爹起的,本來上頭還有個哥哥,才出生就夭折了,後來……又有了兄弟……現在,我的兄弟都去了,偏就留下我這麼個廢人,既不能盡孝與母親膝前,又不能傳宗接受代延續香火……” 戴裕彬趕緊安慰道:“小兄弟,可別這麼說,我很敬佩你呀,你娘、你兄弟,要不是你,怎麼熬到今天吶,誰說你不孝順,我看,你是天下至孝之人。” 小林子感激地道:“戴大哥,我是個苦命人,自殘入宮,愧對祖宗,自打入了宮,這姓兒都不敢用,怕先人蒙羞啊。如今,我的兄弟也絶了,獨木不成林,我就拆了自己這名字,從此,我就姓木。 我再給自己取個名兒,就叫恩!名兒是我爹取的,拆林成木留一半,是記着我爹的生育之恩;取個名兒為恩,是唸著您戴大哥替我奉養母親之恩。戴大哥,我木恩對天發誓,來日但有一點出息,絶不會忘了您天高地厚之恩!” …… 夜秦淮,從來都是舞醉笙歌的,而莫愁湖卻像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仙子,白天固然少有人去,夜晚更是一片寂寂,因為這裡是中山王府的私產,自打洪武皇帝把它賜給了徐達,平頭百姓便少有人敢到湖邊來了。不過今夜是個例外,禮部借用莫愁湖辦詩酒盛會,遍邀今科舉子,皇帝還下旨今夜開放莫愁湖,與民同樂,這莫愁湖就熱閙起來。 湖面的鱗波一閃一閃的,一陣微風徐徐吹過,晃動着遠遠近近稀稀疏疏的燈光,給人一種恍惚迷離之感。一艘艘畫舫燈火通明,遙遙可以看見船頭有盛裝女子翩躚起舞,如月下仙子,又有歌樂隱隱傳來,許多遊客,也趁此機會到莫愁湖畔,一賞月下莫愁風光。畫舫凌波,漿聲燈影,一幅如夢如幻的美景…… 岸邊,又來了三個人。 中間一個,一襲白袍,唇白齒紅,那容貌俊俏的彷彿一個美麗的女兒家喬裝改扮,害得一位帶著使女乘興遊湖的小姐貪看俊俏郎君,險些走進湖水裡去,惹得她那使女在後邊吃吃笑個不停。 俊俏哥兒後邊那兩位,可就連綠葉都算不上了。 左邊一個,總是微微欠着腰,臉上帶著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彷彿一個店小二似的短打扮。另一個,五官周正,兩道八字鬍兒,頭頂一塊方巾,一臉的木訥,像個鄉下私塾的冬烘先生。 “真的很熱閙啊!” 美少年輕聲笑笑,吩咐道:“我去船上走走,你們兩個,四下轉轉。” “是!”店小二和教書先生閃身進了人群,不管是穿著還是相貌,他們都太普通了,往人群裡一撒就不見影兒了。那兒子用摺扇把垂在肩頭的軟帽飄帶向肩後一挑,便向停靠在岸邊的一般小船走去。 今夜,岸邊停了小船,莫愁湖開放了,可是除了邀請的客人、中舉的進士、教坊司的樂師舞女,卻是不允許普通遊客入湖的,這岸邊擺渡的船伕都接到了官府的命令,得驗看了身份,才能擺到畫舫上去。 那美少年倒是真有證明的,只見他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擺渡的船伕就在船頭高挑的紅燈下看了看,便陪笑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原來是今科高中的老爺,這麼年輕,又一表人才,真是難得,請了,請了,快請上船。” 那少年微微一笑,正要舉步登船,忽見一頂官轎抬了過來,前後跟着十幾個仆從,一律的青衣小帽,簇新衣裳,極有排場的,不由微微地站住了腳步。 這個時代可不比後來,只要有錢,管你是行商坐賈、青樓的娼妓,人人都坐得轎子,這時節非得是三品以上京官兒,才有資格坐人抬的轎子。 那轎子在岸邊停下,轎簾兒一打,裏邊便走出一個醉醺醺的人來,三十歲上下,俊目星眸,行止飄逸,那美少年不由又是一笑:“原來是我金陵城的大笑話到了,今晚京中不只許多官員們來,今科中舉的一百多名進士更是全都到了,他這沒羞沒臊的傢伙,也敢來露臉兒?” 旁邊百姓也都在議論,有那不認得的還在四處詢問這位大氣派的公子是什麼人,有那認識的早就不屑地冷笑起來,有的還撇着嘴與人低語幾句。 李景隆腳下虛浮地站定,轎中卻又鑽出一個嬌俏的人兒,七分的姿色、十分的身段兒,燈下一看,份外妖嬈。一出轎子,她就扶住了李景隆,李景隆把眉頭輕浮地一挑,向前一指,笑道:“喝,今兒晚上,這莫愁湖還真是熱閙,什麼阿貓阿狗,扁毛的畜牲,都到了哈。” “公爺……”旁邊那美貌女子嬌嗔地喚了他一句。 李景隆嘿嘿一笑,也不理旁邊眾人悻怒的臉色,搖頭晃腦地道:“走啦,今天徐老三請客,咱去喝個痛快。” 國公爺乘的當然不是一般的小船兒,岸邊早停了幾艘大船,是專門迎候指定客人的,李景隆搖搖擺擺地上了船,便向湖面上最大的一艘畫舫划去。那俊俏少年微微一笑,舉步上船,吩咐道:“跟着那艘大船!” …… 徐茗兒穿青衣、帶小帽,膚白如雪。 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兒,不笑的時候,頰上也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往那畫舫邊上一站,很萌。 桿子上掛着一串紅燈籠,緋紅的燈光映得她的小臉蛋粉撲撲的,每一個從她旁邊走過去的好男風的官老爺或者進士書生都被她萌得一顆心亂七八糟的。本來不好男風的,也突然覺得,如果嘗嘗這種據說很時尚很優雅的遊戲似乎也不錯。 不過,沒有人敢去朝他搭訕,因為小書僮前邊還站着兩個英氣勃勃的大漢,都是身穿窄袖、腳上趿靴,腰間抱肚,側懸兩塊金牌,左邊那個大漢胸口綉着一隻麒麟,右邊那個大漢胸口綉着一頭獅子。 胸前綉麒麟,不是公侯就是駙馬,胸前綉獅子,這武將不是一品也是二品,誰敢跑他們倆後邊去撩閒?尤其是那頭麒麟,雙眼好象正在噴火、鼻孔好象正在冒煙…… 鼻孔冒險的麒麟自然就是徐輝祖了,老三根本沒告訴他還請了其他客人,他出來是因為聽說禮部尚書到了,所以親自出來迎一下,誰知道懷慶駙馬居然也一起到了,徐輝祖恨得直咬牙,卻不能否認這客人不是他請的。所以,旁邊那頭獅子就笑了,笑得很暢快。 站在他們身側後方的那個小書僮沒理他們,他只是嘟着任誰見了都想親上一口的酥嫩唇瓣,點漆似的雙眸瞅着那些上船來的客人,越瞅越不開心。 “啊,游年兄,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我看過榜單,你是二甲二十七名,實在是佩服、佩服!” “哎呀呀,茹貝賢弟,聽說你是三甲十六名?已經進了翰林院吶,不錯不錯,恭喜、恭喜呀!” “慚愧,慚愧,游年兄是進士及弟,小弟只中了三甲,同進士出身,愧對故人、愧對故人吶!” 徐茗兒撅着小嘴:“看他們一舉手、一投足,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怎麼這麼的討厭?要是嫁這麼一個男人,不得把人悶死!” 其實讀書人說話本來就是這個調調兒,再說了,十年寒窗,一朝中舉,做上三年庶吉士,就能做編修、檢討、各部主事,或者外放地方成為七品正常的知縣老爺,大好錦繡前程已經鋪開,稍稍有點兒小得意,眉開眼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嘛,誰逢喜事精神不爽啊? 但是徐茗兒看的就很不爽,她覺得這些人很假,說話假、聲音假、連動作都透着假,真虛偽、虛偽得叫人噁心!那個連做夢都可能在說假話的楊旭,瞧著都比他們順眼。 徐茗兒憤憤地想著,山後國使節和日本國使節的船,已在孟侍郎的引領下,向這裡緩緩靠過來…… 第362章 亂象 今晚這個詩會並不是非常的正規,因為朱允炆很想利用這麼一個活動,給外國使節、新科進士和臣民百姓們種國泰民安、祥和安樂的印象。但是,或許是因為他對前方一連串的大勝真相心知肚明,所以有點心虛,又或者是有點矜持,不願叫人看出他的本來目的,所以羞羞答答的,雖着禮部操辦、中山王府協辦,卻並沒有對這次詩會賦予太多的官方烙印。 這一來,禮部也好、中山王府也好,就可以放手施為,把這次盛會操辦得熱熱閙閙,卻又不拘一格,確實有那麼點與民同樂的味道了。 莫愁湖中央,搭了一個圓檯子,估計是下邊立了支柱,所以穩穩當當,並不隨船舶湧動激起的波浪而晃動,檯子邊緣擺放了一圈燈籠,台上空空,看樣子是一會兒要有表演的。因為已經傳出消息來,禮部為了操辦這次詩酒會,特意從教坊司調來了大批的歌舞伎。 明朝不許官員嫖妓,但是允許歌舞助興。 官辦的教坊司,尤其是帝京城裡的機構,主要職能是舞樂,並非出賣皮肉的所在,也就是民間所說的賣藝不賣身了。 六艘畫舫都圍着圓台停下來,呈現出一副花瓣的形狀,其中一艘畫舫上有許多綵衣舞伎正在忙忙碌碌地做着準備,船艙裡還有調試聲樂的聲音。 夏潯上船的時候,他所在的這艘船,前方甲板上已經擺開了許多桌椅,布上了許多酒菜,不斷有人站起相迎,不斷有人落座,寒暄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閙。 孟侍郎把日本和山後兩國的使者安排好,便繞去前邊見尚書陳迪了。夏潯看到,方孝孺已經到了,雖然因為前方戰事的失敗,他和黃子澄都辭去了朝中的大部分職務,現在為人處事比較低調,可是因為仍舊受着皇帝的寵信,所以他看起來仍舊過得很滋潤。 有幸登上這條船的新科進士們聽說座師就在這裡,不禁欣喜若狂,趁着盛會還未正式開始,三五成群便來拜見,方孝孺端坐椅上,舉手虛扶,便是答禮,若是對誰隨口問上幾句,輕笑勉慰幾聲,那人便喜氣洋洋,骨頭都要輕了三分,這可是禦前第一紅人吶。 李景隆和徐增壽、懷慶駙馬等人坐在另一桌,夏潯看到這一桌時,注意到同席的還有一個武人,此人雖着一身尋常布衣,但是坐在那兒肩背挺直,神情冷峻,顧盼之間,頗具威嚴。只有在徐增壽、李景隆等人與他說話時,他才會露出一絲笑意,其他時間則目不斜視,時不時舉杯喝酒。 因為徐增壽邀請客人,是為了和他大哥打擂台,所以名單事先並未公佈,夏潯也不知此人就是京師外二十四衛原大都督陳暉,只覺此人能與徐增壽、李景隆等人同席,地位定然不低,而他神情鬱鬱寡歡,顯然別有心事,便暗暗記下了此人模樣,以備隨後查他身份。 徐增壽桌上,幾個人談笑風生,尤其是李景隆,好象根本不曾遭受大敗,根本不曾受到打壓排擠,他擁着自己那個插貌姣好的小妾,談話聲音極大、笑聲更是誇張,肆無忌憚,令人側目。同一席上,只有夏潯不知名姓的那員武將神情落寞而已。 而旁邊一席,則是徐輝祖陪着方孝孺、尚書陳迪、侍郎孟浮等人,這一席上,本來談笑風生,其樂融融,但是看見鄰席到了一個懷慶駙馬後,方孝孺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緊接着李景隆、陳暉陸續到場,方孝孺更加不悅,也只有他的門生到面前拱揖施禮的時候,他才肯露出一點笑模樣。 “放在兩年前,你便是諂媚賠笑,我魏國公又豈會把你一個九品腐儒看在眼裡!” 見了方孝孺那不咸不淡的模樣,徐輝祖也不覺暗惱,可形勢比人強,這個人眼下可是皇上跟前第一紅人,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主兒。徐輝祖按下氣惱,不由又恨了兄弟:“這個老三,請了些甚麼狐朋狗友,誠心給我添亂是麼?” 因為方孝孺明顯的冷談,徐輝祖本想借談笑之機請他作媒,從他今科錄取的門生中為妹妹擇一佳偶的話一時便不好說出來。 夏潯站在所謂的山後國王子何天陽的背後,冷眼打量着船上眾人,自然不會有人去在意他的存在,同樣的,他也沒有注意站在徐輝祖身邊的那個小書僮。這時候大多數人都是面朝船頭而站,夏潯縱然看去,看到的也是徐茗兒的背影,哪能想到此人竟是小郡主。 日本國使節和山後國使節的酒席是挨着的,主持桌椅擺放的是徐家,他們又不知道雙方不合,等孟侍郎到了,也只好將錯就錯。在孟侍郎看來,雙方雖然不合,也絶不會在這種地方大打出手,不管怎麼樣,他們畢竟是代表一個國家,不會當眾做出有損國體的事來惹人笑話。 日本人雖然看山後人不滿,卻也真的不曾想過在這種場合向他們發難。奈何,何天陽實際上是個海盜,並不是真的甚麼國家的王子,你跟一個海盜講禮,豈非對牛彈琴? 何天陽瞪着島津光火,島津光夫瞪着何天眼,大眼瞪小眼,瞪得眼睛“咣當咣當“的。最後冷冷一哼,各自翹起下巴,做不屑一顧狀,何天陽眼神亂轉,便開始琢磨怎麼戲弄這個挫子。 “小妹,呶,你看那個,怎麼樣?” 徐增壽正跟李景隆打着哈哈,忽地看見一個白衫公子沿前邊船舷而過,燈光月下,恍若玉人,不由得雙眼一亮,連忙扭頭對茗兒小聲說道。雖說他邀了陳暉、李景隆和懷慶駙馬等人來赴宴,就是為了噁心他大哥,破壞大哥為小妹撮合的婚事,可是真看到能入眼的文人舉子,卻也不介意讓妹子瞧瞧。 這位白袍公子俊美如玉,能高中進士,才學自然也是有的,所以他迫不及待要讓妹妹瞧瞧。 徐茗兒被大哥的“拉郎配”搞得很不開心,正站在那兒生悶氣,聽三哥小聲問詢意見,便硬梆梆地道:“我不喜歡!” “噯,你倒是先瞅瞅呀,我看這人挺俊的。” 徐增壽有點着急,連忙又喚過一個家丁,對他耳語幾句,叫他去打聽打聽那人身份,那家丁聽了吩咐便急忙離開了。那人正是劉玉珏,他可沒想到有人看上他了,在船上晃悠一陣,見這艘船上沒甚麼可能,便登上踏板往另一條船上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端着瓜果盤兒的青衣侍婢尖叫一聲,手中的盤子一翻,一盤甘瓜(哈密瓜)都扣在新右衛門頭上,周圍喧嘩聲立刻靜下來,這條船上侍候酒水的都是從中山王府調撥過來的侍婢,一見那位姑娘闖了禍,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連忙趕過來,怒聲,斥道:“怎麼這般不小心?” 一面說著,一面抽出一塊汗巾,新右衛門懊惱地接過汗巾,在頭上臉上胡亂擦起來。 那位姑娘膘了坐在新右衛門旁邊那人一眼,有些委曲地道:“三管事,他……他捏我……好疼……”說著,輕輕揉着臀部。 “哦…… 四下里,不管是官員還是進士,亦或是其他人的仆從,個個恍然大悟,都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那個正襟危坐的小矮子。 島津光夫也同大家一樣,一臉鄙夷不屑地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發現大家都在瞅着自己,一張白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眼睛上方兩個黑色的圓點驚詫地往上一跳,蹦起來,雙手連連擺動道:“納尼?不是我!不是我!” 坐在道路另一側的何天陽把二郎腿一翹,撇着嘴道:“大庭廣眾之下,丟人吶……” “八嘎!真的不是我!” 何天陽不屑地道:“你九嘎!你十嘎!你跟人姑娘說去,跟我說什麼勁兒呀,我又不是你來…” 島津光夫怒不可遏,就想躥過來拚命,被那管事一把攔住,息事寧人道:“好啦好啦,人多手雜,說不定是哪個登徒子占人家姑娘便宜,貴使請坐,今晚我家大老爺、三老爺邀請眾位嘉賓同赴詩酒盛會,可別掃了大家的興緻才是。” 說著向那侍婢遞個眼色,那侍婢狠狠瞪了島津光夫一眼,一扭身子走了,把個島津光夫臉都氣成茄子色了,可又不知該怎麼解釋,只是憤憤地坐下,吹鬍子瞪眼睛,想要找人拚命都不知道找誰。 何天陽得意洋洋地笑着,手指在袖子裡捻了捻:“嘖嘖嘖,滑滑的、香香的,這味游…不錯呀……嗯!” 正眉開眼笑,何天陽突地瞪直了雙眼,一旁萍女端莊俏麗地坐著,目視前方,手卻從袖下滑到他腰畔,狠狠地擰着。夏潯一旁看著,已經知道是何天陽在搗鬼,看他被萍女收拾,夏潯只是輕輕一笑,又將目光投注在李景隆身上。他忽然覺得,李景隆的談笑風生、放蕩無忌,似乎都是一種偽裝。尤其是那像吃了興奮劑似的表 現,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樣似乎帶著些顛狂的味道。 他是故意的! 夏潯恍然:李景隆是在用這種表現,掩飾他心中的悲傷和失落,曾經高高在上,受人遵崇的曹國公,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可以無能,也可以無恥,卻很有自尊。不管是鄙夷還是嘲弄,對他來說 都是難以忍受的,而這恰恰是隻要他出現在公眾面前就必須去承受的。所以,他用他的放蕩不藕、滿不在乎來掩飾他心中的羞辱和難堪。 “李景隆……” 夏潯凝視着他,眼中漸漸露出貪婪的、攫取的光芒。 就在這時,清歌雅樂聲起,畫舫環繞中的圓台上,出現了一個人…… 第363章 騷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隨着聲音,月色下,但見一儒衫軟帽、身姿飄逸的書生一手持杯,立在小舟之上,悠然蕩向圓台,乍一看去,彷彿青蓮居士從墳頭裡又爬出來了,正在水面上飄呀飄呀,這樣的出場,實在拉風,四下里噪雜之聲刷地一下不見了,人人都向台上望去。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小船在圓台沿上輕輕一碰,那人便舉杯登台,大袖飄飄,一步一句,真個風雅無比,待他在台間立定,將身形一轉,夏潯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人正是那偷羊兒的黃真黃禦使。 黃禦使風騷無比地擎杯在手,眉開眼笑道:“諸位大人,諸位新科進士,承皇上恩准、禮部承辦,我等今夜以詩佐酒,共歡于莫愁湖上。正值朝廷大軍在北方節節取勝、捷報頻傳之際,我們在此歡聚一堂,讓我們首先一起恭祝……哎喲,誰拿東西丟我?” 黃真忽地一聲喊,便以手掩頭,李景隆沒好氣地罵道:“是老子我!” 他手中還拈着一個核桃,躍躍欲試地罵道:“本國公還道是來了哪處院子的歌舞大家,要一展清歌妙舞,你個老匹夫跑上去胳噪甚麼?今宵詩酒會,不過是為了慶祝新科進士們魚躍龍門,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罷了,扯那許多有的沒的理由!” 李景隆一聽北方捷報頻傳,這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剛剛拿過一瓣炒核桃,劈手就丟了過去。方孝孺臉色一沉,冷斥道:“黃禦使是朝廷大員,今晚主持詩酒盛會,在座的不是公卿大臣便是新科的進士,曹國公不嫌自己太過孟浪失禮了嗎?” 李景隆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曬然道:“失禮是個甚麼東西,能當飯吃?能當衣穿?還是能當兵使?” 方孝孺勃然大怒,拍案道:“禮者,國之本也。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禮之所興,眾之所治;禮之所廢,眾之所亂,你是當朝國公,如此失禮,成何體統?” 李景隆也不惱,笑嘻嘻地拱手道:“妙極,妙極,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景隆受教了。” 方孝孺沒想到他肯這麼痛快接受自己教訓,先是微微一怔,但見一位國公被自己訓得認錯,卻也有些愉快,便把大袖一拂,說道:“罷了!黃禦使,請你……” “慢着!” 李景隆架起二郎腿,得瑟着腳脖子,悠然說道:“我李景隆,原來不知禮,冒犯了黃大人,這兒,給你黃大人陪個不是。” “啊,啊……” 黃真站在台上,想作揖,酒還滿着,舉舉酒杯,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很是有些尷尬。 李景隆揚聲問道:“孝直先生,現在朝中位居何職呀?” 方孝孺現在是文學博士,正五品的官兒,雖是實際上的當朝宰相,大權在握,但是官職還未至人臣。方孝孺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方某如今忝為文學博士,當朝五品。” “着哇!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禮之所興,眾之所治;禮之所廢,眾之所亂,我李景隆受教了。” 李景隆一拍桌子,睨着他冷笑起來:“我李景隆是當朝一品,爵封國公。本國公比你晚來,你大模大樣坐在那兒,不見你這五品官兒起身相迎!本官就坐,已經這麼久了,不見你這五品官兒上前問候!禮儀何在?請問方博士,這又成何體統呢?” 李景隆越往後說,聲音越大,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李景隆不學無術,也不知記得對是不對,如若不對,還請你方大博士指教。依我大明禮制,官員相見,品秩相差越四等者,卑者拜下,尊者坐受,有事則跪白。方大博士,請您以身作則,現在行禮吧!” 徐輝祖惱了,跳將起來道:“李九江,你不要胡閙!” “胡閙?” 李景隆兩眼隱隱泛起厲色,獰笑道:“魏國公,禮者,國之本也。本國公這是在守禮呀,怎麼就成了胡閙?”他橫了方孝孺一眼,沉聲道:“方孝孺,你拜是不拜?你若不拜,禮就是個屁!從此以後,不要口口聲聲與本國公說甚麼禮了!” 眾目睽睽,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方孝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 他官職雖不高,但是一向受皇上器重,儼然當朝宰相一般,誰不對他敬畏七分,如今就連魏國公徐輝祖對他不也是畢恭畢敬的?他剛剛到京的時候,在這些小節上,還是比較注意的,見到比自己品秩高的官員,還知道側身避讓、行禮,時間久了,他已經習慣了別人對他的阿諛奉承,如今以五品官同公侯伯爵、一二品的大員們坐在一起,也絲毫不覺侷促,反而視之為理所當然,如今李景隆突然翻臉,弄得他臉上火辣辣的。 他剛剛還教訓李景隆“禮之所興,眾之所治;禮之所廢,眾之所亂”,如今,這禮,他守是不守? 徐輝祖見他的面子李景隆都撅了回來,氣極之下狠狠瞪了徐增壽一眼,徐增壽把這貨請來,只是為了噁心人罷了,李景隆閙這一出,可不是他慫恿的,閙到這一步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徐增壽忙扯扯李景隆袖子,低聲道:“九江,你別……” 李景隆把手一甩,正色道:“三哥,禮之所興,眾之所治;禮之所廢,眾之所亂吶,這罪,你吃得起嗎?” “呃……” 徐增壽也傻眼了:“李九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驢了?” 當初方孝孺黃子澄利用李景隆排擠徐家,他被利用得是心甘情願,但是後來這兩人棄卒保帥,把他李景隆當大鼻涕一樣地擤了,李景隆心中已是恨極。他反正已經這樣了,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怕得罪方孝孺麼。他此時的心態,與被逼到絶境時的寧王頗為相似,佯狂裝顛罷了。 明初,等級十分森嚴,連官紳百姓穿什麼衣服戴什麼帽子、衣服袖子長短都有嚴格規定,方孝孺又是剛剛堂而皇之教訓了李景隆的,現在李景隆說的有理有據,他能怎樣? 方孝孺咬咬牙,脹紅着一張臉走過去,往李景隆面前一跪,拜了四拜,從嗓子限裡憋出一截聲音:“下官方孝孺,拜見曹國公。” 李景隆把袍裾一抖,俯視着腳下的方孝孺道:“方博士,可有事情稟報?” 方孝孺咬着牙道:“下官只因見曹國公大人在此,故而上前拜見,並無事情稟報。” “哦!” 李景隆點點頭,滿面春風地道:“起來吧。今日官民同樂,自回座位賞詩品樂去吧,莫擾了本國公與同僚好友談笑的興緻。” “謝國公!” 方孝孺又一叩首,再爬起來時已是臉色鐵青,回到座位便道:“方某偶感不適,今夜詩酒會,參加不得了,諸位周僚,告辭。” 徐輝祖急急起身道:“孝直先生……” 方孝孺拂袖而去,迎而還來的,只是一拂清風。 徐輝祖獃獃地站了片刻,便快步跟了上去,禮部尚書陳迪一看,忙也跟上去相勸,這三人一走,那黃真站在台上,準備的滿腹風騷詞兒都表現不出來了,趕緊簡短潔說一番,匆匆結束了他的講話,讓教坊司的歌伎舞者上台,這詩酒會便草草開始了。 …… 夏潯很開心,他到京之後,就已經瞭解到李景隆兵敗後被自己的文官盟友們拋棄的經過了,此刻看到李景隆與方孝孺針鋒相對的情況,更堅定了他策反李景隆的念頭。李景隆在軍事上或許很無能,但這並不代表李景隆這個人毫無能力,或者說李家毫無能力。 如果李家不是有自己的派系和部屬,有足夠大的勢力,黃子澄哪有能力扶他上位,取代中山王府?再者,李景隆雖然被排擠出了權力中心,可他是和燕軍實打實地打過幾仗的將領,朝中但有什麼重大軍事計劃,還是會把他找去參詳的,他是有機會參預軍機的人,一旦策反成功…… 夏潯越想越興奮,竟沒注意到徐輝祖怒不可遏地回來,又把徐增壽喚走。 徐輝祖追上了方孝孺,可方孝孺也是個性如烈火的人物,若他還是漢中府學一個教授,或許不覺得甚麼,可他現在儼然國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滿朝文武誰敢不敬?官升脾氣長,原本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就是李景隆在眾目睽睽之下加諸於他的莫大羞辱了。 如今他卻被李景隆那個廢物緊緊扣住“禮”字不放,叫他行了拜首禮,方孝孺視之為奇恥大辱,哪還有臉在眾同僚和他的門生們面前坦然就坐飲酒。徐輝祖雖然追上來一陣低聲下氣地賠罪,他仍負氣而去。 徐輝祖眼見媾和文官的計創失敗,甚爾經此一事,彼此芥蒂將更深,把個徐輝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怒氣沖沖返回船上,沉着臉便喚老三跟他走,李景隆今天倒是光棍的很,方孝孺那個實權人物他都得罪了,還怕徐老大麼?你是國公,我也是國公,大家都是倒霉蛋,誰怕誰。所以他也大大咧咧地跟了去。 懷慶駙馬擔心徐增壽受到激怒之中的徐輝祖斥責,又擔心李景隆驢性發作,跟魏國公大吵大閙,所以也跟了上去,等到夏潯對策反李景隆的事情在腦海中稍稍構勒出一個輪廓,醒過神兒來的時候,這幾個人已經統統不見了,船上其他人已是杯籌交錯,異常熱閙起來。 大人物們總覺得自己是宴席上不可或缺的重要點綴,其實在一般人眼中,最不喜歡的就是他們在場,他們只要在場,別人就算不是端着酒杯,時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看他是不是剛剛喝完一杯,看他是不是酒興正濃,以便找個最好的時機上前敬酒,也得裝模作樣地坐在那兒,誰還能喝得盡興暢快? 他們這兩撥人一走,那些小官小吏、新科進士都大大地鬆了口氣,你舉杯我斟酒,你吟詩我作對,當真是好不輕鬆快意。 孟侍郎那一桌的大人物都走光了,他乾脆和幾個進士並作了一桌,這幾個進士可不是一般人,今科頭甲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都在這裡。 孟浮生撚鬚道:“本官當時正在接迎日本國與山後國使者,不曾在殿上看你們奏對。事後,倒是看過了記載,呵吼……胡靖,你那一句‘臣固以聖賢仁義之道,為陛下始終而敷之。伏願陛下不以臣言為迂,而加意篤行,則其效將有不止於今日矣。’確是點睛之筆,難怪被點為今科狀元了。” 胡靖面有得色,連忙捧杯道:“晚生哪敢當得老大人這般讚譽,侍郎大人,請酒。” 一旁王艮聽了便有些異色,因為今科頭甲頭名,本該是他,全因為他長相不及胡靖周正,被皇帝把他們倆個的位次顛了個個兒,現在聽見孟侍郎誇獎胡靖,王艮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孟浮生宦場多年,何等老辣,一眼瞥見,又誇道:“王艮,你那句‘臣聞天下以一人為主,人君以一心為本。人主之心有定向,則力行以副之。’也是妙極,堪稱佳句呀。” 王艮淡淡一笑,拱手道:“大人謬讚了,比起胡靖才學,晚生還是遜了一籌,否則,何以屈居榜眼呢。” 這人性情方正,不大會說話,孟浮生聽了便有些不悅,探花李貫察顏觀色,忙打圓場道:“啊!晚生也聽說了,侍郎大人當日正在接迎藩國使臣,故而不曾在場。呃……旁邊那兩席,可就是日本國和山後國的使節?晚生聽說,彼國人士,久慕我中土文化,亦曾習我中土詩書,今夜詩酒盛會,看他們只在飲酒,未免名不符實,咱們何不請兩國使節也賦詩一首,以佐酒興?” 孟浮生欣然點頭,他剛纔已經到那兩桌敬過酒了,不過各席上的客人都在吟詩作賦,唯有那兩桌客人只在喝酒,未免與眾人格格不入,他正覺得有些冷落了外國客人,想再去敬一杯酒,一聽這個提議大為欣悅,讚道:“好,好好,李貫吶,你這個提議非常好。” 孟浮生舉杯走到島津光夫和何天陽身邊,微笑道:“兩位貴使,今晚詩酒盛會,以詩佐酒,以酒助詩,兩位貴使只飲不吟,那怎麼成,呵呵,不如就請二位各吟詩作一首,如何?” 島津光夫聽了,眉上兩個黑點一動,雙手按桌,瞪圓眼珠,緊張地道:“納尼?” 何天陽嫌那杯子太小,正換了大海碗在狂飲,一聽吟詩,也把大碗一放,大着舌頭道:“哈……啥啥?” 第364章 肩上蝶 島津光夫很緊張,緊張的原因不是他不會作詩。他縱然做不出極好的七言五言,順口溜似的詩還做不出來麼?問題是他不敢做詩,因為他的前任,就是因為一首詩,得罪了洪武皇帝。 足利義滿在洪武朝時曾經派人來過,使節上朝納貢時,朱元璋隨口問了一句:“你們國家,風俗習慣是什麼樣的啊?” 這位使者就信口作了一首詩,來答覆中國皇帝:“國比中原國,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銀瓮儲清酒,金刀膾素鱗。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陽春。”我們那兒跟您的中土上國一個樣,衣冠禮樂都是跟你們學習的,我們兩國一衣帶水,源遠流長啊。 可惜,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史載,聞此詩後,“帝惡其不恭,絶其貢獻,示欲征之意。” 朱元璋為什麼龍顏大怒呢?那位使者這麼說倒是想拉關係,表示親熱,可朱元璋卻視之為奇恥大辱,因為他根本瞧不起日本人,在他的《倭扇行》那首詩中,他是把日本人比作跳樑小醜的,現在這位使者卻說我們和您的臣民是一樣的,朱元璋豈能不惱。 那位使者卻不知道為什麼得罪了朱元璋,再加上沿海僂寇劫掠不休,朱元璋幾次下詔,令日本方面剿滅盜寇,而日本正忙於內戰,無力剿匪,所以朱元璋很是不快,如今再有這首拍馬拍到馬蹄子的詩,朱元璋連貢禮都沒收,就把他轟走了。 島津光夫在事隔十餘年後再度來中土朝貢,對前任外交失敗的事情當然得瞭解一下,拍馬屁、表親近的詩都能惹得人家龍顏大怒,他哪知道這詩怎麼做才能不觸怒中國皇帝?所以一聽做詩,這位使節本能地就感到緊張。 何天陽訕笑道:“你們的使節,不會連首詩都做不出吧?” 何天陽有恃無恐,他打算萬不得已時,就讓他的承直郎尋夏出面應對,反正自己這一方是丟不了人的,眼看日本國使者為難,巴不得落井下石。此時其他幾席的賓客也都靜了下來,好奇地看向這裡。 新右衛門眼見貢使為難,忽地靈機一動,起身鞠躬道:“在座的都是中土上國科舉高中的才子,我們作詩,會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如,就由在下說一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吧,為大家以助酒興。” 這船上留下來的人,大多是新科進士,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他們津津樂道的,一聽新右衛門這麼說,眾人紛紛叫好,島津光夫見新右衛門解圍,也不禁鬆了口氣。 夏潯也很好奇,不知道新右衛門要說甚麼故事,眾人都靜靜地聽著,唯有其他船上的喧嘩笑閙聲隨風傳來。 新右衛門說的故事是,一位姑娘身染重痾,藥石無救,她的戀人,一位武士,日夜向佛祖祈求。佛祖感動了,承諾要治好他的戀人,代階是他要化作三年蝴蝶。武士答應了。姑娘的病好了,可她的戀人卻“消失”了,只有一隻蝴蝶常常停佇在她的肩頭。 她到處尋找自己的郎君,卻始終不知道他的下落,為此悲傷了許久,直到兩年後,她才接受了另一個武士的追求,成了他的戀人。那個化蝶的武士非常悲傷,每天看著兩人卿卿我我,直到三年期限已到,佛祖要讓他重新化人,他拒絶了,他願意永遠做一隻蝴蝶,守候在他的愛人身邊,哪怕她並不知道自己所為她做的一切。 故事娓娓動聽,如果不是新右衛門那月代頭的造型,而是剛纔很拉風地走上舞台的黃真禦使的模樣,還能給這故事再增加幾分感染力,可惜,就像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的那首詩一樣,這故事……大傢伙兒不愛聽。 因為在中土,這時候講究的是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在愛人付出這麼大的犧牲之後,那個女人居然移情別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女的應該浸豬籠!應該點天燈!應該……罪過,罪過,幾個道學先生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憤怒。 如果新右衛門把這個故事裡的男女主角對調一下,讓那女的為這男的無怨無悔地付出,想必這些位在座的先生、學生們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說不定還會為這美人兒一掬同情之淚。 可是,茗兒聽的很感動,她的眼睛都濕潤了。 徐增壽被激怒之中的徐鼐輝祖喚走,小茗兒樂得輕鬆,她還留在船上,恰好聽到了新右衛門講這個故事。當她聽到那個武士對佛祖說,願意永遠做一隻蝴蝶,守候在他的愛人身邊,哪怕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為她所做的一切,無怨無悔。 茗兒心弦一顫,險些掉下淚來,她的心裡真的好難過啊…… 為什麼以前也聽過一些淒婉的愛情故事並沒有什麼感覺,現在卻這麼傷心,難道是因為……長大了麼? 這時候,夏潯說話了:“這個故事,不知閣下想說明什麼呢?” “這個故事……” 夏潯打斷他道:“當姑娘奄奄一急的時候,武士用化蝶來換取了她的生命。既然可以祈求神靈的相助,那麼那位姑娘找不到他的時候,這位姑娘為什麼不付出些犧牲,去祈求神明的幫助呢?是不是說,這位姑娘愛那個武士,不及武士愛她愛得深沉?” 新右衛門瞪圓了眼睛,他正被自己的故事感動着,他從來沒有聽人從這個角度問過問題。 夏潯又道:“請問,佛祖知不知道武士對姑娘的真情呢?” 新右衛門挺起胸道:“當然,佛祖神通廣大,知道過去未來,怎麼會不知道武士對姑娘的真心。” 夏潯道:“那麼,佛祖為什麼不直接答應他的請求救活姑娘,讓他們幸福地在一起,卻讓他化蝶三年,硬生生地分開他們?佛祖想證明什麼呢,想證明武士的付出不值得?想證明愛情沒有天長地久?想證明善無善報?多麼操蛋的佛啊!” 一旁早就耿耿于懷的眾夫子、進士們一齊點頭,那姑娘是故事裡的,想把她浸豬籠是辦不到了,他們現在只想把這小矮子點天燈。 新右衛門吃吃地道:“這個……這個,種善因,得善果,也許,佛祖是想考驗他的真誠,那麼等到來世,他們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夏潯伸手一拉,旁邊一位姑娘便哎呀一聲,有些羞窘地道:“你……你做甚麼?” 這位姑娘,正是剛剛被何天陽偷偷擰了一把屁股,栽臟給島津光夫的那個俏婢,忽然被夏潯拉到身邊,看著這個昂藏七尺的男人,姑娘面紅耳赤,卻又生不起翻臉的勇氣,男人生得英俊一點,總是不太吃虧的。 “喏,請閣下看看。我與這位姑娘以前素不相識,今天晚上,我見到了她,她也見到了我。如果過些時候,我們相愛了。那麼她的前世是誰?我的前世是誰?我們的前世如果是誰,和現在的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能感覺到前世的我們之間的愛恨情仇麼?前世的我們能分享現在的我們之間的快樂與幸福麼?” “這個……這個……” 當今皇帝受方孝孺影響,是排斥佛教的,這些讀書人是儒家學徒,講的更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夏潯這一套質問更是頻頻點頭,甚至有人高聲叫好,島津光夫急了,眼巴巴地看著新右衛門,希望他能反駁夏潯的話。 “種前世因,得今世果,種今世因,得來世果。前世你我,與今世你我何干?今世你我,與來世你我何干?靈識不存,記憶全失,所謂靈魂謂之何物?我佛慧眼,明明知道他們彼此相愛,何必毀今世而就來世?這就是我佛的慈悲嗎?你這是歪理邪說,如果我佛真的存在,你這就是辱佛!” 眾進士紛紛叫好,新右衛門快哭了,作首詩吧,朱元璋那老頭兒不高興,講個故事,你們又不開心,我們到底要怎麼樣做才對呀? 夏潯語重心長地道:“學佛,修的是心性,不是寄望于虛妄之說,我聽說,古時候有人為了拯救親人,寄望于神明,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自殘的、跳崖的……親人有難,當盡全力救助,寄望于神佛,親不得救,反毀了自己,你講這樣的故事,這是誘人往何處去呢?足下,不要打着神佛的幌子,誘人往邪路上走啦。” 新右衛門欲哭無淚,脹紅着臉道:“這個故事,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結果,所以,要珍惜所得到的。” “哦?” 夏潯驚詫道:“你用一個荒謬絶倫,根本說不通的故事,來證明你的道理嗎?” “我……我……” “我認為,這是一個乍一聽非常感人,實際上狗屁不通,不但辱佛,而且誤人的故事,用中土上國的話來說,就是……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諸位才子,不知在下說的對不對呀?” 四下里轟堂大笑,有人舉杯道:“山後國使節說的好,來來來,為了這番道理,當浮一大白!” 島津光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極敗壞地道:“鄙國武士獻醜了,那麼,就請貴國使節吟一首詩來,讓大家品鑒一番,如何?” 茗兒小郡主懊惱地瞪着夏潯:“這個大鬍子好可惡,本姑娘聽著本來好感動、好傷心的,現在只剩下恨如來佛祖了……咦?” 小姑娘眨眨眼睛,再仔細看看夏清,心中突然警鈴大作,好象真的有一隻蝴蝶落在她的肩頭,輕輕扇着翅膀,發出“嗡嗡嗡”的聲音:“這個大鬍子,好熟悉……” 第365章 大鬍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夜色深沉,岸上是流動的燈火,湖上是絢麗的燈光,岸上與湖中的光線,一齊倒映進水裡,遠看波光鱗鱗,近看則是交織的金蛇亂舞。 當幾名丟了身份證明和裝錢的荷包,以致未能參加詩酒盛宴的進士,氣極敗壞地跑到應天府衙去報案的時候,扮作舉子登船的飛龍秘諜們已經開始在各條船上丟下許多封信,而岸上,也開始有人四處散播揭貼。 這種小抄類似於朝廷的邸報,邸報在層層下傳的過程中,會被地方上進行削減,只抄錄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或者與本地有關的東西,常常傳到最下面一級官府的時候,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張紙,甚至只是一張紙條。此刻秘諜們在岸上傳遞的就是這種薄薄的一張紙,他們並沒有公開散髮,而是利用摩肩接踵的機會,塞到別人襟懷裡、筐籃裡,然後迅速閃身離開。 最先發覺揭貼的是一條畫舫上的進士,那人剛剛離座向另一席的同年們敬了酒,返回自己座位後,就發現桌上端端正正地擺了封信,既沒有題款也沒有落款,舉起來高聲喊了幾遍,沒有人來認領,便好奇地打開,這一看,不由攸然色變。 信中不但揭穿了朝廷所謂的大捷、實際的失敗,還再度重申了朝中奸臣當道,皇帝違背祖制,擅自削除諸藩,燕王起兵靖難的前因後果,一面抨擊別人的不公,一面樹立自己的正義。莫小看了它的作用,正如羅克敵在那個中秋之夜對劉玉珏一語道破的:皇上也許什麼都沒有,但他有正統的身份,就這一個身份,就是擁戴、就是力量。 如今這傳單上不但揭破了朝廷在軍事上一連串的失敗,而且直斥皇帝慕改祖制,故而燕王遵循“皇明祖訓”起兵靖難。 謊言傳播一萬遍,它就是真理,何況燕王朱棣起兵確實是有依據的,朱元璋規定朝有奸佞則藩王可以起兵清君側,那麼奸佞的標準是什麼?燕王給出的答案是‘篡改祖制”。 這就是一個理,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誰的理正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信誰的理。許多士子文人之所以不肯投向朱棣,未見得就是對朱允炆如何的忠心耿耿,只是他們從小所受的教育,讓他們的行為準則必須堅守一個道,如果他們認同朱棣的道,便不再存在心理上的障礙,這是爭取人心的很厲害的武器,刀槍辦不到的事情,它可以辦到。 所以當那進士失聲驚呼,繼而被一名官員發現後,他的臉色馬上變了。 這時候,劉玉珏也發現了有人私下散髮傳單的舉動:“燕王果然有秘諜在京師活動!”駭然之下,劉玉珏馬上就想採取行動,但是,談何容易! 為了維持今夜盛會的秩序,明裡暗裡的確有許多公門中人混跡在船上和岸上,其中有五城兵馬司的人,也有應天府的人,明巡暗捕,游弋其間,但是劉玉珏無權調動,他甚至不能讓這些衙門知道他的存在。 若是依照劉玉珏的意思,岸上可以暫不去理會,只要先控制住所有的船隻,不許一艘船移動就足夠了。對方既然能在船上發放傳單,只要逐一盤查下來,就不信他們的身份沒有一點破綻。可惜,那位官員看到傳單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聲嘶力竭地下令立即取消詩會,疏散群眾,搜檢傳單,以防事態擴大。 劉玉珏關注的是如何抓住燕王的密諜,但他手中沒有權力;掌權的官員在乎的是臉面和影響,唯恐事態擴大,醜聞傳開,所以劉玉珏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艘艘畫舫向岸上靠攏。忽然間,他就理解了那一晚羅克敵醉酒之後為什麼會那麼的憤懣無奈,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心情。 “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船上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夏潯樂得放開一把,說到最後一句時,他還張開了懷抱,激情洋溢。夏潯吟完了,官員、進士們面面相覷,出於禮貌,他們應該鼓掌,不過……那也太昧良心了吧?對仗駢儷,統統沒有,合轍押韻,全不講究,既不應情,也不應景兒,這叫什麼玩意兒? 孟侍郎眨眨眼睛,突然擊掌讚道:“好,好啊。這個……這個……很有古風。唐以前,楚辭、樂府詩,就是這個樣子的,不講對仗、不講韻角,塞上胡人詩詞,似乎也是這樣的,想必——這是貴國的詩詞風格吧?詩作內容地很好啊,祝願諸位都有一個錦繡前程,面朝大海,說的好啊,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嘛!” “是啊是啊,很好,很好!” 這位大人好辛苦地給夏潯圓了回來,進士們馬上帶著言不由衷的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紛紛鼓起掌來。夏潯一笑,還未坐下,就有人跑上船頭,急急叫道:“所有船隻統統靠岸,詩酒會取消了,收到燕逆秘諜散髮的揭貼的,統統繳上來!” 那圓台上,黃真也急匆匆地跑上台去,他正在教坊司的船上,嗅着脂粉甜香、膩着衣寰鬢影,眾香國裡,美不勝收,忽地聽說燕王秘諜潛到船上,正向進士們散髮傳單,不由得大驚失色,忙也衝上舞台,轟着眾舞伎道:“散了,散了,統統散了!” 陳東和葉安一俟發現有人散髮傳單,馬上就開始行動了,他們不僅僅是合格的殺手。兩人迅速地在人群中穿梭起來,警覺地打量着每一個人。婦人、孩子是首先被他們忽略過去的,之後就是拉家帶口一家人出遊的,他們重點看的,是男人,尤其是單身的男人。 陳東發現了一個輕快的身影,好象一個偷兒似的,與人肩膀一擦,手便飛快地縮回來,陳東立即加快了腳步,那人非常機靈,一俟發覺有人追蹤,這一路下去,便在這個男人身上掏一把、那個婦人腰間蹭一下,有意地加重了力度,引起人們的注意,一時間人人吶喊追賊,陳東擠在人群裡面急得跳腳,等他推開眾人衝上前去, 哪裡還有那人身影。 與此同時,四下人群裡小偷小摸、趁機占女人便宜的登徒子似乎突然多了起來,到處都是叫罵聲,到處都有人打架,五城兵馬司和應天府衙門的公差四處制止,亂作一團。葉安緊緊盯着前方一個可疑的人影,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邊突然閃出兩個人來,肩並肩地擋在他的面前,葉安一急,伸手去推,就聽“嘩愣”一聲,頸上已多了一副鐵鏈,抬頭一看,就見兩個差官跟門神似的站在那兒,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你小子跑這麼快,幹了什麼虧心事了?” “車馬呢?快些快些,兩位貴使,快請回驛館去,此地有歹人作亂,以免誤傷!尚書大人呢?魏國公在哪裡呀?” 孟侍郎急得團團亂轉,把饒有興緻地看著熱閙的島津光夫和何天陽送上車後,便扯着脖子喊起來。 “你們先走!” 夏潯忽然感覺到有人跟蹤,猛一回頭,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機警地往人群中一閃,夏潯戒心大起,對何天陽和萍女低語一聲,便跳下車子,混到了人群當中。 “被人盯上了?當時那船上,已經沒有熟識的人了呀!” 夏潯暗暗緊張起來,他記得當時船上並無一個熟識的官員了,卻沒想到,偶一露面,還是引起了別人注意。夏潯登時殺機暗起,不管這人是誰,殺了他,絶後患! 徐茗兒閃動嬌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極其靈活地穿梭着,忽地,一只有力的臂膀勒住了她的喉嚨,徐茗兒連一句話都沒叫出來,身子就騰空而起,被那人挾着,快速地拖走。 好象騰雲駕霧似的,迅速脫離了湖邊熱閙的人群,到了一條寂靜的小巷,徐茗兒雙腳還沒落地,就被夏潯提溜着衣領粗暴地轉過身來,好象一個布偶娃娃似的,任人擺佈,全無還手之力。 “呼!” 還未來得及呼喊,一隻鉢大的鐵拳便奔着她的鼻尖衝過來,徐茗兒駭得一縮脖子,一下子閉上了眼睛。 拳風撲面,但是緊接着就該傳來的巨痛卻半晌沒有感覺。徐茗兒小心地張開一隻眼睛,然後是兩隻眼睛。 這是一條矮巷,皎潔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注意到那人有一臉的大鬍子,還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 徐茗兒雙腳離地,還被夏潯拎在空中,夏潯已經不知所措起來:“是小郡主?”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你是不是他?” 小茗兒不怕了,她盯着發獃的夏潯,忽然大着膽子問道。 夏潯心裡一跳,有些慌亂,壓低嗓門道:“我是不是誰?” 茗兒歪着頭看看他,忽地伸出了雙手,夏潯眼看著她的手伸到自己臉上,也不知該不該阻擋。 “噢……”夏潯一聲慘叫。 徐茗兒揪住他的大鬍子使勁地往下拽了拽,驚嘆道:“哇!居然是真的!” 第366章 鬥法 夏潯瞪起眼睛,凶狠地道:“你想死?” “不想!” 徐茗兒眨眨眼,衝他甜甜地笑:“你就是他!對吧?” “我就是誰?” 夏潯凶巴巴地舉起了拳頭,威脅道:“信不信我一拳下去,就能把你的頭打成爛西瓜?” “我信,但你不會動手嗒。” 徐茗兒一點也不配合,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頭,把夏潯那鉢大的鐵拳輕輕撥到一邊,笑眯眯地道:“行啦,行啦,別裝啦,再裝就沒意思了。” 夏潯的拳頭就像被戳破了的皮球,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我不但瘦了許多,還留了一臉大鬍子,你怎麼認出來的?” “你先放我下來好不好?” “哦!” 夏潯這才發現自己還揪着人家的衣領把她抵在牆上呢,忙把她放下來,下意識地還想幫她整理一下揪亂了的衣襟,手還沒拍到她胸口,就被徐茗兒狠狠地拍了一下,看見人家小姑娘有些羞慍的神氣,夏潯這才醒悟過來,不禁訕訕一笑。 “想知道我怎麼認出你來的麼?很簡單。” 徐茗兒慢條斯理地道:“其實,我根本就沒認出來你來,只是有些眼熟罷了。” 夏潯聽到這裡,已經在後悔。 徐茗兒又道:“如果我跑到你面前去,指着你的鼻子問你是不是楊旭,你也一口否認,再帶上點詫異吃驚的模樣,那麼,我就不會懷疑你了。我只是左右無事,上了岸跟來瞧瞧,是你自己太小心了,你不抓我,我怎麼確定是你呢?” “所以……” 徐茗兒理直氣壯地道:“不怪我啊,是你草木皆兵,把我抓來。該開打的時候你又不打,看我的眼神,又那麼古怪,我要是還認不出來你是誰,你當我是瞎的麼?” 夏潯嘆了口氣道:“是啊,我很笨,是不是?” 小姑娘心好,柔聲安慰道:“也不是啦,你只是……從來沒把我當成敵人,相信我不會害你,對吧?” 夏潯揉揉鼻子,無奈地道:“你堂堂郡主,扮成這副模樣幹什麼?眼下你失蹤了,中山王府指不定有多着急,還不趕快回去?” 徐茗兒道:“不成!沒看到你也就罷了,既然看到了你,哪能叫你這麼走掉?” 夏潯苦起臉色道:“那你還想怎麼樣啊?” 徐茗兒道:“我不管你到金陵來又想幹什麼壞事,反正我不會說的。不過我眼下有了麻煩,你可要幫我!” 夏潯左右看看,拉起她道:“這兒也不安全,快要搜過來了,邊走邊說。” 徐茗兒走在他旁邊,把事情前前後後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我大哥逼我嫁,可我不想嫁。我答應給你保密,你得答應我,如果我大哥逼得緊,你得救我出去。” 她盯了夏潯一眼,說道:“你那麼大本事,我大姐夫三個寶貝兒子你都救得走,龍潭虎穴,直若無物,要救一個小女子,不困難吧?” 夏潯心中一動,不期然地想到了雙嶼島,如果小郡主真想離開,把她送去那兒,倒是個極安全的所在,不過…… 夏潯想到這裡,說道:“郡主,要救你走,倒很容易,不過朝廷與燕王已經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你突然失蹤,不管你去了哪兒,朝廷都會認定你投靠了燕王殿下,這對中山王府……郡主可曾想過麼?” “我想過!” 徐茗兒很認真地道:“朝廷對我徐家,早就是百般戒備了。我若走掉,大不了我徐家再也領不得兵,還能怎麼樣?掌握權力,就那麼重要?” 她站定腳步,看向夏潯,月色下,小臉非常嚴肅:“為了家人的安危,我徐茗兒不怕犧牲自己;可我不會為了大哥頭上的烏紗,出賣我自己。三哥做的事比我更危險,他可以有他的選擇,我為什麼不可以,就因為我是女兒家嗎?”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因為她換了一身男裝,像個半大小子,夏潯沒有注意她長大了多少,可是聽著她的話,看著她的神情,夏潯忽然意識到,當初那個穿一身毛茸茸的白,好象一隻小白兔似的小萌丫頭,如今真的已經長大了,她已經有了她的想法。 夏潯也嚴肅起來,像對著一個大人似的承諾:“好!我答應你,一旦魏國公迫你出嫁,我就助你離開!” 徐茗兒剛剛綻開笑臉,遠處就有一隊巡檢追着一個人從巷口大呼小叫地跑過,夏潯趕緊打個手勢,二人繼續往前趕路。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 “你說。” “你當初告訴我的話,我已經告訴三哥了。可是,他不以為然……” 徐茗兒很為難地道:“我知道,這麼要求……有些難為了你,可我真的怕三哥出事,能不能……請你儘可能的幫我關照他,如果我三哥真的出了事,而你又能幫得上忙的話……”小姑娘倒是個通情達理的,沒有強迫夏潯答應她甚麼。 夏潯心中一動,忽地想到他的秘諜組織還沒有在上層打開門路,能不能把徐增壽吸納進來呢?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無它,就因為徐增壽是燕王朱棣的小舅子、燕王妃的親弟弟。如果要打他的主意,連策反都不用。問題是,如果他一旦因此出了事,誰能保證他背後那一大家子不會遷怒于自己? 何況,由於他和燕王朱棣的親戚關係,現在他几乎沒有任何參預軍機的機會,他能得到的情報本來就有限,而且錦衣衛的使命就是偵緝背叛君主的重大不法事,雖然朝廷早就撤消了錦衣衛的這項職能,只保留了他們的儀鸞司,可是羅克敵從未放棄這項神聖的使命。 如果他正派人監視着徐老三的一舉一動,自己與他接觸,豈不是……收益與付出太不成比例了。想到這裡,夏潯打消了本來的想法,只是輕輕點點頭。 徐茗兒開心起來,凝視着他道:“楊旭,謝謝你!” 夏潯笑了笑,剛想客氣一下,徐茗兒就像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啊”地一聲輕呼,說道:“對了,我還有一件事!” 夏潯的臉好象包子一樣地揪起來:“大小姐,你還有完沒完了?” …… 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 羅克敵盤膝而坐,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三個人。 劉玉珏道:“卑職已經查過了,有人扒竊了幾份禮部頒發給進士的‘告身’,以假身份登船赴宴,籍機偷偷散髮了揭貼。只是……禮部官員發現之後,驚慌失措,擔心事態閙大,所以趕緊收繳揭貼,取消詩酒會,轟人上岸,以致……不能對那些人逐一進行排查。” 羅克敵冷冷的目光又轉向陳東和葉安,陳東從懷中取出幾份揭貼,訕然道:“大人,卑職只得到這幾份揭貼,本來,卑職看見一個人形跡非常可疑,想把他扣下查問清楚的。只是……他一路逃去,故意閙出許多事來,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差人胡亂抓人,結果……被他趁亂逃掉了。” 羅克敵寒着臉伸出手,陳東趕緊把那幾張揭貼遞上去。 羅克敵接在手中,並不去看內容,他只是輕輕捻了捻紙,紙張微微發黃,表面略顯粗糙,這是用竹筋、草筋製成的竹紙,是當下印刷坊裡使用最普遍的一種印刷紙。 而那字是雕版印刷的,看那形體筆劃,應該是元朝書法大家趙孟頫的趙體,趙體字曾風靡一時,號稱“上下五百年之間,縱橫一萬里之地,無人可與匹敵”的書法,這正是元末明初最為流行的印刷體。 “最普遍的用紙、最普遍的印刷字型,想要查其源頭,無異於大海撈針,看來對方做事很小心吶!” 羅克敵伸出一根手指,在紙上蹭了蹭,然後伸直了仔細看看,說道:“這是松煙墨!玉珏,你去查一查!” 劉玉珏躬身道:“卑職遵命!” 羅克敵瞟了他一眼,問道:“你打算如何着手?” 劉玉珏欠身道:“是,紙張想必是從造紙坊進的,雕版的筆體也是民間最流行的趙體,要查,並不容易。但是,每一家印刷坊的煙墨,大多是自己造的,煙墨或深或淺,多多少少總會有些差異,卑職打算從這方面着手,找出相近用墨的印刷坊來,然後逐一排查,總有機會把他揪出來的。” 當時印刷主要用油煙墨和松煙墨,油煙墨製造不易,價格昂貴,民間使用的大部分書籍仍是松煙墨。所謂松煙,就是用松木燒,刮取煙囪上沾着的黑灰,然後拿麵粉拌成膏狀,再用酒醋等秘方調配好,埋起來發酵,這種墨墨色如漆,久不變色,愈久彌香;對印版和書又具有防蛀作用,而且印刷時紙張不會收縮,墨也不會把紙印得揪起來。各家書坊的印刷煙墨大多是自己造的,書坊後院裡經常埋着數十口大缸,用來發酵煙墨。劉玉珏是讀書人,這種事他也很瞭解。 羅克敵伸出食指搖了搖,說道:“煙墨本身,只是可查的一點,還有一點,是時間。” 劉玉珏微一錯愕,不解其意,便垂首道:“請大人指點。” 羅克敵道:“這裡是天子腳下,有家有業的人,很難這麼快就被他們拉攏過去的。所以,他們的耳目只能是最近才安插到金陵城來的,這樣的話,他們是來不及自己制墨的,松煙墨至少要埋在地下三年才能使用,他們只能從別人那裡買。 所以,時間才是最重要的線索。你先把半年之內金陵城裡所有剛成立的、剛換了主人的印刷坊、書齋、甚至文房四寶店,統統都羅列出來,再與它們的出版印刷之物校對煙墨痕跡。用時間,鎖定盤查的範圍;用油墨,鎖定可疑的人,嗯?” 劉玉珏心悅誠服地道:“是!” 羅克敵擺擺手,三人趕緊退了出去。 羅克敵雙手按膝,沉默半晌,輕輕地笑起來:“楊旭,是你來了麼?” 第367章 斷尾 金陵城內北極閣,東北端的山峰上,就是鷄鳴寺。 這座寺廟原叫同泰寺,始建於南朝梁武帝時期,為了建造該寺,梁武帝四次到同泰寺“出家”,迫使大臣們為他贖身,共籌得錢幾億枚,得以建造了規模宏大的寺廟。可惜,二十年不到,該寺就遭雷擊,燒燬了大半。 等到朱元璋當了皇帝之後,這位做過三年小和尚的草莽皇帝飲水思源,下令重建,這才改名為鷄鳴寺。本來鷄鳴寺香火極為鼎盛,但是朱允炆登基以後,這個叛逆的小孩兒處處和他祖父對著干,不但朝廷制度來了個翻天覆地的大變樣兒,而且祖父崇佛,他偏抑佛。 平頭百姓不管那些,信佛的依舊來上香禮佛,可是金陵城裡的官員士紳們家大業大,即不能不考慮皇帝的看法,尤其是非常厭惡佛教的方大博士的看法,因此鷄鳴寺冷清了許多,大香主們輕易不來了,這香油錢就少了許多。今天卻是個好日子,一大早兒的,鷄鳴寺方丈晚空和尚就聽說應日本國使節和山後國使節所請,禮部要引領兩國使節來游鷄鳴寺並參拜佛祖。 晚空和尚大喜過望,連忙叫知客僧安排一切,小沙彌們到處灑掃,把個鷄鳴寺整理得乾乾淨淨。 待禮鄯侍郎孟浮生領了島津光夫和何天陽一行人來到鷄鳴寺,晚空和尚身披大紅袈裟,頭戴毗盧帽,盛裝出迎,搶了知客僧的生意,親自引領兩國貴使遊覽鷄鳴寺。 為了歡迎兩國貴使,晚空和尚精心做了一番安排,特意隔離了一些重要地段,禁止普通香客進入,引了兩國使節進了大雄寶殿,島津光夫立刻畢恭畢敬地跪倒在蒲團上禮佛,何天陽和萍女便也有樣學樣,請了柱香,一同上香禮佛。 上過了香,晚空便領着他們同遊寺廟,不時停下,親自為他們解說一番。逛到胭脂井時,晚空指點道:“此井本名景陽井,又稱辱井。當年,隋兵南下,陳後主叔寶與愛妃張麗華便是藏在此井中,結果被隋兵發現,生擒活捉。” “納尼?” 島津光夫一聽很有興緻,連忙往前蹭了蹭,探頭往井中看去,可惜井中沒有美人兒,只照出一個鬼影兒似的東西,把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得是他自己。 就在這時,那位被方丈搶了生意的知客僧突然領着一行人往這邊走來,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眉開眼笑的。晚空一見,白眉一皺,登時不悅起來,他連忙向孟侍郎等人告一聲罪,便雙手合什,匆匆迎了上去。 “師弟,師兄正陪同禮部侍郎和兩位異國使者遊覽寺廟,不是告訴了你,其他香客暫且……” 晚空話還沒說完,知客僧就興沖沖地迎上來,小聲道:“師兄啊,這一位來頭也不小,這是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啊!” “啊?” 一聽是位郡主,晚空大師臉上的不悅之色登時一掃而空,定晴望去,果不期然,人群簇擁下,是一個髮結雙鬟丫髻的妙齡少女,身穿湖水綠的窄袖上衣,下身着一件翠綠色的襦裙,細細的一條帶子,在腰間纏出非常動人的纖柔曲綫。 不施脂粉,不戴首飾,清湯掛麵,卻自有一種責氣撲面而來,小姑娘一雙妙目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晚空和尚連忙稽首,高宣了一聲佛號,臉上便堆出了親切祥和的笑意。於是,方丈大師親自接待的貴客,便又多了一位客人:中山王府的小郡主。 九層浮屠七層塔十面金佛,這一座鷄鳴寺遊覽大半的時候,偶然邂逅的中山王府小郡主徐妙錦和山後國王世子妃萍女,一見如故,成了極好的朋友。觀音殿內,大士面北而坐,殿門的楹聯上寫着:“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 徐茗兒笑靨如花,拉著萍女的手道:“萍女姐姐,你我今日得以相識,是莫大的緣分。不如,你我二人就在觀音大士面前,結成異姓姐妹、金蘭之好吧。” 今日這番遭遇,其實是出自于徐茗兒的要求。她要與山後國王世子妃萍女結識並義結金蘭,今後也就有了機會與她來往,那麼萬一徐輝祖真和方孝孺達成合作,夏潯想把她偷偷送走的機會也就多了。 徐茗兒的這種擔心並非沒有可能,方孝孺有皇帝的信任,缺乏的是在朝中的根基,而徐輝祖在朝野間擁有龐大的人脈、雄厚的根基,欠缺的只是如方孝孺一般的皇帝的寵信,兩個人如果締結聯盟,對彼此都是大為有益的。這不需要是一個多麼成熟的政治家,方孝孺只要略有眼光,就不會拒絶徐輝祖的好意。 一旦締結聯盟,方孝孺將得到一個極為強大的盟友,獲得極大的助力,他所需要付出的,僅僅是一個與徐家結親的門生罷了,而他的權力將因此更加鞏固,他的理想和他的抱負都將有更大的貫徹實施的可能。他會不答應麼? 事關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幸福,夏潯不敢大意。他現在已經察覺,左右天下大勢的不是他。但是左右天下大勢的那些人,他們的命運正在一定程度上受着他的左右,他可不敢保證自己這只小蝴蝶的翅膀,就不會影響方孝孺和徐輝祖,從而干涉到徐茗兒的未來。 萍女早已得了夏潯的囑咐,聞言立即欣然說道:“我與妹子一見如故,也正有此想呢,就依了妹妹,請觀音大士為你我做個見證,結成金蘭姐妹吧。” 二人歡歡喜喜拜倒在觀音大士面前,等到二人起身,晚空和尚一臉笑容上前道賀,二女笑着還禮,不經意間,徐茗兒一雙妙目便在夏潯臉上定了一定,那眉梢兒微微地一挑,嬌憨中隱隱透出一抹得色。 …… 莫愁詩酒會的第八天了,散佈“謡言”的歹徒一直沒有抓到,應天府尹和五城兵馬司的主官三天兩頭被朱允炆喚進宮去訓斥一番,兩個人灰頭土臉地出了宮,便要在民間大肆搜捕一番,弄得鷄飛狗跳,除了進一步擴大了燕王秘諜所造成的影響外,毫無用處。 坊市間做生意的人還是比較擔心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應天府的慕人或者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兵丁就會抽瘋似的跑來一通盤問搜檢,張俊的“松竹梅四寶店”卻要清靜的多。 他這家店,開在貢院角門旁,在一條巷弄裡,不大起眼。角門一開,裏邊就是書院,學生們出了角門,正對面就是繪着歲寒三友圖畫的很雅緻的一副匾額,走進去,墨香撲面,便是張俊這家文房四寶店了。 天已經漸漸冷了,江南的冬天,是濕冷的。並不非常凍人,你永遠也感覺不到那刀子割肉似的寒風,但那潮濕的、陰冷的空氣,粘粘的叫人難受。 一個穿著青色棉夾袍的書生,就在這濕冷的天氣裡,舉步走進了“松竹梅”。 “這位公子,你瞧,這方硯台,泥質細膩,色澤淺黃,造型新穎,紋飾古樸大方,看,硯額處這橢圓處就是硯池,多方便,您要是買了,再贈您一方漆盒兒,您看這方玉色的漆盒兒怎麼樣?” 正在買東西的那個書生明顯是個窮書生,穿著單薄,陰冷的天兒,凍得臉色有些青白,被張俊一番忽悠,他終於咬咬牙,摸出了那攥得冒汗的一串銅錢。張俊麻利地給他打包裝好,這書生便抱著硯盒寶貝似的走開了。這時,後邊那個穿青色夾棉袍的書生才笑吟吟地上前。 張俊笑呵呵地道:“這位公子,你想買些什麼,文房四寶,咱這店裡樣樣齊全……” 那個俊俏的公子淺淺一笑,說道:“我不買文房四寶,只是想印點兒東西。” 張俊一怔,答道:“不好意思,小店只賣父房四寶,不印東西。” “呵呵,只是簡單的幾篇東西,雕一次版不值當的,印坊書店都不肯接這買賣,我看貴店倒還清閒,真的不接這筆買賣麼?” 那位公子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來,輕輕向前一推。 張俊拾起來一看,登時臉上變色,那張皺巴巴的紙,正是莫愁詩會當晚散髮的揭貼。對面,那位公子已經不笑了,薄唇一抿,眼中透出凌厲的殺氣。 張俊大喝一聲,抬腳一踹,一張書檯都被他踢得飛了出去,那書生早已有備,側身一避,一張書檯嘩啦一下撞在對面牆上散了架兒,與此同時,幾個錦衣衛的大漢已經撲進門來,張俊退了一步,一貓腰,便從擱放叉房四寶的架子下面抽出一柄狹鋒單刀。 那英俊書生輕輕退了兩步,背負雙手,淡淡地道:“要活的!” “聽說‘松竹梅’出事了!” “怎麼著,張老闆是燕王的人?” “朝廷叛逆?沒看出來呀,挺和善的一個人,不是說,燕王麾下的兵,都是塞外的野蠻人,個個凶神惡煞嗎?” 最先傳出消息的,是巷弄裡經過的兩個做小生意的,然後巷子外便跑進來許多看熱閙的百姓,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很快,他們就看到身上帶血、五花大綁的張俊被人押出了“松竹梅”文房四寶店,隱隱的可以看見店裡面還有幾個人正像拆房子似的搜檢着。 張俊被生擒了,他垂頭喪氣地被人押着,一步步走出巷子,路邊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群中一個賣“狀元糕”的小販,正把他挎着的籃子悄悄對準了張俊,籃子上有一個小孔,但是誰會注意到他呢…… 第368章 解腕 核桃補腦、紅豆補血,狀元糕就是以核桃和紅豆為主料,再加上其它一些提神醒腦的食物做成的。考生入考場時,經常就帶些這易於食用又提神醒腦的東西,因為要防止夾帶,這糕點入考場時都要切成一寸見方的小塊,時間久了,平時在街上賣糕點的,也都切成這麼大小的一丁。 在貢院附近賣“狀元糕”的小販很多,人群中有這麼一個看熱閙的,誰也不會注意。 “卟!” 張俊腿上微微一麻,正精神恍惚、滿腹懊惱的他沒有注意,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眼前一黑,腿下一軟,一下子跌跪在地。一個錦衣校尉粗魯地一揪他的衣領,喝道:“裝甚麼死,起來!”他一揪衣領,張俊的脖子便軟綿綿地一仰,那錦衣校尉定睛一看,只見張俊眼神渙散,口鼻中都溢出血漬,不禁驚叫道:“總旗大人,劉總旗,這人服毒自盡了!” 走在後面的劉玉珏一個箭步竄到面前,一看張俊模樣,俏臉頓時變得鐵青。 張俊還沒死,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離死不遠了。 彌留之際的張俊,腦海中依稀幻現出夏潯那冷肅的面孔:“不要以為,你們所做的,就是吃吃喝喝、聽聽消息,你們比在殿下身邊衝鋒陷陣時將更加危險,在戰場上,一旦失敗,你們未必就死,但是在敵人的心腹之地,一旦失敗,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相信你們每一個都是忠於殿下的,都是不怕死的,但是這世上,有許多事比死更加可怕,錦衣衛的十八般刑法,絶對可以讓一個根本不怕死的人,為了求死而供出一切。所以,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咱們的人,有機會落入錦衣衛手中,包括我自己。不願意去的,現在退後一步!沒有人退後?那麼,你們記着,從今天起,你們的命,就交給我了!” “原來,頭兒在這裡還安排了別人!” 張俊想笑,但是肌肉已經僵硬,留在他臉上的,就只剩下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看著非常詭異。 劉玉珏直起腰,冷冷地掃向人群,人頭攢動,許多人踮着腳兒往這裡看,後邊還不斷地有人擠向前來,哪裡還找得到那動手的人。 錦衣衛的大牢裡,血銹斑斑的大鐵床上,躺着張俊赤條條的屍體。 這張大鐵床,一般是用來“刷洗”罪犯用的,一邊提着大銅壺,把沸水淋在犯人身上,一邊用鐵刷子向下刷洗,於是血塊和着腐肉,就會一片片地掉下來。有時候,還可以在床下架上炭火,像烤炙肉似的,把人光溜溜地綁在上面,直到飄出撲鼻的肉香。用刑的大爺們如果想找點樂子,還可以把人綁好了,然後抽腸,用鈎子從肛門裡把人腸子抽出來,拖得老長老長,那時人還沒有斷氣…… 眼下,張俊已經是一具死屍,不需要用刑了,這張一床多用的鐵床,現在唯一的用處就是擱放屍體。 羅克敵在死屍大腿上烏青的一處點了點,說道:“在這裡,是見血封喉的毒針!” 他沉吟道:“這個人,孤身一人經營文房四寶店,連夥計都沒有一個……唔,店裡可搜出了什麼?” 一旁的劉玉珏答道:“沒有,連那塊雕版都已被他毀去,不過,相同的紙張、煙墨,卻已找到了。除此之外,沒有搜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曾經那個受了委曲就想哭鼻子的文弱書生,也許已經見慣了生死,面對著鐵床上的屍體,劉玉珏已面不改色。 羅克敵冷冷一笑,說道:“孤身一人,身在金陵……一個人,是很難忍受孤獨的,對‘松竹梅’附近居住的百姓、經常游弋于此的商販逐一盤查,問一問這個張俊平時都去哪兒吃飯,還去哪些地方,查!只要再找到一點線索,我就可以向皇上請求,由我錦衣衛接手此案!” “是!” …… “張俊被發現了,不過……他還沒有機會供出來什麼!” 夫子廟潑皮大哥蔣夢熊的密室內,夏潯沉着臉,緩緩踱着步子。 “張俊平素和你們之間可有來往?” 蔣夢熊搖了搖頭:“除了上次蒙大人召見,我們平素並不來往。” 他想了想,又猶豫道:“不過……” “嗯?” 夏潯目光一厲,如箭一般盯向他,蔣夢熊瑟縮了一下,吃吃答道:“張俊……經常……經常去徐石陵的花船……” “怡紅舫?” 夏潯眯起了眼睛:“你們也經常去麼?” 蔣夢熊臉色有些發紅,可是在夏潯的逼視下,卻不敢隱瞞:“是嗮,我……我和張俊,的確經常……不過……不過,我們平時去的時候,只是扮作普通客人,並不與徐石陵接觸……” 夏潯森然道:“你要找女人,非得去怡紅舫麼?還有那個張俊,他一個經營文房四寶的,小本經營,比得上你這潑皮大哥財大氣粗?居然也上怡紅舫!” 蔣夢熊臉紅脖子粗地道:“我們不是核計……肥水不流外人田麼……” 夏潯氣極,厲喝道:“混帳之極!” 蔣夢熊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暴怒,不禁嚇了一跳。 夏潯卻顧不得再向他發火了,匆匆說道:“你的身份,出入怡紅舫也罷了,張俊的身份……恐怕徐石陵也不安全了,得馬上通知他轉移。王冠宇……沒有去過吧?” 蔣夢熊道:“是,冠宇這人,不大喜歡女色的,除了上次大人召見,從不曾往怡紅舫去。” 說到這裡,他又有些不服氣地道:“大人,朝廷未必就能查到張俊去過怡紅舫吧?他的筆墨店打了烊之後,哪兒不可去,誰會注意……” 夏潯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一次,他們不就憑着一張紙,找到了張俊?” 蔣夢熊狠狠地道:“大人,要不要動用人手,幹掉他們一些人,免得他們肆無忌憚。” 夏潯冷冷地道:“你給我本份着些,咱們的目的,不是刺殺幾個不痛不癢的人物,我有大事要做,不要亂了陣腳。” “是!” 蔣夢熊答應一聲,見夏潯走向門口,忙跟上來道:“大人要走了?如果有急事,卑職往何處去見大人。 夏潯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事,我會找你。” 蔣夢熊心中一凜,連忙點頭,他根本不知道夏潯在金陵城的真正身份。這些天,夏潯神出鬼沒,每次都是主動找到他們,每一次喬扮的身份、穿著的衣服都不同。 這一次,夏潯扮的是個賭徒,到了這地下賭坊後,他還在外邊很認真地賭了幾注,輸光了口袋裏的幾十文錢之後,才找機會與他聯繫的。對夏潯的小心謹慎,蔣夢熊一直有些不以為然,但是現在,他終於意識到小心無大錯、一錯誤終身了。 …… “張俊暴露,你亦危險,速離!” 徐石陵不知道是誰給他送的消息,但是上邊的密押清清楚楚地表明,這是來自夏老闆的命令。 按照夏潯事先規劃的部署,人員撤離和隱藏,在各個機構設置之初就已經安排好了。他可以從容撤離,如果錦衣衛真的找到這裡時,他早已鴻飛冥冥,不知去向。但是他沒有走,他沒有馬上走,因為他不捨得。 他原本只是燕山護衛中的一名小校,為人機警幹練,作戰敢打敢殺,可是一夜之間,他成了闊綽的大富豪,錦衣玉食、美女如雲,這樣的日子,是每一個男人的夢想。他從不覺得,在這裡開開花船,聽聽消息,會比戰場上的槍林箭雨還要危險,得到消息之後,他馬上開始動作了。 他首先把一切能夠轉移的資產全都轉移了,這其中有夏潯撥付的經費,也有他經營花船之後自己攢下的私房,同時,他還要把微蓮安排好。 微蓮是他接手這艘畫舫時一塊接收下來的姑娘,美麗、大方、溫柔,善解人意。 一個刀頭舔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男人,忽然遇到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女人,他如何能夠不愛呢?他愛上了這個女孩兒,不再要她做些賣笑生涯,雙宿雙棲,儼然夫妻,他已經決定娶她了。他要把微蓮姑娘安置妥當,才能放心離開。 臨行之際,他把自己的身份向微蓮姑娘合盤托出,然後拿了些金銀細軟給她,陪她先去城中尋了一處房子租下,與她約定了相會的日期,這才依依不捨含淚吻別。他接到指令的時候剛過晌午,等他安排完這一切,急急返回畫舫時,已是華燈初上,星月滿天了。 徐石陵帶齊了一切能夠帶走的財物,正打算按照事先部署好的撤離方案離開。可他剛剛背上兩個包袱,就有四個黑衣人登船了。弄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徐石陵放下了手中刀,鬆口氣道:“我已經接到大人的指令了,這正要走,怎麼又派你們來幫忙了?” 他有些好奇,他以為夏潯在金陵只安排了他們幾個人,可是這四個人他從來都沒見過,而且看起來這些人都是直接受命于夏老大的人。他自己的身份就已經夠隱秘的了,看起來這些人的身份比他更隱秘,夏老大在金陵到底安排了幾撥人? 四個黑衣人沉着臉,其中一人森然道:“你早該走了,可你還沒有走!” 徐石陵辯解道:“這些財物,就這麼放棄了麼?時間還來得及,大人只是擔心錦衣衛會找上門嘛,哪有那麼快就……” 黑衣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軍令如山,你有任何理由,都該馬上執行軍令!” 徐石陵失笑道:“四位老弟,這兒並不是戰場……” “這就是戰場!這就是軍令!” 徐石陵忍怒道:“好吧,我……會向大人請罪的,咱們趕快走吧。你們這麼大剌剌地登船,恐怕秘密是守不得了。” 那黑衣人眼中露出嘲弄的笑意,冷冷地道:“財,你捨不得!女人,你捨不得!這世上,有這麼多你捨不得的東西,還有什麼秘密是你能夠保守的呢?” 徐石陵變色道:“什麼意思?” 黑衣人將手探進懷中,緩緩地道:“戰場上,違抗軍令者,是甚麼下場?” 徐石陵猛地退了兩大步,直到後背貼到艙壁上才臉色蒼白地吼道:“你們想幹什麼?我是殿下的親兵,為殿下出生入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你們不能動我!帶我去見大人,我向大人請罪,我向大人申辯,我……” “晚了!” 為首的黑衣人冷冷地一揮手,掌中亮起一抹寒光。 徐石陵沒有死不瞑目,因為官兵比他預料的來得還要快一些,以致于那四個黑衣人都來不及確定他的死亡,就匆匆跳水逃生了。徐石陵是北方人,他不會水,他也不知道神通廣大的夏大人,從哪兒找來一幫水性這麼好的人,他伏在船頭,看著他們躍入水中,就像一條條魚兒似的,攸忽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彌留之際,徐石陵看到許多雙官靴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其中只有一雙是女人的腳。一雙很纖細的、很美麗的腳。他曾經無數次在燈下賞玩,又怎麼會不認得那是微蓮姑娘的腳。脫去鞋襪,你將看到骨肉均勻,指涂丹潛,晶瑩別透,如同玉筍的一雙美足,令人銷魂。 他還能聽到微蓮的聲音,那聲音依舊甜絲絲的,彷彿恩愛纏綿時在他耳邊春風一般溫柔的昵喃,只是她此刻說出來的卻是:“官爺,就是他,他就是燕逆的奸細!” “在戰場上,你們都是悍不畏死的英雄豪傑,在這裡,你們以為就只是笙歌曼舞麼?錯了!這裡,比戰場更殘酷!不能成器者,便做棄子!” 這是徐石陵死後,潛伏在金陵的每一個飛龍秘諜都收到的夏潯的一句話。 羅克敵躊躇滿志地進宮了。 莫愁湖畔,他被擺了一道。 今日,他又扳回一局。 誰勝,誰敗? 他相信,夏潯還會出手! 第369章 隨風潛入夜 金陵城裡,一場暗戰開始了。 在兩個情報點相繼被破獲之後,盛怒的飛龍秘諜們最直接的反應就是要以牙還牙,投毒、縱火、刺殺……在金陵城裡展開一系列的恐怖活動,讓朝廷曉得他們的厲害,這個苗頭馬上被夏潯嚴厲制止了。 他們在金陵展開的是一場特殊戰鬥,與錦衣衛、應天府、五城兵馬司之間的貓捉老鼠的遊戲只是表象,任務的實質是對正面戰場提供有益的幫助,其主要手段是情報的刺探和人員的策反。 針鋒相對地展開報復行動,殺幾個衙門的胥吏巡檢、公差捕快,除了在對耗中把自己苦心部署在金陵的潛伏力量消耗殆盡,還有任何益處嗎? 投毒、縱火一類的把戲更不能用,這是大明的內部鬥爭,是大明皇室之間的一場鬥爭,如果那樣做,他們的確可以把朱允炆統治下的金陵城搞得人心惶惶,卻也要徹底失去民心民意。 朱棣能以懸殊的實力支撐到現在,甚至逐漸壯大,正是因為除了一小撮朝廷上的既得利益者和部分唯正統是尊的讀書人視之為寇仇外,士農工商乃至軍隊的大部分成員對朱棣並沒有強烈的敵意和牴觸,飛龍秘諜豈能做些與敵有益、與己有害的事情。 在松竹梅文房四寶店和怡紅舫畫船相繼被錦衣衛破獲之後,潛伏在金陵的飛龍秘諜們徹底偃旗息鼓了。在這段時間裡,夏潯對秘諜主要做了兩件事情,一是糾正他們的思想,他的這些部下底子並不差,能在萬馬千軍中成為虎卉精鋭的戰士,各方面素質又豈能差了?他們所差的,只是還不能適應這種特殊的戰鬥,一遇到事情,總是用戰場上狹路相逢的思維觀念去解決問題。 夏潯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嚴肅“軍紀”,嚴肅身為一個秘密間諜應該遵守的紀律。在這個特殊戰場上,傳統戰場上的紀律是不適用的,夏潯精心炮製了一份秘諜人員應該遵守的紀律和注意事項,藉著張俊和徐石陵之死,搞了一次十分嚴格的整風運動,對一些進入金陵之後,迷失于花花世界、于紙醉金迷之中忘乎所以的害群之馬,甚至進行了鐵血清洗。 在此期間,他允許部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斷散髮傳單,撒在大街上、塞到門縫裡,不斷抨擊朝廷的偽善,揭露戰場的真相,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有存在感,要讓金陵城裡的士農工商各個階層,始終意識到燕王的存在。 當他的內部整頓告一段落之後,行動開始升級。 他的人開始利用各種場合,散佈真真假假的各種消息,引導和左右民意。 夏潯安插在三教九流中的密諜細作們,竭力鼓吹朝廷討逆大軍的第三任統帥盛庸是當世名將、戰無不勝。在他們的鼓吹下,盛庸被吹捧成了大明第一名將,朝廷鼎柱之材,似乎沒有盛庸,朝廷大軍將不堪一擊、一潰千里,種種戰績,全賴盛庸一人。 北伐諸將,吳傑、平安、朱榮、劉江、鄧戩、陳鵬……資歷最淺的都不在盛庸之下,如果不是盛庸守濟南一戰成名,資歷比他們甚至還要低一些。這其中吳傑老侯爺爵高輩尊,資歷遠在盛庸之上;平安驍勇善戰,功勛赫赫,同樣猶在盛庸之上,這種對盛庸一人的鼓吹,傳到他們耳朵裡會有什麼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夏潯的造神運動,表面上是有益於朝廷的,因此在瓦子勾欄、坊市酒肆間傳播這種消息,很難引起官府秘探的警惕和懷疑。民意是很容易盲從的,很快,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推波助瀾的行列。于此同時,夏潯的人也不忘抨擊嘲諷李景隆,盛庸打的勝仗越多,李景隆就顯得越無能。 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群眾的惡趣味也是無窮的,夏潯的人只是開了一個頭,他們就能自發地添油加醋,把李景隆嘲弄成了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無能大將軍。甚至還編出了諸如河南發了大水,只消把李景隆扔進去,就能堵塞決口,因為曹國公大人是天下第一大草包之類的笑話。 兵無常勢,朝廷兵馬自然也有打敗仗的時候,朝廷打了敗仗的時候,李景隆更是受到了無數人的唾罵,勝利的榮耀是屬於皇帝的、是屬於皇帝身邊那些輔政大臣們的,是屬於英明神武的盛大將軍的,可是失敗呢?失敗是屬於李景隆的,因為李景隆兩次大敗,令得朝廷元氣大傷,所以朝廷才會失敗。 朝廷打了勝仗,李景隆就被當成小丑牽出來,以證明他是廢物,被大家嘻笑怒罵一番;朝廷打了敗仗,李景隆就被當成替罪羊牽出來,還是證明他是廢物,如果不是他的過失,朝廷怎麼可能打敗仗?於是,可憐的李大帥哥就會被大家再一次狠狠唾罵一番。 能有一個出氣筒轉移朝野間對朝廷的攻訐,提升百姓們對朝廷大軍的信心,這無疑是對朝廷有利的,更是對因為鄭村壩和白溝河兩番大敗不得不引咎辭職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等人有利的,所以朝廷對這種民間風向,採取了默許甚至縱容的態度。 在如此強大的輿論攻勢下,李景隆千夫所指,他的臉皮再厚、心理素質再好,也吃不住勁兒了。原本用佯狂裝顛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失落和羞愧的李景隆,慢慢地消失在公眾面前,他很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了,又過了些天,他病了。 李景隆不是裝病,長期的心情壓抑,他真的病了,病來如山倒…… 除了徐增壽和屬於曹國公一脈的勢力,會悄悄地去探望他,再也沒有一個朝中大臣登他的府門,大人們很愛惜自己的羽毛,都怕沾上他的臭名,成為大家潮弄的對象。 李景隆心情鬱鬱,纏綿病榻的時候,羅克敵的心情卻非常之好。 當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還在狗拿刺猥無處下口的時候,羅克敵帶著搗毀燕王兩處秘諜機構的詳盡資料入宮了。不出羅克敵所料,當他把資料擺到禦案上時,建文帝意動了。一向堅決不允許錦衣衛再插手朝政,把他們的職能只拘限于儀鸞侍衛上的黃子澄、方孝澄、齊泰也做了讓步,儘管只是很小的讓步。 他們允許錦衣衛在京師偵緝燕王密諜,在緊急關頭,可以調用應天府巡檢司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員。但是錦衣衛的職權和偵緝範圍僅限于此,因為錦衣衛這頭猛虎的可怕,他們仍舊受着種種限制。 羅克敵卻很樂觀,現在,隨着前線戰事的節節失利,吏部尚書茹常已調任兵部尚書,茹常是主和派,一向反對削藩、主張與燕王談和的,這就是一個信號,皇帝對黃子澄、方孝孺和齊泰等人的信任顯然也不是毫無條件的;還有,即便同是削藩派的景清、練子寧等人,上次李景隆大敗而歸的時候,他們也曾因為方孝孺、黃子澄等人一連串的決策失誤而怒不可遏地上表彈劾過他們,顯見削藩派內部同樣不是鐵板一塊。 他相信,當他取得更多戰績的時候,皇帝就會意識到錦衣衛的重大作用,到那時候,皇帝就會撇開方黃之流的意見,重新啟用錦衣衛,只要皇帝點將,將再也無人能阻擋錦衣衛的東山再起。 水混了,他就有機會。 所以在飛龍秘諜偃旗息鼓期間,最失望的人就是羅克敵,他非常希望夏潯能幹出點轟轟烈烈的大事來,那樣,他出山的機會才會更大。 夏潯的確在圖謀大事,但他的大事是戰略層面的,而非戰術層面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他的大事注定了不可能轟轟烈烈。他現在所作的一切,都不是直接針對朝廷的,甚至對朝廷、對皇帝、對執政的那些大臣們是有利的。 他的目標是李景隆。就像一個懷春少女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她暗戀的情郎,夏潯現在全部的目光都投在了李景隆身上,對他的一切瞭如指掌,因為李景隆的身邊,已經安插了他的人。 這個人,就是徐姜。 為了讓徐姜打入李府,夏潯煞費了一番苦心。 他首先查到,李景隆新納了一房妾。這個妾就是曾被他在德州的時候利用過一次的那位江南紅舞伎一濁。 上一次,夏潯利用一濁,在李景隆身邊安插了幾個親兵,臨陣毀了帥旗,以致李景隆唾手可得的大捷變成了一敗塗地。李景隆被調回京師問罪時,那些士兵都被盛庸接管了,重新安插到各營,做了普通的士兵,已經失去了做為秘諜的重要作用。 這一次,夏潯還想利用一濁做突破口,因為從她與李景隆出雙入對的情形來看,眼下這個女人無無疑是最受李景隆寵愛的。 夏潯首先查到了一濁贖身前所在的青樓,從老鴇子那裡查到了一濁姑娘賣身為妓前的資料,據此找到了她的本家,一個窮困潦倒的堂弟。然後,由徐姜出面,和他變成了酒肉朋友。接着,徐姜“偶然”聽說好友的堂姐發達了,成了曹國公的寵妾,就慫恿他去投親。 於是,徐姜做為一濁堂弟的患難之交,和他一起到了金陵城。 一濁的堂弟找到了自己的堂姐,在她央求之下,李景隆把她的堂弟留在曹國公府做了一個內宅小管事,徐姜自然也順理成章地混進了曹國公府。 有這個耳目在,夏潯瞭解李景隆的一舉一動就不奇怪了,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瞭解到李景隆每天吃多少飯、罵過幾次娘,對他心態的變化,自然也就把握的清清楚楚。 夏潯覺得,是時候與李景隆進行接觸了。 第370章 夢想與希望 在得到大明朝過願意對日本重開朝貢之門的承諾後,日本國使者興沖沖地回國了。 這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 兩天,從雙嶼島傳回來消息,日本國歸國的兩艘使節船一出杭州灣,就被雙嶼島的人截住了,海盜們登船之後大肆劫掠一番,把島津光夫從大明採購的貨物連着大明朝廷賜給足利義滿的禮物,統統搜刮了個乾淨。 因為何天陽在口信中的特意說明,海盜們還惡作劇地把日本使節團的衣服都扒了個精光,只給他們留下了該國唯一的重大發明:兜襠布,也就是至今還留在相撲力士們那碩朋無比的臀縫裡的一塊小布片。 何天陽聞訊之後,棒腹大笑。 此刻,山後國王子和王世子妃的寢室裡,桌上正擺着一對紅燭,地上跪着一雙男女,旁邊站着夏潯和徐茗兒,門緊緊地關着,這是鴻臚寺安排給山後國貢使的住處,獨門獨院,未經通傳,是不會有人進來的,包栝鴻臚寺的人,但是他們仍舊很小心。 何天陽和萍女雙雙跪在地上,沒有鳳冠霞帔,沒有狀元袍子,萍女就穿了一身大紅的衣裳,何天陽則在帽上插花,身披紅綬,一樣的滿堂喜氣。 “皇天后土在上,今日何天陽與萍女結為夫妻,從此不離不棄、同生共死,若違此誓,人神共憤!” 話是何天陽很鄭重地請教過夏潯之後,硬生生地背下來的但他一字一句,念的非常認真。 萍女頭上,以一塊紅色的手帕代替了蓋頭,手帕太小,遮不住她的容顏,那眉眼盈盈,滿臉的喜氣,幸福的容光煥發着奪目的光彩,她也重複了一遍何天陽說過的話,然後彼此相視一笑輕輕把手握在一起,意重情深。 今天,他們成親了。 在夏潯和徐茗兒的見證之下。 他們不能不成親了,因為萍女腹中已經有了孩子。 孤男寡女,夜宿一室,而且時間已經那麼久,只要何天陽不是柳下垂,就算他是個守正不阿的君子也早禁不得誘惑了,何況男的是個視禮教如狗屁的海盜,女的是個早已對他芳心暗屬的海島少女呢。 徐茗兒站在一旁看著,鶴頸般修長圓潤的手腕一動一動的,因為她蘭花般的小手正藏在袖下,用衣袖的一角緊緊纏起了白得微帶透明的玉指,纏起,放開再纏起再放開,以此渲泄着那新奇、緊張和興奮的感覺,但是她的臉上仍是不由自主地帶起了一抹異樣的紅暈。 她參加過別人的婚禮,但是當時還小只顧玩耍,她還從來沒有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中,親眼見證一對新人的誕生。 異樣的感覺悄悄在少女心中滋生,從來不曾有過的神奇力量,不斷地衝擊着她的心房。 她覺得,眼前的一切好美、好美…… 不管是那嫣然帶笑的新娘,還是這簡約靜謐的新房男女的結合,竟是這般的奇妙。 今晚,她還是伴娘呃…… “祝你們舉案齊眉、白頭攜老。呵呵,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就不打擾了。” 夏潯微笑着祝福,白徐茗兒使個眼色。 小伴娘今天也穿了身紅衣裳,被那紅光一映,俏臉說不出的雅緻秀麗,彷彿一朵欲綻的桃蕾。 “啊!” 還在出神的徐茗兒被夏潯喚醒了,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也向新郎新娘致辭祝福一番,然後慌忙隨着夏潯走出去,掩上門。 “噯……” 徐茗兒幸福地嘆了口氣,微笑着道:“真好。” 微微帶著羡慕的語氣如夢似幻,還有一絲少女的迷離稚氣。 夏潯微笑道:“呵呵,小郡主來日大婚的時候,一定更加喜慶的!” 徐茗兒開心地點頭,小巧細緻的下頜用力地點了兩點,突然才醒悟到夏潯在說什麼,不禁羞得滿面通紅:“才沒有呢!” 徐茗兒羞紅着臉否認,哪有女孩兒盼嫁的,還對一個男人議論自己將來的婚禮如何。她羞窘地瞪了夏潯一眼,說道:“我……天色不早了,我回府去了。” 不待回答,她就害羞地跑掉了。夏潯看著她的背影,那貼身的粉紅色的比甲,掩不住她那腰如約素,走動間長腿錯落,蠻腰款款,體態極其優美,讓人賞心悅目。小丫頭就像抽條的柳枝,青春少女的那種明艷靈秀,已經出脫得不能再掩飾了。 夏潯吁了口氣,正想舉步回到自己的臥室,身後“吱呀”一聲,新房的門開了,何天陽探出頭來,鬼頭鬼腦地一看,便鑽出來,小聲叫道:“大人留步,我……有話對你說。” 夏潯的房間裡亮起了燈,燈下,何天陽猶豫着,對夏潯說了許多許多。 他的文化水平有限,要說自己的心事,很多地方辭不達意,但他翻來覆去的,卻總算是表達出來了。 一番話說完,夏潯還沒怎麼樣,何天陽自己已累出滿頭大汗,他長長地鬆了口氣,忙不迭抓起夏潯桌上的茶壺,便咕咚咚地灌了起來。 何天陽說的話,一共有兩層意思。 第一件事,他和萍女已經成就夫妻了,萍女的腹中還有了他何家的骨肉,所以,他不放心萍女繼續留在這裡。他何天陽可以出生入死,只希望大人能讓他的老婆孩兒回雙嶼島去。 第二件事,他不想做海盜了,他希望夏潯能接納他,讓他成為飛龍秘諜的一員。他不在乎做不做海盜,更不在乎這個身份是否卑賤,可是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個小海盜,尤其是孩子的娘,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一國公主,所以,他想求一個出身。 成親,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一生中的又一次成長,從這一天起,她才會從女孩兒變成女人,身份和觀念,徹底的來一個大變樣兒,離開父母兄弟,與一個男人建立自己的家庭,從此相夫教子。 而男人,成了親也是個長不大的男孩,他照樣玩心甚重,照樣認識不到家庭之重,直到他有了自己的骨肉,他才能脫胎換骨,意識到一個男人應該擔負起的責任和義務,他才能從一個男孩兒,變成一個男人。 何天陽,現在已經意識到他應該擔負的責任和義務了。 他不否是一個只知道用蠻力和刀子解決問題的人,他開始思考、也開始打算,開始計劃自己的人生。 夏潯答應了他,他很理解何天陽的心情。 彭梓祺和謝謝一文一武,一個武功精湛、一個天生就是做秘諜的材料,如果她們能隨他來金陵,將是他最大的臂助,但是兩個人不管是軟語溫求、還是佯嗔威脅,不管怎麼死纏爛打,他都堅決不答應。 出於和何天陽同樣的原因,他可以為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事業而去打拚,為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去打拚,卻不能讓自己的女人身蹈險地。所以他強迫兩個人留在了海島,為了避免兩個人陽奉陰違,像上次乘船北上去尋他一樣,再偷偷跑來金陵,他還給兩人鄯署了一件讓她們不能脫身的任務。 他從飛龍秘諜中抽調出了一鄯分精鋭,再由蘇穎親自為他物色了一批可以信任的沿海居民以及有意脫離海盜的人員,統統交給了他的兩位愛妻。由彭梓祺指點這些人武功, 由謝雨霏教會他們易容改扮、潛伏匿蹤、察言觀色、刺探情報的種種本事,在飛龍秘諜這個機構之下,再建立一支更核心的潛龍隊伍。 她們本來就是最好的老師,更重要的是,她們因此不能脫身了。在經由這兩位名師的培訓之後,第一批匆匆培訓完畢的人員已經潛伏到了金陵,成為由他親自掌握的第二支力量,上一次被他派去清除徐石陵這匹害群之馬的四個黑衣人,就是來自潛龍秘諜。 兩件事,夏潯都很痛快地答應了何天陽。 要讓萍女離開很容易,只要告訴禮部,說王世子妃懷了身孕,山後國國王和王后急切盼望媳婦回國就成了,至于何天陽這位冒牌王子,經過這麼久,在萍女的指點下已經能夠獨擋一面,禮鄯也熟悉了他的風格和作派,不會露出什麼馬腳,他要繼續留在大明學習上國文化、觀光遊覽錦繡河山、結交王公大臣,禮部求之不得。 第二件事,他也答應了,不過何天陽不同於普通的盜眾,何天陽是雙嶼幫大頭領許滸的心腹,在島上是個頭領,如果要然答應下來,未免有撫人牆腳的意思。夏潯答應他,先安排萍女離開,再把他的意思透露給許滸,只要許滸肯放人,他一定接納。 何天陽聽了夏潯的答覆,歡歡喜喜地回房陪他的新娘子去了。 想必,今夜枕邊,他會把這兩個好消息告訴他的娘子,一雙鴛鴦肩並着肩地躺在那兒,做一夜憧憬的好夢吧。 何天陽離開之後,夏潯獨自一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便微微地笑了。 再卑微的人,都有他的理想,都有他對未來的打算,尤其是當他肩負着責任的時候,就算何天陽這樣一個海盜都不例外。 那麼,曾經因為戰功赫赫,父親被追封為隴陽王,自己被追封為岐陽王,謚號武靖、配享太廟、大明開國功臣排名第三的戰神李文忠,他的兒子李景隆身上肩負着父祖兩代郡王的榮耀,肩負着李氏家族乃至眾多門生故舊的期望和責任,他會甘心李氏一門就此敗落,自己也永遠做一隻受人嘲弄的過街老鼠麼? 夏潯吸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靜靜地站到了門廊下面。 須臾,一道黑影悄悄地站到了他的身側,躬身施禮。 夏潯眼望前方,輕輕地說道:“明日,安排與李景隆一見!” 第371章 喜化軍心悲作士氣 翌日一早,何天陽向禮部提出要去見駕陛辭,送王世子妃回國,孟侍郎聽了,忙帶了何天陽一起上朝。 待到早朝時候,依着規矩,首先要處理的就是外地進京見駕和京中陛辭出京人員,孟浮生閃身出了班列,向建文帝抱笏躬身道:“陛下,今有山後國王子賀天羊,陛辭離京,請陛下恩准。” 朱允炆訝然道:“山後國王子曾說,要見識我中土風物,學習上國風俗,至少要在金陵住上一年,這就要走了麼?” 孟浮生道:“陛下,非是賀天羊要走,而是王世子妃萍女有了身孕,彼國國王、王后聞訊十分欣喜,掛唸著兒媳,要求讓兒媳早歸,賀天羊傾慕我天朝父化,還要繼續留在金陵的。” 朱允炆哈哈大笑道:“好!這是一件喜事呀,山後國王世子妃在我大明帝都有了身孕,這子嗣也要沾染我帝都靈氣的,既然如此,還當再賜些禮物充作我天朝賀禮,禮部要妥善安排,朕準其王世子妃歸國了,要他上殿來面君謝恩吧。” 孟浮生答應一聲,心中暗暗奇怪:“今天早朝,皇上好象特別高興呀。” 旨意傳出去,早就候在金水橋外的何天陽便領旨上朝,這邊朱允炆笑容可掬地掃了眼滿朝文武,着意地盯了眼新任兵部尚書茹常,吩咐道:“奏事吧。” 已然改名木恩的小林子把拂塵一揚,高聲唱聲:“皇上有旨,百官奏事,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聲音剛落,兵部尚書茹常便把笏板一舉,高聲道:“臣,有本奏!” 何天陽步入朝堂,未及見駕,便聽得茹常朗聲道:“皇上,東昌大捷!” 何天陽瞿然一驚,連忙站住腳步,就聽茹常奏道:“皇上,燕軍南下,在東昌與我朝廷大軍發生激戰,盛庸將軍佈陣于城下,火器、毒弩齊發,重挫敵軍,燕騎損傷慘重,數員大將殞沒于此役。燕逆本人得其大將朱熊與其子高煦相助,倉惶殺出重圍,一路退至館陶,又因平安、吳傑兩位將軍已然佔據真定,截斷了他的退路,只得敗走深州,繞道逃回北平去了。此一戰我軍大獲全勝,斬敵數萬,尤其是,燕逆麾下大將張玉,陣亡於此役,我軍聲勢大振……” 何天陽聽得暗暗驚駭,朝廷在軍情奏報上多次造假,諱敗為勝。但是卻從來不敢妄言斬敵大將,因為這是最容易被戳穿的謊言。張玉原本名不見經傳,朝野間無人知道這個燕山三護衛中的左護衛千戶。可是如今隨着燕軍氣勢越來越盛,張玉儼然當世名將了,這可是燕王麾下第一勇將,他……竟然戰死了?這個消息,應該不是假的。 茹常一番話如平地一聲雷,立即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人人振奮,慷慨莫名!許多官員交頭接耳,整個朝堂上亂作一團,但是這是大喜之事,朱允炆面有得色,對君臣的失禮之舉絲毫不以為意。 等到眾文武都消化了這個消息,一起膜拜于地,高呼萬歲,頌讚皇帝聖明之後,朱允炆這才洋洋得意,高聲宣佈道:“傳旨,詔告天下,東昌大捷,並論功行賞,褒勵三軍。還有,詔令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公卿、勛戚,午時齊集午門,隨朕于太廟將大捷消息祭告祖宗。未時三刻,宮中擺酒,大宴群臣!” 朱允炆微笑着看了何天陽一眼,說道:“山後王子,你也一同參加吧。” “臣遵旨。” 何天陽連忙答應一聲,心中暗暗叫苦:“糟了,南軍大勝,這種情形下,大人他……還能策反成功嗎?” 何天陽剛剛退下,文臣班中又閃出一名禦使,高舉笏板,躬身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朝廷兵馬大捷,陣斬燕軍第一驍將,這是陛下英明神武,前線將士竭誠用命所致。不過……” 他話風一轉,又道:“這也說明,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三位大人輔政得法,前番兵敗,全是李景隆一人無能,累及三軍,使朝廷蒙羞,今我軍既獲大勝,皇上賞罰分明,那麼方黃齊三位大人,也該官複原職,重新起用。” 茹常瞟了他一眼,認得這是方孝孺一派的官兒,茹常沒有說話,心裡卻不大舒服。盛庸是在他任兵部尚書期間打的勝仗,好嘛,現在有功了,沒他嘛事兒。 再說,方孝孺、黃子澄重新起複也就罷了,齊泰原來是兵部尚書,他下了台我才擔得此職,吏部尚書那麼肥的差事,我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占座了,你現在讓他官複原職,那我去哪兒? 朱允炆正在興高采烈,他心知肚明,這實際上是朝廷兵馬打得第一次勝仗,而且是這麼漂亮的一場大勝仗,若不是謹記着君王的威儀,他早就手舞足蹈了,有關這此人事安排,哪還有心細想。哪位禦使一說,朱允炆便欣然點頭,笑道:“愛卿言之有理,傳旨,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馬上官複原職!” 於是,朱允炆率文武百官太廟祭祖的時候,站在朱允炆身後的六部尚書就變成了七部尚書,其中兵部是兩個主官,一個姓茹,一個姓齊…… …… 朱棣淒淒惶惶地回了北平。 這一次燕軍大敗,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輕敵。一連串的勝利,在燕軍上下,形成了一陣驕兵的氣焰,不只士兵如此,就是燕王和他麾下的將領們也是如此,朝廷這個龐然大物,在他們眼中已是不堪一擊的形象,結果終至遭受慘敗。 上一次奇襲滄州成功後,朱棣信心大增,與前後兩次領兵都超過五十萬的李景隆相比,對這個原本只是長興侯耿炳父麾下區區一參將的盛庸,他根本不當回事。故克滄州後,朱棣的兵馬尚未做修整,積存在滄州的大量軍用物資正運往北平,他就馬不停蹄地再度南徵了。 這一次,他撇開盛庸和平安、吳傑等各路敵軍,直取德州,原本北征的明軍唯恐根基有失,急忙返回,反而躡在了他的後面。燕軍自館陶渡河到了東平之後,盛庸等各路南軍也追上來了,屯兵于東昌。 朱棣聞訊後,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棄德州而攻東昌。戰端剛開,過于輕敵的朱棣便率自率鐵騎攻向盛庸的左翼,結果數擊不動,只好繞出陣前猛衝中堅。盛庸看出朱棣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所以故意開陣,佯做戰敗,誘其深入。 待燕王率鐵騎突進敵陣後,盛庸立即合陣將他團團圍住,驅動各路大軍拚死搏殺,燕軍右路軍主將主能見勢不妙,急忙拚死突入,把朱棣救了出來,南軍急追不捨,幸好朱高煦也率部趕到,兩下里合兵一處,護着朱棣倉惶逃去。 可是左路軍主將張玉由於訊息不靈,卻不知道朱棣已被安全救出,眼見燕王有難,張玉也率部殺進了敵陣,朱棣和朱能一走,張玉正困在敵陣之中,他本來有機會逃走,可他只以為朱棣還身陷敵營,是以在陣中沖蕩,奮不顧身,終至力竭,喪命于亂軍之中。 朱棣這一路逃,一路上不斷遭到圍追堵截,如果不是因為夏潯在京師中對盛庸的着意追捧,已經令明將之間產生了嫌隙,盛庸、平安、吳傑諸部將領都想搶這殺死朱棣的頭功,彼此之間配合不夠默契,以致包圍圈出現了漏洞,朱棣恐怕就不能生還北平了。 朱允炆率文武百官,勛戚公卿赴太廟祭祖已罷,擺駕回宮準備大張酒宴,君臣盡歡的時候,朱棣正披麻帶孝,在北平郊外祭奠陣亡的三軍將士。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長城內外,惟余莽莽。 呼嘯的寒風嗚嚥著刮過平原,三尺凍土築成的招魂台上,魂幡飄揚,朱棣頭上的孝帶也隨着寒風不斷的起伏,他站在台上,遙望東昌,只喊了一聲:“世美,魂加……歸來……”便泣不成聲了。 朱棣是真的傷心了,張玉在他還是一方藩王的時候,就追隨着他塞外征戰,及至靖難起兵,張玉也是毫不猶豫,忠心耿耿,這一次更是為了救他,才冒險陷陣,力竭而死,朱棣怎能不為之傷心? 朱棣流着淚道:“勝負乃兵家常事,不足為慮。然艱難之際,失去世美如此良輔,可悲、可恨!這都是孤王之過呀!” “殿下,節哀!” 一旁同樣為陣亡將士披麻戴孝的朱能連忙扶住他,朱棣以三杯水酒祭奠了陣亡將士,又一回身,已因追隨他一路征戰屢立功勞而被他賜名鄭和的馬三保托着一個漆盤走上前來,盤中盛着一件血跡斑斑的戰袍,這是此役中朱棣身穿的那件戰袍。 朱棣取過戰袍,從侍衛手中接過一支火把,將它引燃,望天長吟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雖其一絲,以識余心!” “阿彌……陀佛!”道衍和尚雙手合什,低誦了一聲佛號。 台下三軍將士見此情景,一齊振聲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雖其一絲,以識余心!” 萬千條長槍同時頓地,萬千具盾牌同時被鋼刀敲打,那聲音悲憤豪邁,氣壯山河,因為兵敗而剛剛在軍中瀰漫開來的悲觀、頽落的氣氛,因這一言,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凜冽沖宵的殺氣,映日光寒。 第372章 天花亂墜 從太廟回來,朱允炆先去正心殿歇息片刻,更換衣服,再召開國宴。文武百官也是一樣,總不能穿著太廟拜祭時的隆重冠服參加宮廷宴會,不過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回府,因為兩條詔命是同時頒下來的,官員們早就準備了衣裳,從太廟回來,入宮前到自己的車駕中換上也就是了。 就是利用這段時間,何天陽回到自己的車中,把他在宮裡聽到的會昌大捷的消息告訴了夏潯。夏潯此時還不知道前軍戰敗的消息,這個時代沒有電話電報,要想經過朝廷控制區與前線保持聯絡,隨時瞭解戰局的變化,那是不現實的。 夏潯聽說這個消息之後也是大吃一驚,他又仔細詢問了許久,把何天陽在朝堂上聽到的消息全部瞭解了一遍,便蹙眉沉吟起來。何天陽擔心地道:“大人,這樣的話,咱們策反李景隆的事情,是不是押後再說?怎麼也得等咱們打一場大勝仗,要不然,恐怕李景隆是不會就範的。” 夏潯思索良久,問道:“今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同拜太廟,入宮參加慶功宴,這其中可有李景隆?” 何天陽道:“那是自然,大明現在還剩下幾個國公?這其中當然是包括他的。” 夏潯點了點頭道:“沉住氣,一切……仍照原定計劃!” 何天陽擔心地道:“大人……”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無妨,照我的吩咐去做!” 盛大的慶功宴會一直到傍晚時分才散,宮門開啟後,大臣們陸續地走出來。李景隆走在最後一個,大臣們邊走邊議論紛紛,仍對前方戰事樂道不疲,他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站在人群中也不會有人與他搭訕,時不時還要聽到別人的譏笑,何苦來哉。 在戰場上輸了,還有袍澤兄弟拚命來拉你一把,在官場上輸了,就只能被徹底孤立和拋棄。 戰場雖然殘酷,還有溫情和熱血,官場比戰場更冷血、更殘酷,這裡只有爾虞我詐、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之爭。 當李景隆慢吞吞地走出宮門的時候,宮門在他身後悄然閉攏,他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色,帶著陰沉沉的臉色,舉步走向自己的車駕。在他掌心,正緊緊地攥着一個紙團,那是在宮裡面時有人悄悄壓到他杯盤底下的,上邊只有一句話:“閣下車中,故人相候!” 在宴會期間,他只是向皇帝祝酒道賀時,才離開過一次座位,等他回來,紙條就出現了,他很很好奇是什麼人在車中等他,更好奇的是,消息怎麼能在宮裡傳給他。 “老爺!” 一見李景隆回來,馬夫趕緊放下踏板,正在牆根底下曬太陽的侍衛們也連忙翻身上馬,紛紛趕來。如今還對他李景隆畢恭畢敬的,只有他自己的下人,不管他在朝廷上如何失意,不管他在朝野間受到多少譏諷,唯有這些人,不可能改變對他的態度,因為這些人是靠他吃飯的。 李景隆踏上車子,手指觸到轎門兒時微微地停了一下,裏邊真的有人嗎,還是別人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如果有人,他會是誰,也是參加了今日慶功宴的一位官員嗎? 他睨了眼站在車下的馬夫,馬夫因為他的遲疑,正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看神色,馬夫不像是知情人。李景隆笑了笑,心中忽地生起一個怪誕的想法:“裏邊,不會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狐女吧?神通廣大的狐女、落魄失意的書生……” 李景隆臉上侷促緊張的神情消失了,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都落到人人喊打的這步田地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他一拉車門,便鑽了進去…… …… 馬車轆轆,漸漸慢下來。 李景隆掀了下窗帘,看到那熟悉的街景,曉得快到自家府邸了,便吩咐道:“不急着回府,四處轉轉。 馬夫獃了獃,問道:“老爺,往哪裡去?” “隨意!” 李景隆放下窗帘,又復看向坐在一旁的夏潯。 他曾經設想過無數的人,甚至想過是不是曾經落井下石的黃子澄重又起了拉攏他的心思,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端坐在車中的竟然是夏潯,一個他絶對沒有想到過的人。 也許他這時只要喊上一聲,夏潯就會血染當場,甚或把他生擒活捉,送給皇上。但是李景隆沒有這樣做,夏潯只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念頭。 夏潯泰然端坐,微笑着只說了一句話:“在下這條小魚兒,在皇上眼中一文不值。國公爺如果現在正需要朋友的話,那麼,我就是國公爺最好的朋友!” 就因為這一句話,李景隆安安份份地坐到了座位上。 李景隆放下車官,對夏潯淡淡一笑道:“李景隆只是一個廢物而已,燕王殿下找我做什麼?” 夏潯微笑道:“鄭村壩一戰,國公一是敗在驕兵,二是敗在天時;白溝河一戰,若非國公的帥旗被風吹折,殿下就折在國公手上了。朝廷只以成敗論英雄,但燕王殿下不會,殿下曾與國公對壘沙場,對國公的本領,自然是最為瞭解的。 殿下很欽佩國公的本領,殿下曾對我說:‘九江虎父虎子,所欠缺者,只是戰陣經驗罷了’。前後兩番,若非國公戰場歷練有限,時機把握的還不夠好,而殿下又受到上天的庇佑,先是嚴寒、後是大風,都對我燕軍有利,我燕軍已一敗塗地了。” 被人嘲罵無能、蠢貨、窩囊廢,罵得臭大街的李景隆,聽到夏潯“轉述燕王朱棣的這番公允之語。”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他不想讓夏潯看到自己的窘態,連忙扭轉了頭,強忍半晌,才冷笑道:“上天庇佑麼?那麼這一次殿下怎麼大敗了,連他麾下第一大將張玉都陣亡了。” 夏潯反問道:“難道國公以為,盛庸比你強麼?” 當然不會!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肯承認別人比自己強,尤其是一個家世、資歷、地位都遠不及自己的人,尤其是一個像李景隆這樣自負、驕傲的人,但他不能說出來。 夏潯也沒等着他承認,繼續說道:“殿下這次失敗,同樣是因為驕兵的緣故!在殿下看來,國公乃我大明戰神李父忠將軍之子,胸懷韜略,謀算無數,麾下又有雄兵六十萬,殿下既然打敗了曹國公,哪還會把他盛庸放在眼裡,正因如此,方纔失敗。” 夏潯嘆了口氣,惋惜地道:“盛庸此勝,非其善戰,實在是…國公您……成全了他呀!” 李景隆深以為然。 已經熟知前方這場大捷詳情的李景隆聽到朱棣甫一交戰,便親自率軍攻擊盛庸左翼,數擊不破便繞回正面對決,被盛庸詐敗誘進大陣的時候,就知道朱棣是敗於輕敵了。 讓他李景隆調兵遣將,應付瞬息萬變的戰場局勢,他確實平庸了些,可是若論對軍事理論的掌握,讓他坐而論道,他卻比大多數人強得多。 朱棣類似的戰術,在白溝河一戰中,就曾經對他施展過,那一次若非帥旗折斷,朱棣已然折在他的手中,這一次朱棣重施故伎,就不怕再蹈覆轍麼?唯一的解釋,就是朱棣根本沒把盛庸放在眼裡,他這一敗,確實是敗在狂妄輕敵上了。 而這一切,可不正是他李景隆為盛庸鋪就的麼?結果,僥倖得勝的盛庸被人吹棒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他李景隆,卻成為別人更加奚落嘲諷的無能廢物。 嫉妒和不服,就像一條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李景隆緊咬着牙根,半晌才平抑了心情,冷冷地道:“不管怎麼說,燕王的確是敗了,這一敗損兵折將,連張玉都戰死沙場,燕軍元氣大傷,而我朝廷兵馬士氣大振,他叫你來,想幹什麼呢?要我李景隆投靠他這敗軍之將麼?” 夏潯道:“殿下這一次,的確是敗了。可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敢斷言,僥倖取勝的盛庸,從此就戰無不勝?燕王殿下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李景隆當然不信,也不願意相信。 他是敗於燕王朱棣之手才落得這步田地,可是在他心裡,並不恨朱棣,他恨的是對他落井下石的黃子澄、方孝孺、齊泰,他恨的是籍由他的失敗鋪墊的條件而大敗朱棣驕兵,卻讓他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受盡世人嘲諷的盛庸。 夏潯微笑着,就像一個蠱惑別人出賣靈魂的魔鬼,用充滿誘惑力、煽動力的語調道:“燕王殿下還有得是翻身的機會,而國公您呢,皇上不會給你這機會,方孝孺、黃子澄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們給你的,只有牆倒眾人推,只有落井下石。可是燕王殿下願意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國公你……要不要呢?” 夏潯開出的條件,不由他不動心。李景隆就像一個馬上溺死的人,就算有人拋來的只是一根稻草,他也想緊緊地抓住;就像一個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哪怕明知道別人送給他的只是一杯鴆酒,他也想先灌下去,滋潤滋潤那噴火的喉嚨。 因為李景隆身上背負着的,不僅僅是別人的羞辱,還有沉重的壓力,來自于家族和從屬於他的利益集團的壓力。他有自己的勢力派系、有自己的人脈關係,有附庸于自己的勢力,他的失意,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的家族、他的整個勢力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榮。 如果他繼續這樣沉淪下去,李家遭受的來自朝堂與民間的全方面的打擊,將讓李家日漸沒落,最終淪為下流階層的普通豪門,更甚至連普通豪門的地位都難保。這種不上不下的政治地位,隨時可能覆滅在朝堂的權力傾軋之下,隨時都可能樹倒猢猻散。 李景隆就像一個標準的、輸紅了眼的賭徒,狠狠地瞪着夏潯道:“那麼,燕王殿下,想讓我做甚麼呢?我李景隆如今這般處境……還能做甚麼呢?” 話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那嘶啞、淒愴的聲音,真的是從他嘴裡發出來的麼? 夏潯悠然道:“國公真的覺得,你在朝堂上已經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麼?你真的覺得,滿朝文武,都已棄國公如敞履了麼?”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夏潯諄諄善誘地開導他:“方孝孺、黃子澄,一個漢中府學的教授,一個國子監的先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你真以為,像他們這樣兩個人,得了聖寵就能一手遮天了?就能滿朝文武莫不誠服了?天大的笑話!就連同為削藩主戰派的景清、練子寧、卓敬等人,政見雖然相同,對他二人的作為和能力、對他們爬上這樣的高位便心悅誠服麼? 更有茹常、鬱新、高巍這些反對削藩的主和派官員,乃至軍中大批的反戰將領,這股力量一旦團結起來何其龐大,他們現在之所以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那是因為他們缺少一個地位尊崇的领頭人,這些……可都是你潛在的盟友啊……” 李景隆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他原來就像一隻蝙蝠,飛禽視他為走獸,走獸視他為飛禽,結果他就成了雙方共同嘲弄奚落的對象,可是這兩派之間,才是有着真正不可調和矛盾的對立派。反對削藩的主和派,在朝堂上正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帶頭人,如果他肯旗幟鮮明地站出來,不需要主動去招納,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會站到他的旗幟之下,他李景隆在朝堂上擁有了話語權,還會是一個任人嘲笑的小丑麼? 籍由這個契機,他不但可以維繫、壯大他的勢力,而且……還能打擊方孝孺、黃子澄,他永遠也忘不了被這些冷血的政客殘忍地當成棄子,聲嘶力竭地要他去死的時候,那種羞辱、悲涼和絶望,只要有機會,他一定要報復。 李景隆覺得喉嚨有些發乾,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燕王,是想讓我……讓我投靠他麼?” “當然不是!” 夏潯義正辭嚴地道:“國公是皇上的臣子,燕王殿下也是皇上的臣子,殿下從來沒有想過反對皇上,只是朝有奸佞,殿下遵照祖訓,不得不起兵靖難清君側罷了。同為皇上的臣子,殿下又怎麼會招納國公為己所用呢?只不過,戰端一開,受苦的終究是百姓,徒使地方糜爛,宇內不安。殿下是希望國公能站出來,帶領群臣,最終達到懲辦奸佞,雙方議和,以父的手段來解決問題。” 夏潯微笑着,又為他的話加了一句註解:“當然,為了幫助國公達到這一目的,殿下會在戰場上儘力予以配合,殿下的勝仗打得越多,方黃之流的日子就越難過,國公在朝堂上說話也就越有份量。所以,為了讓國公的主張能夠得到更多的擁戴,為了達到和平解決爭端的最終目的,我想……國公也不介意向殿下透露些消息,讓盛庸吃上一點小虧,一切——都是為了朝廷!為了大明!” 第373章 破局 十二月,燕王朱棣在北平重整隊伍,率北軍再度南征,進駐山東臨清、館陶、大名、汶上、濟寧一帶。盛庸則針鋒相對,率南軍于東昌(聊城)一帶佈署防線,雙方有攻有防,進入了漫長的對峙階段。 與此同時,除了正面戰場,雙方也展開了一系列的間諜戰、情報戰以及外交戰。飛龍秘諜在京城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不斷為燕王造勢。燕王也公開派使者上書朝廷,重申只要朝廷誅除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等一眾奸佞首惡,燕王就放棄南征,返回北平,仍然遵奉皇帝令諭,以此為自己南征之舉正名,一口咬死了他是在“靖難”。 朱允墳當然嚴辭拒絶,同時秣馬厲兵,準備徹底殲滅燕王勢力。南軍現在最缺的就是戰馬,蒙古草原上倒是有的是馬,可北元朝廷現在雖已分裂成了兩個國家,即韃靼和瓦刺,但是這兩個國家與大明朝廷都處于敵對狀態,不可能把戰馬售賣于大明,大明就把主意打到了朝鮮。 朝鮮的耽羅島(濟州島)原本是元朝政府的牧場,並有專門官員在此管理,元朝逃回草原後,朝鮮趕緊向大明請求接管此島。像雙嶼島那類的地方,因為孤懸于海外,不利於對百姓的統治都被朱元璋主動放棄,把百姓遷回了陸地,他還真沒把耽羅島放在眼裡,便一口答應了,不過從此在朝鮮國的歲貢裡面,就包括了五十匹戰馬。 這五十匹戰馬是歲貢,除此之外,朱元璋還經常向朝鮮徵購馬匹,交付遼東都司使用。朝鮮不過是個山地島國,其實並不適宜養馬,一開始它還供給得起,可是在大明徵召了數萬匹馬之後,朝鮮的好馬都被征光了,剩下一些劣馬,有的比驢子也大不了多少,弄得朝鮮的官員士大夫們也只能乘坐老病孱馬。 這一次朱允恢派人出使朝鮮,要求從朝鮮購入戰馬,朝鮮國王李芳遠一口答應,他實際上是篡位自立的,所以非常需要得到大明政府的承認以鞏固他的統治,對大明朝廷的旨意自然奉行不逾,他不但立即下令于全國範圍內徵召馬匹,還公開宣佈,支持大明皇帝討伐燕王的正義之戰。 一番折騰,不管小馬劣馬統統都要,最後七拼八湊,也沒湊夠朱允炆需要的數目,無奈之下,已經誇了海口的李芳遠咬咬牙,忍痛把耕牛也拿了出來充數。牛不能當坐騎,起碼還能運輜重。朝鮮是個山地國家,牛馬本來就少,這一下几乎被搜刮一空。 牛馬沒了,換來的是大明用以購馬支付的絹、綢、布匹。堆積如山的綢緞布匹雖然漂亮卻不能當飯吃,反而激起了朝鮮一些官商追求奢華和利益的風氣,弄得李芳遠頭痛不已,只好把這些絲綢布匹轉賣給日本和琉球人。日本此時還沒有得到大明正式展開朝貢貿易的允許,國內上流社會想買奢侈品只能通過走私,如今朝鮮主動提出貿易,日本國自然求之不得。 於是,就出現了大明這邊打得歡實,反倒促進了朝鮮和日本之間的經濟貿易的怪事。 羅克敵得到朱允炆授命之後,動用錦衣衛的力量,倒也抓到過一些發佈傳單、散佈謡言的飛龍秘諜,可是這些人員只是最外層的小蝦米,他們根本掌握不到飛龍秘諜的核心機密,錦衣衛的刑法再了得,對根本不知道機密的人也沒有用武之地。 而夏潯這邊,以李景隆為突破口,從反對削藩或同情燕王的官員中不斷物色目標,進行拉攏、腐蝕、滲透,漸漸地,已經形成了一個極為嚴密和龐大的情報網絡。 朝廷方面,現在的內部鬥爭也同前線戰事一樣,變得日趨嚴重,各種勢力錯綜複雜。 削藩派如今分裂成了兩個集團,一個集團是以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為首的夫子派,一派以景清、卓敬、練子寧等人為首的少壯派。景清、卓敬、練子寧等削藩後起之秀同樣堅定地忠誠于建父皇帝,但是他們對方孝孺、黃子澄這些人的無能同樣深惡痛絶。 對外,他們主張嚴厲打擊燕王朱棣,絶不妥協。對內,他們則希望把方黃之流無能之輩拉下馬來,因為在他們看來,由這些無能之輩把持朝政,絶非國家之福,可惜的是,朱允炆最信任的仍然是方孝孺和黃子澄,他們的行動還不見什麼成效,只是進一步削弱了方黃之流的影響力罷了。 就在削藩派內部爭持不下的時候,原本薄弱到極點的另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這個聲音的代表就是李景隆。李景隆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突然跳出來,大肆抨擊方孝孺、黃子澄之流蠱惑聖意、離間皇親,是釀成皇室內戰的罪魁禍首,應該把他們繩之以法,與燕王議和。 原本,像茹常、鬱新、高巍這些官員就是這種主張,但是他們缺少一個強有力的領袖,在朝堂上的聲音非常微弱。李景隆的名聲雖然臭不可聞,可是作為曾經有希望取代中山王府成為武臣之首的李字世家,卻也擁有相當龐大的人脈和關係。附庸于曹國公府的這個利益集團,需要一個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哪怕這個機會是投機、是鋌而走險。 於是,在他們的堅定支持下,原本因為兩番大敗羞得大門都不敢出的李景隆冉冉升起,突然就由一個赳赳武夫變成了一顆政壇新星,每日朝堂議事,他再也不稱病不出了,曹國公大人上朝比誰都積極,只要逮着機會,他就在朝堂上誇誇其談地向別人兜售他的“燕王不可戰勝,削藩誤國誤民,應該誅除奸佞,與燕王和解”的理論,那股子狂熱勁兒,與鼓吹“三日亡國論”的汪精衛有得一拼。 茹常、鬱新、高巍這些原本聲音最微弱的議和黨們欣喜地發現了李景隆這個知音,很快,他們就紛紛投奔到了李景隆的門下,對議和派的崛起,一開始掌握著絶對話語權的方黃派和卓景派並沒有在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有意縱容了這一派系的存在。 因為方黃派希望籍由議和派的出現,促使景卓派產生危機感,重新與自己團結起來,而景卓派則希望議和派扯扯方黃派的後腿,促使他們下台,想不到議和派有文有武,竟然茁壯成長起來,很快就聲勢大振,居然可以和方黃派、卓景派分庭抗禮了。 這三大派不管真正目的是什麼,位是都打着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皇上,為了大明! 朱允炆本來就是個耳根子軟、沒準主意的主兒,每天都被這三派理論來理論去,理論得他腦門生痛,連他愛不釋手的“周禮”也暫時放下了,每天一上朝就打起精神,開始“活稀泥”。他開始覺得,現在最可愛的就是騎牆派。你看,騎牆派站在那兒,獃頭獃腦的,從來也不找麻煩。 僵局,需要一個契機來打破了。 不管是山東河北一帶南北兩軍的對峙狀態,還是朝堂上的三足鼎立狀態,都需要打破。 春暖花開,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 曹國公府,李景隆直到很晚,才離開書房。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景隆有了記筆記的習慣。 軍事上的部署、朝堂上的紛爭,他都事無鉅細地記下來,逐一進行分析、評價,字裡行間,處處體現着的都是他憂國憂民的感慨,如果這本筆記落到皇帝或者方孝孺、黃子澄手中,即便政見不同,想必他們也會為曹國公大人這樣高尚的情操和偉大情懷而感動。 李景隆嫌原來打掃書房的家仆據說毛手毛腳的很不受曹國公大人待見,現在他已指定了專人清掃書房。這個人叫徐姜,是國公大人第五房愛妾一濁的堂弟引到府裡來的,才來了不到半年,很機靈、很有眼力見兒的一個人,幹活也勤快,所以受到了李景隆的青睞,成了專門灑掃書房內外的下人。 眼見曹國公大人起身往後宅裡去了,徐姜便進了書房。 桌上的燈還亮着,這是曹國公的習慣,桌上亮着燈,那就是需要馬上“打掃”。 徐姜關好房門,放下掃帚,走到燈下打開了李景隆的筆記,匆匆翻了翻,嘆口氣道:“今天這麼多字……” 牢騷歸牢騷,他還是趕緊提起筆來,鋪開一張紙,便匆匆地記了起來。 徐姜粗通文墨,隔三岔五,他就會從這兒抄上幾大篇東西,悄悄送到夏老闆指定的所在,但是一直也未見他所抄送的東西起什麼作用,今天他還是這麼想的,卻不知道,他此刻正在燈下謄抄的,卻正是打破僵破,徹底改變兩軍對峙的關鍵情報。 這一晚,黃子澄、齊泰、陳迪,正在方孝孺府上議事。 面對景清卓敬削藩少壯派的掣肘、李景隆茹常議和派的抨擊,他們一籌莫展。沉吟良久,禮部尚書陳迪突然道:“孝直先生,擁戴李景隆的,除了一個茹常,再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文官了,他之所以如此囂張,是因為他在軍伍中擁有相當多的支持者,我們需要一個人來壓制他。朝中三足鼎立的局面,也需要引入一股外力才能打破……” 方孝孺動容道:“景道先生有何妙策?” 陳迪斷然道:“徐輝祖,只有徐輝祖,才有壓制李景隆的資格。” 方孝孺猶豫道:“這個……當日莫愁詩會,方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讓魏國公甚是難堪,而今想要重拾舊好,可以嗎?” 陳迪笑道:“這有何難,前番,莫愁詩會,徐輝祖就曾有意以幼妹姻緣為橋樑,與孝直先生結好。我聞先生有四子,次子中憲正當適婚年齡,先生若以次子與徐家締結姻緣,足以證明先生的誠意,相信魏國公也會不計前嫌,重拾舊好的。” 方孝孺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如此,就勞先生做個媒人!” 第374章 腐儒如腐乳 南軍北軍的對峙狀態,是由朱棣首先打破的。 這種軍事對峙的消耗太大,朝廷有整座江山做大後方,供給源源不斷,燕王朱棣卻消耗不起。可是盛庸擺明了要打持久戰,想要打破這種僵持局面,那就只能進攻。 有的將領認為可以集結重兵,先攻克定州,朱棣卻不同意,他說:“野戰易,攻城難。今盛庸聚德州,吳傑、平安駐真定,相為犄角,攻城未下,兩部明軍合勢來援。堅城在前,強敵于後,勝負難判。” 最後,生性喜歡冒險的朱棣決定把軍隊駐紮到真定和德州中間去,誘敵野戰。對這個戰術,軍中將領大多是有些擔心的,他們認為這樣自蹈險地,如果真定和德州兩路南軍夾攻,北軍將很容易腹背受敵。 朱棣卻不以為然,他信心十足地道:“我軍多騎兵,來去自如。百里之外,勢不相及。兩軍相薄,勝敗只在呼吸間,雖百步不能相救,何況二百里呢?” 於是眾將便依燕王之命,迅速拔營,趕到真定和德州之間的滹沱河畔駐營,並派遊騎遊走于真定和定州之間,故作伏兵,嚇阻平安、吳傑及時赴援。盛庸得報,果然率軍出征,進駐夾河,雙方在這裡展開了一場大戰。 這一戰,盛庸再度使用了令朱棣頭痛不已的火器,噴火車、巨銃、火弩為步卒主戰武器,同時以戰車和大盾結陣自保,燕王朱棣表面上採用的則仍是他的傳統戰術,先攻側翼、再衝主陣,可實際上這一次卻耍了個花招,採用了波浪似進攻的策略。 他的朵顏三衛精騎掠敵營而過,佯撲側翼後立即以騎兵的優勢迅速脫離了戰鬥,代之以五千步卒繼續攻打側翼,而騎兵繞了一個圈,返回主陣,衝擊正面陣營,一沖不破,立即讓開道路,早已蓄勢以待的第二隊騎兵再度發起了衝鋒,數萬鐵騎如波浪一般輪番衝鋒,終於撼動盛庸的中軍,強行突入,展開了混戰。 這一戰當真是慘烈之極,驍勇善戰的燕將譚淵身先士卒,混亂之中馬失前蹄,跌落地上,被南軍大將莊得一刀斬殺。可莊得還來不及歡喜,便又被率鐵騎衝陣的燕軍大將張武執矛刺死。燕將董真、楚智先後死於戰場,南軍傷亡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場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數十里地面上,到處都是敵我混雜的軍隊,完全變成了一場大混戰,等到夜色漆黑,敵我難分,各路兵馬才原地停下休息,燕王帶著百十餘悍兵也在戰陣上停歇下來,等到天明時分四處尋找己方士兵,這才發現周圍都是南軍散處的營帳,原來他已衝殺到了南軍後方。 見此情景,朱棣身邊的侍衛們大為恐慌,生怕燕王有失,朱棣卻靈機一動,叫人整裝上馬,掩了旗幟標識,就那麼大模大樣地縱馬從敵營中穿過。此時天色微明,南軍也正亂亂紛紛地各自樹起大旗,招攬本部兵馬歸隊,朱棣這一行人穿著與南軍相近,又無旗幟標識,混在四處流動的南軍之中,一路北向,一時居然無人發覺異樣。 等到終有南軍發現這支隊伍不是自己人的時候,朱棣一行人策馬如飛,已經衝出南軍的駐營範圍,張開大旗,投向燕軍大營,追之不得了。誅殺燕王的大好機會,因為己方陣營的混亂,這條大魚就這麼逃掉了,燕王一路所經各營的南軍將領們諱忌莫深,深恐被主帥得知問罪,哪裡還敢張揚,卻不知因此而埋下了大敗的種子。 朱棣他剛從南軍營中衝出來,對那邊的混亂情況一目瞭然,南軍多步卒,殺亂之後,各營士兵步行尋找本部將領並向其集結,速度遠遜于北軍,現在南軍各營仍在亂糟糟的收攏兵馬,這是一個莫大的好機會,所以朱棣回到北軍大營後,立即召集諸將,趁南軍尚未整肅完畢,立即再戰。 朱棣把所有的騎兵都撒了出去,以百人為一小隊,在敵營中快馬馳騁,到處沖蕩,不讓本就混亂不堪的南軍從容集結,再揮大軍于後,殺入敵營。雙方這一場屢戰,從清晨直殺到正午,突然間又起了一陣大風,三月天氣,草木還未覆蓋地面,大風颳得塵土飛揚,咫尺不見敵我,南軍尚未各自歸營,本就有些各自為戰,這一來看不見中軍號令,更是一盤散沙,終至一敗塗地。 盛庸灰頭土臉,一路逃回德州,點檢殘軍,居然折損了近五萬人馬,不由驚慌起來。他被吹捧得戰神一般,這是榮耀,同時也成了他的一個負擔,這麼慘重的失敗,他如何承擔得起。何況,每有斬獲時,他都是首功,吳傑、平安對他日益高漲的聲望不無嫉妒,這二人若是落井下石…… 盛庸思及此處,寢室難安,還是他軍中幕僚,見主帥憂心忡忡,悄悄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將大敗歸罪于天時,以保令譽不墜。盛庸恍然大悟,急忙寫奏表,上報戰敗經過,說是雙方激戰到午後未時,天氣陡變,北風大作,塵沙漫天,旗鼓號令難以貫徹,方纔導致大敗。 消息飛快地傳回金陵,方孝孺、黃子澄等人接到戰報,除了垂頭喪氣還是垂頭喪氣,只得怏怏去向皇帝稟報。 …… 大清早,羅克敵正在府中吃飯。 他的早餐非常簡單,白米粥、饅頭、高郵鹹鴨蛋、腐乳以及一碟麻油筍片兒,很是清淡。 正吃着,劉玉珏從外邊走進來,將披風一脫,搓搓手道:“大人。” 昨夜是劉玉珏在宮中當值,今日早朝才剛出來。 羅克敵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向他笑道:“坐,一塊兒吃吧。”” 劉玉珏在一旁坐下,小聲道:“大人,今兒早朝前,皇上先在正心殿接見了方孝孺、齊泰、黃子澄三位大人。” “哦,說些甚麼?” “嗨!皇上龍顏大怒唄!” 劉玉珏是北方人,好吃麵,拿起個饅頭,又抄起雙筷子:“聽說盛庸將軍吃了敗仗,折了五萬兵馬退回德州去了。平安、吳傑兩位將軍率兵赴援,還沒趕到,便聽說盛將軍一路逃下去了,急忙又還師真定,皇上勃然大怒,在正心殿拍着禦案大罵前線將士首鼠兩端、不肯用命,枉費朝廷錢糧。”” 劉玉珏剜了口香噴噴流油的蛋黃兒,忽地停箸,蹙起眉頭奇怪地道:“大人,也真是怪了,曹國公在鄭壩村一敗塗地是因為北方的大雪嚴寒,在白溝河再度大敗是因為帥旗被大風吹折,如今盛庸將軍在夾河之戰,又是因為大風颳起漫天塵土,似乎老天特別的偏幫燕王,莫非民間傳言屬實,這燕王……真的是真命天子?” 羅克敵一怔,奇道:“你說甚麼,說仔細些。” 劉玉珏把他在正心殿聽來的戰報詳情對羅克敵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羅克敵聽罷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憤怒地道:“方孝孺、黃子澄一對書獃子,根本不懂軍事。齊泰雖是個做兵部尚書的,原本也只是個文人,惡補了幾本兵書,就只會指手劃腳、誇誇其談,盛庸一個大老粗的春秋筆法,竟也把他們瞞了去!” 劉玉珏一獃,訝然道:“大人,這其中有鬼?” 羅克敵怒道:“這盛庸是個說謊都不會的!他說朱棣清晨發起進攻,至午時,雙方已經變成混戰、肉搏戰,敵我混雜在一起,這又不是燕軍挾大風狂沙剛剛發起衝鋒的時候,可以籍風沙之利。雙方既已混戰在一起,這時起了風沙,對我軍不利,難道對燕軍就有利了?敗了就是敗了,說甚麼驟起風沙,彷彿天助燕軍一般,如此推卸責任,這幾個廢物竟還根本不察,真是豈有此理!” 劉玉珏見他大怒,訕訕地解勸道:“大人息怒,說起來,盛庸將軍已是難得能戰的將領,偶有失敗,心中忐忑,所以矯過飾非,也屬尋常。方孝孺、黃子澄幾位大人看不出來也就罷了,不然的話,依着皇上的性子,恐怕就要因這一敗而撤了盛庸將軍的職務,那時,又去哪裡再找一個能戰的將領?” 羅克敵嘆道:“唉!敗也無妨,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若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三位大人想保盛庸,禦前進言一番,着盛庸戴罪立功,皇上一定會聽的,可是……盛庸糊塗,用這樣的法子推脫戰敗的責任:方黃愚蠢,竟然相信了這樣的理由!” 劉玉珏訥訥地道:“這樣……目的既達,又不折我朝廷顏面,不是……不是挺好的嗎?” 羅克敵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指點道:“每次我軍戰敗,都非人為而是天意,這叫不折顏面麼?這是變相的為燕王造勢!燕王的秘諜本來就在民間鼓吹燕王乃真龍天子,這下好了,不消燕王的人出面,咱們自己的朝廷股肱之臣,就在主動幫着人家造勢了!當人人都相信的時候……嘿!” “呃……”劉玉珏這才想到還有這樣的副作用,不由也怔在那兒,遲疑片刻,才道:“那……大人要不要提醒皇上一下?” 羅克敵嘆息一聲道:“唉,想必朝會上,已經以這個理由諭示群臣了,覆水難收啊!此時進言,與事無補,還要得罪了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乃至……前方的盛庸大將軍……” 他默默地撿起筷子,挾了一點腐乳,還未遞到嘴裡,怒氣油然又生,忍不住戳着碟中的豆腐乳,恨恨地罵道:“方、黃、齊泰,就像這碟中腐乳,偶爾做回配餐的小菜也就罷了,登得了大雅之堂麼?讓這麼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竊居廟堂……” 羅克敵想了想,陰冷的目光一閃,沉沉地道:“不成!得把他們轟下去,否則……朝廷危矣!” 第375章 如有神助 朱棣大敗盛庸,盛庸退守德州,龜縮不出,平安和吳傑便也逃回真定,據城堅守,不肯出戰了。見此情景,朱棣又生一計,他命手下士卒四散出營,到處蒐集糧草,做足了聲勢。逃難的百姓逃進真定城後,紛紛說起燕王糧草將盡,官兵各自離營去尋糧草的事,一時間眾口爍金。 平安和吳傑把幾個逃難的百姓叫進帳中仔細盤問一番,確認他們的身份無疑,不禁動了心思。這兩人自認本領、戰功和資歷都在盛庸之上,現在卻受盛庸轄制,心中頗為不服,極想立一樁大功勞,眼下燕王軍中既然缺糧,軍心士氣必然頽喪,又因各營官兵四處搜糧,營中必然空虛,二人便起了貪功的念頭。 二人先派探馬去探燕軍營中虛實,得到的消息果然如逃難百姓所說,二人大喜,立即領兵出城,奇襲燕王大營。朱棣的秘探早在監視吳傑和平安的動靜,一見二人中計,朱棣大喜,立即集結隊伍,迎面撲去,等到吳傑和平安發現中計,已經退不得了。 兩條腿如何跑得過四條腿?這時退卻無異於送死,吳傑果斷下令結陣自保,朱棣一見吳傑結的是四方陣,不禁大笑道:“吳傑用兵老成,擅守城,不擅野戰吶,四方陣四面受敵,豈能取勝?本以只消以兵馬攻其一隅,一隅敗,則其餘自潰矣!” 於是朱棣三面佯攻,一面主攻,偏偏他軍中多騎卒,哪一面佯攻哪一面實攻可以依據敵營中變化隨時而變化,這一來吳傑防不勝防,戰了半日,大陣便被突破,殺到後來,只剩下平安一部兵馬還能勉強支撐。朱棣見平安在軍中立一望樓,從望樓上居高臨下隨時應變,便徂織一隊死士,強行衝入平安軍中,也不戀戰,只是殺向望樓。 這一路鐵騎都是燕山三護衛中的精鋭,悍不畏死,奮勇爭先,堪堪殺到望樓下面,平安無奈,只得棄瞭望樓上馬作戰,那望樓最終被這隊死士猛揮大斧硬生生砍倒,平安所部兵馬失去了“千里眼。”最終也被燕軍狂潮所淹沒。 平安浴血廝殺,和吳傑逃回真定城去,再一點檢兵馬,結果比盛庸還慘,兩人只這一戰就或死或俘,折損了十萬兵馬。他二人原本是為了和盛庸爭功,不想卻有這番慘敗,不由得心中惶惶,不知該如何對皇上解說。 對坐良久,吳傑忽然說道:“盛庸做得,我們便做不得嗎?” 平安心中一動,試探地道:“侯爺是說?” 二人目光一碰,已是心有靈犀。 很快,又一封戰報送到京師。 戰報上說,又颳大風了。 這一次的風比盛庸碰到的風還要大,盛庸那一場風不過是塵沙漫天而已,這一次的風竟然是摧屋拔樹,猛烈的把軍中的望樓都硬生生吹倒了,以致朝廷兵馬大敗。 方孝孺、黃子澄又信了。 羅克敵又氣瘋了。 他橫下了一條心,暫且拋開燕王秘諜不管,全力造勢,開始倒黃運動。 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幾個廢物不下台,大明的天下早晚要易主。 朱棣兩番大勝,前番東昌之敗的陰霾一掃而空,士氣空前高漲。可是,吳傑、平安和盛庸據城堅守,任你如何罵陣誘兵,就是不肯出城野戰,弄得朱棣也無計可施了。 就在這個時候,夏潯的人悄悄找到了朱棣的大營,看到夏潯派人送來的詳細情報,朱棣不禁仰天大笑! …… 沛縣隷屬徐州府,東靠微山湖、昭陽湖,與山東府的微山縣毗連。這裡是漢高祖劉邦的故鄉和發跡之地,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祖籍所在,相對於德州前線,這裡還是大後方,百姓們仍然安居樂業。 六月天氣,十分炎熱。 傍晚時分,小王莊的百姓們吃過了晚飯,紛紛攜妻帶子出來乘涼。老人在院子裡鋪開小桌子,渤上一壺粗茶,悠然地談天說地。年輕人則聚集到場院裡,席地而坐,說說笑笑。 忽然,一隊官兵策馬而來,浩浩蕩蕩,足有數千人的隊伍,而且都是騎兵。戰事雖未打到這裡,可是這裡的百姓已經見慣了軍隊,南來北往的,不斷有朝廷大軍經過,他們還能不熟悉?可是像這隊官兵這麼嚴整的軍容,他們還是頭一回見,不由得暗讚一聲威武。 這數千人的隊伍確實是百戰精兵,行伍隊列整齊、紀律森嚴,策馬馳去目不斜視,更不交頭接耳,哪怕是在炎熱的夏天,他們也是甲冑齊全,儘管汗流浹背,卻沒有一個人袒胸露腹,這樣的軍隊,才是威武之師、雄壯之師啊。 百姓們的嘖嘖讚歎聲中,這支隊伍漸漸消失在夜色當中。 這支騎兵的將領是蔚州指揮使李遠,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原蔚州指揮使,因為燕王攻蔚州時,他已歸降了燕王。沛縣的百姓絶對沒有想到,這支隊伍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燕王兵馬,朝廷大軍駐滿了沿途各處城阜關隘,燕王的兵怎麼可能可能出現在這兒?沛縣這地方還從來沒有燕王的兵馬打過來呢。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傳開了,燕王的兵馬如天兵天將,突然出現在沛縣碼頭,把朝廷秘密屯積于此、隨時可以發赴前線的上萬船糧草一把火燒光了。盛庸汲取了前番德州百萬擔軍糧被燕軍擄走的教訓,這一次把軍糧放在了大後方,需要糧草時隨時起運,如此一來,可謂萬全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後院起火,那可是上萬船的糧草啊! 這一把火,把河水都燒沸了,漕河下游浮起無數魚鱉,都是被沸水煮死的。 驟聞噩耗,盛庸差點兒沒暈過去。 敵軍六千輕騎,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到後方去,糧草運輸的路線、駐軍分佈的狀況、沿途勤驗的關防、燕軍撤退的路線,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怎麼辦到的? 悲痛欲絶的盛庸來不及捶胸頓足,連忙就近命令大將袁宇率兵追殺李遠,袁宇麾下有三萬精兵,新近剛剛武裝了從朝鮮運回來的戰馬,算是機動力比較強的隊伍。 當這支大部分都騎着驢一般大小的戰馬的隊伍匆匆追上李遠的六千騎兵的時候,他們悲哀地發現不是自己的馬快,而是人家在有意等他,李遠的退路上,竟然早就有燕王的伏兵,結果可想而知。 …… 朱允炆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也開始抓狂了,緊接着盛庸的奏章就到了,激怒之中的盛庸措辭嚴厲地指責朝廷用人不當,致使朝廷後方部署也盡為敵軍偵知總算他還記得方孝孺、黃子澄等人對他的提拔之恩,沒有直接點出這幾個人的名宇。 可是在京的削藩少壯派、議和派,乃至剛剛成立的羅克敵的倒黃派可不管那些,朝野間一片鼓噪,眾口一詞地指責黃子澄之流無能,一時間口誅筆伐,奏章像雪片兒一般飛到了朱允炆案頭。 朱允炆吃不消了。 深夜,方孝孺書房中燈火猶亮。 方孝孺和黃子澄、齊泰三人對坐無言。 過了許久黃子澄才嘶啞着嗓音道:“連番大敗,如今連屯積于後方的上萬船糧草也被燕軍燒了,文武百官群情洶洶,皇上……皇上對你我也起了怨尤,唉!我們的處境,艱難了……” 齊泰冷冷地道:“太祖生前攢下的家底,幾已耗損一空,原本充盈的府庫都搬空了,再要徵調足夠的兵員也吃力了,建文元年的時候,大幅減免了江南的賦稅,結果這兩年戶部入不敷出現在捉襟見肘,已經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以支付前方將士的軍餉,這些,都是你我主政期間造成的結果,皇上應該不惱嗎?” 黃子澄惱羞成怒地道:“你……” 方孝孺嘆口氣,截斷他們的話道:“二位,患難之際,你我更當同舟共濟,不要再爭吵了。” 黃子澄和齊泰各自冷哼一聲。 沉吟良久,齊泰說道:“如今,李景隆、茹常那些人對我們不斷攻訐,景清、練子寧那班人也不斷上書彈劾,金陵城中怨聲載道,我看……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不得不拿我們開刀,以安軍心士氣了。與其坐以待斃,咱們不如主動出手!” 方孝孺目光一閃,忙問道:“尚禮計將安出?” 齊泰慨然道:“我主軍事,以行主政事,國家落得如此局面,我們二人難辭其咎,所以,我們兩人要主動上書請罪,包攬下全部罪責,如此,便可保得孝直先生仍然留在朝堂。” 方孝孺一聽霍然立起:“尚禮,不可!” 齊泰按住他道:“孝直先生不要推辭,我等受奸臣讒言以及利慾熏心之輩的排擠,偏有把柄在人手上,現在不能不做個姿態出來,只要有你在朝中,我們便有再出頭的一天,怕甚麼。只是我二人離開以後,皇上面前就只剩下孝直先生一個人了,江山社稷和我們的皇上,都要拜託給孝直先生了。” 方孝孺見他說的鄭重,不敢再推辭,只是站起身來,向他們肅然一揖:“遜志必不負所托!” 黃子澄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言。 齊泰又道:“孝直先生一人在朝中,獨木難支,必得尋一強大助力。陳尚書為先生之子保媒,魏國公那裡已經意動。我等離開之後。先生務必儘快與中山王府定下親事,只有姻緣一定,得到中山王府一派的支持,先生就能繼續把持朝綱,免為奸人所乘!” 方孝孺鄭重地道:“遜志必全力以赴!” 第376章 聯姻 因為前線將領和在京官員的一致彈劾,三天之後,建文帝終於對一直執掌朝廷文武大權的黃子澄、齊泰給予了嚴厲的制裁。兩人被剝奪官職,流放出京,並藉沒其家。 與此同時,建文帝以議和派的茹常取代齊泰、李景隆取代黃子澄,主持朝政,同時派使臣向燕王朱棣商量和解。三十年河東轉河西,上一次燕王求和,而建文帝不允,這一次卻又換成建文帝向燕王求和了。 令少壯派和倒黃派失望的是,皇帝身邊還留下了一個方孝孺。 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三個極品,任何一個都擁有極大的能量,足以讓強變成弱、讓好變成壞的巨大能量,皇帝身邊還留着一個方孝孺,那怎麼成?奈何,黃子澄和齊泰已經把所有的罪責都扛下來了,方孝孺又有皇帝的維護,他們一時也沒有辦法。 齊泰和黃子澄離京之日,方孝孺、陳迪等人執手相送,一直送到長江邊上。長江岸邊,方孝孺把兩份密旨悄悄塞到他們手中,悄聲道:“二位大人,此去明為流放,實為徵兵,皇上對兩位大人可是信任依舊啊。京裡這邊,我會等待機會,只消朝廷打上幾個勝仗,時機成熟,我就會立即向皇上進言,宣召你們回京的。”黃子澄拱拱手道:“一切,有賴孝直先生了。” 齊泰還惦記着聯盟大事,殷殷囑咐道:“孝直先生,切莫忘了搬取強援。” 方孝孺頷首道:“尚禮放心去吧,從這裡回去,我便去中山王府一行。” 黃子澄和齊泰的船揚帆遠航了,方孝孺悵望良久,這才吁嘆一聲,返身上轎,與禮部尚書陳迪,直奔中山王府。 方孝孺如今育有四子,當然,這是指的嫡子,方博士是個很拘守古禮的人,對人言起家中子女,他對嫡庶是分得很清楚的。官紳人家的庶子,地位只不過比家仆高了半截,那只是與妾侍歡好的副產品罷了,所以他從不提起自己的妾室所生的兒子。 他的嫡子中,長子方中愈已經成親,次子方中憲正值適婚年齡,另外三子方德宗、四子方朗還是少年郎。此時,四個兒子都還在家鄉讀書,並未隨他赴京。對於和中山王府結親,方孝孺並不覺得自己是高攀了,甚至還覺得是遷就了。 說起來,他們家不但是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而且是官宦世家,他的曾曾祖父就是讀書人,在地方上做父母官,只不過官越做越小,到了他祖父的時候,就只擔任過蒙元朝廷的鄞縣教渝了,到了他父親方克勤,連教諭也沒得做了。 不過,那時候天下亂象已現,各地義軍迭起,吳江同知金剛奴奉大元行省之命招募水兵抵抗義軍,方克勤聞訊後覺得做官的機會來了,連忙興沖沖地趕去為金剛奴獻計平叛,奈何這位蒙元的官員並不採納,還把他轟了出來,結果方克勤被亂軍裹挾入山,反而成了他本來要去剿滅的義軍的一員。 可惜這支隊伍終究沒成什麼氣候,最後是朱元璋得了天下,方克勤便回了家鄉,重新苦讀,于洪武六年考中進士,後來官至濟寧知府。結果這時候“空印案”暴發,天下間受牽連的官員數以千計,方克勤也是其中之一,他被朱元璋罷官免職,貶到江湧服役後不久就病死了。 到了方孝孺這時候,方家才又重新崛起。 在他看來,方家世代書香門第,如今他又儼然國之宰相,若非為了獲得中山王府的支持,成全自己的政治理想,他方家的媳婦怎麼也要選個門當戶對的大儒之家,他還不願意與功臣勛戚結親呢。 …… 小郡主最近很無聊,萍女已經離開金陵,出海待產去了,她已經沒有藉口再去鴻臚寺。眼看著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得避嫌,所以,她也就無處可去了。 中山王府的園林是很美的,雅趣精緻,如天上人間,可是從小住在這兒,看也看膩了,所以她待在府邸裡面很是無趣。 這天下午,她坐在花園廊下的圍欄上,兩條腿搭在外面,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蕩着,時不時揪一塊饅頭丟到水裡,肥大的金鯉簇擁而來,在她的腳下擁擠爭奪着。 有長廊延伸出去的一截滴水檐擋着,陽光不能照到她的臉上,只能照在膝蓋以下的部分,可是沒有風,曖洋洋的天氣,還是讓人昏昏欲睡。 徐茗兒無聊地嘆一口氣,跨過欄杆,正要回房去睡個午覺,長廊盡頭忽有幾人緩緩走來。 “呵呵,小妹啊,還未午睡麼?” 徐輝祖笑吟吟地走過來,說道:“來來來,為兄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方孝孺方大人,這位是陳迪陳大人,兩位大人,這是輝祖的幼妹,妙錦!” “我徐家少有文官來的,大哥請這麼兩個愚夫子回家幹什麼?方孝孺……不就是上回大哥要給我說親的人家?” 徐茗兒警惕地瞟了他們一眼,微微福身道:“妙錦見過方大人、陳大人。” “呵呵,小郡主不要多禮,不要多禮。” 方孝孺和陳迪微笑着拱手還禮,方孝孺上下打量徐茗兒一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輕輕地點了點頭。 徐輝祖笑道:“今日方大人和徐大人來訪,因天氣炎熱,園中清爽,所以為兄就請二位大人到花園中就坐。小妹一起來吧,當位大人博學多才,乃當世名儒,無須拘束禮節。” 徐茗兒淺淺一笑,答道:“小女子正在回房歇息,就不打擾兩位大人與家兄敘談了。” 方孝孺聽了撚鬚微笑,本來他還有些擔心這武將功臣家的女兒驕橫刁蠻,如今一見徐茗兒嬌俏如畫,談吐禮貌大方,不由暗暗點頭:“好!好!出身名門而不驕矜,知書達理,談吐大方,倒還有些大家閨秀的模樣,嗯,也算勉強配得上我方孝孺的兒子了。” 徐輝祖長兄如父,不免有點兒尋常人家父母喜歡在人家前賣弄自己孩兒本事的心理,頗想讓禮部尚書和這位天子近臣、未來的親家曉得藍得自己的妹妹如何多才多藝,一見她要走,徐輝祖着急起來,可他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氣,外柔而內剛,是個綿裡藏針的性子,這要是把她惹惱了,別說什麼當世大儒了,就算孔老夫子來了,她也不賣帳的。 情急之下,徐輝祖突地想到一個主意,便笑道:“罷了罷了,你要午睡,也由得你去。不過為兄方纔可是在兩位大人面前誇過海口,說我的小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呢。你要去歇息,先為兩位大人賦詩一首吧,呵呵,兩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正好為你指點一二,用些心作,妙錦,可不要讓為兄丟臉啊。” 徐輝祖這一說,徐茗兒便有些不悅:“我習不習詩詞,關他們甚麼事兒,需要讓他們指點麼?莫非……” 徐茗兒妙目往哥哥臉上一瞟,再一睨站在那兒好象考察學生似的方孝孺和陳迪,心中不由一動:“莫非大哥他…” 陳迪見她左瞅瞅,右看看,以為她做不出詩來怕丟了臉面,便哈哈笑着打圓場道:“這作詩也是講究情境氛圍的,哪能說做就做,哈哈哈,國公以為天下人個個都是曹子建嗎?郡主不要為難了……” 徐茗兒忽地嫣然一笑:“做詩麼?那有什麼為難的,小女子才疏學淺,勉強也能做得,兩位鴻學大儒面前,若是現了醜,還請多多包涵。” 方孝孺撫鬚微笑道:“呵呵,無妨,郡主且做來聽聽。” “咳,兩位大人聽了。” 徐茗兒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站定身子,面朝魚池,朗聲吟道: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繡花,描紅,裁剪縫紉。 從明天起,關心廚藝和膳食。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方孝孺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 徐茗兒氣跑了大哥,越想越不對勁兒,回到閨房之後並未睡下,而是馬上打發人跟在大哥和方孝孺左右打聽消息,她在房中等候。 一見巧雲跑回來,徐茗兒趕緊迎上去,急急問道:“巧雲,打聽明白了麼?” 巧雲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喜孜孜地道:“恭喜小小姐,賀喜小小姐,大老爺給小小姐說了一門親事,就是……就是那個姓方的大人家的二公子。” “甚麼?” 徐茗兒一聽花容失色,方家那位二公子是方是圓她都不知道,反正那姓方的夠古板的,才四十出頭的人,老氣橫秋的就跟八十歲的老頭兒似的,要是有這麼一個公爹,還不把人膩歪死? 徐茗兒在繡房裡團團亂轉,轉了半晌,突地停下,吩咐道:“備車,我要出去!” 巧雲詫異地道:“小姐,你要去哪兒呀?” 徐茗兒道:“去鴻臚寺!” “啊?” 巧雲的嘴巴張得更大了:“小姐,你忘啦,小姐的乾姐姐萍女王妃已經回國待產了,她不在鴻臚寺啊。” 徐茗兒小瑤鼻兒一翹,理直氣壯地道:“乾姐姐不在,我去看我乾姐夫,不成麼?” 第377章 眾人尋他千百度 金陵有朱元璋下旨賜建的官營酒樓十六座,這十六座酒樓座皆六楹,高基重檐,棟宇宏敞,紅妝燕舞、狂客瓊漿,極盡繁華。其中來賓樓和重譯樓是鴻臚寺指定的款待外賓的所在,裝修尤其繁華,其中來賓樓就在聚寶門外西側,山後國王子賀天羊很喜歡這裡的菜式,經常到這座酒樓用餐。 今天王子的興緻似乎很好,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就來了,上了三樓他慣用的那間臨窗雅座,叫幾道酒菜自斟自飲,卻也怡然自得。 待到酒菜上齊,那小二並不就走,門兒還開着,外邊有些散客,能看到那小二點頭哈腰的,而賀天陽指指點點,似乎正在吩咐他做些甚麼別緻的菜式,可他時不時的往窗外指指,又像是在詢問城中風光景緻,大家都是到酒樓來尋開心的,這位王子又穿著大明人士的衣着,旁人不知他的身份,便也懶得理會。 包廂內,那小二一邊點頭哈腰地陪笑,一邊低低地道:“四號被鷹爪拔掉了。” “四號?那可是專門負責傳遞由曹國公府傳出的情報的信息點啊!” 夏潯瞿然一驚,雖然為了確保李景隆這個最重要人物的安全,他在安全上做了種種設置,四號信息點的人員只是按照規定機械地將情報收集過來傳遞下去,四號本身並不知道消息來源於哪裡、又送去哪裡,也不知道傳來消息和接走消息的人員的身份,可是錦衣衛既然能把這個據點拔掉,焉知他們沒有掌握更多的消息? 夏潯緊張地問道:“四號被抓走了麼?可有情報被截獲?” 小二道:“四號自盡身亡,當時四號點兒並沒有需要傳遞的消息。” 夏潯鬆了口氣,向他遞個可以出去的眼色,小二便高聲道:“好勒,客官你算來着了,這道菜還就數咱們來賓樓做得地道,小的馬上知會廚房一聲,客官您先慢用着。”說著退出包廂,又把門兒給他們掩上。 房門一關,何天陽馬上跳了起來,急道:“大人,怎麼辦?” 夏潯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自從他對內部進行了一番冷血的整頓之後,秘諜們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已迅速成長起來,幾個月來與錦衣衛鬥智鬥法,飛龍秘諜陸續有些人員落到了錦衣衛手中,被俘人員的經歷,讓他的手下有了這樣一個覺悟和認識:血肉之軀,一旦落入錦衣衛手中,是很難抗衡那些慘無人道的刑罰的,不怕死的勇士,在那酷刑之下,竟然可以為了求死而招同一切。 可招供之後仍是難免一死,即便錦衣衛肯饒過他們,夏大人手下那支神出鬼沒的潛龍隊伍也會用盡辦法把叛徒除掉,終究還是難免一死,而且招供之後不論是死在錦衣衛手中還是自己人手中,家裡都是沒有撫卹的。 所以秘諜們大都存了必死之心,一旦錦衣衛找上門來,又無法逃遁的時候他們就會選擇自盡,以求少受些折磨,家眷也可以得到豐厚的撫卹,夏老闆從不虧待烈士,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 既然四號已經自盡,當時又沒有正要傳遞的情報落入錦衣衛手中,那麼錦衣衛想以四號信息點為突破口抓到其他情報人員就是很困難的。不過李景隆對燕王這邊實在是太重要了,不管是他能夠掌握的情報、還是他在朝廷上的作用,都足以抵得上十萬大軍,這個重要人物萬萬不能有失。 夏潯仔細思索片刻,斷然說道:“山東河北一帶,盛庸鐵鉉、吳傑平安兩路人馬都已龜縮不出、據城堅守了,殿下不久就要再度回師北平休整,暫時敵我雙方不會有大的軍事行動。所以,為安全起見,要暫時切斷與零號的一切聯繫,與四號點有關聯繫的所有人員必須立即全部轉移,在我們鋪好新的信息通道前,不得再與零號有任何聯繫。” 何天陽訝然道:“咱們不是正要借助零號策反一號麼,明天可就是……就此放棄?”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小心無大錯!一切行動,都要停止。我們得鑽到地下去,不到風平浪靜的時候,絶不可以再露頭。” 何天陽見他說的如此鄭重,只好點了點頭。 他們口中的零號就是李景隆,而一號則是當今兵部尚書茹常,茹常雖然是議和派,卻並不是燕王的人,夏潯利用何天陽的山後國王子身份,頻繁同朝廷官員中對燕王持同情態度的官員,尤其是仕途正不太順利的官員們接觸,現在已經陸續策反了一些人員。 這些人中,當之無愧的頭號人物自然是李景隆,此外還有懷慶駙馬等一些不得意的勛貴也被半推半就地拉攏了過來,但是若論對燕王的重要性,茹常顯然是可爭取的官員中,僅次於李景隆的重要人物。本來夏潯的下一步計劃就是策反茹常,如今為了確保整個情報網的安全,他不得不停止一切行動,暫且觀望聲色了。 獲悉這件大事,二人也無心在外消磨了,捱過了一段時間,二人便匆匆返回了鴻臚寺。一到驛館,司賓官張熙童便笑嘻嘻地迎上來,作揖道:“王子回來啦,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剛剛到了,正在館舍等候殿下呢,說是給您未出世的小王子準備了幾件禮物送來。” 何天陽先是一怔,隨即做恍然大悟狀道:“哦,哦哦,對了,郡主是說過這事兒,我都差點兒忘了,我馬上去見她。”說著向張熙童拱拱手,便急急趕向自己的院落。 一進客廳,二人便看到小郡主正在廳中走來走去,一臉的焦急模樣。一見二人進來,後邊並未跟着外人,徐茗兒喜形于色,一個箭步衝上來,扯住夏潯衣袖便道:“喂,姓楊的,你以前答應過我的話,還算不算數?” 這話可就有點兒曖昧了,何天陽疑心頓起,瞧瞧兩人,訕訕地插嘴道:“呃……我要不要迴避一下?” 夏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茫然地對徐茗兒道:“郡主,我答應你什麼了?” 徐茗兒急得跺起腳來:“你個大騙子,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大哥逼我嫁人,你就帶我走的,你怎麼可以忘了!” 這話可就更暖昧了,何天陽咳嗽一聲,敗而不餒地道:“呃……我還是迴避一下吧!” …… 錦衣衛衙門,羅克敵聽到實施抓捕的那個燕王秘諜已然自盡的消息,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情報工作其實是非常乏味枯躁的,絶不是一拍腦門、靈機一動,就可以莫名其妙地找到他想找的人,自從他破獲了“松竹梅”和“怡紅舫”兩處所在後,燕王秘諜行動更加小心,也更加隱秘了,他想在金陵數百萬人口中找出幾個間諜細作,無異於大海撈針,這需要大量數據的採集、分析和篩選。 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疑的人物,還沒把他抓起來,他就自盡了,這條綫一斷,不知又要用多少時間、做多少準備,才能再找到一條線索了。 羅克敵苦惱地站起身來,背負雙手,緩緩地踱了一陣,兩道劍眉便是一挑,凜然道:“這條綫不可以因為他的死就這麼放棄,他不是開古玩店的麼,繼續查,左鄰右舍都要問,他的帳本也翻出來,找出所有和他打過交道的人,再對這些人一一進行排查。” 劉玉珏拱手道:“是!” 這時候陳東匆匆地走了進來,羅克敵輕輕一抬手,制止了他行禮的動作,問道:“這兩天,那七個人有什麼異動?” 陳東馬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冊子,向羅克敵稟報起來。 羅克棣所說的這七個人分別是李景隆、徐增壽、茹常、鬱新、卓敬、景清、練子寧。” 沛縣糧草被焚,明顯是朝中有內應,知道這麼詳細的情報的人並不多,方孝孺、黃子澄和齊泰當然是知情人之一,但是他們是因此受到牽累的人,黃子澄和齊泰正是因為這樁公案而被流放地方,所以他們可以排除在外。其餘這七人,則分別代表着議和派和與方黃之流志同道不同的削藩少壯派。 這七人也未必全都是知道山東全境軍事部署、武力配備、糧草儲放等詳細情況的人,但是隻要他們有心打聽,他們都是有條件得到這些情報的人。 這些人裡面,議和派當然是最可疑的,但是那些口口聲聲與“燕逆”誓不兩立的削藩少壯派官員,也未必就不可能是在故意作戲以掩人耳目,所以他把這七個人全都列為了重要嫌疑人,對他們進行密切監視。 監視朝廷大臣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廠衛一類的組織被罵成人民公敵,好像他們干的所有事情都是禍國殃民,只是因為沒有人願意在自己脖子上套一條無形的枷鎖罷了。人人都有隱私,沒有人喜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瞭如指掌。 皇帝並沒有賦予他羅克敵監視百官的權力。所以這個消息一旦泄露,他馬上就能被滿朝文武口誅筆伐,打到萬劫不復之地,因此,朱允炆雖然授權他可以調動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員,他卻只能動用絶對可靠的自己人,故而,全天候地監視七個朝廷高官,已經是他眼前能夠動用的力量的極限了。 陳東彙報的情報非常瑣碎,甚麼練子寧、景清在一家酒館飲酒,醉後大罵方孝孺無能,茹常、李景隆無恥了;都督陳暉生了病,徐增壽上門探望了;駙馬王寧明天又要請客啦,宴請的人員包括兵部尚書茹常、曹國公李景隆,還有近幾個月來與他來往非常密切的山後國王子賀天羊啦;方孝孺和陳迪頻繁出入中山王府,雙方就要結成兒女親家啦;當然,還包括今天中山王府小郡主去鴻臚寺見她乾姐夫,要給她小侄兒送禮物,等等等等…… 這些零零碎碎的情報千頭萬緒,聽不出什麼古怪之處,羅克敵無奈地擺擺手道:“有行動,必有馬腳!繼續監視,如果內奸就在他們之中,他們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是!”陳東返身欲走。 “慢着!” 羅克敵雙手如虎爪般箕張,突然據案半起,目中射出慄人的光芳,陳東嚇了一跳,惶然道:“大人?” 羅克敵目中鋭利的目光漸漸消失了,繼而代之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喃喃自語道:“到京的時間,以及接觸的人員……這個番邦王子……我怎麼就從沒注意過這個杵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人物?” 劉玉珏和陳東面面相覷,心中只想:“大人是不是想抓燕王秘諜都想瘋了?一個異國番邦的王子,能和燕王有什麼瓜葛?” 羅克敵雙眼微微眯起,沉聲吩咐道:“監視他,立即派人監視他,給我盯緊了他的一舉一動!” 陳東面有難色地道:“大人,我們現在的人手非常有限,恐怕……” 劉玉珏上前一步道:“大人,要不然……我去吧!” 羅克敵擺擺手道:“不行,古玩店這樁案子,是我們已經到手的線索,不容放棄,你繼續查,一定要找出與他有關聯的人來。”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又對陳東道:“從監視景清、練子寧、卓敬的人員裏邊抽調幾個精幹的人出來,由你帶隊,從現在開始,給我盯緊了這個賀天羊!” 劉玉珏和陳東齊齊拱手道:“卑職遵命!” …… “郡主慢走,慢走!” 何天陽站在驛館門口,笑容可掬地拱手,夕陽下,看著徐茗兒的車駕轆轆駛離。 回到自己住處,何天陽便猴急地問道:“大人,你真要帶小郡主私奔嗎?” 夏潯在來賓樓喝了點酒,回來後又和徐茗兒說了半天話,有些口渴,剛剛倒了杯涼茶,剛喝到嘴裡,一聽何天陽這話,一口茶水“噗”地一下就噴了出去,正噴在何天陽臉上。 何天陽很有唾面自乾的覺悟,擦都不擦,仍舊緊緊地盯着他。 夏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想到哪兒去了?你不覺得,救小郡主離開,是破壞方孝孺和中山王府聯盟的極佳手段麼?” 他把茶杯一頓,坐下,悠然道:“所以,我不但要救她走,而且還要在一個最恰當的時候帶她走,讓方孝孺把他那張老臉丟到他的姥姥家去!” 第378章 成功不僅靠實力 朱允炆派使臣去見燕王,提出只要燕王息兵罷戰,便赦免燕王及燕軍將士的一切罪名,仍然恢復朱棣的王爵。朱棣聽了頓時冷笑起來,這不過是那皇帝侄兒的緩兵之計罷了,他如何不知。 朱棣厲聲道:“臣自起兵之日便曾詔告天下,非為反皇上,實為清君側。今靖難三年,百姓流離,地方糜爛,將士傷亡,國家衰弱,誰之過?就此偃旗息鼓,休兵罷戰,保得了俺一家安泰富貴,可是朱棣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如何向那些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們交待?如何向三年來南軍北軍無數陣亡的將士們交待?” 使節變色道:“殿下…… 朱棣拂袖道:“天使不用再說了,陛下要臣息兵罷戰,可以,但得答應臣一個條件,只要陛下將蠱惑君心、離間皇親,以削藩為名,逼死皇子,囚禁宗室,挑起這場大戰的罪魁禍首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一干奸佞當眾誅殺,臣即刻休兵,與三個兒子單騎歸於闕下,唯陛下之命是從!” 使節無奈,只得回返京師,朱允炆本就只是為了緩兵,利用這段時間抽調兵馬、徵集糧草而已,哪皇是真的有心罷戰求和。再說朱棣提出誅殺方孝孺、齊泰等人這樣苛刻的條件,就算他有心求和,也是絶不能答應的。 因為天氣驟變,朱允炆患了風寒,正在生着病,接到使節回報後,勉強拖着病軀到前殿來,皇后放心不下,忙讓木恩去召太醫隨侍。 朱允炆召集方孝孺、茹常、李景隆等文武眾臣來到了正心殿,剛剛提起燕王拒絶議和,方孝孺便搶先說話了。如今黃子澄和齊泰不在京中,方孝孺勢力有些單薄,他怕李景隆和茹常老調重談,又提什麼議和,便搶先說道:“陛下,利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已經籌措了些糧草,可以稍彌沛縣損失,又從南方各地抽調了十萬勁卒,可為前軍補充。臣以為,燕逆拒絶聖上好意,正證明他的狼子野心,我天兵更是出師有名了。陛下可令盛庸、吳傑、平安揮軍再攻北平,還可以從遼東徵調諸將入山海關……” 李景隆翻個白眼道:“若是韃靼、瓦剌趁我遼東兵內調,趁機奪我遼東都司,奈何?” 方孝孺道:“韃靼、瓦剌正忙於內戰,無暇他顧,未必就有取遼東之心。再者,燕逆之勢越來越大,這是心腹之患,縱然舍了遼東,也要先把燕逆剷除,只要除了燕逆,縱然遼東被人占了,我天朝威武之師,難道還奪不回來嗎?只要遼東兵馬內調,燕逆必急於回軍以衛巢穴,我軍躡後追擊,當可一舉功成。” 朱允炆遲疑了一下,又望向他人,徐輝祖不動聲色地出班奏道:“希直先生所言,乃老成持國之見!臣附議!” 魏國公這一表態,便有許多軍中將領紛紛表態支持,景清、練子寧等人並不諳軍事,只是他們已經見識了太多方孝孺、黃子澄一班人好心辦壞事、越幫事越忙的本事,原還不敢表態,如今見眾多軍中將領支持,料想這計策縱然不是什麼神機妙算,應該也不是太蠢的主意,便也紛紛表態支持起來,這一來,李景隆、茹常就顯得勢單力薄不好說話了。 方孝孺見狀不禁暗暗得意起來,如今黃子澄和齊泰雖不在京師了,可是有了這未來暗家的鼎力支持,他照樣可以一樣九鼎,左右朝廷大勢。 其實這是他和徐輝祖商議出的辦法,徐輝祖詳細分析了關外局勢之後,斷定現在剛剛分裂的韃靼和瓦剌正忙於爭權奪勢,暫時不可能打遼東的主意。關外土地本就廣袤,這些牧族首領在乎的是現成的財富,而不是奪取一塊空曠的原野,調遼東兵入關,看似冒險,實則為蒙古人所乘的可能性並不大。 朱允炆見大多數人都同意方孝孺的主張,也不禁開心起來,連忙讓人擬旨,就按方孝孺的意思,命令盛庸、平安等人進軍北平,同時令遼東兵馬入關策應。 等到眾人紛紛告退的時候,方孝孺站立不動,候眾人都離去了,便湊到皇上面前,悄聲道:“皇上,臣還有一計,可助陛下對付燕王。” 朱允炆不意還有驚喜,連忙道:“希直先生快快講來。” 方孝孺對朱允炆低低地說出一番話來,朱允炆聽得頻頻點頭,喜形于色道:“先生智計無雙,朕就依先生之計去辦!” 正說著,木恩帶著禦醫進來了,看見方孝孺喜氣洋洋、大步流星地出去,木恩不禁有些納罕。自從黃子澄、齊泰被貶官流放,他可是很久沒看見方博士這般揚眉吐氣的模樣了,只是因為他剛從太醫院回來,卻不知道方孝孺有了什麼喜事。 …… 盛庸接到朱允炆的聖旨後,立即部署反擊,他先調大同守將房昭揮軍入紫荊關,攻擊已經歸順燕王的保定諸縣;令吳傑以糧草接濟房昭;又令遼東諸將揮師入關,攻擊永平;自己則親率大軍出德州,駐軍于易縣西水寨,這個地方處于萬山叢中,易守難攻,燕王倚仗鐵騎慣用的野戰之力是發揮不出來的;最後又讓平安率遊騎機動于外,或攻北平、或攻燕王,便宜行事。 一時間北方戰局鉛雲密佈,再度緊張起來。 北平城再度受到朝廷大軍的攻擊,入關的遼東兵馬和平安的軍隊輪番攻打北平,戰況激烈,雖不如上一次李景隆的四麵包圍聲勢駭人,但是他們知道守軍斷然不會舍了北平城,所以根本無需四面圍城,每日只是集重兵于一處猛攻,其慘烈比起上一次北平保衛戰不遑稍讓。 三年來,燕王與次子朱高煦領兵在外,金戈鐵馬、百戰沙場,朱小胖做為世子鎮守北平,雖未上過戰場,實比在戰場上還要艱難,他鎮守在北平城、要徵調糧草、募招士兵、接收歸順和征服的府縣、管理地方官員、徵收稅賦以充軍餉,接收整理前線運回的戰利器,如此種種,才能讓燕王領兵在外沒有後顧之憂。 三年來,這麼多事壓在他的肩上,日夜操勞,讓朱小胖整個人都成熟起來,性情沉穩,辦事老練,為人精明,唇上兩撇微髭更讓他整個人都透出幾分威嚴,唯一未變的只是他對家人的惇厚和他那怎麼勞累怎麼節食都減不下來的肥胖。 這天一早,南軍便對北平再度發起了衝鋒,朱高熾親自鎮守在千瘡百孔的城頭,四處鼓勵慰勉將士,等到中午南軍退下,他才得以喘上口氣。朱高熾回到城門樓裡,擦一把臉上的汗水,端起一隻大茶碗來剛要喝,便有人來稟報:“稟報世子,城人有人搖旗求見!” 朱高熾一怔,問道:“有幾人到陣前來?” 那士兵道:“只有一人!” 朱高熾微一思索,吩咐道:“放下弔筐,拉他上來,我倒要看看,平安想玩甚麼把戲。” 不一會兒,一個南軍的信使被拉上城頭,帶進城樓裡。朱高熾端坐上首,冷冷地道:“平安派你來做甚麼?” 那人哈哈一笑,泰然拱手道:“世子,小臣不是平安將軍的部下。” 朱高熾微一蹙眉,疑道:“你是遼東的人?” 那人神秘地一笑,說道:“也不是。小臣來自金陵。” “金陵?” 朱高熾驚疑地道:“你是皇上派來的使節?” 那人自袖中取出一封黃綾封着的密信,微笑道:“世子,這是陛下親筆寫與世子的,陛下知道,世子堅守北平與朝廷作對,乃是從于父命,不得不然。不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時,當舍孝而盡忠,陛下說,只要世子歸順朝廷,獻出北平,皇上就封世子為燕王,世代鎮守……” “不要說了!” 朱高熾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道:“來人,把他綁起來,押進大牢!” 一旁站立的一個武將眼看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眼珠轉了轉,一絲狡獪的光彩攸地一閃而沒。 這人乍一看是個武將,仔細看,皮甲下邊罩着的卻是一件靛藍色的太監袍。 燕王府中幾個管事大太監,鄭和、李興、侯顯、狗兒、王安,大概是北方武風興盛的緣故吧,他們都有一身好武藝,這黃儼也是其中一個,世子都親自守城了,他自然也要隨侍左右。 前兩天因為南軍攻城猛烈,黃儼畏戰不敢近前,被督戰的朱高熾發現,以軍法重重責打了一頓,黃儼懷恨在心,此時看到朝廷派人來招攬世子,登時計上心來,到了夜晚,黃儼便悄悄喚過一個心腹小太監,如此這般吩咐一番,然後把他悄悄綴下城去。 南軍也怕城中燕軍夜晚襲營,所以駐營之地距北平城有二十里地,城下並無敵軍,那小太監下了城,便撒腿奔去,投進了茫茫夜色當中。 再說朱高熾,押了那朝廷的使者去見母親。 徐妃也未把這事放在心上,朱允炆的親筆信被她看也不看地丟到一邊,便與兒子議起燕王即將回師,今冬數十萬大軍的冬衣和糧草問題。 第二天上午道衍和尚募集了一筆金銀財物,到燕王府來交給王妃,徐王妃想起昨日之事,順口說給道衍,道衍不禁失笑道:“皇上真是技窮了,竟然想讓世子背叛殿下,且不說那周王之子受他慫恿告父,落得個甚麼下場,就以世子之仁孝……”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突然變了。 徐妃何等機敏,立即察覺不妥,忙問道:“大師,有何不妥?” 道衍緩緩地道:“貧僧擔心,皇上招降是假,離間是真。” 徐妃一怔,說道:“離間?高熾和殿下乃是父子,以一封書信便能……” 說到這裡,她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周王次子何嘗不是親生骨肉?而且也是嫡子。自古以來,為了權力骨肉相殘的事兒還少麼,燕王如今領兵在外,如果北平有失,立即就會失去根基,消息傳開,頃刻之間他的大軍就得散去十之七八,沒有糧草、沒有根基,覆亡也不過是剎那間事,如果燕王聽到這個消息,他會不擔心麼? 徐妃霍地立起,粉面失色道:“哎呀,是我大意了,大師,如今怎麼辦才好?” 道衍問道:“皇上那封書信,可曾拆開看了?” 徐妃道:“沒有,高熾根本不屑一顧,我也不曾放在心上。” 她匆匆走過去,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了那封未曾開啟的書信遞給道衍,道衍鬆了口氣,說道:“如此還好,馬上派人攜此書信,再帶上那個朝廷的使節去見殿下,一切聽憑殿下處置,如此,方可消去殿下疑慮。否則,殿下縱不中計,難免疑心世子曾經猶豫,日後對世子大大不利!” 徐妃也知事態嚴重,急忙叫人提了那押在大牢的使者,叫來幾名親信的家將,殷殷囑咐一番。朱高熾從城頭回來,聽母親說明其中厲害,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待到當晚夜半時分,朱高熾便打開城門,放這幾名家將出城,快馬去尋燕王了。 黃儼派去的小太監一俟脫離北平範圍,立即使錢買了匹馬,晝夜兼程趕到燕王駐營之地,燕王聽到小太監稟報皇上派密使誘降世子,不禁有些猶疑,他實不願相信兒子會出賣自己,那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可是事關重大,一旦屬實那就是萬劫不復的結局。 思來想去放心不下,燕王便把二兒子朱高煦喚來,問他在京時候,世子與皇上可有往來。朱高煦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及至父親取出黃儼的密信,他才明白其中經過,一絲貪慾不禁油然而生。 他自問為了父親出生入死,功勞極大,可他不是長子,不管是這燕王之位,還是一旦父親坐了江山的皇位,都沒有他的份兒,朱高煦平時想起,也曾大感不忿不平。大哥既胖且虛,也許不得長壽,可他已經有了兒子,有這嫡子長孫在,王位或皇位,依舊不會屬於自己,如果能…… 一絲惡念在他的心頭徘徊,忽而想起大哥一向仁厚,對他和老三都極為親近,從小兒他們兩個闖了什麼闖事,大哥都極力包容,護着他們,如今自己一言便可定大哥生死,不禁又有些不忍起來。 朱棣見他臉色陰睛不定的,不禁喝道:“為父問你話呢,為何徬徨不答?” “啊!” 朱高煦吃了一驚,那權利之心終究戰勝了骨肉親情,他橫下心來,跪地說道:“父王,兒……猶豫不決,是不想言及大哥是非,那畢竟是孩兒的親大哥呀,可……可是事關父王和十數萬大軍的安危,兒子又不敢隱瞞,所以……” 朱棣目光一厲,沉聲道:“只管講來,為父自有分寸!” “是!” 朱高煦做出一副百般不願的樣子,勉強說道:“兒臣三兄弟到京師時,皇上設盛宴款待,對大哥極盡優容。以後……以後也時常召大哥入宮敘話。大哥博學多才,精通琴棋書畫,不似孩兒這般一介武夫,所以甚受皇上愛護,皇上身邊的近臣,如懷慶駙馬等一眾皇親國戚,也常與大哥一起飲宴吃請,皇上與大哥……的確……的確是非常親近的……” 朱棣聽到這裡,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朱高煦趕緊又道:“不過,孩兒相信,大哥是絶不會受皇上矇蔽的,黃儼送的口信兒不也只說皇上派人招降,被大哥帶人帶信扣下了麼,可並沒說大哥答應投降。” 朱棣驚疑不定,心中只想:“如果兒子真的受了皇上蠱惑,投靠朝廷……”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雖說北平有愛妃徐氏,還有道衍大師在,但是高熾是名正言順的世子,一直執掌着北平的軍政大權。這幾年自己領兵在外,北平軍政法司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兒子一手掌握,如果他要反,王妃和道衍大師是制止不了他的,不要說他獻出整座北平城,只要他打開一道城門,放南軍進城,那就大勢去矣。 朱棣思來想去,終不敢把全家人性命和十餘萬大軍的前程都放在他對長子的信任上,他沉着臉色對朱高煦道:“高煦,你立即以催繳錢糧的名義率輕騎返京,對朝廷招降之事只作不知,見了你大哥之後,馬上動手把他抓起來,再持俺的手令控制全城,等俺回去再作道理。如果你大哥膽敢反抗,那就…… 朱棣咬了咬牙,目中厲色閃爍,右掌白下狠狠一劈,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殺!” “孩兒遵命!” 朱高煦連忙答應,心頭不由自主地急跳起來,雖然父親吩咐,如果大哥不肯遵令才可殺他,可是到時候到底是個什麼局面,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就算事後被父親察覺什麼,他還能殺了自己為大哥報仇不成?何況兄弟三個裡面,父親本來就最喜歡自己呀乙 朱高煦一面急急地轉着念頭,一面站起身來往外走,恰在此時,朱能引着幾個燕王府的家將,押着一個垂頭喪氣的傢伙走進帳來。 原來,黃儼雖然提前一天就派人了來送信,可他不敢驚動朱高熾,是偷偷用籮筐把他的親信小太監放下城的,那小太監走了幾十里路,到了一處村鎮,才買到代步的馬匹,還是一匹劣馬。 而徐王妃派來的幾員家將是朱高熾大模大樣打開城門放出來的,騎的也是軍中一等一的戰馬,結果只比那小太監晚了片刻便趕到了軍營。 朱棣聽那家將說明來由,再接過那封皇帝的御筆書信一看,見那火漆封口完好無損,根本不曾開啟過,激動的雙眼漾起一抹淚光,仰天長嘆道:“險殺吾兒、險殺吾兒啊!” 這一樁離間計,正是方孝孺密授于朱允炆的,以國之宰輔、管仲樂毅自詡的方孝孺,自入京輔政以來,唯一一點可圈可點的事蹟,就是這一回了。 若不是徐妃偶然說與道衍知道,他這一次真就成功地讓朱棣父子相殘了,憑此一計,也可稍稍洗脫他的無能之名,可惜,被道衍那個禿驢給破壞了,由此看來,方孝孺剛一把持朝政,就嚴厲打壓佛教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離間計沒有成功,方孝孺正懊喪不已的時候,夏潯又給他上了一把眼藥,因為方孝孺和中山王府聯姻的文定之期到了…… 第379章 文定之日 錦衣衛對何天陽一行人的監視,很快就有人彙報給了夏潯。鑒於夏潯的情報總部實際上就設在鴻臚寺,容不得半點閃失,所以夏潯安排了最精鋭的人員,佈署在鴻臚寺左右,利用各種身份和職業為掩護,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注意自己周圍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他們的唯一使命就是盯着自己的頭領,沒有其它任何舉動,看來自然與普通百姓無異,毫無可疑,因此也就很難引起錦衣衛密探的注意。結果這些扮成商販、夥計、吹糖人兒的,乃至街頭擺碗乞討的叫花子的潛龍秘諜們,突然發現他們多了幾個夥伴,同他們一樣認真地監視着鴻臚寺儀賓館。 秘探們不知道這是大人另外安排的一路人馬還是朝廷一方的人員,立即把這些怪異現象稟報了他們的上司,再由他們的上司轉達到夏潯那裡,夏潯一聽就察覺有些不妙。 他以外國使節的身份到京,主要是為了開展局面方便,可以公開與勛貴公卿們來往而不引人注目,現在這個目的已基本達到,他已經打開了局面,在敵人的心臟位置安插了釘子,這個時候情報網的安全和維護現有成績顯然比繼續冒險更加重要,所以夏潯馬上決定啟動撤退預案,把他的指揮機構化明為暗。 何天陽對夏潯的決定當然不會反對,也無權反對,何況有機會離開,他也非常樂意,再過兩個月萍女就要生產了,他也希望自己的兒子出世時能夠守在娘倆兒身邊,所以立即按照夏潯的安排準備起來。在錦衣衛對儀賓館部署監視的第三天早上,山後國承直郎尋大鬍子就出了鴻臚寺,騎着一匹馬揚長而去。平素只有王子出城遊玩或去別人府上赴宴時他們才乘車馬,其他時間隨從們自去城中遊逛都是步行的,所以對夏潯的這番舉動,錦衣衛準備不夠充分,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一時找不到馬,只得派了兩個人憑腳力追上去,卻見這個大鬍子出了城,夏潯出了南城,打馬揚鞭飛馳而去。錦衣秘探們監控的主要對象是山後國那位王子,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因為事涉外交,對這位王子及其仆從可是一個也不敢動的,眼見這種場面,那跟蹤的錦衣衛莫名其妙,也不敢追上去阻攔。 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的廟還在儀賓館,那座廟裡的大方丈賀天羊王子還在,跑個小沙彌也不算甚麼,他們便回去稟報陳東。陳東聽了消息也有些奇怪,他考慮了一下,便去了趟五城兵馬司,找了個理由,請人出面去儀賓館打聽。 得到的消息說,山後國王世子妃快要生產了,王子思念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兒子,決定近日返回山後國。王子赴大明朝覲時的兩艘大船已經護送王妃返航了,所以要派人先去福州,搭海船出海,至彼國調船和護衛到福州港迎候王子。 山後國王子已然要走了? 聽到這樁大事陳東不敢怠慢,立即回去稟報羅克敵,至于走掉的那個小蝦米,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如果賀天羊這班人真的可疑,最可疑的也只能是賀天羊本人,王子是個無關輕重的人,倒是一個仆從才是首腦?這種事兒的確是不易想像的。尤其是夏潯煞有介事地往福州方向走,又要安排海船什麼的,佈置得挺像那麼一回事兒,陳東對他們的警惕進一步減弱了。 他始終認為,在羅大人列出的這些嫌疑人中,最不可能的就是這些番邦使者。 羅克敵對所謂的山後國使節也僅僅是產生了懷疑,聽了回報又能採取什麼有力措施?他現在做事最大的困難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朝廷內鄣的箝制,他是在各方勢力的壓制和戒備下做事的,哪能使得出當初錦衣衛緹騎四出的威風,也只能讓陳東打起十二分精神,盯住這個賀天羊了事。 第二天,何天陽請孟侍郎再向天子請辭,因為老婆要生孩子了,雖然還有兩個多月呢,可是路途遙遠,他這就得準備回國了。孟侍郎代他把意思呈報了天子,朱允炆正忙得焦頭爛額,也無心再輓留這位在大明白吃白喝了快一年的山後國王子,只吩咐孟浮生擬定歸期、安排行程,把這個山後國王子風風光光送走便是。 孟浮生領了聖旨,便回去準備起來。 …… 方孝孺和中山王府聯姻的文定之期到了。 所謂文定,也就是六禮之中的納徵,不過現在這時節,已經很少有人嚴格按照古禮來操辦了,什麼大雁白鵝的,大戶人家,總不成真的抱著這麼個東西上門去求親吧。 方孝孺雖然執着于上古禮制,在這一點上也不能不屈從于現在的風俗,畢竟是辦喜事,總得依着現在的習俗,讓賓主盡歡才成,如果一味可着自己的性子來,那就要閙得大家不愉快了。 文定是男方納禮,雙方正式定親。這個大日子,要有女方來操辦,男方登門送騁禮訂婚書。女方會在這一天廣邀親朋友賓客,因為成親的時候是在男方家裡操辦,女方的親朋好友都是無緣參加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大大操辦一番。 當然,這一天男方來的也不會只有主人翁一人,他同樣要廣邀親朋友,一同上門。一來是示之隆重,二來也有證明門當戶對的意思,反正以中山王府的財勢,也不差再多擺幾十桌酒席。 文定的地址設在莫愁糊畔勝棋樓,這是徐家的產業。 一大早兒,中山王府的人就開始張羅起來,其實大部分準備工作頭一天就佈置完成了。到了巳時,徐家的主人們就到了,徐輝祖、徐增壽,甚至連本來在外地做官的老二徐膺緒都趕了回來,個個新衣新帽,喜氣洋洋。 徐增壽私下裡曾經問過小妹子,徐茗兒吱吱唔唔,並不見原來的決絶態度,徐增壽只道妹子對方家還算滿意,女孩兒家家的臉皮子嫩,不好意思說出來,既然妹子自己個兒樂意,他也懶得做個惡人,所以今日操辦喜事,他也是由衷地歡喜。 又過片刻,徐家的親朋好友便陸續到了,這個時候便看出徐家的潛勢力究竟有多大了。徐家的支房旁脈,不管是在鳳陽的、開封的,還是其他甚麼地方的,都派人帶了厚禮回來,各地也有許多與徐家有關係的武將文官派人攜重禮來道賀,在京的文武官員來參加文定之禮的更是不計其數。 除了這些人,皇親國戚、勛臣公卿世家來的人更多,放眼望去,不是王爺就是公爺、不是駙馬就是侯爺,京裡有字型大小的世家,不管和徐家走得遠近,這種日子都得給面子,一時間竟來了大半個朝廷。 又過了一陣兒,方孝孺一方也帶著大隊人馬來了,方孝孺邀請的大多是禦使台、國子監的官員、教授,又有許多他的門生以及攀附在他左右的官員主動趕來道賀,雖然遠不及中山王府來賀的親朋好友眾多,也不及他們有份量,但是清一色的文臣儒士,風景倒也別緻。 方孝孺坐在車上,怡然自得。 要結盟,當然不必非得結親,可是還有比結親更具象徵意義的結盟嗎? 這婚事一定,就是讓普天下都知道,他方孝孺已經和中山王府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當初黃子澄力薦李景隆為討逆大將軍,對黃子澄心中打算的小九九,方孝孺未必一點不知,想不到黃子澄沒有成功,自己卻成功了,有了皇上的寵信,再有中山王府的全力支持,朝野間還有誰能與他抗衡? 假以時日,燕藩被剷除,諸王被消滅,到那時候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推行井田之制,覆上古制度,想必也沒有人敢在他耳邊聒噪,阻礙他天下大治的宏偉理想了吧? 想到這裡,方孝孺不禁微笑起來。 車駕到了,已然聞訊的徐輝祖三兄弟領着一大幫子公侯爵爺、高官貴冑迎了出來。方孝孺連忙下車,彼此寒暄相見。對於徐家的莫大聲勢,方孝孺心中早已有所準備,可是乍一見到這麼多平時大朝會都未必湊得如此齊全的王公大臣,還是把他嚇了一跳。 不過方孝孺倒也沒有過于忐忑,論實力、論根基人脈,他遠不及中山王府,可若論帝寵,還有人能超過他嗎?徐家道賀的人再多,官兒再大,難道比得上皇帝一位使節道賀帶來的尊榮? 皇上己經知道他要與徐家結親了,對那個曾在禦前頂撞自己的小丫頭,朱允炆還頗有印象,聽說她馬上就要做了方家的兒媳,朱允炆也很高興,他當然知道希直先生如果有了徐家之助,對自己將有多麼大的幫助。 戰局到了這一步,哪怕他是天子,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拉攏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了。 所以,他也準備了一份禮物,只等雙方文定之時,派使節來當眾賞賜,給希直先生壯壯行色。 遠遠的,一輛馬車停在那兒,簾籠稍稍挑起一道縫兒,可以窺見勝棋樓前車水馬龍的熱閙景象。小郡主緊張得臉兒有些發白,窺探着樓前動靜。 她是中山王府小郡主,幾個哥哥都不在家,她想離開,又有哪個敢攔她? 看了半晌,小郡主扭過頭,緊張地問夏潯:“咱們……就這麼走了不成嗎?非得去當眾拒絶他嗎?” 夏潯道:“不這樣不成啊,你不當眾拒絶,給他一個大大的沒臉,他還得死皮賴臉非要拉你去當他方家的兒媳,到時候你大哥對外佯稱你生病需要靜養,再暗中派人到處抓你怎麼辦?為免後患,就得一步到位,叫他又羞又憤,再也沒臉再提親事,小郡主就算不小心被抓回去,這親也結不成,那才能一勞永逸呀。” 小茗兒被魔鬼的甜言蜜語感動了:“你真好,還是你想的周全!可我去了,萬一……” “你放心,如果出了什麼差遲,我馬上搶你出來!” 夏潯把胸脯拍得咚咚直響:“知道那兒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嗎?我早就安排了百十條壯漢在裏邊,一旦有事,馬上搶親!” “嗯!” 徐茗兒重重一點頭,掀開簾兒跳下車,長吸一口氣,挺起酥胸,便雄糾糾氣昂昂地朝前走去…… 第380章 本姑娘不敢高攀 “今日小妹妙錦與方先生佳兒中憲文定佳期,承蒙各位親朋好友光臨道喜,徐輝祖真是感激不盡呀!” 眼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徐輝祖便走到堂前,向各位來賓抱拳道謝,他行了個羅圈揖,眾人紛紛站起還禮。李景隆懶洋洋的,最後一個站起來,隨隨便便地向他一拱手。 方孝孺滿面春風地道:“徐氏有佳女,知書達理,姿容秀麗,犬子中憲,正當適婚年齡,承蒙禮部尚書陳迪大人從中撮合,方某今日得與徐家結下百年之好,呵呵,今日文定,擇日成親。唯願以後,小兒女們夫妻保守,嗣續繁昌,今日各位親朋故舊、同僚好友到賀,也請為彼此做個見證!” 徐輝祖便笑道:“呵呵,我那妹子嫁到方家以後,便是方家的人了,孝敬公婆、和睦手足,那是份內之事,若有不當之處,希直先生就該教訓,可不要寵慣着她。” 旁邊便有人起鬨道:“婚書一換,定了終身,便是真正的親家了,魏國公對希直先生怎麼還是這般客氣?” “是啊,是啊,應該換個稱呼了。” 徐輝祖扭頭一看,見那起鬨的幾個都是自己好友,不由笑道:“今日你們來,只做一個陪客,多喝幾杯酒,便是與我的賀禮了,休得聒噪。” 轉過頭來,徐輝祖又對方孝孺道:“希直先生,你我這就交換婚書,做個真正親家吧,呵呵,你看,大家都有些着急了。” 方孝孺神秘地一笑,擺手道:“國公莫急,再稍候片刻,還有貴客未到啊。” 徐輝祖奇道:“還有貴客?” 他想了想自己所請的客人,方孝孺未必是在乎的,這貴客一定是方孝孺請來的人,可是環顧席上,正談笑晏晏的幾個官兒,几乎已涵蓋了六部九卿,要說還有貴客,那還能有誰? 徐輝祖想問,可是見方孝孺一臉神秘的樣子,自己終究是女方家長,不好表現得比對方還要着急,只好揮揮手,讓那捧着準備讓雙方簽字畫押的通婚書、應婚書上來的侍婢又退了下去。 李景隆是曹國公,地位不在徐輝祖之下,故而也坐在首位,看見方孝孺那副德性,不屑地撇了撇嘴,茹常捻着鬍鬚,肩膀頭兒向他這邊一歪,低聲道:“故弄玄虛!” 李景隆“嗤”地一聲冷笑,說道:“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了!” 在他右首旁坐著的是促成這樁婚姻的大媒人禮部尚書陳迪,李景隆的聲音雖小,卻未着意在掩飾,被他聽見了,不禁扭頭看了一眼。 李景隆嘻皮笑臉地對他道:“天天朝堂上相見,時不時的還鬥鬥嘴皮子,陳大人還沒看夠麼?” 他轉而對兵部尚書茹常道:“茹大人,本國公真有如此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麼?” 茹常拱手笑道:“曹國公風度翩躚、一表人才、謙謙君子,溫良如玉啊。” 李景隆捏着下巴沉吟道:“哦?原來我還是個君子……” 這時徐增壽答對了幾個客人,剛剛回到席前坐下,看出他好象在說怪話,便瞪了他一眼,說道:“九江,今兒是我妹子大喜之日,你給我消停着些,否則,我可不饒你!” 李景隆聳聳肩,哼道:“既是君子麼,我就當一回啞巴得了。” 這句話剛說完,他突然“咦”了一聲,本來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的身子攸地一下坐直了,兩隻眼睛也亮起來,坐在斜對面的徐增壽察覺他神情有異,順着他的眼光扭頭一看,不由也吃了一驚,失聲道:“小妹!她來做什麼?” …… 今日是方、徐兩家文定之期,可這當事人卻是不必露面的,尤其是女方,根本不需到場,特別是中山王府這樣的人家,哪裡需要小郡主拋頭露面,這是極為失禮的行為,起碼要被人說一聲管教不嚴,陡見茗兒出現,徐增壽自然大驚。 今日賀客中認得徐茗兒的,都不禁目瞪口獃,有那不認得的,眼見別人神情詭異,低聲問上兩句,自己的神情也立即詭異起來,才片刻的功夫,整座勝棋樓上鴉雀無聲,徐輝祖驚見自己小妹出現,急忙站起來迎上去,小聲道:“茗兒,你……你怎麼來了?” “你議的是我的終身大事,我怎麼就不能來?” 徐茗兒推開徐輝祖,雙眼冷冷一掃,依着夏潯教她的話兒,明明看見了方孝孺,以前也曾在府中見過的,偏做出一副不認得的樣兒,把小瑤鼻兒一翹,大聲道:“哪個是方孝孺,請出來一見!” 方孝孺眉頭大皺,他知道徐家這個女兒不大願意做自己家的媳婦,當日聽她吟出一首荒唐之極的詩來,他就知道這個小姑娘對方家有些成見了。不過為了大業,他勉強也能忍得。再說,她那三個姐姐嫁的雖然尊貴,如今卻也不過是朝不保夕的王妃,其中代王妃更已做了蜀中一囚徒,自己當世大儒、當朝隱相,自己的兒子難道還娶不得他中山王府的姑娘? 所以在方孝孺料來,徐妙錦縱有不滿,待到生米煮成熟飯,也會回心轉意的,想不到她竟然如此不知禮儀,這可是方家的未來兒媳,拋頭露面丟他方面家的臉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直呼自己名姓,就連她大哥都要稱自己一聲希直先生,她竟敢直呼自己這老公公的名姓,方孝孺大為不忿:“馬上就要做我方家的媳婦,還敢對我端郡主的架子麼?” 他把臉一沉,緩緩起身,端起公爹架子道:“方某在此,姑娘是什麼人?”說著向徐輝祖不斷地打眼色。 依着他的意思,皇上的欽使馬上就要到了,甭管在座的賓朋認得她還是不認得她,只管佯做不識,叫徐輝祖見機把她拉走,面子上過得去就成了,先應付了今日的事,回頭等她嫁到自己家裡,到那時想怎麼管教她,可就連徐家都不能插手了,何必當着滿朝公卿的面丟人現眼。 可是徐茗兒被夏潯連哄帶嚇,已是牢牢記住了夏潯告訴她的話:“方孝孺這個人,好名重於性命,你非得羞辱他一番,讓他主動放棄聯姻才成。要不然,他為了得到你大哥的支持,你的些許不是他都隱忍下來,非要與你家結親,那麼你就算逃掉天涯海角去,也仍然是方家的媳婦,因為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大哥簽了字,你可就是方家公認的兒媳了呀!” 所以一見方孝孺裝佯兒,徐茗兒也不點破曾與他見過一面,只是一甩袖子掙開大哥的手臂,對他大聲說道:“你就是方孝孺?好教你知道,本姑娘就是徐妙錦!” 四下里議論聲像蒼蠅般嗡嗡起來,眾人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不對勁兒呀,小郡主好象不同意這樁婚事呢,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什麼呀!怎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這不挺好看的嘛,我還是頭回看見徐家小郡主,嘖嘖嘖,還真俊吶。” “你廢什麼話呀,我說的是她的神氣!” 茹常肩膀一歪,又湊到了李景隆身邊,耳語道:“國公,有好戲看了。” 李景隆正襟危坐,精神奕奕,只回了他兩個字:“看戲!” 議論聲傳到方孝孺耳朵裡,弄得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一時間那股子書生犟勁兒也上來了,眼見徐輝祖要把妹子拖走,反而被他攔住,沉聲道:“原來是小郡主,不知郡主要見方某,有什麼事?” 徐茗兒道:“方先生名滿京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大哥要把妙錦的終身許配與方家二公子,小女子特意趕來瞧瞧。” 方孝孺聽了一怔,聽這口氣不大對勁兒,聽她說的話卻是在稱讚他,一時間他也拿不定這小姑娘的心思了。 徐茗兒大聲道:“我聽說太祖皇帝三十年勵精圖治,使得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物阜人豐,四海昇平,自建文皇帝繼承大寶,請了你方博士入朝輔政,只三年功夫,便閙得皇室操弋、戰亂頻仍、府庫空虛、民不聊生,可有此事麼?” “你……你……” 方孝孺的麵皮如同打了鷄血,赤紅赤紅的,一口氣兒堵在喉嚨裡,指着徐茗兒竟然說不出話來。 徐輝祖大怒,拔腿就向徐茗兒衝來,徐增壽一見他那副窮凶極惡的樣子,還道他要對小妹動手,連忙向他的好哥們大都督陳暄使個眼色,一左一右衝上去,架住了徐輝祖,拉起了偏架。 徐茗兒用清清脆脆的聲音說道:“我聽說,藩籬天下是太祖遺制,方博士甫一入朝,便鼓吹削藩,太祖屍骨未寒,皇子們便死的死、囚的囚,骨肉相殘,致有今日之亂; 我聽說,方博士博學多才,當世大儒,最為推崇上古井田之制。自古鋭意改革者,必有人受益、有人失意,有人擁戴,有人反對,唯有方博士井田古制一出,普天之下,無論士農工商,莫不群起反對,也算得是古今第一人了! 我聽說,方博士崇尚禮教,傾慕周官法度,認為只要按照周禮命名官署治理天下,我大明就能繁榮昌盛,遠邁太祖,所以今日省州,明日省縣;今日並衛,明日並所;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官階;宮門殿門名題日新,日不暇給而不曾休,常常是各個衙門口兒的牌匾油漆未乾而再做新匾?” “你……你……” 方孝孺氣得哆嗦起來,人群中卻已有人吃吃偷笑起來。 同後世文人吹捧的所謂“四載寬政解嚴霜”不同,民間對方黃之流的改革卻有着不同的評價。 實際上也是如此,朱元璋是狠、是嚴,可他的狠與嚴是對誰呢?所謂四載寬政解嚴霜,是哪些人的感慨之言呢?會是平民百姓嗎?朱允炆上台的這四年,戰事不休,不斷地徵兵征役,會有平民百姓歡欣鼓舞地得出這麼一個“四載寬政解嚴霜”的結論嗎? 恰恰相反!民間對方孝孺等人的所謂建文新政、愚蠢改革,是持反對和譏笑態度的。 削藩不用說了,已經逼反了燕王,百姓們便不敢妄議了,因為這時候再提反對,就可以給你扣上同情叛逆的罪名;恢復井田制也不用說了,連他最堅定的盟友都不支持他,這種天真到難以置信的想法,剛在朝堂上提出個設想,就被隷屬於不同派系的官員們一齊撲滅了,連個火星都不給他留下,並不曾真個危害人間,無須議論。 對官員和百姓們來說,最煩不勝煩的就是方孝孺的復周官法度,合併幾個州縣,把官名換個古老的名稱,改宮殿名、改城門名,而且還是改了一遍又一遍。 他改一遍,各個衙門口兒就得跟着動彈一遍,牌匾要換、官印要換,在大明嚴格的戶籍制度下,涉及到的州縣及其百姓,有無數的證件都要換。他動動嘴皮子,就得有無數的人忙得跟陀螺似的,做的卻是些無用功,民間豈能不怨聲載道? 方纔徐茗兒所說的第三條中那段“今日省州,明日省縣;今日並衛,明日並所;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官階;宮門殿門名題日新,日不暇給而不曾休。”就來自於民間的一段歌謡,類似於現在的“你拍一,我拍一”,被小朋友們早就傳唱開來的。 徐茗兒又道:“方博士能以三年之功,毀掉太祖皇帝夙興夜寐、殫精竭慮的三十年奠基,這樣的大本領,徐妙錦可不敢高攀方家,小女子擔心蟻蛀棟樑,萬一大廈傾覆,會連我徐家都受了牽累。方博士這等人才,虎父無犬子,令子方中憲定也是一等一的人中俊傑了,小女子自慚形穢,同樣不敢高攀。所以,承蒙青睞,好意心領,徐妙錦言盡于此,告辭了!” 徐茗兒一副稚嫩的少女聲音,可是字字句句如戟似刀,戳得都是方孝孺的痛處,把方孝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徐輝祖鼻孔冒煙,氣極敗壞地吼道:“徐妙錦,反了你了!來人吶,把她給我拿下!拿下!” 李景隆一看,“噌”地一下,跟兔子似的就躥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徐茗兒前邊,眉開眼笑地道:“別動!誰也別動!哎呀,我說老徐呀,跟個小孩子嘔什麼氣嘛,小孩子不懂事,說話沒深沒淺,你別往心裡去,希直先生,你也別往心裡去,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夏潯早已料定徐茗兒進去說這番話,可以從容出來的。自家小孩子當眾說了不該說的話,當家主事人該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當然不是教訓自家小孩子,他得先向被氣瘋了的那位賠不是。再說,且不提這勝棋樓上有多少他的人,就是徐家那些親戚朋友,也得蹦出來勸和呀,徐茗兒只說退親,沒說逃走,還能馬上把她捆起來不成。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夏潯事先安排的人出面,懷慶駙馬、尚書茹常、禦使鬱新、黃真,乃至所有自認為和徐家有交情的,或者正想攀交情的賀客全都蹦了出來,拉這個、勸那個,七嘴八舌,亂作一團。 趁這功夫,徐茗兒已大模大樣地出了勝棋樓,上了候在門口的那輛馬車,臨時客串車伕的夏潯把氈帽往下一壓,大鞭一揮,馬車便揚長而去。 “罷了,罷了,我方家……我方家不敢高攀你中山王府,這樣的好媳婦,我方家娶不起!” 方孝孺氣得嘴唇發木,這句話說完,氣兒都喘不勻實了。 徐輝祖怒不可遏,可他被徐增壽和陳喧緊緊抓住雙臂,面前又有茹常擋在那兒苦口婆心地解勸,也衝不出去抓人。 正忙碌間,樓梯口兒噔噔噔一陣響,一個穿著靛藍太監袍兒的小太監手持拂塵,領着四個宮中侍衛走上樓來,後邊那四個侍衛手裡還托着漆盤,上邊放著如意、玉珮等物。 那小太監正是禦前行走的小內侍木恩,勝棋樓上熱熱閙閙的,他可不知道倒底發生了什麼事,辦喜事可不就是熱熱閙閙的麼。 木恩跑到台階上站定,把拂塵一揚,眼皮子一壓,看也不看眾人,便拉著長音唱起來:“皇上有旨……” “唰!” 勝棋樓上原本吵吵閙閙的人們立即肅靜下來,許多人仍舊保持着拉扯、推拽的動作,一齊扭頭向樓梯口看來。 木恩頭不抬眼不睜地道:“皇上說了,欣聞中山王府妙錦郡主與希直先生次子中憲喜結佳緣,朕心甚慰,特賜玉如意一對,龍鳳玉珮一雙,銀鎏金鑲玉嵌寶魚藍觀音桃心一枚,霞帔墜掛熏香綉囊一隻,願新人雙雙,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木恩像唱喜歌兒似的說完,又把拂塵又一揚,這才睜開眼皮。一睜眼把他嚇了一跳,只見滿堂賓客都在看著他,一副獃若木鷄的模樣。木恩也不覺奇怪起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沒發現自己有什麼毛病,便把脖子一梗,拂塵一揚,又唱道:“徐輝祖、方孝孺,上前接旨、謝恩吶……” 第381章 和叔叔私奔 方孝孺大怒而去,兩家婚事自然告吹。 夏潯已經篤定了這個結局,這在徐茗兒登上勝棋樓,對方孝孺一番冷嘲熱諷之後,已是必然的結局,而且就連方徐兩家其它形式的聯盟之路也都一起堵死了。 方孝孺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本來就不是為了大局能忍辱負重的角色,況且此人向來自負,他現在雖需要中山王府的支持,可是在他心中看來,一旦聯盟的話,他給予中山王府的支持遠比他能得到的更多,那他豈肯接受這樣的羞辱。 更何況,在場的那些文武官員可是彙集了朝中各個派系的勢力,不管他們在朝堂上爭得多凶,在這種婚喪嫁娶的事情上卻不能失禮的,沒必要徹底撕破臉面嘛,所以今天他們全都來了。如今既然有機會利用小郡主的拒婚來破壞方孝孺和中山王府的聯盟,他們又不是傻鳥,一個個在官場上遠比夏潯這種人更老辣、更會捕捉機會,他們會放過嗎? 不出所料,這些官場老油條見機不可失,馬上用了種種表面上是解勸,實則是火上澆油的手段,成功地把方孝孺給激走了。方孝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教了半輩子書的市級大學教授,教的還是古典文學,一直鑽在故紙堆裡做學問。 這些官兒們是什麼人吶,他們在宦海裡撲騰了半輩子,能從朱元璋那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倔老頭兒手下混到現在,哪個不是人精,若說玩心眼、動權術,方孝孺哪比得了他們。所以他們不勸還則罷了,越勸方孝孺越怒,竟是一刻也獃不得了,當即拂袖便走。 木恩杵在那兒,這邊聽一句,那邊咱一句,七拼八湊的,卻也聽明白了經過,眼見這禮是送不出去了,木恩忙不迭向那四個宮中侍衛打聲招呼,又把東西捧回去了。 片刻的功夫,經由一哄而散的文武百官及其仆從下人乃至每一個車伕、轎伕之口,發生在勝棋樓的這樁事情就迅速在金陵城裡傳揚開了。 羅克敵聽說這件事後只是微微一笑,對於破壞方徐聯盟,他也是樂見其成的,這樣的結果,他覺得很不錯。但是緊接着監視徐增壽的人趕來彙報徐增壽舉動時,順帶著捎來一個消息:小郡主沒回中山王府,魏國公正在勝棋樓答對各方賀客,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負責監視徐增壽的主事人是葉安,消息就是他送回來的。羅克敵聽了這個消息只是一怔,也並未深想,只是隨口問道:“想必,她也知道回去後要受兄長責罰,去了親友家中居住?” 葉安道:“郡主從勝棋樓出來,便上了一輛馬車,觀其形樣,不似中山王府車駕,左右也沒有隨行的下人,卑職覺得蹊蹺,因見徐大都督仍在勝棋樓上,一時半晌不見得便會離開,所以就讓兩個人跟了上去。” 羅克敵唔了一聲:“結果如何?” 葉安吸了口氣,說道:“結果車子走街穿巷,一路下去,似乎早有許多人接應,用了很多擺脫追蹤的方法,咱們的人……居然跟丟了。” 羅克敵的眉尖輕輕佻了起來:“哦!居然跟丟了?” 一輛車子要擺脫跟蹤方法多的是,比如故意走一條只容一輛車子通過的窄巷,事先做好準備,這邊車子剛一出去,立即從對面再駛進一輛車子,故意堵塞住巷子,叫輟在後邊的人無法跟上,那麼只需片刻的功夫跟蹤目標也就失去蹤影了。 類似的法子有很多,羅克敵也沒有細問,問題是他派去的人絶非易與之輩,跟蹤與反跟蹤的手段都相當高明,竟也會跟丟了,那麼對方所做的準備、所動用的力量可就不容忽視了,不但要有龐大的力量,這個人對這一行還得絶不外行才行。 葉安道:“是,跟丟了。等他們再追上去時,竟然看見七八輛一模一樣的車子,分別駛向不同的方向,二人情急之下,分別攔住了一輛,結果一番盤問,都是‘平安車行’的客車。” “那這平安車行……” “卑職去查過了,有人用假身份租了整整十輛車子,線索斷了,查不下去。” 羅克敵沉默一下,徐茗兒翹家,這無所謂!只不過是貴冑人家的小兒女與家裡人閙彆扭罷了,可是徐茗兒還有個大姐夫,那可是是叱吒風雲的燕王殿下,如今一聯繫,恐怕他在勝棋樓上的舉動,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她在勝棋樓上當眾拒婚,破壞了中山王府和方孝孺兩家的聯盟之後,居然有人動用這麼多人手幫助她逃走,連錦衣衛的探子都可以擺脫…… 羅克敵起身踱了一陣,目光漸漸鋭利起來,他站住身子,緩緩地說道:“燕王秘諜!一定是燕王秘諜從中作祟,馬上集中人手查她的下落,說不定咱們可以從她身上找到我們一直想抓而抓不到的那個人!” 剛說到這兒,陳東便氣喘吁吁地趕來稟報:“大人,山後國使節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了,孟侍郎正安排車輛,準備護送他們離城。” “嗯?” 羅克敵的心中急急翻騰起來:“徐妙錦破壞徐家與方家聯姻,緊接着就被人接應,巧妙脫身逃走。然後是山後國使節離京,而此前不久,徐妙錦曾往鴻臚寺見過山後國王子,以此看來……” 羅克敵的眼睛亮了,脫口說道:“快,馬上截住山後國使團!” …… 上坊門,一行車駕緩緩出了城門。 孟浮生坐在車上,對一旁的何天陽笑道:“幾個月來,孟某與王子相處甚歡,今日王子歸國,孟某可是有些依依不捨了。” 何天陽道:“小王也是一樣啊,承蒙何大人一直以來的關照,過上幾年,天陽定然再度來朝謁上國,到時與大人還是有相見之期的。” 說著,一方玉珮已經順着他的袖子順了過去。 “番邦小國,海外孤地,實在沒有甚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小王此番回國,特意在城中《金玉坊》採買了許多禮物,準備回去後敬獻與父王、母后,以及親朋好友,見這方玉珮極是華美,便也買了下來,今日把它贈予這件大人,小小禮物,聊表小王對大人的謝意。” “哎呀呀!王子,這可使不得,款待王子,乃是本官的責任,哪能收受王子的謝禮。” 何天陽正色道:“這點東西,別無所圖,只是希望孟大人睹物思人,記得你我今朝友誼,記得海外異域還有小王這位朋友。大人若是拒絶,那可就是拒絶了小王一番情意了,還請大人千萬收下!” “這……這……既然王子這麼說,那下官可是不便推辭了,多謝王子惠賜,本官愧受了。” 玉珮在遞到他手裡時,微微閃出一綫來,只見潔白瑩瑩的,果然是一方美玉,而且那質地剔透澄澈,堪稱極品。等那沉甸甸的美玉這一入手,更覺觸感溫潤滑膩,孟浮生在袖中用大拇指狠狠地蹭了兩下玉珮,感覺着它的細膩質感,心中暗道:“果真是一方極品好玉,這質地,想必是一方和闐羊脂玉了,黃金有價玉無價,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 心裡想著,他的袖子往下一垂,那方羊脂玉的玉珮便滑到了袋子裡去,孟浮生又捏了捏,這才踏實下來。再與何天陽敘談時,可就真的有些依依不捨起來。 “站住!站住!停車檢查!” 車子剛出上坊門,還未到十里長亭,就有幾個差官按刀迎了上來。 鴻臚寺護送的官兵勒馬怒道:“瞎了你的狗眼,沒看到這是鴻臚寺的車駕嗎?” 那巡檢官不卑不亢地道:“不好意思,卑職也是奉命行事,還請鴻臚寺的同仁多多體諒。” 孟浮生眉頭一皺,起身走出車轎,往那一站,威嚴地喝道:“什麼事?” “就是他們,就是他們,拐帶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呀……” 一個白鬍子老頭兒踉踉蹌蹌地跑上來,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四下里忽啦啦圍上一群持刀槍的公人,看服色,應該是應天府的差役,其中還擁着一個身着推官服的官兒,在這些人中品秩最高,應該就是他們的頭兒了。 看這推官只三旬上下,雖只是個五品官兒,可他是在天子腳下負責地方治安、偵緝問案,麾下的公差捕快們比別的地方一省按察使司衙門裡的人數還多,所以威權極重,見了孟侍郎這三品大員也不顯得侷促慌張,只是拱了拱手,對孟浮生道:“大人請了,這個百姓向本官舉報,這一行車駕中,有人拐帶了他的女兒,本官職責所在,不得不察,還請大人行個方便,讓下官派人搜查一番。” “簡直是胡閙!” 孟侍郎拂袖大怒道:“這是山後國使節,來朝覲我國天子的,今日歸國,本官奉天子旨意護送離去,你們應天府也敢來查,這怠慢外使之罪,你們承擔得起嗎?” 不想那推官倒是頗有點“強項令”的架勢,夷然不懼,亢聲道:“下官掌一府刑名,維護京城治安,無論王侯公卿、文武百官,但為不法事,下官就管能得!今有苦主在此,只因他們是外國使節,下官就查不得嗎?下官職責所在,還請侍郎大人莫要為難下官,且容下官搜上一搜,若車中果真藏匿了民女,那下官就要把他們都帶回去交由府尹大人發落。若是所控不實,下官自向大人您叩頭謝罪便是了。” “你大膽!” 孟侍郎職責所在,豈肯讓他搜查外國使節車輛,再說,拿人手短,剛剛收了人家一方上好的玉珮,哪能不管事呢,他正要再度斥罵,何天陽從車中走了出來,笑吟吟地道:“行為坦蕩,自然心中磊落,大人維護之心,小王心領了,他要查,就由他查去吧。” 孟浮生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遲疑道:“王子……” 何天陽笑道:“大人放心,小王雖是番邦小國中人,也習天朝上國文化,哪能幹出這等作奸犯科的事來呢。” 孟浮生這才一擺手,讓鴻臚寺的護送官兵閃到一旁,那位推官便按着刀,領着那告狀的白鬍子老頭兒逐輛車子仔細地查起來,這一通查,他們車上車下、車裡車外都查遍了,不肯漏過一處可以藏人的所在,就連廂壁和踏板也要叩上一叩、敲上一敲,看看有無夾層。 十幾輛大車全都查遍了,所有的仆從使女也都在地上排成隊,一個一個地由那老頭兒仔細看過,始終找不到那老頭的女兒,老頭眨巴眨巴眼,有些茫然地道:“沒錯呀,鄰居二愣子說,老漢的女兒就是被這樣一行車駕給帶走的呀,怎麼不見人呢?” “混帳!你污告外國使節,本官回去一定要嚴厲治你的罪!” 那個推官勃然大怒,狠狠斥罵了那老頭兒幾句,才轉向孟浮生,陪笑道:“侍郎大人,下官莽撞,回頭兒……” 孟浮生冷冷一笑,介面道:“回頭兒,本官自會去應天府,見見你們的府尹王洪睿王大人,問問他王大人是怎麼管教手下的!哼!我們走!”說完一揮手,車隊揚長而去。 看著那車隊遠去,白鬍子老頭兒把鬍子一撕,赫然正是陳東喬扮,他又看看那個扮推官的葉安,苦笑道:“現在怎麼辦?” 葉安搖搖頭,垂頭喪氣地道:“回去,如實回稟大人便是了。” …… 與此同時,金陵城朝陽門門口,百姓們正排隊等候出城。 “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帶把刀,城門底下走一遭……” 街頭小兒拍掌唱著兒歌,歡樂無憂。 準備進城的百姓在左側通道,接受檢查,繳納進城稅,出城的百姓在右側通道,檢查比進城的要鬆寬多了。 “幹什麼的?” 喊話的老兵是金陵本地人,叫崔拽拽,四十出頭了還沒說上個媳婦兒,所以他倒不是守城極嚴,而是一見帶著大姑娘小媳婦出城的人,才非常熱情地湊上來,其實不過找機會搭訕幾句。 面前正有一個漢子,一臉鬍子,約摸有三十出頭,一身粗布衣裳,挑着兩個空竹筐,重要的是他還帶著一個小村姑,頭梳雙丫髻,荊釵布裙,眉清目秀,雖然像是得了黃疸病,挺漂亮的的一張小臉蛋兒居然是薑黃色的,卻絲毫不影響她那五官的俊美。 見那守城的大兵粗聲大氣的,一雙目光像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剜來剜去,那小村姑怯怯地拉住漢子的衣襟,輕聲喚道:“叔叔……”完全就是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姑娘模樣。 那漢子點頭哈腰的陪笑道:“軍爺,小人進城賣幾隻鴨子,這正要回去呢。” 把門的士兵上下看看他們,又看看那空空的竹筐,裏邊還有幾根鴨毛,實在尋不着什麼由頭留人,這才把槍一頓,擺手道:“去去去……” 兩人趕緊往外走。 “叔叔,那位軍爺好凶呀……” 小村姑怯生生地叫,可是那雙慧黠靈動的大眼睛裡,卻漾動着一抹頑皮的笑意,好象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擔著竹筐的漢子就像任何一個老實本份、不願惹事的鄉下人,只顧埋頭往前走,隨口訓斥道:“別瞎說,再淘氣,下回叔叔不帶你進城玩了。” 後邊崔拽拽貪婪地盯着那小姑娘款款扭動,如風拂楊柳的誘人小蠻腰,舔舔嘴唇,嘿嘿淫笑着,用當地土話道:“這個小盼兮,長得還蠻擺的……” 出了城門,那挑筐的漢子便加快了腳步,小村姑在後面連跑帶跳,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小姑娘一手叉着腰,呼呼地喘氣道:“楊旭,你慢點兒,累死我了,人家跟不上!” “叫叔叔!” 夏潯機警地四下一掃,看左右無人,這才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小村姑自然就是徐茗兒了,夏潯沒有叫她扮成男孩子,她沒有經驗,如果強扮作男人,反而容易露餡,所以只是把她打扮成了土裡土氣的小村姑,把她的膚色、髮型換了一下。 徐茗兒撇撇嘴,拉著長音兒吟哦道:“叔叔……你慢點走成不成,人家跟不上你。” “要不要我背你呀?” “好啊好啊!” “想得美!” “嘁!” “快點走,前邊有車接應,上了車,我便送你去江邊,馬上登船出海。” “去那個什麼島麼,你去不去?” “我不去,我在金陵還有大事要做,還要回來的。” “那我不走,你跟你走。” “豈有此理!” 夏潯惱了:“我答應救你出來時,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啊,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又要變卦!” 徐茗兒理直氣壯地道:“我當時不知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啊,上一次你把我丟在謝家,一個熟人都沒有,我在那兒跟坐牢似的。要不,你把我送去北平見我姐姐,我到了那兒,大不了不再露面,不露名姓,想必消息也傳不出來,不會影響我們徐家。” “別胡閙了成不成,我安排你出海,都費盡了周折,現在北方在打仗,這一路下去哪有太平的地方,把你一路送到北平太困難了,如果走海路,眼下又到了冬天,刮的可是東北風,不說海路難行吧,你這身子骨兒怕也吃不消一路的困苦。” “那我就跟着你唄,你不出事,我就安全。你如果出了事,我照樣安全,大哥還能把我怎麼樣麼,嘻嘻,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我來救你呢。” “你……我告訴你,你要跟着我,那可是只能扮村姑,一直扮村姑,沒有好衣裳穿、沒有好東西吃,睡大土炕,住草坯房,而且……” “好呀好呀,我就喜歡這樣,從來沒試過呢,真的很好玩……” 夏潯恐嚇無效,只好埋頭趕路。 徐茗兒又叉着小腰,一溜小跑起來:“楊旭,你慢點走,你追不上。叔叔!叔……叔……叔啊……” 金蟬子 第382章 兩隻害蟲 時間進入建文四年,北方的戰局叫人更加琢磨不透了。 三年來,南北兩軍的交戰主要集中在河山和山東兩省,總結戰績的話,燕軍勝多敗少,越戰越強。可是以戰果來說,燕軍整整三年靖難大戰,几乎沒有什麼進展,他們的鐵騎始終在山東、河北一帶,朝廷兵多勢勝,哪怕敗的再慘烈,都能隨時補充兵員、補充給養,以致于北軍攻不勝攻。 由於北軍的地盤有限,一大半給養來自于戰爭繳獲,他們養不起太多的兵,總兵力始終保持在十五六萬左右,這就使得他們有野戰能力,卻沒有足夠的兵力去分散守護被他們攻克的各處城池。因此這三年來,雖然被他們打下順德、廣平、大名等許多城池,卻是旋得旋失,要麼主動放棄,要麼被朝廷兵馬反撲奪回,能始終牢牢把持在燕軍手中的,不過是北平、保定、永平三府。 表面上看,燕軍沒有占到任何便宜,但是朝廷方面自家事自己知,他們卻知道這三年苦戰,朝廷方面耗損有多大,府庫空了,役夫徵召已超過數百萬次,可以調動的兵力已經全部投入北方戰場,他們已經拿不出錢來養兵、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再去補充北方戰場的需要了。 就連本來固定守候着金陵城,雷打不動不能外調的四十萬京城衛戍部隊,業已被他們悄悄調出了十萬,投放到了北方戰場。現在齊泰、王叔英在廣德募兵募糧,黃子澄、姚善在蘇州募兵募糧,練子寧、黃觀以及駙馬梅殷等分赴杭州等地籌集糧草和徵調兵員,百姓們被搜颳得怨聲載道。 在這種情況下,多少軍國大事需要處理,可是天才皇帝朱允炆不知怎麼的,卻想起了被他流放到雲南去當人猿泰山的五叔朱橚來。湘王一家自焚了,齊王被關到鳳陽大獄了,代王被異地關押到四川了,寧王跟着燕王造反了,這幾位王爺裏邊,只有周王還是自由之身,雖然他過的是餐風宿露的野人生活。 這可太不安全了,萬一燕王派人去雲南把他救走,三個王爺一同號召天下靖難,那不更是聲勢大振了麼?於是,朱允炆趕緊下了一道詔書,把他五叔朱橚十萬火急地從雲南弄回了京師,在金陵城裡找了個地方關押起來,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他才放心。 朱允炆“算無遺策”,未雨綢繆地把他五叔從流放勞改成拘押坐牢的時候,他的“臥龍”希直先生在幹什麼呢?希直先生引經據典、認真考證、夙興夜寐地辛苦工作,也終於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更定了大明王朝的品官勛階。 他對洪武朝時的官階制度進行了改革和細化,制定了文勛多少級、武勛多少級、文官多少品、武官多少品、文官每品多少等、武官每品多少等等,併進呈于皇帝,詔告天下,立即實施。 這兩個不着調兒的…… …… 在他們兩個忙不到點子上的瞎忙的時候,北方還在打仗。 燕軍過了年就再度出兵了,連陷東阿、東平、汶上、兗州、濟陽等地,山東布政使鐵鉉束手無策,只好繼續做他的“城神”,緊閉城門,守住他的濟南府了事。討逆大將軍盛庸也是步步後退,朝廷在兵員和錢糧上的匱乏,已經開始在戰場上得以體現了。 在這種情況下,請兵、請糧的奏章像雪片一般向京城飛來,不着調兒的皇帝朱允炆和他不着調兒的宰相方孝孺這才緊張起來,派誰去解山東之圍呢?兩個人計議來計議去,實在找不出一個可用的帥才,終於想到了魏國公徐輝祖頭上。 徐輝祖和方孝孺雖未結成兒女親家,但是在雙方接觸的那段日子裡,總算是彼此有了些交情,比起以前雙方互相併不熟悉要強上許多,在這種緊要關頭,只得讓徐輝祖掛帥趕赴山東解圍。 由於各地已經抽調不出兵馬,時間上也不容許再從地方抽調兵馬。方孝孺又獻計,從衛戍京師的軍隊裡再抽十萬大軍,由徐輝祖帶去山東。當然,隨軍是要派有監軍,擁有最終的統兵權的。 這是一等一的絶密消息,從京營裡抽調兵馬,南京就空虛了。由於前番沛縣糧草被焚,他們也知道京師裡有燕王耳目,因此這個消息屬於絶密,除了他們兩人,竟是誰也不曾告訴。 徐輝祖還沒趕到山東,朱棣已然扔下那座濟南城不管,大搖大擺地從濟南城下過去,一路攻城拔寨,很快就殺到了沛縣,再往前去就是徐州,過了黃河就是中都鳳陽了。 一時間,盛庸、平安、何福、陳暉等將領都慌張起來,紛紛搶去,前堵後追,務必要讓燕王止步于黃河岸邊。眼見各路南軍紛紛趕來,迎面又有他的大舅哥徐輝祖領兵來迎,朱棣便來了個戰略迂迴,一路轉移到了淝河、靈璧一帶。 何福在靈璧深壕高壘,想跟燕王打持久戰,重施故伎,把燕王耗回北平去。朱棣見狀,就去截他的糧道,阻止糧草運達靈璧,這一來何福可是作繭自縛了,出戰他又不敢,不出戰又沒有飯吃,只得派人向平安求援。 平安領兵去為何福解圍,結果被燕王以朵顏三衛的精鋭鐵騎為先鋒,將平安的軍隊一截為二,分段剿殺,何福在山上見狀連忙開城門赴援,又被朱高煦領軍擊退。好歹他是把被殺得狼狽不堪的平安等將領救回了山寨。朱棣也不強攻,只管在山下對峙。 圍點打援,這可是自古就屢試不爽的好辦法。 山上本來就缺糧,一下子又突然多出了來救援的一隊敗兵,本來山上的兵喝的就是稀飯,這一下稀得都能當鏡子使了。眼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何福與平安等人計議了一番,決定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強行突圍,轉移到淮河一帶,就近從附近州縣搬取糧食。 眾將計議已定,立即向全軍頒佈命令,明日以三聲號炮為令,聞得炮響,立即衝出山寨,向淮河方向突圍。 一處營地裡,總旗官宣佈了主帥的將令之後便轉身離開了,兩個士兵互相使個眼色,悄悄走到了一邊。 這兩個人,一個叫東方亮,一個叫岳俊弘,白溝河一戰,就是這這岳俊泓弄倒了帥旗,令得本來占了上風的李景隆一敗塗地,隨後兩人就因功分別被封為總旗和百戶,只不過好不容易打進了官兵一方,所以兩個人還是一直受命潛伏在這兒。 “東方大哥,明日就要突圍……” “我知道!” 東方亮袖着手,用襖袖蹭了下鼻子,骨碌碌地轉着眼珠子打量四周:“殿下為防南軍夜襲,駐營之地可不近吶,要是抽冷子突圍,南軍至少能逃出大半去。自打在李景隆身邊當了幾天親兵,這一年來,咱們哥倆先是跟着鐵鉉、後是跟着盛庸、再接下來跟着平安,苦日子也該到頭了,咱們今天夜裡就摸回去,給殿下報訊。” 兩個人對視,嘿嘿地奸笑兩聲,並肩走去。 “我們是害蟲,我們是蛀蟲,我們藏在最隱蔽的角落裡,露出一副最無害的模樣,於無聲無息之間,專門蝕空主人家的房梁、柱子,一陣風來,叫它轟然倒塌,還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第二天一早,寨上各路兵馬紛紛起床,升火做飯,飽餐一頓後準備突圍,各營兵馬陸續集結,才只集結完一小部分,“叨叨叨”三聲號炮便突然響起,在山谷中久久迴蕩。 各營將士都懵了:“已經開始突圍了?” 有那已經集結完畢的部隊反應比較快,立即一馬當先向營門跑去,反應慢的人登時也明白過來,要在燕軍的騎兵追擊下突圍,那是何等凶險的事情,落在後面的人,十有八九不被砍死也得被俘,是以也顧不得再向主官身邊集合了,人人爭先,奮勇向前,只管向寨門闖去。 高級將領們自然清楚地知道還未發出突圍的號令,但是這時任由他們聲嘶力竭如何叫喊,也制止不住炸營的士兵了。 山坳外,朱棣站在山坡上,腳下就是一蹲火炮,猩紅的披風隨着山風飄揚,好象一朵紅雲,眼看著潮水般湧出的南軍士兵,朱棣微微一笑,淡然吩咐道:“放一半出去,再卡死山口!” 這一戰,如果這一仗也算是一戰的話,很快就結束了。 平安等三十七員大將、監軍的文官、宦官等一百五十餘人全部被生擒活捉。本來嘛,他們是知道還未下令突圍的人,所以也是留在最後面的人,自然就被瓮中捉鱉了。尤其是平安,平安自與燕軍作戰以來,驍勇精猛,勝多敗少,他的被俘,令燕軍上下歡聲雷動。 兩隻害蟲,又立功了! …… 南京應天府西南方,與太平府當涂縣交界處,有一座慈姥山,當地人又叫它慈母山,貓兒山。山不太高,五十多丈,積石臨江,岸壁峻絶,風景倒是美麗。山上盛產一種桂竹,可以用來做簫,所做的洞簫音色渾厚圓潤、嘹喨悠遠,享譽天下。 山下不遠就是一條官道從慈姥山西南方向經過,道上商旅不絶。官道旁不遠,傍山又有一座小山莊,二三十戶人家,靠打漁、擺渡、在路邊擺茶攤為生,偶爾也有人家上山砍伐老竹,送去城裡樂店出售,只能撈個外快,終非長久之計。 臨村頭的那一家姓陳。 年過六旬的陳婆婆坐在自家小院子裡,和兩個坐著小馬扎的女孩兒正在說話。兩個女孩兒都只十四五歲年紀,一個穿著大紅的襖兒,看模樣分明是剛開臉未久,雖然姿色一般,卻也有種初承雨露、嬌艷欲滴的新媳婦兒的味道。這女孩是陳婆婆的親孫女兒,叫白纖纖,新婚三天,今天和新姑爺剛回門兒。 另一個小姑娘穿著土氣,髮型也土氣,可是五官非常的靈秀,一點也不像打扮的那樣土氣,如果好好收拾一下,絶對是個禍水級的小美人兒,可惜了,明珠蒙塵。不過這也不奇怪,家裡沒有娘親,跟着大伯、二叔兩個大男人過日子,小姑娘邋遢一些也是正常的。 這小姑娘叫夏菁,是陳婆婆鄰居家的女孩兒,鄰居家原本只有一個男人,從河南過來的,在這兒住了快一年了,後來托陳婆婆的大兒子幫忙,介紹了個在采石磯當搬卸工的活兒,平時就不大着家了,上個月他的兄弟帶著夏菁也來到了這裡,據說是家鄉遭了水災。 “可憐見的,這黃河就是不消停,以後啊,就在這長江邊上住下吧!”靠水吃飯的陳婆婆如是說。 兩家很快就熟了,夏菁經常到陳婆婆家來串門兒,和白纖纖成了極要好的朋友。三天前,白纖纖出嫁,今日回門,她自然要來看看自己的閨中好友。 陳婆婆一邊納着鞋底兒,一邊教訓自己的孫女兒:“嫁了人就要懂規矩,不管人前人後,都要有個媳婦的樣子。你看看你,一口一個何益地叫,那是你的男人,能這麼叫麼,叫人聽見還不得笑話咱們白家沒有家教。” 白纖纖嘟着嘴兒道:“這不是沒有外人在麼。” “沒有外人也不成!” 夏菁眨眨眼睛,插嘴問道:“陳婆婆,那應該怎麼叫呀。” 陳婆婆道:“不管人前人後,對自己男人都應該……” 剛說到這裡,屋裡有人嚷道:“老婆子,老婆子,我那褂子呢,姑爺子來了,我得去打點酒哇。” “這個老不死的!” 陳婆婆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往屋裡吼:“那麼大件褂子都看不見嗎?就差掛在你眼皮子底下了!” 白纖纖和夏菁對視一眼,吐吐舌頭,一齊吃吃地笑起來。 “啊,我叔叔回來了!” 越過矮牆,看到從官道折向村子的小徑上走來的兩個人,夏菁突然跳起來,很快活地叫。 走過來的兩個人,其中一個白纖纖也認得,他是夏菁的二叔夏有財,唇上兩撇微髭,很英俊的一個大叔。就為這,白纖纖發春夢的時候,還夢見過自己變成了夏菁的二嬸兒呢。另一個她就不認得了,雖然也穿著短褐、草鞋,輓着褲腿兒,一副鄉下人打扮,可村子裡二三十戶人家她都認得,就沒見過這人。 這人走着,時而回頭看看左右,肩膀卻不跟着動彈,白纖纖想起說書的說過,這麼看東西叫鷹視狼顧,奸雄之象,不禁掩着嘴兒笑起來:“比來比去,還是夏二叔中看呢!” 想起那與自己同歲的半大小子丈夫何益,小姑娘忍不住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論壇嚴查低俗不良信息,請所有會員嚴格遵守相關法規發帖回帖! 報告 TOP 夜晗 我不可能不是帥鴿! 管理員 將E書光輝散播世界…… UID 2 帖子 21782 精華 51 積分 89968 E幣 136575 枚 魅力 26876 點 貢獻 43989 點 職業 計算機/網絡 性別 男 註冊時間 2006-12-18 最後登錄 2011-11-21 個人空間發短消息加為好友當前離線 384#大中小 發表於 2011-11-21 11:53 PM 只看該作者 ☆嚴禁灌水§看帖回帖是一種美德§共建網上家園☆有疑惑請看幫助 第383章 重啟 趕到慈姥山下的人是紀綱。 紀綱投入燕王軍中後,先做了他的馬夫。 可不要小瞧這個時代的馬夫,他的責任不只是平時照料戰馬,還包括在戰時牽馬墜鐙,一定程定上,他的存在關係著馬主人的安危,這就像上古先秦時候戰車做為主戰武器的年代,駕駛戰車的人通常都是由有一定身份的貴族,而且是主將極親信的人才可擔任一樣。 燕王要他做自己的馬夫,有就近考察的意思,也確是想栽培這個主動投靠自己的讀書人。紀綱有勇有謀,絶非一個庸才,他在朱棣身邊,作戰時勇猛向前,平時照料燕王又心細如髮,甚得燕王寵信,這才兩年光景,已經晉陞為忠義衛千戶。 連番大戰嘗到甜頭,使得朱棣越來越重視情報工作,他開始察覺,一個強有力的情報機構,對主帥的決策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戰場的勝敗,有時候就取決於那一紙情報,所以對夏潯領導的飛龍秘諜越來越予重視,儘管前方戰事不斷,到處用錢,可是夏潯這邊但有所需,他必定第一時間予以滿足。 後來,紀綱在軍中聽說了燕王三子自江南逃回的詳細情細,甚感興趣,因為這個楊旭是他的知交好友,忙向燕王打聽自己這位好朋友如今的下落,朱棣這才知道他與楊旭是舊相識,前不久,夏潯撤離金陵城,向他彙報了化明為暗的前因後果,並請他再派遣幾個膽大心細的人來協助自己,朱棣就把紀綱派了來。 夏潯到燕子磯去接人時,還不知道來人就是山東諸生紀綱,故人相見,確也甚是歡喜。 兩個人回到夏潯住處的時候,徐茗兒也向白纖纖告辭,回到了自己的家。 還未坐下,一見又跑進來一個穿綠襖着紅裙的很土氣的小村姑,紀綱不由一怔。 夏潯卻是毫不見外,對徐茗兒笑道:“去燙壺酒來,再燒兩道菜來。” 在徐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大小姐這幾個月可被夏潯調教出來了,生火做飯、鋪床疊被,這些對尋常人來說很簡單,但她原本不會的事情,現在做的很不錯。 只不過就像小孩子學走路,不會走路時拚死拚活地非要下地去走,等他學會了走路,卻死乞白賴地抱著你的脖子就是不肯下地一樣,剛一開始徐茗兒興緻勃勃,往灶堂裡添一根柴火,看著那火苗竄起來,她都能開心老半天,現在卻不愛碰這些東西了。 話雖如此,夏潯讓她去做,她還是乖乖答應了,無他,就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女的,不管身份如何高貴,洗衣做飯那是女兒家的事,沒有讓大老爺們幹這活兒的,既然這地方沒有丫環使女、奴僕下人可以使喚,那就得自己動手,要是讓夏潯動手就太不像話了。 紀綱見他並不介紹自己與這女孩兒認識,卻也並不避着她,使喚她做事也像一家人似的,細一打量,這女孩兒看著土氣,實則五官靈媚,眼眸中那股子慧黠機靈勁兒,可不是故意裝扮的蠢笨外表可以遮掩的,不禁嘿嘿一笑,向夏潯擠擠眼睛,促狹地道:“文軒,不管你走到哪兒,總是不缺女人吶,這女孩兒挺不錯的,細打量水靈靈的一掐一兜水兒,燒鍋暖腳挺合適的吧?” “別胡說,這個丫頭,你可得罪不起。” 夏潯神秘地一笑,仍是不肯說明徐茗兒身份。徐茗兒身份特殊,如果叫朝廷方面知道她投奔了燕王,只要建文帝願意,就可以連坐之罪治徐家的罪,所以在與燕王通報消息的時候,為了防止情報被朝廷方面截獲,夏潯並未在信中提及小郡主現與自己在一起,紀綱對此自然一無所知。 不過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見夏潯神色,便料到這位姑娘必定大有來歷,當下立即閉口,再也不敢用這事胡亂調笑了。 還別說,小丫頭挺有下廚的天份,夏潯下廚做飯的本事粗淺的很,能教給徐茗兒的也就是些基本的常識,諸如如何生火,如何熗鍋,油鹽醬醋下鍋的先後順序,很快徐茗兒就全掌握了,而且入了門的小丫頭自悟自修,比師傅做得還好,從此夏潯也就心安理得地受用起來。 袖筒兒一輓,露出兩截嫩生生脆藕似的胳膊,再繫條藍花碎布的小圍裙,周身上下透着股子颯俐勁兒,徐茗兒便在廚下忙活起來。夏潯自在院中樹下沏一壺粗茶,只管與紀綱談天說地,等着上菜。 普天之下,能讓一個郡主給自己當鋪床疊被、燒火做飯的使喚丫頭,這麼大的派頭,夏潯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時鮮的菜蔬,一道炒筍片兒、一道菘菜、一道蒲菜,再切盤現成的豬頭肉、擺碟糟白魚、煎幾條長江刀魚,說是弄兩道菜,一會兒功夫,徐茗兒居然弄了四熱二涼六道菜,又燙了壺酒,一道道地端了上來。 …… 紀綱可不知道自己嘗的是中山王府小郡主的手藝,吃一口菜,鮮香可口,不禁點頭讚了一聲,便提起壺來先為夏潯滿了杯酒。兩人昔日雖是朋友,而今夏潯可是他的頂頭上司,紀綱很清楚夏潯在燕王殿下心目中那是何等重要的人物,恩澤惠及燕王滿門,對燕王本人及三位王子都有救命之恩。雖從未領兵上過戰場,名聲也不彰顯于外,可是除了張玉、朱能、邱福這幾個自打燕王起兵就追隨在他左右的老人,其他那些文臣武將,沒有一個能與他平起平坐的。這等人物,此來他又是接受夏潯指揮的,還能讓上官給自己斟酒不成。 正是四月天氣,兩個人在如蔭樹下推杯換盞,喝起酒來。 雖然是在農家小院兒裡,這兩個人湊在一塊兒自然不可能“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而是各述別後這幾年來的經歷。想起當初兩人在蒲台縣第一次見面,紀綱、高賢寧還是遊學天下的讀書人,而他則是青州府裡有名的士紳。如今呢,兩個人不約而同,聚到了燕王麾下,成了一個秘諜。而昔日共同的好友,高賢寧如今在濟南,成了山東布政使鐵鉉的得力助手,劉玉珏則身在應天府,成了錦衣衛的一員。 四個人,就在兩年前誰會想到今天呢?更料難及會變成貓與老鼠的敵對關係,世事變幻,莫過于此了。 徐茗兒端個小馬扎,坐在屋檐下,並着雙膝,拄着下巴,好奇地看著兩人在樹下飲酒談天,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搖頭感嘆,時而唏噓,時而黯然,悲也好、喜也好,那酒總是不斷的,她很不理解,男人怎麼這麼愛喝酒,更不理解,兩個大男人坐在那兒,也可以有這麼豐富的感情。 江南的黃酒,勁兒並不大,兩個人的酒量又都不錯,一壺酒,喝不醉。等到往昔經歷漸漸說罷,兩個人的話題便都集中在了眼下,集中在了燕王,集中在了關乎兩人前程的大事上。 夏潯的神色冷靜下來:“殿下派你來,倒是極恰當的人選。你投奔燕王的事無人知曉,這就是最大的掩護,可以讓你在金陵城中公開活動。” “我要不要去見見玉珏,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有他的庇護……” “不可以!” 夏潯想起了當初救助燕王三子離開金陵時,劉玉珏曾在林中放過他一馬,雖說當時動手的話,他自信也能夠打敗玉珏,但是玉珏放手,絶不會是因為自忖不是他的對手,這份情意他一直記着。所以,他不想拉玉珏下水,就像他對徐增壽一樣,顧忌多了,明明他是最容易策反的人物,夏潯反而不好施展拳腳。再者,玉珏畢竟是在錦衣衛做事,誰知道他現在有沒有什麼變化,如果他不念舊情,在他眼皮子底下反而容易露餡。 紀綱改口道:“也好,畢竟……我對他現在的情況也不瞭解。那麼我此去金陵,主要做些甚麼呢?” 夏潯抿了口酒,微笑道:“你此去,只有一件事:重新啟動咱們最重要的情報綫。” 他放下酒杯道:“我們在金陵的行動一直就沒有停止過,但是最重要的兩條綫,從我離開金陵開始,就完全切斷了,在接到我的指令之前,這兩條綫不會啟動。” 紀綱聳然動容:“大人這般慎重,這兩條綫,一定極為重要了。” “不錯,人常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對咱們間諜細作來說,尤其如此。這兩條綫非常重用,其中一條綫,我還從來沒有讓它傳遞過任何一條消息,非重大緊要消息,不得動用。這兩條綫一旦遭到破壞那就是不可輓回的重大損失。它們的重要……這麼說吧,為了保住這兩條綫的任何一條,我可以放棄在金陵城的整個情報網。” 紀綱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他當然知道夏潯這麼說意味着甚麼,更知道夏潯這是把多麼重要的責任交到自己手上。 “到底是知交故友呀,大人竟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了我!”紀綱有些激動起來。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飛龍之下,還有一個潛龍,夏潯對所有部下一視同仁,這麼重大的責任交給他了,哪能不派潛龍的人盯着他。 夏潯道:“在風聲最緊的時候,我把它切斷了。現在,我要重新啟用它,你進城之後……” 紀綱凝神仔細聽著。 紀綱離開了,他在這兒只停留了半日。 望着他匆匆離去的的背影,徐茗兒幽幽地嘆了口氣:“又要開始了麼?” 不知不覺,她已喜歡上了這種恬靜、自然的生活,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利慾熏心,所以,哪怕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仆從如雲、沒有眾星捧月的高貴,她寧願在這裡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村姑。 可是,這美夢就要結束了麼…… 第384章 晨曦 徐輝祖率軍緊趕慢趕的,總算是趕到了靈壁,堪堪遇上丟盔棄甲而來的何福。 因為何福的兵馬駐紮在起伏連綿的群山中,以鼓號為令的話聲音太小,以旗幟為令的話,又因為草木茂盛,山巒起伏,恐怕各部官兵看不見,所以他才定了個以三聲號炮為訊號,哪知道竟然被燕軍搶在前頭髮了三炮,以致三軍失去控制,紛紛搶先突圍。 何福倒也是個知機的,見情況不妙,連忙搶上一匹戰馬,混在亂軍之中逃之夭夭,把其他人都丟下了,他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高級將領。徐輝祖見到他那副狼狽相,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時候也顧不得追究他的責任,連忙佈陣紮營,這邊營盤剛剛紮好,燕王朱棣就領着兵馬到了。 大舅哥和大姐夫擺好了陣勢這一通掐,徐輝祖穩紮穩打,利用聞訊趕來的盛庸等各路兵馬的牽制,在齊眉山大敗燕軍,斬其驍將季斌,朱棣為了封鎖靈壁,已經在這裡僵持了許久,錢糧耗損太多,他素知自己大舅哥的領兵能力,眼見不能討得便宜,便又動了退兵回北平,休整一番的主意。 可是兵馬還未退,朱允炆又給他幫了一個大忙。 朱允炆聽說徐輝祖打了勝仗,燕軍已經停止南下,迫不及待地就想把兵權從徐輝祖手中拿回來,馬上下了一道聖旨,正準備再接再勵的徐輝祖只好班師回朝。 他跟何福、盛庸、吳傑這些將領不同,這些將領得了聖旨,還可以與京裡理論一番,請求皇帝改變主張,但是徐輝祖不能,因為對面的人是他大姐夫,這身份太尷尬了,他敢稍有異議,無需朱允炆下旨,棒着尚方寶劍、佩帶王命旗牌的監軍就能砍了他的人頭。 徐輝祖班師還京了,朱棣聞訊大喜,立即揮軍再戰,先敗何福殘軍,再敗盛庸于淮河,截獲戰艦數千艘,如果他以這些戰船渡過淮河,佔領盱眙,兵鋒就可以直指揚州,那離金陵可就更近了。剛剛令徐輝祖班師的朱允炆和方孝孺傻了眼。 再叫徐輝祖回去?已經擺明了不信任人家,如此朝令夕改,他們臉皮再厚也羞於出口。於是改任駙馬梅殷為主帥,除了把徐輝祖那十萬軍交給他,還從京營官兵中又抽調了十萬人馬,連着梅殷在杭州一帶募集的十萬兵,一共三十萬,號稱四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趕到淮河岸邊,駐軍淮上,以扼燕軍。 為了京師的安全考慮,這一次他們仍然對外嚴密封鎖消息,只說四十萬大軍都是梅殷新募的兵馬,可是這麼多兵馬的調動,動靜那麼大,哪能瞞得過有心人。 這一天,被剝奪了實權,整日無所事事的京營外二十四衛大都督陳暄跑來找徐增壽喝酒,徐增壽現在一樣無所事事,大哥剛回家,因為朝廷擺明了不信任他,大哥鬱鬱不樂,整日沉着一張臉,徐增壽懶得看他模樣,只在廳中閒坐喝酒,一見好友陳暄到了,欣喜不勝,連忙叫人重新整治一桌酒席,拉他同飲。 兩個失意的武將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酩酊大醉,接着便開始罵娘。罵著罵著,陳暄便說起了皇上從京營調兵的消息。陳暄發牢騷道:“梅殷短短數月能募多少兵,他在蘇杭一帶只招募了新兵十萬,十萬新兵蛋子,哪裡是燕王百戰之師的對手,還不是得從京營裡抽調兵馬麼。瞅瞅皇上用的這些人,你大哥對他忠心耿耿,又怎麼樣,提着防着不敢大用,那梅殷是個能打仗的人麼?他就做過一任山東學政,你說一個教書的……奶奶的,皇上怎麼就喜歡重用些教書的,他會帶兵麼?老梅家,哼!一路降出來的功勛,頂個屁用!” 陳暄這番話,指的是梅殷的伯父梅思祖,梅思祖本來是元朝的官兒,後來見紅巾軍勢大,投了劉福通,再後來見張士誠勢大,又投了張士誠,等到朱元璋大軍來了,見朱元璋勢大,又開城投了朱元璋,獻出了他控制的四州之地,由此立下大功,朱元璋稱帝之後封他為汝南侯。 後來,因為梅家被告發是胡惟庸一黨,被朱元璋下令滅了滿門,不過他的侄子梅殷當時已經尚了寧國公主,所以沒有受到牽連。梅殷也會騎馬射箭,那時候做為六藝之一,讀書人又有幾個不會騎馬射箭的?這可不代表他能打仗。梅殷只做過一任山東學政,主管山東地面的教育和科舉,做得還算有些政績,可是這位仁兄從來都不曾帶過兵,行伍出身的陳暄現在閒置在家,反見梅殷受到重用,當然心中不服。 徐增壽一聽這話,馬上對他說的那句“從京營裡抽調兵馬”來了興趣,陳暄是京營外二十四衛的都督,雖然他現在也賦閒在家,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消息應當不假,徐增壽連忙給他滿了杯酒,再度問起此事。 這事雖是軍事機密,陳暄對自己的老上司、好朋友卻沒有戒備之心,便醉醺醺地道:“好教三哥知道,咱們衛戍京師的四十萬精鋭大軍,早就調去山東十萬了,眼下燕王打到淮河邊上,皇上無奈,又抽了二十萬兵給梅殷,現在咱們應天府滿打滿算,不過十萬兵馬,唉!討了四年逆,討得燕王越來越強,你看金陵城裡熱閙依舊,早就是銀樣蠟槍頭,表面光啦!” 徐增壽暗暗吃了一驚:“應天府只剩下十萬兵了?” 他雖然喝醉了酒,卻還沒有糊塗到意識不清的地步,他當然知道這個重大消息意味着什麼。等到華燈初上的時候,他把醉醺醺不斷罵娘的陳暄送出府門,馬上趕到書房,鋪開紙張,研墨飽筆,急急寫起信來。 一封信寫到一半,覺得思路有些模糊,有些地方說的不夠清楚,連忙扯掉再寫一篇,等到這封信寫完,自己看看沒有問題,便吹乾了疊起揣在懷中,此時天色已晚,府門已關,不便使喚家人送信,徐增壽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睡覺了。 徐輝祖因為皇帝對自己始終存有戒心的事一直鬱鬱不快,他獨自喝了一陣子悶酒,有心叫兄弟過來一同飲酒,聽說他正與陳暄同席,便作罷了事。等他喝完了悶酒,隨口問了一句,知道陳暄已經走了,三弟卻去了書房,不覺有些詫異,他三弟好酒,逢酒必醉,他是知道的,兄弟酒醉之後,跑去書房幹什麼? 徐輝祖想了想,便到兄弟的書房來找他,推門進去,不見徐增壽人影,桌上燈還亮着,硯台也沒合上,旁邊還有個紙團,徐輝祖走過去,展開紙團一看,不由攸然色變…… …… 清晨,起了霧。 慈姥山籠罩在一片迷茫的霧氣裡,霧氣裊裊,山上的景色時隱時現,恍若仙境。 早起的鳥兒唧唧地鳴叫着,不時因那細碎的腳步聲警覺地飛起,撲愣着翅膀遠遠飛開。 竹林中,潮濕的霧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挎着竹筐的小姑娘,青帕包頭,邁着輕盈的步子,穿梭在竹林間。 掰一棒竹筍,采幾株蘑菇,欣喜總是不經意地閃現在她俏麗的臉上,那神采飛揚,有一種少女獨有的俏麗。 夏潯悠閒地跟在後邊,看著她在竹林閩走動,款款扭動的腰肢、輕盈落下的腳尖,陷在鬆軟樹葉間輕輕拔起的纖秀的足踝,似乎總是在不經意撥動他身體裡最隱秘、最敏感的慾望。 “太禽獸了!我一定是……”一定是太久沒有見到謝謝和梓祺了。” 夏潯暗暗給自己找着理由,把目光強行移開。 “哇!這裡好多竹筍,叔叔,你快看!” 已經叫慣了“叔叔”的徐茗兒歡天喜地的叫。充大輩充到了跟朱元璋老爺子平輩兒的夏潯只好再轉過頭來,於是目光不爭氣地,又落在那彎腰拔筍的小姑娘的翹臀上。 好象笑脫紅裙裹鴨兒般天真無邪的動作,只因為彎腰的動作,紅裙貼身,那緊翹的成熟度剛剛好的小屁股,便透出一抹誘人的弧度,夏潯將自己的目光吃力地拔出來,又落在她那白皙嬌嫩的頸側,那裡有一縷烏黑柔順的秀髮微微地落下來… 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個如畫的場景,只是一個這樣的女孩,怎麼就會心生悸動呢? “我應該進城去找個女人了!” 察覺到自己有些饑渴的邪惡,夏潯呼出一口明顯有些升溫的濁氣,一臉慈祥地、很長輩地微笑着走過去:“你呀,總能自己找到樂子。就這幾座茅屋,就這一片山坡,還沒玩夠麼?現在天氣轉暖了,要不要我安排你去雙嶼,經由海路送你去北平?” “我在這裡,真的很讓你為難麼?” 徐茗兒把掰下的竹筍放進竹筐,將鬢邊的一縷秀髮輕輕地掠到耳後,凝視着他問。 夏潯不禁語塞,他怎好說忽然又動了送她走的念頭,是因為他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還是一個很迷人的小女人。 徐茗兒嘆了口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利用我,破壞我家和方家的聯盟?” 夏潯心裡一跳:“甚麼?” 徐茗兒幽幽地道:“我才不傻呢,生在官宦人家,哪能不懂這些事兒。只是,我也不希望大哥和他綁在一起,才甘心被你利用罷了,可我做得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 北平,我不想去了,大哥保朝廷,大姐和大姐夫在反朝廷,大哥為了不能得到朝廷的信任而煩惱,三哥為了不能脫離家族的束縛去幫大姐夫而煩心,我只是一個小女子,無力改變什麼,兩邊都是我的親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必讓他們為我為難。 這裡,是一塊難得的淨土,可以讓我不去想,不去為難,我只希望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能待在這兒,當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家人都還好好的,就讓我逃避一次,好麼?” 那雙眸子,水晶般澄澈,充滿了希冀。 可是,這裡會是世外桃源嗎? 陽光下,籠在竹林上的霧氣,漸斷地散了…… 第385章 螳螂捕蟬 徐增壽昨夜喝多了,呼呼一夜好睡,日上三桿還未起床。 徐府的大門口兒,幾個家丁一早就把台階上下清掃乾淨了,見陽光有些熱烈起來,忙又打了井水來潑在地上,拿掃帚涮冼石階,突然一群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闖了來,一個家丁見狀,連忙上前攔住,大聲道:“噯噯噯,站住!往哪兒闖,這是中山王府!” “我等奉聖諭,就是往中山王府拿人的!” 錦衣校尉亮了亮穿宮腰牌,抬腿就往裡闖,徐府的人還想攔着,就聽一人沉聲道:“讓他們進去!” 徐府家人一抬頭,就見一早便去上朝的自家老爺正面沉似水地扳鞍下馬。 家丁們不知所措,連忙讓開左右,那幫錦衣校尉便闖進了徐府。 一會兒功夫,仍是滿身酒氣的徐增壽就穿著月白色的小衣被綁了出來,徐增壽怒如猛虎,大聲咆哮道:“混帳東西,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竟敢抓我,放開!丁老四、徐老實,拿起棍棒,把這幫狗娘養的給我轟走!” 在他的拉扯之下,那扯着繩子的幾個錦衣校尉東倒西歪,站立不穩。徐老虎正在發威,陡聽一聲沉喝:“老三,還敢放肆!” 徐增壽一抬頭,見大哥站在面前,不由一怔道:“大哥,你還沒上朝去麼?這……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徐輝祖把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往他面前一舉,厲聲喝問:“這是甚麼?” “這?” 徐增壽定睛一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醉意都嚇醒了,他結結巴巴地道:“大哥,我……我……” 徐輝祖劈面就是一記耳光,鐵青着臉色吼道:“你幹的好事!我徐家滿門忠良,如今這名聲都敗在你的手裡,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過嗎?你非要讓我徐家擔上誅九族的大罪不成?” 他把那張紙刷地一收,喝道:“帶走!” 幾個錦衣衛扯起徐增壽就走,徐增壽被大哥罵得有些發獃,也不反抗了,被拉拉扯扯地押上了一輛大車,前邊馬夫揮鞭一揚,馬車便疾馳而去。 這時徐增壽的夫人、小妾,連帶著幾個子女都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一見徐增壽被拉上一輛馬車已經駛遠,徐二夫人卟嗵一下便跪在徐輝祖面前,淚流滿面地哀求道:“大伯,大伯,增壽到底犯了什麼罪呀,大伯是徐家家主,增壽要是有什麼不是,你請了家法打他一頓不就行了麼,何必要經官啊……” “婦人之見!” 徐輝祖一拂袖子,便要扳鞍上馬,那幾個妾室和徐增壽的幾個孩子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跪倒在徐輝祖面前,連聲央求,徐輝祖沉着臉色道:“晚了,我已稟報了皇上!如何處治,唯有聽從陛下聖裁!” 徐二夫人哭問道:“大伯,撣壽到底犯了什麼罪呀?” 徐輝祖不答,扳鞍上馬,揚手一鞭,便追着那些錦衣校尉們去了。 …… 正心殿裡,剛剛下了早朝的朱允炆怒不可遏地瞪着跪在面前的徐增壽。 早朝還未開始,徐輝祖就來向他請罪,說明了三弟通敵的事情,朱允炆勃然大怒,立即叫幾名錦衣尉跟了他回去拿人,都個早朝期間,朱允炆的臉色都不好看,父武百官都看在眼裡,卻也不敢動問。等到早朝一散,依照習慣,他該到側殿用些食物,然後到正心殿批閲奏章,可是朱允炆已無心處理公事,更無心用餐了,他直接進了正心殿,氣忿忿地等在那裡,一直等到徐輝祖把弟弟押來,朱允炆隱忍了許久的怒氣終於噴薄而出。 “好!好啊,原來朕身邊藏了燕王這麼大的一個耳目,難怪我朝廷兵馬屢戰屢敗,原來都是你在向燕王通風報信!” 朱允炆揮舞着從徐增壽懷裡搜出來的那封正式的書信,獰笑道:“我京營兵馬已四去其三,應天府外實而內空,嗯?你這封信送出去,是要讓那燕逆帶兵一直殺進金陵城,取朕的首級嗎!嗯?若非輝祖忠心耿耿,朕就要葬送在你的手裡!” 正說著,來了一幫子宮女太監。他們在倒殿裡等着侍候皇上用膳,等了大半晌不見皇上出現,還以為今日早朝延時了,又一打聽,才知道皇上直接來了正心殿,一眾宮女小太監們連忙棒了碟子碗兒,把膳食又端到了正心殿。 管事太監走在頭裡,也沒注意殿上情形,進了門便向皇上彎腰施一禮,細聲細氣地道:“皇上,操勞國事也要注意龍體啊,您該用膳了…… “滾出去!” 朱允炆一聲咆哮,抓起一個茶杯便擲過去,嚇得那管事太監一機靈,後邊端着盤子碗的跟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齊刷刷跪了一地:“皇上恕罪……” “出去,都出去!” 守在禦案旁邊大氣不敢出的木恩見狀,連忙跑過去轟人:“去去去,別惹皇上不開心,把碎茶杯也撿出去。” 木恩幫着拾起碎成幾瓣的茶杯,轟着他們往外走,這些人眼見皇上龍顏大怒,駭得好象身後跟着一頭老虎似的,一溜煙兒地逃了去。木恩跟在後邊,出了正心殿把碎茶杯片塞到一個小宮女的手裡,輕輕一捏她的手掌,飛快地說了幾句話,那小宮女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木恩忙揮手道:“去去去,還不快走,不知死活!” 那小宮女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追着那些禦膳房的人馬離開了。 木恩深深地盯了眼那個叫戴逸萱的小宮女的背影,轉身便往回走,剛到門口兒,就聽裏邊朱允炆喝道:“你還敢頂嘴?來人啊,把他給我拉出去,明正典刑!” “皇上殺不得我,我徐家有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也不保謀反之人!” “謀反?皇上只知怨天尤人,難道從不思己過嗎?先帝屍骨未寒,皇上便無罪誅戮諸王,請問皇上,仁在哪裡?先帝三十年勵精圖治,皇上只三年功夫,便把天下治理到這步田地,請問皇上,賢在哪裡?好端端的,誰人會反…” “你該死!” 朱允炆惱羞成怒,這一聲尖叫,又細又厲,簡直比太監的聲音還尖細,刺得木恩耳膜一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木恩扭頭一看,就見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羅克敵正健步如飛地向正心殿趕來…… …… 紀綱從租住的房子裡出來,四下撒摸了兩眼,便懶洋洋地沿秦淮河走去。 河對面就是青樓區,這一片兒卻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們租住的地方,相當於後世的棚戶區,房舍小擁擠狹窄,貨真價實的斗室陋居,不過勝在價錢便宜。所以這一片連着一片的棚戶區,不只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們為了省錢願意租住,就連許多進京做生意的小買賣人也願意住在這兒。 許多人還自己生火煮飯,他們又沒有個統一的起床時間,以致這一片房舍什麼時段都有煙囪冒煙,煙囪造得低矮,那煙氣便在這片棚戶區裡徘徊不去。這些簡陋的棚戶區,最叫官府頭疼的就是失火問題,至于治安,打架打不死人、扒竊不超百文,左右不過就那麼點事兒,巡檢老爺們早就放棄管理了。 紀綱已經知道夏潯所說的那個大人物是誰了,大明曹國公、曾先後領八十萬大軍掛討逆元帥印與燕王一戰、如今朝廷的主和派領袖李景隆,居然就是就是他們安插在朝廷心髒的耳目,如果不是親耳聽夏潯說起,他如何敢信。 可是,另一條綫更加叫他好奇,那條綫他始終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夏潯只是告訴他,每天都要在亂石巷這條衚衕裡走上一遭,在某一堵亂石砌就的房山牆頭兒,砌石堆中有一塊紅磚,那塊磚下邊第三塊石頭是活動的,每天去了抽開石頭看看,有東西就取出來。 紀綱也是個很小心的人,為了每天的“固定巡邏”不引人注意,他考察一番後選在這片棚戶區住下,因為那條巷子是貧民區,恰與這片棚戶區相連,走動起來,顯得比較自然。他又特意查看了一下,在那條亂石巷的盡頭路口有一家小吃店,專賣鴨血粉絲湯和蔥油餅兒。 於是,本來只愛吃煎餅卷大蔥的紀綱突然變成了鴨粉湯的狂熱粉絲,風雨不誤地,他每天晌午都走出自己的蝸居,穿過亂石巷,到街頭那家小店去,喝兩碗鴨血湯,吃六張蔥油餅,紀綱倒是個着實的大肚漢。回來的路上,他便順理成章地拐到那戶人家的房山牆處,方便一下。 小解而已,不要說甚麼有辱斯父,隨地小解甚至大解的趕考舉子有的是,你可不要以為穿上一身儒衫,就真的陡然昇華到連吃喝拉撒都和常人不一樣的聖人了。每年春闈秋闈結束,到處排放米田共和調戲大姑娘小媳婦這等衛生和風化方面的問題,都是例代以來各個朝廷極為頭疼的事情。 今天一如往日,紀綱經過那戶人家的房山頭時,看都不看一眼,搖搖擺擺地過去,穿過巷子在小吃店的棚子裡坐下,不用他招呼,老闆就麻利地盛了六張大餅,兩碗鴨血湯端過來。紀綱吃完了飯,付過錢,便又搖搖擺擺地往回走,經過那戶人家的房山頭時,很自然地就往裡一拐。 如果說一開始他在這裡方便還是有意而為之,如今卻已是條件反射了,撩開長袍,解開褲帶,放水完畢彎腰繫褲子,趁這功夫,他抽出那塊石頭,伸手往裡一探,動作駕輕就熟。他以為還和平常一樣,裏邊什麼也沒有,但是這一次,他的手指卻碰到了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條。 紀綱微微一怔,不動聲色地將那紙條彈進袖筒,塞回石頭,便又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第386章 黃雀在哪 徐茗兒在房後小院裡,用一把小鍬挖了個坑,把櫻桃樹栽好,用特意撿了些石頭,在四周圍了一圈,這才站起身來,拭拭額頭的汗水,打量着,很滿意地笑起來。 這是棵野櫻桃樹,在半山腰發現的,被許多野草藤蔓死死地纏着,半死不活的,徐茗兒看見上邊凌亂地開着幾朵粉色的小花,聽夏潯說這是一株櫻桃樹,就纏着他非要把樹移栽到自家的後院裡。 夏潯脫口笑道:“我們不可能在這兒住一輩子呀,說不定很快就走,何必……好吧,栽在院裡,離金陵城也不遠,以後想了,可以回來看看。” 看到茗兒眸中失落的神色,夏潯急忙改口,茗兒這才嫣然一笑。 一株小樹,也不需要挖多深的坑,而且這兒的土壤鬆軟肥沃,所以茗兒搶着動手,不叫夏潯去挖,不過這棵樹栽好,她也香汗淋漓了。 “唔,你拿的什麼呀!” 一股臭味兒順風飄來,茗兒趕緊捏住了鼻子,夏潯嘿嘿地笑道:“糞肥呀,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棵櫻桃樹讓藤蘿纏繞得半死不活的,加點糞肥,才能儘快長起來,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就能結好多櫻桃。” 說著,夏潯把從陳婆婆借來的糞勺子均勻地往茗兒擺好的石頭欄裡一倒,又澆灌些井水。 徐茗兒捏着鼻子,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人家就是喜歡這櫻花罷了,你偏弄來這些東西,看著好噁心!” 夏潯拍拍手,笑道:“要種,那就好好種,開花是開花的過程,結果是結果的過程,只有絢麗的春花而無豐碩的秋實,到時候,難免另有一種失落在心頭。” 徐茗兒調侃地笑道:“喲!大才子這番話說的好有哲理,要不你吟詩一首吧。” “吟詩麼?” 夏潯搜腸刮肚地想了想,說道:“櫻桃花,一枝兩枝千萬朵。花磚曾立摘花人,窣破羅裙紅似火。” 茗兒嬌嗔地道:“叫你自己做詩呢,誰讓你抄襲唐人古詩啦?”又想自己正穿著紅裙兒,夏潯或是在讚美自己,兩抹羞喜的紅暈便爬上了臉頰。 “自作一首?我可沒有七步成詩的本事,不如請郡主大人作上一首吧。” 夏潯笑道,他記得的櫻桃詩一共也只兩句,另一句:“這兩顆紅櫻桃任你嘬,任你咬,情願教哥吞到肚子更加好。”那是絶不敢說出來的,小姑娘要是翻了臉,用那柔荑白玉子、青蔥蘭花指,在他臉上揮毫潑墨繪就一幅“霜染層林,漫山紅遍。”那也只好自作自受。 正說笑着,村外小徑上走來一人,這裡只有十幾二十戶人家,依着山勢錯落而居,視野十分開闊,從官道下來,兩里地的田間小徑不管誰來,是無法遮掩身形的。夏潯看見那人模樣,目芒不由一縮,便對茗兒道:“再澆點水,灑上層薄土淹蓋氣味吧,我去前邊一下。 茗兒也看見來人了,便點了點頭。 …… 來人是蔣夢熊,除非十萬火急的大事,蔣夢熊是不可以直接與他聯繫的,而且蔣夢熊也不知道他的所在兩人之間聯絡消息,還要通過幾個人才辦得到。他突然出現在這兒,唯有一個可能,是紀綱告訴他的。鑒於有些重大情報具有相當強的時效性,夏潯不可能把紀綱的行動限制得死死的,他曾說過,唯一第一等最緊急最重要的消息,需要馬上處理,才可以自作主張,同時安排其他人與自己聯絡,眼下,莫非就已出現了最重要的消息。 果不其然,一見夏潯,蔣夢熊便道:“大人,紀綱已經連夜離開金陵,渡江北上了,着我前來面見大人,彙報消息。” 夏潯問道:“有什麼重大消息?” 蔣夢熊對夏潯匆匆說了一遍得到的消息,夏潯喃喃地道:“難怪……果然……” 紀綱告知蔣夢熊的這個情報說的正是京營空虛,可趁機南下,搶在各路勤王之師之前,奪取金陵城。其中還提及,黃子澄、齊泰、練子寧、景清等人都在各地募兵,金陵守軍空虛的現狀不會持久,說不定什麼時候某一路兵馬趕到南京,就能大大增強南京城的衛戍能力。新兵野戰或許不成,要守城總是容易多的。 夏潯這才釋疑,如此重大的消息,紀綱當機立斷,立即放棄其它任務,果斷北上確是正理,如果這時候他還攥着紙條跑到慈姥山來請示自己,因而貽誤了戰機的話,那真是百死莫贖。夏潯想了想,說道:“這個消息非常重要,啟動備用傳遞通道了麼?” 李景隆是夏潯發展的情報網中極其重要的一枚棋子,但是他埋伏在宮裡的木恩,卻是比李景隆更加隱秘的一條伏綫。他曾經吩咐過,除非這等關乎勝負的重大消息,否則其他消息木恩一概不須理會,務以保存他自己為最重要任務。 果然,這枚棋子輕易不用,只用一次,便可以砥定乾坤。徐增壽在自己家裡,戒心大減,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極重要的消息,卻被大義滅親的兄長檢舉,可他被抓到禦前,偏被侍候在禦前的木恩聽到,隨之便通過小宮女戴逸萱傳給了她在張家米糧店當夥計的哥哥。 夏潯給自己的情報網規定了甲乙丙三級情報的傳遞方式,甲級情報是最重要的情報,為了確保傳遞,務必同時啟動三條傳遞綫,其中任何一條被截斷,都可以保證消息不會就此斷送,因此有此一問。 蔣夢熊頷首道:“是,紀綱與卑職聯絡時,曾說過這是最最重要的消息,務必啟動多條通道把情報儘快傳遞給殿下,以防他路遇不測。他還囑咐卑職說,只許捎口信,不許隻言片語寫在紙上,一旦打草驚蛇,情報就可能失效!” 夏潯點點頭,露出一絲安慰的笑意,紀綱心思縝密,倒是個干情報工作的好料子。可是蔣夢熊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對了,大人,卑職出京時,聽到一個消息,說中軍大都督徐增壽私通燕王,皇上聞訊大怒,着錦衣衛把他抓起來,要砍他的頭…… 夏潯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一抹古怪的神色浮上面孔:“怎麼可能?” 蔣夢熊道:“是真的,消息已經在金陵城傳遍了。” 蔣夢熊偷偷瞟了夏潯一眼,試探着問道:“大人,徐大都督……真是咱們的人嗎?這個機密消息,莫非就是他傳出來的?” 夏潯還未說話,一個顫抖的女孩兒聲音道:“我三哥……他怎麼了?” 徐茗兒從房山牆處轉過來,臉色蒼白地問道。 …… “嘿,聽說了麼,徐增壽徐大都督被軟禁起來了,方學士等朝中大臣正上書皇上,請斬徐大都督已謝天下呢。” “知道,知道,聽說就是因為徐都督為燕王通風報信,所以朝廷屢戰屢敗。” “胡說八道,不是說,朝廷一直在打勝仗,燕軍寸步難行麼?” “我呸!前不久燕軍都打到淮河邊上了,梅駙馬率兵四十萬,駐紮淮上以抗燕軍,這叫寸步難行麼?” “別打岔別打岔,我聽說,那天一大早,錦衣衛就闖進中山王府,把徐大都督抓走了,徐夫人和幾位公子小姐追到府門口號啕大哭的樣子都被人看見了。” “我跟你說,據說是魏國公發現兄弟私通燕王,大義滅親,向皇上檢舉的。” “唉,也真難為了徐家這兩兄弟,一個要保皇上,一個要保親戚……” “魏國公也不易呀,一家之主,上繼宗桃,下承萬代,能為了一個兄弟,把整個徐家都毀了麼?我聽說,魏國公雖然檢舉了徐都督,可皇上龍顏大怒要殺徐都督的人頭時,魏國公還是為他跪地乞求,並請動了太祖賜下的丹書鐵券的,因此上,皇上才赦了徐都督之罪,勒令魏國公把他軟禁府中思過,再不得瘁出府門一步,也算是全了兄弟之情呀。” “可方學士不幹吶,上一次朝廷大軍夾河大敗,沛縣萬船糧草被焚,黃子澄、齊泰兩位大人因此貶官流放了,方學士正上書皇上,要求殺徐都督以謝天下,召黃齊兩位大人還京呢!” “三友閣”上,酒客們議論紛紛,肩上搭着褡褳,扮作一個商賈的夏潯駐足聽了兩句,向跟在身側夥計打扮的徐茗遞個眼色,又向三樓走去。 “三友閣”酒樓就在中山王府西側,隔着四五丈寬。到了三樓,夏潯挑了最東邊那個雅間,走進去叫了幾道酒菜,候那小二一退下,馬上關了門,再推開迎窗的一扇小門兒。外邊是一道探出的小陽台,有綠色的齊腰高的護欄,兩邊兩根合抱粗的柱子,這是取秦嶺大木建成的高樓,共用巨木四十八根,這等規模,也只遜于皇帝赦建的金陵十六樓而已。 夏潯扶着護欄,俯瞰着中山王府中景緻,心懷激蕩:“我沒記錯的話,史書上是說徐增壽是在燕王渡江時才事機敗露,被暴怒的朱允炆一劍殺了的,可他現在就出了事!歷史變了,我真的改變了歷史!” 徐茗兒走到他身邊,看著自己的家園,眸中漾起了淚光,低聲泣道:“叔叔,我要回去,我要……救我三哥!” 第387章 預謀 夏潯冷靜地反問道:“你要怎麼救呢?直接回去府裡,讓你大哥放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也被你大哥關起來,從此再也不得自由。” 徐茗兒啜泣着道:“可是……三哥現在如同犯人,方孝孺那班人還在不依不饒,你也知道,這個皇上是個沒準主意的人,萬一他哪天改變了心意,又要殺我三哥可怎麼辦呢?” 夏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你別哭了,人我們自然是要救的,不過救人也得講究方法,不是你這麼光明正大地上門去救,懂麼?” 徐茗兒還在淚眼汪汪的,卻已驚喜起來,道:“你肯幫我想辦法?我就知道,叔叔最好了,叔叔是最厲害的大騙子,一定能救我三哥出來。” 夏潯有點囧,徐茗兒連忙解釋道:“我可不是損你,我是在誇你。” 夏潯糗道:“行了,我知道你在誇我,我不出手相助,你這小丫頭肯饒了我才怪。” 夏潯嘆息一聲,在心裡又加了一句:“不單是你,既然我已經知道此事,不做絲毫嘗試,你大姐也不會原諒我,就連燕王殿下……恐怕也會在心裡存個大疙瘩。徐大都督啊,你現在到底是死是活呢?無論如何,我為你冒一次險,就衝著你當初仗義救我性命,這份情義,我也得還!” 夏潯對徐茗兒柔聲道:“好了,要救人,也得先有力氣才成啊。你先坐下,安心吃點東西,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如何救你三哥出來。” 徐茗兒對夏潯的能力極其信任,他既然答應幫助自己救三哥,在茗兒心中看來,三哥逃出生天便是毫無疑問的事了,本來嘛,想想夏潯在北平的作為,再想想他智救“三隻小豬”離開金陵的壯舉,他的本事很大的,那可是一眨眼就生一個壞主意的大好人! 徐茗兒依言坐下,捧起米飯,挾一顆飯粒遞到嘴巴裡,眨巴着眼睛看夏潯,楚楚可憐的樣子。 夏潯剛撕了一塊肘子塞進嘴裡,看見她這副模樣,只好放下筷子先談論正事兒,他努力嚥下那一大口肉,咳嗽一聲,說道:“咱們得先瞭解一下府中的情形,你三哥被關在哪兒,有多少人看守。可是咱們不能和中山王府直接接觸。 朝廷既然懷疑他是燕王秘諜,在嚴加看管他的同時,豈能不戒備有人救他呢,不能人沒救出來,反把咱們搭進去。中山王府這麼大的府邸,千百號的人口,總有人經常出入,購買王府日常所需的,在這些人中,你可有比較熟悉的,而且可靠的人?” 徐茗兒脫口道:“我徐家奴僕,都是父祖相傳的老人兒,不管離開中山王府還是背叛中山王府,根本沒有出路的,個個都很可靠。” 夏潯盯了她一眼,說道:“我是說……對你、或者對你三哥特別的親近,不致于給你大哥通風報信的人。” “哦!” 徐茗兒放下筷子,托起下巴認真的思考起來。 想了許久,她眼睛一亮,興奮地道:“有了!巧雲的爹爹胡天羅,他是廚房的二管事。他的女兒巧雲是我的貼身丫頭,頭兩年,他的娘子生了重病,還是我拿自己的私房錢給他……” 夏潯截口道:“這人可靠?” “可靠!絶對可靠!” 徐茗兒篤定地道:“徐家這麼大的門戶,家丁奴僕,也是分大房二房三房的,他是我的人,沒膽子背叛我!” 夏潯頷首道:“那就成了,好好吃飯吧,回頭咱們就去找他,先瞭解一下王府裡情形再說。” …… 第二天一大早,徐家買菜的車子出了側門兒,吱呀吱呀地朝着鷄籠閙市區走去。 徐家上千口子人,每日鮮菜肉食的消耗量可是驚人的,每日採購都得用大車裝。 廚房的二管事胡天羅慢悠悠地跟在車子後邊,廚房的管事是個肥差,因為他的妻子多病,常得買些藥材,小小姐好心,特意囑咐三老爺把他安排到了廚房做事,胡天羅對此感恩戴德,在這個位置上做事,縱然不用上下其手從中貪墨,光憑徐家每天那麼大的購買量,主動巴結許他好處的糧油鋪子菜蔬店就有的是,這些人常常要送些好處給他,這些好處足以貼補家用了。 正走着,迎面忽地走來一個大胖子,一見胡天羅便大笑着迎上來,一把攬住他的肩膀,親熱地叫道:“老胡啊,你可真是個大忙人吶,難得能見到你一回,我上回找你喝酒,你怎麼不出來呀。” 胡天羅身子瘦小,兩撇鼠須,被這高大的胖子一摟,就像老爹摟著兒子,這胖子還有狐臭,熏得胡天羅暈頭轉向,他仰臉看著這人,似乎全無印象,不由訥訥地道:“你……認錯人了吧?” “沒錯沒錯,胡天羅嘛,就是你,哈哈,扒了你的皮燒成灰,老子都認得你。不就是欠我兩弔錢嘛,兄弟仗義,不急着跟你要,你老着躲我幹什麼呀囗” 那人大聲說笑着,忽又壓低嗓音急急低語了兩句,胡天羅本來有些發發怒,正要掙脫他的手臂,可是聽了他的耳語,突然就安靜下來,那人笑道:“走走,相請不如偶遇,咱們一旁店裡喝兩杯去,上回請你你沒來,這回你得請我。” 胡天羅扭頭向負責採買的幾個夥計們囑咐一聲,讓他們趕着車去坊市了,自己則乖乖地跟着那胖子進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館兒。 酒館裡,兩張桌子挨着,這邊坐著胖子和胡天羅,一步遠的地方,另一張桌前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兒,他對面坐著個小姑娘,因為小姑娘背對著門口,只能看見她的背影,瞧年紀,似乎是那白鬍子老頭兒的孫女。 胖子叫了幾道下酒的小菜,和胡天羅推杯換盞親熱無比,冷不丁一瞧,還真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好友。酒館外邊,遠遠近近有幾個行人逡巡着,目光隱隱帶著些警覺,審視着其他的行人。 “老胡,我三哥關在什麼地方?” 那小姑娘沒扭頭,一邊扒拉著盤中的菜,一邊小聲問道。 胡天羅也壓低了嗓音道:“三老爺被關在西園的‘似錦閣’。” 小姑娘又問:“有多少人看管?” 胡天羅道:“人倒不多,四個家將而已,可是大老爺吩咐過了,三老爺不敢出‘似錦閣’半步,這幾天二夫人和幾位公子小姐哭着央求大老爺,想見三老爺一面,也都不獲准許呢。” “誰都不許見我三哥?” “當然不許啦。大老爺那天早上帶了錦衣衛來把三老爺抓走到了傍晚才用車子把三老爺載回來,直接開了西院的角門兒,把三老爺押進了‘似錦閣’。嗨,看起來大老爺是真火了,三老爺現在就跟坐牢一樣……” 白鬍子老頭咳嗽一聲手捋鬍須,壓低嗓音問道:“魏國公這幾天情形如何,仔細說與我聽。” 這白鬍子老頭兒就是夏潯,徐茗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問大哥做甚麼,胡天羅不認得他,也有些詫異,並未回答。 徐茗兒道:“老胡,儘管答來。” “是,我……” 夏潯盯了他一眼,說道:“慢慢說,要仔細!” 胡天羅獃了獃,這才思索着說道:“大老爺……三老爺關進‘似錦閣’那晚,大老爺獨自去了祖祠,向祖宗請罪,足足跪了一宿,後來還是大夫人去了,在祠堂門口跪着哀求,大老爺才出來。這幾天大老爺不見外客,連後宅也不回就住在書房裡。唉!大老爺……也很上火呢,到底是自家兄弟大老爺對朝廷忠心耿耿,對三老爺做的事不能不告舉,卻也擔心皇上真的殺了三老爺吧。” 夏潯思索了一下,問道:“魏國公這幾天的飯量如何?” 徐茗兒和胡天羅又是一獃,不明白他問這些做什麼,胡天羅想了想,答道:“吃的很少,頭一兩天,飯菜几乎端到書房多少就拿回來多少,這兩天才開始進食,可是飯量比以前也小得多。”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又問:“那麼,魏國公可曾去過‘似錦閣’?” 這個可不在胡天羅的打理範圍之內了,不過這幾天徐府上下議論的就這麼一件事兒,他自然聽別人說過大老爺的動靜,便道:“老胡沒親眼見着,不過聽大管事說,大老爺去過幾回‘似錦閣’。” 夏潯點了點頭,捋鬚不語了。 胡天羅和他多日未見的胖子朋友還在推杯換盞地喝酒的時候,那白鬍子老頭兒已經領着他的小孫女離開了酒店,步履蹣跚地走在大街上。 拐過幾條巷子之後,那對祖孫便不見了。 一家小客棧的客房裡,商賈打扮的夏潯和小伙計行色的徐茗兒一個坐床、一個坐凳,對面攀談。 “叔叔,我們要救我三哥,你問我大哥那麼多事做什麼?” “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陷阱?” 徐茗兒一獃,隨即醒悟過來:“不會吧,大哥再無情,總是自家兄弟,他忠於皇上,不得不舉告了三哥,心裡一定也不好受,大哥的表現不算特別呀……” “嗯,你不用擔心,不管如何,咱們總是要一探分明的,哪怕它是機關重重,龍潭虎穴!我只是想,儘量小心一些。” 夏潯說著,拿過褡褳,從中取出紙筆墨盒,在小方桌上鋪開,對徐茗兒道:“來,你把西跨院的儘可能地畫出來,與我仔細講解一番。” “好!” 徐茗兒趕緊答應一聲,鋪開紙張,一邊畫着,一邊向夏潯認真講解起來…… …… “我們中山王府主要分為東西兩大部分,東院是主宅,照壁之後是大門,前廳,二進大廳是會客廳,再往後是後宅,大哥二哥三哥的住宅各成院落,都在那附近。西院主要是園林,間或也有綉樓閨閣,那是徐家尊出閣的女兒家住的地方。 原本三個姐姐的綉樓現在由大哥和二哥房裡漸已成年的幾個女孩兒家住着,我的居處也在西院。西院由一個主園、五個小園成花瓣狀構成,主園叫靜妙堂,原本就是我的住處,“似錦閣”在靜妙堂西側,是我的一處書屋,書屋外有青瓦矮牆,矮牆外是夾牆甬道,再出去便到街上了……” 夏潯在中山王府西側的路旁林蔭下緩緩地走着,一邊想著徐茗兒告訴他的話,一邊悄悄打量着中山王府,雖然特意站到了道路另一側,隔着高牆,還是無法看清院中情形,只能隱隱看見一角飛檐,想必就是那“似錦閣”的所在,夏潯眉頭皺了皺,抬頭向前看去,正看見前方那座“三友閣”酒家。 這座酒樓與中山王府隔着一條街,與似錦堂的大概位置錯後了一些,如果登到那三層的高樓上,一定可以把院中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他雖已在這樓上看過中山王府動靜,當時畢竟對各處建築不甚瞭然,留在印象中的只是山水樓閣的風景,並未記清其間道路和各幢建築的具體位置。 夏潯想了想便走開了,到了傍晚,他又來到這家酒樓,還是那身打扮,只是未讓茗兒跟來。這些酒樓的小二眼睛毒得很,見過一個客人,很長時間都不會忘記,夏潯若再換一身服色,恐怕反要讓他們起疑,因此夏潯仍就扮成商賈,進了酒樓仍上三樓,選擇了最宜觀察中山王府景緻的一個雅間。 夏潯把椅子搬到圍欄的陽台上去,靜靜地觀察着中山王府的動靜,腦海中飛快地思索着:“皇帝軟禁徐增壽,僅僅是因為照顧到中山王府是大明開國第一功臣?未必吧,就算他是如此,那麼羅僉事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嗎?在他們眼中,徐增壽就是我飛龍秘諜策反最成功的那個耳目,如今徐增壽既然落到他們手裡,那他會不會反過來,成為朝廷釣魚的一隻餌呢?” 想了許久,夏潯臉上露出一絲似譏似誚的笑意:“于公于私,這徐增壽都是必須要救的,救得出我便報答了徐都督,對燕王一家也有個交待,救不出,至少……李景隆和木恩那邊會更安全。” 他往粗大合抱的樓柱上一靠,自斟自飲起來,悠然得就像一個臨河垂釣的老翁。 藉著那夕陽的余琿,直到眼下如畫的園林牢牢地刻在他的腦海之中…… 第388章 夜探 清涼夜,無月。 星光滿天,涼風習習,蟲鳴如織。 中山王府西邊牆外,因為鈄對過不遠就是“三友閣”酒樓,所以直到三更時分,酒樓打了烊,人跡才漸漸稀少。 這是夏潯登“三友閣”觀中山王府情形後的第三天。 三天來,每天都有夏潯的人扮成不同的酒客登樓,自高處監看中山王府動靜,察看府中虛實,就如其他豪宅大戶人家一樣,二更天的時候,中山王府會有人提着燈籠在院子裡走一圈,檢查檢查尖燭,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動靜了。 家丁護院是有,也沒有天天持械巡邏的,除非滿京城裡都閙了匪。除了皇宮大內,就連六部衙門晚上也只有兩個值更人員,而沒有持械巡夜的兵丁。持械巡夜的人都在街上呢,他們隷屬於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大約一個半時辰,才能巡經一條街道。 這些情形,夏潯花了幾天時間來勘察、確認。 小心無大錯,尤其是這樣要命的大事,他必須要用最大的耐心,儘可能地做些準備,風險肯定有,錦衣衛不可能不利用這個機會,虎口奪食的危險相當大,夏潯現在一定程度上是把成功的希望寄託在錦衣衛的力量有限上的。 他知道羅僉事一直想重獲皇帝的重用,而文武百官對錦衣衛這頭尖牙利爪的猛虎卻十分忌忌憚,始終不肯放權,所以錦衣衛能夠動用的力量極其有限,羅僉事縱有天大的本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要他準備充分一些,羅克敵也未必就能對他形成致命的威脅。 夏潯很順利地翻過了第一道牆,人梯一拆,那兩個手下也隨之翻越過來,緊接着是第二道牆,第二道牆是矮牆,夏潯躍上牆頭,伸手一提,先把徐茗兒輕盈地提了上來。徐茗兒穿著一身夜行衣,緊張得小臉有點發白,夏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夏潯不能不帶她來,無論是坊間的傳言,還是從徐府家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都說徐增壽被徐輝祖軟禁在府中,只有四個家丁守在院外。如果情況屬實的話,那麼徐增壽根本不曾動過逃脫念頭的原因,就絶不是看管甚嚴、沒有機會走脫,而是他無法踰越自己心中親情與家族責任的那道牆。 他可以背叛皇上,只為了親情,為了他的大姐,同樣的,他不敢逃脫,因為他擔心會連累他的大哥,哪怕這可能要讓他付出性命,徐增壽無疑是一個極重感情、也極有家族感的人。這樣的話,夏潯找到了他,也未必就能把他帶走,所以需要茗兒來說服他。 徐輝祖縱有看管不嚴之罪,身懷丹書鐵券也不致死罪的,徐茗兒如果不能說服他,只要祭出“三哥不走我也不走”的殺手鐧來,再附贈幾滴眼淚,一向寵她疼她寶貝得像自己眼珠子似的徐增壽為了小妹的終身着想,也只能選擇跟她離開。 上了矮牆之後,夏潯並未馬上翻過去,而是先把徐茗兒順了下去。 夏潯懷裡揣着幾個肉包子,不過這東西對大戶人家護院看家的猛犬來說未必管用,這些烈犬訓練有素,不一定肯上當。在考慮如何對付徐家豢養的幾條猛犬時,徐茗兒曾拍着胸脯保證說她有絶對的把握應付,她們家裡的小狗狗在她面前全都溫馴的很,夏潯現在只希望她不是在胡吹大氣。 徐茗兒躡手躡腳地只走出幾步,夜色中便有幾條影子閃電般躥過來,徐茗兒站住腳步,招着手,輕輕地叫:“大黑、小黑、小白……” 那些半人高的猛犬定住了,只獃立片刻,便又撲過來,威脅的低嗚聲換成了歡快的低吼,它們一條條人立而立,興奮地往徐茗兒撲去,同時還拚命地搖着尾巴,身材嬌小稚弱的徐茗兒馬上變成了浪濤中的一葉扁舟,差點兒被那些“小狗狗”撲倒。 夏潯暗暗吃驚,他沒想到光是西院就有這麼多條狗,懷裡的肉包子事先還真的不可能起作用,只要有一條狗狂吠起來,今晚的營救行動就只能取消了。 “我能管住它們,大嫂說,小孩子和貓兒狗呀一樣的,能看穿人心,喜歡和心善的人在一塊兒,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我家養的貓呀、狗呀,全都喜歡我倒是真的,還有我們家裡的小孩子,不管什麼脾氣的,都喜歡親近我,都能和我玩到一塊兒去。” 想起徐茗兒說的這句話,夏潯微微地笑了笑。 徐茗兒摸着那些拚命向她搖尾巴的猛犬腦袋,四五條大狗,個個有成人半人高,如果發起性來,只一撲就能把她生生撕碎,可是被她的小手一摸,那些狗就奇蹟般地安靜下來,一個個蹲坐在地上,老老實實的一動不動,只是仰着頭,眼巴巴對看她。 徐茗兒這才轉身向蹲在牆上的夏潯招招手,夏潯馬上躍了進去。 後邊還跟着兩個人,四個人一起向前摸去,每走幾步,他們都向左右分散開一下,似乎在察看有無埋伏,看起來像是在走蛇形,顯得有些詭異。 …… “好漢,好漢饒命啊,你要錢,就把錢都拿了去吧,只求你不要傷害我們性命!” 真是晦氣,眼看著快三更了,就剩下二樓還有一桌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三樓臨窗也有一桌,店裡夥計和廚師大部分都已離開了,只剩下幾個今夜加班的。 掌柜的和夥計好說歹說,又減了些酒錢,這才把二樓那桌酒鬼哄走,不想一上三樓,那幾個酒沒喝幾口、菜也沒動幾口,卻在這裡泡了整整一晚上的幾個客人突然翻了臉,亮出明晃晃的刀子,把酒樓裡的人都趕到了一塊兒,緊接着他們先上了門板,只留一道門口兒,又熄了外邊的燈,然後就樓裡樓外的忙活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三友閣”裡,掌柜的、跑堂的、還有後廚的大師傅,都戰戰兢兢地蹲在地上,掌柜的生怕他們拆了自己的酒樓,忍不住向那滿臉殺氣的大漢求起饒來。 “呸!誰稀罕你那幾個小錢!” 滿臉橫肉的大漢把刀拍在桌子上,坐下說道:“掌柜的,你甭怕,兄弟們今天這趟生意,只是借你老兄這地方使使,辦完了事兒我們就走,不動你一個人,也不拿你一文錢。當然啦,你們也得識相一點,誰要是敢動孬心眼兒,爺這把刀今天就開開葷!” “是是是!” 掌柜的點頭如搗蒜,滿臉苦色不敢再言:“借我地方使使?他們是混黑道的還是綠林道兒的呀,不管哪條道兒上的,借我這酒館子做的甚麼生意呀?” 中山王府西院牆外,靠近前頭長街的地方,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停在圍牆內凹的地方,車尾正抵着圍牆。巡夜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在街頭走過,隨意地往這裡瞧了一眼。 車頭坐著一個馬夫,耷拉著腦袋似乎在打瞌睡,馬還套在轅上,看樣子是隨時要走的,要是借這地兒過夜的話,是不可能讓馬架着車站一晚上的,誰那麼不愛惜牲口呀。 嘖,套上有四匹馬,天色黑,看不清是倒底是健壯的大騾子還是駿馬,反正馭馬高駕,那就不是尋常人家,難怪會停在中山王府牆外,想來是有貴人夜訪國公爺輕,這就不是平民百姓該打聽的事兒。 更夫咂巴咂巴嘴兒,敲着梆子走過去了。 …… 進了院子,徐茗兒輕車熟路,引着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似錦閣。 這似錦閣和園林中心的靜妙堂以前一處是徐茗兒讀書的所在,一處是她的閨房,所以各取她大名中的一個字,取了這兩個名宇。似錦閣在最靠近西牆的地方,那是一處獨立的小樓,外邊還環繞着一道波浪狀的矮牆,有一道月亮門。 到了門口,夏潯向徐茗兒一打手勢,便閃向左右,藏到了矮牆下邊,兩個夏潯的部下則伶俐地翻過矮牆,藉著花草山石的掩護,悄悄地向前摸去。 很快,幾聲不太引人注目的悶哼傳來,一個黑衣人閃身出來,向夏潯招了招手。 “太順利了吧?” 夏潯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他帶來的這兩名部下身手極為高明,是燕山三護衛中一等一的高手,據說還曾受道衍大師指點過武藝,要應付幾個毫無防備的家將,哪怕他是中山王府的家將,應該是很容易的。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當日羅克敵的那劈面一刀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太強烈了,他總覺得羅克敵不可能放過徐增壽這個好魚餌,以羅克敵的本領,如果他想以徐增壽為餌,就不可能對警衛部署的如此稀鬆。可是眼下雖有狐疑,也只能走一動看一步了。 夏潯和徐茗兒進院了,奇怪的是,那四個據說是被徐輝祖派來看管徐增壽的家將已經被他的人解決了,夏潯卻仍不走院門兒,他翻上矮牆,向徐茗兒一伸手,徐茗兒便跑過來,拉住他的手,被他提到牆上去,然後又輕輕放進院內,緊接着夏潯自己也跳了進去。 他們自從翻進院牆開始,行走、動作,一直透着些詭異,包括那兩個手下,四個人不時的要舉一舉手,不知道在弄什麼東西,現在放著大門不走偏要跳牆,就更顯得古怪了,可是今晚有星無月,光線昏暗,卻也看不清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三更了,正房裡還亮着燈,門是楠木菱花扇的,上半部是鏤空的菱花,裱糊着絹綢,燈光把一個凌亂的影子映在門上,看起來像是一個人躺在搖椅上,正微微搖動着,似乎因為愁緒滿懷難以就睡。徐茗兒忘情地想要呼喊出聲,隨即省起在這裡高聲不得。 她強抑着激動,向門口撲去…… 第389章 飛天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三哥!” 徐茗兒看到那背對大門的搖椅,顫聲呼喚出來。 燈下,搖動的椅子停下了,椅上的人似乎已經怔住,一時沒有回過頭來。 徐茗兒見狀舉步就要衝進房去,卻被夏潯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夏潯目芒大盛,拖着徐茗兒連退了三步,直到階下,才堪堪站住身子。 那張搖椅緩緩地轉了過來。 夏潯看清了椅上坐著的人,目芒攸然縮得如同針尖一般,沉聲道:“是你!” 羅克敵微笑着,神情如羽扇綸巾的諸葛孔明一般雍容優雅,他看也不看驚愕站立的徐茗兒以及夏潯那兩個手下,只是深深地凝視着夏潯,輕嘆道:“竟然是你。” 他臉上的神情非常奇怪,也不知是得意、歡喜,還是惋惜、憐憫:“徐增壽是你們最重要的一個耳目,與燕王又是親戚,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救他,只是……沒有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你。” 羅克敵喟然一聲嘆息,看著夏潯的表情,好像夏潯依然是他努力栽培的那個部下,微笑着問道:“你現在,可還好麼?” “承蒙大人動問,卑職一切都好!” 夏潯說著,一手背在身後,悄悄向兩個手下打了個手勢。羅克敵毫不在意他的小動作,微笑着又說:“燕王的秘諜,名曰‘飛龍’,是麼?飛龍在天,好名字啊,燕王殿下的志向着實不小。” 他曾經抓到過一些飛龍秘諜,知道這個組織的名稱並不希奇,夏潯並不驚慌,只是問道:“請教大人,徐大都督如今安在?” 羅克敵看著他,饒有興緻地問道:“你在飛龍之中,身居何職?是總頭目、大頭目,還是一個小嘍囉?” 夏潯微笑道:“大人連我在飛龍中的身份都不知道,不嫌太失敗了麼?” “呵呵,今天之後,我不就知道了麼?我相信,你會親口告訴我的!” 羅克敵說著,便站了起來,夏潯立即拉著徐茗兒又疾退了三步。 羅克敵的驚人武功他是領教過的,雖然他從未放棄過武功的修習,可是功力的深厚與否,需要歲月的淬煉,三年兩載便想拉近與一個武道大行家的差距,那是痴人說夢。 “請教大人,徐大都督如今安在?”夏潯再度問道。 羅克敵又嘆了口氣:“楊旭,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要在乎徐增壽的死活麼?” “我三哥在哪?”徐茗兒情急地叫起來。 羅克敵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只是微笑着看著夏潯,就象看著貓爪下的一隻老鼠。 夏潯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緩緩地說道:“大人做事一向穩妥。大人既以徐都督為誘餌,且又不知來救徐都督的是否是重要人物,穩妥之見,就該叫我們把人救走。以大人的手段,要把人弄得半死不活應該很容易,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要想逃出金陵城勢必難如登天,大人就容易刨出我們的根底了。可是大人居然親自等在這兒,莫非……徐大都督已身遭不測?” 這句話一出口,徐茗兒臉色便是一白,她駭然看向夏潯,激動地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 似乎想要得到確認的回答,她又霍地轉向羅克敵,激動地叫道:“我三哥在哪兒?” 羅克敵笑而不答,夏潯身側一人便在此時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火光一閃,“嗵”地一聲響,一串火星就從他手裡直飛上半空,“啪”地一聲炸開來,頓時像一叢金菊怒放,無數點煙火如絲如縷,映得夜空璀璨絢麗。 羅克敵站定身子,雙手負于身後,眯起眼仰視着空中那燦爛的風景,微笑道:“好一枝焰火,這是京城‘五彩明’焰火店所產吧,這樣精美的手藝,也只有‘五彩明’才有這般功夫,如果我沒料錯,這是出自店主‘焰火張’之手。” 明朝時,焰火技藝已十分高超,曾有人讚譽:“空中捧出百絲燈,神女新妝五彩明。真有斬蛟動長劍,狂客吹簫過洞庭”。焰火張是“五彩明”焰火店的掌柜,也是京城裡技藝最高超的焰火匠人,每年宮中需要的煙花,都是採購自他的焰火店,據說他現在已經能製作出燃放時呈現仙女身姿輪廓的焰火了。 璀璨焰火,絢若春花。 可驚艷總是短暫的,當它黯淡下去時,羅克敵已經站在階上,低着頭,看著退到院中的夏潯,輕輕地搖頭,無奈地嘆道:“我還沒叫人呢,你卻已經開始叫人了。天子腳下,金陵帝都,做賊的居然比抓賊的還要囂張,你說這是什麼世道……” 夏潯沒有回答,眸中卻有隱隱的笑意逸出。 今夜有星無月,天色昏暗,他站在院中,羅克敵看不甚清他的容顏五官,但是籍由房中燈光的逸出,卻能看到夏潯眼中那一絲閃光的變化,一絲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他的心頭,羅克敵突地脫口叫道:“把他們統統拿下!” “呼啦啦!” 持綉春刀的錦衣校尉們從房中蜂擁而出。 難怪夏潯千小心萬小心,始終找不到設伏的跡象,原來羅克敵把人手都藏在似錦閣內。其實若非自恃身份,就算沒有安排屬下,只有羅克敵一個人在,又有誰能從他手下逃脫? 几乎與此同時,徐茗兒一聲驚叫,好象夜色中有個隱形人突然衝到她的身邊,攬住她的纖腰把她向外拖走,徐茗兒雙腳突然騰空了,整個人也向後倒飛而去。 見此奇景,羅克敵剛剛一詫,夏潯也被人“擄”走了,他同樣雙腳離地,向後疾飛,而且有愈升愈高之勢。 羅克敵只覺此情此景詭異萬分,卻已顧不得多想,他大喝一聲,袍袖曼卷,整個人便躍向前來,五指箕張如虎爪,疾抓向夏潯,就在這時,旁邊“嘿”地一聲低喝,夏潯帶來的一個部下手執短匕攔向前來,當頭向羅克敵刺下。 羅克敵身形只一側,便讓過了這一刀,變爪為掌,“噗”地一掌擊在這人胸口,一掌下去,如中敗革,那人像斷了綫的風箏一般,騰雲駕霧地向後飄去。 羅克敵一掌擊中,便覺有異,訝叫一聲:“金鐘罩?”便欲吐力再發一掌,可是那人卻已飛到了半空之中。饒是羅克敵見多識廣,也不禁驚愕莫名,他這一掌只用了八分力,可就算是用足了十分力道,也不致于把個一二百斤的漢子打飛出三四丈遠,兩三丈高吧?而且……他還在往上飛…… 夏潯這個部下姓金,叫金葫蘆,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身橫練功夫十分了得,可是在羅克敵鐵掌一擊之下,胸口如中巨錘,他手舞足蹈地飛上半空之後,還是忍不住“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可是他的身形卻沒有停,仍然在往上飛,直飛到四丈左右的高空,才以一個傾斜的角度向中山王府外邊飛掠而去。 那個施放煙花的人也是一樣,此刻早已飛昇半空,與夏潯等四個人排成一排,“騰雲駕霧”而去,那些執刀衝出來的錦衣校尉都看獃了,他們眼巴巴地看著空中迅速消失的四個人影,心中只想:“難道世上真有劍仙?” 中山王府西院牆外,當院中金菊般怒放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開來,那個車把式便突然跳了起來,手中長鞭呼嘯着輪了三圈,“啪”地炸出一聲怵人的鞭花,狠狠地向馬背上一抽,一抖馬繮,高聲叱喝道:“駕!”四馬吃痛,放蹄狂奔,沿著長街便衝了出去。 長街鋪就,全是青石板路,四匹馬,十六隻碗口大的鐵蹄,踐踏在長街上,聲音急驟如密雨敲窗,戰鼓雷鳴,車後邊,一條粗大的繩索陡地被拉得筆直。 車子一定是特製的,這條繩索不知那一頭系在哪裡,可是看它那微微的顫動,一定承受着極大的重量,如果是普通的木製車輛,在繩索的拉扯和重壓下,再被健馬這麼一掙,早就散了架,可這輛車子仍然穩穩的。 繩索繃緊,車子已無法前行,可馬車上那個青帕包頭的大漢怒目圓睜,手中的鞭子卻揮得更急,驅使着四匹馬繼續做着狂奔的動作,馬蹄亂踏,鐵掌踏在青石板上已經濺起了火花,可是馬車仍就一動不動。 繩索好象延伸進了虛無的夜空,夜空中突然幻現出一個人影,緊接着是第二個…… 繩索上懸掛着的人滑到馬車上方,猛地卡了一下,那人哎呀一聲嬌叫,緊接着第二個人便到了,與她猛地撞在一起,兩個人在馬車上方打着轉轉,片刻功夫,也不知解開了什麼東西,兩個人便一起跌進車裡,只傳出一聲悶響,好象車裡鋪了厚厚的褥子。 然後第三個,第四個……第四個人一落下來,便扳起車中一個把手似的東西,用力向上一抬,那條繩索便“嗚”地一聲脫離了馬車,因為繃緊的巨力,飛快地彈向夜空,而那十六蹄不斷翻飛的馬車,則像是鬆開了車閘似的呼嘯而去,猶如一枝離弦的勁矢…… 火把,照得院中通明一片。 然後,有條繩索從空中軟綿綿地落下來,彷彿一條長蛇。 羅克敵走過去,輕輕掂起了那條繩索,一入手便是粘粘滑滑的一層油,油是豬油,索是錨索,羅克敵回頭看看園外不遠處矗立的那座三友閣酒樓,再看看院落前方,臉上慢慢浮起一絲古怪的表情:“這個楊旭,想法還真是天馬行空……” 他拋下手中的繩索,望着靜寂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忽又淡淡一笑:“楊旭,你逃得出中山王府,可逃得出金陵城麼?” 第390章 遁地 “大老爺。” “怎麼樣?” “是……小小姐……還有她帶來的三個人……” “抓到了麼?” “回大老爺,跑掉了,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法子,錦衣衛那麼多人,愣是沒抓到他們。羅大人說……” “下去吧!” “是!” 老管家隔着門,下意識地鞠了一躬,這才悄悄退下。 書房裡,徐輝祖把燈芯挑亮了些,重新罩上燈罩,往椅上一仰,疲憊地嘆了口氣。 聽說小妹沒有被留下,徐輝祖既有些失望,卻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這幾天,他一個人住在書房裡,最主要的,是怕面對三弟妹的眼淚,和侄兒、侄女帶些仇恨的目光,甚至……他的夫人和孩子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連老二的夫人,都悄悄約束她的子女,不讓他們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們都不知道老三已經死了,僅僅是以為自己令老三身陷囹圄,就是那般態度,如果他們知道……”,雖然,他仍是徐家的一家之主,在徐家擁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他卻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我真的做錯了麼?” 徐輝祖下意識地又想起了那一天。 朱允墳被徐輝祖的話激得惱羞成怒,從壁上摘下寶劍,便向五花大綁的徐增壽當胸刺去,快得甚至叫他來不及跪下求情。他真的沒想過要逼三弟去死,他做為徐家的長子,從小就被告予眾多的責任,應當肩負的義務。他他當時只想綁了三弟向皇上請罪“全了君臣之義、保了徐家英名、安了滿門上下”…… 到時候,憑着徐家為大明打江山立下的汗馬功勞,憑着太祖皇帝賜下的丹書鐵券,再好生毛求一番,饒了三弟一條性命,可誰知……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鋒利的長劍,刺進了他三弟的胸膛,惡狠狠的、毫不猶豫。 他傷心,但是他生不起對皇帝的恨意。君父皇權,受命于天”皇帝要取誰的性命,需要理由嗎?不應該嗎? 徐家是大明第一世家,但世家不是門閥,漢唐時候的門閥,對皇權不過是依附和利用,他們忠於的只有自己的家族,而世家卻是把自己的存亡完全依附於皇權的,徐輝祖有很正統的忠君思想。 他不恨皇帝,他恨燕妻,他恨燕王那些奸細,他恨三弟糊塗。 所以聞訊匆匆趕來只搶到一具屍體的羅克敵“轉而欲隱瞞徐增壽的死訊,以徐增壽為餌”誘引燕王的人上鈎時,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羅克敵精心部署了那麼久,今晚還是失敗了,接下來”就該公佈老三的死訊了吧,那時候”家人會信麼,妙錦會怎麼想,我該如何面對所有的親人? 徐輝祖長長地嘆了口氣,雙肘支着桌子,疲憊地掩住了面孔。 才幾天的功夫,他已蒼老了許多。 “當,噹噹……” “應天府有令,各街各巷、男女老少,開門做生意、關門過日子的,全都給我聽清楚了,即日起,不是常住人口的,統統去衙門裡報備。都瞪大了眼珠子看著,家裡店裡、街坊鄰居,不管走親的訪友的、打工的住店的,哪怕是沿街乞討的叫化子,瞅見一副生面孔,一概向官府稟報,若是抓到了不法之徒,舉報者重獎,若是被官府先抓到了罪犯,知情不舉的,一律以同案犯連坐!” 大街小巷,到處都有官府差派的鄉丁地保打着鑼向百姓們宣告消息。那晚露過面的人,包括夏潯在內,都被官府畫影圖形,貼滿了大街小巷。 亂石巷街頭,那個賣鴨血湯的掌柜已經好幾天沒看見那個大肚漢來喝兩碗鴨血湯、吃六張蔥油餅了,掌柜的很是懷念,正懷唸著,過來一個人,笑道:“掌柜的,三碗鴨血湯,六張蔥油餅,打包帶走。” “好嘞好嘞!”掌柜的一見生意上門,登時興奮起來。 旁邊老闆娘用胳膊肘兒狠狠地杵了他一下,掌柜的登時醒悟過來,忙瞪起眼睛,問道:“幹嘛買這麼多?在這兒吃不成嗎?” “嗨,我說你管那麼多,我家人口多,老的老、小的小,不方便出來。” “不方便?怎麼自己家不開伙啊,外地來的?路引拿出來我瞧瞧。” 斜對過兒,一戶人家煙囪上剛剛冒起炊煙,幾個如虎似虎的差人便闖進門來:“家裡幾口人吶?都出來都出來,檢查!一二三四,劉建,去瞅瞅鍋裡頭,做了幾個人的飯菜!” 城門口兒盤檢的更加嚴厲了,出城的人排成了長隊,各種車子不管是什麼貴人的車駕,還是糧車貨車,都被人爬上去從裡到外翻了個遍,人群中還有許多暗探晃來晃去,一俟看到個貌似可疑的人,立即撲上去先把人控制住再說。 錦衣衛衙門裡,羅僉事冷冷地道:“如今我有聖諭在手,什麼人家的門我進不得?什麼樣的人我不能抓?告訴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人,任何事,我擔著,給我搜,把整個金陵城給我翻個底朝天。以連坐之法,迫滿城百姓盡為我耳目,就算他們深藏九地之下,我也能把他逼出來。” “是!” 陳東答應一聲,急急走了出去。 羅克敵端起茶,又看了眼葉安:“那些城狐社鼠……”,“大人放心,那些潑皮混混兒,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哪有不知道的,平時不去理會他們罷了,現在,被咱們逼着敲打了他們一番,這些人也都動起來了,牆角旮旯、陰溝地縫這類咱們掃不到的地方,全是他們的耳目,楊旭他們在這種地方”也難存身的。” “嗯,咱們的人都撤出去了?” 葉安道:“是,咱們明面上的人,以及暗中的力量,這回全動用起來了。” 羅克敵淡淡一笑,把杯湊到了嘴邊,葉安見狀,知機地退了出去。 一旁劉玉珏有些坐立不安,可是這一次羅大人就是不用他出面,他知道大人在擔心什麼”偷偷瞄了眼大人的臉色,終究沒敢說出自動請纓的話來。 羅克敵一點也沒有因為夏潯的逃脫而羞惱,相反,他現在有些開心。 今天一早,他就進宮向皇上稟報了楊旭脫逃的全部經過”而且添油加醋地,把夏潯所擁有的能量描述的更加驚人,他不是想為欽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脫逃而推諉責任,他只是想讓皇帝知道,燕王的人在金陵城已經到了可以呼風喚雨的地步。 果不其然,皇帝大驚”方學士也大驚,他們終於肯放權了。 “朝廷”終於知道缺少一個強有力的耳目是何等愚蠢的事了!” 大權在握的滋味,真好! 海上的巨浪哪怕能掀翻萬噸巨輪,海底也是平靜的。 錦衣衛的能量再龐大,能不能真的把一座都城掀個底朝天?答案是:不能!以現代執法機構的能力都做不到篦清一座城池全部的角落,何況是那個時代。 不過羅克敵不但發動的官府的力量、黑道的力量甚至利用連座的威懾力,把全城百姓都變成了他的耳目,這一點卻是現代執法機構都做不到的,所以,他的虎威掃不到的角落,也就寥寥無幾了。 寥寥無幾,那也就是還有的,比如,送香房。 送香房在有關大明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個衙門的記載裡是找不到的,它根本沒有一個正式的機構名稱,僅僅是列在浣衣局下面的一個地方,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門裡畢一一個不設在皇宮裡的宦官的機構,送香房當然也是在皇宮外邊的。 送香房負責着皇宮裡的幾千個馬桶,皇宮裡是使用便器的,包括便盆、恭桶等,並沒有專門的茅廁,皇宮裏邊豈能設置這樣一個臭氣盈天的所在。這樣一來,就有了需要每天清理的幾千個馬桶,這些馬桶都是由送香房每日蒐集、運出金陵城、涮洗乾淨,再分送回皇宮各個角落。 便盆裡是裝着炭灰的,專為大便準備,解完手後用炭灰蓋住就行了,小便則用恭桶,直接解在裏邊,再用蓋蓋好就行了。皇帝、后妃們使用的便器叫做“官房”,也叫“虎子”,、“獸子”,、“馬子”其餘下等人的便器都叫做“便盆”,。 “官房”當然是很講究的,一般用木、錫或瓷作成,邊上安有木框,框上開有橢圓形口,周圍再襯上軟墊,口上有蓋,便盆象抽屜一樣可以抽拉,便凳有靠背,包有軟襯,猶如現在沒扶手的沙發一般,坐在上面,並不比現在的馬桶差。 最名貴的“官房”要數五代末年蜀王盂昶的了,鑲金嵌玉,華美無比,宋太祖趙匡胤滅了蜀國後,得到了這件東西還以為是什麼名貴的器物,要不是花蕊夫人說破它的來歷,老趙就歡歡喜喜地把它放在自己的龍書案上當擺設了。 可是它再名貴,終究是便溺之物,是不潔之物,所以送香房不能設在皇宮裡。這個地方在皇宮西邊,一個極偏僻的所在,生活在送香房大院裡的人都是年老失恩的宦官或有罪的太監宮人,他們就像一群被隔離的、被世人遺忘的人,永遠沒有人格起他們,雖然他們是宮裡每日都不可或缺的人。 那麼這個地方真的只有年老的和有罪的太監,就沒有其他人了麼?官方的說法是這樣的。實際上就像我們現在的環衛局一些正式職工,每個月領着兩三千塊的工資,花八百塊錢僱個人,穿上他的制服清掃由他負責的路段,自己在家打麻將或者另謀一份差使一樣,這個地方也有一群比這些最底層的太監宮人更底層的人,辛辛苦苦地為他們打着工,這些人大多是生計無着自閹入宮卻沒有成功的可憐人。 所以,他們雖然乾著最累最髒的活兒,實際上連工錢也沒有幾文的,他們只能混口飯吃而已,唯一相同的待遇是,這些人也被稱為公公。 不久前,他們又多了兩個夥伴,一個還算有把子力氣,一個弱得像小鷄雛,壯的叫夏公公、瘦的叫徐公公…… 第391章 鬥法 “我的人只經仵細地觀察了四天,九城之中,唯有,送香房四出城時的檢查是最鬆懈的。呵呵,這腰帶跟你平時用的衣帶不一樣的,只能系出個合歡結來,我暈……” “我……我只會系這一種扣兒。”徐茗兒紅了臉。 “來,我給你系。這是一件曳撒,還是件破曳,這種顏色和款式,只有太監用的,而且還是最窮困的太監,腰間有條繩子繫著就行了,只要是活扣就成。合歡結是女孩兒系的 ,男人不能用,知道麼?” 夏潯把徐茗兒拉到身邊,輕輕拉開她腰間的衣結,再重新繫起,慢慢的,讓她看個清楚。 到底是個大姑娘了,讓人家這麼擺弄着,茗兒很不自在,衣結剛一拉開,身上就悄悄起了一層顫慄,小肚皮緊縮着,收得緊緊的,夏潯系衣帶時,手指若有若無地碰着她的身 體,茗兒屏住了呼吸,憋得心口直跳。 夏潯完全沒有注意,還在低聲囑咐着:“一群閹人嘛,押運的又是糞湯四濺的驢車,每日都要出入城門,四十八輛大車,百十號太監,根本沒有人注意。頭兩天他們還會瞅上 幾眼,這兩天就更鬆懈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和我在一起,而堂堂郡主,錦衣玉食,身嬌肉貴,怎麼也不可能混跡于閹人之中,伴着糞車出城的,是人就會這麼想,而這恰恰就成 了我們脫逃的唯一機會。” “茗兒很乖,能接受我這樣的安排。換一個人,不要說是郡主身份,就算普通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會願意穿上這樣髒兮兮的衣裳,接受我這樣的安排……” 茗兒低低地道:“不是你說的麼,強敵追索之下,生存的第一法則就是低調,越低調越好,低調到像一粒塵埃,就不會有人注意你的存在,低調成一砣狗屎,那人家就要繞着 你走了,唯有這樣,才能活得長久。” “嗯,茗兒倒是好記性。好了,系好了,轉過去我看看,嗯!來,把大帽也戴上,我再給你涂一遍薑汁,你別擔心,這不會毀了你的肌膚的,出城之後,咱們就洗掉。” “我不怕,你來吧。不用總覺得委曲了我,害你這樣危險,其實都是因為我……” 徐茗兒說到這裡,忽地又想起了三哥,逢年過節的時候,穿新衣、戴衣帽,大哥張羅全府的安府,接迎往來的賓客,二哥也要里奇外外的忙活,只有三哥,經常掛唸著,哪怕 是丫環們已經把她打扮妥當,三哥都要把她叫到身邊,一邊檢查着她的穿著打扮,一邊這樣嘮嘮叨叼,茗兒的眼淚便忍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 夏潯手一停,訝然道:“怎麼哭了?” “沒事!” 徐茗兒想揉眼睛,因為眼睛附近已經塗了薑汁,又強忍住,眨眨眼,強抑淚水道:“姜味兒熏的。” 夏潯沒有再問,他當然知道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茗兒想起了她的三哥。 現在滿城都在搜索他們,名義是燕王秘諜潛入中山王府,欲救徐增壽離開,徐增壽受皇上寬待、兄長教訓,已經幡然悔悟,不願再助紂為虐,只想禁足悔過。他們竟喪心病狂 地將徐大都督殺害,皇上聞訊震怒,下令大索九城。 這條消息傳開,徐茗兒自然就知道她的三哥已經死了。她很堅強,不願意當着別人落淚,好幾次,夏潯都看到趁人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才會偷偷地抹眼淚,今天也許是因為就 要離開金陵了,她甚至不能到亡兄靈前去拜祭一番,所以才忍不住在自己面前掉下淚來。 其實在他詢問徐府膳房管事胡天羅時,他就已經懷疑中山王府的所謂軟禁是一個圈套了,因為他覺得一個能把親弟弟綁上金殿,把兄弟的生死交給皇帝來決定的兄長,斷不至 于因為兄弟的叛逆和軟禁就在祖祠里長跪不起,直到夫人在祠堂口兒哭着乞求才出來,也不至于自閉書房之內,連續幾天厭食抑鬱,不見外客。 除非……”他那兄弟已經死在他的手裡。 但是,徐茗兒顯然不這麼想,不施救,她這一關過不去,何況自己欠着徐大都督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但有一綫可能,他就不能不救。同時,救人又能更好地保護李景 隆和木恩的存在,說到這一層,已經無關個人恩怨了,而是從大局着想了。 此外,他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他想解開自己心中的一個疑惑,如果他能救出徐增壽,或都他能證實徐增壽已經死了,那麼就能解開橫亙在他心中已經很久的這個疑 惑。 現在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知道,歷史真的開始改變了。雖然現在只是一點微小的改變,可這就足夠了。他不必再為歷史上為什麼沒有關於自己的記載而忐忑,他也不必再每做一件事,都要顧忌本來 的歷史走向,不用擔心自己的干預是無用功,或讓歷更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走去。 他只要知道,歷史可以被他改變,即便歷史發生改變,也不會讓已經出現在這兒的他憑空消失,這就足夠了。至於他如今所在的是一個與他原來世界並存的平行空間,還是他 一旦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就如佛家所言的跳出三界外,無論他讓這個世界做出什麼改變,都不會影響他這個已經來到現在的未來人,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活在當下,他可以 為當下而活了。 每一個人,都必須選擇他自己的路,解決他自己的心魔。 茗兒的心事,他知道一些,卻也知道這是語言無法解決的。清官難斷家務事,茗兒的心病總要她自己去想通,或許等她想通的時候,這個小女孩就能真正的脫胎換骨,變成一 個大姑娘。 身體的成熟,只需要成長,心的成熟,需要磨礪。 一隻隻馬桶搬上車去,整整齊齊地碼一層,再碼一層,摞得高高的,最後用繩索仔細地捆好,捆得結結實實,然後再裝下一輛車。 夏潯和其他人一樣,認真的乾著活,一點也沒有露出厭惡、嫌髒的情緒。本該由徐茗兒搬運的馬桶,他也搶着去搬了。其他的人注意到了,只是冷漠地瞧他們一眼,沒有任何 表情。 他們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沒有尊嚴、沒有人權、甚至沒有生存的權利。他們知道,姓夏的和姓徐的這兩個人是一塊兒來的,或許他們本來還是朋友或者親戚,所以才互相 關照吧。沒有關係,在這個地方久了,也就沒什麼人味兒了,很快,他們兩個就會像這裡的其他人一樣,成為一具只顧自己活着的行尸走肉。 徐茗兒站在那裡,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然後,她忽然鼓起了勇氣…… 夏潯提起一隻馬桶,擺到車上去,剛提起下一隻,忽然有一雙小手同時握住了另一邊扶手,那雙小手看起來很粗糙—而且髒兮兮的!但是夏潯認得,那是茗兒的手。 這是他用從謝謝那兒學來的易容手法,沒有現代世界那麼多現成的易容材料,就是米漿、泥土、草汁……”用這些很容易弄到的材料,經過一雙妙手的處理,就能讓一個人的 模樣和皮脆來個大變樣兒,簡單易爾 夏潯抬頭看了一眼,徐茗兒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她抿着嘴兒,很努力地在抬馬桶。 眼前的,是一個懂事的女孩,是一個倔強的女孩,也是一個……可憐的小孩! 夏潯的嘴角微微向上勾了一下,手上加大了力氣,也加快了速度。 三十多輛滿載着紅漆馬桶的平板大車“吱吱呀呀”向朝陽門走去,老遠就有一股陳腐的臭味瀰漫開來。 金陵帝都,人口數百萬,每天都有垃圾和排泄物的問題需要解決,有一大群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是專門負責清理這些生活垃圾和排泄物的,他們生活的來源就是這份 工作,隷屬於應天府衙門,清理的是普通士民百姓的生活垃圾,官府會支付一部分費用,糞便運出城,會賣給城郊鄉鎮的大地主,還能得到一部分收入。 在當時,在農村,對於糞肥已經有了充份的認識,鄉村的地主士紳甚至會在經過大道的自家地頭蓋一處公蓋茅廁,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免費的肥水,花上不多的錢,便能肥了自 家的土地,他們當然也是願意的。 送香房專門處理宮裡的垃圾,上頭有規定,糞車只能出朝陽門,送到孝陵衛的衛田裡去,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駐守京都的軍衛大多沒有自己的衛城和衛田,唯獨孝陵衛不同。這支軍隊唯一的使命就是拱衛孝陵,他們是永久駐紮于此的,不管是編製還是人員,所以他們有自己的駐地和 營區,有安頓着屬的地方。 一出朝陽門,再往前去直到孝陵,這中間大片的田地都是孝陵衛官兵的衛田,孝陵衛的衛城與衛田的總面積,足有整個南京城的四分之一大小,着實的威風。可惜的是,孝陵 衛的官兵沒有發財的機會,也沒有陞遷的可能,他們無權無勢,一入孝陵衛,只能就此守着他們的衛田,本本份份地過日子。 去孝陵衛,要走朝陽門。 朝陽門內那一片地區是皇城重地,根本沒有多少普通的百姓住戶,同時出朝陽門就是直接往孝陵去的禦道,要想去其它地方得繞一個大彎,所以雖然其它城門現在因為盤查甚 嚴而擁擠不堪,出城的百姓還是寧願在其他地方等着,少有人到這道城門口來,因此這裡顯得相當冷清。 夏潯選擇現在這個身份,除了這個身份本身就具備的天然隱蔽性,也考慮到了他們每天要出城,而且走朝陽門這一特點,這是一場心理戰。 堂堂郡主豈會混進運馬桶的隊伍,穿上一身破爛不堪帶著尿臊味的衣服?這是一個不可能。 風聲這麼緊,盤查這麼嚴,心中有鬼的人,都會本能地選擇人多混亂的城門,那樣才有安全感,誰會走這麼冷清的一條路,如鶴立鷄群一般明顯?這又是一個不可能。 何況,這麼一群每天招搖過市,卻被所有人都忽視了他們的存在的閹人,本身就是最好的保護色。 羅僉事一朝大權在握,的確有能力驅使金陵城的治安力量,把整座金陵城攪得天翻地覆,可他畢竟不是千手千眼的觀世音,只要不是他本人在此坐鎮,那些受他驅使的其他衙 門的那些公差巡檢,會不辭辛勞、日復一日地賣力盤查每一個路人麼,會對一些每天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經過的運馬桶的閹人生起戒心麼? 夏潯的人通過幾天的觀察,基本已經確定了這條道路的安全。儘管如此,夏潯還是在附近安排了一些人手以防萬一,一旦他的身份泄露,這些人就是死士,是負責豁出命來掩 護他這個首領離開的死士,因此今天的朝陽門周圍還算是比較熱閙的。 一見是送香房那幫臊氣烘烘的死太監又來了,守門的官兵早就捏着鼻子擺手叫他們通過了,例是一個身穿錦衣的校尉喊了一聲:“慢着!。”便走上來逐一地打量起來。 馬桶車上是根本藏不了人的,要查也只是查這些押運馬桶車出城的人,往他們中間一站,便有一股騷烘烘的尿臊氣撲面而來,那個錦衣校尉屏着呼吸,逐一打量着。 一個小姑娘要扮小太監,先天上就有優勢。何況徐茗兒穿上一身破爛骯髒的太監服,臉色弄得一片臘黃,還微微帶著菜色,完全就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任你怎麼看都是一 個貨真價實的小太監,和錦衣校尉懷裡暗藏著的畫像上那位嬌俏可愛、慧黠靈動的小姑娘完全畫不上等號。 按刀的錦衣校尉只在她臉上微微一掃,便瞧向了下一個人。夏潯用最鋒利的小刀,一早就把他早就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又刮了一遍,還淡淡地塗了層粉,讓那下巴變得圓潤細 嫩起來。他的膚色、髮型也變了,頭髮甚至打薄了一些,以至于輓起的那個髮髻都透着寒酸氣。 他的眼角用米漿製造出了細細的皺紋,以致于驟然老了十歲。眼角還向兩鬢弔緊了些,眉毛也拔去了一些,讓那本來極英朗的一雙劍眉變細了,嘴巴裡則在兩側墊了點東西, 於是他的眉形、眼形、臉形全都發生了變化,率一沒變的,只有他的身高。 錦衣校尉走到他身邊時,仔細地看了看,夏潯和其他的太監一樣,舉止、眼神、神氣,不帶半點男子漢的陽剛之氣,他現在的樣子,和貼在城門口的海捕文書上那位英姿勃勃 的燕逆首腦朝廷欽犯,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種易容形態不能保持太久,不管是刻意做作的動作和神態,還是眉梢眼角乃至臉型的簡單化妝,都不能持久,可是他只要能堅持到走出這道城門,那就足夠了。錦衣校尉盤 問了他幾句,夏潯一副半死不活的老太太模樣,憋着嗓子,娘聲女氣的往前一湊,他特意在自己衣服上加厚了的屎尿味兒差點沒把那個錦衣衛熏個跟頭,一笑,呲出一口的黃板牙 。 這個細節被那錦衣校尉注意到了,但凡家世條件還可以的人,每日的洗漱和潔齒都是必不可少的,他絶不會想到有人會把偽裝做到如此細緻的地步,那黃板牙、還有眼角的眼 屎……”錦衣校尉厭惡地擺手,對夏潯的慇勤只回答了一個字:“滾!” 夏潯點頭哈腰地笑,送香房車隊軲轆轆地向城外走去。不管是明裡的夏潯和徐茗兒,還是暗裡準備接應的十幾名死士,全都悄悄鬆了一口氣。 出了城門不遠,就是孝陵衛官兵成片的衛田了,莊稼已經起來了,綠油油地迎風起浪。 出城了!終於出城了! 只要方法找得對,天下沒有牢不可破的禁錮。 原野的風迎面撲來,夏潯的胸為之一暢。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 “羅大人啊,這一次,你又棋輸一着!” 夏潯回頭看了眼朝門,微微地笑了一笑…… 錦衣衛衙門,劉玉珏實在按捺不住,向羅克敵問道:“大人,咱們的人為什麼都撒到金陵城外去呢?” 羅克敵瞟了他一眼,反問道:“金陵城數百萬人口,你以為憑咱們錦衣衛那麼點人手真能看得過來?這城中住着無數的王侯將相,你以為,他們真能容忍咱們沒完沒了的搜檢 ,把整個金陵城搞得鷄飛狗跳,叫他們不得安生?你以為,應天府、五城兵馬司的那些巡檢捕快們對本衙的上官都能陽奉陰違、上下其手,他們會給咱們那麼賣力的幹活?”劉玉 珏猶疑地道:“那麼大人…?” 羅克敵淡淡一笑:“他們的作用,只是打草驚蛇罷了,咱們的口袋,設在城外!” 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 第392章 天羅 朝陽門外就是孝陵衛的衛田,車隊出了城,向前老了約兩里地,夏潯便向徐茗兒遞個眼色,說道:“我去旁邊方便一下,你們先走着,馬上趕回來。”說完便向路旁的莊稼地走去。 “我……我也要方便一下!” 徐茗兒臉蛋兒微微紅了一下,忙也跟着跑過去,其他人並沒在意,大家都混到這份兒上了,全是干臟活累活掙口飯吃,賺點少得可憐的花銷而已,眼下活都幹了一半了,你趕都趕不走他,誰還會自己溜掉不成? 夏潯到了路旁莊稼地裡,便站在兩片莊稼地的中間小徑上不動了,片刻功夫,徐茗兒跑了過來。 “快走,這邊!” 夏潯向她一擺手,沿著那條小徑急急奔去,等他跑到盡頭,便看見一條灌溉的小河,河旁栽着一排楊柳,過了小河仍舊是一片莊稼地,夏潯抬起頭分辨了一下方向,向徐茗兒一招手,又往西邊趕去。 沿著田埂跑了大約一里多地,便見一個農夫打扮的人正蹲在河堤上使一根漁桿垂釣,一見他們跑來,那人立即丟了漁桿,一閃身鑽進路旁莊稼地裡,片刻功夫又挎了一個大筐出來,那是農家拾糞擔土的柳條筐子,不過裏邊很乾淨,只放著兩套衣裳。 “快!馬上換上!” 那人只是奉命接應,卻不知道眼前這個被通楫的楊旭就是自家飛龍秘諜的龍頭老大夏潯,他把兩套衣服拿出來遞到夏潯和徐茗兒手裡,夏潯接過衣服對徐茗兒道:“快,到莊稼地裡把衣服換了。” “哦!” 徐茗兒答應一聲,棒着衣服跑進莊稼地,等他們再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精神奕奕的小伙子和一個俏麗的小村姑,都是農家打扮,只才膚色還沒變。那人仔細打量他們幾眼,鬆了。氣道:“好了,這是你們的路引,不過應天府現在風聲太緊,搞不到本地出發的路引。 這裡才三套路引,以備萬一,看情況更換。第一套是經烏江、江寧,到了秣陵關的路引,目前最適用,你們現在跟我走,前邊還才人接應,帶你們經淳化去溧水,到了那兒另才人安排去處。” 說著,那老農打扮的人打個手勢,便急急向前走去,夏潯和徐茗兒緊隨其後,這人帶著他們一會兒鑽莊稼地,一會兒走田間小路,後來又趟河到了小河另一邊。 夏潯發現,所謂不管經過多麼激烈的運動,始終儀態萬千、頭髮一絲不亂的美女,原來只才古龍小說裡才看得見,旁邊的小美人兒現在已經跑得釵橫鬢亂,香汗涔涔了。夏潯向她伸出了手,徐茗兒只稍一猶豫,就把汗津津的小手遞到了他的大手裏邊,被他一帶,整個身子都輕快了許多。 小手披一個男人的大手握著,傍着他這麼跑動着,茗兒心裡才種騰雲駕霧的感覺,迷迷蒙蒙的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霍然出現一片樹林,林邊停着一輛騾車,才個車把式站在地上持着鞭子正翹首望來,跑在前頭的老農向他打聲招呼,那人便跳上車子,急急招手道:“快些,快些。” 夏潯和徐茗兒鑽進車子還未坐好,那車把式便一甩鞭子,騾車急急向前駛去…… 安立桐安大胖子正在孝陵衛地面上。 錦衣衛能動用的人手全都動用起來了,泡了一年多病號後宣稱已經治癒的安胖子也被差派出來。他大哥就是錦衣衛的人,當年錦衣衛權勢熏天的時候,在孝陵衛這邊弄了幾塊地,還蓋了一處別院,安胖子和大哥就奉命監視着這一帶地區,也算熟門熟戶。 錦衣衛在這一片的人只才他們兩個,另外那些人都是金陵城裡的潑皮混混。羅克敵能動用的錦衣衛的力量有限,要講認真賣力,他又信不過那些慣會陽奉陰違、鑽營敬利的巡檢差役,便利用官府的力量,逼迫許多老宇號的幫派力量協助,充當耳目。 派給安氏兄弟倆的人大概才四十多個,大多是丐伙中的兄弟。這丐伙兒也就是丐幫了,所謂的丐幫其實三五十人就是一幫,並沒才一個統一的組織,每個團夥的老大一般就叫團頭兒,控制着幾條街巷,在這片區域裡乞討的叫花子都歸他管,不是他的人就算想討飯也只好去農村走街串巷,大城大阜裏邊都是才人控制地盤的,哪能容你搶食。 這些人只要官府說一句他們才礙觀瞻,那就可以把他們趕走,想告狀都不可能,對官府的要求又焉敢不從?再說羅克敵又開出了極高的賞額,所以這些叫花子們三五成群,散落在各處必經的道路上,憑着他們多年乞食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盯着每一個行人。 朝廷當然不會只在城中安排搜檢人員,城外也才大批的流動巡檢,不過擺在城郊各處關卡的巡檢差捕都是擺設,真正倚靠的卻是這些毫不起眼的幫派人。 夏潯能順利出城,主要是站在錦衣衛的角度,從他們的能力,考慮他們對楫捕力量的分配,這其中又涉及到了錦衣衛在實施抓捕和人力分配時考慮問題的心理。而羅克敵把他真正倚重的力量安排到城外,恰恰是在無論如何嚴密,必定才漏洞可鑽的現實基礎上。充份考慮了夏潯急於脫逃以及一旦出城就會戒心大減的心理,而且經過梳蓖之後出城人員的動向,更容易露出馬腳。 這是一場雙方首腦揣摩着對方心理展開的貓潛遊戲。 桑家浦村南頭的大碗茶鋪子裏邊,安立桐灌着那味道並不怎麼樣的大碗茶,拿汗巾不斷地擦着汗。還沒進入夏季呢,可他不但體胖,而且體虛,就是喜歡冒汗,只是坐在那兒,就已汗如雨下。這是一個消息點,就像蛛網上的一個結點,這樣的結點還才許多,任何一個結點只要有點風吹草動,四面八方的散騎、官兵、巡檢、民壯,就會迅速地撲過去。 “楊旭,還真是人物啊!” 安立桐放下大碗,感慨地嘆了口氣。 知道楊旭真正來歷的,這人世間大概只才他一個人了,秘密藏在心裡不能與人分享,真是一件挺難受的事,不過他不敢說,這欺瞞上官之罪,他哪敢對人提起。再說,這件事說不說也無關緊要了,現在這個楊旭是欽犯,是神通廣大的飛龍秘諜,已經是個叛逆,那並非青州舉子的身份說出來又能怎麼樣,徒然給自己惹麻煩。 這個小子,還真是膽大呀,當初怎麼就沒看出他是個亡命之徒呢?不對,從馮總旗、張十三他們莫名其妙地死去時,就知道這小子膽大包大,頗才心機,也…頗有本事了。可這一遭兒,他闖的可是彌天大禍呀。徐大都督是他殺的麼?未必!不過他夜闖中山王府應該不假,上一次燕王的三個兒子被他救走應該也不假…… 想到楊旭干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安立桐甚至才些羡慕了。至于抓到夏潯可以封為世襲百戶,他並不敢想,他的志向一向很卑微,再說,這麼大的雨點兒,哪就能砸到他的頭上呢。 安胖子想著,又倒了一大碗茶水,他棒起茶水的時候,一輛騾車正從店前經過… 騾車裡面備了幾套換洗的衣服,還才假髮套等簡易的化妝用品,此外還有一些錢。夏潯很滿意,他的手下現在辦事非常細心,再也不是一年前剛到金陵城時遇事只會喊打喊殺的傻大兵了。 徐茗兒取出路引仔細看著,上邊蓋着的圓的方的各種關防和衙門的印信,紅彤彤的都是真的,從路引上看,他們已經走過許多地方了。三分路引上的名宇各不一樣,至于關係…… 徐茗兒的臉蛋又紅起來。 一份是兄妹關係的,而另兩份,是夫妻關係,夫赴… 她偷偷瞟了一眼夏潯,有些羞窘。 夏潯的人考慮的確實很細緻,以這兩個人的年紀,扮父女實在相差太遠,夏潯已經剃光了鬍子,看模樣只比她大個七八歲而已,扮兄妹倒還可以。但是考慮到逃亡路上條件才限,如果扮成兄妹,在住宿出行各個方面都不容易,所以三份路引中倒才兩位是寫成了夫妻關係。 徐茗兒倒不是個見到這樣一份東西,便心生什麼綺思旖念的小花痴,她的羞窘只是臉皮薄的女孩兒家本能的反應而已。 大清早,從皇宮之西的浣衣局走到朝陽門兒,再從鄉間小路一路奔波,直到上了騾車,這一路下來,兩個人小心謹慎,路上也僅僅是下車方便了一下,途經的官府關卡都由小路繞了過去。 這裡就在南京城下,雖然朝廷楫捕的榜文上壓根沒提小郡主,而且通緝的人包括曾出沒中山王府的三個人(小郡主除外)、還才趕車的一個,以及三友閣酒店的那七八個人,並沒才點明是一男一女,但是公人中品秩較高的人必定受過提醒,知道抓捕對象中才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因此還是小心為上。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引起了才心人的懷疑,這個才心人懷疑他們的理由恰恰是因為他們太小心了。這是一個乞丐,他們停車方便的時候。那乞丐看到了,當時對他們並未起疑,但是那個乞丐向前溜躂的時候,卻于不經意間發現這輛車上的人沒走路口,而是抄小道繞過了關卡。 夏潯萬萬沒才料到官府是正大光明抓人的一方,可官府的人居然比他扮的角色還要隱秘,居然會是路邊一個乞丐,夏潯的眼光再毒辣,又如何識破一個本來就是乞丐的乞丐? 很快,一隊人馬就追了上來。追上來的人正是安立桐那撥人,安立桐還不能確認要追的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或許並不可疑,或許是個挾帶私貨的,但他總要確認一下的。 那車伕忽地聽到後邊蹄聲如雷,扭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立即揚鞭猛抽,車子馬上像飛起來一樣向前奔去。車是從金陵方向朝外走的,而車上的這兩個人,他們的路引上卻沒才金陵府的官防印信,這是一個重大疑點,一旦被人抓住,後果不堪預料! 可是這一逃,後邊的人便也確定了其中才鬼,追的更急了。 “離接應地點還有多遠?” 夏潯一手扶着廂壁,一手扶着茗兒問道。郊外道路不平,茗兒被顛起來,頭撞了一下棚頂之後,她就乖乖抓着夏潯的手臂不放了。 “還有十來裡地,那兒才咱們三個人。” 現在三四個人已經是極限了,不管你扮成農人還是商賈,人數稍多一點的隊伍現在都會受到官兵的反夏盤查,再三盤問。 夏潯探頭向後看了一眼,路上乾燥,十多個人策馬狂奔就在身後揚起了漫天塵土,聲勢駭人。 夏潯急急思索了一下,又問:“水路那條綫距此有多遠?” 車把夫一面揮鞭如雨,奮力驅趕着車子,一面氣喘吁吁地答道:“由此向東走,大約二十里外才條河,溯河而上,那裡才個碼頭,咱們有艘船停在那人…… 夏潯斷然道:“繞過前邊那個坡馬上停下,放我們下去,你趕着空豐引他們走。” 車把夫吃驚地道:“要放棄這條綫麼?” 夏潯冷靜地道:“追來的只才十幾個人,卻難保後邊沒才別的人,更難保前邊沒才受命堵截的人!再說,你這騾車載着我們,只怕跑不到地頭就被追上,必須換綫!” “好!” 那車把式倒也果斷,車子拐過山坡,他便猛地!勒繮繩,騾馬長嘶着,又衝出去四五丈遠,這才緩緩停下。騾車還未停穩,夏潯便一個箭步躍下了車,徐茗兒很機靈,不等招呼便跟出來,剛一貓腰,還未跳下去,便“噯”地一聲,披夏潯抄住了她的纖腰,把她像隻小貓兒似的挾在肋下,箭步如飛地向路旁密計跑去。 那車把式望了他們一眼,一揚馬鞭:“駕!”車子又急急向前趕去。 “這真的是我們要找的人?楊旭就在車上!我……我發達了,發達了!” 安胖子騎術不錯,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一顆心因為興奮已擂鼓似的跳起來。一旦抓到楊旭,那就是世襲百戶,世襲的啊!不只是他要官升百官,而且他的子子孫孫,總才一人一出生就注定了是錦衣衛的百戶軍官,哪怕掙下一座金山銀山,還才給子孫後代掙下這樣一份家當更貴重的麼? “雨點真的砸到我的腦袋上,我這顆大頭沒才白長,我安家的祖墳冒了青煙吶!” 安胖子越想越興奮,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些許的忌憚也一掃而空了。 一俟發現前邊的車子開始逃逸,就已才人離隊報訊了,只消片刻,散佈各處的兵馬就會向這一帶集中,就像撲向狩獵中心的獵手們四面合圍一樣,方圓十數里內,將迅速集中大批的巡檢捕快、弓手民壯,緊接着,目標在此出現的消息就會像一石入水蕩起的漣漪一般傳到更遠的地方。 他要搶在前邊,他一定要把這份功勞搶在自己手中! 安胖子打馬如飛,拚命地追着。 近了,更近了,前邊是一個三岔路口,那輛快要顛散架的騾車已經放棄了逃跑,它停下了。 安胖子大樂,笑容像一朵燦爛的菊花般在他臉上綻開。 一條絆馬索陡地橫空出現,於是,馬倒下了,安胖子出去了。 他臉上還帶著笑,就像要跳下去與蜘蛛精共浴愛河的二師兄一般撲下去,一頭戧在地上,滑出去一丈多遠,從鼻樑到鼻尖,已經蹭平了,蹭得血肉模糊。 後邊的追騎見狀大驚,紛紛勒住坐騎,一時駿馬紛紛人立而起,有些騎術不好的人甚至摔下地去。 安胖子滿臉是血地爬起來,只一抬頭,就見一柄鋼刀迎面砍來。 “我一向甘落人後的啊,我跑那麼快幹什麼,豬油蒙了心吶!” 痛悔的念頭剛在心頭升起,刀已劈頭落下,迅雷不及! 夏潯的第二條逃脫路線在秦淮河上游。 秦淮河的源頭有兩處,東部源頭出自句容寶華山,南部源頭出自溧水東廬山,兩個源頭在江寧交匯,從東水關流入金陵城,由東向西橫貫市區,從西水關流出,注入長江。 夏潯的人在東水關外小碼頭上留了人,也留了船,這是準備陸路出現問題時備用的一條路。 夏潯和徐茗兒現在就藏身在秦淮上游河道旁的草木之中,那個碼頭就在不遠的地方,但是對他們來說,卻如天涯般遙遠,因為在他們趕到這裡之前一刻鐘,已才大批巡檢弓壯封鎖了河道。 “這麼快的反應速度,這麼快就能調來這麼多人,封鎖了事發地點周圍一切可能的出口,也就是游”“夏潯暗暗心驚起來。 “我們怎麼辦?” 徐茗兒和夏潯肩並肩地趴在那兒,一直拿眼瞄着夏潯,見他始終不作聲兒,這才忍不住問道。 夏潯微微抬起頭,向金陵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沉沉地說道:“往回走!” 第393章 南征北戰 南朝四百八十寺。 雖然朝廷抑佛,收繳了大量的佛田和寺產,可當了和尚几乎就是一輩子的職業了,總不成因為香客凋零就關門大吉吧。再說江南本來又是好佛之風最盛的地方,民間的小寺應受到的抑佛影響並不大。 比如這間菩提禪寺,就是設在鄉間的,本來就沒多少佛田寺產,也沒有什麼士紳官宦的大護法,自然也就無所謂抑不抑佛了。 寺廟門前的空場地是一處集市,四鄉八里的百姓定期在這裡趕集,出售農產品,購買家用。出家人和入世人在這裡相安無事,兩相得宜。 此刻,在集市的人群裡,也有幾個詭異的身影,他們穿著普通的衣服,也像趕集的百姓,卻不像別人一樣問問菜價、買件家用的小器物,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審慎的掃視着每一個匯入集中的百姓。 夏潯牽着茗兒的手,剛剛走進集市不遠,就發現了這些行為異常的人,比起那些專業的乞丐所扮的乞丐密探,這些專業的密探扮的百姓顯然太業餘了。 夏潯攸然一驚,想要退回去,可是這時離開無疑更加明顯。他一扭頭,就看見了菩提寺,未等那獵犬般四處掃視的密探盯住他,便轉身向寺廟裡走去。 徐茗兒察覺了他的緊張,瞄了他一眼,卻未說話,而是默契地加快了腳步。一個密探就像警覺的獵犬,他盯住了匆匆閃進寺院的那個身影,心中微微產生了一絲疑惑。他頓住了腳步,向同伴耳語一聲,兩人便故作悠閒地向寺院裡追來。 寺院裡香客很多,說是香客也不正確,因為這些人大多是趕集,順道兒到廟裡來看看,所以人雖挺多,香火卻不旺盛。寺院兩側的廊下襬着些攤位,有幾個小沙彌在那兒賣些香燭以及開光的小飾物,卻也乏人問津。 夏潯進了寺院片刻不停,又閃身進了左偏殿,殿裡供奉的是四大金剛,門楣下懸着一張條幅,上書四個大字:“免費解經”。 夏潯一見有個老婆婆正要坐到座位上去,急忙一個閃身,一屁股先把座位占了,茗兒便乖乖往他旁邊一站,那挎着菜籃的老婆婆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站到了後邊,堪堪將他擋住,從外邊看過來,倒像是一個老婆婆帶著她的小孫女,在這兒等和尚解經。 書桌後邊,一個四旬上下、方面大耳、紅光滿面、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上下打量他幾眼,安詳地一笑,雙手合什,溫和地道:“施主不是本地人吧?” 夏潯忙也雙手合什道:“是,信男從和州、烏江那一帶來,往揚州去走親訪友的。” 大和尚啟齒一笑,緩緩頷首道:“嗯,千里迢迢,施主偶然經過這裡,這也是一場緣分吶!” “從烏江到這兒,有千里之遙麼?” 夏潯想笑,忙又忍住,虔誠地應了一聲:“是,是緣分,信男與佛門一向有緣。” 這時那兩個人已經追進了寺院,四下一掃院中的遊客,便往大雄寶殿裡追去。 大和尚雙眼閃爍着慈祥、睿智的光輝,向身後一指,和藹地道:“緣份既然到了,不清一柱香,敬奉與佛祖麼?” 夏潯往他身後一看,只見壁前窄窄一道木板橫在那兒,上邊擺着許多捆最粗陋的草香,大和尚道:“一枝香九父錢,一柱香九十九父錢。卻也不貴,只是對佛祖的一番心意。” 夏潯向正院裡掃了一眼,笑笑道:“大師,信男一路趕來,囊中羞澀,今日入寺,只是想聽大師解解經父而已。” 大和尚聽了,臉上仍然掛着恬靜淡然的有道高僧般的微笑,眼皮卻向下一耷拉,嘴角也微微地一撇,他張一隻肥大的手掌,輕輕地如戲水般地向外一擺,十分的優雅。 夏潯詫異地道:“大師?” 大和尚的雙眼合上了,嘴角向下撇的幅度更大了一些,他沒有說話,只是再次白外擺擺手。 “哦!” 夏潯趕緊點點頭,抬起屁股就走。 “這出家人怎麼……” 夏潯看到秦淮河上游的嚴密戒備,就已醒悟到自己小看了羅克敵,他絶不走出了城就安全了,這場貓鼠遊戲才剛剛開始而已。 他認真分析了一番,認為這時再往南去非常危險,行蹤已然泄露,如果強行南下與自己安排的接應人員聯繫,必然是自投羅網。所以他果斷地放棄了往南與接應人員聯絡的想法,轉而往北走。不出所料,這一路下來,戒備並不算是十分嚴密。 顯然,那輛馬車已經吸引了錦衣衛的注意,他們的主要力量已經撲向南面,在那裡張開了一張巨網,刮地三尺地正要把他搜出來,他這時往回走,反而有驚無險。夏潯往回走,當然不是回南京城,進城就是聽天由命了,他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老天來擺佈。 他相信經過一年多的歷練,他的部下已經具有了起碼的鬥爭智慧,他們一定會順水推舟,把聲勢造得更大,吸取官府更多的注意,北行走他最可能的去向,可是隨着南路發現他們蹤蹤的消息傳開,羅合事必然抽調大量的人力往南搜索,這樣北面的明哨暗探必將大為減少。 果然,一路上關卡、佈防的人員已經大大減少,夏潯抄着小道,安全地逃到了長江岸邊。再往前去,卻不容易了,前邊是一個小碼頭,不是很大,這個地方停泊不了吃水綫很深的大貨船,也不是擺渡客人的專用碼頭,而是沿江打漁的漁民砌建出來方便漁舟靠岸的一個小碼頭,可就是這麼一個小碼頭,也有人守着。 夏潯悄悄觀察了一番,那些人應該是地方上的巡檢和他們的幫閒打手,四個帶刀的人顯然是衙門裡的巡檢官,此外還有十多個拿水火棍的,就是經制正役以外的幫閒打手。夏潯盯着這些人分佈的位置、攜帶的武器,盤算着如何動手奪船。 等他心中有了些眉目,便對徐茗兒悄聲道:“茗兒,帶著你去搶船太危險了,你沿江往下走,走遠些,至少要到幾里地外,就在下游江邊等我,我奪了船之後會去找你。” 夏潯說完了沒有聽到徐茗兒的回答,他扭過頭,有些詫異地看向茗兒,茗兒趴在旁邊,睜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看著他,好象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兒來,夏潛挑了挑眉,疑惑地道:“怎麼了?” 茗兒搖搖頭,抿着嘴兒沒有說話。 夏潯道:“四個巡檢,十幾個幫閒,不太好對付。而且,一旦暴露了咱們是兩個人,是一男一女,那目標就更明顯了。你到下游去等我,等我奪了船,如果……我一直沒有出現的話,你瓏…先回中山王府吧,我知道你不願回去,不過…” “我知道!” 徐茗兒繃著臉,很嚴肅地說了一句,她把下唇咬得發白,一句話說完,便貓着腰向長江下游跑去。夏潯對她的神情變化有些許疑惑,不過這時他也沒有多想,他又轉向碼頭,把注意力放到那些巡檢和幫閒身上,琢磨着如人奪船的計劃。 又有一艘漁舟靠岸了,船上兩個竹筐都已裝滿了大半鮮魚,一個巡檢迎上去,彎腰看看,見那筐中銀光閃閃的都是鮮魚,上邊幾條還在不斷地蹦踞,不禁樂出聲來:“喲嗬,任老實,運氣不錯呀,居然滿載而歸。” 嘴裡說著,他就從沙灘上拗斷一根長長的野草,捋去了葉子,只留下草莖兒,然後老實不客氣地彎下腰去,在筐裡拾拾揀揀一番,專挑又肥又大、肉味鮮美的大魚,用草莖串起來,旁邊一個巡檢,翹着二郎腿懶洋洋地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幫上,對他說道:“給我也挑幾條大的出來,晚上回家下酒吃。 這人聽了,便又挑出幾條大魚來,這才擺手道:“行了,去吧!” “天殺的,這些狗雜碎,怎麼就不遭個報應!” 任老實暗暗咒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悅,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一聲,把筐提上岸,又拿出條扁擔,剛把筐挑到肩上,走出去還沒有十步路,一個穿著灰布短褐的青年漢子便迎面走來,與他擦肩而過。 “站住,你幹什麼的?” 那提魚的巡檢疑心大起,看這人穿著不像是個漁夫,這兒又不是渡口,他到這兒來幹什麼? 夏潯沒容他再多問,那個巡檢的手還沒摸到刀柄,夏潯就已出手,他的五指一屈,拳形如鈍鏟,“噗”地一聲鏟中了那個巡檢的咽喉,這個巡檢一聲沒吭,仰面便倒,喉間嗬嗬直響,夏潯這一拳,怕是連他的喉骨都擊碎了。 大魚散落了一地,幾條還沒死的大魚一落到沙地上,便拚命地撲打着尾巴,其中一尾魚跳躍着,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臉上,大尾巴啪啪地不斷扇着他的臉,他也一動不動, 任老實看見這一幕,驚得扁擔從肩膀上一下子滑下來:“我的老天,真這麼靈?” 幾個巡檢和幫閒見狀立即怒吼着撲過來,其中反應最慢的就是坐在船幫上的那個巡檢,夏潯一個箭步衝上去,一隻大腳帶著腳下一片沙土飛踹過去,鞋底和他的臉來了一個最大面積的親密接觸,那個巡檢臉上登時五彩繽紛,鼻血長流,他只悶哼一聲,便出溜到船舷下去了,身子浸在江水裡昏了過去,好在此處水淺,只能沒過腳面,要不然就得溺死過去。 夏潯悍然動手,他不能不動手,他身上的路引沒有金陵府的官防,人卻出現在這兒,一查就漏馬腳,只能先下子為強。踹暈了這個巡檢,夏潯一彎腰便拔出了他的佩刀。剩下的兩個巡檢揮舞着鋼刀在後面狂吼催促,十幾個幫閒掄着水火棍,仗着人多勢眾,向夏潯亡命般撲來。 “殺!” 夏潯一刀在手,突然變成了一頭噬人的猛虎,他猛地一踏鬆軟的沙灘,飛身向前躍去,縱身撲起的時候,腳下用力略偏,原本正面樸出去的身形,迎上當頭一棍的時候,已經微微側移了一分,哨棍貼著他的肩榜呼嘯着落下,夏潯手中的狹鋒單刀筆直的捅進了那人的小腹,手腕一翻,再一挑,那人便嘶吼着倒下,鮮血飛濺。 夏潯單刀一收,右肩向下一沉,整個人重重地摔在沙灘上,一個滾翻避過了五六桿一旦挨着身子,足以把人打得骨斷筋折的哨棒,手中刀就勢一滑,好象刈草一般橫掃過去,又是三個幫閒狂叫着摔出去,棄了手中棍,抱著鮮血淋漓的小腿狂吼。 可是一個幫閒也趁此機會,以棍為槍,改劈為刺,狠狠地一下搠在他那田嚇,要不是因為那人要避他的刀,臨時向後跳了一下卸了些力道,這一棍就能頂斷夏潯的一根肋骨,饒是如此,那痛澈入腑的感覺還是讓夏潯几乎喘不上氣來。 能給巡檢們做幫閒打手的,都是潑皮裡最凶悍的一幫亡命之徒,一見了血,反而激起了他們的凶悍之氣,一狠狠風火棍被他們舞得呼呼生風,夏潯存心要在這裡把事情閙大,舞動手中一口刀並不逃避,一開始,因為他肋下挨了一棍,手上的速度和力道都嫌不足,片尊之後他的速度和力道就恢復了常態。 他一刀削斷了兩條哨棒,順勢一抹,又一個幫閒轉着轉轉兒飛出去,那人肋下被他的刀切開了一道口子,內臟都擠了出來。 可是夏潯在這剎那間,也被一個經驗老道的巡檢抓住機會,在他後背上刺了一刀。 好漢難敵四手,動手之際想要毫髮無傷難如登天,但是有的人一身是傷照樣生龍活虎,有的人挨上一刀就一命歸西,這其中的差別就在於,要懂得避讓要害、懂得卸勁。夏潯的戰鬥經驗在這個時候就充分體現出來了,那巡檢的刀剛一挨着他的身子,他就全力向前縱去,拚着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棍,這一刀的傷勢卻並不嚴重。 後背挨了一刀,火辣辣的,手上的動作便是一慢,前方一個巡檢見有機可趁,揮刀加入戰團,當頭向他劈來,夏潯匆忙中腳下一頓,身子硬生生側開,手中刀向上一撩,隨着震天階一聲大吼,一條握刀的手臂飛上了半空,噴出的鮮血濺了他一頭一臉。 夏潯瘋虎一般,狂舞幾刀迫開眾人,縱身跳到江邊,揚手一刀剁開拴住一條小船的纜繩,匆匆跳上船去,迅速擺槳脫離岸岸,藉著江水的流速,同時拚命滑槳向下游逸去。 弓是軍隊和民壯弓手才配備的武器,而且平素還不准動用,非戰爭狀態或奉命剿匪時都要鎖在武庠裡,這些公門巡檢是沒有弓箭的,他們只能揮舞着刀棍,眼睜睜看著夏潯的小船順着江水飄下去,沿著江岸朝車追。 可這江岸並非一馬平…處處易行的,那小船順江而下,再加上夏潯滑槳助力,一時間快如馳馬,他們之中可沒有一個長跑健將,很快這些大呼小叫的公門中人就被甩在了後面。 夏潯在岸邊等了很久,估摸着茗兒已經走出了相當遠的距離才現身奪船的,一俟脫離了那些公門中人,他立即儘力往岸邊靠近些,沿江尋找茗兒的身影。 小舟如風中的一片落葉,被浩蕩的江水衝擊着,向下游猛衝。岸邊,陡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夏潯立即站起來,揮刀向艙底劈去,一刀、兩刀、三刀,木屑紛飛…… 夏潯一身是水的洇上了岸,身後那艘小船還在往下游飄,可是江水已經從船底噴泉船湧上來,船已半沉,很快就要完全沉入江心了。 茗兒挎着小籃子站在江邊,籃子裡有他換洗的衣物,夏潯一身是水池淌上岸,向她咧嘴一笑,茗兒突然把籃子一丟,縱身撲到他的懷裡,緊緊箍住了他的腰,把頭埋到了他的懷裡,那雙纖細的手臂用力是如此之力,箍得背部有刀傷的夏潯疼得直抽涼氣。 夏潯扎撒着雙手,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茗兒,怎麼了?” 懷來出來茗兒悶悶的、帶著鼻音兒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管我了!” 茗兒從他懷裡仰起臉來,眼淚汪汪的:“我以為……你要丟下我,一個人去逃命呃…” “這個小丫頭,心思也太敏感了吧!” 夏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未想過金枝玉葉般的茗兒,此時的心靈是多麼脆弱。三哥死了,死在大哥手裡,這件事對她心靈的衝擊是何等強烈,原本無憂無慮,從不知世事艱險的她,突然看到至親骨肉尚且如此,她還能相信誰呢? 無情的大哥是中山王府的主人,悲痛欲絶的茗兒已經不再把那個地方當成她的家了。最親的親人沒了,家也沒了,陡然間變得一無所有,無所依恃,她怎能不徬徨忐忑,患得患失。 醒覺到自己還緊緊抱著他,茗兒害羞地鬆開手,擦擦眼淚,破啼為笑道:“算你有良心,還記得我……” 夏潯後腰的傷口被江水一浸,本來有點麻木了,被她一抱,又覺痛不可當,她一鬆手,夏潯也鬆了口氣,趕緊道:“快走,找個地方先換衣裳。” 茗兒忽地想起一件大事,奇怪地問道:“對了,你怎麼把船鑿沉了,咱們怎麼過江?” 夏潯道:“誰說咱們要過江?” 茗兒驚訝地道:“不過江麼?” “過不得,江那邊也是他們的地盤,知道咱們奪船過江了,那邊還不撒下天網地網?咱們的路引走到溧水的,一旦有人盤查,馬上露餡。” “那咱們……” “還是往溧水去!” 第394章 欲脫牢寵 “啊!” 隨着一聲慘叫,又一個巡檢官倒在地上,他的右膝被夏潯重重地一跺,整條腿都怪異地向外撇出,分明是腿骨已經被跺斷了。一路下來,夏潯下手越來越狠,簡潔明了,專挑要害。 那個巡檢滿頭大汗,吃力地盯着他飛奔而去的背影,衝著幾個猶疑不知所措的幫閒咬牙吼道:“給我追!” “怎麼……不殺了他們?” 茗兒牽着夏潯的大手,一面隨着他飛奔,一面大口地喘息,努力把新鮮的空氣納進她的肺腑。 “殺之何益!” 夏潯臉上帶著一抹怪異的笑容,那是身臨絶境的亡命之徒慣有的笑容:“留之不殺,再有追兵的話,就得分一部分去照顧他們,便削弱了他們的力量。 如果追兵要帶著他們,就會拖慢他們的速度;追兵看到他們半死不活永遠殘廢,還有怯敵之效。” 說話旬,兩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林深處。這幾天,兩個人屋南京附近左衝右突,忽前忽後,追兵沒頭蒼蠅似的被他們牽着到處奔跑,一個個疲憊不堪。 夏潯和茗兒已經順利地趕到了溧水,但是這裡的接應點已經被官府剿滅了,估計是有人落到了朝廷手中,受刑不過供出了這個所在。夏潯無奈,只好帶著茗兒往西走,直奔和州方向,半途被人發覺,夏潯殺傷幾人後,重施故技,再度北上,繞過金陵城,直奔燕子礬。 錦衣衛怎麼也沒有想到,他聲東擊西,佯南實北之後,居然會故技重施,再走一遍。於是,等他們在西、南、東三個方向又是設卡又是埋伏,折騰得鷄飛枸跳之後,消息傳來,長江岸邊再度發現目標。於是大隊人馬重新殺向長江,結果等他們把長江封鎖得風雨不透的時候,夏潯已然出現在馬鞍山,結果氣極敗壞的錦衣衛、巡檢捕快們又抓狂地衝向馬鞍山…… 錦衣衛衙門,羅克敵踱着步子,聽著部下不斷傳來的消息,在他的感覺中,夏潯彷彿根本沒有一個準確的目標,他只是在垂死掙扎,能逃到哪兒就算哪兒,最叫人頭痛的就是這種逃犯,他根本沒有目的,而是四處流竄,很難集中力量實施抓捕。 尤其是,朝廷的懸賞和連坐的懲罰發揮了作用,有點甚麼風吹草動,百姓們就會巴巴地跑到衙門裡來稟報,一會兒這裡說發現了朝廷欽犯,一會兒那裡說發現了江洋大盜,害得他們東奔西跑,卻無一例外的全是假消息。要說假消息也不全假,其中確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官府逃犯。 錦衣衛們閒着也是閒着,乾脆把他們都摟進了大獄,這一下可把應天府尹王大人給樂壞了,在他治下,破案率那是直線上升啊。 蕭千月對羅克敵冷靜地稟報道:“大人,從咱們現在掌握的情況看,他們的接應點被破壞之後,楊旭已徑沒有了預定的去向,他只是在擺脫我們的追捕,根本沒有既定目標。我們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離金陵越來越遠,活動範圍越來越大,我們的力量已經無法封鎖所有道路了。” 蕭千月剛從山東回來,有了這個得力臂助,羅克敵總算緩了。氣,不需要親自應付那些真真假假、千奇百怪的消息。 “不,他一直有個目標!” 能從瑣事中脫離出來,羅克敵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的目標就是北方,他要去找燕王,他原來往南去的原因是因為他知道我們也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他才反其道而行之。” 羅克敵剛剛說到這兒,廳外“蹬蹬蹬”地跑進一個人來,急急稟報道:“啟稟僉事大人,廬山腳下發現楊旭蹤跡!” 一直默默地坐在旁邊的劉玉珏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步衝到他的面前,追問道:“抓住了?” 那人稟報道:“發現他的只是兩個巡檢,帶著一隊幫閒打手,不是他的對手,被他打傷打殘多人,等附近搜索的小隊聞訊趕去,他已逃走了。” 劉玉珏暗暗鬆了。氣,扭頭看向羅克敵,羅克敵問道:“他們往哪裡逃了?” 那人道:“受傷的那個巡檢說,他們看到楊旭向東走了,看樣子,他是要繞過廬山,奔茅山地境。” 羅克敵瞿然道:“他要走海路!陸路北行走不通,他這是要走海路了,上一回燕王世子脫困,也是走的海路,他有辦法搞到海船!傳令!” 羅克敵只說了兩個字,聲音便戛然而止,蕭千月和劉玉珏詫異地看向他,羅克敵默然片刻,突然詭譎地一笑,緩緩搖頭道:“不,不不不,不對、不對……… 他咬着牙根,沉沉地笑道:“這幾天,他聲東擊西、指南打北,可把我們耍得不輕,重重包圍之下,他能處變不驚,有勇有謀,眼下越逃越遠了,他反而慌亂起來,叫咱們的人看清他的去向?哼!” 蕭千月遲疑着道:“大人是說…… 羅克敵問道:“欲往北行,哪一條是捷徑,哪條路最難走?” 蕭千月遲疑着道:“自然是直接過長江往北走最快,不過這條路咱們也想到了,一路下去,關卡重重,他不容易過去。第二條路就是往東走,出海了,對沒有門路的人來說,這是一條死路,但是對楊旭來說,一旦逃到海邊,他就等於逃出生天了。 第三條路也是過長江,不過是往西走,經太平府過長江,進入湖廣、河南,沿途所經關卡更多,不過那邊的盤查可未必有多嚴。就算他往南走,最終仍不免要走這三條路,或北、或東、或西,北既不可行,往東起……的確應該是他最欲選擇的道路了。” 羅克敵笑吟吟地道:“不錯,你也這麼想,那就對了。楊旭有很充份的理由往東走,他又故意叫咱們的人看見他往東走,我們自然該往東追,是麼?” “故意?”蕭千月猶豫起來。 羅克敵眉尖一挑,夷然笑道:“北面所有關卡仍舊嚴密戒備,徵調大部分流哨,全部移防太平府,守住出入湖廣的所有交通要道。” 蕭千月道:“是,卑職請命去那裡……”。 “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羅克敵截口道:“往東,恐怕是他故佈疑陣,卻也不能不防他確實往東,你帶人往東追,本官親自趕去太平府主持大局!” “咱們在這歇歇,歇到傍晚再上路。” 茅山腳下,一個山窩子裡,夏潯疲憊地癱在一棵樹下。 他不是鐵打的,這幾天拖着官府的人東奔西專一官府的人快被折麼瘋了,他世躐幽累垮了。茗兒雖然只是一路跟着跑,不用喊打喊殺的,那雙嬌嫩的小腳丫也磨出了水泡,一走路就痛得直冒淚花兒。幾天下來,夏潯身上雖無致命的傷處,卻也傷痕纍纍,有些傷口是利器刺割的,有些烏青淤腫的地方則是被鈍器打的。 夏潯長長地舒了。氣,就那麼攤着兩條腿倚着樹坐著,說道:“咱們現在離金陵越來越遠了,離得越遠,他們就越沒有足夠的人手來支配,咱們也就越安全。等天一黑,咱們就翻過茅山。進了鎮江府,咱們的路引就能發揮作用了,到時候逃走的機會就更大。” 他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微微笑道:“如果是個蠢人,可能還會追下來吧,不過…羅僉事可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很聰明的人,我連着這麼多天‘聲東擊西”現在抽冷子來一記‘聲東擊東。”嘿,他未必會向東追。” “你的傷……要不要緊?”徐茗兒看著夏潯身上的血跡,擔心地問。 夏潯咧嘴一笑:“沒事兒,我撐得住。” “我……我給你包紮一下好了。” 夏潯看看自己身上叫花子一般骯髒、破爛的衣服,苦笑道:“用什麼包紮呀,包袱裡就剩一套衣服了,過了茅山之後還要用呢。” “那不成,身上髒兮兮的,要是傷口腐爛化膿那就壞了,至少……也得清洗一下。” 夏潯當然知道傷口感染的常識,尤其是這年代,一旦傷口感染,可沒有什麼消炎藥、抗生素使用,哪怕一個大拇指砸個傷口,感染之後都有死亡的危險,聽了這話他只好乖乖爬起身來,走向旁邊小溪,在溪邊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坐下來。 徐茗兒蹲在他身邊,輕輕捲起他的褲腿兒,他的小腿上有些流淌下來的已經乾涸的血跡,再往上,褲子和傷口粘住了,輕輕一撕,夏潯就疼得直吸冷氣,看到那血肉摸糊的傷口和旁邊淤青浮腫的一大塊,徐茗兒小嘴一扁,便要掉下淚來,她忙扭過頭去,先撲了兩把河水在臉上,這才用小手掬着清水給他清洗傷口。 大腿、胳膊、腰、背……”青的、紫的、血肉摸糊的……”全身上下已經找不出幾處好肉來了,徐茗兒鼻子一酸,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都是我不好!” 徐茗兒噙着淚花幾道:“我是一個累贅,如果沒有我的拖累,說不定你早就逃掉了。” “別說傻話,我知道,你不願意回那個沒有人情味兒的家。從當初的北平府開始,我幫過你,你也幫過我,你我的緣份,可不是結在今日,我會護着你,一起逃出去,放心吧,只要有我在,絶不讓人傷了你一根汗毛!” 夏潯一扭頭見她眩然欲滴的樣子,忙柔聲安慰道。 茗兒聽了他的話,眼睛變得亮晶晶的,蟀子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輝,在悄悄地蕩漾。 夏潯重新趴下,把下巴擱在雙劈上,笑着說:“好啦,別哭鼻子了,我給你講個笑話聽吧。” “喔!” “話說,有位姑娘姓祝,因為家就住在長城邊上,所以取個名字就叫祝長嗯…” “哪有女孩兒家叫這種名字的?” “嗨,尋常百姓人家嘛,叫什麼阿花阿草阿貓阿狗的沒有啊,講故事嘛,你別打岔。” “喔……” “這位叫祝長城的姑娘呢,浙漸地長大了,有一回,她爹帶她去趕集,恰好碰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朋友也早已成家立業了,有個和那姑娘差不多大的兒子。姑娘她爹就介紹兩個人認識,說到自己女兒叫長城時,那個小伙子忽然想起一句俗語,就開玩笑說:‘不上長城非好漢”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徐茗兒睜着一雙無邪的大眼睛,像一隻可愛的小鳥兒,歪着頭凝綈着他,夏潯的開懷大笑終於變成了訕笑,的確,這個笑話是不怎麼令適說給人家姑娘聽,這可是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 夏潯正後悔着,徐茗兒眨眨眼睛,好奇地問道:“後來呢?” “後來?” 夏潯有些茫然:“沒有後來了呀。” “噢!” 徐茗兒想了想,又疑惑地道:“你不是說要講笑話,哪裡好笑了?” 夏潯:“……” 善解人意的茗兒見他一臉糗樣,連忙安慰道:“其實……其實挺好笑的,我現在開始覺得好笑了,呵呵,呵呵…” 夏潯嘴角抽動了幾下,忙乾咳一聲道:“好了,看你那小臉弄得髒兮兮的,你也清洗一下吧,我到附近轉轉,弄點野果子回來,如果能逮只山鷄兔子什麼的更好,吃了東西,咱們有了力氣,才好上路。”說著爬起身來,訕訕地走開了。 徐茗兒膘着他的背影,無辜地低語道:“你講的笑話確實不好笑,你叫人家怎麼笑嘛…” 天黑了,夏潯沒獵到甚麼山鷄野兔,只摘來幾十枚山果兒,還掏了七八個鳥蛋,兩人隨意地將就了一頓,便悄悄踏上了征程。 這山並不難走,山上也沒有什麼野獸。江寧府附近是帝都所在,人口眾多、城市處處,而茅山自古就是道教聖地,遊客四季不斷,使得野獸絶跡,還踏出了評多條道路。夏潯這幾天一直晝伏夜行,夜間雖然道路昏暗,但是隱約也能看清行人踏出的道路,所以並不難行。 兩人歇息的時間尚短,體力還未恢復,不過一想到翻過茅山就要進入鎮江府,逃脫的希望更大了幾分,夏潯就興奮起來,走起山路也不覺疲憊了。 他正走着,身旁徐茗兒忽然“呀”地一聲輕叫,夏潯就象中了箭的兔子,攸地向下一伏,扭頭一看,徐茗兒還站在那兒,夏潯趕緊一把把她拉倒,摁在自己身邊,警覺地四下掃視着,低低問道:“你發現了甚麼?” 徐茗兒茫然道:“我沒發現甚麼呀,你發現了甚麼?” “我?我也起…” 夏潯忽地瞪起眼睛道:“沒發現什麼,你叫什麼?” 徐茗兒那雙慧黠的大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哼!我想明白了!” “嗯?” “你無恥!” “啊?” “你講這麼下流的笑話!” 第395章 要命還是要癢 茅山鎮有一個巡檢官,名叫熊珌。原本是縣裡的三班捕快頭兒,只是為人耿直,不善上下維護,執法也不知權宜變通,不為知縣大老爺所喜,尋個由頭把他打發到了茅山鎮做個巡檢。百度錦衣夜行吧首發 接到朝廷緝捕欽犯的消息之後,熊珌立刻行動起來,組織民壯四處設防,沿茅山腳下大道小徑,蹲坑守候。夏潯終於知道地頭蛇的厲害了,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巡檢官,帶著一群扛篙槍、撓鈎的泥腿子,居然把一座茅山鎮打造得風雨不透,夏潯根本沒有機會進入鎮內。 夏潯帶著茗兒在鎮外野地裡伺伏了一陣之後,蕭千月帶著人趕到了,人馬就駐在茅山上,把他們的退路也絶了,幸好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兩人的蹤跡,否則發動民壯對這一片不過十來畝地大小的野草荒灘地毯式掃索一番,兩人必然落網無疑。 半人高的野草叢中,茗兒鼙着秀氣的眉毛,眼睛淚汪汪的。 她在奔跑之際,腳崴了,足踝腫起來,一動就鑽心地痛。 夏潯鼴鼠般探頭探腦,四下觀察了一陣,放心地坐下,對她說:“來,我給你揉揉,雖然沒有藥酒,揉開淤腫,也容易恢復。” “不要!哎喲!” 茗兒立即拒絶,腳丫急忙往回一縮,觸動痛處,忍不住又是一聲輕叫。 夏潯瞪起眼睛:“怎麼不用,一旦有了機會,咱們怎麼逃脫,一瘸一拐的還不叫人起疑?我倒是可以背你,可那不是更容易叫人注意了麼?” 茗兒怯怯地道:“歇歇……就會好了吧……” 夏潯嗔怪地瞪她,加重了語氣:“茗兒,我知道女兒家的身子不該讓男人碰觸,可是事急從權,眼下只是為了治傷,咱們千辛萬苦,死裡逃生,眼看只差一步就能逃出生天了,難道要在這裡失手被擒?” 茗兒紅着臉,囁嚅地道:“我才沒那麼愚腐,我其實……我……” “嗯?” 茗兒羞怩地低下頭:“人家……人家的腳丫兒,別人碰不得。男人不成,女人……也不成……” “啊?” 夏潯發現自己越來越獃,根本聽不懂她的話,這就是代溝麼?夏潯心下一陣唏噓:“我老了……” 茗兒鼓足勇氣,紅着臉道:“我……我的腳一碰就癢,從心裡往外癢,會……會癢得要命。從小兒,人家穿鞋子都一定要自己動手,就是貼身的丫環巧雲,都不可以碰我的腳……” 夏潯發獃道:“怎麼會這樣?” 茗兒送了個白眼兒給他:“我怎麼知道?” 夏潯撓撓頭:“你……足踝都腫起來了,一碰就痛,哪還能癢,我揉揉沒事……” “不成不成!” 茗兒楚楚可憐地看著他,央求地道:“我……我只要一想要被人摸我的腳,就……就已癢得要命了……” “……” 夏潯忍了半晌,正氣凜然地道:“你是要命,還是要癢?” 茗兒孩子氣的回答差點沒把夏潯氣暈過去:“我……寧可不要命……” “還得連累我一命!”夏潯加重了砝碼。 茗兒咬起嘴唇不說話了,她偷偷的瞟夏潯一眼,低着頭想一想,再偷偷瞄他一眼,再咬着嘴唇想一想,過了好久,茗兒才像上刑場似的,把腿往他面前一遞,咬緊牙關,扭過了頭去,決然地道:“你揉吧!” 把她的小腿架在自己大腿上,輕輕地脫去她的靴子,再輕輕把布襪一點點地從足踝上部褪下來,脫掉的時候遇到了一點麻煩,她的足弓彎着,腳趾緊緊地蜷縮着,連襪子都夾住了,夏潯扯了一下,才把布襪扯下來。 一隻漂亮的天足,白皙細嫩,晶瑩剔透,青青的脈絡也看得清楚,腳形非常纖美。愛潔的茗兒,昨夜在山中還用山泉濯了足,所以非常幹淨。夏潯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小腳丫,茗兒身子一震,小腿迅速向後一縮,但是早有所料的夏潯已緊緊握住了她的腳,根本掙之不動。 茗兒滿臉紅暈,細白的一排牙齒緊緊地咬着下唇,雙手撐着草地,扭過了頭,酥胸迅速地起伏起來,呼吸急促得似乎跑了四十里山路,夏潯隔得好遠,似乎都能聽到她咚咚的心跳聲。 她的腳丫光滑細潤,就連足跟都是細嫩的肉紅色,沒有一點硬皮,只是腳丫上部有兩個水泡,其中一個已經挑破了,夏潯小心地避開,沒有握住哪裡:“好了,不要亂動,我先給你活動活動足踝,一點點再按摩淤腫處,要不然你受不了的。” 茗兒沒有回答,她都不敢看被夏潯握住的小腳丫,只是偏着腦袋,使勁地點點頭,她的小腿肌肉因為緊張,已經綳得硬梆梆的彷彿一塊鐵,夏潯真擔心她用這麼大力會抽筋。 把腳緊緊握在手裡的時候,其實是不太癢的,最難受的是那種輕柔的碰觸。夏潯見她不再掙紮了,便放鬆了力道,只是握住她腳丫側面的力道比較大,掌心、虎口位置放鬆了,他的手輕輕動了一下,茗兒便嬌軀巨震了一下,似乎整個身子都要從地上彈起來。 夏潯擔心地問:“疼麼?” 茗兒使勁搖頭,急促的呼吸着,低聲道:“不用管我,沒事兒……” 怕癢的女孩兒家倒是有的,可夏潯還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兒怕癢怕到這種地步,她的腳也太敏感了吧? 夏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垂下目光專心地給她按揉起來。 接下來的場景,如果只給小妮子一個臉部特寫的話,那將是非常暖昧的一副場面。 俏麗的小臉爬滿紅暈,雙手撐着地,秀髮凌亂,頭部竭力地仰起,咬緊了牙關左右搖晃着,她那小巧的鼻翼急促地翕動着,不知不覺白皙平潤的額頭便沁滿了細密的汗珠…… 如果鏡頭再往下移動一些,你會發現那已微微賁起嬌美弧形的酥胸正像風箱一樣地劇烈起伏着,那纖細不堪一握的小蠻腰忽爾左擰、忽爾右擰、忽爾緊緊挺起,忽爾又軟軟塌下…… “好了!” 夏潯一語方了,手剛離開她的腳丫,茗兒便雙手一軟,彷彿受刑結束,虛脫地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擱在他膝上的那只腳也迅速地縮了回去,用另一條把它藏起。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很悠長很悠長,然後又長長地舒了口氣,嬌軀軟綿綿地癱在芳草地上,一雙眼睛迷迷蒙蒙的,焦距都找不着了。 夏潯看看她燦若石榴花,而且是凝着顆顆晨露的石榴花似的俏臉,抻起袖子,擦了一把自己額頭的汗水,夏潯累得……一點也不比她輕鬆。 “這丫頭要是去做足療,還不得次次高潮?” 夏潯暗暗牢騷了一句。 山上,蕭千月對喚到面前的熊珌道:“這樣不成,熊巡檢,把你的人都撤了,這樣嚴陣以待的,就算他真走了這條路,又安敢現身?” 熊珌自信地道:“大人,下官經營茅山鎮多年,對這裡瞭如指掌,下官可以斷定,以此部署,他根本無法逾此雷霆一步!” “可我要的不是阻止他經過這兒,而是抓住他!” 蕭千月頤指氣使地道:“馬上把你的人撤掉,那些鄉丁民壯頂個屁用,對付小蟊賊還成,對付得了他?” “大人……” “這兒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要不要請你們縣尊大人親自給你一道命令你才肯聽我吩咐?” “這……卑職不敢!” “不敢那就把人撤了!都是廢物,楊旭說不定早就離開這兒了,正在別處逍遙,兩天了,有消息麼?他會傻傻地等在這兒?把那些沒用的鄉丁民壯都撤了,帶上你最精幹的部下,隨本總旗走,踏遍鎮江府,我就不信抓不到他!” “大人,下官可以聽從大人吩咐,聽從大人調遣,不過……這樣大張旗鼓地緝兇,豈不打草驚蛇,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他就藏起來了,下官吃了半輩子公門飯,還沒聽說過……” “你這是在教訓我啦?你當了半輩子差?你抓的都是什麼阿貓阿狗,你比本官還有本事?” 蕭千月聲音越來越大,大概天氣熱了,他的火氣也大,唾沫星子都噴到了熊珌熊巡檢的臉上。 熊珌敢怒而不敢言地拱手道:“下官不敢!” “諒你也不敢!立即按我吩咐去做,今晚便撤了那些沒用的明暗警哨,挑出精幹人手,聽我安排!” “是……” 熊珌低着頭,咬着牙退了下去。 蕭千月緩緩走到山坡一側,負手看著茅山景緻,嘴角忽然詭異地動了一下…… 天光微曦,茗兒貓兒似的蜷縮在地上,睡夢之中眼皮輕輕地顫動着,似乎夢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情,那秀氣的眉毛微微地鼙着,眼角還有隱隱的淚痕。 夏潯已經醒了,是餓醒的,他們兩個已經在這裡困了兩天,也餓了兩天,已經是饑腸轆轆,要不是旁邊的草叢中漫過的淺溪河水,恐怕都堅持不到這一刻。夏潯靜靜地看著睡夢中的茗兒,把搭在她肩膀上的衣服又給她掩實了些,她睡覺倒乖巧,這一個姿勢,几乎一宿就沒變過。 夏潯坐起來,憂鬱地看向遠方:“官府的人守得風雨不透,還沒有撤防的意思,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拼一下了,硬闖也罷,潛逃也罷,再這麼堅持下去,就要活活餓死在這裡……” 茅山,道家洞天福地,號稱句曲之金陵,養真之福境,成神之靈墟。他們現在就快要成神了。 夏潯苦苦一嘆,低下頭,就迎上了茗兒黑黑亮亮的一雙眸子:“你醒了?” 茗兒坐起來,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大叔,我餓了……” 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好象在響應她的話,茗兒舔舔嘴唇道:“我現在吃得下一頭牛……” 第396章 情難自禁 “我想有一所層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 茗兒的意識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了,她像囈語一般地訴說的,如夢如幻:“叔叔,當時聽你吟這樣的詩時,非駢非儷、無諧無韻,我還覺得很好笑,可現在……我似乎品出一些味道來了……” “我不要很多,真的不需要,我只要能有一處房子住,不用露天席地,不用擔驚受怕,到處奔波。我只要有一碗飯吃,不需要大魚大肉,只要能填飽我的肚子……” 茗兒越說越餓,可是人一旦餓極了,對食物的渴望也就越強烈,越是剋制着不去想便越想,她嚥了口唾沫,抬頭看著夏潯,好象看著一隻滋滋流油的蹄膀.  被她一說,夏潯也是越來越餓了。 他吞了口唾沫,對茗兒道:“你先等着,我再去鎮口看看,試試能否找一條出路,咱們摸出去。” “如果還是不行呢?”茗兒幽幽地問道。 她的語氣幽幽,神情卻很平靜,這種異樣讓夏潯察覺有些不對,他深深地看了茗兒一眼,這樣平靜的神情本不該出現在這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兒身上,夏潯忽然覺得,她似乎已經萌生了死志。 夏潯警覺起來,沉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就算真的走投無路,那個人也是我,而不是你。你可以……” “我寧可死,也不回那個家!” 茗兒餓得聲音很微弱,但語氣之堅決卻不容質疑。 夏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那你至少,要等我回來!” “嗯!我會等你!” 夏潯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會趁自己離開做傻事,這才閃身撲進了草叢。 沒有人! 原來沒有明哨暗哨的地方都沒有人,夏潯的心一下子急跳起來。 “他們終於認為自己已經逃脫,或者根本沒走這條路麼?”這樣堵截的辦法雖然笨,卻也是最有效的,沒有流動的搜索,便露不出一絲破綻,夏潯本以為要被活活困死在這兒了,現在他終於看到了希望。夏潯心中一陣激動,几乎歡喜的要流下淚來:“終於把他們耗走了。” 狂喜過後,夏潯迅速冷靜下來,他拚命地告誡着自己:“彆著急,不能衝動,越是這時候越要謹慎,再忍忍,再觀察一下,萬萬不能功虧一簣。” 夏潯伏在草叢裡,耐心地觀察着遠處的路口,慢慢的,有村民經過了,夏潯沒有動。不知過了多久,又哼哼遊人經過了,還是沒有人現身盤問。夏潯開始蛇行着靠近,繼續觀察。當確認無疑後,他又從野草叢中轉移到了鎮子的另一個方向……  從清晨一直捱到日上三竿,饑腸轆轆的夏潯終於確認,那些無處不在,卡死了所有通道的巡檢捕快、弓兵民壯們,真的統統撤走了。夏潯強捺着心中的狂喜,悄悄地潛了回去。 茗兒盤膝坐在地上,面前插着一截從筐上拆下來的籐條,極有韌性的籐條已經掰直了,前端是制筐時被刀子斜削的斷口,很鋒利。這鋒利的刀一樣的籐條像日冕一樣插在鬆軟的泥土裡,太陽一點點爬起來,籐條的影子漸漸移動着,縮短着,快要看不見了。 茗兒仍舊盤膝坐著,不言不動,靜靜地神情,好象一個悟透了生死的高僧,直到夏潯撥開草叢,鑽到她面前來。這世上,的確有太多的痛苦是比死亡更叫人畏懼和難以承受的,她不怕死,卻受不了那種連野草都恨不得塞進嘴裡去的饑餓感。 “他們撤走了,我們有救了!” “真的?你沒騙我?” 夏潯只一句話,得道高僧就還俗了,小茗兒從地上爬起來,兩眼放光,向他顫聲問道。 她這時已經承受不了希望破滅的打擊了。 “真的!”夏潯重重地點頭。 茗兒一聲歡呼,猛地向他撲去,把猝不及防的夏潯一跤撲倒在草叢裡:“我們得救了,得救了……” 茗兒歡喜地叫、忘情地叫,全然忘記了自己壓在他身上的姿勢有多曖昧。 能有什麼曖昧呢,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食物,烹調得香嘖嘖的食物,她現在恨不得把身下的夏潯當成一頭煮爛了的牛,生吞活剝地嚥下去。 夏潯也是一樣,懷裡抱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兒,可他此刻寧願抱著的是一隻外形飽滿、體肥皮白、肉質細嫩、食之酥香的金陵板鴨。 有時候,人的慾望是很容易滿足的…… 傍晚,湖溪鎮上飄起了裊裊的炊煙。 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挎着個皮囊,手裡提着個布口袋,興沖沖地走到院落前。 三間的茅草土坯房,用籬笆在房前扎着一個小院兒,有幾隻鷄正在地上奮力地刨着食物。 “娘子,娘子……” 還沒進院門兒,漢子就興沖沖地叫起來。 “嚷什麼嚷,一回來就大呼小叫的。” 一個繫著青花碎布圍初,打扮得十分俐落的小婦人從屋裡走出來,看模樣還挺俏麗的,她沒好氣地瞪了那男人一眼,訓斥道。 那漢子把手中的布口袋一舉,得意洋洋地道:“娘子,你猜猜,這裡是甚麼?” 小婦人撇撇嘴道:“你能拿回甚麼好東西?” 那漢子道:“這回你可猜錯了,娘子啊,為夫幫王秀才家做了兩套袍子,他沒那麼多現錢給咱,喏,就拿這條火腿抵帳了。快着些,去切盤肉,再弄點羅漢豆,炒一盤香嘖嘖的火腿炒豆,為夫去村東頭打一角酒來。” “甚麼?拿火腿抵帳!你不過日子啦!寧可叫他欠着,那也是錢吶,你收火腿做什麼!” 婦人大怒,用手指頭狠狠地在他額頭戳了一下。 “這不是……”要論這火腿的價錢,咱還占了便宜呢。”漢子不服氣地嘟囔着。 “占個屁的便宜,你就知道饞肉吃,你個沒出息的!” 婦人說歸說,還是接過了丈夫做工的皮囊和那只盛着火腿的布口袋。那漢子這才美不滋兒地道:“好娘子,炒香一點呀,為夫最愛吃你做的火腿炒豆了。”說著槎槎手,便興沖沖地向村頭兒去打酒了。 “就知道吃,餓死鬼托生的!” 婦人笑罵一聲,轉身回屋了囗  今天的晚飯多了一道火腿炒豆,就顯得豐富多了。兩口子放下飯桌,擺上酒菜,剛要動箸,院門口兒就有人喚道:“請問,家裡有人麼?” 當然有人,農家吃飯,大門是暢開着的,兩口子就坐在堂屋裡,一眼就看見了,還能沒人  兩口子向門口一看,見是一個很俊俏的後生,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眉目如畫,俊俏可人,再一看髮式,分明是個婦人髻,想來是已經成親了。 那漢子提着筷子就走出來,上下打量着他們,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男人嘆了口氣,向他拱拱手,可憐巴巴地道:“這位大哥,小弟和娘子從和州來,到常州府走親訪友的,不幸路遇剪徑的歹人,我夫婦二人僥倖逃脫,卻錯過了宿頭,現在才趕到這處鎮子,鎮中既無客棧又無飯館兒,我夫婦二人饑腸轆轆、無處安歇,想求大哥行個方便。 “這個……” 漢子聽了猶豫起來,那俊俏後生一見,連忙道:“哦,大哥請放心,飯錢、住宿錢,我們都要給的,不瞞大哥,小弟把錢藏鞋殼子裡了,沒讓那歹徒發現。” 漢子撓撓頭,有些為難地道:“這個……”官府有令,不許接待陌生路人,你們兩夫家…” “哦,我夫妻倆兒是有路引的,大哥請看,這裡寫着,從和州府到常州府,夫王小雙,妻趙靈心…” “快進來快進來,哎喲,瞧瞧你媳婦兒長得這叫一個俊,跟畫裡的人物似的。” 後邊,那少婦迎了出來,慇勤地讓客,她又瞪了自己男人一眼,吼道:“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夯貨!瞧瞧這對小夫妻,男才女貌,像是歹人嗎?出門在外多不容易,咋還能不給人家行個方便。” 訓斥完了丈夫,那婦人又轉向這對小夫妻,笑臉盈盈地道:“家裡正好剛做好飯,不嫌棄就一塊兒吃。拙夫叫馬橋,嫂子我姓崔,我們兩口子都是匠戶,經常出門在外,知道出門在外的苦。前年吶,我們夫妻也遭過劫道兒的,不過那兩個賊笨得很,劫了我們做工的傢伙什兒去,卻不小心掉了一卷寶鈔,哈哈哈,我們因禍得福,發了個小財,只是我們的路引當時也被一塊兒搶走了,害得我們兩口子好幾天上不了路!” “嗯?” 夏潯扭頭瞅瞅她的“拙夫。”再瞧瞧這位巧妻,依稀……似乎……好象有點眼熟。 不會吧…,當初被自己和蘇穎劫走了路引的,就是他們兩口子? “來來來,快坐下!” 崔小嫣熱情地招呼他們,又對自己丈夫沒好氣地吼道:“你傻站着幹什麼,快打盆水去,請小哥兒和他的小娘子洗洗手啊!” 一間斗室,一盞油燈,一床鋪蓋。 吃了一頓飽飯的夏潯和徐茗兒坐在屋裡。這已經不是兩人離開茅山鎮後吃的第一頓飯了,所以倒也不致窮形惡相地嚇着了主人。 雖然房屋簡陋,可靜謐中兩人卻覺得無比滿足。他們越往外走越是安全,雖然朝廷已經行父各州府,可是這兒楫捕的力度絶對不及京師腳下,那命令向外擴散,層層下達,離京師越遠,地方上越不重視,兩個人脫逃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兩個人都已洗去了裝扮,江南地方處處山水,山中無人處也盡可放心沐浴,一身清清爽爽,尤其是徐茗兒,恢復了本來容顏,更是明艷照人,哪怕是在多出美人兒的江南地方那也走出類拔萃的。 靠着這副好面相,兩人這一路下來,還真沒遇到什麼刁難,借宿的農家對他們大多都是熱情招待。 至于同處一室,兩人卻也不致再有什麼枸束感了,在山野間時,兩人就是相傍相依而眠的,這一路上以夫妻名義同行,更是雙宿雙棲,習慣成自然了。只不過,兩人一路都是提着小心,連睡覺都是睜着一隻眼,一直趕到這兒,到了湖溪鎮,一路再未遇到過抓捕,心裡這才算踏實下來。 “睡吧!” 夏潯依着老規矩,把被縟給她挪到一頭。茗兒上了床,卻沒有馬上睡,她趴在床上,見夏潯走去要吹熄了燈,便小聲道:“別吹燈,咱們說說話兒” 夏潯扭頭看她興緻勃勃地樣子,不禁一笑,便依言走回來,在炕這頭躺下,長長地舒了口氣,側着身對她道:“心裡踏實了吧?” “嗯!” 茗兒托着香腮,甜甜地笑。她眨着眼睛想想,悠然嘆道:“你說的濟南府的情形,我真是不敢想象,那得餓成什麼樣子呀。 人家才餓了兩天,就恨不得抓把野草來吃了。” “是啊!” 夏潯又想起了那人間地獄般的三個月,神色凝重起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那時候,我雖然沒餓着,可是眼見着城中如同煉獄一般的恐怖景象,也常常做惡夢。你不知道,那街頭,活的、死的,就那麼挨着躺在那裡……” 茗兒變了顏色,忙把手掩着耳朵,連聲道:“別說,別說,我不敢聽,會做惡夢的。” 夏潯一笑,悠然住口。 茗兒放開耳朵,又托起下巴,出神地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天早上,我真的餓得受不了啦,我就想著,如果真的還是走不掉,我才不要繼續受罪,我一定自盡,那也痛快一些。” “我知道,我走時就覺得你神情有異了,回來時又看見……”你這傻丫頭,怎麼可以那麼想,但有一綫希望,都不該放棄的。就為了憎惡那個家,便寧可死了?我才是隻要落到他們手裡,就生不如死的人,可是隻要還有一點機會,我就絶不肯放棄。” 茗兒撇撇小嘴,不信地道:“你也就是說說吧,那時候有多艱難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比我壯些,當然比我能忍,可要是當時再餓上你三天,你怎麼辦?恐怕你也要尋死了。” 夏潯笑道:“我才不會,真把我餓極了,我就吃人!” “吃人?” 茗兒嚇了一跳,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 夏潯道:“嗯,吃人!你讀過那麼多書,難道沒見裏邊說過,赤地千里的大荒之年,人們易子而食?” “當然看過,不過那時候看在眼裡,真的無法想家…也感受不到……” 茗兒默然半晌,忽然把眼盯住了他。 夏潯疑惑地道:“怎麼了?” 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吃人,嗯……”當時身邊可沒有旁人,你打算吃誰呀?” 夏潯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她身上逡巡了一下,老天爺,小姑娘躺在哪兒,衣裳齊整,可是竟然有種山水跌宕起伏的味道了。 夏潯又想起了她擔在自己腿上為她揉槎淤腫處時感覺到的大腿的結實和彈性,隨口笑道:“吃你呀,要是真餓極了,我就切你一條大腿下來,吃掉!” “吃我……”一條腿,夠吃麼?” 几乎是下意識的,茗兒便說出了一句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會說出來的話,一句話出口,她的雙腿便攸地一下絞緊了,只覺周身發燙,臉上好象要起了火。 夏潯的心弦也是怦然一跳,他的目光定在茗兒的臉上,茗兒滿面紅暈,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她……她什麼意思,這是她的情話麼? 夏潯的心好象停跳了一剎,然後急促地跳起來。 天下間最動人的話是什麼話? 是情話! 天下間最最動人的話是什麼話? 是小淑女講情話! 夏潯突然發現,眼前的女孩兒青澀中透着嬌艷,她生命中的那輪明月已經漸漸圓了,高懸在夜空中,晶瑩絢亮,褪去了稚純的她,更加透明純淨,已然開始綻放了一地清輝。 當初北國冰天雪之中,所見到的那個童稚可愛,穿著一身毛葺葺的白,好象一隻可愛的兔寶寶似的黃毛小丫頭,長大了……  夏潯沒敢接話,他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夏潯的沉默和無措,似乎給了說出這句話後,便一下子嚇得有些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的小茗兒勇氣倍增起來,她突然翻身起來,移動着雙手雙膝,輕輕地向夏潯爬過來,就像一隻覓食的小貓兒,動作優雅輕盈,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誘惑。 夏潯傻了,眼睜睜地看著她紅着臉、壯着膽、兩眼亮晶晶地向自己逼近,就像一隻逃生經驗本來很豐富的老鼠,卻被一隻頭一次學會自己覓食的小貓兒逼在死角。逼近過來的小貓兒眸中滿是興奮、期待。以及饒有興味的意味,還有一絲欲退還進的膽怯。 而他,卻被這只躡着雙足輕盈地向他逼近的小貓兒給嚇傻了,這只小貓兒也許沒有捕獵的經驗,可她的好奇和興趣,明顯比一隻經驗老道的老貓更加危險。 茗兒爬到了他的面前,跪坐下來,濕潤的雙瞳凝視着不知所措的他,輕輕伸出了雙手,就像她在茅山腳下掬起泉水給他濯洗傷口般輕柔,嫻靜地掬起他的臉頰,用柔柔的嗓音夢幻般昵喃道:“叔叔,你知道麼?” “哦?” “我喜歡你,好喜歡你,好好喜歡你!” 夏潯獃了,獃了很久很久,才深情地回答了一句:“別扯了,睡覺去!” 第397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如果要總結一下錦衣衛總旗官蕭千月蕭大人這幾天來緝捕朝廷欽犯楊旭及其餘黨的種種作為,茅山鎮巡檢官熊珌大人只有五個字奉上:“盲人騎瞎馬!” 蕭大人很威風,搞得聲勢很浩大。在京城裡,朝廷已允許他們支配應天府和五城兵馬的人力,在地方上,也允許他們支配地方官府的執法力量,所以他楫拿朝廷欽犯力度很大,一路所過之處彷彿刮過了一陣龍捲風,搞得到處都是鷄飛狗跳。 熊巡檢欲哭無淚,他很想告訴這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賊,不是這麼抓滴!” 可他不敢,跟着蕭千月疲于奔命地忙活了幾天,熊巡檢的心思也死了,跟着扯淡吧!反正人是你們要抓的,關我們鳥事! 而蕭千月迄今沒有抓到楊旭,大人那邊也沒有傳來抓到楊旭的消息,這讓他他很開心,是的,很開心。 他也不知道楊旭現在在哪能兒,他只希望,楊旭真的逃到東邊來了,而自己的作為能為他爭得一綫生機,希望他楊旭楊大人大難不死,不要辜負自己的期望,一定要逃出去! 很難理解麼? 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如果我們用“她”來代替“他。”蕭千月的心思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不希望楊旭死! 楊旭是朝廷欽犯,是羅大人最希望抓到的人,可那又怎麼樣。楊旭死了會影響朝廷大局麼?會左右戰場勝負麼?顯然不能,能起到這個作用的,當今世上只有皇帝陛下和燕王殿下。 可是楊旭活着會怎麼樣?那用處就大了。 她的心思很細膩,很敏感,劉玉珏對楊旭的特殊感情,她很早就發覺了。 當初楊旭還在錦衣衛衙門的時候,劉玉珏就對楊旭很傾慕、很依賴,劉玉珏的雙眸經常不由自主地追隨着楊旭的身影,她能從劉玉珏眼中讀懂那種味道,她知道那種目光意味着甚麼。 可是,劉玉珏最終卻成了大人的人,成了大人最心愛的人。 很久以前,她才是大人最心愛的人,當大人喜歡了她,為此冷落了張十三的時候,她很開心,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也落得了同樣的下場。 楊旭來了,大人很欣賞他,一開始她的心裡也不大舒服,她只希望大人的心思全放在她的身上,但她很快發現,大人欣賞的只是楊旭的能力,所以她不在乎了,而且她很高興能有一個真正有才能的人來幫助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志向遠大,卻壯志難伸,獨自支撐着這麼大的一個攤子,真的很累。 可是沒想到,楊旭去了一趟,竟然又帶來一個人,劉玉珏! 那個該死的**! 大人對劉玉珏的寵愛顯然是異乎尋常的,哪怕明知劉玉珏真正喜歡的人是楊旭,依然寵着、慣着,甚至為了劉玉珏把她趕走。 幸好,她注意到,劉玉珏真心喜歡的人依舊是楊旭,而大人對此也並非全無芥蒂。 如果楊旭死了,會怎麼樣? 她知道劉玉珏是個性格很軟弱的人,知道了楊旭的死訊後,劉玉珏,也許會很傷心,可是時間久了呢,焉知劉玉珏不會死了心,徹底投入羅大人的懷抱?如果那樣,她哪裡還有一絲機會。 既然楊旭死掉與國無益,楊旭活着卻與己有利,那麼,楊旭必須活着。唯有楊旭活着,劉玉珏的心才不可能完全放在大人心上,她才有機會重新獲得大人的愛,全部的愛! 所以,她楫捕欽犯的手段變得“簡單粗暴”起來,她帶著一大幫人招搖過市,這樣的舉動與其說是抓賊,還不如說是給楊旭送信兒,她真心的希望楊旭能逃出去。 夏潯絶不會想到,在他使盡了渾身解數,終要功虧一簣之際,救他的不是本事、不是天意、不是運氣,而是…愛情的力量。 有個男人吃醋了…… 很有責任感的熊珌快被這個“笨蛋”折磨瘋掉的時候了,錦衣衛衙門突然傳來了一道指令,蕭千月看到那道指令以後,立即扔下楫匪大業,馬不停蹄地趕回金陵去了。 熊珌鬆了。氣,他又重新回到了茅山鎮。 以前,他對上頭的人,對那些以他的職位來說,遙不可及無緣觸摸的京城的高官,總是懷着一種敬畏的心情,現在不會了,因為他忽然發現,蠢人無處不在,並不是身居上位者,就一定精明能幹的。 夏潯帶著茗兒又上路了。 夏潯並不知道錦衣衛緊急回京的消息,在他看來,還是逃得越遠越好,他最終的目的當然是返回燕王陣營,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他唯一的選擇只有海路,所以一路向東而行。 路上,茗兒小丫頭嘟着小嘴不說話,那小嘴上撅得都能掛上一個油瓶兒了,無論夏潯怎麼故意逗她、哄她,她就是不說話。 於是,夏潯又開始給她講笑話,結果小丫頭很認真地告訴他:“你再逗我笑,我就哭給你看!” 話很孩子氣,態度卻很認真,如果講笑話真的講到讓人家淚流滿面,那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碰死算了,所以夏潯馬上閉緊了嘴巴,兩個人就這麼悶着頭兒趕路。 茗兒很委曲,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男人,情竇初開的她,這還是第一次 她頭一次喜歡了一個男人,從來不知愛情滋味的她,頭一回體味到心裡被一種暖暖的、甜甜的東西填滿了的感覺,太奇妙了,只要想到他,就有一種難言的甜蜜感充溢心頭,只要偷偷看他一眼,就會耳熱心跳、滿心歡喜,這就是愛情麼? 這感覺來得是那麼快,完全沒有預兆,忽然就讓她開了心竅。 沒有人知道她認真地對夏潯表白時,心裡頭是多麼害羞多麼害怕,可是……”那個臭傢伙,就用那麼一句淡淡的話把她打發掉了。 “別扯了,睡覺去!” 這也太打擊人了!那個臭傢伙的口吻,分明就是聽見小孩子異想天開時,一種好笑的敷衍。小郡主隆而重之的示愛之舉,就這麼被夏潯揮一揮手,輕描淡寫的結束了。 茗兒憤憤難平:“憑什麼呀,充什麼大輩兒呀!” 夏潯除了一絲點小感動,完全是抱著一種好笑的心態,看這小丫頭生悶氣的。 不可諱言,當她貓兒似的爬過來時,用那麼認真的語氣,用一雙星光般璀璨的眸子深情地凝視着他時,他的心也為之悸動了一下。這個女孩兒別透的像水晶,高貴的像鳳凰,這樣一個純潔嬌俏的高貴少女,靜室之中,跪坐在你的面前,深情款款地向你吐露愛意,那滋味兒… 不過他很快就清醒過來。 當茗兒眼裡噙着委曲的淚水,氣鼓鼓地問他“為什麼時。”他的回答是:“我明白,你驟逢大變,心中淒苦,很想找個人依賴,這就像溺水的人,總想抓住點什麼憑依。而且,這一路逃亡,眼見我浴血廝殺,非常辛苦,你覺得拖累了我,你這是因為感激和歉疚,不是真的喜歡了一個人,只是一時意氣,終身大事可輕率不得。” 夏潯就這麼把茗兒打發了回去。 茗兒的愛,未必沒有感激和歉疚的成份,但是任何一種感情,總有一種誘因,有誘因未必就不能發展成真感情,誰規定愛情必須是一見鍾情,打第一眼瞅見,想親近想接觸的目的就必須是為了配偶。不過,茗兒的身份實在是讓夏潯退避三這......郡主不是公主,如果她的男人罩得住,當然也可以納妾,不過家裡還擺着兩房平妻那就有點過了。眼前這位郡主更遠非一般的郡主可比,不久的將來,她會有一位皇后姐姐、兩位王妃姐姐、一個國公哥哥、一個國公侄兒,那是比金枝玉葉的公主還要高貴的存在。 打人家小郡主主意?他惹得起嘛! 炕那頭,小丫頭翻來覆去的半宿沒睡覺。 夏潯這邊呢? “唉,好好的不睡覺,你撩扯我幹嗎?你害得我心猿意馬的……叔叔睡不着啊…” 一路東去,茗兒怒氣漸去,再問起他時,夏潯總是用同樣的一句話來回答她:“你還小,不知情為何物。這種想法不過是一時糊塗罷了,等到風平浪靜了,你仍然是你的郡主,高高在上的郡主,到那時,你自然就會忘了我的。” 如是者幾日,小姑娘不再問了,她也不再生氣了,一開始,她只是露出一點微笑的模樣來,漸漸的,她又像往常一樣活潑開朗起來,好象渾忘了那晚對夏潯的表白。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小孩兒沒常性,我沒答應就對了,要不就算不掉腦袋,這臉也丟大了!” 夏潛酸溜溜的想著,怎麼覺得挺失落呢? 男人嘛,有時候也是口是心非的。 夏潯一路向東的時候,南京城裡已亂作一團。 原來,燕王所部多是北軍,不擅水戰,且無戰船,他又擔心長驅直入會被南軍截斷去路,所以已打算再度回師北平了,可他的兵馬還未調動,紀綱便風塵仆仆地衝進了他的中軍大帳,甚至來不及向他行禮拜見,便說出了那個天大的秘密:南軍外實而內虛,金陵城守軍最多不過十萬人馬了。 燕王聞言大喜,當機立斷拔營南進。 既然外實而內虛,這硬仗自然就體現在要打破南軍堅硬的外殼,淮河、長江各處的守軍不算在內,淮河沿岸上,僅盛庸手中就有十餘萬兵馬,淮安城裡更有駙馬梅殷的四十萬大軍,那其中有二十萬是禁軍的精鋭部隊,前番徐輝祖就憑這二十萬禁軍精鋭中的十萬人馬,便在靈壁與他對峙僵持了許久,險些逼得他回返北平” 朱棣手中此刻僅有十五萬兵馬,而且是在連番作戰之後,兵士疲乏已極,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極為珍惜有限兵力的朱棣是不會考慮這樣硬碰硬的。他預料到接下來的幾仗必定艱辛之極,想要突破南京外圍防線必有一番苦戰、惡戰、血戰,所以出發之前對全軍做了一次全面的動員,為將士們鼓勁。 結果打一路下來,朱棣發現,他是白擔心了。 朱允炆繼位四年來一連串不切實際的政策、一邊串抑武揚文的措旗,在此時惡果盡現。 朱棣在淮上擊敗了盛庸的兵馬之後,隨即兵發盱眙。朱棣的軍隊從來沒有打得離南京這麼近,兵過淮河,這是一道心理防線,本就不願死保建父帝的守軍原本只是在態度上同情燕王、傾向燕王,這道心理防線一被擊破,發酵已久的心理天平便徹底倒向朱棣了。 盱眙守軍開城投降了,朱棣大喜,都來不及收編人馬,直接讓盱眙守軍打着原來的旗號就跟着他繼續南下了,朱棣兵至泗州,泗州守軍也是不落人後,一箭未發,獻城投降。 朱棣馬不停蹄再奔揚州,揚州監軍監察禦使王彬本來還想抵抗一下,結果揚州守將包括他的兄弟王禮在內,一齊動手把他捆了,獻與朱棣面前。 一連串的投降起了示範作用,朱棣就像從厄爾巴島上逃回來的拿破崙,一路行去不發一箭一矢,高郵、通州、泰州、江州紛紛易幟歸降,其中甚至還有朱棣兵馬未到,便自己搶先趕來聯繫投降事宜的。 一直打到儀真,這裡的守軍才象徵性地抵抗了一下,奈何將有戰意,兵無戰心,也是小戰即克,朱棣戰前做了最艱苦的戰鬥準備,結果卻是几乎兵不血刃,便殺到了長江北岸。 朱允炆在南京城裡聞訊大驚,立即頒詔,命黃子澄、齊泰、御史練子寧、侍郎黃觀、修撰王叔英等各路在外徵兵的人馬立即回保南京,尤其是駐紮淮安的駙馬梅殷,他手上有四十萬大軍,如果能及時返回,南京之圍立解,就算梅殷不善戰,只要率軍橫在前面,各地勤王兵馬也會陸續趕到,所以特意對梅殷下了急詔中的急詔。 這時候就可以看出朱棣和朱允炆用人的不同之處了,朱棣領兵打仗,用的皆是武人,父臣們盡都留守北平、保定等地治理政務。而朱允炆連派赴各地募兵練兵的將領全都是父臣,以上這些人中除了一個齊泰是文臣出身的兵鄣尚書,其他人毫無例外,統統都是父官。 士為知己者死,朱允坡如此重用文官,文官們自然要為之效忠,以上這些出去募兵的文臣一時還來不及趕回,不曾接到詔書卻已知道燕軍兵臨長江的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碘、徽州知府陳彥回、樂平知縣張彥方等各路文官們,便已不約而同,紛紛帶領本府轄下的衛所官兵與民壯們趕赴南京來勤王了。 這時候,夏潯和徐茗兒已經到了浙東象山,大海就在眼前! 第398章 口水戰 長江南岸,一艘大艦鼓帳向北岸駛來,船頭站着一個銀綾玉襖宮裝打扮的婦人,這婦人五旬上下,一身的貴氣,只是神情間微微有些侷促緊張。 她是慶城郡主,朱元璋堂兄的四女兒,年紀比朱棣大一些,朱棣在京的時候和四姐家關係一向不錯,眼見燕王大軍已到北岸,一旦籌措齊了船隻就要過江,而各路勤王之師還未趕到,朱允炆便依方孝孺所言,請他四姑出面議和,以緩敵軍。 慶城郡主只是個婦道人家,朱元璋還未得天下時,她便已經是個成年的大姑娘了,所以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雖然貴為郡主,其實不過是個質樸本份的農家女,這軍國大事…… “不怕不怕,皇上說了,這事兒不過是親叔侄間的一點糾紛,讓我去找小四兒給他說和說和,一家人過日子嘛,哪有舌頭不碰牙的,到底是骨肉至親,小四兒再委曲,現然都帶兵打到這兒了,這口氣也該出了,我好好勸勸讓他回北平家,一家人還是和和樂樂的,那該多好六 慶城郡主想到這兒,腦筋便活絡起來,開始盤算看見了她的四弟該怎麼嘮嗑。 京城裡,金鑾殿上朱允炆焦灼地道:“梅殷呢?他擁兵四十萬,與燕逆近在咫尺,是朕最大的依重,怎麼迄今不見動作?” 方孝孺道:“梅駙馬想是還不知燕逆兵至長江,所以……” “胡說!” 朱允恢勃然大怒:“朕叫他去淮上是看風景的嗎?朕給他四十萬大軍,不就是為了阻擋燕軍南下嗎?難道他擁兵四十萬之眾,整日就縮在軍營裡面,外事一概不知嗎?蘇州知府、寧波知府、徽州知府、樂平知縣等各路忠臣都紛紛率兵趕來勤王了,燕王南下時十餘萬大軍就從淮安城下經過,他會不知道?” 情急之下,朱允恢也顧不得一向對方孝孺的禮遇了,斥罵了他一句胡說,還沒發覺自己的語氣與往常大相逕庭。 方孝孺訥訥地道:“又或許,梅駙馬擔心為敵所趁,故而想據城堅家六 打了四年仗,白痴也會明白一點軍事上的道理,朱允炆再蠢也無法接受這樣幼稚的理由了,他怒不可遏地道:“他要固守甚麼?朕若是沒了,朕的江山若是沒了,他固守淮安還有甚麼用?燕逆已經越過淮安兵至長江了,他擁軍四十萬,難道一個探馬都沒有?這麼多軍隊的調動,無數的難民奔逃,連蘇州、寧波、徽州、樂平的勤王之師都聞訊趕到京城來了,他還在淮安什麼都不知道?他是個死人嗎!” 朱允炆的臉頰突然抽搐了一下,緊張地抓住方孝孺的手,有些神經質地問道:“希直先生,是不起…是不是梅殷也投降了?” 方孝孺趕緊道:“梅駙馬是顧命忠臣,豈會有負皇上呢,皇上勿須擔憂,或許……梅駙馬此時已然揮軍直取燕軍後路了,皇上不要着急。”方孝孺說著向朱允炆連使眼色。 朱允炆先是一怔,隨即醒悟過來:“不錯,不管梅殷是因為什麼按兵不動,此時萬萬不可提起。父武百官已人心惶惶,梅殷的四十萬精兵是對抗燕王的關鍵,燕王越過誰安兵臨長江,如果梅殷揮軍四十萬傾城而出,自他身後猛攻,不但能解南京之圍,說不定這種硬碰硬的對抗,還能把背水一戰的燕軍全部殲滅,這可是南京城的希望所在,不能自亂軍心。 朱允恢默默地鬆開手,掃視了眾父武一眼,振聲道:“不錯,北軍多騎卒,來去如風,迅捷如電。梅駙馬想來還不知道北軍已兵至長江,朕再發聖旨,令梅駙馬接旨後立刻出兵,取敵後路,牽制北軍南下,山東鐵鉉等已發勤王之師去斷敵退路了,只要咱們以議和之法再拖延幾日,各路勤王之師一到,金陵之圍必解!” 燕軍大營裡,慶城郡主見到了朱棣。自打從洪武十三年朱棣就藩北平之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初的英武少年郎已經變成了一個中年人,自己也從一個風韻猶存的少婦變成了一個發了福的老嫗,老了啊。 尤其是朱棣,這幾年中風餐露宿,有時幾天身不解甲,幾年來大小戰陣無數,以致滿面風霜,正當壯年兩鬢卻已斑白,看著叫人難受。 “小,四兒!” 慶城郡主心軟,一聲小四兒喊出來,眼淚就下來了。朱棣見到幼年時常常牽着手領他上街玩的四姐,也不禁有些動情,連忙上前抓住慶城郡主的手,感傷地道:“四姐姐,你可老了啊。” “是啊是啊,當年的上四兒,如命…也生了白髮,我們……都老了啊。”姐弟執手相望,不勝唏噓。 朱棣把慶城郡主讓進大帳,設宴款待,一番家長裡短之後,慶城郡主才把話題繞到正事上,她先用骨肉至親的一番話老生常談了一番,這才說道:“小四兒啊,這都是咱們朱家的家務事,用得着動刀動槍的麼?不管咋說,皇上是你的親侄兒,你這當叔叔的得讓着他點不是?” 朱棣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一定打過長江去,長江不易過,朝廷還有水師,而他的北軍恰恰不擅水戰。在他身後,擁兵四十萬的駙馬梅殷也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似乎不知道他已兵臨長江似的,一直按兵不動,可是如果梅殷突然出兵,以四十萬之眾逼迫而來,他的騎兵在這江南水鄉又無法縱情馳騁,迂迴空間有限,硬碰硬的打下來難保不吃虧。 更後邊,被他甩脫的何福、以及濟南的鐵鉉也正在調兵遣將,一旦被他們切斷後路,斷了給養,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所以他清楚,自己在此不能久留,如果不能速取金陵,最終的結果還是要儘快回返北平,他知道四姐此來必是受了朝廷所派,圖謀“議和。”實則緩兵,故而也早有了一番考慮。 慶城郡主一說完,朱棣便正容道:“四姐姐,俺父皇陵土未乾,俺兄弟們便頻遭殘滅,害人之狠心,還有甚于此的麼?不錯,這是咱朱家的家務事,可這家務事,卻是被外人一番蠱惑,搞得血淋淋啊!皇上聽信讒臣之言,對骨肉至親心如鐵石,弟弟今日到了這一步,難道是心甘情願的麼?” 說到這裡,他的目中已溢出淚來,慶城郡主想起湘王朱柏一家自焚,代王、齊王、周王都成了囚犯,一時便說不出話來。說起來,她只是一個質樸厚道的村婦罷了,若是講理,哪裡是朱棣對手,只得囁嚅地道:“可是……他畢竟是皇上啊,皇上已經下了,罪己詔”你這做叔叔的還能把他怎麼樣?小四兒啊,姐姐來的時候,皇上說了,只要你肯退兵,不再打下去,皇上願與你劃江而治,半分江山……” 朱棣馬上打斷了慶城郡主的話:“姐姐!這江山,是俺父皇一手打下的基業,做子孫的,豈能做敗家子兒,先把祖宗的家產分個精光?大明一分為二,何等荒唐!弟弟不要這半壁江山!只想取那朝中奸佞的首級!” 慶城郡主為難地道:“小四兒…” 朱棣緩了。氣,說道:“四姐啊,你想想,弟弟受皇考所封藩地,不過北平一城之地,尚且成為皇上眼中之釘,割地一半,皇上真有這般誠意嗎?弟弟起兵之日,曾告示天下,靖難起兵,只為清君側,誅奸佞,奠宗社、安天下,不在於寸土寸地。皇上要臣罷兵,只須誅殺奸佞,臣必謁孝陵、朝天子,祗奉藩輔,不復他望。奸臣不除,俺絶不還兵北平,這是皇上的緩兵之計,瞞得了姐姐你,可瞞不了朱棣俺!” 慶城郡主被他一番話說的目瞪口獃,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想了想只好說道:“那……四弟你想誅殺哪些奸佞?” 朱棣往袖中一摸,取出一本札子來,往慶城郡主面前一推,凜然道:“臣弟這裡,列有當朝奸佞二十九人!” 慶城郡主吃了一驚道:“這麼多?” 朱棣道:“首惡三人,方孝孺、黃子澄、齊泰。我大明宗親自相殘殺、四年大戰無數死傷將士軍民,全因這三人調撥離間、是為罪魁禍首,這三人必須死!其餘二十六人,若肯俯首認罪,卻也不必一定殺了。” 慶城郡主鬆了口氣,心道:“才殺三個,總比丟了半壁江山好。小四兒既然都公開這麼說了,皇上只要殺了那三個挑撥我一家人自相殘殺的混帳行子,小四兒總不好再不依不饒了。” 朱允炆在朝中翹首期盼着,他開出劃江而治的條件,這是丟給朱棣一個難題,朱棣要是答應,便坐實了他的篡逆罪名,什麼靖難清君側,全都成了大笑話,諒他也不敢答應,可是如此優厚的條件,朱棣又不可能不動心,畢竟能否打下南京還在兩可之間,可這劃江治卻是唾手可得的,只要他猶豫那麼幾天,自己的援軍就到了。 不想慶城郡主回來,卻給他帶回一份名單,上列大臣二十九人,除了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還有景清、練子寧、黃觀等人也赫然在內,個個都是主張削藩的大臣。朱棣沒答應他的條件,卻反將了他一軍,這份“戰犯”名單一公佈,立即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名列“奸臣榜”的官員個個激忿異常,未曾入榜的官員莫不鬆了口氣,而李景隆、茹常等主和派官員趁機鼓噪起來,要求皇上誅殺三奸,以謝燕王。 中間派的許多大臣到了這一步,也不禁憤懣莫名,就在四年前,誰會想到燕王有今日,燕王今日威風,是誰給他的?以朝廷萬里江山、百萬雄兵,對付一個八百人起家的藩王,打來打去打到今天這種地步,那名列燕王戰犯榜首的三奸縱然不是奸佞,難道不是庸臣? 一時間,他們也紛紛上書彈劾起來,他們倒沒有要求皇帝誅殺方孝孺、黃子澄和齊泰,卻也提出此三人庸碌誤國,應當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如此,或可息燕王之怒。 方孝孺眼見群情洶洶,眾口一詞,不由惱羞成怒,立即厲聲叱喝起來,這位大儒難得發怒,偶一發怒鬚髮飛揚,唾沫飛場,情狀卻也駭人,眾大臣一時竟不敢再言語。 不料眾文武剛剛靜下來,忽有一人挺身而出,憤然斥道:“朝堂之上,本來就是百官議政言事的所在,國家已到這般地步,還不能容納敢於直言的人嗎?” 方孝孺怒目望去,一眼看清來人,不由愕然瞪大了眼睛。 練子寧!竟是星夜兼程,剛剛回京的練子寧,同列奸佞榜,他居然也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練子寧是削藩少壯派,他也堅持削藩政策,但是對方黃之流的能力實在是深惡痛絶,眼見方孝孺還在擺他的大儒派頭,練子寧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 方孝孺頓時如五雷轟頂,他的心理防線也被擊潰了,環顧四周,只覺看到的每一雙眼睛都充滿了仇視和輕蔑,李景隆彈了彈指甲,很無聊地道:“希直先生口口聲聲大義、天下、皇上!景帝削藩時,七王逼宮,天下岌岌可危,晁錯主動求死以安諸王,終於為景帝贏得了時間,希直先生既以天下為己任,怎麼不以一死來堵燕王之口呢?燕王開出了這樣的條件,只要你們死了,燕王沒了藉口,又豈敢失信于天下!” 方孝孺臉色脹紅如鷄血,怒聲喝道:“方孝孺何惜此身,可為臣者,豈能陷皇上于不義!” “呸!”李景隆撇着嘴回了他一個字。 “好了好了,眾卿不要吵了。眼下,燕王拒絶了朕議和的條件,眾卿家以為,眼下該如何是好?”朱允炆眼見自己人先吵個不可開交,只好出來打圓場。 李景隆立即道:“請誅三奸!” 方孝孺道:“一道長江,可當十萬雄兵,江北船隻早已遣人盡數燒燬,北兵再如何勇武,還能飛渡天塹不成?況且天氣蒸熱,易染瘟疾,只要我們堅守長江,不出十日,燕逆必然退卻。若他敢以竹伐小舟悍然渡江,在我朝廷水師面前,徒然送死而已,有何可懼!” 朱允恢遲疑道:“然則,可派何人為將,領水師拒敵于長江之上呢?” 兵部侍郎廖平出班奏道:“陛下,都督陳暄,原領便是水師兵馬,京營水師俱是他的舊部,值此危急時刻,唯有陳暄領水師出戰,方可抵敵燕逆的氣焰!” 方孝孺聽了不覺有些猶豫,陳暄是徐增壽舊部,原先就因為擔心他轉彎抹腳地與燕王有關係才削了他的軍職,讓他領軍……不過,這四年來,他施政也罷、薦人也罷,几乎是次次出錯,那點自信心早就損失殆盡了。水師自有水師的打法,換個不鰼水戰的將領軍肯定是不行的,陳暄是兵部侍郎舉薦的,應該差不了,自己手中沒有合適的人選,如果再次舉薦失當,那可真的是眾怒難犯了。 想到這裡,方孝孺沉默不語。 朱允炆見方孝孺沒有反對,便頷首道:“好,馬上傳旨,讓陳暄領水師,列陣長江,北拒燕軍!” 第399章 趁火打劫 “快走!” 夏潯拉住茗兒的小手,拚命地奔跑着,可惜海灘上沙土鬆軟,後邊幾個倭人赤着雙腳,因為身子矮小,所以連縱帶竄的,彷彿青蛙一般,速度卻極快捷,兩人穿著靴子可就跑不快了,尤其是茗兒小丫頭,終究不擅長跑。 一個倭人手舉長刀興沖沖地追上來,嘴裡嘰哩呱啦也不知喊些什麼,估計翻譯成漢語就是“花姑娘,大大滴漂亮,一類的話兒。 夏潯眼見那倭人越追越急,突然一堆茗兒的後背,把她送出三尺,身子往下一伏,一個旋身,兩手沙土便揚了出去。 那正饞涎欲滴地緊盯着茗兒的倭人見夏潯一身尋常百姓衣服,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這些百姓見了他們只有逃命的份兒,還沒見過幾個敢憤起反抗的,所以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花姑娘身上了,結果一蓬沙土劈面撒來,眼睛迷了,嘴巴裡也灌進了一把沙子。 那倭人氣得哇哇大叫,手中一把日本刀舞得風車一般,還沒等他眨動雙眼恢復視線,後腰便被狠狠跺了一腳,雖然他底盤很穩,可這一腳力氣極大,還是被一腳跺倒,身子剛一挨沙地,還沒等他爬起來,脖子上又挨了一腳,這一腳跺得狠,“咔嚓,一聲竟把他的脖子踩斷了,整個人都陷進沙地。 夏潯拾起那口日本刀,在手中拈了拈,質地當真不錯,看來這個倭人在倭國至少原本是有些地位的。一刀在手,他的膽子就大了,站起了身子,向海灘上望去。 他也沒想到自己運氣這麼背,好不容易到了海邊,鬼鬼祟祟的想要尋個船家送他出海,可是轉悠來轉悠去,發現海邊有大量的船隻,卻沒有一個人,夏潯正驚訝間,忽見一隊官兵飛快地奔來,士兵簇擁着一員將官,這將官騎着一匹駿馬,手中提着一口大刀,殺氣騰騰。 夏潯見狀大吃一驚,只道自己的行蹤泄露,連忙帶著茗兒藏到一片野草叢中。這個地方的地形,是一個內凹的海灣,灣中停泊着許多船隻,因為岸邊延伸向一片小山,所以小樹野草、泥沼處處,也還易於隱身,這也是夏潯機警,有意挑這麼一片海灘尋找出海的船隻,一旦被公人發覺,易於脫身。 夏潯和茗兒藏到草叢中,就見那隊官兵到了海邊二話不說,便去縱火焚燒船隻,不禁大為驚訝:“官兵不是為我而來?” 那些官兵四散開來,分頭引燃大小船隻,正在忙碌着,便有一群海盜大呼小叫地從岸上撲過來,官兵見狀,便放棄燒船,上岸與他們廝殺起來,夏潯發覺這些海盜衣着、髮型、身高,極像是東瀛倭人,再聽他們大呼小叫的語言,果然判斷無誤,不禁更為驚愕。 倭寇該從海上來才對,怎麼官兵先趕到海邊燒船,緊接着倭寇從他們背後出現,也是從陸地方向來,這是怎麼回事兒?緊接着,你追我殺的倭寇發現了藏在草叢中的夏潯和茗兒,一見這小姑娘嬌俏可愛,幾個發現他們的倭寇色心大動,便追了過來。夏潯已經殺了一個人,還不知道這兒倒底發生了什麼事。 另幾個追上來的倭寇一見這個漢人百姓殺了他們的人,登時凶性大發,暫且放棄了那個花姑娘,齊齊向夏潯合圍過來,夏潯既然動了手,本也沒打算就此一走了之,他把手中長刀一揮,重量也還適手,便大喝一聲,一招“力劈華山”向靠得最近的一個倭寇劈去。 那倭寇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人腰、臂、刀配合得如此協調,這一刀下來虎虎生威,比起他們那裡第一流的劍客也不遑稍讓,急忙使刀去迎,夏潯身隨刀轉,刀光一閃,已變劈為掃,“噗,地一聲,便把面前這只“青蛙,攔腰砍成了兩半,腸子內臟灑了一地,鮮血飛濺,慘不忍睹。 茗兒見了一聲驚呼,俏臉發白,几乎吐出來。 一個倭寇怔了怔,沒有馬上衝上來動手,而是用日本話對他說了幾句什麼,夏潯怔道:“你說甚麼?” 他這才注意到,眼前這個倭寇衣着穿戴不像普通的倭人,腳上也難得地穿了鞋子。夏潯與日本國使節打過交道,看他的髮型、打扮,尤其是那漆黑的牙齒,似乎是個貴族,不由得心中一動。 他再一掃視周圍幾個倭寇,因為這人一問話,便立即停止了進攻,雖然因為同伴的死,他們個個氣憤莫名,態度卻異常恭謹,舉止進退之間,也有些紀律,心中不由得一動:“他們真的只是普通的倭寇麼?還是……易軍為匪?” 夏潯可沒忘記,日本國使節歸程中,曾被雙嶼島海盜戲辱過,最後剝得赤條條的,又把他們的船搶個精光,才趕他們走。 那倭寇也有些奇怪,又改用漢話道:“你的,明國人?日本人?” “老子當然是明國人!” 夏潯這才明白他問甚麼,長笑一聲,手中長刀再度揚起。 夏潯的刀法是跟胡九六學的,胡九六的刀法就是極具實戰威力的古刀法,而且夏潯還曾經見識過馮西輝的雙手刀法,日本刀法大量借鑒了中國古刀法,其實就是雙手刀法的一種體現,現在夏潯用的刀是日本刀,自然而然地便融合了馮西輝和胡九六的刀法特點,以雙手使刀,運氣使力的法門與日本刀法極為相似。 他用的本就是日本刀法的祖宗,結果被那日本人把他當成了日本人,在他看來,中原可不該有人把他們的日本刀運用得如此嫻熟。眼見夏潯自承是明國人,那個倭寇大怒,立即舉刀迎來,其他幾個倭寇也不怠慢,同伴的死亡沒有令他們畏懼,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敵愾之心。 夏潯雙手持刀,糊里糊塗的便跟幾個倭寇大戰起來…… 夏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幾個倭寇解決掉,那個疑似日本貴族的倭寇被他殺掉之後,周圍的幾個倭寇都像死了親爹似的嚎叫起來,一個個不要命地向他猛撲,大有以命換命的架勢,夏潯更加斷定,這個倭寇身份不簡單,尤其是奪了他的那柄刀後,此人的刀比方纔那柄刀還好,有兩個倭寇就是被他連人帶刀劈成兩截的,使得這樣好刀的,又豈能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海盜。 夏潯心中暗暗存疑,如果有機會,他會查清這件事的。 海灘上的明軍將士人數上較之這些倭寇要少了許多,由於分頭燒燬船隻,他們已經分散開來,無法發揮集體作戰的特長,而單兵較量武藝,又較這些倭寇稍遜,以致甫一交戰,便節節敗退。不過夏潯注意到那個騎馬的將官手舞一口長刀,卻是勇不可擋,在他解決了圍攻他的幾個倭寇後,那馬上將軍所過之處,已經倒斃倭寇數十人。 “好一員猛將!” 夏潯心知此人雖然占了馬力和長刀的便宜,可是這一路衝殺下來,能這麼快解決許多敵人,其武功之高,怕也不比自己差上多少。就在這時,只見那馬上將軍身子一晃,急忙一提繮繩,馬卻沒有躥躍出去。原來沙灘鬆軟,還有泥沼,那馬奔躍之間,馬蹄陷進了一個泥坑,竟然拔不出來。 “不好!” 夏潯一見幾個倭寇趁機向那明將圍攏過去,不由臉色一變。這位馬上將軍穿著鎧甲,手中使得又是馬戰的長刀,一旦步戰,恐怕敵不過這些動作靈活、地老鼠一般竄來竄去的倭人。 夏潯急忙掃視了一眼周圍,見倭寇們與明軍將士正在捉對兒廝殺,還未顧及他們這裡,便對茗兒急聲道:“快,伏到船下去藏身,不要胡亂走動!”說完拔足便向那馬陷泥綽的明將奔去。 沙灘上,有一艘待修理的小船被拖上了岸,就在草叢之中,茗兒聽了他吩咐,連忙伏到那船側,藉以掩護,同時悄悄探出頭來,看著夏潯去向。 夏潯晚了一步,那些倭寇反應極快,一見那殺了他們多人的明將馬陷泥沼,立即像見了血的蒼蠅一樣,群起而攻,欺那明將長刀鎧甲,轉動不靈,你一刀,我一刀,走馬燈般游戰,待夏潯趕到時,那明將已血染征袍。 “殺!” 夏潯厲喝一聲,一個倭寇剛剛一刀捅進那明將肚子,還未及拔刀,便被夏潯斜肩帶胯,削成了兩半。夏潯手中這口刀,倒真是一把好刀,夏潯估計以這口刀的鋒利,至少也是一柄三胴刀,就是可以一刀連斷三人軀體的那種快刀。 夏潯一刀下去,刀尖在沙地上一點,泥沙帶著鮮血激濺,揚向對面一名倭寇,趁他雙眼一眯的剎那,一口刀便攮進了那人肚子,直沒至柄,逼着那人一連退了七八步,趁機躲開了另外幾個倭寇的長刀,隨即拔刀,返身再戰。 茗兒躲在船後,用小手掩着嘴巴,驚訝地看著夏潯,隨着夏潯一路逃來,她也不是第一回看見夏潯動手了,可是她還沒見過夏潯殺人時,殺得這麼快、這麼準、這麼狠! 幾個倭寇見他刀法驚人,立即十分默契地形成一個半圓,將他逼住。 夏潯背依大海,頭頂陽光,腳下是咆哮的浪花,雙手握刀,殺氣騰騰地逼視着眼前的幾個倭寇,威儀如天神,那種氣勢,不像是被人圍住,倒像是他一個人把幾個倭寇都包圍了一般。 “好威風!好神氣!” 茗兒一雙明眸看著他,目光忽然有些着迷,芳心可可,粉拳緊握,激動得她只想大聲吶呼助威:“叔叔……不是!哥哥好威風啊!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才配做我徐妙錦的夫君!茗兒要定你了!你知不知道啊,楊旭哥哥!” 那員明將拔出了刺在身上的刀,一手拄着自己的長刀,一手掩着小腹,想要從地上站起來,可是掙紮了幾下都無法起身,他無法幫助這個突如其來的義士,只好焦灼緊張地盯着他。 夏潯與眼前幾個倭寇對峙着,忽然看到遠處塵土飛揚,又有一隊人馬奔來,看那飄揚的旗幟,分明是大明軍隊,他的心裡一鬆,嘴角便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那幾個倭寇似乎也聽到了背後的聲息,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同,眼神也有些飄忽,就是這時! 夏潯手中的刀微微一側,一抹雪亮的寒光從面前幾個倭寇眼上攸然掃過,與此同時,夏潯如猛虎下山一般猛撲過去,手中刀潑出一片扇形的光輪,血光四濺…… “大人!大人!” 明軍援兵趕到後,倭寇見明軍援兵甚眾,開始紛紛搶佔還未及燒燬的船隻準備出海,夏潯急忙搶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那員明將,急聲喚道。 “好武藝,真是好武藝呀!” 那員明將已氣息奄奄,他微笑着看著夏潯,問道:“你……不是軍戶出身吧?可惜了,若你是我軍中將士,那該多好!” 原來,這員明將乃是象山縣錢倉衛所的千戶,叫易紹宗。從上個月開始,突然有大批的倭寇進逼沿海,一開始有雙嶼島的中國海盜牽制,他們對沿海百姓造成的欺擾還不嚴重,後來他們的力量卻突然增強了,雙嶼島群盜實力不濟,開始退縮防線,他們便像吸血的蚊蠅一般撲上岸來。 往年,也有倭寇襲擾,時間也是這個時間段,但是今年似乎特別的多。今天,便有一股倭寇在此登岸,撲向象山縣城,易紹宗聞訊之後,立即點齊本部兵馬,令七百人隨副千戶胥凱洋救援縣城,自己則帶領三百人抄倭寇的後路,想把倭寇的船隻都燒了,徹底消滅他們這股,以絶後患。 不料這些倭寇在沿海岸灘上有明人中的敗類做眼線,他們還沒趕到易山縣,驚聞消息後便又急忙趕了回來,易紹宗一番血戰,馬失前蹄,竟爾被圍攻,身中數刀,夏潯見他臉色慘白,傷勢如此之重,險見是無法活命了,不由有些黯然。 易紹宗讓夏潯扶着坐起來,眼看著許多已經搶船出海的倭寇遙遙遠去,不禁遺憾地道:“海岸漫長,無法處處駐兵,防範再嚴也禁不絶倭人的襲擾……可惜我沿海衛所,船艦隻能在內湖中航行,經不得遠海風浪,否則,大可出海剿匪,搗其根基,豈容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夏潯脫口道:“將軍,我們大明早晚會有自己的遠洋艦隊,我們的艦隊,將是一支無敵艦隊,將龐大如一座移動的城堡。所到之處,莫不臣服!不恭者,擒其王!區區倭寇又算甚麼!” “但願……但願真有那麼一天……” 易紹宗微笑着吐出一口濁息,腦袋一歪,倒在夏潯懷裡,他的雙眼依舊望着遠處倭人消失的地方,眸中帶著不甘、仇恨和遺憾,只是那眼中神采,已一絲絲消散…… 士兵們打掃着戰場,副千戶胥凱洋和夏潯一起把易紹宗抬到山坡上,默默地放下。 夏潯忍不住問道:“將軍,你們既然知道倭寇近來襲邊甚頻,且人數眾多,怎麼不向上邊多請些援軍呢?僅靠象山衛這一路兵馬,難免顧此失彼呀。” 胥凱洋嘆道:“援軍並非本地常駐人馬,他們能在這裡駐紮多久呢?何況,近來我是一兵一卒也請不來的。” “怎麼?” 胥凱洋苦笑道:“你們小夫妻從和州來此投親,一路行來,想必還不知道,燕王大軍已到長江北岸,朝廷水師,盡被調去抵敵了。” 夏潯吃了一驚,失聲道:“甚麼?燕王已到長江北岸?” 胥副千戶道:“不錯,燕王馬上就要過江了,各地官府都在抽丁抽役,赴金陵勤王,你說找不到要投奔的親戚,我猜他們大概也被徵去金陵了吧,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們不要到處亂走,就在象山縣城住些時日,等大局安定再說吧。如果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 “多謝大人!” 夏潯與茗兒對視了一眼,掩飾不住心中的驚喜:“燕王已到長江北岸,紀綱定是把消息送到了。” 一念及此,出海的念頭早被他拋到九宵雲外,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到那兩軍對壘的長江戰場。 看看凌亂的戰場,滿地的死屍,夏潯握緊了他手中的那口三胴刀。他已找到刀鞘,他想把這口刀當成他的戰利品。在那口刀的刀柄上有一個家徽,那是一個圓圈,中間是花瓣的模樣。 他才不信今年驟增的倭寇是一種偶然,這些人和被剝得赤條條歸國的島津光夫等人一定有莫大幹系。 燕王要渡江了,天下即將易主,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而他,他也將有機會指斥揮遒,開創一生事業。 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持此利劍,駕駛着大明的遠洋巨艦,親自趕赴東瀛,把那指使倭寇侵我海疆的罪魁首級提回來,告慰易將軍在天之靈和沿海受難的百姓們。 他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第400章 天無二日 夏潯和茗兒辭別胥千戶後,先回了象山縣城,然後便往後趕,他們也趕到一個渡口,從長江下游過了江,到了長江北岸,然後蹦江而上,趕往燕王的大營。 往回走的路可不容易,他們所遇到的所有車船都是因為戰亂順江而下逃避戰禍的,當地的人也已聽說了消息,誰也不肯租借車船載他們西返,儘管現在大明寶鈔因為戰亂貶值的厲害,幸好夏捋身上的錢還算充裕,所以他掏出了全部錢財,好說歹說之下,總算買下了一輛驢車,有了車子代步,速度這才快了些,夏捋便客串了一回車把式,載着茗兒往回走。 這個時候,陳暄已接到聖旨,連夜趕到水師大營接掌軍務。 此前,盛庸在浦子口與北軍又大戰了兩場,第一回合盛庸小勝,第二回合卻是大敗,無奈之平只得領着殘兵敗將過了江,在長江南岸紮下營寨設防,而阻止北軍南下的關鍵任務,就交給朝廷水師了,這時的確需要一位能夠探制水師上下的強力將領,這個人自然非陳暄莫屬,兵部從能力和資歷方面考慮,舉薦他還是非常合理的。 可是此前,陳暄卻因為與徐增壽過從甚密受了牽連,如今重新啟用,皇帝居然沒有給他加個一官半爵或者有所賞賜以收買人心,看來這位皇帝中的腐毒不輕,這麼多將領不戰而降,還是不能讓他清醒過來,讓他知道,並不是無論他怎麼做,做臣子的都會無怨無艾地效忠於他。 陳暄自靠邊站後,一直在家無所事事,唯一的去處只有徐增壽那裡,徐增壽莫名其妙地死掉之後,陳暄哪兒也不去了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起來,整日只在家中悶坐飲酒,直到聖旨下了這才又去徐增壽墳上祭掃一番,趕去水師。 水師官兵儘是他的舊部,聽說陳都督官複原職,重返水師,他魔下的親信將領們都興奮異常,早早的就全副披掛等在抹門一見陳暄趕到,眾將領紛紛趨前拜見,陳暄沉着臉色點點頭,親信副將姜明笑着道:“大都督,卑職等聽說大都督回來非常開心,我們已經擺好了酒宴,為大都督……” “撤下去!” 陳暄沉着臉道:“大敵當前,還有閒心喝酒?立即升帳,討論軍機!” 姜明一怔,見大都督臉色鬱鬱,不敢違揪,連忙答應一聲,吩咐人撤了酒席敲起了聚將鼓。 鼓聲隆隆在水師大營上空迴蕩,宣告着陳暄都督的歸來。 江北岸,朱棣焦灼萬分,他正在四處擔羅船隻想要過江必須得有大船,可是朝廷已經一把火把江北的戰艦、民船都燒個精光,一時之間往哪兒去弄船,一旦拖延久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得放棄,他就得被迫回返北平了。 朱棣正為船隻的事愁眉不展,紀綱一個箭步竄進大帳,喜笑顏開地道:“殿下,夏潯回來了!” “甚麼?” 朱棣大喜起身,對夏潯這員愛將他可是看重已極,夏潯在江北遭遇追殺的事情他現在還不知道,他一直以為夏潯還潛藏在慈姥山下,眼下自己已經到了長江北岸,夏潯仍不來見,他還以為是沿江封鎖無法出入的原因,此時聽說夏潯趕到,自然欣喜已極。 朱棣說了一句:“快請!”腳下已匆匆地迎了出去,紀綱連忙隨在後邊。 軍中來來去去,人馬往複,有人操練、有人鞏固營防,還有人正在急忙打造大船,到處叮叮噹當,一片忙碌。老遠看見夏捋走來的身影,朱棣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他站定腳步,笑望着夏潯,然後……他的笑容就一絲絲凝固在臉上…… 他看到夏潯身邊還走着一個少女,當他看清那少女的容顏,意識忽然有些恍惚,他彷彿脫離了這戰雲密佈的戰場,回到了他十七八歲少年哪的年代,是的,那一年,他十七歲,她十五歲,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這個十五歲的嫵媚少女迷住了,從此兩人雙宿雙棲,直到今天。 朱棣眨了眨眼,走在夏潯身邊的這個少女,與那時的徐妃,依稀竟有七分相似,真的……太像了! “殿下!殿下!” 夏潯到了面前,一連喚了兩聲,朱棣兩眼發直地看著茗兒,還沒回過神來。這也不怪他,上回見到小姨子的時候,茗兒還是個九歲的小淘氣兒,女大十八變,這時再看見她,已經是個俊俏可人的大姑娘了,他哪敢冒冒失失的便上前認親。 朱棣指着茗兒,有些遲疑地道:“楊旭,她………這位姑娘是……” “大姐夫,你不認得我了麼?” 朱棣除了更顯老了些,容顏與幾年前區別並不大,再說夏潯都叫出口了,茗兒哪還不知他是哪個。茗兒歡歡喜喜地叫了一聲,便跑到他的身邊,下意識地就想去抱他手臂,可還沒挨着他的衣袖,茗兒便意識到自己已經長大了,她飛快地瞟了眼夏捋,又收回手來,向朱接盈盈福了一禮。 “啊!妙錦?茗兒麼,竟然是你,哈哈,竟然真的是你!” 朱棣又驚又喜,上下打量着她,嘖嘖讚歎:“這才幾年啊,那個黃毛丫頭居然……哎呀呀,那時候你還跟個小豆丁兒似,個頭兒也就到姐夫腰這麼高吧,一眨眼都長這麼大啦!” 茗兒狠狠地送了他一個大白眼兒,嬌嗔道:“誰有那麼小呀,說我壞話,我告訴姐姐!” 當着自己的心上人把自己說成小孩子,她當然不願意了。說完這句話,茗兒飛快地瞟了一眼復清,心道:“他那時候就是見過我的,難怪……難怪我那麼認真地和他說話,他卻把我當小孩子打發,他一直當我是小孩子麼?” 茗兒下意識地挺了挺酥胸。 “現在唯一堪慮者,便是戰視。” 朱棣與他們回到帳中,簡短敘說彼此離後情形,馬上便讀到了當下最棘手的問題,朱林緊鎖雙眉道:“梅殷駐營淮安,按兵不動依俺看來,那梅殷也是舉棋不定,不知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投靠本王可俺若在長江北岸難以渡江,難保他不會改變心意,揮軍來戰。 還有中都鳳陽,也有常駐守軍六萬,這支軍隊如今也是按兵不動、觀望着行色,一旦本王露出敗績或裹足不前他們也會趁機出兵的,可這艦隻實在難找啊,一般的小船不要說無法把兵力儘快運送過江,也無法同朝廷水師撫衡,眼下朝廷水師近八萬大軍都督陳暄又是水師老將,甚受水師將士擁戴,軍心嚴整,不容小覷。” “陳暄?” 夏潯神色一動,說道:“臣知道這個陳暄,因為他與徐大都督關係密切,也受了牽連,一直被錄奪軍職,閒適在家朝廷又起複他了麼?” “不錯!” 夏潯想了想道:“殿下咱們有沒有招降陳暄的可能?” 這一路上,降將不少,復捋這一問,朱棣心中怦然一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夏潯,緊張地問道:“有此可能麼?” 夏潯道:“臣以為,不防一試。陳都督受朝廷不公,且與徐大都督素有交情朝廷現在誰言徐大都督死手咱們的手中,如今郡主就在咱們帳中她是徐大都督的親妹子,是當事人。如果殿下寫一封招降陳都督的書信,再附上小郡主的親筆信,說明徐都督被殺真相,陳都督未必就肯再為朝廷賣命!” “好!值得一試,如能成功,本王不只可得一支水軍,更重要的是,這長江天塹便不再話下,渡江船隻,盡可有之了!” 朱棣欣欣然拍案而起! 南軍水師大營,正日夜整頓軍伍準備出戰的陳接突然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經過親兵通報之後,這位客人被引進了他的中軍大帳,誰也不知這人是誰,更不知他對陳暄說了甚麼,一個時辰之後,這位客人便離開了。陳暄獨自在帳中待了一個下午,誰也不見。 當天晚上,陳都督的中軍大帳燈火通明,受命傳見的,都是陳暄多年的老部下。 一連三天,參與會議的將領越來越多,都是各艘戰艦的主要將領。 四年來武將們日受壓迫,權柄地位江河日下,眼下燕王又是氣焰熏天,眾將領早就有了兩可之意,他們多年的老上司一說出欲投燕王,眾將哪裡還有拚命死戰的決心?陳暄雖然存了小心,分扯傳見,以摸探眾將心意,可是一路試探下來,几乎沒有遇到一個堅決反對,誓死與戰的將領。 陳暄暗暗一嘆,心道:“非是武將畏戰怕死,觀此情形,實是朝廷人心已失啊!” 這一來更堅定了陳暄的決心,他坐在帥案之後,沉聲說道:“朝廷無道,致有今日,燕王殿下亦是先帝骨血,我等投靠燕王,有何不可?況,本督能有今日,全靠徐大都督提攜,我這裡有中山王府小郡主的親筆書信,徐大都督慘死於皇帝劍下,以朝廷堂皇所在,竟爾使此下三濫手段,栽臟與燕王。這朝廷哪裡還有一點朝廷的樣子? 于公于私,為我三軍將士性命,為我武將勛臣未來,為了替徐大都督報一劍之仇,本督決定,明日歸降燕王,各位袍澤與我相交多年,有不願往者,本督概不強求。人各有志嘛,不願意隨本督投燕王的,現在可以站出來,本督可以保證你們的安全,明日本督起兵之時,爾等便可自行離去,有沒有?” 孫暄掃視了一圈,帳下諸將一動不動。 “好!”, 陳暄霍然站起,抽出一支令箭,雙手一折,“喀”地一聲將那令箭一折兩半,厲聲道:“那你我兄鼻,明日便一同易幟,本督今日把話說在頭裡,有臨陣違心、再生悔意者,有如此箭!” “末將遵命!” 眾將轟然應喏,陳暄繃緊的臉色便緩和下來,微笑道:“大家都坐吧,燕王素來厚待功臣,我等順大義,降燕王殿下定然不會虧待了大家的。” 副將姜明想了想,遲疑道:“都督,咱們兄弟都是都督帶出來的兵都督往左,咱兄弟自然不會往右。不過“…………小弟聽說,前番慶城郡主曾往北軍營中議和,皇上願劃江而治,割半壁江山與燕王,燕王不允只要殺三奸。如今咱們投靠了燕王,一旦靖難事畢,燕王重回北平,咱們兄弟怎麼辦?咱們是水師,別的兵將可以跟着燕王殿下走咱們若去了北平,“沒有用武之地呀!” 陳暄瞟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蠢貨!燕王已和皇上撕破了臉皮,待得兵臨城下,誅殺方黃,燕王會就此罷手,回返北平麼?就算燕王肯,那許多追隨燕王,披肝瀝膽、浴血沙場的將士們肯麼?時至今日,燕王一旦過江取了金陵做不做皇帝,就不是任何人可以決定的了,而是天意!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皇帝無道,自哼哼道者取而代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天下,該易主了!” “哦,“呵呵……”……末將明白了!”,姜明摸着後腦勺,憨笑地點點頭。 他真的這麼蠢麼?這麼蠢的人又豈能為陳暄心腹副將!姜明裝傻充愣,不過是替一些沒有想清楚的人問出了他們想問的話。告訴這些人,他們要投的,不是北平的燕王,而是未來的天下共主,這是從龍之功,千萬不要再三心二意患得患失了! 眾將果然都振奮起來:“是啊,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燕王的光芒熾烈得已經完全把皇上的光輝遮掩住了,這天下,是該易主了!” 翌曰 “看吶,看吶!那是我大明的水師艦隊!”, 沿江佈防的盛庸軍隊忽然看到上游有大量的艦船順江而下,舶護相銜,施旗蔽空,金鼓大震,登時興奮起來,紛紛湧出軍營,站在江邊觀看。 “嘿!看這大艦,這是我們的水師,有這樣的水師,燕軍再厲害,也過不了長江!” “那是,不要說十五萬兵馬,就算他有一百萬大軍,都是些北方的早拖子,想過江?夠填江的麼?嘿嘿!” 士兵們指手劃哼腳,議論紛紛,這是振奮軍心的事,所以上頭也無人管他們。 無數的戰艦駛過來了,橫魚于整條江上,然後同時轉向北岸,南岸將士都屏息看著:“水師要進攻燕軍了麼?可燕軍還沒渡江啊,水師再厲害,總不可能上岸做戰吧?” 就見那戰艦齊刷刷駛向北岸,中間最大的一艘戰艦上,陳暄身披戰甲,背繫腥紅的披紅,按劍站在視橋上,一聲令下,各艘戰艦上的大明旗幟齊刷刷地落下來,緊接着,燕字大旗再冉升起。 南岸官兵看得目瞪口獃,眼睜睜地看著那遮天蔽日,無數的船艦,就這麼一艘艘地駛向北岸,所有的人都傻了:“水師……投敵了?” 那邊那輪紅日,剛剛升到一竿高處,紅彤彤的陽光,灑得江山金蛇亂舞,一片殷紅。 南岸將士心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個念頭:“燕王要過江了,再也沒人能阻擋他的腳步!” 遙遠的西方。 克拉維約站在山巔上,眺望着山下的營帳,營帳一座連着一座,從天邊到天邊,無沿無際,無數的戰馬群,在這連天的營帳前雲一般飄過,連天無際的營帳彷彿一座座鋼鐵的堡壘,一動不動。 克拉維約爵士一手叉着腰,驚嘆地按住了腰間的細劍,他是一個劍術高超的擊劍家,可是在這樣宏偉的景觀面前,他甚至不敢讓他的劍碰響他長靴上的銅環。 撒馬爾罕,貼木兒夾帝的王國,竟然是這般的壯觀,與之一比,自己君主的都城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這時,他看到幾個騎士從遠方奔來,直趨貼木爾大汗那座巨大的營帳,便連忙走下山坡,向那營帳走去。他是西班牙王國卡斯提爾陛下派來覲見貼木爾大帝的使節,久聞貼木爾大帝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擁有世界上最令人膽寒的軍隊,可是直到這裡,親眼看到這一切,他才相信傳言不虛。 “也許這位大帝只要願意,他信手一指,他強大的軍隊就可以征服他們的戰馬可以跑到的一切地方。”克拉維約走進大帝的營帳時,驚嘆地想著。 帳中的佈置十分繁華,巨大的營帳中,到處都是珠光寶氣,似乎普天下的財寶盡已集中在這兒。 貼木爾大帝,那個令人膽寒的被子,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很嚴肅地聽著他的臣子向他稟報消息,目光炯炯。克拉維約已經到這裡好幾天了,大家都熟悉他,他也不敢多說,連忙在一旁站下,觀察着那幾個人。 那幾個人風塵仆仆,看他們的裝束,應該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來的,可是他們精神奕奕,克拉維約很清楚,貼木爾大帝的戰士們,只要站到他們偉大的君主面前,哪怕是鮮血流盡即將死亡,也會這般精神奕奕,他們的大帝,無異是他所有戰士心目中不敗的戰神,是的,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正向貼木兒大帝稟報消息的人恭謹地以手撫胸,向大汗行過禮後,便馬上稟報道:“奉大汗之命,我們潛進明國,已經儘可能地投集了他們的情報。東方那個大帝國,偉大的開國君主朱元樟皇帝已經過世了……” “朱元樟過世了麼?那個把大元帝國的皇帝及其臣民像狗一樣攆出中原的朱元樟,已經死了?” 貼木爾大為震驚,稟報消息的人恭謹地道:“是的大汗,現在統治明國的,是他的孫子,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哦!太遺憾了,真是太遺憾了,這幾年,我忙着征服東察合台、西察哈台、金帳汗國、花刺子模、波斯伊兒、土耳其、德里蘇丹(北印度),一直沒有騰出手來,我本來是想把這個開創東方帝國的皇帝,做為我最後的對手的……” 老貼木兒惋惜地嘆了。氣,又抬起頭來:“好啦,對我說說,這個帝國現在的情形。” “是,大汗,這個國家的疆域到底有多大,臣無法瞭解清楚,可是從臣經過的那些地方密集的人口來看,說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也不為過。他們的皇帝,大概擁有一百五十萬的常備軍隊,打仗的時候,他們大約會留下一百萬軍隊守衛他們寬廣的國土,調動做戰的軍隊大約有五十萬。他們那裡,每一座減市,都有堅固而高大的城牆,在城牆周圍會有河流環說……” 顯然,老貼木爾的探子曾經深入大明疆域,做過一番調查,說到最後,他又說道:“臣在回來的時候,在明帝國的北方,有一位藩王正在造反,不過相對於明帝國這個龐然大物,那個藩王弱小的可憐,他就像雄獅腳下的一隻兔子。 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被明帝國的鐵騎輾得粉身碎骨了。總得來說,這是一個統一的、政權非常強大的國家,大汗,怒臣說句不恭的話,臣以為,在大汗的所有對手裡面,明國將是您最難征服的敵人!” 老貼木爾眼中射出了湛湛的光芒,就像一頭垂老的雄獅,在追求最後戰斗的輝煌,激動的血色暈紅了他的臉,以致他臉上的老年斑顯得更形突出:“那好極了!我會去那兒的,我要征服那裡,我將證明,我才是世上最強的。記住我說的話,世界雖大,卻容不下兩位君主,能夠留下來的那位君主,只能是我!”, 老貼木爾揮舞着手臂激動地嚷着,他扶着瘸腿走開,在軟綿綿的波斯地毛上坐下,一個嬌媚動人、面蒙白紗、露出妖嬈的小蠻腰和性感肚臍的金髮波斯女郎立刻跪倒在他面前,輕輕為他搖着腿。 老貼木爾喊道:“烏蘭巴日,烏蘭己日!”, 帳外走進一個人來,以手撫胸,恭謹地道:“我的大汗!” 這個烏蘭巴日正是當初在北平城想要用炸葯炸死燕王一家的希日巴日的二哥,萬里迢迢,他終於找到了他仰慕的英雄,並投到了這位君王的帳下。 老貼木爾興沖沖地道:“聽著,你馬上去,給我探明一條通向大明最快的捷徑,再到大明去,給我弄到他們更詳細的信息,哦,最好有一張地圖,那兒太遠了,我可不想帶著我的軍隊走冤枉路。” 他看到站在一旁的克拉維約,忽地靈機一動,興奮地道:“對了,我可以給你一個使節的身份,你以我的名義,去見見明國的皇帝,這樣,你就能瞭解到最詳細、最有用的信息。” 老貼木兒歪着身子躺到了柔軟恥絨的毛子上,嘟囔着:“等我解決了奧斯曼帝國,把拜牙那個白痴抓回來,我就去,我會去東方,征服我最後的對手!等着我,老貼木爾,會來的!” 第401章 兵臨城下 朱棣過江了。 形勢陡然逆轉,現在變成了燕王有船而朝廷無船。 盛庸沿江佈防的軍隊眼睜睜地看著北軍浩浩蕩蕩過了大江。 其實,以盛庸沿江佈防的力量還可一戰,畢竟對一支搶灘登陸的軍隊來說,早在岸上修築了許多工事的另一支軍隊更占先機,而北軍最厲害的騎兵也用不上,但是南軍的戰意已蕩然無存,不管盛庸馳馬三軍,如何的吶喊激勵,士兵們根本沒有戰斗的勇氣。 他們端矛持弓,躍躍欲試,只是在等,等着北軍沖營的剎那,那剎那,就是他們發一聲喊,脫離將官束縛,各自逃奔東西的機會。 大廈將頃未頃,猢猻已先散了! 北軍搶灘登陸,既不能騎戰馬也不能披重甲,第一支衝上岸來的隊伍迎上的正是盛庸安排在最前面的嫡系部隊,這也是他最忠心的部隊,如果他能打退一次北軍的進攻,或者還能輓回一此三軍士氣,奈何,好鋼用在刀刃上,朱棣安排的衝鋒隊只有八百人,卻是八百羅漢! 船剛靠岸,從艦船上便躍下許多身穿灰色僧袍,頭頂光光兩排戒疤的和尚。 這是朱棣打到河南的時候,持道衍大師親筆信,登嵩山少林寺,拜訪道衍大師的好友戒空方丈得來的一隊僧兵。僧兵只八百人,但是個個武藝精湛,關鍵時刻,堪能起到燕王的三千朵顏鐵騎衝鋒陷陣的效果。 這是自十三棍僧救唐王以後,少林僧兵頭一回再次出現在兩軍戰場上。八百個龍精虎猛的大和尚揮舞着戒刀、哨棒、方便鏟,兩袖鼓足了勁風,好象一頭頭鷂子似的撲進了盛庸的中軍,燕王的大隊人馬緊隨其後,只一柱香的時間,盛庸牢不可破的中軍防線便崩潰了。 隨即,就好象高塔上最重要的一塊基石被撤走,整道防線轟然例塌,南軍潰不成軍,來不及逃走的紛紛舉械投降,盛庸眼見勢不可為,只領着幾十名親兵落荒而逃。 “殿下,咱們直撲金陵麼?” 邱福、朱能等大將拱衛着朱棣登岸,興沖沖地問道。 “不!鎮江乃帝京咽喉,如果直撲金陵,須防其自後掩殺,那裡還有數萬精兵,我們要先取鎮江,再圍金陵”, 當他的雙腳重新踏上長江南岸,朱棣的信心也陡然暴增,他知道,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既已過江,來自淮安梅殷、中都鳳陽兩路明軍的威脅便不復存在,成功也唾手可得,那語氣便異常沉穩、堅定起來。 鎮江守將是童俊。眼見朱棣大軍氣勢洶洶而來,童俊不知無措,緊接着,燕軍停在城下,幾封書信射進城來,這都是揚州、高郵、通州、泰州、江州的守將以及水師都督陳暄的書信,這些將領要麼與童俊私交甚篤,要麼也是打過交道的,他們現身說法一通勸降,童俊從善如流,立即解甲歸降,朱棣兵不血刃便取了鎮江,兵馬一直打到龍潭,解除了後顧之憂,這才轉向金陵。 聽說燕王過了那可當十萬兵的大江,朱允炆駭得魂不附體,求計于眾文武,根本無人獻策,朱允炆無奈,只得遣曹國公李景隆、兵部尚書茹常和都督王佐赴燕軍大營再度議和。這三人中,除了都督王佐,另兩位都是議和派領袖,燕軍兵臨城下,朱允炆這一回是真想議和了,他寧可割讓江北半壁江山,只求這位被他惹毛了的四叔趕緊撤兵。 朱棣一身戎裝,營帳未立,就在軍中接見了他們。季景隆神色從容,毫不慌張,他是早已降了朱棣的,眼下朱棣成功在即,他心裡只有歡喜,哪會驚慌失措,不過茹常雖是他的盟友,卻還未曾歸降,都督王佐更是主戰派,派來做副手,實際上是監視他們的,他也不敢當面表示什麼。 只是看到站在朱棣身邊的夏潯時,李景隆向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眸中滿是感激地意味,是的,他很感激夏潯,如果不是夏潯策反,他哪有今天,燕王一旦得了天下,他就是從龍之功,如此恩德,往日裡因為一個女人和夏潯產生的芥蒂早就一掃而空了。 朱棣騎在馬上,看著跪在面前的三位朝廷使臣,冷笑道:“公等來此,有何貴幹?” 茹常看了李景隆一眼,見他不說話,只得惶然俯首道:‘臣等奉皇上之命’前來向殿下求和。皇上願依前議,盡割江北之地,與殿下分踞長江南北,共掌天下,只要殿下應允,皇上可以先行詔告天下,再請殿下退兵。” 朱棣仰天大笑,笑聲未歇,便把虎目一瞪,凜然道:……俺朱棣以前毫無過錯,皇上卻無端加罪。皇考封俺北平藩國,皇上卻受奸臣挑撥,不但欲奪俺封地,還要把俺變成階下之囚,朱棣奉天靖難,所求只為除奸,前次慶城郡主來,本王已將‘奸佞榜’奉與陛下,只要陛下盡誅榜中奸佞,朱棣立即退兵,若是辦不到,那朱棣就依起兵靖難時告示天下之言,親自去金陵,剷除奸邪!” “殿下……” 茹常還待再說,朱棣拂袖道:‘去吧!” 三人不敢再言,唯唯站起,李景隆站起身,有些不安地看了夏潯一眼,夏潯向他飛快地笑了一下,不引人注意地點了點頭,李景隆心中頓時安定下來,忙也做出一副惶然模樣,隨着茹常和王佐退了回去。 看著三人走遠,夏潯撥馬到了朱棣面前,說道:,殿下此去恐怕是非入城不可了,殿下可曾想好,如何面對皇上?” 要知道,燕王起兵靖難,是打着清君側的名義的,那麼等他到了南京殺了那幾個榜示天下的……”奸佞”之後又該如何?取天子而代之?那不是打自己的臉麼,朱棣可以以靖難的名義與天軍一戰,理直氣壯,不怕人背後詬責,可是如果把侄兒踢下皇位,那可真就說不過去了。 眼下朱棣最犯難的就是這件事,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除掉方孝孺等人後他真就回兵返北平?那是不可能的,白痴都不會那麼幹,打蛇不死,後患無窮,難道等皇帝緩過氣來,再搞一次靖難麼?何況,時移勢變,到了今天,皇位唾手可得,昔日他是敢想而不敢做,現在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取而代之,對那皇位他又如何不動心? 可是讓他頭痛的,恰恰是沒有名義,面對夏潯這樣的心腹,朱棣自然不必掩飾自己的野心,一聽這話,雙眸便是一亮,忙問道:“文軒欲待如何?” 夏潯道:“臣想,搶在殿下大軍之前,先行潛回金陵,見機行事。 朱棣是個聰明人,聞弦音而知雅意,有些話他也是不方便明說的,故而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好,你自去安排,需要本王有何配合,只管一一言明。” 夏潯笑笑,拱手道:“殿下這裡該怎麼打還怎麼打,無需有所顧忌,臣只要進了金陵城,便可調動飛龍力量,此非兩軍對壘,有他們,就足夠了。” 李景隆、茹常、王佐三人回了南京城如此這般一說,朱允炆面色慘白,曾幾何時,燕王朱棣步步退縮,交出兵權、交出燕山三護衛、交出三個兒子為人質、跑到北平街頭裝瘋賣傻,只求他能放棄追迫,誰會想到今時今日,他反過來欲害半壁江山亦不可得? 眼見朱允炆神情慘淡,眾文武緘口不言,方孝孺只得硬着頭皮說道:……皇上,為示皇上求和誠意,不這......…再請諸王去為陛下議和罷,各路勤王之師還在途中,大勢未必不可為,只要能拖延些時日,戰局說不定還會再起變化。。 朱允炆現在是全無主意,形同木偶,一聽方孝孺的建議,管他有用沒用,立即照辦,隨即下詔,令谷王朱穩、安王朱楹等王爺再往燕軍大營求和,聽說兄弟們來了,朱棣開營帳相迎,請他們入帳,擺開酒席,盛情款待。 谷王朱穗剛剛說明來意,朱棣便大笑道:“諸位皇弟,請你們好好想一想,陛下這話是真心話麼?” 朱德硬着頭皮道:……皇兄明鑒,以弟等看來,陛下確有議和誠意。” 朱棣夷然一笑,說道:“朱棣揮軍南來,只在擒拿朝中奸臣,今奸臣未獲,若就此退兵,朱棣如何向天下交待?如何向四年來百戰沙場、血染征袍的無數忠貞將士們交待?” 朱德還要再說,朱棣睨着他道:“十九弟,咱們是兄弟手足,當初皇上受奸臣蠱惑,逼得你十一哥全家自焚,慘不忍睹口你五哥、七哥、十二哥迄今還關在牢裡,如果不是俺忍無可忍,舉兵靖難,你我兄弟今日還能在這裡吃酒麼?說不定你我早就關在鳳陽高牆之內,一牆之隔,亦不得見。” 朱憾聽到這裡,住口不言,朱棣又掃了幾個弟弟一眼,說道:“眾位兄弟,你們好好想一想,皇上自登基以來,對咱們這此至親,可有一絲骨肉之情?今日皇帝要你們來向俺議和,昨日他待你們又如何?四年來,你們在京城裡,在他眼皮底下,夾着尾巴本本份份,尤懼陛下再下毒手。 今日你們欲為皇上解圍,俺這大軍一撤,勤王之師赴京,誰來為俺解圍?待俺朱棣被朝廷剿滅,那時,皇上的屠刀架到你們的頭上,誰又會為你們解圍呢?你們今日要保的那班奸臣?他們只恨俺朱明皇室一干宗親,不能死光死絶!…… 諸王聞言,沉默不語,朱棣舉杯道:“兄弟們,為兄這番話,你們好好想一想。好了,你我兄弟今日難得重逢,今日只論手足之情,不議軍國大事,軍中酒席簡陋,遷就一下吧,等來日金陵城裡,咱們兄弟再同席暢飲!” 第402章 再入金陵 朱棣氣勢洶洶,直逼金陵而來,朱允炆想來想去,只有那一招既是緩兵之計、又可以坐實了燕王實乃篡逆的“分天下”的招數,可是面對朱允炆的出招,朱棣也是只有一招奉還:“不要天下,俺要奸臣!” 議和派鎩羽而歸了,諸王議和又是鎩羽而歸,這一次不斷鎩羽而歸,而且諸王被朱棣的手足之情打動,仔細想想,這幾年來他們在京城裡夾着尾巴做人,如果不是皇帝忙於收拾燕王,難說他們不會早被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投進了大獄,所以這一遭勸和,不但沒有打動朱值,反而讓他們悄悄地站到了朱棣一邊。 朱允炆這幾年還真是對不住這些人,皇帝手下那麼多將領不戰即降,他們都是因為怕死麼?這才立國三十年,很多軍中將領都是百戰沙場累功陞遷上來的,哪有一個怕死的?仍在各地的藩王迄今不見一個來勤王,不管是燕王弱小的時候,還是如今氣焰熏天的時候,從始至終就沒有一位藩王站出來響應皇帝,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麼? 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為父母;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仇;勛戚、武將、皇室,這三支強大的力量都被朱允恢傷透了心,他唯一重視的就是父臣,可文臣們這時候能起的作用實在有限,聽了諸王的回報,朱允炆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懼,在金殿上便放聲慟哭起來。 眾官員見皇帝如此失態,終於有些動容了。便有官員出班獻計,勸皇上逃到四…去,他的理由是憑藉天府之國的險要地勢和糧米的充足,足以與燕王再戰;但是馬上就有人反對,提出應當逃到浙東去因為皇上繼位之初,便削減了浙東稅賦,甚得那裡地主豪強的擁戴那裡又是大多數文官的故鄉,根基牢固;  浙江籍的官員剛說完,又有湖湘籍的官員為皇帝逃到湖湘荊楚一帶,那裡現在有位寧王,寧王也是一位善戰的王爺,只是……自從寧王遵從聖旨被改封荊州之後,只給了他三百個衛兵,一直安份守己,在那兒栽花養草,如今情勢危急不如退往湖湘,把兵馬交予寧王,請寧王出馬,以藩王制藩王。 朱允炆是個沒主意的人,這些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哪個聽著都有些道理,朱允恢徬徨無措,想找個自己最親信的臣子問個準主意,可是閃目望去,面前只杵着一個方孝孺,那齊泰、黃子澄早就派了人去召他們還京,居然到現在還未趕到,一股怨氣油然而生。 朱允炆雙淚長流,瞪着方孝孺頓足恨聲道:“事出汝輩,而今皆要棄朕而去了嗎?” 汝輩是何輩?首倡削藩的是黃子澄、齊泰,現在都不在京裡,另一個急先鋒是方孝孺,聽到皇上這句話,方孝孺可有些吃不住勁兒了,他站在父臣班首,往對面一看,正看見李景隆站在那兒,神情悠閒怡然自得,不禁怒由心生。 方孝孺一指李景隆厲聲道:“壞陛下大事者,此賊也。 如非是他我朝廷數十萬雄兵,怎會盡喪于北疆,朝廷怎麼會有今日窘境,皇上,當殺此賊,以謝天下!” 說著怒不可遏地撲上去,揪住李景隆就打。李景隆終究是個武將出身,真要動手,一腳就能把方孝孺踹趴下,可他不敢,萬一激怒了皇帝,真個下令把他殺掉,現在燕王可救不了他。李景隆只好裝孫子。抱頭護住要害不理,其他文臣中有人想起李景隆兩番大敗,致有朝廷今日局面,也是怒不可遏地上前帶抓帶撓。 “夠了!” 練子寧氣得嘴都歪了,方大儒也太不着調了,這個時候,你把李景隆活活分了屍有個屁用?皇上的危局是燕軍兵臨城下,這事兒沒人想主意,推卸責任倒是奮勇爭先。 練子寧一聲大吼制止了眾父官,李景隆抱著頭從地上慢慢站起來,撣撣袍服,看起來衣袍髮型有些亂,身上臉上卻沒甚麼大事兒,打人的那幾個老朽大概平時運動太少,一個個倒是累得呼呼直喘。 練子寧拱手道:“皇上,金陵城城高池深,糧食充足,守上一年也不成問題。燕王兵臨城下,仗得只是一個快字,待我朝廷各路勤王之師一到,金陵之圍必解,故而當前之計,應當立即調兵遣將,將城外各路兵馬盡數收攏入城,只要金陵城守上一個月,足矣!” 這樣一說,方孝孺不由眼前一亮,連忙附和道:“不錯,練大人所言有理,皇上可以將城外兵馬與百姓盡皆調進城來,焚去周圍一切房舍、樹林,燕兵沒有攻城器械,我城中守軍背倚堅城,還怕守不住麼?鐵鉉守濟南都能堅守三個月,耗退了燕王,皇上親自坐鎮于此,士氣軍心哪是鐵鐳能比的。 只消咱們守上一個月,中都鳳陽的六萬大軍,淮安梅駙馬的四十萬天軍,以及各路勤之師都會紛紛趕到,燕王縱不大敗,也得逃回北平去!” 朱允炆聞言大喜,連聲道:“不錯,兩位愛卿所言有理,就依兩位愛卿所言,立即施行,立即施行!” 從神策門、金…門、鐘阜門,穿過龍江驛,繞過獅子山,再到城西儀鳳門,金陵十三城門洞開,每座城門前蜿蜒數十里,人喊馬嘶,非兵即民,絡繹不絶地往金陵城中遷去。金陵帝都,籠罩在一片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緊張氣氛之中。 正是炎炎夏季,無數的百姓扶老攜幼,在官兵的逼迫下,挎着一個小包袱流着淚遷往南京城,剛剛進城不久,這些人家的青壯勞力又被官兵挑出來,在官兵的監視下離開金陵城,拆毀所有的房屋,用小車推送磚石,用繩索肩負梁木,把這些東西運回城去以備守城之用。 金陵是帝都,周圍的村鎮都是比較富裕的所在,可是須臾之間,就被拆得七零八落,變成了一片廢墟。百姓們在烈日下搬運勞作,許多人饑渴中暑,倒斃路旁,這時也無人顧及掩埋了,有那來不及拆毀的房屋和山林,盡都付之一炬,到處都是烈焰焚天,風一起,灰燼處處,把那因勞集過度倒斃路旁的民夫屍體都染得黑乎乎的。 百姓們眼看著房舍燒燬拆掉,商賈們眼看著店舖被搶光砸爛,卻只能默默流淚,在官兵們的押送下,甚至不敢痛罵一句。當然,也有聞訊知機得早,提前收拾了金銀細軟逃之夭夭的。誰都知道燕王的目標是金陵城,如果能逃走,誰願意去金陵城陪死?鐵鉉守濟南,百姓餓死無數的事情,他們已經聽說了。 江寧縣,雙橋小  臨橋便是一家酒店,名叫“雙橋膾鮮館。”專門經營河鮮,尤其是河豚,這家的大師傅料理的特別地道,這家店在這兒經營幾十年了,還沒聽說豚魚收拾不乾淨,讓客人中毒的,所以雖然只是中檔酒館,有時為了嘗鮮,城中的豪商巨賈也會到這裡一嘗品味。 因為這家店在金陵最外圍,皇帝聖旨一下,命令百姓們全部遷入城中,外圍建築能拆就拆,不能拆就燒,消息傳開後,這裡許多人家馬上就逃了,膾鮮館的掌柜也收拾收拾金銀細軟,領着全家老少跑路了。 官兵們一路蒐羅至此,大多數人家已經逃掉。一個小校走進“雙橋膾鮮館。”迎面正撞上兩個背着包袱匆匆跑出來的年輕人,那小校立即拔刀道:“甚麼人?” 兩個青年漢子一見,連忙道:“軍爺饒命,我們……我們是這店裡夥計。” 小校一看二人打扮穿著確是小二的服飾,便收回了刀,問道:“你們急匆匆的,這是幹什麼?” 前邊一個小二登時叫起了撞天屈:“軍爺啊,我們是這家店裡小二,掌柜的沒良心啊,收拾收拾領着全家人跑掉了,工錢都沒結算。我們兄弟兩個實在不忿,所以……所以……” “嗯?” 那小校把眼一瞪,另一個漢子忙陪笑道:“我們……我們只是蒐羅了些家活什兒,抵作工錢的。” 小校看了看兩人背得包袱,用刀背敲了敲,叮噹作響,竟是鍋子、菜刀一類的東西,他又看看二人體形,說道:“不錯,身強力壯的,你們別到處亂跑了,皇上有旨,金陵外圍百姓全部內遷,固守金陵城,你們兩個,跟我們走,回去守城。” “嘲” 兩個小二一聽駭得魂不附體,連聲乞求,那小校哪裡由得他們哀求,厲喝道:“膽敢不遵聖旨,概以亂匪同黨論處,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你們。” 兩個小二聽了不敢再言語,囁囁嚅嚅的好不情願。 那小校四下一看,也沒甚麼蒐羅的,蒐羅到外圍,一共也沒抓到幾個壯丁,如果拆房子,這大梁少不得自己也要去扛,這麼熱的天、這麼遠的路,那可夠要命的,便用刀指揮着兩個店夥計道:“燒了燒了,馬上把這酒樓燒了,跟着我們回城!” 兩個店伙兒在官兵的逼迫下,被迫引燃了酒樓,跟着他們向金陵城走去。這一路過來,官兵已經抓了些準備逃難的百姓,回去的路上,又截住了些跑得晚的人,此時十三城門洞開,只管往裡抓人,那兩個夥計混在這些百姓中順利地進了金陵城。 一進城門,兩人便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目中都有微微的笑意,他們是夏潯和紀綱! 城中到處是人,擁塞不堪一片混亂,趁着這陣子亂,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403章 大難臨頭 燕軍圍城了。 四年靖難,百戰沙場,今天,他們終於殺到了金陵城下。 大局既將砥定,三軍士氣飽滿,同城頭守軍的慌張氣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無數的士兵光着脊樑,在烈日下忙碌,興奮地用他們急行至金陵城下,南軍倉惶棄下的房梁大木建造着攻城器械,陽光照在他們黑黝黝的肌膚上,汗水閃閃發光。 燕字大旗在烈日下豎得筆直,燕王大軍在金陵城下紮下十里連營,旗旛招展、營盤連天,那威風氣勢,令城頭守軍望之喪膽。 朱棣沐浴更衣,換上了隆重的藩王袍服,頭戴翼善冠,身穿硃紅色蟒龍袍,盤領窄袖,腰繫玉帶,在數十位猛將的拱衛下巡視城下陣地,所過之處,將士歡呼,如同大海狂嘯一般。 朱棣策馬揚鞭,正前方,就是雄偉壯觀的帝京金陵,東面的鐘山像盤龍一樣蜿蜒環抱,西面的石頭山像猛虎一樣雄踞在大江之濱。浩浩的長江從金川門下向東北方向流去。城內東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樓台殿閣便是皇城。觸目所及,朱棣禁不住心懷激蕩。 塞上的飛雪,白溝河的明月,德州城下的快馬、濟南城前的戰車、東昌城下的慘敗,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四年了,從皇帝的步步緊逼下拚死一搏,到如今兵臨城下勝券在握,多少次親臨矢石,多少次險死還生,而今,他終於迎來了勝利的一刻。 八十萬大軍沒有擋住他,長江天險沒有擋住他,金陵的城牆,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麼? 金陵城裡,無數的王公大臣、文臣武將,都惶然等待着最後的命運,到了這一刻,誰都不相信金陵還能守得住了。的確,金陵比濟南城更加堅固更加雄偉,可是時移勢移,再堅固的城牆,總要有人來守,現在誰還有勇氣和燕王一戰。莫說是鐵鉉,當今皇帝就在城裡,也無法鼓舞三軍士氣了。 翰林編修吳溥家的院裡,濃濃樹蔭下,一桌酒菜,幾個好友正憂心忡忡地談論着當下的局勢。 在座的有主人吳溥,還有客人胡靖、王艮、李貫,另外一個個頭最矮、其貌不揚的,卻是他們最佩服的大才子-解縉。解縉,這個與楊慎、徐渭並稱“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大名士,在蘭州吃了三年多的苦,後來經由他的好友禮部侍郎董倫不斷為他活動,總算是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從蘭州調回來了,現任翰林待詔。 席上,針對時下局勢,大家都在高談闊論,几乎眾口一詞的,都不認為金陵城還能守得住,王艮黯然淚下,對胡靖、李貫和胡溥道:“建文二年,你我四人一同中了進士,位列頭榜前四名,本以為,你我從此可以報效國家,想不到才兩年功夫,國家竟落得這般模樣……” 胡靖心道:“報效國家,與建文和燕王誰做天子有什麼干係,都是朱明皇室,待燕王坐了天下,難道他不需要臣子為他打理江山麼?咱們又沒架秧起鬨的嚷嚷削藩,燕王的‘奸佞榜’上二十九人,可沒有你我的名姓,傷心個什麼勁兒?” 可是,他們學的都是道德文章,這種話自然不能說出口,忙也跟着附和兩句,一副忠肝義膽的模樣。這種漂亮話兒真要說出來,他比王艮說的還要好聽。解縉冷眼旁觀,似笑非笑,卻是叫人難以看出他的心態。 他對這位建文皇帝可談不上什麼好感,當初讓他去蘭州吃土的就是這位建文帝,而今,託付好友活動,總算是回了南京,不想剛回來就碰上江山易主的事兒,他不在乎,他的滿腹才學、一腔報負,在建文帝手中根本得不到施展,這個翰林待詔做了也有兩個月了,他沒機會替皇上擬過一道詔書,那活兒都被方大學士包了。 天要變了麼?日昇日落,與他何干? 曲終人散,幾個文人對當前困局無力回天,只能發上一番感慨便各自回去了。吳浦的小兒子已經九歲了,他在一旁聽著幾位叔叔或慷慨激昂、或旁徵博引,半懂不懂的,也能隱約聽明白一些。待幾位叔父離去,他便偎到父親懷裡,說道:“爹爹,胡叔叔方纔說城破之日,就隨建文皇帝而去,那番話慷慨激昂,聽得人熱血沸騰,真不愧是狀元郎呢。” 吳溥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夫人正在收拾桌子,生怕丈夫聽了這話,也要效仿那獃書生去自殺明志,趕緊拉開拉開兒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嗔道:“胡說甚麼,回屋讀書去。”轉而又不放心地對吳溥道:“相公,這是皇帝家事,你可千萬不要生了糊塗念頭,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 說到這裡,吳夫人便忍不住落下淚來。 吳溥苦笑一聲道:“夫人,胡說甚麼呢,為夫不會去死的。”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又道:“我與王艮、胡靖、李貫三人同榜進士,兩年來相交莫逆,以我對他們的瞭解,肯以死報效君王的……恐怕只有王艮那個死心眼罷了。” 吳溥話音剛落,就聽左鄰傳來胡靖的聲音:“夫人,外邊現在兵荒馬亂,你怎麼還悠閒自在的,快些去收拾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藏到米柜子底下去!” 吳溥與胡靖、王艮同科中舉,分別是一二三四名,做了官後,除了李貫家境比較富裕,單獨在繁華閙市區買了房子,其餘三人都在這同一條巷子購置的房舍,吳浦的左鄰是胡靖家,右舍就是王艮家了。 聽了胡靖這句話,吳溥和他的夫人一臉囧態,停了片刻,吳溥才苦笑道:“夫人,你看如何?到現在還惦記着家裡值錢的東西莫遭了兵災,他怎麼會去尋死呢?” 吳夫人破啼為笑,嬌嗔地在他額頭點了一下,說道:“胡大人這才是聰明人呢,朱家叔侄誰做皇帝,關咱們甚麼事,你可不要犯傻,不許狠下心來,拋下奴家和孩子們,學學人家胡狀元!” 王艮家裡,王艮神情肅穆地對他的妻子道:“夫人,我食建文皇帝的俸祿,就要對得起建文皇帝,如今燕王兵臨城下,不可能守得住了,城破之時,皇帝必以死殉國,王艮身為臣子,既不能為君分憂,也不能讓君父死在我這臣子頭裡啊,我先去了,九泉之下,再侍奉皇上駕前!” “夫君……” 王夫人哀哀痛哭于地,可是王艮治家甚嚴,王夫人對丈夫從無違拗,眼見丈夫已萌死志,竟是不敢勸阻。 王艮慘然一笑,悄悄自袖中以拇指打開所買的那一小瓶鴆酒的蓋子,說道:“你好好養大孩子,便是為我盡了節義,為夫先去九泉之下,迎候天子!” 說罷一仰頭,將那鴆酒灌進了口中…… 羅克敵面色凝重地被人引進了正心殿,他不知道皇上這個時候召見他會有什麼大事吩咐。 燕軍就要進城了,他實在沒有想到,朝廷竟然敗得這麼慘、這麼快。 這幾天,在他腦海中徘徊的,一直是楊旭的身影。 他輸了,他徹底的輸了,楊旭那小子,眼光竟然這麼準,竟然看得這麼遠! “羅大人!”一見羅克敵到了,少監王鉞連忙迎上來。 羅克敵悄聲問道:“皇上呢?” 王鉞道:“皇上在裏邊等你呢,快些去吧。” 羅克敵點點頭,舉步走進展去,王鉞也跟進來,把手一擺,所有的內侍和宮女都弓着腰,慢慢地退了出去。 羅克敵見此情形,不禁有些動容:“皇上竟摒退了身邊所有的人,到底有什麼絶密要事吩咐於我,難道……是要我想辦法刺殺燕王?如果燕王暴死,倒也不失為解此危局的好辦法,只是……想要刺殺燕王何等艱難。” 羅克敵胡思亂想著繞過屏風,正來回踱着步子、滿面焦灼的朱允炆一見羅克敵,立即迎了上來,未等羅克敵躬身施禮,便抓住了他的手臂,急切地道:“羅愛卿,國家存亡之際,生死攸關時刻,這件大事,朕只能託付你了。” 羅克敵聽了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能重現錦衣衛的榮光,這一刻他終於等到了。皇帝終於想到了他,終於想到了錦衣衛,雖然這時已經遲了,羅克敵還是心懷激蕩:“就算皇上讓我潛進燕軍營中去刺殺燕王,我也去,我要親自去,皇上既以國士待我,粉身碎骨,我也死而無憾!” 羅克敵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韜光隱晦多年,這一刻就像一柄久藏鞘中的寶劍,乍然出鞘,依舊是寒光四射,羅克敵沉聲道:“皇上請吩咐,臣粉身碎骨,也不會辜負皇上的期望!” “好!好好!朕就知道,羅愛卿始終是忠於朕的,比那些平素誇誇其談,事到臨頭舍朕而去的廢物強上一千倍、一萬倍!” 朱允炆激動地道:“金陵城能否守住,朕實無把握,不能不未雨綢繆,朕要你為朕安排一下,一旦城破,便把朕送出宮去!” 羅克敵一獃,目中神光漸漸黯淡,朱允炆惶恐地道:“怎麼,連你也辦不到麼?” 羅克敵心中一動,忽然又想:“莫非皇上想要逃去他處,東山再起?” 他的雙眼又亮了起來,急忙問道:“陛下想去哪裡?去四川蜀王處,還是雲南沐王處?據此要地,號召天下,還是有機會……” 朱允炆連忙擺手道:“朕以整個天下尚不敵燕王,逃去那裡又有甚麼用,不過是晚死一刻罷了!愛卿,你好好安排一下,讓朕逃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叫燕王的人找得到朕!” 羅克敵默然片刻,緩緩拜倒在地,頭深深地叩到地上,低沉地道:“臣……遵旨……” 第404章 薪火傳承 京城裡剩下的有字型大小的將領不多了,即便有,朱允炆也不敢用了,自打朱棣過了淮河,武將望風而倒的情況太普遍了,除了一個盛庸,几乎就沒人認真作戰過,所以被他派去守十三城門的多是文官,而文臣又不知兵,於是勛戚和皇室也被他派上了用場。 勛戚不用說了,全是因為戰功才封的爵,而諸王雖然沒有帶過兵,可是明初諸王也是自幼便學習兵法韜略,以備藩籬的,故而,朱允炆以勛戚、宗室、文官混搭起來,分別守禦各道城門,守金川門的就是李景隆、谷王朱穗和禦使黃真。 夏潯悄然從李景隆駐紮的金川門城樓裡出來,他已經與李景隆取得了聯繫。李景隆已答應說降谷王朱穗,一旦成功,即向城外送出消息,開金川門迎燕王進城。谷王朱穗自去朱棣營中議和回來,知道自己當初從宣府逃回金陵之舉,四皇兄並不在乎,態度上對於燕王已經沒有什麼牴觸,這從他到達金川門後,把一應防務盡皆交予李景隆,自己根本不聞不問就可見一斑。 至于黃真,直接被李景隆無視了,也就谷王朱穗身為皇室子弟,對他還有些制約作用,區區一個老朽禦使,只要他想反,還不是任他槎任他扁,根本無須商量,到時候他敢起刺兒,直接一劍殺了就走了。 城中亂烘烘的,到處都是難民,照理說,對這些難民,官府應該分別劃地安置,供應米糧,徂織糾察,設立規矩,就像鐵鉉在濟南一樣,一來防止他們把整個城池搞得一團混亂,二來也可以防止他們全都聚在一起會聚眾閙事。 可是現在根本沒有人管,官府似乎已經癱瘓了,下邊的官吏都在等着天下誰主的一刻,而高級官員們當真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閉門擇生死。”有的在家裡聚集親友、門生、同僚,商議他們的個人前程,說穿了不過就是一旦城破,是否投降、何時投降,用什麼方式投降,以得到新主的青睞。另一些人則與親人告別,淒淒惶惶,準備以死明志,報效君王。 很奇怪的一種氣氛,燕王還沒進京,他們思考的都是燕王進京之後的事情,無論是決意追隨建文帝的還是想要投降的,考慮的都是性命前程或者名節忠義,就是沒有一個站出來做點實事兒,為阻止燕王進京做些事情。 夏潯到了張家米糧店,就像任何一座被圍困的城市一樣,米糧店是百姓們頭一個想到的地方,而米糧店的掌柜也是最早關門大吉,惜糧不售的地方,夏潯來到張家米糧店的時候,門前已經圍了許多百姓,嗵嗵地砸着門,要買些米糧回去屯積起來,而大門卻緊緊關着,上邊扣着一塊“售完”的牌子。 夏潯見此情形,便繞到了張家米糧店的後門兒,三長兩短扣響門扉,片刻功夫,裏邊有人起了栓,把門拉開一道縫,往外看看,又取去纏在門上的鐵鏈,把夏潯讓了進去…… 羅克敵一身布衣,緩緩漫步街頭。 身邊嘈雜紛亂,儘是惶惶不知終日的百姓,可是羅克敵神情從容,恰似閒庭漫步,根本沒有對他們多看一眼。 飲虹橋南,鐵作坊。 坊中多是鐵匠造作人家,現在,這裡是最冷清的時候,店前熟鐵片兒的牌子在風中叮叮噹當地響着,街巷裡卻是一片寂靜。哪怕是開着門的鐵匠鋪子,裏邊也是冷冷清清,灶下的火已經熄了,這個時候,誰還會來打造鐵具呢? 羅克敵緩步走着,目光忽然盯在一枚圓形的店舖牌子上,那該是繪的!副陰陽魚太極圖吧,年代太久遠了,風吹日曬,漆痕盤剝,已經模糊不清了。 羅克敵在門前停下,往裏邊看了看,門只開着半扇,一個赤裸着上身,渾身肌肉虯結的漢子正持着一柄小鐵鎚,手裡擺弄着甚麼,時不時地敲打兩下。羅克敵吸了。氣,舉步走進門去。 “客觀,您要打造點什麼?” 鐵匠似乎有點兒奇怪這時候還有人登門,不過還是放下鎚子,在衣襟上蹭蹭雙手,迎了上來。 羅克敵打量着唐中情形,沒有回答他,那鐵匠目中微微露出警覺之意,又問道:“你是誰,來做甚麼?” 羅克敵笑笑,轉頭看了看他:“老掌柜的還在吧,是你爹,還是你師傅,請他回來一下。” 那鐵匠道:“掌柜的是我爹,我爹年紀大了,這店裡一切都是我做主,客官要做什麼,只管與我說便是。” 羅克敵凝視了他片刻,忽地一笑:“涵虛混太清,時轉遏雲聲。 湖雁雙雙起,漁丹個個輕。世情何遠近,人事省將迎。談笑逢諸老,終身願太平!” 那鐵匠驀地瞪大一雙牛眼,死死地盯着他,吃吃地道:“你……你……你是……” 他突然一轉身,好象一頭奔牛似的衝向店後,身子還拐掉了幾件半成品的鐵器,噹啷啷撒落一地,片刻功夫,這大漢便扶了一個顫巍巍‘的白髮老頭兒從店後出來。 那白髮老頭兒睜着一雙乾涸的老眼,仔細看了羅克敵片刻,突然嘶啞着嗓子叫道:“是克敵嗎?起…是克敵嗎?” “李伯……” 羅克敵一個箭步搶上去,扶住了他,一雙眼睛也不覺濕潤了。這是他父親最忠心的部下,二十多年了,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卻始終沒有來過,一旦當他出現,也就是打破老人家平靜安寧的生活的時候,可是當他看到老人臉上那激動興奮的神情,看到他落下的兩行老淚,他知道,自己是來對了。 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為了理想而奮鬥,還有許多人陪伴着他,如果他一生一世都不出現,眼前這個老人無疑將帶著無限的遺憾走完他的生命。 他出現了,這風中殘燭的老人陡然就像年輕了二十歲似的,整個人都顯得不一樣了。 “李伯,有件大事要交給你去做!” “是!”老人推開兒子,努力站直了身子,並攏腳跟,嘶啞而興奮地道:“小羅大人,請吩咐!” 他是個老人,也是個老兵,遲暮之年的老兵,同樣是一個戰士! 錦衣衛衙門,同所有的衙門一樣,小吏、官屬,全都無心做事了,每個人都在議論着燕王的事情。 這種頂層的權力鬥爭和他們沒有直接的關係,不管是叔叔做天下還是侄子坐天下,他們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是不會受到影響的人物,可是這樣的大事,沒有人不關心,不去竊竊私語。 但是看到羅克敵的身影出現,他們該做事的還是馬上散開回去做事,該站崗的還是馬上站得標槍一般筆直,向羅克敵致以注目禮。 對羅大人,他們不只是多年來從屬於下的敬畏,他們都清楚羅大人為了維護錦衣衛的尊嚴和權力,這麼多年來苦苦支撐,付出了多少努力,他們尊敬這個人。 羅克敵像往常一樣,目不鈄視地走過去了,走得雲淡風輕。 當他來到後衙自己的住處時,一進小院兒,就見到劉玉珏、蕭千月、陳東、葉安分列左右,靜靜地候在門前。羅克敵走過去,蕭千月馬上拉開障子門,恭謹地道:“大人!” “都進來吧!” 羅克敵淡淡地吩咐了一聲,腳步絲毫沒有停緩,直接走進屋去。 四個人跟進屋來,羅克敵輕輕一擺手,四個人便在席上跪坐下來,兩左兩右,腰背筆直,按膝而坐,神態恭謹。 “大人,請恕卑職直言,這金陵城怕是守不住了。就算城裡還有百萬兵,奈何軍心士氣盡喪,那些平日裡指點江山、無所不能的官兒們現在都閉門不出,變成他娘的天聾地啞了!” 蕭千月臉上露出掩飾不出的輕蔑和厭惡:“大人,別的官兒,盡可侍奉新主,可大人您,很危險啊。燕王有飛龍秘諜,接管錦衣衛的,一定是他們,不會用大人您的!咱們除掉了不少飛龍秘諜的人,飛龍秘諜一旦掌握錦衣衛,絶不會放過我們,當初大人是負責看管燕王世子和兩位王子的,他們怕也不會那麼寬宏大量……” 羅克敵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問道:“你到底想說甚麼?” 蕭千月被羅克敵一盯,不禁艱難地嚥了。唾沫,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了心裡話:“大人,您可以走啊!燕軍一旦破城,第一個要控制的,必定是皇宮,第一批要抓的,一定是‘奸佞榜,的二十九個大臣,大人經營金陵多年,如果您想走,沒有人攔得住你!” 羅克敵笑了笑道:“我不能走!我有比逃命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得等一個人!” 陳東和葉安面面相覷,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劉玉珏微微啟齒,似乎想問什麼,最後還是閉緊了嘴巴。 羅克敵轉過身去,凝視着身後上方那幅《錦衣伴駕乘輿圖》,從袖中摸出一塊上好的松江棉布的手帕,深情地拂拭着,微弱、卻不滅的火苗兒在他雙瞳中燃燒着,羅克敵神情似悲似喜,語氣卻異常肯定地道:“他一定會來的!” 第405章 避不見君 城破啦,城破啦,燕軍進城啦!” 百姓驚慌地滿街奔走,一個年近六旬的老漢好象天塌了似的踉蹌奔跑了幾步,一跤跌倒在地。隨即,大隊的鐵騎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馬蹄聲“嘩啦啦”聽得人心驚肉跳,那隊伍最前一人,手中掌着一面大旗,迎風獵獵,正是一個“燕”宇。 “天啦,燕軍進城啦!” 老漢又瘋狂地喊了兩聲,跑到旁邊一棟房子的滴水檐下站着,眼看著燕軍不管步騎,皆如洪水一般地從他身邊奔馳而過,老漢魂不附體地叫了兩聲之後突然醒悟過來,仔細想想:“燕軍進城…跟我這糟老頭子有什麼關係?” 老頭兒老實了,貼著牆根站定,不再叫嚷,也不再動彈,偶一回頭,突然發現旁邊窗欞上戳了個窟窿,主人家貼在窗戶上,露出一隻眼睛,正在觀望着大街上的動靜,忽然有一種好笑的感覺。 谷王朱穗自從知道四皇兄並不介意他當初棄了宣府投奔皇帝的事情之後,這心理的天平就倒向朱棣了。說實話,他當初之所以投奔金陵,是因為他料定燕王不可能成功,燕王根本沒有力量對抗皇帝,所以他只能選擇皇帝一方。 他的兵馬並不多,削藩他並不在乎,可是什麼叫削藩?削藩是削去藩王的兵馬,削去藩王的領兵權,藩王就只是親王而不是藩王了,但是他那個“至仁至孝”的侄子太狠了些,那手段不是削藩那是削王!就像五代十國時南漢皇帝劉晟一樣,除了他自己這一脈,要把其他各房的皇室宗親殺個精光。 可他又認為沒人能夠對抗皇帝,所以耍了點小聰明,趁着燕王兵進宣府,直接逃到京城,來了個“自投羅網。”手中沒有一兵一將了,料來皇帝不會再把他看成威脅,結果因為燕王被逼反皇上停止了削藩的步驟,他才得以保全,如此情形,他哪有可能忠於建文。 是以李景隆暗伏親兵于帳後,請他來共議大事時,根本不需要李景隆摔杯為號來個兵諫,谷王馬上從善如流,答應開城請燕王進京了。 燕王的大軍從金川門一進來滿街滿巷的老百姓便吶喊起來,燕軍進城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魏國公徐輝祖本來是守在神策門的,一聽燕軍從金川門進了城,頓時如五雷轟頂,馬上領軍趕來。此時燕軍進城的消息已傳遍全城,肯揮軍來迎的,唯有一個徐輝祖,除此之外其他各城上的守將、父臣、勛戚、諸王俱都保持沉默,按兵不動。 徐輝祖兵至鐘阜門時,就遇到了迎面而來的燕軍,燕軍進城時便接到了燕王的嚴令:不許接近皇宮迅速面,制十三城門。燕王最頭疼的就是進城之後,不知該如何面對皇帝,現在他只能寄望于夏潯了在此之前,他只能撇開皇宮不管,眼下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先控制住整座城池只要十三門盡在掌握,他列榜必抓的那些官員便也不虞他們會逃掉。 是以燕軍進城後立即分別奔向各座城門,這一路兵馬是邱福統率,到了鐘阜門正撞上徐立祖,徐輝祖除了一隊親兵,其他軍士早已失去了死戰的勇氣,兩軍甫一接觸,便一敗塗地,落荒而逃,只有徐輝祖的親兵緊緊追隨着他。 徐輝祖胯下戰馬被燕軍長槍捅死,立即跳上部將牽上的另一匹戰馬再戰,邱福見他驍勇,揮刀上前與他廝殺起來,徐輝祖只有一隊親兵,寡不敵從,被殺得節節敗退,一直被逼退到神策門西,連神策馬也被邱福的兵馬占了。 此時徐輝祖身邊只剩下十幾個親信,個個身上帶傷,徐輝祖看看左右情形,黯然一嘆,圈馬便走,邱福見他逃走,也不追趕,嘿嘿一笑,自去接管神策門去了。 徐輝祖一身血跡地回到中山王府,早已提心吊膽的家眷迎上來,徐輝祖面沉似水,根本不理夫人和子女的問候,徑直奔到祖祠,在貢奉太祖御賜的丹書鐵券前叩了三個頭,將丹書鐵券取下,揣在懷中,又來到父親徐達大將軍靈前,神情複雜已極,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雙膝一彎,便長跪不起了…… “俺那五弟如今關在何處?” 燕王一進城,城門兩側已經有些知機的官員趕來迎候了,一見他來,馬上齊刷刷跪了一地,朱棣也不認得幾個,便把戰馬一勒,揚聲問道。 黃真馬上起身應道:“殿下,小臣知道周王殿下拘押之處。” 燕王看其袍服,知道是個禦使台的官員,大喜道:“頭前帶路!” “是是!”黃真馬上顛顛兒地跑在頭裡,燕王一見,忙吩咐道:“給他一匹馬!” 當下便有親兵跳下戰馬,將馬給了黃真,黃真受寵若驚,連忙讓那親兵攙着爬上馬去,引着燕王行去。 周王朱鐤一家人關在皇宮以西靠近浣衣局的地方。子女分別拘押在不同的院落,周王朱鐤和王妃馮氏單獨一個院落,一間房,一處巴掌大的院落,似乎是隔壁出來的,特意加高的圍牆,使得他除了頭頂一角天空,什麼也看不到。 夫婦二人囚禁于此,獄卒每天除了給他們一口飲用的水,根本不可能打水供他們冼牧,也不可能給他們馬桶,給他們清理穢物,吃喝拉撒全在院裡,所以弄得院裡、身上都是臭氣熏天。他們現在還穿著過冬時的衣裳,因為天熱,朱鐤就暢着袍子,露出瘦骨嶙峋、滿是泥垢的胸膛,蹲在院角兒,擺弄着一株野草。 落到這步田地,他當然不可能還有心思考證草藥,何況這也只是一株普通的野草罷了,可他總要找點事做,要不然真要被逼瘋了。 王妃馮氏穿著貼身的小衣,這院門都是封死的,每日飯菜都是從底下的小洞塞進來的,她也不用擔心被丈夫以外的人看見。她倚着院牆坐著,頭部藏在屋檐的陰影下,身子映在陽光下,腿上攤着那件破棉襖,正在捉着虱子。 院子裡太安靜了,一直就是這麼安靜,因為這一帶在整個金陵城,都是最荒僻的地方,長長的無法修剪的指甲掐破虱子時那“啪啪”的聲響,聽在耳朵裡,似乎都震得耳鼓隱隱發脹。 外面的一切,他們不清楚。 在雲南的那些日子,他們被放逐到莽荒野地裡,中原發生了什麼,他們一概不知。突然被押解回京的時候,他們在半途偶然聽押運的官兵閒聊,隱約的知道皇上把齊王和他抓起來後,似乎又陸續抓了幾個王爺,代王被關在四川,湘王全家自焚,而四哥……好象造了反。 可是接下來,他又什麼都不知道了,自從進了京師,他們夫婦能看到的,就只有頭頂的一角天空,時間久了,兩夫妻之間也沒有什麼話題好說,就這麼痴痴獃獃地過着日子,有時不望着那株野草發獃的時候。他會躺在院子裡,望着那一角天空,盼着有雲彩經過,那就可以看見一點活動的東西,這個時候,他偶爾會想起他的四哥…… 朱棚正無聊地擺弄着那株野草,院門“嘩啦”地響了幾下,朱鐤有些好奇,還沒到吃飯的時候,今天怎麼會有人過來?緊接着,院門兒竟然打開了,獄吏頭兒李別走了進來。 周王被關押在這裡的頭一天,曾經見過這個獄吏,卻已不記得他的名字。李別恭敬地哈着腰,陪笑道:“哎呀呀,周王殿下、王妃娘娘,小的人微言輕,一直也關照不了您二位什麼,您看看,可讓您遭了罪了。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呀……… 朱棚慢慢站起來,麻木地看著他,這麼久的關押,他的人和意識都麻木了許多,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有王妃馮氏,因為女性本能的羞澀,趕緊把那件破棉襖穿回身上。 李別一擺手,後邊便有幾個獄吏跑進來,有的端着盆,有的提着桶,還有人棒着幾件乾乾淨淨的夏衣,李別謅笑道:“殿下,娘娘,請你們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下吧。” “你們……你們這是……”。 周王朱鐤突然醒悟過來“惶然退了幾步,貼著牆壁驚叫道:“皇上要殺我了麼?皇上是要殺我全家了麼?” 李別想上前又不敢,急得直槎手:“哎呀殿下,瞧您說的,這都想到哪兒去了,絶無此事,絶對不是殿下想的那樣,您……還是洗漱一下,先換件衣裳吧。” 燕軍進城的消息李別也知道了,馬上就想到他看管的犯人要鹹魚翻身了,他估摸着燕王一進京就得先去見皇上,所以趕緊搶先一步,想先向周王示好。沒想到周王如驚弓之鳥,反倒把周王給嚇着了。 就在這時,後邊一陣嘈雜聲響,李彆扭頭一看,就見一群衣甲鮮明,殺氣騰騰的軍漢闖了進來,周王朱棚只道自己所料不差,皇上真要動手屠他全家了,忍不住與王妃緊緊抱作一團,渾身發抖。 那闖進來的幾個持刀軍漢不由分說,便把獄吏們踢到了一邊,他們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對蓬頭垢面的叫花子,一時也不敢相認,那领頭的軍漢伸手一抻,又把被他踹到一邊去的李別揪了回來,厲聲問道:“這兩位,就是周王殿下和娘娘麼?” 李別還未答話,頭戴翼善冠、身穿硃紅色蟒龍袍的朱棣便闖了進來,與朱鐤四目一對,兩人都愣在那裡。朱鐤是絶對沒有想到現在本該到處逃竄流亡的四哥會這般鮮衣玉帶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朱棣雖知道老五是被囚禁與此,卻也沒有想到朱鐤在雲南茹毛飲血當了三年人猿泰山,又在金陵坐井觀天大半年後,居然成了這副模樣。 這對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互相打量半天,朱棣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就流了下來,他顫聲道:“老五,哥……救你來了!” “四哥!四哥啊!”朱鐤突然明白過來,他號啕一聲,撲過去緊緊抱住朱棣,放聲大哭起來… 第406章 王不見王 “什麼,只能朕一人離開?” 朱允炆又驚又怒,厲聲喝道:“難道要朕撇下皇后和太子,獨自一人逃生去麼?” “陛下,天下已在燕王掌握之中。一家三口,有男有女,是很容易打聽的。為了陛下的安全,臣只能安排陛下一人走。當然……” 羅克敵瞟了眼朱允炆身後那幾口裝滿了價值連城、最為昂貴的金珠玉寶的匣子,淡淡地道:“陛下的貼身內侍可以帶上幾人,沒人在乎他們下落的。” 朱允炆踉蹌地退了幾步,面色如土,羅克敵躬身道:“陛下,燕王終究是陛下的叔父,天下人都在看著他,對弱女幼兒,料來他也不會下毒手的。燕王已經進城,也許……很快就要來了,還請陛下早做決斷。 朱允炆的臉頰抽搐了幾下,他沉重地邁動腳步,雙腿像灌了鉛似的,緩緩掀開珠簾,走進寢宮。 皇后正在匆匆地收拾着東西,六歲的小太子怔怔地站在一邊,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如此慌張。 “皇后……” 朱允炆望着皇后,顫聲道:“錦衣衛只能安排朕一人離開,一家三口,太容易……暴露了。” 皇后聽了,手一軟,剛剛提起的包袱又落回榻上,她絶望地看著朱允炆,看到朱允炆一臉的悲愴,神色慢慢平靜下來:“皇上,臣妾……臣妾知道了,燕王可以放過任何人,一定不能放過皇上的,皇上必須得走,皇上……千萬保重!” 說到這裡,兩行清淚順着她的臉頰緩緩流下:“自從侍奉皇上,臣妾還從來不曾離開皇上左右……… 朱允炆走過去,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水,泣聲道:“國運多舛,是朕無能啊!燕王恨朕入骨,朕不能不走,可朕這一走,皇后與太子必定落入燕王之後,皇后冰清玉潔,端莊賢淑,是朕的賢后,今後……你們可如何是好,朕擔心……你們落入燕王之後,終不得善果啊…… 皇后明白了,媽看了眼仍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兒子一眼,眼淚奪眶而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妾一身何所足惜,只是……奎兒還小,他…是咱們的親骨肉啊…” 朱允炆流淚道:“文奎是太子,他在,燕王何以自處?燕王斷斷容他不得的,這是命啊,要怪,就怪他不該生在帝王家吧…” “臣妾……臣妾明白了!” 皇后顫聲答應着,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朱允炆顫抖着手指想去擁抱他們,終於只是咬了咬牙,踉蹌着奔了出去…… 寢宮火起,烈焰焚天,遠處傳來太監宮女們的驚呼,可是他們已經得到皇上嚴令,誰也不敢靠近。已經換好一身平民裝束的朱允炆站在幾個棒着寶匣的心腹太監前面,淚眼迷離地最後望了一眼那火勢越衝越高的寢宮,掩面奔去。 羅克敵臉上全無表情,他冷漠地看了眼寢宮,熱浪撲面而來,炙得臉上發燙,這樣的大火中,誰也不可能再逃出來了,他輕輕吁了。氣,一擺手,便領着幾個影子般站在他身後的人,匆匆離去了。 他很容易就可以寢宮裡留下一具身高、年紀與皇帝相仿的男屍,可他沒有這樣做。 皇上給他的最後一道旨意,是把皇帝本人救出去。他會辦的,他會辦得非常圓滿,盡他做為一個臣子最後的本份。但他不可以做得滴水漏,皇帝的生死,必須是一個謎。他要讓新皇帝清清楚楚地知道。人還活着!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錦衣衛從他們的前身禦前拱衛司的時候開始,幾任首領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直到洪武末年,錦衣衛整個兒的都被雪藏起來,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衙門。 無可奈何花落去,建父的時代結束了,屬於他羅克敵的時代也要結束了。但是他要盡最大的努力,給他的薪火傳人流下一份傳承、一份衣鉢,不只如此,還要給他鋪好一條路,一道錦繡前程。 不管你燕王是“靖難”也好、“除奸”也罷,你侄兒的皇位換了你坐總是不爭的事實。那麼你最擔心的,就只能是你的前任不是死了而是下落不明,你不知道他何時何地就會冒出來,號稱他才是大明的真正擁有者,你又不能大索天下,甚至要讓所有人都認為他真的死了,那麼,你就需要鷹犬,需要一群暗夜的守護者。 還有比錦衣衛更合格的鷹犬、更合格的暗夜守衛麼? 身後,烈焰焚天。 羅克敵的心中也燃起了一團火,一團希望的人… 朱棣扶着朱捕走出牢房,後邊跟着喜極而泣的周王妃和她的子女們,只有周王次子。那位誣告了父親,卻沒有得到朱允炆封王的承諾,反而一起被關起來的二王子畏畏縮縮的走在最後面,父親獲救了,可以重新做回周王,可他卻不知道,今後自己該如何自處。 忽然,朱棣站住了,街上很多人都在望着同一個方向指指點點,他也不由自主地望去,緊接着周王朱捕也揚起了臉,眯着眼睛向遠處望去。 東南方向,火舌扶搖直上,上承烈日,濃煙滾滾中,熱浪夾雜着許多灰燼在火舌之上不斷翻滾。 皇宮,那是皇宮,是內宮的方位。 朱棣的心神隨着那升騰的烈焰也飛騰起來,飛上雲霄,俯視八極,他知道,最後的障礙也消失了,從現在起,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方孝孺府中,假山石上,方孝孺扶着石山登高遠眺,望着帝宮起火的地方,老淚縱橫。 最後的時刻,他沒有守在皇帝身邊。從昨天燕王圍困京城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府門,皇上沒有召見他,他也沒去見皇上,他沒臉再去了,雖說朝臣們在朝堂上對他的彈劾痛罵他可以怒不可遏地反駁,可他實際上卻是色厲而內茬,朝廷落得今日局面,他知道,自己難辭其咎。 正流着淚,一隊兵丁破門而入,家丁奴僕們慌忙逃開,方孝孺緩緩轉過身,見一個家丁正畏畏怯怯地指着他,然後,一位披甲將軍鬆開被揪住衣領的那個家丁,冷笑一聲,指着他道:“把這老賊,給我抓起來!” 都察院,吳有道大人遙望宮火起情形,撚鬚一嘆,對左右十幾位文臣道:“宮中火起,燕王殿下必定前去探望,我等……前去拜見吧。”眾官員紛紛點頭,隨在吳有道身後,向皇宮走去。 皇部尚書茹常府上,茹尚書扶着梯子倚在房檐上,眺望着遠處那條火龍,輕輕嘆了。氣:“皇上若不去,這滿朝文武是殉舊主還是保新主,終是一件羞難皮的事。皇上最後,倒也剛烈了一回。龍馭上賓。免了滿朝臣子們的難處!” 他倒退着,一步步從梯子上下來,撣撣袍袖,從容吩咐道:“備轎,去午門!” 通往皇宮的禦道上,來了一支特殊的人馬,同已經在禦道兩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燕軍普通士兵不同,這支人馬肩上都繫了一條披風,一條內紅外黑,隱綉飛龍的披風,策馬馳來,如雲揚空,顯得異常威武。 他們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門前停下了,燕軍士兵並未闖入各個衙門,他們只是在禦道兩側佈下了崗哨,而各司衙門雖然都敞着大門,衙門內的官員胥吏、仆役侍衛,也都安份守己地待在裡面,呈現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口這是一種合作的姿態,他們已經等着被接收了。 衙衣衛衙門也不例外,大門洞開,只是本該守在兩頭石獅左右的帶刀侍衛,也與其他衙門的侍衛一樣,移到了大門內側,把外面的天下,都讓給了燕軍。 這支奇怪的隊伍在衙門口兒一停下,站在門內的侍衛便有些驚慌,他們下意識地按住了刀,卻沒有勇氣拔出來,然後,他們就看到那些飛龍披風們簇擁在最中間最前面的那個人,竟是他們的舊相識,楊旭楊百戶。 “楊大人!” 他們沒有叫出來,聲音只在喉嚨裡咭噥了一圈,夏潯向他們笑了笑,他們繃緊的肌肉馬上鬆弛下來。他們並不蠢,既然看到了夏潯,當然知道這批人到來的目的,不是要血冼錦衣衛。 王見王的大場面,不會影響他們這些小蝦米。 “大人呢?” 夏潯站住腳步,向門口的侍衛親切地詢問,就好象他還是錦衣衛的一個百戶,只是像從前一樣,到衙當值。 於是,那侍衛也很自然地應道:“回楊大人,羅大人正在後衙相候。” 夏潯點點頭,舉步走了進去。那一隊繫著飛龍披風的侍衛都按刀跟入,每過一道門口,都有兩名侍衛停下,加入警衛的行列。 後衙,那座月亮門兒,青磚漫地的平整路面上,野草青青,門戶和庭柱依舊是漆面盤剝斑斕一片,不過從那月亮門兒看進去,卻是草木繁盛,鳥雀歡鳴,自有一股勃勃生機。 夏潯輕輕舉起手,依舊跟在背後的一隊官兵立即站住腳步,夏潯拉住頜下繫著披風的絲帶輕輕一扯,披風便順肩滑落,未等披風落地,跟的最近的一個侍衛便一彎腰,把披風輓在了臂上。 夏潯又輕輕摘下佩刀,交到那人手上,便舉步走進院去。 第407章 克敵之殤 “院中站着兩個人,左邊一個就像一個隨時準備迎客哈腰的店小二:。肩頭總是習慣性地塌着,臉上帶著些卑微的笑容。右邊一個臉龐方正,一身漿洗得筆挺的青袍,好象一個古板的鄉下私塾先生。 只是看在曾經親眼見過他們身上的夏潯眼中,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這是兩個真正的殺手,以殺人為業的殺手,雖然他們很少出手,不過卻是那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超一流刺客。 他們用來探子、做侍衛,都是浪費材料,羅僉事也是實在無人可用,才把他們兩個變成了打雜的,什麼事兒都做,其實他們兩個只是殺手而已,最專業的那種,如果和他們正面動手,夏潯自信他們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是如果讓他們去鐮殺一個人,就算是他也會很頭疼。 夏潯停下,向他們親切地打招呼:“陳兄,葉兄,你們好啊。” 兩個殺手有點囧,他們不知道該對夏潯這個昔日同僚和上司,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是敵,亦或友。 “吱呀”一聲,障子門開了,一個清脆的,有些怯怯、有些激動的聲音響起:“楊大哥!” 夏潯移目望去,就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半站在陽光下,一身白衣,宛若玉郎。 夏潯微微一笑,舉步走了過去,到了門口微微一頓,喚道:“玉,珏。” “楊大哥!” 那張俊俏動人的面孔微微有些嫣紅,他努力剋制看見到夏潯的驚喜,只叫了一聲,便抿住了嘴唇,往旁邊站了站,於是夏潯就看到頭輓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三綹微髯,面如冠玉的羅克敵正盤膝坐在席上,微笑着看著他。 劉玉珏低聲道:“大人…請你進來。” 於是,夏潯就舉步進了房間。 在羅克敵身側,蕭千月按刀跪坐著,眉清目秀的臉龐微微有些扭曲,眸中透着凶狠仇視的光芒,不過從夏潯看到羅克敵的那一刻,他的眼裡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他直接走進去,在羅克敵對面的矮幾前跪坐下來,目不斜視,向羅克敵欠身道:“大人!” 羅克敵微笑地看著夏潯,淡淡地吩咐道:“你們出去!” 劉玉珏聽到吩咐退了一步,退到了門外,可蕭千月卻仍一動不動。 羅克敵剛剛從盤中翻過一隻茶杯,他臉色微沉,杯子往桌上一頓,沉聲道:“下去!” 蕭千月咬了咬牙,這才站起身來,眼睛有些發紅地盯了夏潯一眼,這才一步步退到門外,障子門馬上被劉玉珏關上了。 “你來了!” “我來了!” 夏潯很想這麼回答,不過這一問一答也太古龍了點,所以夏潯不答反問,說道:“大人怎麼還不走?” 羅克敵眉尖一挑,問道:“我為什麼要走?” 夏潯道:“從骨子裡來說,大人是一個極其高傲的人,你不會向敵人屈膝低頭,所以我想不懂大人為什麼不走,大人若是要走,相信天下間沒有人能攔得住你。” 羅克敵呵呵地笑起來:“我不走,因為我知道你要來!” “大人知道我會來?” “你不是已經來了麼?” 夏潯揉了揉鼻子,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龍。 羅克敵為夏潯斟了一杯茶,舉止從容、優雅,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他的手非常穩。 夏潯垂下眼帘,看著那杯飄起淡淡水霧的茶。 羅克敵微笑起來:“擔心有毒麼?” 夏潯馬上端起杯一飲而盡。 羅克敵搖頭道:“你應該小心的,我們的賭,你贏了。贏家,是沒有必要和輸家鬥氣的。” 夏潯道:“大人如果要殺我,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只要一刀就夠了,何需下毒呢?” 羅克敵呵呵一笑,端起杯,湊到唇邊,凝視着夏潯問道:“飛龍的首領……是誰?” 夏潯向他欠身道:“就是卑職!” “好,很好!” 羅克敵雙目一亮,將一杯茶一飲而盡,茶煮得恰到好處,餘香滿口。 羅克敵輕輕抿去唇角的水漬,說道:“飛龍和錦衣鬥了快兩年了,你覺得錦衣衛怎麼樣?” “我們占了上風!” 夏潯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不過,飛龍是和捆住了手腳的錦衣鬥,所以勝之不武。錦衣衛是一把刀,一把百煉鋼刀,削鐵如泥,可惜有人把它藏在鞘裡,不肯拔出來。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一把凶刀。其實,刀凶不凶,在於執刀的人。” 羅克敵的目光更亮了,朗若晨星。 夏潯道:“在那些文官眼裡,錦衣衛是無惡不作的,我卻不以為然,是人就有私隱,就不願意被人監督,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也不例外,所以沒人不憎惡錦衣衛,所以錦衣衛被他們說得一無是處,可是錦衣衛自有它存在的價值。” 羅克敵脫口道:“你認為它還有存在的價值?燕王如果做了皇帝不會取締它?不會再讓我們只做儀鸞司那樣的擺設?” “不會,我相信不會!” 夏潯搖頭道:“燕王殿下一定會恢復祖制。” 羅克敵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把我們關進籠子的,就是先帝!” 夏潯道:“但是一手打造了錦衣衛的,也是先帝。從漢武帝的詔獄,曹操的司隷校尉,一代代下來,校事、候官、典簽,直到武則天的銅匭內衛、宋朝的皇城司……”它們做的,都是錦衣衛在做的事,用它的人,知道它存在的意義。 漢武帝、曹操、武則天、趙匡胤,這些一代雄主,明白它的價值在。錦衣衛不是第一個‘朝廷鷹犬”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相信有那麼一天,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一個類似於錦衣衛的組織……” 羅克敵注視了他良久,慢慢微笑起來,那笑容很欣慰,帶著一種滿意和放心的安詳。 他轉過身去,凝視着身後那副每天都要拂拭一遍的最珍愛的《錦衣伴駕乘輿圖》,然後伸出雙手,將那副畫輕輕摘了下來,拿在手裡又仔細端詳許久,這才戀戀不捨地將它捲起。 羅克敵捲得很慢,他把那副長卷一寸一寸地捲起,直到它成為一卷畫軸,這才轉過身,對夏潯鄭重地說道:“當初,我縱你歸去,只因為你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說,如果你的選擇才是對的,放你離開可以為錦衣衛留下一點薪火。” 羅克敵雙手托着畫卷,慢慢遞向前去,神情莊重。夏潯有些疑惑地從羅克敵手中接過畫軸,輕輕展開在近處看得更清楚了,這副畫一定是出自大家手筆,畫風細膩,鮮艷明快,把錦衣衛伴駕巡幸的宏大場面描緩得栩栩如生。 羅剋剋敵沉聲道:“畫的兩端捲軸,都是可以按動的。” 夏潯神色一動,依言把畫軸放下,用拇指在兩邊畫軸的下端試探着一按,“嚓”地一聲那畫軸竟然像夾子一樣裂開,夏潯驚訝地張大眼睛,拈住那裂開的軸片,試探着向上一揭,那副畫竟被整個兒揭下來,下邊竟然還有一個夾層。 夾層上不是畫,而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槽,夏潯隨便找了一段父字盯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着:“福建闐縣,孫奕凡操舟行船為業,家有雙桅大船一艘小船若干……”再望一眼,又看到一行小字:“常州府宜興縣任聚鷹,皂微……” 夏潯立刻屏住了呼吸,他一直知道羅克敵手中撐握著一支神秘的力量,可是沒想到,這個秘密就擺在他的面前,擺在所有能出入羅克敵住處的人面前,它竟然就藏在羅克敵會客的這間房子裡,放在一進屋就看得見的畫裡面。 “大人,這……” 夏潯一抬頭,話還沒有問出口,忽地夫吃一驚,就只這片刻功夫,羅克敵已面如銀紙,他的膚色本來是白皙健康的膚色,這時卻透着一股異樣的慘白,羅克敵伸手虛按,制止了夏潯欲起的身形,低沉的嗓音道:“你贏了,我輸了,依着前約,我把這薪火,傳給你!” “大人……” 夏潯有些惶然,看羅克敵的氣色,他就知道羅克敵己經服下了劇毒的藥物,臉上已透出死氣,恐怕神仙也救不得了。他今天來,並不想對羅克敵怎麼樣,他知道羅克敵這樣的人若是給予重用,必定大放異采,所以他此來本來是想勸降的,卻沒想到,許多應該隨着皇宮那把火去死的人沒有死,羅克敵這完全沒有必要去死的人卻服毒自盡了。 讀書人有讀書人該堅持的道,在羅克敵這樣的人心中,無疑也有他堅持的道,無論他為了他的理想,可以怎樣的權宜求變,但他那條底限是不會觸及的,當他必要去觸及的時候,他,選擇了殉道。 羅克敵眼中的神彩漸漸黯淡下來,可他的身子依舊端然坐著,就像猛虎,雖死而不肯倒威:“我……很奇怪,為什麼……人人都認為他絶不可能……成功的時候,你看得那麼準,一家…要保他?” 夏潯沉默了,他無法回答。 羅克敵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雖然他端然而坐,竭力地保持平靜,可是夏潯知道,毒藥已經發作,他已五肉如焚,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羅克敵抿了一下嘴唇,動作很快,很輕微的動作,可是夏潯已經看到,那嘴唇微張的剎那,他的口中一片殷紅,血已湧到嘴裡,又被他硬生生地嚥下。 他無法端坐了,身子一歪,便向席上軟倒,夏潯連忙放開畫軸,搶上去扶住他,羅克敵的臉色已變成了奇異的銀灰色,他的瞳孔縮得像針尖般大小,他就用這樣透着詭異的雙眸盯着夏潯,輕輕地說:“你,贏了我一局!今天,我又布了一局,這次,你能贏嗎?” 夏潯脫口問道:“甚麼局?” 羅克敵沒有回答,他的嘴角翹起來,微笑着,帶著一絲得意、一絲驕傲,再也沒有回茶…… 夏潯把他輕輕地放平在席上,凝視着他的面龐,低聲回答了他方纔的問題:“雄武之略超越唐宗、遠見卓識冠蓋漢武;五逐漠北、三犁虜廷;東向經略東北之北,西向設立哈密之衛;吞併安南、四夷望風歸順;六下西洋,萬國齊朝聖主; 疏通運河、永樂大典!不割地,不賠款,不稱臣,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故…,這就是他一生的功績。他不是完人,卻是個偉人,命運既然一定要我選擇一個,我不保他,難道要保那個扶不起的阿斗麼?” 羅克敵沒有回答,他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了。 夏潯嘆了。氣,輕輕抻出手,撫過了他的雙眼。 門開了,夏潯手裡握著一卷畫軸,站在門口。 一眼看清他手中的畫軸,蕭千月就像受了傷的狼,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的咆哮,拔刀猛撲過來。 “嗆!” 一柄綉春刀攸然攔到了他的頸下,劉玉珏沉聲喝道:“大人遺命,他最珍愛的這副畫卷交給了誰,我們今後就要服從誰,一如忠心于大人!”說到這裡,他的眼底也突兀地浮現出一層淚光。 蕭千月凶惡的氣勢慢慢斂去,他垂下刀,旁若無人地往前走,劉玉、珏手中的刀始終隨着他的動作,向前移動、向側移動,直到他整個人走進門去,那鋒利的刀鋒離開他的鬚子,連皮都沒有割傷。 “玉珏的刀法大有精進了!”夏潯看著,深深地望了劉玉珏一眼。 房中席上,靜靜地躺臥着羅克敵,白衣如雪,一塵不染,劉玉珏的眼波也凝注在他的身上,猶如一泓清水。 但是門馬上就關上了,被蕭千月掩上了門。 劉玉珏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收刀,退到階下,面向夏潯,忽然俯身拜了下去:“卑職劉玉珏,見過大人!” 陳東和葉安略一猶豫,也雙雙拜倒在地。 夏潯輕輕嘆了。氣,慢慢抬起頭來,天空澄淨,宛如碧玉。 房中,蕭千月在羅克敵身邊輕輕跪下,深情地凝視着他的面容,抬起衣袖,溫柔地為他拭去唇邊溢出的一絲血跡,慢慢地拔出了他的綉春刀。 刀入腹,蕭千月慢慢倒在羅克敵的身邊,吃力地握起他的手,緊緊握住,然後滿足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人人都愛十三娘 人人都喝木木奶——錦吧更新組為您奉獻—— 第408章 勸進 “快!快些撲火,救出皇上!” 燕王本來想避皇宮而不入,可是眼見皇宮火起,就不能不來了。一進皇宮,燕王便急急下令,他帶來的人馬趕緊加入救火的行列,其實也不用怎麼救了,那一座寢宮已燒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不易燃燒之物了。 等到火勢撲滅,武士們用撓鈎將塌落的木料磚瓦扒開,進行清理,朱棣就站在旁邊看著。此時,眼見宮中火起,陸陸續續許多官員都往皇宮而來,朱棣身後的人越聚越多。 人多好辦事,那廢墟還熱烘烘的灼人臉面,廢墟就清理完了,從裡面拖出幾具屍體來,小內侍木恩上前辨認,緊緊抱成一團的那雙屍骸應該是皇后娘娘和太子,可是另幾具燒焦的屍體,從身形和扒出的位置來看…… 木恩猶豫了一下,見燕王還站在火場外等着,忙匆匆趕到他面前跪下,奏道:“殿下,奴婢已經仔細辯認過了,相擁而斃的一母一子便是皇后娘娘和小太子,至于皇上的屍身……” “嗯?” 朱棣一聲低問,木恩有些膽怯起來,他常在宮中侍候,慣會看人臉色,這時下意識地抬頭窺了一眼,站在朱棣身旁的紀綱已大聲喝道:“皇上自焚于宮中,屍身已經找到了!” 他這一句不是在問,分明就是斷語,而且聲音提得極高,逡巡着站在遠處還不敢近前的官員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木恩福至心靈,連忙叩頭道:“是,皇上……已經殯天了!” 朱棣讚許地看了紀綱一眼,向木恩道:“你是陛下身邊的人麼……” 紀綱連忙靠近朱棣,對他小聲低語了幾句,朱棣恍然,再望木恩時,神色就柔和了許多,和顏悅色地道:“木恩,很好,你起來吧,快將陛下的遺體移出來,以備收斂安葬!” “是是!” 木恩連忙爬起,紀綱向他使個眼色,一起走到那幾具燒焦的屍體前,木恩畢竟年輕,瞅瞅這具,看看那具,還未決定哪一具才好當作陛下屍體,紀綱已指着一具屍體道:“這是陛下,快抬出來!” 當下幾個武士七手八腳把那屍體抬出來,搬到朱棣面前,朱棣看到屍體,不禁大放悲聲,掩面哭道:“痴兒,真是痴兒,叔父進京,只為清君側救皇上于奸佞之手,陛下何以如此想不開,竟然要自焚吶!” 俗話說“女兒哭,真心實意,女婿哭,黑驢放屁!”女婿哭丈人、丈母娘是實無悲傷,假惺惺落淚,叔父哭侄兒,又哪有幾個是真的悲痛欲絶的,何況這侄兒幾欲致其與死地,早就是生死大敵,不過百官越聚越多,這場面上的戲還是要做的。 李景隆此時也趕來了,他並不知道這具屍身是假的,其實在場的官員全都看不出真假,一則是因為離得比較遠,二來也是因為皇帝高高在上,哪怕他們日日相見,也沒有盯着皇上看的,所以對他的身材相貌談不上非常熟悉,只有皇帝身邊的近侍才對皇帝非常瞭解,如今屍體燒得焦炭一般,他們哪裡看得出異樣? 李景隆正在想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潭王自焚,湘王自焚,如今建文帝也自焚了,老朱家的人有這種癖好麼?” 他正想著,兵部尚書茹常向幾個同僚好友使個眼色,已經走上前去,拜倒在朱棣面前,高聲說道:“皇上已龍馭上賓,殿下節哀順變!” 朱棣擦擦眼淚,恨恨地道:“親王宗室,非死即囚,形如豬狗,皇上今日又自焚于宮中,這一切罪孿,始作俑者,方、黃、齊泰!孤絶不會輕饒!那方孝孺已經抓住了麼?” 紀綱連忙上前一步稟道:“殿下,方孝孺已被生擒活捉,投入大牢!” 朱棣冷笑一聲道:“那豬狗倒不肯死,立即派人楫拿黃子澄、齊泰,孤要把他們三個奸佞千刀萬剮,以祭皇上、以祭四年來枉死的無數英靈!” 說著,朱棣站起身來,茹常等並不起來,一見朱棣站定,立即叩頭道:“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皇帝已經晏駕,四海動盪,宇內不安,非明主不能定天下,當此時刻,唯有殿下繼承大統,方能保我大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臣等,恭請殿下繼皇帝位!” 茹常身後百官齊聲道:“恭請殿下繼皇帝位!” 李景隆恨得咬牙,差點沒給自己一個大嘴巴:“我在這兒胡思亂想些甚麼,勸進!勸進啊!奶奶的,這勸進首功,成了茹常那老滑頭的了!” 李景隆急忙也上前撩袍跪倒,勸燕王繼皇帝位。 朱棣擺手道:“本藩無辜受奸臣讒言迫害,不得已起兵靖維,本欲除掉奸臣,以保宗社,效法周公,扶保少主,不料皇上不能諒解為臣的一番苦心,反而輕自捐生,本王此刻悲痛欲絶,哪有心思妄圖大位,還請諸父武大臣另選賢王,以承大統吧。” 李景隆剛要說話,茹常已道:“皇上已然駕崩,太子亦一同歸去,嫡孫、長子皆已不在,殿下系太祖嫡嗣,諸王之中為年最長者,縱不論道德武功,只論長幼,殿下繼承大統,也是天經地義的。” 朱棣只是擺手:“此事休要再提,兵馬不能常駐城中,一俟楫拿了‘奸佞榜,上群奸,本王就要回返龍江驛軍營駐地了,皇上的後事,還請茹大人暨禮部官員們好生料理。本王如今心亂如麻,什麼也不想談,有什麼事,咱們回頭再說吧!” “是是!” 就算是正兒八經由先帝指定的繼承人,登基時也得按古禮拒絶三次,這才可以受命,茹常也沒指望這一勸進,朱棣馬上迫不及待地答應,反正這首倡勸進之功已經到手,茹常等便叩一個頭,爬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步。 宮中有人取來了白布,先將幾具遺體蓋住,接下來就是禮部準備棺槨先行盛斂的事兒了。 對於建文帝生死,朱棣其實滿腹疑竇,甚至宮中這把火倒底是皇上自焚還是另外有人動了手腳,他也無法確定。夏潯秘密潛進城裡時,曾經對他說過,要為他解決“王見君”的尷尬局面,他心中這個謎團也只能喚夏潯來問個究竟了,因此一出皇宮,跨上戰馬,朱棣便對紀綱吩咐道:“本王先回龍江驛,你找到楊旭,讓他速來見俺!” 夏潯離開錦衣衛時,便得知燕王已回了龍江驛,所以立即快馬趕回了燕王在龍江驛的駐地。 一進中軍大帳,燕王便摒退左右,只留下知情的紀綱一人,急切地問道:“文軒,宮中大火,可是你之所為?” 夏潯看了紀綱一眼,說道:“臣一進城,就讓紀綱帶人守在皇宮左右,密切注意出入一切人等,準備見機行事,為殿下掃清障礙,不過宮中大火,確非微臣等所為。” 朱棣眉頭一鎖,憂慮道:“若是文軒所為那倒好了,而今只怕是有人故佈疑陣。” “怎麼?” 紀綱便把回來前又私下詢問過木恩的話說了一遍,道:“木恩對皇帝十分熟悉他說,皇后和太子的屍身應無疑議,只是皇帝……恐怕不在其中!對了,木恩還說,這幾天,錦衣衛使羅克敵曾數度被召入宮!” 對於這樁千古疑案,夏潯一直也有些好奇,他也想弄明白,朱允墳例底是死在宮中,還是潛逃偷生。此刻聽了紀綱的話忽地聯想起了羅克敵臨死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你,贏了我一局!今天我又布了一局,這次你能贏嗎?” 他臨死,臉上還帶著笑,笑容中有一絲得意、有一絲驕傲。羅克敵是個很驕傲的人,難道建父的生死之謎,就是他給自己設下的最後一個局? 夏潯想了想,沒有說出心中的揣測,只是對朱棣道:“殿下放心,縱然皇上真個逃脫,看他拋妻棄子,獨自逃生的架勢,也根本沒有圖謀東山再起的勇氣和打算,左右不過是隱姓瞞名,芶且偷生罷了,這件事,臣!定會查下去,總要查個水落石出。 朱棣點點頭道:“這件機密事,也只有交給你去辦,俺才放心得下,切記不得張揚!” “臣明白!” 剛剛說到這兒,便有侍衛進來稟報:“殿下,城中又來了一批官員,現跪在轅門外,乞請殿下繼皇帝位!” 朱棣眉頭一皺,不屑地擺手道:“叫他們回去,本王不見!” “是!”那侍衛應聲退下。 紀綱馬上熱切地道:“殿下繼承大統,已是眾望所歸。殿下不要推辭太久了,須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難行,眼下百廢待興,民心求定唯有殿下登基,才好執掌中樞,發號施令,把這因戰亂而糜爛的一切重新收拾起來。” 他的潛台詞沒有說出來,但是朱棣一聽就明白了。眼下民心需要安定,而安定民心的根本,就是重新誕生一位帝王,執掌中樞權力;各地的官府和駐軍現在都在觀望,包括梅殷的四十萬大軍、以及中都鳳陽的數萬大軍,還有各地正在組建的勤王之師…… 不迅速登基,宣告新主的確立,這些人勢必陷入兩難境地,他們是繼續忠於已經死掉的皇帝呢,還是投靠一位藩王?如果宣告建父帝的死亡,正式登基成為皇帝,亙在在京與各地父武官員心裡的這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再者,這麼多跟着朱棣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將,現在也是時候給予他們回報了,不能冷了忠臣的心吶。看看燕王大軍一過淮河,多少朝廷的文臣武將倒戈投降,再想想哪怕是在朱棣最危險的時候,他的人也是不離不棄,忠心耿耿,這就尤其顯得可貴了。 最最重要的,就是那句“名不正則言不順”了。這個名正,不只是指繼皇帝位,還是要為他的四載靖難做一個評介。他是以靖難為名起兵的,結果靖難靖了四年,把皇帝靖自焚了,一個要靖的奸臣還沒除掉,他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他要保證自己立場的正義性,就必須得就自己的起兵緣由和皇帝死亡的結果,給天下人一個交待,這個交待就是必須抓出幾個人來,讓他們為起兵靖難和皇帝建父自焚來承擔責任。這幾個人,自然就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些人必須死。燕王是為了要清他們才起兵的,如果他們不死,他們就不是奸臣,他們不是奸臣,那朱棣就是奸臣! 這就是政治,方黃之流不以奸佞的姿態死去,朱棣就要以篡逆的身份活着。 而這些人都是位居中樞的大臣,朱棣唯有以皇帝的身份來處治他們,才是名正言順,才能蓋棺論定。 這些事,朱棣其實想的比紀綱更透澈,他只思索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利害,於是頷首道:“本王明白,那呃…再等兩天吧!” 紀綱心領神會,立即興沖沖地道:“好,那微臣去轅門外,勸那些位大臣回去。” 所謂勸回去,自然是去暗示他們明日再來,朱棣望着紀綱的身影消失在帳口,微微笑了笑:“紀綱這個人,還算能幹!”他又轉向夏潯,目光更趨柔和:“接管錦衣衛的事,怎麼樣了?” 夏潯輕輕一觸懷中那卷畫軸,微微欠身道:“羅僉事自盡了,臣已接管錦衣衛衙門。” 朱棣點了點頭,說道:“江山未定,人心未定,錦衣衛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飛龍秘諜以後就併入錦衣衛,不過要做為其中獨立的一支秘密力量!你組建飛龍時,用的是化名夏潯,以後,還是用這個名字吧,夏潯,就做俺朱棣的影子!” 夏潯躬身道:“是!”他知道,燕王這是已經開始做稱帝之後的一些安排了。 朱棣略一沉吟,又道:“紀綱此人很是機靈,辦事也合本王的心意,他是你的知交好友,依你的瞭解,這錦衣衛指揮使,他可做得麼?” 夏潯心中登時一震:“燕王要把錦衣衛交給紀綱?我的飛龍隷雖是直屬於皇帝,可名義上卻是隷屬於錦衣衛的,燕王這是未雨綢繆的平衡之道,還是對我起了戒心?” 他不敢讓燕王看到他眼底的陰霾,連忙垂目拱手道:“殿下慧眼,臣也以為,紀綱做這錦衣衛指揮使,是很稱職的。” 朱棣頷首道:“嗯,那就是他吧。官面上的事,總要有個人去主持,本王思來想去,除了你楊旭,也就紀綱合適,你既然出不了面……那就讓他去做!” 夏潯有些疑惑地道:“臣…為什麼出不了面?” “因為錦衣衛指揮使,最高也只是一個三品的官兒。” 朱棣微笑地對夏潯道:“俺朱棣,是不會虧待自己人的!” 第409章 草詔人選 關干誅九族等傳說偽劣的考據,關關在公眾版墨韻留香裡發了一段資料,對歷史比較感興趣的書友,可以去瞧瞧 得到了紀綱的暗示,次日一早,在京父武官員、勛戚公卿乃至以周王為首的皇室諸王,再度來到龍江驛勸進,朱棣自然再次拒絶力第三天,就像洪武皇爺在位時文武百官上朝一般,他們依舊準時、齊整地出現在龍江驛燕軍大營,懇請燕王繼承大統。 依照古禮,這也算是三辭其位了,不要說父武百官已經急了,就是朱棣手下那些將領,現在也都跟餓狼似的,就盼着朱棣點頭呢,到了這一刻,才算是實至名歸了,朱棣便道:“本王才輕德薄,本不當承繼大統,可俺皇考打下這萬里江山,做兒子的總不能為圖一己清閒,舍了祖宗家業不管,既然諸位大人一再固請,本王便也不再推辭了。” 眾父武聞言總算鬆了。氣大氣,朱棣的部將已忍不住歡呼起來,禮部左侍郎董倫、右侍郎孟浮生立即雙雙上前,向朱棣拱手施禮:“那就請殿下即刻入宮,舉辦登基大典吧!” 禮部尚書陳迪也是削藩派,名列奸佞榜,如今已經下了大獄,禮部自然是由他們兩個主持的。 “且慢!” 眾人亂烘烘的正要簇擁着燕王進皇城,後面陡地傳來一聲大喝,眾人聽了不由一怔:“這是何人,此時此地還敢阻擋燕王登基?”不要說百官急了,燕王手下那些大將也急了,眾人扭頭看去,從眾官員後面擠進一個官兒來。 這人約有三十歲出頭、一臉的精神幹練,是個文官,因為品秩較低,所以站在人堆後面,這一聲喊,才有機會上前。有那認得他的,一見才知這是翰林編修楊榮,眾人都瞪着眼看他,朱棣麾下那些武將都攥緊了鉢大的拳頭,恐怕他一言不對,就要活活打殺了他。 楊榮趨身趕到朱棣面前,欠身拱手道:“殿下,您是先登基呢,還是先祭祖謁陵?” “嗯?啊!” 朱棣被他一言提醒,不禁恍然大悟。祭了祖登基,登了基再祭祖,這先後的順序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其中大有講究。先登基再祭祖謁陵,報與祖先,那就是說他的皇位繼承于建文皇帝,先祭祖謁陵報與祖宗,再黃袍加身,那他就是直接繼位於太祖皇帝,而與建父無干。 這衣鉢來自于建文帝還是洪武帝,對他將來的施政立場,登基的名份,可是大有關聯。 朱棣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這位大人是?” 楊榮欠身道:“微臣是翰林編修楊榮。” 朱棣點點頭,把他的名字記在了心裡,說道:“祭祖謁陵、登基之事均應由禮部操辦,禮部左右侍郎大人郎即刻準備!明日一早,本王祭祖謁陵,隨後再赴宮中登基。” 眾父武得了準信兒,都歡歡喜喜散去準備,禮部兩位侍郎卻留下了,登基一應禮儀自有定製,他們照本宣科就走了,雖說時間倉促了點兒,不過此前幾天他們已經開始籌備了,倒也沒有什麼,只是有些事,卻得需要朱棣本來來拿主意。 孟浮生道:“殿下登基,這登基即位的詔書卻不能馬虎了,當請一位大家名士大家來寫,免得墮了皇家氣度,臣心中有一個人選,就是兵部尚書茹常,茹尚書德高望重,才學出眾,太祖在時,便讚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並賜鐵券丹書與他,且蠲免了茹家田塘園林的賦稅,對茹尚書是極為器重的。茹尚書又曾做過吏部尚書,六部九卿之中,無人可比之比擬,可以當此大任。” 董倫聽了便有些着急,因為他的好友解縉昨天剛剛登門求他幫忙。解縉一直想要拜謁燕王,求以重用,奈何他職微言輕,一個九品的翰林待詔,根本沒機會見到燕王,所以他就請託好友董倫,因為董倫是禮部侍郎,請他幫忙,在燕王答應登基時,舉薦他為皇上草擬登基詔書,不想如今卻話孟浮生搶了先,舉薦了茹常茹尚書。 茹尚書確實才學出眾,昔日是太祖皇帝十分看重的人物,在朝中父武裡面,也是極有份量的大人物,如果燕王點頭答應,把這風光的差使交給茹常,對茹尚書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可是自己的好友解縉就沒了晉身之階了。 一想至此,董倫趕緊道:“殿下,臣也舉薦一人,請殿下思量。此人曾是我大明第一神童,五歲應口成誦,七歲著父賦詩,十二歲盡讀《四書》、《五經》,貫穿義理,無人能辯。此人少年便入朝做官,太祖甚為倚重,曾讚他是經邦濟世之奇才,治國平天下之大略,昔日曾向先帝獻上《太平十策》,轟動朝啊…” 他還沒說完,朱棣已聳然道:“啊,本王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聲。董大人說的莫非就是鑒湖才子解縉解大紳?” 董倫倒沒想到朱棣遠在北平為王,居然也聽說過解縉的名聲,不禁欣然道:“正是此人!解縉現為翰林待詔,可為殿下擬就登極大詔!” “解縉?解縉已經回了京城麼?” 夏潯在一旁聽著,想起那個想要跳河的矮子,嘴角不禁浮起一絲了笑意。看著眼前選議登基詔書人選的三個人,他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神奇的傳說,那個在《明實錄》裡沒有,在《明史》第一版裡也沒有,到了第三版卻突然冒出來的方孝孺拒絶草詔。 是啊,燕王還未稱帝,未稱帝就不能住在宮裡,否則便是篡位的大把柄。燕王此刻還在龍江驛,哪來的金殿召見方孝孺草詔,再說,登基詔書何等鄭重的大事,會要奸佞榜上第一人來寫麼?這樣的詔書寫出來,所謂的靖難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就說那方孝孺當初受人舉薦入朝,朱元璋試評一番,未予任用,又把他打發了回去。這樣一件丟臉的事,被人曲筆一寫,就變成了皇帝有期待他日後輔佐子孫之意,故而遣他回鄉再修學問,朱元璋都是這麼給子孫培養輔政大臣的。 那時候太子朱標還活得好好的呢,太子當時都刀歲了,方孝孺才萬歲,朱元璋把他打發回家,居然還可以腆着臉說成期以日後輔佐子孫,貼金貼到這個份兒上,都貼得不要臉皮了。歷史啊,被一支筆桿子塗抹成了什麼模樣。 夏潯這廂浮想翩翩,孟浮生和董倫卻在那邊爭論起來。要說他們推薦的這兩個人,論才華都是人傑,不過要論地位,茹常位極人臣,一品大員,又曾做過六部之首的吏郜尚書,這資歷就不是解縉能比的了,但要論聲望,解縉可是太祖皇帝身邊少數幾個可以指斥揮道、激揚父字的大名士,要不是解縉年少氣盛、太恃才傲物了些,在京得罪了太多的官員,也不會被朱元璋施以十年後方許還朝的懲罰,所以朱棣心中有些拿捏不定。 夏潯見狀,便輕咳一聲道:“殿下明日就要祭祖謁陵,隨後就要舉辦登基大典,時間倉促,非有急才,不能寫得錦繡父章。茹尚書的學問固然是好的,不過茹尚書身在兵部,事務繁忙,恐怕不能及時完成。臣聽說解大才子詩賦辭父,下筆千言,洋洋灑灑,一揮可就,況且解縉眼下是翰林待詔,這草擬詔書,本就是他份們之事。” 朱棣驚奇地看了夏潯一眼,沒想到夏潯竟也知道解縉,便笑道:“文軒以為,解縉寫得好這登基詔書麼?” “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笑話!大明三百年,一共就出了三個才華橫溢文曲下凡的大才子,解縉在這三大才子之中排名第一,《永樂大典》的總編撰還寫不好一篇登基詔書麼?夏潯可不怕送個順水人情給這個未來的大明首輔。 朱棣哈哈笑道:“好,既然父軒都這麼說了,那本王的登基詔書,就由解縉草擬吧!” 孟浮生和董倫都驚奇地看了夏潯一眼,這人是誰,突然插嘴草擬登基詔書這樣的大事,燕王不但不怒,還對他言聽計從,燕王身邊有名有號的文官武將他們早就打聽的清清楚楚,卻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兩個人仔細瞧了夏潯幾眼,孟侍郎總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董倫更不知他是何人,卻已暗暗記住了他的模樣和表字,心裡琢磨着回去問問解縉,既在燕王殿下身邊有個這麼得力的朋友,何必捨近求遠,要自己硬着頭皮去為他說項。 董倫離開龍江驛後,立即去找解縉,對他把前後情形一說,解縉也是目瞪口獃,不知道董倫所說的到底是什麼人,董倫見他也是一副茫然模樣,便感嘆地拍拍他的肩膀:“大紳兄,我看你是否極泰來,自有貴人相助啊口這人姓甚名甚,我也不知,不過我聽殿下喚他,也只叫表宇‘文軒,而不名,想來定是殿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了,回頭兒你得好好巴結巴結,但有此人相助,憑你滿腹才學,還怕不能扶搖直上麼?” 解縉連連點頭:“小弟省得,我記住了,父軒,文軒……這人是誰?” 人說朝裡有人好作官,光有本事不成,也得有人給機會。解縉此時還不知道這為他爭得草詔機會的人就是三年前勸他消去輕生念頭的錦衣衛。 只因夏潯一言,為他爭得了草擬“登基詔書”的機會,解縉一篇錦繡文章出手,果然得到朱棣賞識,幾天後就從翰林待詔升至本院待讀,從九品升到了六品。一個月後,更是和黃淮、楊士奇、楊榮、胡廣、胡儼、金幼孜同時入父淵閣,成為永樂內閣七大學士之首。 第410章 開導開導 羅克敵所住的那所小院兒,還是那間房子。 涼蓆、矮幾,書卷。 只是壁上少了一幅畫,幾側,沒有了那只泥爐,不過經久熏陶,身在房中,似乎仍能嗅到那淡淡的茶香。 羅克敵慣坐的位置空着,夏潯在房中,卻沒有去坐那個位置,他覺得,那個位置只應屬於羅克敵,羅克敵才是那種為了理想和信念,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人。夏潯不知道這是不是專屬於古人的一種執着,反正他是做不到的。 他做不到,所以深懷敬意,羅克敵雖然已經不在了,可他的影響已經深深浸染了每一個與他接觸、瞭解的人。 “大人,羅大人的後果,已經料理完了,還有……蕭總旗的後事……” “蕭千月……我們曾經共事過,沒想到他對羅大人忠心耿耿,竟有田橫壯士的節烈……”夏潯可不知道在他心目中也如神祇般厲害的羅大人竟然有龍陽之好,對於蕭千月的死,他並沒有多想,他只是有些感慨,這個曾經與他共事又與他為敵的蕭千月,比起那些整日擁在龍江驛勸進的大人,實是更有氣節些。 不過他也不好說的太多,不然不免令玉珏和陳東、葉安難堪,他只喟嘆了一句,目光便落在欲言又止的劉玉珏身上。 劉玉珏鼓足勇氣道:“今早……一位姓紀的大人來過,說他將要接管錦衣衛。” 劉玉珏看著夏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帶著委曲和詰問:“大人怎麼能把羅大人託付給你的,交出去?” “皇帝的命令,我可以抗拒麼?錦衣的振行,一定要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麼?” 今日燕王率文武百官謁孝陵祭祖,回來就要舉行登基大典,文臣們很嚴謹地按照禮儀,在他沒有正式舉行大典前依舊稱他殿下,而夏潯等燕王手下的人,已經改稱他皇上了。 夏潯說完,看看三人有些憤懣的模樣,微微一笑:“你們整理一下,紀綱伴駕赴孝陵去了,今天登基大典,他將擔任錦衣衛都指揮使兼北鎮撫,而你們,要離開這兒。” 劉玉珏三人睜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道:“離開?” “不錯!皇上將重開南鎮撫司,你們,就是我組建南鎮撫司的班底。” 錦衣衛人員和職權最全的時候,是下設南鎮北鎮的。北鎮專門負責皇帝欽定的案件,偵緝刑事;而南鎮則負責錦衣衛內部的法紀、軍紀,是監督制衡北鎮的;在外人面前,令人聞風喪膽的是北鎮的緹騎,但是在錦衣衛內部,讓人退避三舍的則是南鎮的那幫“憲兵”。 劉玉珏三人面面相覷,還是劉玉珏仗着與夏潯私交甚篤,代陳東和葉安問出了他們想問的話:“楊大哥,你……你要擔任南鎮撫司鎮撫官?那個紀綱……他是甚麼來頭,還要官居大哥之上?” 夏潯道:“南鎮撫麼……不是我!我已向皇上舉薦,由你……玉珏,來擔任南鎮撫司鎮司!” 劉玉珏大吃一驚,失聲道:“我……我怎麼可以?” 夏潯微笑不答,又轉向陳東和葉安:“皇上打算重建緹騎,恢復錦衣衛的全部職司和下設衛所,你們兩個,將是南鎮千戶。南鎮此後,不只負責錦衣衛內部的軍紀、法紀,還要負責火器。皇上靖難的時候,曾經吃過南軍火器的苦頭,皇上對這些火器很感興趣,鑒於火器的研製當屬國家絶密,所以此後火器匠人、火器圖紙、火器作坊,將全部移交南鎮。 你們上任之後,首先要制訂一份嚴格的保密措施,還要制訂一份研製發明火器的獎懲措施,以激勵匠人研製火器,皇上……打算建立一支專門的火器部隊,這支部隊,將與三千營、五軍營一起,成為拱衛京師的主要力量,而這火器,就要南鎮來管理和提供。” 夏潯笑了笑,說道:“這支軍隊,名字是我幫皇上取的,叫……‘神機營’!” 陳東遲疑着道:“那……大人……您呢?” 飛龍的存在是絶密,而錦衣衛秘密力量的存在和規模,原本只有羅克敵知道,就連身在其中的陳東葉安,也只以為他們存在,並不知道在天下間還有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這兩件殺手鐧,是夏潯的秘密武器,夏潯當然不能告訴他們。 他揉揉鼻子,攤開雙手,無奈地道:“至於我……我也不知道,皇上登基大典的時候,我會過去,然後……就會知道了吧。好了,你們各自去準備吧!” 劉玉珏還想說話,夏潯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道:“好啦,有什麼事,等南鎮撫衙門重開了,我請你,還有陳兄、葉兄吃酒,咱們再好好聊,紀綱很快就要接管這裡,你們還是先做準備吧。” “是!” 被他一拍,劉玉珏頰上頓時一紅,他溫馴地答應一聲,便乖乖站起身來。陳東和葉安也站起來,又是感激又是興奮地向夏潯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他們兩個能成為超一流的殺手,腦筋、眼光又豈能差了。劉玉珏的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一官就是眼前這個楊旭一言舉薦的,楊旭的職位雖然未定,他將擁有何等的地位權柄還用問麼?再說他二人可是因夏潯一言而決,成了千戶。 錦衣衛最盛的時候,下設五個衛所都是滿員的,那時實缺千戶也只有五人。除了這五個實缺千戶,其餘都是有官無職只吃俸祿的閒官,只有這五個千戶才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人,夏潯一下子就為他們討要了兩個。另外三個閒缺,想來是給紀綱留的,畢竟紀綱才是錦衣衛的最高指揮使。可是愈是如此,愈可見這個楊旭了得。怎不由得他們心生敬畏。 當他們走出去的時候,神志還有些恍惚,不過他們都意識到:錦衣衛,似乎要真的重新崛起了,羅大人為之奮鬥了一生的理想,終於實現了! 夏潯走出錦衣衛門衙門,門口站着幾個人,牽着幾匹馬,一見夏潯出來,立即向他躬身一禮。 夏潯翻身上馬,那幾個人忙也上了馬,簇擁在他周圍,這幾個人和夏潯一樣,都沒穿什麼官服軍服,只是箭袖抱肚,做了武人打扮。 待夏潯在馬上坐定,蔣夢熊道:“大人,可要去午門候駕麼?” 夏潯抬頭看看天色,說道:“皇上不會回來這麼快的,走吧,先在城中走走!” “是!”幾人立即打馬跟上夏潯的馬,沿禦道馳下。 “人手已經撒出去了麼?” 夏潯扭頭問緊緊跟在身邊的蔣夢熊,蔣夢熊道:“是,遵大人吩咐,咱們的人已經全都派出去了。” 夏潯點點頭:“咱們的人,眼下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確定那個人的下落、生死!” “是!”蔣夢熊猶豫了一下,又小聲道:“大人,殿下登基在即,有功之臣都在等着論功行賞,像那紀綱,後來居上,不但坐了錦衣衛使,而且馬上就要招兵買馬,重建緹騎,咱們飛龍把全部力量去找那人下落……唔……” 夏潯睨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痛快一點,不要婆婆媽媽的。” 蔣夢熊嘿嘿一笑,說道:“咱們飛龍,為殿下出生入死,功勛卓著,這時候是不是也該……” 夏潯臉色一沉,說道:“你們的功勞,皇上沒有忘記,該有的封賞,也自然會有,其他的,不要妄想。尤其是你們的身份,手更是不要伸得太長。眼下京城裡一潭渾水,易於摸魚,是麼?給我記住,該是你的,絶不會少了你的,但是這個時候,對京中諸事不要涉入,你知道今日高高在上的,明天是否是階下囚?你知道今日的迎門小吏,明日是否位列九卿?亂伸手,小心拔不出來!” 蔣夢熊見他震怒,臉色一白,連忙應道:“是,卑職省得了!” 夏潯在城中轉了轉,只見各處秩序井然,已經恢復了平靜,逃難的百姓大都業已離開京城回去重建家鄉,心中這才踏實下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燕王該從孝陵歸來,便驅馬往回趕。 前方經過一處府邸,剛一拐過牆角,夏潯就下意識的放慢了馬速,這是中山王府,他曾在此營救徐大都督,使了一招“飛天計”從羅克敵手中逃脫,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 拐到前方大街上,夏潯一眼便看到前方不遠處,路邊站着一個少女,身材窈窕,娉婷俏立,秀髮垂髫披于兩肩,那秀美的臉頰,彷彿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無一處不巧到極處,美到讓人窒息。那一身襲雲紋的白裳穿在她那窈窕的身段兒上,宛如一棵臨風的玉樹。 夏潯猛地勒住了馬繮繩,那是茗兒,她這幾天,也一直住在龍江驛軍營裡,每天裡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忙得夏潯這幾天根本無暇想起這個伴他一路逃亡,還留下幾許遐思綺想的小丫頭。 她正痴痴望着斜對面的中山王府,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她眸中隱隱的淚光。 “這小丫頭有家難回,有親難顧,真難為了她,偏偏這幾天人人都在忙,也沒顧上她。”夏潯心裡一軟,扭頭對蔣夢熊道:“徐輝祖這幾天還安份麼?” 蔣夢熊道:“奉大人口諭,屬下的人一直盯着他呢,他這幾天足不出戶,也不見外客,整天都守在祖祠裡面。” 夏潯道:“皇上現在還顧不上他,等忙完了登基大典,總會做一個處斷的。”說著便翻身下了馬。 蔣夢熊急忙提醒道:“大人,皇上馬上就要回城了。” 夏潯擺擺手道:“時間還來得及,我去開導開導那個可憐的小孩,你們不用跟來!” 第411章 狹路相逢 “郡主!” 茗兒扭頭看見夏潯,趕緊眨去眼中淚光,帶著些鼻音兒道:“今天姐夫謁孝陵,就要登基稱帝了,你怎麼沒有一起去?” 夏潯道:“在下受命,留守京城。” 茗兒怏怏地嗯了一聲。 夏潯嘆了口氣,勸慰道:“郡主,逝者已矣,大都督若是泉下有靈,也不會希望郡主悶悶不樂的。” 茗兒一聽他說起三哥,本來忍住的淚水登時又漾起了淚花,夏潯自袖中摸出自己汗巾,想想不妥又塞回去,瞅瞅路人異樣的目光,只好囧然道:“你看,就算我不會勸吧,好歹也是我一番心意,你怎麼……哭得更厲害了?” 茗兒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心中覺得好笑,那難過的滋味便輕了些,她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去道:“我才沒有傷心呢,你是個大忙人,一到金陵就根本看不到你人影兒了,忙你的去吧,人家不用你操心。” 夏潯解釋道:“這幾天,事情確實多了點,再說,郡主如今有殿下照顧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郡主不要傷心了,皇上一定會給徐家一個交待,給徐大都督一個交代的。” 茗兒繃緊了俏臉道:“我都說了沒有生氣!” “唉,郡主就不要嘴硬了,其實……” 茗兒惱了,霍地轉向他道:“好了好了,我傷心,成了吧?我傷心現在無家可歸了,你就光會嘮叨,那你給我想辦法!” 夏潯奇道:“無家可歸?在下知道郡主不願回王府,現在不是住在龍江驛麼?” 茗兒憤然道:“姐夫今天就登基稱帝了,稱帝后就要住在宮裡,龍江驛的駐地也要撤了,難道我搬去宮裡面住麼?你聽說過這樣的規矩?” 夏潯語塞,這幾天大家都忙着大事,小郡主如何安置,還真沒有想起來過。茗兒負氣地道:“我無家可歸了,你就會假惺惺的故作關心……” 夏潯陪笑道:“在下是真的關心郡主。” “好啊,那你給我安排個去處。” 夏潯一獃,說道:“郡主,在下如今也是無家可歸呀,我這幾天居無定所……” 茗兒瞟了他一眼道:“當初在北平的時候,我記得你說過在金陵有一處宅子,現在應該空着吧,不能借我住住麼?” “這個……不瞞郡主,自打進了金陵城,在下一直在忙,還沒顧上回去看看,現在府中是一片凌亂還是被人侵佔,又或者是遷民入城的時候也被官兵一把火燒了,在下一概不知……” “那怎麼辦?” 夏潯一攤手。 茗兒賭氣道:“我不管,你是男人,你想辦法!” 這句話說完,似乎也覺察其中有些岐義,俏臉不由一紅,連忙繃住小臉,免得叫夏潯看出她的羞怯。 夏潯訕然道:“郡主,可以叫皇上安排呀,雖說他是皇上,終究是你姐夫。” 茗兒道:“你現在忙,他豈不是比你更忙?” 夏潯無語了。 茗兒瞪了他一眼,原本只是負氣,可是看他真的袖手,卻真的有點生氣了:“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叫你叔叔!” “嗯?”夏潯有點沒反應過來:“叫我叔叔,這和幫不幫郡主有什麼關係?” 茗兒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說道:“的確沒甚麼關係,反正我見了姐姐姐夫,就這麼叫你,我見了滿朝文武,還是這麼叫你,我叫皇上姐夫和滿朝文武聽聽,你要和我皇大爺做平輩,你要做當今皇上的長輩!叔叔、叔叔、楊叔叔……” 夏潯怎麼也沒有想到,好心上前解勸幾句,小仙女居然就變成了小魔女,他欲哭無淚地道:“郡主,你沒事搞那麼大的輩份做甚麼?你這不是難為人麼?” 茗兒嬌俏地白了他一眼:“我哪知道?這事兒你得問我爹去!我不管我,我就叫,叔叔、叔叔……” 茗兒雖然平時一副小淑女的樣子,可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還是有點兒刁蠻小性兒的,只不過平時都被她良好的教養給抑制住了。可是不知道怎麼的,自打夏潯帶著她找到燕王后,也不關心她吃沒吃飽了,也不關心她睡沒睡好了,比她起的早的時候,也不知道給她拉拉被子,掖掖被角了…… 當然,現在不是逃難路上,這些事確實輪不到夏潯來管,這個……有點難為人家了,不過……問候一聲總可以吧?她氣就氣在夏潯把她丟給姐夫之後,就好象完全忘了她這個人似的,那種被他輕視的感覺讓她很難受,現在終於爆發了出來。 夏潯苦笑着求饒:“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來想辦法。姑奶奶你別叫了成麼,叫我的頭都大了!” 茗兒得意起來,卻故作矜持地道:“楊大人不用這麼客氣,本姑娘可沒有做人長輩的習慣……” “對,我嘴欠……”夏潯認命了,他扭過頭,沒好氣地衝着站在遠處的蔣夢熊嚷:“你,過來!” 蔣夢熊趕緊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大人。” 夏潯道:“皇上馬上就要回城了,我得立即趕過去,你,先找個地方,妥善安置這位小祖宗……” 茗兒不樂意了,她可不願意比夏潯輩兒大,哪怕他隨口說說也不行,小妮子馬上瞪起一雙慧黠美麗的大眼睛,不開心地道:“我是誰祖宗?” 夏潯一指蔣夢熊:“他!” 茗兒小瑤鼻兒一翹,“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夏潯策馬奔向朝陽門的時候,朱棣已經到了朝陽門,剛到門口,就被兩個人攔住了。 這兩人身着朝服,莊嚴隆重,卻是禦使連楹和董鏞。 朱棣早在與建文帝談判的時候,就列出了“奸佞榜”二十九人,其中並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他們對削藩並不熱衷,對方黃之流的削藩手段更不以為然,但是朱棣進城、建文帝自焚之後,他們也沒有跟着吳有道等官員一起去覲見燕王,向燕王勸進。 他們一直在等待,等待燕王下一步的行動。 你說你是靖難,可以,朝廷兵馬打不過你,我們兩個手無縛鷄之力的讀書人自然只能聽之任之。 建文皇帝自焚,他們同樣沒有辦法,舊主雖去,他們並未選擇殉死追隨,朱允炆對他們遠未達到以國士相待的地步,朱允炆以國士相待的是方孝孺,方孝孺都未自殺呢。 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堅持,那就是道統,道統是天下奠基,萬不可廢。建文皇帝死了,小太子朱文奎也死了,可是建文帝還有個兩歲的小兒子朱文圭,靖難既已結束,這帝位就該傳給朱文圭,就算朱文圭年幼,不能掌理國家,建文帝還有幾個兄弟在,你朱棣自己做皇帝,那就是失了道統。 做為儒家弟子,這是他們萬萬不能容忍的。可是他們兩個不是勸進之臣,無緣隨朱棣赴孝陵祭祖,孝陵山腳下護衛森嚴,他們也混不進去,所以一直候在朝陽門這朱棣必經之處等着。一見朱棣的儀仗到了,連楹和董鏞立即舉起警衛士卒橫攔的長槍,向朱棣的儀仗撲去。 朱棣的侍衛一見馬上將他們攔住,朱棣見是兩個文官,不覺有些疑惑,他把手輕輕一舉,侍候在一旁的紀綱連忙喊道:“放開他們!” 兩個禦使撲到朱棣身邊,一把揪住他的馬繮繩,厲聲喝道:“逆賊,下馬!” 這一聲大喝,百官盡失顏色,朱棣把臉一沉,沉聲道:“你們說甚麼?” 連楹正氣凜然地道:“以臣篡君,可謂忠乎?以叔殘侄,可謂仁乎?背先帝分封之制,可謂孝乎?既曰靖難,竊據主位,名分紀法蕩然無存,這不是逆賊嗎?” 朱棣沒想到剛剛回城,就受到他們如此詰難,只氣得面赤如血,他還未及回話,紀綱已大聲喝道:“孟聖人說,君視臣為草芥,則臣視君為仇寇,君王不仁,何以盡忠!你說以叔殘侄,四年以來種種,你眼瞎了看不到?到底是以叔殘侄還是侄殘叔父!背叛先帝分封之制的,到底是建文皇帝還是燕王殿下!來人,把這兩個奸臣同黨拿下!” 連楹和董鏞破口大罵,連楹被兩個侍衛擰住臂膀,他仍掙扎着跳起來,朝朱棣臉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厲聲喝道:“狼子野心,天地可鑒,朱棣逆賊,不得好死!” 朱棣臉上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輕輕頷首道:“好,罵得好,你道本王的鋼刀不利麼?” 他的目中攸地閃過一片血色,沉聲喝道:“把他們就地斬首!” 紀綱把手一揮,錦衣侍衛拖起連楹、董鏞就走,二人仍舊罵不絶口,直到被錦衣大漢拉到路旁摁倒,揚起鋼刀“噗噗”兩聲,乾淨俐落地砍下了他們的人頭,罵聲這才止歇,圍觀百姓中頓時傳出一陣驚呼。 伴在朱棣身邊的周王氣得渾身哆嗦,說道:“孫子可以當皇帝,兒子就不行;侄子可以殺叔叔,叔叔就只能束手就擒。這就是他們的忠,他們的道!這兩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東西,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一個面容清瞿,兩頰削瘦的官員上前道:“殿下應天順人,萬姓率服,今日即繼皇帝位,那就是天下之主了。此等佞臣冒犯殿下,乃大不敬之罪,當誅九族!” 這人叫陳瑛,才學是有的,先從太學,後任御史,接着擔任山東按察使,後來又調任北平府僉事,建文帝欲剷除燕王時,把與燕王走動甚近的官員都籍故或貶或調遷離了北平,這陳瑛被人舉報收受燕王財物,所以貶謫廣西,去年上下活動,才得以回京。 朱棣抬起手,將臉上唾液輕輕擦去,淡淡地道:“不過兩個中了腐毒的老朽罷了,其智雖愚,氣節難得,總歸無傷于國家,斬其首足矣!” 陳瑛連忙欠身道:“殿下仁慈!” 經過了這件事,朱棣的心情受了影響,臉上沒了笑模樣,他擺擺手道:“走吧!” 儀仗繼續往皇宮而去,陳瑛捻着鬍鬚,慢慢跟在後面,一臉若有所思。 第412章 三大詔 建文的時代,象煙花一般,在短短的四年之後結束了。 新的王朝,永樂的時代來臨了。儘管它的登基大典因為倉促而顯得簡陋,因為倉促而沒有四夷來賀、諸王來朝,但它畢竟是一個新的開始。 奉天殿,燕王朱棣身穿龍袍,頭戴皇冠,威嚴地坐在禦座上,王公國冑,父武百官齊集,那些老臣看到坐在上首的朱棣,恍惚間竟有一種錯覺,似乎……三十年前,剛剛驅逐韃虜,重建華夏的洪武大帝又回來了。 那時,洪武皇帝也是這般歲數,也是這般模樣,也是這般自信、也是這般鋭氣勃勃,雖然中間隔了一個短命王朝,可是似乎,永樂皇帝,才是挾洪武餘烈,開創新時代的那個天子。 已然晉陞中官大太監的木恩雙手奉着寶璽,高高舉過頭頂,百官齊刷刷跪下,山呼萬歲。 接受百官朝賀之後,朱棣雙臂張開,威嚴地說道:“眾卿平身!” 百官三跪九叩,行完大禮,紛紛從地上爬起,肅立班中。 朱棣緩緩站起,目光從父武百官、勛戚公卿們臉上一一掃過,朗聲說道:“朕本才輕德薄,難堪大任,奈何父武百官極力勸進,為保宗廟社稷,朕只得遵從眾志,登基大寶。” 百官再拜:“萬歲!” 可是朱棣和朱允炆明顯是兩個打法,他的登基大典沒有多少繁父縟節的客套,把人折騰得發暈的禮節,剛剛登基,朱棣就雷厲風行地開始施政了。 “俺今既是皇帝,就當謀天子之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宜當同心戮力,協助與俺!倘有作奸犯科、上不能報效君王,下不能安黎民百姓者,依律論處,或有另存異志者,無論其身居何位,俺都要嚴懲不貸,絶不相饒的!” 習慣了朱棣說話的北平舊臣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兒,在京的官員聽了朱棣這口腔調卻几乎暈倒:“都成了皇帝了,怎麼還是一口一個俺吶,你得朕吶!” 不過朱棣這個皇帝顯然跟朱允炆不太一樣,旁邊也沒有黃子澄和方孝孺時時教他什麼是“禮”。朱棣嫌那父謅謅的話說起來咬父嚼宇也就罷了,更大的問題是說不到點子上。 朱棣說完,向另一個中官大太監,隨他出生入死、百戰沙場的燕王府內宦狗兒一擺手,狗兒便在禦階下站定,徐徐展開了朱棣禦極的詔書。 這道登極詔是大才子解縉所寫,內容何止一個錦繡,更重要的是,他用最簡潔、最有力的語言,講述了建文帝如何受奸臣慫恿,更改祖宗遺制,永樂帝又是如何被迫起兵靖難,今日要恢復祖制的道理。這番話是必須講的,因為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永樂皇帝繼承的是太祖洪武皇帝的衣鉢,他並不承認朱允炆這四年來的所作所為之合法性。 這一道旨意,開宗明義,宣佈這一年是洪武三十五年,次年為永樂元年,也就是說,建文四年的統治不予承認。緊接着,就宣佈開國皇帝、太祖洪武的一切法律和制度全部予以恢復,什麼依照周禮並府並縣、更改官名,統統改回洪武舊制。 這一拳打得眾人暈頭轉向,詔書宣佈完了,百官剛剛鬆了。氣,以為今天的大典接下來就是告天告地告祖宗,一大套的繁文縟節了,不想狗兒把詔書交給木恩,緊接着又是一道聖旨。 這道聖旨卻是對人事的安排,顯然也是大家最為關心的內容,父武百官登時精神一振,側耳傾聽起來。 首先就是對建文帝、皇后及皇太子喪禮的安排,喪禮依帝后及太子禮制舉行,這既是對建文舊臣的一個安撫,也是彰顯新帝的寬厚,不過心細的文官注意到,永樂皇帝沒有給建文皇帝謚號。 緊接着,卻是對建文帝四年來打擊整治的諸王的安排。 湘王朱柏,朱允炆給這位叔父的謚號是“戾”。朱棣改“戾”為“獻”。封為湘獻王。湘王的墳塋因為是一家老小自焚而死,且有許多宮人奴婢隨 之赴死,原本只是簡簡單單全部埋在了一起,造了一座大墳塋,朱棣也宣佈,重新拾骨隆重安葬,且因湘王一脈已經死絶,專門委派祠官奉守祠院。 建文舊臣中有人本來還想懇請朱棣賜予建文帝一個謚號,要不然畢竟曾是一代帝王,連個謚號也沒有,未免太寒酸了些,可是一聽朱棣緊接着就是對被逼死的湘朱 柏的安排,馬上閉上嘴不說話了。相對於朱允炆對逝者的不厚道,不賜謚號似乎也容易接受了,如果要賜謚號,保不齊永樂帝會給個什麼難聽的謚號。 之後,便是周王復爵,仍返開封藩國,齊王、代王也分別從監獄裡放出來,復爵返回封地,寧王予以厚賞,卻沒有要他返回大寧,而是改封于南昌,南昌較之塞外苦寒之地要繁華許多,到那裡做藩王,明顯比在塞外舒服得多。 但是有一點,寧王在塞外,因為近蒙古,為了衛戍邊疆的需要,他可以節制八萬精乓,而到了南昌,除了三護衛兵馬,就不可能擁有這麼大的兵權。 眾人還沒品出其中滋味,重頭戲就來了,諸王以下,對群臣的賞賜和安排開始了。首先自然是有從龍之功的北平系功臣,第一人就是東昌一戰以為朱棣身陷重圍,奮勇殺入,以致身陷敵營力竭戰死的大將張玉,以之為靖難第一功臣,追贈英國公,謚忠顯,加封河間忠武王。 第二位就是首倡靖難,四年來輔佐世子鎮守北平的道衍大師,道衍大師俗家名稱姚廣孝,官授太子少師,封榮國公;第三位是徐增壽,封定國公;第四位是丘福,封淇國公;第五位是朱能,填成國公,第六位是楊旭,封輔國公。以上六位國公俱為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食祿二千五百石,子孫世襲。 前面五個無人不知,可這楊旭是甚麼人卻有許多人並不知道,竟然得封世襲國公,群臣不免大為驚訝,甚至有人大為不平,雖然沒有竊竊私語,這麼多官員站在那兒,但有人稍有異動,便覺一陣騷然。不過北平系的官員,尤其是北平系的高級高官卻是神色平靜,一臉從容。 楊旭有什麼功勞?朝廷密敕逮捕燕王,北平都指揮使張信跑去給燕王報了個信,封的是勛國公,楊旭靖難之前就救過燕王滿門性命,靖難之後,在金陵故意行刺失敗,又救燕王一回,再救燕王世子及兩位王子,白溝河一戰運籌帷幄,智斷李景隆帥旗,以致南軍必勝之局反遭大敗,之後濟南城頭示警,再救燕王一命,潛入南京城掌握機密情報,使得燕王燒燬屯集於沛縣的萬船糧草,勸降陳琿,使得北軍得有戰船無數,從容過江,一戰而定天下,這樣的功勞,還不夠資格封國公嗎? 能站在這金鑾殿上的人,個個都是人精,一看北平系的高級官員個個一臉的理所當然,其他人雖不明底細,卻也不再牢騷,只是耐心聽下去,不料聽完了北平系官員的封賞,再封到建文舊臣時,頭一個居然是曹國公李景隆,群臣不禁嘩然。 說實在的,這李景隆的名聲確實不太好,建文舊臣固然大多看不起他,北平系的文官武將一樣的看不起他,這樣的貨色,居然得封左柱國、太子太師、曹國公、增祿一千石,子孫世襲,這還有天理麼?就因為他開了次城門? 這一次的騷動比聽到楊旭封國公閙出的動靜還要大,因為這一次主要是北平系的功臣們表示了不滿,朱棣端坐龍椅,微微一笑,並不在意。 接下來首倡勸進的茹常,同樣得到了極大的封賞,茹常受封為奉天翊運守正父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太子少保、兼兵部尚書、忠誠伯,食祿一千石。 朱棣對他們大肆封賞,自然有他的道理,除了這些人一直是建文朝的議和派首領,後來燒燬沛縣糧草也罷,得開金川門,以最小的傷亡進入金陵城也罷,也都有他們的功勞,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是建文舊臣中勛戚和朝臣的代表。 朱棣並不想大動干戈,他希望人心能儘快地穩定下來,朝廷能儘快地穩定下來。治理這麼大的天下,僅靠他從北平帶來過的那些武將是不成的,朝陽門外那一幕,深深地觸動了他,不管是降臣也好、隨波逐流迎奉新主的建文舊臣也罷,他希望能給他們一個明確的訊號:只要擁戴我,我既往不咎,一視同仁,絶不會虧待了誰。 所以,隨他打天下的許多功臣老將憤憤不平的樣子,朱棣坐在上首,只好當作不曾看見了。 這道詔書洋洋灑灑,宣讀的時間最長,等到這計詔書宣罷,不管群臣何種心思,都鬆了口氣,因為金殿迎奉新君的儀式總算是結束了。卻沒想到,朱棣和他老子朱元璋一樣,也是個工作狂,文武百官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中官狗兒又拿起了第三道詔書: “蘇松四府,復洪武稅賦。凡四方水災乾旱,免除賦稅,豐年而無災情,土地貧瘠者亦當優免賦稅。凡饑荒年景,全部蠲免兩稅,且地方官府要先開倉賑民,後向朝廷稟報。都察院遣巡視官巡視地方,有瞞災不報、有災不賑者,逮捕法辦。新朝初定,各地官府,尤宜撫安軍民,有奸貪者,逮治重罪!京官七品以上,外官縣令以上,各舉一人,量才擢用,如有貪污,連坐!” 想不到永樂皇帝登基當日,就頒佈了一道施政詔書,這道詔書的重點就是吏治、就是反貪,特意把這道詔書放在登基當天頒佈,這分明就是朱棣的反貪令了。 永樂禦極,頒了三大詔,第一道,盡覆建文舊政,這是魄力;第二道,大封新舊官吏,這是懷柔;第三道,興奮之餘的官員們,似乎感覺到了一點太祖在世時的鐵血味道。繼建文的“四載寬政解嚴霜”之後,手腳不太乾淨的官員,似乎又感到了颯颯的秋意…… 殺太平 第413章 新官上任 潺潺的清水,沿著一個小孔不疾不緩地注入更漏,漏箭以肉眼難見的速度一點一點地移動着,每當它移動八個刻度,也就是半個時辰,刻漏房值宿的太監便會通知直殿監太監,直殿監的太監馬上高舉標示着新時間的牌子趕往皇帝的寢宮向直班太監報告。 皇宮裡一片寂靜,除了在外殿當值巡夜的錦衣衛,以及這些徹夜不眠的值宿太監時而移動的燈火,對整個皇宮建築群來說,是寂靜的,黑沉沉的。 四更天,青地金字的“時辰牌”又準時送到了皇帝寢宮,太監唱起,永樂皇帝迅速起床,開始沐浴更衣,梳理髮須,然後用早膳,飲茶,隨後奉禦太監開始侍候穿戴。 與此同時,刻漏房還在工作,眼見時辰已到,他們立即一溜小跑兒地趕去午門通知,鐘鼓司鳴鐘,午門大開,文臣武將一左一右,魚貫而入。後宮裡,掌印太監、秉筆太監亦步亦趨地隨着坐在轎上,精神抖擻的永樂皇帝,走向奉天大殿。 十二個身強體健的都知監太監前方引駕,錦衣衛伴駕,這時,奉天殿前,太監開始“鳴鞭”。禦前侍衛、宮女、太監、文武大臣如織機一般穿梭,為這座華麗的宮殿帶來了生氣。 這裡就像刻漏房裡那具精密已極的時間機器,每一個環節,都一絲不芶地運作着,這是整個帝國的心臟,它運作的結果,將直接影響着整個大明帝國、影響着萬千黎民的命運。 第一天上朝,對朱棣來說,是透着新鮮和生疏的,不過,他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節奏。 新帝新政,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了,何況他雖登基,許多地方還沒有歸順,軍事、政治、經濟,各個方面,都有許多事情需要他這個皇帝來拿主意,朱棣認真地聽著臣子向他稟報各種各樣的消息,隨時做出批示。 因為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今天的早朝似乎也過得特別快,很多大臣還沒來得及說出他們想要請示的事情,早朝就已到了時間。 今天陰天,似乎要下雨,朱棣一直忙碌到中午,才到偏殿用午餐。在太監們眼裡,這個新皇帝是很威嚴也是很能幹的。但是朱棣其實現在很難受。 他在北方多年,喜歡吃麵食,正當壯年,飯量也大,但是這頓飯,他只吃了一個饅頭、一塊烹製的鮮美的羊肉,還有一點豆腐,便吩咐撤宴,到正心殿休息了。 他一面喝着午茶,一面叫人去傳太醫,同時回想著早朝上所聽到的有關這個帝國的種種問題,思考處理上是否還有什麼不當,以及他打算對這個帝國注入的新的東西從什麼角度鍥入。與此同時,他還輕輕捶打着雙腿,那裡正痠痛難忍。 他有風濕病,這是他早年征討漠北元遺,與將士們一起摸爬滾打、爬冰臥雪落下的毛病,因為今天陰天,所以骨頭又酸又痛,但他在朝會上不能露出一點不耐和痛苦,每個臣子向他稟報時,他都得做出認真傾聽的姿態,他也確實在認真傾聽。 雖然他自信自己比那個愚腐的侄子更有能力,由他來治理天下,無論對國家、對百姓,都將比朱允炆治理的更好,可是他先天不足,他差了一個道統,偏偏這道統是讀書人最在乎的,是凌駕于國家和萬干黎民的利益之上的,為了道統,他們可以犧牲這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的性命,在朝陽門外,已經有人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他要努力,不但要努力,要比朱允炆付出百倍的努力,還要創造輝煌的功績。李世民不就是這樣做的麼?他希望用自己創造的功業,得到天下士子的擁戴,要治理天下,終究要依靠他們。 他更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後人承認他是個稱職的皇帝,他現在已經位居九五,天下至尊,除了身後之名,已經沒有什麼是他想要追求而得不到的了,他得為此而努力。 吃了太醫送來的藥,又午休片刻,身上的病痛稍緩,朱棣便振作精神,召集六部官員繼續議事。 首先是吏部,文選司和稽勛司官員向他提供了一長串的名單,昨日登基大典上,他任命和封賞的都是最高級別的官員,還有更多的任免等着他來決定,經過一番認真的詢問,逐一敲定,最後他確定了晉陞和獎勵的名單。 隨後戶部向他稟報國家人口、田畝數字、往年的收成,今年受兵災以及因為兵災而尚未及處理的各計旱澇災害,朱棣認真傾聽,下令免除因為戰爭和旱澇災害影響到的山東、河北、河南、甘肅等地半年的稅賦。 接着禮部向他稟報對建文帝后及太子的安葬禮儀詳細安排,並促請皇帝儘快把燕王妃和世子從北平接過來,儘快封后及冊立太子。 然後是兵部彙報各地的駐軍動向,包括盛庸的殘部、山東的鐵鉉、鳳陽中都的駐軍,以及那位擁軍四十萬駐軍淮安,迄今仍對朱棣率軍攻入南京“一無所知”的的梅殷梅駙馬的情形,同時,還向他稟報了象山等沿海地區受到倭寇襲擾,象山衛千戶易紹宗戰死沙場的事蹟。 “日本!” 朱棣冷笑了一聲,他現在還顧不上那些被他爹奚落為“觀天坐井、君臣語蛙”的東瀛矮子,他想了一下,說道:“命令沿海官兵,加強防衛,勿使倭寇再侵擾俺的臣民。着令陳暄率水師東向,增強沿海防禦。易紹宗為國捐軀,忠勇可嘉,下旨,追升一級,賜葬象山玉泉山,賜刻碑表彰,賜其家錢糧,由其子襲繼父職,從軍效力。” “遵旨!” 茹常答應一聲,又道:“淮安梅殷處,兵馬四十萬……” 朱棣又是一聲冷笑,他早已洞悉梅殷的心思了。 他率十五萬大軍南下,連南京城都占了,這位奉了建文帝之命北上淮安,就是為了阻止他南下的梅駙馬居然對他的動向一無所知,對南京的情況一無所知,天下有這樣自欺欺人的笑話嗎? 這位梅駙馬明顯是愛惜羽毛,既不敢與他一戰,又因為是皇考駕崩前,顧命榻前的親信大臣,不好直接背叛建文,所以才裝聾作啞,按兵不動,這讓朱棣非常不屑。 如果梅殷能領兵與之一戰,或者見大勢已去,乾脆慷然投降,倒也不失為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如今這樣作為,朱棣從心眼裡看不起。他想了想,喚道:“木恩!” “奴婢在!” 木恩趕緊趨前拜見,木恩現在可不是一位禦前小內侍了,朱棣入主皇宮之後,已經把他提擢為直殿監中管大太監,在宮裡那也是位高權重的人物了。 朱棣淡淡地道:“詔諭寧國公主,寫封家書,請她的駙馬爺回來!” 木恩趕緊道:“是!” 朱棣的性格和他老子非常相似,朱元璋就是這樣的性格:“擰着幹!” 朱元璋相中一塊地方你說那地方有湖不適合建皇宮,他就把湖給填嘍,反正不挪地方;你貪污軍糧,他就用幾千石糧食把你活活壓死;你貪污為學子們建造學舍的錢,他就砍你的頭,埋在學舍門前必經之路上讓學子們日日踐踏而過…梅殷不就是想要他一道詔書再順坡下驢麼,當初寧王也玩過這種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事,那時朱棣不能不予配合,可現在主動權掌握在他的手裡他自然不必委曲求全。朱棣偏不給那一道詔書,你想下坡讓你老婆給你一封家書,你愛下不下!當初北軍過淮安,你都不敢出兵交戰,難道現在敢造反麼? 木恩急急趕去“十王府。”向寧國公主轉達皇上口諭,朱棣又向笳常詢問了一下 牧馬司、車駕司與武庫司的情況,說道:“朕已令軍器局火器匠人、作坊,一概移交錦衣衛南鎮撫司督管,你儘快安排交接。在三千營、五軍營之外,朕要單獨組建 一支純以火器為主的京營部隊‘神機營”這方面,你要會同五軍都督府、錦衣衛南鎮、工部一同辦好。” 茹常連忙躬身稱是。 朱棣又看向新任都禦使陳琪,吩咐道:“俺登基稱帝后,沒有大赦天下!常言說,一人得道,鷄犬升天,可是如果因為俺做了皇帝,殺人、姦淫、貪墨之罪大惡極的囚徒,都要因此沾光,那不是豈有此理嗎?不過,你們禦使台要對刑部已判決的案件、懸而未決的案件,認真梳理一下,確係輕案重判處理失當的,要予以糾正,貪污受賄卻因士大夫身份而遭輕判、不判的,重新審理,從重處罰!” 陳續趕緊道:“臣遵旨,臣還有兩件事稟報陛下。” “你說。” 陳續道:“建久舊臣,曾有多人奉命赴各地募兵,準備拱衛京師。其中黃觀已募集萬餘兵馬,乘兵船趕赴金陵,船至安慶羅剎磯,聽說建文帝自焚,陛下已破金陵城,他便投江自盡了,其所募兵馬,亦自散去。” 朱棣臉上頓時一黑:“又一個,又是一個,死也不肯承認我悔…” 陳琪察顏觀色,又道:“王叔英募兵歸來,途中聽說陛下繼承大統,業已自盡身亡了。” 朱棣驀地握緊了拳頭,他忽然覺得痠痛的雙膝更加難受了,難受得讓他只想躺下來。 陳琪道:“還有湯宗,場宗扮成百姓意欲逃出京城,已經被抓住了。陛下順天應命,承繼大統,已為天下之主,可是這些效死建文者,食古不化,專與陛下為敵,臣以為,未死者當誅,已死者亦不應饒過,當夷其族!” 這湯宗就是得了建文帝授意,率先向朝廷“告發”燕王謀反的原北平官員,陳琪當時也在北平當官,就是因為被湯宗告發,說他與燕王府走動密切,所以被貶官發配廣西,陳琪此人睚眥必報,如今既然抓住了湯宗,他豈肯放過。 朱棣默然半晌,說道:“朕初舉義不過欲誅奸臣方、黃、齊泰數輩,餘者但有歸順之意,皆可宵而用之。” “陛下!” 朱棣擺擺手:“他們都是盡忠於皇考的,故而忠於建文,朕並不恨他們忠於建文,只恨那心懷險惡、導誘建文、變亂祖宗遺法的奸佞!” 陳續剛剛做上都禦使的位子,很有點新官上任三官火的味道,而且都察院是幹什麼的?就是糾察百官的,如果能多做幾件大事,他在朝中的地位、在皇上心中的地 位自然也就不同凡響了。可是,前番在朝陽門外,此番在正心殿中,一連兩次向朱棣進言,想把株連搞得大些,都被朱棣拒絶,陳琪不覺有些喪氣。 陳琪唯唯兩聲,並未退下朱棣問道:“還有甚麼事嗎?” 陳琪嚥了口唾沫,說道:“還有……寧波知府王班,趕造戰船,欲進京勤王,聞陛下已登大寶,其部下自行潰散,且有軍士綁了他進京來獻與陛下不知對此人當如何處置?” 朱棣自一早晨起來的滿腔熱忱被這幾瓢冷水都潑涼了,他黯然擺擺手,吩咐道:“罷他的官,遣回故里去吧!” 陳續一怔萬沒想到朱棣的處罰竟然這麼輕,不禁有些嗒然若失,他唯唯答應兩聲剛要退到一邊,朱棣忽道:“對了,這裡有幾份奏摺!” 朱棣從案上拿出幾份奏摺,遞與陳瑛原本凝重的臉色總算有了些笑模樣:“這是景清、馮萬順、石允常、徐安、趙清、周緒幾人遞上的請罪奏摺,除了那首惡三人肯認罪的,俺都要寬寄的,你與刑部商議一下,近日遞個釋免他們的奏摺,讓他們出獄吧。尤其是景清,俺在北平的時候,他曾做過俺的參議,此人品性清廉,辦事幹練,讓他官複原職,入朝做事吧。” “還有……” 雖然被黃觀、王叔英和那位寧波知府王珊的事情給打擊了一下,不過一想起這些名列‘奸佞榜’卻已肯向他俯首認罪的大臣,朱棣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在押人犯中,卓敬、練子寧,這也是極難得的賢士能臣,你們都察院也不要一味的只知抓人,去獄中說服一下,如果能說服他們為俺所用,那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陳琪更加不快,只得怏怏答應一聲,退到了一邊。 這時,因為有事剛剛趕到的刑部侍郎急匆匆走進來向皇上行禮,因為刑部尚書暴昭也是奸佞榜一員,已經下了大獄,刑部暫由侍郎主持事務。 朱棣見他滿頭大汗,好象是跑進宮來的,便道:“有什麼事?” 刑部侍郎廖恩躬身道:“啟稟陛下,盛庸率其殘部來降!” “盛庸?” 殿下眾臣齊齊一驚,這可是第三任的討逆大將軍,朱棣自起兵以來,只在兩個人手下吃過大虧,一個是平安,一個就是盛庸,平安已經降了,現在北平任職,可那時朱棣還未得天下呀,這個盛庸眼見大勢已去,才率眾來降,皇帝會怎麼處治他呢? 朱棣剛剛有了點笑模樣的臉上,已是陰雲密佈,目中隱隱地泛着殺氣:“盛庸?帶他來見朕!” 旁邊馬上出去傳旨,不一會兒,宮中禁衛便押着五花大綁的盛庸來到正心殿,一見朱棣,盛庸卟嗵跪倒,叩頭道!”罪臣盛庸,見過陛下! 久久,不聞一語,盛庸的臉色漸漸白了,又過許久,才聽朱棣冷冷一哼,盛庸身子一顫,就聽朱棣問道:“朕來問你,濟南城下詐降,以干斤閘欲取朕性命,是誰的主意?” 盛庸不敢抬頭,俯首道:“陛下,‘詐降計’是山東布政鐵鉉的主意!” “好,這也罷了,兵不厭詐,朕不見責。” “啪!” 龍書案猛地一拍,滿殿的文武齊齊打了個哆嗦,一齊躬下身去,就聽朱棣森然問道:“那麼,濟南城頭,豎太祖靈位以之為盾牌,以臣子之身而辱君上、視俺皇考在天之靈為木偶傀戲的,又是哪個?” 這句話殺氣騰騰,盛庸大氣也不敢喘,只是低低地道:“回奏陛下,這…也是鐵布政的主意!” “此言當真?” “罪臣既然來降,豈能欺瞞陛下,此事,當初奏捷手朝廷時,罪臣不敢奪人之功,亦曾寫得明白,朝中諸位大人,應該是知道的。” 朱棣冷冷地瞟了眼殿上眾臣,兵部、吏部、禮部的幾位官員一齊躬身道:“陛下,臣等職司所在,當日是見過報功奏摺的,這兩件事,的確是鐵鉉所為。” 朱棣聽了顏色稍霽,抬手道:“既然如此,你起來吧,與他鬆綁!” “是,是!”盛庸暗暗鬆了口氣,左右錦衣侍衛放開手,讓他站了起來,為他解去繩縛。 朱棣道:“兩軍作戰,各顯本領,勝敗,俺不怪你。可俺是皇考之子,爾等是先帝之臣,戰場之上,侮辱君父靈位,視之如傀儡木戲,無論是為子還是為臣,如此不敬,絶不可赦!” 盛庸顫聲道:“是,是!” 朱棣瞟了他一眼,說道:“你不必惶恐,此事既不是你的主張,且你已然來降,前罪一筆勾銷,官複原職吧。 不日,梅殷將從淮安回來,如今山東未定,淮安須得大將鎮守,介時你便與安平侯李遠,共赴淮安鎮守,淮安久困兵革之地,卿宜輯兵養民,以稱朕意。” 盛庸大喜,連忙抱拳躬身道:“臣,領旨,謝恩!” 朱棣抬頭看看天色,眼看著都要黃昏了,便擺擺手道:“好了,朕累了,你們都下去吧!” 眾臣連忙躬身退下,等到他們都出去了,朱棣沉默片刻,對剛剛傳旨回來的木恩道:“傳解縉、胡靖、李貫、吳溥來見見朕!” “奴婢領旨!” 木恩轉身剛要走,朱棣又喚住了他:“慢着,楊旭在哪兒,怎麼早朝之後,朕就沒看見他了。” 木恩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回稟皇上,奴婢剛剛去十王府傳旨時,聽懷慶公主說,輔國公楊旭去王駙馬府吃酒去了。” 朱棣笑罵道:“老子累死累活一整天了,他倒自在,封了國公,便只想享清福了麼?不成,去把他給俺叫來!” 木恩笑着行了一禮,剛要轉身離去,朱棣又道:“還有錦衣衛南北鎮撫紀綱、劉玉珏,叫他們一起來!” 劉玉珏正在荒廢已久的南鎮撫司組建他的班底。他的人。從錦衣衛的舊人中轉移過來一批,永樂皇帝登基之後,宮中侍衛換了許多燕山衛的人,替換下來的天威將軍們沒有去處,便被劉玉珏要過來了。此外,則是夏潯從飛龍密諜中給他劃撥過來的一些人。 劉玉珏容顏俊美如處子,看著就無甚威嚴,以前他又是羅僉事面前的小跟班,所以錦衣舊人都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錦衣南衙封門已久,裏邊到處是灰土垃圾,劉玉珏的人馬都是現成接收的,人到的齊全,一早他便吩咐眾人先清掃公署。不料,錦衣舊人,尤其是剛剛從宮裡替換出來的那兩個衛指揮,一向安逸慣了,他們原來的職位又在劉玉珏之上,所以對他的吩咐根本不以為然。 劉玉珏忙着去錦衣衛衙門向他的舊識好友兼上司紀綱交接事務,待到傍晚回到南鎮,就見那兩個衛指揮負責的地片兒紋絲沒動。兩位大爺躲在樹下乘着陰涼,正在談天說地,他們手下那班人也是高談闊論,懶懶散散的坐了一片。 劉玉珏二話不說,馬上對那兩個衛指揮吩咐道:“打明兒起,你們兩個不用來了,南鎮撫用不起你們這樣的大爺。” 兩個衛指揮一怔,他們本也料到劉玉珏會有責難,但是劉玉珏年紀輕、資歷淺,想要樹立權威最好的手段估計也就是明裡訓斥兩句,暗里拉攏一番,許他們兩個重要些的職位以鞏固自己,想不到劉玉珏竟然當眾做出這樣的安排,兩人勃然大怒,跳起來厲聲道:“姓劉的,你說甚麼?老子在錦衣衛辛辛苦苦打熬半生,你說不用就不用了,你想讓老子去哪兒?” 劉玉珏淡淡一笑,背負雙手,微微揚起了那張俊俏的面孔:“沒有職位,自然就是散職,在家候着吧,哪兒有了缺,或許會有人用你。如果你們想求本鎮撫幫忙,我倒可以幫你們活動活動,在孝陵衛給你們安排個地方!” 那個年近四旬的衛指揮怒不可遏,劈胸就向劉玉珏抓來:“你個小兔崽子。” 劉玉珏嘴角噙着一絲冷笑,一抹寒光在眸中一閃而過。 對羅僉事,他是依附和服從,對夏潯,他是信賴和親近,他的柔弱,也只在羅克敵和夏潯面前,如果別人也覺得他好欺負,那就錯了,大錯特錯! “有好戲看了!” 錦衣衛們呼啦啦地圍了過來…… 第414章 南北鎮撫 一見那個衛指揮探手向自己胸前抓來,劉玉珏傲立不動,目中卻有一道寒光攸然閃過。 那個衛指揮大剌剌的,手指剛剛觸到劉玉珏的胸口,劉玉珏纖白如玉的一雙手掌便突然動了,他左手一托、右手一扼,乾淨俐落的一個擒拿動作,那衛指揮慘叫一聲,整個人便順勢跪了下去。 劉玉珏確實沒用多大勁兒,這一招更多的是一股巧勁兒,他只是在一個關鍵點上使力,拿捏住了對方的手腕,而對方來不及反應,仍舊用足了力氣杵向前來,自己把自己的手腕給扼斷了。 這一招巧妙的擒拿手法,是夏潯教給他的,但是能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時機、角度、力度拿捏的這麼穩,這幾年他定是沒少下功夫。 那衛指揮痛得冷汗淋漓,他真不敢相信,這個長得像個俊俏大姑娘、說話神氣也像個大姑娘的鎮撫大人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居然下得了如此毒手。 另一個衛指揮一見老友落得這般下場,怒火攻心,“嗆”地一聲拔出了綉春刀,指向劉玉珏胸口,厲聲道:“你敢下毒手?” 劉玉珏用行動回答了他,右腿攸地踢起,官靴的靴尖吻上了被他擒住的那個衛指揮的下巴,把他一腳踢了出去。那個衛指揮身高體胖,怕不有一百八十斤上下,居然被劉玉珏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腳給踢得飛出去一丈多遠。離得近的人清楚地聽到“咔嚓”一聲,下頜骨恐怕是全碎了,那衛指揮一聲沒吭,已經暈了過去。 在場的錦衣衛不乏技擊高手,這些曾經的禦前侍衛可不是隨王伴駕的一個擺設,雖然他們只是打打旗子、走走儀仗,可是他們當初能入選錦衣衛,除了身世這個必要條件,高明的武功也是一個,而且當了宮中侍衛之後,不當值時的訓練強度也超過其它所有的衛所官兵,包括京營精鋭,尤其注重個人技擊的訓練。 他們當然看得出,這一腳踢出去之前劉玉珏有個向外揚手的動作,有籍這個衛指揮吃痛主動後撤的取巧動作,可是鎮撫大人這一腳的力量仍舊驚人,這還是在他輕描淡寫的一擊之下,這位鎮撫大人的腿部爆發力……如果他全力施為,那將是何等驚人? 一時間,眾人對這個貌若處子的鎮撫大人刮目相看,竟然沒有人敢跟着鼓噪了。 劉玉珏面對胸前那口鋒利的鋼刀不以為然,向他淡淡一笑道:“本鎮撫已經下手了,不是麼?” 說罷一轉身,竟把背部賣給了他,擺明了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那衛指揮當着眾多舊部,羞刀難入鞘,一咬牙,便向劉玉珏刺來,不過對方畢竟是他上司,這一刀他還是留了力氣,估計只想給劉玉珏一點輕傷,刮破點皮兒,叫劉玉珏難堪一下,自己也就有台階下了。 可他手中刀剛剛遞出,斜刺裡又是一道刀光閃過,“噗”地一聲血光四濺,這個指揮一聲慘叫,一條手臂連着緊握的綉春刀一齊落在地上,疼得他滿地打滾,一時遍地都是怵目驚心的血跡。 旁邊陳東緩緩收刀,自腰間抽出一塊雪白的手帕,若無其事地拭起刀上血跡來。 眾人大嘩,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驚駭莫名。同僚間偶有衝突而已,他竟然直接就把別人一條手臂而砍了,而且還是一個衛指揮! 另一邊葉安厲聲道:“這幾年,你們是不是安逸日子過慣了?不要忘了,我們錦衣衛也是大明一衛,是大明軍人!我們是軍中之軍,天子近衛!我們南鎮,更是執掌本衛軍法的所在,由得你們胡來?以下犯上者,軍法從事,就是殺他的頭也不為過,何況是斷他一臂!” 劉玉珏背負雙手,昂然道:“這兩個人,以下犯上,奪其軍籍,送進咱們的大獄,關起來!從今天起,咱們南鎮撫就算開張了!” 葉安一愣,他本以為這兩個不開眼的衛指揮一個扼斷了手腕,一個連手臂都斬斷了,劉玉珏會就此罷手,沒想到他會這麼狠,若是關進大獄,想再出來可就難了?南鎮撫開張頭一天,沒想到竟是把本衛本衙的人給關進去了。 一愣之後,葉安連忙抱拳道:“卑職遵命!” 方纔,陳東、葉安這兩個千戶也在人群中看熱閙來着,當然,他們是不會讓劉玉珏太難堪的,因為劉玉珏固然是剛剛上位,他們兩個又何嘗不是,他們三人是休戚相關,一損俱損的,別人如果不把劉玉珏放在眼裡,就同樣不會把他們這兩個貼刑千戶放在眼裡。 不過,對劉玉珏位居他們之上,他們同樣有點不服,所以本想看劉玉珏出點小丑,再出面相助,幫他穩固局面,可是方纔劉玉珏雙手往背後一負,轉過身去時,那雙眼睛已經如閃電一般在他們兩個身上刺了一下。他們的心思沒有逃過劉玉珏的耳目,劉玉珏看出來了。 劉玉珏這冷冷一瞥,隱隱竟有幾分羅克敵的神韻,陳東和葉安心頭一跳,哪裡還敢等着看他笑話,剛纔陳東出手如此狠辣,其實也有故意下重手,向這位新任鎮撫請罪,想不到……他們自以為已經極其嚴厲的懲罰,劉玉珏尤嫌不夠。 這小子,跟在羅大人身邊混了幾年,居然這麼狠了! 兩個人心裡嘀咕着,可是沒敢說出來。 就在這時,南鎮撫大門口出現了一個小內侍,高聲嚷道:“皇上口諭,宣南鎮撫劉玉珏覲見!” 劉玉珏連忙拱手道:“臣馬上入宮!有勞公公了。” 這時候,滿院子的錦衣衛才突然醒起,錦衣衛已經不是這幾年日漸凋零、散散漫漫的閒職衙門了,鎮撫大人那是天子近臣,隨時可以面謁天顏的,你跟人家鬥資歷?你拿什麼跟人家鬥?再望向那位衛指揮時,大家眼中便帶了幾分憐憫白痴的意味。 陳東喝道:“沒聽到大人吩咐麼?把他們抓進大獄!” 旁邊獃若木鷄的錦衣衛突然驚醒過來,忙不迭拖起兩個已經殘廢的衛指揮,那些跟着兩個衛指揮一整天優哉游哉什麼都沒幹的錦衣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敢就這麼回家,立即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認真打掃起他們負責的地段來。 劉玉珏出了衙門口,也不由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雖然故作鎮定、冷酷,可是他的心裡其實也有點緊張,但他必須這麼做。五年前,他從濟南千里迢迢到了這裡,為的是鍛鍊堅強的臂膀,撐起劉氏的門戶。 五年中,羅大人教了他許多東西,如今楊大哥又給了他一個機會,這南鎮撫,從此就是他的天下!他早料定會有人不服,也早下定決心要有所犧牲,非如此,不能安他的天下,立他的威風,現在他做到了,他相信明天再次走進南鎮撫司的大門時,他就會成為這裡真真正正的主人。 他知道,仍舊會有人不服,甚至有人懷恨,但是不招人妒是庸才,他根本沒指望所有的人對他心服口服、衷心擁戴,他們只要知道怕、知道服從,那就夠了。 南鎮撫的天下,需要兩條人命立威,如果是一個更大的天下麼? 紀綱此時也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忙着組建他的班底,天都晚了,他還沒走,幹勁十足。 他手裡舊人不多,準確地說,他現在手頭根本沒有幾個人。 燕王稱帝了,楊旭受封為右柱國、輔國公,子孫世襲,一等公爵,飛龍秘諜也解散了,那些人都留給了他錦衣衛,但他一個沒要,全部轉手送給了劉玉珏,他接收了一部分從宮中調出來的錦衣衛,但是更主要的力量,他打算自己打造,他要打造自己的班底、自己的天下。 眼下,他沒有甚麼不滿足的,他曾為皇上牽馬墜鐙,是天子近臣,輔國公是他的老上司和舊相識,南鎮撫雖是懸在錦衣衛內部的一把刀,可他不僅是北鎮撫,同時還是督管南北鎮撫的錦衣衛指揮使,況且南鎮撫的劉玉珏又是他昔日好友,他覺得一片廣闊的天地已經為他打開了,而且沒有什麼是能掣肘他的。錦衣衛昔日的威風,他也知道,他希望,自己也有機會成為那個滿朝為之側目的大人物。 他已經開始在軍戶中招募身家清白的余丁了,他要一手打造一支完全聽命於他的隊伍,這是他的野心,而皇帝也正需要他這樣的野心,一個因循守舊、謹小慎微的人,顯然是很難盡到他該盡的責任。對這一點,他自認為看的很清楚。 紀綱正忙着,忽然接到皇帝的口諭,他也馬上拋下手頭的事務,急急進宮了。 “莫非皇上打算對奸佞榜上的建文舊臣動手了?” 一念及此,走在路上的紀綱就像嗅到了血的鯊魚,登時興奮起來。 一個翰林,他要經常為皇上寫些錦繡文章那才稱職;一個學士,他想經常提些治國方略那才稱職;一位將軍,他要臨戰能勝、不戰練兵,那才稱職;一個禦使,他要經常彈劾百官,糾察錯誤,那才稱職;因為這就是他們的職責。 那麼錦衣衛的職責是什麼?紀綱骨子裡是嗜血的,他清楚,他的價值就體現在殺戳上。 錦衣衛僅僅是為了殺戮而存在麼? 紀綱堅定地認為:是的! 第415章 國事家事與情事 解縉、胡靖等人接到旨意急忙入宮,經會極門到了內書房,經過通政司交由禦覽的奏章,都是經過內書房分門別類進行整理的。木恩引着他們進了一處偏殿,就見永樂皇帝站在殿中,正翻閲着幾分奏章,旁邊桌上地上堆積如山,高高摞着的都是奏章。 解縉幾人趕緊上前見駕,朱棣指着那些奏章道:“這裡是建文四年來的全部奏章,以後幾天,你們就到這兒來,逐本進行審閲,凡涉及軍事、農業、商業、政治的,都留下,現在還需要用到的、或者應該讓朕知道的,都撿其簡要,謄抄下來,給朕看看!” 解縉等人連忙稱是。 朱棣看看他們,笑道:“這些奏章裡面,還有許多是罵朕的,都燒了吧。唔,裏邊應該也有你們寫的吧?” 解縉、胡靖、吳溥等幾位大才子都面有愧色,無言以對。本來嘛,他們就是耍筆桿子的,建文與燕王為敵的時候,他們吃的是建文的飯,還能不賣賣力氣,為之搖旗吶喊?” 朱棣笑了笑道:“好了,往事已矣,以後只要忠心為朝廷做事就是了!” 李貫得意地瞟了其他幾人一眼,上前道:“皇上,這些奏章中,絶對沒有臣辱罵皇上的,臣忠心于皇上,從未辱罵皇上讒言取媚于建文。” 他這麼一說,解縉等人更加不自在了,不想朱棣竟也有些不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那時你是建文的臣子,你沒寫算是甚麼忠?朕所憎惡的,從來都不是忠於建文的臣子,臣事君以忠,沒有錯!朕憎惡的,是那居心叵測、蠱惑建文破壞祖宗法制的奸佞。” 李貫沒想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面紅耳赤,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棣語氣一緩,說道:“事建文,忠建文,天經地義,沒甚麼了不起的,你們幾個,不必為此耿耿于懷。今後事朕,自然要忠於朕,往昔有什麼作為,不必擔心,也無需矯飾。” 解縉幾人聽了不由鬆了口氣,這時小內侍來報,錦衣衛南北鎮撫已經到了,現在謹身殿候駕。謹身殿就是正心殿,建文登基後聽方孝孺的話,改成了正心殿,如今又被朱棣給改了回去。 朱棣聽了,便向解縉等人擺擺手,朝謹身殿走去。解縉幾人恭送皇上離去,看看離鎖宮的時間還早,幾人便抓緊時間,整理起奏章來。那些奏章五花八門,由於自打朱允炆登基,就開始削藩,沒幾個月朱棣就開始靖難,所以奏章中有相當多的都是針對朱棣的。 那些奏章把朱棣罵得那叫一個狠,其中許多大臣如今仍在朝中為官,已然做了朱棣的臣子,如果朱棣以此為憑,逐一緝拿,不知多少大臣遭殃,要受屠門之禍,可是如今朱棣叫他們把這些奏章都燒了,幾個人不由鬆了口氣,一俟發現這樣的奏章,趕緊做上記號放到一邊,以備集中銷毀。 紀綱和劉玉珏正候在謹身殿裡,他們本是舊識好友,如今又同朝為臣、同在一個衙門,又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一見面也着實地透着親熱,二人閒聊了一陣,門口有人唱道:“皇上駕到!” 二人趕緊撣袍站定,一見朱棣進來,立即趨前拜見,朱棣擺擺手,轉到禦案後坐下,笑眯眯地先看了劉玉珏一眼。紀綱他是極熟悉的了,而劉玉珏卻是受了夏潯的舉薦,才成為南鎮撫,只在任命當天,由夏潯引着來見過他一次,那時朱棣手頭事務極多,也沒顧上和他說幾句話,這時才細細地問了問履歷,以及接手南鎮撫之後的事情。 隨後又轉向紀綱,說道:“紀綱,朕知道你今日剛剛上任,許多事情還來不及去做,不過你得打起精神,儘快着手了。” 紀綱躬身道:“是!” 朱棣道:“緝拿**的事,現在是由刑部在做,你這邊剛剛開始組建,缺少人手,朕就不給你壓太多的擔子了,不過你得加快腳步,如今朕剛剛坐了天下,文武百官真心臣服、假意曲從、暗動手腳的,什麼樣的都有,你得注意打探不法事,這是錦衣衛的職責。 還有,戰亂初平,京師裡百姓們生活如何,米、面、油、鹽等日常必需之物價格幾何,較之洪武年間是高是低?還有,朕聽說,戰亂之後,寶鈔在民間日益難以流通,已經有人違例以金銀交易,你要給朕打聽一下,如今一貫寶鈔價值幾何,民間不願使用寶鈔都有哪些原因,這些都是朕迫切需要知道的。” 紀綱一一記在心裡,連聲稱是。 朱棣又對劉玉珏道:“南鎮負責本衛的法紀,只這一件事,未免太輕鬆了些。輔國公向朕建議,把火器匠人、火器作坊,移交給南鎮撫監管。這些,本來是工部和兵部的事情,可是婆婆多了,媳婦兒難免受氣,這兩個衙門互相扯皮,有礙我大明火器的研發。而這火器,當列為朝廷機密,管理的衙門口兒多了,也就談不到保密。 朕靖難四年,深知火器的厲害,打算儘快在五軍營、三千營之外,再建一支純以火器為主的精鋭京營‘神機營’,這就需要大量質量上乘、殺傷力更大的火器,你們要儘快對火器匠人進行登記,接管匠作營的火器作坊,制訂獎懲措施,鼓勵匠人製作質量更優、品質更高的火器,這件事,尤在你們對本衛的軍紀督察之上,切勿怠乎大意。” 劉玉珏趕緊躬身道:“臣遵旨。” 朱棣是知道飛龍秘諜為了便于匿蹤,託身于南鎮撫之下的,這件事他連自己的親信紀綱都沒有告訴,不過為了配合夏潯,劉玉珏卻是知情人之一,所以他若有深意地瞟了劉玉珏一眼,緩緩捋着鬍鬚,又道:“你剛剛接掌南鎮,資歷淺了些,不管是接掌匠作,還是一些事情需要與工部、兵部合作,恐怕都不容易,遇到什麼難題,去找輔國公,叫他出面幫你。” 這就給夏潯接觸南鎮撫提供了一個正大光明接觸南鎮撫司的名義,劉玉珏心領神會,連忙再度謝恩。 紀綱看看劉玉珏,再想想楊旭,忽覺以前種種,恍然一夢。當初在大明湖畔談笑飲酒的時候,誰能想到幾人如今都在帝闕之上? 只是,還是楊旭爬的高啊,國公,世襲! 什麼時候,我紀綱才能有那麼一天? 一時間,紀綱滿心艷羡。 “終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卻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將錢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後少跟隨。家人招下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一銓銓到知縣位,又說官小勢位卑。一攀攀到閣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坐下,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夏潯默默地唸著這首由朱棣的第六世孫,著名律學家、歷學家、數學家、藝術家、科學家的朱載堉所寫的這首《十不足》,目不斜視。 目光一斜,便能看到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吃不消啊。 他念這首詩,就是為了警惕自己,可別貪心不足,要不然,就像電影笑傲江湖裡那位劉公公說的:“會殺頭滴!” 台上在唱大戲,身邊是王寧王駙馬,隔着一張花梨木的茶几,那邊是懷慶公主,懷慶公主身邊,就是小郡主徐茗兒。 小郡主現在住在懷慶駙馬府。 私自安置?那是瘋了! 人家一個在這個時代來說,剛剛成年、堪可婚配的小姑娘,你給安置起來?成啊,你是國公,你莫說安置一個小女子,就是十個八個,只要你安置得起,可是……你也得看看對方是什麼身份,就算你是國公,你能隨意安排別人家一位適婚妙齡的郡主去處?而且還是一位極有權勢的皇親?拎不清啊。 所以,夏潯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懷慶駙馬這位酒肉朋友。 可是懷慶駙馬和公主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要住在十王府,什麼時候出宮回公主府與丈夫團聚,那是受制於宮中的管事太監和女官的。縱然她貴為公主,金枝玉葉,也沒有那個自由。所以公主府裡只有駙馬,沒有公主。把小郡主送到這光棍駙馬府上,王寧也不敢同意。 於是乎,夏潯又找到了宮裡去,現在宮裡的管事太監鄭和、木恩、狗兒等幾個人要麼與他有交情,要麼是天子近侍,對他知之甚詳,這個面子誰能不賣給他?再說這可是為了皇上的小姨子,於是大太監一聲吩咐下去,底下的甚麼總管女官們屁滾尿流的,趕緊就把懷慶公主給送出來了,別說住幾天,住半年也不敢說要接公主回去。 這一來懷慶公主與駙馬自然是皆大歡喜。 夏潯把小郡主送到懷慶駙馬府,其實也是有心修好兩人的關係,當初夏潯救走燕王世子和高煦、高燧兩位王子,可是利用了懷慶駙馬王寧的,王寧為此很是吃了朱允炆一頓排頭,雖說朱棣當國之後,封他奉天輔運推誠效義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駙馬都尉加永春侯,子孫世襲,也算補償了他,可這不代表人家就得感激你楊旭。 夏潯巧妙地利用郡主公關,不但和王寧修復了關係,幾天交往下來,兩人已經好得蜜裡調油似的。可是夏潯發覺,小郡主也迅速地變了,曾經,她是一個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小丫頭,隨着年歲的增長、家中的遽變,讓她成長起來,心事多了,人也文靜了,而初開的情竇,又讓她再次蛻變、成熟。 幾天沒見,夏潯發現小郡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現在的她,蛻變成了一位嫻雅、文靜的大家閨秀。可是…… 夏潯心驚膽顫地眼角捎着她,那眼神兒,幽怨懷春的小淑女,傷不起呀! 第416章 為情所苦 台上老旦唱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休道黃金貴,安樂最值錢……” 茗兒聽了,不免心有慼慼焉。這戲詞兒,對現在的她來說,可以說體會從來不曾這麼深。她在北平曾經看過這齣戲,她的大姐夫朱棣是個超級戲迷,有空還會咿咿呀呀的哼哼幾句,雖然不像周王世子那樣狂熱,卻也是個極愛看戲的,只不過朱棣愛看武戲、神怪戲,當時看這出才子佳人戲還是因為她的姐姐徐妃點了這一出。 當時的茗兒還小,大姐點的這齣戲她不愛看,她和大姐夫一樣,也對那些打打殺殺、神神怪怪的戲感興趣,小孩子嘛,當然喜歡熱閙,所以這齣戲她腦海裡的印象已經極其淡薄了,想不到今日竟在王駙馬府重新看到,再次看到它時,竟有這般感觸。似乎每一句戲詞都能讓她想起一些事情,引起一些感呃… 茗兒忽然有些驚訝,因為她發現,在她從小到夫種種經歷裡面,從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女娃兒,直到今天出落成一個多愁善感的大姑娘,在她人生歷程中的每一次重大轉變。每一次刻骨經驗,居然都離不了一個人的身影:楊旭! 是的,就是楊旭! 北平城裡的火紅狐裘、燕山峰頂的蒼茫雪夜、地宮暗道里的生死相搏、真定城外的意外邂逅、中山王府的聯袂飛天、茅山鎮外的苦難磨練、茅草屋裡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對一個男人傾訴她的愛意……”這一切的一切,那個人都逃不了干係,過…還不是緣麼? 於是,她望向夏潯的目光便也愈加的幽怨、愈加的灼熱,那目光帶著綿綿長長的情絲,繞呀繞的,一圈圈地纏繞向夏潯的身上,夏潯端然而坐,故作目不斜視狀,可那心頭卻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幸好王寧兩口子都是戲迷,專注地看著台上,並未發現二人的眉來眼去。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這種感覺,似乎比眉來眼去、恩愛纏綿,更加的叫人怦然心動呢。可是,美人恩重,身份卻是天淵之別,家有雙妻的夏潯可是有點招架不住了。 戲台上還在演着戲,講一個少女與一位書生一見鍾情,那書生赴京趕考,少女思唸成疾,可那書生卻在京城花花世界,又喜歡了相國之女,這時,毫不知情的少女正為他纏綿病榻:“自執手臨歧,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懷慶公主捏着個小手絹兒,擦擦眼淚,唏噓道:“這窮書生若非人家倩兮姑娘贈予盤纏,哪有可能赴京趕考,可這剛入京,就喜歡了別家女子,可憐那姑娘還在家裡對他唸唸不忘,都患了相思病。” “可不是!” 茗兒接了句嘴,目光若有若無地便瞟在夏潯身上:“這負心人,撩撥了人家情意,現在卻把人家拋到腦後再不念起,痴情女子……負心郎啊!” 在場的兩個男人可就有點吃不住勁兒了,王寧咳嗽一聲,介面道:“公主,天下間男子,可不都是如此呀,你拿為夫來說,對公主可是情比金堅、從無二心呀!” 懷慶公主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也得敢,哼!” 說著,想起自己夫妻一道宮牆相隔,一年難得一見,不免也心有所感,那隻手伸出去,便與王寧握在一起,四目相對,深情一笑,別樣滋味,蕩漾心頭。 夏潯一臉正氣地道:“你看看,兩人不過是郊外偶遇,聽他吟了兩首詩,便喜歡了他,還為他思唸成疾,對方品性如何,其實她全不知道,何等的草率,自食惡果了吧?所以,這個故事就是告訴我們,女兒家託付終身,一定要慎重,萬萬馬虎不得。” 大煞風景!懷慶公主和小郡主齊刷刷送了他一個白眼,輔國公大人摸摸鼻子,笑納了。 那戲詞兒像潺潺的流水,一句句從茗兒心頭流過,雖然氣不過,可她那顆芳心,還是放在那個人心上。 也許這小丫頭自幼喪父,缺少父愛,所以有點戀父情結吧,她喜歡和比她年長的、成熟的夏潯在一起,夏潯為人處事不像少年人一般張揚,也不像愣頭青似的莽撞,他心思細膩,比起與她同齡的毛燥男孩子,他一句細心的問候、一個關心的舉動,總能在不經意間撥動她的心弦。 她地位尊貴、輩分也高,從小受人寵溺,無人違拗于她,可是唯有夏潯,于關懷體貼之外,面對她的錯,卻能毫不客氣地批評糾正她,這讓高傲的小郡主淪陷的更深了,她不但享受夏潯的關心和愛護,而且被他訓斥管教時,心‘裡也會暖暖的十分喜歡。 這種有剛有柔的感覺,是對她只有寵溺呵護的三哥、只有一臉嚴肅的大哥、只有恭維討好像隻孔雀似的在她面前賣弄學問的毛頭小子們所不具備的,以她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這種感覺除了夏潯這樣一個來自未來又與她共同經歷太多的男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給予她的,少女的一縷情絲,又怎能不牢牢地系在他的身上。 可那冤家… 茗兒眼波一蕩,一縷幽怨又飄了過去,堪堪迎上夏潯偷偷瞄過來的目光。 茗兒身穿煙黃色滾銀邊的一件短衫,腰繫着一條湖水綠八幅湘裙,身姿窈窕,如碧水新蓮,裊娜清新不可方物。那彎彎雙眉似兩勾新月,懸膽般的瑤鼻下,一張柔嫩花瓣似的小嘴,叫人見了便忍不住想象若得一親芳澤該是何等銷魂的滋味,唯那幽怨的眼神心……夏潯趕緊收回了目光。 他真想馬上離開可惜卻又想不出一個得體的藉口。恰在這時,駙馬府的管事匆匆走過來,附在王寧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王寧便扭頭對夏潯笑道:“呵呵,國公爺,本來看完了戲,還要請你吃酒的,恐怕今天是不成了,皇上找你去呢。” 夏潯一聽如釋重負,趕緊起身,向王寧抱拳說道:“既然萬歲見召,那可不便耽擱,我這便去了改日兄弟作東,再請駙馬赴宴。”隨即又向懷慶公主和茗兒打聲招呼:“公主,郡主,楊某告辭了。” 懷慶公主起身笑道:“輔國公的府邸還沒建好,若要請吃酒,不免要去酒樓那種地方哪及得家裡自在。有暇時,只管到府上來好了,待國公府建好,本宮與駙馬自是要上門叨擾的。” 夏潯笑道:“好好好,到時候一定請公主和駙馬蒞臨。 ”說著飛快地看了茗兒一眼,茗兒咬了咬嘴唇,輕輕說道:“國公慢走。” 夏潯點點頭,話茬兒都沒接,便由王駙馬陪着向外走去看他這一走去,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好象終於逃脫大難似的,茗兒看了心往上撞,只覺腳趾頭髮癢,真想追上去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腳,不是想逃麼?本姑娘一腳送你到千里之外吧! 這時台上青衣正唱着:“索性丟開,再不將他記上懷。怕有神明在,嗔我心腸歹。獃,那裡有神來!丟開何害?只看他們拋我入塵芥,畢竟神明欠明白……”。 茗兒心道:“丟開丟開若丟得開,本姑娘何必為他煩惱?真是的多少大事都做下來的男人,北平地宮裡在火藥堆上悍不畏死,金陵城外十面埋伏中闖個七進七出,偏就見了我,怕成那般模樣,本姑娘是母老虎麼,叫你避之不及?” 懷慶公主笑道:“郡主安坐,咱們接着看戲!” 茗兒心中不快,便對懷慶公主道:“公主,妙錦有些不適,想要回房歇息了。” 懷慶公主一聽,忙叫台上停了戲,陪着茗兒回去,問詢幾句,茗兒說了不用叫郎中,她便囑咐茗兒好好歇息,自回房中候着駙馬去了。懷慶公主一走,回到床邊佯作躺下的茗兒便跳起來,氣鼓鼓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雙手托腮生悶氣。 現在不比逃難途中,那時她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子,朝不保夕,衝動之下可以向他大膽表白。可現在,她又做回了郡主,那個沒膽子的臭男人也做了國公,兩個人連私下見面說句話兒的機會都沒有,她除了眉目傳情,根本無法向他表白心意,也沒有勇氣再向他表白一次心意。 可他…能指望他接受自己麼? 茗兒煩惱地嘆一口氣,順手扯過一張紅色印桃花的薛濤箋來,提起眉筆在紙上塗塗抹抹,一行行娟秀的小字,竟爾即興寫下了一首小詞: 哥哥大大娟娟, 風風韻韻般般, 刻刻時時盼盼, 心心原原…… 雙雙對對鵜鵪! 娟娟大大哥哥, 婷婷弱弱多多, 件件堪堪可可, 藏藏躲躲, 嚌嚌世世婆婆。 把眉筆一拋,茗兒又將雙手託了香腮。 八角菱花的銅鏡裡面,映着一個女孩兒的模樣,眼顰秋水、腮凝新荔,秀美似的雙手托着香腮,小嘴兒嘟得特別可愛,那不爭氣的小丫頭,就是自己麼? 茗兒朝鏡子裡的女孩扮個鬼臉兒,又皺了下鼻子,很俏皮,俏皮中,卻掩飾不住眼底的落寞:“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原原……” 第417章 知進退 夏潯到了宮門口,迎面正有幾位官員出來,兩下里正打個照面。 一眼看見夏潯,解縉又驚又喜,連忙迎上來拜見:“下官翰林待詔解縉,見過輔國公。” “解縉?”夏潯看見是他,也不禁笑了。 解縉已經知道夏潯就是在燕王面前為他說話,替他求下寫《登極詔》這等名垂青史機會的大貴人,登極大典上,也見過他了,還抽暇過去拜見了一下,只是當時大家都在忙,也沒顧上說幾句話。接下來夏潯受封輔國公,卻還沒有自己的國公府,這幾天一直在到處打游擊,他也沒機會拜望,此時看見。急忙趨前拜見。 夏潯站住腳步,喚着他的表字,親熱地遒:“哈哈,大紳吶,當日我說你必有苦盡隼來之日,如何?” 解縉感激地道:“昔日多虧國公指點激勵,否則學生心灰意冷,早做了秦淮河底之鬼了,國公于學生有救命之恩,學生一直銘記在心。” 李貫幾人在後邊看著,又驚又羡,他們還不知道,解縉居然認識這麼一位大人物,國公爺啊!居然喚着解縉的表字,和他這般親熱。 夏潯笑吟吟的,剛想拿當初說的那句:“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骨骼清奇,靈根甚佳,來日前程必不可限量,未嘗不能位極人臣”的話再來調侃幾句,可話到嘴邊兒。他突然嚥了回去。 說不得!正因為他清楚地知遒解縉確實前途不可限量,所以這話絶對說不得。如果這話說出來,解縉來日果然位極人臣,絶不會想到自己未上先知,唯一的想法只能是自己從中說和在皇上面前為他說了話。他夏潯在皇上面前說句話,就能棒起一個當朝首輔,這是好事嗎? 永樂大帝可是個很強勢的老闆一旦這種消息在朝堂上傳揚開來,絶不是一件好事,而是招災惹禍。常言道禍從口出夏潯如今爵高位顯,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說話可是不能不謹慎了。 他打個哈哈道:“好了,皇上傳召我呢,就不與你多說了,改日咱們再親近親近。”裝神弄鬼的話是不能說的,可這未來的當朝首輔,該親近還是要親近的,解縉一聽國公爺這麼客氣,受寵若驚地遒:“是是是國公爺先忙着。” 那句改日再親近親近的話,自動被他忽略了,國公爺這麼說是跟他客氣,他一個小小的九品待詔,憑什麼跟人家一等公爵親近親近?人貴自知,人家棒是人家給面子自己可不能不知進退。 夏潯笑笑,一抬頭看見胡靖、李貫、高庸三個人,三人正眼巴巴地瞅着,一見輔國公向他們望來,趕緊拱揖遒:“下官見過國公爺!” 夏潯笑了笑,擺手道:“三位勿須客氣!”便向宮中走去。 待他一進宮門,李貫三人立即圍住瞭解縉,艷羡驚嘆道:“大紳兄,你竟認得輔國公夫人?好夫的面子這是幾時結下的交情?” 解縉得意洋洋,邊走邊吹噓道:“這個麼,可說來話長。話說當年,建父人…喔,洪武三十二年的時候……” 夏潯進宮的時候,紀綱和劉玉珏已經走了,永樂大帝正在用餐。 朱棣跟他爹一樣,比較摳,吃飯穿衣比較節儉。建文的時候,依照周禮吃飯的時候要擺多少個盤子多少個碗都有規定,食用六谷(稻、黍、稷、梁、麥、菰)飲用六清(水、漿、醴、醴、涼、酡),膳用六牲(牛、羊、豕、犬、雁、魚)珍味菜餚一百二十款,醬品一百二十瓮…… 還要有八佾之舞,也就是八行八列六十四個美人載歌載舞,要有禮樂,奏優雅的皇庭宮樂等等,朱棣頭一天吃飯的時候不知道,禦膳房還是按老規矩上膳食,朱棣一看那滿殿的杯盤,把他心疼的不得了,第二天就削得只剩一桌幾道菜了,至于什麼美人兒載歌載舞還要奏樂,也被他免了,永樂帝嫌吵。 夏潯直接到了膳宮,木思傳報進去,朱棣聽說他到了,便道:“宣他進來!” 夏潯進去見駕,朱棣擺手道:“行了行了,俺吃飯的時候,無須什麼禮節了。” 他說歸說,夏潯還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朱棣手裡拿着饅頭,往旁邊一指:“坐,一塊兒吃吧!” 皇上用膳,照例要擺一張空桌子,這是規矩,因為皇上可以賜膳,受賜的人可以是皇后、妃嬪、皇子女或寵臣,皇帝賜膳的時候不是另做一份,而是從皇上這桌兒拿幾道菜過去,讓那人食用,與天子共食,以示恩寵,這種恩寵是不許辭謝的。 夏潯連忙謝恩,在那張桌子後邊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木恩親自帶著幾個小太監,從朱棣桌上拿了幾道菜,外加兩個白麵饅頭給他端過去,夏潯再次謝恩,然後很秀氣地吃起來。陪皇上吃飯,還能真當飯吃麼? 朱棣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使勁咬了一口饅頭,然後就拿那饅頭點着夏潯道:“你呀,在俺面前就會裝模做樣,既然叫你吃,該吃就吃,像個受氣小媳婦兒似的做甚麼!” 夏潯笑道:“皇上,這裡比不得軍中,規矩大,臣不知不覺就惶恐起來了。” 朱棣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其實夏潯以前雖未與皇帝共宴,可是久在宮中行走,朱元璋、朱允蚊、朱棣,三代帝王他都見識過了,尤其是朱元璋,那老頭兒氣場非常厲害,雖是老邁之人,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眼神,都令人有莫大的威壓,夏潯能在他面前混那麼久,哪能禁不起這樣的場面。 可是,該裝的場合就得裝,得知進退。別看皇上說他忸怩,可是見他這麼規矩,其實心裡還是高興的。古人說,伴君如伴虎,倒不見得皇帝個個如狼似虎般凶殘,可這句話是沒錯的。和誰相處久了,沒有發生矛盾的時候?只不過尋常的朋友,你兩個就算動了手,也沒什麼大礙,過些日子氣消了,說不定就重歸於好了。 可是皇帝手中掌握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你讓他不痛快的時候,他一句話就足以決定你的生死,而皇帝身邊又圍繞着太多的勢力集團,如果有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你連和皇上重歸於好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地位越高,為人處事越得謹慎,夏潯自打受封國公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斷告誡自己,今後要注意為官之道了。 皇帝是高高在上的,高處不勝寒吶,所謂孤家寡人就是如此了,縱然滿桌子珍饈美味,只有你一個人在那兒吃,也夠冷清的,朱允墳是皇太孫,從小就這麼過,他習慣了,朱棣卻不同,這兩天吃飯他一直很彆扭,現在總算有人陪他吃飯聊天了,他的興緻也高起來,兩個人有說有笑,惹得朱棣胃口大開,一頓吃了三個嗆面大饅頭,又喝了一大碗湯,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叫夏潯陪着他散着步往禦書房走。 待二人進了禦書房,內侍上了茶退下,殿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朱棣的神色便凝重起來:“文軒,你還年輕,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得多替朕分擔些事情,現在還不是你享清福的時候啊。” 夏潯剛把茶端起來,又趕緊放回去,起身道:“皇上請吩咐。” 朱棣瞪了他一眼,擺擺手叫他坐下,沉吟着說道:“那件事,有着落了麼?” 夏潯道:“皇上,臣表面上優哉游哉,不過是給人看的,這幾天臣沒忙別的,一直在操持此事。從臣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那個人恐怕是確實逃走了……” 朱棣有點出神,半晌才悠悠地道:“都說俺殺伐決斷,可俺……比不上他!對敵人,俺朱棣不吝舉起屠刀,可是對自己的妻人…,哼!要俺朱棣拋妻棄子,獨自逃生,俺做不來!” 皇帝家事,外人還是不要置喙的話,夏潯沒接這話碴兒,只是接著說道:“臣已派出幾路人馬,暗中楫索,為他安排脫逃的,應該是錦衣衛原指揮使羅克敵羅僉事,臣曾與此人共事過,羅克敵足智多謀,這件事他安排的滴水不漏,眼下,臣手下的人還沒有查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朱棣點了點頭,說道:“縱他遁逃在外,終究是個麻煩,這件事不能鬆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多久,你要給朕一直查下去,務必查個清清楚楚!” “是!” 朱棣思索了一下,放下茶杯,輕輕捶了捶胸口,說道:“人心,人心吶!朕之所以如此慎重,不是怕他,他昔日高高在上,擁有整個天下,都不是朕的對手,就算他現在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還能掀起甚麼風浪呢?還能推翻朕的天下不成?” 朱棣輕蔑地一笑:“以前,他不行!現在,他更不行!將來,他算個甚麼東西?那麼……朕為什麼怕,朕怕什麼,你知道麼?” 夏潯先是一怔,可是腦海間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過來。他的腰桿兒不知不覺地挺了起來,神情肅穆,帶著誠敬,沉聲道:“臣,明白了!” 第418章 投其所好 朱棣有此意外,似乎不相信夏潯真的明白他心中所思,便很感興趣地道:“哦?你真的明白口說來聽聽。” 夏潯道:“皇上怕的不是他,也不是那此仍想跟他走的人!這天下已經掌握在皇上手中,他們沒有那個本事奪走。皇上怕,是因為皇上有要維護的東西。” “哦?”朱棣眼中已隱隱放出光來。 夏潯一字一句地道:“以前,這是他的天下:現在,這是皇上您的天下!” 朱棣眼中露出一絲笑意,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區別正在於此。以前,這是他的天下,朕是那個打天下的人,要打天下,就得‘破’。朕不怕天下大亂、不怕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因為這天下是他的,他才是守護者。天下越亂,對朕就越有利,百姓們越吃苦,就越會憎惡他的無能,對他怨聲載道。” 朱棣的目光灼熱起來,沉聲說道:“可現在不同,這天下現在是朕的,天下黎民現在都是朕的子民,朕才是守護者。所以,朕不想亂,也不能亂!朕不能讓子民們顛沛流離,困苦不甚,朕要做一個萬民稱道的好皇帝!朕要給子民富足、太平、安樂的生活、天朝上國的尊嚴和榮耀!朕要大治,不要大亂。 然而,偏有此人只重道統。哼!古來聖帝明君,有幾個是前人指定的呢?可他們不在乎,他們個人的生死,他們不在乎:別人的生死,他們同樣不在乎:天下人的生死,他們統統不在乎,他們只在乎他們心中的道!” 朱棣喘了。大氣,聲音低沉下來:“朕欽佩他們的氣節,卻不能容許他們這樣胡來。然而,這世間最難征服的就是人心,朝陽門外,連楹、董鐮明知必死,卻攔馬罵駕;黃觀、王叔英,募兵歸來,聞知聯已得天下,竟爾投河自盡,這此事你都知道了吧?” 夏潯點點頭,朱棣嘆息道:“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他們以自己的一死,報效他們的君王,氣節可嘉,且又無損於他人。聯只是擔心,有此人會居心叵測,不斷地在暗中搗蛋,甚至以所謂的大義蠱惑愚具跟着他們一起搗亂。 朕不可能把這天底下的官兒都殺光,就算都殺光了,換上來的還不是他們的門生弟子,還不仍舊是讀書人麼?以前,朕取天下,憑的是手中一口劍;而今,朕坐天下,卻不能靠殺戮,殺戮得不到人心。” 夏潯心中一動,脫口說道:“莫非皇上打算赦免方黃、齊泰?” 這句話一出口,夏潯就知道自己說了蠢話。朱棣可是自始至終以靖難自詡的,好嘛,你靖來靖去,把皇上靖死了,自己坐了天下,接下來,你要靖的那幾個朝中奸佞一個個啥事沒有,拍拍屁股放回家去了,甚至招為己用,你這不是授柄于天下?你就是說破了天去,還是亂臣賊子! 再說,對於方黃齊泰那幾個人,要其迫害的那此王爺們在死死地盯着,屈死的將士家屬們也在盯着,四年的戰爭,需要有人負責、無數亡靈,需要有人負責口放了這幾個愚夫子,換不來士子們的擁戴,反而要失卻諸王和北平系將士的民心。這是政治,不是請客吃飯,必要的血,是必須要流的。 果然,朱棣冷笑一聲道:“聯不恨忠於建文之臣,卻恨極了誘導建文禍害宗室、敗壞祖宗成的那幾個奸佞!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罪犬惡極,斷不能饒。 說到這裡,他又睨了夏潯一眼,不屑地道:“你以為他們是個什麼東西,放了他們,就能換取天下士子人心?天下士子會把他們看得比道統、比建文更重要?” 夏潯趕緊道:“是,臣失言了。不過,盡收天下人心,這個實在難辦……” 朱棣截口道:“你錯了,朕哪有那麼狂妄!盡收天下人心?沒人辦得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統統做不到,再溯源而上,上古聖君,三皇五帝,堯舜禹湯,他們同樣辦不到,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口聯是說,儘可能的收文人之心,只要大部分文人為聯所用,那就夠了。可是,文人不好對付啊……” 朱棣苦笑起來:“他們拿不動刀槍,也不怕刀槍。他們的武器是筆,怕的也是筆,他們就怕那一枝筆污了他們身名之後,為此,他們可以不怕死,可以不要高官厚祿,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你說聯還能拿這此讀書人怎麼辦呢?” 夏潯忽地想起了方纔在宮門口偶然遇到的解縉,不由精神一振,脫口說道:“那皇上何不做一件文化大盛事,讓天下士子參與其中呢?這是彪炳千秋的榮耀之舉,足以流芳百世,世上還有比著書立說更能流芳百世的麼?僅此一舉,皇上就能招攬天下士子之心了!” 朱棣身子一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說甚麼?仔細此,快快說與俺聽。” 夏潯見他站起,忙也起身道:“從古到今,經史子集、佛藏道經、戲曲小說、工藝醫藥、志乘雜史汗牛充棟‘無窮無盡,各種典籍卷帙浩大已極,如果皇上號召天下文人,把自有文字以來,歷代經史子集、百家之書、天文地誌、陰陽醫上、僧道技藝等諸子百家各種書籍全部收集起來,謄錄整理在一起,彙編成一部大典,這豈非曠古未有之文化盛事麼?” 朱棣兩眼發亮,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已經明白了什麼,可是還想聽夏潯說的確切,便疾聲道:“你說下去!” 夏潯道:“是,咱們號召天下文人捐獻圖書,無須原本,只須抄本即可,對價值非凡的孤本、珍本、善本還可以在大典中註明擁有者的名字或予表彰,這樣文人必然踴躍。像這樣一件文化盛事,普天下的讀書人都可以參予其中,光是集中在京師負責採選、清抄、校正的名士文宗、宿學老儒至少也得數千人,而這數千人,可就是天下文人中的精英了。” “等等……” 朱棣一舉手制止了夏潯說話,在殿上地踱起了步子,半晌,他突然停住喃喃地道:“這樣一件文化盛事,無關於本朝,無關於朕,它是繼承列朝列代之文萃傳承千古的一樁大德,沒有哪個讀書人不願參與其中。可是這件大業,是在朕的支持下才完成的,又豈能少得了朕的勞?當天下文藝之英,薈萃于京師,共同參與這樁大德的時候,他們還能生起反抗聯的心思麼?聯與他們共同完成這文壇盛舉,于潛移默化中不就獲得了他們的擁戴麼?哈哈……” 朱棣仰天大笑欣然道:“妙啊太妙了,這是投其所好,而且是他們無拒絶的誘惑。哈哈哈,楊旭,真有你的,你怎麼就能想出這樣的好主意,好!太好了!” 朱棣在房中走來走去,一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樣子好象恨不得馬上就着手實施。 夏潯見狀,忙又提醒道:“皇上,此事重大急不得,首先,皇上得有幾個得用的才子名士,其次,懲辦建文朝奸佞,必將在朝野激起一片震盪,總得等風聲稍歇。再者,這是皇上主持的一樁文壇盛事,如今還是洪武三十五年呢,總要到了永樂年,才好頒佈實施,如此,才是永樂之盛事!” 朱棣受他提醒,憬然道:“不錯,不錯,飯要一。口的吃,路要一步步地走。俺不能操之過急,這事得待天下稍穩之後再說,那時招攬民心,也比現在容易些。” 他沉住了氣,重新坐回椅上,笑眯眯地看著夏潯道:“俺心中這樁大愁事,因你一言而解啊。呵呵,對了,聽說你今兒去王寧府上吃酒了?沒讓俺攪動了你的興緻吧?” 夏潯苦笑道:“吃酒是假,其實是為了問候郡主,小郡主現在住在王駙馬府上,臣也不能把郡主往那兒一丟,就不聞不問了呀。” “啊,對!”朱棣拍拍額頭,說道:“茗兒那丫頭現在怎麼樣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她不再為增壽之死而時時傷心了吧?” 夏潯道:“那倒沒有,不過……她還是不肯回中山王府去。” 朱棣臉色沉重下來,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丫頭也着實地可憐,等她姐姐從北平過來,俺和她姐姐商量一下,找戶好人家把他嫁了吧。” 夏潯聽到這話,心中攸地閃過一絲難言的滋味,忽然覺得那心沉甸甸的象灌了鉛似的,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 朱橡抬起頭,又對夏潯道:“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吧,聯准備把增壽名下的房產,再加上原中山王府的一部分產業拿出來,做為定國公的產業,增壽的長子是要繼承定國公之位的,如今他已經知道增壽是被他的伯父綁到宮中為建文所殺,這一個屋檐底下,是住不得了。 你和增壽素有淵源,明日,就由你替聯走一趟,讓增壽這一房搬家,妙錦要是願意,叫她也搬過去,先住在定國公府,什麼時候有了人家,什麼時候從定國公府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夏潯起身,默默地應了聲是。 朱棣的臉色稍稍陰沉了一些,又問:“徐輝祖,現在都在做此甚麼?” 夏潯答道:“徐輝祖每日都守在祖祠裡,已經三天了。” 朱棣冷笑一聲,道:“不然,他還能怎麼樣刁眾叛、親離,莫過於他了!” 夏潯有此擔心地道:“皇上準備對他怎麼辦呢?” 朱棣沉默了許久,緩緩揚起頭來,盯着殿頂藻井,久久,方道:“明天,你去中山王府,把這件事一併解決了吧!” 第419章 從此不相見 夏潯帶著人來到了中山王府,依舊是那高大威嚴的建築。門口雙獅,朱漆大門,門楣上高懸“中山王府”四個大字,可是這次登門,似乎感覺不到昔日那種敬畏和敬仰。 不是因為他如今的地位並不比中山王府的主人低,也不是因為他是奉聖諭而來,僅僅是因為,這座府邸的主人,他看不起。 大門緊閉着,自從朱棣進城,中山王府的門就一直關着,夏潯的消息,是從中山王府負責採買生活必需品的家丁仆役那兒得到的。 他佇足站了片刻,輕輕一點頭,手下立即上前叩門。門扉剛剛叩響,身後馬蹄聲起,一匹快馬疾馳到面前,馬上的人兒翻身下馬,動作十分矯健。 是茗兒,小茗兒穿了一身箭袖武服,素白色的,襯得她英姿颯爽、那雪白嬌嫩的肌膚似乎吹彈得破。只是她的神情,有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夏潯一早先去過王駙馬府,這件事,他覺得茗兒有權知道。可是茗兒沉默半晌,卻沒有答應與他同來。她始終是無法確定,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她大哥,所以她只有逃避。想不到,茗兒最後還是來了。 夏潯默默地看著她,茗兒低着頭,款款地走到他身邊,低聲道:“今天,是三哥遷居的日子,我該來!” 夏澤點點頭,沒有說話。 大門開了,門子已經知道輔國公來傳旨了,他也看到了自家的小小姐,白髮蒼蒼的老門子嘴唇嚅動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夏潯做了個“請”的手勢,茗兒長吸一口氣,挺起胸膛,勇敢地踏進了府門。 朱棣登基之日,封徐增壽為定國公,而且當眾說明了他死亡的真相,徐增壽的長子金殿受封,也是此時,才知道父親真正的死因。其實自從徐增壽死後,徐家長房與三房就不怎麼來往了,雖然同在一座府邸,可是兩個院落之間就彷彿隔着一座無形的屏障。 而徐增壽的長子徐景昌自宮中帶回父親真正死因之後,兩房便徹底斷了往來,就連兩房的下人,彼此走個對面也只當對方是空氣一般。長房和三房雖近在咫尺,已然大有鷄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勢。 夏潯和茗兒一起趕到了徐家三房的院落,徐景昌已經是個二十出頭、英俊魁梧的青年,他正為父親帶著孝,因為父親的死,比起同齡人來,徐景昌顯得過于成熟了些,沉默寡語,舉止凝重。 徐景昌跪聽了聖旨,叩頭道:“臣,謝恩,領旨!” 他高舉雙手,從夏潯手中接過聖旨,站起身來,把聖旨交給家人收好,又看向比他還小了五六歲的茗兒,微微嘶啞着嗓子道:“姑姑。” 茗兒點點頭,走到正默默垂淚的三夫人面前,輕輕喚道:“三嫂!” 徐三夫人再也遏制不住悲痛,一把抱住茗兒,放聲大哭起來,茗兒摟緊了她,又喚了一聲“三嫂。”也不禁潸然淚下。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對徐景昌道:“定國公,收拾東西,這就走了吧。我還得向魏國公傳皇上一逍口諭。” 徐景昌聽他提起大伯,臉上毫無表情,彷彿那是一個與他沒有絲毫相干的人,他向夏潯微微欠身一拜,恭聲道:“有勞輔國公!” 夏潯點點頭,又看了茗兒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中山王府西北角,是祖祠所在地,徐增壽一直待在祖祠堂裡面,身上穿的還是當日在神策門退回來時那件血染的戰袍,鬍子拉碴,邊幅不修。 這幾天,是他最難熬的日子,朱棣登基三天了,該封的封了,該抓的在抓,唯獨對他全無處置,他也不知道皇上最終會對他怎麼樣,待在祖祠裡,不是為了懺悔,而是因為他原先無法面對三弟的家人,現在他又把整個徐家帶到了一個不可瀏的境地,他甚至無法面對自己的家人。 老三的兒子景昌受封定國公的事他已經知道了,中山王府一門兩國公,整個大明再也沒有第二家有這樣的威風,可這值得高興嗎?徐家上下,恐怕沒有一個人高興得起來。老三封了國公,他這個國公很可能前程不保了,或許……看在大姐的份上,看在丹書鐵券的份上,會貶為庶民留他一命? 那……大概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可是大姐現在還在北平,這個結局恐怕也不一定有。老三給燕王通風報信,被建文帝一列給刺死了,沒在意他是皇親、沒在意徐家為大明開國立下的功績、更沒在意太祖賜下的丹書鐵券。而他,可是切切實實地與朱棣做了對頭啊。 白溝河,險些殺死朱棣,那戰略戰術是出自他的手筆,朱棣如今做了皇帝,李景隆一定會把這件事告訴朱棣。靈壁一戰,又是他帶兵阻止了朱棣乘勝追擊,如果不是建文帝突然改了主意又把他調回京師,朱棣已然回返北平,現在仍是僵持的戰局。朱棣進入南京城後,滿朝文武無人反抗,還是他,只有他,帶兵血戰,直到退守中山王府。 從始至終,他都堅定地站在朱棣的對立面,從來沒有顧及親戚情誼,連他的同胞兄弟,都是被他大義滅親,親手綁給朱允炆墳的,朱棣會饒了他麼? “大老爺,大老爺,皇上有旨意,輔國公給皇上傳旨來了!” 徐府老管事搶先一步,匆匆忙忙地闖進來,站在祖祠門口,惶惶然地叫。 泥胎木塑般的徐輝祖身子一震,好象突然還了魂:“來了,終於來了,不管是生是死,至少不必再在等待中煎熬!” 徐輝祖眼神亮了亮,在父親的靈位前跪直了些。 夏潯來到了徐家祖祠門前,他沒有進去,只是先深深一躬,向徐達老將軍致以了敬意,這才站定身子,朗聲說道:“皇上口諭!” 徐輝祖還是面朝父親靈位而跪,頭也不回,夏潯並未在意他的態度,只是一頓,便道:“你兄弟幫俺,讓建父殺了。你幫建文,俺卻不能殺你,在家閉門思過吧。縱不看徐老將軍的面子,俺也不忍叫皇后傷心、不忍叫增壽在九泉之下不安。你能六親不認,增壽做不到,俺朱棣也做不到!” 夏潯說完,轉身就走,徐增壽獃了,他霍地扭過頭來,獃獃地望着夏潯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朱棣竟然沒有任何制裁,連爵祿都給我保留了?”心中震憾如波濤洶湧,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模樣。 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徐輝祖很清楚,他活着也跟死了沒甚麼兩樣,天下間已沒有他魏國公的一席之地了! 徐景昌的定國公府同樣還沒蓋好,朱棣靖難成功,大封功臣,這些功臣除了少數接手了前朝罪臣的府邸,大部分都要新建,所以近來京中大興土木,這倒是給因為戰亂造成的許多流離失所的百姓提供了就業機會。 不過徐景昌的定國公府雖然還未建好,但是皇帝除了新戔‘給他幾片地方,還從中山王府劃了幾幢別業莊園給他,另外徐增壽生前自己也置辦的有幾處房產,倒不怕沒地方住。 徐增壽這一房在中山王府這些日子住的夠壓抑的,如今搬出來,心裡都輕快了許多。徐景昌有了自己的院所,少不得要請姑姑一起搬過來。其實不管徐家怎麼分家,長房都是徐輝祖那一脈,照理茗兒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只能跟着長兄這一房住着。 不過現在徐家三房的人和茗兒,已經根本不把徐輝祖當成徐家家主了。從此以後,徐輝祖唯一能在他們面前被視為家主的機會,大概只有祭拜祖先的時候,由他來領祭了。除此之外,恐怕他干涉不了三房任何一點事情,包括茗兒。 茗兒雖說可以搬來三哥家裡,陪伴三嫂同住,不過也不能這麼草率了,總得先回王駙馬府,謝過了人家再說。夏潯便謝過了定國公徐景昌的款待,陪着茗兒回駙馬府。 二人並轡街頭,馬兒悠閒地邁動着步伐,兩個人在馬上東張西望,看看風景看看人,就是不與對方目光相碰。夏潯不知道茗兒在想什麼,其實他的腦瓜一直在飛快地轉動着,轉來轉去,其實只是想找一個跟她搭訕的話題罷了,可是越急反而越想不到。 忽然,夏潯看到路邊一處宅院,夫門洞開,一群官員簇擁着,似乎迎接什麼人進去。而門上還有官府的封條沒有完全撕去,近來京中這樣的景象很多,罪臣抄沒的宅院,皇上隨手賞與哪個功臣,那便成了他的府邸了。 夏潯可算找着搭訕的話題了,趕緊一勒馬,指着那門口道:“啊…郡主你看,不知這又是哪位將軍得到了皇上的封賞,挺雅緻的一幢院落呀。” 茗兒瞟了那院子一眼,淡淡地道:“好奇?問問不就知道了!” 夏潯被她一句話噎得不輕,訕訕地摸摸鼻了,不說話了。 茗兒盈盈妙目向他一橫,心中氣苦:“笨蛋!就不許人家不開心吶,你哄哄我不就行了,原來那麼能說,現在惜字如金,當了國公了不起麼……” 就在這時,又一個官兒匆匆到了那府門前,向迎門的青衣小帽家丁笑道:“哈哈,景清已經官複原職了?可喜可賀,他回來了沒有?” 這官兒似乎與此間主人極熟的,那家丁直接喚道:“見過馮老爺,我家主人剛剛由幾位大人陪同回府。” “景清?” 夏潯猛地勒住馬匹,他忽然想起了點什麼。 第420章 今非昔比 夏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在他零碎雜亂的記憶甲,似平有一段刺駕的故事,具體是誰做的他記得比較混淆,應該是印象裡較深的那幾個人之一,那幾個人是卓敬、景清、練子寧。這幾個本該都關在獄裡的,現在景清被放出來了,莫非…… “怎麼了?” 茗兒雖然驕傲地昂着頭,故做目不斜視狀,不過夏潯的表情變化她都看在眼裡,她知道夏潯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一定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本來還想矜持一把,卻終究是少女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問了出來。 夏潯略一沉吟道:“我們順道去一趟錦衣衛吧,有點事兒得交待一下。” “好!”茗兒溫馴地點點頭。 她是不會在夏潯做正事的時候和他拗氣閙彆扭的,茗兒雖然年紀還小,卻是公侯世家子弟,高門大戶教養出來的姑娘,大局觀還是有的。 夏潯笑笑,扭頭對侍衛們道:“去錦衣衛!” 如果是景清,刺駕的事還會發生麼? 會的! 有些東西,不是他能改變的,比如一個人的品性、一個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這是夏潯影響不了的。他並不想沾手朱棣登基後必然要用的這場政治大清洗,但是他無法確定如果自己置之不理,歷史上本來沒有成功的行刺事件是否這一次也不會成功。 因為,雖然他無法影響人的性格和對人生價值的取向,也就無法左右某些人的行為,但是通過他的作用和影響,一些具體而微的歷史事件,會發生微小的變化,時間變了、地點變了、事發時的一些客觀條件變了,整件事的成敗就有可能發生變化,所以他得提醒紀綱。 如果紀綱能在景清入殿前就發現問題、搜出兵器,把行刺事件的影響最小化,那就可以把這場風波最小化。 紀綱正在錦衣衛裡忙碌着,昨兒晚上他壓根就沒回自己的住處,他把這錦衣衛當成家了,連夜從報名參加錦衣衛的軍戶余丁資料裡選出了一批人,今天一早便都叫來,再面試核檢了一番,馬上當差,安排任命。 他本想所有的人都用新人,因為這樣的人更好調教,可塑性更強,也能保證他們對自己的絶對服從。不過為了應急,他不得不從宮中調換出來的夭威將軍中又挑選出了一批人,這些人是馬上就能得用的。還好,劉玉珏那邊兩個衛指揮殘了還被關進大獄的事已經在錦衣衛裡傳開,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這些原天子近衛倒也沒有敢起刺耍橫的。 紀綱雖然忙碌,心情卻很好,每下一道命令,都馬上有一群人去做,他的一個決定,就可以安排左右別人的命運前程,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讓人飄飄欲仙,非常舒服。 紀綱正埋頭忙着,忽地有人進來傳報:“啟稟指揮使大人,輔國公到。” “喔?” 紀綱一聽,連忙振衣而起,快步迎出門去,夏潯正笑吟吟地走進來,看見進進出出、行色匆忙的錦衣衛,對紀綱笑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把火,燒得可着實夠旺啊。” 紀綱連忙趨前拜見,笑道:“卑職諸事都無頭緒,只是閒忙,倒教國公見笑了。” 他的身子還沒拜下去,夏潯搶上一步,已經把他扶住了,笑道:“我又不是外人,無須行此大禮。” 紀綱一笑,便順勢站起來,側身讓道:“國公請進,來人,看茶!” 他把夏潯讓進書房,着人上了茶,自在下首坐了,笑道:“卑職剛剛接手錦衣衛,以前也沒做過官兒,很多事都還沒有頭緒,本打算理出點眉目,再去拜訪國公,怎麼勞動你過來了,如果有什麼事,只須着人傳喚一聲,卑職自去國公面前聽候刮示就走了。” 夏潯趕緊擺手道:“噯,你我關係不比尋常,那些官場上的繁文縟節就不要搬出來了,咱們還是如往常一般說話比較痛快。” 說著,他神情一肅,微微傾身,向紀綱問道:“紀兄,你對奸佞榜,諸人現在的情形,瞭解多少?” 紀綱一怔,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麼,不過他也不便動問,只略一思索,便道:“奸佞榜上,共計二十九人,有的還未抓到,像黃子澄、齊泰;有的已經自盡,象王叔英、黃觀;有的法外施恩,只免了官職,未曾入獄關押,像長興侯耿炳文,實際入獄的只有十四人,及其部分家眷。” 夏潯有些訝然,不禁注意地看了紀綱一眼,他雖問起,卻只是開個話題,原本沒指望紀綱瞭解的這麼清楚。要知道,抓捕看押這些人,現在還不是紀綱的責任,紀綱剛剛接手錦衣衛,連人手都還沒有擺佈開,完全不瞭解,奸佞榜,官員現在的情形也不算失職,可是沒想到他已把這些打聽的清清楚楚。 難怪此人能得重用,這份能力着實不凡,他靠的可不是當初為燕王牽馬墜鐙的那份功勞,而是確有本事啊。 紀綱說完道:“國公怎麼突然問起他們的事來了?” 夏潯道:“那麼,你可知道,這十四人中,已經有人被放出來了?” 紀綱不知夏潯所為何來,本來還有點緊張,一聽這話不禁笑起來:“喔,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呵呵,卑職知道,這十四人中,一共放出六人。” 紀綱以前不曾在朝任職,對京中官員皆不熟悉,可他竟然如數家珍,非常流利地答道:“這六人是景清、馮萬順、石允常、徐安、趙清、周緒,他們已經上了請罪的奏摺,都察院陳瑛大人請旨赦免了他們,今夭剛剛放出刑部大牢。” 夏潯對他真是有點刮目相看了,紀綱此人在史上風評不管好壞,但他絶對是個幹吏能臣,而不是一個庸碌無為的蠢貨,既然如此,夏潯對自己將要交待給他的事也就更放心了。 夏潯點點頭道:“我要跟你說的,正是有關他們的事。宮衛、禁衛、朝衛,這都是錦衣衛的職司。所以,如今宮中禁衛,是由你負責吧?” 紀綱道:“是,宮中侍衛的排布、調整都是由卑職負責的。宮中的規矩,輕易變動不得,雖然侍衛人馬換了燕山三護衛的精鋭,不過一切仍然沿襲舊時規矩,卑職雖然接手,也只是按部就班,未敢變動。” 夏潯道:“嗯!” 紀綱忍不住問道:“國公,這些方面,有什麼不妥嗎?” 夏潯心想:“皇上為了安撫建文舊臣,登基之後,並未大開殺戒,與民間傳說大不相同,這是一件好事。為了“靖難之役”名正言順,除了黃子澄、方孝孺、齊泰這三人該死得死,不該死也得死,其他官員縱然不肯請罪臣服,皇上也是不會輕易起殺心的,估計最後頂多坐牢、流放,甚或只是罷官免職,遣返家鄉。但是若有人假意臣服,卻暗揣利刃上朝刺駕,恐怕就會激起皇上的殺機了,這件事務必得阻止!” 紀綱見夏潯沉吟不語,不禁又問道:“國公?” “喔!” 夏潯醒過神來,鄭重提醒道:“紀兄,我今夭來,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這些人都是當初力主削藩的強硬派,如今向皇上請罪投降,可能是真心歸服,卻也不能排除其中有人包藏禍心,假意歸降,實則是想找機會行刺皇上,你如今負責宮廷警衛,對這些剛從牢裡放出來的降臣,務必要加強警惕。” 紀綱愕然道:“國公多慮了吧?他們既肯認罪,還會再起反心?建文已經自焚了,他們又效忠於誰呢?難道就不為自己的父母親人們着想嗎?” 夏潯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可這總歸是我的擔心,無憑無據,不好奏與天子。你是負責宮廷警衛的,如果真的有人心懷叵測,傷了皇上,你可難辭其咎,我與你是患難之交,想起了這件事,便來提醒你。” 紀綱想了想,也覺得皇上安危關係重大,這種事雖然有點荒唐,就因為楊旭的一個想法就得進行戒備不免小題犬做,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是小心為上,便慎重地點點頭,不過轉念一想,又覺有些為難,便道:“國公,百官上朝,沒有搜身的道理,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有人心懷叵測,卑職也無法防備呀。” 夏潯道:“第一個,當然是要保證陛下無恙,所以,站殿將軍和禦階前四個帶刀侍衛,你應該挑選為人機警、武藝高強的侍衛,並且特意提醒一下,這樣就能最大程度的保證陛下的安全。只要陛下安全,也就沒有大礙了。 再一個,這幾個人都是文官,如果懷中揣一柄利刃,干的又是刺駕這樣的大事,不管是舉止還是神態,與平時必定有些異樣,錦衣衛和都察院負有糾察百官風紀的責任,你可以安排……不!你親自去,觀察這些官員上朝的情狀,如果有異,立即搜身,身上若有利刃,還不是人臟並獲麼?” 紀綱連連點頭:“不錯,國公所言有理,卑職照辦就是!” 夏潯笑笑,說道:“他們幾個都是文臣,殿上又有武士拱衛,百官距禦案又有一定的距離,想刺殺夭子?就是荊軻那樣以地圖與人頭籍故接近也難得成功,更不要說他們了,不過如果在金殿上閙出刺駕的事情來,終究有損天子顏面,所以,如果你能提前制止此事,皇上知道了,必定讚你能幹。如果這是我多慮了,也沒有什麼損失嘛,只是你紀兄要早起幾日,不能睡個好覺了,呵啊…” 紀綱一想能在天子面前展示自己幹練,也興奮起來,搓了搓手,呵呵笑道:“是,卑職知道了,這件事,卑職馬上着手去辦。” 夏潯一笑起身,說道:“好,看你現在忙碌的很,我就不打擾了,這件事,千萬放在心上!” “卑職明白!國公別急着走,事情再忙,國公來了,那些事都不叫事了,卑職陪國公喝幾杯吧,咱們可是有日子不曾相聚了。” 夏潯笑道:“不成不成,我還有事,得趕去王駙馬府,咱們改日再聚。 紀綱聽了也不再輓留,便將他一路送出衙門。 夏潯這些天確實在忙着自己的事,卻也是有意的不想沾惹皇帝清洗舊臣的事情,可是既然想起了這件事,不管是為了永樂皇帝,還是為了那些建文舊臣,他都想把這件事阻止掉,讓它消彌於無形。 如果真是景清想要刺駕,在進入朝堂前便被抓獲,皇上既不丟面子又不丟裏子,殺也不過殺景清一人,斷不致怒髮衝冠。能少造殺孽。總是好的。紀綱很精明,今日看來,他何止精明,簡直是一隻精明伶俐鬼,這件事既然提醒了他,以紀綱的精明,應該能夠辦得非常圓滿。 事情已經交待了,又親眼見證了紀綱的精明,夏潯便放下心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走出錦衣衛衙門,到了門口,卻把紀綱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門外還有一位郡主等在那裡。 當初在慈姥山下小山村,紀綱是見過茗兒的,這是一見小郡主騎在馬上,趕緊神情一肅,快步走到面前,當頭一揖,恭聲道:“下官紀綱,見過郡主。” “紀大人,免禮!” 茗兒淡淡地應了一聲,將馬鞭輕輕一抬,就算是扶禮了,紀綱不敢多言,唯唯兩聲,退到一邊。 夏潯道:“好了,紀兄,你事務繁忙,不勞相送了。”說著翻身跨上馬去,向紀綱拱了拱手。紀綱立即跨前一步,一個長揖几乎到地。 “國公,我們走吧!” 茗兒對夏潯柔聲說了一句,兩個人帶著侍從們離開了。 紀綱緩緩直起腰來,望着二人的背影,神情有些得雜。他和夏潯非常熟悉,在浦台縣、在濟南城,當初都只是一個秀才。再後來同在飛龍秘諜,雖是夏潯的下屬,他也沒有太多的敬畏。 所以方纔夏潯說無須見外,他便從善如流了,除了仍舊稱夏潯為國公,而不便呼其表字,不過態度舉止上都和往昔一樣從容自在,方纔從衙門裡出來,也是並肩而行,並未依照官場規矩站後半步。 如今他向郡主恭敬施禮,人家坐在馬上一動沒動,只是輕揚了一下馬鞭,就算是跟他客氣了。可是依照人家的身份地位來說,卻也不算失禮。但是對夏潯呢,她可是恭敬的很吶! 再說夏潯,到衙門裡來說事兒,皇帝的小姨子都得在外邊等他,這副派頭兒! 兩相比較,紀綱開始意識到彼此地位上的差異了,一方面,他對夏潯如此的飛黃騰達更加羡慕,另一方面,他也開始暗暗警惕自己:“可不能人家一說,你就真的不知好歹,跟人家稱兄道弟了,那是國公,你能比得?” 第421章 不慚世上英 天色微曦,文武百官都在朝房等着上朝。 一二品的大員在朝房裏邊坐著,品秩較低的官員便在朝房外面三五成群,閒聊敘話。朝房牆山頭處,獨自站着一位官員,年約五旬,面容清瞿,手中捧笏,神態端然。 不遠處,幾個交情不錯的官員正在談笑,其中一個忽地看到了站在角落裡的這個官員,馬上向旁人遞個眼色,向那站在牆角的官員呶呶嘴兒,說道:“噯,那不是景禦使麼?” 旁邊一個官兒扭頭一看,說道:“啊,不錯,昨日就聽說,他被皇上開恩釋放了,同時開釋的,還有馮萬順、石允常等幾個人,不過那幾個人都是官複原職,唯有這景禦使,反倒因禍得福升了職,如今被皇上擢升為副都禦使,都察院裡除了陳瑛就數他了。” 另一個官員羡慕地道:“沒辦法,說起來,景清也是皇上在北平潛邸時的舊臣嘛,當初景清任北平參議,曾在皇上手下做過事,皇上當然看重他。你看那吳有道,率領都督察眾禦使趕去迎駕、勸進,如今都不及景清受重用。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這是皇上重情義,念舊人。” 旁邊便有人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景清不是一向以忠義自詡麼?我聽說,城破前一日,也是早上,就在這朝房裡面,景清曾與方孝孺共約,一旦城破,便守義死節,不為芶生。結果呢?方孝孺不肯死,景清也不肯死,也不知他們在等甚麼,原來是等皇上恩赦呀,嘿!言不顧行,貪生怕死!” 有人吃吃笑道:“景清求赦,皇上器重他,自然也就赦了,可是方希直……嘿嘿!首倡削藩者,有他;設計北平者,是他;一封離間信,險些讓皇上父子反目,皇上恨他入骨,他就是叩一萬個頭,皇上也是不可能赦免他的。” 一個年歲大些的官兒便嘆口氣,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麼尖酸,咱們當初雖然不是贊成削藩的,畢竟也是…,叔也罷,侄也罷,總歸都是大明的江山。咱們做臣子的,只要做好份內的事,上能報效朝廷,下能造福黎民,對得起胸中所學、對得起這份俸祿也就走了。” 其他幾人聽了,也就不言詔了。 景清捧笏站在牆角,把這幾人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他只淡淡一笑,不驚不怒,不羞不惱,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他卻不曾注意,標槍似的站在那兒的帶刀侍衛和進進出出端茶遞水侍候各位大人的幾個小太監,都在暗中盯着他和馮萬順、石允常幾個人。 紀綱的辦事能力很強,夏潯提醒了他一句,雖然他心中不以為然。但是安排下來,仍舊是滴水不漏,一張無形的大網,已經悄悄地罩下來,井刻監視着景清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一切言行,這些人都會隨時報與紀綱知道的。 景陽鐘響了,百官上朝,官員們離開朝房,向金水橋走去…… 金山橋畔,紀綱站在禦道邊,微眯雙眼,打量着從他面前經過的每一個朝臣。他有一項人所不及的能力,可以很快記住很多並不熟悉的人的名字和長相,既然幹了錦衣衛這一行,他很是下了一番力氣,把每日臨朝的官員都記得差不多了,而對夏潯提醒他的剛剛放出來的那幾個官員,更是牢記於心。 本來,糾察風紀並不需要他每日在場,派個千戶代表就成,不過今天一早他就來了,觀察百官風紀比誰都認真,都察禦使陳瑛看在眼裡,不覺有些欽佩。 陳瑛做為都察院長官,也無需這麼辛苦親自糾察風紀,他可以給手下的禦使們排班,讓大家輪流糾察,不過他和紀綱一樣,都是功利心極重的人。剛剛執掌都察院,陳瑛很想在皇帝面前幹出一點政績,朝中新臣舊臣參差不齊,尤其是許多北平系的官員,原本是很小的官兒,驟然陞官臨朝見駕,不懂這些禮儀冠服上的規矩,難免會出各種岔子,他不守在這兒不放心。 再說那些功臣,也就只有同樣出身北平系的他才能去管,原屬建文舊臣的禦使們現在在心理上都感覺低北平系的官員一頭,未必敢去糾察他們,所以陳瑛不辭辛勞,親自站班。紀綱還是頭一回來,陳瑛見了,便走過去,向他拱拱手,笑道:“紀指揮掌理錦衣衛,事務何等繁忙,還要親自入宮糾察風紀,真是辛苦啦。” 紀綱和他雖非熟識,卻知道他跟自己一樣,都是出身北平系的官員,故而不敢怠慢,連忙拱手還禮,苦笑一聲道:“不瞞陳禦使,紀某那邊的確有很多事,忙啊,忙得團團亂轉,這風紀嘛,大不了就是些帽子歪了一點,袍帶沒有繫緊的芝麻小事,說實話,紀某雖曾有過秀才功名,卻是一介武人,這等事情我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我不能不來啊。” “喔?” 陳瑛有些動容,趕緊打聽道:“莫非是皇上重視百官風紀,特意讓紀大人來糾察風紀?” 紀綱擺手道:“噯,皇上甫登大位,多少國家大事要管,哪有閒心理會這種事情?” 他左右看看,湊近陳瑛,小聲道:“不瞞陳禦使,紀某是得了輔國公的囑咐,才特意到宮裡來當值的。” 陳瑛麵皮子一緊,耳朵立即豎了起來。陳瑛干都察禦使這差使。還真是人盡其用,此人不但精明,而且專門喜歡打聽八卦逸聞小道消息,好奇心特別的重,一聽紀綱這話似乎別有隱情,他那雙精明的小眼睛眨了眨,登時就上了心。 紀綱道:“輔國公昨日特意到錦衣衛去知會我說,歸降皇上的這些朝臣之中,恐怕有人居心叵測,以詐降為計,意圖對皇上不利。事關皇上安危,紀某豈敢大意,皇上身邊的侍衛,全都換了最得力的武士,我守在這兒,也是以防萬一,如果真有人意圖不軌,能提前被咱察覺,也免得他閙上金殿,讓皇上難堪。” 陳瑛怔了怔,啞然失笑道:“金殿刺駕?輔國公也太疑神疑鬼了吧,紀指揮大人居然也就信了,呵呵,這般草木皆兵,若是傳揚出去,豈非惹人笑話?” 紀綱臉上一熱,有點吃不住勁兒了,便道:“陳禦使有所不知,皇上靖難的時候,曾經抽調燕山三護衛中的精鋭,組成了一支飛龍秘諜,沛縣屯集萬船糧草的事,是他們探聽到的,京師兵力空虛,也是他們探聽到的,他們區區數人闖入中山王府營救定國公,在錦衣衛重重包圍之中也能安然脫身,這些秘諜神通廣大,十分了得。 如今輔國公爵高位顯,不再任事,飛龍秘諜也打散了,一部分歸了錦衣衛,一部分重新回了三護衛,不過輔國公苦心經營多年,豈能不留幾個耳目?我估摸着,國公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否則的話,以他的身份,豈能特意到錦衣衛衙門,對我交待一些不實之言?” 紀綱肯對陳瑛毫無保留地直言,一方面是因為兩人都是出身北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兩個人干的活差不多,一個是專門跟人挑毛病的,一個是專門修理有毛病的,其他的想法倒是真沒有。 紀綱雖是火箭式提拔起來的官員,可他並無意結交百官,他很清楚自己的權力來自于誰,又要依靠于誰。他不需要結黨,只要皇帝信任他,他不用懼怕任何官員,哪怕是當朝一品。他的職責,天生就是與百官為敵,如果與官員們走得太近了,恐怕反而會適得其反,失去皇上的寵信, 陳瑛聽了紀綱的話,也不敢再對這個消息等閒視之了,他站在金水橋旁,捻着鬍鬚,默默地注視着走向金殿的官員嗎,滿腹疑窠:“他們之中,真會隱藏着一個意圖弒君的人麼?” 晨曦映着陳瑛深邃的目光,目光裡有一抹血樣的光彩…… 三天了,連續三天,每一天,景清都仔細地觀察着金殿上的一切。他以前上朝,從來沒有這般注意過自己身邊的一切,甚至沒有注意過奉天殿裡一共有多少根蟠龍巨柱。 但是這三天,他已經把奉天殿裡的一切陳設以及每一午人的站立位置,都記得爛熟於心了。 他準備今天動手! 一柄鋒利的短刃,被他綁在大腿上,進了宮門到了朝房的時候,他假意入廁,又把利刃取出來插在了腰間,現在只要探手入懷,就能迅速拔出來。 他默默地站在朝房牆根下,頭一回做這種事,而且將要殺的人是皇帝,他很緊張,心一直跳得很快,腿也有些軟,但是他一直站在牆角兒,不言不動,卻也無人發覺他的異樣。 “聽說了麼,齊泰聞聽皇上登基,馬上離開了募兵之地,可他竟然蠢得潛回故鄉去了,結果自投羅網,如今已被抓到,正押解來京師呢,他的叔父齊陽彥、從弟齊敬等七名至親也一塊兒抓回來了。” “不回故鄉又能去哪兒?黃子澄倒是沒回家,一聽說皇上登基,他馬扮成一個遊學的夫子外逃了,結果去住店的時候,還不是被人辨認出來?聽說黃家也被抄了,老老少少抓了六十多口人,得,一家人這下要在京師大牢裡團聚了。” “我聽說,黃子澄的兒子黃彥修知機逃走了?” “是啊,方孝孺家不也是嘛,長子次子來不及逃走,自盡了,三子四子卻被家人給帶走了,可是一個兩個逃得,拉家帶口的那些人如何逃呢?方家的本支親族,有幾百號人都蹲了大獄吧。” 聽著眾人的議論,景清殺心更熾。 這時,景陽鐘響了,他悄悄一捏懷中匕首,鼓起勇氣,向金水橋走去…… 第422章 刺駕 文武百官依序而進,經過金水橋時,看到兩旁按刀而立、挺如標槍的侍衛,看到以審慎的目光打量着每一個官員的兩個風紀官,景清的心又按捺不住地急跳起來,他急促地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卻總覺得氣兒不夠用。 他忍辱負重,不惜被人譏諷嘲笑,向永樂遞表乞降,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是為了今天,為了找機會刺王殺駕。為了大計,他沒有把自己的計劃透露給任何人,他知道,行刺皇帝這等驚世駭俗之舉,將受到怎樣的懲罰,不管成敗,他都是株九族的大罪。 他也知道,天下已經是永樂皇帝的,就算永樂皇帝死了,文武百官也會擁立他的兒子,這天下不會因為永樂之死而重回建文一脈手中,他拖了全族陪死,不過殺一人而已。可這一人是皇帝,值!殺了他,便是為自焚而死的日主報了仇,便能象荊軻、專諸、朱亥、豫讓一樣名垂千古,永載史冊! 三更天起床的時候,老妻仍象往常一樣,比他早起半個時辰,給他準備早餐,準備衣袍,侍候洗漱,然後把他一直送到前院兒,看著他登車離去。 他的小孫兒此時仍在甜睡之中……一切,似乎與往常都是一樣的,一樣平靜、一樣安詳,可這一切又是完全不一樣的,當他拔出利刃,刺向皇帝的那一刻…… 他知道這一刺,所有的親人都注定了一個悲慘的結局,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了大義正道,死又何妨? 過了橋頭,景清輕輕吁了口氣,此許雜念都拋到了九宵雲外,望着奉天大殿,他的目中湧起一團狂熱的火焰…… 永樂登殿”開始臨朝聽政。 照例,先處理外交事宜以及赴京、離京官員的請見和陛辭,接着就是政務的處理,戶部總是事情最多的,天下各地,一舉一動,每天總有各種各樣新的變化。 朱棣聽了戶部的稟報,關心地說道:“因為戰爭以及戰爭期間對發生洪澇災害的府縣賑濟不足,這此地方出現了很多難民,要減免這些地方半年的錢糧,以便讓百姓們安頓下來。還有,戶部要會同工部,勘驗各地的水利設施,需要維修再建的,要儘快呈報上來。 嚴冬時節是不宜施工的,明年開春雨水就會開始充裕起來,要搶在頭裡,把這此事情做好。不過眼下最急切的事,乃是撥付糧食、賑濟災民,對此,戶部可已有了應對之策?” 戶部官員道:‘回稟皇上’天下糧米,江浙獨占八成,江浙糧米,蘇松又占大半,如今對這些農作物至少一年兩熟、天災人禍也少的地區恢復了洪武朝的日製,徵收的糧米多了,足以應付明年朝廷的使用,所以戶部可以拿出壓倉的錢糧,先賑濟貧困和受災地區的百姓…… 永樂皇帝高興起來,連聲讚道:“好,戶部做的很好。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讓老百姓餓肚子,是要天下大亂的,戶部能妥善安排,想朝廷所想,濟百姓之憂,各部官員都應向戶部學習…… 他又喚過工部官員,問道:“朝廷各地的造船廠,如今情形如何9” 工部官員不知皇上何以突然問起船舶的事來,好在皇上剛剛登基,各司官員都估摸着皇上會問起事情,對本衙的事務都認真下了一番功夫,這時正好賣弄一下,便稟報道:‘回稟皇上’我朝現有金陵的龍江船廠、福建福州的五虎門船廠,廣東新會的東莞船廠……”其中龍江船廠是最大的船廠,能夠製造大型海船,擁有我大明手藝最為高超的匠戶四百餘家 福州船廠主要生產巡海戰艦大福船,每艘戰艦可以容納百人,這種大福船底尖上闊,昂首尾高,舵樓三重,帆桅有二,傍護以板,上設木女牆及蛇床。矢石火器皆可使用,海戰十分厲害。東莞船廠製造的‘橫江船’、‘烏槽船’,也是海上戰船,稱為廣船,雖比福船小些,但是更加靈活和堅固,可以配合福船共同作戰。 不過因為我朝一向只巡視近海,水師不需要那麼多戰船,遠洋海船造的極少,它們現在主要是製造漕運船隻……” 朱棣聽了吩咐道:“北元遺孽這些年來一直在內鬥,牽制得他們無法大舉南下。不過,現在北元已經分裂為韃靼和瓦剌兩個國家,你們切切不可以為,他們一分為二,就會削弱了力量,恰恰相反,徹底的分裂,避免了內耗,擰成一股繩兒的元人力量將比以前更加強大。北方遊牧,自古就是我中原大敵,聯昔年奉皇考之命,鎮守北平,就是為了對付這些野心勃勃的北方狼,聯如今身在金陵,為了對付胡人,保持北平的駐軍數量,已提升北平為北京,設北平為行在,所以北平對糧米的需求不會減少,因此漕運船隻一定要保障,運河也要不斷疏潑,確保暢通。上一次在沛縣,一下子燒燬了萬艘漕船,恐怕漕運會大受影響,這此船廠要加緊趕造,如果需要,可以再建幾家船廠。” 工部官員趕緊在笏板上匆匆記下要點,連連稱是,朱棣又道:“還有,海上戰船,遠洋大船也要造些出來。” 他冷冷一笑,說道:“倭人趁俺靖難起兵,大明水師顧此失彼的當口兒,不斷到俺沿海來襲擾百姓,這筆帳,早晚是要跟他們算一算的。” 工部官員一邊匆匆記着,一邊暗自琢磨:“皇上不是要對日本用兵吧?天下剛剛安定,若是再勞師遠征……”跨海用兵,錢糧耗費之犬難以想象,隋焰帝雄才大略,大隋朝國家富足,就只因修個運河再加上征高麗,就閙得狼煙四起,大隋隨之分崩離析。元朝當年入主中原,挾縱橫四海之武烈餘風,跨海征東瀛,也是弄得元氣大傷,皇上可不要窮折騰啊。” 他卻不知,朱棣就是打算折騰來着,朱棣接手江山的時候全國軍馬年產才兩萬餘匹,往各地衛所一分,簡直寥寥無幾,這樣的話如果有一支強大的以騎兵為主的軍隊對大明作戰豈非只能守在城裡被動挨打?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養活你們的老百姓怎麼辦?站在城頭眼看著他們被燒殺奸擄麼? 朱棣瞭解到馬政現狀後,就打算改革馬政了,接下來他還要改革屯田之制、改革軍戶衛所制……”他這一輩子要折騰的事多着呢。 不過朱棣折騰一輩子,遠超漢唐的浩大工程也不知搞了多少,留給子孫的,卻不是一個爛攤子他兒子在位只一年孫子在位只十年一共十一年,卻被稱為如周之成康,漢之文景的大盛世:仁宣之治! 朱棣如果沒給子羽留個殷實的家底,子別兩代一共十一年,能造出一個盛世出來?有人越折騰越富,有人越折騰越窮,折騰也是要講法子的。 景清靜靜地聽著,尋找着機會剛剛上朝時,站班的侍衛也是最精神的時候,那時不宜動手。可是侍衛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體力消耗比百官要大得多,越到後面,精氣神兒越不夠用,反應就會遲鈍起來,他的機會就到了,他需要一個最好的機會,需要一擊成功的機會。 憑心而論,從這幾天朝堂議政,他感覺得到,永樂比建文更加務實,關注的也不是方孝孺吹噓的那此虛無縹緲的東西,或許他治理天下,真比建文更高明一此口但是,無論他做得怎麼好,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是亂臣賊子,他是臣篡君位,他擾亂了禮法秩序,而這,才應該是一個王朝最重要的東西。 朝堂上,重要大事漸漸處理完畢,天將近午,每個人都累了。 “是時候了!” 景清又按了按腰間的利刃,突然捧笏出班,躬身道:“臣有本奏!” 四更起床,忙到現在,而且全都是腦力活兒,坐在上邊又不能隨便活動,饒是朱棣一直過的是戎馬生涯,體力很好,也有此疲倦了,見眾文武已經沒有什麼要事稟奏,他正要示意內侍散朝,回去吃點東西,再批閲那成堆的奏摺,忽聽又有人本奏,定晴一看,認得是景清,朱棣頓時喜憂起來。 景清曾經做過北平府的參議,品性、能力都極為出眾,朱棣很器重他,他肯順服,朱棣非常高興。不過景清自從重回朝堂之回,這幾天就沒有上過一本、提過一條國策建議,頗有點徐庶進曹營的味道。朱棣全都看在心裡,他知道景清心裡還有點疙瘩,只盼他能慢慢想通,如今景清出班議政,顯見是要為他效力了,朱棣自然高興。 朱棣馬上坐直了身子,和顏悅色地道:“景卿有話請講。” 景清一步步走上前去,雙乎捧笏,頭也不抬,朗聲道:“臣這一本,乃是密奏。” “哦” 不但朱棣,滿朝文武都馬上提起了精神。 密奏就是不能在朝堂上公開說的,這樣的奏本說的必定是極重要的大事,他有什麼機密大事啟奏?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身上,朱棣也是神情一肅,連忙抬了抬手。 木恩馬上快步走下禦階,伸出雙手,等着接景清的奏本。 景清雙手捧笏,緩緩走到禦階之下,使左手持笏,右手入懷去摸奏本。突然,他雙眼一抬,目光凜厲,殺機一湧而出! 木恩一驚,景清手中笏板已狠狠抽來,“啪!”地一聲,猝不及防的木恩臉上紅了一紅,被抽了一個趔趄,景清拔腿衝上禦階,右手自懷中擎出一柄鋒利的短刀。 滿朝文武嘩啦,一時都驚在那裡。 四個帶刀侍衛,“嗆啷”拔刀,縱身一躍,向禦案前疾撲過來。 一生戎馬、身經百戰的朱棣似乎被景清的舉動嚇獃了,他有足夠的時間站起避讓,或者拿點什麼東西搪塞一下,但他眼看著景清手持尖刀咬牙切齒地撲過來,居然一動不動。 他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眸中似驚、似怒、又似帶著些難言的痛苦和悲憤,眼看著景清圓睜二目,將那柄鋒利的匕首向他狠狠刺來! 第423章 天子一怒 景清雖是文人,且已年逾五旬,可這憤力一刺速度卻也極快,因為撲得迅疾,他的膝蓋還重重磕在龍書案上,痛得他面孔都扭曲起來,原本斯文的面孔也因之顯得有些猙獰了。 以朱棣百戰沙場練就的一身武藝和敏捷的反應,輕而易舉就能把景清制服,可他根本沒動。景清在這朝堂上站了十幾年,也是這一刻才真正走到禦書案前,傾身一刺,好寬的桌子,朱棣根本沒往龍椅裡避讓,這一刀還差着半尺。 景清急了,他大吼一聲,便爬上了龍書案,揚刀再刺。來不及了,四個帶刀侍衛已有兩個衝到朱棣面前,左右只要一挾,就能成了肉盾,而另外兩個侍衛,手中刀如匹練,已向他斜肩帶胯地劈下來! “朕要活的!” 似乎一直在發獃的朱棣突然發話了,那兩個侍衛反應也真是敏捷,皇上口諭剛下,左邊那個侍衛迅猛劈下的手中刀便斜斜一揚,斜挑向上空,藉著那一刀之勢,身形在空中騰轉,左腿重重踢向景清的肩窩。 右邊那個侍衛動作比他更快,已經來不及收刀了,倉促之中,猛地反轉了刀刃,使刀背劈在景清肩上。 一刀下去,肩骨碎裂,景清一聲慘叫剛剛出口,肩窩又挨了一腳,被踢得從禦案上飛起來,直接摔到禦階下的金磚地面上。這一下就算是個練家子也承受不起,何況景清一介文人,他摔得都岔了氣了,几乎暈過去,可是肩頭的巨痛,卻又讓他保持着清醒。 兩個侍衛緊接着躍到面前,將他制住,金瓜武士們呼嘯而入,一排排在禦階前站定,控制了整個大殿。 景清呼呼地喘着粗氣,一雙眼睛仍舊凶狠地瞪着朱棣,大臣們臉都駭得白了,靜了片刻,不知誰福至心靈,搶先高呼一聲:“臣等疏忽,驚了聖駕,萬死!”眾文武反應過來,忽啦啦跪倒一片,紛紛請罪。 “夠了!” 朱棣一聲咆哮,登時鴉雀無聲,大殿上一片寂靜,除了景清粗重的喘息聲,似乎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為什麼?” 朱棣好象剛剛清醒過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不敢置信地看著景清。他一步步地從禦階上走下來,走到景清的面前,壓抑着漸漸粗重的呼吸,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朱棣的確不可能被景清刺到,他那稍顯遲鈍的動作,只是因為他內心的驚訝和難以置信,似乎不讓景清手中那柄明晃晃的利刃刺到胸前,他仍舊無法相信:他的寬宏大量、他的既往不咎、他對景清的青睞器重,換來的就是這麼一個結果。 現在,他終於醒了。 “為故主復仇!” 景清被死死摁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叫,因為痛楚和氣息不勻,那聲音顯得有些怪異:“可惜景清未能成事,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朱棣的臉色突然脹紅,接着又像是被抽光了血液,變得一片蒼白,非常駭人,他的聲音穩定下來,卻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巍峨的宮殿讓聲音顯得空洞,他的聲音毫無生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為建文削藩搖旗吶喊,朕不怪你,而今,朕是皇帝,朕十分器重你。本指望你我君臣,共同打造一個大明盛世。你為什麼……要刺殺朕?” 景清嘶聲大笑,他惡狠狠地呸了一口,把一口血沫子吐到了朱棣的龍袍上:“叔奪侄位,如父奸子妻。爾背叛太祖遺命,實乃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還想要我景清為你效命,做夢!做你的春秋大夢,我恨不得食你肉,飲你血,方消此恨!” 朱棣額頭的青筋都綳了起來,誰都聽得出他在強壓憤怒,但他仍然不死心地問着:“難道,朕該束手就斃?難道,朕就不能治理好天下嗎?” 景情被人死死壓在地上,卻仍奮力抬起頭來,挑釁地瞪着朱棣,一字一句地遒:“建文帝嫡子長孫,皇道正統,你,算什麼!” 朱棣好象被憑空打了一拳,騰騰騰連退三歲,一雙袍袖無方地垂了下去…… 隨着百官散到,景清金殿刺駕的消息迅速在全城傳揚開來,消息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錦衣衛衙門,紀綱聞訊馬上趕往皇宮。 紀綱“病”了,他只察了一天風紀,就患了風寒,只能告病休息,在他告假的第二天,陳瑛也消失了,換了一個禦使當班糾察。 那天百官上朝之後,陳瑛對紀綱說了一番話:“陳某執掌都察院,紀大人執掌錦衣衛,咱們這兩個衙門,跟其他的衙門是不一樣的,其他的衙門,是替皇上治理天下的,而咱們,是替皇上糾察百官的。 天下無時無刻不需治理,所以百官無時無刻都得存在,唯獨咱們不成。咱們是皇上手中的一件兵器,咱們是孤臣,咱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拱衛皇上。兵器嘛,需要用的時候才會抽回來,不需要的時候,就得刀槍入庠。 如果沒有官員犯錯,咱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有人犯錯,咱們才能存在,犯錯的官員越多,咱們的權力才越大。希望百官都能克盡職守,永遠也不需要咱們,什麼時候我這都察院成了清水衙門、你那錦衣衛門可羅雀,那就四海昇平,天下大治嘍!” 陳瑛微笑,望着紀綱,語氣誠摯,可那深邃的目光裡,卻有一抹讓人很難讀懂的意味。 但是紀綱讀懂了,所以第二天他就生病了。 第三天早上,陳瑛見紀綱沒來,所以他也回去了,換了一個老眼昏花的禦使來值班。 有些事是需要心照不宣的。 想不到輔國公一語成讖,竟然真的有人敢當朝刺王殺駕,紀綱快步奔向皇宮的時候,心跳得特別厲害,他意識到,他風光的機會來了! 紀綱走到東順門,迎面正撞上腳步匆匆、神色凝重的夏潯。 一見夏潯,紀綱便上前一步,卟嗵跪倒,痛聲道:“卑職愧對國公託付,已經做了萬全的安排,想不到仍然……” “起來起來!” 夏潯趕緊將他扶起,一把扯住他便往宮裡急走,同時說道:“你又沒有生就一雙火眼金睛,哪就一定就能識破他暗揣利刃,我囑咐你,也只是以防萬一,好在沒有傷了皇上,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一見他的面,紀綱就下跪請罪,夏潯也不好說的太多,讓紀綱難堪。他是沒有辦法插手皇宮防務的,撈討界那是絶對的出力不討好,他也沒有疑心紀綱放水,如果景清的心理素質夠好,站在那兒糾察風紀的確看不出甚麼來,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不想再提此事,讓人知道他未上先知,對他同樣不利。 紀綱聽了楊旭的吩咐之後,的確在金殿安防上下了極大的力氣,禦階前的四個武士都是他特意挑選出來的身手最高明的侍衛。他當然不能讓皇帝出事,不過他卻很想把事情閙大。未曾上殿便搜出兵器,那動靜太小了,在百官面前公然動手行刺他錦衣衛才有用武之地。 如今冒險果然成功,一見夏潯不想再提此事,正中紀綱下懷,當下紀綱便也住口不提,兩個人腳下發力,快速趕向謹身殿。 “皇上呢?” 來到謹身殿門前,就見木恩等大小太監都在門口兒跪着,一個個面色如土,夏潯連忙停住腳步,向木恩小聲問了一句,木恩往殿上指了指,小聲道:“皇上龍顏大怒,百官請見,一個不見,正在殿上生氣呢,已經砸了幾件東西。” 百官沒有皇上允准,除了奉天大殿,是到不了別處的,夏潯和紀綱有穿宮牌子,這才暢通無阻。聽了木恩的話,夏潯心中一沉,向紀綱使個眼色,便一起走進殿去。 “啪!” 又是一隻上好的定窯茶盤摔碎在腳下,夏潯趕緊與紀綱長揖施齊禮:“皇上息怒!” “你們來了!” 朱棣臉上似笑非笑,眸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說他在發怒吧,那樣子又不太像,倒像是受了極夫的刺激,精神有點不太正常,看得夏潯和紀綱心裡一陣髮毛。 “他們坑俺、害俺、逼得俺堂堂皇子、一藩之王,鋌而走險,被迫靖難,四載出生入死,幾度命懸一綫!如今俺得了天下,對他們還得以直報怨,俺得低聲下氣地哄着他們、供着他們、陪着小心、說著小話人…” 朱棣痛心疾首地說著,盯着夏潯和紀綱的目光,一片水色瑩然:“俺對他們是推心置腹,竭力買好啊,俺朱棣……是真的想做個好皇帝,想做一番大事業,想得到他們的認可啊,怎麼就這麼難呢?” 朱棣很鬱悶,其實夏潯也很鬱悶,來自于現代的他,根本無法理解,那狗屁的道統真的就這麼重要,就可以高於一切?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聲由低到高、由小到大、由悲愴到瘋狂,笑聲從朱棣的胸中噴薄而出,彷彿殷殷捲過空曠田野的一串滾雷。 “男兒大丈夫,不能快意恩仇,就算做了皇帝又有什麼快活?朕是天子,九五至尊,需要一味地對他們委曲求全麼,錯了,他們大錯特錯!以為朕會任由他們蹬鼻子上臉?” 笑聲還在宮殿上空迴蕩,朱棣憤懣的咆哮便帶著凜凜的殺氣撲面而來:“好!好!好!求不來一個天下太平,朕就殺它一個天下太平!莫道俺朱棣的鋼刀不快,殺一不能儆百,朕就殺百儆百!” 第424章 不屑仁者譏 三山街,幾個孩子正在嬉戲玩耍,道路兩邊有些攤販。由於天氣熱,有的攤子在那擺着,小販都避到了蔭涼地裡去,看見有客人看貨,這才匆匆跑過來熱情招呼。留在攤位前的,也帶著草帽兒,懶洋洋的,一派悠閒氣象。 忽地,蹄聲急驟如雨,沿著長街有幾十匹駿馬馳來,馬上武士各個身着紅色戰袍,頭戴寬沿遮陽大帽,腰間佩刀,殺氣騰騰。 小孩子們趕緊跑到路邊,一個老頭兒聽到聲音,趕緊跑出門來,正好接住小孫子。老頭兒把寶貝孫子摟在懷裡,詫異地看著那些身着紅色戰袍的武士,他們策馬急馳,一溜煙兒地奔着城門方向去了。 老頭兒看著他們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終於想起了這似曾相識的打扮,臉色頓時大變:“緹騎?皇上爺重建緹騎了!” 三山街 ,緹騎狠,驟飛來,似鷹隼。 錦衣緹騎,重出江湖了。 他們重出江湖的第一件事,就是遠赴景清家鄉--陝西承宣布政使司慶陽府真寧縣(今甘肅正寧)明辛莊裡寨子村。指揮使紀大人傳皇上口諭,給他們的命令是:“裡寨子村,鷄犬不留!” 紀綱手持司禮監出帖並加蓋印信的駕貼,風風火火地趕到刑部,直趨刑科給事中的公署廳,刑科給事中見了皇上的中旨,不敢怠慢,立即在駕貼上加蓋了“僉簽”。 錦衣衛每辦一件皇差,需要持有駕貼,而駕貼須由刑部加蓋“僉簽”才有法律效力,在明中期以前,錦衣衛權柄再大,這一條規矩卻是不敢違背的。 “僉簽”之後,錦衣衛便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所辦案件無須刑部、大理寺複審。紀綱立即趕回本衙,發號施令,一隊隊剛剛組建完成的錦衣衛便紛紛衝上了街頭。 景清的家被抄了,一家老少全部抓走,無須經過刑部一審複審皇上硃批的繁雜手續,立即綁赴菜市口砍頭,景清的外甥劉固、劉國正在舅舅家裡打秋風,也一塊兒倒了霉。 這菜市口只是個俗稱,每個朝代的具體地點都不一樣,一般都是選離刑部比較近的處決人犯方便的地方,還得是繁華閙市,就是以殺警懾,叫人不敢違法。 當一門老少被砍頭的時候,景清已被帶到了錦衣衛詔獄,綁在那張血銹斑斑的鐵床上,一個已經失業近十年的行刑師傅,又被錦衣衛請了回來。 他放下小匣子,看看赤身裸體綁在床上的景清,臉上毫無表情,像看牲口似的試了試皮膚鬆弛度,這才不緊不慢地打開匣子,拿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向景清淡淡地道:“景老爺,小人今兒送老爺上路,手藝荒廢了十多年了,骨什麼差遲,請多擔待!” 然後轉向旁邊的幾個錦衣衛,問道:“活剝還是死剝?” 這個,皇帝倒未吩咐過,眾錦衣衛也都是新丁,十多年前還是穿開襠褲的娃娃呢,也是頭回看見當初常常聽說的剝皮之刑,一時答不上來,一個小旗便瞪眼道:“這個大膽的逆賊,刺王殺駕,十惡不赦大罪,自然是活活剝了他的皮!” 行刑師傅笑笑,便走上前去。景清趴着綁在鐵床上,口中塞着一團破布,怒目圓睜,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行刑師傅走到他的背後,雪亮的小刀舉了起來…… 朱棣對景清的懲罰是剝皮揎草,懸掛于長安門示眾! 古今中外,各國都有剝皮之法,羅馬、波斯、德國,還有藏人、印第安人……中國從隋唐以前就有剝皮之刑,不過剝皮後揎草卻是大明宰相胡惟庸的獨家發明。 洪武朝的時候,許多貪官受的都是剝皮刑罰,新官上任,如果衙裡有前任是貪污處死的,都有一間單獨的房子擺放著揎了草的前任官員的人皮,繼任官員要去拜拜,以為警示。還別說,洪武一朝三十年的清官數量,占了大明三百年清官數量的一多半。 其它各朝並不是貪官比洪武朝少,而是抓的沒有洪武朝那麼狠,所以才顯得洪武朝貪官層出不窮似的。當然,受剝皮之刑的也不全是因為貪污受賄,政爭落馬的官員也大有人在。 剝皮有活剝和死剝,藍玉大將軍受的就是剝皮之刑,念及昔日戰功,當時賜以死剝,就是先處死,再剝皮,一具臭皮囊,也就無所謂了。活剝卻是慘絶人寰。從洪武末年起,朱元璋減輕了刑罰,可是今天,因為景清的金殿刺駕,這位行刑師傅又重新操起了剝皮刀。 他拈起刀來,刀尖從脊椎飛快地一划,景清背部皮膚一剖兩半,鮮血迅速湧了出來,那具身體猛地繃緊了,雖然身子被綁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卻仍劇烈地顫抖着,喉中也發出非人的嘶鳴。 剝皮師傅見慣不怪,手中刀飛快地活動着,一張血淋淋的人皮就像蝴蝶展翅一樣慢慢地與人體分開來,鮮血淋漓于地……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朱棣從來就不憚于殺人,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朱棣身為一方藩王,卻喜歡親冒矢石,決戰沙場。他的骨子裡是好戰的,也是不畏懼任何挑釁的。殺是為了征服,不殺也是為了征服,禦下恩威並重,需要殺人時,他的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謹身殿裡,陳瑛像一隻畏畏縮縮的老鼠,跪在朱棣面前,五體投地,正承受着朱棣的雷霆之怒:“你們都察院是怎麼做事的?自你任職以來,還未抓到一個叛逆,沒有彈劾一個有罪的官員!回去,給朕查,凡有私相結黨者、誹謗朝廷者、與叛逆有所勾連者,都給朕抓起來!” 陳瑛魂不附體地道:“是,是是,臣遵旨,臣馬上就辦!” “滾出去!” “是,是是!” 陳瑛倒退着爬到殿門口,又磕了個頭,爬起來一溜煙兒地跑出去。 一離開謹身殿,陳瑛臉上的惶恐和驚懼便消失了,那雙帶些稜角的眼中,迅速閃過一抹得意和狂喜,腳步匆匆地向外奔去…… 景清揎了草的人皮在長安門上隨風飄蕩着,京城裡自朱棣進城之後,頭一次掀起了腥風血雨。 景家滿門在菜市口的血跡未乾,都察禦使陳瑛便全力開動,以最快的效率開始了對建文舊臣的彈劾。 陳瑛彈劾,紀綱抓人,兩個人配合的親密無間,一時間文武百官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朱棣入城前公佈的是二十九名“叛黨”,其中有的已經自盡,有的認罪被放,現在還關在獄裡的只剩下十四人。 經過陳瑛日以繼夜的嚴厲盤查,一份範圍更大的叛黨名單被他炮製出來了,這張名單上又羅列了叛黨五十三人。這些人雖然不會統統殺掉,卻難逃一個罪囚之身了。 一時間,陳瑛和紀綱名噪京師、百官側目,頗有小兒止哭之凶名。 一輛車轎在三山門內左邊巷子裡一幢院落間停了下來,簾兒一掀,走出一個清麗少女。 茗兒已經搬到了侄兒定國公徐景昌的府邸,今天帶了禮物回訪王駙馬夫婦,無意中聽說,王駙馬昨天把自己家的一處宅子借給了輔國公,楊旭現在有了住處,原來不知道也就罷了,一經知道他的所在,茗兒便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回程中,她無聊地逛了幾家檔次極高,時常接待使相千金、名門貴女的珠寶坊、胭脂店,轉悠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把她記得爛熟於心的那個地址報給了車伕。她本是臨時起意,結果一旦到了夏潯門前,忽然有些情怯起來:“見了他,可怎麼說呢?” 不料茗兒一掀轎簾出來,卻見那處院落門前跪了好多人,茗兒一怔,疑道:“這些是甚麼人?” 隨從的家將連忙上前打聽一番,回來稟報道:“郡主,這些人是監察禦使段冪的家人,因為被陳瑛列為叛黨,錦衣衛把他們老爺抓進了大牢,不知他們從哪兒聽說輔國公甚受皇上器重,而且與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關係密切,所以求上門來。” “喔?” 小丫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她蹙起秀氣的眉毛,認真地想了想,瞿然抬頭,對那家將道:“去敲門,就說本郡主求見輔國公。” 那家將道:“郡主,輔國公不在家,這些人跪在這兒,就是等輔國公回來呢,小人方纔叫過門了,裏邊只有王駙馬撥來侍候輔國公的兩個門子、兩個丫頭。” 茗兒慧黠的大眼中一絲精明的神采一閃而過,她立即吩咐道:“把這些人給我轟走!” 家將頭領一獃,愕然道:“郡主,他們……是等候輔國公的,咱們越俎代皰,似乎……” 茗兒俏眼一瞪,那家將頭領忙不迭改口:“是是,小人從命!” “等等!” 茗兒又想了想,緩緩說道:“徐盛,你帶幾個人留下,把人轟走之後,就暫且留在輔國公這裡,對外只說是輔國公府的家將,切記,不管再有何人上門求托請見,一概轟走,莫留情面!” 第425章 明知不可為 那徐府家將雖然奇怪,卻不敢違拗,連忙點了幾個侍衛,跟着他跑去趕人了。 茗兒返回車廂剛剛坐定,外邊便傳來侍衛們叱喝驅趕的聲音,茗兒越想越覺不安,不免有些心浮氣燥起來。 她年紀小,不曾親身經歷過洪武年間胡惟庸、李善長那幾次禍延滿朝公卿的大案,可是身在公卿世家,這幾樁大案她是耳熟能詳,這個時候能往漩渦裡跳麼?國公又如何,僅胡惟庸一案,就連累了多少公侯世家、多少當朝一品? 楊旭向王駙馬借宅子這樣一件私事,王駙馬不會說,楊旭也不可能對人說,而且這才一天的功夫,除非是有心人,否則怎麼可能打聽得到這個地方?指點段禦使家人來求楊旭的,恐怕是不懷好意,朝堂上勸阻皇上少起殺心,和接受犯囚家屬請託為之說項,那可是絶對不同的兩碼事。 茗兒是勛臣世家出身,政治嗅覺靈敏的很,她的政治素養不要說是梓祺、蘇穎那樣粗枝大葉的女子,就是謝雨霏那樣生了一顆七巧玲瓏心的女孩兒也不如她,這是身世和地位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知識。別人要摸爬滾打一輩子,僥倖不死的話,才能用無數教訓總結出來的這些知識,她是從小就耳濡目染了。 “不成,得馬上找到他,提醒他一下!那個臭傢伙雖然蠻機靈的,可是官場上軟刀子殺人的手段多着呢,他一個新丁,一不小心還不叫人給賣了?” 茗兒一個大家閨秀,總不能滿大街的去找男人,離開王駙馬借給夏潯的那處宅院後,她馬上返回定國公府,要侄子徐景昌去尋找夏潯,此時夏潯剛剛離開皇宮,正向刑部趕去。 夏潯從一開始就有意識地不想沾惹改朝換代帶來的必然的政壇清洗,一人有罪,株連全家乃至全族,甚至如景清一般,天子震怒之下,連他同村的人都受到了株連,應不應該?夏潯認為不應該,可他認為不應該不見得就得去糾正。 人貴自知,得拈量拈量自己有幾兩重,就像他在濟南城中,滿城饑民,慘死無數,他手裡有糧,卻只夠保全自己,窮則獨善其身,他還沒有左右天子的能量,這一點,他對自己認識的非常清楚。 何況,他認為的不應該,是按照後世的價值觀念來衡量的,他無法用這些來說服這個時代的人。就像某些夯貨以現代教育形成的思維模式去抨擊古代三妻四妾為種馬一樣,孰不知他的祖宗十八代除非一直都是貧民,否則也是這麼過來的。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有不同的文明,用你的一廂情願地去評價另一個時代的價值觀,豈非鷄同鴨講。 夏潯做為一名執法者,在做事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理智是比情感占上風的,他很清楚,即便在現代,也做不到對政治犯的家屬不予株連,雖然現代不至于閙到連坐殺頭的地步,可是現代社會,政治犯本人又有幾個殺頭的? 不同者,只是古今刑律輕重的不同,至于罪不及家人乃至種種不公正待遇,古今皆然。現代尚且如此,你在六百年前以一個現代人的理解,傻啦吧唧嘰的去跟人家講人權?傻×有穿越權麼? 可是理智是一回事,人總不可能永遠由理智來左右他的行動,新的奸榜名單已經擴張至五十三人了,看情形,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夏潯真的有點沉不住氣了,他進宮就是想勸皇帝適可而止,震懾是應該的,卻不應該繼續擴張下去,看這樣子,只要皇帝不開口,陳瑛和紀綱就會一直抓下去,生命不息,整人不止。 朱棣雖然滿腔怒火,卻沒有隻顧着抓叛黨的事,這件事吩咐下去,有人做就行了,站在他的高度,有太多的大事需要處理,沒可能整天專注于此。擱現代來講,就算一個處局級領導,要整幾個根本沒有反抗之力的普通職員,吩咐人力、計財、辦公室這類的心腹部門一聲就得了,他會自降身價親自跑去看看那人現在有多倒霉或者過問具體如何整治麼?何況是一國天子。 史書上那種皇帝興緻勃勃搬把椅子親自觀看行刑的離奇記載,不過是那些以為皇帝下地幹活用的都是金鋤頭的傻多想象出來的,而皇帝在金鑾殿上架起油鍋炸人的離奇傳說,更是直接把陰曹地府閻羅王炸小鬼的故事給嫁接過來的。 夏潯趕到宮裡的時候,朱棣正忙着選人入閣,以及遣派使臣告示諸國自己登基的事情。 一般認為,內閣制度是朱棣的首創,實則不然,廢宰相,設內閣,創立內閣制和分權制,是始於朱元璋。朱元璋對自己的創舉非常得意,特意在《祖訓條章》,即《皇明祖訓》中敕諭子孫和臣民:“自古國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以後子孫不過遵守成法以安天下。 蓋創世之君,起自側微,備歷世故艱難,周知人情善惡。恐後世守成之君,生長深宮,未諳世故。山林初出之士,自矜己長。至有奸賊之臣,詢權利,作聰明。上不能察而信任之,變更祖法以敗亂國家,貽害天下,故日夜精思,立法垂後,永為不刊之典。” 他的意思是,開國之君出於民間,深知百姓疾苦,也知道官府的各種弊斷,因此制定的制度比較完善,後世子孫生長於深宮,容易被人欺騙和蠱惑,所以對開國皇帝的制度,不得不得稍有更改。不過建文登基後,雖未立相實已立相,國事盡操于方孝孺和黃子澄之手,內閣制名存實亡。 現在朱棣打算重新建立內閣,他這幾天又陸續選拔了一些官員參與對建文朝四年來的奏章進行整理,這實際上就是對他們的一個考察和培訓過程,朱棣打算從中挑選五到七人,共同組成內閣,參與軍機國事。現在他已經相中了兩個人,解縉和楊榮,解縉是執筆寫《登極詔》的人,才華橫溢,楊榮是提醒他先謁祖陵,後繼大位的人,心思縝密。 此外他還相中了胡靖、黃淮、楊士奇、胡儼、金幼孜等幾個人,不過這幾個人他打算繼續考察考察,因為國務繁忙,他準備先讓解縉和楊榮入內閣,其它幾人陸續加入。 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登極之事告諭四夷諸邦了,朝鮮、日本、琉球、安南……除了沿海諸國,還有哈密等西域番國,包括更遙遠的貼木兒帝國,那個在西方顯赫一時的大帝國,他也是知道的。 此外,他還打算安排人調查韃靼和瓦剌的情形,這兩個北方國家,在他看來是大明最大的威脅,而這兩國從分裂到成立的過程中,大明正忙於內戰,對他們國家的大小、兵力的多寡、主掌政權的領袖……各個方面都不瞭解,這件事他準備安排夏潯的飛龍和紀綱的錦衣分別去做。兩者雖然都是錦衣衛,但一明一暗,各有首腦,這樣安排也是他對這兩個秘諜組織辦事能力的一次考驗。 夏潯見了正忙碌不休的朱棣,朱棣馬上把這件事說給了他聽,夏潯也不希望自己一手打造的飛龍秘諜把全部精力都耗費在尋找朱允炆那個廢柴身上,雖說皇上最重視的就是這件事,夏潯馬上一口答應下來,隨即就向朱棣建議,威已經立了,破而後立的“破”力道也差不多了,如今百官惶惶,應該適可而止。 幾天下來,朱棣的火氣已經不像頭兩天那麼大了,思忖了片刻,便點了點頭。 夏潯一喜,連忙應了聲是,又試探着問道:“黃子澄和齊泰都抓回來了,‘奸佞榜’頭一榜上所列奸臣,俱已在押,皇上對他們打算怎麼處理呢?” 朱棣睨了他一眼,問道:“你又有什麼話說?” 夏潯趕緊道:“皇上最希望的,不是殺幾個愚腐的書生,而是天下士子的歸心,所以臣以為,對於可以爭取的,還是應該大力爭取,即便他們不能為皇上效力,也大可不必一併殺了,經過景清刺駕這件事,如果皇上還能對他們寬宏大量,讀書人也不是個個都讀書讀傻了,總有明事理的,會欽服于陛下的胸懷,甘為陛下所用。” 朱棣又睨了他一眼,夏潯趕緊叉手低頭。 景清刺駕,牽連甚廣,陳瑛和紀綱又抓了一大批人,建文舊臣現在都急着和他們撇清關係,避之唯恐不及,哪有一個肯為他們求情,早就大難臨頭各自飛了。而夏潯這麼做,明顯是出力不討好的,一旦有人效仿景清,再來一個假投降真行刺,夏潯豈能不受牽連?他是從龍之臣,功勛卓著,現在已位極人臣,如果是為了甚麼私心,明顯不需要這麼做。 “他是在為俺打算啊!” 想到這裡,朱棣心裡有些暖意,他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章,神色緩和下來,對夏潯道:“好吧,那你去一趟,堂堂國公出面,朕算給足了他們面子,表足了朕的誠心吧?願意認罪的,朕網開一面,官複原職。執迷不悟的,縱然罪不當斬,也要發配流放,絶不饒過!” “臣遵旨。” 朱棣又看了他一眼,說道:“不過……有三個人,你是不用理會的。” 夏潯並沒有問那三個人的名字,在朝,朱棣最恨的就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其中尤以用離間計險些害他殺掉自己兒子的方孝孺為甚,在外,最恨的則是把他老子的靈位捧上城頭當盾牌使的鐵鉉,要是為這幾個人求情,那是鐵定碰一鼻子灰,他趕緊應道:“臣明白!” 第426章 煞費苦心 刑部和天理寺在一起,北半部是刑部,南半部是天理寺。刑部大院坐西朝東,大院西南角和西北角各沒有一所大獄,分別是官監和普通監,普通監是關押犯了重大案件的普通犯人,官監則是犯官及其家眷的關押之處了。 官監裡的條件要比普通監好的多,官監裡的獄卒對犯官也客氣,這是自古傳下來的經驗,誰知道哪個朝廷大員今天說要殺頭明天卻又官複原職的?你把人家得罪的很了,人家出獄以後,隨便一句話,就能把你像螞蟻似的掐死。 所以官監的獄卒不但對犯人非常客氣,在牢裡依舊尊稱老爺,而且只要你有錢,想得些甚麼享受,打點到了,獄卒自會給你跑腿兒。 夏潯在刑部侍郎寥恩的陪同下幽靈威武走進了官監,裏邊灑掃的非常幹淨,天窗開的多,空氣也還清新,只不過因為許多犯官的家眷也都關進來了,所以牢房裡有點人滿為患的感覺。 一路走去,老婆哭、孩子叫,還有人破口大罵,仔細一聽,罵得卻是他們自己親人,比如方孝孺的親族、齊泰的親族,這時全然不記得他們做了官,一家老少鷄犬升天帶來的實惠,只記得他們犯事把自己一家達累了,那話罵得極其惡毒,什麼污穢之語都有。 夏潯微微皺了皺眉頭,陪在一旁的廖侍郎見國公爺有些不悅,趕緊向獄頭兒遞了個眼色,獄頭兒馬上咆哮一聲:“統統閉嘴,小心吃鞭子” 罵聲戛然而止,獄卒可以對你客氣,你敢蹬鼻子上臉,他也真敢收拾你,常年守大獄的人,心理是有些陰暗的,整治人的惡毒手段多得很。 廖侍郎恭恭敬敬地陪着復潯往裡走,越往裡去,關押的官兒也越大,每間牢房裡關的人越來越少,牢房裡也就空曠了許多。 這些牢房裡的人又各不相同,有的人看刑部侍郎來了,似乎還是陪着一個更大的官兒,坐在牢房裡不說話,那雙眼睛卻是一直緊緊跟着夏潯移動,目光中透出渴望和希冀,只盼他是來傳旨釋放自己的。 也有人猛地撲到柵欄邊,雙手抓着柵欄,向夏潯和廖恩破口大罵:“狗官、奸賊,你們不得好死!” 哈着腰跟在夏潯身後的獄卒也不客氣,衝著國公爺破口大罵,這不是作死麼,他們掄鞭子就抽,別看那牢房是一道道豎柵,他們的鞭法早就練出來了,從那縫隙抽進去,不管你躲到哪兒,都能如影隨形,抽得他們慘呼連天。 有的牢房裡,那身穿囚衣的官兒對夏潯和廖恩一行人卻是看都不看,自顧拿着枚石子,在牆上塗塗抹抹,寫着詩句。 牆上新的舊的早有不少詩句,刻滿了整面牆,就彷彿廁所裡的塗鴉,這人還想吟詩,只能在其中找些縫隙,字還不能太大。 又有人端然而坐,眼看著夏潯和廖恩過去,神態從容,面帶微笑,彷彿大徹大悟的得道高僧,難以分辨是不是真的已淡漠了生死。 那時候臨刑高呼“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江洋大盜夏潯沒見過,但是現代社會死刑犯上刑場,也有滿不在乎、嘻皮笑臉的,是真的不怕還是故作從容,夏潯也難以確定他們的心理,對這些讀書人就更難揣測了。 人說監獄裡最能體現人生百態,看來還當真不假。 “國公,再往前,都是單人牢房了,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練子寧、卓敬,還有……” 夏潯站住了,向他略作示意,廖恩馬上挺起胸膛,四下一看,高聲說道:“輔國公爺奉皇上口諭,來這兒看望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昔日對皇上固然有所不恭、不敬,不過皇上寬宏大量,只要各位大人肯俯首認罪,皇上就會赦免你們……” 夏潯一抬手,制止了廖恩,說道:“皇上說: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墓改祖制、離間宗室,乃罪魁禍首,當為四年來國家損耗、百姓流離、宗室殘戮、將士傷亡負責,絶不可赦!除此三人,肯幡然悔悟者,皇上皆會寬待包容!” 夏潯直接說明,這三個人是必死的,求饒也沒用,這就是分化的第一步。他想勸解眾臣,卻又怕他們被方孝孺等人拿住大義擠兌,有些可以爭取的官員也就邁不出示弱投降這一步了,先把他們的生死說個明白,他們再提什麼慷慨捐軀,那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為了說服這些官員免作無謂犧牲,夏潯着實地動過一番腦筋。 他向左右兩邊牢房裡的官員們拱了拱手,朗聲道:“各位大人,昔日各為其主,各位食朝廷俸祿,效忠於皇帝,忠心可嘉,當今皇上並不怪罪。皇上曾說,你們都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臣子,自然該忠於太祖皇帝傳位的天子,這是為臣之道,並沒甚麼不妥。” “不過,建文帝長於深宮,不諳世事,被幾個奸佞之臣把持了朝政,蠱惑君上,各位大人也被迫做了些破壞祖宗遣制、傷害皇室宗親的錯事,罪無可恕,情有可原。當今天子靖難,起兵殺至金陵城下,本是依從祖制,清君側,誅奸邪,奈何建文帝自慚罪過,無顏面對皇叔,竟爾自盡。為了江山社稷,當今皇上才繼承大統,只要各位大人一一一一一” 夏潯這台階還沒給他們鋪完,便聽一聲冷笑道:“巧言令色,難改叛臣篡逆之事實,我等胸懷磊落,如光風霧月,縱然一死,也可名垂青史,雖死尤榮!爾等奸佞,卻將受萬世唾罵!” 夏潯一看,說話的正是黃子澄,夏潯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是太常寺卿黃大人,失敬失敬。一個人,出一次餿主意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出餿主意,這麼高難度的事,黃大人都做到了,楊某對黃大人實在是欽佩之至。” 黃子澄臉色脹紅如血,撲到柵欄邊,戟指夏潯,怒聲道:“你……敢侮辱老人……” 夏潯撣撣衣袍,不屑地道:“光風霽月?你也配!曹國公兵敗北平城下,是哪一個替他矯飾遮掩,矇蔽建文,以致他有罪不罰,反受重賞的?就是你這位帝師,你為什麼這麼做?是為了建文的江山還是天下大義?還不是為了一己前程!恐怕你是明知必死,為了身後之名,才如此矯揉造作吧!” 黃子澄氣得肺腑欲炸,可這件事恰是他無法反駁的污點,一時噎得他面紅耳赤,對面牢房裡的方孝孺沉聲解圍道:“小過無礙大節!大統自古常有長嫡之分,國家倫理綱常,豈能無序?我等所為,為國為民,問心無愧!在這一點上把持得住,些許瑕疵,又算得甚麼?” 夏潯扭過頭來,看了看方孝孺,問道:“那麼請問方學士,什麼倫理綱常關乎國運民生,這般重要?” 方孝孺振聲道:“皇室正統!” 夏潯淡淡一笑:“不過是先娶先生,頭一胎罷了!” 方孝孺厲聲道:“這就是天意,這就是天道!” 夏潯道:“天意?說到天意,天意讓燕王殿下做了皇帝!你方學士不是崇尚上古禮制麼,上古還有選賢任能,禪讓天下呢,是不是一個好皇帝,要看他對國家、對黎民百姓能做些什麼!建文偌大江山,敵不過北平一隅,他有何德何能?” 方孝孺曬然拱了拱手,不屑地道:“皇上至仁至孝,豈是燕賊可以比得?” 夏潯嘆了口氣道:“至仁至孝,這句話聽得我的耳朵都快生出繭子來了,可我想破了頭,也沒想出建文禦極四年來種種,到底仁在哪裡!孝在哪裡?難道甫登大位,禁皇子奔喪就是孝?難道無罪而誅,囚齊王、周王、代王,逼死湘王,就是仁? 至仁至孝就是好皇帝了?照你方大人這麼說,一個孝廉就能當皇帝了,可他能管理好一個國家嗎?如果你眼中的明君,僅僅是道德高尚,那最應該做皇帝的應該是和尚,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豈不美哉?” 方孝孺怒不可遏地咆哮道:“燕賊以叔殘侄……” “得了得了,你方大學士講講道理成不成?凡事總有個因果吧!哦,對了,方學士抑佛,不信因果,可道理你總要講吧?一家之主剛剛過世,屍骨未寒,你這繼承家業的長孫,便排擠各房叔父,千方百計要把你祖父分給他們的財產以種種名義奪過來。 這還不算,還要把叔父們全都逼死,這侄兒是大仁大頭?叔叔只能束手待斃,一旦反抗就是以叔殘侄。大明律裡有哪一條規定是以侄殘叔是大仁大義,叔父反抗是以叔殘侄、大逆不得麼?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一至于斯!” 齊泰一直盤膝坐在牢房裡,聽著他們理論,聽到這裡,只是微微嘆息一聲,輕輕閉上了眼睛。 黃子澄介面道:“這是國事,豈能與家事相提並論,藩王權重,與國無益,為天下太平,必須……” 夏潯乜了他一眼,攤手道:“你看,我跟你們講同事吧,你們跟我講以叔殘侄,我跟你們講家事吧,你們又跟我談國事。好,你要談國事,咱便談國事。” 復潯身形後拔,朗聲道:“《皇明祖刮》: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各有爵封,分鎮諸國。聯非私其親,乃遵古先哲王之制,為久安長治之計。諸位大人,這藩是太祖皇帝立的,你們口口聲聲說燕王殿下違犯祖制,到底是誰違犯祖制?” 黃子澄剛要說話,夏潯又道:“好,你這自掌嘴巴的一點我且不與你理論,就按你說的,藩王權重,于國無益,為天下長治久安計,理當削藩。那我問你,何謂削藩?” 夏潯猛地提高了聲音,沉聲道:“藩者,籬也,有其封國、自擁其兵,稱其為藩。你要兵權,諸王交了,你要三護衛兵馬,諸王也交了,這親王僅僅是親王,已經稱不上是藩王,為何還要苦苦相逼,不死不饒?” 方孝孺厲聲道:“分封勢重,萬一不幸,則有厲長丶吳潞濞之禍,燕王坐鎮一方,久戍邊防,一旦野心滋長,勢必國家大亂!交出兵權,也不代表他就不能為禍一方!” “萬一?一旦?你方大學士輔政佐君,不是要效仿周公麼,周公只要看到個有本事有威望的皇子、若有什麼文臣武將得人望、擁重兵,一旦、萬一、可能造反,以他的本事會讓天下大亂的,那就不管他有沒有罪、有沒有反心,立即動手幹掉? 難怪你方學士是大儒,這等驚天地泣鬼神的學問,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難怪你受地方舉薦入朝,太祖皇帝不肯用你,依着你的理論,若想天下太乎,那麼除了太子其它的皇子就應該全部豢養起來,既不教其武功,又不授其識字,或者一生來就全都掐死以絶後患,是麼?” 黃子澄白眼一翻,冷冷地笑道:“我們冤枉了他了麼?他確實反了,不是麼?” 夏潯也笑了:“黃學士你還要不要臉?燕王殿下應該俯首就戮,才趁你的心意吧?可燕王殿下若是真的俯首就戮了,你就肯承認冤枉了他麼?我看不會吧,燕王若是忠臣,那建文帝不就成了昏君,你們不就坐實了是奸臣? 所以,如果燕王殿下當初真的俯首就戮你們還是會給他安一個蓄謀造反的罪名。史書上就會寫,各位大人英明神武一俟發現反跡,立即誅滅了奸臣。人死了還得留個千載罵名!甘心就戮的湘王不就得到一個這樣的處置嗎?那位至仁至孝的建文帝,給他親手逼死的叔父賜了一個什麼謚號!戾!” 夏潯聲色俱厲,到後來聲震屋瓦,一字字一句句傳進每一個官員的心裡,在他們心底激起陣陣波瀾,有些人不禁反思起四年以來種種,自己一直理直氣壯的東西,真的是對的麼? 方孝孺亢聲道:“任你舌燦蓮花,方孝孺只忠於心中的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方某死而無憾!” 夏潯平靜下來,向他微微一欠身道:“方學士,忠於自己心中的道,求仁得仁,確乎值得尊敬!不過,難道只有你忠於自己的道?這四年來,追隨永樂皇帝出生入死、不離不棄的那些將士們,難道不是忠於他們的道? 你死,是衛道!張玉將軍百戰而死,難道不是衛他心中的道?只有你的道才是道?只有你才是死得其所?天地大道,只是為你而設嗎?憑什麼你的道就是大義?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你配嗎!此事關乎國家、民族與百姓嗎?你只是為建文立心、為正統請命,為你的信仰而死!殉道之心可敬,其道實在不值” 方孝孺如遭雷擊,驀地退了兩步,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 夏潯不屑地轉過身去,冷冷地道:“方學士,城破之日,有大臣死節,建文帝自焚時,亦有大臣死節,其中都沒有你,沒為建文帝倚重的你,你是在家中束手就擒的! 黃學士、齊尚書,當今聖上禦極之後,未及赴京的募兵大臣如王叔英、黃觀等,皆自盡明志,其中也沒有你們,你們是解散了兵馬,更換了袍服,潛逃路上被抓回來的。 他們若是不想死,大可不必死,向永樂皇帝稱罪臣服者,都得到了赦免,平安、盛庸這樣曾經大敗北軍的將領都能不死,何況是他們。而你們,是最該殉節自盡的,可你們都沒有死,何必還在這裡與我妄論大義呢?” 夏潯這番話就有點挑撥的意思了,聽在其他大縣耳中,神色果然有了異樣,夏潯趁熱打鐵,喚道:“廖侍郎!” 一旁聽的入神的廖恩趕緊上前道:“下官在,國公有何吩咐?” 夏潯道:“除了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其他各位官員一一請出來,咱們好好談談!” 夏潯靜觀各牢官員神色,顯然有人因為他這一番話,態度已經鬆動,只是礙於顏面,在眾人面前難以啟齒。他趁熱打鐵,把這些官員們一個個帶出去詢問,旁邊沒有其他犯官,那時讓他們承認有罪,請求赦免就容易了。 救得一個便是一家乃至一族,功行無量。至于仍舊不肯放下執念的,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改朝換代一個不死,那不是扯淡麼! 夏潯舉步往外走,這時候,離得近些的犯官家眷牢房裡已經傳出乎瘋狂的吼叫,有犯官近親宗族長輩努力拿出長輩派頭,聲嘶力竭的吶喊,有妻兒父母號啕大哭的哀求。 有人想一死報建文,他的家人或許也有抱著同一態度的,但這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宗族親人卻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呼喊聲震耳欲聾,好象監獄裡發生了暴動似的,每一聲都在撼動着一些本來還意志堅定的人的心。 緊接着,更遠處牢房的犯官家眷也明白了,立即也加入了哀求、解勸自家老爺的行列,而被明確宣佈必受制裁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三人的一些家族成員,則像瘋了似的大罵起來,看他們拚命撼動着柵欄的瘋狂模樣,如果現在把他們放出來,他們能撲過去把連累他全家那個罪魁活生生咬死。 方孝孺和黃子澄還想表明心志、號召眾官,可是那聲音無論喊得多大,都被這些情緒陷入激狂的犯官家眷們山呼海嘯一般的吶喊聲給淹沒了。 夏潯走出牢房的時候,對廖恩悄悄地吩咐了一聲:“不用急,等上半個時辰,再提人!” 第427章 示警俏佳人 香柏木的浴桶,水氣氤氳,水面上滿是紅色的花瓣。微波蕩漾下,若隱若現的,是一具潔白動人的女孩兒家身體。 她放鬆地躺在浴桶裡,頭枕着鬆軟的毛巾,整個身子都浸在水裡,臉上微微泛着潮紅。似乎睡着了,偶爾卻會抬起小手,輕輕撫過削肩、擦過那精緻性感的鎖骨,因為水波的蕩漾,花瓣分開的剎那,一對堪可盈握的水滴狀柔美雙峰便會春光乍泄。 她輕輕閉着眼睛,臉上的神情卻不像她的動作一般悠閒,似乎正想著什麼,誰知道呢,在她這今年紀,本就是最愛幻想的時候。 “郡主,輔國公到了,正由定國公陪着。” 巧雲悄悄地出現,向她輕聲稟報。 “喔?”茗兒忽然睜開了那雙喜黠動人的眼睛。 於是,一雙光潔白暫、曲綫動人的小腿從水波里悠然踏出,散髮着騰騰的熱氣,纖美的玉足輕盈地踏在浴凳上,一襲輕柔如雲的浴袍便將那至美的胴體裹住。 徐景昌正陪夏潯喝茶聊天,徐景昌知道父親與夏潯的淵源,對他很是親熱,兩個人是年齡相仿的青年,徐景昌將虎門子,其實也是一個性情極開朗的年輕人,兩個人很能說到一塊去。 夏潯的心情比較舒暢,對方孝孺、黃子澄等人的嚴辭抨擊,動搖了其他官員心中的正義感,點明了方黃等人是永樂皇帝必定要殺的人,也起到了分化的效果,他們再說些慷慨激昂的話兒不免有種綁人陪死的感覺,隨後把其他官員逐一提出牢房各個擊破,果然有幾個官員“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表示了歸降。 一番努力沒有白費,保住了幾個人,影響的卻是幾個家族幾百上千號人吶功德無量!夏潯回宮向皇上復了旨,剛一出來,就碰上定國公徐景昌派出來尋找他的人了。夏潯雖然馬上就趕來了定國公府不過一聽是茗兒相請,他可沒尋思能有什麼大事,到了定國公府,聽說郡主還在沐浴,心情就更輕鬆了。 他正跟徐景昌輕鬆地聊着,花廳門口巧雲稟報一聲:“郡主到!” 翠色的裙角微揚,茗兒已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裡剛剛沐浴過的茗兒,烏黑覦麗的秀髮還是濕亮亮的,嬌嫩的臉蛋上那抹潮紅也尚未褪去,那種美麗的氣質……很家居,看得夏潯怦然心動。 美人如酒,最易醉人。 夏潯突然想家了,而且想喝酒。 “姑姑!” 定國公連忙起身,向茗兒行禮小時候,他覺得自己歲數大,對一個比自己要小得多的女娃娃很丟人,為這沒少挨他老子揍,現在長大了,自然知道長幼之序,這是自己的親姑姑實打實的長輩,那恭敬可不是裝出來的。 “景昌,你先出去,姑姑跟輔國公喜些事情要談。” “是,侄兒告退。” 徐景昌退了兩步,又向復潯拱拱手,舉步退了出去。 巧雲上來撤了他的茶又給郡主端上一杯,便退到廳外往門口一站。 茗兒在主位上婁上,妙目一綈眼波一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俏巧動人。 夏潯已收拾了躁動的心情,微微一笑:“怎麼了,找我來,有什麼事?” 茗兒白了他一眼,道:“沒有事,就不能找你了?” 復潯苦笑:“我就知道,你沒有事。” 茗兒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吃茶,尾指輕輕翹着,如蘭花狀,那叫一個儀態萬千:“輔國公大人,還沒回府吧?” 夏潯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笑道:“你知道我有住處了?哦!是懷慶公主告訴你的吧?” 茗兒又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問:“你搬家的事,還告訴過什麼人?” 夏潯失笑道:“不過是借棟宅子,臨時有個住處,這還要滿大街的宣揚,嚷嚷得盡人皆知麼?” 茗兒黛眉一肇,說道:“那就怪了,今天我從駙馬府回來,想去看看你,到了你家門前,卻發現有很多犯官家眷,跪在你家門前,使家將問了,說是來求你為他們向皇上求情的,還說案子馬上就要移交錦衣衛,你輔國公與錦衣衛關係匪淺,想請你關照關照,免得自家老爺到了那邊吃苦頭。” 夏潯並沒馬上意識到這個消息背後蘊藏的含意,他雖然機警,卻並沒有混過官場,官場上那些爾虞我詐、借刀殺人的把戲他完全沒有經歷過,聽了茗兒的話,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景清行刺,害了他的親族鄉鄰,也害了滿朝文武啊,現在琢磨琢磨,我覺着景清這麼幹倒未必真想過他能殺得了皇上,他這麼幹,就是想閙個玉石俱焚,寧可把這天下都毀了,也不能太太平平地交給他眼中的亂臣賊子。唉!皇上的刀本來都要入鞘了,這一來……今兒個,我去見皇上了,總算皇上也不想事情閙得越來越大…………” 茗兒吃驚地道:“你去勸阻皇上了?來……應犯官家眷所請麼?” 夏潯道:“那倒不是,我還沒見過他們,只是因為這幾天陳瑛、景清抓的人夠多了,再這麼抓一個,攀咬一群,抓一群,再攀咬一幫,用不了多久,滿朝文武都要抓光了,說不定會閙出太祖年間綿延數年、十數年,幾千幾百人遭殃的大事堊件。” 茗兒放下茶盞,在房堊中來回地踱起了步子,十五六歲的俏麗小姑娘,秀氣的眉毛輕輕鎖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引人發噱。 忽然,她站定了身子,轉向夏潯,說道:“你昨天剛剛搬家,而且不是國公府落成,僅僅是私下裡向王駙馬借了處宅子,怎麼就會有犯官家眷找到你的府上,跪了一地,求你出面為犯官們求情?那街上來來往往的,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你還恰恰去為犯官們求情了,皇上信你,自會認為你是在替他打算,可要是回頭他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會這麼想麼?” 夏潯一怔,往深裡一想,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茗兒又道:“你想制止事態進一步擴大,不是突發奇想吧?這幾天,可舁對人說過同情犯官或者憂慮時局的話語?” 夏潯張了張嘴,突然發覺,這幾天他還真沒少跟人表示過類似的態度,一則是有感而發,二則也是想聽聽其他大臣的意見,從而做為自己是否進諫進行決策。政見,在沒有確定皇帝的心意之前,怎麼能這麼輕率的透露出去,在沒有向皇帝陳述意見之情,怎麼能輕易透露給並非自己心腹和同盟的朝臣知道?論起官場中人的城府和手段的老辣,他這分明是不成熟的表現了。 夏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沉聲道:“你是說,有人要圖謀我?” 茗兒領首道:“有這種可能,官場上的鬥爭,少有一戰決勝負的,常常都是積小勝為大勝,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把柄被人家抓的多了,今日還是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明日就銀襠入獄丶身首異處的,例朝例代,包括本朝,還少麼?我皇大爺在的時候,開國公侯因此滿門抄斬的也不在少數,你可大意不得。” 夏潯聽了欲言又止,他仍管着飛龍秘諜的事知者甚少,而飛龍秘諜只是託身在錦衣衛裡面的一個特務組織,同朝臣們同樣沒有什麼衝突;劉玉珏雖知詳情,夏潯卻不信他會害自己,再說他是南鎮撫,根基也淺,是自己的扶持才上位的,他上邊還有一個紀綱,就算搞掉了自己,也是為紀綱做嫁衣, 而紀綱……應該也不會這麼做,以紀綱的精明,不管他對飛龍秘諜知道多少,就算他不念交情,而且有膽子跟自己這個國公扳手腕,也不會挑現在這個時候,他才剛剛組建北鎮撫的班底,他吞不下飛龍這塊肥肉。那麼除了他們,還有誰知道? 夏潯想一個,否定一個,猶豫半晌,竟想不出一個可能的人來。 茗兒察顏觀色,說道:“如果不是有人想圖謀你,那就是有人知道了你的態度,故而加以利用,拖你下水,你是北平系的官員,是皇上極為寵信的臣子,把你拖下水,水就越來越混,就有耳能讓皇帝顧忌到元氣大傷而及時收手,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建文舊臣所為了。” “建尖舊臣?” 想想那些現在每天看到,都是夾着尾巴做人的建文舊臣,夏潯真不敢相信他們暗中竟能設下這麼一個局,看來在官場上,自己真的嫩的很吶,比起這些宦海沉浮、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老油條還差得遠了。 官場,對夏潯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戰場,很多他擅長的技巧,在這裡是沒有用武之地的。一個全新的戰場、全新的戰斗方式,他需要從頭學習。夏潯以全新的眼光,看了看這個政堊治智慧遠比自己高明的小妮子,問道:“去我府上求乞的犯官家眷,是哪一家?” 茗兒道:“是監察禦使段冪的家人,你想追查一下是誰授意他們來的?這個不急,你想查隨時可查,眼下你要做的是,儘快抽身出來,不再插手。這是改朝換代的大事,一旦皇上覺得有必要再清洗一番時,你這件事就可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不過,你也不必過于擔心,皇上很信任你,這件事就算真的被人利用,也不見得就能扳倒你,只是以後說話辦事,都該小心了。 夏潯點點頭:“我明白,可是突然袖手,是不是更顯得心中有鬼?再說,我已經進諫了,如果皇上就此事對我問起對犯官們應該如何處理,難道我能閉口不言,或者態度與往昔大相逕庭麼?” 茗兒道:“那就找個理由,讓自己置身事外。” “找個理由……置身事外的理由?” 夏潯沉吟片刻,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理由麼,倒有一個現成的!” 茗兒奇道:“什麼理由?” 夏潯微笑道:“我去雙嶼接老婆!” 茗兒突然不開心了,非常非常不開心,可是…………只是嫣然一笑,讚道:“好主意!” 第428章 永樂敲鐘 平日小朝會,夏潯是不需要上朝的,不過五日一大朝,大朝會的時候他卻得臨朝侍駕。次日正是大朝會,夏潯與茗兒計議已定,決定明天就向皇上請假,離開京城去雙嶼島。 次日早朝,夏潯也起了個大早趕到皇宮。今日早朝,永樂皇帝又吩咐了幾件大事,一是重修《太祖實錄》,《太祖實錄》在建文元年的時候由禮部侍郎董倫等人修過一次,但朱棣對建文朝的一切都是不予承認的,出於政治需要,他需要重修一部《太祖實錄》。 朱棣當朝宣佈,以曹國公李景隆和兵部尚書茹瑺為正、副監修官,侍講解縉為總裁官,以翰林學士王景、右通政李至剛、侍讀黃淮、修撰李貫等人為纂修官,重修《太祖實錄》,他並不承認建文四年的統治,可這四年的事蹟又不能憑空抹去,既然建文帝的這四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故而有大臣建議,把建文朝的事蹟附錄于《太祖實錄》後面,朱棣略一思忖,便也允了。 隨後,朱棣又宣佈重開太祖時候的華益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大學士,以備顧問,命侍讀解縉、修撰楊榮入閣,這兩位閣臣的品秩官位雖在六部之下,且不設官屬、不轄諸司事務,卻是真正的天子近臣,當朱棣透露至少還要選用四至五人,以補充內閣的時候,百官都興奮起來。 編修《太祖實錄》的幾位大臣,無一例外,全部是建文舊臣,這兩位入閣的大臣也無一例外都是建文舊臣,這些人受到信賴和重用,給惶惶不可終日的滿朝文武打了一針強心劑,這幾天陳瑛和紀綱抓人抓得風風火火,以致人人自危,很多人都擔心出現洪武年間那種株連無數、綿延數年的政治災難。 而朱棣的這個政治訊號,顯然喻示着清洗將要終止了,百官都暗暗鬆了口氣。而入閣的兩位大臣都是有真才實學且年紀輕、資歷淺的官員,這樣唯才是舉,也令得許多自恃才學的官員產生了熱切的希望,暗暗摩拳擦掌,想要爭取入閣。 朱棣顯然不只擅長打仗,而且是個懂得四兩撥千斤的政治高手,通過這樣兩件事,他不但很容易地就左右了朝廷下一步的動向,轉移了大眾的視線,而且很容易地就調動了人心。這才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上乘手段。 隨後,朱棣又令戶部核查山西各地沒有田地的民戶數量,分批遷徙北平。北平府因為四年的戰亂人口急劇減少,朱棣入主金陵後又把他的軍隊都帶到了南方,北平地方的勞動力更形減少,現在北平府已升格為北京,是僅次於金陵和中都鳳陽的所在,政策上自然要傾斜一些。 朱棣下旨,山西無田農戶遷徙北京,要按戶給鈔,以購買耕牛、糧種和農具,遷徙百姓頭五年免稅賦,五年後開始征稅,同時從南直隷、蘇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中挑選一批富戶到北京城,此外還制訂了罪囚謫佃條例,發流罪以下的囚犯開墾北京農田。 監督地方官員安置遷徙百姓、發放安置費用,監督各省官員挑選富戶遷徙北京,流謫罪囚到北京開荒,這一系事情自然是都察院的責任,陳瑛察覺皇帝有停止清洗,抓緊建設的意思,本來正擔心自己剛剛風光沒有兩天又得靠邊站,一聽皇上吩咐,這才放下心來。 至于紀綱卻是毫不擔心的,通過清洗,他已經初步為自己樹立了權威,接下來應該是鞏固階段。再說,因為景清刺駕的事情,皇上雖然對建文舊臣大力簡拔,以籠絡人心為己所用,對他們的忠心卻也大大地產生了疑慮,已經吩咐他錦衣衛要加強對百官的監察。 只憑這一道命令,他就成了懸在百官頭上的一把刀,誰敢把他紀綱如建文朝的羅克敵一般不放在眼裡? 溯本求源,最感激景清的,大概就是陳瑛和紀綱了。 只這三件大事頒佈、討論下來,早朝的時間就差不多了,臨近中午,要退朝的時候,朱棣笑顏一收,突又肅然道:“朕今天,有幾句推心置腹的話,要對靖難功臣們講!” 殿上登時一靜,文武百官都豎起了耳朵,尤其是北平系的功臣們,在朝堂上他們一向比建文舊臣散漫,這時一怔之下,也慢慢嚴肅起來,一時殿上鴉雀無聲。 朱棣沉聲道:“過去,以武功開創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賴將臣的輔弼。可是,到後來往往難以保全將臣,為什麼呢?常有人說,這是帝王們狡兔死、走狗烹,屠戮權重功臣,以安宗室江山。真是這樣嗎?皇帝養功臣而弱其權柄的方法多得是,非得用殺戮的手段留萬載罵名嗎?” 朱棣的目光緩緩掃視群臣,北平系官員都有些忐忑起來。 朱棣道:“可曾有人查過,那些難以保全的將臣們,是否驕縱枉法、是否恃寵而驕呢?君主代天應物,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只是功臣們的君主,他是整個天下的君主,普天之下都是君主的子民,不能有所偏倚。 所以功臣犯法,一樣要依法嚴懲。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憲,目的是讓後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諸位功臣有違犯憲法,而且罰戒不悟者,自然也要按律誅殺。即使是至親至舊,也不得寬宥! 朕這幾天聽到不少消息,我靖難功臣們恃功自傲、欺辱朝中舊臣者有之;驟登高位,貪慾滋生,嫌朕賜建的府邸太小,而侵佔民居違法擴建者有之;收受遭罷黜的犯官賄賂,為之上下打點、偷機鑽營者有之;結黨營私、籠絡朝臣者有之……” 能征慣戰的良將功臣,卻不代表個人品性高潔到了沒有瑕疵的地步,朱棣這番話,每一句都有所指,被他點到了有類似行為的北平系官員無不覺得心中凜凜,這些天最肆無忌憚的就是他們,他們自恃功勞,把建文舊臣看得矮他們一頭,頤指氣使那還是輕的,勒索好處的大有人在。 至于種種不法行為,也確實都有,有輕有重、有大有小,潔身自好、不沾一點不該得的好處的官員極少,大概只有夏潯自覺無愧於心,可是聽了朱棣這番話,再仔細一想,真個無愧於心麼? 王駙馬那宅子說是借的,可是別人會怎麼看?會相信他是向王駙馬借了幢宅子還是接受了人家的餽贈?夏潯忽然發覺,自打朱棣坐了江山,雖然說他不斷地警醒自己,其實也是有些飄飄然了,如果換一個處境,他會這麼輕率地接受王駙馬的好意麼? 尤其是結黨營私、籠絡朝臣,這一條罪名可謂最重,皇上會不會是在說我?昨日我向皇上進諫停止清洗,同日有人在我府前下跪請託,如果有人把這件事告訴皇上,言語之間稍有含乎,故意不提時間先後,皇上心中會怎麼看? 何止不能違法啊,就算心中磊落,在官場上做事也要講技巧的。因為別人看不到你的心,看到的是你的行為! 朱棣這一記警鐘,敲在每一個人心裡的理解都不同,但是他甫登天下,便及時敕諭功臣的這道詔令,無疑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靖難功臣少有不得善終者,與朱棣今日這番語重心長的話,有相當大的關係。 朱棣的聲音在金殿上朗朗迴蕩:“今日這番話,只是敲打敲打,此前發生的一切,算是朕沒有把話說到。你們擁戴朕,陪朕出生入死,致有今日天下,朕衷心希望諸位功臣都能長命富貴,與國同休。可若有人怙惡不悛,為非作歹,屆時可莫怪朕寡德少恩!” 散朝了,文武百官各懷心事,紛紛散去,有那入閣的、接了修《太祖實錄》這等重要差使的便揚眉吐氣,其中尤以解縉為甚,兩件大事都有他的參與,可見所受的器重,剛一出金殿,他就被同僚圍起道賀,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卻也是神采飛揚。 有那近日卻曾做過些不法事的功臣,則思量着如何補救,彌補過失。夏潯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在最後,思來想去,還是得硬着頭皮去找皇上。 “去雙嶼?” “是,臣當初營救世子和兩位王爺離開金陵,就是得到雙嶼群盜的幫助,當時臣曾代皇上答應他們,斷不會忘了他們的功勞。臣聽說皇上對倭寇犯邊大為不悅,有心要予以教訓,這些海盜不但善於海上作戰,尤其是經常遠航,對於海洋的熟悉,比我水師高明百倍,如果能招安了這些海盜,稍加整頓,那就是皇上手中一支能征善戰的水軍。” “唔……” 朱棣撫着鬍鬚沉思起來,夏潯又道:“臣攜郡主逃亡的時候,適逢象山千戶易紹宗將軍與倭寇在海灘上苦戰,易將軍臨終前也說,是因為雙嶼海盜對倭寇的牽制,沿海百姓才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可見,這些海盜雖是不法之民,但是在外族面前,還是頗有赤誠之心的,皇上與其圍剿,不如施以教化。” “嗯!” 朱棣點點頭,睨了他一眼:“你的家眷,如今也都在島上吧?” “是!” 夏潯笑了笑,對這個精明的老闆,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實話實說:“臣蒙皇上器重,受封國公,位極人臣,心中……得意的很。臣父母雙亡,又與宗族閙翻,只有兩位賢妻不離不棄,始終陪伴左右,古人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臣如今想……風風光光地接回兩位夫人,同沐浩蕩皇恩。” 朱棣笑了:“恐怕,這才是你最大的目的吧?” 夏潯赧然道:“皇上……” 朱棣擺擺手:“呵呵,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好,你去吧,叫陳喧從水師撥幾艘戰艦給你,既然要去,就風風光光的,莫要弱了俺朝廷威風,折了你輔國公的顏面。” 第429章 八月桂花香 夏潯與皇帝又討論了一番招安的細節,這才離開謹身殿,待夏潯離開後,朱棣順手翻開一份奏章,可是隻看了兩行,便隨手放到了一邊,忽然有些心浮氣躁、神思不屬起來。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朱棣慢慢咀嚼着這句話,目中忽然隱隱現出一抹悲哀,一個人有了成功、有了輝煌的成就,總是願意與自己的親人一起分享的,也唯其如此,榮耀才能變成幸福。可是他呢?他是皇帝,許多常人能夠擁有的幸福,與他而言,卻是一種奢望。 做了皇帝,應當告祭祖先、告祭父母雙親的,可是他卻不能,他不能告祭生母,不能追奉生母為太皇太后,甚至不能對人提起他的生母。 為了與朱允炆競爭民心民意,他靖難之後,不得不對外宣稱,他是孝慈高皇后,也就是馬娘娘的嫡子。可實際上,他的親生母親並不是馬娘娘,而是嬪妃。 其實,馬皇后根本沒有親生子女,包括太子朱標,都不是馬皇后所生。馬皇后一生都未生育,所有的皇子皇女都是妃嬪們生的,依照一般的規矩,皇后無子,當廢黜,就算想要權宜,那麼哪個妃嬪生了皇子且被立為太子,也被升為皇后,兩宮並立。 但是在朱元璋心中,哪有人能跟馬秀英相提並論?所以他最初所生的五兒子,都交給馬娘娘撫養,對外只說是馬皇后所生。這五個兒子是長子朱標、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五子朱橚。 其實朱標、朱樉、朱棡的生母是淑妃李氏,朱棣和朱橚的生母是碽妃翁氏,知道他們並非馬娘娘親生的官員當然是有的,不過知道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而且不會出去亂說,這件事能讓天下人相信也就夠了。 朱棣的確是由馬娘娘撫養長大的,但他的親生母親翁氏卻是朱元璋的一個蒙古族妃子,她是一個元朝達魯花赤(地方軍政官員)的女兒,被義軍俘虜後,因為生得俊俏,被將領獻給了他的父親,但是因為出身的原因,所以地位很卑賤。 她在宮裡的處境一直很不好,在朱棣還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但是朱棣的童年記憶裡,還記得她,記得他的親娘。 他的母親非常疼愛他,偶爾有機會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都非常開心,一見到他,就把他抱得緊緊的,和他不停地說話,似乎要把她對親生兒子所有的思念都一口氣說完,她還給兒子唱草原上的民歌,只為了哄對她有些陌生和膽怯的兒子露出笑臉。 想著想著,朱棣的眼睛濕潤了。 儘管宮裡人人都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誰,對天下人宣佈的卻是馬娘娘,所以他靖難之初,才可以宣佈自己是孝慈高皇后嫡子,現在或還有人知道真相,但是沒有人敢胡亂對人講,只要他嚴密地封鎖這個消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後,還會有人知道這一切嗎? 他,鎮守邊關,殺伐決斷,趕得草原豪傑狼奔豕突;他,四年靖難,以八百親兵起家,奪取大明天下;他無數次衝鋒陷陣,身先士卒悍不畏死,他不知道什麼是他所畏懼的,如今做了天子,更無法想象,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 可是當楊旭表現出與親人分享榮耀的幸福時,他卻突然發現,有一些事情,是他也無法面對的,或者說,直面事實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他承受不起。朱棣的心中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身為天下之主,他卻不能把這喜訊正大光明地告訴自己的娘親,讓她在天之靈也為自己開心。 儘管他竭力地表現出一種對方黃齊泰之流所難護的狗屁道統的不屑,可是身在這個時代,從小也接受着這樣的教誨,他的心中其實也為嫡庶長幼所困擾,為了儘可能的拉攏人心,他只能違心地說謊,說他是孝慈高皇后的親生兒子,而他的親生母親,甚至成了一個忌諱,一個不能提起的忌諱。 他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他幼年時,在那幢偏僻的宮殿裡,那個驚喜地撲上來緊緊抱住他,流着淚親吻他的女人;那個把他幸福地抱在懷裡,哼唱着他聽起來有些陌生的草原歌謡哄他睡覺的女人;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朱棣慢慢合上雙眼,淚水潸然而下。 這是一個帝王的悲哀,也是一個空有翻江倒海之能,卻不得不在道統面前畏縮、投降的英雄的悲哀。 “也許,俺也該做點甚麼,為了俺的娘親!哪怕不能正大光明。俺是皇帝,大明的江山將在俺的子子孫孫手中傳下去,他們……應該記着她,應該以香火來祭祀她,沒有她,就沒有俺,又怎麼會有他們……” 朱棣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然後,他就想到了楊旭。楊旭幾次三番救過他和他的全家性命,如今又貴為公爵,與國同休,這個秘密,交給他去做,應該是最合適的。 “木恩!” 朱棣只一聲召喚,木恩馬上就像應聲蟲兒似的出現在門口:“奴婢在!” “去,把楊旭給朕喚……” 朱棣剛說到這兒,又住了口,想了想:“這件事,操持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還是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 想到這裡,朱棣又擺了擺手,吩咐道:“沒事了,下去吧!” 木恩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睛,欠了欠身,又消失在門口。 夏潯離開京城,,趕赴雙嶼去了。 這一趟走,與往常出京可是大不相同,官方名義上,他這次是奉了聖旨,去招安雙嶼島義盜的。 義盜,這就是朝廷對雙嶼海盜的定位,無端招安,總要一個理由的,這就需要造勢。招安這些海盜,因由何在? 於是,當輔國公出面招安雙嶼海盜的消息傳開之後,民間便開始流傳雙嶼海盜協助曹國公李景隆國圍剿楚米幫和南海大盜陳祖義的消息,有關雙嶼幫義救燕王世子以及近來與倭寇之前的戰鬥也被傳播得沸沸揚揚。 這些事,夏潯只要吩咐一聲,他手下的人自然就辦了,當初他的人在朝廷的追捕之下,尚能在京師散播有關燕王的種種消息,如今要做這樣的事自然易如反掌。 對監察禦使段冪家人的調查也開始了,這件事夏潯很重視,他夏潯並不是個老好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人想打他的主意,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他必須有所反應,如果被他知道誰想動他,他不介意先下手為強。 在官場上,有些事你必須表明一個態度,而不在於你有沒有必要做出反應。調查這件事,他動用的是潛龍的人。潛龍的建立,是他受了錦衣衛的秘諜啟發而建立的,對於這支秘密隊伍,他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因為有飛龍做掩護,連皇帝也不知道。 保留這樣一支力量在手中,他倒不是想做些甚麼為非作歹甚至對皇帝不利的事,特務就是特務,是見不得光的,想幹也幹不了明面上的大事,他只是想多一重自我保護的力量,至于傳承自羅克敵的那支範圍更廣、也更隱秘的力量,他更不想曝光。 這支力量之所以強大,正因為它的隱秘,通過幾十年的運作,它的觸角已經在大明天下各個地方紮下根來,而且有了非常好的保護色,如果把它翻到陽光底下來,失去了神秘性,它也就沒甚麼了不起了,那種情況下的這些錦衣秘諜們,做事的力度還不如各地府縣衙門的刀頭捕快們管用,特殊的武器,要放在特殊的環境下才能發揮作用。 夏潯離京之日,很多人都來相送。 正忙着準備修撰《太祖實錄》的曹國公李景隆、兵部尚書茹常、大學士解縉以及淇國公邱福、成國公朱能、定國公徐景昌、懷慶駙馬王寧,以及近來氣焰熏天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南鎮撫使劉玉珏等人全都來了,甚至皇子朱高煦也來了。 這些人有宗室、有國戚、有勛臣、有文官、有武將,各個勢力的代表都有,別看永樂皇帝登極之後,夏潯整天優哉游哉,彷彿無所事事似的,有眼力的官員,從這一件事就能察覺夏潯在朝廷中的影響以及他可以動用的力量。 能夠同時得到建文舊臣和北平系功臣的認可,同時得到在朝的閣老、尚書、將軍們和在野的宗室、皇親、勛臣們認可的人,除了夏潯,眼下還真沒有第二個人辦得到。 儀仗走向馴象門的時候,夏潯看到大批的男女身着罪囚的衣裳,正被押着緩緩走過街頭,這些都是準備發赴教坊司、錦衣衛、浣衣局這婢以及做習匠,或者發配到功臣家為奴的犯官家眷。 夏潯見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對這些人的結局,夏潯也只能報以一聲嘆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很多事,不是別人能夠左右的。就算是似乎無所不能的皇帝,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何況是他們。 夏潯的努力其實並沒有白費,他成功地說服了一些“奸佞榜”上的大臣,比如戶部尚書王鈍、工部尚書鄭賜、工部侍郎黃福、御史尹昌隆、吏部尚書張沈、吏部侍郎毛泰亨,在他的勸說之下,都先後認罪,這些人不但被永樂皇帝釋放了,其中大部分還官複舊職。 這些人並沒有來,他們現在的身份還很敏感,需要一個穩定期,這時候不宜拋頭露面,夏潯對他們的苦衷心知肚明。不過這些人都是經他手釋放的,這份人情,那些官員們欠着他的。 其實練子寧和卓敬是夏潯最想說服的人,真要論起來,他們的才幹和能力或許並不比這些肯服軟的尚書、侍郎、禦使大人們更強,但是因為他們的不屈,在本來的歷史上,他們很有名氣,所以夏潯對他們很有好感。 可惜,人心人性這東西,是很難被人改變的,雖然夏潯通過技巧地說服,進行了打壓、分化,練子寧、卓敬等一批官員仍不為所動。 他把這些人一個個請出來,耐心地進行勸說,還用管仲改事桓公、魏徵改事李世民的故事進行勸導,勸他們莫要辜負了胸中所學,為國為民多做好事,將來未必不能像管仲、魏徵一樣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結果卻是對牛談琴。 卓敬還好些,卓敬從來不是衝動派,見了夏潯他既不吼也不罵,只是不斷地搖頭感嘆,翻來覆去地說說建文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從方孝孺、黃子澄聽人的蠢計,如果早聽他的,對諸王遷地為王或者施行推恩令這種柔和的手段,而不是用斬草除根這種最易逼反諸王的慘烈手段,也不至造成今日這種局面。 嘮嘮叨叼的,卓大人都快成祥林嫂了,滿口都是遺憾和追悔,卻根本不理夏潯的話碴兒,夏潯說得急了,他才說上一句:“卓某如今別無所求,但求速死,追隨故主于九泉之下,以全節義!”夏潯無奈,只得又把他押回了大牢。 練子寧則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着的主兒,他被帶出大牢之後,未等夏潯說話,便拍案大罵,唾沫星子噴了夏潯一臉,練子寧厲聲喝問:朱棣若果真是迫於無奈這才起兵靖難,那麼靖難已經成功,建文帝雖死,卻仍有子有弟,燕王為何不效仿周公,保其登位? 說得慷慨激昂、聲色俱厲,先把夏潯想說的話都堵死了。這不廢話麼,被迫起兵雖然是真,然而所謂靖難,卻不過是個爭取民心的幌子,從朱棣起兵那一天起,就注定了這對叔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扶建文帝的兒子或兄弟弟為君?練子寧若是說這種氣話來跟朱棣抬杠那也就算了,如果他自己心裡真的覺得這麼幹叫做理直氣壯,那分明就是一個政治白痴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夏潯也不廢話,馬上叫人把他送回去了。 建文帝重文人,文臣們總算也有一些氣節之士,以死報效了他們的君王。只是,想起那位放任妻子和兒子自焚,自己潛逃在外、苟全性命的建文皇帝,夏潯心中總有一絲滑稽的感覺。 不管如何,腥風血雨總算就要過去了,未來將是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想想那些令人壯懷激烈的大事,夏潯就熱血沸騰。遍觀歷史,少有哪個帝王能創造這麼多輝煌成就,得與永樂大帝比肩。 然而,這其中也有些許差遲,差之毫釐,便謬之千里,為未來埋下許多遺憾。 “我,能不能彌補這缺憾呢?” 夏潯看看陪伴在左右的王侯公卿、尚書學士們,他們几乎已囊括了朝中各個派系全部的力量,夏潯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 城門近了,一陣風來從城外撲來,帶著秋天的氣息和桂花的香味兒,淡爽清新、沁人心脾…… 尋情記 第430章 東海行 夏潯這一趟東行,可不像以前隨意了,以前想睡就睡想起就起,走停隨意,現在可不成,國公的儀仗擺在那兒,每到一處,官員們都迎出州縣十里,接到城裡便是大擺酒宴,全城夠資格的官紳名宿俱來相陪,歌舞聲中,阿諛不斷。 不過,這些宦場老將阿諛起來絶對不會讓人感覺肉麻,那說話的技巧高明之極,明明棒了你,還叫你感覺不出來,不知不覺中便飄飄欲仙了。 當然,這些官員如此奉迎,除了因為他位高爵重,身份尊榮,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官員都是建文舊臣留任的,對朱棣瞭解有限,這些日子京城裡的大清洗他們也都聽到了風聲,生怕這股風潮從京城擴散到全國,他們也要跟着遭殃。 直到他們聽說皇上無心擴大清洗,尤其是朱棣近來為了表明自己心意,總在建文舊臣們面前重複的那句話:“諸位都是太祖遺臣,自然忠於建文,今朕繼承大統,眾卿只要用心國事,效忠於朕,往日之事概不追究。”這才算是踏實下來。 好在,朱元璋是嫉貪如仇的,朱棣和他老子一個模樣,大明開國之初的風氣是比較正的,這些官員對楊旭這位輔國公不知脾性為人,故而沒人敢對他行賄賂、送女人,一路東去的楊旭本來做好了拒腐蝕永不沾準備,這一來反而若有所失。 他倒不是真想收受賄賂,或者收幾個美人兒,不過……瞧瞧奇珍異寶、看看各色美人兒,長長見識,再嚴辭拒絶,那也是好的嘛。 話說夏潯當初看《回到明朝當王爺》,對楊凌下江南智除三大鎮守太監,又逢“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成綺韻成二檔頭那番風流韻事可是頗為神往的,這是驟得高位的夏潯的惡趣味,那些官員哪裡知道,所以這馬屁也就不大拍到點子上。 夏潯趕到昌國衛,與奉永樂皇帝之命趕來這裡駐守的都督陳暄見了面。陳暄的舟師多是內陸船隻,易行于內河,不易出海,不過沿海岸巡邏防禦還是辦得到的。陳暄把夏潯迎進中軍,一番客套之後,夏潯便問起雙嶼島情形。 陳暄道:“末將的戰船伕多都是內河艦船,不宜出海遠航,所以對於外海情形,末將不甚瞭然,盤踞在雙嶼島上的海盜距此有百里之遙,相比起倭寇的禍害,雙嶼海盜還算本份,所以末將與他們那邊接觸不多,對他們不甚瞭解,只知道他們最近不大在近海出沒,不知是憚于末將增強了水師力量,還是受到了倭寇的牽制。” 夏潯神色一動,便問道:“如今倭寇還常來沿海騷拖嗎?” 陳暄道:“自從卑職增援海防衛所之後,水師力量大增,倭寇倒是來過幾次,都吃了大虧,近來騷擾的就少了。不過,國公既然問起,卑職正有些想法,想請國公代為稟報陛下。” 夏潯忙道:“都督請講。” 陳暄道:“國公,自古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咱們眼下這種沒日沒夜地調動大量水師人馬沿海巡邏的舉動消耗太大,水師官兵也承受不起,這是不可能持久的,如果我大明萬裏海疆都用這種被動挨打的手段來保衛,光是在海防上的投入就足以耗空朝廷。” 夏澤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陳暄見他贊同,精神一振,說的更起勁兒了:“可是水師一旦撤回,或者在巡防的人數、次數上打折扣,又很難保證倭寇不會再殺過來,若想對倭寇形成真正的威懾,只能對他們形成沉重的打擊,這樣的話,我們必須要擁有可以遠航的艦船,訓練遠航海戰的士兵。” 再往下,陳暄說的就是艦船製造方面和水軍訓練方面的專業知識了,這些知識夏潯聽來就是一知半解了。 經過上次與茗兒那一番對話,夏潯已經意識到,自己做為一個穿越者,優勢只在大勢的把握上,其它方面並不比別人強,尤其是各個專業領域,還是幾百年前的各種專業領域,就算是這個領域在現代的一個專家,到了這個時代,對受限于這個時代的技術標準和各種早已棄之不用的技術名詞也未必瞭然,要是他比在這些行當中侵淫了一輩子的人還明白,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所以夏潯既不自卑,也無心打聽,他可不是來當技師的,如果這件事會讓他參與,那麼他只要把握好大方向、給那些專業人士創造充份的條件就足夠了。他打斷陳暄的話,吩咐道:“陳都督,皇上也正有心建造一支強大的大明水師,我想你此時上個奏章,一定會受到皇上重視的。” 陳暄聞言大喜,連忙答應下來。 兩人正說著,杭州灣水師衛所都指揮洛宇便風塵仆仆地趕了來。 陳暄連忙起身介紹:“國公,這位就是杭州灣水師的指揮使洛宇,他那裡有幾條宜于遠航的海船,國公要親赴雙嶼島,就由洛指揮親自率艦同行了。” 洛宇急步上前,單膝跪地,向夏潯抱拳施禮!ll末將杭州水師洛宇,拜見輔國公!” 他的身子還未完全拜下去,夏潯已踏前一步,兩膀較力,將他扶起,向他微微一笑,說道:“洛大人,好久不見吶!” 洛宇看著他,只覺非常面熟,獃了一獃,才道:“末將……見過國公麼?” 九月初,天宇澄淨,湛藍深遠。天高雲淡,海風浩蕩,往艦橋上一站,面前是萬頃的波濤,心胸頓時也為之一闊。 “梓祺、謝謝、穎兒,我來啦!還有小荻,還有的寶貝女兒……” 夏潯雙手緊緊抓住被陽光曬得暖暖的船舷,心情十分激動。以前也有分別,似乎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為這一次分離的時間太久,還是年歲漸長,開始戀家。 想起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嬌妻,一時心猿意馬起來;想起自己那寶貝女兒,又不免有些內疚。不過想到自己掙下這樣的功名地位從此妻女都可以更幸福地生活,他又由衷的感到自豪和驕傲。 夏潯的情緒正隨着那洶湧的波濤起伏不定的時候,前方哨船突然發回旗號。洛宇一直在二層甲板上指揮着戰艦的前進,這次隨同夏潯趕赴雙嶼的戰艦共有四艘大艦十艘蜈蚣快艇,此外還有六艘哨船。雖說夏潯已經說過,早與雙嶼有過盟約,此去是為招安,不是打仗,可是國公在船上,一旦出了事就是他們的責任,洛宇可不敢大意。 船一出海三艘大艦便將夏潯的旗艦拱衛在中央十艘蜈蚣快艇呈雁翅狀排列左右而六艘哨船前後左右各兩艙,分佈在十皇海路之外,如今既然有哨船返回發出訊號,必是前方出了狀況,洛宇神情一緊,立即下令減速停船,同時急急趕到上層甲板向夏潯彙報情況。 兩人耐心等了一會兒,哨船駛到了戰艦下邊搭了軟梯讓哨船上的人爬上大艦,跑到夏潯和洛宇面前,稟報道:“報國公、指揮大人,前方海域正發生混戰,大小船隻數十艘。” 夏潯一愣,問是:“是何人交戰?” 那哨船士兵道:“其中一方打得是雙嶼海盜旗號,另一方打得是八幡大菩薩旗幟,是倭人的船。” 洛宇看向夏潯,夏潯毫不猶豫,立即吩咐道:“全速前進,迎上去!” 洛宇道:“敵勢未明,多寡未知,再說,雙嶼海盜也不知道咱們官兵的船來是為了招安他們,咱們一旦參戰,恐怕容易引起誤會,兩面受敵也說不定。末將自然不怕,可國公身份貴重,萬一……” 夏潯只擔心蘇穎也在雙嶼一方的船上,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擺手道:“如果我們為他們解了圍,招安不就更容易了麼?再說,這些倭寇侵我沿海,燒殺搶掠、姦淫婦女,無惡不作,如今既有機會與之一戰,我大明水師身負守海衛民之責,豈能輕易放過,全速前進!” 洛宇無奈,只得分咐下去,幾艘大艦都鼓足了風帆,蜈蚣快艇更是全力前進,輕盈地滑過海面,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分水綫。 “快點,快點!他娘的,陳二壯,把油桶給我扔過去!” 何天陽光着膀子,站在一般海盜船上,正與一艘倭寇的大船靠幫作戰,兩邊一邊用撓鈎鈎緊了對方的船幫,另一方則用削尖了泡過桐油的長竹竿捅搠強行跳幫的戰士,也有人手持長刀短斧,一手抓着纜繩,悠蕩到對方船上。 總之,是我船有敵,敵船有我,一片混亂。何天陽喊的那陳二壯,是個力大如牛的漢子,身材也高,足有一米九上下,剃個光頭,滿臉的橫肉,十分凶悍。他抱起一桶桐油,雙臂肌肉賁張,墳起如丘,猛地一聲大喝,幾十斤重的一桶桐油隔着兩丈多遠的海面,直接丟到了倭寇的船上。 “嗵!”桐油桶落地,摔出幾道縫隙,沿著甲板軲轆轆一路滾去,桐油灑了滿甲板,何天陽手中一支火把風車般轉動着扔了過去,落到甲板上,那火頭才燒起來,一下子引燃了桐油,船上頓時驚呼一片。何天陽哈哈大笑:“媽的,仗着船多欺負船少麼,老子燒了你的船,讓你們都去喂王八!” 就在這時,掌着舵的海盜驚叫起來:“官兵,有官兵!” 遠遠的,大明水師的戰艦氣勢洶洶而來,海盜船和倭寇船都發現了,雙方的戰鬥馬上停了下來。 明軍水師的戰艦比起雙方的船隻要少的多,不過若論艦上裝備,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再說身旁還有一個死敵,倭寇固然擔心明軍戰艦攻擊自己,海盜這邊同樣擔心官兵來個無差別打擊,兩方的首領急忙下令,努力收攏自己的船隻,警覺地注視着這支橫空殺出的人馬。 第431章 聯手做戰 針對雙嶼海盜和東瀛倭寇的反應,大明水師迅速發出了一個明確的迅號。他們還沒有進入有效攻擊範圍,艦隊便開始折向西北方向,很明顯,這是要插到倭寇後面去,截住他們的退路。 這支倭寇人多勢眾,比雙嶼海盜的船要多了近一倍,船隻包括日本的安宅船、關船,還有從中國沿海搶去的商船,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不過還是很容易辨認他們身份的,因為哪怕是中國式的商船上面,也插着他們特有的旗幟。 他們的旗印就像他們的船隻一樣,同樣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有的是八幡大菩薩,有的是一行漢字“大一大萬大吉”、“厭離穢土欣求淨土”、還有從孫子兵法裡抄來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此外還有些船隻上只是簡簡單單懸掛了一面家紋,從這些旗幟來看,這支龐大的日本倭寇隊伍並不是統一旗號的一支海盜,應該是多個倭寇隊伍聯合起來組織的一次行動。 夏潯命令艦隊繞向倭寇尾翼的時候,發現倭寇隊伍中,居中有一般大型日本安宅船,船上懸掛了一面家紋,那家紋上的圖案十分眼熟,似乎與自己在海邊繳獲的那柄日本刀刀柄上的家紋一模一樣。 只可惜那柄刀沒有帶來,平時把玩也只注意那刀形的優美、鋼刃的鋒利,並未過多關注柄上的花紋,一時不能比對,不過畫在旗幟上的畫紋圖案比鐫刻在刀柄上的要清晰了許多,他暗暗留了心,將那旗幟上的家紋圖案記在了心裡。 “織田大人,明軍要和海盜聯手了!” 安宅船上,一個倭寇站在高處,瞭望着明軍動靜,向他們的首領彙報着。 “脫離戰鬥,返航!” 一個穩穩地站在船頭的黑衣武士沉着地下達了命令,旁邊立即有倭人反對:“織田大人,即便加上明軍的戰艦,他們的船艦數量仍然比我們要少我們應該打垮他們。” 那個三旬左右、神態沉穩的黑衣武士淡淡一笑,不屑地道:“憑這些烏合之眾嗎?他們只能打爛仗,一旦被他們纏住,而明軍還有援軍的話,我們會吃大虧。在海上,他們無力與我們糾纏,不必硬拚,拖死他們!” “遵命織田大人!” 身前的幾個倭寇欠身聽命紛紛發出號令倭船開始搶在明軍水師對他們形成包圍前向外突圍了。 “陽哥,官兵的船好象是來幫咱們的啊,他們抄倭人的後路去了。” 一個東嶼海盜猴子似的攀在桅杆上,看著水師的舉動,白何天陽稟報。 何天陽神色一動,吩咐道:“拖住銼子,別讓他們跑了,不過…也別靠得太近咱們的船要能保證隨時脫離,官兵不仗義,說不定就連咱們一塊兒打了。” 他們吃過李景隆的虧對官兵可不怎麼信任。 倭寇船開始撤退了,海盜、倭寇、水師各有自己不同的旗語,夏潯自然看不懂他們的旗語,但他注意到,倭寇撤退的命令,是發自懸掛有花飾家紋圖案的那艘安宅船。那艘船長約十七八丈,寬約三丈左右,是這群倭寇船中最大的一艘,體型巨大,較之水師戰艦也不遑稍讓,那艘船上的人應該就是這群倭寇的共同首領。 “放炮!” 一見倭寇要逃,洛指揮有意在國公面前賣弄,主力戰艦應聲而出,斜着靠近倭寇的戰船,右舷的四門碗口銃一起怒吼起來 洛宇意在殺傷,下令用的是鐵砂彈,這時的火炮如果用來毀船還真不如艨艟巨艦的拍竿管用,但是鐵砂一掃一片,四門碗口銃一齊發射,殺傷效果奇佳,倭寇船上登時傳出一片慘叫。 緊接着,明軍戰艦更形接近,火槍、手銃、火攻箭、火叉、神機箭不花錢似的潑出去,這時明軍戰艦已滑行到了前面未曾受到碗口銃肆虐的倭寇戰船旁邊,這些犀利的火器又給這些倭寇造成了相當大的損傷。 當然,倭寇也在放箭、擲投槍、拋戰斧,對明軍也造成了一定的損傷,同時他們還在調整船帆想要靠近過來,他們常年在海上作戰,若論單兵戰力,是優於明軍水師的,一旦靠幫成功,就能改變武器裝備遜色造成的劣勢。 但是這時候,明軍戰船上的力士們已經搖起了火蒺藜炮,火蒺藜炮的藥捻兒”嗤嗤”地燃燒着,這種大型的手榴彈一俟拋到倭船上,爆炸聲中鋼針鐵片到處亂飛,登時又放倒了一片,倭人紛紛俯低趴下,四處尋找掩體,靠幫作戰的企圖因此失敗。 火蒺藜炮爆炸力不夠,並沒炸死幾個人,大部分倭寇都是受傷。可是受傷比直接炸死更慘,他們無醫無藥,海上衛生條件又不好,輕傷的有時也會就此發炎等死,重傷的更不用說了,他們殘廢後就會被倭寇團夥冷酷地拋棄,就算能夠活着回到日本,也只能拖累得全家就此陷入更加絶望的生活。 此時,雙嶼島的海盜也在趁機追殺,擴大戰果,不過他們仍然同明軍水師保持着謹慎的距離,在水師與雙嶼島海盜的左右挾擊之下,倭寇丟下幾條破船和一些倒霉的倭寇之後落荒而逃。 那艘大型的安宅船武器配備比較齊全,又是在眾多倭寇船的護擁之下,它迅速脫離了戰場,並未與明軍直接進行交戰。夏潯遠遠地看到了站在船頭的那個身着黑色武士服的人,只不過距離尚遠,無法看清他的面目,那人也在看著他,船漸行漸遠,那人始終未曾移動。 短暫的接觸,並未對對方造成嚴重的傷害,夏潯已經看出對方是主動脫離戰鬥了,作為一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倭寇團夥,夫家只是利益的結合,被放棄的倭寇也只能自認倒霉,別人是不可能為了掩護他們,犧牲自己的力量的。 這時,海面上就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局面,中間是幾艘已經被打爛了桅杆或者砸破了船艙的倭船,船上的倭寇絶望地站在船上。而明軍水師和雙嶼海盜各占一邊,隔着中間的倭船面面相對。 這兩路人馬配合作戰,卻並非友軍,一時便僵持在那兒,明軍不能有所異動,以免引起對方的誤會,而對方也不願示弱,就此撤退。 夏潯見狀,吩咐道:“放艘小船下去,我去見見他們。” 洛宇吃驚道:“國公,這些海盜只是些嘍囉,未必知道他們大頭領已與國公有所接觸的事,再說國公爵高位尊,就算招安,也該到雙嶼島外,讓那盜寇頭子上船來拜見國公,國公豈能犯險涉難。” 夏潯擺手笑道:“無妨,按我吩咐去做。” 夏潯當然不擔心,拋開他與蘇穎的關係不談,他的家眷也在雙嶼島上呢,這兩年,通過雙嶼島為他的潛龍秘諜輸送了大批新鮮血液,如果說雙嶼島的海盜們會不知道他的名字笑話。 雙嶼島大頭領許滸,雖未公開易幟,實際上現在已經算是他的半個部下,還有那何天陽也得到了許滸的允許,現在已經是他的人,只不過一直留在島上,幫助梓祺和謝謝為他訓練秘諜,夏潯自料不會有什麼風險。 洛宇不好再爭,只得吩咐人為夏潯準備了一艘小船,自己則全神貫注,指揮各艦做好戰鬥準備,以防不瀏。這時候,兩隻艦隊中間的那些倭寇便成了無人理會的一群人,他們的船伕多數都傷損了,桅杆斷掉無法行動的暫時還能芶延殘喘,那些砸破了艙底海水汩汩而入的倭船因為創口太大無法堵住,已經開始沉沒,那些倭寇只好狼狽地跳下水,游向其它的倭船。 “不許妄動,看看他們要幹什麼?” 見朝廷水師放下了一條小船,在兩艘蜈蚣快艇的護送下劃‘着一個弧形,繞過那些孤零零獃在原地的倭船,向他們這邊靠攏過來,何天陽馬上制住了部下的蠢動,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昂然立在船頭的那個人。 那人穿的不是軍服,他頭戴展角幞頭、身穿緋色盤領右衽衫、腰束一條玉帶,衣衫前襟上綉着一頭麒膦。何天陽越看越奇,他扮山後國王子的時候,在金陵城待了一年多,官場上的人物他見識過不少,眼前這人胸綉麒膦……難道是當朝一品? 那船行的迅速,眼看著就近了,夏潯已制止了蜈蚣船隨行,只使那一葉小舟獨自前來,何天陽定睛再看,不禁哎呀一聲,驚喜地叫道:“快,快快,放下軟梯,不不不,懸梯呢。搬懸梯來!” 海盜們不知道何天陽為何如此隆重,不過何天陽現在是雙嶼島上首屈一指的大頭目,他既吩咐下來,大家只管從命便是,手下立刻去抬了懸梯過來,掛在船舷一邊。那小船到了船邊,正好停在懸梯旁,夏潯伸手抓住扶手,便登上船去。 夏潯登船,剛剛站定,何天陽便倒退兩步,一個大禮跪了下去,高聲道:“卑職何天陽,拜見大人。” 第432章 一個心肝,一個寶貝 夏潯的船駛近了時,已經看清船上的人就是何天陽,心中已然大定,他笑吟吟地上前將何天陽攙起,笑道:“天陽,聽說萍女已給你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哈哈,恭喜、恭喜呀!” 旁邊的海盜都看獃了,一時還沒把眼前這個人和傳說中的楊旭掛起勾來。 何天陽咧開大嘴傻笑起來:“多虧大人幫忙,要不然小人哪有這般好福氣,哈哈,呵呵…” 夏潯曉得他是說幸虧自己給他提供了機會,得與萍女結為夫妻,得了這樣的好妻子,才得了一個夫胖小子,不過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他揉揉鼻子,笑道:“我這次來,是依照前約,見許大頭領的,快些帶我去島上吧。” 何天陽驚喜地道:“小人聽說,燕王殿下已經取了金陵,坐了天下是吧?這些天亂的很,海上又有倭人搗蛋,無法打聽最新的消息,大人這起……封了什麼官兒?五軍大都督?一品武臣麼!” 夏潯笑吟吟地道:“你再猜猜!” 何天陽撓撓頭,忽地驚叫起來:“啊!大人做了駙馬?” 夏潯也嚇了一跳,一個趔趄,差點沒栽回海裡去。沒辦法,大明開國時只有六公爵,到現在不要說活着的,就連他們的子孫也沒剩下幾個了,何天陽在金陵時見到穿麒膦服的,夫多不是駙馬就是五軍大都督,他自然會往這上面想。 夏潯咳嗽一聲,才道:“我如今,受封為輔國公,世襲一等公爵。” ”天吶!真的?” 何天陽一張大嘴張開,半天合不攏來:“這要讓三姐知道了,還不知會有多歡喜。大人,不,國公,國公爺,快快快,咱們馬上回雙嶼。” 旁邊有個海盜提醒道:“天陽哥,那些倭人怎麼辦?” 何天陽這才想起還有些仇人沒有處置,往海上看了看,沉了船的倭人都爬起了尚未沉沒的倭船上,船面上擠得滿滿噹噹都是銼子一個個奮力地抻着脖子,也正向這裡看來。 何天陽試探着問道:“國公,您看這些倭人怎麼處置?抓回去的話……浪費糧食啊。要是賣去南洋做奴隷……現在我們和南洋王陳祖義閙得很僵,過去一趟不容易,他們一個人還沒一匹絲綢值錢,不值當啊,您看?” 夏潯淡淡地道:“我們馬上去雙嶼至于這些倭人就交給你們了以前怎麼處理,現在還怎麼處理吧!” 何天陽大喜,一聲令下,一艘艘海盜船立即鼓噪着向倭船衝過去,看樣子,是想直接梨沉了它們。 倭寇們驚慌起來,如果擱在以前,落在海盜手裡他們也自知不可倖免,不過現在因為明軍水師的出現,他們不免抱了一絲幻想可是如今眼見對方依然要把他們全部處理掉,不由驚慌起來。 船桅已經斷了,他們用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拚命划水,向明軍水師一方靠攏,有人用漢話高聲叫嚷起來:“你們是官兵,你們不能殺俘!” 洛宇在船頭看的清楚,知道海盜們的行動必定是得了輔國公的默許,便趴在船頭大叫:“滾你奶奶的,老子根本沒有接受投降!” “軍爺饒命、饒命啊,不要殺我,我是漢人!” “你個背宗忘祖的渾王八,你更該死!” 這回船頭不止罵人了,還有弓箭迎面射去。 “砰!” 一艘海盜船被撞得四分五裂,倭寇像下餃子似的掉下水去,大船毫不遲疑,就從他們頭頂犁了過去,衝向第二條船…… 在海盜船對停泊在海面上動彈不得的倭寇進行最後清理的時候,迫不及待的夏潯已經要何天陽帶著他先行趕赴雙嶼島了。 明軍水師艦隊趕到雙嶼島附近時,夏潯擔心水師戰艦的突然出現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讓洛宇率艦隊等候在雙嶼外海,自己乘坐著何天陽的那條船繼續往前走。 船緩緩駛進雙嶼海峽,夏潯的心禁不住急切地跳起來,這個地方,不僅有他的親人,還有他難忘的回憶,如今再次來到這裡,哪能不心潮澎湃。放眼望去,雙嶼的一切,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四年靖難,中原大地翻天覆地,可這裡卻像世外桃源一般。 一艘來自呂宋的商船停泊在碼頭上,那些名為海盜實為武裝走私的雙嶼島盜眾正光着膀子賣力地卸運着貨物,似乎正在港口忙碌的走私商人們和碼頭上搬運貨物的海盜們還不知道何天陽在外海與倭寇交戰的事情,何天陽的船出現時,並沒有引起什麼騷動。 船在碼頭最裡側靠岸了。 “何大哥,回來了啊!” 碼頭上有人叫,同時俐落地接過船上拋過來的纜繩,在樁子上繫緊,又幫着搭起跳板,緊接着,他們就吃驚地看到何天陽陪着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男人從船上下來。 夏潯穿著麒膦公服,碼頭上的這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官服,他們之中許多人連縣官都沒見過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是巡檢,哪知道這件衣服是什麼意思。 “大當家呢?” 何天陽向人吼了一聲,問明大當家的所在後,便對夏潯道:“國公,咱們這就去見大當家吧。 夏潯道:“不急,先帶我去看看梓祺、謝謝她們。” 夏潯的聲音有些急促起來,已經成家立業,有了自己兒子的何天陽很理解他的感情,馬上答應一聲,引着夏潯沿碼頭往前走,同時招呼人去告訴許大當家一聲。八個帶刀校尉也緊緊地隨在夏潯後邊。 “兩位夫人現在住在三姐那兒。” 何天陽飛快地瞄了夏潯一眼,臉上浮現出有些古怪的神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儘管蘇穎從來不曾對人言明,但是現在島上無人不知她的男人是一個叫楊旭的朝廷中人了。 “都在一個院兒裡住着,她們和三姐很合得來,也很喜歡……三姐的孩子。” 當事人沒事,何天陽卻有些尷尬,不過說著說著,也就自然了。夏潯的確沒往心裡去,這次來,他已打算把真相公開了。男人一無所有時也可以有底氣,但那只是少男狂妄的底氣,夏潯現在才是真正有了底氣,不管是地位、身份、還是經濟能力,他有信心給他的女人和孩子穩定、富貴的生活,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拐過一片山角,前邊便出現一片沙灘,由於這一片海域都是淺灘和礁石,不宜泊船,所以比較清靜,海灘上沒有多少人,有幾艘拉上沙灘等待修理的小船,還有幾處正晾曬着魚網,礁石群邊,有幾個老人在垂釣,高處還有開墾出的幾片沙地,種着一些時令的蔬菜。 忽然,夏潯站住了,何天陽也跟着站住了,夏潯的目光停在沙灘上,沙灘很寬闊、很平坦,距海邊百餘米處,有兩個小女娃兒正坐在沙堆裡玩耍。從那沙灘再往上二三十米,就是陡然拔起的一個高坡,坡上有一片屋舍院落,夏潯知道,那是蘇穎的住處。那麼,沙灘上那兩個穿花襖的女娃人… 何天陽瞟了夏潯一眼,小聲道:“那兩個女娃兒,就是三姐的女兒,大的叫思楊,小的叫思潯……” 夏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個孩子,輕輕嗯了一聲。他的心越跳越快,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驚奇和喜悅,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吩咐道:“你們在這兒等我!”說完,便一步步走過去,一直走到那兩個小娃娃身邊。 大的女孩兒坐在沙堆上,正認真地指揮小女娃兒蓋房子,當然,她們所謂的房子,其實只是東一堆西一堆的沙子。那個比她小些的女孩兒賣力地往她身邊推着沙土,直到夏潯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他們面前的陽光,兩個女娃兒才仰起臉來。 大一些的女娃兒看起來有五歲上下,梳着兩個小角丫,很漂亮、很可愛。小的那個女娃兒梳着衝天小辮兒,估摸有三歲,眉眼和姐姐很像,也是個小美人胚子。雖然打扮土氣,可是兩個小丫頭都是一臉的靈秀。 人常說,男孩像媽,女孩像爸,夏潯怎麼看,都覺得這兩個小丫頭那眉眼兒與自己有着幾分神似,一股暖流頓時在他心底流淌着,目光也柔和起來。 “喂,你是誰呀,你踩着我的房子啦!” 大一些的女孩兒皺起眉頭,不高興地看看夏潯的大腳,又瞪他一眼。小一些的女娃兒就好奇地看看夏潯,爬到姐姐身邊,奶聲奶氣地道:“姐姐,這個人的衣服好奇怪呀,你看他衣服上畫的畫兒,比年畫還好看!” 夏潯微笑着蹲下來,想摸摸姐姐的腦袋,小丫頭下意識地一躲,不悅地瞪起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夏潯訕訕地縮手,轉頭又去逗那妹妹,問她道:“你看我衣服上這這畫兒好看麼?” “嗯,好看!” 小思潯使勁點頭,看得出來,她對夏潯胸口金絲銀綫織就的那頭麒膦確實很有興趣,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見夏潯笑吟吟的很和氣的樣子,她的膽子大起來,伸出沾着沙子的小手,就想摸摸看。 夏潯馬上拉起胸襟,給予鼓勵。 “思潯,不許亂碰別人東西!” 旁邊伸出一隻小手,飛快地打了一下,思潯馬上縮回手去,委曲地撅起嘴兒,思楊警惕地看看夏潯,訓斥妹妹道:“一看就不是好人,把你拐去賣了怎麼辦?” 第433章 一家人 夏潯聽了女兒的話,不禁有些想笑,不過……女兒似乎沒有說錯呀,自己不但拐了她們的娘親,這一次來,正是要把她們也一起拐走的,夏潯得意而開心地笑笑。 思楊訓完了妹妹,又上下打量一下夏潯,說道:“你穿得怎麼這麼奇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衣服,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麼?” 夏潯微笑,很努力地做出慈祥的模樣,女兒長大了,記事了,第一印象很重要嘛。 夏潯道:“是啊,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那個地方你們從來也沒有去過,那裡有許多許玩好玩的東西,比這海島強一萬倍,你們喜歡麼,我可以帶你們去那裡玩啊。” “好呀好呀。” 小思潯拍手大樂,思楊馬上又訓起了妹妹:“你別傻兮兮的好不好?一聽好玩就要跟人家走。娘都說了,外面有好多壞人的,到咱們島上來做生意的人也有好多壞人,你要是給人騙走了,就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我不怕呢!我看他不像壞人!” 思潯不服氣地反駁姐姐:“再說,娘親游得比魚還快呢,如果他真是大壞蛋,就算他的船逃到天邊,娘也能追得上。喔……對了!我還有祺祺姨呀,祺祺姨最疼我了,我喊一聲,祺祺姨就會提着大刀出來,把大壞蛋切切切、切成片兒!” “我汗!這三歲的小女娃兒,用不用這麼暴力啊。穎兒和梓祺就是這麼教育小孩的麼?女孩太彪悍了可不好,會嫁不出去的,還是謝謝乖巧文靜,以後,這孩得讓她帶著行。” 夏潯一邊想著女兒今後的教育問題,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把糖來。這可是他離開金陵的時候特意給女兒捎來的禮物:“呵呵,小丫頭,我可不是大壞蛋喔,你們看,我這裡有糖果呢,很甜的,要不要吃……” 小思潯的眼睛馬上就亮了,她盯一眼夏潯手中的糖,便去看姐姐,看來小傢伙雖然淘氣,還是很聽姐姐話的,思楊在糖衣炮彈面前似乎也動搖了:“這糖……真的給我們吃嗎?” “當然!” “唔……不要錢嗎?” “呵呵,不要,白送給你的。” “嗯……思潯!” “姐姐!” “去,回屋洗洗手去,洗乾淨了姐姐分你糖吃。” “哦!” 思潯非常乖巧,馬上爬起來往院裡跑,夏潯很開心:“瞧我的寶貝女兒,還挺講衛生的呢,是個好孩。” 思楊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衝著夏潯甜甜地笑:“謝謝叔叔!” “嗯嗯,小丫頭真乖!” 夏潯誇讚着女兒,心里美滋滋的,小丫頭笑的很親、很甜,他心裡也有種暖洋洋的感覺,倒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這大概就是父女血脈相連的感覺吧! 夏潯微笑着伸出手去,思楊雙手閃電般向下一插,抓起兩把沙土,便向夏潯臉上揚來。 “哇!” 夏潯哪裡想得到他的寶貝女兒居然會跟他來這一手,兩隻眼睛登時迷了,夏潯閉着眼睛,就覺着胸前被一隻小腳丫狠狠踹了一腳,然後便傳來高分貝的一聲尖叫:“祺祺姨,有拐賣小孩兒的大壞蛋啊~~~~~” 夏潯的表現,和謝雨霏講給她們聽的那些拐賣兒童的江湖騙的伎倆太像了,無故的搭訕、無故的慇勤,無故的禮物,還說要帶她們去很遠很好玩的地方,這不是人販是什麼?思楊很關心妹妹,先動腦筋把妹妹支回了屋,這突然難,一邊逃跑一邊喊起來。 “嘖!這麼高的聲音……最後一聲啊居然還帶點海豚音,這是跟小荻學的吧。” 夏潯眼淚長流:“這個臭丫頭,五歲就會騙人了,莫非是跟謝謝學的?唉,穎兒教她們粗魯、梓祺教她們暴力,謝謝……也不是善類啊,不成不成,我這孩,將來一定得送進宮裡讓宮廷女官好好教育教育,得像茗兒小郡主那麼斯文知禮好。” 這等關頭,夏潯還不忘關心女兒的教育大計,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眨着眼睛讓淚水把沙帶出來,這時就聽一個更加高亢的聲音驟然響起:“在這雙嶼島上,誰敢誘拐我家小寶貝兒,死來!” 夏潯淚眼迷離地看去,閃閃的淚光中,就見一位女英雄提一口魚叉,張牙舞爪地從院裡跑出來。 “咦!小荻長大了呢,已經出落成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了!” 夏潯眼淚汪汪,委曲地叫:“小荻!” “啊!” 夏潯只覺耳膜一癢,小荻丟了魚叉,從門口消失了…… 隨後,一群人從院裡跑出來,梓祺、謝謝、蘇穎,肖管事夫婦,以及追隨他來到海島的那些家人,一群人擠在門口,驚喜地看著他。 梓祺和謝謝痴痴地望了他一陣兒,忽然同時出喜悅的一聲歡呼:“相公!”便淚流滿面地撲過來,小荻跟在她們後面,開心地笑,卻破天荒地沒有撲上來與她們爭奪夏潯的懷抱,小荻……真的長大了。 夏潯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將兩位愛妻擁在懷裡,兩邊的肩頭迅地被喜悅的眼淚濡濕了,夏潯抱著她們,看著對面的蘇穎,蘇穎站在門口,嘴唇顫抖着,似乎也想撲過來,可是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把一雙淚光盈盈的眼睛,痴痴地投注在他的臉上,一剎也不離開,溫柔中透着喜悅。 小思潯和思楊晃動着腦袋從人堆裡擠出來,兩顆小腦瓜從大人腿間鑽出來,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太奇怪了,祺祺姨沒有拿刀把那個準備用糖把她們哄走賣掉的大壞蛋切切切切成片,謝謝姨也沒有把那個大壞蛋哄去給賣掉,還被他給欺負哭了,事情似乎和她們預料的不太一樣啊。 思潯奇怪地歪着頭,問姐姐:“姐姐,祺祺姨和謝謝姨為什麼哭了呀?” 妹妹不懂,姐姐當然應該懂,所以,儘管她也不懂,思楊還是很嚴肅地回答道:“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你現在是國公?” 梓祺和謝謝一齊瞪大了美麗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夏潯。 夏潯和雙嶼島一直保持着聯繫,但是他受封國公只是這幾天的事,朱棣在金陵稱帝的時候,地方官府仍舊奉着建文朝的旗號,完全平定下來也是這兩天的事,所以信息傳遞比較緩慢。 再加上最近倭寇和雙嶼島的摩擦越來越頻繁,也牽扯了島上的注意力,所以夏潯受封國公這樣的喜訊她們還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們唯一確定的是,燕王已經坐了江山,派去金陵打聽具體消息的人還沒回來的。 驟然聽得夏潯一說,她們都驚奇不已。左看右看,不管怎麼看,似乎也無法把自己的男人跟國公那種希罕少見的生物划上等號。 “少爺……是國公?” 站在邊上的小荻神色顯得有些古怪,有歡喜、有驚訝,似乎……又有些失落。 這一剎那,她忽然現……自己和少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能仰望,遙不可及,似乎連做他的小丫環,自己都嫌不夠格兒了。 她忽然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的娘,看到娘親滿臉的歡喜和眼中的熾熱,她的心情更沉重了,以致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也許……在她心裡,更希望她的少爺永遠只是她的少爺,僅僅是個少爺吧。 “你……恭喜,國公爺。” 夏潯說出他現在的身份之後,唯一鎮靜自若的,大概只剩下蘇穎了。她是個女海盜,或許眼界並非如何的開闊,但是在她眼裡,就算皇上老也不算什麼,她在海上,只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化外之民,敬天敬地敬祖宗,至于其它的,皇帝也好、國公也罷,與逍遙自在的海的女兒毫不相干。 可是不知怎地,她的心中也有一些莫名的傷感。她知道只要她點頭,夏潯一定會帶她走,可她清楚,夏潯不會只屬於她,即便他沒有其他女人,還有他的事業,過日並不像不諳世呈的少男少女想象的那樣簡單,似乎兩個人只要天天膩在一起就行了。 他總要有他的事業去做,而她,這輩永遠做不好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深宅大院裡相夫教直到老死的女人,她愛夏潯,卻無法為了他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離開了她所喜歡的無拘無束的自由,規規矩矩地去做一個貴婦,很快,她就不再是她了。 泯然眾人的她,將不會再有吸引他的特質,就連她自己,都會厭惡那樣的自己。可是,她雖然一直有意識地與夏潯保持着距離,心中卻也不無一種幻想,哪怕僅僅是一個幻想,也能慰藉自己的相思。而現在,這種巨大的差距,讓她連幻想似乎都成為不可能了。 “少爺當上國公了,國公爺,那可是國公爺啊!” 儘管屋裡每個人都聽到了夏潯說的這句話,肖管事還是逮着誰跟誰說,不斷地重複這句話,他恨不得馬上跑進供奉老爺、夫人牌位的房間,叩上一個響頭,把少爺光宗耀祖的好消息告訴他們,可他現在又捨不得離開少爺身邊。 夏潯來了,而且做了大官,這些好消息,讓整個小院都沸騰起來了…… 思潯和思楊好奇地看著大家,不斷地拉她娘親的衣襟:“娘,娘,國公是甚麼東西呀,比南海王還厲害嗎?比倭寇還厲害嗎?比大當家還厲害嗎?娘、娘,你理我好不好……” 她們的娘現在顧不上理她們了,於是她們又找上梓祺、謝謝,乃至小荻,奇怪,在家裡,一直以來她們兩個是大家的中心吶,她們是寶寶,可是現在所有的人都圍着那個胸前綉了一隻小怪獸的傢伙,根本沒人理她們。 思楊生氣了,嘟起小嘴,不悅地牽起妹妹的手:“妹妹,咱們出去玩,不理他們了!” 思潯不肯走,她正眼巴巴地看著夏潯:“即然這個傢伙不是謝謝姨說的那種用糖果誘拐小孩的大壞蛋,那麼他的糖……就可以吃了吧?” 思潯盯着夏潯胸前的麒麟,糖果就是從那只小怪獸裡面變出來的…… 第434章 招安 人很多,每個人想問的問題都不一樣,夏潯目不暇接,也不知道該答誰的問題,反正聽到一句答一句,聽到的人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問的,聽得一樣開心。 屋裡還有一個小鼻涕孩,是何天陽的寶貝兒子。小傢伙長得很可愛,不過因為拖着兩管大鼻涕的緣故,雖然他姐姐姐姐叫的很甜,一直粘在思潯和思楊後面,兩個小姑娘卻都不願意理他,小跟屁蟲也不生氣,他靠過去人家就跑,他就跟在人家後面追,還以為兩個小姐姐是在跟他捉迷藏,嘎嘎笑得歡實。 半天了,夏潯其實還沒有說過一段完整的話。而何天陽被擠在最外面,團團亂轉,不斷地摻和,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國公,咱們是不是先去跟大當家談談?” 這句話很惹眾怒,不過何天陽顯然沒有察覺滿屋子的人都不太爽他,萍女又好氣又好笑,再三向丈夫暗暗示意,粗枝大葉的何天陽也沒覺察出來,最後萍女忍無可忍了,拎起他的耳朵把他拉了出去,萬人嫌才算從眾人眼中消失。 兩個可愛的小丫頭總算引起別人的注意了,其實夏潯一直想逗她們說話。可是大家有太多話要說,好不容易應付過來,他才得個空隙,對思潯和思楊說話。 “寶貝女兒,過來,叫爹爹!” 夏潯一句話,蘇穎便紅了臉,可這屋裡已沒了外人,對於夏潯突然的強勢表現,蘇穎連抗議的機會也沒有,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她,猶豫半晌,她也只好紅着臉,向兩個孩子點點頭,用很小很小的聲音道:“嗯,他……就是你們的爹爹,叫爹爹呀。” 兩個女孩兒不吭氣,夏潯故技重施,又掏出了糖:“爹爹這裡有好多糖果哦,有香糖果子、有獅子糖、有花花糖、有膠牙糖,哎呀呀,咬一口又香又甜,快叫爹,誰叫了就給誰糖吃。” 兩個小丫頭看著他手中的糖,悄悄地嚥唾沫,卻不肯張口。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開口叫爹,雖說糖果的誘惑力很大,她們還是開不了口。 夏潯轉而開始威脅:“叫不叫?不叫的話,我就把糖給別人家的孩子吃嘍!” 別人家的孩子馬上湊了上來,何家那個小小子雖然才一歲多,可是腦袋瓜很好使,馬上配合地站出來,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糖果。 兩個小丫頭互相看看,忽然一起跑出了屋去,看得出,因為夏潯的威脅,她們生氣了。 弄巧成拙的夏潯直起腰,把糖交到小荻手上,小荻笑道:“少爺別急,她們還不認得你呢,過幾天熟了就好了。來,咱們出去分糖。”她牽起何家小子的手,把他也領了出去。 夏潯有些失落,可這怪不得孩子。沒有關係,以後,他會把欠孩子的親情補回來的,他籲一口氣,迴轉身來,就看到三雙溫柔款款的眸子正凝注在他的身上,那眸中滿是柔柔的愛意。 夏潯心中一暖,些許失落一掃而空。當初,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孑然一身,余此一身一無所有。而今天,該擁有的一切他都擁有了,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呢。 “好啦,都別站着啦,咱們坐下,好好聊聊。” 夏潯微笑着走過去,先在上首坐了,一家之主坐了,大家也就自覺地各找地方,在椅子上、炕頭上坐下,眾人剛剛坐好,夏潯笑吟吟地正要張口,門口便又傳來一個聲音:“恭喜恭喜呀,恭喜國公爺位極人臣,光宗耀祖,福蔭子孫,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許滸興沖沖地一頭闖了進來。 “我來的好象不是時候……” 看到蘇小妹那想殺人的目光,以及滿屋人明顯不太歡迎的表情,雙嶼島主許大當家馬上有了覺悟,他很客氣地向大家點點頭道:“國公才剛來,哈哈哈……許某過來打聲招呼,哈哈哈……那個……國公一家團聚嘛,明兒在下再為國公接風洗塵,哈哈哈哈……” 許滸一面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面就想溜之大吉,夏潯連忙起身道:“大當家,不好意思,本來想到家裡站站就過去的,你看,這一說就忘了大事,咱們還是先談正事去吧。” “不不不,不急不急!” 一見彭梓祺和謝雨霏的臉色也難看起來,許滸連忙拒絶。這幾頭漂亮的雌虎,他可招惹不起。不過要說不急那就假了,朝廷有什麼條件,不僅關係著他許滸一家人的未來,也關係著整個雙嶼極其附屬島嶼數萬人的未來,他能不急麼? 夏潯正色道:“噯,國事要緊,一家人已經見了面,還愁沒時間相聚嗎?走走走,咱們兩個先聊聊。” 夏潯說完,轉頭向自己的女人一笑,說道:“做點好吃的,等我回來喝酒。” 夏潯握著梓祺的手,眼睛看著謝謝,朝蘇穎點點頭,於是……三個繃著戰鬥臉的美人兒冰霜解凍,很溫柔地向他點頭。 夏潯走出房間的時候,看到院中正站着一個少年,與小荻說著話。 這個少年看起來比小荻歲數還大一些,十歲年紀,壯得像隻小牛犢,他裸着上身,曬得黑黝黝發亮的皮膚,一身的疙瘩肉。在他腳邊放著一隻大筐,筐裡有幾條肥魚,正奮力地向上跳躍着,搖得筐子不住地顛來顛去。而在肥魚下面,還露出一對大螯,一隻大龍蝦奮力地想要爬上來,卻總是跳躍的肥魚又砸回去。 看到夏潯出來,小荻便住了口,向他甜甜地笑:“少爺。” 那少年的目光仍然投注在小荻身上,因為小荻忽然露出的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神有些痴迷,那是年輕男孩子看到心儀女性時的目光。 許滸對夏潯笑道:“這是許某的兒子。逸瀾,還不過來拜見國公。” 那少年雖見夏潯比他似乎大不了許多,可是既與父親平輩論交的人物,他也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抱拳施禮道:“晚輩許逸瀾,見過國公爺。” 夏潯道:“免禮免禮,呵呵,虎父無犬子,大當家,你的兒子一看就是位英雄少年吶。”說著看了小荻一眼,小荻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好象一顆心裡全是陽光,看不出甚麼來。 “哈哈,不敢當,不敢當。”許滸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這小子頑劣的很,也就在我面前才會裝裝樣子,不成器,不成器呀。國公,請。” 思楊和思潯還有何家的小毛頭已經從小荻手裡拿到糖了,思楊和思潯站在院角,小跟屁蟲吃起糖果來是連鼻涕一起吃的,兩個小丫頭看著噁心,把他給轟走了。兩個人站在那兒,思潯眼巴巴地看著思楊,不斷地嚥唾沫,思楊剛把糖紙剝開,思潯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一口把糖咬在嘴裡。 “哎呀哎呀!你個小饞鬼,咬着姐姐的手指頭啦!” 思楊狠狠瞪了妹妹一眼,思潯嘴裡含着一塊糖,腮幫子都鼓起來,笑得眼睛都彎了,哪還在乎她說什麼。思楊一見,忙也剝開一塊糖,剛想往嘴裡填,看見夏潯正笑眯眯地看著她,便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偷偷的把糖塞進嘴裡。 思潯可不像姐姐那麼靦腆,吃人家嘴短,一見夏潯向她望來,思潯馬上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臉,只是因為她嘴巴裡含着糖,不能張開,所以努力地抿起嘴巴,再加上臉上髒兮兮的蹭得左一道右一道的,笑得像隻小花貓兒。 看著她們可愛的樣子,夏潯滿心歡喜,要不是許滸正在身邊,他就忍不住上去再逗逗她們了。 “小荻,我先走啦,下回抓了大龍蝦還給你送來。” 許逸瀾向小荻小聲交待了一句,便跟在父親後邊跑了出去,跑到院門口的時候,還回頭招了招手。夏潯聽在耳中,着意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小荻的目光與他一碰,有些不自然地錯開。 “小荻真的長大了!” 夏潯一時不能讀懂她眸中蘊含的意思,不過……她的眼神很複雜,那是一個漸趨成年少女的目光,與他當初第一眼看到小荻時,那個消滅了半盆水果,正在拚命減肥的小丫頭單純、稚嫩的目光截然不同…… 山洞中那座雙嶼群盜的議事大廳,空空蕩蕩的只做了兩個。 等人送了茶上來,許滸歉然笑道:“國公今日剛剛一家團聚,在下太急切了些,實在有些冒昧……” 夏潯擺手道:“大當家是一島之主,招安的事情事關全島人性命前程,大當家心中迫切,也是應該的。這次來,我已奉了聖旨,專為招安一事。” 許滸神色一肅,身子便向前傾了傾,夏潯道:“皇上對你們當初義助世子脫險,心中一直心存感激。你們在雙嶼島牽制東瀛倭寇,使得沿海居民少受了許多滋擾,這件事皇上也知道。 所以,我一提起招安,皇上就同意了,皇上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你們願意接受招安,那麼你的人手不會被打散,仍舊歸你指揮,同時,朝廷會給你一個衛的編製,由你任衛指揮,如何?” 第435章 條件 許滸攸地挺直了腰桿兒,他非常意外,非常震感。 在他自己的估計中,如果他接受朝廷招安,他的部下大部分都會被改為民籍,削得只剩下百十號人,給他一個百戶的職位,就算是比較合理的安排了,如果念在他曾經派船搭救過世子,那麼給他一個副千戶,也是大有可能的。 可是他的人馬不打散仍舊歸他指揮,而且給他整整一個衛的編製,…,一個衛,衛指揮可是四品武職啊。只要他答應,就能立即成為朝廷四品大員,饒是許滸縱橫東海,經多見慣,甚至同一些番邦小國的國王都有聯繫,還是有些發懵。別看他總是一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的模樣,可大明這個龐然大物,在他心中同那些番邦小國是沒有可比性的。 “怎麼,許兄?” “啊!哦!” 許滸定了定神,為自己的失態赧然一笑,坦然道:“慚愧,朝廷如此厚待,的確遠遠出乎許某……出乎在下的預料,一時有些失神,讓國公見笑了。” 夏潯笑道:“這麼說,這個安排,大當家是滿意的了?” 許滸略微有些猶豫,其實他心中還有一件難以解決的大事,可是朝廷給了他這麼好的條件,如果再提要求那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許滸心中掙扎不已,不知該不該向夏潯提出來。 夏潯道:“怎麼,還有什麼為難的事麼,說出來吧,既然是招安,凡事自然有得談,若等接受朝廷招安,就不能擅作主張了。” 許滸咬了咬牙說道:“是,國公,當初李景隆對我們也有招攬之意,當時我們並不知這廝不懷好意,可是我們也沒有答應,不太信任朝廷,只是一個方面,另外就…這些年來,我們在雙嶼島紮下根來,家室妻小都在這裡,還有許多人靠我們生活,而朝廷時這麼多人要如何安置呢?” 許滸吁了口氣繼續道:“沿海田少,這些人一旦歸順朝廷之後,每戶恐怕連兩畝簿田都分不上,難以維持一家人生計。如果出海打渣,有些人家的壯丁要當兵、有些人家已經沒有壯勞力,還有些人家的男子已經在同其他海盜與僂寇的戰鬥中死掉或者殘廢,也難以……”這些人,都曾為我雙嶼島出生入死,在下不能棄而不管吶!” 其實許滸還有一件事沒有說,他們做走私生意、做海盜風險雖大,利潤也高,如果接受招安之後無法解決好這些部下家庭上的問題。恐悄許多家庭連溫飽都混不上,生活質量反差這麼大的話,恐怕會有很多人反對招安。 不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被雙嶼目前困境困擾多時的許滸是真心想要接受招安的,尤其是聽到朝廷開出了這麼優厚的條件。 許滸當初答應救助燕王蘭子時,主要原因還是想利用燕王之亂給大明朝廷製造些麻煩,大明越亂,對沿海控制的越松,他的日子就越好過,另一方面他也是為了從燕王那兒獲得一些特質上的回報,那時,他並沒有接受招安的意思。 不過,今非昔比,從一年前開始,他就透過何天陽,向夏潯透露了如果燕王得了江山,他願意接受招安的打算。 發生這種改變的原因很多,不過歸根究底一句話,他們現在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楚米幫被消滅以後,陳祖義逃回了南海,因為他在南海也遇到了一些麻煩,暫時沒有發動大批海盜北上與雙嶼幫決戰,但是東海與南海兩大盜寇團夥的小規模的衝突卻從此不斷了。由於雙方交惡,雙嶼幫南下走私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影響,南洋走私收入大幅減少減。 而建文朝開始從朝鮮大量進口戰馬後,朝廷用了大量的綾羅綢段等高級消費品作為抵價,朝鮮哪有那麼多的王公貴族來消化這些奢侈品,於是就拿來與日本人做生意,這一來日本方面能從朝鮮進口大量本就屬於大明的奢侈品,通過雙嶼走私渠道購買的貨物也隨之減少。 一南一北兩道口子都掐緊了,雙嶼幫的日子就難過了 尤其是,趁着大明內亂,日本僂寇侵犯大明沿海,明軍抽調不出足夠的力量抵擋,僂寇們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嘗到了甜頭的僂寇回去一宣傳,鼓舞了更多的日本浪人加入到海盜的行列中列,他們頻繁出入東海,便與東海霸主雙嶼島產生了大量摩擦。 雙嶼島的盜寇是張士誠的部下,而張士誠昔年甚受江淅一帶百姓的擁護,所以張士誠兵敗,他們逃到海島上以後,也不肯做些禍害江淅百姓的事,再以後他們成了東海最大的走私頭子,沿海百姓就是他們走私販運的基礎和堅強後盾,他們就更不能自毀長城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成了僂寇的眼中釘,一方面是走私收入大量減少,一方面是不断發生衝突,不斷有人死亡、殘疾,這些事下面的人體會並不深,可是種種壓力積壓到他身上,做為大當來,許滸可難過的很。堞懈 南海陳祖義,那是徹底撕破臉了,日本僂寇干的是無本買賣,禍害的是大明百姓,就算他不怕背棄祖宗做個漢奸,手下的人也不會全跟他走,勢必先要閙一場最大規模的分裂,要想生存,投靠大明已是唯一的選擇。 可是如果眾海盜的家室得不到妥善的安置接受招安也絶不會一帆風順,少不得先要有一番刀光劍影,血腥的內部清洗,用武力強迫不肯接受招安的人馴服下來,如非得已,他又豈能使用這樣的手段? 許滸感激地道:“皇帝能給我這麼高的官職,想必國公從中為在下說了不少好話。許滸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過雙嶼有數萬人,其中大半是老弱婦孺,都是雙嶼弟兄們的家眷。我們的兄弟受了招安,吃着皇餉自然不會餓肚子,可妻兒老小光靠那點餉銀可吃不飽啊! 國公也知道,沿海地少,朝廷是拿不出足夠的土地來分給我們的,常言說靠水吃水,可家中的壯丁當了兵讓他們家中的老弱婦孺以打渣為生,也不妥當。在下是願意接受招安的,只是這麼多人如何安置,很是撓頭。 不給他們找好了出路在最好最快下雖是雙嗚島的大當家,也很難獨斷專行,怕就怕如今答應了朝廷,回頭家計無着閙出亂子,那時不只在下左右為難,國公怕也要受到牽連,所以,還請國公給在下一點時間我得先說服手下幾個大頭領………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大當家無需擔心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到了。 許滸精神一振,急忙問道:“國公有什麼辦法麼?” 夏潯緩緩說道:“大當家以為,皇上給你一個衛,這個衛……要設在哪裡呢?” 許滸本也是機精明的人,馬上意識到夏潯話中有話,他又驚又喜,有些不敢相信的遲疑道:“國公是說……莫非……莫非還是雙嶼?” “不錯!” 許滸聽了整個人都獃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 夏潯微笑道:“永樂皇帝與太祖皇帝不同,永樂皇帝對海洋……很有興趣。我向皇上提出招安的時候就說過雙嶼的歷史以前,雙嶼本就是我大明治內的領土,只是因為它獨僻于海外,管理實在不方便,當年太祖皇帝才把雙嶼居民盡數內遷,將它棄而不用。 可是,朝廷棄而不用,便為海盜所用。雙嶼是一個天然良港,杭州附近,沒有吃水綫這麼深的港口,並不方便遠洋大船往來,而這裡北接朝鮮與日本,南接呂宋與琉球,正對面又是我大明腹心,這樣一個地方,如果運作好了,將是一個極好的港口,可這港口重地,總要設官兵保護吧? 呵呵,皇上答應在此設衛,這是其中一個理由;另一個原因是:雙嶼島上人口全部算下來,我估計至少也有七八萬之眾吧,這多麼多的人口,你讓哪個府縣來安置,也安置不起呀。北平倒是正缺人,可是要你們的家小或者把你們這些從小在海邊長大根本不會侍弄莊稼的人全弄去北平,那也不現實,所以,把你們留在這兒,就是最好的選擇。” 許滸喜出望外,連忙站起身來,向夏潯長長一揖,感激涕零地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在下有把握說服各島全部頭領,一齊接受朝廷招安。國公,在下……不不,卑職,卑職這就召集各島頭領,畢集於此,聽候國公宣旨。”“不急!” 夏潯神情一肅,說道:“皇上肯答應這樣優厚的條件,還有一個原因,你坐下,聽我慢慢說!” 許滸笑容一收,有些緊張地坐下來,道:“國公請講!” 夏潯道:“僂寇近來也太猖狂了些,咱們這位皇上,你是不瞭解他的性子,他的人,是絶對不肯叫外人欺負的,皇上現在初登大寶,還抽不出手來等他騰出空來,是絶對不會放過這些僂寇的。 那現在怎麼辦?雙嶼如果有一支人馬,與象山衛、杭州衛等遙相呼應,僂寇勢必不能肆無忌地騷擾沿海。其實,你們一直都在這麼做,只不過,與此同時,你們還得防着官兵,彼此不但沒有配合,反而互相戒備,這才沒有發揮出應有的力量。 雙嶼島設立衛所之後,朝廷會為你們提供真正的戰艦,併為你們配發火器。以雙嶼的特殊地形僂寇是打不進來的,等你們配備了戰艦和火器,以你們縱橫海上多年的本事,還怕不能狠狠教訓教刮他們麼?” 求月票支持!雖說月末有雙倍,但是現在也不能落得太遠啊,各位英雄,追近一些吧,休息幾天,稍稍緩過來些,俺繼續碼字,今天爭取三更!。) 第436章 討厭的…… “好!”許滸以拳擊掌,興奮地道:“這些東瀛矮子,近來欺負的我們也狠了,這一來,我就可以報仇血恨了。” 夏潯嚴肅地道:“仇是要報的,但是你要記着,從此以後,你是大明武官,守土衛民,軍人之責。對倭寇,你有仇,要狠狠地打!沒有仇,也要狠狠地打!” “卑職明白!”許滸會意地笑了起來。 其實,除了以上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夏潯沒有說,這個原因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就算對朱棣,他也沒說,那就是走私。如果真的把雙嶼這個走私跳板撤掉,並不能消滅走私行為,各國往來于大明的走私團體自然會另尋門路。 倭寇的橫行,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他們根本沒有其它的貿易途徑,否則,搶劫總要以生命為代價的,如果允許自由貿易,雖不能徹底杜絶走私和海盜,卻一定可以嚴重縮減他們的規模,不會形成那麼大的危害。 歷史上,明朝後來是徹底堵塞了雙嶼海道,把這個天然良給港毀了的,結果呢?外國走私團體就選擇了澳門做為基地,並培養了新的海盜團夥來給他們提供便利。 這件事夏潯是知道的。雖然比較嚴肅的史料文章他接觸的不多,不過這段資料他恰好在月關的成名小說裡看到過,那個作者寫東西還是比較靠譜的,窩教於樂的東西夏潯也樂於接受,所以記得比較牢固。 既然堵不如疏,雙嶼島上數萬百姓也需要有個生計,那麼在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之前,暫時就不妨保持現狀。這個想法他當然不能說,他現在還摸不清朱棣對海洋貿易、尤其是對民間海洋貿易持何種態度。 而在此期間,他把羊角島整個兒變成了他的潛龍基地,錢從哪來?謝謝是一個千術高手,實際上她更是一個極具經商天份的奇才,經過這幾年的運作,他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一條秘密的海洋貿易綫,如果突然取締雙嶼島的走私貿易,那麼最慘的就是他了,無錢寸步難行呀。 許滸心中最大的難處得到瞭解決,高興得他合不攏嘴,夏潯卻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對了,說起那些倭寇,我看他們的旗幟五花八門,似乎並非屬於同一股海盜?” 許滸道:“不錯,他奶奶的,這群小銼子,搶出甜頭來了,像一群狼似的,越來越多,在他們日本,混不下去的那些浪人、武士,都紛紛做了海盜,這還不算,看他們每回都滿載而歸,許多還過得下去的人也跟着眼熱,紛紛出海做了強盜。我聽說,還有一些大名、小名、守護,也派了家臣冒充海盜,到咱們大明來撈外快。” 夏潯點了點頭,他用手指蘸了點茶水,靠着記憶在桌上畫了一個圖案,問道:“這個圖案,應該是某個日本家族的家紋,前些日子,我在象山曾經見到一股倭寇侵襲,其中一個倭寇首領,使得一把好刀,刀柄上就有這個圖案。今日,我在來雙嶼的路上,正看到天陽率船與一批倭寇作戰,倭寇中最大的一艘船上,懸掛的旗幟好象也是這個圖案,你認得麼?” 許滸看了看,搖頭道:“國公,卑職與倭人一見了面,就是大打出手,至於他們的頭領是誰,卑職卻沒打聽過,再說他們的人非常混亂,今兒這些人徂成一夥,明大那些人徂成一夥,頭領也經常換。所吼…” 夏潯提醒道:“如果再遇到倭寇,儘量瞭解的詳細些。倭人一直想與我大明恢復朝貢貿易,我們早晚還是要打交道的。那些倭寇來了,我們可以消滅他,可是那些安坐日本島內,指使倭寇為其所用的大名、守護們,我們也不能放過!” 許滸肅然道:“卑職道命!” 夏潯笑道:“好了,你現在可以安心了,可以先召集手下的頭領們,向他們通通氣,等人都到齊了,咱們再宣佈聖旨,進行改編。杭州水師的洛指揮使現在還在海上,你派人去把他們接進來吧。他是衛指揮,用不了多久,你也是衛指揮,以後是要並肩作戰的,現在先親近親近,有好處。” 許滸起身道:“是!那卑職一會兒親自去接洛大人,等明天,再擺宴為國公接風冼塵。 夏潯擺擺手,笑道:“好,那你準備吧,我先回去了。” 這議事大廳設在山洞裡,入口狹長,許滸把他送到洞口,夏潯便拒絶了他一直送回家去的好意,許滸向他長長一揖,返身便也回去,走了幾步,忽然想到總該要夏潯派個人陪他一起出海,要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出去,那位洛指揮信不信他還是一回事。 許滸便掉轉頭,快步走到洞口,揚手喚道:“啊,國公……”。 許滸的聲音戛然而止,夏潯提着袍裾,正向蘇小妹的住處飛奔而去,只見他時而飛檐走壁、時而登萍渡水、時而八步趕蟬、時而縮地千里,如履平地一般,這片刻功夫已經跑出老遠了。 許滸抬了抬手,張了張嘴,最後只化為訕訕的一聲稱讚:“國公……好輕功!” 這頓晚飯,是夏潯幾年來吃的最香的一頓飯。 家裡的飯,同家人一起吃的飯,是最香的,雖然沒有他與那些王公大臣們在金陵城裡最高檔的,也是全大明、全世界最華麗、最尊榮的飯店裡那般豐盛、精美,可這樣的飯菜吃下去的似乎不僅僅是食物,還有溫馨、踏實。 尤其是小丫頭思濤在媽媽的默許、幾位姨姨的慫恿下,終於背叛了姐妹聯盟,羞羞答答地喚了他一聲爹爹,然後思楊也只好拱手投降,跟着喚了他一聲爹,夏潯聽在耳中,真的醉了。 無論多麼凶險、無論多麼辛苦,這一切榮耀與尊榮,不就是為了與親人分享的麼,如果沒有親人,沒有兒女,哪怕做了皇帝,那又怎麼快活得起來。這一刻,夏潯真的覺得心滿意足了。 吃完了飯,沏上一杯釅茶,一家人坐在一起開始擺龍門陣,把他的輝煌與榮耀與家人一起分享,時間一點點流逝。拍打着海岸的波濤一聲聲的似乎在催人入睡,倦意已起,這時,夏潯忽然發現一個未曾考慮過的嚴重問題:今晚,他睡哪兒? “梓棋!” 三個美人兒都不好傷了她們的心,可又不好厚着臉皮提出過份的要求,正猶豫間,還是謝謝知道疼人,早就看出他的為難,酒席散時,一個眼神兒丟過來,夏潯便心領神會兒,涎着臉皮跟到了梓棋的屁股後面。 謝謝瞧著他的背影,表情有些頑皮,似笑非笑的,一般謝謝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就是要捉弄人了。只不過,夏濟情急之下,只是匆匆一瞥,雖然看在眼裡,卻沒往深裡想。 “梓琪!娘子!” 彭梓棋好象不知道後邊有人跟着似的,進了房間便要掩門,夏潯急忙跳進去,一把環住了她的小蠻腰,嘖嘖嘖,還是那般柔軟、那般苗條,夏潯用腳把門勾上,臉貼著她的後頸親昵地蹭着,慾火已膨脹起來,緊緊地抵在她豐隆挺翹的臀部上,呼吸也急促了。 “去!幹嘛?” 彭梓棋打掉胸前作怪的夫手,臉紅紅的,煞是可愛。 “你說呢?” 夏潯毫不氣餒地再度攀上她豐挺的酥胸,這個時候,除了膠體語言,什麼語言都是多餘的,溫香暖玉在懷,夏潯的慾望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如火山一般爆發了,如果再不渲泄出去,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爆炸了。 “哎呀,說說話不好麼。” 梓棋紅着臉婆,被氣吼吼的夏潯推到床邊,伸手便去扯她衣帶,不由嗔道:“要麼把人家扔在這兒不管不問,要麼就只想著……”壞人,一邊去!” “我哪有啊!我在外面拚死拚活,還不是為了你們麼。” 夏潯一邊解釋,一邊手忙腳亂地脫衣裳:“我的好娘子,可想死我了,乖,咱們先親熱親熱,一會兒咱們再好好說話!” 梓棋被他不由分說地推倒在榻上,匆匆扯去了外裳,露出貼身小衣,梓棋的腰背曲綫滑潤如水,依舊充滿少女的彈性。那下裳微掀,露出一截渾圓結實的小蠻腰,更是誘人。 白色的絲綢褻褲緊緊裹在結實渾圓的美臀上,順勢滑入臀縫,渾圓的美臀翹挺動人,兩瓣緊致圓翹的臀肉間那一抹溝壑勾魂攝魄,誘惑得夏潯身子渾身燥熱。可梓棋偏偏並攏着一雙筆直修長、渾圓傲人的美腿,嬌喘吁吁地提議:“壞人,陪人家說說話兒嘛。” 看她媚眼如絲的樣子,分明也已動情了嘛,女人呀,真是口是心非,夏潯不理她,男人嘛,該做主的時候怎麼能聽女人擺佈呢? 一隻大手撫上了那嬌軟而富有彈性的臀部,順着那溝壑向那銷魂處摸去,與此同時,夏潯整個人都撲了上去,以一個侵略性的姿勢俯壓在愛妻的身上,柔情蜜意地啜吻着她的耳垂,然後……。 夏潯的身子僵住了,他又詫異地確認了一下,就像一隻泄氣的皮球似的翻到梓棋身邊,鬱悶地道:“嗯……”咱們聊聊天、說說話兒……” 梓棋趴在那兒,雙臂交叉墊着額頭,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於是那豐盈如滿月的翹臀便蕩起一層層令人心旌搖動的波浪,看得,吃不得! 夏潯見了愈加悲憤:“我最討厭大姨媽來串門兒了……。” 第437章 一個鍋裡,一個碗裡 夏潯總算明白謝謝看向他的眼神兒為什麼那般古怪了,分明就是捉弄他嘛,謝謝一定知道梓祺這幾天正不方便,卻故意……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夏潯在心裡嘆氣,還是溫柔地攬住梓祺,同她聊起天來。也不知溫存着聊了多久,梓祺似乎滿足了,又摟住他,甜甜地親了一口,才道:“好啦,我的大老爺這麼乖,還真是難得呢,放你走啦,這時候謝謝也該洗漱停當候着你了吧。” 夏潯口是心非地笑:“哪有啊,這樣聊天…………很溫馨,再陪我的,小祺祺聊一會兒。” “得了吧!”彭梓祺向他扮個鬼臉:“再裝模作樣,小心人家真要你陪一晚上。” 夏潯哈哈一笑,又在她頰上親了她一口,這才返身走向門邊,後邊梓祺忽然又叫:“相公!” 夏潯一回頭,彭梓祺已尊個兒撲過來,撲到他懷裡,把他抱得緊緊的,柔聲道:“好想你……等我…………的時候,你要好好陪我,只有我!” “嗯!”夏潯在她柔軟的嘴唇上吻了一記! 浴後的謝謝,就像一朵嬌滴滴的水蓮h1a。這朵水蓮h1a,換上了最性感的薄紗褻衣,坐在梳妝台前,那月白色的一襲睡裙彷彿月光一般輕柔,柔順的絲綢勾勒出優雅的身段。柔白的玉頸彎成一個動人的圓弧,她正微微俯看著鏡中的美人兒,鏡中那張優雅精緻的面孔,美得驚人。 門忽然開了,謝謝臉上頓時綻開了笑顏她攸地轉身,就見夏潯板著臉走進來。 夏潯板著臉進來,在椅子上坐定,沉聲道:“過來!” 謝謝眼神動了動便露出一副怯怯的模樣,輕輕地飄到他身邊,垂下頭。 “咳!茶呢?” 謝謝趕緊一彎腰,把一杯晾到溫度正好的茶送到夏潯手上,然後不待他吩咐,便跑到他背後,慇勤地給他捶着肩膀。 “你好大膽子,家裡一點規矩都沒有了是吧,竟敢戲弄本國公!” “人家知道錯啦,國公爺恕罪!”聲音又甜又脆,萌萌的像個小蘿1ì。 夏潯更加威風起來,把二郎腿一翹:“知道就好,跪下請罪吧!老爺我什麼開心了,你什麼時候起來!哎喲!” 肩膀上挨了狠狠一巴掌,謝謝翹起下巴像隻驕傲的孔雀似的走向床邊:“不陪你玩了,我困了,要睡覺,你睡不睡呀!” 夏潯苦笑,還真嚇不住這丫頭呢,不過過……她說睡我就睡是不是很沒面子呀? 謝雨靂走到床邊眸波盈盈向他一橫,先抻了一個嬌慵的懶腰。這一舉動,完美的勾勒出了她那動人的體態,飽滿豐挺的胸纖細不堪一握的腰、還有那誇張地向後上方翹起,不帶一絲下墜的臀。 燈影適度的配合讓體態曼妙的她,彷彿一隻細腰肥臀的蜂后,夏潯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來。 謝雨靂挑釁地向他挑挑蛾眉,很是妖艷。然後,她便優雅地扯開了繫著睡袍的帶子,香肩微微一動,那柔滑的絲袍便沿著她身體的優美曲綫滑落下來,滑到臀部時,被臀丘輕輕勾住,這樣欲落未落的風情,襯得只穿貼身小衣的謝謝更是誘惑力驚人………… 叔可忍,嬸不可忍,夏潯再也無法裝樣兒了,**一刻值千金,再揮霍時間,那是要遭天譴的呀,夏潯一躍而起,如猛虎撲食一般撲到謝謝身邊,一把攬住了她那纖美盈盈的腰肢。 謝謝回過眸來,得意地白了他一眼,能對自己心愛的男人有這般吸引力,哪個女孩兒心中不喜?不過一抹淡淡的紅暈隨即便浮上了她那吹彈得破的臉頰,因為她忽然感覺到臀下一根茁壯的突起正緊緊抵在那裡,雖然早有過魚水歡情,還是禁不住羞澀起來。 燈影下,兩個人合成一個,親密地互吻。雖然,那男人強壯如山,伏在他胸口的女人與他一比,卻象一隻嬌小的雲雀,卻是那般的鍥合。夏潯的動作開始熱烈起來,近乎粗暴。 懷中的美人兒柔若無骨、豐腴秀潤,彷彿一塊絶佳的美玉,經由最高明的匠人雕就,無一處不美到極致、妙到毫巔,只隔着一層輕羅綺緞,那柔嫩溫潤、渾圓飽滿的香臀便把一種只可意會的感覺傳遞到他的心裡,妙不可言,夏潯不由得摟緊了這惹人憐愛的美人兒…… “相公……” 謝雨靂也情動起來,誘人的紅唇主動吻上了他的嘴,呢喃嬌吟着。 面對這含蓄的邀請,夏潯非常紳士地把她打橫兒抱起,輕輕放到床上,貼身的小衣左右分開,露出凝脂般的肌膚,她的肌膚極其細膩,看不到一個毛孔,就像一匹銀亮的絲綢,妖艷奪目。 衣帶解,綺羅褪,玉體橫陳。 修長的脖項,精緻的鎖骨,圓潤的肚臍,嬌美的身材凹凸有致,渾若天成。飽滿如同一對羊脂玉梨似的酥胸,輕輕撫上去,滿掌脂肉,柔柔綿綿,那美妙的觸感,少了幾分少女時候的青澀,卻更加的迷人。 一雙男女都是久曠之身,沒有太多的愛撫,便是用力的貫入,彷彿要把那嬌軀貫穿,謝謝一聲呻吟,明媚的雙眸便蒙上一層濕漉漉的薄霧,她艱難地喘着氣,細白的手指緊緊抓緊了被單,似乎在痙攣似地掙扎,偏偏那身子卻柔軟得彷彿沒了頭。 也不知纏綿了多久,謝謝嬌喘吁吁,酥爛如泥地癱在那兒:“相公,你……:,你有完沒了啦,人家人家累死了,動都動不得了,小手指頭都麻了。壞蛋,好象三年不知肉味兒似的。” “有麼? 夏潯躺在她身邊,仔細想想,忽然悲憤起來:“你還說,雖說沒有三年,可也有兩年啦,相公我都兩年沒沾女色了,要不是你說,我都想不起來,居然這麼久了!” “真的?” 謝謝忽然勉強支起身子,睜大一雙嫵媚的眼睛,不太相信地睇着他:“你”身在金陵,h1ah1a世界,兩年多都沒碰過女人的身子?我才不信!” “天地良心,我騙你做什麼?” “真沒有?” “真沒有!” 謝謝感動了,她忽地縱體入懷,緊緊摟住夏潯,在他臉上結結實實地親了一下,動情地道:“好相公,謝謝給你,都給你……” 一雙勻稱秀美的小腿,在半空中不停地搖曳着,好似荷塘裡那隨風款擺的蓮h1a苞,搖曳着、顫抖着,直到它們帶著顫慄停止下來,如尖尖小荷一般筆直地豎起…… 謝謝滿面潮紅、香汗淋漓,一雙眼睛都快找不到集距了,有氣無力地叫:“我不成了,真的不成了,相公,放過我吧,謝謝要死了,要死了……” 兩年的積累一朝爆,夏潯意猶未盡,不可看那樣子,再要親熱的話,謝謝真要虛脫了,夏潯只好放棄伐撻,抱著她躺下。 “去,洗說……” 謝謝用一條大腿懶洋洋地踹了他一下,便再也動彈不得了。 夏潯一笑,起身下去洗潔乾淨,重新來到榻邊,只見謝謝睡眼朦朧,已經快睡着了。 “寶貝兒,要不要相公抱你去沐浴一下。” “不用了…………好困“……好累……真的…………沒力氣服持……你了……” 謝謝披頭散地斜趴在床上,好象被人強暴了一百多遍似的,有氣無力地揮手:“我要睡……覺,歇……歇氣兒,你別煩我……” 夏潯看著她大字型趴在床上的樣子,無奈地道:“至少,也該給我留個地兒睡覺吧……” 謝謝睡眼朦朧地道:“不要,怕了你了,你去……穎姐那吧,人家都給你生了倆閨女,還能……當外人?你不去看她,小心穎姐傷心,再不理你,我可……不管……”說到這兒,她已像隻小貓兒似的,出了微微的呼嚕,竟然真的睡着了。 “似乎……很有道理呀“……” 夏潯捏捏下巴,好象一隻沒吃飽的貓兒,他又看看趴在床上沉沉睡去的謝謝,拉過一床被子給她蓋好,便拾起自己的衣服,悄悄走了出去。 對面屋,一堆門,門沒關,“嘿嘿,有戲!”夏潯鬼祟地左右一看,一閃身便鑽了進去。 不一會兒,蘇穎黑漆漆的房中便傳出一段對話。 “你跑來做什麼,快出去!” “嘿嘿,我若出去,你捨得?” “有什麼不捨得,這麼久了,人家還不是一個人過麼?兩三年的時間,你都不聞不問,也不來看看我,希罕你!” “真不希罕?我怎麼聽說,思潯和思楊平時都是跟你睡的呢,今兒晚上為什麼打她們跟着嬸子大娘們去睡了啊?” “你要死是不是!” 心思被人揭破,蘇穎惱羞成怒,房中便傳出扭打的聲音,然後……忽然就靜下來。 過了許久,好象又傳出扭打的聲音,這一回廝打得更厲害了,急促的呼吸聲呻吟聲、皮肉的碰撞聲啪啪聲、床腿的吱呀呀慘叫聲,兩個人打了很久很久,打打停停,停停再打,也不知最後誰是贏家、誰是輸家…… ┏━━━━━━━━━━━━━━━━━━━━━━━━━┓ 翰林網  ; ┗━━━━━━━━━━━━━━━━━━━━━━━━━┛ 第438章 好輕功 大清早,許滸和洛宇便領着住得本來就近,已經聞訊趕到的幾個海盜頭領興沖沖地趕往夏潯所住的小院兒。其實也不算早了,雖說還未日上三竿,太陽也早已升起。更何況,雙嶼島上也有漁船,打漁船走的很早,因此島上大部分人都起得早。 天氣晴朗,所以人也顯得神情氣爽。許滸和洛宇雄糾糾氣昂昂地走來,老遠就看見彭梓祺和小荻正陪着思楊和思潯兩個小丫頭在海灘上拾海,兩個小丫頭你追我跑的,時不時撿個海潮捲上來的海螺、海星一類的東西,又笑又跳。 許滸遙遙地向海灘上的彭梓祺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又向洛指揮做了個請的手勢,便並肩走進了院子。 “國公,國公爺,起了麼?” 本來以為楊旭早就起了,可院子裡沒見着人,彭梓祺既然在海灘上,那楊旭定然就是在謝雨霏房中了,許滸便向謝謝的房間招呼道:“國公,許滸和洛指揮、還有幾位頭領來看望國公了,國公?” 房間裡,昨夜筋疲力盡,至今神志不清的謝謝抓過一個枕頭,扣在腦袋上,繼續呼呼大睡。另一邊蘇穎的房中,卻已亂作一團。蘇穎唬得臉都白了,使勁地推呼呼大睡的夏潯:“快起來,快起來,大當家來了。” “哦,這個傢伙,就這麼迫不及待麼,大清早的就來騷擾!” 夏潯發着牢騷,慢騰騰地穿著衣服。昨晚神勇過勁兒了,以他的身體之強壯,現在也有些痠軟的感覺。穿好衣服提上靴子,夏潯抬腿就往門口走,被蘇穎一把拉住,急聲道:“你幹什麼?” 夏潯莫名其妙地道:“出去見他呀。” 蘇穎面紅耳赤地道:“不成,你這麼出去,我還要不要活了,你……你從後窗出去。”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怕甚麼,你就是我的女人,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你也是我的女人!” “不行不行,快點,從後邊出去!” 蘇穎難為情的不得了,雖說她和夏潯的事整個島上現在已無人不知,可是表面上還都裝着不知道,這層窗戶紙沒捅破,她一個婦道人家,讓一個大男人從自己房間裡出去,還不活活地臊死? 夏潯真搞不懂她怎麼想的,無奈之下,只得從她打開的後窗跳了出去,夏潯一出去窗子就緊緊關上了。夏潯站在窗外傻了眼,這房子是依着山勢建造的,後面是一片崖石,十分陡峭,估摸着怎麼也有四丈多高,而左右則是與山崖一體的,封死了。容他站腳的地方也不過就一人寬的距離,且不說這山崖能不能爬上去,就算能,許滸站在院子裡也能看到呀。 “國公……” 許滸還在叫,洛宇好象明白了點什麼,輕輕一扯許滸,吃吃地笑道:“國公與夫人久別重逢,這般年少,少不得一夜顛狂,或許……現在還沒起吧,咱們去海邊走走,過一會兒再來吧。” “啊!有理!” 許滸一拍額頭道:“哎呀,有理,有理有理,是我糊塗了,走走走,我先帶洛大人去海邊散散心。” 一群人轉身往回走,剛剛走到院門口,夏潯堪堪爬上屋頂,因為擔心他們等的着急,便先答應了一聲:“我在這裡!” 許滸等人聞聲止步,回頭一看:“咦?人呢?” 正屋的門敞着,沒有人,左右兩邊的屋子仍是房門緊閉,幾人正遲疑間,夏潯突然從房頂上冒了出來,洛宇眼尖,第一個看到,連忙一拱手,仰着頭……向房頂上拱手:“末將洛宇,見過輔國公。” 雖是武將,畢竟也是混官場的,看人家那架勢,處變不驚,從容自若,別說他是從房頂上冒出來,估計就是從地底下剛鑽出來,他也是這般神氣。許滸暗暗驚訝,臉上卻不敢露出驚容,忙也上前拜見,只不過拜人應該低頭,這時卻只能仰頭。 他後面幾個大頭領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問,便也跟着許滸向房頂上拱手,夏潯稍顯尷尬地咳嗽兩聲,向遠處指點道:“啊,本國公……看這海邊風景甚美,居高遠眺,別有一番滋味,所以……咳咳……”他也有點難以自圓其說了,一提袍裾,便縱身跳了下來。 平時從這個高度跳下來對他來說並不難,不過昨晚耕田實在是太賣力了些,體力有些透支,雙腿一着地竟然有點發軟,夏潯一個趔趄,許滸和洛宇趕緊搶上一步,一左一右將他扶住,許滸乾笑着恭維道:“國公……好輕功!”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惡,普欲包荒。咨爾東海遺民,雖為化外之盜,尚知尊崇中國。叩請天闕,懇求內附。情既堅于恭順,恩可靳于柔懷。茲特賜爾等大明雙嶼衛軍號,固藩衛于天朝。自封以後,爾等須潔自愛民,奉公體國,附近夷眾,務加禁戢,毋令滋事。欽此!” 雙嶼島上,四天之後,夏潯與雙嶼群盜首領反覆交談,不斷解答他們的困惑之處,終於消除了他們的疑慮,雙嶼麾下大小數十座島嶼,盡數歸復,從此,這片自洪武初年百姓內遷棄而不用的國土,重新回歸了明國,各島上重新掛起了大明的旗幟。 宣讀完了聖旨,緊接着就是內閣簽發的正式文書,聖旨只是表明皇帝的態度,和對東海群盜的宣撫,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是內閣簽發的招安公文,對許滸等東海盜寇們如何封賜,也在公文裡才能體現。自許滸以下,各個大頭領人人有官做,依着權力大小,分別封為指揮僉事、千戶、百戶等職,而許滸自然是衛指揮。 這一連串的聖旨、公文,都需要夏潯來宣讀,山坡上風大,他得提足了力氣,不但要讓跪在下面聽旨的雙嶼盜寇首領們聽清楚,還要儘力讓更遠處的普通盜眾聽清楚,說起來也真是一個力氣活呀。夏潯沒當過播音員,平時也不吊嗓子,這時聖旨、公文、委任狀逐一念來,到後面真是聲嘶力竭。 等最後唸完,夏潯只覺一陣心促氣短。 “念幾份詔書、公文而已,怎麼累成這樣兒?一定是這幾天不知道節制,夜夜笙歌造成的,看來今兒晚上我得歇息一下了,明天早上要像往常一樣爬起來練功!” 夏潯把最後一份委任狀發出去之後,咳嗽兩聲,暗暗警醒着自己。 眾海盜頭目捧着委任狀,一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如果能有個正大光明的出身,誰願意做海盜呀。雖說他們是張士誠舊部,可是時代已經隔的太遠了,不管是朱元璋也好、張士誠也好,都已經不在了。如今雙嶼的主力在張士誠與朱元璋爭霸的年代大部分還沒出生,已經出生的也都是不懂事的娃娃,誰還記着那些東西。 至于那些老人,早就不做打打殺殺的事了,現在他們的晚輩當了兵,他們依舊留在島上,以後主要從事貨物販運上的事就行了。 “許都司!” 雙手捧着委任狀和官袍的許滸身形一拔,肅然道:“卑職在!” 衛指揮領都司銜,稱都司更敬重一些。 夏潯笑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和兩個指揮僉事回頭是要和我一起赴京的,正四品、從四品的朝廷大員,上任了總要見見天子的。” “是!” 許滸心中一陣激動,大明天子!那可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至高存在,而現在自己竟然有他。不過仔細想想,當初燕王世子他是見過的,現在這世子該是皇太子了吧,還不是那個樣兒,同樣是兩個肩膀頂個腦袋,也沒甚麼希罕,當時看到他毫無感覺,現在要看到他爹怎麼就這副樣子了? 說到底,還是關己則亂啊,那時候並未想過要去朝廷手下做事,無慾則剛,而今拿着人家的飯碗,那就不同了。想通了這個道理,許滸暗自一笑,那種緊張感倒是減輕了許多。 今日宣旨授官,有資格直接受朝廷指任的官員都是現場領的官服和委任狀,他們的家人和親信部下都跟來了,宣旨已畢,家裡人都呼啦啦地圍上來,新奇地看著他們手中的官服,摸摸衣服、碰碰帽子,希罕個沒夠,那些做了官的人雖然竭力做出一副莊嚴的模樣,卻也忍不住眉開眼笑。 夏潯向他們擺擺手,大聲道:“好啦,大家都散了吧,今天晚上,許都司給大家設宴,盡情暢飲,記住嘍,這是你們做為海盜,喝的最後一頓酒,從明天起,就都是朝廷的人了,須得恪盡職守,守土衛民!” 眾盜魁轟然應喏,許滸便道:“好了,都散了吧,酉時整,全都回來,咱們兄弟能有今日,全賴國公爺栽培,今兒晚上,都打足了精神,好好敬國公一杯!” 眾盜魁聽了答應一聲,立即各自散了,有的人等不及,現場就穿好官衣、戴好官帽,佩好腰刀,站在那兒任由家人欣賞。與其他盜魁彼此見了面,也學着他們知道的官兒們的模樣,拱手作揖,道一聲大人。 他們做海盜做慣了,站沒站樣,坐沒坐樣,尤其是腳還沒洗,不捨得穿官靴,光着一對腳丫子穿官袍,怎麼看都有點沐猴而冠的樣子。只不過,人人都這樣,也就不以為怪了,大哥別說二哥。 第439章 警鐘 夏潯看著這番熱閙景像,只是微微一笑,向許滸使個眼色,許滸會意,忙把官袍交給兒子,跟着夏潯走開。 海岸上,波濤一陣陣地翻湧上來,不斷地衝刷着海岸,夏潯和許滸就沿著長長的海岸綫,緩緩地走開。 “許都司,有幾件事,我還得囑咐你一下。雖然以後還是有機會說,不過我覺得還是先提醒你一下比較好。” “國公請講!” 現在正式成了朝廷的人,許滸對夏潯的態度比起以前也更顯尊敬。許滸比起他那些個性粗獷的部下,可是精細的多,眼前這個年青人,不僅僅是國公,他們是夏潯招安的,而且彼此間本來就有相當深厚的淵源,從此以後,夏潯就是他們在朝中的一個大靠山,這雙重的身份,許滸豈能不對他恭恭敬敬。 夏潯長長地吸了口帶些腥氣的海風,說道:“這第一個,就是你們販運走私的事。雙嶼只設衛所,沒有民政官員,這是一件好事,你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自由,不過,你要記住,不可以太囂張,走私是為了謀生,是不得已,卻不要以為以後自己就是官,就可以為所欲為。” 夏潯神情嚴肅起來:“來此之前,這些事,我也對皇上提過,當然,說的比較含糊,在皇上想來,你們也不過是小打小閙,給一家人掙口飯吃,不會想到你們有這麼大的規模,所以皇上沒往心裡去,也沒提過嚴禁。” 他又盯了許滸一眼,說道:“我知道,朝廷禁海,沿海百姓都是不願意的,從廣東到遼東,從南海到東海、黃海,都有走私存在,你們不做,別人也會去做,禁是禁不住的。所以我才想用疏的辦法,能夠進行管理和控制,總比自由發展的好。這是我為你爭取機會的緣由。” 許滸感激地道:“是,國公是瞭解這裡情形的,老老少少全算上,七八萬人口,如果光靠吃軍餉,我們養活不起這麼多人,這島上,也種不得地。” 夏潯“嗯”了一聲,又道:“我知道,不只是沿海百姓暗中走私,沿海的官員為了政績、為了民生、為了繳得起朝廷徵收的稅賦,其實一直也是默許、縱容你們走私的。換個角度看,也沒甚麼,靠海哪能不讓吃海,放著這麼一個聚寶盆、一棵搖錢樹棄而不用,那也不是道理。 不過,這畢竟是朝廷不允許的,雖然你們從此以後就是駐守雙嶼的官兵,沿海地方官府的人其實也非常照拂,可你是盜的時候走私沒關係,是兵的時候走私,一旦被人捉住痛腳,舉報彈劾上去,那就……” 許滸也嚴肅起來:“卑職明白。” 夏潯笑笑:“你是個明白人,一點就透,我也不用說太多了。這件事,你自己把握,如果真被人捅上去,掌握了真憑實據,我也救不了你。” “是!” “第二個,是倭寇。” 夏潯的神情也嚴肅起來:“當海盜,是以打打殺殺為業,當兵,也是以打打殺殺為業。兩者最大的區別,就是為了什麼而打!海盜只需要為他自己,而當兵,就必須得負起責任,從今以後,你在這裡是為了守護,守護的不再只是你以及你的家人,你是大明的軍人,就要守護大明的百姓。 我知道,你們不怕與倭人作戰,我擔心的是,你或者你的部下,雖然穿上了官袍,這屁股卻坐不准位置,你要知道,軍法無情,如果外敵入侵而守軍龜縮不出、袖手不理,坐視百姓遭殃,那後果和你們做海盜是不同的。做海盜的,如果哪位島主這麼幹了,你可能要罵他貪生怕死、不講義氣,和他劃地絶交,而當了兵,誰這麼幹,那就得拿人頭祭旗!” “卑職明白!” “第三個……” 夏潯站住腳步,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們以前,畢竟是海盜,如今又是獨立成軍,軍中也好、官場也罷,總是有些山頭派系的,對你們這外來戶,其他衛所乃至你們的上司,都要有個認識、接納的過程。你不能指望馬上就得到他們的認可。 或許,這其中會有人刁難你,甚至排擠、打壓你們,我希望你能忍耐一下,因為這也是人之常情,剛剛你們還是他們在抓的人,突然就變成了自己人,換了誰都要有個過程。對輕蔑,用戰功來證實!對敵意,用誠意來接納!” “國公放心,許滸既然答應接受招安,對這一點,也是考慮過的。” “嗯,你,我當然是放心的,可是你手下的那些頭領,現在卻只想到了風光,是不會意識到這一點的,我怕真的遇上了事情,你被他們從中慫恿,一旦叛出朝廷,想再回頭,那就難了。” “是!” 夏潯笑道:“呵呵,當然,我並不是要你一味的忍。我從來不讚成什麼百忍成金那種狗屁道理,人要是活得沒有一點血性,那還活個什麼勁兒?但是也不能炮仗脾氣,一點就着。如果真有解決不了的麻煩,派人到京裡來找我。” 這回,許滸真的感動了,夏潯先為他爭取到那麼高的官位,又處心積慮地為他解決後顧之憂,現在又能為他考慮的這麼周詳,以夏潯今時今日的地位,需要這麼籠絡他麼? 如果許滸最初對夏潯有些親近是因為老幫主的女兒與他關係匪淺,後來對他心生敬意着意地巴結是因為想攀上這座靠山,現在因為這一番話,卻是死心踏地的願意追隨他了。 許滸鄭重地道:“國公請放心,有您今天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許滸絶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如果真的出現什麼不可料的事,許滸也一定會聽國公給句話兒,斷不會做出什麼決絶的事情來!我們江湖上的漢子,吐口唾沫就是釘兒,絶不食言!” 夏潯欣然點了點頭,他看得出,許滸說的是心理話。朱棣及時給功臣們敲了一記警鐘,他現在及時給許滸敲敲警鐘,確也是出於愛護之意。 夏潯道:“好了,這兒,你是地主,今晚的盛宴,還要你來張羅,我就不拉著你不放了,你去忙活吧,今晚,咱們好好喝上兩杯。” 兩個人相視一笑,許滸向他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看看時間尚早,夏潯便回了自己住處,一進院子,就見思潯和思楊正在院裡玩耍,在夏潯層出不窮的禮物攻勢和蘇穎、謝謝、梓祺、小荻幾人的輪番轟炸下,兩個小丫頭已經認了爹,尤其是思潯,畢竟年紀小,易於接受,思楊見了夏潯還是有些靦腆害羞,思潯見了他卻已親熱的很了。 一見夏潯進來,思潯立刻張開雙臂跑過來,甜甜地叫:“爹爹抱!” “噯,我的心肝寶貝兒!” 夏潯把她抱起來,在紅蘋果似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又一把攬過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親近又害羞的大閨女,一手抱著一個高高興興往屋裡走。 “相公!” 謝謝迎上來,把小的從他懷裡接過去,一起進了屋,哄了一會兒孩子,讓她們一邊玩耍去了,謝謝便道:“相公,咱們明日便要回金陵了,一會兒,我得先去一趟羊角島,大哥還在那邊,我事先徵詢過他的意思,他不想回去了,有些事我得跟大哥好好安排安排,今晚上怕回不來。” 夏潯的潛龍秘諜培訓基地就設在羊角島,夏潯自然明白她所謂的安排是指什麼,便笑道:“好,你去吧,相公今晚正要歇歇。” 謝謝聽了俏臉不由一紅,白了他一眼,嬌嗔道:“還以為你是鐵打的呢,逮着人家就沒夠,哼,你也有不行的時候呀?” 夏潯抻個懶腰,乜着她道:“耶?竟敢渺視你家相公,時間還早,來,你看本大人行是不行,別跑!” 夏潯一伸手沒抓着,謝謝纖腰一扭便閃了出去,咭咭地笑着,回頭向他扮着鬼臉道:“不好意思,本姑娘這就要出發了,去找你的穎夫人吧,我的國公大人。” 帶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謝謝纖腰款擺,那風情……禍國殃民地就去了。 連着幾天夜夜春宵,其實夏潯也有些累了,方纔只是與愛妻開個玩笑,見她走了,夏潯哈哈一笑,也站起身來,剛剛邁步出了房間,正想跟閨女再膩一會兒,就見彭梓祺站在她的房間裡,正向自己悄悄招手。 夏潯看她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曉得有什麼機密事兒,看看左右沒人,一個箭步便躥進了她的房中,小聲問道:“什麼事?” “相公……” 尾音裊裊的,有種異樣的感覺,有古怪!堂堂彭女俠怎麼用這種腔調說話,夏潯登時戒心大起:“嗯?” “人家……結束了……” “喔?” “哦什麼哦!”彭梓祺俏眼一瞪,欲喜又嗔:“聽懂了沒有呀?” “懂了,懂了……”夏潯忙不迭點頭,點到一半忽然驚呼一聲:“啊!懂了……” 彭梓祺輕輕咬咬嘴唇,火辣辣的目光瞟着他,波光蕩漾:“今天晚上,你可是我的!” “……” “幹嘛,不情願啊?”彭梓祺綳起了俏臉。 夏潯趕緊道:“沒有!沒有沒有!為了我的祺祺小娘子,為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還差不多。” 彭梓祺“咭”地一聲笑,搡他一把道:“好啦,先不纏着你了,快去看看穎姐吧,她好象不願意跟咱們一起走呢。” 第440章 本心不移 ,不是都說好了麼?怎麼又不肯走了?” 夏潯走近房間的時續,蘇穎正坐在嫵邊疊着一件衣服,窗子開着,海風吹進來,撩動着她的髮絲,她比夏濤還要大上幾歲,已是一個風韻很成熟的一個婦人了,成熟的女人,自有一種成熟的味道,那種特別的感覺,是謝謝和樟謀所不具備的。 夏濤輕輕走到她身邊,挨着她坐下,這才柔聲問道。 蘇穎沒有回答,手上的動作停了,目光卻仍望着窗外,夏潯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海邊浪花朵朵,思楊和思潯正在浪花裡追逐着小荻,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夏濤輕輕攬住了她的腰,把下巴枕到了她柔軟的肩頭,低聲道:“到了金陵,我們還是可以過這樣的日子,一家人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蘇穎輕輕地搖叉。 夏濤道:“穎兒,到底擔心什麼?擔心我對你不好,還是擔心你曾經的海盜身份,亦或是曾經嫁過人?這都不是問起。” 蘇穎眉尖兒微微地一挑,說道:“當然不是問題,你要喜歡我,那便喜歡我,不能計較這些有的沒有,不要說你現在是國公,就算你是皇帝,你要是嫌棄,我也不攀着你“我蘇小妹從來沒覺得自己比別人低賤,我才不會尋死覓活的。” 夏濤低低地笑,在她光滑的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嗯,那還有什麼問題?” 蘇穎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相公。” 這是蘇穎第一次叫他相公哪怕兩個人最親熱的時候,情到濃處,蘇穎也只會撫弄着他的頭髮,甜蜜地叫他:“我的男人!”相公這個詞,絶對是頭一回從她嘴裡說出來,夏濤一時又是歡喜,又是驚訝。 蘇穎輕輕扭轉身來,凝視着他輕聲道:“我很認真地想過了。我願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很清楚,你總要有你的事去做。人常說“長相廝守,可這長相廝守,總也要有事情做的,不管是下地種田、出海打渣,回來的時候,一起說說發生的事情。若非如此,有多少話都會說光有多少情都會耗光,只剩下平淡的生活。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相夫教子,等你回來,那樣的我,不是我!我生在海島,從小就野慣了,我有我的事情做,現在我還時常帶船出海,打渣或者運輸貨物,我還會帶著島上的女人們,潛到海底去打撈珍教。” 蘇穎輕輕掬起夏清的臉龐柔柔地道:“相公,你能想象我穿得珠光寶氣的,整天養在深宅大院裡的樣子麼?那樣的我還是不是我?那樣的我,你喜不喜歡?” 夏清沉默了,他無法想像,也想像不出來。蘇穎,就是野性、不覊、奔放的代名詞。一旦想起蘇穎,夏潯想起的是她那曬成小麥色的,包裹在鯊魚皮緊身軟靠裡的那性感嬌軀,充滿了野性、姣好動人。 一旦想起蘇穎夏濤就會想起她的長髮像生命力旺盛的水草一般在海底飄楊,她那婀娜動人的嬌軀款款地擺動着,像一隻海精靈般從神秘的海洋神處游向他的景像;會想起她手提長刀,站在海盜船上,指揮着無數粗野的男人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 這是蘇穎不同於其他任何女人的獨特魅力,這才是蘇穎,獨一無二的蘇穎,讓她做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穿得珠光寶氣,和一些公卿大臣的夫人們坐在一起,聽著戲文兒,張家長李家短的聊人” 夏濤不禁打了個冷戰,那樣的蘇穎,或許很快就會消失了她的特質和靈氣,蘇穎是海的女兒,從來沒有當過籠中雀,也做不了籠中雀。對於本就生活在那個環境中的女人來說,或許那是一片很廣闊的天地,可是對蘇穎來說,那就是禁錮。 夏濤沉默了許久,蘇穎就凝視了他許久,似乎要把他牢牢地鐫刻地在心裡。她不知道夏清會如何決定,可她已經想的很透澈了,哪怕夏濤不答應,非得把她的女兒們帶走,她也不能跟他走。如果跟他走,不但會“…殺死”自己,也會“殺死”他心中的自己。 當他不再愛,而僅僅剩下了責任,那時她該何去何從?為此,她寧願分離,分離尚有思念,如果跟他走的結局,就是當他看到自己的時候,眸中再也沒有心動,那才是真正的分離。忽然,夏潯笑了,蘇穎卻緊張起來,緊張地看著他,等着他的宣判。 夏潯睨了她一眼,微笑道:“我明白了,你先跟我走” “鬼。” “兩個丫頭當然也跟着,到金陵去住上三月兩月的,就當是外出散心了,這總沒問題吧?女兒是你的,也是我的,我這當爹的總不能一直和她們分開吧。其實從這兒到金陵,走水路也不遠每年,你到我這邊住E兩蘭個月,最少兩三個月,成了吧? 蘇穎驚喜的有些不敢置信,遲疑道:“你是說“”你不會因為我不跟你走,說“…就搶走孩子,就不要我了?” 夏濤微笑:“想什麼呢?我哪兒捨得。其實“…”很多京官的家眷都在外地,他們也只有省親的時候才能回去,說起來咱們相聚的時光比他們還要久嘛。” 夏濤向她促狹地眨眼:“小別勝新婚嘛,那樣的我們,相處的一定更好,是不是?等到什麼時候,你沒有力氣出海、沒有力氣潛水了,想要踏實下來的時候,你再過來,我們長相廝守,白頭攜老!” 蘇穎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她壓根沒有想過這樣的解決辦法,她沒想到夏潯會這樣的遷就她、放任她。男人是天,是女人的天,尤其是“他位高權重,當朝國公,還肯這麼縱容自己” 蘇穎突然哭了,眼淚噼瀝啪啦地掉下來,夏潯微笑着續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好啦,怎麼還哭上了,這可不像我的穎兒。” “我沒哭,我是開心。” 蘇穎帶著鼻音兒,喜極地撲到了他的懷裡。 人常說,不管多大歲數的男人,在他的女人面前,都是一個大男孩,其實,女人何嘗不是如此,有時候,她對自己的男人,縱容得如同一個母親,有時候,她也希望被寵溺、被人來”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娘親哭了,爹爹為什麼要欺負娘親?” “嗯?” 夏濤和蘇穎閃電般分開,一齊扭叉望去,就見小思詩也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進來,懷裡抱著一隻布老虎,皺着眉毛、撅着嘴巴,眼淚汪汪,好不委曲” 招安的儀式已經結束,具體的整編和安置當然不會這麼快結束,後續還有許多繁瑣的事情,但這已不是夏濤份內的事了,雙嶼海盜降的是朝廷,畢竟不是他的私兵。當晚盛宴之後,第二天夏潯便要帶著家人返回金陵。 這裏邊最開心的就是思楊和思詩了,她們長這麼大,基本上就是在幾座海島間轉悠轉悠,偶爾風聲不那麼緊的時候,會讓她們的娘親陪看到鹽官鎮上走走,那就是她們見過的最大的世界。 金陵,在她們小小的心靈裡面,已經是像天邊那麼遠的地方,而且從別人的言談中,她們隱約地感覺到,那是一個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地方,比她們的雙嶼島要好上許多,大上許多,有許多好玩的東西。 所以她們非常興堊奮,一晚都跑來跑去,很晚了還不肯睡覺,夏潯只好陪着這對淘氣寶一齊折騰,無意中,他發現小荻悄悄地離開了院子,兩個小傢伙又去纏着她們的娘問東問西的時候,夏濤走到小院前面,發現海邊有兩個人影,面對面地站着。 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容顏,他還是很快辨認出來,其中一個是小荻,而一個壯壯的小伙子“”夏潯忽然想起了許滸那個兒子許逸瀾。 “小荻“有了喜歡的男人了?”一個疑問,不由浮上了他的心頭。自從離開青州,他一直奔波在外,和小荻分開的太久了,當初的黃毛丫頭,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她在雙嶼,和許家大小子朝夕相處,如此彼此生了情愫,那也不無可能。 夏清遠遠地凝視着他們,他們真的成了戀人麼?夏潯一直無法在心中給小荻一個明確的定堊位,似乎是喜歡小荻的,朦朦朧朧的,他也說不清,他疼這個丫頭,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可兩人特殊的關係,又讓他從一定程度上,繼承了真正的楊旭對小荻的感情,把她當親妹子一樣地看待。 不管怎樣,他尊重小荻自己的選擇。 許逸瀾好說歹說,小荻只是搖頭,許逸瀾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她的雙手:“小荻,答應我吧!如果說,原來我只是一個海盜頭子的兒子,可現在不同了呀,我爹是雙嶼衛指揮使,是都司,四品武將呢,等我們打僂寇立了戰功,改為世襲的武官,我將來就是都司,只要你點頭,我就娶你!你就可以做官太太,難道不好過做人家的丫環?” 小荻抽回手,輕輕而娶決地搖頭:“小荻沒有做官太太的命,也做不好官太太,小荻只是一個小丫環,永起“只是我家少爺的一個小丫環,逸瀾哥,謝謝你! 小荻退了兩步,一轉身向院落處奔去,許逸瀾追了兩步,獃獃地站在那兒,許久一動不動“ 第441章 蛛絲蟲跡 夏潯回程與來時大不相同,儀仗偃旗息鼓,毫不生張也不知會地方官府,有時還要繞上一段路,原因很簡單,為了讓兩個寶貝女兒玩得痛快。 兩個從未離開過海島的心肝寶貝,瞧著哪兒都覺新鮮,這一路上有什麼風光景緻,自然是要看看的。再說夏潯本來就是個比較散漫的人,迎來送往的擺國公譜,他自己都嫌麻煩。 不過走得再慢總有到京城的時候,到了京城附近就不能再隱藏行蹤了,距京城還有百八十里,夏潯就停下來,令人重新擺起了儀仗,同時使人先回京去報信。聽說夏潯回來了,能抽得出身的官員們自然還要相迎的。 夏潯趁此機會,把大家都帶到了王駙馬借予的那幢宅子。大家都知道這宅子是跟王駙馬借的,就不怕有人散佈謡言,告他的黑狀。 王駙馬家這幢宅子其實相當的雅緻,只是夏潯借住之後,所用不過斗室,其它地方他都沒去逛過。宅子再好再大,冷冷清清的就一個人,有什麼好逛的呢,這一遭卻不同,一大家子親人都回來了,分別安置下來,夏潯這才有機會一窺這所雅院的全貌。 這幢宅子不是王駙馬的正宅,因此也沒有比較嚴肅正規的前院,而是完全的江南園林風光,一進院兒,就是小亭池水,假山藤蘿,各種景觀佈置的錯落有致,房屋建築也都別具情趣。 整個宅院仍是撲分成前後兩部分的,每個部分又依照不同建築的功用,利用修竹、曲廊、池水,把它們撲分成一個個更小的空間,既有私密性,又因隔壁十分自然,而不會有一種院落之間壁壘分明的感覺。 全家人對這所新宅子顯然是很滿意的,具體的房屋安排夏潯也給不了意見,因為他也是頭一回整個宅院走一遍,這些只好等安頓下來再說。匆匆放下行李,洗漱一下換好衣賞,還得款待客人。 這一大家子剛剛入住,家裡沒那麼多廚子,酒菜都是臨時從酒樓裡叫來的,在前院、後院各舁了幾席。 這些官員大多是攜了女眷同來的,今日迎接的是輔國公及其家眷,攜女眷來,官員們攜家眷同來顯得彼此關係更加親密。不過說他們是官員也不太準確,因為夏潯進城的時候,朝會正進行到一半,官員們抽不出身,趕來相迎的大多不是在職的官員,而是公侯勛戚。 比如王寧帶了懷慶公主、梅殷帶了寧國公主、李景隆帶了夫人王氏。李景隆最寵愛的無疑是愛妾一濁,這廝大概對想要而得不到的謝雨霏一直還有那麼點情節吧,不過方纔見到謝謝的時候,一臉的正兒八經,卻也看不出他昔日那副好色嘴臉。 不過這種場合,他肯定不能帶個妾來的,那是對夏潯家眷的極大不尊重,所以要麼不帶家眷,帶家眷必然得正室夫人出面。定國公徐景昌也來了,不但帶了夫人同來,而且他的小姑姑徐茗兒也來了。 徐茗兒也帶了禮物,卻不像其他官員的家眷,送的都是女人用的飾、絲綢、胭脂水粉一類的東西,她自己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呢,連她都很少場合可以用這些東西,這些東西由徐景昌的夫人相贈最合適,她帶的是玩具,送給小孩子的玩具。 確實如她所說,小動物、小孩子都喜歡親近她,她還沒有拿出這些最招小孩子喜歡的禮物時,思潯和思楊就對她明顯地表現出了與對其他人不同的態度來。那些貴婦們一身珠光寶氣,見了夏潯的兩個寶貝女兒也是滿面帶笑,免不了誇獎幾句、捏捏臉蛋甚麼的,兩個小丫頭對這種讚賞和親近都有些抗拒,可是一見到徐茗兒,她們就自然而然地喜歡接近,等到徐茗兒的禮物一拿出來,她們就更親熱了。 “姐姐姐姐,茗兒姐姐……。” “茗姨茗枷…” 思楊叫姐姐,思潯卻叫姨,兩個小丫頭成了徐茗兒的跟屁蟲,一直纏着她不放。 見識到茗兒驚人的親和力後,夏潯做出了一個結論:“嘖嘖,還真不是吹的,這要擱現代,茗兒郡主一定是很稱職的幼兒院阿姨或者寵物醫院小護士!”歡宴至晚方休,將一位位大人及其女眷送出府門後,宅院中的喧囂就一下子變成了清靜。謝謝、梓禧和蘇穎帶著全家人,這才重新觀賞整個院落,分配大家的住處,夏潯卻沒有回後宅,而是直接繞向了書房。 書房中佈置的清靜典雅,古色古香,臨牆一面書架,一面是名人字畫。盡頭是一張卷耳八仙桌,桌上除了文房四寶、玉鎮尺、擱宣紙的瓷筒兒,還有一隻熏香的爐子,淡淡的書香墨香和隱隱的檀香味兒,交織成一股迷人的味道。 書房裡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等候在那裡,屋裡沒有點燈,那人就坐在黑暗裡,雙手平放在膝上,靜靜的,一動不動,一俟夏潯進來,他才攸然起身,喚道:“大人!” 夏潯點點頭,走過去點燃了燈,柔和的光線頓時灑滿了房間。夏潯在書案中坐下,看著對面站着的男人。這人穿著一件尋常的圓領右衽窄袖袍子,頭束紫巾,身材頎長,二十出頭,相貌英俊。 他是左丹,潛龍的人,潛龍的人在金陵同樣都有一個公開的身份,做為掩護,這是必要的。不過公開身份有許多種,左丹的公開身份同樣屬於地下世界,因為他是開賭場的。任何一個城市總有一個地下世界,就像光明與黑暗總是相輔相承一樣。 “查明白了?”夏潯靜靜地問。 “是!給段冪家人出主意,叫他們來求國公的,是通政司右通政張安泰。” “張安泰?我不認識這個人。” 左丹的準備非常充份,他還帶了此人的畫像,可是展開來一看,夏潯還是毫無印象。不過通政司這個衙門他倒走瞭解的。 通政司是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臣民申訴文書的機構。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勘合關防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實封建言、陳情申訴及軍情、災異等事,其職能是開天下言路。 通政司設通政使一人,掌受理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正三品的官:左右通政各一人,正四品,受理內外章疏和臣民密封中訴之件。如果說內閣大學士是皇帝的助理,那通政司就是皇帝的秘書。 夏潯想了想,道:“有關這人的詳細情形,說與我知道。” 左丹從容地應了一聲,答道:“張安泰,今年四十六歲,洪武十八年進士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後升修撰,再回來便做了通政歷經歷、參議,累官陞遷至右通政。屬下仔細調查過,他和段禦使是同年,關係比較親近。 夏潯沉吟起來,從這個人的從政經歷來看,一直就是做京官,而且和自己沒有任何交,或許是茗兒和自己太過敏感了?這個人只是無意中知道了自己的住處,於是指點故人家眷向自己求助? 畢竟當時陳瑛和紀綱抓人抓的很邪乎,那種人人自危的當口兒,如果能找一個得力的人控制住事態,那麼不止幫了好友,自己的處境也會更加安全,只要他不是抱著更危險的目的,夏潯也不願為此不依不饒。 夏潯問道:“就這些了?他是從哪兒知道王駙馬借宅院給我的?雖說這不是一件什麼機密,可我並沒講,王駙馬借宅子給我,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交情,也沒有出去張揚炫耀的道理。” 左丹道:“這件事,卑職就無法查證了,也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就算王駙馬,怕也不記得對誰無意中提過。不辦…國公不在京的時候,木恩曾經托戴頭兒告訴我們一件事情……”。 “嗯?” 左丹道:“木恩現在被皇上任命為內書房管事,掌管的就是通政司報進大內的奏章。通政司和內書房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他們通常會把最想辦的奏章放在最上面,不管是進宮的還是出宮的,雙方一看,也就瞭然。因為通政司有求于內書房,內書房也有求于通政司,所以一般都會給對方行個方便。 皇上批閲奏章時,越先看到的,自然就越容易引起注意。而皇上批過的奏章,需要辦理的,總也不會標上一二三四的序號,好麼通政司先辦哪個、後辦哪個,有時壓上幾天再付出去也是可能的,這段時間,足以給一些人做些準備了。” 夏潯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這件事他聽得懂,其實這就是有些人特意巴結領導秘書的原因了,有些可辦可不辦、可先辦可後辦的事情,他們略施小計,就能讓領導注意到或者不注意到,你不把他們答對好了,那時就去感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吧。 左丹道:“前幾天,都察院許多御史彈劾靖難功臣們欺壓同僚、勒索受賄,類似的奏章很多,國公…您借住王駙馬宅院的事也被言官們彈劾了,說是收受賄賂。而彈劾國公的這封奏疏從通政司拿來的時候,就是放在最上面的!” ┏━━━━━━━━━━━━━━━━━━━━━━━━━┓ 翰林網  ; ┗━━━━━━━━━━━━━━━━━━━━━━━━━┛ 第442章 敲山震虎 “哦?”夏潯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道:……說下去” “是!本來木恩是不大懂得這些規矩的,恰因他剛剛接手內書房,內書房的太監們正向他解說這些規矩,所以他就順手拈起最上面這封看了看,無意中注意到是彈劾國公的,他就順手把這封奏疏放到其它奏章後面去了。回頭他就讓戴頭兒捎信給國公,儘快把院子還了,或者使錢買了,免得皇上追究。” 夏潯唔了一聲,沒問彈劾他的禦使是誰。這個禦使肯定是被人當槍使了,這件事縱然真是受賄,頂多讓皇上感覺不快,卻不可能扳倒他,如果有人要對付他,絶不會這麼早就圖窮匕現,暴露自己。 至于那被人當槍使的禦使,就犯不着追究了。人家言官就是吃這行飯的,風聞奏事,縱然不實也不怪罪,他們經常彈劾這個、舉報那個,王侯公卿,逮着誰告誰,沒必要耿耿于懷。就算那九千歲魏忠賢,權傾朝野的時候,多少一二品的大員都拜了他當乾爹,照樣有禦使時不時地告他一本,也沒見魏忠賢不依不饒。 因為都督察就是為了咬人而存在的,你不准人家告,那就是奪人家飯碗,整個都察院都要與你為敵了,除非你永遠別讓人家逮着把柄。再說彈劾奏章跟雪片兒似的報上去,未必就能傷了你,說不定聖寵還更加牢固了。做皇帝的,可不見得會喜歡一個連言官們都對你沒有一點,意見、或者不敢對你有一點意見的官員。左丹見他沉思,特意停頓了一下,才道:“當時”送奏疏去內書房的,正是這位張通政。” 妥潯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 張通政和段禦使是好友,給他家人出出主意,找條求情的門路,這是人之常情,或許他只是恰巧知道了自己如今的住處,單就這一件事的話,夏潯不會追究,也不宜追究。不過,這兩件事兒湊在一塊,就不免耐人尋味了。 “只是一個偶然麼?” 夏潯思索了一會兒,緩緩吩咐道:“給我盯緊了這個張通政,公事、私事,一件都不要放過!如何處置”等我吩咐!” “遵命!” 第二天早朝,按照流程,還是先處理陛辭與覲見的事情。 其實這個步驟大多數時候只是個擺設,除非有外國使節、或者一二品的朝廷大員朝覲,否則皇上是不會接見的。陛辭的官員也是一樣,如果確實需要皇帝做些甚麼指示,早就私下見過了,除了奉旨出兵這種大事,一般來說皇上也是不見的。 不過今天不同,雖說許滸只是一個四品武將,但他是招安來的。 現在朱棣禦極登登基”各國還不知道,除了在京的幾位王爺,就連其他各地的王爺們都還來不及派使節入京朝覲,這時候有化外之民、海外群盜歸降朝廷,對朝廷來說是相當有宣傳意義的。 何況這股海盜實力不小啊,算上他們的親戚朋友、以及居住在各個海島上”只是托庇於他們羽翼之下的百姓,估摸着得有近十萬人,這已經相當於一個番幫小國的人口了,所以就如當初那名不見經傳的“山後國”來朝覲一般,永樂皇帝也是相當重視的。 永樂皇帝立即下旨召見,已經換上朝服的許滸等三個海盜領便進了金鑒殿,別看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朝廷水師真個去打,他們也不懼與之一戰,可是真的到了金鑒殿,還是油然生起一股敬畏。 那巍峨的宮殿,筆直挺立的宮廷侍衛、盛大的派場,本身就會對人形成一種心理壓力,何況他們現在已經算是朝廷的臣子了呢。 朱棣傳見他們,並沒有一味地宣示皇恩、威嚴,當然,甫登大位,有人來降,這個必然是要大力宣傳的,不過這是禮部的事,朱棣本人並不太在意,安撫讚揚了幾句忠心可嘉的話之後,朱棣話鋒一轉,便向許滸問起了東海情形。 說起來,大明對海外諸國確實不大瞭解,要不然朱元璋的時候派使臣到日本,也不會錯把親王當國王了。而許滸對東海、南海乃至與他們有聯繫的海外諸國卻是非常熟悉的。本來許滸見了皇帝還有些心中忐忑,現在問起他最瞭解的情形,態度也就從容下來,開始侃侃而談。 夏潯注意到,朱棣傾聽的十分認真,而且他問的東西也不僅僅是東海、南海盜寇、倭寇們的情形,恰恰相反,他最關心的就是海外諸國的情況,以及稱霸東海、南海的幾股實力最強大的武裝。 朱元璋是個很強努的皇帝,可他的太低,造成了他看世界的眼光還不夠遠。放棄海洋、甚至放棄沿海的那些島嶼,把居民內遷,不是因為他懼怕什麼,朱元璋從來就不怕任何人、任何事,而是在他看來,他放棄的那些地方連鷄肋都算不上,而朱棣的海權意識明顯比他老子強些。 儘管,他的動機未必是純正的海權意識,可是做為一個剛剛登基的皇帝,江山還沒有完全納入治下,就能放眼海外,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胸襟了,如果能稍加引導,以這位帝王的魄力,未必不能開闢大海洋時代。 朱棣問的很詳細,今天的早朝,僅是接見受招安的許滸等人,就占用了近三分之一的時間,等到許滸三人退下,被鴻臚寺引導着在武臣班中站定的時候,只覺汗出如漿,後背都濕透了。 “***,當官還真不容易,老子只上了一回朝,就累成這副模樣,真難為這些官兒們,天天上朝,都怎麼捱過來的。” 許滸暗暗拭了把汗,欽佩地看看那些鎮定自若的官員…… 早朝散了,許滸等三人跟着出了大殿,磨磨蹭蹭的沒有馬上就走,他們想問問夏潯下一步他們該幹什麼。他們做海盜那都是極精明強幹的,可官場上的事卻一竅不通,非常的茫然。一見夏潯走出來,許滸三人趕緊湊上去。 不料三人還未站穩,後面呼啦圍上一幫,一下子就把他們擠到幫邊去了,別看他們一身武苦,往船頭一站就像立地生根一般,任你再大的風浪也休想撼動他分毫,此時被人一擠也是立即敗下陣來。 擠人和打架那是兩碼事,輕易不擠公車的兄弟們想必深有體會,那些窈窕淑女們,一見公車靠站,便劈波斬浪,肩膀頂屁股拱,把你大小伙子也擠得東倒西歪。此刻擠人的這幾位不是姑娘,乃是文官,而且瞧他們那一把鬍子,歲數都不小了。 擠過來的這幾個官兒是兵部尚書茹常、戶部尚書王鈍、工部尚書鄭賜、吏部尚書張沈、工部侍郎黃福、御史尹昌隆、吏部侍郎毛泰亨,這陣容,六部之中就占了四部。這幾位仁兄昨天沒有得空去接夏潯,今天散了朝,怎麼也得過來跟輔國公說句話呀,所以不約而同,他們就擠到了夏潯身邊。h1ah1a轎子眾人抬,這幾位不是尚書就是侍郎,那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員,夏潯也不能擺譜,急忙拱手還禮。 幾個人正談笑着,忽然有位官員施施然地從大殿中出來,夏潯一眼看見,馬上喚道:“張通政!” 那位官員正舉步往外走,聽見有人叫他,扭頭一瞧,不由攸然變色。 夏潯微笑着,張安泰的神色變化已盡落他的眼中,要確定張安泰是否有敵意,這是最直接的試探了。至于打草驚蛇,他需要擔心這個麼? 張安泰神色數變,勉強安靜下來,急忙趨前拜見:“下官見過輔國公,不知國公有何訓示!” 夏潯笑吟吟地道:“皇上賜建的輔國公府還沒建好,本國公在王駙馬府叨擾許久,又蒙王駙馬借了處宅子給我,一直心存感激,打算擇日在“聚賢樓,設宴答謝駙馬。聽說張通政與王駙馬素有交情,到時候還請一同赴宴。 茹常等人聽了,都有些羡慕地看向張安泰,能蒙國公開口相邀,好有面子啊。可是…………張安泰的臉色卻有些白,他勉強笑了兩聲,答道:“下官與王駙馬僅有數面之緣,哪有甚麼交情,想必是國公聽岔了。” 夏潯聽了,笑得更愉快了:“這樣麼?呵呵,那是本國公冒昧了。” 張安泰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 這時有人喚道:“輔國公,皇上召見!” 夏潯扭頭一看,只見木恩不知什麼時候閃了出來,就在旁邊站定。 夏潯便向茹常等人拱了拱手道:“各位大人,皇上召見,可耽擱不得,咱們改日再聊,請了!” “請了,請了!” 眾人連忙拱手,夏潯又向許滸等人點點頭,轉身便隨木恩而去,自始至終,未見看張安泰一眼,彷彿已把他當了空氣一般。張安泰驚疑不定地看著夏潯的背影,直到夏潯消失在殿角,才把牙一咬,急惶惶地向外走去…… ┏━━━━━━━━━━━━━━━━━━━━━━━━━┓ 翰林網  ; ┗━━━━━━━━━━━━━━━━━━━━━━━━━┛ 第443章 秘事 “臣楊旭,拜見皇上。” “呵呵,文軒來啦,起來吧!” 朱棣放下奏摺,瞟了夏潯一眼。 經過這段時間,朱棣已經適應了皇帝這個新身份,如果說他剛剛登基的時候,言行舉止還稍有些拘謹,有些刻意保持威嚴的痕跡,現在的他,舉手投足間那種威嚴氣度與他這個人已是渾然天成了。 他沒有刻意模仿誰,他的威儀是專屬於他的,與朱元璋即便病臥榻上,也如猛虎一般的凌厲氣息不同,與朱允墳自幼接受宮廷禮儀教育養成的那種雍容優雅也不同,他把奏章一丟,椅背上一靠,還用手輕輕捶着他的老寒腿,仍舊像他做燕王時一樣隨意,與他在帥帳裡指揮三軍時一樣自然,卻已自然而然地擁有了一種至尊無上的氣概。 “皇上召見,可是為了雙嶼招安的事麼?” 朱棣擺擺手:“那個不急,後續的事情,棄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料理,你就不用管了。” “是!那麼……” 朱棣站了起來:“走,隨俺到帝后苑散散心。” “是!”聽他要帶自己去帝后苑散步,夏井心中一寬,如此看來,應該不是甚麼緊要的朝廷大事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幾名小內侍陪伴在旁,便踱向帝后苑。 帝后苑就是禦花園,明朝時候稱之為帝后苑,一般外臣活動的地方僅限于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後廷是外臣莫入的,能被帶到後廷”那是莫大的榮耀。 夏潯還是頭一回看到宮中園林的景象,金陵皇宮的禦花園在保證了皇宮的威嚴氣度的同時,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江南園林的特色,亭台樓閣掩映于松柏翠竹之間,點綴着山石水池,細微處如民間院林一樣細膩柔美,卻又不似那般縮微景觀一般的小家子氣。 漫步其間,看過留傳後世的幾座著名園林的夏潯,也不禁被金陵皇宮帝后苑美不勝收的景緻給迷住了。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歲一枯榮,年年相似,年年不同。可那殿宇樓閣乃至園林的佈局設計,卻是永遠不變的,而這一切美景”做為後來人,只有他才能欣賞到了。 永樂遷都之後,金陵皇宮作為陪都依舊受到重視和保護,清滅明後,改金陵為江寧”明皇城成為八旗駐防城,而明故宮則成為將軍及都統二個衙門所地在,康熙年間,從金陵故宮裡偷偷摸摸拆了些石料雕件去建普陀山廟宇了,等太平天國攻陷南京後,更是乾脆拆了整個明故宮”重造了一座甚麼天王府。經過這麼個敗家玩意兒一折騰”明故宮連宮殿帶宮牆”全都夷為平地了。 “好美啊,可惜了……不過……歷史是由無數的必然和偶然組成的,要是能利用我的能量,將歷史的進程和方向哪怕稍稍做出一點變動,豐來……還會是原來的樣子麼?” 夏潯暢想著”一直緩緩而行並未說話的朱棣似乎也是心潮起伏,忽然,他在雕欄的宮池前面站住了,轉過身來,面向夏潯,神情嚴肅地道:“文軒,朕有一件機密大事,要你去做!” 一間光線非常黯淡的房間,靜靜地坐著幾個人。 其實完全不必要把屋裡搞得這麼昏暗,如果有人突然出現在這兒,必然能夠發現他們的身份。而能夠出現在這裡的,必然是他們自己人,都很清楚彼此的身份,但是他們依舊沒有掌燈,門窗也都關得緊緊的,以致房中昏暗得連他們的模樣都看不清。 房間裡有四個人,坐在同一張桌前,這副景像,頗像當初青州城外小酒店裡,馮西輝、安立桐、張十三、劉旭四人的坐相,不同的是,這四個人沒有從屬關係,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擁有極大的權勢和威望,唯一相同的是,房間裡壓抑的氣氛與當時馮西輝等人面臨絶境時是一樣的。 背對著門的一個人說話了:“張安泰那個廢物,被楊旭一嚇就慌張了,急急忙忙找我討主意,被我打發回去了。我叫他按兵不動,從現在開始,不得再與我等聯絡。僅憑楊旭現在掌握的情況,只是提高了警覺,縱是國公,便能隨意處置一位朝廷四品大員麼?哼!” 他左手邊的一個人沉默了片刻,說道:“你做的很好,楊旭這麼做,分明是想把我們嚇出來,張安泰就此按兵不動,不再有什麼舉動,楊旭也就沒轍了。張安泰去見你,不會引起楊旭注意吧?” 背對著門的人呵呵地笑了兩聲:“你放心,想要通聲息,方法多的是,我們哪能直接見面呢,就算有人盯着我們兩個人的所有舉動,也不會發現我們有所接觸。” 坐在他對面的人沉聲道:“那就好,楊旭這是敲山震虎啊,倒沒想到,他這般警覺,一俟發現有所不利,馬上置身事外,跑到東海去了。不過,我們本來也沒想就憑這麼一件事便扳倒他,此人甚受燕賊信重,要對付他,就得讓他失去燕賊的龍信,要想讓他失去燕賊的寵信,得一步步來,耐心地來。他楊*就算是一座鎮江的寶塔,底下的磚被一塊塊抽空的時候,也就轟然倒塌了。 右方,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覺得,我們有些冒失了,不該把楊旭做為我們的大敵呀。楊旭肯為入獄的建文舊臣們求情,對我們還是頗有同情之心的,在燕賊親信之中,楊旭這樣做,算是難能可貴的了,何必再……” 這人的聲音有些蒼老,在四個人中明顯是年歲最大的,他一說話,背對房門的人和他左手邊的人都不說話了,唯有坐在最裏邊的,也就是主位上的人卻是一聲冷笑:“若非楊旭,燕賊哪有今日?先帝之仇,亡國之恨,都要報應在他的身上。 此人不除,我恨難消!你可不要心慈面軟,你我落得這般田地,追本溯源,楊旭正是罪魁禍首! 我選擇他,可也不是因為私怨,此人在靖難功臣榜中名列第六,但是他的功勞都是走的偏鋒,在朝中沒有根基,是最容易扳倒的一個,而他位列國公,一旦扳倒,影響又較其他人大的多,此所謂懷璧其罪,不選他又選誰?” 那蒼老聲音幽幽嘆息一聲”不再言語了。 華人又轉向其他兩人,說道:“時間還長着呢,要扳倒一個人,可以用一年時光,也可能是十年時光,這一次,只是稍作試探”楊旭雖然警覺”可他在宦海裡才撲騰幾年?集鬥得過我們。哼,福兮,禍之所伏。少年得志者,有幾人能得善終?” 蒼老的聲音道:“那麼……你打算怎麼做?”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了一聲…… “臣……遵旨,這件事”臣一定辦得妥妥噹噹的。” 夏潯答應的很乾脆,一個不忘孝道的人是值得尊敬的,雖說迫于天下士子們對於皇道正統的執着,以朱棣之強勢也不得不做出讓步,竭力咬死了他是孝慈高皇后親生嫡子這一條不放,無法公開給予他的生母榮耀與祭祀,但是子孫的孝心,本就不必表演給別人看,能記着自己的祖宗,這就足夠了。 朱棣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他,朱棣知道他是自己可以信賴的人,但楊旭畢竟也是讀書人出身,還中過秀才功名,難說在這一點上,不會有什麼異樣的想法,或者不屑、不齒,或者聽說他不是孝慈高皇后親生嫡子,也會對他的皇位合法性產生動搖。 古人重孝道,他真怕自己的軟弱和麵對天下大勢不得不做的屈服連自己的心腹也會鄙視他,但是,他沒有從夏潯看到任何負面情緒,相反,他從夏潯目中看到的不僅僅是誠摯,而且還有欽佩。夏潯不但理解他的苦衷,而且感佩他的孝心。 朱棣心中的壓力一鬆,由衷地感到子欣慰。 “文軒,選址的事你來定,要建一座最輝煌的廟宇,按照皇宮的標準來營造!” “是!”夏潯再度領命,心中卻也不無震撼,看來,永樂皇帝因為不能公開祭祀自己的生母,很想在廟宇的規模上來進行補償,皇帝如此重視,這件事還真不能等閒視之了。 朱棣道:“你是國公,雖然主持此事,仙……不宜由你請旨。選址之後,你可以讓工部的人請旨並匡算用度,朕會讓戶部撥付錢款,由工部、戶部、僧錄司三個衙門共同來完成,而你,則主持大局,居中調停調度。” 僧錄司是管理出家人的衙門,廟蓋好了,總得有和尚主持吧,故而他們也得參與其中。有些民間傳說,說朱元璋因為造反前是個和尚,深知僧人造反的煽動性,所以他做了皇帝后大力打壓佛教,其實這是扯淡,如果朱元璋這般排擠佛教,當初也不會為了給愛妻祈福,給所有的皇子每人配備一個得道高僧了。 其實對於僧侶、度碟的管事,從南北朝時就管理的相當嚴格了,唐朝、宋朝,都建立了祠部,有人要出家,必須通過考試,由官府設立的祠部發放度碟進行確認。因為僧侶不需要繳納賦稅、不需要服勞役、不需要對國家承擔任何義務,而古代勞動力又是極重要的國家財富,所以要控制僧侶的數量,要不然,故意出家蹭飯吃的百姓就太多了。 且不說佛門斂收了大量社會財富,佛田無需繳納稅賦,就是當了和尚拿了度諜,然後蓄長頭髮回家娶老婆的都大有人才,尤其是為了逃避勞役和兵役,報名當和尚的人簡直快趕上考公務員了,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一般,不加以限制的話,國家就要被吃閒飯的出家人給擠兌黃了。 夏潯又應了一聲是,這時,假山石後忽然傳來一陣銀玲般的笑聲,兩個銀綾襖兒的俏麗少女一前一後追逐地跑了出來,差點兒撞到朱棣的身上。 第444章 心事深深藏 兩個女孩俱着宮裝,月華裙,銀綾襖,髮梳宮髻,優雅大方而又不失活潑可愛,跑在前邊的正是茗兒,後邊那位小姑娘不到十歲,柳眉杏眼,雖非十分姿色,卻有種很不一般的高雅氣質。 夏潯看了一眼並不認得,畢竟是宮中的女子,不宜盯着人家看,便垂下眼帘。要說見禮,卻也不必的,如今他可是國公的身份,除了皇帝、皇后、皇子,倒也無需先向任何人行禮。 “皇上,輔國公!” 看見他們,茗兒連忙站住腳步,向他們福了一禮,只是瞟向夏潯時那眼神……真的很勾魂兒,不過夏潯好象沒看見,眼觀鼻、鼻觀心,做老僧入定狀。 後邊那個小丫頭忙也上前見禮,朱棣呵呵一笑,擺手道:“免禮,免禮,茗兒、寶慶,你們不是在尚儀局學禮麼,怎麼偷偷溜出來了?” 夏潯聽了,不禁抬起眼皮,又看了眼那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頭,心道:“原來是寶慶公主,幾年不見,變化不小,我都沒認出來。” 一聽朱棣的話,寶慶公主便不服氣地道:“皇帝四哥,才不是我們偷溜出來的,是尚儀女官鄭夫人手邊有些事情要做,提前放了學,我讓茗兒姐姐陪我到帝后苑來玩的。” “喔,呵呵,好好好,是四哥渤昔話了,寶慶妹妹最乖啦!”朱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個最小的妹妹,比他的女兒還小,他的長孫朱瞻基現在都四歲了,寶慶才不過十歲而已,就是做爺爺,朱棣現在也勉強做得,所以對這個小妹子寵溺的很。寶慶雖是小孩子,可小孩子憑直覺,最能確定誰寵着她、誰不寵她,在朱棣面前也不害怕。 茗兒抿嘴笑道:“是這樣姐姐就要從北平過來了,鄭夫人和一眾宮中女官要安排接迎,事情都比較多,所以最近教授禮儀的井間就少了。” 朱棣頜首道:“好你們去玩吧。寶慶在宮裡沒個伴兒,你多陪陪她。 “是,皇上。” 茗兒答應一聲,俊眼溜溜兒地又往夏潯身上一瞟,夏潯仍在眼觀鼻、鼻觀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茗兒的舉動,夏潯如何不知可他又能如何?只好故作不見了看得茗兒牙根癢癢的真想剃光了他的頭髮,叫他真個出家去。 她牽起寶慶公主的小手道:“走,咱們去釣魚。”便向前跑去,特意地從夏潯身邊繞過,夏潯連忙退了一步,這一抬頭,可就看到了那雙幽怨的眼睛。寶慶公主可沒注意二人這番眉目傳情,歡歡喜喜地拉著茗兒的手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朱棣捋着鬍鬚,搖頭嘆道:“釣魚?虧她想得出,俺這宮裡放養的都是名貴魚種這下子又要糟殃了。” 夏潯聽了忍不住露出笑意。朱棣對他道:“一見着妙錦,俺就想起來了,她也老大不小的了,該給她找個婆家才是。她的三個姐姐,嫁的都是王爺,可是,俺那些兄弟們,現在最小的也都有了正妃,若是配個世子呢,那又差了輩,看來只能從公卿世家來找了。 你除了那件尋人的大事不可擱下,眼下也沒有旁的事可做,督建大報恩寺呢,正好有機會與各個衙門的官員們來往,趁這機會,幫她物色物色,看看哪位大臣家的子弟才學品性比較出眾的。你是妙錦的救命恩人,這小丫頭也算是你看著長大的,這事兒,費費心。” “是,臣遵旨!” 夏潯口不對心地應着,他才沒有給人作媒的愛好,尤其是茗兒,雖然他清楚自己和茗兒之間有一道不可踰越的鴻溝,兩個人是絶不可能的,但是讓他給曾向自己傾訴過愛意、而他對其也不無感覺的姑娘找個郎君,這麼狗血的事他也幹不出來,只是皇帝吩咐下來,只好敷衍一下。 夏潯離開皇宮的時候,許滸和兩個副指揮使正在午門外等着他,夏潯一見他們三人,不覺十分詫異,一問之下才曉得這三位剛剛從海盜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大員的官兒,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夏潯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便指點他們先去兵部,再去五軍都督府,有些具體事宜還是需要辦理一下的,再者,這都是管轄他們的最高軍事機構,去見見上官也是份內之事。 經夏潯指點,許滸三人才明白其中許多規矩,敢情和江湖中人拜碼頭也差不多,這些衙門都在皇宮附近,要找卻也不難,三人便辭別夏潯,興沖沖地去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找他們老夫拜碼頭去了。 夏潯向侍衛中本地籍貫的人仔細詢問了一番,便在南京城裡轉悠起來,一連看了幾個地方,都覺得不太合適,最後來到了長干裡。 皇上為生母建祠,而且還特意指明了要按照皇宮的規格建造,雖然這主要是指用料和建制方面,不可能真把一座廟建得皇宮一樣龐大,可這寺廟的規模也絶不能小了。 南京城裡面要找面積如此龐大的一塊地面可不容易,而且周圍還不能太荒涼了,這長干裡就在秦淮河畔,倒是個不錯的所在,就是不知道侍衛們所說的已經廢棄的那座慈恩寺舊址到底多大。 侍衛們說,這裡本來有一處極大的寺廟,叫做慈恩寺,元朝末年的時候毀于戰火,如今寺院荒蕪,已經見不到幾處完好的屋舍了,只有寺中一座寶塔,仍舊完好無損,那‘u也方夠大,要建一座大寺廟,是個極好的地方。 等夏潯帶著人趕到長干裡的時候,老遠就能看到一座矗立的寶塔,到了近處才發現,這寺裡大部分地方的確已經破爛不堪了,但是從那一處處破敗的僧舍、倒塌的廟牆,依稀還能看出往昔這裡是何等的恢弘壯觀。 這一大片寺廟,只有一處主要建築還保持完好,幸運的是,居然還有幾個老僧仍然在此修行。夏潯讓侍衛們候在外面,只帶了兩個親兵到那廟裡去。廟裡沒有幾個人,主持自己就兼了知客僧,夏潯施了些香油錢,歡喜得那老僧馬上把他奉上上賓,請入禪房待客。 夏潯與這老和尚攀談了一番,才知道這天禧寺最初叫做長干寺,宋朝時候朝廷改名為天禧寺,元朝時候又被朝廷詔改為慈恩寺,這座寺廟始建於集吳年間,寺中那座保持完好的寶塔叫做阿育王塔。僧人們最初在江南宏法的時候,就是在這處寺院,佛教從此才在江南開枝散葉,所以這座寺廟堪稱江南佛寺之始。 夏潯聽的非常認真,他很清楚這件事辦得成功與否,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就像李景隆、茹常、解縉修《太祖實錄》,若以現代的觀點來看,不就是修書麼?修一本書有什麼了不起的,既沒有實惠好處,也不是什麼軍權、政權。可是在那個時代,這就是最重要的政治活動,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最有能力的人,你就是搶都搶不到這樣的差事。 回頭,他還要向皇帝稟報選址情況,由皇帝定奪的,對他所選地址的各個方面的情況當然要做最充份的準備。 直到日落西山,老和尚的龍門陣才算擺完,夏潯對這裡的情況也已有了最詳細的瞭解,這才告辭出來,返回自己的府邸。 “長干寺歷史悠久,為江南佛教興起之始祖,寺廟舊址也夠大,周長九里,這麼大的一片地方,都夠建一座小城了,應該也能符合皇上的要求。 嗯……”我今晚再仔細琢磨一下,把資料,明日便呈報皇上,一旦地址確定,就得要工部規撲圖紙了,要依照皇宮的規格來建造,這工程小不了,各個方面務必得考慮周祥,其實這就是給皇上生母建祠啊,可不能出了什麼紕漏……”。 夏潯一面琢磨着,一面走進府門。這府裡原來只有王駙馬差來的幾個家丁丫環侍候,他這一家人都搬來後,駙馬府的人便全部撤離了,一時間府中顯得特別冷清,門子應門之後,這一路走來就沒見人。 到了花廳門口時,夏潯往裡瞧了一眼,空蕩蕩的也沒人,他轉身就朝後宅走去,剛走兩步,忽然聽到花廳裡隱約傳出一點聲息,夏潯又轉了回來,走進花廳一看,就見窗角放著一張椅子,椅子上又放了一條凳子,凳子上邊有個女孩兒正踮着腳尖用抹布擦着窗欞上面。 夏潯下意識地放輕腳步,走到窗邊抬頭望去,這時雖只看到背影,他已認出那女孩兒是小荻了,小荻大概是幹活熱了,脫了外裳,只穿著一件嫩黃色的中單,下系一條淡綠色的孺裙,站在高處,踮着腳尖,真是好不危險。 不過,天性快樂的人,做什麼事都自有他的快樂。小荻興緻勃勃地擦着窗欞,嘴裡還哼着歌兒,踩得這麼高就夠危險了,唱到高興處,她還扭扭小屁股。 夏潯越看越好笑,忍不住說道:“天都黑了,還擦什麼窗戶?” 小荻正在自得其樂,冷不防有人說話,把她嚇了一跳,一聲尖叫,就從凳子上摔子下和… 人人都愛十三娘人人都喝木木奶——錦吧更新組為您奉獻—— 第445章 又起風波 一聲驚叫,身子卻穩穩地落到了夏潯懷裡。 小荻驚魂稍定,拍拍胸。”慶幸地道:“少爺,好險啊!” 夏潯沒好氣地道:“我險什麼,是你好險才對!” 不過小荻這一拍,夏潯倒是注意到,她的衣襟微微敞開了,裏邊露出一抹小麥色的肌膚,肌膚細嫩光滑,中間一道溝壑淺淺入微,胸。一雙渾圓,撐得松江棉的小衣高低起伏綿綿致致。 剎那春光入眼,夏潯立即意識到,小荻已經長大了,不能再把她當小丫頭對待,忙把她放下,問道:“你爬那麼高做甚麼?這都什麼時辰了還在打掃房間?” 小荻道:“少爺還說呢,王駙馬府派來的那幾個人終究是臨時應差的,哪肯賣力氣幹活,大面上一瞅,都是乾乾淨淨,其實呢,哪兒都埋埋汰汰的,他們欺負少爺好說話,不偷奸耍滑才怪……” 夏潯笑道:“這裡是王駙馬閒置的一處宅子,塵土當然多些。咱們也是借住,用不着這麼折騰。” 小”荻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今天小荻跟夫人去看了看咱家在建的國公府,倒是夠壯觀。不過宅院太大了,瞅那進度,最快也得年底才能完工,咱們要搬過去至少還得小半年,這小半年,咱們就要住在這兒了,哪能含糊過去……” 夏潯搖搖頭,道:“好了”那明天僱丹個仆傭回來,人手多了再收拾吧。 “哦!”,小荻應了一聲,沒再說甚麼。 夏潯本來轉身要走”忽然又轉過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小荻見他回頭,便也微微張大眼睛,眸子裡映出兩個問號。 夏潯忽然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小荻太沉默了。以前,哪怕只有三天沒見自己”她都會追在自己身邊,把這三天發生的所有事情興緻勃勃說給自己聽,可現在已經兩年多沒見了”她反而疏遠了。似乎從他趕到雙嶼島開始”小荻就只是遠遠地站着”微笑着看他,几乎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是因為小丫頭長大了,還是因為……” 夏潯不期然地想起在雙嶼島時”曾經見過的海邊月下那雙身影。 夏潯忍不住問道:“小荻,你有什麼心事麼?”,“沒有啊!”,小荻驚訝地張大眼睛。 “唔……這裡……你還喜歡麼?” “喜歡呀,很漂亮。不過……” “嗯?”,“不過,這終究是別人的家,還是自己的家好”哪怕小些、破些,住着踏實”那感覺……不一樣……”,小荻說著,眸子閃閃發光”帶著一種夢幻般的色彩。 夏潯慢慢咀嚼着這句話,輕輕點了點頭。他深深地望了小獲一眼”說道:“明兒你也去吧”少爺帶你逛街去。” “哦!”小荻答應一聲,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夏潯轉身向後宅行去,人長大了,總要有自己的家。小荻……似乎真的喜歡了許滸的兒子。那個小伙子看人品倒也不錯,如今他爹又是一方都司,論身份也不算委曲了小荻。回頭問問蘇穎吧”這事兒她應該清楚,如果小荻真的喜歡了那許逸瀾,就成全了她吧。 夏潯心裡想著,長長地吁了口氣。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既有一個父親似的可以交託責任、眼看著愛女終身有靠般的欣慰和輕鬆,又有一種自己從小呵護、如珍似寶的心肝兒離開自己的惆悵和傷心。 愛和疼愛是兩回事,對謝謝、梓祺、蘇穎,他是愛,而對小荻”卻還有疼。這種疼愛”與對思楊和思潯卻又不同”他也不知道在自己的心裡對小荻是如何定位的,或許當成妹妹的感覺更多一些,但是卻又不是全部。 他的真正來歷沒有人知道,但是他頂着的楊旭這個身份”知道它真假的”在他心裡只有小荻一個”小荻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和他分享了不能與人言明的秘密的人,而現在……她卻要和自己分開了。 他告訴過自己,如果小荻有了喜歡的人”他會把小荻當成親妹妹一般隆重地嫁出去。自從回到金陵”小荻一直有些落寞寡歡,他不希望看到一個不快樂的小荻。與其說他是尊重小荻的選擇”不如說他是想重新看到那個快樂的小姑娘。 小荻看著夏潯的背影,眸中有些似喜還憂的味道。少爺對她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這讓她更清楚地認識到彼此的距離。謝謝、梓祺她們誰也不拿她當丫環,都是當親妹子一般看待,可是她卻不敢如此自居,她努力地幹活,比其他丫環下人干的更多,只為了少爺能注意她,會親近她,可是少爺還是越走越遠。 想至此,小荻不禁黯然神傷。可是夏潯說明天帶她去逛街,雖然她很清楚帶的人不會只有她,她也不會是其中的主角,還是感到很興奮。她彷彿又回到了在青州的那段時光,一個無優無慮的小姑娘”陪着她的少爺,快樂地走在街頭…… “少爺,其實還是喜歡我的吧?”,為他一言喜,為他一語憂。 小荻患得患失起來…… “爹爹回來啦!” 剛剛走進後院兒,思潯便突然冒出來,樂呵呵地跑向他,夏潯開心地將她抱起來”笑道:“喲,我的心肝寶貝兒懂事啦,知道等着爹爹回家了呀。” 思潯興奮地道:“嗯,爹爹可算回來了”謝謝姨做了好多好吃的,滿滿一大桌子”可娘說要等爹爹回來才能吃”我肚子都餓了,一直等、一直等,爹爹可算回來啦。” 夏潯哈哈大笑:“臭丫頭,原來是要吃好吃的才這麼乖,還以為你爹爹呢”看我不打你小屁股!” 夏潯在她屁股上輕輕拍了兩下,思潯“咭咭”地笑起來,這時思楊舉着兩隻雞腿從藤蘿架下跑來”一邊跑一邊叫:“思洋,思潯,躲哪兒去了,姐姐偷了兩個雞腿,咱們……”,忽地一眼看見夏潯,思楊大窘,趕緊把兩隻手背到身後。 夏潯笑吟吟地道:“窶爹也餓了,來,先給爹咬一口。” 思楊眨着一雙大眼睛仔細看看,她老爹好象真的沒生氣,這才怯怯地舉起一隻手,夏潯在那雞腿上咬了一口,思楊便微笑起來。夏潯把思潯放下”一手牽着一個,笑呵呵地道:“走,咱們去看看你謝謝姨都做了些甚麼好吃的。” 兩個姑娘啃着雞腿,快樂地隨他走去。 第二天,夏潯全家一起出動,誑街去了。 夏潯換了身便服,一家人走在鷄籠閙市”東瞅瞅,西看看,非常開心。 僱傭下人的事當仁不仁得由謝謝來定。什麼人刁鑽、什麼人老實,什麼人勤快,什麼人油滑”恐怕還少有能瞞過謝謝那雙慧眼的”小荻也幫着參謀,在人市上選了十名男仆、十二個丫環,四個媽子,外加兩個廚子。 這些還只是依據王駙馬這幢宅子所做的最低配置。將來若住進自己的國公府,這點人肯定是不行的,府裡面縱然不會像中山王府似的那般誇張”三皿百個下人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那時不需要自己去買這麼多奴婢下人,新帝登基,受清洗的舊臣中”家眷有流放的、有發付錦衣衛、教坊司的,也有貶籍為習匠的,其中要數發配功臣家為奴算是最幸運的結局了,至少生活質量好一些。 作為靖難功臣榜第六號國公,輔國公府也給分配了兩百多號罪囚家屬,只是現在國公府還沒蓋好”那些人目前還在吃着牢飯,正翹首企盼着輔國公府早日落成,好去勞動改造。 選好了家仆,全家人就放下心來,盡情地游賞起金陵風光來。鷄籠閙市”琳瑯滿目,中外各地”種種奇珍,應有盡有,很多東西都是從小住在海島的思楊和思潯不曾見過的,一路走去,在她們眼中觸目所及儘是希罕物兒。不過小孩子喜歡的東西顯然和大人的品味不太一樣,很多東西她們都只是看個希罕”但是當她們走到一家賣小動物的鋪子時,卻無論如何也挪不到步了。 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兔子,這種雪白的、毛茸茸的,長着一對大耳朵一雙紅眼睛的可愛小動物,對這今年紀的小女孩來說實在太有殺傷力了。 於是,夏潯家裡不但添丁進口,一下子多了二十多口人,還多了兩隻小白兔。採買的別的東西都是讓下人抱著”這兩隻小白兔她們可不捨得交給別人,一人一個抱在懷裡,一刻都不肯再放下了。 中午的時候,夏潯帶著全家人在夫子廟前停下來,品嚐了一下各色小吃”一家人吃完飯便心滿意足地回府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夏潯便離開府門去了皇宮。上午的時候皇帝正開朝會,這個時候應該用完午膳、午休也結束了,向他彙報一下考察建寺地址的情況比較合適。 夏潯騎馬趕晌午門,沿禦道而去,經過五軍都督府,忽見府門前圍着一堆人,這個地方自然不可能有老百姓,但是各個衙門口出來進去辦事的胥吏、差役卻很多,他們都擠在那兒,圍成一圈,正在看著甚麼。 夏潯有些好奇,走到五軍都督府門前時”勒住駿馬向人群裡看了一眼”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門前栓馬樁上捆着三人,遍體鱗傷”披頭散髮,定睛一看”正是許滸三人。 第446章 沒得選擇 許滸三人上午先去的兵部,兵部之行走很順利的。 兵部尚書是茹常,茹常做事縝密精細,他知道雙嶼海盜是輔國公楊旭招安的,而且隱約知道他們和楊旭還另有淵源,所以對他們很照顧,上朝之前特意對兵部堂管、主事們做了一番交待,所以兵部的人對許滸三人很客氣,一應手續在茹常的關照下,辦的也很順利。 三人忐忑而去,事情辦的這麼順利,他們也很開心,從兵部出來,眼看到了中午,先去一家酒樓用了些飯菜,酒足飯飽出來,這才趕去五軍都督府。 許滸三人從夏清那兒打聽到,兵部官員大多是文人出身,所以拜訪兵部的時候特意帶了幾件日本的漆器和扇子,這幾件東西也算名貴,又沾了風雅的光,只消說一句是打僂寇的戰利品,連行賄的邊都不沾了。 而五軍都督府的官兒都是真正的武人,所以他準備的見面禮是幾口日本刀。許滸準備的這幾口刀成色都不錯,比夏潯在象山繳獲的那口三胴刀也不差多少。日本刀比大明的刀劍質量普遍要好,他特意挑選出的幾口刀質量更是上乘。 三個人帶著刀,興沖沖地就進了五軍都督府,守門的侍衛問明三人來意,又驗過了官憑、腰牌,便把三人帶了進去。侍衛把三人帶進一間籤押房,向裡面一個正在吃茶的官員說道:“鄭經歷,這幾位大人是來報備、領印的。” 鄭經歷吃着茶,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抬:“哦!哪兒的官呀?” 這位鄭經歷三十五六歲年紀顏相貌平凡、身材瘦削,坐在一張龐大的太師椅裡面,就好象一隻猴子蹲在那兒。鄭經歷名叫鄭小布,別看他官兒小,到了這五軍都督府,任你在地方上統率千軍萬馬,如何的說一不二,到了這兒也得和和氣氣規規矩矩的,他還真用不着拿你當回事兒。 那侍衛答道:“是朝廷剛剛設立的東海雙嶼衛衛指揮許滸許大人、還有副指揮使任聚鷹、張宇俠兩位大人。” “哦?”鄭小布抬起頭來,眯着雙眼打量着許滸三人,許鴻謙和地笑笑:“鄭經歷,我等三人此番是來都督府拜見上官、領取印綬的,我們剛剛做官,許多規矩都還不甚明了,還請鄭經歷多多指教。” “呵耳呵……” 鄭小布扯開公鴨嗓子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大人太客氣了,指教可不敢當哇。說起來,下官在行伍當中,也是苦熬打拚十多年的,又加上祖上的餘蔭,才熬到這個經歷,哪比得大人你呀,做做海盜,幹些欺男霸女、打家劫舍的事兒,好不快活,快活夠了,向朝廷俯首稱臣,嘿!一個四品的衛指揮便到手了,令人羡慕之至啊。” 任聚鷹做海盜頭子,稱霸一方,快意恩仇,幾時受過別人這般消遣,臉色登時一變,另一邊張宇俠是行動派,肩膀微晃,已經要衝過去了,許滸雙手一攔,立即制住了他們。 鄭小布嘖嘖兩聲,笑眯眯地道:“怎麼,還想動手?這兒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們撒野?” 許滸沉聲道:“鄭經歷,我等受的是朝廷官職,領的是朝廷俸祿。五軍都督府衙門雖大,卻也不該欺人太甚。本官剛剛去過兵部,兵部堂官典閣下官兒大吧,卻也不曾如此羞辱本官,你!區區一個八品經歷,怎敢如此侮辱上官?” 鄭小布聽了冷笑道:“任你打哪兒來的地方大員,我還沒見過有人在我面前擺譜的,官?官我見得多了,燒香拜佛進錯廟門的官兒卻是頭一回見!” 鄭小布說著,便側過身去,擺手道:“企事大人正忙着呢,你們先回去吧。” 許滸忍恕道:“鄭經歷,那我們幾時才能彞見大就…” 鄭小佈下巴一場,望空吐了一口茶葉沫子,瞅都不瞅他們,淡淡地道:“你們就等着吧,每天來點個卯,啥時運氣碰上大人有空兒,自然就會見你們了。”說著把袖子一甩,曬然說道:“穿上官袍便是官麼?哼,是狗,怎也改不了吃屎!” 這句話說的聲音很小,但是足夠讓三人聽清,雖然他不是朝着許滸三人說的,分明就是在辱罵他們。張宇俠和任聚鷹勃然大怒,左右一分,一股旋風般便撲了過去,這一次許滸沒有攔,他站在那兒,兀立如山。 對夏清的承諾,許滸記得,不過他這不是造反,而是扁人! 如果做官就得受這樣的鳥氣,那他寧可不做官! 張宇俠一抬腿,那沉重的一張梨木書案便被他踢得整個兒飛上了半空,桌上的紙墨筆硯、堆放的公文飛的到處都是,鄭經歷坐在椅子上本來四平八穩,被這威勢一嚇,也不禁哎喲一聲,險些栽下地去。 不過他沒掉到地上,因為人高馬大的任聚鷹已經到了,任聚鷹“蓬”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鄭小布矮小瘦削,這一下整個人都被任聚鷹提了起來,蒲扇大的巴掌便扇到了他的臉上:“***的,老子長這麼大,幾時受人這般羞辱,你一個小小的八品經歷,很了不起麼,老子從四品的將軍,站在這兒受你羞辱。 幾個大嘴巴子扇下去,鄭小布一張猴臉真比猴屁股還要滋潤。他滿口是血,哇哇大叫着,門口那侍衛一看出了大事了,地方上的武官們到了五軍都督府受氣窩火的多了顏可還從來沒見有誰敢大打出手的,這侍衛趕緊出去喊人,片刻的功夫,擁進一群侍衛來,一個個挺槍捉刀,氣勢洶洶。 任聚鷹一看,把鄭小布丟在一邊,將那準備送禮的日本刀取了出來,兄弟三個一人一口,呈品字形站立,他們固然不敢真個動手,可是這種局面那些侍衛從不曾見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雙方便僵持起來。 都督企事謝光勝睡了個的覺顏剛剛爬起來,一杯釅茶才喝了兩口,鄭小布就滿嘴是血地跑進來,一進門就哭喊道:“企事大人,有人上門閙事兒呀。” 謝光勝一瞧他那模樣,不禁大笑起來:“哈哈,小布,這是得罪了誰,叫人打成這般模樣?” 這位謝企事身材修長偉岸,濃眉方面,一雙鳳目,鼻如懸膽,三綹長髯,生得是儀表堂堂,雖已四旬上下,卻仍稱得上是個美男子。不過別看他頗有儒將之風,識得的字卻少的可憐。 朝廷選官,是很重視長相的,當初兵部武選司選官,那時他積戰功,已是一位千戶,武選郎中見他相貌雄偉,非常滿意,不過還要考察一下他的文學,對一個武將來說,所謂文學,識字就成,那郎中就在紙上寫下“針炙”二字要他去認,謝光勝見了,張口便道:“鐵多”!武選郎中大笑,本欲不用,終究覺得此人相貌奇偉,最終還是同意任命他為衛指揮了。 從千戶而至衛指揮,那可是一道檻兒,謝光勝自此才得以步步高陞,直至如今累攢資歷,成為都督企事,三品大員。 鄭小布哭道:“大人,有人作反了。 今日受朝廷招安的原雙嶼海盜來我都督府領取印綬,卑職看他們形態粗魯,不知禮儀,便有些不甚喜歡。又聽說他們先去了兵部,後來的五軍都督府,這分明是不把咱們看在眼裡了,因此便嘲諷了他們幾句。也是卑職嘴欠,誰曉得這些海盜目無餘子,驕橫慣了,走上前來,踢翻卑職的公案,又扇了卑職幾個嘴巴,就這般模樣了。大人,卑職跟他們比起來,芝麻綠豆大的官兒,打了就打了,可這事兒傳揚出去,咱們五軍都督府顏面何存吶?” 謝光勝一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要說這五軍都督府,與各地衛所的關係之密切,實際上遠在兵部之上。凡武職世襲官、流官、土官的襲替、優養、優給等項,皆須上報五軍都督府,再由五軍都督府轉送兵部。兵部批准之後,具體的發放、任命,還要通過五軍都督府。其它的如武官誥敕、水陸步騎之操練,軍伍之清勾替補,俸糧、屯費與屯種之器械、舟車,軍情聲息,邊腹地圖文冊、薪炭荊葦諸事,也是由五軍都督府出面,與其它相關衙門勾通解決。 也就是說,在明初的時候,兵部只有調兵權,五軍都督府才是總攬內外軍事的中樞機構。五軍都督府變成兵部的應聲蟲兒,處處受制於兵部,那是明朝中後期的事了。所以,許滸等h拜碼頭,應該先拜五軍都督府,後去兵部。可惜,這幾位完全不知道,而夏潯自己這官兒就不是按部就班一步步升上來的,對這些常識也不大瞭然,指點他們的時候只提了這兩個衙門,也未提先後順序。 鄭小布被人打了,謝光勝並不在乎,可是鄭小布被打累及五軍都督府名聲,謝光勝就不能忍了,尤其是聽說他們先去兵部,後來五軍都督府,根本不把五軍都督府放在眼裡,謝光勝更起了同仇之心。 這個粗人跳將起來,一拍鄭小本的肩膀,道:“小布,這事兒你做的對,老子去瞧瞧,他們再橫,橫得過老子!” 五軍都督府裡的官兒,官僚之氣的濃厚,尤甚于六部。因為五軍都督府的官員一向是由勛戚們擔任的,最高層次的是大都督,能擔當這一級別的官員是徐增壽、李景隆一類的公侯,次一級的官員大多也是勛戚,少部分是循資歷一步步熬上來的。 這些中層武官比大都督們還要難纏,因為他們不但大部分也是出身勛戚,而且流動性遠不及朝臣,基本上入了都督府,就在這兒混一輩子了,因此這裡的官僚作風比六部要嚴重的多。所以這兒論資排輩的氣氛和排外的風氣遠較其他衙門嚴重。既然許滸等人冒犯了五軍都督府,謝光勝就不肯等閒視之了。 朱椽成為皇帝之後,原來的大都督徐增壽死了,李景隆修《太祖實錄》去了,現任的大都督是朱能、丘福等幾位國公。這幾位國公與夏潯十分熟悉,如果他們在,他們是知道雙嶼島群盜曾經救助過世子的,事情可能不會閙大。 可他們現在不在都督府。這丹人在五軍都督府掛了號之後,就被朱椽派往各地整頓兵馬、收編建文舊朝的軍隊去了,都督府的正常運作仍然是由五軍都督府原來的許些官吏們負責。他們對五軍都督們這一畝三分地的利益守的甚嚴,哪容有人冒犯。 謝光勝怒氣沖沖趕了出去,兩頰赤腫的鄭小布臉上詭誘的笑意一閃而過,忙也跟了出去。 謝光勝是五軍都督府都督企事,不但是主事人,而且職位比許滸他們高,他一動,許滸等人便不敢妄動了。跟別人打架閙事,怎麼說都成,跟都督企事動武,那與造反可一般無二了,許滸雖不甚明白官場上的事,可這個簡單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三人一放下武器,便被謝光勝下令捆了起來,拖到衙門口往拴馬樁上一綁,以衝撞部堂之罪,每人笞責三十鞭子,這樣的節目在各部衙門口兒還很少見到,所以圍在這兒看熱閙的人很多。夏潯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許滸他們剛剛受刑之後的景象。 夏潯問明事情經過,臉色立即凝重起來。他沒想到許滸三人僅僅是到五軍都督府報備、領印這麼一件小事,居然能惹出這麼大的事端來。從某種角度來說,雙嶼島是印着他輔國公的標籤的,這件事鞭子抽在許滸他們身上,嘴巴卻是摑在他夏潯的臉上,他如果袖手不理,那以後都不用理了。 可他如果要管,現在都督府的當家人都不在,他找上門去,能跟誰交涉?丘福和朱能回來之後,何嘗不會有一種被人欺上門來打臉的感覺?丘福和朱能跟他再有交情,難道還能比他自己衙門口兒的人還親近?他們剛剛執掌五軍都督府,同樣需要樹立威信。 這個局,沒有兩全的選擇。而且不可能給他時間,等着丘福、朱能回來,再與他們斡旋解決。要麼,選擇與兩個國公的交情,放棄三個海盜,可是這樣,他的官場聲名必然大損,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要麼,力保許滸三人,為這三個無根無基的海盜找回顏面,獲得他們效忠的同時,一下子得罪兩個重量級人物。 他沒得選擇,又必須選擇! 第447章 睚眥必報 “把人放下來!” 夏潯一聲令下”侍衛立即上前,開始動手放人,五軍都督府的侍衛們剛剛用完刑,忽見有人插手”插手的人是誰他們不認得,但是那一身麒麟公服他們可是認得的,這人起碼是當朝一品,他們可惹不起。 正在觀刑的鄭經歷見狀,連忙返回都督府報信,夏潯看在眼裡”卻並未理會。他根本就沒想這麼離開,把人救下來還不算完,要麼不救,救了人就得給他們找回這個場子,才算扳回一局。 夏潯不是許滸等人的保姆”一個朝廷四品大員、兩個從四品、五品的大員,正常到都督府報個到,不過是正常走個手續,如果也需要他輔國公開個條子或者派個侍衛跟着,那他輔國公的面子就太不值錢了。 可是真的有人欺上頭來,只要占住了理字,他不怕麻煩,你想讓人擁戴”就得履行義務。不錯”他楊旭是撈偏門上位的,根基很淺。他能在建文舊縣和靖難功臣中間形成一個特殊的平衡,擁有各個方面的人脈,恰也因為這個原因,因為他在朝堂上沒有明確的立場,沒有自己的派系,不會威脅到別人的利益。 耳這種特殊性”隨着永樂新朝官場勢力的重新組和、形成,也注定了他必將慢慢游離其外,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你不會影響任何人的利益,也就不能給予任何人利益,老好人可以棄,可是只有談風h1a雪月的時候才會請你出來充充場面”平時不需要你。 夏潯還不到三十歲,還沒到知天命的時候,且不說他手中掌管着一支特殊的隊伍”想徹底脫離朝堂享清福也辦不到”何況隨着地位的提高,他也有自己的政治報負,想要實現自己的報負,就得有影響力、有話語權”一個采菊東籬的隱者”誰會依附於你? 雙嶼島是夏潯爭取的第一支可以放在明面上的力量,拋開兩者之間暗中捆綁在一起的的實際利益”就沖這一點”他就不能不管。哪怕會因此與丘福朱能兩個國公產生芥蒂。嗯擁有權力就必然有對手,沒有舍”就沒有得。 經由許滸的指認,夏潯已經與那個帶著許滸三人去見鄭經歷的侍衛對過話了,在一位國公面前”一個小小的侍衛根本沒有掙扎的餘地,他已經把所見所聞都招了”知道了事情經過,夏潯心中大定,他瞟了任聚鷹和王宇俠一眼”淡淡地道:,“這件事,對你們是個很好的教訓”以後要在官場中做事了”官場上”許多時候”可不是看誰的拳頭夠硬,明白麼?” 任聚鷹和王宇俠憤憤不平,許滸卻聽出了些不同的味道,他明白”輔國公這是要為他們出頭了”否則”就不會教訓他們,許滸立即抱拳道:“卑職受教!” 謝光勝匆匆從都督府裡出來,一見夏潯面沉似水池站在那兒”心裡“咯噔”,一下,頓時察覺不妙。他是個粗人,只是因為他不識字”所以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但是識字的也可能是書獃子”不識字不代表沒有心計,如果他謝光勝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他也不會一路爬到都督僉事的位置上了。 他略一遲疑,立即滿面帶笑地迎上去,向夏潯長長一揖恭聲道:“原來是輔國公大駕光臨,末將謝光勝有失遠迎,國公恕罪,恕罪。” 夏潯淡淡一笑,向侍衛們扶着的遍體鱗傷的許滸三人一指,說道:“雙嶼群盜,乃是義盜,昔年曾救助當今三位皇子逃離京師,安然返回北平”後來又曾與東瀛倭寇連番苦戰,有他們的牽制,我沿海居民才免受許多傷害。 皇上感念他們的忠義,特令本國公將他們招安,成為朝廷命官。 昨日他們剛剛上朝,聽候過皇上的垂詢”今日到五軍都督府不過是循照規矩,報備領印,怎麼就閙成這般局面了?呵呵,本國公未領五軍都督府的差使,照理說,不該過問。不過,人是本國公招安來的,有這一層關係,過問一下,謝僉事不會覺得本國公多管閒事吧?” 謝光勝暗吃一驚,他還真不知道這些海盜與輔國公有這般淵源”如果知道,也不會處置這般嚴厲了,可是現在事情已經做下,只好硬着頭皮”強笑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實不相瞞,這幾個人在五軍都督府踢翻公案”咆哮公堂,下官趕到時”他們正持刀與侍衛們對峙。 國公啊,雖說他們曾是義盜,可是就算自幼從軍,為朝廷出生入死,立下無數功勞的將領,這般冒犯上官,也該受到懲處的吧?不過國公既然出面了,這個面子末將無論如何都得給,這事兒末將不追究了,呃……考功簿上也不做記載了。” 各個衙門的胥吏、差人都在一旁看著,不知道輔國公會不會接受謝光勝的示弱,就坡下驢了結此事,夏潯淡淡一笑,說道:“他們不懂規矩,冒犯上官,理應受到懲處。不過,本國公方纔已經問過了,事出有因啊”謝僉事可知他三人為何大閙五軍都督府麼?” 謝光勝遲疑道:“呃……”下官不知……”,夏潯凝視了他片刻”淡淡笑道:,“謝僉事不問事情緣由,便妄動刑罰麼?”,謝光勝硬着頭皮道:“國公,不管他們出於什麼理由,踢翻公案,大閙五軍都督府總是事實,下官執法,不管他是否有什麼緣由,犯了錯,就該受罰的。” “好,呵呵”,”,夏潯輕輕鼓了鼓掌”一指那個五軍都督府的侍衛,說道:“把你方纔對本國公說的話,再對謝僉事說一遍。” 那侍衛已經對謝光勝說過一遍了,可夏潯既然說了,他也不敢違拗,只好結結巴巴又對謝光勝重複了一遍,夏潯微笑道:“謝僉事,現在你知道了?” 謝光勝臉色十分難看,勉強說道:,“下官……知道了。”,夏潯“嗯”了一聲,問道:“許滸、任聚鷹、王宇俠”大閙五軍都督府”冒犯本司上官,罪無可恕,謝僉事秉公執法,原也沒錯。不過,這鄭經歷冒犯上司,蓄意挑釁,以致閙出這種事來,該如何處置呢?” 謝光勝臉色一變,夏潯的目光便森然起來。 謝光勝心中掙扎良久”才勉強答道:“自然,自然也該受到懲誡的。”,夏潯道:“好,那本國公就看看,謝僉事如何的秉公執法!” 謝光勝咬了咬牙,喝道:,“來人啊,把鄭小布給我綁起來。”,鄭小布一聽”慌張地叫道:“僉事大人,不能啊,咱五軍都督府,怎也輪不到外人來指手劃,腳呀。輔國公,您權位雖重,也管不得我五軍都督府的人吶”輔國公”你這是不把淇國公、成國公、定國公放在眼裡啊!” 夏潯冷笑道:“巧言令色,用各位國公來壓我麼?現在處置你的,難道不是你五軍都督府的官麼”謝大人!” 謝光勝身子一震,連忙道:“來人”鞭笞三十!”,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今日屈服于輔國公”的確不會討本衙上官的歡喜”可是屈服于一位國公也不算是多麼丟人的事。現在輔國公擺明了寧可自降身份價,也要與他們計較了,真要閙將起來,吃虧的一定是他,他可犯不着為了一個鄭經歷,得罪一位國公。 他知道淇國公丘福、成國公朱能與輔國公楊旭一樣都是北平系出身,而定國公徐景昌和楊旭交情更好,那是父子兩輩的交情,如果他非要與輔國公擰着干”輔國公想讓他倒霉的方法多得很,只要整治他的手段巧妙些,不直接損害幾位國公的顏面,那幾位國公可未必肯像輔國公給許滸等人撐腰一樣為他出頭。 謝光勝把心一橫,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上,給我抽,三十鞭”一鞭不可少。” 立即有人衝上去,把鄭小布的嘴巴塞上一團破布,皮鞭啪地一聲炸響,便狠狠抽了下去。 這麼多人看著,尤其是有夏潯和許滸等人看著,那用刑的人可不敢手下留情,這鄭小布在都督府欺上瞞下,人緣不大好,既然有大人物要整治他”用刑的也懶得維護他”一鞭子抽下去,便皮開肉綻,疼得鄭小布再只眼睛都突出來,鼻翅翕動着,唔唔出聲。 夏潯淡淡一笑:“謝大人,三十鞭,好象不對吧?” 謝光勝一獃:,“國公以為?” 夏潯道:“許滸比謝僉事只低了一級,冒犯上官,鞭三十:鄭經歷冒犯了三位上官,與上官的品秩至少差了三級,抽他九十鞭,應該算是寬宏大量了吧?” “九十鞭?那不是要活活把人抽死了?” 謝光勝暗吃一驚,遲疑道:“國公……”,夏潯笑了笑,說道:“皇上因懷念先帝”欲建一所大報恩寺,這樁差使”已然責令本國公負責了。本國公手下正缺幾個得力的人手,謝僉事處事公正,本國公很滿意,不知謝僉事有沒有意思過來幫本國公的忙,如果你有此心,本國公可以向皇上要人!” 謝光勝聽了這句暗含殺機的話,機靈靈打個冷顫,他也了鄭小布一眼,心道:“娘的,任你平時如何跋扈都沒關係,誰讓你惹輔國公了?輔國公這是想要你的命,我老謝自顧不暇,可管不了你了!”,謝光勝眸中掠過一絲殺氣”厲聲喝道:“給我抽,九十鞭子!娘的,沒吃飽飯麼,用點力氣!”, 第448章 難測天機 “啪!啪!啪!”蛇皮鞭子抽一記,便在旁邊大木盆裡蘸一次水,盆裡的水早就變得一片血紅,每一鞭子下去,都抽得鄭小布額頭青筋暴起,雖然痛沏入骨,偏偏暈不過去。 “國公!” 許滸、任聚鷹、王宇俠三人含着熱淚望着夏潯,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夏潯今天如此為他們出頭”這幾個恩怨分明的江湖漢子,已是牢牢記在心裡了。 夏潯轉過身道:“你們都起來吧,本官還要入宮見駕,回來的時候,再與你們敘話!”他扳鞍上馬之後,又道:“留幾個人,先照顧着他們。” 夏潯打馬揚鞭,直奔皇宮去了,許滸三人和幾名輔國公的侍衛還留在原地”剛剛還對他們用刑的那幾名行刑手輪番上陣,一個人抽累了就換一個”輔國公這麼護短,他的手下還在旁邊看著呢,這幾個人可不敢省力氣。謝光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中羞忿卻不敢制止,只好拂袖回府,來個眼不見為淨。 夏潯上了馬輕馳一陣,秋風撲面襲來,不由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現在算是明白飛將軍李廣一代豪傑,為何對霸陵尉喝阻他入城一事耿耿于懷”日後官複原職,第一件事就是誅殺霸陵尉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有時候,未必是心中起了殺心,而是不得不殺。今日之辜,他以國公身份,與區區一個八品經歷計較”自覺已是大降身價,顏面上確是無光,可他不出頭”現在就無人能替他出頭。 鄭經歷那樣的小人物”只消他動動嘴皮子,就能讓他死於非命。可這是官場,讓他死於非命,沒有任何意義”官場上的事,就得用官場上的手段,斗的是權、斗的是勢,鬥得是風光,動輒動用特務,那就落了下乘。 娶潯暗暗自忖:有些事,是不方便由我出面的,看來,是該培養幾個官面上的人物出來才行。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夏潯可不知道,經由五軍都督府衙門前那些各個衙門口兒的人回去一宣橡,整個大明官場無人不知輔國公特別的護犢子,他的人”輕易可招惹不得。 夏潯趕到皇宮,把他尋找到的建寺地址慈恩寺的來歷以及周邊環境、方圓大小各個方面向朱棣仔細彙報了一下,朱棣邊聽邊問”欣然道:“好”好好”慈恩寺,慈恩……改建大報恩寺,正合朕的心意”這應該是天意了。好,這件事你可以立即着手去辦”讓工部報上來吧。” “是,臣馬上就去。” 夏潯向朱棣深深一揖,告辭出去。夏潯再開不一會兒,木恩便進來稟報:“皇上,都察院禦使海淳求見。” 朱棣一邊在奏摺着批閲着”一邊道:“叫他進來!” “皇上,皇上,臣彈劾輔國公楊旭,楊旭干亂政事,草菅人命”皇上應予嚴懲啊!” “哦?”朱棣筆下一頓,抬頭瞟了他一眼,蘸了蘸墨,繼續批閲着奏摺”淡淡地問道:“他做了甚麼?” 海淳道:“臣經過五軍都督府,看到輔國公楊旭正在門前,四下里擠滿了各個衙門口的人,臣上前看了一下”原來……”,海淳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這人倒是正直,並不偏幫五軍都督府,那都督府侍衛所言經過,他都一字不落完全敘述于皇帝知道,朱棣又蘸了蘸墨”淡笑道:“依你方纔所言,那都督府小吏,倚仗管軍之權”欺辱上官”情況屬實啊。既然許滸等人冒犯上官,受到鞭笞,這鄭小布受到同樣的懲罰,有什麼不對?” 海禦使氣憤憤地道:“皇上,那鄭小布雖應受懲,卻不該出自于輔國公的威迫,輔國公此等行為,非走出於公道,實為謀一己之私”如果朝廷大員俱都如此,倚仗權勢威迫他人,朝廷綱常法紀何在?” 朱棣淡淡地道:“事情既然沒有錯,何必問他之罪?” “皇上,鄭經歷欺辱外官”謝僉事處斷不公,他們還有上司,朝廷還有都察,無論如何,輪不到輔國公去管,他這是買好外官,培養一己勢力,此等行為……”,”,朱棣打斷他的話,淡淡地道:“朕只問結果,不問過程。退下吧!” 海淳獃了一獃,只好忍氣應道:“是,臣,遵旨!” 候那海禦使退出去,朱棣停了筆,微微出神了一陣兒,喃喃地道:“楊旭……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了麼……” 他的目光閃爍着難以言喻的神采,片刻之後喚道:“來人!” 木恩應聲出現,躬身道:“皇上!” 朱棣道:“去太醫院,取些上好的金瘡藥,賜予雙嶼衛指揮許滸、副指揮任聚鷹、王宇俠。” “奴婢領旨。” “傳旨,貶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謝光勝為蘭州衛指揮,即刻到任。” “奴婢領旨。” 木恩瞄了朱棣一眼,見他揮了揮手,忙踮着腳尖退了出去。 夏潯對此全無所知,離開皇宮之後,便去了工部。工部尚書鄭賜名列奸*榜,原來被關進了刑部大獄,是夏潯去獄中說服眾官員時認罪出獄官複原職的,因此對夏潯十分感激,此後一直對夏潯非常親近。 一見夏潯到了,鄭賜連忙親自出迎,將夏潯迎進衙門,奉若上賓。 雙方落坐,寒暄了幾句,夏潯便向他說明了來意,莫說這是皇帝的意思”就算只是夏潯個人的意思,他也要儘可能地予以配合的,當下滿口應承”立即喚來工部侍郎黃立恭”囑他全權負責此事,不但負責起草奏章請建大報恩寺,而且以後就代表工部”配合輔國公全力完成此事。 雙方正相談甚歡的時候,五軍都督府門前的鞭刑已經結束了。九十鞭”每一鞭都要抽開一片血肉,九十鞭下來,已經把鄭經歷那瘦小的身軀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了,當他被解下來時,那繩子是從深陷的爛肉裡抽出來的,受了這麼重的傷,恐怕他是很難捱過去了,而他沒有當場身死”依然還有一口氣兒,看著更加叫人怵目驚心。 還是那間陰暗的房子,還是那張方方正正的桌子,桌前只坐著一個人,在他對面還站着一個人。 坐著的人問道:“鄭小布受了鞭刑?” 站着的人答道:“是”誰也沒想到,楊旭恰會經過那裡,他不但救下了那三個雙嶼海盜,還逼迫謝僉事對鄭經歷動用了同樣的刑罰。 坐著的人緩緩吸了一口氣”問道:“鄭小布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送去就醫了,不過……以他嚴重的傷勢”恐怕……” 坐著的人輕輕擺了擺手,站着的人立刻退了出去”坐著的人沉默片刻,輕輕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為了三個海盜,不惜得罪五軍都督府,不惜得罪淇國公、成國公……我還準備了許多後手沒用,想不到你就已經入彀了,雙嶼島的一群海盜,對你這般重用?楊旭啊楊旭,你還真是叫我看不懂了。”,夏潯離開工部之後,馬上返回五軍都督府,許滸等人還留在那裡呢。 許滸三人雖然幹出了五軍都督府自成立以來從不曾發生過的大事,以一衛指揮的身份,大閙都督府,因而觸怒了都督僉事謝光勝,可他們畢竟是四品、五品的官員,謝光勝雖權力極重,論品秩也只比他們高一級”懲罰是懲罰,可也不能真往死裡打,再加上三人身材魁梧結實,傷勢並不算極重。 所以夏潯才放心地把他們留在那兒,讓他們觀刑,就是給他們一個出氣的機會。這些人畢竟剛剛歸附,原本一群舛傲不馴的海盜”夏潯真擔心他們一時氣不過,重新反了朝廷,以朱棣的強勢性格,可以接受他們一次,絶不會再接受第二次,反覆無常的人,不會受到朱棣的接納。 而今事情已了,他得趕快去接回他們,給他們延醫問藥,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等他趕到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已經散去,五軍都督府門前的栓馬樁上血跡斑斑,鄭經歷業已不知去向,只有許滸三人和夏潯留下的幾個侍衛。 眼見鄭經歷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人抬走,任聚鷹和王宇俠的氣也消了七八分,一見夏潯趕來,三人連忙上前叉手行禮,夏潯扶住許滸道:“免禮免禮,你們的傷勢怎麼樣?” 許滸道:“國公放心,我們這點小傷不算甚麼。” 夏潯對侍衛們道“讓出三匹馬來,我陪……” 他剛說到這兒,後邊有人揚聲道:“皇上口諭,賜雙嶼衛指揮許滸、副指揮任聚鷹、王宇俠金瘡藥。” 夏潯愕然回頭”見木恩領着兩個內侍”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後,木恩一擺手,兩個內侍便將捧着的上品金瘡藥送上前來,夏潯反應過來,連忙對許滸他們道:“還不快謝皇上聖恩。”,木恩趕緊道:“三位將軍身上有傷,就不用跪了,快接着,還盼三位將軍好好將養好身子,以報效國家。”說完拂塵一揮,又對夏潯欠身道:“國公,皇上下了旨意,貶都督僉事謝光勝為蘭州衛指揮”咱家還要到五軍都督府裡宣旨去”就不多讒留了,告辭。” 夏潯怔怔地拱了拱手:“公公慢走!”一臉困惑地望着木恩送進五軍都督府,夏潯回過身來,就見許滸和任聚鷹、王宇俠已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激動地道:,“國公為我等如此出頭,我等無以為報,從今以後,水裡火裡”只消國公爺一聲吩咐,卑職等莫不從命!”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法爭取,像這種自幼闖蕩東海的大盜,共同的利益或者共同的志向,都無法盡收其心,他們更在乎意氣!人爭一。氣,佛爭一柱香!夏潯給他們既爭了面子又爭了裏子,在他們心裡,從這一刻起,才是當仁不讓的老大了。 “言重了,言重了,快起來,快快起來!”,夏潯急忙將他們攙起,心中驚疑不定:“皇上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又是賜藥,又是懲處謝僉事,以皇上的強硬性格,對一小小雙嶼島,用得着如此示恩麼,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第449章 下套 坐鎮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裡面,有三位國公,分別是淇國公丘福,成國公朱能,定國公徐景昌。正所謂打狗看主人,有這麼三位重量級的人物做五軍都督府的主人,不管是誰,想動五軍都督府的人,都要掂量掂量。 可是夏潯不但動了,而且鞭笞經歷,貶謫僉事,反擊手段勢若雷霆,這還是在大家都認定了五軍都督府只是無心之過的前提下,原本一副與人無害老好人形象的夏潯立即躍入了政壇各方勢力的眼線。 他們這才意識到,原來輔國公竟然擁有這麼大的能量,竟然這般的強勢,聖寵竟然這般隆重,誰也不敢再小覷這個貌似孤家寡人、在政壇並無臂助的人物了,實際上夏潯此時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因為他又高調幹了一件事:請客! 請客這件事本身不算什麼,京裡面的大員們時不時的就會吃請一番,不過夏潯請客,一下子邀請了那麼多跺跺腳就會四方亂顫的朝廷重臣,那就不僅僅是請客那麼簡單了,這是亮劍,一向秉持中庸之道的輔國公,終於初露崢嶸了。 夏潯請客,打的幌子是回京之日,曾蒙各位同僚接迎,今日正式答謝。 夏潯如此高調,是因為他已隱約揣摩到了永樂皇帝的心思,皇上貶謫五軍都督府僉事,公開的拉偏架,就是在支持他建立自己的勢力。 朱棣既非推翻前朝的開國之君,也非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皇帝,所以他建立新政權的方式也與別人有所不同,他是直接攫取權力金字塔的塔尖,從而控制全國的,他無法、也不能對整個政權來一場徹底的大換血。 別看建文舊臣在血腥清洗下似乎全無反抗之力,可這只是他們暫時的隱忍,等到政局穩定下來,不願意擁戴朱棣的舊朝勢力,就會逐步發動反撲。反撲的手段未必是旗幟鮮明的對抗,只要消極怠工、下下絆子使使陰招,這種內耗就叫人受不了,尤其是朱棣這樣一個雄心勃勃,想幹一番大事業的人。 當然,舊臣未必就不肯歸附新帝,可是皇帝沒有千手千眼,如果他逐一考察試探,直到確定他們的擁戴,這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對於想幹一番大事業的朱棣來說,這也同樣不是他能等待的。 所以,永樂皇帝需要培植新的勢力,培養北平繫心腹重臣的勢力!皇帝要管理天下,無法做到事必躬親,他需要一些強力的臣子分擔他的責任,他是一棵參天大樹,各種盤根錯節的勢力就是他的枝幹和樹根,再往下去,那些低級官員、地方官員就是枝葉和根須,他需要用新的枝幹和樹根,逐漸取代舊朝的根系和枝幹。 夏潯這一次作對的對象同樣是北平系功臣,這沒有關係,皇帝只怕臣子們不做事,不怕臣子們對立和競爭,只要他們有對立,就會努力爭取一切可爭取者,建立自己的勢力,而朝中現在最多的就是舊朝官員,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必然將在這種競爭中被受他寵信的那幾位大臣們拉攏、吸收,舊朝勢力就會逐漸分化消亡。 而這些心腹之間有競爭,就會竭力向他效忠,努力為他辦事,畢竟所有人的權力都來自於他。大家一團和氣是不可能的,也是最危險的,適當的派系競爭,對皇帝只有好處。 至于可能的失控,朱棣並不擔心,他強勢且自信,有他高高在上調停、平衡,就能保證一切向着健康、正面的方向發展。如果有人脫離他制定的遊戲規則,危害到他的統治,他自然會出手扼殺這種危險的局面。 在他眼中,整個天下就是一盤棋局,每個人都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主導整個棋局和每一枚棋子命運的,是他這個弈棋的人。想通了這一點,夏潯就肆無忌憚了。 夏潯宴請的人,陣容太龐大了,足以讓滿朝文武為之側目。 勛戚方面,有王寧和梅殷兩位駙馬;功臣方面,有曹國公李景隆和定國公徐景昌;武將方面,有都督陳暄、以及傷勢已經痊癒的雙嶼島三位指揮使,這三個人已經正式打上了他輔國公的烙印,也是他第一次讓自己的人公開在朝臣面前露面,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栽培。 文官方面,有大學士解縉、兵部尚書茹常、戶部尚書王鈍、工部尚書鄭賜、吏部尚書張沈、工部侍郎黃立恭、吏部侍郎毛泰亨、左都禦使陳瑛、副都禦使吳有道、御史尹昌隆、黃真,此外,還有錦衣衛南鎮撫司劉玉珏。 從這些人員組成就可以看出,建文舊臣仍舊把持着朝廷中大部分職權,如果朱棣不樹幾個屬於自己的山頭,再讓這些山大王們去招兵買馬,爭取舊臣,這些舊臣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抱成一團,這對朱棣顯然是不利的。 酒席擺了三桌,滿桌珍饈美味。左手一桌的人是最少的,因為這一桌坐著陳瑛。雖然永樂皇帝登基後的政治清洗已告結束,不過後續處理尚未完全結束,所以陳瑛和紀綱眼下依舊是整個朝廷的焦點,他們的一舉一動,仍舊在觸動着許多人的神經。 在這一點上,哪怕是和五軍都督府掰手腕大獲全勝的夏潯也比不了,畢竟夏潯再厲害,也是你惹到他頭上,他才會還以顏色,而陳瑛和紀綱就像一對瘋狗,指不定就咬到誰身上,你無心中的一句話,聽在他耳中可能就是一樁罪狀,所以大家都下意識地避着他。 與他同席的是副都禦使吳有道、御史尹昌隆、黃真,這都是都察院的人,當然不能離頂頭上司遠了,此外許滸、任聚鷹、王宇俠。陳瑛坐在這一席的主位,右手邊坐著一個俊雅溫柔如處子的白袍年輕人,那是錦衣衛南鎮撫劉玉珏,而他左手邊暫時空着。 賓主盡歡,正杯籌交錯的當口兒,老管家在門口忽又唱名道:“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紀大人到~~” 這一聲喊,堂上立即鴉雀無聲,沒辦法,現在紀綱是惡名在外,別看堂上坐著許多公侯和一二品的六部大員,對這個正三品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一聽他的名字,心裡着實有些忌憚。 “卑職手上正忙着一件差使,故而來遲一步,國公恕罪、恕罪!” 紀綱滿面春風地走進來,先向夏潯抱拳稱罪,然後又向各位國公、駙馬、各部都堂抱拳行禮,品秩比他高的人頷首示意,同級或比他品秩低的都紛紛起立相迎,甚至幾位比紀綱高了一級的侍郎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這紀綱一來,還真有先聲奪人之效。 夏潯安坐不動,泰然笑道:“紀綱,你可不是遲了一點半點,我請吃酒,你也敢遲到,先自罰三杯吧!” 都禦使陳瑛跟紀綱臭味相投,很對脾氣,一見紀綱到了,便眉開眼笑地招手道:“紀大人,這裡坐,這裡坐,早就給你留了位子。” 夏潯那一席上,坐的不是國公、駙馬,就是一品尚書,確實沒有他紀綱的位置,紀綱便走到陳瑛旁邊,叫人取了杯來,斟滿三杯酒,爽朗地笑道:“今日輔國公爺請吃酒,卑職卻來晚了,當罰,紀綱自罰三杯,向國公爺請罪。” 說完把三杯酒一一飲盡,又向大家抱了抱拳,這才坐下。陳瑛笑嘻嘻地道:“紀大人,什麼案子這般要緊,連輔國公爺的酒席也得耽擱?” 紀綱挾了口菜,一抹嘴巴道:“也沒啥,就是監刑剮個人,處決人犯本來用不着我去監刑,可這人是欽犯,皇上親自下的旨,紀某哪敢大意,要不然,輔國公爺相召,再大的事紀綱也得放下。” 剮刑? 夏潯暗吃一驚,這些天京裡已經平靜下來了,這是對誰又大動干戈了?他連忙問道:“皇上處決甚麼人了,要你堂堂都指揮使親自監刑,這官兒怕是小不了吧。” 眾人也都停箸聽著,紀綱嘿嘿笑道:“除了那個膽大包天,敢拿太祖高皇帝靈位當盾牌,褻瀆太祖在天之靈的鐵鉉,還有哪個?” 眾人聽了一陣騷動,夏潯急忙問道:“鐵鉉被抓回來了?皇上如何處置的?” 夏潯這一問,眾人也都側起了耳朵,紀綱得意洋洋地道:“皇上已然禦極,可鐵鉉還要反抗,妄想據城堅守,嘿嘿,可惜呀,這一回他可指揮不動濟南兵馬嘍,朝廷旨意一到,鐵鉉就束手就擒了。 這人身為臣子,竟敢拿太祖皇帝靈位抵擋炮火,大逆不道之極,依着我說,誅他九族也不為過。可惜,皇上只吩咐把鐵鉉押赴刑場明正典刑了。他的妻子在鐵鉉被捕的時候就投井自盡了,家中只剩下父母高堂和兩個兒子,他的父母流放海南,長子發配戍守河池去了,那個次子麼,貶為賤民,充入奴籍。” 夏潯想起與鐵鉉同往東海繳寇的往事,不由微微一嘆。不過,他並沒有太多的觸動。地位的不同,使他思考問題不再是站在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角度誇誇其談地去談道德,他更能看清事情的本質,新時代的來臨,必將有舊勢力的滅亡,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把他趕走,或者排除在你的遊戲隊伍之外就可以了,要麼順服,要麼死亡,本就沒有中間路線。 陳瑛也在搖頭嘆息,不過他的嘆息與夏潯。他是以整人為業的,整的人越多,他的權勢越大,如今鐵鉉也授首了,眼看就要“英雄無用武之地”,陳大人心中很是失落。 紀綱吃了幾口菜,壓了壓一氣喝下的三杯烈酒,便又斟滿一杯,起身來到夏潯席前,笑道:“紀綱來晚了,今兒借花獻佛,就借輔國公的酒,敬輔國公爺,各位公爺、駙馬和部堂大人一杯。” 眾人都把酒吃了,夏潯目光微微一閃,順手拿起一個碟子,在桌上那條足有二十多斤重的大鯉魚上連着魚珠挾了一片眼肉,遞給紀綱,笑吟吟地道:“這是前兩日周王殿下派人從開封送來的,正宗的黃河大鯉魚,你嘗嘗。” 紀綱受寵若驚,連忙雙手接過,夏潯忽然一拍額頭,笑道:“你看我這記性,答應人家的事,險些忘了。周王府送魚來的人曾向我提過一件事情,我正不知該從何處着手,你來的正好,你錦衣衛神通廣大,應該查得到,只是我也不知這事兒歸不歸你錦衣衛管。” 紀綱連忙道:“國公爺的事就是卑職的事,國公只管吩咐下來。” 無案不喜的陳瑛一聽,忙也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夏潯擺擺手,下人忙端過一條凳子來,紀綱便墊着屁股側身坐了,夏潯慢條斯理地道:“是這麼回事兒,周王殿下回到藩國之後,派人去捕了幾尾黃河大鯉,請本國公嘗個新鮮。那承辦此事的王府小吏便去了他的老家考城,捕了鮮魚之後,直接盛了木桶,快馬加鞭給我送來。 他送魚來的時候,曾順口提起一件事情,他說,兩個月前黃河決堤,考城遭了水患,當地百姓受災頗重,士紳們從於民意,上書朝廷請求蠲免今秋兩稅,並向官府借貸米糧。 可是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朝廷方面全無消息,當地饑民無數,不得不拋棄家園,流浪四方乞討度日。士紳們詰問起來,考城知縣說他已經上書朝廷,彙報災情,並且就此一再促問過州府衙門,但朝廷何以遲遲沒有回覆,他也無從知道。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遲,本國公也不曉得,昨天我問過內書房的木公公,木公公查了一下,內書房這幾個月並未收到過考城知縣的奏章,皇上日理萬機,我總不能去問皇上吧,這事關乎國計民生,卻又不容怠乎。” 說到這裡,夏潯唏噓一嘆,悲天憫人地道:“我等在此花天酒地,美味珍饈,享用的儘是民脂民膏,飲水不忘挖井人,哪能不管百姓死活呢。能幫就幫上一把吧,只不知錦衣衛能否幫着查查,眼看就到冬天了,多耽擱一天,百姓們就多受一天的罪啊!” 茹常捻着鬍鬚,飛快地瞟了夏潯一眼,心道:“有人要倒霉了,只不過是誰又得罪了輔國公。” 紀綱聽了,屁股一抬,剛剛欠了身子,還未及答話,都禦使陳瑛就像嗅到了血腥的蒼蠅,迫不及待地跳了起來:“竟有此事?下官忝為都察院長,對此豈能不聞不問,國公爺請放心,這件事請交給下官吧,下官一定查它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450章 投石問路 眾人紛紛從夏潯府上出來告辭離去。劉玉珏翻身上馬剛剛坐定,身後忽地響起一個聲音:“玉珏!” 劉玉珏扭頭一看,拱手道:“紀兄!” 紀綱催馬上來,微笑道:“朝廷多事之秋,南北鎮撫又剛剛建立,諸事纏身,你我兄弟難得見個面說句話,走吧,到我府裡聊聊。” 劉玉珏猶豫道:“紀兄,火器匠作營剛剛重新組建完成,皇上急於建立神機營,我這裡……” 紀綱淡淡一笑,說道:“走吧,再忙也不差在這一刻,我那裡,還有一位故人等着你……”說著催馬向前行去,劉玉珏略一遲疑,便也提馬跟了上去。 戶部尚書鄭鈍剛一上轎,便連聲催促道:“快,快快,馬上回戶部。” 轎伕們不知道老爺何事如此慌張,只好甩開大步走起來,等他們趕到戶部,已是滿身大汗。未等轎子停穩,鄭鈍就一個箭步從轎子裡躥出來,健步如飛地衝進衙門。 “快些,快些,快查查,咱們戶部有沒有收到有關河南考城的公函或者皇上批下的奏章,近兩個月的,但凡涉及考城的公文,全都找出來。” 王鈍把閤府官員都叫出來,神色緊張地吩咐下去,左右侍郎、各司堂官、主事們莫名其妙,卻也不敢怠慢,一時間整個戶部都忙碌起來,近兩個月所有的公文全都翻了出來,發動全部人手逐一查閲起來。 鄭鈍在大堂上扼着手腕走來走去,他知道,輔國公楊旭不大可能是針對他,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還真怕差遲出在自己戶部。如果是在建文朝的時候,疏忽了一份公文並不算甚麼大事,揀選時有所疏漏,或者哪個小吏不小心遺失了不算甚麼大不了的罪過,可永樂皇帝不同,他做事的強硬風格可是與洪武皇帝不相上下。 太祖時候,荊、蘄等地發生水災朝廷令戶部主事趙乾前往賑災,趙乾不願前往災區,居然磨磨蹭蹭的半年都沒出發,太祖聞訊大怒,立即把他砍頭示眾,知情不舉的上下官吏全部問罪流放。 後來,青州地區有些地方發生乾旱和蝗災,地方官府不以為然既不賑災也不上報以致餓死許多災民地方上推舉年老德昭的鄉伸進京告禦狀,朱元璋聞訊之後,又是屠刀高舉,那幾個尸位素餐、坐視百姓饑餓而死的地方官員全部剝皮揎草,以平民憤。 永樂皇帝登基,宣佈三大詔,其中一道詔書就特意說明凡是地方上發生天災人禍,地方官府無需請旨可先行開官倉賑濟災民,延誤救災撫民者,格殺勿論想不到還有人敢頂沿兒上,偏偏此事又被那陳瑛毛遂自薦了去,若換一個官員查辦此事,說不定還會維護一下,給犯事的官員一個補救機會,陳瑛M那可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呀。 “千萬不要是我戶部出了紕漏,干萬不要…六鄭鈍口乾舌躁,卻連一口水都無心喝,等了好久,部堂各司主官紛紛回報:“大人,咱們這兒並未查到有關考城的上下公文。” 鄭鈍鬆了。氣,一屁股坐到椅上,慶幸地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阿彌陀佛,講天謝地!” 各司堂官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問道:“大人,考城出了甚麼事啊?” “嗯?” 鄭鈍突然清醒過來,挺身喝道:“都在這兒幹什麼?遇事不可慌張,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做事去,統統做事去!” 茹常坐進官轎,轎子悠悠而行,他的一雙眼睛便眯了起來:“輔國公這可不是無的放矢呵,這麼一件事,他要想查,從信驛司、通政司、內書房着手就成了,至少無需在他設宴款待朝廷各部大員的時候當眾要人去查吧。輔國公雖然年輕,這麼幼稚的錯誤卻不應該犯,他是有意說給甚麼人聽,還是。”…要借眾人之口,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呢?” 茹常捻着鬍鬚沉吟良久,沉沉低笑起來。事情的關鍵,他還沒有把握到,不過做為一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練政客,他已經感覺到,輔國公近來一連串反常行為,似乎是有的而發。這對他來說,絶不是一件壞事,他茹常沒有能力在朝堂上獨樹一幟,但是以他三朝元老,兵部尚書的身份,不管對哪一方勢力來說,都是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奇貨可居呀,… 轎窗外邊,一頂綠昵官轎匆匆奔過,看那轎伕几乎是一溜小跑兒衝過去的,茹常有些詫異,掀開窗帘看了看,這才怡然一笑:“原來是陳瑛,這個陳瑛,咬起人來真比那個紀綱還要迫不及待啊。殊不知樹大招風,剛極易折,這樣的人,在官場上可是囂張不了多久的,哼!” 茹常冷笑一聲,把轎簾一放,微閉雙目養起神和… “紀兄,是哪位故人吶?” 一進錦衣衛衙門的大門,劉玉珏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紀綱把他讓進客廳,臉色凝重地道:“賢寧被抓進京來了。” “什麼?” 劉玉珏大吃一驚,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怒道:“紀綱,你、我,還有高兄,昔日同窗就學,情同手足。如今雖人各有志,各保其主,卻也不該忘了舊日交情。你抓賢寧做什麼,他一個濟南布政司的幕僚屬吏,於你的功業又能增添幾分光彩?” 紀綱並不着惱,只是苦笑道:“玉珏,你道我想捉他回來麼?這是皇上的吩咐,我能怎麼辦!” “皇上的吩咐?” 劉玉珏驚疑不定地道:“你不要誑我,高兄職卑位微,在濟南三司官員中根本排不上號,皇上怎麼會惦記着他?” 紀綱嘆氣道:“玉珏,我還能騙你不成?不錯,賢寧在濟南的確是排不上字型大小,不過皇上兵困濟南時,他卻曾為鐵鐳寫過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大罵皇上虛情假義,名為靖難,實則謀反。這篇文章罵得慷慨淋漓我也沒想到竟被皇上記住了。” 劉玉珏這才信了,不禁臉色蒼白,顫聲道:“皇上要殺高兄麼?” 紀綱輕輕搖了搖頭,劉玉珏納罕地道:“那麼?” 紀綱道:“皇上很欣賞賢寧的文筆想召他入朝為官。” 劉玉珏一獃,隨即大喜道:“那是好事啊,你我三人本是好友,如今又能同朝為官,這太好了!” 紀綱冷哼道:“你不要一廂情願,問題在於,賢寧不肯降!他不肯為當今皇上效力啊。我已經勸得口乾舌燥了,可他這人倔得很就是不肯低頭,皇上那兒還等着回信呢,我只怕對皇上一說,皇上惱他不識抬舉,那時他就真的沒救了,所以才找你來,如果你能說服他最好,如果不能,咱們也好商量商量,如何保全他的性命!” 劉玉珏這才明白事情原委,連忙向紀綱道歉道:“紀兄,小弟方纔言語冒犯,還請兄長莫怪,小弟實在風”,“噯。。” 紀綱不耐煩地把他扶起來:“你我三人昔日同窗讀書,最為友好,你要是對賢寧的處境絲毫不為所動,我才真要寒心呢。拌幾句嘴沒甚麼大不了的,當務之急,是如果勸得賢寧回心轉意!” 劉玉珏握拳道:“紀兄,他在哪裡,我去勸他!” 紀綱帶著劉玉珏來到詔獄,這地方鬼氣森森,似乎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不過關押高賢寧的牢房卻很乾淨,看得出來是着人打掃過的。 二人到了牢房門前,隔着柵欄望去,只見一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囚衣躺在床上,正背對牢門睡覺,看他頭髮整齊,身上一塵不雜,顯見是沒受過什麼折磨虐待。 劉玉珏幾步衝到牢前,抓住柵欄向裏邊喚道:“高兄,高兄,我是玉珏啊!” 床上那人身子振動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慢慢坐起,看見劉玉珏,臉上便露出淡淡的笑意:“玉珏,你也來了。” “是,是,我來看你了。快,打開牢門!” 牢頭兒連忙打開牢門,紀綱和劉玉珏走進牢去,紀綱道:“賢寧啊,我把玉珏也找來了,我們這兩個老朋友一片赤誠,你還不肯回心轉意麼?”劉玉珏忙道:“是啊高兄,我已經聽紀兄說過了,你想想,你寫撥文辱罵皇上,皇上不念你的罪過,反而欣賞你的文才,要許你高官厚祿,這樣的皇上不值得咱們保嗎? 高兄,當今皇上是太祖親子,取建文帝而代之,這不過是皇族的家務事,向當今皇上稱臣,也不算是失了氣節。多少朝廷重臣、鴻學大儒都已奉侍新朝天子了,你在建文朝時,不過一介布衣,仕途屢屢不順,如今又堅持的甚麼?” 高賢寧微笑道:“玉珏,自建文元年,你我兄弟三人各奔前程,今朝還是頭一回聚首,能看到你和紀兄,我很開心。咱們兄弟只敘私誼,國家大事不要說了。” 紀綱頓足道:“賢寧啊,不提國家大事,那咱們三兄弟很快就沒私誼可談了,你當初寫搬文罵皇上,皇上愛你之才,不想追究,可你要是拒絶皇上封官的好意,皇上還能容你麼” 高賢寧呵呵一笑,從容道:“皇上不能容我,也不過就是砍頭罷了,有甚麼了不起?” 紀綱氣極:“有什麼了不起?玉珏,你聽聽,你聽聽,他就是這副不死不活的臭德性,我恨不得一頓大嘴巴子抽醒他,這頭犟驢!” 高賢寧見他真心為自己着急,不禁有些感動,便對他們道:“紀兄,你不要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倫理綱常而堅不低頭,其實對這一點,我已經看透了,在我心裡,建文帝才是正朔,所以我要為建文帝效力。如今,建文帝已經駕崩,再要堅持,已經毫無意義,難道置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顧,只為堅持而堅持麼?” 劉玉珏喜道:“對啊,高兄既然想的這麼清楚,怎麼……”,高賢寧擺擺手,正容道:“紀兄,你當初因為常發狂言,被府學驅逐,你要忠於新朝,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也不會視你如仇。玉珏,你早在洪武末年,便已成為錦衣衛,錦衣衛整個兒降了永樂皇帝,你要為永樂帝效忠,也有你的道理。” “那你…” 高賢寧挺起胸膛道:“我是稟生,在府學時,吃穿用度就出自于朝廷。我屢試不中,出仕無門,是鐵公識我用我,委以重任。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如今,鐵公已然捐軀,高賢寧不能追隨于地下,已然愧對鐵公,若再效忠新帝,百年之後,何顏去見天公?” “賢寧!” “紀兄,玉珏,你們回去吧,不要再勸了。 高賢寧耳以死,卻不能忘恩負義,做出對不起鐵公的事情!此事,休要再提!” 紀綱和劉玉珏面面相覷,面對高賢寧決絶的態度,再也說不出話來。 二人怏怏地離開詔獄,站到陽光下互相看了一眼,劉玉珏無奈地道:“高兄一向脾氣執拗,認準了的道理,九牛不回,我們……怕是勸不了他了,紀兄,你說怎麼辦?” 紀綱仰首望天,沉默半晌,才輕輕嘆了。氣,緩緩說道:“如今,我也沒了主意。只好如實回覆皇上。” 劉玉珏急道:“紀兄!” 紀綱望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放心,好歹。”。”我為皇上牽馬墜鐙,伴駕衝鋒陷陣,還有些許苦勞。話只能照實說,不如“我會請求皇上,饒他性命的。” 劉玉珏決然道:“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紀綱凝視着他,忽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好兄弟,我們M一起去!” 《明史》佞倬傳裡,紀綱排名第一。國人習慣于捧一個人時,就把他吹噓的毫無瑕疵;貶低一個人時,就把他說的一無是處。可人性是複雜的,哪可能像黑和白那麼簡單。至少,在紀綱熱衷于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己的冠戴時,對自己的故友知交,還是不乏義氣和溫情的。 紀綱和劉玉珏也不知向皇上求情是否會觸怒皇上,兩個人還是硬着頭皮進宮去了。 此時,送了客人出府的夏潯被小荻扶着,剛丙回到書房。夏潯是主,要讓客人盡興,喝得自然不能少了,回到書房坐下,猶覺頭重腳輕,暈暈乎乎。 小荻扶他坐好,夏潯打個酒嗝,登時滿屋酒氣,小荻皺着鼻子扇扇氣兒,回身把窗戶打開,時已深秋,馬上就要進入冬天了,窗戶一開,冷風進來,夏潯頓時精神一振。 小荻捧杯茶過來,嗔道:“少爺呀,你灌那私多黃湯幹嗎,看你喝得,這多難受,快喝點茶,已經晾溫了的。” “唔唔!” 夏潯正覺口渴,接過杯來咕咚咚一口乾了,醉眼朦朧地睨她一眼,忽然想起那件心事來,藉著酒興,几乎不假思索,便突兀地問了一句:“小荻啊,你是不風…喜歡許滸家那小子呀?”人人都愛十三娘人人都喝木木奶——錦吧更新組為您奉獻—— 第451章 當丫環要暖床 小荻驀地張大眼睛,吃吃地道!”少爺一一一為什出這麼問?” 夏潯輕輕嘆了。氣,目光有些走神,過了一會兒才道:“在青州,頭一回看見你的情景,彷彿還是昨天。誰會想到。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小荻幽幽地道:“是呀,少…現在已經做子國公。” 夏潯醉眼朦朧,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什麼,自顧自地道:“現在,我都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小荻,你也長大了……。” 小荻眼巴巴地看著他,說不清是期待還是害怕,只是一顆心越跳越快,彷彿一頭小鹿,在胸膛裡拚命地撞着,撞的有些心痛。 “小荻,你知道…我並不是什麼少爺,並不比你高貴,可我對你的疼愛,絲毫不比你的少爺……楊旭少,我敢說,比他還要多!” “嗯!” 小荻點頭,一雙眼睛漸漸蒙一層霧氣。 夏潯道:“我看著你……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長成一個大姑娘。你有親生父母,本來輪不到我管,可我覺着,我有責任。 如果你喜歡了許逸瀾,那就跟我說,我幫你出面,別看他許滸現在是什麼四品都司,我這個面子……他得給!我家嫁出去的姑娘,他們不敢欺負。” 夏潯說著,不知不覺傷心起來。他本來想得好好的,如果小荻有了喜歡的人,那他就把小荻當成親妹妹一樣嫁出去,可是事到臨頭,不知怎麼的竟然非常難過。這番話說出來,特別的艱難如果不是今天喝了這麼多酒,他還無法說的這麼利索。 小荻,不是梓棋那樣的豪門女英雄不是謝謝那樣古靈精怪的江湖女,也不是蘇穎那種笑傲蒼海的女海盜,她從來無法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經歷那些精彩口只有他回到家的時候,才像一隻溫柔的小貓兒似的偎過來,輕輕遞過一杯茶,然後一邊給他梳理着頭髮,一邊快樂地講些家長裡短給他聽。他外出做事的時候,她就只有默默的守候,她只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丫頭。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間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席之地,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捧着啃了一口的桃子,驚愕地睜大一雙眼睛,彷彿一隻捧着松果的小松鼠的天真小丫頭;也忘不了那個受盡劉旭酷刑折磨,卻沒有透露一句有關他的消息的堅強小女孩。 其實,他一直以為小荻會這麼無怨無悔地等着他不過小荻有了喜歡的人,他也不會覺得怨恨,他離開那麼久,無名無份的,人家怎麼可能一直等着他?她與許逸瀾朝夕相處,也難幟” 那個小伙子確實不錯,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如果他一開始就是這個時代的人,那他不會徵詢小荻的意見,只要他喜歡就把人留下,天經地義,可他不是,所以……他願意成全小荻。 他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小荻的雙手,順着袖管兒滑進去,撫摸着她小臂傷處仍能感覺到硬快的肌肉,柔聲問道:“小荻,告訴少爺,你是不是喜歡了他?” 小荻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身土一陣陣地發冷她一直在擔心,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少和…不要我了他要趕我離開了……。” 夏潯固執地問:“小荻,告訴我!” “我不要被少爺討厭少爺不喜歡我了,我就走!” 小荻心裡想著,輕輕點了點頭,那笑有些辛酸。 夏潯只道她有些難為情,終於還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夏潯死心了,他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原因,臉的肌肉有些僵硬,所以表情有些生硬:“好,那回頭……我和你爹娘說說,如果二老也同意,我……給你提親去,不不,我……告訴許滸一聲,叫他門來提親……。” 小荻輕輕地道:“謝謝少爺!” 很奇怪,她明明想哭,居然能忍住自己的眼淚。 “好啦,別害羞啦,這件事……就交給少爺。梓棋她們街還沒回來麼?” “還沒。” “哦,你去歇一下,我……喝杯茶,一會兒先睡一覺。” “妥…” 小荻轉過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戀戀不捨地看他一眼,悄悄走出去,掩門,動作輕得像貓。 門掩,小荻的淚水就遏止不住地流出來,她仰着頭靠在門,熱淚簌簌而下,流到唇邊,鹹鹹的。 小荻從來不哭,可是現在她哭了,其實一直以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對少爺是依賴還是愛,現在她知道了,但她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她只是一棵蒲草,唯一的用處就是用來編織一雙草鞋,不管是她的少爺,還是大明的國公,哪裡是她配得的。 小荻慢慢蹲下,把頭埋到膝間,傷心的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到青磚地,慢慢濕潤一片……。 夏潯喝完了茶,頭還是昏沉沉的。他想了想今日在宴會向各位官員透漏的消息,他原來矚意的,就是由陳瑛去辦這件事,若論手段,紀綱更狠一些,但是若論心機權術,則明顯是陳瑛更勝一籌,對付那些奸似鬼的宦海老油條,只有陳瑛這樣的人處理起來,才能如魚得水。 一切俱如所料,陳瑛聽了這個消息,果然主動請纓。這人功利心甚重,這件事辦好了,既可討好輔國公,更可討好皇帝,他豈有不爭功的道理。哪怕明知夏潯有利用他的意思,他也會當仁不讓。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叫人準備了足夠的證據,這些證據當然不能直接交到陳瑛手,不過他只要故意露出一些馬腳,以陳瑛的機敏,就一定能發現,此人雖是酷吏也是一個能臣。 其他的事,就不需要他操心了,陳瑛是條好狗送塊肉給他,他就能起勁地吠起來,順藤摸瓜摘瓜抄蔓,給你起出一大片來。而夏潯要做的,只是冷眼旁觀。 事情到了這一步,張安泰地位不保,甚至性命也難保,他還能不求助於他背後的勢力麼? 夏潯冷冷笑了一聲,覺得頭更昏沉了,他不願再想下去,心神收斂回來,他忽然聽到一陣隱隱的抽泣聲側耳再聽,聲音沒了,剛剛籲一口氣,那隱隱約約的抽泣聲又來了,夏潯詫異不已,便站起身來一向門口走去。 “哎呀!” 小荻正坐在門檻哭得天昏地暗,房門一看,她哎喲一聲,便一跤跌了進去。 夏潯看著小荻四腳朝天,像隻元寶似的在地搖呀搖的,詫異地問道:“怎麼了,你坐在這兒哭甚麼,誰欺負你了?” 小荻爬起來,跪坐在地,嚶嚶地哭泣起來:“少爺,求你不要趕我走,小荻……不喜歡許逸瀾,不喜歡做官太太,小荻真的不喜咖心 夏潯聽得一頭霧水,他彎腰攙起小荻道:“起來起來,快起來,這是怎麼了,剛剛不還答應的好好的麼,那你想怎麼樣,跟我說。 小荻站起來,抹着眼淚,抽抽答答地道:“小荻……不想嫁人,就想侍候少爺,只要少爺不趕我走,讓我幹什麼活兒都成!” 夏潯怔怔地看著她,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嫁過去,就是四品大員的兒媳婦,你不喜歡?” “不喜歡!”小荻抽抽答答地搖頭。 “留在我這兒,那就只是個小丫環,要干很苦很累的活兒,你喜歡?” “我喜歡!”小荻很乾脆地點頭。 夏潯輕輕嘆了。氣,他要是再不明白這女孩兒的心意,那他就不是夏潯,而是一頭豬了。於是,他的心裡也莫名地歡喜起來。 “要端茶遞水。” “嗯!” “要鋪床疊被。” “嗯!” “要梳髮束冠。” “嗯!” 夏潯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了:“還要負責暖床!” “嗯!嗯?” 小荻張大了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夏潯,她是北方人,北方人是睡火炕的,後來雖然離開了山東,卻又跑到海島待了幾年,她聽不懂流傳在湖湘荊楚一帶的這句俗話。 “怎麼?不願意?” “願意!願意!願意!” 小荻忙不迭點頭,少爺不愧是做了國公的人呢,講究多了,派頭也大了,前兩天還聽剛僱來的家仆說,有些貴人為了養身,每天都要喝人奶,想不到連被窩都要有人暖的。 夏潯哈哈地笑起來,揮手道:“好啦好啦,你去忙,少爺不會嫁你出去了,從此以後,你就留在少爺身邊,一輩子也不用出去了。” “嗯!謝謝少爺!”小荻破啼為笑,開心地跑開了。 夏潯笑眯眯地看著她的背影,也很開心。 “也許我該跟肖管事好好談談了!”夏潯開心地抬起頭,只覺秋風颯爽,天高雲淡! 夏潯到前堂又逛了一圈,謝謝梓棋她們一早就說去採買家用,到現在還沒回來,夏潯搖頭一嘆:“這女人啊,一遨起街來就沒夠,亙古不變啊!” 二愣子正在院中擺弄着盆栽,忽見夏潯踱進院來,忙欠身道:“老爺回來了啊。” “唔,我先回屋睡會兒,等夫人回來了叫我。” 夏潯搖搖頭,忽然覺得還是叫少爺順耳,當老爺當得心都快老了,看人家小荻叫的多好聽。 “啊!” 房間裡突然傳出夏潯的一聲尖叫,二愣子一獃,抄起大剪刀衝到門口吼道:“老爺,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進知…,咳,咳咳,沒甚麼,有隻蟑螂。” 夏潯喝住了二愣子,轉過身來,小聲問道:“小荻,你你在我床幹什麼?” 穿著貼身小衣,被他一聲女人似的尖叫嚇得縮到床角去的小荻,佝僂成一團,怯怯地答道:“少爺不是說…要小獲負責暖床嗎?” 夏潯放聲大笑起來,小荻呀,還真是個極品!有這個開心果在,日子不會寂寞嘍! 更新最快當然是百度錦衣夜行 “南北鎮撫同時求見。朕還以為出了甚麼了不起的大事,原來”只是為了替那個高賢寧求情,嗯?” 朱棣語氣不善,紀綱和劉玉珏的頭又低了些。朱棣在殿堂踱來踱去,忽地站住,扭頭看著他們,沉聲道:“朕不計較他寫檄文辱罵朕的事,還要許他富貴前程,可他居然拒絶,如此不識好歹,你們還想要朕饒他,嗯?” 紀綱咬了咬牙,以額觸地,磕在金磚地面嗵地一聲響:“皇恕罪!古人云,一飯之恩,不可或忘!臣昔年為腐儒所不喜,驅逐出府學,學業無着、生計無着,多承高賢寧借閲籍、周濟飯食。恩義在,雖知冒犯君,不敢不為求懇!” 朱棣一聽,放聲大笑起來。紀綱久在朱棣身邊,熟知他的性情為人,這一下以進為退,冒險果然成功。朱棣讚許地瞟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下來:“唔…,他說,不能效忠於朕,只因,士為知己者死”是麼?” 紀綱察覺朱棣語氣有些鬆動,趕緊道:“是,高賢寧說,臣忠於皇,有臣的忠君之道,劉玉珏忠於皇,同樣有他舟忠君之道。可高賢寧伽”素蒙鐵鐳器重,倚之為臂助,若是就此改奉皇,九泉之下,也無顏再見故主之面。” 劉玉珏連忙介面道:“是,高賢寧還說,他與我們,雖各為其主,卻不影響彼此情誼,不管今後如何,依舊還是朋。臣看伽…對皇據有天下,並無不服之意,只是此人獃板方正,辦,說好聽點,算是春秋義士古風鬼…” “呵呵,春秋古風,春秋古風…” 朱棣擺了擺手,嘆息道:“罷了,他不願做官,就讓他回家養老去!” 紀綱和劉玉珏大喜,連忙叩頭謝恩,紀綱連聲道:“多謝皇,皇隆恩,皇大慈大悲…心 朱棣笑罵道:“少拍馬屁,朕還救苦救難呢。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出京,過淮河迎一下皇后、三位皇子和道衍大師,皇后一到,就要正式封后了,路不可出什麼差遲。” “臣……遵旨!” 一絲疑慮悄悄浮紀綱的心頭:“皇冊封皇后,為什麼壓根不提冊立皇太子的事呢,莫非……” 人人都愛十三娘人人都喝木木奶——錦組為您奉獻—— 更新最快當然是百度錦衣夜行 。兄弟,求月票!求推薦票!江湖救急啊!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3 第452章 順藤摸瓜 深秋時節,護城河裡的荷花已經凋零,大部分荷*都光禿禿的露在水面上,偶有一些半殘的荷葉猶自頂在莖上,隨着秋風吹過,瑟瑟發抖。 城門口,進進出出的百姓、商旅挑籠荷擔,行色匆匆,守城門的兵丁嫌風大,已經躲到了城門底下,懶洋洋地曬着斜斜照至的陽光,風吹不到的地方,再有一抹昏黃的陽光,感覺還是有些暖意的。 護城河邊,有民婦在洗衣服,一塊光滑的清石板斜斜探進水裡,木杵“嗵嗵”,地捶着衣服,雖還未到冬天,可是河水很冷,手已凍得通紅。 偶爾,會有一條鏈子受到捶衣聲驚嚇,翻身躍出水面,濺出幾許浪花。這裡的魚很大,因為護城河裡的蓮藕和魚蝦是不准捕殺的,所以環城這一段河水,就成了魚蝦的天堂,只要它們不越境游去它處,基本上都能安享晚年,不過前幾個月黃河決堤,這裡也受了淹,荷花被摧殘的這麼厲害,不只是秋霜的作用,也是洪水氾濫的結果。 “咣!咣咣!”,銅鑼聲響,舉着“肅靜”、,“迴避”巡街牌子的衙役過來了,正入城的百姓連忙讓到一邊,河邊捶衣的婦人手搭涼蓬向城門口望去,看這架勢,便曉得是知縣大人回來了。 考城知縣姓詩,叫詩曉寒,洪武二十七年的進士,做了七年的考城知縣了。這人談不上多大的能力,到任之後,考城沒見多大變化可也沒有變得更差,此人為官也還清廉,只能說是個守成的官兒,在百姓中的風評倒還不錯。 此時詩曉寒坐在車轎裡,微頭微鎖,猶自回想著知府大人的召見。 考城縣屬歸德府治下,歸德知府是別廣和。詩知縣不擅阿諛奉承,同這位別知府關係很淡,平素的來往也少,可是前兩日孫知府突然派人召見,詩知縣不敢怠慢,安排好了縣上事務,便匆匆趕去歸德府孫知府盛情款待,邀他飲宴,席間還說,他為官清廉能幹,早該陞遷或者遷任更好的縣府,只是因為四年靖難,影響了官員們的考課,這才讓他在考城任上一下子坐了七年,知府大人打算給他推薦一番,至少調任一個鄜縣。別知府如果真的去做這件事還真容易辦到因為削知府的親家周文澤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別看官兒不算大實權可不小,朝廷公認的四大肥差,就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這四個衙門的主官郎中,那能量着實驚人。 可是詩知縣並不是孫知府的心腹這天大的好事,怎麼可能憑白無故落到他的頭上?當時詩知縣就覺得其中有蹊蹺果不其然,昨天河南道監察禦使陪同都察院河南巡訪使就召見他和孫知府了,此番召見,不問政績、不問廉德,只問兩個月前黃河水患一事,詩知縣就心中有數了。 黃河水患,半是天災,半是人禍。說是天災,是因為雨水過于充足的時候,黃河水確實過于兇猛,這四年來,南軍北軍打得不可開交,朝廷在河道治理上沒下過什麼功夫。 說是人禍,這一次黃河氾濫,其實洪水較之往年也不算特別兇猛,以朝廷每年撥付的治河款召集役夫縫縫補補一番,其實是可以應付過去的。 可是,戶部每年撥下的這筆治河款,經過孫知府的手,落到考城縣十成中只剩下三成就算好的了,他詩曉寒是問心無愧的,這筆錢一文也沒有貪墨,全都用在了治河上,可這麼點錢明顯是不夠的,結果幾年下來,堤壩沒有得到好生修繕,今年終於出了事。 水患一發,他就上書請求減免稅賦、賑濟災民了,其實永樂新朝剛剛主政,對建文朝的公務尚處于接管當中,許多舊事都有斷層,如果歸德府據實上報,只說發了洪水,影響秋收,請求減免稅賦賑濟災民,十有八九朝廷就會把它當成天災直接批准了,未必會想到查一查河道治理是否儘力。 可去…… 詩知縣暗暗嘆了口氣,那位知府大人也太貪心了些,這幾年撈了許多好處也就罷了,如今百姓遭了災,身為一方父母官,反正是慷朝廷之慨,怎麼就不能據實上報,減免稅賦,減輕百姓負擔呢?為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該給老百姓幹些雪上加霜的事吧? 可是,這個孫廣和做了多年的歸德知府了,論資排輩,已經有了陞遷的本錢,這考課上面若是有了污點,那就不好報請陞遷了,於是……為了他的政績光彩,這水患竟瞞而不報,以致許多百姓田園被毀,還要強迫繳納糧鋭,繳不起,就只好背井離鄉,淪為乞丐。 今年這場水患並未造成太嚴重的損失,反倒是因為孫知府一己之私,把這水患的損害成倍地擴大了。詩知縣對此雖然不滿,可是當着削知府的面,他不敢說。別知府對他的許諾,他倒沒有十分的放在心上,他雖然不敢自詡為造福一方的好官,卻也不願跟孫知府這樣的貪官結黨。他懼怕的是,別知府朝中有人,如果都督察院扳不倒孫知府,或者只扳倒了孫知府,他這化品正堂,以後就沒法幹了。 而河南道禦使和京裡特派的巡訪使來查辦此案,偏要直截了當地去問孫知府,又把他召去,還是當着孫知府的面詢問,這就分明是要為孫知府開脫了,他哪裡還有膽子揭發,迫於無奈,只得說了許多違心的話,可是回過頭來,他的心中又忐忑不已,本來事不關己,如今卻被削知府強行拖進了漩渦,一旦朝廷真的嚴查此案,他也鷄免要受牽累,豈不冤枉之極? 詩知縣思來想去,心中掙扎不已,想檢舉”擔心受到打壓。不檢舉,又擔心受到牽連。眼看進了城門,詩知府才長長嘆了口氣,以道:“罷了”都已經回來了,還想那麼多作甚!得過且過吧………” “縣尊大人回來啦!” 儀仗正行着,前方忽然有人攔路,詩知縣掀開轎簾兒一看,卻是生花書院的王老夫子,這人不但博學多才,而且是考城當地有名的士紳,他教過的學生裡面,出過不少舉人、秀才,他的兒子如今是朝廷的巡漕禦使。 對這樣一個人物”詩知縣耳不敢託大,他要治理地方,少不了這種地方上的強勢人物支持,詩知縣連忙下轎,笑揖道:“王夫子請了。” 王老夫子笑道:“縣尊大人回來的正好”我有一位好友自京中遊歷至此,老朽正要設宴款待於他,只缺一位雅客,相請不如偶遇,縣尊大人,就去我府上坐坐吧。” 詩知縣連忙道:“不不不,姜夫子,本官剛從歸德府回來………” 王夫子哪肯依他”對那儀仗擺手道:“你們自回縣衙去吧,縣尊大人去我府上吃酒,回頭我會着人送縣尊大人回去。” 王老夫子是本地大族,那三班衙役的班頭兒就是他的族侄”哪敢不依,聽了吆喝一聲”便領着儀仗自回縣衙去了,詩縣令正滿腹心事,哪裡有心吃酒,可是王老夫半興緻勃勃,拉著他就走,詩知縣無奈,只好苦笑連連地隨他回去。 王老夫子把他帶回自己家中,便吩咐家人道:“快請我那位京中的朋友出來,見見縣尊大人。” 詩縣令苦笑道:“王老夫子,本官今日真的是無心吃酒啊。” 王老夫子神秘地一笑:“縣尊大人,你道老朽今日真的是與你得遇麼?呵呵,老朽是專候你回來的,這位京裡來的朋友,你見上一見,只有好處,老朽是不會害你的。” 詩縣令一聽,登時警覺起來:“王老夫子說的這位朋友,本官…………認識麼?” “從今天起,不就認得了?” 隨着聲音,一個高額瘦面,膚色白皙,年約四旬上下的削瘦男子步入客廳,鋭利的眼神投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隻鷹隼。 詩縣令驚疑地道:“足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是來救你命的人!” 詩縣令目芒一縮,沉聲道:“此話怎講?” 那人泰然道:“本官到了考城,明察暗訪一番,知道你詩大人為官倒還清廉,所以才想拉你一把。詩縣令,考城水患,受災奏摺報上去,朝廷遲遲不見回覆,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你為何不能發函促問呢?你冉為報上去便盡到了責任?這是自欺欺人!” “本官?你是……” 王老夫子肅然道:“這位是都察院左都禦使陳瑛陳大人!” 詩縣令“啊”地一聲驚呼,陳瑛朗聲道:“今年水勢不大,為何考城獨獨成患?報災奏摺呈送京師,遲遲不見回覆,考城士紳再三詢問,你也曾再三發文,咨問歸德府,孫廣和如何回答、如何壓下,人證、物證、往來公函,本官已經到了,你還不肯交出來麼?” “這……” 陳瑛厲聲道:“詩曉寒,你是考城一方牧守,卻想置身事外,豈非痴心妄想麼!要麼,你與那削知府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且看本官能否整治得了你!要麼,你就大膽揭發,本官為你做主!孫廣和如今正在歸德府與本官差派的尋訪使、監察禦使糾纏,這是你脫罪的唯一機會,切勿自誤!” 詩縣令聽了,臉色蒼白如紙,“… 與此同時,京城,信驛司。 副都禦使吳有道帶著人正仔細翻閲登記簿子,忽地,翻到了考城縣令詩曉寒報災的奏摺,吳有道雙眼一亮,仔細再看,這封奏摺已于信驛司收到的次日轉送通政司,上邊有通政司簽收的畫押。吳有道微微一笑,將那一卷登記簿子合起來,往袖中一塞,對信驛司管事笑道:“這卷登記簿子,本官先取走了,等事情了了,再還與你們信驛司。” 通政司,禦使黃真領着幾個人也在逐一查看公函上傳下達進行登記的檢索目錄,張安泰像隻熱鍋上的螞蟻”面上雖故作冷靜,心裡已像潑了沸水一般,急得發慌。可他也毫無辦法,佯做不慎遺失或者疏漏呈報”還可以說是馬虎大意,篡改交接簿子,他是不敢的。 再說他改了也沒用,信驛司有他們通政司的接收籤押,他的手還伸不到信驛司去。不過在沒有掌握證據之前,是沒人願意得罪他的,畢竟通政司也不是好惹的衙門,吳有道那個老滑頭就跑去查信驛司了,而把通政司留給了黃禦使。 他方纔明裡暗裡已經示意了好幾次,可這個姓黃的混蛋也不知是故意裝傻充愣還是真的聽不懂”對他許的好處根本不為所動,這老混蛋仗了誰的勢力,敢不把他放在眼裡? “楊旭?” 張安泰忽地想到楊旭請客,都察院一共請了三個人,陳瑛、吳有道、黃真。陳瑛是左都禦使、吳有道是副都禦使”這兩個人也就算了,可是都察院還有十三道禦使和在京的禦使言官,這些普通的禦使總共不下百餘人,楊旭獨獨請了一個黃真………他是楊旭的人? 想通了這個關節,張安泰登時死了心,他再如何拉攏”能有輔國公給黃真的好處多麼?張安泰跺跺腳”轉身走了出去。 黃真捧着一本交接目錄,眼皮微微一撩,瞟棄他的背影冷冷一笑,目光便定在卷宗上某年月日一條記錄上,黃真早就找到想找的東西了,故意在這慢吞吞的折磨人”就是在和張安泰磨耐性,張安泰果然沉不住氣了。 看著張安泰出去,黃真才慢條斯理地道:“這兒,接收考城縣令奏章的人,是通政知事蘇小浦,此人何在?叫他來,問問這份奏章的下落!” 通政司經歷王樂思連忙答道:“哦,蘇小浦………母親病重,已經告假還鄉了?” 鼻真微微一笑,問道:“哦?什麼時候走的啊?” “呃……不巧的很,昨天剛剛告假!” 黃真陰陽怪氣地道:“昨天?呵呵,怎麼能說不巧呢,巧啊,巧得很吶!” 王經歷訥訥不敢言,鼻真又問:“這蘇小浦,家鄉何處啊?” 王經歷趕緊道:“雲南楚雄府!” “嘖嘖嘖嘖,還真夠遠的。” 黃真嘖嘖連聲,站起身來,對自己的人笑吟吟地吩咐道:“走,咱們去吏部,查查這蘇小浦的家鄉,到底是不是雲南楚雄府!” 王經歷心中一驚,連忙道:“哦,蘇知事的老家是寧波府奉化縣,不過……聽蘇知事說,現在遷居到雲南楚雄去了。” 黃真點點頭,慢條斯理地道:“沒搬出咱大明的地界吧?” 王經歷乾笑道:“黃禦使說笑了,當然………沒有搬出咱大明地界。” 黃真頜首道:“成,只要還沒離開咱大明地界兒,就不怕找不着!” 他把那卷交接簿子一卷,往身後一背,像一隻驕傲的鴨子似的,扭着屁股晃了出去”“” 吏部考功司,考功郎中周文澤氣極敗壞地道:“張大人,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楊旭擺明了是在敲山震虎,這個時候,你怎麼還來見我?” 張安泰氣極敗壞地道:“不來找你怎麼辦?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替你的親家壓下了這封奏摺。本來,一個三等縣的事,新朝初立,諸事紛蕓,原也不虞會上達天聽。可是“…偏偏就讓他楊旭曉得了,眼下已經查到我的頭上,我怎能不急?” 周文澤頓足道:“糊塗!你糊塗啊!那個蘇小浦不是已經解決了嗎?這線索到此也就斷了,他楊旭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到你的頭上!你只管咬死了王小浦,他輔國公又能把你怎麼樣?” 張安泰冷笑道:“我的周大人,你說的輕巧,我這可是在為你辦事,要不然……他楊旭想抓我的把柄還真不容易。不錯,蘇小浦這條綫是斷了,可是考城那邊呢?陳瑛那條瘋狗,是咬住了人就不撤口的主兒,他要是掌握了你那位好親家的證據,還怕不能順藤摸瓜把你揪出來?你周大人要走進了錦衣衛的大牢,我就不信你的嘴比錦衣衛的刑具還結實,到那時候,你能不把我招出來?這條綫一旦暴露,奏章的事我還說的清嗎?” 周文澤斷然道:“你放心,我那親家經營歸德府多年,陳瑛派去個人生地不熟的尋訪使有屁用,他找得到門路嗎?還不得依靠河南道禦使。這河南道禦使,可是早讓我那親家喂飽了的,此時不出力,他何時出力?有他陪着,陳瑛派去的人,折騰不出甚麼花樣!” 張安泰堅持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要出了事,說什麼都遲了。依我看,你還是跟那位通通氣兒,請他想想辦法吧!” 周文澤遲疑片刻,嘆口氣道:“好吧,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去見他!” 輔國公府上,小思潯正在花廳裡起勁地着騎木馬,楊旭翹着二郎腿,捧着一杯茶,旁邊站着左丹,聽他敘述完畢,夏潯微笑起來:“吏部考功司?這事兒越來越有趣了,盯着他,妖精……就要現形了!” 第453章 撥雲見日 茹常近來比較清閒。此人或許油滑了些,但論才幹,確實首屈一指,否則當初朱元璋也不會對他那般器重,贊之為國之鼎柱了。率領群臣首倡朱棣繼位的是他,這份功勞,就足以讓他在新朝站穩腳跟了。新朝甫立,接收、整編各地軍隊的是朱棣的親信丘福、朱能等人,他身為兵部尚書,只要配合得好就成了,手中的事務並不繁瑣,所以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此刻,他正擁着愛妾似荷在吃火鍋,秋冬之際,正宜進補,羊肉是滋陰壯陽的,老茹對養生是很有一套的。室內溫暖如春,似荷只着春衣,姣好身段畢露,十八歲的她嬌體婀娜,容顏嫵媚,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最得老茹的寵愛,兩個人邊涮肉邊吃酒,美人兒溫情款款的不時在他耳邊再說些綿綿情況。當真是快活似神仙。 忽然,管家出現,站在門口躬了身子。 茹常有些不悅,他在府中自得其樂的時候,是不許人打擾的。不過明知如此,管家還是出現了,料來是有要事的,茹常便從似荷酥滑如脂、粉膩玉球般的雙峰間抽回大手,蹙眉道:“什麼事?” “回老爺,通政司右通政使張安泰求見。” “哦?” 茹常色眯眯的老眼登時清冽起來:“通政司張安和。”一個心” “是,老爺,他風…攜帶了厚禮!” 管家笑了笑,聲音放低了些:“他是乘輕車、着便服叫的邊門,是不風…?” 茹常沉沉一笑,擺手道:“不見!就說老夫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概不見客。” 管家一怔,忙應道:“是!” “慢着!” 茹常喚住了他略一沉吟,又道:“記着,再有任何人來,統統都是這般回答,一個不見!” “是!” 管家轉身去了,似荷柔若無骨的腰肢一扭,蛇一般偎進他的懷裡,柔荑輕輕撫弄着他的鬍鬚,嬌聲道:“老爺,人家這般知道規矩怎麼還不肯見呢,老爺不是一向與人為善的麼?” 茹常嘿然一笑,說道:“有些時候,還是獨善其身的好!” 此時,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文澤攜帶了一份厚禮,也來到了寧國駙馬梅殷府上。 朱元璋有十六個女婿最喜歡的就是這位次女寧國公主的駙馬。建文帝當初派他統兵四十萬駐軍淮上,阻擋燕軍南下,可以說是把朝廷最大的一支武裝力量交到了他的手上。可這位仁兄也是個徒具其表、只會誇誇其談的廢物,以四十萬對十餘子,根本不敢出戰,只好裝聾作啞。 燕王繞過淮安,涉泗水、取道揚州南下,他“不知道”;燕王過長江、奪取金陵,他“不知道”到最後燕王得了天下,登基稱帝,他還“不知道。”這位帶著四十萬兵,專為阻擋朱棣而去的大將軍彷彿到了世外桃源,什麼都不知道,最後朱棣連道聖旨都不給他,只憑寧國公主一封家書,這位仁兄就臊眉搭眼地回來了。 以上,就是文人所修史書中的記載不過按照他們的說法,這位梅駙馬乃是忠義之士他堅守淮安,寸步不讓還害去朱棣勸降的使者耳朵和鼻子,朱棣無奈,才繞道泗水,進攻江南,等朱棣得了天下,逼着寧國公主寫了封血書去勸他回京,梅駙馬問起建文帝下落,得知建文帝已死,這才大哭祭奠一番,交出兵權回到金陵,在永樂皇帝面前,面對他的慰問,還不卑不亢地說了句:“勞而無功!” 聽起來當真是錚錚鐵骨,義薄雲天。可這位仁兄帶著建文帝最大的一支主力部隊,是去阻擋燕王朱棣的,不是遊山玩水去的。燕王兵臨城下勸降不得,轉而繞道泗水,那就不關他的事了?朱棣都過了長江了,他還守在淮安想擋誰呢?他擁兵四十萬駐紮淮安,外邊連個探馬都不派麼,等到公主來了家書,他還假惺惺地問起建文帝下落,莫非他守在淮安,兩耳不聞城外事的? 這麼龐大的一支軍隊,和朝廷完全不通音訊的麼?至少他是要請餉請糧的吧,怎麼也該跟戶部打打交道的。燕軍兵臨長江北岸,建文帝火燒屁股一般到處募兵回援,居然把他派去阻擋燕王,如今反落在朱棣背後的四十萬大軍給忘了,都不派個人去要他回師救援? 如此種種,根本經不起椎敲,經一支春秋妙筆矯非飾過一般,偽君子就變成忠義之士了。所以朱棣很看不起他,不過卻也正因為他的行為叫人看不起,朱棣才能順利打過長江,順利佔領金陵,如果他當時揮軍在燕王背後作戰,朱棣也是很頭疼的,這也算是他為靖難立下的一樁大功勞,所以他回京後,也成了靖難功臣,朱棣不吝封賞,加封他為榮國公。 榮國公比駙馬還要高一等,因此這寧國駙馬府的匾額就移到二進院落去了,大門上懸掛的是榮國公府四個大字。 門房進去稟報一番,榮國公就叫人把他迎進去了,暗暗輟在後面的潛龍探子,立即把這個消息送回了輔國公府。 輔國公府,夏潯一家人也在吃火鍋。 遺憾的是現在還沒有辣椒,只以蔥姜蒜和芥末代替,這些佐料雖也是辣的,與辣椒卻是不同的味道,對吃過辣椒的夏潯來說,總覺得差了些味道。夏潯一邊吃着火鍋,一邊暗暗琢磨:“聽說永樂皇帝的艦隊,是到過美洲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的去過,弄回來點辣椒才好要不這輩子我是吃不上了。” 同桌坐著梓棋、謝謝和蘇穎,思楊和思潯正玩着幾件小孩子的玩具,比她們還高的不倒翁、木馬等等這些玩具都是茗兒送的,有的就是茗兒小時候用過的玩具,這兩個小傢伙在海島上沒玩過這樣的玩具所以一直樂此不疲。 小荻和幾個丫環侍立在一旁,其實夏潯是想叫她也入座的,可小荻不肯,丫環就是丫環,再受主人寵愛也是丫環,與主人一家同席,算是哪門子說法?勸得急了,謝謝在旁邊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老爺非要讓小荻入席呢,那就認子她做義妹吧,要不然也真是難為了她。” 這句話一出口,夏潯就蔫了,揉揉鼻子,悶頭對著羊肉用勁兒。現在已經明白小荻的心意,叫他認小荻做義妹,他怎麼肯?收小荻入房的事他還沒對人說過心意既定,也就不急在一時了,總得找個妥善的時機,再對肖管事講。不如”他覺得機警如狐的謝謝好象察覺了什麼,那雙慧黠的眸子,好象有直入人心的力量。 小荻站在蘇穎背後侍候着,正好面對著夏潯,那雙含情脈脈的眸子,便常常望着夏潯出神偶爾與夏潯的目光一碰,頰上便透出淡淡的紅暈,悄悄閃過了目光去。她已經知道什麼叫“暖床”了,現在她滿腦子都是“暖床。”對於“曖床”的細節,其實她只是一知半解,很多東西她確實是似懂非懂的,她只知道要脫光了衣服,光着屁屁,然後……然後……然後她就不知道了。 可是越是這樣,想象的空間越大她離着炭火還遠,卻想得眼餳耳熱比正在吃酒的蘇穎臉蛋兒還紅。 她很想知道“曖床”的全部細節,她已經很期待從此以後專門為少爺暖床的工作啦,似乎……這比給少爺梳理頭髮更有趣? 一枝小桃花,到了該攀折的時候了……。 忽然,左丹出現在門口。 輔國公府的人現在都認識他了,都知道他是公爺的手下人,卻不知道他具體負責幹什麼,反正這人神出鬼沒的,國公該帶著人出現的時候,總是看不見他,不該手下人出現的時候,他總是莫名其妙的出現。 夏潯看見了他,摸出手帕擦擦嘴角,向梓棋她們說道:“你們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夏潯帶著左丹到了旁邊的小書房,左丹便把監視得到的消息對他敘說了一遍,夏潯聽了沉吟起來:“茹常……”梅風…,一個比一個出入意料啊…” 左丹道:“是,現在的情形,撲朔迷離,難以辯認。榮國公接見了周文澤,卻未必不是看他實權在握,又有厚禮。茹常避而不見,可張安泰在門房待了那麼久,如果想通報什麼消息,雖然沒見着茹常本人,也未必就不能通報消息。這兩個人…,一個兵部尚書、太子少保、忠誠伯;一個駙馬都尉、榮國公,沒有把握,實不宜貿然應對,屬下還須進一步查證。” 夏潯問道:“你打算什麼查證?” 左丹答道:“繼續盯着他們!” 夏潯搖搖頭道:“繼續盯着是沒錯,不過這樣做太笨了,等咱們確認了誰才是咱們要找的人,那就失了先機。我告訴你一個法子,絶對管用。 左丹精神一振,連忙道:“請國公指點。” 夏潯笑吟吟地道:“他們同時求助兩人,可能這兩個人都是他們的幕後主使,也有可能其中一個只是用來散佈煙霧,要確認,很容易,查查張安泰、周文澤跟這兩位中的哪一位走動較近就成了!” 左丹道:“大人,張安泰和周文澤與這兩位公、伯,素無來往。” 夏潯搖搖手指,說道:“記住我對你們說過的話,排查嫌疑人,有一條重要線索,那就是時間綫。現在他們之間沒有往來,那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化明為暗,可是曾經的時候……他們卻不會想到會有需要他們藏在陰溝裡活動的這一天。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確定了懷疑人選就好,查查這位駙馬還有那位尚書,建文朝的時候,誰和周文澤、張安泰走動密切!” …求月票!求月票!快被土豆爆菊了!土豆……”直徑很大的呀,護菊求月票!未完待續

第454章 借刀、借勢 “年夜人,卑職查到了,梅殷任山東學政的時候,吏部考功郎中周文澤正在濟南擔負布政司督糧道,兩人那時就交情深厚,周文澤這個吏部考功郎中的肥差,還是梅殷幫他活動到的。” “唔,茹常那邊呢?” “茹常原任吏部尚書,同周文澤、張安樂都認識,不過跟吏部尚書打交道的官兒多了,這兩個人與他的交往其實不算突出。” “嗯,繼續盯着他,直到確認他與此事沒有關係。” “是!” “梅殷那邊,從現在起,全面關注,我要他的痛處!” “是!” 見夏潯再無其他叮嚀,左丹欠了欠身,悄悄退了出去。 門關上,夏潯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宴席上梅殷臉上總是若有若無的笑意,此刻回想起來,似乎就像籠在一層霧裡。這個梅殷怕是脫不了干係了,新朝已經建立,武力匹敵,建文朝完敗,想要和平演變是不成能的,建文舊臣以前可以是為了朱允炆,而現在則是為了他自己。 他們維護朱允炆的目的,可以裏邊有他們的信仰和理念的成分,可是也沒必要把他們想得如何高尚偉年夜,這裏邊同樣有他們自己的利益所在,朱允炆就是他們的利益代表。而今,建文朝已經成為過去,皇帝他們是推翻不了的,他們唯一要做的,只能是把新皇帝釀成他們的代辦署理人,釀成他們的利益代表。 要做到這一點,他們就只能對北平系功臣倡議反撲,取而代之,從而左右夭子。合作是不成能的,除非他們甘心附庸于北平系功臣,從他們指縫裡露出來的利益裡分一杯羹。如果是個想得開的官員,或者在建文朝也不甚滿意的官員,他們是會欣然接受的,可是對建文朝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些年夜人物要他們俯首低眉,向這些原來只是區區北平一府之地的初級官吏們邀寵買好,他們接受不了。 所以他們的這種反應也就正常了,以梅殷來同樣是駙馬都尉,有的駙馬是吃閒飯的,有的駙馬就年夜權在握。太祖朱元璋生前,他是唯一的顧命年夜臣,在洪武朝就是寵臣;到了建文朝,危急關頭朱允炆能把手中最強年夜的一支武裝交到他手裡,可見他也是極受重視的,現在卻受到羞辱和冷落也許在旁人看來他如今的待遇已經算是恩寵可對他這種被朱元璋、朱允惦兩代皇帝寵慣了的人來,他受不了! 可是,為什麼要選擇我? 在靖難功臣裡面,我應該是最無害的一個呀。 難道,柿子先挑軟的捏? 夏潯微微地冷笑起來。 人不犯我,我不監犯,人家既然弄始打他主意,他也不會手軟的。可是暗害行刺一類的手段雖然最為簡捷,卻不克不及使用。打打殺殺,甚至搞暗害那是官場年夜忌,一旦被人抓到痛處,那就前程無亮了。這麼幹,還把年夜老闆放在眼裡缸就連年夜老闆,也得擔憂終有一天會跟他來這一手。 在官場上鬥,就要按官場的規矩來。 只要在年夜老闆的可控規模之內,依照官場的遊戲規則來,怎麼玩都沒關係。 夏潯現在要做的,就是抓梅殷的痛處,如果這人滴水不漏、無懈可擊,那就幫他製造痛處,至于還擊。”那是以後的事了,如果可能,他還是要儘量避免自己出手。他這麼陽光、健康、與人無害的形象,怎麼可以釀成陳瑛、紀綱那種人人側目的酷吏? 借刀殺人,才是上上之選! 梅殷自從那日周文澤登門造訪之後,就深居簡出,閉不見客了。 他其實不是一個庸人,朱元璋十六個女婿,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官宦子弟,他能在這麼多人中雀躍而出,受到朱元璋的欣賞和溺愛,又豈能是個毫無心機的笨伯。 也許,他臨危受命,卻缺少力輓狂瀾的勇氣和決心,所以幹出那種駝鳥姿態,惹人失笑,可是一個人,一生中有幾多機會遇到需要以生死為賭注的抉擇時刻?以駙馬的身份擔負山東學政,他要幹出點政績來固然不難;以受到皇帝最寵任的駙馬的身份,他要做什麼事固然可圈可點,所以,一直以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很完美的。 除守淮安那一次。 那一次,他不敢賭命,所以不敢拚;他惜名,所以不想降;於是,他空擁四十萬年夜軍,掩耳盜鈴地守在淮安,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 這一次,不是生死抉擇,可他也不是最受皇帝器重溺愛的寧國駙馬了,所以面對楊旭倡議的試探性進攻,他束手無策。周文澤已經求到他頭上,可他完全想不出該用什麼手段去解決。如果是以前,他只需要句話,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可現在,他的話能左右得了楊旭麼?在楊旭的宴席上,他寧國駙馬,也不過就是個陪客罷了。 梅殷愁眉不展,正在發楞,駙馬府管事梅二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梅殷精神一振,急忙問道:“有回信了?” “是,老爺,這是老奴丙丙收到的條子!” 梅殷從梅二手裡一把搶過紙條,急急展開看了兩遍,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 梅二躬身候着,他從就是梅氏家奴,當初梅殷尚寧國公主,做了駙馬,他就被汝南侯梅思祖撥來侍候梅殷,後來梅思祖因受胡惟庸案株連,滿門抄斬,他的家人也都被梅殷接過來安設了,從此對梅殷就更加忠心耿耿。他不知道駙馬在做甚麼事,也不想問,他只要盡到一個忠仆本份就成了。 梅殷尋思片刻,忽地道:“估摸着,三天後,皇后娘娘就到京城了。” 梅二沒有答話,只是欠身聽著。 梅殷又道:“去聚賢樓訂桌酒席,再給皇二子高煦王爺送份請柬,明日末時,我要請王爺赴宴,飲酒。” “是!”梅二應了一聲,退出了房門。 陳瑛回京了整理],帶了考城縣令詩曉寒、拘了歸德知府孫廣和,還有各種人證、物證,連人帶工具拉了滿滿三年夜車。以陳瑛都察禦使的權力,六品以平官員可以立即拿問,這就是戲台上常的八府巡按了。但五品以上官員卻需皇帝決計。 陳瑛查閲了手下一百多個禦使的全部履歷資料,找到了一個巡漕禦使,老家正是考城,於是他明修棧道,派了一個尋訪使吸引孫知府的注意,捎帶著把他不甚安心的河南道禦使也給拖住,自己則迅速與這名正在漕河執行公務的年輕禦使取得聯繫,封官許願一番,帶著他回了考城,去見他爹本地士伸王老夫子。 陳瑛從王老夫子那兒,已經瞭解子足夠多的資料,不過這些究竟結果只是民情,要想鐵案如山,就得考城知縣倒弋,獲得官方提供的第一手資料,於是就有了王老夫子當街攔駕,把詩縣令誑進家門的情形。等陳瑛掌握了確實的證據,他就不擔憂孫知府會反咬一口了,當下毫不客氣地把他拘拿進京聽參了。 一到京師,陳瑛即刻召見吳有道、黃真,集合他們掌握的罪證,連夜寫好彈劾奏章,第二夭一早,熬得兩眼通紅的陳瑛就意氣飛揚地上殿去了,儼然一個反腐鬥士。 都察院辦案子與錦衣衛可不合,錦衣衛只要有駕貼,就算莫須有也可以拿人,拿了人沒有證據他們也能拷問出證據,一隻白兔他們能逼得自己認可是年夜笨熊。而陳瑛究竟結果還得講究真憑實據,朝堂上,陳瑛把人證、物證一一呈上。 永樂皇帝聞言年夜怒,他即位三年夜詔,特意提到廉政愛民,還有人敢頂風作案,這且不,通政司竟敢為虎作倀,閉塞聖聽,這還得了? 皇帝高高在上,綫人就是百官,官員們若是欺上瞞下,皇帝豈不成了傀儡?他立即下旨鎖拿周文澤、張安樂、孫廣和,關進刑部年夜牢,命令都察院會同刑部、年夜理寺共同審理此案。又罷考城縣令詩曉寒官職,留任聽用,戴罪立功,立即趕回考城,開歸德府倉賑濟災民,減免稅賦,招迴流民,妥善安設。 一時間京畿震動,官員們都惶惶不安起來。這件事可年夜可,問題是陳瑛是那種生怕事不年夜的人,並且朱元璋最恨貪污,朱棣頗有乃父之風,天知道這事會不會演釀成一場浩浩蕩蕩的整風運動。當初那空印案,最初也不過是洪武皇帝考校錢谷書冊時,意外發現有外省計吏持空白帳冊到戶部來呈報收支隨時填用,隨後便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年夜整頓,百餘名官員被殺,數百名官員貶官流放。 (註:吳晗的《朱元璋傳》,引《明史》,空印案殺了七八萬人。如果屬實,那年夜明官場那時有關的、無關的所有部分官員和胥吏就都殺光了。綜合方孝孺所作的《先府君行狀》及《葉鄭傳》等資料闡發,株連官員應為數百人,其中殺百餘人)。 陳瑛風風火火地行動起來,但凡是有點屁股不乾淨的官員,都恨不得張安樂和周澤文那兩個禍害早死早托生,問題是,他們已經被關進了刑部年夜牢,除非老天爺開眼,一個雷劈進刑部年夜獄,否則,他們又壽麼死得了呢? 第455章 拈花為劍 刑部年夜牢,官監。 官監裡空空蕩蕩的,朱棣即位後,這裡曾滿滿鐺鐺的,全是犯官及其家春,如今該殺的殺、該放的放、該流配的流配。家眷們的命運也年夜體相同,要麼重新成為官太太、官姐、公子少爺,要麼淪為官奴習匠,雜差綳上,或者教坊司裡唱曲兒的。 固然,還有些分派到功臣家為奴的,因為功臣府邸還沒建好,仍然滯留在監獄裡,好比分給夏潯家裡的兩百多人,不過他們已經由官監挪到普通監去了。 唯一不合的,只是牢牆上的塗鴉又多了些,無聊的監犯可以看看解悶。那些詩詞和繪畫雖然雜亂不堪,卻是從洪武初年到現在,不合時間段不合監犯的傑作,其中有些人早已作古,有些人現在還高官得做,有些人已告老還鄉含貽弄孫… 可是當他們關在這裡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命運,所以那些詩作哪怕是一首打油詩,也包含着他們迴首一生的感悟和生死關頭的體會,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人一生的寫照,而這些人的人生,莫不精彩紛呈,足以讓花上許多時間去逐一品味、感覺。 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澤文、通政司右通政張安樂、歸德知府別廣和,就在那兒打量着牆壁上凌亂的詩詞歌賦在消磨時光,因為他們沒有另外事可做,他們不是政治犯,而是貪污犯,為了避免他們串供,影響案情的偵破,三個人的牢房隔得足婆遠,遠到他們看不見彼此,根本無法交談。 可是不久之後,張安樂牢房前多了一個人,獄卒的服裝,可那神情氣質,卻不像個獄卒,他和張安樂隔着柵欄,一言我一語,悄悄地着甚麼。 張安樂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抓着柵欄,掌背上的青筋都綳了起來,也不知他用了多年夜的力氣。 站在對面的人,面孔掩在昏暗的光線下,聲音幽幽,好象催眠的歌曲一般:“張年夜人,想清楚,何去何從,全在一念之間!” 張安樂嘶啞着嗓子道:“難辦…真的沒有另外體例了麼?” “沒有!駙馬現在也只能自保。知道,我們對的不只是一個陳瑛,他背後還站着楊旭,站着輔國公。” “可是…” “張年夜人!也做了一輩子官,怎麼還不明白?要麼,甘于平庸,不要選擇。既然選擇了依附,獲得了榮華富貴,就必定得承擔可能的後果。成王敗寇,事已至此,何必再一些無益的話?” 張安樂慢慢垂下頭,不語。 牢房外面的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道:“張年夜人,不要心存僥倖,太祖遺制,貪墨六十貫,剝皮揎草;得了幾多好處?豈止是貪墨,那份奏章一壓就是兩個月,這是任何一個皇帝也不克不及容忍的,放任這等作為,皇上豈不都成了聾子瞎子,任由臣子擺弄的傀儡?” 張安樂嘶聲道:“我為駙馬降生入死,叫我向東不敢向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駙馬就不克不及伸手搭救於我麼?” 牢房外面的人沉聲道:“們這次出的事,可與駙馬沒有絲毫關係!張年夜人,這是自己貪得無厭,自招災禍! 張安樂啞然,他很想辯白,如果不是因為聽從駙馬的叮嚀,對輔國公楊旭,他這件事也不會被人揭發,可他已萬念俱灰,連辯白的力氣都沒有了。 牢房外面的人道:“張年夜人,人生倉促,不過百年,早死晚死,終須一死。如果肯痛痛快快地去死,的家人可以保全,並且會受到駙馬的照料,駙馬會包管他們衣食無憂,過上十年八年,這件事已經被人遺忘了,還會想體例放置的子嗣作官。 不肯死,最後還是一死,並且將死得苦不堪言,可是拖駙馬爺下水”亨哼!駙馬可未必死得了,不管怎麼,他究竟結果是現今皇帝的姐夫,可是到那時候,誰還管的家人?張年夜人,這條性命,已經不保了,就不考慮考慮身後之事麼?” 張安樂面孔扭曲,頰肉不時抽搞一下,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抬起眼睛,一雙發紅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外面那個人,啞聲道:“我……可以死!駙馬他……” 外邊那人欣然道:“安心!駙馬不單會包管照料的家,並且……時機合適的時候,還會搞死夏潯,為復仇!” 張安樂慘淡笑道:“好!請駙馬爺,記得他的許諾!” “安心,人無信不立!為駙馬而死,駙馬豈能不予的家人妥善照料?就算不在乎九泉之下的是否瞑目,駙馬爺也不克不及讓活着人的寒心不是?” 張安樂點頷首,緩緩回到囚床前坐下,獃獃望着牆壁發楞。 站在柵欄外的人還沒走,過了片刻,張安樂冷冷地道:“一定要親眼看著我自盡,才肯安心麼?” 外邊那人乾笑一聲,向他抱了抱拳,轉身離去。腳步很輕,靴底輕輕擦着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一條蛇游過,他的下一個游的目標,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澤文。 陳瑛又熬了一個通宵,這一點連他手下那些人也都佩服得很,都禦使年夜人那瘦削的身子,恍如就是鐵打的,一旦手頭有了案子,他就能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地工作,一早上依舊精神奕奕,這一點,很多人可辦不到。 只是陳瑛這麼能幹,他手下的人就跟着遭了罪,也得陪着忙忙碌碌,今夜不眠。 一年夜清早,陳瑛喝了杯釅茶,吃了兩塊點心,正籌算去刑部提審監犯,一個穿戴刑部公服的差人急倉促地走了進來見了他便打躬施禮道:“都禦使老爺,人奉刑部正堂雒年夜人之命有請老爺,馬上去一趟刑堂。” 陳瑛笑道:“哈哈雒尚書比本官還要性急…” 那差人苦笑道:“都禦使老爺,雒老爺不急不成。昨兒晚上,張安樂、周澤文在獄豐雙雙自盡了!” “甚麼?” OO陳瑛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惡狠狠站起身來,盯着那差人,好象一匹餓狼,把那差人嚇得倒退兩步。 陳瑛安一定神,立即揮手道:“備轎、備轎,立即去刑部!” 刑部年夜堂,地上趴了一排獄卒,已被拷打的皮開肉綻,刑部尚書雒僉怒不成遏地喝問着:“兩個人怎麼會同時自盡?本官叫們好生照料,為何無人巡視直到天亮才覺察有異!有沒有人擅入牢房,有沒有人接觸他們,招!給我招!” 年夜堂外,陳瑛和倉促趕到的年夜理寺卿江林傑撞個對面,兩人互相拱了拱手,顯然江林傑也知道周澤文、張安樂自盡的事了,神色十分凝重,兩人沒有多,立即並肩走進年夜堂。 “陳年夜人、江年夜人!” 一見二人進來,雒尚書便急忙離開公案迎上前來:“昨夜,周澤文、張安樂自盡了。” “自盡?” 陳瑛的目光從那些皮開肉綻的獄卒身上冷冷瞟過,雒尚書道:“是,從目前勘察的情況來看,當是自盡無疑。牢房的鑰匙由兩個獄吏共同持有,一個守在牢中,一個在牢外,沒有他們共同開啟,沒人進得去,周澤文兩人是用衣帶在牢中自盡的……。” 雒尚書將兩人讓到堂中,着人看座,又道:“本官正在拷問,獄卒們到了後三更,都偷懶歇息去了故而不曾發現。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歸德知府孫廣和還活着……”。 陳瑛臉色僵硬地嘆了。氣失望地道:“一條魚,活着又有甚麼用……。” 消息迅速傳開了很多官員聽到周澤文、張安樂自盡的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鬆了。氣。他們未必介入了這兩個人針對輔國公楊旭的什麼陰謀,甚至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可是他們與周澤文、張安樂卻曾有過其他各個方面的合作,或者互相輔佐的事情,那些未必就是能拿到檯面上來的光彩事。 這兩個人自盡了,也就斬斷了一切後患,忐忑不安的心情放鬆下來,他們的感激便油然而生。眼下風聲正緊,他們是未便祭奠或者到這兩個人家中慰問的,不過可以預料的是,等風聲平息下來,這兩位官員的家人只要找到他們頭上,他們一定會盡最年夜可能予以幫忙的,投桃報李,其實不是正人君子的專利,基本的道義,他們還是要講的。 “周澤文、張安樂自盡了?” 夏潯聞訊後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地道:“他們的利用價值已經消失了,死不死與我無關,頭痛的是陳瑛才對。現在我們要做的,只是盯着梅殷,梅殷在幹什麼?” 左丹答道:“人剛剛獲得消息,梅殷今日在聚賢樓,宴請皇次子煦王爺。” 夏潯聽了一怔,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宴請典王爺?” “是,國公覺得,有什麼不當麼?” 夏潯緘默片刻,突然問道:“慈恩寺舊赴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左丹一怔,不知他怎麼突然問起了這件事情,他還真沒太關注這個,思索了一下,才道:“應該差不多了,集從金陵附近徵調了萬餘名勞役,總計需十多萬人,現在正從各地陸續調來,清理的話,應該很快的。” 夏潯點頷首,道:“繼續派人盯着他,不過不消隨時彙報他的行蹤動作了,需要的時候,我會找。” “是!”左丹慢慢退了出去。 夏潯摸挲着下巴,輕輕笑道:“借勢用勢,拈花為劍,這個駙馬爺,不簡單。好!那咱們就騎驢看曲稿,走着瞧!” 第456章 徐圖後計 聚賢樓上,酒是美酒,菜是好菜,好歌好曲,人嘛,自然都是貴人。 除了朱高煦和宴客的主人駙馬梅殷,受邀的客人還有李景隆和他的兄弟李增枝,南康駙馬胡觀、順昌伯王佐。 朱高煦很開心,十八歲的朱高煦長得魁梧彪悍,已經不下于成年壯漢,四年的戎馬生涯,血與火的洗煉,讓他在彪悍之餘,也多了幾分肅殺的威嚴。 在座的都是他的長輩,不過揖讓一番之後,卻讓他坐了主位,這讓朱高煦心中更是歡喜。不過他很快就敏鋭地發覺,今日這些人宴請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過兩天,母后和皇兄、皇弟就要到金陵了,冊後大典正在熱熱閙閙的籌備當中,靖難四年,朱高煦一直隨父皇在外征戰,和母親、兄弟聚少離多,眼看就要一家人團聚,他也非常歡喜,不過這種歡樂的心情很快就被眼前這幾個面目可憎的皇親國戚給打消了。 他們旁敲側擊的,都在詢問他的皇兄朱高熾性情脾氣如何,有什麼喜好,顯見是在為交接皇兄,餽贈禮物做準備。 “原來,他們不是請我吃酒,只是想要討好我的皇兄,向我這個知情人打聽皇兄的情況!” 一俟弄明白了眾人的心意,朱高煦便怏怏不快起來。原本滔滔不絶的他,很快沉默下來,只是悶頭喝酒。 “靖難四年,與父皇一同出生入死的,是我!數次率兵救父皇與險境的,也是我!可是這夭下,早晚卻是皇兄的……。” 朱高煦越想越鬱悶,記得有一次,父皇兵臨絶境,是他率兵奮勇廝殺,救出了父皇,當時父皇曾輕拍他的後背,對他說:“高熾身子痴肥,體弱多病,你雖是次子,要替為父多多分擔!” 言猶在耳啊,可是皇兄迄今依舊活的好好的,而且還有了兒子。原先,就算皇兄做了太子也不怕,父皇正當壯年,看皇兄虛胖多病的模樣,恐怕還要走在父皇前面。可是……皇兄已經有了兒子,皇后既立,皇太子之位也不會久懸,一旦皇兄成為太子,就算早逝,皇位也是侄兒的,我朱高煦……。” “二殿下!” 梅殷冷眼旁觀,看到朱高煦苦悶的表情,便舉起杯來,笑吟吟地道:“皇上靖難四年間,小王爺追隨皇上左右,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頗有今上勇武之風。我早聽靖難功臣們提起過殿下數度救駕的勇武事蹟,皇上潛邸功臣之中,無論文武,對殿下莫不欽佩敬服。我梅殷也是帶過兵的人,最欽佩的就是殿下這樣萬人敵的勇將,殿下,臣敬你一杯。” “駙馬客氣了,小王只是一介武夫,算不得甚麼。皇兄鎮守北平,武有抵擋朝廷數十萬大軍之功,文能在一團糜爛間把北平政事治理得井井有條,在最艱難的情況下,始終保障了父皇十餘萬大軍的輜重糧草,小王衝鋒陷陣的些許功勞,算得了甚麼?” 李景隆一聽有點不自然了,要知道當初兵困北平的正是他,梅殷和朱高煦一唱一和的,雖然不是在說他,總是有些慚愧,連忙也舉杯道:“噯!殿下此言差矣,北平乃元大都故地,城竊牆厚,堅不可摧,只要想守,自然守得。想那濟南遠不及北平城之堅險,以皇上之龍威,還不是困城三月,無功而返? 真正難處,正在於戰場廝守,再說,殿下只是沒有機會治理政事罷了,如果可能,安知殿下不會比大殿下更勝一籌?呵呵,當然,這些事也就是說說罷了,總之,皇上靖難之初,殿下才十四歲,以十四歲的年齡,自領一軍,東征西殺,這樣的名將,除了十三為相的甘羅,我李景隆還想不出古往今來,誰能比得上。殿下與甘羅一文一武,足以輝耀千古了。” 順昌伯王佐原是軍中一個都督,一聽這話頻頻點頭,說道:“曹國公這話說的對,老朽軍中許多袍澤,無人不知殿下英名。眼看著皇后娘娘和大殿下、三殿下就要到京了,你看,我等為了送些什麼禮物,還要詢問二殿下,還不是因為不熟悉麼。可要說起二殿下您,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啊。” 梅殷道:“這話在理。大殿下接長文治,二殿下精於武功,一文一武,便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如今,皇后娘娘馬上就要正式冊立了,而皇太子之位依舊虛懸着,依我看,恐怕皇上也是左右為難,如果能大殿下的尖、二殿下的武合而為一,那才遂了皇上心意,呵啊…” 朱高煦聽得心中一動,忽如撥雲見日,心中透了一絲亮。 “對啊!皇兄馬上就要到京了,為什麼不同時冊立皇太子,莫非……?我陪着父皇,四年出生入死,父皇一定是喜歡我多些的。武將們,肯定是更加信服於我,這些皇親國戚、勛卿功臣們也不例外,除了我比皇兄出生晚些,哪一樣我不比他強,難道……我就沒有一爭之力麼?” 想到這裡,朱高煦的心突然跳得急驟起來… 還是那間光線昏暗的房子,似乎這裡終年不見天日似的,而那坐在桌後的人,也始終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彷彿他一直坐在那兒,就像一位苦行的僧人。 他靜靜地聽著對面的人向他稟報着,刑部大牢裡,周澤文和張安泰自盡、聚賢樓上梅駙馬宴請二殿下,輔國公楊旭去工部研究起建大報恩寺……。 等那人說完了,他輕輕地笑了笑,說道:“楊旭,倒是識時務。” 那人道:“是,把二皇子綁在身上,那楊旭投鼠忌器,夠聰明的話,他就得及時收手,要不然一定惹火燒身。老侯爺說,老爺這一計實在高明,咱們的凶險總算是化解了,以後,他就算抓到了梅駙馬的甚麼把柄,想要動什麼手腳,也得思量思量。” 坐在桌後的人輕輕搖了搖頭,微微昂起頭來,一縷光線斜斜地照過來,照在他寬廣而稍帶些皺紋的額頭上:“這不夠,遠遠不夠,如果我們只是想自保,那當初又何必最好手]打去招惹他楊旭?他不敢動,我們還是要動的。” 對面那人吃驚道:“楊旭只是過張安泰和周澤文,就懷疑到了梅駙馬的身上,這人精明的很。咱們已經引起了他的警覺,眼下還宜有所動作麼?” “為什麼不能?整一個人,不一定要直接從他身上下手。 楊旭不就巧妙地利用了歸德知府那個與咱們毫不相干的貪官,拔掉了咱們的周澤文和張安泰,還暴露了梅駙馬麼?”對面那人遲疑了一下,說道:“老侯爺的意思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正是靖難功臣們氣焰熏天的時候,咱們應該多多隱忍,徐圖後計。他說,還請老爺顧全大局……… “放屁!我正是為了大局,不然為的什麼?” 桌後的人輕輕一拍桌子,對面的人馬上閉嘴,那人低下頭來,陽光照到了他頭頂束巾的髮髻上,他沉聲說道:“現在看來,似乎是對咱們不利,實則不然。楊旭已經開罪了五軍都督府,那朱能、丘福兩人都是功勛卓著、威望崇高的老將,豈能容忍楊旭欺上門去?等他們回京,這就是楊旭的對頭! 朱高煦勇悍無賴,野心勃勃,決非甘居人下之人,何況,這四年中,他又立下赫赫戰功,如今把皇位拱手讓與大哥,他肯?只要他不肯,爭嫡就是必然的,咱們的力量就可以托庇於他的名義之下,逐漸壯大起來,此時偃旗息鼓,徐圖後計,豈非坐失大好良機?” “老爺說的是!” 坐在桌後的人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為了整楊旭,咱們想東山再起,必須得遏止靖難功臣們的氣焰,要想對付他們,只有通過皇帝下手”亨!狡兔走,走狗烹的事,自古雄才大略的帝王們干的還少嗎?我就不信,他朱棣能例外。 只要我們……製造一種勢,讓他覺得,昔日的功臣們,已經成為來日的威脅,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動手!這個勢,本來是想利用靖難功臣們的驕橫跋扈,可惜,他在金殿上諄諄告誡靖難功臣的一番話,讓這些驕橫跋扈的功臣們都收斂了許多,哼!都是那些禦使言官們誤事! 不過,只要挑起朱高煦對皇位的貪念,就不是他一番話便能打消的了。我們得想辦法把靖難功臣拖進來!胡惟庸案、李善長案、藍玉、案、空印案,每一樁大案都株連甚廣,這些大案都是當皇帝覺得某一種苗頭必須打消的時候,逮住一隻出頭鳥,以此為突破口,展開一場大清洗的。明白?” “明白!” “我們這一次造的勢,就是爭嫡!選擇的出頭鳥,就是楊旭!畢竟,我們已經在他身上投注了太多心血。當然,如果他夠乖覺,而又有人搶在他前頭跳出來,我們也不介意換一隻出頭鳥來抓,不過眼下,最容易下手的,依舊是他!” “是!那麼……老爺打算從哪兒下手?” 那人沉默片刻,低低地道:“卑彼之道,還施彼身!從東海下手!” 對面站着的人失聲道:“雙嶼島?” 那人沉沉一笑,說道:“不錯!雙嶼島!” 夜晚。 琉璃屏風、妝台梳鏡,桌上兩枝紅燭,把一層淡淡的暈黃灑了滿室,如夢似幻。 錦榻垂着薄薄的紗帳,帳中,黃花梨木的精雕大床上,一雙男女正在恩愛纏綿。 蘇穎俯在榻上,光滑的脊背、腴潤的腰肢,再到豐碩渾圓的臀部形成了一道曼妙起伏的曲綫,淡淡的燭光映在她的肌膚上,在渾圓的臀丘上映出一弧誘人的光痕。 她那修長健美的雙腿並得緊緊的,可是卻禁不住夏潯的愛撫,那大手在圓滾滾的美臀上撫摸了一陣,便沿著又深又緊的股縫強行探進去,不知觸到了什麼要害,她啊地一聲驚呼,那最後的武裝便告瓦解。夏潯便低笑着伏上去,兩隻手遊走着,貼著腴潤的小腰再滑到胸前,握住了被壓得變形的一雙飽滿玉峰,同時,一根火熱的魔杵便抵住了那團柔軟得像要化開的臀肉,好象燒紅的刀子刺進一團凝固的黃油……。 蘇穎比起梓棋和謝謝,身子要成熟豐腴許多,大概正是因為她比較豐滿的體態,所以雖已生育兩個女兒,那身體依舊充滿無窮的魔力,尤其是這種從背後的進入,拋開那豐軟柔綿的觸感不談,裏邊也有種層巒疊嶂的感覺,每一探入,就似連破數關,入得艱難,出也不易,好象吸吮似的,緊緊地裹住他,尤其是蘇穎那長期滸泳變得極為有力的腰肢和雙腿擺動起來時,簡直就似把他拋到了天堂之上! 今晚,夏潯是專屬於她的,因為明夭她就要回雙嶼島去了。 本來夏潯不捨得她這麼早走,不過頭一次來,顯然不能待得太久,因為原本是謝謝、梓棋和她,一起幫助惜竹夫人維護羊角島的潛龍基地,以及專屬於夏潯的走私航線運營,幾個人一下子都離開了,她不放心、夏潯也不放心,她需要先回去。 因為將要分別幾個月,夏潯不捨得,她同樣戀戀不捨,兩個人都傾盡全力,用盡手段,竭力取悅着彼此,也不知用了多少花樣,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兩個人已變成了面對面的姿勢。俯在背上,那是征服的姿勢,這個時候,才是彼此的心貼得最近的時刻。 “啊~~~啊啊…” 在蘇穎特別的嬌吟聲中,兩個人緊緊擁在一起,夏潯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深深扎進沃土的大樹,被牢牢地固定在那兒,可是……可是那根系卻是屬於大地的,牢牢地捆縛在他的身上,有力的雙臂雙腿牢牢地纏着他,過了許久,兩人還能感覺到彼此劇烈的心跳。 彷彿回了魂的蘇穎睜開濕成一汪水的雙眼,看著夏潯汗涔涔的英俊臉龐,忽又害羞起來,於是她就把依舊發燙的臉蛋貼到了他的胸口,用豐滿的嘴唇啄吻着他的肌臏… 夏潯撫摸着她頭頂滑順的長髮,柔聲道:“最遲…開春的時候,帶著咱們的寶貝女兒,再回來。” 時候的蘇穎,是百依百順的。 “潛龍基地經過三年多的發展,已經自成一個格局,又有惜竹夫人的照料,你不用太操心,運營航線這邊,才需要多費些心思。” “嗯!” 夏潯的手微微停了一下,目光有些深邃起來,在蘇穎的耳邊,他又低聲囑咐道:“咱們在那裡的一切,依附於雙嶼島的存在。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你多關注一下許滸那邊的情形,我雖替他出了。惡氣,可五軍都督府未必沒有後着,縣官鼻究不如現管啊…” PS:俺發覺俺越寫越好了,你發現了沒有?沒眼光的不許發言!認為俺說的有道理的,請投票支持,你有啥票,就投啥票,看俺多民主乏。 第457章 投石問路 皇后娘娘與年夜皇子、三皇子、道衍年夜師、英國公張輔等留守北平的人員今日就要到京了。朱棣下旨,特意休朝一天,滿朝文武齊至燕子磯,恭迎皇后娘娘過江。 其實朱棣六月份即位,如果徐妃等人即刻南下,原也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才到,可是這四年裡,北平、永平等地一直是在燕王府的直接控制之下,現在北平王府人員全部南下,要對處所上做些放置,把各種權力從王府再移交給處所,一切放置妥當,這才延至今日。 今日到燕子礬恭迎皇后的不只是在朝的文武百官,致仕官員、士林名宿、勛臣功卿、皇親國戚,還包含僧尼道士都要來,這些落髮人不只是來迎接國母,同時也是為了迎接道衍,道衍和尚被任命為僧錄司左善世,主管天下落髮人,在京的各寺院道觀自然要派人相迎,各路人馬正陸續從京城裡趕來,燕子礬已經擠得滿滿鐺鐺。 好在,負責平安事務的紀綱雖是頭一回主持這麼年夜的盛事,各個方面放置的倒也井井有條,他事先就劃分好了不合的區域,前來迎接的各色人等依照身份別離等待在不合的處所,這樣一來雖然擁擠些,秩序也就井然有序了。 碼頭上,禮部高搭綵棚三丈六,紅綾高掛,旌旗飄揚,歌舞聲樂均已到位。因為考慮到等待的時間長短難以確定,而迎接皇后娘娘的各路人馬中難免有些羸弱老病者,怕他們站不了太久,道路兩側還紮了許多棚子,容等待者坐下等待,棚中還有茶水伺候。 二殿下朱高煦呈現了,他平時都是一身箭袖,做武人服裝,今天穿戴卻十分隆重,頭戴翼善冠,身穿盤領窄袖紅色袍腰繫一條犀角玉。帶,濃眉年夜眼仍舊是英姿颯烈,舉止間卻變得十分的沉穩。他不竭地行走于各個棚子,向認識的、不認識的王公年夜臣們含笑問好行走間,掛上玉帶上的兩方壓袍玉珮只是微微有些晃動,如此年紀,這般沉穩凝煉,許多老臣看在眼裡,都暗暗頷首。 朱高煦尚武,除能征慣戰武藝高強的老將能叫他欽佩信服,見了面會恭敬親切一些對其他人平素都不年夜理會的今日卻不知是因為他的母后就要從北京趕來還是什麼原因,變得彬彬有禮,對勛戚功臣、皇親國戚乃至文武百官都十分客氣,這樣謙和有禮的態度,自然也贏得了許多初度見到二皇子的人的好感。 “殿下,您在這兒呢,錦衣衛紀指揮使正在找您呢。” 朱高煦剛從一個帳蓬裡慰問了些老臣出來,迎面就撞上一個錦衣衛軍官看服色,該是個千戶。 “哦?”朱高煦也知道今天是由錦衣衛全權負責放置整個接迎儀式的平安,不知紀綱找他作甚問了問紀綱的所在,便舉步走去,那個錦衣千戶立即向人群中打個手勢,典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檢查平安防務去了。 碼頭一角,扎着一頂帳蓬,這是紀綱的臨時指揮場合,幾千名禁衛軍、錦衣衛的放置調劑,都從這裡一條條發出命令,各個處所有什麼風吹草動,也都是直接報到這裡,確保整個接迎儀式不出絲毫過失。 不過此時皇后的儀仗還未到對岸,一時其實不急切,紀綱也出帳親自巡視現場去了,帳中只留了兩個人值守。 這兩個人一個叫朱圖,一個叫紀悠南,都是紀綱接掌錦衣衛後,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目前紀綱仍在不竭擴年夜錦衣衛步隊,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共有八人,除朱圖、紀悠南之外,還有剛剛尋找朱高煦的王謙,以及袁江、莊敬、李昆春、鐘滄海、高翔,八個千戶,號稱北鎮八年夜金剛。 至于劉玉珏那邊,就遠不如紀綱這邊威風了,劉玉珏只是南鎮撫,比紀綱低了一級,又是主要負責錦衣衛內部的軍紀司法,對外職權不及北鎮撫年夜,故而只有兩個千戶,就是陳東、葉安,這兩人也被錦衣校尉們送了個綽號,叫做南鎮哼哈二將。 二人半搭着帳簾兒,懶洋洋地坐在帳中吃着茶。上一次永樂皇帝即位的時候,他們沒有那個運氣看見那盛年夜的排場,這也是頭一回看見整個金陵城所有頭面人物一齊出動的排場,二個人自也免不了對這盛事議論一番。“朱圖,剛剛我出去巡視了一圈兒,聽見有幾位年夜臣正在議論,皇上迎娘娘回宮,立即封爵為後,可是皇長子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燕王世子,如今皇上坐了天下,順理成章的,就該由王世子晉陞為皇太子,偏偏皇上這一次壓根就沒提這事兒,…皇上是不是有了易儲的心思? 朱圖撇撇嘴,對紀悠南道:“我老紀,就是閒的,皇上易不容易儲,關屁事!把的差當好了,比啥都強,這種閒磨牙的事兒,別議論。” 紀悠南道:“我這人怎麼就不動腦子呢?聽咱們這位皇長子性情仁厚,喜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類的雅物,這樣一位皇子要是當了皇帝,看咱們錦衣衛能順眼麼?頭幾年咱錦衣衛混得跟孫子似的,逮誰跟誰頷首哈腰,衙門裡頭荒涼得能養家雀兒,不就是因為建文帝看不上咱錦衣衛們麼?” 此時,朱高煦已經走到帳邊,原本正要掀簾進去,聽見二人對話,就悄悄地站在了那裡,可是帳中二人似乎聊的入神,竟未覺察。 朱圖道:“那又如何,皇上想讓誰當太子,咱們管得差麼?眼下咱們錦衣衛正得寵,跟在紀年夜人後面悶聲發年夜財就走了,理會那麼多幹什麼?” 紀悠南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紀年夜人也向人探問皇上這方面的心意來着,年夜人心裡也犯核計,只是不知二殿下他有沒有爭明日的雄心,二殿下在軍中威望極高,如果他肯亮出旗號,武將勛戚們一定群起投效,咱們年夜人估計也……。” 朱圖決然道:“不成能,立長立明日,幾干年傳下來都是這個規矩,誰能亂了?皇上也不克不及。皇上覺着哪個好就立哪個?那還穩定了套了,從此以全文字後,皇室還有一天清靜日子過麼,每一代的皇子還不個個拉幫結派,拚個死我活?就算某一代的明日長子資質平庸了些,可也不至于代代明日長子資質都平庸,這總比每一代皇子拚命地內訌強吧,所以,立長立明日,縱然不是最好的體例,也成了最好的體例,皇上也得這麼幹!” 紀悠南搖頭道:“我看……不見得。咱們皇上,就不是明日長子。再往上,元人蠻夷,就不消提了,宋朝第二代皇帝,是明日長子麼?唐朝第二代皇帝,是明日長子麼?隋朝第二代皇帝,是明日長子麼?咱們皇上,就等於重建夭下的開國之君,這江山……嘿嘿……。” 朱高煦聽得怦然心動,這時就聽遠處傳來紀綱的聲音:“二殿下,您在這兒呢?” 門口,朱高煦轉過身去,就見紀綱遠遠跑過來,便自在地一笑:“哦,聽正在找本王,原本怕有要事,來問問消息,剛到帳口,想不到卻從外邊回來。” 帳中紀悠南和朱圖急忙趕出來拜見,朱高煦用眼角餘光捎着他們,見他們一臉的慶幸,似乎以為自己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紀綱放置這個局,就是在他試探他心意,見他對剛剛所聞佯作不知,其實不出言呵斥,心中已經有數,便展顏笑道:“臣得了對岸送過來的消息,皇后娘娘的車駕最快還得一個多時辰才到,本想告知殿下,叫殿下勿急,沒甚麼急事兒,殿下既然到了,就請進帳喝杯茶、歇歇腳吧。” “也好!” 朱高煦微笑道:“好,昔日我,同在軍中為父皇效命,降生共死,甘苦與共,自到京師,耳有好久不曾相聚了。” 紀綱也微笑起來:“是,臣一直仰慕殿下的勇武呢,可惜在軍中時戎馬倥傯的,一直無暇與殿下親近,如今天下已定,只是殿下已成為親王,臣倒不辦……朱高煦佯瞪他一眼道:“如今又如何?知道,本王對那些繁文縟節一向不年夜在乎,以後有空,只管到我府上來,咱們騎馬射箭,吃酒作樂。” 紀綱笑的更開心了:“那臣就要多多叨擾了,呵呵,殿下請!” “紀年夜人請!” 二人一前一後,便進了軍帳。 這時候,京裡仍有各路年夜員往燕子礬趕去。夏潯是騎馬去的,這麼短的距離須臾便至,所以沒有起得那麼早太慌忙,他一早起來照常練拳練刀,吃罷早飯,洗漱停當,這才帶了八個侍衛,騎了駿馬出了府門,優哉游哉地上路了。 夏潯住的處所是王駙馬的一處私宅,不在主幹道附近,所以從府裡出來以後,直接抄了巷。夏潯帶著八名侍衛堪堪走出巷的時候,忽有一乘轎飛也似地奔來,左右還跟着兩個青衣帽的家丁。巷中本就狹窄,那轎子這麼一奔,便擋了夏潯的路,夏潯的侍衛立即喝斥起來。 第458章 路見不平 夏潯自己卻是沒什麼譜兒,連忙制止手下,叫他們讓開遁路。不過夏潯看著那轎子十分好奇,忍不住也多盯了幾眼。因為那時候轎子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別看現在的影視片裡,不管秦漢唐宋,七品縣令出門也坐轎子,其實那是不成能的。 唐朝的時候,就連宰相出門也是騎馬,宋朝時候也是一樣,士年夜夫們認為以人代畜有傷風化,都不肯坐人抬的轎子,宋哲宗的時候,因為司馬光四朝元老,年邁體衰,特意下旨準他坐轎,司馬光都不敢接受。到了南宋時候,因為趙構南渡,而江南多雨,其它交通工具不太便利,才特許上朝時可以乘轎,其他時候依舊禁絶,。 明初稍稍放鬆了一些,可也只有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員才許乘轎,直到明朝中後期,轎子才流行起來,如今在這巷中突然看見一頂轎,走得又是這般慌忙,難怪他要好奇了。 那轎子衝過來,被夏潯的侍衛一喝,兩個家丁不由怒容滿面,可他們一抬頭,就見馬上跨着一頭麒麟,馬上嚇了一跳,雖天子腳下官兒不可僂指算,可是穿麒麟公服的卻不多見,他們家老爺穿的也是麒麟公服,真要比起來,還指不定跟眼前這頭麒麟誰官兒年夜呢,所以兩個家丁立刻閉了嘴,從夏潯身邊倉促地趕過去了。 等那轎子過去,夏潯提馬上前剛要出巷,不提防路口一聲喝叱:“不要走!”話音未落,又拐進一匹馬來,速度奇快猝不及防之下,與夏潯的馬撞在一起,兩匹馬受了驚,希聿聿一聲長嘶便人立而起。 夏潯雙腿一挾,如同鐵箍一般牢牢地嵌在了馬上,可那從年夜街上拐進來的這匹馬上的騎士卻沒有他這麼強的腿力,“唉呀”一聲叫,便向馬屁股上一滑,隨即便向側方栽下。 夏潯被這冒冒失失的騎士一撞,心中也有些惱火,倉促間,他只來得及看清這人雙鬟垂髻、銀綾襖,身姿婀娜竟是個少女,眼見她落下馬去,也顧不得生氣,連忙彎腰一抄,握住她香肩把她又撈了起來哈哈笑道:“一個姑娘家騎馬,怎麼這般莽撞!” 兩人四目一對,夏潯不由一愣,這人竟是郡主茗兒,夏潯的手好象被燙了似的,刷地一下又縮了回來茗兒還未坐穩腳都沒有扣進馬鐙夏潯這一鬆手,她哎呀一聲又向馬下滑去,夏潯趕緊再次伸手一撈。 手抄到茗兒肋下,人是扶上去了不過……不過他感覺,手插進茗兒腋窩的時候好象……好象是觸到了胸前軟綿綿的一團工具。只是一剎那的感覺,應該…………是錯覺吧,一定是錯覺!不過……當他看到茗兒坐回馬上,面紅耳赤,一雙手抓着馬鞍,好象坐都坐不穩的樣子,就知道剛剛絶對不是錯覺了。 唔……那感覺和成熟女子的感覺真是不一樣,成熟的女子,那裡的感覺就像一隻漿水充沛的果實,有榫沉甸甸的質感,而她……那裡就像一隻灌滿了濃稠酥滑乳液的水袋,雖然也是豐滿的,卻異常柔軟,那剎那的觸感,傳進心裡的,恍如是一種甜絲絲的感覺。 夏潯清咳一聲,裝模作樣地道:“咳,郡主是去迎接皇后娘娘的麼,怎麼……到了這裡?” 好吧,占人廉價的,明顯是要裝傻了:電子光石之間,旁人又沒注意到,被人占了廉價的,顯然……也只好裝傻,茗兒暈着臉,吃吃地應了一聲:“是,我……我…………哎呀!快追那頂轎子!” “嗯?” 夏潯有些驚訝,扭頭一看,那頂轎子眼看就要奔出巷,他立即一揮手,喝道:“把那頂轎子攔下!” 四個侍衛撥馬便追,四匹駿馬在巷中狂奔起來,釘了鐵掌的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如同一陣密集的鼓聲。 夏潯這才問道:“郡主追那轎子做甚麼?” 茗兒氣憤地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竟有人強搶民女,信麼?” “強搶民女?” 夏潯訝然道:“竟有此事!郡主請,咱們去看看,是誰這麼年夜的膽量!” 這時候,又有幾匹馬衝到,這都是茗兒的侍衛,一見郡主無恙,且與輔國公在一起,這才鬆了口氣。 那頂轎子已被攔下,夏潯與茗兒並轡趕去,茗兒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可是依然有些害羞,她有些不自在的玩弄着垂在胸口的秀髮,偷偷瞟了夏潯一眼,胸口貼著掌緣的處所……還是有些麻酥酥的,不對,是火辣辣的,也不對,是癢癢的……哎呀,歸正好煩! 茗兒把秀髮一甩,嗔怪地瞪了夏潯一眼,這一眼,認真風情萬種,美女生氣的樣子也是蠻好看的。 可惜……夏潯沒看見,他正盯着前方攔下的那頂轎子! 強搶民女! 哥都到年夜明七年了,終於遇見強搶民女這出傳統劇目了!開心! “們好年夜膽量,竟敢攔我們的轎子,知道我們是誰府上的人麼?” 一見正主兒呈現,兩個青衣帽的家人立即色厲內茬的吼道,他們的眼神飄忽不定,更多地投注在夏潯身上,這兩個人有眼不識金鑲玉,自動忽略了伴在夏潯身旁的徐茗兒,只覺得這個穿麒麟公服的人有點棘手。不過……看他年紀,頂多二十七八,應該是承蔭父祖之功做了高官的人,如果是那樣,就應該是個一二品的都督,那麼和自家老爺相比,應該……井水不犯河水吧。 兩人這樣想著,心中稍稍平和平靜下來。 徐茗兒冷笑道:“我們好年夜膽量?們的膽量更年夜嘛,們知不知的………” 夏潯一伸手,徐茗兒便乖乖閉了嘴。沒體例家教太好的女孩子”就是這樣了,在外人面前,要“男人”了算。茗兒眼裡眼前這些人,除外人和下人,就只夏潯,“…是“男人!” 夏潯阻止茗兒出他們兩個身份”是怕把那兩個青衣帽的家丁手機看嚇壞了,強搶民女這種遊戲,太早顯示自己的強勢那就沒趣了,趕往燕子磯時間還來得及,他挺喜歡這個遊戲的,先讓那土豪惡紳的家奴狐假虎威一番”然後亮出自己的身份再從轎中救出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清秀佳人…… 不克不及不,有時候夏潯是挺惡趣味的。 夏潯笑吟吟地道:“我們還真不知道們是誰府上的人,很了不起麼?” 虧得這是巷口,四下不至圍了太多的人,可是這麼待下去一會兒還是難免要有許多人圍觀,今日皇后娘娘還朝,年夜街廣泛兵丁,巷裡巡檢捕快多如餓犬”等他們也聞訊趕來,把事兒張揚開于自家主人面上也欠好看兩個家奴互視一眼便踏前兩步,傲然道:“我家老爺是東川侯、駙馬都尉胡年夜老爺!曉得了嗎?不要自找沒趣”閃開了!” 兩個人亮出自家主人名號,便揮一揮手讓轎伕立即趕路,可惜夏潯那四個侍衛騎在馬上堵在轎前好象鐵鑄的一般玟絲不動,轎子動了一步又停下了。 兩個家奴又驚又怒”轉向夏潯喝道:“待怎樣,識相的快快讓開!” “友昌侯?”夏潯詢問地轉向茗兒。 茗兒一雙秀眉微微鎖起,對夏潯解釋道:“是安康公主駙馬胡觀”襲了其父胡海爵位。” “那麼,“” 茗兒柳異一挑:“怕他麼?” 夏潯道:“我固然不怕”不過……” 茗兒嫣然一笑道:“那就成了!” 她雙腿一磕馬腹,向前兩步,嬌斥道:“東昌侯了不起麼,們知不知道站在們眼前的人是誰?” 那家奴冷笑道:“左右不過是哪個承蔭襲位的都督罷了,我們老爺不只是侯爺,還是駙馬!” 茗兒慢條斯理地道:“們面前這位,是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年夜夫、右柱國、子孫世襲一等公爵輔國公楊旭楊年夜人,管不管得了們胡駙馬的事?” 夏潯滿臉苦笑”心中暗道:“郡主,不消這麼給我獲咎人吧,報自己身份不就好了……” “輔國公?” 那兩個家奴臉色一變,看了看夏潯,勉強施禮道:“人見過輔國公爺,公爺何故攔住我家轎子,這轎子裡抬的是我家老爺的女眷,不宜見外客。” 夏潯能答什麼,他是被硬拖來的”他看著茗兒,茗兒面寒如水,冷笑道:“家老爺的女眷?本姑娘親眼看見,們從那民宅強行拖出一位姑娘,五花年夜綁,拖進轎去,她那父母跟在後面哭哭啼啼,們強搶民女!若是家女眷,今日不得要請出來一見了,本姑娘也是女人,她怕見甚麼外客?只要她一聲確是胡家的女眷,我們失落頭就走,絶不阻攔!” 到這兒”她又瞟了夏潯一眼,道:“輔國公還會向家老爺親自賠矛謝罪!” 夏潯危坐馬上,無語問蒼天。 他忽然覺得,強搶民女的遊戲其實一點也欠好玩,真的欠好玩。 那兩個家奴臉色變了變,看看夏潯,勉強笑道:“公爺,這是我胡府家事”國公爺似乎不宜插手吧?” 夏潯危坐馬上,如泥胎木塑一般,一臉無辜。 茗兒道:“國公!” “?” 茗兒乖乖巧巧地向他請示:“人家不肯請那女子出來相見呢,國公以為,該怎麼辦?” 夏潯摸着頜下其實不存在的鬍鬚,沉吟道:““…這個嘛……我以為,“…嗯………” 茗兒一聲嬌叱:“國公有令,請那轎中女子出來一見!” 夏潯立即閉嘴! Ps學車去鳥”求票票! 第459章 開竅 人被救出來了,五花大綁的。轎子裏邊邊有一個半徐娘。本來是緊緊抓着這位姑娘的,如今轎子被人攔下,兩個惡奴不敢反抗,她坐在轎中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被茗兒的侍衛一搜,也就乖乖鬆了手,任由那女子被救了出去。 這女孩兒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常說柴屋出佳麗,確是不假“小姑娘雖然布衣釵裙,但是那種清純秀婉中透着質樸的靈氣,着實叫人喜歡。 一問之下,強搶民女的事情屬實,不過胡駙馬也不是走在大街上看見個漂亮姑娘就敢往家搶的,他要是敢那麼做,就只能效仿山東蒲台縣的仇秋,絶不敢這麼招搖的。 事實上,這個女子家裡是胡家的佃戶,種的是胡家的田地,原來因為她娘親生病,就向主家借過一筆錢,今年春上無錢買糧種,又向主家借了一筆,結果還沒到秋收,北軍兵臨城下,南軍倉惶回城,再加上無數的百姓被強遷入城,誰還都沿大道走?她家那塊地緊挨着路邊,愣給踩成路了。 如此這般計算下來,這位姑娘家欠主家的錢可就不是一點半點了,而且眼看就要進入冬天了,不但今秋的租子要欠着,明春還得借錢。於是,無意中見過他家閨女一面,很是喜歡的胡觀就扮了一回黃世仁:“沒錢還債,拿喜兒抵債。” 人窮志短,這位姑娘家裡本來也未必就不肯把自己女兒與貴人為妾,以便解決全家人的生計,問題是胡觀是駙馬。而大明的駙馬是不准納妾的,做胡觀的妾要偷偷摸摸不能見人,公棄身份只能是個貼身丫頭,這女孩父母就這一個閨女”愛逾掌上明珠,哪肯就這麼把她許人,本來是托媒人說給了一個家境殷實的富紳做續絃,由那富紳替他家還帳,結果胡觀一聽惱了,就來了這麼一出“強搶民女”。 在胡觀想來,這佃戶家裡本就欠了他一大筆錢,把人搶來,生米煮成熟飯,她家裡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那時候斷然不會再生枝節去告舉他,那樣做肯定是鷄飛蛋打人財兩空,可他卻沒想到這一幕恰被路見不平的中山王府小郡主看見,就閙了這麼一出。 茗兒聽了經過氣憤難平,依着她的心意,是要把胡家的惡奴送進應天府,再把胡觀也抓來嚴加懲治的,不過這時候集潯可不能由着她胡閙了,夏潯思索了一下,吩咐人把那姑娘送回家去”又對那胡府家奴道:“你們回去吧”這位姑娘家裡”不得再予騷擾。這件事,本國公一力擔待,等見了胡觀,我對他說!” 胡府家人還真不敢衝撞他,只得忍氣吞聲,唯唯喏喏地抬了空轎回去了。 “郡主”走吧,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咱們得快點趕路了!” 茗兒愕然道:“就這樣?這就算了?” 夏潯俯身一拉茗兒的馬繮,讓她的馬跟着自己並轡輕馳起來,淡淡一笑道:“不然……你想怎樣?” 茗兒嘟起了小嘴。 夏潯說道:“胡觀強搶民女,既是事出有因,又不曾真個成事,就算告到應天府,是多大的罪過呢?胡駙馬受些懲罰,丟臉的還是皇家,真讓他去蹲幾天大獄的話,你以為南康公主就會喜歡?這女子家裡是胡家的佃戶,確實欠了人家的錢,咱們這一攪和,胡駙馬為了息事寧人,說不定就免了他家的債務。 咱們如果非要揪住不放,我倒不怕他的,郡主你當然也不怕,可是那女子家裡怎麼辦?胡駙馬丟人現眼,又奈何不得你我,豈能不對那女子家裡大加刁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胡觀要是告進官府,能不能整治得了她家?郡主,如果閙到那一步,那你……”到底是為了幫助這位姑娘,還是隻為出自己一口惡氣呢?” 茗兒其實也不是不明事理,一旦冷靜下來,也知道他這種輕輕擱下的方法其實是最妥當的解決辦法,可女孩兒家的心思就是那麼奇怪,雖然理智上,她覺得夏潯這麼處置沒錯,卻寧願他一怒拔劍、血流五步,做個只會憑力氣解決問題的大俠客,少女情懷,總是有許多幻想的。 她不悅地瞪了夏潯一眼,嗔道:“你才當了幾天國公,說話辦事都變得老氣橫秋的。嗯當初,被錦衣衛追殺,忽南忽北,五過金陵,你可都是用拳頭說話的。” 夏潯哈哈一笑:“那不同,那時候我是逃犯,是亡命。非常時行非常事,一怒拔劍、血流五步,你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吧,哈哈,難道你希望我繼續做亡命麼?” 茗兒心道:“那又有甚麼不好?至少…………你會護着我,體貼我,好過如今這般客客氣氣,疏遠許多,只要……只要你還帶著我,就隨你一起去亡命,有什麼了不起的。” 夏潯瞟了她一眼,有些奇怪于她的突然沉默:“怎麼啦?你不呢……………真的希望我做個江湖亡命吧?” 茗兒被他說中心事,嫩臉一熱,忙掩飾道:“我是覺得………這個胡觀啊,當初成為駙馬人選後,謹守本份,品性毫無挑剔,及至尚了南康公主,更是謹身慎言,曾多次得到太祖皇帝讚譽呢。在太祖皇帝十六個駙馬裏邊,除了梅殷,他也算是極得太祖寵愛的,如今………竟做出這等事來……” 夏潯聽了,卻是心有慼慼焉,對這些駙馬們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公主們成了親,都要住在十王府,和駙馬一年難得見上幾回,這種不人道的狗屁規矩,他也不知道是哪位理學大儒制定下來的,如果胡觀不是強搶民女,只是正常的買妾納婢,站在男人角度,其實他要同情駙馬多一些。 夏潯便道:“皇帝選駙馬,被選中的人,有得選擇麼?就算心中不情願,在皇上面前,誰又敢自曝自短?那麼做就算皇上不生氣,回到家裡,也得被他老子打斷雙腿。那種謹守本份、謹身慎言,是不能不裝的,倒不能說他就是故意欺騙,如果換做是我,你以為我敢不裝?我敢不娶?” “駙馬在外邊私蓄姬妾,公主們天之驕女,卻也沒有辦法。明事理的不想管,不明事理的沒機會管,難道,好不容易見丈夫一面,就只為吵架麼?真要把這事閙開來,對她們又有甚麼好處,除了丟臉,又能如何?難道她們寧願守寡?再說,這也不是死罪啊!” 茗兒橫了他一眼,道:“說的振振有辭的,那你也去強搶民女啊。” 夏潯笑道:“強搶民女麼,確實是平作了。再說……” 他把胸一挺,像隻驕傲的孔雀似的顧盼左右:“本國公需要用搶的麼?”茗兒沒好氣地斥道:“臭美!” 夏潯哈哈笑道:“臭男人嘛,當然要臭美。” 他稍一沉默,又嘆了口氣,說道:“其實男人也不容易啊,在外邊拼得筋疲力盡,回了家誰不想有個溫情款款的女子相伴?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這話不假,可是不愁嫁卻不代表嫁的好。而且,公主們就個個沒有毛病?那都是錦衣玉食,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她們有幾個懂得體貼男人、照顧男人?能做到在駙馬面前不頤指氣使、驕橫跋扈就算好的了。” 茗兒也了他一眼,“哼道:“如果你是駙馬,也要金屋藏嬌了?” 夏潯揉揉鼻子,說道:“駙馬當中,王寧和懷慶公主算是最恩愛的一對了,不過……你以為王寧駙馬借給我的那幢宅子本來是要做什麼的?你知道王駙馬在外邊有幾幢宅子嗎?你知道那些駙馬們有幾個沒有外宅麼?我還告訴你,王駙馬置外宅……懷慶公主是知道的,眼裡揉不得沙子,那就別過日子!” “臭男人!臭男人!男人都是臭男人!” 茗兒憤憤不平,揮起鞭子,猛抽馬屁股,看起來,她是把那匹馬看成夏潯了…… 她知道夏潯說的是實話,這些道理她懂,這些駙馬們的事,她也不是絲毫沒有耳聞,可就是不願聽夏潯說這些實話,她正是喜歡做夢的年齡,不願意被人打破心中的幻想,面對事實,她又無言以對。她知道,何止是做駙馬的人沒得選擇,那些公主們何嘗不是一樣? 就算她的三個姐姐,生在公侯世家,婚姻又哪裡能由得自己選擇。大姐是幸運的,因為她和大姐夫非常恩愛,可是二姐、三姐的事,她隱約聽說過,確實……“……太打擊人了! 夏潯這一次沒有追上來,茗兒依舊對他有情,他看得出來,卻知道這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他故意說得這麼現實,就是想要打破她的幻想,有些東西是她必須要面對的。有得必有失,公卿世家的女子,一出生就可以享受到許多尋常人一輩子也享用不到的富貴榮華,可是有些尋常人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她們窮盡一生也無法得到。 是……是該好好想想了。 茗兒確實在想,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夏潯的那句話:“皇帝選駙馬,被選中的人,有得選擇麼……如果換做是我,你以為我敢不裝?我敢不娶?” 茗兒豁然開朗:“對呀!大姐最疼我了,我要是把心事說給大姐聽,讓大姐求大姐夫下道旨意…” 茗兒的芳心怦怦亂跳,輕輕咬着下唇,臉頰開始發起燙來…… 第460章 平靜下的潛流 皇后的到來,標志著新政權的最終完整,一切塵埃落定了。 金陵城發生了許多變化。 徐妃正式受金冊金印,封為皇后,詔告天下。 一門一後、兩國個、兩王妃,中山王府赫然再度崛起,重新成為大明第一功臣世家。 但是現在的徐家,僅僅是象徵意義上的第一世家了,在地位和聲望上,無人能及”但是在朝堂上”已經沒有當初強大的影響力。這並不僅僅是因為當今皇帝是個很強勢的皇帝,朱元璋也是個強勢皇帝,但那並不影響許多朝臣派系的形成。 唯一的原因是,徐家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帶頭人。徐輝祖無論是治軍用兵的本領,還是朝堂上的手段,那都是多年打磨出來的老手,他是做為徐家的繼承人,被徐達大將軍從小培養起來的,是徐家當仁不讓的帶頭人,但他現在已經被勒令閉門思過”毫無作為。 徐增壽或許是勉強可以做為他的接班人的人選,憑徐增壽的威望、資歷,能夠得到徐系勢力的信服併為其所用”可他已英年早逝。徐膺緒在各個方面的能力很一般,而且一直在地方上做官,沒有這個威望。而徐景昌還年輕,大伯雖不管事了,人還活着,二伯也在,做為徐家的晚輩”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建文舊臣正在重新組合,或依附於炙手可熱的靖難功臣,或依附被永樂重用的建文舊臣,武將方面,由於中山王徐家和曹國公李家相繼淡出軍界而丘福、朱能等靖難武臣剛剛上位,武將們對他們也需要一個試探、接觸、瞭解、磨合的過程,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形成新的派系,軍中派系的形成要比朝中複雜的多。 皇后娘娘近來頻頻設宴款待靖難功臣和建文舊臣的家眷她知道丈夫雖已坐上皇位,但是對這個龐大的帝國還不能做到如臂使指,皇帝高高在上”他的政令和決策,需要文武大臣們去執行,而誥命夫人們”則對這些文武大臣有着非常大的影響力,走走夫人路線,有助于幫助丈夫招攬人心。 朱高熾、朱高煦和朱高燧”現在也少不得要參加各種宴請北平系舊臣走向自己熟捻的王子們表示友情,建文舊臣則是用這種禮敬表達對永樂皇帝的忠誠。三位皇子有時要一同赴宴”有時要分別赴宴,由於性格和身體原因,那位不大為眾人所熟悉的皇長子朱高熾露面的機會並不多。 不過儘管並不大露面,皇長子朱高熾還是給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子痴肥到那種地步,而且不管是他的父皇還是他的兄弟,都是身材魁梧彪悍,有萬夫不當之勇的人這樣一個異類的確是叫人一見難忘的。 不過儘管他太胖了些卻絶不是一個蠢人,在有限的幾次宴會中,朱高熾所表現出來的風度和談吐,給金陵系官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皇子,還是一位性情孰厚的皇子博得了文臣們的極大好感,已經有人讚譽朱高熾,說他和當初的懿文太子朱標一樣,性情脾氣、品格道德都十分相似。 不過出於身體原因,朱高熾並不大拋頭露面,這樣一來,皇次子朱高煦就顯得異常活躍了。或許他是想替大哥分擔責任吧,畢竟,朱棣登基為帝后,為了減小施政的阻力,對頑固的建文忠臣一派進行了血腥清洗”皇后娘娘到京後為了給丈夫輓回形象”正在努力營造一個詳和安寧的氛圍,頻繁宴請命婦,做為皇子,多出席一些宴會,顯然也可以起到同樣的作用。 今天,三位皇子難得又一起露面了,因為今天請客的人是輔國公楊旭。或許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楊旭何以在靖難功臣榜上排名第六,但是三位皇子卻是知情人,他們很清楚楊旭為他父皇的江山立下多大的功勞”而且他們本人至少也有兩次是依靠楊旭的幫助”才得以保全性命的。 因此輔國公的請柬一到,他們立刻推掉了有衝突的所有宴請,準時出席了。今天宴請的人太多,而且主客是三位皇子,因此夏潯開的不是家宴”而是包下了整座聚賢樓,皇親國戚、功臣勛卿、朝中文武,雲集於此,有好幾位是駙馬都尉,其中就有梅殷駙馬。 梅殷和夏潯只是做了次試探性的交手就偃旗息鼓了,外人對他們之間的鬥爭還完全沒有察覺,就算有所察覺,就算兩人私底下已經斗得你死我活”無人不知,這種性質的宴會,還是會邀請對方,還是會談笑晏晏”如同多年好友,這就是官場,一個完全不同的戰場。 可是,不適應這種官場規則的人還是有的。丘福、朱能已經回京,他們也接到了夏潯的請柬”朱能來了,徐景昌來了,丘福沒有來。五軍都督府一共三位國公,徐景昌毫無疑問是站在夏潯這邊多一些的,別看他是五軍都督府的人,可是在朱能、丘福兩個百戰沙場的北平系老將面前,他這今後生小子完全沒資格與他們平起平坐。 而徐景昌酷肖乃父,情感重於理智,他也不在乎,懶得去巴結那兩位本衙的老資歷,他同夏潯比較談得來,而且夏潯曾經冒死救過他的父親,雖未成功,這份情,他得承。就只憑這”他就與夏潯親近的多。再說,通過他的小姑姑,他也知道夏潯對當今皇上一家有過多少次救命之恩”這個人物受到的皇帝的信任,絲毫不比丘福、朱能為少,他倒不了,更不可能砸在自己身上。 而朱能赴宴,倒不是衝著夏潯的面子,朱能回京之後,已經知道了夏潯鞭死五軍都督府經歷鄭小布,貶謫都督僉事謝光勝的事。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明白了,可是夏潯絲毫不留餘地的手段讓他心中很不舒服,昔日燕王身邊近臣之中,與夏潯交情最好的張玉,他和丘福都差一些如今發生了這種事,昔日那點香火之情也就淡了。 不過,今日赴宴的是三位皇子,他和張玉當初可是燕王府的左右護衛長。三位皇子赴宴,他不能不來。這也是朱能為人老成持重之道,與夏潯縱然有了矛盾,他也沒有必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官場終究不是戰場,要消滅一個人,不需要劍拔弩張,何況,他的不悅”只是讓他對夏潯起了反感,倒不致因此就把夏潯當成對頭。 而丘福則明顯屬於性如烈火的脾氣,眼里根本不揉沙子。鄭小布死不死不關他的事”謝光勝是不走到蘭州餐風飲露也不關他的事”當初他到五軍都督府匆匆點了個卯”就到地方上接收、整編軍隊去了,現在他都想不起來那姓謝的和姓鄭的是個什麼模樣。 可他既然已經成為五軍都督府的主事人”誰動他的人就是不給他面子,不給他面子”他也懶得給對方留面子,相比起朱能的老成”丘福選擇了針鋒相對,他就是要明確的告訴楊旭:你得罪我了! 可惜,楊旭今天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點兒,不要說少了一個丘福”就算少了十個丘福”也沒人注意到他,何況”今日的焦點,是三位皇子呢。 五軍都棄府裡”丘福正召集本衙的幾位都督議事。 都督陳暄本來也接到了夏潯的邀請,可惜還沒出門,就被丘福派來的人給截住了,無奈,他只好派了一個家人”趕去向夏潯說明情況”然後隨那五軍都督府的校尉趕回來參加議事。今天特意把他找來,是因為陳暄是水師都督,又曾親赴沿海防禦僂寇,而丘福此番召人議事,就是為了對付倭寇。 丘福馬上就六十歲了,比朱能還大了二十多歲,夏潯那個毛頭小子當然更不可能放在他的眼裡,這也是他尤其不能原諒夏潯冒犯的原因:太不尊重老人家了。夏潯的宴會他沒放在心上”但是皇上說的話,他可是時時記在心頭。他和朱能回京後,皇上曾單獨召見,特意提到了水師的建設和打擊倭寇的想法。今天他把陳暄這個瞭解水師和倭寇情形的都督找來,就是想策劃一場針對倭寇的反擊。 丘福高踞上座,對陳暄道:“皇上前日召見,曾提及沿海倭寇之猖獗。小小東瀛”彈丸之地,幾個流寇,怎麼會這般難對付?哼,我看都是建文當朝,重文抑武惹下的禍端!你對本都督說說你瞭解的情形,我打算對犯我海疆之倭寇,予以迎頭痛擊,消彌倭患,解聖上之憂。 陳暄道:“大都督,倭寇的武力,遠不及我大明水師,不過,我們要對付他們幫艮難,殲滅不易”防守也不易。” “此話怎講?” “大都督,前次輔國公奉旨招史雙嶼海盜時,下官也曾對輔國公提及此事”輔國公對下官言及的難處也深以為然。我沿海諸衛”,丘福撇撇嘴,不屑地道:“楊旭,哼,楊旭根本不知兵!一個毛頭小子,懂得甚麼!老夫戎馬一生,身經百戰”不管是北元精騎還是數倍與己的朝廷大軍,老夫都打敗過,幾個東瀛蠻夷,又算得了甚麼?” 別暄一見他如此驕敵,趕緊提醒道:“大都督,這海戰與陸戰可是兩碼事兒,當初元人入主中原時,正是武勇最盛之時,鐵騎縱橫天下,所向披靡,可是兩渡東征日本,都是敗得落花流水,咱們”,他話說到一半兒,看見丘福冷冷的目光”忍不住把後半截話嚥了回去。 丘福淡淡地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就不要說了。水戰”本國公的確不曾打過,倭人麼,也的確不曾打過交道。可是”打仗嘛”不就是那麼回事兒,水戰陸戰,有何區別?你只說說沿海情形就好!” 陳暄道:“是,據下官瞭解,這些僂寇”多是日本內戰的潰兵、失意的武士、破產的商人、失去土地的農民,生計無着,便結夥侵掠我邊疆。下官說他們不是我水師正面之敵,是因為他們的船非常糟糕,他們的艦船最大的只能容納三百人,小一些的一百多人,更小些的只有幾十人。 那船大部分是用大木倨成方形聯結而成,聯結處不用鐵釘,只用鐵片,不用麻筋、桐油彌縫,而是用草來堵塞漏隙,費工費料,還不甚堅固,咱們水師的戰艦如果追上去”只要一撞”就會散了架。而且他們的船帆和舵都非常簡陋,只能駛順風、不能戧風”遇有戧風或無風時,只能下帆使櫓,所以大部分倭寇都是利用春汛和秋汛時進犯我沿悔………… 丘福不耐煩地道:“船隻是用來載人行駛,不用說的那麼詳細”他們有些什麼武器,“慣于如何做戰,你且說說!” 陳暄一聽心就涼了半截,丘大都督完全就是個水戰的外行啊!海上作戰,最重要的就是船,倭寇的船還未瞭解詳細,己方戰艦還完全未瞭解”這就研究對方用些什麼武器”有些什麼戰法了?可大都督問起,陳暄無奈”也只好換了話題,說道:“倭寇弓硬矢利,近人而發,其性凶殘,武技也很出色”較之我沿海官軍,要勝上一籌。他們有些人只有刺槍撓鈎”不過比較出色的武士都是用三把刀。” “三把刀?” “是”一把長刀,劈砍起來十分兇猛,又配一把小刀,以便雜用,此外還佩一把利刃,分為兩種”長約一尺的叫解手刀,長一尺有餘的叫急拔刀”專為近身冉搏之用。” 丘福蹙眉道:“船隻一碰就散,武器上也無甚特色,怎會容他們禍害至今?” 陳暄木然道:“因為,他們的船拚不過就逃,大海茫茫,很難追及。他們通常是登岸做戰的,以我淅東沿海為例,諸多海衛之中,僅有太倉、觀海兩個衛所有船,其他諸衛都是陸戰的軍士,只能據岸防守。可海岸漫長,防無可防,他們一旦登岸,那就是近身做戰了。 倭人常以三五十人為一夥”每伙之間相距一兩里地,魚貫而行”形成綿延數十里的長蛇陣,不攻大城大卓,專挑沒有城牆的村鎮小縣劫掠,不容易包圍、不容易殲滅”我們兵力縱然占優,卻不可能迅速集中到他們登岸的地方,他們一旦登岸,進入村鎮,那種巷戰的地方”我們的優勢就難以發揮出來。 偶爾附近有我大股軍隊,對他們當真形成了威脅,他們還可以裹挾當地百姓,以老弱婦孺為肉盾,令我們進退兩難,從而殺出重圍,接着重新進行捉迷藏。而且,他們在當地有些內奸眼線,可以為他們帶路,所以對鄉間地形之熟悉,更甚於我們的衛所官兵…… 若以沿海諸省合力,統一部署運籌,在陸地上處處設防,調兵圍剿,同時多造大船,在海上圍追堵截,不予其停留之地,要予倭寇重挫,還是辦得到的。不過,下官以為,如此勞師動眾,仍舊難以觸及他們根本……”,陳暄苦笑道:“下官以為”在海上,根本不可能消滅他們,現在不能,以後多造海船,可以遠航萬里,同樣不能。而陸地上,我們也不可能把沿海處處駐兵,沿海地形複雜、村寨簡陋,又無法像西北一些地方,築堡寨納民眾于內,來個堅壁清野,他們出來一百人,哪怕只有一個帶著掠奪的財物活着回去,就能再吸引一千個人加入海寇的行列”野草一般”殺不勝殺!” 丘福冷笑道:“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他們能有多少人?” 丘福自幼投軍行伍,是個不讀書的武夫”可陳暄卻是一位儒將”聽了這話心中不覺有氣,便淡淡地答道:,“隋煬帝三征高麗,以致亡國,不是敗於高麗之手,而是因為戰爭曠日持久”民間耕稼失時、連年興兵、徭役無盡,以致十八路反王滅了大隋。大都督,陳暄是武人,不怕打仗”倭人是窮叫化子,不怕折騰,可咱大明數萬萬百姓,折騰不起!”,丘福怒道:“以你的說法”我們拿他們豈不是全無辦法了?”,陳暄默然片刻,說道:“上一次輔國公格安雙嶼海盜時,曾與下官論及東海倭寇……”,他瞟了丘福一眼,見丘福沒有反對”便道:“輔國公以為,倭寇根出日本”要想徹底殲滅他們”必須建立一支強大的艦隊”以武力震懾、以日本對我天朝謀求通商之需求,軟硬兼施,迫其配合行動,讓倭寇無立足之地。這樣,縱有殘餘,也難成大患。 不過,輔國公還說,堵不如疏,即便以此手段,也只能消彌一時之患”久而久之,倭寇必然再度興起”蓋因利之所至。遠的不說,南海現在就有劇盜,武裝大船比我水師還要厲害,他們可不是倭人,而是我中國遺民,可是同樣為禍一方”侵擾我沿海居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輔國公說”恩威並濟”只是迫使各方配合”讓海盜走投無路。要想真正消彌禍患,還須釜底抽薪”我朝如能開海通商,惠澤萬民”而做海盜又時刻面臨覆亡之險,那麼在一本萬利和無本萬利之間”大部分海盜還是肯放下刀槍,做個順民的,這樣于國於民也有益處。” 丘福見他口口聲聲都是楞旭”好象對楊旭佩服的很,心中暗自恚怒。 徐景昌那個小混球就不用提了,只知道跟在楊旭身邊搖旗吶喊”丟盡了乃祖乃父的臉;朱能那個老滑頭,人家都騎到自己頭上拉屎撤尿了,居然還要給他面子,趕去赴宴。如今這個陳暄”簡直搞不清他是五軍都督府的人還是楊旭的人了。 丘福忍着氣問道:“陳都督,你是武人”還是文臣?楊旭從不曾帶過一天兵,他知兵麼?他懂得軍事麼?這些想法,不過都是文人的誇誇其談罷了。如果每逢犯邊之敵,都有這樣手段應付,那還要我們武將幹什麼?” 丘福只是一個單純的武人”他想的只是如何取得勝利,卻不會去想戰爭是為什麼服務,因此視野就很難放在戰爭之外的解決辦法上。i斥了陳暄一番,丘福斷然道:“雙嶼島群盜不是已受了朝廷招安麼?食朝廷傣祿”就要為朝廷做事! 我們在東海,如今已有三個衛所,擁有出海一戰的能力,三衛互成犄角,進可攻退可守,以倭人所擁有的那些破爛戰船,几乎沒有的遠戰武器”一旦海上遭遇,還愁不能殲之麼?至于陸地方面,本督也會妥善佈置”除非他們不來,否則”我叫他們有來無回!” 丘福在帥案上狠狠一捶,睇着陳暄道:“你說,倭人常趁春汛秋汛侵我沿海,冬天,他們不會來吧?” 陳暄道:“也不然,冬季”倭人也有一戰之力,只不過比起春秋兩季,倭寇要少了許多。不過,冬季仍能來我沿海滋擾的”就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了,他們的船隻比較精良,盜眾的武力也比較出色,所以,人數井起春秋兩季雖然少了,卻也不好對付。”,丘福冷冷一笑”花白的眉毛向上一挑,說道:“好!老夫就先拿他們試試刀!” 茗兒坐在錦墩上,肘支着桌子,手托香腮,眼睛半睜半闔的,睜闔之間”眼波欲流。 如果你看見她此時的眸光”才會明白,什麼叫做媚眼如絲。 皇后娘娘正在宮中宴請二品以上大員和公侯伯爵夫人以及住在十王府的各位公主”因為都是女兒家,這酒的品種就多了些,大多都是果酒,比如葡萄酒、梨酒、棗酒、椰漿酒乃至五加皮酒、蒲桃再、柿酒等等。 茗兒本來不會喝酒,不過看見別人喝的開心,又見那出自哈喇火的上品葡萄美酒醇紅鮮艷,色彩誘人,受不得那些夫人們和千金小姐們慫恿,便喝了一盅”結果……一盅就醉了。輕輕撫着臉頰,臉頰都在發燒的感覺,頭也暈乎乎的。 皇后見妹妹憨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好笑,忙聽人扶了她到自己宮中休息”茗兒本來頗有醉意,不知怎地,到了這裡反而不想睡了,她托着下巴”迷糊了一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打算,這是個好機會呀,一會兒姐姐回來,我……要她幫忙好不好? 這樣一想,身上忽然更加燥熱起來,“小丫頭”想男人”不知羞!”茗兒咬了咬嘴唇,臉頰上浮起兩抹醉人的紅霞,似乎更燙了! 第461章 求賜 男人在一起喝酒,議論最多的話題是女人。 同樣的,一個純粹由女人組成的酒宴,就算不是主要話題,也必然會談到男人。 當然,宮廷宴會上的女人都是貴婦、干金,所以談論的也就含蓄的多,通常是由“我丈夫”、“我兒子”開始的,聽他們談起朝中文武時,哪怕有人稍有隻言片語對楊旭不恭,茗兒都會生氣,很生氣!雖然她不會表現出來,可是真的會氣鼓鼓的,相反,如果聽到誰讚揚楊旭一聲,她就會很開心。 她的喜怒哀樂,不知不覺已經圍着那個人轉了,熱戀中的女孩,就是這樣。 此刻,茗兒托着香腮,就在想楊旭。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想起,從那個絲毫不給她面子,從她面前取走了火狐皮裘的臭傢伙開始;從那個飄雪的冬夜,那個凶巴巴地抓住她為人質的膽大包天的男人開始:從地宮裡面,他彪悍地用燭台撲破肌膚,用血熄滅火藥捻子,想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想別人議論他的隻言片語……越想心裡越甜,好象吃了蜜。 眼神兒迷離着,嘴角掛着甜甜的笑,她的心神早已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以致徐皇后走進寢宮,喚了她一聲不見回答,又在她面前晃了兩圈還沒發現。徐皇后彎下腰,看著自己小妹臉上兩朵桃花似的嫣紅,驚奇地笑道:“我的小妹子……這是怎麼了?” “啊?” 眼前的視線被擋住,茗兒才驚醒過來,下意識地仰了仰身子,看清面前是姐姐,茗兒才長吁了。氣,拍着酥胸道:“姐姐怎麼悄悄走進來了,嚇死人了。” 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誰悄悄走進來了,我都在你面前走了兩圈了。” 她拉過一條錦墩,在茗兒身邊坐下,打量着她可愛的樣子替她把鬢邊一縷秀髮掠到耳後,柔聲問道:“我的小妹子,在想什麼?” “啊!沒想什麼呀!”茗兒忽然有點心虛起來。 徐皇后淺淺一笑,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嗔道:“你呀,別忘了,姐姐的兒子都比你大,還看不出你的心思?少裝了,快告訴姐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 茗兒搖搖頭,想想不妥,又點點頭眼波一揚看見姐姐似笑非笑的樣子一陣羞窘難當,哎呀一聲,便撲到了她的懷裡。說起來,這位長姐,對她來說,還真是母親一般的存在。 徐皇后笑着拍着她的後背,然後握住她的香肩,讓她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望着她粉綻桃花似的秀靨,輕輕撫摸着她果凍般粉嫩光滑的臉頰,柔聲道:“茗兒真的長大了呢這小模樣,我見猶憐,何況是男人呢。告訴姐姐,是誰家的兒郎這麼有福氣呀?” 茗兒羞答答的,不好意思啟齒。 徐皇后笑道:“前兩天,你姐夫還跟我說起,該幫你說門親呢,這幾天宴請命婦皇親,姐姐還真用心給你打聽著呢,沒想到你這小丫頭,居然自己相中了男人,呵呵,說吧,是誰,小丫頭,你不說,姐姐怎麼替你做主?” 茗兒垂下了頭,害羞地道:“我……我說了,姐姐不許笑我。” 徐皇后失笑道:“怎麼會呢,我們女兒家,一輩子,最重要的事,不就是終身相許的人麼,這麼重要的大事,姐姐怎麼會笑你,說吧,是誰家的兒郎呀?你這瘋丫頭在哪看見人家的,這就喜歡上了?” 茗兒小聲道:“其實……姐姐也認得他的。” “姐姐也認得?” 徐皇后有些鼻奇,想了幾個臣世家的子弟,似乎沒有誰能對上號,忍不住道:“好啦,別給姐姐存啞謎啦,快說給姐姐聽!” “他…他就是楊旭啦!” 茗兒說完,羞得無地自容,又撲進姐姐的懷抱。徐皇后一獃,訝然道:“楊旭?誰家的孩子?姓楊,哪位大臣啊?” 茗兒急了,坐直了,嬌嗔道:“我就知道姐姐會取笑我,楊旭!楊旭嘛!輔國公楊旭!” “什麼?” 徐皇后愕然,怔了半晌,才道:“不對吧……姐姐聽說,楊旭不是已經成親了麼?我怎麼記得他是有妻子的呢,已經病逝了?啊…堂堂中山王府的小郡主,要給人家做續絃?不成!不成不成!就算他是國公這也不成!” 茗兒急得跺腳:“哎呀,我的糊塗姐姐,病什麼逝啊,人家……人家兩個夫人,都活蹦亂跳的呢!” 徐皇后恍然大悟:“喔……”原來是妾呀,那倒使得,我的妹子,嫁個國公,倒也般配。只風…他的歲數稍大了點,我想想……”好象他有二十七了吧?你才十五,嗯……”勉強可以吧!” 茗兒道:“沒有啊,楊旭兩個夫人,都是明媒正娶的,不是妾室!” “不是妾室?” 徐皇后嗔道:“臭丫頭,那你跟我開什麼玩笑,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能拿來說笑的?” “我沒說笑啊!” “沒平?” 徐皇后仔細看看妹妹的表情,神情凝重起來,扶住她肩膀道:“告訴姐姐,倒底怎麼回事?” 茗兒忸怩地道:“他…他是兩個平妻嘛。我想一一一一一一我想也沒啥一一一” 徐皇后面沉似水,真的有些生氣了:“沒啥?別的女人就沒啥!可你是我的妹妹,咱中山王府的閨女,就算是嫁給皇帝、嫁給王爺的,可有一個還有與她平起平坐的妻子?更何況還是兩個!” “姐姐……。” “你不要說了!”徐皇后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道:“這個楊旭,也太不像話了!家裡兩房妻子,還敢招惹我的妹子。欺負你年輕不懂事,花言巧語騙你芳心,真是豈有此理,我饒不了他!” “姐姐,你去哪兒?” “我去找你姐夫,把那楊旭召進宮來,不成體統,簡直膽大包大你放心,姐姐替你出氣,我不會輕饒了他!” 茗兒大驚,趕緊撲過去一把抱住姐姐的胳膊,急得跺腳道:“哎呀,姐姐,你……”你不要去啦!人家……人家都不答應娶我呢,我還想讓姐姐求姐夫賜婚呢。” 茗兒說著,委曲得眼淚吧嗒的。 “什麼什麼?”徐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細看看妹妹確實不像說笑這才拉著她走到桌前重新坐下說道:“來,你從頭到尾好好說與姐姐知道,倒底怎麼回事?” 茗兒從頭到尾,把自己對夏潯的思念和歡喜一股腦兒地傾訴給姐姐知道,然後滑下錦墩,貼著姐姐的大腿,眼淚汪汪地道:“大姐,人家真的喜歡他就只喜歡他,你幫幫我,好不好?你說話他一定聽的。” 徐皇后這才明白,敢情只是自己妹子的單相思,她拉起茗兒,憐惜地替她拭去頰上的淚水,輕嘆道:“你這傻丫頭,好了,這事兒不要想了,你呀,就是一時糊塗,幸虧……你只說給姐姐知道,要不還不讓人家笑話?這事兒就這麼算了,以後不要再提了,過幾天,姐姐親自幫你選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 “啊?”茗兒有些發獃:“姐姐不幫我麼?我是讓姐姐求姐夫下道旨意嘛,誰叫你幫我選夫君了?” 徐皇后佯怒道:“你這臭丫頭,還在死腦筋!楊旭兩房妻子,你怎麼嫁?” 茗兒囁嚅道:“那不風…那不是還可以有個正妻嘛,也不算辱沒了們徐私…” “還不算辱沒?”徐皇后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又可氣又心疼:“這事兒,斷無可能!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過幾天,姐姐叫命婦們把家中未婚的適齡男子都帶進宮來,叫你三個外甥設宴款待,你呢,可以偷偷看看,不管喜歡了誰,姐姐都替你做主,那個楊旭,不要想了!” “我不!我就喜歡他一個!”徐茗兒也犯了犟脾氣:“姐姐不幫我,還要拆散我,我不理你了!” 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丫頭,姐姐哪有拆散你,人家不也沒說喜歡你麼?” 徐茗兒挺起胸膛,不服地道:“我才不信,我哪裡配不上他啦?我知道,他和姐姐想的一樣,也是覺得,他和我根本不可能,所以才不肯接受!只要姐姐告訴他,你願意讓我嫁,他不就放心了?” 徐皇后吃驚地道:“你怎麼如此肯定?你……你難道已經對他表白過了?” 徐茗兒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忸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尖在地上畫圈圈。 徐皇后一屁股坐回錦墩上,喃喃地道:“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大膽子?真是要氣死我了,唉!這都是爹娘死的早,家裡人都寵着你,把你慣壞了,你怎麼……你怎麼可以……。” 徐茗兒跑過去,像小時候向她討要自己喜歡的玩具時一樣,搖着她的胳膊撒嬌:“好姐姐,你幫幫我嘛,姐姐幫了你,茗兒一輩子念你的好。姐姐,人家真的喜歡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反正別人我看不上眼,那些自以為是的公子哥兒最討厭了,姐姐,姐姐……” “好了好了,你別搖啦,姐姐讓你搖的頭都暈了!” “那你答應了?” “嗯……”姐姐答應沒用啊,如果你姐夫不同意……” 茗兒的小嘴馬上撅得能掛香油瓶兒:“我們家的閨女嫁人,關他甚麼事?” “你……。”徐皇后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又嘆口氣道:“要是人家楊旭不同意呢?” “不可能!”茗兒肯定地道:“我看得出來,他也喜歡我的!” 徐皇后沒好氣地道:“你這沒羞沒臊的丫頭!” 茗兒抱著她的手臂,涎着臉撒嬌:“這不是在自己姐姐面前麼,答應我好不好,姐姐最好子!姐姐……” 徐皇后在她眉心狠狠點了一記,嗔道:“死丫頭!成,姐姐替你說說去,可不保證一定成啊!” 茗兒一聽,頓時雀躍起來,抱住姐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徐皇后則想:“這孩子死心眼兒,我得和皇上商量商量,如果楊旭肯將那兩個妻室貶為妾室,便將妹子嫁了他也不妨,要是他不肯,少不得要想辦打消了妹妹這荒謬的念頭才是!” 第462章 情牽心腸 夏潯等文武百官站在聚賢樓下,先送了三位皇子離開,眾大臣也就一一向夏潯拱手告辭,夏潯看見胡觀,連忙召喚一聲,胡觀神色不豫地勉強站住。^^ 夏潯知道,他為了那民女的事對自己正心存芥蒂,便笑吟吟走過去,說道:“駙馬爺,借一步說話。” 夏潯把他拉到一邊,說到:“駙馬,上一次你那佃戶女兒的事……。” 胡觀皮笑肉不笑地道:“哦,這件事,我的管家已經對我說過了。那佃戶人家欠了債還不上,管事催討幾次無果,便想要他女兒到我府上做丫環抵償債務。當日我正在燕子礬迎候皇后娘娘,對此全無所知,事後聽說管事自作主張,已經狠狠刮斥了他一番。本來,我胡家不是開善堂的,欠了債就當抵還。我胡家佃戶逾千,如果哪一家要死要活的我就免了債務,這家業再大,也就敗光了。不過既然國公爺插手了,那就另當別論,我已經吩咐管事,免了他家債務。” 夏潯暗道一聲“果然上路!”笑容更親切了:“哈哈,駙馬客氣了,這麼給楊某面子,慚愧慚愧。駙馬呀,這兒沒旁人,咱當着明人不說暗話,實話了吧,實際情況如何,呵呵,在下心裡有數。其實當日楊某也是恰巧路過,這事兒本來不想管的,誰知道你那家人做事太張揚了些,讓中山王府小郡主看見了。你也知道,女兒家心軟,尤其是對這種事情,楊某尋摸着,我要是不管,郡主年輕氣盛,說不定就會把事搞大了,到那時須與駙馬臉面上不好看,所以就插了一手。” 胡觀聽了不禁有些動容,他聽家人回覆,知道當時夏潯身邊確有一位俏麗的少女,當時似乎是她不依不饒,一路追過來的,只是家人也不知她身份,原還以為是楊府的人,如今聽夏潯一說才知究竟,原本心中滿是不憂,這一下倒真的感激起來。 夏潯察言觀色,更加懇切地道:“駙馬,你我都是男人,這事兒嘛,我能理解。不過,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再說,沖駙馬你這人品、家世、地位,想要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這一次,是被徐府的小郡主看見了,巧巧的被我撞見,算是壓下來了,要是真被張揚開來,就算公主不多加追究,到底是件丟面子的事,駙馬以後還須小心從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巧取豪奪呢。 夏潯這話倒不是恭維,單似相貌論,人家胡觀比他還英俊了幾分,昂藏七尺,五官端正,英氣勃勃。央明的官兒,相貌身材都是參考條件之一,選駙馬更是跟選美差不多,條件十分苛刻,這胡觀確實是個美男子。 得知內中情形,胡觀怨氣頓消,否聽夏潯這話,也就順耳起來,連忙還禮道:“是是,國公金玉良言,胡某記下了。原來內中還有如此情形,胡某確實不知,國公如此維護,真是…真是感激不盡。改日,改日胡某再設宴答謝再公,國公務必賞光啊。” “駙馬客氣,客氣了,呵呵……。” 夏潯忙還拱手還禮,他雖不怕胡觀,卻也沒必要給自己亂樹敵人,如今把話說開,如果胡觀依舊耿耿于懷,那就是胡觀不識相了,胡觀如此上路,解決了一個麻煩,他也很開心。兩下里又談笑幾句,目送胡觀乘馬離去,夏潯一轉身,就看見工部侍郎黃立恭和錦衣衛南鎮撫劉玉、珏正站在樓門口候着。 黃立恭是他特意留下的,劉玉珏因何也在,他倒有些奇怪,走回去順口問道:“玉珏,怎麼還在?” 劉玉珏矢身答道:“國公,卑職也正有事要與黃侍郎商量,所蚊也就留下了。” 夏潯恍然道:“哦,是火器匠作的事吧?走走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一起往工部一趟吧。” 夏潯的侍衛牽了馬過來,劉玉珏連忙搶上一步,從那侍衛手中接過馬繮,把馬牽到夏潯身邊,恭恭敬敬地道:“國公請上馬。” 夏潯也沒客氣,伸手扳鞍,劉玉珏探臂一托,將夏潯送上馬去,夏潯從他手中接過馬繮,劉玉珏這才走向自己的坐騎,輕巧地縱上戰馬,一提馬繮到了夏潯身邊,落後半個馬身時,便勒繮侍候,不再上前,儼然楊府家將一般,可是在他做來,卻是無比自然,好象夭經地義一般。 工部侍郎黃立恭看在眼裡,不由暗暗驚嘆,這錦衣衛南鎮撫,必是輔國公爺親信無疑了。輔國公不是他本衙上司,卻稱卑職而非下官,這就足見彼此關係之親近了,如今以一衙鎮撫的身份,甘為楊旭馬僮……”在黃立恭心裡,對輔國公的評估便又高了幾分。~ 他的下人牽過馬來,黃立恭翻身上馬,下意識地便也落後半個馬身,與劉玉珏一左一右,去的本是工部,他這工部侍郎倒成了隨從一般。 到了工部,夏潯也沒打擾尚書鄭賜,而是與劉玉珏一起來到黃立恭的籤押房,分賓主落坐,着人上了茶來,夏潯便道:“大報恩寺那邊,建造情形如今怎樣了,皇上對此十分重視,可延誤不得。我今日來,是想聽聽詳細的情形。” 黃立恭知道他找自己,必是為了此事,連忙叫人取來圖紙,請夏潯上前,指點着介紹:“國公請看,這慈恩寺舊址,方圓九里十三步,已經完全清理出來了,眼下按照規劃,正在打地基。這地基完全是按照宮殿建築的要求建造的,各處主殿、輔殿的地基,都釘入粗大木樁,然後縱火焚燒,使之變成木炭,更用鐵輪滾石碾壓夯實。 地面都削去一層,鋪以木炭,上邊再鋪硃砂,以防潮防蟲,然後才輔石板,寺牆內,預備建殿閣二十多處,畫廊一百餘處,經房四十餘處。另外,就是拆了這舊塔,建一座九級五色琉璃塔,此塔預備建九層八面,高二十六丈,不要說整個京城,就算是站在數十里外的長江邊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塔身貼以白瓷,拱門琉璃門券,門框飾以獅子、白象、飛羊等佛家吉獸,剎頂鑲嵌金銀珠寶。全文字 角樑下懸掛風鈴一百五十二個。塔身內壁雕築佛金,塔上建長明燈塔一百四十盞,晝夜長明,估計一日可耗燈油六十四斤……。” 說到這兒,黃立恭笑了笑解釋道:“這座塔是僧錄司左善世道衍大師提議建造的此塔建成,可以成為我大明第一塔!這大報恩寺,憑此獨一無二之寶塔,便可名揚天下!” 夏潯點點頭,他倒沒想到,僧錄司還提出了寶塔的改造計劃,原以為要保留寺中那座高十餘丈的舊塔呢,從黃立恭的介紹夏潯不禁想起了電影《通天帝國》裡的那座通天浮屠,此塔如果建成,應該很壯觀吧? 夏潯雖然來自後世但是對這座塔全無印象,所以現在只能想象。實際上,這座塔的確建成了,也的確名揚天下,後來的歐州商人、遊客以及傳教士來到南京,見到這座宏偉壯觀的寶塔後,稱之為“南京瓷塔。”並且把它和羅馬鬥獸場、亞歷山大地下陵墓、比薩斜塔相媲美,稱之為中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 夏潯之所以對這麼一座有名的寶塔一無所知,是因為太平天國內訌的時候,北王韋昌輝擔心石達開的部隊佔據此塔制高點向城內開炮,於是下令把這座舉世聞名的宏偉建築給炸燬了。後人根本沒有見到它的壯觀氣象。 夏潯又問了些情形,整個大報恩寺在工部主持下,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建造,搞建築,人家黃侍郎是專業人才,夏潯是個外行,也不想多問,除了關注進度,主要是想問問遭遇到些什麼困難,這時候就該輪到他出面了,做為主持人,他的主要作用就是與各方面溝通協調,確保工程進度的順利進行。 劉玉珏一直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直到夏潯的事情問完了,他才提起自己的事來。火器匠人雖然統由錦衣衛南鎮撫司負責了,其實最主要原因還是為了保密,火器可是大明的軍工業機密,但是火器匠人只是負責研製、開發、製造火器,許多上游物資、材料都需要其它部門的配合。整個製造過程冶金,鍛造、化學很多部門學科,這可不是火器匠人能夠獨立完成的。 夏潯並不負責這一塊,不過對於火器的重要意義,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看得更深遠,哪怕是已經敏鋭地認識到火器的犀利,不遺餘力地推行火器發展的永樂大帝,在這一點上也不如他。聽到火器研製,夏潯登時豎起了耳朵。 劉玉珏自覺不自覺的,總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夏潯身上,本來他還擔心夏潯對此不感興趣,怕耽擱他的時間,想要長話短說,簡明扼要地提出火器匠人的需求,一見夏潯很有興趣的樣子,便改變了主意,很細緻地說起來。 大明雖然男風盛行,夏潯對此顯然毫無興趣,夏潯不喜歡的,他就不會做。所以他不敢讓夏潯覺察他的感情,他把一切深深埋在心裡,只要能傾聽夏潯的聲音,或者讓夏潯聽他說話,他就感到異常的滿足和愉悅了,如果他是一個女子,這樣的深深眷戀,算是感夭動地了,可惜他是男人,也許他最大苒遺憾,就是自己不是一個女人。 此時,徐皇后已經送了小妹出宮,她越想越覺事情嚴重,可是丈夫正在謹身殿批閲奏章,在朱棣處理國事的時候,徐皇后是不會用家事私事來打擾他的,她只能憂心忡忡地等待着,等着丈夫回來,一起商量個辦法,拯救那陷入情網的糊塗小妹! “小丫頭不省心吶!” 想起妹妹,徐皇后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個小妹子幼失枯恃,再加上年齡差距太大,雖是妹妹,情同母女,可又不能把她當女兒對待,因此徐皇后格件地疼她、寵她,又不似管教女兒般地嚴厲,只要她想,當大姐的恨不得能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然而,太荒唐的要求,就無法答應了,這不僅僅關係到皇家的尊嚴、徐家的尊嚴,從長遠考慮,徐皇后覺得對妹妹也不好,一時的頭腦發熱,在這樣的天真少女眼中,似乎只要能同自己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成了,過日子哪有那麼簡單,現在想不到,以後苦惱的時候就多了。 也許我們很難理解,在當時,娶人是允許三妻四妾的,不但男人以為天經地義,女人也是習以常,徐皇后不在乎楊旭是否納妾,又何必在乎他有兩個妻子?其實不然,因為妾是沒有地位的,在規矩大一些的人家,妾比婢也高貴不到哪兒去,可是沾了一個妻字,那就不同了。 這就好象一個人有過女朋友,兩人還發生過關係,對他成家影響並不大,可他都結過兩次婚了,再結都三婚了,就算女方不在乎,她父母能不介意麼?結果再一打聽,這男的不但結過兩次婚,而且和前妻的離婚手續都沒辦好,那女方父心… 夏潯有兩房妻室,在徐皇后聽來,就是這種感覺。 茗兒此番入宮乘的是轎,坐上轎子,想起終於對姐姐吐露了真情,姐姐也答應幫忙,不由得心花怒放。 小轎蕩蕩悠悠的,她的一顆芳心也悠悠蕩蕩起來,恍惚間,似乎自己已經穿起鳳冠霞帔,坐上了花轎,耳邊還有嘀嘀嗒嗒的鎖吶聲……。 小丫頭越想越開心,越想越甜蜜,可是這種幸福感,卻無法找個人來分享,那滋味心…真是難受啊! 她輕輕掀起轎簾一角兒,看著窗外匆匆而過的行人和街頭景色,越來越難遏制自己心中的渴望,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吩咐道:“去輔國公府!” 巧雲跟在轎側,聽見小姐吩咐,立即把手一揚,說道:“小姐吩咐,去輔國公府!” 茗兒飛快地放下轎簾,臉紅心跳地想:“我……我是過去看看思楊和思潯,又不是特意去看他,應該沒問題吧,我都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呢,他…應該在家吧?” 第463章 惡人難做 工部尚書鄭賜不知從哪兒聽說輔國公到了,急忙趕到黃侍郎這裡,邀請夏潯到他那兒坐坐,夏潯推卻不過,只好讓劉玉、珏和黃侍郎繼續談他們的,自己隨着鄭尚書離開了。 劉玉珏與黃侍郎就火器匠作需要工部提供的各種材料、技術一一敲定之後,便告辭出來,此時夏潯仍在鄭尚書那裡閒談,劉玉珏見國公正應酬着,只好自行離開了。 他從夏潯那裡討得瞭解決火器射速的辦,解決了目前丙剛成立的神機營面臨的最大難題,此事需要馬上呈報皇上,這是要由皇上下旨令神機營照辦的,作為錦衣衛鎮撫使,他不可能直接跑到神機營去指手撲腳。 劉玉珏趕到宮裡的時候,丘福正興沖沖地從謹身殿出來,劉玉珏忙側身避讓一旁,躬身行禮,丘福瞟了他一眼,見是個四品官,也不認得,都未多看一眼,便大搖大擺地出去了。他已把針對倭寇的行動計劃‘提交給了朱棣,朱棣業已答應了。 以朱棣的性格,根本容不得別人的侵辱撩撥。他鎮守北平的時候,還只是一方藩王,就決不肯讓蒙古人侵犯他的虎威了。夏潯在青州的時候,齊王曾為戶部把銀兩拿去犒賞北平將士,無及時撥付給他建造王府而發怒,那一次朱棣是因何發兵呢? 就因為在他的戍守營地,邊軍巡防時,發現一個損壞的馬車車輪,那種制式很明顯是蒙古人的,於是,他疑心蒙古人又要寇邊打草谷,這是事先派人來偵察,於是就揮軍北上,來了個先發制人,在徹徹兒生擒胡酋首領孛林帖木兒後,又窮追敗兵上千里,一直殺到兀良哈禿城,打得哈剌兀落荒而逃。如今比北元還要弱小的倭人時不時跑到他的地界劫掠一番,他如何能忍受得了。 丘福是他手下大將,當初在興州成立六軍時,丘福是前軍都指揮使,慣打硬仗、猛仗的主兒,這位將軍戎馬一生,身經百戰,是一員極驍勇的老將,對他的指揮能力朱棣當然是信得過的,對付北元和朝廷那種正規且強大的軍隊,丘福都勝任有餘,對付一幫海盜,朱棣認為已是牛刀小試了。 所以,他只是匆匆看了看丘福制訂的計撲,便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囑咐丘福全權處理此事,一定要予倭人以嚴懲,叫他們曉得大明上國的厲害。全權處理此事,那就是把朱能也排除在外了,丘福根本沒把一群日本海盜放在眼裡,眼見大已唾手可得,自然滿心歡喜。 待丘福離開後,朱棣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內閣轉來的奏摺也批完了,便想到後宮去歇歇。 朱棣有很嚴重的風濕病,這是他年輕的時候爬冰臥雪造成的,在北方的時候還好些,因為空氣乾燥,除了冬天很少發作,可是江南濕氣重,一到秋冬時節,尤其令人難熬,那種鑽心蝕骨的痛楚實在難受之極,就算膝前放著炭爐,也不能減輕,幾分。 可他剛剛站起身來,木恩進來稟報,說錦衣衛南鎮撫到了。北鎮撫是替他監視不軌朝臣的,南鎮撫掌握著他最感興趣的火器,對這兩個衙門的鎮撫使,但有求見,朱棣是從不延誤的,於是他又重新坐了下來。 劉玉珏見了朱棣,立即把正匯同工部研製燧發槍的打算告訴了他,工部本來就可以開發研製一些東西,倒不必事無鉅細告訴皇帝,不過要是皇帝對這個也感興趣,有他說句話,從上而下,那力度自然大為不同。朱棣一聽,果然很感興趣。 他沒有接觸過燧石和擊砧,不過兵刃擊碰會濺出火花這種現象他在軍中可是常見,聽劉玉珏一說,想來大概就是類似的道理,不禁笑道:“好,這燧石擊砧若是研究出來,可比臨陣舉着一支火把方便多了。這件事,朕會關照工部一聲,讓鄭賜那邊儘快研究研究這個玩意兒。” 劉玉珏見朱棣甚有興趣,又趁熱打鐵地道:“是,不過這燧發的東西要研究出來,怎麼也要一段時間,一旦研製成,火鎖也要進行相應的改造,如今正在使用的火銑也不能就這麼做廢了,臣還聽到了一個三段擊的子,不但于現在的火銑適用,就算研究出了燧發火銑,同樣適用,這個子不費一兩銀子、不需改裝武器,就能馬上使用。” “哦,你說說看。” 劉玉珏把雲南沐英對付當地土人的象兵時發明的這種射擊方一說,朱棣大喜過望:“妙啊,這是黔寧王想出的子?朕在北平時從未聽說,是誰這般博聞強記,曉得這樣的好辦?” 劉玉珏道:“回皇上,這是輔國公楊旭告訴微臣的,剛纔那燧發火器的主意,也是輔國公提醒臣的。皇上,臣以為,天下盡多奇人異士,說不定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就會想到一個很巧妙的辦,不僅僅是在軍伍上,士農工商各個行業莫不如此,可惜,出於種種顧忌,這些妙策不得流傳,如果皇上能詔示天下,就如朝廷施政廣開言路一般,鼓勵天下百姓獻計獻策,與皇上的社稷江山,必定大有益處。” 朱棣膘了他一眼,問道:“這個提議,不是楊旭教給你的吧?” “不是,只是臣聽輔國公提醒之後,有所感觸,才向皇上進言的。” 劉玉珏很小心,生怕自己的提議為皇上所不喜,方纔那燧發火槍和三段擊的辦,也是見皇上讚譽有加,這才說出是楊旭給他出的主意,如今皇上問起,臉上不喜不慍,他也不知皇上心意如何,就不敢承認是楊旭提醒他的了。 朱棣聽了微笑起來,頜首道:“好!你有此心,才是認真做事的人。嗯,你提議的很好,這件事,朕會知會解縉,叫他理個章程出來,再詔告天下。” 他捶了捶腿,說道:“好了,朕乏了,要歇歇。” “是,臣告退!” 劉玉珏躬身退了出去,朱棣覺得雙腿痠痛的感覺越來越嚴重了,不禁苦笑道:“唉,俺本生於南方,自幼成長於此,如今反倒受不了這裡潮濕的天氣了。這雙腿啊,真是要命!” 朱棣勉強站起來,走向後宮。 一進坤寧宮,徐皇后迎上來,看見他的臉色,便關切地道:“風濕又犯了麼?” “嗯,濕氣太重了,俺這雙老寒腿,一到這時候就遭罪啊!” “快些,多搭幾個火盆子進來!” 皇后對小太監吩咐一聲,便扶着朱棣到了床邊,替他脫去翼善冠、團龍袍,又除去一雙靴子,讓他在榻上半躺了,將他一雙腳搭在自只大腿上,一邊給他輕輕捶着腿,一邊憐憎的道:“你呀,也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眼下內閣已有七位大學士,尋常的事交待他們去做就走了,何苦事必躬親呢。” 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朱棣就沒有謹身殿中那種威嚴肅穆了,他很放鬆地倚着靠枕,微闔雙目,懶洋洋地道:“能推出去的,俺已經都推出去了,你道俺不想省心麼,可江山初定,方方面面,太多事了,有些事,牽一髮而動全局,放不開手啊”” 朱棣有感而發,這句話出口,不禁輕輕嘆息了一聲。 看著丈夫憔悴的模樣,徐皇后也很心疼。什麼事放不開手,牽一髮而動全局?她忽地想到了近日皇城裏邊關於立儲的一些風言風語,本待要問,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雖說那都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立儲是國事,丈夫是個有主意的人,身為後宮之主,干政的事不能做。不過兒子們的事問不得,妹妹的事卻無妨,於是,徐皇后一邊給丈夫捶着腿,一邊把今天妹妹向自己吐露的心事給朱棣說了一遍。 朱棣仰在靠枕上,硬硬的大鬍子撅起來朝着天,好象睡着了,一聲也沒吭。徐娘娘有些生氣、在他腿上稍用點力捶了一下,嬌嗔道:“人家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啊!” “啊,聽到了!” 朱棣指指腿:“這麼大勁兒正好,就這麼捶。” 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那你倒是幫我出出主意啊!” 朱棣茫然道:“出什麼主意?她願意嫁,那就嫁唄!” “你這是什麼話!” 徐皇后沉下了臉道:“楊旭都兩房妻室了,我的妹妹怎麼能嫁?” “那不嫁就走了!” “不嫁也不成啊,那丫頭都慣壞了的,上一回輝祖伽…,結果小妹就離家出走了,難道還讓她來這麼一出不成?” 朱棣無奈地道:“好吧,好吧,那就嫁!” 徐皇后真生氣了:“你倒底有沒有聽人家說話呀,楊旭都兩房妻室了,怎麼嫁?” 朱棣苦着臉道:“要嫁也是你,不嫁也是你,關俺什麼事?你們徐家的閨女,又不是俺閨女,俺當姐夫的摻和這事兒幹嘛?俺腿疼,你別折磨俺啦。” 徐皇后試探地問道:“我這不是讓你給我拿主意呢嘛,要不然……你出頭說說,叫楊旭把他那兩房妻室改了妾?” “啥?俺不管!” 朱棣一扭屁股,靠床裡頭睡了:“嫁人的是你妹妹,得罪人的事讓俺做,俺不幹!” “你管不管?” “不管!” “啪!”徐皇后在朱棣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朱棣哼唧兩聲,頭都沒回。 徐皇后一見,就開始抽抽答答起來:“我爹娘死得早,就留下這麼一個小妹子,輝祖犯了錯,現在不管事了,增壽鬼…,你說我這當大姐的不替她操心,誰替她操心呀?這沒爹沒娘的可憐孩芋,你就忍心…” 徐娘娘這一哭,朱棣也沒轍了,便坐起來,無奈地苦笑道:“成了成了,你別哭了,俺管,管還不成麼?” 徐娘娘一聽破啼為笑:“真的?” 朱棣嘆口氣道:“唉!女人啊,真麻煩!” 此時,徐娘娘嘴裡那個沒爹沒娘的可憐孩子,已經興高采烈地走進了楊府大門……。 “郡主有暇的時候,就該多來府上坐坐。郡主也知道,我們輔國公自幼住在山東,受了皇上的寵信,這才才受封國公,在京裡,他是沒有什麼故舊好友的。 要說起來,郡主您和我們國公早在北平時候就是相識,算是我們楊家的老朋友了。我和梓棋本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和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眷沒甚麼往來,平時寂寞的很,也很希望郡主能多來走動走動。” 說話的是謝謝,款待茗兒這樣的名門貴女,也就謝謝能答對一番,梓棋在這方面可就差了許多。 茗兒淺淺笑道:“姐姐客氣了,說起來倒真是的呢,在北京的時候,我跟姐姐還有梓棋姐姐就認得啊,是該經常走動走動。其實呢,姐姐也可以常去我那裡走走,有閒暇就來吧,茗兒與那些使相干金們也沒多少往來,倒是與兩位姐姐性情相投,也想多親近親近呢。” 茗兒說著,眼睛便捎到了花廳一角放著的那只木馬,那是她小時候的玩具,上次來楊府的時候,送給了思楊和思潯。 剛纔到了府上她才知道,兩個小丫頭隨她娘已經回了雙嶼,既然上了門總不能馬上就走,於是就由謝謝來陪坐吃茶了。 “大木馬……”要是我生了小寶寶,等他長大一些的時候,他就會騎着木馬在那兒玩耍吧?” 茗兒浮想翩翩,恍惚間,牆角的那只木馬一前一後地搖動了,木馬上面坐了一個頭梳衝天辮,穿著紅肚兜,胳膊腿兒都白白胖胖像一截肥藕的小小子,他在木馬上騎呀騎的,發出“咭咭”的笑聲。 那模樣……怎麼看都是年畫上邊畫的懷抱鯉魚的大胖娃娃形象 “要是我跟伽…生個寶寶,一定能像他一樣英俊、像他一樣勇敢,象我一樣聰明、伶俐……。”茗兒悠然神往,嘴角便漾起甜甜的笑意。 謝謝看在眼裡,心中暗暗納罕,這位郡主怎麼老走神兒呀?喔,對了,丙才感覺她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氣,莫不是喝醉了吧? 茗兒想得開心,甜甜地笑着,一抬頭,看見謝謝正好奇地瞧著她,不由嫩臉一熱,好象給人看破了心思,有些心虛地摸摸自己臉頰,問道:“姐姐看甚麼呢?” “哦,沒有,沒有,呵呵,郡主請喝茶。” “姐姐請!” 茗兒端起杯,向謝謝示意了一下,剛將茶杯湊到唇邊,小荻就喜滋滋地跨進門來:“少爺回來了!” 茗兒的手一抖,茶水稍稍潑出一些,沒有濺到地上,卻濕了下巴,茗兒以袖掩着,輕輕一擦唇角,一顆心便慌慌地跳了起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個問題:“我……我今天來幹嘛了?” 還是那間靜室,天氣漸漸冷了,坐在那兒的那個人穿的似乎也厚了些,本來就寬寬厚厚的肩膀,這回更顯得壯實了,人坐在那兒,有一種淵停嶽峙的感覺,他的腰桿兒始終拔着,昏暗的光線中,一雙眸子也熠熠地放著光。 “丘福打算征剿倭寇?哼!他久在北疆,以為水上做戰同陸地也是一樣的麼。北方一馬平川,有北方的打:雲貴深淵大澤。自有山地的打;至于水戰,江河湖泊中的水戰,與海上的水戰也大不相同的。 陳暄是個精於水戰的都督,但他也只是精於內河做戰而已,到了海上,也算半個門外海。而丘褳,…居然還把陳暄排除在外,他也太狂妄了吧!” 對面有人茶道:“老爺,據小人得到的消息,似乎是因為陳暄在丘福面前屢次讚譽楊旭,令丘福非常不悅,這才棄陳暄而不用的。” 坐著的那人冷冷一笑道:“鄭小布沒有白白犧牲,總算在楊旭和丘福之間,埋下了一根刺!可對外用兵,卻非朝中內爭,丘福公私不分,這便輸了一半。他不知敵,不知己,驕橫狂妄,又輸了一半。 因為倭寇被稱之為寇,他就真把倭人當成不成氣候的水寇了麼?呵呵,要是倭寇這麼好對付,哪還輪到他來征剿。不過,這對我們倒是個機會,以丘福用兵的特點,素來喜歡先發制人,所以他要討伐倭寇,必是主動出戰,東海諸衛中,唯有太倉、觀海兩衛有海船,現在還要加上一個雙嶼,我們就容易做手腳了!” “老爺是說六 “不錯,這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咱們在東海的安排,可以提前發動了。” 對面那人遲疑道:“可是…倭人畢竟是外虜,咱們這時動作,豈非讓倭人占了便宜?” 那人淡淡地道:“丘福此戰必敗,就算沒有大敗,拖也得被倭寇拖死。與其如此,不如我們幫他一把,早早做個了斷。至于雙嶼那群海盜”亨!一群打家劫舍的強盜,有什麼值得憐憫的?楊旭在軍中毫無根基,竟然饑不擇食,拉攏一群無惡不作的海盜做他的班底,這樣的人,能成什麼氣候,就讓伽…栽在這群海盜身上吧!” “是!”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對於立儲,京中現在如何議論?” 對面那人道:“皇帝似乎果有易儲之心,朝野間對此議論紛紛,皇帝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不過…皇帝那邊一直還沒什麼動靜。” “朝中文武,意向如何?” “很奇怪,朝中文武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文臣們大多傾向于皇長子,而武將們大多傾向于皇次子,從他們平素的言談裡,就能看出來。剩下的人,就是觀望聲色的牆頭草了。” 那人淡淡一笑,說道:“這沒甚麼好奇怪的!文臣們都是讀儒家的書,習儒家的文,科舉入仕的“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幼,的道理,早就深深刻在他們心裡了。再說,朱高熾雖然體型痴肥,卻知書達禮,溫文爾雅,很對他們的脾氣。朱高煦呢,雖然文采也不差,可他太愛炫耀武力了。 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也算是他揚其所長的聰明之處吧,他的文采雖然不錯,較他大哥還是遜色一些,況且朱高熾是長兄,就算他文采出眾,也難以爭取文臣,可若論武,他大哥比他就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了。 軍中將領們唯一信服的,就是勇武、就是拳頭,這朱高熾在軍事上面,確有獨到之處,有名將之風,再加上他與那些武將並肩作戰四年,有袍澤之誼,朱高煦上台,對武將們來說自然要比那位柔弱的皇長子強的多,他們當然會站在朱高煦一邊。” “是,那咱們……要站在哪一迎” “我們麼……站兩邊!” “站兩邊?” “不錯,真正的決定權,在朱棣身上,這兄弟二人誰勝誰敗,現在還很難預料,一邊押一注,就能攪和得更熱閙一些,等到事態明朗,咱們也不會大傷元氣。不能把注都押在一個人身上,不能啊”,”咱們M已經輸不起了!” “是,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去回覆侯爺!” 對面那人躬身行了一禮,緩緩退了出去。 斑斕的秋陽,在半枯的草地上躺着,在凋零的樹枝上掛着,在清清的池水上浮着。 因為已是黃昏,那陽光是艷紅色的,縱然沒有多少暖意,也能給人心中一種暖暖的感覺。 這樣的秋陽,映在一張吹彈得破的俏麗面孔上,便使它愈加生動起來,就好象燈下看美人的時候,憑添了幾分風情。如果這美人兒本來就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絶麗乒女,那容顏就真的是明艷不可方物了。 “咳,再公,你這府裡,下人還是少了些。” 茗兒忽然覺得喚他國公有些怪怪的,本來都習慣了的稱呼,怎麼說… 或許……是因為她心中明白,再過些時日,就要換個稱呼了吧? 這樣一想,臉又紅了。 她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的到楊府來幹什麼來了,心裡明明想見他,真見了他時,反而不如以前自然,不由自主地就會害羞。 好在,夏潯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雖然陪着她在園中行走,卻故意拉開了距離,茗兒瞧他那副樣子,若換在平時,心中只有幽怨、生氣,可是現在有了姐姐的承喏,就是另一種感覺了,那是既好氣又好笑的感覺。 “躲,你就知道躲,裝模作樣的,等我姐夫下了旨…”看你還不原形畢露!” 促狹之心一起,還稍帶著些小小得意,反而不那麼害羞了。 他們正走過一座假山,踏上一座跨池的虹橋。 這個院落,是由蘇穎和兩個孩子居住的地方。因為她們回了雙嶼,所以這院中寂寥無人,王駙馬這憧宅子雖然小,已經足夠夏潯一家人住了,從這個院落再往前去,還有一處小院兒,也是一直空置着的。 夏潯答道:“哦,眼下,不需要僱傭那麼多人,呵呵,朝廷分到我府上兩百多個官奴,現在還沒領回來呢。再有兩三個月的時候,輔國公府就落成了,等我搬過去時看看還缺什麼人手,再從人牙子那裡僱些就走了。” “哦!” 茗兒漫聲應着,心中便想:“國公府兩個月後落成,要是姐夫現在就下旨許婚,那M國公府落成之日,正好可以做我的新房吧?嘻,好害羞……” 夏潯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她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是那種強抑着的,但是又表現無遺的歡喜,她這麼開心幹什麼?出門檢着金元寶了麼? 夏潯忍不住問道:“郡主,什麼事這麼高興?” 茗兒張口欲言,卻又忍住,向他嫣然一笑,調皮地道:“不告訴你!” 她感覺得到,夏潯其實是喜歡她的,她也知道夏潯在顧忌什麼,如今姐姐答應了自只,那就沒有什麼障礙了,心事已定,她恨不得大聲歡呼,讓全世界都為她開心。 不過,到了這時候,她反而不着急讓夏潯知道了,誰叫他那麼沒膽子的,活該!偏不說給他知道,等皇帝下了旨,嗯……就算給他一個驚喜吧。 夏潯看了她那活潑可愛的樣子,心中也莫名地有種歡喜,他真的不想看見茗兒在自己面前幽怨的模樣,難得她這麼開心,夏潯摸摸鼻子,便也笑道:“你這小丫頭啊…,淘氣!” “你叫我什麼?” 茗兒的眸子驀地放出光來,她停住腳步,眼睛盯着他,眼神變得非常奇異。 上一次夏潯這麼叫她,還是兩人避難在茅山鎮外時,道路封鎖了,沒有吃的,兩個人都快餓死了,夏潯叫她獨自逃生去,因為只要她出現,官兵是絶不會傷害她的,一定會把她安全送回中山王府。 可她不肯,因為如果她那個時候走出去,就等於變相地告訴別人:夏潯也在這裡。而夏潯一旦被抓住,那就必死無疑,所以,她寧可餓死,也不肯離開。 當時…”夏潯抱著她,緊緊的抱著他,用很無奈的語氣,說得就是這麼:“你這小丫頭啊”。”那聲音裡,是很深很深的寵溺,沒有身份的隔閡,沒有地位的差距,沒有其他的顧慮,就只是單純的男人和女人的關係…… 可當他們回來,他在自己面前,就又變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外人,一口一個郡主,見了她恨不得隔開八丈遠。她喜歡他叫她小丫頭,在他面前,她只想做個小丫頭,永遠是他呵護寵愛的小丫頭,而不是一個敬而遠之的郡主。 忽然從他口中再次聽到這樣的稱呼,尤其是她心結已開,滿心歡喜的時候,那種觸動,簡直如同洪水,立即衝開了她的矜持、她的剋制,她壓抑許久的情感都流動起來,心尖兒都歡喜的發顫了。 “啊!”夏潯察覺自己叫錯了稱呼,連忙改口道:“郡主恕罪,是我一時口誤,一時口誤!” 茗兒兩眼閃閃發光,着迷似的走近:“不是郡主,你剛丙叫我什麼,再叫一遍,我喜歡聽…心 “你……你……郡主 夏潯有點失措,他終於發現今天小郡主有些異常了,他退了兩步,後腰一下子靠在跨池虹橋的石欄上,再也無處可退,就只能停在那裡。 下一刻,時光好象無限地延長了,猶如一個正在播放的慢鏡頭,他看見茗兒款款地邁動腳步,身姿曼妙,以一種十分誘人的步姿向自己悄悄逼近,風吹着她的衣帶,裙袂輕輕地擺動,們們盈盈。 茗兒俏麗的臉蛋浮起兩抹酡紅,一雙眸子就象兩顆黑寶石似的閃閃發光:“反正……反正馬上就是他的人了!” 茗兒想著,那小小的一杯果酒,便在她身體裡猛烈發酵起來,讓她的腦袋迷迷糊糊的,勇氣卻倍增。 她含羞帶笑,伸出雙手,輕輕環住夏潯的脖頸,一張嬌艷欲滴的臉蛋越來越近。 夏潯被嚇住了,眼前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姑娘,此刻在他眼裡真比張牙舞爪的老虎還要可怕。 緋色的唇瓣準確無誤地重疊在他的唇上,只是蜻蜓點水似的一觸,涼涼柔柔的感覺,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果酒香氣…… 夏潯石化了一般,根本沒有想到躲開。 輕輕地一觸,還沒來得及品味,唇瓣便分開了。 然後,那小丫頭臉上便露出困惑、奇怪的表情,她用靈活的小舌頭舔舔嘴唇,回味似地道:“這“…就是接吻麼?好奇怪的感覺 夏潯很無語,不逝…不過自己的心怎麼也悸動的厲害? 雖然只是輕輕的一觸,可是這麼萌萌的小丫頭,說著這麼萌萌的話,那感覺回味起來,真比火辣的濕吻還要動人,她的人、她的吻,就像一杯極品香茗,是要慢慢品味的。 茗兒眼中閃着歡喜、奇怪的的光,好知”好象食髓知味,還要嘗嘗? 夏潯的理智終於重新接管了他的身體,他貼著橋欄蹭開,慌慌張張地道:“啊!天色不晚了,郡主也該回府了,我們。我們離開見…” 話還沒說完,夏潯已落荒而逃。 “喂!” 茗兒只嬌嬌地喚了一聲,夏潯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茗兒嘟起小嘴,嗔道:“真是個膽小鬼!” 不過轉念一想,又沾沾自喜地笑起來:“嘻!姐姐都答應我了,你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麼,嘿嘿!” 小淑女動了春心,就變成小怪獸了。 夏潯匆匆逃到花廳,迎面正撞見謝謝出來,謝謝問道:“郡主呢,已經離開了?” “哦!她M還在院中游賞。” 謝謝奇道:“哪有你這麼陪伴客人的,丟下人家不管了?你還真不拿人家當外人。” 剛說到這兒,肖管事匆匆走進來道:“老爺,二皇子差人送請柬來,有請老爺後天赴宴。” “啊?又請吃酒!” 夏潯有些頭疼地接過請柬,翻開一看,落款只有朱高煦一人,不由又是一怔。大皇子朱高熾雖不常常參與宴請,但是朱高煦代表朱高熾請客,一向是會帶上三皇子朱高燧的,他單獨請客,這還是頭一回。 夏潯忽然覺得手中那片薄薄的請柬,變得沉重起來…… 第464章 難吃的藥 對於茗兒小郡主傍晚時候,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家裡來,調戲大叔的“惡劣行為,”夏潯的判斷是:吃錯了藥。 可這藥到底是什麼藥,卻不好確定。 他當然不會認為徐茗兒是一時衝動。 自從拒絶了她,並且有意和她拉開距離之後,小郡主對他的態度總是幽幽怨怨的。 也許她特殊的生活環境和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成長經歷,會給她不同於這個時代的大毒數普通女孩的勇氣,但是要她主動去吻一個男人……夏潯相信,除非是有什麼非常重大的事情刺圌激,否則她是做不出來的。 就算是以棋棋的爽朗、謝謝的狡黠、蘇穎的彪悍,都沒主動幹過這樣的事。 所以,夏潯馬上想到了徐家安排她嫁人,只得含淚吻別心上人一類的狗血情節,不過……看她那副喜孜孜的樣子,又不像是這麼悲劇,不是悲劇難道還能是喜劇?她能有什麼喜事,以致于讓她如此忘形? 夏潯充份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一想勇想,還是想不出,便把這事兒拋在一邊,專心思索起朱高煦這份請束的用意來。 二皇子朱高煦的這份請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當然知道。且不說他手中掌握著一支秘探隊伍,可以打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消息,就算他就是個光桿國公,這事他也能想到,因為爭嫡的風聲早在金陵傳得沸沸揚揚了。 近日來朱高煦高調出現,頻頻與公侯文武們接觸,就是一個訊號,很顯然,這次單獨宴請朝臣,就是朱高煦在摸底之後,要正式攤牌了。 那麼自己去還是不去,該表明一個怎樣的立場? 依照史書留下的說法,朱高煦是個暴戾的王爺,同時也是一個愚蠢的王爺,在爭嫡過程中,由始到終他就是一個搞笑的政治小丑。 親眼見證了朱棣登基之後所謂“震古爍今的血腥大清洗”,不管比起前朝還是後朝也不過如此的夏潯,已經很清楚所謂史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從他對朱高煦的瞭解,他知道不可能依據那個對朱高煦做一個忠實的評價。 朱高煦的軍事才能是勿庸質疑的,靖難之初,他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就能夠獨領一軍,血戰沙場,還數度在危急關頭拯救朱棣,這不僅僅是勇敢,更不是什麼運氣,他不只擁有勇武,而且對戰機有着冷靜、敏鋭的判斷力,他的軍事指揮才能是十分出眾的。 至于說朱高煦爭嫡失敗後,朱瞻基把這位叔叔關而不殺,然後又很關心地去探望他,於是這位當年縱橫沙場、在數十萬大軍中殺進殺出威風凜凜的漢王殿下就很搞笑很弱智地實施了報復手段,伸出腿絆了侄子一跤,侄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把他扣進鐵缸,堆積火炭活活燒死的故事,就更是寫給後人看的史記體“小說”了。 皇帝去探望他,想從他身邊走到哪兒去?而且還走得那麼急,竟叫他給絆了一跤? 要殺人,總要給自己一個正當的理由,如此而已。反正沒有哪個膽大包天的讀者去挑皇帝的B昭。所謂史家不受皇帝左右,據實書寫歷史,最遲從唐朝開始,就是寫史的人最大的則了。 朱高煦不是白圌痴,他爭嫡時,有很多次築會元乎打敗朱高熾,不只是因為朱棣在長子和次子之中,更欣賞這個很象自己的二兒子,也不只是因為他擁有武將們的支持,他個人也是擁有相當高明的政治智慧的,他的失敗有許多偶然因素在裏邊。 即便在他爭嫡失敗後,朱高熾的太子之位也一直坐不穩,在那期間,許多擁戴朱高熾的朝廷重臣都被朱高煦搞掉了,朱高熾卻無法予以保護。 所以……”對夏潯來說,現在不是是否站錯隊的問題,而是即便站對了隊,是不是就能壽終正寢,這也很成問題。 置身事外,難啊,朱高煦已經開始逼他表態了,若想置身其中,兼顧天下的同時,還要保全自己,那該如何選擇呢? 他原本的經驗已經不是百分百可靠了,歷史已經出現了微小的偏差,足以令未來謬之千里。夏潯不知道原本的勝利者是否依舊會勝利,原本的失敗者是否依舊會失敗。 朱高煦如果做了皇帝,未必就是昏圌君,朱高熾只做了一年皇帝,朱瞻基只做了十年,這對父子壽命都比較短,朱高煦的性格脾氣酷肖乃父,身體也好得很,如果他能做皇帝,延續一個比較長時間的清明統圌治,或許……可朱高熾和朱瞻基父子,同樣不是昏圌君,那可是仁宣之治啊!應該用無法證明的東西去替代已經得到證明的東西麼?這種冒險,他承擔不起相應的後果。 再者,三位皇子跟他的關係都不錯,不管誰當了皇帝,對他都不致差了,如果硬要做一個選擇,與其他皇子的交情也就蕩然無存了,值不值得? 夏潯很苦惱,以致吃晚飯的時候,他還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反覆斟酌之後又被他一一放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覺,他現在已經體會餌了。 “舟公……”,樟棋給夏潯碟裡挾了一塊魚,見他悶着頭隻顧往嘴裡扒拉米飯,不禁輕輕喚了他一聲。 夏潯恍若未覺,樟棋好奇之下,便看了謝謝一眼。謝謝撇撇嘴道:”誰知道他今天怎麼了,跟丟兒魂兒似的,、小薪插嘴道:”今天晚上,中山王府小郡主來過,然後少爺就變成這樣了。”樟禧好奇地道:“郡主說什麼了?” 謝謝笑道:”那倒不是,好象是自打接了二皇子的請束,相公就心事重重了。吃飯吧,他的事。咱們插不上手。”夏潯還在思索:”眼下看來,皇帝心中,是屬意于二皇子的,如果不是皇上確有這個心思,他是不會放任易儲的風言風α}最快語在京中傳播的。 當今皇上春秋鼎盛,怎麼也還有一二圌十圌年的皇帝好做,大皇子身體不好,皇上只怕會擔心兒子還要走在自己前頭,只是這層顧慮,立儲就不能不慎重。 何況,靖難四年間,朱高煦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數次救他性命,在感情上,他一定更喜歡朱高煦多些。皇帝放任流言風行,恐怕就是想看看臣子們的心意,畢竟……皇位能不能坐穩,關鍵還在於臣子們擁不擁戴。 臣子們之中,武將們肯定是擁戴朱高煦的,文臣當中……”內閣首輔解綺,我有很大把握左右他的決定,六部之中我至少能影響一半,如果我肯旗幟鮮明地站在朱高煦這邊,朱高煦在文臣中的弱勢局面就能被……不成,這樣一來,不確定的事就太多了,未來對我,就會變成完全的一抹黑。再說,朱高熾雖然性情仁厚,可是一點都不傻,他僅憑北平、永平、真定三地,就能持續供應皇上十餘萬大軍的輻重軍需,逾四年而民力不乏、不生暴圌亂,可見此人深藏不漏啊。 論城府,他比朱高煦高了不止一籌半籌,他能在永樂皇帝傾向于朱高煦的情形下爭嫡成功,絶不只是靠運氣或者文官們他出幾個主意。 對了,道衍大師似乎也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別看道衍現在只管着僧錄司,似乎對朝政全不關心,可這個和尚在皇上心中的地仙,”如此算來,朱高煦也不是一只好捏的柿子呀。”“相公,相公……”,到最後,連主張“不要理他”的謝謝都受不了了,夏潯一碗乾飯快扒光了,居然沒吃一口菜。 夏潯茫然地道:“啊!什麼事?” 樟禧嘟起嘴道:”我們哪裡得罪相公了嘛,挾菜你不理,說話你也不理,“,”,夏潯深有感慨地道:”唉,我還不是為了你們、為了咱們這個家嘛,這官當的……不容易啊……”這時,肖管事躡手躡腳地又走了進來,手上又捧着一份請束。 夏潯一看請柬,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這個……又是誰送來的?”肖管事站住身子,恭謹地道:”老爺,這是定國公送來的請束,邀您明晚赴宴。”夏潯鬆了口氣,展顏笑道:”原來是徐景昌,那就沒有問題了。”羌笛、胡琴、琵琶、狩鼓……帶著異域風情的歡快樂曲在大廳中迴蕩,兩個頭上戴着亮閃閃的首飾,薄紗蒙每,只露出一雙嫵媚、深凹的大眼睛,下穿喇叭筒褲,上穿窄襟大袖,腰間露出一段雪嫩肌膚的美人兒正在翩翩起舞。 第465章 喜訊 各位英雄英雄,從今晚零點,到明年一月七號,月票雙倍,請多支持啊 次日不是大朝會,夏潯照例不用上朝,可他依舊起的很早。 二皇子的請柬給他帶來的困擾,似乎已經被他解決了,當他昨晚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個時辰,再出來的時候,就已恢復了平時的輕鬆淡然。 洗漱停當,他便與同樣一身短打扮的梓棋在後花園裡練起武來。幾年的婚後生活,似乎沒給梓棋造成什麼改變,身段依舊那麼姣好,肌肉依舊那麼結實而富有彈性,只是不常見到她的人,若是此時見到她,會感覺她比以前稍稍豐腴了些。 少女的身材雖然苗條,其實有些部位發育的總還不是那麼完美,只有這時,妙齡少婦,滋潤,才像剛從蚌殼裡剝出的珍珠般光芒潤澤;像初綻的花朵沾上了露珠;像一隻漿水充足的梨子,透着金黃的油光,秀色可餐,與這樣的美人兒比武較技,看著她騰挪縱躍,那長腿一踢、蠻腰一擺、酥胸微顫、莫不賞心悅目。 比起梓棋,夏潯的刀精進的更多,隨着他的年紀增長,身體漸臻巔峰狀態,由於性情磨練漸趨沉穩,作用到他的刀上,也更加沉穩凝練,梓棋雖然身姿輕盈、刀如匹練,但是在夏潯那一口刀有條不紊地反擊之下,卻已漸漸落了下風。 “小心了!” 梓棋不肯服輸,陡然提醒一聲,身形拔起,鬼眼刀的威勢就如暴雨狂風一般猛然發作起來,刀勢雖猛,那每一刀間卻如層層繭絲,轉折處圓潤連綿,顯見刀已是極為嫻熟了。夏潯一聲長笑,原本沉穩如山的刀勢突然也隨之一變,他的刀與梓棋又不相同,每一刀間都有一個明顯的停頓,但是停頓的間隙雖然叫人看的清楚,卻根本不夠叫你發起攻擊。 那種停頓,倒似一個苦練了幾十年唱的戲曲名家站在舞台上,急急長長的一段唱詞出來,字字清楚,滿堂皆聞。而這稍稍一頓,換來的卻是每一刀都有若雷霆,爆發力十足。刀劈出去,似乎真的帶著殷殷滾雷之聲,呼嘯入耳。 夏潯對羅克敵那驚艷的刀一直心存敬畏,這幾年風雨不輟,就是希望自己也能練出那麼高明的武。 眼下,他雖然還未達到羅克敵那樣的境界,卻也踏入了最上乘刀的殿堂,隱隱有了一代宗師的風範。 “賻!” 彭梓棋狂猛的攻勢在夏潯更猛烈的反擊下冰消瓦解,她團身後縱,雙足剛一落地,又騰騰騰連退三步,這才勉強站定,身子還未站穩,夏潯已帶著一股疾風掠到了面前,往她臂下一架,穩住了她的身子,低低笑道:“怎麼這般不濟事,娘子莫非昨夜辛苦過甚了?” 昨晚,夏潯是睡在她房中的,雖然做久了夫妻,一聽夏潯這樣調侃,彭梓棋還是紅了俏臉,白他一眼,嬌嗔道:“去你的,就會取笑我,今晚不許上我的床!” “哈哈,好好好,為夫錯了,夫人莫怪!”夏潯連忙打躬作揖。 “好啦,你們兩個,老夫老妻的,還在那兒打情罵俏。” 謝謝出現在園門口,笑吟吟地道:“來吃早飯了。” 夏潯連忙收了刀,與彭梓棋一起走過去。 剛到近前,謝謝突然臉色一變,返身跑到牆角,乾嘔了一陣,卻沒嘔出什麼來。夏潯擔心地跟上去,扶住她,輕輕撫着背道:“謝謝,哪兒不舒服?” 謝謝擺擺手道:“沒事,想是近日天涼,受了風,脾胃平些不舒服。” 夏潯舒了。氣道:“一會兒叫廚下給你熬碗薑湯,祛祛寒氣吧。” “嗯!”感受到丈夫的溫柔體貼,謝謝甜蜜地答應一聲,向他嫣然一笑。 彭梓禧目光一閃,卻突然掠到了謝謝的另一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謝謝奇道:“梓禧,你幹什……啊!” 突然,她明白了梓棋的用意,立即又驚又喜,滿是期待地望着她,任由梓棋給自己號脈。 彭梓棋給她號了一會脈,臉色平靜如水,輕輕放下手腕,淡淡說道:“走吧,吃飯去。” 謝謝既想問,又不敢,吃吃地道:“我……我……?” 彭梓棋道:“沒什麼,喝碗糖水薑湯就走了。” “哦……。” 謝謝大失所望,眸中掠過一絲受傷的神情,怏怏頭前行去,看都不敢多看夏萍一眼。 剛剛成親的女子得不到丈夫的寵愛時是最自卑的,而成親幾年的女子不能生兒育女,那就是最大的心病了。 彭梓禧拉住夏潯的衣袖,有意落在後面,等到謝謝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後面,梓琪突然一杷抓住夏潯,咬牙切齒地道:“今天晚上,你得陪我,不不不,從今天起,你都得陪我,謝謝都有了身孕,憑什麼我沒有,不行,不行,我不答應!” “什麼?” 夏潯又驚又喜:“謝謝懷孕了?你怎麼不早說!” “我不說,我偏不說,我吃醋!我吃醋!人家也要生孩子!” 夏潯滿心歡喜,樂不可支地道:“謝謝懷孕了!哈哈哈!我去告訴她,謝謝,謝謝,你等會兒!” “喂,你別走!” 彭梓禧眼熱地追了上去! 因為謝雨霏身懷有孕的事,一大早兒,整個楊家就沸騰起來 肖管事忙着向本地籍貫的家仆打聽京城裡有名的婦科郎中,沒準兒雨霏夫人肚子裡就是未來的小公爺呢,這可馬虎不得,隔三岔五還不得檢查檢查,保養保養?傭人們七嘴八舌地給他介紹着。 肖夫人則拉著謝謝的手,開始傳授育兒經。小荻跑前跑後,明明人家都知道了家主的喜訊,她還要逮着一個就跟人家說,好象生孩子的人是她似的。 而梓棋則盯緊了夏潯,暗暗打着主意:“從今兒起,就當床鼻了!珍惜每一粒種子,絶不浪費,不給老娘一個孩子,絶不放過他!” 夏潯像個大臣似的坐在那兒,一面受着全家上下不斷的恭喜,一面傻笑。而謝謝,則歡喜得流出淚來,肖家娘子一句:“夫人哭泣,對孩子不好。”唬得她又趕緊擦眼淚,夏潯忍不住笑道:“沒事兒,哭也分為啥哭,太高興了想哭就哭唄,比憋着好!” 彭梓棋酸溜溜地道:“喲,你又明白了,女人家的事兒,你懂什麼?” 肖家娘子也難得地敢予反駁:“老爺,這麼說可不對,夫人身懷有孕,大喜大悲那都不成啊!” 小荻道:“少爺,你又沒生過孩子,哪懂這些,這可是大事,你就別跟着摻和了。” 丫環甲說……早環乙說… 夏潯吃不消了,他忽然發覺自己在府裡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起來,趕緊告饒道:“好好好,你們都有理,我不摻和了,不摻和了……。” 一家人正閙騰着,門口有人笑道:“喲,輔國公大人府上怎麼這麼熱閙,有什麼喜事兒呀?” 夏潯抬頭一看,卻是木恩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過了晌午,看看時辰,皇上的午休時間應該快結束了,夏潯便換上公服,乘馬奔皇宮而去。 一大早,木恩就來傳旨:皇上召見,叫他過了晌午去宮裡一趟。夏潯悄悄問過木恩,可惜木恩也不知皇上為了何事,夏潯只好揣着一肚子問號朝宮裡趕去,他估摸着,皇上召見,不是為了建文帝的下落,就是為了大報恩寺建造的進展,所以把這兩方面的資料充份做了個準備。 謹身殿裡,朱棣睡個午覺起來,正在批閲奏章。 手頭這份奏章,是禦使彈劾平羌將軍宋晟的,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具體的罪名,宋晟遠在西涼為官,坐在都察院的禦使老爺們哪知道他在那邊都幹了些甚麼,彈劾的奏章洋洋灑灑幾千字,總結起來其實就四個字:“驕橫自專!” 比如某土人部落叛亂,未請旨而出兵平叛,屠其村寨;比如某官員侵佔屯田,宋晟處之極刑,同樣沒有先請示朝廷什麼的。 朱棣對此不以為然,宋晟遠在西涼,當地土人部落造反,若等他快馬馳報京師,請了聖旨再去平叛,那還來得及麼?再說擅殺官員的事,他孤軍遠鎮西域,若是不能立威,豈能鎮住那些驕兵悍將?朱棣自己就當過邊軍一方統帥,對這些指責自然不屑一顧,提筆便批道:“任人不專則不能成,況大將統制一邊,寧能盡拘文?留中不發!” 這份奏章放到一邊,剛剛又拿過一份,朱棣心中一動,忽然又把那份彈劾宋晟的奏章拿了回來,重新翻開。 “不對呀,這也太巧了吧?早不彈劾晚不彈劾,宋晟剛一進京,就有人彈劾他了……。” 朱棣想起這兩天得到的一些消息,嘴角便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爭鬥……已經擺到檯面上了麼?” 這時,木恩進殿稟報:“皇上,輔國公奉召來見!” “宣他進來!”朱棣把那份奏章合上,重重地拍到了一邊。 人人都愛十三娘人人都喝木木奶——錦吧更新組為您奉獻—— 第466章 推手 “臣楊旭………… “坐吧!” “謝皇上!” 夏潯說了一半的話又噎了回去,欠身在木恩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了,又向朱棣拱手道:“不知皇上召見,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臣麼?” “嗯……” 朱棣的臉色凝重起來,開門見山地道:“近來京中有關立儲的言語傳得很厲害,朕想知道,你對這事,如何看待?” 夏潯微微一怔,隨即說道:“臣也聽到過一些議論,臣覺得,這真應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老話兒,照理說,皇上還是燕王的時候,大殿下就是世子,皇上如今做了天子,大殿下自然就該是太子了,皇上既不立儲,必定有所考慮,做臣子的只管靜候聖裁也就走了,嚼這舌根子所為何來呀。” “滑頭,楊旭啊,你很滑頭!” 朱棣用手指點着夏潯,說道:“這殿上沒有旁人,朕既然問你,你就老實答覆,你說,朕這三個兒子,誰該當太子啊!” 夏潯的神情也嚴肅起來:“陛下確有易儲之心?” 朱棣淡淡地道:“朕尚未立儲,何來易儲之說?” 夏潯默然。 朱棣也了他一眼,問道:“怎麼?你也認為,高熾是世子,如今就該順理成章地做太子?”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說道:“皇上的心意,臣明白了。皇上英明神武,乾綱獨斷,如果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想來也不會問起為臣了。皇上心中對此很是為難吧?” 朱棣沉默片刻,輕輕嘆道:“不錯,朕不瞞你,這件事朕心中着實沒了主意。坦白說,高熾這孩子不錯,胸襟廣闊,性情仁厚,有王者之風。靖難四年間,他獨鎮北平,尤其擅長治理政事,朕對他……是很難滿意的,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這時候,雄才大略的永樂皇帝也不過是個慈祥的父親而已,說起兒子,滿是驕傲和自豪。他看看夏潯,又道:“楊旭,你知道嗎朕之所以委決不下,不是因為朕的兒子資質平庸,難以挑出一個可以承繼大統的皇子出來,恰恰相反,是因為朕的兒子都太優秀了,三個皇子各有所長無一庸碌所以朕才難以取捨!” 夏潯沒有順水推舟問甚麼既然皇子個個優秀,那就依照長幼之序立儲的話,朱棣是個精明人,既然他把話說的這麼明白你再裝傻,那就是自找沒趣了。於是夏潯也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麼,皇上如此為難,是因為大殿下的身體不好麼?” 朱棣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高熾自幼體態肥胖,無論如何練體節食,都不奏效,朕請郎中給他診治過,這是一種疾病,並無良藥可治。不過,如果你以為朕是擔心高熾走在朕的前面,那就錯了,大錯特錯!朕春秋鼎盛,再活個二三十年,總不成問題吧?到那時候,朕的皇別都已成年了,立高熾為太子,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朱棣苦笑道:“久病…………能延年吶,朕不是擔心他短壽,是擔心他長壽!” “嗯?” 夏潯聽了不禁愕然,朱棣道:“高熾是朕的兒子,朕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命百歲,可是……一個身體虛弱、時常生病的皇帝,就只能纏綿于病榻,如何治理這萬里江山吶?不錯,高熾很能幹,這四年多他鎮守北平,做了許多事,可北平三地一共才巴掌大的地方,而且他還占了年輕的便宜,以後呢?朕不能不考慮啊!” 朱棣捶着腿,說道:“高熾身體不好,如果再過個一二十年,年紀大了,精力就會更加不濟,這麼龐大的一個國家,每日光是奏章就數以千計,連朕都時常覺得吃不消,高熾能照應過來嗎?與其如此,不如做個閒散王爺,貽養天年的好。” “除了這個問題,還有高煦。武功方面,你也知道。高煦很像朕。文治方面,高煦一直沒有機會接觸罷了,其實高煦即便在軍中這四年,也沒忘記讀書,他的書法豪放大氣,自成一格,詩詞文章寫得也很好,尤其是他幾次救朕于萬難之境,朕曾含蓄地對他說過,一旦成事,欲立他為太子,如今不好食言啊!”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問道:“陛下既然覺得二殿下最好的人選,那麼陛下猶豫的是甚麼?” 朱棣徐徐地道:“高熾從無任何過失,朕如何廢其立儲的資格?最重要的是,朕若壞了立嫡立長的規矩,恐怕我大明存在一日,皇室子別就永無寧日了!朕欲立高煦,是慮及眼前,不捨高熾,是慮及後代,唉!家事、國事、天下事;過去事、現在事、未來事……朕為難吶!” 夏潯長長地嘆了口氣,動情地道:,“皇上對臣推心置腹,朕如何不肯為陛下分憂。只是……不敢欺瞞陛下,臣為難之處,也正是這裡啊。” “哦?” 夏潯道:“陛下,您知道,臣和三位皇子關係都不錯,不管哪位皇子能承繼大統,都不會虧待了臣,臣在皇上立儲這方面,絶對不含什麼私心。 其實臣顧慮的,也恰與陛下相同,只是理由,與陛下不盡相同,臣本來是擔心,皇長子身體不好,一旦有什麼不妥…… 可是立二皇子呢,又擔心壞了這規矩,讓陛下的乎乎孫孫,都為了這皇位爭執不休。臣……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取捨的,反正,臣是陛下的臣子,只管盡忠於陛下就走了,臣蒙皇上寵信,得封世襲國公,乎乎別別,與明同休的,皇上若指定了哪位皇子為皇儲,臣和臣的乎乎別,削,也會依照皇上的心意,竭力效忠就走了!” 朱棣聽得有些感動,可是微微動容之後,仔細想想這小子說的雖然好聽,一句有用的也沒說出來,不禁橫了他一眼,不悅地道:“朕叫你來就是為了聽你表忠心的?” 夏潯遲豫道:“依臣之見,陛下不如…………先放一放……” “放一放?”朱棣把大手一揮:“朝中文武都已經開始拉幫結派了。” 他拈起手頭那份奏摺,在禦書案上抽打着道:“喏,你看看,平羌將軍宋晟遠從西涼趕來見朕,“哼哼,大老遠的趕來,風塵仆仆的,他就知道事先準備了禮物,巴結着去給高煦送禮。而都察院呢就馬上有人上了奏章,彈劾他在西涼驕橫自專,具體什麼罪名呢?捕風捉影!查無實據!” 夏潯淡定地道:“那又如何,能脫離陛下的掌控麼?陛下既然委決不下,何不何不把它輕輕擱下先看一大臣們會怎麼做,皇子們會怎麼做,有時候遠看山窮水復,待得車到山前,卻是豁然開朗呢? “嗯?” 朱棣丟下奏摺,站起身來,雙袖一捲往身後一背”在殿裡輕輕踱起了步子,夏潯見狀,忙站隨之站起。朱棣沉吟半晌,輕輕吁了口氣,領首道:“,嗯”先放一放,也好……” 夏潯聽了暗暗鬆了口氣”他昨晚喝了三泡茶,總算把爭嫡這事兒的利害關係都想清楚了,這事他不能攙和,至少眼下不能摻和。 家事、國事、天下事,對皇上來說,攪和攪和都是一碼事,皇上對他推心置腹不要緊,他要是感激涕零之下,也來個剖肝瀝膽,不管什麼話都說,沒準兒以後就招來殺身之禍,他跟皇上再親,親得過皇帝的親兒子?人家今天翻了臉,明天還是親爺倆,他可拼不起呀。 朱棣似乎想開了些,不再那麼煩惱了,他瞥了夏潯一眼,說道:“好吧,這事兒就暫且擱下,靜觀其變吧。朕這裡還有一件煩心事兒,卻是關於你的,你來幫朕分分憂吧!” 夏潯奇道:“關於臣的?臣有什麼事,讓陛下為臣煩惱了?” 朱棣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盯着他,冷不防問道:“你和妙錦,可有私情?” 朱高熾帶著世子妃張氏和兒子朱瞻基,正在坤寧宮中。 張氏孝謹溫順,侍奉公婆盡心周到,所以一向甚得朱棣夫婦的喜歡,他們的兒子今年已經四歲了,朱棣靖難起兵的時候,這個大別子剛剛出生。靖難四年,朱棣有驚無險,一路磕磕絆絆的卻都闖過來了,有時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不敢置信。開起玩笑來的時候,他就說這是他的長孫朱瞻基給他帶來的好福氣,再加上朱瞻基確實聰明伶俐,被他愛逾掌上明珠。 每天,朱高熾夫婦都帶著兒子進宮向父母請安問候,不過父親上朝早,回來的又晚,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跟母親聊聊天。前幾天因為剛剛進入冬天,小傢伙有點不適應,身子有點不適,所以一直沒帶他來,母后怪想的,今天兒子身子見好,就把他帶了來,徐妃一見甚是歡喜,抱著孫兒好一陣稀罕。 此時,朱瞻基脫了靴子,光着小腳丫正在龍鳳床上跑來跑去,搞得凌亂不堪,張氏見了剛剛呵斥兩句,就被疼孫子的徐皇后制止了,拉著她坐到榻邊,婆媳兩個敘着家常。朱高熾則坐在椅上,笑眯眯地喝着茶。 徐皇后看見兒子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忽地想起近日流于京師的易儲傳聞來。這大兒子仁厚老實,身體又不好,做娘的便格外疼愛一些,她知道丈夫更偏愛二兒子多些,二兒子也會來事,有事沒事的就來見見父親,說話大大冽冽的,反而更得丈夫喜歡。 偏偏這大兒子,老實巴交,眼看著太子之位要被弟弟搶了去,還無知無覺跟沒事人兒似的,雖然他秉守孝道,每日進宮請安,可一見了他爹,就木訥少語,除了接受父親詢問,就是接受父親訓示,父子倆搞得跟老師教學生似的,這種過于老成的性格,也難怪丈夫不喜歡。 “不過……丈夫可是十分喜歡這小別子的,隔輩兒親吶!” 徐皇后有心讓丈夫和長子親近一些,便對朱高熾道:“高熾啊,娘跟媳婦兒說會話,你帶瞻基去看看你父皇吧。” 朱高熾一聽,忙道:“父皇正操心國事,兒子還是不要去打擾了吧。” 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這兒子料理政事倒也精明,偏偏這時遲鈍的很,便道:“你父皇也甚想瞻基,帶過去吧,他現在應該在謹身殿,又沒外臣在,讓孫兒陪他說說話,就當歇腦子了。” 張氏一聽母后吩咐,已經站起身招呼兒子來:“瞻基,過來過來,別跑了,快來穿上靴子,跟你父王去見見皇爺爺,皇爺爺有好吃的點心給你。” 徐皇后瞟了媳婦一眼,心道:“媳婦倒是個明白人,高熾這孩子啊……”哎!” 謹身殿裡,夏潯汗都下來了,他跪在地上,賭咒發誓地表白,他和小郡主絶無隱私之情,若有隻言片語不真,天打五雷轟頂云云………… 男女間的感情,本是兩方面的事,可是自打男人主宰了世界,男人之於女人,就成了佔有,女人之於男人,某種情況下就成了被占便宜。問題是,有些女人的便宜是不能占的。 而無論是從年紀還是身份上論起來,夏潯似乎都脫不了占人家小姑娘便宜的嫌疑,如果這個小姑娘的姐夫是皇帝…… 夏潯解釋的語無倫次,朱棣聽得好不耐煩,直接打斷他道:“成了成了,你不要說了,俺知道你沒花言巧語,你沒占她便宜,俺就問你,要是妙錦有意以終身相許,你……願不願意?” 夏潯吱吱唔唔地道:“臣……臣家中已有兩房妻室,恐怕……恐怕配不上郡主。” 朱棣被氣笑了,說道:“配不配得上再說,俺只問你,願不願意!” “臣……” “嗯?” “臣……伏請聖裁!” “你喜不喜歡,你要俺裁?俺知道你喜不喜歡?哦……” 朱棣突然明白過來,呵呵地笑了兩聲道:“朕明白了。嗯,妙錦溫淑賢良、知書達禮、姿容秀美、大家閨秀,也難怪你會動心。既然你喜歡妙錦,妙錦也喜歡你,那就成了,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朕就來做你們的大媒人,可好?” 夏潯聽得暈暈乎乎的,要是朱棣不自稱朕,他几乎要以為朱棣當過媒婆了。 其實小郡主秀美可愛,性情溫婉開朗,夏潯如何不喜歡?可他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妻室,以茗兒的家世身份,絶不可能受此委曲,而他有妻有子,肩上擔著責任,不能如此率性,不管不顧,故而以理智壓抑了感情,根本不敢放縱它的氾濫。 此刻,聽得皇帝願意為他保媒,夏潯的心防終於打開,喜得心花怒放,立即叩頭道:“臣……多謝陛下成全!” 這一個頭磕下去,他可是真心實意,絶無半點敷衍,可是……永樂皇帝反而忸怩起來,吞吞吐吐地道:“咳,朕……給你保媒沒關係,給你賜婚也沒關係,只是…………朕……朕還有個不情之請,只要你允了,這如花美眷,就是你的了!” 夏潯一獃,抬頭道:“陛下要臣答應甚麼?” 第467章 宴無好宴 憋了半天,實在憋不出精彩纓呈、洋洋灑灑的單章來,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奈!還是把時間用來碼正文吧!昨夜,金鍵盤作品榜被爆,今早,月票榜又被超了,看看更新,並不比俺多,比比單章……俺的字確實寫的少,也不夠激動、不夠煽情,奈何確實不擅長這個,鄭重地求一下月票,繼續碼字去了。女女女女女女 “皇上美意,臣感激不盡。但是這種要求,臣不敢應允!” “不敢?” “是!” 夏潯沉聲道:“非是不能,實是不敢!臣起於微末,兩位賢妻不離不棄。梓祺與臣恩愛,因受家中阻撓,竟爾不計身份,隨臣南下,幸蒙太祖高皇帝陛下開恩,準我以尋訪使身份回返山東,歷盡坎坷,這才徵得她高堂同意。 雨霏本陳郡謝氏後人,雖然臣當初家道中落,亦不悔婚,後來,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貴人,欲聘她為妾,也被她拒絶,她對臣情比金堅,貞如冰雪!” “那人是誰?” 朱棣的八卦之婚熊熊燃燒起來,別看他戎馬一生,殺僥相伴,其實閒暇時候卻是個戲迷,身體裡不乏浪漫細胞,這一聲差點問出口。 只是……楊旭正在那慷慨激昂,這麼問似乎太不着調了,所以只得強行捺下了好奇心。 夏潯繼續道:“自臣效忠陛下以來,孤身匿于金陵,害得她們顛沛流離,偏居孤島,兩女卻對臣始終無怨無悔,臣若為了郡主忘卻患難夫妻情份,不要說天下人恥笑,就是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古人說,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縱有陛下聖旨,臣瞞得過天地鬼神,也瞞不過自己的一顆良心!” “呃……” “見異思遷、喜新厭舊,這樣的人,陛下也看他不起吧?” “呃……” “陛下,這是郡主提出的要求麼?” 朱棣吱吱唔唔起來,他能怎麼說,總不能說是我的皇后橫插一腳吧?唉!兒子不省心,老婆也不省心! 夏潯斷然道:“郡主身份高貴,以楊旭情形,確實高攀不上,臣有自知之明,所以從不敢有非份之想!此事,請陛下不要再提了!” 朱棣受他一頓搶白,雖然他的話已經儘量說的委婉了,臉上還是有點掛不住,可兒……這是人家家事,他是皇帝也不能強迫人家嫁娶啊。 朱棣只得道:“此事,暫且揭過,嗯,不提了,不提了……” “謝皇上,如果皇上沒有其他吩咐,那臣……就告退了!” 朱棣擺擺手,夏潯就躬身退了出去。只一轉身,一抹自嘲的苦笑就勾起了他的嘴角:“夏潯!你還真是混帳!貪心不足,還巴望着人家小郡主……”是!小郡主活潑可愛,姿容婉媚,可人來……是什麼身份?人家會毫不計較地嫁到你家?痴心妄想、自取其辱!” 朱棣瞄着他的背影,訕訕的,覺得自己挺沒臉的。 他一開始就覺得這麼幹不厚道,你看……人家翻臉了吧?這事兒壓根就不該管!想當初漢光武帝劉秀這麼幹了,唐太宗李世民也這麼幹了,結果如何?咦!還別說,這兩個人都是有為之君吶,想來只有有為之君才會閒着沒事幹,干涉臣下娶老婆……”聊可自慰,聊可自慰! 這時,一個唇紅齒白、兩眼靈動的小傢伙蹦蹦跳跳地跑了來,費力地翻過高高的門檻,一進門就奶聲奶氣地叫:“皇爺爺!皇爺爺抱!皇爺爺給點心吃!” 朱棣一看,立即轉嗔為喜,快步迎上去,張開雙臂道:“哎喲,俺的小孫兒來啦,哈哈哈,快叫爺爺抱抱!” 後邊,朱高熾費力地挪動着肥胖的身軀,喚道:“瞻基,瞻基,你慢一些,別摔着,別吵了皇爺爺!” 朱棣笑容可掬地抱起大孫子,在他幼滑的小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對木恩道:“快點,快點,給俺孫兒拿一匣點心來!” 扭頭看見兒子扶着門框邁進殿門,朱棣的一雙濃眉登時鎖了起來。 “兒臣見過父皇!” 朱高熾彎腰施了一禮,朱棣嗯了一聲,板著臉問道:“最近,學業如何?” “承蒙父皇動問,兒臣近日正讀《中庸》……每有疑惑,必與侍講探討,請教先生,不敢荒廢學業。每日午後,還要習字一個時辰。” “嗯,為父給你找的師傅,都是學問淵博,品行端方,可以倚任之人。你當敬重遵從,執弟子禮,此正予重道崇儒,不可以皇子自重。” “父皇教市的是,兒臣明白!” 這對父子,你問我答,有板有眼。 自古以來,當爹的對長子似乎就格外的嚴格,這對父子更是如此,皇次子朱高煦從小就在父親面前大大冽冽的慣了,朱棣習以為常,反而喜歡兒子這種不守規矩卻天倫之情畢露的表現,可對長子,和那些規矩甚嚴的大戶人家沒甚麼兩樣,講的就是父嚴子孝。 朱棣“嗯“了一聲,見兒子追着孫子進來,就跑這麼幾步路,額頭已經見了汗,這身子實在是虛了點,心中更加不喜,卻也不忍再苛責他,便道:“看你這一身汗,去坐坐吧,俺陪孫子。” “是,兒臣遵命!” 朱高熾在老子面前特別拘謹,連忙身走向一旁的拚子,朱棣瞥了他一眼,愁勉想起方纔與夏潯議立儲君的說的“擱一擱、看一看”,不由心中一動,吩咐道:“為父累了,那奏章還沒批完,你幫為父看看,把重要的先選出來,單獨擱在一邊,一會兒為父先行批閲。” “是,兒臣……” 朱高熾正想問問父皇想先看哪方面的奏章,朱棣已對他的寶貝剔子眉開眼笑地道:“走,爺爺帶你玩去。” “爺爺,我要吃點心!” “小饞鬼,不吃點心就不想爺爺啦?” “想爺爺!” “哈哈,那就好,內侍取點心去了,走,咱們先去逛逛禦池裡新投了不少名貴魚種,特別漂亮,喜歡釣魚嗎?咱們釣魚玩去……” 一老一少,興高采烈地走了朱高熾無奈,只好走到禦座旁,依照自己的標準,逐一進行揀選起來。 過了一個多時辰,朱棣懷抱著朱瞻基回來了,朱高熾連忙起身相迎:“父皇……” 朱棣忙道:“小聲些,瞻基困了,在為父懷裡就睡着了呵呵你快抱他回去休息一下拿袖子遮着點頭,別受了風。” 朱棣把別子小心地交給兒子,朱高熾懷抱著兒子,無向安親再行大禮,只得欠了欠身,便抱著甜甜睡去的兒子向後宮走去。 朱棣回到禦案邊坐下,木恩忙端了杯茶上來,朱棣喝了。茶看見尚水批閲的奏章已經分成兩摞,一摞擱在禦案右側,用玉鎮紙壓着面前又有一小摞,想是兒子特意挑出的需要先行處理的奏章了。 朱棣翻開奏章,並不細看,只是匆匆測覽幾眼便放在一邊再翻一份,不一會兒便把兒子特意挑選出來的奏章都簡要地看了一遍,朱高熾所選出的奏章,都是關乎農桑、工商、賦稅、徭役和賑災、水利、邊塞屯田等方面的,朱棣輕輕叩着桌面,臉上漸漸露出微笑,沉思有頃,卻又輕輕嘆了口氣…… 百度錦衣夜行吧 晚上,夏潯依約來到了定國公府。 徐景昌聞聽夏潯趕到,親自出迎,將他高高興興接進府去。 夏潯笑道:“定國公太客氣了,這些日子大家吃吃請請,太頻繁了,有些吃不消啊,要不是你定國公相邀,今兒楊某是絶不出門了。” 徐景昌笑道:“新帝登基,朝綱甫立,迎來送往的事情自然就多些,今日在下設宴,款待的都是談得來的朋友,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會窮形惡形,逼輔國公吃酒的。” “哦?定國公還請了哪些人吶?” 徐景昌徽微一笑:“呵呵,國公一見便知!” 跨進花廳,迎面一個小矮子便率先迎上來,滿面春風,兜頭一揖:“輔國公,大伸望穿秋水,終於把你盼來啦!” 這句話弓得滿堂大笑,於是眾人紛紛上前相迎,夏潯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竟是內閣首輔解縉,隨之而來的是大部分也都認識,翰林院侍講、內閣學士楊士奇,翰林院侍讀、內閣學士黃淮,此外還有楊榮。內閣學士,來了四個。 這幾人中,稱得上好友的,解縉是一個,在燕王朱棣欲登基時,提醒他應先謁孝陵的楊榮也算一個,其他只是泛泛之交。楊榮本名楊子榮,其實這楊榮,還是朱棣去其“子”字,賜的名字,在內閣中,也是極受重視的大臣。此外,還有張玉之子張輔,戶部右侍郎夏原吉。 夏潯滿腹困惑,一一拱手還着禮,忽然察覺還有人並未近前,酒席間無須迎他的……”夏潯定晴一看,不由暗吃一驚。 站在席前,向他微笑看來的那人,身寬體胖,神態安詳,正是皇長子朱高熾,夏潯趕緊上前參見,此時心中已經全都明白了,別看朱高熾不顯山不露水的,他是不動則已,驟一發動,便擺出這樣的排場,看來對於爭嫡,他也不是無知無覺啊。 “臣楊旭,見過大殿下!” “呵呵,輔國公免禮,免禮,快快起來。”朱高熾笑吟吟地舉手相扶,不讓夏潯施禮:“今兒,是景昌請客,我也不稱王爺,只以景昌表兄身份赴宴,國公,千萬不要客氣了,否則,高熾可是喧賓奪主嘍!” “是啊,輔國公,今日定國公邀請的客人,都是性情相投的朋友,就不必講什麼尊卑貴賤了。”這人靜悄悄地站在朱高熾落後半步的地方,夏潯一開始只道是朱高熾的侍衛,沒有注意他,他這一說話,夏潯才認出來人:“鄭和!” 在場這些人中,鄭和這個內宦算是職位最低的了,但是鄭和出現,意味着哪一方面的勢力?夏潯忽然覺得,今天這頓飯,恐怕不簡單了。 憋了半天,實在憋不出精彩紛呈、洋洋灑灑的單章來,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奈!還是把時間用來碼正文吧!昨夜,金鍵盤作品榜被爆,今早,月票榜又被超了,看看更新,並不比俺多,比比單章……俺的字確實寫的少,也不夠激動、不夠煽情,奈何確實不擅長這個,鄭重地求一下月票,繼續碼字去了。 第468章 情決 “啊,鄭公公!”夏潯雖刻意掩飾,還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鄭和微微一笑,說道:“輔國公對皇上一家,有數次救命之恩,娘娘一直銘記心頭。只是如今不比當初,若是娘娘設宴,專為答謝國公,恐在朝野間引起不必要的議論。今日,大殿下偶然對娘娘談起,定國公要宴請輔國公,我受娘娘差遣,借定國公的酒,答謝輔國公。” “不敢,不敢,這都是臣子份內之事,娘娘厚愛了。” 夏潯滿口答謝,心中已然明白,皇后娘娘這是矚意大皇子的,今日派鄭和來,不是為了答謝什麼救命之恩,顯然是想拉攏自己,為大皇子效力。就算不是為了這個理由,也是提醒自己置身事外,莫為二皇子所用。 眾人紛紛落座,雖然說了今日是家宴,無需分什麼上下尊卑,可是誰又能在朱高熾面前占上首。幾番謙讓之後,還是讓朱高熾坐了上首,夏潯和徐景昌一左一右,依次下去,就是內閣首輔解縉等官員,鄭和自然是屈居末位的,別看他在後世名聲顯赫,在這些朝臣們面前,如今他的品秩顯然是最低的。 朱高熾對夏潯很親切,確實不端架子,不過言語之間,還是透露出了招攬的意思,只是說得比較迂迴隱晦,比如“國公正當壯年,將來還大有作為,可為朝廷立下更大功勛”一類的話,話裡隱隱透着招攬和一旦自己做了太子,便會對他封官許願的意思,但是話說得十分圓滑,就算傳揚出去,也是皇子對朝中股肱重臣的讚許和褒揚,叫人挑不出什麼錯來。 夏潯本來有些緊張的心態不免放鬆下來,朱高熾這樣含蓄,沒有把問題赤裸裸地擺到檯面上來,他就不致于被逼着當場表態了,自也可以用些圓滑的外交辭令來應對。不過鄭和的出現,還是給了他相當大的震撼。 以徐皇后的脾氣秉性,對這個性情沉穩、惇厚老實的長子顯然更偏愛一些,再加上靖難四年間,這對母子在北平同甘共苦,因之更寵愛朱高熾一些,是很正常的。不過皇后把鄭和派來,分明就是代表了她的心意,顯然,她不只是感情上偏愛長子一些,而且在行動上,在爭嫡的立場上,她已經明確站在大兒子一邊了。 夏潯很清楚徐皇后在朱棣心中的位置,徐皇后之於永樂皇帝,猶如馬皇后之於洪武皇帝,影響力是十分巨大的,雖然迫于後宮不得干政的祖刮,徐皇后不好明確向皇帝表明自己的立場,朱棣也不可能不考慮皇后的意見。 道衍呢?除了徐皇后,對皇帝影響最大的就是這位皇帝心中亦師亦友的佛門高僧了,如果他也站在朱高熾一辦…,有鑒於此,夏潯不好明確表白自己要置身事外,態度上就有些含糊。 酒過三巡,徐景昌便令家中舞伎歌舞以助酒興,看了一段歌舞,夏潯有些內急,便向朱高熾告罪一聲,起身由家人陪着如廁。夏潯剛一走,徐景昌便湊到朱高熾耳邊,低語道:“表兄,輔國公態度暖昧,始終不肯明言支持,這…” 朱高熾微微一笑,小聲答道:“景昌,不要着急,輔國公已然位極人臣,我如今只是一個皇子,對他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他能有如此態度,已是難能可貴了。不可迫之太急,如果今天這頓酒,能讓他心中稍生猶疑,不會投向二弟的懷抱,那就足夠了!” 徐景昌見朱高熾神色從容,當真一集不急,只得無奈住口。 政治上,雖有後夭磨礫的經驗,可是有些事,也是講究天份的,朱高治就是個很有政治天份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太受父親喜歡,如果拉攏朝臣太過了,激起父親的反彈,反而弄巧成拙。他是皇長子,占着先天的優勢,又有母親的寵愛,只要沒有大過失,父親就不能把他怎麼樣。 所以,他要儘力爭取的,是讓朝臣們保持中立,這也容易被朝臣們接受,可以事半功倍的作用,父親春秋鼎盛,來日方長,何必逼着群臣表明立場呢。 憑心而論,朱高熾確實是性情沉穩,秉性惇厚,但老實不代表沒有慾望、沒有脾氣、沒有心計。他一直謹慎小心,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可父親卻偏愛二弟,對他態度惡劣。不管他多麼努力,多麼丹功,始終不得父親的歡心,他何嘗沒有怨恚。 他是世子,皇儲本該就是他的,如今父皇遲遲不立太子,弄得臣子們議論紛紛,許多人都望風投向二弟,把他置於一個尷尬的境地,叫人非議,叫人嘲笑,他何嘗沒有憤怒。可他清楚,自己的優勢在於皇長子這天然的身份,自己的劣勢就在於沒有父皇的偏愛。 因此,他不能像二弟一樣肆無忌憚,更不能像二弟一樣用赤裸裸地手段籠絡群臣,同樣的事朱高煦能做得,他這個兄長卻做不得。他只能在不卑不亢、不文不火之間,讓那勝利的天平,一點點倒向自己。 不過,徐景昌這麼熱忱,朱高熾還是很感動的,他在武臣中沒有多大影響,張輔勉強算是一個,徐景昌算是一個,可這兩人都是襲父職而來,眼下在軍中還沒有什麼影響力,這也是他難得公開露一次面,竭力向夏潯施壓的原因。 夏潯看似哪方面都沾點邊,哪方面都涉入不深,但是他現在已經有了雙嶼衛,以此為橋頭堡,開始了涉足軍界的第一步。他還年輕,誰知道五年後十年後,他會走得多遠?那些帶兵的老將與二弟有袍澤之情,爭取不來的,他現在只能向夏潯下手,憚于父親的威嚴,手段還必須得溫和。 他也不容易啊。 他拍拍徐景昌的肩膀,俯耳過去,微笑道:“有些事,點到即可,過猶不及!” “啊!國公!” 夏潯回來,巧巧的就撞見了茗兒小郡主。 當真是好巧,徐景昌在中庭宴客,女眷們住在後宅,眼下已華燈初上,小郡主卻出現在這兒。 夏潯對茗兒是既想見又怕見,上次與她在橋上一吻後,更是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照理說,他也不是情場初哥了,雲雨之事都不知經過了多少,沒有道理因為小丫頭那麼青澀的一個吻而唸唸不忘,可這小丫頭偏就撩動了他的情絲。 然而,這想入非非,卻被朱棣一席話給潑醒了。是啊,小郡主也許是真的喜歡他,可是以郡主的身份,豈能讓別的女人與她分享妻子的尊榮和名份。夏潯的心冷了,本來就不敢讓它萌芽的那一絲幻想,也徹底破滅了,更為茗兒那樣蠻橫的要求而心生不悅。 見到茗兒出現,夏潯先是一怔,臉色就冷下來,他拱拱手,僵硬地道:“郡主!” 茗兒很開心,夙願就要得償,得與心上人長相廝守,那種歡喜充溢了她的身心,以致于一向機敏的她,竟然忽略了夏潯臉上的冷漠。她歡喜地迎上前道:“我,。””知道景昌今日請人吃酒,卻不知道你也來呢!”說著向那家仆揮揮手,家仆連忙知趣地離開了。 夏潯淡淡一笑,說道:“郡主還有事麼,如果沒有旁的事,楊某就回席上去了。” 茗兒一獃,終於察覺有些不對勁了,她看看夏潯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生氣啦?” 夏潯冷冷地道:“我不可以生氣麼?” 茗兒眸波中帶著些許困惑:“誰惹你生氣了?” 夏潯道:“郡主何必明知故問呢!” “嗯?” 茗兒擰起了秀氣的眉毛,詫異地道:“你不如”,是在說我吧?” 夏潯寒聲道:“承蒙郡主抬愛,楊旭並非鐵石心腸之人,豈能一無所察?奈何,相逢恨晚,楊某已然有了妻室。而且,楊某不願做那狼心狗肺之人,貶妻為妾,只為迎娶郡主。郡主身份高貴,楊旭自慚鄙陋,是高攀不起的!” 茗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地問道:“你,。””你在說什麼?” 夏潯一拂袖子,舉步便走,那衣袖帶著一陣微風拂在茗兒身上,卻像一柄千斤重鎚,一下子把她的心都擊碎了。茗兒嘴唇發白,陡然喝道:“楊旭,你給我站住!” 夏潯站住,並不回頭,只是冷冷地問道:“郡主還有什麼吩咐?”茗兒一步步走過去,走到他的前面,面對面地看著他,一雙眸子蒙上了閃閃的淚光:“你,。””說我自視高貴?你,。””說我逼你貶妻為妾?” 她的身子瑟瑟地發起抖來,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似的沿著臉頰滾滾而落:“楊旭,在你眼裡,我徐妙錦就這般不堪麼?是,這是我自作自受,誰叫我自輕自賤呢!我活該!” 晶瑩的淚水一顆顆落在胸前,就象一根根針紮在夏潯的心裡,震撼與惶恐之中,憶起與茗兒相識以來種種,她的秉性、她的為人””。”夏潯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莫非,。””莫非……”不是你向皇上提出來的?” 茗兒揚起下巴,固執地道:“誰說不是?就是我提的!” 夏潯苦笑道:“郡主,你莫見怪。當時,。””當時我一聽,心中很是憤怒,一時發昏,也未多想,。””” 茗兒截口道:“所以,我徐妙錦在你心裡,就成了這般齷齪不堪的女子,是麼?不錯,我是自視高貴!這高貴,不是爹娘給我的家世!不是中山王府的地位!這高貴,是一個女孩兒家的教養!徐妙錦雖然頑劣淘氣,卻也幼承家教門規!從五歲就,我就有兩個教養嬤嬤,每天教導我,一個女孩兒家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十二歲起,我就每日入宮接受女官教誨,學習行止知恥,動靜法度!” 她越說越傷心,珠淚滾滾,哽嚥著道:“這高貴,是一個女孩兒家的驕傲和矜持、名份和清白!可是為了你,這一切我都置之不顧了,我把一個女孩兒家的尊嚴和驕傲,輕賤如塵土,只為博你的歡心,換來的就是你這般輕賤?楊旭,你好!你好不是東西!” 她揚起手掌,“啪”地一記耳光,扇在夏潯臉上,夏潯被打獃了。 “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茗兒噙着淚水說罷,轉集飛奔而去。 夏潯獃獃地站在那兒,些許酒意都被打醒了。望着撒淚而去的茗兒,他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坤寧宮裡,徐皇后一個頭兩個大。妹妹眼淚吧嗒的,看著心疼啊。她也是好心為了妹妹的終身打算,誰知道,…會閙到這步田地?昨兒晚上,就被丈夫給好一頓埋怨,今兒一大早,妹妹又來這麼一出。 徐皇后哄着妹妹道:“茗兒,你別哭了。是姐姐錯了,姐姐,。””本想著讓你嫁得風風光光,省得叫人閒磕牙,都是姐姐不好,一時昏了頭……”” “跟姐姐沒關係!我知道姐姐是為了我啊”,” 茗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是恨那個混蛋!他自以為是!他以人為非!他夜郎自大!他沒有良心!” 聽著妹妹有些孩子氣的話,徐皇后忍不住想笑,可她不敢笑,這個小妹子外柔內剛,要是笑出聲來,後果不堪設想。徐皇后連忙順着妹妹的意思勸道:“是是是,楊旭這小子不是東西,不識抬舉,咱不跟他一般見識,這事兒,也是姐姐思慮不周,回頭讓你姐夫去說和說和,看看有沒有迴旋的余枷”,” “迴旋什麼?” 茗兒霍地抬頭,決然道:“我徐妙錦就是嫁不出去,跟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不要再跟我提起他!” 徐皇后忙又改口道:“好好好,那姐姐幫你選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婿,人品相貌,都要超過他楊旭一百倍的!” 茗兒搖頭道:“我不要,我不想在金陵待着了。” 徐皇后慌了,連忙問道:“那你去哪兒?” 茗兒黯然神傷,幽幽地道:“姐,我想去鳳陽,到,歸園,住段時間。” 徐皇后舒了口氣,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柔聲道:“也好,出去散散心,回頭,我叫景昌送你去。” 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 第469章 秀才的劍、武士的刀 一行健騎趕到秦淮河畔,夫子廟前,河畔停着一艘畫舫。 畫舫巨大,起樓三層,飛檐翹角,美侖美奐,彷彿一座可以移動的綵樓,令人一見驚艷。 此舫就叫“驚艷樓”,而且這等巨大的畫舫整個秦淮河上獨此一家,所以舫上連旗號都不用打。 夏潯勒馬端詳,這裡就是朱高煦請客的地方麼?比起乃兄的猶抱琵琶,這朱高煦的確是爽快多了,這位二殿下不但公開以自己的名義散髮請柬,而且時間就定在光天化日之下,僅是這種堂堂正正的氣勢,就比朱高熾強了不是一籌半籌了。 眼下雖已初冬時節,秦淮河上卻是四季春光,倚欄紅袖,鶯歌燕舞。這“驚艷樓”雖非著名的金陵十六樓之下,但是名氣極大,哪怕是在這金粉繁華之地的六朝古都,“驚艷樓”也是眾多王孫公子富商巨賈趨之若騖的好去處。 原因很簡單,這兒上檔次。這兒一個燙酒的老翁,沒準就能和你進士舉人秀才老爺拽幾句文、吟兩首詩,一個青衣婢服普普通通的小丫環隨意歌舞一番,沒準就有一代舞蹈大家的風範,這兒的姑娘可能不是秦淮河上最美的,但是論才華,冠絶秦淮。 因此,不要說那些出則禪客書僮,入則佳餚美姬的貴人,對月彈琴、掃雪烹茶的名士,便是那些慣常在粉頭堆裡飛來飛去的花花公子,時不時的也願意到這兒來逍遙一番,這種地方纔代表着風雅,才代表着品味。 夏潯打量那畫舫一番,剛剛下馬,就聽馬蹄急驟,又是數騎駿馬飛馳而來,到了面前勒馬停住,兩下里打個照面,定晴一瞧,來的正是淇國公丘福。 兩下里微微一愣,夏潯臉上便慢慢浮起微笑,輕輕拱手道:“丘老將軍,久違了!” 丘福臉色微沉,只將雙手一拱,一句話都沒說,便扳鞍跳下馬來。 “哈哈,丘公啊,這可就是你的不對啦!” 聞訊出舫相迎的朱高煦正將二人這番舉動看在眼裡,立即高聲說道。今天,朱高煦換着一身瀟灑的常服,頭戴一頂幞頭,身穿月白色道袍,漫步走下畫舫,原本英武不凡的相貌,舉手投足間竟帶了幾分飄逸儒雅之氣。 朱高煦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將丘福和夏潯牢牢把定了,哈哈笑道:“丘公還為鄭經歷、謝僉事那兩個小人怪罪輔國公麼?這可就是你丘公的不是了,當日情形,小王略有耳聞,那般情景,換作丘公你,能忍得麼?輔國公也是讓無可讓啊,不然的話,你道輔國公就肯得罪你犟老頭麼,是不是啊,輔國公。” “殿下稱臣文軒就好,殿下面前,臣可不敢把這國公二字掛在嘴上。” 夏潯對朱高煦笑道,又瞧瞧另一邊猶自沉着臉的丘福,說道:“楊旭與丘老將軍是老相識了,有什麼事不好商量呢,當時丘老將軍若在都督府中,楊旭焉能自作主張?當然,老將軍若在,也不會容那小人從中作祟了,奈何老將軍當時身在外地,不知幾時才能回京,眾目睽睽之下,楊某也是別無選擇啊。” 朱高煦笑道:“看看,我就說吧,文軒不是不把你丘公放在眼裡,而是情非得已。你們兩位同殿稱臣,都是朝廷巨擘,理該和睦友好,齊心為朝廷效力,為了兩個上下勾結,勒索大臣的小人失和,豈不令人痛心?” 丘福撅起鬍子,冷哼一聲道:“老夫回京後,卻也沒見他來賠個不是!” 這就是肯下台階了,夏潯立即順桿兒爬,笑嘻嘻地道:“老將軍這可是錯怪楊旭了,楊旭非是不肯向老將軍賠不是,實在是老將軍性如烈火,一身虎威,在下怕登你的府門時,老將軍餘怒未消,一頓老拳下來,楊旭這身子骨可吃不消!” 丘福聽了又哼一聲,似笑不笑,僵硬的臉色卻緩和了些,朱高煦笑吟吟地道:“人常道,宰相肚裡能撐船,兩位國公哪位不比宰相還要尊貴?這等小事,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今日小王作東,咱們就來個將相和。丘公要是餘怒未息呢,一會兒多灌文軒幾杯,咱們從酒上找回來,哈哈哈,二位請!”朱高煦抓着二人手臂,親親熱熱登上船去。 船上有絲竹雅樂靡靡之音隱隱傳下來,一到船上,聲音就更清晰了,待三人進了船艙,就見寬敞如殿的畫舫裡,兩行妙齡少女,步搖叮噹,手揮雲袖,雙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正在翩翩起舞。船艙上首、兩側,擺開一行几案,案後零散坐著些人,談笑說話,十分熱閙。 朱高煦道:“好啦,最後兩位貴客也到了!” 眾人紛紛起身迎上來,夏潯移目掃去,只見成國公朱能,駙馬王寧、胡觀,富陽侯李讓,都察禦使陳瑛、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都來了,這些官員今日全都穿著便服,此外還有幾位大人面目不甚熟悉,看他們行止步態,皆是赳赳武夫模樣,料來是些帶兵的將領了。 夏潯心中不禁有些好笑,這兩位皇子拉攏的人物還真是壁壘森明,朱高熾請的人不是學士就是禦使、侍郎一類的文官,而朱高煦請的人物不是武將就是公侯勛卿。若說文臣,只有一個文臣堆裡誰也不敢惹、誰也不願親近的陳瑛。 兩邊都認為和自己這一陣營的人沒有利害衝突,可以進行拉攏的,只有自己一個,這是優勢,卻也是劣勢,一個弄不好,那就裡外不是人了。 “來來來,大家坐,不要搞文人那些繁文縟節!” 朱高煦爽快地笑着,轟大家入座。他是個帶過兵的將領,說起話來聲音洪亮,乾淨俐落。待眾人紛紛落座,他便擊掌令人傳菜,一道道美味佳餚立即由一個個秀色可餐的侍女們傳遞上來。這些女人可都是真正的江南美人,身段窈窕,姿容秀氣,五官眉眼未必是一等一的絶色,卻是個個清麗優雅。那一勾勾纖細的蠻腰一折,細白柔軟的玉手優雅俐落地擺盤布菜,動作都受過專業的訓練,看著就叫人賞心悅目。 “各位!” 待酒菜上完,侍女小廝們紛紛站到一側侍候,側廂的絲樂也轉為輕柔,朱高煦便雙手據案,猶如一頭作勢欲撲的猛虎,一雙明亮的雙眼四下一掃,用響亮有力的聲音道:“近來京中傳言紛蕓,對我父皇立儲之事大加議論。相信各位大人對此也有耳聞,所以對小王今日設宴的目的,不免也在暗中猜測,惴惴不安!” “呵呵,小王性情爽快,那就把話說在頭裡,免得大家不能安心吃酒!” 朱高煦的腰桿兒挺了挺,說道:“今日相請的各位,都是小王性情相投的朋友,為何宴請諸位?就為的性情相投四個字!酒逢知己千杯少嘛,要喝酒,自然要找談得來的人。至于說京中議論,立儲之事,小王今日也正好對各位知交好友表白心跡,免得被人揣測不斷。 小王上有長兄,仁慈友愛,道德才華,乃是國家儲君之不二人選,高煦對兄長也是心悅誠服的。不過,我那兄長身體虛弱,秉國器、治江山,恐難擔此重任。四年來,我靖難將士死傷無數,方有今日局面,江山得來不易,豈能不予珍惜? 小王心懷磊落,無不可對人言處,兄弟謙讓,那是私情,事涉天下,便是公義。事關江山社稷,一己私情,就得先擱在一邊了。若我父皇真的有意選議儲君,那麼,為了替父皇分憂,為了這得來不易的江山社稷,高煦當仁不讓,是要爭上一爭的!” 那幾位武將率先舉杯道:“殿下,有你這句話,末將等衷心擁戴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駙馬王寧撚鬚笑道:“殿下真是快人快語!這四年靖難,大小百餘戰,殿下一直衝鋒陷陣,立下赫赫戰功,陛下今日坐了江山,二殿下居功甚偉啊,大殿下體弱、有足疾,持公而論,確實難當國之儲君,如果陛下真有議立之意,那麼臣也是擁戴二殿下的。” 夏潯沒想到朱高煦竟然肆無忌憚,當眾說出心中所願,雖說說得委婉,野心已然畢露,不由暗暗吃驚,成國公朱能是老成持重之輩,目中也微微露出異色。朱高煦虎目一掃,雙手微微下壓,止住眾人聲音,微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到擁戴,你我皆是臣子,擁戴的永遠都應該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皇!高煦今日行為,不是拉幫結派,也不是圖謀不軌!所謂爭麼,也不過就是爭取父皇的心意罷了,高煦喜歡直來直去,遮遮掩掩的娘們作為,不屑為之,明說了吧,高煦只是希望如我父皇真有議立儲君之意,咨問諸位大人時,大人們若覺得高煦還堪造就,能為高煦美言幾句。” 朱高煦舉杯道:“高煦絶無買通諸位大臣之意。呵呵,想來也不會有人以為,區區一席酒,就能買通諸位大人吧?呵呵,好了,話說明白了,大家不會妄自猜測,心神不寧了吧?那咱們就可以安心吃酒了,今日咱們開懷暢飲,只談風月,不議國事,不醉無歸!陳禦使!” 陳瑛應聲而起,拱手道:“臣在。” 朱高煦指着他笑道:“陳禦使為人最是公正嚴明。今日,就請陳禦使做個監酒,誰若犯了規矩,罰酒三杯!” 陳瑛笑嘻嘻應了一聲,對大家說道:“大家都聽好了,今日殿下這番話,到此為止。大家開懷暢飲,只談風月。誰再議論國事,可是要罰酒的。” 眾人哄笑起來,舫中嚴肅的氣氛一掃而空。 夏潯注意到,朱高煦方纔雖然說的鄭重,可是這番話既然說明白了,他果然就此再也不提,席上,朱高煦恣意談笑,大杯喝酒,當真是暢快淋漓,由始至終,確然是把那話題完全擱在了一邊,既不議論,也不逼迫別人表態效忠,很有一點拿得起放得下的氣概。 這和他大哥那種想說不敢說,含含糊糊說了卻又生怕別人不明白的小心翼翼全然不同,自今日到得“驚艷樓”下,被他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把自己與丘福的過節揭過,再到他向眾人表明心跡的過程,完全就是一個心懷坦蕩、光風霽月的形象。 夏潯暗暗感慨,這兄弟二人當真截然不同。朱高熾就像一把秀才的劍,朱高煦就像一柄武士的刀。 秀才的劍懸在腰間是一個珮飾,掛在牆上是一個珮飾,就算抽出來舞動,依舊還是一個珮飾,只是給人增添一種儒雅之氣,由始至終,人們注意的只會是那個人,不會是他的劍。 而武士的刀卻不同,哪怕它還在鞘裡,也是殺氣騰騰的,一旦出鞘,更是光芒四射,任誰也不敢小覷它畢露的鋒芒,刀持在人手中,別人注意的依舊是刀,而不會是持刀的人。 這樣的人格魅力,確實比朱高熾更吸引人。饒是夏潯已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看著朱高煦今日這番舉動,竟也暗自心折,有些親近起來。 酒宴一起,側廂樂裡調弦弄笙,蕭笛琵琶一起奏起,聲音高亢起來,但是絶不刺耳,清音婉轉,十分動聽。先有“驚艷樓”的女樂歌手婉轉歌喉,淺吟低唱,又有綵衣舞孃翩躚起舞,眾人也就放下心事,盡情享樂起來。 過了一會兒,樂曲陡然一變,充滿了異域風情,羯鼓琵琶、胡琴羌笛,彷彿讓人置身大漠草原,兩個穿著艷麗、身段婀娜,淺露一截雪白腹肌,臉上卻蒙着柔軟紗巾的金髮美人兒盈盈而入,眾人頓時訝然,這等異域美人兒在金陵也不多見的,正談笑飲酒的眾人登時收了聲音,都往她們望去。 紀綱微笑着,用不大不小,卻足以讓滿堂賓客聽的清楚的聲音介紹道:“這兩個美人兒是正宗的龜茲人,大家都知道,自龜茲古國覆亡之後,真正的龜茲人即便在西涼也不多見了,更何況還要是這般美貌的處子呢。呵呵,這是平羌將軍費盡心機蒐羅了來送與二殿下的,異域舞蹈,別具風情,大家有眼福了!” 弦外之音,大家一聽都懂,不過現在卻不急着品味,大家的目光都被這兩個異國風情的美人兒吸引住了,正宗的龜茲人,是雅利安人種,金髮碧眼,膚色白皙。 但是由於她們久住西域,習慣了做回鶻畏兀兒人打扮,所以那金髮此時都打亂了,結成一根根的小辮子,頭戴銀飾花帽,身穿錦裙筒靴,襯托得粉光脂艷,美麗動人。 臉上雖然蒙着輕紗,可是一雙大眼湛藍如海,撼頭(動脖)時,別有一種嫵媚妖冶,饒是在場的官員們見慣了美色,也不禁心馳神往…… 第470章 是,主人! “姑姑,皇后娘娘不是說要給姑姑擇鯉佳婿麼。說起來姑姑也到了適婚的年齡,是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有皇后娘娘出頭,一定可以給姑姑找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這是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姑姑何必要去‘歸園’呢,依侄兒媳婦看,姑姑還是留在京城裡的吧,若是娘娘真找到合適的人選,姑姑也可悄悄看看。” 定國公夫人追在茗兒屁股後面,不斷地勸說著。 雖然她的年紀比茗兒還大,但是她的丈夫可是徐茗兒正兒八經的親侄子,這是真正的自家長輩,禮數上可不能差了。不過因為她的年紀比茗兒還大,兩人一向情同姐妹,所以雖然這時說的是自家長輩的親事,卻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誰要姐姐多管閒事呀,我嫁不嫁那是我自己事!” 茗兒板着俏臉,對正收拾包袱的道:“巧雲,你麻利着些,我到車上等你。” 扭過頭,茗兒又對定國公夫人道:“這事兒你別管啦,我去歸園散心,短則半年,長則一年,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算!” “姑姑,姑姑!” 徐茗兒挺着小胸脯兒,把小蠻靴踏得啪啪作響,像隻驕傲的孔雀似的走出去了。 定國公夫人莫名其妙,自語道:“這是怎麼啦?莫非姑姑和皇后娘娘生了什麼閒氣不成?” “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高堂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此曲胡人傳入漢,諸客見之驚且嘆。曼臉嬌娥纖復膿,輕羅金縷花蔥蘢。回裙轉袖若飛雪,左旋右旋生旋風。琵琶橫笛和木匝,花門山頭黃雲合。忽作出塞入塞聲,白草胡沙寒諷諷。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見後見回回新。始知諸曲不可比,採蓮落梅徒昭耳,世人學舞只是舞,姿態豈能得如此……” 想不到一向古板嚴正的陳瑛,也是一個憐花惜花之人,眼見兩個金髮美人兒翩躚起舞,大概是多喝了幾杯,興緻大發,他竟擊掌合著樂曲的拍子,高聲吟誦趄詩來。 一曲舞罷,陳瑛的詩也堪堪吟完,眾人連聲叫好,夏潯驚奇地膘了他一眼,笑道:“原來一向嚴肅方正的陳禦使也是這般雅人,哈哈,人是美人,詩是好詩,詩如美人,美人如詩,正是兩相得宜,兩位美人兒,該敬陳禦使一杯才是。” 其他官員紛紛湊趣,連聲附和不止。 那兩個龜茲美人顯然是懂得漢話的,她們丙丙舞罷,正盈盈上前向朱高煦參拜,聽見王寧的話,一雙美目便向自己的主人膘去,朱高煦微笑領首,兩個美人兒立即一個持壺,一個舉杯,輕移蓮步,慢扭細腰,款款走向陳瑛席前。 陳瑛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向朱高煦致謝,自美人柔荑中接過杯來,讓另一個美人兒斟滿酒液,舉起杯來一口喝個乾淨,那杯大了些,這杯酒下去稍稍嗆了一下,陳瑛的老臉不由一紅,那兩個美人兒抿嘴一笑,又向他盈盈一拜,便要姍姍退下。 朱高煦突然笑道:“美人生得好,陳瑛吟得好,安軒評得也好,該當敬酒一杯!” 兩個女孩兒聞言,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便膘着朱高煦,微微露出詢問之意,顯然是不大明白主人說的文軒是誰。 朱高煦笑道:“怎麼,不知文軒是何人嗎?哈哈,這裡滿堂都是貴人,你們兩個自管去選,哪個風流倜儻、最讓女孩兒家心動,那便是文軒了。 兩個女孩兒聞言,一雙妙目便閃動起來,眾人都微笑不語,有那自覺年齡相貌,當得上風流倜儻,可以讓美人心動的,更是悄悄挺直了腰桿,停箸持杯,做溫文爾雅狀。 要說起來,在座諸人中,英俊瀟灑的男士有三個,一個是夏潯,另兩個就是王寧和胡觀了。這兩位可都是選美選出來的美男子,皇家的乘龍快婿。 王寧被第一個排除了,因為他的年紀稍大了些,三十多歲,正是男人成熟的魅力最吸引女孩子的時候,不過這些年王寧養尊處優,體態已經開始發福。剩下兩個就只有胡觀和夏潯了,這兩個人昏是不分軒輊,那兩個龜茲美人兒左右顧盼,有些難以確定。胡觀也趁機挺起胸膛,一雙色眼在兩個金髮美人兒豐滿的胸脯上不斷留連。夏潯卻是徽微一笑,持箸挾了。菜,對這遊戲好象非常淡然的樣子。 兩個美人兒左右看看,忽然用大家都聽不懂的家鄉話嘰哩咕嚕地對答兩句,便向夏潯姍姍行去。 她們雖對這兩個男人的相貌不好分出高下,卻記得方纔是這個正在吃菜的官兒率先起鬨讓她們敬酒的,所以此人就是“文軒”的可能極大,兩個女孩十分機靈,一邊邁着長腿向夏潯款款走過來,耳朵眼睛卻在同時聽著、看著旁人反應。 一見眾人拍掌大笑,兩個女孩兒便知自己猜測無誤了,便向夏潯嫣然一笑,就在他席前跪下,一個捧杯,一個斟酒,然後嫵媚的大眼微微向上挑着,將酒呈了上去。如果說方纔對陳瑛,這兩個西域美人兒還只是職業性的媚笑,看見夏潯蛑中可就真有了幾分欣賞的意味,那甜甜笑意也就更濃了幾分。 兩個美人兒一到近前,一股熏衣草的香味兒便撲鼻而來。夏潯也不禁定睛看去,這兩個胡姬面蒙輕紗,看不見全貌,但是眉眼可動人的很。那黑黑亮亮的眉毛,是用奧斯曼的液汁從小描眉形成的,所以又黑又亮,濃濃密密,一雙湛藍如海的眼晴,別具一種吸引力。 此時,那纖纖玉手,正將杯捧到他的面前。素白瑩玉般的手掌、塗著海乃古麗的指甲,就像一朵綻放的鮮花,掌中一杯酒,就成了花辮上一滴晶瑩剔透的露水,更加可口了。所謂秀色可餐,不外如是口眾人都在趄哄,夏潯便也哈哈一笑,接過杯來,爽快地飲了。 朱高煦笑道:“文軒今日吃酒,就這一杯,喝得最是爽快,哈哈,看來,想要文軒多飲,還得美人兒佐酒才成!” 丘福大為不悅:奶奶個熊,丙才這小子向我敬酒,就說他酒量淺,才只喝了半杯,好啊!美人兒一敬酒,他就全喝了? 丘福端起酒杯就衝過來,把酒杯往夏潯桌上一頓,一張鬍子拉碴,張飛似的大臉往前一湊,粗聲大氣地道:“來!老丘與你喝上三杯!” 夏潯醉了。 灌酒,乃是我們的優良傳統。如果喝酒的是一群武人,想要不醉更是難如登天。 夏潯是叫人搭着下船的,唯一一個沒醉的是朱高煦,一來是他酒量確實不錯,二來也是因為……沒人敢灌他的酒。 朱高煦笑吟吟地送了客人們下樓,夏潯向朱高煦拱手道:“二殿下,臣……這就告辭了。” 朱高煦笑道:“文軒醉了,這般模樣如何乘馬,本王這裡備有車轎,來啊,送輔國公乘轎回府。” “是!” 夏潯的家將本已迎上來,朱高煦的人招手一喚,河邊柳樹下便馳來一輛極為豪綽的馬車,兩個青衣小帽搭着夏潯的家人,便把他扶了上去。轎簾兒只一掀,那熏衣草的清新香味兒便又撲鼻而來,夏潯定睛一看,只見佈置得如錦幄綉帳一般的豪華車廂裡,正跪着兩個面縛薄紗的藍闢少女。 一見他進來,兩個少女便雙雙叩下頭去,以額觸地,嬌聲瀝瀝地道:“主人!”說的是漢語,稍稍帶著些異國腔調,不是那麼標準,不過聲音卻悅耳的很。 “啊!錯了,錯了……” 夏潯暈頭轉向地轉身,扶他上來的朱高煦家奴已輕笑道:“輔國公爺,沒有錯,這兩個美人兒,是二殿下贈予國公的侍婢,以後就是國公爺的人了,國公爺請進!”兩人不由分說,便把夏潯推了進去。 “二殿下!這等厚禮如何使得,還請殿下收回去……” 夏潯覺得自己的舌頭有點硬,不過這句話說的還算完整,自己聽著也挺清楚。 朱高煦聽他口齒不清地喊了幾句什麼,便哈哈大笑道:“當日北平,之後金陵,文軒兩度救命之恩,小王沒齒難忘啊,惜乎那時年少,無以為報,今日偶得一雙美人,轉贈國公了。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文軒,好生受用吧!哈哈哈哈……”車伕揚鞭喝道:“駕!” 馬車便迅速向前馳去,車一啟動,夏潯不由自主便向後一栽,只覺坐在一個軟綿綿的所在,一定神,就見一個龜茲美人兒跪伏于下,四肢差地,把自己修長婀娜的身子當了錦墩。另一個在側方正扶着他的身子,難怪這一跤沒有跌坐在地,原來是坐在了美人的纖腰上。 夏潯哪當過這等不把人當人看的奴隷主啊,驚得一跳而起,哎喲一聲,頭撞在車棚上,反把兩個美人兒嚇了一跳。她們在西域,是自幼被當成長大後奉獻給貴人的女奴培養的,聽多見慣了那些沒有人性的酷刑,若是傷了主人,那還得了。 兩人趕緊把夏潯扶到座椅上坐了,連連叩頭,用那帶著異國腔調的聲音怯生生地哀求道:“奴婢服侍不周,請主人恕罪!” “無妨無妨,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們不必謝罪。” “是,主人!” 兩個女孩兒鬆了口氣,便在那兒規規矩矩跪好。 上身還不敢挺直,仍是雙手踞地,彷彿一對貓兒似的,那纖腰下渾圓如球的部分高高隆起,隨着馬車的顛簸徽微晃動。 這車廂中也鋪了柔軟的波斯地毯,要不然,馬車轆轆,她們的膝蓋就要遭罪了。饒是如此,夏潯哪見過這個,別說是兩個人見人愛的美人兒,就是兩個面目平庸的普通下人,他也無法接受這種對待,便道:“好了,你們不要跪在那裡,到我……身邊坐下吧!” “是,主人!” 兩個女孩兒歡歡喜喜地答應一聲,一左一右偎着夏潯坐了,兩雙柔軟的玉臂,就象八爪魚似的很自覺地纏上來,把夏潯的手臂抱在了懷中。 兩個龜茲美人碧眼金髮,冰肌雪膚,萬般的別緻,坐得這麼近就夠要命的了,更要命的是,這兩個女人已然換去了舞衣,此刻的穿著更加惹火,那艷麗的畏兀兒族特有的絲綢,製成了曳地的長裙和紗羅窄袖的開襟衫孺,緊身無帶的“訶子”束着她們那對因為人種的不同而顯得特別豐滿的豪乳,乳溝深陷,裂衣欲出,看得人驚心動魄。 這樣兩個女子,還要緊緊貼在身上,一左一右抱著他的手臂,將他的手臂緊緊壓在那彈性驚人的乳球上,夏潯實在是有些吃不消,急忙又吩咐道:“本官飲酒過量,燥熱的很,把簾兒打起來!” “是,主人!” 她們倒是聽話,就這句話說的字正腔圓,大概是習慣了服從。簾兒一掀,眾目暌暌之下,路人看得見他們,兩個女孩便只抱著他手臂規規矩矩坐好,不敢再有些更親近的舉動了。 夏潯舒了口氣,身子稍稍向後靠了靠,微徽闔起雙目,心中已是警鈴大作。僅憑今日酒宴上朱高煦的表現,夏潯本來對他十分的欣賞,可是他贈送雙姝的舉動,卻令夏潯對他的印象徹底顛覆了。 這個時代,權貴豪門之間互以嬌妾美婢、歌伎舞孃贈送,乃是交際場上的常事,夏潯在官場上已經混了一段時間,對這種風氣也有耳聞。事情本身沒有什麼,但是,堂堂皇子,需要巴結別人麼? 朱高煦正當青春年少,少年慕艾,就算他不是十分的喜好美色,面對這樣一雙嫣然動人的佳人也沒有棄如敝履的道理,那麼他以重禮餽贈,傾意結交,恐怕就不象他在宴席上公開所講的那麼冠冕堂皇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尤其是朱高煦台前幕後的表演,令夏潯越想越是心驚,心驚于朱高煦的忍、舍、偽! 一介純粹的武夫不可怕,像大皇子那樣想結納群臣又缺乏鋭氣的人也不可怕,這種人才是真的可怕,像他這種人,你不為他所用,就是他的敵人,難纏吶! 兩個龜茲美人互相膘了一眼,很歡喜地把夏潯的手臂又抱緊了些,她們發覺,這個主人好象很好說話,能遇到一個好脾氣的主人,對她們這等身世命運的可憐女子,無疑是件很幸運的事。 而對夏潯來說,卻是厄運到了,小郡主的馬車,正自對面駛來! 第471章 禍水! “以朱高煦這樣的魄力,或許比他大哥更容易成為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吧……” 夏潯暗暗思忖着,除非是野心勃勃,一開始就打算把老闆變成一個由自己控制的傀儡,否則誰不希望自己的大老闆是個有魄力的人?不過,為此改變初衷? 夏潯又不免有些猶豫,他輕輕嘆了口氣,張開眼睛,便看見一輛駟馬高車迎面而來。馬是駿馬,車是華車,車子左右還有侍衛跟隨,夏潯不禁多看了兩眼,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張既想看又怕看,此時絶對不適宜看到的面孔:“茗兒!” 茗兒正看著他,很驚奇地看著他,一雙眼睛越睜越大…… “嘭!” 那雙亮晶晶的眸子裡燃起兩簇危險的火苗,秀氣可愛的眉毛正慢慢豎起,猶如兩片飛刀。 夏潯的酒意給嚇醒了,他張口結舌地看著茗兒,忽然察覺左大腿上有隻小手,看都沒看,趕緊甩開,然後又察覺右肩膀上呵氣如蘭,頭都不扭,趕緊伸手一推,推手軟綿綿一團,然後耳邊便是一聲嬌羞的驚呼。 “這下完蛋了!” 夏潯心中一聲慘呼,就見對面車上茗兒的雙目驀地又睜大了些,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 兩車交錯而過,夏潯好不懊惱:“好死不死的,怎麼這時被她看到?” “奇怪,她又不是我老婆,我心虛甚麼?” 夏潯不斷安慰着自己,卻難以平息那種懊悔、慌亂的心情。 在茗兒面前,他實在做不來一個為愛不惜一切的勇士。不是因為他怕承擔愛的後果,勇士,不是不怕死就是勇士,也有可能是亡命。勇士的表象雖與亡命相同,可他骨子裡堅持的東西不同。夏潯不敢接受,甚而缺乏勇氣,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敬畏,茗兒那高貴的身份,讓已有了家室的他有點自卑。 所以,在他誤會了茗兒,重重地傷了茗兒的心之後,他沒有追上去解釋辯白,而是像烏龜一樣地縮了起來。既然不會有結果,幹嘛拖着人家一個好姑娘?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做個了結,時間會撫平一切,她早晚會找到屬於她的幸福與未來。 可是,他不想被茗兒看不起。結果,昨天剛剛傷了人家的心,今天就左擁右抱招搖過市,茗兒會怎麼看他?他拒婚是念舊戀家好男人麼?茗兒只會認為他是一個口是心非、齷齪無恥的混蛋!別的女人管不了他輔國公,一個後台強硬如皇后的郡主老婆,卻是管得了他的,所以……他不接受她,是因為他不想放棄這种放蕩不覊、逍遙自在的生活! “主啊……” 夏潯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悲鳴,換來的卻是兩個龜茲美人的熱情擁抱。 兩個美人兒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兩雙海藍色的大眼睛歡喜地望着他,雀躍道:“我的主人,你也是真主的信徒嗎?” 夏潯欲哭無淚,結束了,這回真的結束了。這不正是我希望得到的結果麼?為什麼……心裡這麼難受? “主人,主人……” 兩個女孩發現夏潯臉色有點難看,不禁着起慌來。 夏潯瞟了她們一眼,緩緩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西琳。” “奴婢叫熱娜。” “哦!西琳,熱娜……” “主人請吩咐!” 夏潯有氣無力地道:“你們……別抱著我了,拜託你們,坐開點成嗎?” 茗兒攥着一雙小拳頭,肺都要氣炸了! “那個無恥的大混蛋!騙子、騙子、大騙子,還以為他改邪歸正了呢,說的那麼好聽!那麼冠冕堂皇!結果……結果他……” 茗兒越想越生氣,突然大聲嚷道:“回去!去皇宮!” “啊?郡主,咱們不去‘歸園’了麼?”正趴在另一側車窗上,哼着歌兒看風景的侍婢巧雲回過頭來,驚奇地問道。 茗兒雙目噴火,憤怒地道:“不去了!我去找姐姐,讓姐姐給我選、女、婿!” 馬車一個急拐彎,朝着皇宮方向急馳而去……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了。 夏潯走下車子,腳步有點虛浮,不過已經清醒多了。 他大步往府裡走,兩個龜茲**亦步亦趨地隨在身後。 “老爺回來啦!” 二愣子熱情地上前相迎,然後很驚奇地看著老爺身後兩個怪里怪氣的女人,怎麼頭髮是黃的?眼珠是藍的?這也太嚇人了吧! “她們是什麼人?” 聞訊迎出來的梓祺看見夏潯身後站着兩個身材惹火的異族美人,馬上問道,那股酸溜溜的味道,簡直就像開了一家釀醋廠。 夏潯尷尬地道:“這是……二皇子贈給我的舞姬。她們……你們叫啥來着?” “奴婢叫西琳,主人!” “主人,奴婢叫熱娜。” 這時,由小荻陪着散步的謝謝也在花園裡走了出來,堪堪聽到這番對話,妙眸一轉,便對小荻微笑着吩咐道:“小荻,把穎夫人西邊那個跨院兒收拾一下,安排兩位姑娘住下,叫廚下準備熱水,侍候兩位姑娘沐浴更衣。記着,以後這兩位姑娘,就是咱家的人了,不可以下人對待。” “是,夫人。” 小荻對這兩個生得如此古怪的女孩非常好奇,已經忍不住想問點什麼了,一聽謝謝吩咐,連忙答應一聲,高高興興地領着兩位龜茲姑娘去了。至于吃醋……似乎小荻發育的時候壓根沒長這部分感情細胞,所以毫無意識。 見謝謝這麼大度地安排,盡顯大婦風範,梓祺也不好再給丈夫臉子看,不過還是悄悄腹誹了幾句:“就你大方,敢情你有了身孕,當然心裡踏實了……” 夏潯鬆了口氣,走過去扶住謝謝,柔聲問道:“今天感覺怎麼樣?” 謝謝掩口笑道:“還早着呢,我現在和平時沒甚麼不同,就是聞着油膩有點不舒服,沒什麼大礙。”說完反問道:“怎麼,有點為難了?” 夏潯點點頭,臉色凝重起來:“二皇子……比大皇子難對付啊。” 說著,兩人走到了梓祺身邊,夏潯順勢攬住了梓祺的纖腰,梓祺作勢扭了一下算是掙扎,然後便溫順地隨着他向前走去。 夏潯伴着她們緩步走向花園,說道:“二皇子的禮,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咄咄逼人吶。” 梓祺一旁聽了,也馬上意識到,丈夫帶回來的不只是兩個女人那麼簡單了,便也不再使小性兒,關心地問道:“那……相公打算怎麼辦,是站在大皇子一邊,還是二皇子一邊?” 夏潯苦笑道:“我想站中間。” 梓祺道:“官場上的事,我不懂,不過……我知道江湖幫派爭地盤的時候,想站中間的人,通常都是最先被吃掉的人,除非……站中間的那人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雙方去爭取。否則,不會有人讓你這關鍵時刻一旦加入,就能令得局勢一面倒的人坐山觀虎斗的,這是兩面不討好!” 謝謝嫣然笑道:“官場也是一樣,只不過比江湖幫派爭的地盤更大罷了。” 她黛眉微蹙,思索了一下,問道:“那麼相公覺得,大皇子和二皇子,誰的勝算更大一些?” 夏潯笑了笑,沉沉說道:“雨霏,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現在大皇子和二皇子是在博奕,最終的贏家,當然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可是依附投靠他們的人,不過是他們對奕的一枚棋子,即便是投對了人,也未必能堅持到勝利那一刻,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我明白了!” 謝謝的臉色也沉重起來:“皇子的博奕,是個機會,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同時也是一個萬劫不復的機會,相公已位極人臣,實在沒有必要摻和在裡面跟着冒險。想要置身事外,只有不做棋子!” 夏潯反問道:“那麼,什麼人才可以不做任由他們擺佈的一枚棋子呢?” 梓祺脫口說道:“我知道,有一種人,就是強大到了只要你不願意加入,任何一方都不願意招惹你的人!這樣的人,他們寧願要你作壁上觀!” 夏潯搖頭,緩緩說道:“如果只是兩位皇子博奕,我還勉強可以置身事外。問題是,在更大的棋面上,就算兩位皇子也是棋子兒,只要入了博奕者的法眼,誰能強大到可以置身事外?” 謝謝臉色一變,失聲道:“皇子也是棋子兒,那誰才是下棋的人?皇上?還有誰?誰能與皇帝博奕!” 夏潯緩緩抬頭,向天上望去,意味深長。 天,灰濛蒙的,好象要下雪了。 謝謝明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這樣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才能置身事外了。” 梓祺急忙問道:“什麼辦法?” 謝謝說道:“君看橘中戲,妙不出局外。身在局外者,自然可以置身事外。” 梓祺急道:“哎呀,你不要打啞謎好不好?相公就在金陵城裡,如何做個局外人!難道讓他出家做和尚不成?” 夏潯目光一閃,豁然開朗道:“你說的不錯,等來的機會太少了,我可以主動找機會,從明天起,我得多多關心一下朝野間發生的大事。” 謝謝又提醒道:“如果主動找也找不到機會,那就不妨自己製造些機會!” 夏潯會心一笑,頷首道:“我明白!” 梓祺頓足道:“哎呀,你們倆個不要打啞謎好不好?到底什麼主意?” 夏潯凝視了她一眼,深深嘆了口氣道:“梓祺,你真愁死我了。” 梓祺獃獃地問道:“你愁什麼?” 夏潯道:“等你有了孩子,要是像你一樣笨,那可如何是好?” 花園裡響起來祺夫人憤怒的咆哮:“楊旭,你想死,就放馬過來!” 第472章 過年了 臨近年末,金陵進入了一個表面上安硼,卻深藏着躁動的氛圍。 家在外地的京官們開始置辦禮物,趁着過年封印休衙的時候,他們是要告假還鄉的。因為路途不便,道遠的官員住年的時候一般兩年才回一次家,可是哪怕去年回去過,今年他們也打算還鄉了。今年辭舊迎新,王朝更迭,經過了一場大動盪,倖免于難的官員們深有感觸,更加珍惜親情的存在,孝子們更是想早早出現在父母高堂面前,免得讓老人們掛念。 六部各衙都在忙着年終的盤點、總結一年的事務,雖然忙碌,可是因為年關將近,進進出出的人們卻都帶著些祥和的喜氣,平時不苟談笑的人這時的臉色也柔和下來。 如果說忙,那就是吏部和禮部比較忙一些。吏部考司忙着對朝中、地方上的官員們進行考課評,以便皇上論行賞,尤其是轉過年就是永樂元年,經過這段時間的熟悉,皇帝肯定要對六部九卿、各衙各司的官員重新進行一次調整,考是個極為重要的參考,以致吏部哪怕一個小吏,現在家裡都是門庭若市,不斷有各色官員進進出出,禮物笑納的多了,吏部官員們的笑模樣也多了。 禮部也很忙,新年伊始,皇家慶賀新春、祭拜祖宗,宗室團聚,自有皇家的一套禮儀。改元永樂,慶祝禮儀就更加繁瑣,各地的藩王、封疆大吏們已陸陸續續派人回朝見駕了,一些外國使節接到明廷通知新帝登基後,也已派出使節,使節正緊趕慢趕的往京城而來,希望能趕上永樂元年的大慶典,朝覲上國天子。 夏潯這幾天也比較忙碌,白天他大多數時候要出現在大報恩寺的建築工地上,這裡現在有六七萬的服役民工,在那個時代,召集這麼多民工共同參與的工程是稱得上極為浩大的,尤其是在天子腳下,皇帝對驟然集中這麼多人的地方也是非常關注的,如果有人趁機作亂、或者管理不善弄出一場大火,夏潯這個主管官員就得頂雷入獄。 每天,他要督促工部官員結算錢糧,陸續停止施工項目,分批遣返服役勞民返鄉過年,還要在五城兵馬司和應天府的陪同下,巡視勞工們的住宅區,確保用火安全。晚上還要聽雙嶼島趕來的部下向他彙報隷屬於他的走私網嚮日本、朝鮮乃至整個東南亞輻射狀走私所獲得的各種收益,核閲收支帳目。 匡算收支、利潤之後,就要論行賞。潛龍成員也是人,哪怕平時是做地老鼠的,過年也是要與家人團聚的,該發的餉錢要一一計算清楚,提前發出去。這些事以前有謝雨霏幫他,夏潯几乎不用插手,可謝謝如今有了身孕,用腦過度對孕婦可不好,所以基本上這事就只能由他來獨力完成了。 飛龍秘諜是隷屬於皇帝的私兵,這是一支不公開存在但是皇帝很清楚它的存在的力量,這方面昏是好辦,夏潯只消吩咐相關人員計算出過年的各種用庋,去找皇帝批閲,由內庫撥付即可。如今想起來,羅克敵那種散養秘諜的方式雖然工作效率不是很高,不過卻沒有這些麻煩,讓夏潯很是羡慕。 朝中人人在忙,民間也是如此。 金陵是大明的帝都,行商坐賈,各地旅人很多,如今都在陸續返鄉,水路旱路上絡繹不絶都是行色匆匆返鄉的人。 老百姓要過年,似乎倭寇也要過年。老百姓過年要置辦年貨,而倭寇過年則是趁着進行更大規模的劫掠。 五軍都督府擬定剿滅倭寇的計劃後,已經會同兵部,把將令傳達給了沿海諸衛,水陸配合進行圍剿,不過夏潯從雙嶼趕來報賬的人。中聽說的情況,似乎成效不太理想。 大明的海疆太漫長了,它就彷彿一個睡在那裡的巨人,而倭寇團夥就像一群蚊子,無處不予騷擾,根本防不勝防。沿海諸衛一旦集結重兵後,空有威懾力,卻無對倭寇形成有效的殺傷。 倭人不是想攻佔軍事要塞,而是搶錢搶糧搶女人,甚至搶孩子,官兵一旦集結,就無保衛這麼大片的土地,常常是他們聞警出兵後,倭人已燒殺搶掠一番揚長而去。如果分散駐兵,以倭人的悍勇,小股的明軍在對抗中又要落了下風。 擁有海船的觀海衛、太倉衛、雙嶼衛更是疲于奔命,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大海,甚至連大一點的湖泊都未見過的將領,任由他發揮最大的想象力,也想不出在茫茫大海中尋找一支根本不想與你正面為敵的倭寇隊伍是何等的艱難,即便以數百年後的艦船行駛速度,雷達掃瞄範圍、飛機偵察半徑,這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況是依靠那些木帆船。 夏潯瞭解的不是很仔細,可就他聽說的這些情況,已經覺得很頭痛了,不過對此他也無可奈何,甚至不能妄加議論。由於平民百姓,要是聽說仗打得不好,都可以灌幾杯黃湯之後,趁着酒興高談闊論一番,但是由於他的身份特殊性,他不可以。 到了他這個位置,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需要維護的關係太多了,尤其要注意不能干涉自己領域以外的事情。除非他去都察院做禦使,否則就沒辦無所不問。你能想象國土資源部部長跑到國防部,就邊境上發生的一起兩國衝突事件對軍界大佬們指手劃腳,評過論非的麼? 想做一個包攬一切的超人,最後一定連渣都剩不下,不過,各方面的事情,不管是京裡還是京外,包括發生在東海的這一切,他都在儘力關注着,因為他在尋找脫離爭嫡漩渦的一個契機。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他留在京裡,以他所擁有的能量,必煞成為雙方爭奪的目標,他是無超然事外的。 當然,插手其中,支持某一位皇子,以他這等爵祿地位,也未必就有殺身之禍,但是失去的風險遠比可能得到的更多,那麼還有什麼理由插手其中呢? “重耳在外反得活!”,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走出去。可是要走出去,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名目。在此之前,他只能小心地遊走于兩位皇子之間,既不能表現的過于熱罌,陷得太深,想脫身也不能,又不能詛袱們產生一種“敵人”的感覺。 這些天,夏潯使盡渾身解數,小心地周旋在兩位皇子之間,萬幸還沒出什麼紕漏不過兩位皇子的耐心正在漸漸損耗殆盡逼他表態的步伐越來越快夏潯也快招架不住了。 如此種種,令夏潯近來情緒有些消沉,真有點身心俱疲的感覺。 謝謝和梓祺察覺到丈夫近來心事重重,對他格外地溫柔體貼起來。梓祺雖然眼熱謝謝懷了身孕,卻也沒有窮形惡相地整天糾纏丈夫,雖然人前她還是那個蠻橫霸道的五虎斷門刀女傳人,可是幾年的婚姻生活,業已讓她變成一個知冷知熱、溫柔體貼的少婦了。 今天夏潯在大報恩寺忙碌了一天,回到府上時,左丹已經等在那裡了。 夏潯叫了左丹一起坐下簡單地吃了點東西,然後一同來到書房,左丹按照夏潯的吩咐,每日都會蒐集方方面面的情報,逐一向他彙報,已經形成定例。夏潯一邊喝着茶,一邊認真傾聽著,感興趣的東西,就在紙上記下要點。 說到最後,左丹說到:“對了,還有一件事情,皇后放出風來,要為中山王府小郡主招郡馬呢。” “哦?” 夏潯筆尖一頓,在紙上捺下了一個大大的黑點,霍地抬起頭來,問道:“招郡馬?” 左丹笑道:“是,今天是誥命夫人們進宮向娘娘請安的日子,娘娘透露了這個消息,現在消息已經在金陵城裡傳開了,家裡有適婚男子的文武大臣人家,都在張羅這件事呢。定國公與國公走得一向比較近,卑職想,這件事國公也該關注一下,如果郡主嫁了與國公不大會得來的官員人家去,多多少少與國公總會有些影響的。” “嗯!” 夏潯又低下頭,在紙上塗塗抹抹的,可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遲疑片刻,問道:“想攀這門親的人家……很多麼?” 左丹道:“是,這郡馬與駙馬不同,沒那許多約束,郡主的姐姐又是當朝皇后,這門親事熱的很,就算是不願與公主結親的公侯勛戚、一品大員人家,對此事都熱衷的很呢。有些聽到消息的官宦人家,自己沒資格給皇后娘娘遞上話兒,現在正到處托關係,想託人說和呢。” “知道了!” 夏潯淡淡地應了一聲,一時心亂如麻,連左丹起身告辭,自己怎麼回答的都不知道。 直到房門傳來“嚓”地一聲輕響,他才定下神來,仔細一看,一張紙已經被他塗成了黑扇面兒,可以拿丟寫金字了。 夏潯擱下筆,把紙一團,狠狠丟進紙簍,仰在椅上長吁了一口氣。 他的腦海裡不斷地迴蕩着茗兒的音容笑貌,從那個穿得毛茸茸的好象一隻小白兔的刁、丫頭,活潑地蹣跚在燕山雪峰之上;再到那個貓一般魅惑地躡到他的身邊,用一雙小手掬起他的臉頰,柔柔的夢幻般的嗓音對他甜甜地傾訴“大叔,我好喜歡你!”的純萌少女…… 不是想著,長痛不如短痛麼?目的不是達到了麼?怎麼心裡空落落的,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呢。 夏潯無聊地徘徊在庭院裡,耳畔忽煞傳來一陣淒涼的笛聲,側耳傾聽一陣,循着那笛聲舉步走去。 笛是羌笛,樂曲充滿了一種異域的風情,帶著種淒涼哀婉的感覺。 夏潯信步走去,才發覺聲音傳自兩個龜茲女孩的住處,她們的住處在蘇穎的院落以西,府邸最偏僻的一角,夜晚的時候,那裡人跡罕無,又無燈光,顯得比較滲人。夏潯這才想趄自打把她們接回府來,就丟在這兒任其自生自滅了,這些天來竟然沒有過問。 他走到兩人所住的小院裡,見堂屋中透出一綫燈光,便舉步走了過去。到了門口,恰好聽見裏邊笛聲停了,兩個女孩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對答了幾句什麼,沉默了一陣兒幽幽的笛聲又復響起。 夏潯一推門,房門吱呀一響,裏邊兩個女孩兒聽到有人,“啊”地一聲驚呼其中一個便轉過身去,手忙腳亂地往臉上系面紗,另一個丟了笛子,面紗丙丙掩住一半,看見進來的是夏潯,又驚又喜,趕緊放下面紗,急步走到他面前雙膝跪昏恭謹地道:“主人!” “起來吧。” 夏潯瞧了瞧她他這也是頭一回看見這個龜茲女孩的相貌,深深的眼窩,直挺的鼻樑,膚色白哲,五官線條明朗,帶著一種歐洲年輕女性獨有的魅力。 “你是……” “我是您的侍女,主人!” “不不不,我是說……你叫什麼來着?” “奴婢叫西琳主人。” “哦,西琳,我這兒不興那麼多規矩用不着口口聲聲主人主人的,起來說話。” “是,主人。” 夏潯無奈,又看看另一個丙丙跪好的女孩,她的面紗已經系好了,見夏潯向她抬了抬下巴,忙也盈盈立起,恭謹地垂手站好。夏潯從她們身邊穿過去,在椅子上坐了,兩個龜茲女孩兒立即跟過來,一左一右跪下,給他輕輕捶着腿。 她們從小就被當成女奴培養,這些侍候主人的規矩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做起來非常自然,一點也沒有矯揉造作的刻意感。夏潯本來想喚她們起來,手抬了抬,卻懶得去糾正了,只是看看她們,說道:“在家裡,你們還蒙着面紗幹什麼,這大晚上的,要是到庭院裡走一圈,小心被護院把你們當成打劫的。” 兩個女孩兒顯然是聽懂了這句開玩笑,兩人對視一眼,蛑中都露出了笑意,那個還蒙着面紗的女孩兒便把面紗摘了下來,這個女孩更加漂亮,嘴角兒微徽地向上翹着,似乎天生帶著一抹甜甜的笑意,那靚麗的模樣看著有點眼熟,夏潯想了想,忽然記起了《神奇四俠》的那個傑西卡,阿爾芭,真的非常像。 夏潯問道:“你叫什麼來弄?” “奴婢叫讓娜。” “讓娜,你們總是蒙着面幹什麼?”懈 讓娜溫刃地答道:“主人,女人除了手腳,都是羞體,只有親生父母和她的男人才可以看見,是不可以叫其他人瞧見的。” “哦……” 夏潯揉揉鼻子,尷尬地道:“那……你們還是蒙起來吧。” 西琳認真地道:“主人,我們方纔誤以為是別人,這才匆忙系趄面紗,我們的一切都是屬於主人的,在主人面前,不需要掩飾。” 夏潯有點吃不消了,岔開話題道:“你們方纔吹奏的是家鄉的樂曲嗎?” 讓娜答道:“是的主人,這是我們家鄉的樂曲。我們……遠離故鄉,夜晚的時候冷冷清清,很寂寞,心情很不好,所以吹奏起了故鄉的樂曲,沒有想到會驚擾主人。” “故鄉……” 夏潯悠悠地出了一會神,看看她們,忽然問道:“如果……我能送你們回去,你們願意回故鄉去嗎?” 兩個女孩兒互相看了一眼,輕輕垂下頭去。 夏潯問道:“怎麼?” 西琳輕輕答道:“奴婢看得出,主人的仁慈是發自內心的,但是,我們雖然思念故鄉,只是因為那裡是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並不是想要回去,我們不想回去。” 夏潯皺了皺眉,問道:“為什麼?” 讓娜幽幽地道:“睿智的主人,您覺得,如果我們兩個女孩兒回去,將以何維生、以何自保呢?” 夏潯默然片刻,想起欲取不能、欲棄不捨的茗兒,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地道:“不如意事常,可與語人無二三……” 這句詩兩個龜茲女孩就不大明白了,不過她們她們看得出,主人似乎並不快樂。她們這幾天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個院子裡,可是對自己的主人也約摸瞭解了一些,知道他是這個東方大帝國裡很有權勢的一個貴族老爺。她們為了遠離故鄉而憂愁,為了饑飽無着、歸宿不定而煩惱,像主人這樣有權有勢的人物又有什麼煩惱呢? 她們很好奇,不過很乖巧地沒有問。 夏潯吩咐道:“方纔那首曲子,再吹奏一遍吧,我也想聽聽。” 長得很像傑西卡的讓娜比西琳活潑一些,大膽地問道:“主人喜歡這首曲子麼?” 夏潯嘆道:“我只兒……心情也不好……” 淒涼的,叫人聽了便會油然生起思鄉之情的羌笛聲仍在悠悠飄蕩着,夏潯已離開龜茲姑娘的住處,漫步走向後宅。 經過跨池虹橋的時候,夏潯靠着欄杆,仰頭望月,怔立良久,或許……在回味茗兒那香香的一吻吧。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後宅,花廳的一扇窗虛掩着,遠遠就看見有一抹光從窗縫裡透出來。 金陵的冬天並不太冷,屋裡置了火盆,雖然暖和了,可是空氣就不太好,雖說是用的上好的獸炭,但是夏潯對謝謝說過,門窗別關太嚴,儘量透透空氣,想不到謝謝嘴上說他甚麼都不懂,倒是真記在心裡了。 夏潯看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悄悄走過去,走到窗下。 室冉有三個人,謝謝、梓祺和小荻。 謝謝正在縫着一件衣裳,那是一件給小孩子穿的百袖衣,以前從不碰針線活的謝謝一針一綫做得很認真,唇梢眼角都是滿足幸福的笑意。 小荻正在吃東西,面前擺着幾個果盤,裏邊盛的都是各色乾果,小荻吃得不亦樂乎,一邊自己吃,一邊扒些瓜子仁兒、核桃仁兒,錄好了皮,放到謝謝面前,謝謝就見縫插針地吃上一粒。 梓祺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嘟着嘴兒看謝謝縫衣裳。 謝謝晚她一眼,輕笑道:“用不用這樣啊,看你那勇幽怨的樣子。呵呵,我的寶貝兒生下來,也要管你叫娘的嘛,不用自己辛苦地生,就有孩子抱,你還不開心吶?” “真的?”梓祺的眼晴亮了:“你說的啊,等孩子生了,也要叫我娘,不不不,得先叫我娘。嗯!等他一生下來,我就教他說話,頭一聲娘,一定是我的,哈哈哈哈……” 小荻皺皺鼻子,很認真地道:“兩位夫人,生孩子有那麼好玩嗎?我聽我娘說,生孩子可痛了!我以後嫁了人,才不要生孩子!” 謝謝瞄了她一眼,嗤之以鼻道:“鬼丫頭,別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了,你還以後嫁什麼人吶,你不是你家少爺內定了的人麼?” 小荻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吃吃地道:“夫人,你……你說什麼吶!” 梓祺一下子來了精神,霍地坐起來道:“真的?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小荻吃吃地道:“沒有啦,雨夫人開……開玩笑的。” 謝謝撇撇嘴道:“哼哼,本夫人慧眼如炬,一切魑魅魎魎,在本夫人面前,都無所遁形的!” 小荻的臉蛋像塊大紅布,急急辯解道“真的沒有*……” 三個女子在房中笑閙作一團,夏潯站在窗外,也不禁輕輕地笑了。 “逐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卻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門前無馬耶……攀攀到閣老位,每日思想到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梯還嫌低!” 心裡吟着這首《十不足》,夏潯的心情暢快了許多:“住者已矣,該放下的,都放下吧!” 他調整了一下情緒,推門笑道:“在說甚麼,這般開心?” 口:新春將至,酬2就要到了,感謝有你,陪我至今,關關在這裡向大家拜個年,祝大家新春愉快,萬事如意,拋卻一切煩惱,開心迎接未來!新春快樂! 第473章 潛流洶湧 今天是洪武三十五年最後一次大朝會。 要過年了,哪怕是那些年老體衰平日無需上朝的老臣子們也都來了,過年總要拜拜君父的。文武百官濟濟一堂,朱棣顯得興緻很高,今天沒有議太多的公事,主要就是君臣敘話聯絡感情,那架勢有點像現代的元旦坐談會,只是畢竟君臣有別,形式上比較嚴謹。 不過,表面的一團和氣之下,其實還是暗暗孕育着緊張氣氛的,因為已經有消息傳出來,轉過年變成永樂元年,皇上就要要對各個衙門開刀了。也就是說,大部分職位都要動一動了,哪怕是皇帝想用的人,也要重新任命,一朝天子一朝臣,並不見得全都換成新人,但是必要的形式要走:你是我用的人,而不是前朝留給我的人。 這個步驟其實官員們早就心中有數,朱棣剛進南京的時候,當時的形勢只能是求穩,舊臣不但儘量留用,而且大多留任原職。經過這半年多的磨合,誰用着得心應手,誰人平庸或能幹,皇帝心裡已經有了自己的一本帳,做出調整是必然的。 不過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一天必定到來,關乎自己的仕途前程,還是不免為之緊張。有人關心還有沒有官做,有人關心要換個什麼官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而且,朱高熾和朱高煦的爭嫡已經漸趨明朗,趁着這個機會,他們也勢必要往重要的衙門裡安插自己人,不知朱棣對兩個兒子的暗中較勁全無所知,還是在他搖擺不定的心態裡,就是想看看兩個兒子的才能本領,他沒有對兩個兒子採取任何約束,這令得靜水之下,暗潮更加洶湧。 早朝一散,夏潯漫步出了金鑾殿,黃真黃禦使就快步追了上來。 朝堂上,官員們打聲招呼、問候一聲,有時就能看出許多問題來,甚至代表着一個風向。今日早朝一散,內閣幾位大學士身前,便圍滿了文武官員。 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六部九卿的地位都不穩當,但是他剛剛確立並提拔起來的內閣成員基本上是不可能會動的,也只有他們,才有可能知道皇帝準備動哪些衙門,所以這幾個內閣大學士就炙手可熱起來。 最悠閒的就是勛戚了,他們有爵祿在身,在朝中沒有常職,這種時候,任你朝中怎麼動盪,也不關他們的事,所以這些人的步姿最是從容安詳。 黃真其實也想往大學士們身邊擠,奈何他那身子骨兒擠不過人家,一轉眼看見夏潯,他就奔着夏潯來了。 他是少數幾個知道夏潯和內閣首輔解縉相交莫逆的人之一。 解縉和夏潯,屬於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交情。兩人平素全無往來,解縉不會刻意地接近夏潯,夏潯也不會特別的予以拉攏,但是真有事時,兩個人卻能很默契地互相照應。別人的關係是越走越近,他們兩個是天天一起喝酒關係依舊如此;十年不逢一面,依舊不會淡漠,骨子裡,兩個人都是性情恬淡的主兒。 黃真琢磨,走走夏潯的路線,如果夏潯肯幫忙,只要他在解縉面前提一句,于自己就有莫大的好處,於是就燒起了夏潯的冷灶:“國公,你說下官虧不虧啊!在都察院打熬了一輩子,歷洪武朝、建文朝、到了如今這永樂朝,也算三朝元老了吧?可是下官一直坐冷板凳啊。下官做事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夏潯瞟了他一眼,黃真略微有些尷尬,壓低聲音解釋道:“那次去濟南……咳咳,國公面前,下官不敢說假話,確實……下官確實是有點自暴自棄,琢磨着這一趟下去,以後還是不受人待見,得受用時且受用,這個……荒唐了一些,荒唐了一些。不過……自那以後都察院幾任長官更迭頻繁,下官覺得還是能老有所為的,所以做事確實十分認真啊。” 黃真牢騷滿腹地道:“國公,都察院裡下官的歲數算是比較大的,可是接連幾樁大案,下官都有參與,陳大人辦案性子又急,下官沒日沒夜地熬,有時就住在都察院裡,一連幾天不着家啊,結果呢,到了年底,都察院的考課、吏部的考功,下官都是中等偏下。 要是別人真比下官做事勤奮,下官也無話可說。可那得了優等考評的都是些什麼人吶?事情沒見他們做多少,話說的比誰都漂亮,好象事情全是他做的一般。再不然就是溜鬚拍馬,奉迎上官,提着厚禮深更半夜鑽本司上官的角門子、投貼子去吏部官員的門房,像個三孫子似的點頭哈腰……” 黃真說的咬牙切齒,夏潯拍拍他的肩膀,喚道:“老黃啊!” “啊?” “能幹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吹的,會吹的不如會挖門盜洞的。這種事兒,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有。幹活的時候被推在前頭、論功行賞的時候被擠在後面,這事兒少見麼?你在都察院熬了一輩子,始終不見出頭之日,不就差在這上面了麼?攤上個明事理想做事的主官,或許不會虧待了你,要不然……你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還想不開?算了吧!” 黃真獃了一獃,又追上去道:“國公,新朝甫立,誰不想出人頭地啊,就算下官歲數大了,別的不圖,還要圖個榮養退休,風光體面吧?陳大人那兒就不說了,就說這吏部考功司吧,哦,對了,這吏部考功司的郎中原來是周文澤,上一次因為包庇親家歸德知府孫廣和,在獄中自盡了。現在提上來這個叫吳筆,原本是吏部員外郎。 員外郎是負責外官考課的,郎中是負責京官考課的,吳筆提拔為考功郎中之後,又把他原來的副手拉到了員外郎的位置,這內外官吏的考核,可就全把持在他手裡了。藉著年終考課、皇上要重新調整各部官員的機會,此人是大飽私囊啊!沒有好處,你休想得個上佳的考評,你說這樣一個人負責考課,來年咱永樂朝都將是些什手機~看麼官兒呀。” 夏潯睨了他一眼,說道:“你都察院不是監察百官的嗎?既然如此,怎麼不彈劾他呢?” 黃真頓足道:“哎喲,我的國公爺,你當我都察院想辦誰就辦誰麼?劾倒了還成,劾不倒呢?那不是自找不痛快麼。” 他四下看看,壓低嗓音道:“國公,我們陳大人,如今跟二皇子走的很近。” 夏潯不動聲色地“唔”了一聲道:“那又怎樣?” 黃真道:“這吳筆,如今也投到二皇子門下了,同為二皇子的門人,你說,他們還能不互相照應?沒有陳大人的支持,下官就算彈劾了吳筆,能起作用麼?” 黃真更加神秘地道:“還有呢!國公有所不知,這吳筆因為負責考功司,有機會接觸朝中百官,甚受二皇子器重。他投效二皇子以後,二皇子投桃報李,也還了他一份大禮,據說,他的兒子吳子明,馬上就要做郡馬了!” 夏潯對郡馬這個詞兒特別敏感,馬上追問道:“甚麼郡馬?” “嗨,中山王府小郡主的郡馬唄!下官聽說,二皇子使了手段,在郡馬的候選人中,讓皇后娘娘特別注意到了吳郎中的兒子。皇后娘娘選了幾個人,其中最中意的就是他的兒子。要說呢,吳郎中投到二皇子門下,那就連吏部尚書也得讓他三分了,如今又有可能和皇后娘娘結成親家,你說,誰還敢對付他?” 夏潯盯了他一眼,問道:“此話屬實?你怎麼這麼清楚?” 黃真嘿嘿地笑了兩聲道:“國公爺,他昧着良心給下官評了個‘中下’,下官一直憋着逮他的小辮子呢,可惜,人家後台太硬,下官抓着把柄也不敢動他呀。“ 夏潯吁了口氣,這些事兒他還真不知道,京城裡每天也不知要發生多少事,潛龍密諜也不是千眼千耳的包打聽,什麼事兒都瞭解,他們瞭解事情也是有一定針對性的。這還真是,最瞭解你的人,一定是你的敵人。吳筆得罪了黃真,黃真便盯上他了。 “茗兒……要嫁個一個貪官之子麼?” 想到這兒,夏潯心裡就犯堵,可他有什麼資格干預呢,只能自我安慰:“和紳還有個好兒子呢,或許這吳子明是個人品道德沒得挑的君子,也說不定……” 這麼安慰着自己,心裡還是發慌:“不成,我得提醒她,可我……把她得罪狠了,她肯見我麼?對了,我去找徐景昌,通過他,透露與茗兒知道……” 夏潯正盤算着,黃真苦着臉道:“國公爺,在您面前,黃真可是毫無隱瞞啊,黃真是把自己當成您的門下了。門下也不敢求您什麼,陳禦使和吳郎中那兒,都不大待見下官,可國公爺您的面子,滿京城裡誰不給呀,要是國公爺您給下官說句話兒……” 黃真豁出了一張老臉,為了前程也不嫌丟人了,眼巴巴地看著夏潯,一臉的殷切。 夏潯心中一動,微笑道:“要讓我幫你說句話,倒也不難。不過,你以前如何辛苦,不都是跟在陳瑛屁股後面做事麼?縱有功勞,有你幾分?所謂苦勞,也不過是份內之事!本國公聽說,東海剿倭戰事不利,如今皇上還不知此事,不如你用心打聽打聽這方面的事,向皇上奏上一本,這樣,一旦有所查處,本國公也好替你說話。” 黃真遲疑道:“這個……等下官的奏章遞上去,恐怕考功一事已經塵埃落定了……” 夏潯哼了一聲道:“目光短淺!就算考功簿上評個‘劣’字,本公國便不能保你前途似錦,一片光明麼?” 黃真吃了這顆定心丸,心中登時大定,馬上眉開眼笑地道:“有國公爺這句話,下官就放心了,國公,下官回去,馬上着手查辦此事!” 夏潯微一頷首,黃真便屁顛屁顛地跑開了,瞧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好象已經官升三級似的…… 第474章 上天言好事 而這人間仙境,此刻卻已變成了人間地獄。 血水,沿著蜿蜒而上的石階汩汩流下,石徑兩旁的攤位全都被打亂了,地上丟棄着許多東西,一片狼籍,時不時就可見到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倒臥在地。 一家依着山徑而建的商舖竹棚已經半塌,斜支在地上的竹竿上似乎掛着個枕頭,可是那仍沿著竹竿淋漓而下的血滴,表明着那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那幼小的嬰兒,被人滅絶人性地穿到了竹竿上,這小小的生命來到世上還沒有幾天,就已度過了的一生。 倚街的一戶人家的窗子開着,窗上趴着一具年輕的女屍,半截身子垂在窗外,凌亂的長髮垂在地上,她**着身子,死前顯然曾經受到過凌辱,血從她的身下沿著石牆淌下,在牆壁下面積成了一片血窪。 小巷深處,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聲音在焚燒的房屋冒出的濃煙間飄忽不定,摸不準具體苒位置,一些僥倖保全了性命的人”依舊躲藏着,探頭探頭,戰戰兢兢,不知道那些凶殘的倭人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象山縣城被倭人攻破了。 丘福制定的是主動出擊、主動打擊的對倭策略,但是他太輕視倭寇的力量了。原本依海設立的各個衛所,能夠輻射到周圍較大的城鎮在他們的控制範圍之內,倭人不太敢太予深入,不敢攻擊防禦比較健全的城卓。被動防禦雖然不是好辦法,卻能保護比較大的城池。 象山縣城因為距海港極近一直是倭寇垂涎三尺的地方。只是象山縣城附近就沒有一個千戶所,倭寇一直無機可趁。然而依着丘福主動出擊的計劃小,沿海諸衛的兵馬都集中起來了,結果在沿海城卓伏有眼線的倭人對他們的行蹤瞭如指掌,倭寇避實擊虛,引着他們東奔西走,令得諸衛官兵疲于奔命,卻連倭寇主力的影子都找不到。 這一次,明軍又被倭寇成功地引開了,他們只用數百人虛張聲勢把明軍主力調虎離山,數千倭寇卻突然出現在象山港,直撲內部空虛的象山縣城,燒殺搶掠,近乎屠城。象山縣令戰死整個縣城在倭寇的獸慾淫威之下,化做了人間煉概………… 大戢山,許滸踏上陸地,只覺自己還像站在甲板上似的,有種起伏不定的感覺。 連日的海上奔波,就算是他這樣從小在水上討生活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了。 許滸鬍子拉茬眼窩深陷一身官服皺皺巴巴的他疲憊地在岩石上坐下來,問道:“還沒有宇俠的消息麼?” “沒有,小人已經找到二當家了,二當家說……” 說話的是個絡腮鬍子的男人,穿一身百戶的軍服許滸瞟了他一眼,那人一拍後腦久,哎喲一聲,改口道:“小人已經找到任大人了,任大人說會儘快趕來與都司大人匯合。” 許滸點點頭,嘆口氣道:“叫大家都上島上歇息一下吧。” “是,大當…………大人,這麼打不成啊,咱們從來也沒打過這種窩囊仗啊,倭寇說聚就聚,說散就散,這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上,人家要是不想跟你對陣,你上哪兒逮他去。何況,為了找人,咱們的船都拆散了,找到了以寡敵眾,那能打麼?咱們雖然使慣了船,可也不曾這麼沒日沒夜,跟只沒頭蒼蠅似的在海上轉悠啊,尤其是冬天,許多兄弟都生病了。” 許滸緩緩地道:“這麼打,確實不是個辦法,我已經向上頭提出了意見,但是將令一日不下,咱們就得堅持。”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明天,回雙嶼一趟,補給些食物、飲水,損壞的船隻也需要拖回去修理一下。” 那大鬍子道:“說起這船,我就生氣。給咱們的戰艦,都是他們水師淘汰下來的,火炮火鈍也是,上次火統炸膛,傷了咱們幾個兄弟,現在都沒人敢用了,***,大家都是朝廷的人了,憑什麼把咱們當後娘養的?” 許滸火了,吼道:“咱們本來就是後娘養的!你哪麼多廢話?做事去!” 大鬍子,亨哼唧唧地走開了,許滸看看正從艦上走下的疲憊不堪的將士,深深地嘆了口氣。 象山縣城被破,百姓死傷逾萬,一個多月的剿倭行動絲毫未見成效,倭寇反而愈剿愈烈的消息快馬馳報到了京城。丘福接到戰報又驚又怒,他深知皇上的脾氣秉性,那是極為好強好勝的一個人,自己原先誇下了海口,結果以堂堂天朝威武之師,圍剿倭寇反被圍剿,損兵折將也就罷了,象山縣城几乎被屠城,皇上一旦知道一一一一一丘福暗暗心驚,立即拿着這封戰報去見朱高煦。 朱高煦正與駙馬王寧、左都禦使陳瑛在書房小廳中談笑。 窗子開着,今天一早下了一場小雪,地上蒙了薄薄的一片白,梅花已經開了,星星點點的梅花綴在棕黑色的樹幹上,樹幹上側又蒙毛茸茸的一片白,那鮮紅的花瓣簇擁着冰清玉潔的花蕊,在風中輕輕地搖曳。 朱高煦笑道:“小王昨夜讀史,略有心得,遂成感興詩一首,駙馬與陳大人都是飽學之士,還請為評鑒一番。” 陳瑛訝然道:“是殿下的詩作麼?殿下之勇武,天下皆聞,至于殿下的翰墨,臣還不曾見識過,今日真是來對了!” 王寧也笑道:“臣倒是知道殿下文武雙全,不過殿下的文墨卻也不曾見過,今日正好欣賞一番。” 這兩個都是文人,被朱高煦倚為智囊,與他們談笑,自然只能論文,朱高煦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書案邊,鋪開一張玉版宣,陳瑛立即輓起袖子為他研起墨來。 朱高煦向他頜首致謝,提筆蘸飽了墨,在那紙上如走龍蛇地書寫起來:“疏沉蘋小娶,皎皎鼻並楹廠鼻責安乒幕,詩責浩然責廠呵手孱新句,異彼塵俗情。追詠古帝王,得失相與評。污青究心跡,丹鉛分重輕。知我及罪我,愧彼春秋名。寒月照綺窗,圃圃為我明。整襟重自警”凜冽如懷水…………” 只提筆寫了第一行,王寧已經輕鼓掌,讚道:“好字!殿下的書法雄偉靈動、豪放大氣,自成一格呀。” 朱高煦嘴角噙着微笑,將這一首詩寫罷,輕輕擱好筆”退開兩步”呵呵輕笑道:“還請駙馬與陳大人評鑒指教!” “啊!殿下這首詩……” 陳瑛搜腸刮肚”正想著拍馬屁的詞兒,王府管家匆匆走入,在朱高煦耳邊微微低語幾句,朱高煦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從容,對王寧和陳瑛道:“小王有些俗事”離開片刻。”說著隨那管家匆匆走了出去。 “丘公!” 另一處書房,朱高煦沉着臉道:“馬上就到元旦了!大明要改元永樂,這個時候,我們給父皇送上這麼一份厚禮?哼,你想,我父皇會不會龍顏大悅啊!” 丘福是個大老粗,只想到以皇帝的脾氣,勢必不能接受朝廷大軍慘敗於小小倭寇之手的恥辱,倒沒想到這一層意義,一聽朱高煦說起,額上便沁出了冷汗。 朱高煦咬着牙根,繼續說道:“大哥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說,他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會不會落井下石,踩我們一腳呢?” 丘福的臉色更難看了。 朱高煦又道:“新年伊始,各國使節都來朝賀,到了金陵一看,天朝上國果然威風,居然被一群倭寇打得落花流水,必然對我大明誠惶誠恐、心悅誠服,到那時候,父皇臉上無比光彩,依着我父皇有功必賞的好脾氣,你說他會怎麼做呢?” 丘福擦一把冷汗,道:“殿下,老臣糊塗,倒是沒想到這一層,那……咱們怎麼辦?” 朱高煦沉着臉在房間裡踱了幾步,忽地佇足問道:“這個消息,現在都有誰知道?” 丘福道:“象山縣縣令、縣丞、縣尉全都戰死了,咱們的兵馬趕回去的時候,城中百姓,十存一二,現在由洛宇接管了象山縣,消息是洛宇派了快馬馳報來的,所以…………應該還沒傳播開來。 朱高煦目光一閃,斷然道:“象山縣的地方官都死光了,知府衙門不會那麼快知道消息。馬上派人回信,叫洛宇把那兒整個給我控制住了,消息絶對不許傳揚。無論如何,先過了這今年,別給我父皇心裡添堵!” “是是,老臣明白!” “象山縣歸屬寧波府,本王會派人去寧波府疏通一下,如果寧波知府聽到了消息,叫他拖延一二,暫勿上報。在此期間,你務必給我打個大勝仗回來,最好繳獲一些倭船,活捉一些倭寇!一敗一勝、先敗後勝,兩封奏報一齊呈上,方可化險為夷,息我父皇雷霆之怒!” “是,老臣知道怎麼做了,馬上回去安排!” 丘福沒有這些心眼兒,不過一旦有人給他出了主意,如何運作,他自然是懂得。 “慢着!” 朱高煦抿着薄薄的嘴唇,透着些涼薄的狠意,淡淡地道:“如果……不能將功贖罪,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殿下是說?” “找只替死鬼!” “老臣明白!” 陳瑛和王寧正端詳着那首詩,房門一開,朱高煦臉上掛着和煦的笑意走進來,謙和地道:“呵呵,小王這首拙作,還入得兩位法眼麼?” 第475章 躺着也中槍 二十三祭灶天。 到了這天,夏潯家裡也應節備了祭品,香燭,由夏潯領着全家人,在灶台上拱上灶王爺,兩邊貼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正兒八經地拜上一拜。 隨後,夏潯就出門了。 今天是大報恩寺最後一批役夫返鄉的日子,這批役夫的家離京城最近,所以安排在最後,夏潯得去看著,別在這時出什麼紕漏。 大街上已經有了年節的氣氛,賣年貨的、買年貨的,賣炮仗爆竹、對聯年畫的,熱熱閙閙喜氣洋洋。 有些人家已經貼了門神、對聯和倒福字,店家則掛起了一串串的紅燈籠,在門楣上醒目處貼上“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橫幅,賣炒米、賣灶糖、賣糖葫蘆的人滿街地吆喝。 隷屬兵部的五城兵馬司吏目、指揮們帶著巡捕役卒吆吆喝喝地隨着巡城禦使到處遊走,打架鬥毆的、小偷小摸的、隨地大小便的、柴禾垛旁邊放炮仗的,什麼事兒他們都得管。這時節,他們是最忙的。滿街的人都帶著喜氣,也只有他們是橫眉立目的。 大明的假日本來就少,五城兵馬司更少,別的衙門官員生了病可以告病假,而五城兵馬司是不可以的,他們的官員要是生了病不能當差,只能退休榮養,不許請病假,所以只要不想回家吃那點傣祿,有點小病小災也得挺着,那脾氣哪好得了。 夏潯騎在馬上,一邊走,一邊看著街上種種氣象。到大明七八年了他這還是頭一同太太平平地與家人一起過節,那心中的感受與往年便也不同,他的心中也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忽地,前邊吆喝連天許多百姓聽了動靜,都飛奔過去看熱閙,夏潯勒住馬匹,探目望去,就見幾個戴着穿皂衣、戴紗帽的捕快正自一條巷中走來,頭前兩個掄着鐵尺轟趕着圍觀的百姓,中間有個捕快懶洋洋地背着手,手裡拈着一根細鐵鏈子,鐵鏈子栓在一個人脖子上,跟牽羊似的優哉游哉前行。 那犯人四旬上下,三綹長鬚,面貌清瞿,倒看不出什麼歹人形像。他穿著松江棉的小衣小褲,凍得臉色青瑟瑟抖,卻紙着頭,好象生怕遇見熟人似的,瞧著非常可憐。 夏潯微微有些好奇,因為普通百姓被逮捕,直接鎖人即可像這樣錄去外袍只着小衣的那就只有一種可能的,這人是朝廷官員,官服是朝廷公服,鎖上囚鏈豈不有辱國體? 夏潯納罕地看子那人一眼這才提馬離去。 後邊,有人正在議論:“噯那不是吳大人嗎?犯了什麼事兒呀,怎麼給抓起來了?” “哪個吳大人?” “哎喲,這你都不知道?咱京城裡最肥的衙門主管,吏部考功司郎中吳筆吳大人吶,昨兒晚上我還看見不少官兒大包小匣的往他家偷偷摸摸送東西呢,嘿!這下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夏潯趕到大報恩寺,工部侍郎黃立恭已經到了。 朝廷人事調整在即,官員們都像上足了勁的條,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出點紕漏。 有黃立恭這個行家幫襯,夏潯只在這兒坐鎮即可,喝喝茶,養養神,黃立恭跑前跑後的事情辦得差不離了,進來稟報一聲,夏潯的差使就算應了。 夏潯喝了會茶,閒極無聊,跑到報恩寺裡那幾座完好的禪房裡,找到住持老和尚,跟他擺起了龍門陣。正聽老和尚講着元朝至順年間他在這兒當小沙彌的陳年往事,又跑進一個老和尚來,對方丈道:“師兄,外面有位姓黃的官員,尋找國公大人。” “姓黃的……” 夏潯估摸到了幾分,對老方丈笑笑道:“大師,借你禪房一用,見位客人。” “使得使得,國公慢坐!” 老方丈連忙站起,跟着師弟退了出去。他們剛出去,黃真就跟扭大秧歌似的扭了進來,興高采烈地道:“國公爺,你叫下官好一通找。去了國公府上,說國公在大報恩寺,下官又去工部搭的棚子裡瞅了瞅,說是您到廟裡來了,呵呵……” 夏潯坐在禪床上沒下來,向對面一指,笑道:“坐坐,這麼急着找我,什麼事呀?” 黃真在他對面閃沖沖地坐了,自袖中摸出一封奏疏來,笑道:“國公,您瞧瞧,下官已經寫得了,您看這樣成嗎?” 夏潯展開一看,還別說,黃真一手蠅頭小楷寫得倒是端端正正,再將內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夏潯抬頭問道:“這裏邊所講的這些事,從哪兒查到的,屬實麼?” “國公!下官又不曾奉命去東海查過,風聞奏事,風聞奏事嘛!五分真,三分假!” “那剩下兩分呢?” 黃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個,是需要自己補充的。” 夏潯很是無語,想了想,頜道:“也罷,你就先這麼呈上去,回頭,我幫你查查那邊的詳細情報,再提供給你。” 黃真大喜,連連道謝,然後涎着臉問道:“國公,下官那事兒。”夏潯搖搖頭:“難怪這黃真混了一輩子也沒大出息,這麼沉不住氣,又這麼不懂交際技巧,難怪都察院走馬燈似的換主官,就沒一個看得上他的。” 對這絲毫不懂技巧的人,還真不能說含蓄的話,夏潯只好無奈地道:“你放心,這事兒,我已經幫你知會了能說得上話的人,明日之朝廷,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多謝國公爺,國公對黃真,真是恩同再造,黃真沒有跟錯人!” 黃真感激涕零地道謝一番,又喜孜孜地道:“國公,你聽說了麼?吏部考功司郎中吳筆”剛被刑部給抓起來,哈哈哈“……” 夏潯一怔,奇道:“抓起來了?不是說,他索賄之事”百官敢怒而不敢言麼?是你們都察院哪位禦使彈劾的?” 黃真笑吟吟地道:“國公,這可不是我們都察院的人彈劾的,左都禦使陳大人與他交情匪淺,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位禦使也不好為了他,開罪本司都堂大人吶,呵呵,這一回呀,吳郎中是犯了眾怒了!” “小姐,小姐”小姐……” 巧雲跟一隻h1a蝴蝶似井,一路飛進了茗兒的閨房。 “這麼大的丫頭,一點也不穩重,行不掀裙,懂麼”慌張甚麼!” 茗兒沒好氣地玉斥幾句,巧雲當時就蔫了:“是,小姐,奴婢知錯了!” 茗兒無聊地支着下巴,自己跟自己下着圍棋,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呀?” 這一問”巧雲又來了精神,調門猛地提了上去”激動地道:“小姐,你還記得前些天,定國公爺說過的那位吳郎中麼?” 茗兒拈起一枚棋子,一面斟酌着下子的位置”一面說道:“哦,什麼郎中”誰生病了?” 巧雲急道:“哎呀,不是看病的郎中,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皇后娘娘替小姐相中的那個吳子明吳公子,不就是吳郎中的兒子麼?” 茗兒把棋子“啪”地一聲按下,揚眸,淡淡問道:“怎麼?” 巧雲攥着一雙小拳頭,激動地道:“抓起來啦,真的抓起來了。” “嗯?” 茗兒轉了轉眼珠,狐疑起來:“因為何罪,何人彈劾?” 巧雲道:“哈,他還真有本事,一個小小的考功司郎中,這得罪的人來頭可都不小。” “都是鄲” 巧雲扳着手指頭數起來:“開封周王、刑部尚書鄭賜、吏部右侍郎謇義,還有………哎呀,我偷偷聽見定國公跟人家講的,記不清了。皇上聽說他籍考功之機,勒索百官,勃然大怒,要砍他的頭,還奪了他兒子的功名,全家流配雲南元謀去了!” 她拍拍胸脯道:“好險好險,幸好小姐沒有真個許給他家!” 茗兒一雙秀氣的眉毛微微顰了起來,她是知道徐景昌是從哪兒打聽到吳郎中貪墨索賄的事的,姑姑的婚事,需要他一個小輩操心麼?茗兒當時起了疑心,只一問起,徐景昌又怎敢瞞她? 如今…… 茗兒慧黠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開封周王,和楊旭極為友好,已經不止一次聽景昌說過,周王遠從開封給他寄送特產了,一個王爺,如此折節下交,這是什麼交情?刑部尚書鄭賜,是楊旭從大牢裡撈出來的,要不然,當初就被陳瑛、紀綱給弄死了。 其他的人官職太小,只是跟風附從而已。一位地方上的藩王、一位朝廷中的尚書,突然不約而同對一個小小的吏部員外郎大打出手?官場上,豈有無緣無故的作為,他們這麼做……不會是受了楊旭的慫恿吧……” 茗兒托着下巴,怔怔地坐在那兒,一時之間,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蕪大報恩寺裡,夏潯哪知道自己躺着也中槍啊,他正對黃真唏噓嘆道:“唉,這些貪官貪來貪去,不就是希望給子削置辦一份享用不盡的家產麼,結果,反而貽害子削。吳家公子本是舉人,這下功名削了,貶入賤籍,可是永世不得翻身了。我在青州時,有位入贅削家的庚員外,就是因為……何苦來哉,何苦來哉啊!” 夏潯嘴裡感嘆着,心裡卻在偷笑。他忍不住譴責自己:“太不應該了,我的心理怎麼可以這麼陰暗呢?不對,我這是因為一顆水靈靈的小白菜沒讓豬拱了,所以開心。對,我這是憐h1a之心,人皆有之!呵呵,哈哈……” 不過,很快,當慶幸不已的徐皇后為妹妹選擇了第二個官宦佳子弟,而這戶人家剛剛歡喜了沒兩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銀襠入獄的時候,夏潯笑不出來了。 茗兒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第476章 毀人不倦 徐皇后有點惱羞成怒了,替妹妹找了兩個郡馬,長得都是相貌堂堂,才識學問也都不俗,家中情形聽那些人的介紹,不也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清清白白麼?怎麼說… 徐皇后真的惱了,放出話去說,誰敢巧言令色,再用些德行有虧的人家糊弄本宮,必嚴懲不貸,這一下求親的人家倒是真的少多了,不過一旦攀上這門親,就能魚躍龍門,敢死隊還是不虞匱乏的。 這不,又有人給徐皇后介紹了一位青年俊彥,這人姓甘,名叫甘鈺,金陵崇正書院院正甘清淺的長公子。甘夫子道德文章無可挑剔,大明立朝以來,第一個狀元就出自他的崇正書院。甘夫子治家嚴謹,這位長公子甘鈺自幼在父親教導下努力讀書,不涉外物。 如今甘公子已及弱冠,女色?沒碰過!酒?滴酒不沾。酒色財色,樣樣與他無緣,所以受託推薦甘公子的官員底氣甚足,這樣的男人,簡直是無可挑剔、完美無暇,他老子更是清清白白,潛心學問,不問仕途,絶對不虞有什麼把柄。 可是…… 錦衣衛,北鎮撫。 朱圖、紀悠南、王謙,袁江、莊敬、李昆春、鐘滄海、高翔,八大金剛肅立兩側,紀綱坐在上首,跟座山雕似的,一雙鋭利的眼神鷹隼似的掃視着他的八個心腹,問道:“怎麼著?說話呀!” 朱圖苦着臉道:“大人,卑職查過了,這姓甘的祖宗八代卑職都查過了,實在是挑不出毛病來了。這小子品學兼優,毫無缺點,如果選聖風…可能還差點,但是絶對稱得上是個清白如水的君子。說實話,這小子一天到晚根本就沒別的事,每夭就是讀書、讀書、讀書,整個一書獃子卑職抓不到他的把柄呀!” “愚蠢!” “是!” “廢物!” “是!” “白痴!” “是!” 紀綱不悅地橫了他一眼,轉向自己的本家紀悠南:“小紀,有辦法麼?” 紀悠南微微一笑,答道:“大人這樣的人,最好對付了。他沒有毛病,不是因為他修了一身浩然正氣,百邪不侵,而是因為他壓根就沒機會去惹沾這些東西。所以,這樣的人最好對付!” 紀綱大憂,看看其他七個小弟,說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平時叫你們多讀書一個個只知道喊打喊殺,現在知道讀書人的厲害了吧?沒毛病的人,咱們可以幫他長毛病啊,做事情,要多動腦子!” 紀綱手下八大金剛,只有這紀悠南是讀書人出身,紀綱說完,又對紀悠南道:“成了樹已,這事兒就交給你了,給我辦得妥妥噹噹的嗯?” 紀悠南笑嘻嘻地拱手道:“大人放心,您就瞧好吧!” 甘鈺也在崇正書院讀書,在父親甘老夫子的耳提面命之下,每日裡唯一的事情就是讀書,能否活學活用,現在還不知道,這得等他科舉高中做了官才知道,不過知識之淵博,卻是眾所皆知的。 因為他是院正捌匕子,而院正為人又極為嚴厲,學生們都不大敢跟甘鈺接觸,這甘鈺每人過得都是極為枯躁的生活,好象苦行僧一般,似乎m他也甘之若飴。 然而某一天,甘鈺被幾個地痞打了,起因只是擦肩而過時碰撞了一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甘鈺被一個仗義出手的路人給救了,扶回家去,幫他清理血污、包紮傷口,於是,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 救他的人姓龍,叫龍飛。龍公子在金陵城裡開着一家雜藥鋪,家境還殷實。他還有個夫人,小家碧玉,溫柔款款,一向只與書本打交道的甘鈺受到了這對小夫妻的熱情款待,龍公子談吐風雅、龍家娘子知書達禮,甘鈺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兩下里就此交往了起來。 甘老夫子被人請去蘇州府講學了,他對這個從小悉心栽培的大兒子很放心,甘鈺生母早死,父親的續絃和惻室沒有甘老夫子的交待,也不大管甘鈺的事,甘鈺還是比較自由的。 “賢弟,不是為兄說你,像你這般死讀書,是不成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該多多瞭解人情世故、世間百態,否則學問再深,也不過是故紙堆裡一蠢蟲罷了!” 話兒不大中聽,可是從知交好友嘴裡說出來,卻也不叫人反感。 甘鈺說道:“龍兄滿腹學問,談吐不凡,怎麼不肯繼續就學,將來從仕為官,為朝廷效力呢?” 甘鈺已喝得面紅耳赤,他本來是滴酒不沾的,不過好友相勸,還有龍家嫂子,親手炒出幾道色香味俱佳的小菜,柔聲軟語地一旁勸敬,這美人兒的央求,可是最難拒絶的,于風…這口子一開,甘鈺現在也愛上杯中之物了。 “哈哈,讀書有甚麼用?” 龍公子大笑道:“受患只從讀書始,智者不為啊!” “龍兄此言大謬,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怎麼能說讀書不好呢?” 龍公子笑道:“自古以來,讀書人的別稱就不太好,如“酸丁”、“細酸”、“措大”、“腐儒”、“書獃子。”就是專指讀書人的。先秦時候,有哲人先賢說過:“儒以文亂法。”始皇帝一統華夏後,生怕讀書人奪了自己江山,來子個“焚書坑儒”。 結果呢?他死了沒幾夭,陳勝吳廣造反了,亡大秦夭下的,也是不讀書的劉邦和項羽。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你說這真與天下起大用的人,是不是讀書人呢?陸賈勸漢高祖以詩書治夭下,漢高祖怎麼說的?他說!”乃公以馬上得天下,安用詩書?” 漢高祖說,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後來果不其然,這周勃,卻也是個不讀書的,他還說:“每召儒生東向坐而責之,不以賓主之禮相小說就手}打接。”漢朝傅介子自幼讀書,後來終於讀明白了,擲書於地說:‘大丈夫當立功絶域何能坐為散儒!。”遂投筆從戎,竟得封侯。 於是班超也把書一扔,說:“大丈夫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乎?”結果,人家也封了侯!揚雄曾言:‘文章乃彫蟲小技,壯夫不為。”為兄深以為然啊。宋太宗說甚麼“唯有讀書高”那不過是為了安定天下的彌夭大謊! 元好問便曾恨恨言道:“一錢不值是儒冠!”“書生只合在家貧!”你道那蘇東坡蘇大學士又是怎麼說的?他說:,人生識字憂患始粗記姓名可以休。”又對他兒子說:,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可見讀書之患吶。” “龍兄妄言,龍兄妄言了,哈哈…” 若是平時聽人這般說起讀書人,甘鈺早就翻了臉,拂袖而去了,此時聽來不過一笑置之,那龍公子嘴角似笑不笑的,便有些詭譎之意。 學壞容易學好難。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要花上幾年的功夫,才能教會他的兒子穿衣戴帽繫鞋帶,而一個漂亮的女人,只花一分鐘時間,就能讓他脫個精光。從來不曾接觸過誘惑的甘鈺在龍公子的誘惑下,一步步地滑向了深淵。 他學會了喝酒、學會了賭錢,學會了夜宿青樓妓館。 壓抑了二十年的慾望一旦有了渲泄口兒… 龍公子只需引導他進門就行了,甘鈺是個好學生,很快就以飽滿的熱情,主動地、熱情洋溢地在酒色財氣之中修行起和… 朱高煦府上,二殿下陰沉着臉色道:“周王、鄭賜、夏原吉……”這些人在搞什麼鬼,這事兒一定是我大哥的主意,只有他會這麼幹!” 紀綱小心地道:“殿下,臣聽說…,皇后娘娘最初曾有意把郡主許給輔國公楊旭,而這楊旭,與郡主是有私情的,結果因為他不願停妻再娶,娘娘一怒之下,這才為郡主另擇佳婿,您看,會不會是楊旭……” “有這種事?” 朱高煦想了想,猶疑道:“既然他自己主動拒婚,又何必壞人親事?” 紀綱似笑非笑地道:“殿下,感情事,誰說的清呢?或許,自弓得不到,便也不想讓別人得到吧。” 朱高煦蹙起了眉頭:“這個楊旭,本王傾心結納,可他對本王一直若即若離,態度曖昧難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打甚麼主意!”朱高煦在房中急躁地轉了兩圈,說道:“這事先不管它,忍一忍!眼下不宜節外生枝,當務之急,是要把本王的心腹大患先解決了!” 紀綱目光一閃,急忙問道:“殿下有何心腹大患?可以吩咐與臣,臣願為殿下分憂!” 朱高典驚覺失言,連忙擺手道:“你不用管了,這事兒,你插不上手!” 他思索片刻,又道:“那你就連楊旭一塊兒給我盯着,看看這事兒到底是誰搗鬼,等本王騰出手來,哼!” 五軍都督府,丘福拿着剛剛收到的戰報,欲哭無淚。 大炮打蚊子的戰術根本未見成效,在他的打擊下,倒也確實給僂寇造成了一定的殺傷,但是他有必須要守、必須要維護的東西,而倭寇無此顧慮,主動始終操之於倭寇之手。於是,在他嚴令之下,淅東諸衛兵馬傾剿而出,倭寇聞訊遠遁,似乎被掃蕩一空了。 可是,福建福州、廈門,山東登州、萊州,陸續送來了僂寇為患的消息,僂寇就像一個膿瘡,擠破了它,毒血擴散,反而感染了更多的地方,丘福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把沿海各府道所有的消息全都堵住,他別無選擇,只能棄卒保帥,找一隻替死鬼,來為愈剿愈烈的倭患負責了! 以前關關只是聽說,昨夜因為熬得晚,隨手點開某作品投票人的信息,親眼見到了一種奇怪現象。 一長串的投票人,完全沒有乙和丙的粉絲值,他們整齊劃一地訂閲着“甲”的書,投“乙”的票,同時給乙的競爭對手“丙”投票。 兩軍作戰,賣軍火的當然沒必要只把軍火賣給你,你的對手付了錢,軍火一樣會源源不絶地送過去。 關關動搖過不止一次了,當不公成為公正,心裡總是憤懣不平的。尤其是,那麼多書友投票支持,那麼多盟主用比買票成本高十倍的打賞來支持,關關卻爭不到他們想看到的成績,心中有愧! 第477章 卑微者的理想 砰! 一隻青花瓷的筆筒摔得粉碎,左丹連忙退後三步,躬身站定,大氣都不敢出。 夏潯很少發火,唯其如此,一旦發火,便令人生懼。左丹調到他身邊比較晚,自接觸夏潯開始,一直覺得夏潯性情溫和,是個好說話的人,直到此時夏潯殺氣騰騰,叫人見了油然生起寒意,他才忽然記起,自己這位潛龍諜首夏老闆,一旦動怒,殺起人來也是毫不眨眼的。 當初飛龍初入金陵,許多秘諜被金陵繁華地的環境所迷惑,開始違反禁令、破壞規矩,夏老闆毫不手軟,勒令潛龍除掉了不少自己人,從那以後,夏潯還從來沒有這樣聲色俱厲過,以致于大家都忘了他不但手操生殺大權,而且殺氣極重,不殺不是心軟,只是時候未到。 “象山縣被倭寇屠城,縣令、縣尉、縣丞,全部戰死,全城百姓十餘一二,如此慘烈情狀,若非山東的登州萊州、福建的福州、廈門也接連遭到洗劫,已經遮也遮不住了,這事還要被他們瞞在鼓裡!” 夏潯怒不可遏地道:“當兵的打敗仗不可恥!打了敗仗,為了一己私慾,不敢承認失敗,千方百計予以矯飾,那才可恥!象山乃至沿海各村鎮多少傷殘、多少孤兒、多少房屋被焚燒殆盡無家可歸的人,就因為他們隱瞞消息,無法得到安置、賑濟和治療而死掉!這些百姓沒有死在倭寇手裡,反而被應該保護他們的人堵在那兒,慢慢凍餓而死,該殺!” 夏潯抬起雙眼,眉宇間一片凜凜殺氣:“叫徐姜、東方亮、岳俊泓、戴裕彬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全力調整此事,給我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卑職遵命!” 夏潯揮揮手,左丹便趕緊退了出去,到了門外站定,長長吁一口氣只覺冷汗已經沁濕了後背,這才心有餘悸地離去。 夏潯在房中來回踱步,沉思半晌,又道:“來人!” 候那家人進來夏潯吩咐道:“馬上去黃真禦使那裡,請他來一趟!” “是,老爺!” 那家丁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家老爺雷霆大娶,出了書房便撒開雙腿飛奔而去。 第二天,是永樂元年元旦。 金陵城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永樂皇帝在華蓋殿宴請赴京朝覲的諸王和皇親國戚,隨後大祀天地于南郊歸來後文武群臣行慶成禮。 這一天做的都是新年成禮大事沿海倭患越剿越亂已成定局,遭殃的百姓業已遭了殃,所以夏潯雖然心急如焚,也得忍着,他不能在皇上宴請自家兄弟姐妹的時候闖他的家宴,又或者在皇帝祭拜天地鬼神的時候衝上祭台告訴他僂人血洗了象山縣城,他只能耐着性子陪同皇帝行慶成禮,然後打道回府。 第二天頗有乃父之風的工作狂朱棣沒閒着,他召集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正式進行人事調整的宣佈。 北平已改北京就得有相應的官衙和人員,自此,在北京設置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北京行部、北京國子監。改北平府為順天府,北平行太仆寺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設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僉事。行部設置尚書二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戶禮兵刑工郎中、員外郎、主事各一人。 朱棣任命原戶部尚書郭資、刑部尚書雒僉為北京行部尚書。任命蹇義為南京吏部尚書、趙至剛為禮部尚書,夏原吉為戶部尚書、鄭賜為刑部尚書、黃福為工部尚書、陳瑛為都察院左都禦使,六部七卿,做了極大的調整,只有兵部暫時空缺。 兵部尚書本是茹常,朱棣登基後對他優渥有加,封其子茹鑒為中奉大夫,又將秦王次女長安郡主許配茹鑒為妻。對茹常是極信任的,他坐在這兵部尚書位上,絶對穩穩當當,可是茹常在皇上準備下旨任免官員的頭一天,突然向皇上提出,他現任忠誠伯,有爵祿在身,不宜再任常職,故而請辭兵部尚書一職。 朱棣覺得茹常知進退、不貪心,非常欣慰,於是便下旨免了茹常兵部尚書之職,兵部尚書暫時空缺,由左右侍郎領兵部事,難決大事仍請教於茹常,實際上他是不領尚書印,仍掌兵部權。 夏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懷疑茹常這狡猾的老傢伙聽到了些什麼風聲,所以才如此高風良節,把兵部尚書給辭了。 宣佈完人事任命之後,朱棣便興緻勃勃地叫木恩又宣讀了他的“新春致辭”,這聖旨當然是解縉給他潤色過的,否則朱棣本人說話一向口語化,從不字斟句酌之乎者也的,于這些隆重的場合,未免午些不合時宜。 木恩朗聲讀道:“上天之德,好生為大,人君法天,愛人為本。四海之廣,非一人所能獨治,必任賢擇能,相與共治。堯、舜、禹、湯、文、武之為君,歷代以來,用此道則治,不用則亂。我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勤愛保養,生息三十餘年,海內晏然,禍亂不作,政教修明,近古鮮比。亦惟任天下之賢,理天下之務,保民致治,以克臻茲。 朕靖難承統,重惟天下皇考天下,軍民皇考赤子。朕即位以來,夙夜匪寧,思惟撫安,以承付託之重。爾諸文武大臣體朕斯懷,各盡其道,毋怠毋忽,毋虐毋貪,無為掊克,無縱詭隨,持爾廉平,秉爾正直,勵爾公勤,擴爾忠恕,共守成憲,毋或有違。惟民出賦稅以瞻軍,軍執干戈以衛民,軍非民不食,民非軍不安。希冀爾文武群臣,互為保愛,無有侵害。惟皇考成憲,實萬世治安之具,遵之則吉,違之則凶,其悉心一志,敬慎不苟。” 聖旨宣讀完了,朱棣笑吟吟地道:“好啦,今兒過年,知道你們迎來送往、吃吃請請的都忙,今日說是大朝會,這些事兒說完了,大家也就可以回去安心過年了。當然如果真有什麼要事,還是可以稟奏的,今天,各部各司各衙門有甚麼要事上奏麼?” 朱棣微笑着望去,滿朝文武都笑起來,紛紛答道:“臣等今日無本可奏,陛下夙興夜寐,辛勞天下,也該好生歇養兩日了。” 要是平時,做臣子的是不能這麼跟皇上說話的,可今兒過年哪怕是金鑾殿上也不能沒點人味兒大家說話就隨意了些。 朱棣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眾位愛卿……” 夏潯是國公,站在勛戚班首,此時扭頭,瞟了黃真一眼。 黃真站在文官班中,心中一直掙扎不已。都察院的人想出頭,唯一的出路就是整人。陳瑛就是靠整人整到了人人側目,風光無限的。可是整人也要有魄力才行,黃真做了一輩子冷板凳他想出人頭地,想得一顆心都燙了,可今天情況特殊啊。 輔國公給他的消息,他相信是真的,以輔國公今時今日之地位,不可能幹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再說他黃真是禦使,風聞奏事是禦使的特權,就算他彈劾的不對,也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他是不怕的。問題是今天這日子比較特殊,這時奏上一本,彈劾兵部與五軍都督府,風頭可出大了。 所以黃真站在文臣班中,一封奏章在袖子裡都捏出了汗來,始終沒有勇氣踏出去。他習慣了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外了,要站出來做萬眾矚目的焦點,真是需要勇氣啊。 這時,夏潯扭過頭來,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黃真機靈靈一個冷戰。 “富貴險中求!富貴險中求!老黃我憋屈一輩子了,今知……我豁出去了!” 黃真只覺一腔子血都衝到了頭頂,激得頭皮發麻,他把牙一咬,高聲喊道:“臣有本奏!”說著就舉步衝了出去。 激動之下,黃禦使的嗓音都變了,那動靜聽起來就像一個被強姦的婦人發出的慘叫,他衝出兩步,腳下一軟,“噗嗵”一聲便跪倒在地,從袖子裡抖抖縮縮地摸出那封奏疏,雙手舉起,高高舉過頭頂,頭也不敢抬,只高聲叫道:“臣,有本奏!” 這句話說完,他眼淚都快下來了。 做京官這麼多年,這是他在金鑾殿上說過的第一句話! 夏潯暗暗吁了口氣,如果今天黃真不敢走出來,他就要徹底放棄這個廢物,在都察院另行培養一個代言人了,還好,關鍵時刻,他終於站了出來。人的勇氣,有時也需要外界的刺激,有過這一回,膽小怯懦的黃禦使不說脫胎換骨吧,應該也會比以往多些魄力了。 文武百官、滿朝公卿齊刷刷向黃真看去,驚奇地看著這個一直在金殿上當擺設,從來不曾被人注意到的小人物,不約而同地想:“這老傢伙……吃錯了藥吧?” 朱棣皺了皺眉,這官兒是從文官班尾跑出來的,距禦座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既然沒有當場說明是什麼本奏,莫非還是密奏不成?可要是密奏,你倒是送到俺跟前來啊。 朱棣仔細一瞧,發覺那官兒頭也不敢抬,雙手高舉,身子跟篩穀子似的抖個不停,心裡明白了些,不禁有點好笑。他向木恩示意了一下,木恩便從禦階上下來,趕去接奏章。 黃真沒有當場說明奏疏何事、彈劾何人,是因為太緊張,嚇的。不過這一來倒是誤打誤撞,把事兒做對了。如果在這慶祝新春一堂和氣的好日子裡,尤其是在朱棣丙剛發表了一通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之後,他跑出來給皇帝一嘴巴,事倒是辦的好事,皇上也要惱了他。 木恩接了奏章返回禦案前雙手呈于皇上,朱棣接過來打開一看,臉色登時變了。 “你是何人?何處任職?”朱棣的聲音帶著些蕭殺之氣,在鴉雀無聲的金殿上迴蕩。 “臣……都察院禦使黃真。”黃真這一下,是真的出名了。 朱棣慢慢站了起來,把那封奏疏往袖中一塞,冷冷說道:“禦使黃真暨兵部、五軍都督府官員,謹身殿候粵!退朝!” 第478章 當斷則斷 這一天,沒有人知道謹身殿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有人看到,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的人出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比死了娘還難看,而黃禦使則像喝醉了酒,臉色通紅,語無倫次,別人問他什麼都不說。 當天晚上,在家裡喝酒一向只是淺酌的黃真喝醉了,喝醉之後,他對老妻說了一句話:“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怎麼折騰,都是一個來回,可人活着,就得折騰,折騰好啊,舒坦!” 結果,當天晚上,已經一十八年四個月零十五天沒跟老妻折騰過的黃禦使興緻勃勃地折騰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一睜眼,舒坦極了的老妻連漱口水都給他端到了枕邊,那股溫柔勁兒,就像兩人丙丙正就夫妻的那一天…… 接下來幾天,有些消息開始陸續傳開,有人說山東和福建兩地僂寇正在大逞淫威,人人都知道大明正以淅東為主戰場,展開剿滅僂寇的行動,現在倭寇頻繁出現在山東和福建,莫非是僂寇怯于大明之虎威,所以避實擊虛?結果,緊接着就有消息傳出,浙東戰場一片糜爛。 別人聽到風聲的時候,都察院裡有些人已經掌握了更詳實的證據,開始彈劾了! 陳瑛雖然是都察院左都禦使,卻還做不到隻手遮天,把都察院百餘位禦使全控制在自己手中。以官職只比他低一級的僉都禦使吳有道為首,另成一個小團體,這少數派輕易便不敢動彈,然而一旦時機成熟,他們還是會跳出來搗蛋的。 也許禦使們的動作不是出自于大皇子朱高熾的授意,畢竟他們就是幹這個的,可是內閣幾位大學士和鄭賜、夏原吉等各位尚書大人們加入彈劾的隊伍,背後就明顯有朱高熾的身影了。 朱高煦對此恨得咬牙,卻也毫無辦,文官集團几乎一邊倒地支持朱高熾,他能爭取的文官相當有限。 這種時候,朱高煦只能寄望于丘福儘快解決浙東危機,以解縉為首的文官集團顯然是憩趁亂擴大戰果,利用這件危機把隷屬於朱高煦一派的軍系力量一網打盡。這時不能扭轉頽勢,打一場大勝仗,他這些天在朝堂上爭取到的優勢將蕩然無存,將有很多他這一派系的人落馬。 在此期間,永樂皇帝卻在關心養馬,他頒佈了牧馬,民五丁養種馬一匹,十馬立群頭一人,五十馬立群長一人,養馬家歲蠲租糧之半。而薊忖以東至山海諸衛,土地寬廣,水草豐美,其屯軍人養種馬一匹,租亦免半。牡馬一匹配牝馬三匹,每歲課徵一駒給軍士,非征發不得擅自遣用。 表面上看起來,朱棣還有閒心制訂牧馬,解決大明缺少軍馬的窘境,似乎對浙東局勢不是十分的關注,可是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永樂皇帝發火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他發了一頓脾氣,然後沒事人一般把這事擱下不提。 朱棣在謹身殿的時候並沒有暴跳如雷,他在瞭解了全部情形之後,居然微笑着告訴丘福勝敗乃兵家常事,叫他汲取教訓,打一場大勝仗以輓回局面。這時的朱棣,絶對比大發雷霆更加可怕,不錯,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是敗懲勝賞,也是常事,朱老四正在磨刀霍霍地等結果,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結果,就要有人倒大霉了。 丘福深知朱棣為人,心中恐懼萬分,此前他已經給洛宇下了密令,吩咐洛宇如果不能在近期打一場大勝仗以予朝廷交待,就必須得有人來背負這個戰敗的責任,以保全大家。此時猶自放心不下,又秘密差派了自己的心腹趕赴淅東,親自主持其事。 要麼打一個大勝仗抵消敗績,而重挫僂寇將贖罪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了,至少” ……他就算馬上調整部署,重新擬定剿僂計撲,在近期也是不可能了。而皇帝的刀已經磨得飛快,所以只能找人頂鍋,這頂鍋的人除了雙嶼島那群丙網歸順朝廷的海盜,再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在丘福找朱高煦商量以雙嶼衛背黑鍋的時候,朱高煦還是有一點猶豫的,因為他很清楚雙嶼衛的背後站着輔國公,且不說楊旭與雙嶼衛關係密切,倚之為心腹,就算楊旭肯棄了雙嶼島這枚棋子投入他的懷抱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雙嶼衛是楊旭招安的,如果雙嶼衛承擔起這麼重大的責任,楊旭這個建議招安的人也脫不了關係,他跟雙嶼是休戚與共的,必保雙嶼衛。所以拿他們頂鍋,就徹底失去了招攬楊旭的機會 可是大皇子朱高熾一派的人馬咄咄逼人,父皇那裡又磨刀霍霍,朱高煦已經別無選擇,所以當丘福的心腹趕赴浙東的時候,輔國公楊旭便也成了他的一枚棄子。 一不做、二不休,朱高煦立即吩咐紀綱開始蒐羅整治夏潯的材料。 既已反目成仇,那就沒有相容的餘地了。 要麼不做,要麼做絶! 兩個兒子的明爭暗鬥,徐皇后已經顧不上了。 都是她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雖偏愛長子多一些,卻也不至于把二兒子視如寇仇。兩個兒子都是皇上的親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兒子們再怎麼爭,決定的不過是帝位落在誰家頭上罷了,這種敏感的關頭,她想管也不好出頭了。 反倒是妹妹的婚事,折磨得皇后娘娘經過治療已經久未發作的偏頭疼都復發了。 第三位郡馬人選,再度光榮落馬。 甘鈺,嫖出了一身爛病,賭錢,欠了一債,叫人堵着家門索債。 自蘇州講學歸來的甘老夫子回到自己家門前,看到的就是一群叫囂着要燒了他家宅子的賭徒,怒氣沖衝回到府裡,看到的就是患了一身臟病的兒子,甘老夫子真如五雷轟頂一般。 老先生倒真是個方正不阿的君子,親自跑到宮裡,老淚縱橫地向皇后娘娘叩頭請罪,謝絶婚事,然後回到家裡,請出家,把兒子打了個奄奄一息,逐出家門,從此父子不再相認! 徐皇后聞訊之後好不後怕,真要毀了妹子的終身,她得負疚一輩子。如果說前兩個人選還只是父親貪墨,其本人還是說得過去的,那麼這個所謂的品學兼優毫無瑕疵的少年君子,就實在是無入眼了,徐皇后已經無顏再給妹妹選夫婿了。 娘娘死心了,其實她就算不死心,也沒人再敢與娘娘攀親了。這位小郡主簡直是逮誰滅誰、毀人不倦吶!她那命格也太重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能壓得住她。與皇后娘娘攀親本來是錦上添花的事,風險這麼大,還犯得着麼? 小郡主的怒氣值此時也已經滿格了。 如果說第一次所謂的郡馬人選出事,還只是恰巧,第二次就實在令人生疑了,到了第三次……”那還是巧合嗎? 小郡主心中好不氣苦,說起來,當初找姐姐給她選郡馬,只是小丫頭氣頭上的一句話。畢竟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有五十歲女人的沉穩脾氣麼?事後,她馬上就後悔了。可她自己反悔拒婚是一回事,楊旭插手性質就不同了。 “那個臭傢伙倒底想幹什麼?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都被你當了驢肝肺,如今姐姐幫我挑夫婿,你又要橫插一腳,你是我的什麼人!要你來多管我閒事!尤其是整治甘家公子的事,簡直叫我丟盡了臉!” 小郡主忍無可忍,衝動之下,想也不想便直奔輔國公府,興師問罪去了。 輔國公府,夏潯的書房裡濟濟一堂。 在場的這些人都是他率領飛龍為燕王朱棣在隱形戰場出生入死、大展神威時的心腹部下,如今都已成為潛龍的骨幹成員,夏潯已經瞭解了象山縣城被屠,官兵封鎖消息矯過飾非的始末,這種事牽連太廣,一旦被有心人注意,就很難隱瞞的,要打聽也不是很難。 如今夏潯需要做的,就是儘量收集確實的人證、物證,他要對付的人所擁有的能量和權勢不比他小,甚至在這種二子爭嫡、百官擁立的時候,對方可以借助的力量比他更強大,如果他沒有充足、有力的證據,想扳倒對方,很難。 他很清楚,丘福的背後還站着朱高煦,一旦管了這件閒事,就徹底站到了二皇子的對立面,那時想不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爭嫡之間做一個選擇也不成了,而唯一的選擇就只有大皇子一派。他更清楚,經過朱高煦的斡旋,他和丘福之間的矛盾已經緩和了,這件事他本可以不管……旦管了,原本只是矛盾,從此卻將變成仇家。 但是,他不能不管,食民脂民膏,居廟堂高位,他做不到獨善其身,身安了,他的心會不安。 “交待你們的事,都清楚了麼?” “卑職清楚了!” 幾個心腹異口同聲,他們一直跟着夏潯直到今天,很清楚自己這個大老闆外柔內岡、當斷立決的性格,對他的敬畏是由衷發自內心的,在他面前,絲毫不敢有所懈怠。 “很好,你們“” “郡主,國公爺正在辦理公事!請至客廳喝茶稍候片刻口……” 夏潯丙說了半句,忽聽門外傳來高聲一語,這是自家下人的聲音,聲音故意提高了,顯然是在給他報訊了。 “郡主?” 夏潯微微一窒,立即吩咐道:“好,明白了就去做事吧!”隨即向書房外揚聲說道:“請郡主進來!” 第479章 情終有定 夏潯的部下魚貫而入,門口便姍姍老來一個少女,她穿著銀綾小襖,銀白色的長裙,柔順的絲綢勾勒出優雅的身段,那柔白的玉頸帶著一個動人的弧線,邁步而入,彷彿一隻秀項頎長優雅的天鵝,步態柔美,身姿柔美,容顏的美已超越了容顏的本身。這大概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所造成的心理加成作用吧。 夏潯起身,轉身,推窗。 一回頭,就見茗兒娉娉婷婷地站在那兒,微微歪着頭,小鳥似的睇着他:“你幹嘛?” 聲音比較冷,因為小郡主很生氣,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良好的教養叫她即便在盛怒之中也做不出惡語相向來的事來,更不要說撤潑放刁那種她充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也想不出來應該怎麼做的事了。 “方纔屋裡聚了一堆臭男人,濁氣太重!” 小郡主才不接受他的恭維,撇了撇小嘴,突然問道:“你在心虛?” “我心虛?我心虛什麼,沒有啊!” “沒責麼?你的笑很不自然!” 夏潯摸摸鼻子,乾笑道:“大概,我是因為驚訝于郡主的到來吧……” “是麼?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夏潯嚇了一跳”趕緊擺手道:“不是我,不是我,絶對不是我!” 徐茗兒不信,微微眯起眼睛道:“不是你?我還沒說什麼事兒呢,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夏潯苦笑道:“郡主,我能不知道嗎?現在整個金陵城誰不知道啊?” 徐茗兒一聽就傷心起來,眩然欲滴地道:“你知道人家會知道,你還這樣做,你非要讓人家成為金陵城的大笑話你才開心麼?你到底想怎麼樣,為什麼欺負我……” 夏潯很無奈:“郡主,我也知道,這事兒似乎只有我幹得出來,可是……確實不是我!” “你騙人!你是個大騙子,你從小就騙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話,除了你,還有誰會這麼做呀?” 夏潯緊張起來,左顧右盼,一個箭步衝過去,又把窗子關了起來。 茗兒在後邊用袖子擦着眼淚,抽抽噎噎地道:“你不用害人了,我不嫁了,我這輩子都不嫁了,我出家當姑子去,你把我欺負死算了!” “茗兒……” “幹嘛?” 茗兒並沒有察覺夏潯不再叫她郡主有什麼不妥,彷彿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沒有絲毫的訝異,不過當她淚眼迷離地抬起頭,看到夏潯的表情時,聲音突然凝住:“他這什麼表情?怎麼一副比我還痛苦的樣子?” 夏潯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茗兒,我很心痛!”為了加強語氣,夏潯握起拳頭,在自己的左胸上輕輕捶了捶。 “啊?”茗兒從來沒見過夏潯這副模樣,有點發獃。 夏潯鎖緊眉頭,深沉地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心痛麼?因為……在你心裡竟然是這麼看低我!” 茗兒莫名地有些心虛。 夏潯的聲音更加沉痛:“你想想,你我相識以來,楊某可曾做過什麼卑劣無恥的事情?” “你……” 夏潯馬上截口道:“你看,在北平皮貨棧裡,我沒有為重利所誘,沒有為強權所迫:在燕王府地宮裡,我沒有置身事外、沒有獨自逃生:在羅僉事佈下天羅地網追殺我們的時候,我們相互扶助、不離不棄……可是,現在你竟這樣看我,你說,像我這麼光明磊落、胸襟坦白的人,會做出那麼齷齪無恥的事麼?” 大概剛纔開窗放進來的冷空氣太多了,茗兒忽然覺得起了一身鷄皮疙瘩。 夏潯好歹也是看過“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閙!”一類的言情片的,隨意摸仿一二,就茗兒這種未經情事的小姑娘哪裡吃得消。 “不過,因為是你,所以我不在乎!” 夏潯的聲音突然輕快起來,好象解放區的播音員似的,興高采烈地道:“我曾經誤會過你向皇后娘娘提出非份的要求,害得你傷心難過,現在你誤會了我,讓我心痛欲絶,一報還一報,我們扯平了!” “啊?” 茗兒傻眼了,騙子就很厲害了,一個進化到了無恥境界的騙子……她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了。 夏潯卻微笑起來,輕輕拉起她柔軟的小手,柔聲道:“你不要以為我沒心沒肺,是!我是誤會了你。可你知不知道,剛剛聽皇上提出婚約的時候,我的心裡有多歡喜?對不起,是我錯了,曾經為了梓祺,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錦衣校尉的時候,就敢誤了早朝站班,壯起膽子向洪武皇帝求假還鄉。 可是對你,我只遇到一點問題,就想退縮逃避,哪怕我如今已經位極人臣。 不是我不愛你,只是因為,外界的阻力再大我也不怕,可是壓力來自於你本身,所以我有些膽怯心虛,不敢去想,鼓不起勇氣,一遇到阻力,不是想著能否解決,而是一味的逃避……” 茗兒被夏潯這番話弄懵了”她吃吃地道:“我……我沒做什麼呀,又沒有難為過你。” 當然沒有,夏潯之所以面對她的感情時,像一個懦夫,是因為雖然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了八年,基本融入了這個時代,可是從小形成的一些理念,還是沒有那麼容易改變的。他用後世的一些婚姻理念,面對這個時代的感情,一旦遇到問題,難免就會矛盾、猶豫。 梓祺被她哥哥帶走的時候,同樣有來自她家庭的阻力,而且要面對一個掌握著生殺予奪之權的皇帝,可他豪情萬丈,一無所懼,不是因為那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而是因為他爭得理直氣壯。到了謝謝的時候,他不免就有點心虛、有點缺乏底氣了。 只不過,謝謝和他早有自幼定下的婚約,可以自我安慰克服一下心理陰影,算是給自己找個自欺欺人的理由吧吧。同時,他雖然沒有因為謝謝做過女賊而看不起她”甚至敬重她為家庭做出的犧牲,但是這種經歷和身份,畢竟減輕了他追求時的心理壓力。 可是面對茗兒時,這些可以用來自我安慰的理由都找不到了,茗兒是天之驕女,尊貴雍容,而他此時的條件……夏潯沒有底氣,這種配不上的自卑心理,才是他一遇到問題,就心安理得地逃避的主因。 自從知道休妻的提議不走出自茗兒,他就內疚不已可那時他依舊提不起勇氣去追求,否則以茗兒對他深深的愛意,夏潯死纏爛打下去,還怕茗兒不肯原諒他麼? 接下來,徐皇后給妹妹選郡馬了。第一次,他心裡妾不是滋滋等到吳子明的老爹銀鑽入獄婚事告吹他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誰料徐皇后鍥而不捨,又給妹妹找了個人選,他又牽腸掛肚起來。然後婚事再度出現意外,夏潯又是長長地鬆了口氣。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夏潯的神經可禁受不起了他已經開始關注此事,甚至偷偷派了人去查,到底是誰在破壞茗兒的婚事,現在還沒有結果報上來。不過,他心裡是由衷感激的,不管那人走出於何種目的,他真的是由衷感激。 而且,他的勇氣也在這反覆的刺激折磨下被激發出來了,茗兒可以不在乎他那些外在的條件,為什麼他不集和茗兒去一起面對,共闖難關?在這樣一個純淨的像塊水晶,只是單純追求感情的女孩子面前,他一次次的逃避不嫌無恥麼? 他的心結終於打開了,眼下正緊鑼密鼓地應付淅東這件事,對手太強大了,他這時不能分神,更不想讓人以為他是為了得到茗兒背後的力量支持,才去主動追求她,所以他才想等忙過這幾天,便去向茗兒表白心意,如今她既然來了,擇日不如撞日,夏潯終於吐露了自己的心聲。 “你當然沒有難為我,是我自己在難為我自己,心魔難破!不過,我現在終於打敗心魔了,如果你今天不來,忙過這再天我也會去找你!天地良心,我說的是真話!” 茗兒凝視着夏潯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這回,夏潯沒有嘻皮笑臉,也沒有裝腔作勢,他的眼裡只有真誠。茗兒的嘴角不住顫抖,明媚的雙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她那細白修長的手指在夏潯掌中輕輕痙攣著,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歡喜,或許還有一直以來受的委曲,她現在只想大哭一場。 “我愛你,醒着的時候愛,睡着了的時候也愛,愛夠一生一世!” 從未聽過這種情話的茗兒心裡就象吃了蜜,卻紅着臉,輕輕地道:“睡着了怎麼想人家?騙子!大騙子!” “我想與你長相廝守,一起慢慢變老!” 茗兒開始撤嬌:“可是人家不想變老!” “我…………” “嗯?” 茗兒揚眸,眸中滿是甜蜜的笑意,被這臭傢伙欺負了那麼久,如今能欺負欺負他,真是好開心。 “那……我們就一起修行做妖精去!” 茗兒嫣然地笑了,來日方長,暫且放他一馬,郎君是要留着慢慢欺負的:“好吧,人家陪你一起做妖精去!” 守得雲開見月明,情意終於有定,歡喜就像蕩起漣漪的花瓣,飄落在茗兒的心湖裡,只要這樣一生一世,她真的滿足了。 不滿足的是夏潯,輕輕握著她的柔荑,彷彿昨天還是一個穿成小白兔兒的黃毛丫頭,今日已是吐露芬芳的綽約少女,親眼見證她的成長,還將親手把她自枝頭採擷。 夏潯想入非非,心猿意馬:“不老的妖精……小妖精……妖精打架……” 茗兒眨眨純潔無暇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你想什麼呢?” 夏潯咳嗽一聲,肅然答道:“我在想,怎麼過你姐姐那關!” 平倭路 第480章 搆陷 茗兒盛怒而來,開心而去。 夏潯本來是想親自把她送回去的,剛剛得到愛的承諾,小妮子固然開心,這時也特別喜歡享受愛人的溫柔呵護,這點道理夏潯還是懂的。 不過茗兒拒絶了,她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姑娘,她也清楚在兩人的關係獲得承認以前,先行傳出許多風聲與雙方都非常不利,會給他們造成更多的障礙。再說,夏潯方纔已經說過,本來是想忙完這幾天就去找她,手頭分明還有許多事情,這時不宜卿卿我我,占用他過多的時間。 小妮子非常渴望愛,不過出身于她那樣的家庭,所受到的教育讓她特別自律:男人做事的時候,不可以干擾,不可以恃寵而嬌。 小妮子自己走了,騎在馬上,就像乘在雲彩裡,心神兒飄飄忽忽的,一時想到那個壞傢伙終於開了竅,沒有辜負她的情意,芳心裡滿是歡喜,一會兒又想怎樣委婉地對姐姐說明,得到她的同意。畢竟,夏潯已經拒絶了一回,這讓皇后姐姐很沒面子,不先摸清姐姐的心意,兩人不宜貿然提出,自陷被動。 前程漫漫,依然曲折。不過小郡主的心裡卻像春天盛開的花,無比燦爛。只要她相中的男人勇敢地站出來與她並肩面對,還有什麼困難被她放在眼裡呢?兩心相依,一齊邁過一道道難關,也是一種幸福和可以一生回味的記憶吧,只要不再彼此折磨就好。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手輓著手兒折磨別人才是王道啊! 此時,丘福的心腹蕭夢已經趕到了洛宇的軍營。 蕭夢是丘福麾下大將,如今供職于五軍都督府,任僉事一職。無論官職、姿歷,較洛宇都高出一次層次。 他趕到洛宇軍營後”立即向洛宇詢問事情進展,洛宇向他稟報道:“卑職接到淇國公的指示後,已經着手安排了,正準備動手。” 蕭夢道:“此事關係重大,如果平時也還罷了,可是大明剛剛改元永樂,又逢新春佳節,普天同慶的曰子,閙出這麼一檔子事來,皇上臉上很不好看。尤其是朝中有人趁機落井下石,這件事如果辦不好,國公會受到皇上的懲罰責備,而你……更是罪責難投。” “是是,卑職明白!” “嗯,說說看,你準備怎麼做?” “卑職已經找了人充作人證,準備彈劾雙嶼衛臨陣畏戰、避敵不戰,玩忽職守,致使倭寇長驅直入,搗毀象山縣城。其餘諸衛與雙嶼衛的關係不太好,因為各衛將士不大看得起雙嶼衛兵馬的出身”雙方常起摩擦。又因為朝廷發付的戰艦和火器”被觀海衛和太倉衛瓜分一空”卻把他們替換下來的舊船和舊火鈍給了雙嶼,雙嶼衛的任聚鷹還跟太倉衛指揮使幹過一架。 此番剿匪不力,朝廷如果真的怪責下來,各衛都難辭其咎”故而要找人彈劾他們很容易。再說,這兩樁罪名也不易查證真假”他們確實不曾和倭寇結結實實地打過甚麼仗,至於是他們找不到倭寇主力,還是臨陣畏戰、避敵不戰、玩忽職守,根本說不清楚,也無人給他們證明,咱們只要讓其它諸衛作證,他們就是跳進東海也洗不清了!” 洛宇說著,不禁微露得意之色,為了給雙嶼衛按排這個罪名,他可是絞盡了腦汁,戰場上的事,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到時候諸衛眾口一詞,雙嶼衛去解釋給誰聽?難道他們找倭寇來作證麼?這件事,註明了死無罪證,他們冤死也辯駁不清了。 蕭夢的臉卻沉下來,冷聲斥道:“糊塗!國公早就吩咐下來,結果你就是這麼辦事的?” 洛宇一獃,忙道:“下官做事或不甚妥當,不足之處還請大人指教!” 蕭夢冷哼一聲道:“什麼不甚妥當,是完全不通道理!雙嶼衛只是淅東八衛中的一衛,你可以說他們作戰不力,可是,他們作戰不力,能為整個淅東戰局負責嗎?尤其是……”蕭夢微微俯身向前,食指在案上重重地一叩,沉聲道:“雙嶼衛負責的是海上清剿,現在倭寇血洗的是象山縣城!皇上戎馬半生,身經百戰,你把這等罪責強栽到雙嶼衛頭上,這等諉過飾非的伎倆,能瞞得過皇上嗎?” 洛宇一驚,連忙道:“下官糊塗,那……怎麼辦?” 蕭夢冷冷一笑,說道:“來的路上,本官已經想清楚了,你只要……”,蕭夢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房中並沒有旁人,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見不得光,似乎怕被天地鬼神聽到似的,對洛宇竊竊私語了一番。 洛宇聽罷,臉色一變,失聲道:“這…………大人,彈劾雙嶼衛作戰不力,皇上盛怒之下,頂多也就是奪了雙嶼衛將領的官職,將他們流配戍邊,可若是給他們安上這麼一個罪名……” 蕭夢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說道:“若非如此,這罪責你能推得乾乾淨淨麼?國公為朝廷辛勞一生,戰功赫赫,如果因為浙東局勢受到懲處,就公道了麼?你洛將軍鎮守東海,也算是勞苦功高,真願意半生功名毀于一旦?雙嶼衛,哼!不過是一群為非作歹的海盜,搖身一邊,沐猴而冠!”,蕭夢殺氣騰騰地道:“昔年,他們打家劫舍,哪個不是雙手血腥?死有餘辜之輩,你還猶豫甚麼?洛大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啊!” 洛宇遲疑半晌,咬了咬牙道:“好!下官便依大人之計行事!” 雙嶼島,許滸派出去的人費了九牛二慮之力,總算是找到了任聚鷹,沒有現代化的通訊設備他們在海上無法互通消息,只能各自為戰,想找對方也極為困難。獨自游弋在外,瞎貓捉老鼠一般還在搜索倭寇行蹤的任聚鷹鬆了口氣便也回到雙嶼休整補充了。 由於雙嶼島孤懸海外,所以他們承受的搜索範圍是最大的,即便他們是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人,終究也是血肉之軀,受不了這樣連續不斷的奔波勞累,尤其此時是冬季,行船不便,海上氣候也反常,將士們患病的人很多,回到雙嶼也就回到了家大家總算能歇歇勁兒了。 不料,人馬剛剛聚齊,才只歇了兩天,洛宇就派人來了,吩咐他們立即集結戰艦和全部將士趕赴觀海衛。 五軍都督府派了人來,要聽各衛將領彙報軍情,重新擬定新的剿倭計劃並立即付諸實行。 許滸聽了很高興,他以為自己上書提出的建議終於起了作用,五軍都督府既然派了人來,他也很想親自向上差講講自己的見解敦促上頭改變這種漏洞百出、自亂陣腳的打法。 許滸對洛宇派來的人欣然說道:“本官知道了明日一早就率艦隊啟程,趕赴觀海衛!” 洛宇信使道:“我浙東諸衛剿匪不力,皇上聞訊大為震怒,所以五軍都鼻府才派人來。洛大人說請許都司得了將令立即啟程趕赴雙嶼,一刻不得延誤。” 許滸蹙眉道:“此時已近晌午這時啟程,趕到觀海衛就半夜了,又能議得甚麼大事?倭寇滋擾沿海已非一日,要剿匪亦非一時一日之功,再急也不用爭這半日時光吧?” 華信使道:“將軍差遣就是這麼吩咐的,卑職只是奉命傳令,這些事,卑職不懂,都習大人還是與洛大人去說吧。”,許滸無奈,只得吩咐下去,着令將士立即登艦,拔貓趕赴雙嶼。 生了病的士卒自然留在島上休養,好在那戰艦也有破損的,各艦雖有兵員缺少,就用需要修理無法駛離的戰艦官兵頂上,保持着各艦滿員編製,駛離雙嶼趕赴觀海衛去了。 “他娘的,這黑燈瞎火的,緊催慢趕的,總算到子!打倭寇就像釣魚,沒點兒耐性哪成?依我看,上頭這次派來的人不靠譜!”,說話的就是上次對許滸發牢騷的那個大鬍子,他原是許滸手下一個海盜頭子,如今官居百戶,名叫李天痕。 他一面發着牢騷,一面叫人打出燈號與水師大寨進行聯繫,不一會兒,水寨裡派了小船出來,大開水門,引着他們駛向水寨。 艦船排成一行,魚貫而入,許滸站在船頭,看著水寨中點點星火,又回頭瞧了一眼,這一瞧便是一怔,夜色中,遠處,水寨兩側有一片巨大的灰濛蒙的陰影正在悄悄靠近,經驗豐富的許滸馬上辨認出,那是驀然冒出來的戰艦! “怎麼回事?”,許滸心中剛剛冒出一個問號,水寨中靜靜停泊着的一艘艘燈火全無的戰艦突然打起一片燈籠火把,亮如白晝。梆子聲急驟地響起,有人高聲叫道:“倭寇襲營、倭寇襲營了!” 許滸大驚,光明之下,他眼看到水師戰船上拖出幾個倭人來,一刀便砍翻船頭,與此同時,各艦上勁弩火鏡齊發,向他這一行戰艦射來,站在船上毫無防備的將士們登時一片慘叫。 許滸又驚又怒:“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這是幹什麼?”,這時,又有人叫起來:“雙嶼衛勾結倭寇,攻我水寨啦,快放箭,不要放過了他們!” 許滸心中驀地升起一股寒意,四下里無數袍澤兄弟慘呼中箭,紛紛倒地,大鬍子李天痕拔出刀,卻不知該與何人交戰,只是茫然吼道:“他娘的,怎麼回事兒?我們不是倭寇,不要動手!”回答他的,只是飛射的箭矢和砰啪作響的火鏡。 “啊!”,許滸右胸中了一彈,登時血染征袍,李天痕一見棄了手中刀,趕緊撲過去扶住他道:“大當家!都司大人!” 許滸按住胸口,血從指縫汩汩流下,他咬着牙,對李天痕道:“快,跳水走!去金陵,找輔國公楊旭!”,“啥?大當家,你受傷了!” “走,快走,雙嶼衛所有兄弟的命和仇,全都交給你了!王八羔子!快點走!” 許滸怒極,一腳把李天痕踹了個四仰八岔,在他身邊,篤篤篤地插了一排利箭。 “哦哦哦,我知道,我明白!”李天痕連滾帶爬地跑到戰艦邊上,貼著船舷向外一翻,便消失不見了。 第481章 步步緊逼 一支掛着大明水師旗號的艦隊出現在雙嶼島外。 自雙嶼島歸附朝廷,重新納入王治教化以來,雖然也有水師艦船來過,可是這等盛大軍容的戰艦隊伍出現還是頭一次,守島官兵不明所以,急忙發訊號通知島上首領,同時向明軍水師戰艦示意停船。 島上如今主事的人是何德、廖恩兩員老將,兩人是蘇穎的父親做大將軍時的軍中小校,隨他一同出海做了海盜,如今許滸等人在外剿匪,就把雙嶼島交給他們負責。兩個老人聞訊連忙派小船出海詢問情況,明軍水師回答說是太倉衛官兵,出海剿匪日久,要求入島歇息休整,補充食物和飲水。 雙嶼衛已是大明領土,豈能禁止大明艦隊駛入?再說三支擁有海船的衛所整天跟沒頭蒼蠅似的在海上找倭寇,這事他們是知道的,雖說雙嶼衛與其他諸衛關係不好,可是許滸一直在努力爭取改善彼此的關係,此時如果拒絶,未必拒絶得了,反而令許大當家與淅東其他諸衛的關係雪上加霜。因此,何德和廖恩商量了一下,便下令接引太倉衛的水師艦隊入港。 可是,太倉衛一俟入駐港口碼頭,立即就翻臉了。趕到碼頭迎接的何德和廖恩打破頭也想不到自己的隊伍突然會兵戎相見,雙嶼島上留守的兵馬本就不多,正面對陣也未必是兵勢如此強盛的太倉衛對手,何況已經被人家詐入腹心之地呢。 只用了小半個時辰,太倉衛的官兵就佔據了全島各處要隘,當然”這麼快的速度與何德、廖恩下令放棄抵抗也有極大關係。島上的守軍本來是海盜,雖然歸附了一段時間,但是野性未馴,根本沒有當順民的意識”一見他們動武,立即就要反抗。 見勢不妙的何德和廖恩不約而同地喝令所有人立即放棄抵抗,全部受降。他們接受許滸的託付,是要保全雙嶼島,而不是與雙嶼島玉石俱焚。眼下,擁有優勢兵力的太倉衛官兵已經進入雙嶼,反抗唯一的作用只是延長一點被他們佔領的時間,無關大局。 而且,這一來太倉衛官兵就有了血洗雙嶼島的藉口,島上有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一旦陷入混戰,後果不堪設想。太倉衛指揮紀文賀眼中那抹陰險的殺意,可沒有瞞過兩個老頭子那雙老辣的眼睛。而放棄抵抗後,官兵畢竟是官兵,那種滅絶人性的暴行還是做不出來的。島上有數萬百姓”太倉衛的官兵也有近萬人,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誰也堵不住這麼多雙嘴巴,官兵中可少有敢擔待如此罪名的狂徒。 太倉衛指揮紀文賀見島上的人沒有反抗,不禁大失所望。他不是一支百十人隊伍的首領,這兒也不是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山村”大明北疆邊軍屠滅全村百姓充當輕子冒功請賞的事”也走到了大明中後期才陸續出現,此時還鮮有人敢這麼幹,何況這兒有這麼多人,紀文賀手下的將領中,也未必就沒有巴巴地盯着他的位置,盼着他垮台的,沒有了藉口,紀文賀就不敢幹出那等遺人把柄的事來。紀文賀向島上的人宣佈了接管雙嶼的原因:許滸私通倭寇,已然被擒獲問罪,他是奉命來接管雙嶼,搜繳不法臟物的!島上的人都驚獃了,他們完全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雙嶼島後山,一艘小船被放下了水。蘇三姐住處前面的這片海域多礁石,不適宜船隻航行,但是一些小船還是可以通過的。 “快快快,馬上去羊角山,把這裡發生的事告訴三姐!” 喊話的是蘇穎父親當年帶到島上的一個老兵,他察覺情形不妙後,立即乘着官兵還沒有把全島控制得風雨不透,利用他對洞xué的熟悉溜到了後山,找到一個正在晾曬魚網的後生,把發生在前山的事情匆匆對他說了一遍,叫他立即離開。 那青年也知道事態緊急,急忙搖着雙櫓逃去。 海道出口已被太倉水師封鎖了,他現在還不能馬上走,得藏到山涯石窟之下,等到天黑再趁夜色逃走。 紀文賀站在碼頭,派了人滿島搜索財物,志得意滿。 自從老侯爺吩咐下來之後,他就開始蓄意製造事端,意圖激反雙嶼衛。他蠻橫地截留朝廷撥付給雙嶼衛的戰艦和火器,把破船和鏽蝕的火統給予雙嶼島,故意挑起沿海諸衛對雙嶼的敵意和輕視,可惜系列針對雙嶼的手段一直成效不大,想不到這回丘福幫了他的大忙,這還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長,無心插柳柳成蔭。 忽然,有人跑來稟報:“大人,海上出現一艘商船,正要駛入雙嶼,要不要阻截?” “商船?” 紀文賀心中一動,擺手道:“不要驚動他們,容他們進來!” 那艘商船一進來就被紀文賀的人控制住了,船是呂宋來的,船主是個僑居呂宋的華裔,福州人,叫呂明之。一見自己的商船被人控制住,呂明之又驚又怒,聞聽紀文賀就是本島駐軍的首領,他立即氣勢洶洶地闖上來,喝道:“你們大明的官兵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扣住我呂明之的商船?我告訴你們,我和你們大明國的輔國公楊旭大人是有往來的,你們膽敢扣我的船。 紀文賀一聽,立即雙眼放光,馬上追問道:“什麼什麼?你們和輔國公有往來?” 呂明之以為他怕了,傲然道:“不錯,我和你們輔國公的人,有很密切的關係,識相的話,趕快放了我的船,否則,我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紀文賀笑了,很愉快地笑道:“抱歉抱歉,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吶。哈哈,本官曾受過輔國公爺叮囑,要予以呂宋來的呂船主方便”只因島上生了亂子,本官一忙,竟爾忘了問你身份。來人啊,把船放了”船上的貨統統不要動!” 說完,紀文賀又對呂明之親切地說道:“呂船主,這邊小坐,喝杯茶,容本官向你賠罪。” 仍然是那間陰暗的、看不清全貌的房間。 那個人仍舊坐在那兒,只是不時地輕咳幾聲,他的身前放了一隻碗,碗裡還有半碗湯藥,屋裡隱約有些藥味。 他咳嗽幾聲,說道:“無恥之蕪啊!兵敗諉過”搆陷袍澤,萬死不贖其罪。雙嶼群盜不是與倭寇一向不合麼,誣告他們勾結倭寇,用的什麼理由?” “雙嶼盜眾匪性難改,氣憤待遇不公,遂勾結倭寇,以圖報復!” 那人輕笑兩聲道:“嗯,這理由還說得過去。軍中論資排輩、先近後遠的作風,皇帝是帶過兵的人,他當然知道,有時候”面對遠近親疏的種種不公待遇”就是一個自幼從軍的老將”都要氣得罵娘。為了軍餉閙餉嘩變更是常事,那還是募自百姓的官兵,招安的海盜舛傲不馴,這種反應不算離譜。呵呵”雙嶼衛這一倒霉,楊旭也要沾些關係了。” 對面的人道:“可是”洛宇他們居然沒有殺掉許滸,他們就有那麼大的把握控制此事麼?” 華人笑道:“他們不是不想殺,是不能殺。如果頂罪的人全死光了,他們指着一堆屍體對皇帝說,事情全都壞在他們手裡,你以為皇帝就是那麼好糊弄的麼?” “那姿……” “你什麼時候見過天子親自問案?” “這……” “許滸是軍中將領,案子得由五軍都督府斷事官來審,事涉叛國通匪,或可再讓錦衣衛陪審,而這兩個衙門,都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計算的很精吶。再說,許滸說甚麼很重要麼?重要的是證據,我想,他們一定會炮製出足夠的證據!” “是,小人明白了。 沒想到,我們還沒來得及扳倒楊旭,他們居然幫了大忙。” 對面那人又輕輕咳了幾聲,端起碗來喝了兩口藥,緩緩地道:“其實,我現在倒是有些想改變主意了。與其搞掉一個楊旭,不如搞掉一批北平系的武官!可是,現在爭嫡正在緊要關頭,如果朱高煦的勢力大受削弱,那就沒人能跟朱高熾打擂台了,不妥,不妥啊……”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事提且擱下吧。證據在手,總有用得上的時候,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再拿出來,呵呵,世上的陷阱起初都是給別人設的,後來卻往往陷了自己,丘福掘的這個坑,咱們先給他留着!叫紀文賀把洛宇這些人的證據好生收好備用!” “是,那咱們現在……” “眼下,還是先扳倒楊旭吧,咱們幫朱高煦一把,等他占了上風,他就會動手對付朱高熾一派的人,皇帝本來就寵愛朱高煦多一些,朱高熾一定會吃虧的。等朱高熾吃了大虧、屈居下風,咱們再把雙嶼群盜替人受過的證據送給他,朱高熾一定不依不饒,反擊朱高煦。懂了麼?” “小”人懂了,呵呵,叫他們狗咬狗!” “嗯,不過……僅憑這些罪名,雖能令楊旭失寵,卻未必能扳得倒他,咱們得給他加把柴,幫朱高煦給楊旭再網羅些其他罪名吧,那豐能萬無一失,咱們現在……” 他剛說到這兒,外邊有人小聲稟報:“老爺,老侯爺派人來了,有急事!” “叫他進來!” 外邊匆匆走進一人,俯耳對他低語一番,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竟有此事?哈哈,楊旭呀楊旭,這一番,你是在劫難逃了!” 第482章 鷙鳥將擊 新年氣象濃郁,對百姓們來說,整個正月都是年,哪怕是做官的,一直到正月十五,就算是署衙辦公,基本也是點個卯就走,因為無事可做。年前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過年期間,地方上也沒有什麼緊急大事非得趕在過年期間上報,因此衙門裡清閒的很。 當然,這不代表皇帝也清閒的很,天下這麼大,隨便哪個地方發生一點大事,他就得跟着忙碌一陣,所以過年這段時間,最忙的當屬朱棣和他的內閣了。 各地藩王的使節已經陸續離京了,朝鮮和安南的使節也到了,參與了大明帝都的新春盛典,日本國和南海、西域一些國家的使節還在路上,此前已經行文過來,不過估量腳程,還得過段時間才到。 新年期間,早朝改成了五日一朝,而且都是小朝會,即便如此,一旦升殿,百官們也照例沒有多少事情需要本奏的,自己能處理的就處理了,能壓的就壓一陣子,過年嘛,皇上也得歇歇,這麼做就算不是百官們口口聲聲的甚麼替君父分憂,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傘日早朝卻有人當廷奏了一本。 一早,依照慣例走走過場兒,不料問罷百官可有本奏之後,淇國公丘福突然沉聲說道:“臣有本奏!” 丘福穩穩地從武官班首站出來,踏前三步,向集棣抱笏躬身道:“皇上,臣有關於浙東軍情的緊急奏報!” “哦?” 朱棣雙眉一挑,說道:“丘卿奏來!” 這個時節,五軍都督府的權力本來就在兵部之上”再加上五軍都督府的主事人是國公,職別太高,更是壓了兵部一頭,茹常機警地辭去兵部尚書一職之後”兵部只有左右侍郎主事,他們職位更低了一層,就更是任由五軍都督府擺佈了,軍機大事自由五軍都督府處置。 丘福自袖中取出一井奏本,朗聲說道:“皇上,浙東大捷!” “淅東大捷?” 朱棣一聽,臉上頓時溢出喜氣,淅東那窩囊仗簡直都成了他的心病了,偏偏浙東一帶離京師很近,他想來個眼不見為淨都不成。朱棣恨不得親自出征”打打倭寇的囂張氣焰,可去……僅僅是剿匪,居然要皇帝親征,這也太荒唐了,何況新朝初立,諸事未穩,這時他還真不能離開京師,這事只能想想罷了。 此時聽說淅東大捷,朱棣喜不自勝,甚至有些嗔怪丘福太沉得住氣,這事應該第一時間報知自己”讓自己也高興高興才是。朱棣喜悅地道:“,丘卿”速將詳情稟來!” 丘福躬身道:“皇上”淅東水師都指揮使洛宇送來戰報:倭寇頻頻騷擾我海疆,氣焰十分囂張,因我沿海諸衛出海剿匪,倭寇船隻不及我水師戰艦船堅炮利”給他們造成很大麻煩,倭寇竟爾用計”偷襲我觀海衛,意圖將我戰艦焚之一炬!” 朱棣冷笑:“這倭人好大的膽子!剿來剿去,他們竟然敢反攻我水師大寨了!結果如何?” 丘福道:“戰報上說,幸好我水師官兵訓練有素,早有防範,察覺情形不對,立即予以反擊,倭人大敗,倉惶逃竄,我觀海衛官兵奮勇作戰,剿獲敵艦十餘艘,擒獲賊寇四千餘人,如今正趁勝追擊,擴大戰果,圍剿敗逃的殘餘海盜!” 朱棣一聽這般戰績,放聲大笑:“好!好好!這一仗打得好!終於打出了俺大明的威風,哈哈……” 陳瑛不失時機地跳出來,高聲賀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我大明師雄將猛、威加海內,一掃乾坤,宇宙清寧!” 文武百官一齊躬身道賀,朱棣暢然大笑。 丘福懷中抱笏,不動如山,候得朱棣笑聲方歇,未等朱棣讚賞,下詔犒賞三軍,便又踏前一步,身子彎得更低:“皇上!倭寇襲營,乃是深夜,我觀海衛官兵打掃戰場,直至天明,這才發現,倭人之中有不少我大明水師官兵!” 朱棣笑容一凝,文武百官也登時一肅,齊齊盯着丘福,朱棣沉聲道:“丘卿,此言冉意?” 丘福道:“經浙東水師都指揮使洛宇審訊,原來,去年歸順朝廷的雙嶼海盜在軍餉、軍械、戰艦等諸方面,氣憤朝廷分配不公,以為我浙東水師偏袒觀海、太倉諸衛,岐視他等出身,雙嶼衛指揮許滸、任聚鷹、王宇俠等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故而……他們勾結倭寇,利用官兵身份為倭寇通風報信、掩護行藏,倭人屢屢能洞察先機,逃出我沿海諸衛圍剿,就是他們通風報信的消息!倭寇事先偵知象山縣內部空虛,趁機攻打象山,血屠象山縣城,也是他們從中作祟。這一次,他們乾脆便要重舉反旗,再做海盜,臨行想要幹一票大的,這才勾結了倭寇,夜襲觀海衛!” 朱棣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此言當真?” 丘福道:“洛宇戰報之中是這麼說的,戰報中還說,在觀海衛水寨。他們剿獲的十餘艘戰艦,有倭寇的海船,也有雙嶼衛的戰艦。俘虜的賊寇也是倭人與雙嶼衛混雜其中。洛宇得知真相後,立即命水師艦隊直撲雙嶼島,從雙嶼剿獲大量臟物,那都是雙嶼海盜與倭寇沆瀣一氣分到的臟物,內中有許多是自沿海百姓人家掠去的財物!” 朱棣雙眼微微眯了起來,殺氣暗藴,沉聲說道:“賊首許滸等人如今安在?” 丘福道:“那倭寇首領極為狡詐,有問必答,假意馴服,卻趁我水師官兵看管鬆懈意圖逃跑,被我水師官兵射殺。既而,洛指揮便吩咐將擒獲的賊首許滸、王宇俠嚴加看管,以候皇上垂詢。至于另一名匪首任聚鷹,已然突出重圍”率領殘部逃到海上去了。” 朱棣冷冷吩咐道:“將許滸、王宇俠押至京師,着五軍都督府複審,勘驗真偽,一俟證據確鑿,通匪屬實,即明正典刑,以警效尤!” “臣遵旨!”丘福略一遲疑,說道:“洛宇正在東海追剿賊寇殘部,不敢稍離,他還有一封請罪奏疏,要老臣替他呈上。” “請得甚麼罪!” “皇上,觀海衛、太倉衛船隻破舊、火器傷損,朝廷已多年不曾撥款修復船艦、更換火器,朝廷新建雙嶼衛,撥付戰艦火器,兩衛指揮眼熱不已,確曾央求洛宇,將部分新船和火器撥給了他們,而將他們替換下來的東西交付雙嶼衛使用。雙嶼衛勾結倭寇”反了朝廷,是有這個誘因的。洛宇難捱舊部顏面,身為主將,處事不公,為此惶恐不已,只俟東海事了”他便親自回京向皇上請罪!” 朱棣怒極反笑:“因有不公”便要作反?那還要朝廷法度何用!洛宇處斷不公的事容後再議”先將許滸等罪首以及一應人證物證解送京師,進行審訊!” “臣,遵責!” 夏潯書房內,大鬍子李天痕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偌大一條漢子,海上亡命”刀林箭雨中不曾流淚,此時卻哭得泣不成聲。 “國公爺,國公爺,那許多好兄弟,死得冤枉!死得慘啊!李天痕親眼看著他們就站在那兒,被亂箭穿心,被火鏡打成篩子,海水都染紅了啊!我們不怕死,為了自己拚命時不怕,為了朝廷剿倭寇時也不怕,可是讓自己人朝後背上捕刀子,死得冤吶!國公爺,大當家的也中了彈,如今生死不知,求國公爺給我們主持公道啊!” 李天痕此時一身破爛,就像一個叫花子,那衣服也不合身,有些地方不是磨露的,而是因為衣服太小繃開了綫,蓬頭垢面,眼淚鼻涕的,瞧著好不可憐。 如果夏潯先接到消息,提前對朱棣說上一聲,也許就不會這麼被動了。 然而李天痕是步行,還要到處逃避官兵的搜捕,因此緊趕慢趕,雙腳都走出了血泡,還是比洛宇的戰報慢了一步。而且他到了也沒用了,因為在他踏進輔國公府的前一刻,夏潯的人也把消息送回來了。 夏潯的人本就在沿海一帶蒐集水師作戰不力,反為倭寇所趁的證據,只不過他們在觀海衛沒有人,等事情發生了,察覺有些蹊蹺,這才想法設法,接觸觀海衛的將士,旁敲側擊地打聽消息,又找到了雙嶼衛的一些潰兵,得到確實消息,這才送返京師。 “你先起來,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 夏潯和顏悅色地扶起李天痕:“你先在我府上住下,去洗個澡,吃點東西。” 李天痕不肯就起,只是道:“國公!您得為屈死的兄弟們主持公道呀!” “你的話難道比他們的話在皇上面前更有力麼?我若帶著你這個人證去見皇上,不過是讓皇上心生疑慮,可是一旦打草驚蛇,他們就能準備的更加滴水不漏!這事兒糾纏下去,不知幾時才能釐清了。鐵案如山,唯有鐵證,方可反敗為勝。你放心,這件事,我來辦!” 李天痕滿臉是淚,被楊府家人帶了下去。 書架後面,緩緩走出一人,正是趕來報信的左丹,夏潯方纔那種平和淡定的神情不見了,他的眼睛好象燃着兩團火,盯着左丹道:“你知道我為何隱而不發麼?” “卑職明白!貿然發動,不如有備而來!國公放心,徐姜大人那邊已經着手蒐集證據了!” 夏潯點點頭:“打蛇不死,後必傷人!既然要打,打他個傷筋動骨算得什麼!血債,得用血來償!” 第483章 變本加厲 許滸和王宇俠被活捉了,至少他們沒有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活着,總是有希望的。 夏潯眼下擔心的是潛龍基地和他的走私網。 這兩個地方是他的根本,一個給他提供活動經費,另一個給他培訓潛龍成員,雖以惜竹夫人之老辣,加上他幾年來苦心經營所做的種種保密和防範措施,不虞被人抓到什麼把柄,可是一旦這兩個地方,尤其是他的走私網受到破壞,那都是致命的打擊。 尤其是他的走私網,沒有任何一個組織,哪怕是一個黑社會幫派,如果你無予以成員任何利益,他們還能竭誠盡忠為你效力的。夏潯的秘諜成員也要養家、也要吃飯,夏潯如果失去這個經濟來源,於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固然沒有任何影響,可他一手打造的潛龍秘諜勢必要土崩瓦解。 好在,第二天惜竹夫人和蘇穎就送來了消息,她們安然無恙,羊角山也沒有引起朝廷官兵的注意。雙嶼島附近大小島嶼無數,官兵又不能扮強盜到處劫掠,所以這大冷的天兒,他們也沒啥動力去搜索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道。儘管如此,惜竹夫人和蘇穎還是對羊角山做了疏散安排,成員全部潛入地下。 而夏潯的走私網也只是受到了小小的損失,夏潯的走私網是依託雙嶼島建立的,但是受制於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夏潯早就開始着手建立第二航線。 雙嶼島被太倉衛控制之後,惜竹夫人和蘇穎馬上和與她們有關係的商船取得了聯繫,放棄了雙嶼航線。目前唯一沒有聯繫上的是呂宋的呂家,他們的商船已經出來了,目前不知是落到了太倉衛的控制之中,還是仍在茫茫大海上,蘇穎一面派人注意着呂家慣走的航線,一面已着手打探雙嶼島內的消息。 此時,朝裡已經有禦使上本彈劾輔國公楊旭了。雙嶼海盜是楊旭主張招安的,如今雙嶼島反了朝廷,還串通倭寇給沿海百姓造成這麼大的傷害,追本溯源,楊旭難辭其咎。 患難見真情,解縉沒有忘記夏潯的救命之恩和舉薦他為永樂皇帝寫《禦極詔》從而一步登天的恩惠,他率先發起反擊,認為雙嶼衛造反,是由於待遇不公造成的,即便有責任也是浙東水師的責任,與輔國公無干。 緊跟着鄭賜一班尚書侍郎就跳出來跟都察院打嘴仗,為夏潯開脫,主張嚴厲制裁浙東水師,即便洛宇將贖罪,這罪責也不應賴到輔國公頭上。 而五軍都督府及浙東水師各路衛所在丘福的授意下,也紛紛上書抗辯,曆數雙嶼衛自歸隨朝廷以來,如何對上司陽奉陰違、如果與友軍產生摩擦,他們匪性不除,早晚都反。兩下里打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這時候最苦的就是黃真,黃禦使好不容易煥發了事業上的第二春,結果名聲剛打響,自己的大靠山就要垮台了,他即便想轉換門庭投靠他人,此時也是沒有可能的了。黃禦使到家,灌了一宿的黃湯,把心一橫,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紅着雙眼上了一本,力保楊旭,彈劾五軍都督府及浙東水師。 吳有道這一派系的禦使們本來還在觀望,一見解縉大學士與幾位尚書都在力保楊旭,此時一向被人看不起的黃真禦使居然也做了一回鬥士,吳有道等人頓時勇氣倍增,覺得事尚可為,馬上也搖動筆桿子加入了混戰。 一時間,浙東危機攪動了各方面勢力的參予。 大皇子朱高熾、二皇子朱高煦置身事外,似乎對此全不關心,但是分別隷屬於他們的文官集團和武將集團卻是赤膊上陣,打得不可開交。而都察院內部以陳瑛、吳有道為首的兩道也以夏潯為武器,開始互掐,爭奪都察院的控制權。 最好笑的就是蜇伏已久的袁泰,袁泰在洪武朝時因為收受賄禮被解縉彈劾,朱元璋免了他的職,建文朝時朱允炆一朝天子一朝臣,撤了吳有道,又把他提拔起來;等朱棣登基,又把監察衙門這個朝廷耳目、朝廷喉舌交給了他的親信陳瑛,吳有道因為有擁立之,成為僉都禦使,袁泰還是坐冷板凳。 如今袁泰的老仇家解縉已經是當朝首輔大學士,袁泰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出頭之日了,可是眼見文臣武官掐得厲害,蜇伏已久的袁泰居然也跳了出來。解縉既然保楊旭,他自然是要抨擊楊旭的,於是他站到了陳瑛一邊。奈何陳瑛不大待見這位老上司,真讓他回來了,怎麼安排他? 所以,老袁只好孤軍奮戰。 不管如何,這個舞台又有了他的一席之地,那就有了一種存在感,最可怕的是被所有人遺忘,那就真的沒有出頭之日了。 朝中打得不可開交,表面上是為了雙嶼衛、為了浙東戰局的責任歸屬,實際目標卻是楊旭,有人想保他、拉攏他,有人想幹掉他,讓他在朝堂上徹底失去話語權。而從更長遠的目標看,這場博奕的最終目標卻是皇位的歸屬,是兩位殿下之間的一場搏奕。 在這個緊要關頭,只有兩個人始終保持着沉默。 一個人就是風暴漩渦的核心:楊旭。 另一個人,就是有權力判定這場博奕的勝負歸屬的皇帝:朱棣。 並非沒有人看出這其中的蹊蹺,至少那位老謀深算的原兵部尚書、現在的忠誠伯茹瑺是看出一點門道來了,所以老茹非常聰明地做了個瞎子聾子,在大半個朝廷都陷身其中掐群架的當口,茹大人一點都不摻和,他每天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比他的小孫子還乖巧。 這個時候,在暗室四人組的運作下,一件可以決定這場混戰勝負的重要證據送到了二皇子朱高煦的手上。太倉衛指揮紀文賀把呂宋商人呂明之的供詞送給了浙東水師都指揮使洛宇,洛宇如獲至寶,立即轉送京城,同時讓紀文賀立即把那呂宋商人解往京城做為人證。 謹身殿,朱瞻基正站在朱棣大腿上,翹着小把玩禦案上的鎮紙和玉獅子,不知道他在擺弄些什麼,禦案上的東西被他擺得亂七八糟,嘴裡還唸唸有辭,好象是在玩打仗的遊戲,而暖爐、鎮紙、玉獅子一類的東西就被他當成了各路大軍的統帥。 朱棣扶着小孫子的,笑吟吟地看著他玩,老婆不省心、兒子不省心、文武大臣還不省心,眼下也就看到這個可愛的小孫子,他臉上才能露出點笑模樣了。 “皇上,淇國公求見,有重要事情奏報!” “哦?叫他進來!” 朱棣把孫子抱回懷裡,順手摸了塊點心給他:“瞻基,吃點心,要乖喔,皇爺爺做點事情。” “嗯!” 朱瞻基眉開眼笑,從爺爺手裡接過點心,開心地吃起來。小孩子總是愛吃各種零食的,問題是父母偏又不許他吃太多零食,因此這美味即便對身嬌肉貴的皇孫來說,也是極大的誘惑。 “皇上,皇上,老臣剛剛得到重要消息!” 朱瞻基雙手拿着點心,黑如點漆的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 丘福從懷裡摸出一封奏章,遞與木恩,對朱棣說道:“臣剛剛收到浙東水師洛宇送來的重要軍情,此事干係重大,臣做不了主,只得急急來向皇上奏報!” 朱棣剛剛接過聖旨,朱瞻基就伸出小手去抓,朱棣忙壓住孫子的小手,問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丘福一臉憤懣地道:“皇上,太倉衛指揮紀文賀接管雙嶼島時,恰有一艘外國商船駛來,這商船是呂宋的商船,見商船為官兵所阻,那船主氣勢洶洶,說他與我朝輔國公楊旭關係密切,勒逼太倉衛立即放行。紀都司覺得事有蹊蹺,把他扣下仔細盤問,方知……方知……” 朱棣一蹙眉,不悅地道:“方知甚麼,說!” “是,方知楊旭勾結外國商船走私個利!那商船不經市舶司而通過雙嶼衛來販賣貨物,不但與楊旭關係密切,與雙嶼衛盜眾關係也非同尋常。太倉衛仔細盤檢許滸住處,還發現一本帳簿,內有交通楊旭,賄之重禮的證據。 皇上,臣真是萬萬不敢置信,楊旭深受皇上器重,他位居國公,竟然私通外商,走私個利!雙嶼海盜暗通倭寇的事縱然他不知情,可他收受雙嶼海盜賄賂,必然投桃報李,為雙嶼海盜大開方便之門,浙東沿海百姓苦難如此深重,他難逃推波助瀾之罪!” 朱瞻基聽的不耐煩了,腰桿一挺就從朱棣身上往下滑:“皇爺爺,我要去找娘親玩、找皇奶奶玩。” “好好好,去吧去吧!” 朱棣把孫子放下,拍拍他的小,叫人把孫子帶往後宮,隨即把臉一沉,吩咐道:“木恩!” “奴婢在!” “去都察院、錦衣衛傳旨,叫陳瑛和紀綱與你同往輔國公府質詢楊旭,若是楊旭無言辯駁,押入詔獄待參!” 木恩怵然一驚,連忙躬身道:“婢婢領旨!” 朱瞻基蹦蹦跳跳回到坤寧宮,就見母妃張氏和皇后徐娘娘、郡主徐茗兒正在閒談敘話。朱瞻基立即跑過去,扯住徐茗兒的衣襟,眉開眼笑地道:“姨奶奶,帶我去帝后苑捉迷藏!” “好好好,,咱們去捉迷藏。” 徐茗兒笑着答應,牽起了朱瞻基的小手,徐皇后對兒媳婦笑道:“我這妹子,從來都招小孩子喜歡!” 徐茗兒牽着朱瞻基的小手,遛遛達達地來到禦花園,見左右沒人,便悄聲問道:“瞻基,今天在皇爺爺那兒,又聽到什麼好玩的事情呀,快說給姨奶奶聽聽。” 朱瞻基伸出一隻小手:“老規矩,先給糖!” 徐茗兒玉掌一翻,一塊紫瑪瑙似的膠牙糖便出現在掌心,朱瞻基一把搶過塞進嘴裡,然後含糊不清地道:“方纔呀,我在皇爺爺那玩,跑來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他說……” 第484章 巧安排 茗兒近來往皇宮裡跑得比較勤。 她本來的目的,是想試試姐姐的口風。 這時代沒有女孩兒自己給自己做主張羅婚事的,她的長兄被禁足家中思過,這終身必須得長姐點頭,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可是緊跟着就發生了雙嶼島勾結倭寇事件,茗兒知道這對夏潯意味着什麼,兒女私情暫且拋在一邊,就關心起這事兒來。 可是,她的姐姐、姐夫沒有一個平庸之輩,哪怕是旁敲側擊,一次兩次或許人家不往心裡去,時間長了也難免起疑心。恰恰朱高熾夫妻倆每日風雨不輟,要領著兒子入宮向父皇母后問安的。朱高熾身體不好,未必每天都來,可是他的寶貝兒子朱瞻基卻是每天都來,而且在徐娘娘的授意下,總要安排他謹心殿陪陪皇上。 徐娘娘這麼做,是因為丈夫最疼這個孫子,一來是想讓孫子幫丈夫舒緩一下情緒,二來也是用孫子的感情分,幫自己那個在嚴父面前太過于木訥老實,時常受到訓斥的長子拉近與丈夫的關係。世子妃張氏知道丈夫和皇上的關係比較緊張,對此當然樂見其成。 朱瞻基小小年紀,身在皇家,就得擔負起這樣重要的政治任務了。茗兒每日去姐姐處盤桓,靈機一動,便也常從朱瞻基那兒打聽些他在謹身殿聽到的消息。小傢伙已經五歲了,基本的事情是能說明白的,只是他平時只顧貪玩,懶得去記這些事,如今受了他極喜歡的姨奶奶的關照,自然就要豎起兩隻耳朵來了。 朱瞻基說的雖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基本的意思已經表達出來了,茗兒聞言臉色大變,恨不得插翅飛到輔國公府,把這個要命的消息告訴他,叫他早做準備。當下,茗兒也顧不得陪朱瞻基捉迷藏了,又給了他兩塊糖,哄得朱瞻基眉開眼笑,茗兒就和姐姐告辭,急急出宮去了。 茗兒進宮,是乘車轎來的,一出宮門,她便要一個侍衛讓出馬來,飛馬急奔輔國公府。 “旭哥哥,你快想辦法呀!” 茗兒把她打聽的消息匆匆告訴夏潯,夏潯聽說呂宋商人呂明之被抓住,而且糊里糊塗的被誘供,說出自己是他的保護人,而軍方隨之便炮製出更多證據,意欲置他為死地的時候,確實怵然一驚,可是他反覆思量了一會兒,卻又沉穩下來。 陰謀與陽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陽謀只能拼實力,容不得半點虛假。而陰謀,最大的特點就是陰,它是無法擺到檯面上來的,任你吹得天花亂墜無所不能,一旦被人揭破,就像豬尿泡一樣地可以輕易被戳破。丘福這一招是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就不用畏懼了。 茗兒見他沒甚麼反應,可真的急了,夏潯見她如此情急,心中頗為感動。其實,這幾天在蒐羅對頭證據的時候,他也為自己做了些安排,未慮勝,先慮敗,不能不做防備。如果沒有茗兒報信,他相信也能熬過來,只不過那過程就要曲折許多,中間少不了要吃些苦頭,而現在麼…… 他握住茗兒的聲,柔聲安慰道:“彆著急,急不是辦法,咱不能自亂陣腳。” 他想了想,又道:“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茗兒鬆了口氣,知道他已經有了對策,這是要去安排部署一番,便乖巧地點頭,自在椅上坐了。 夏潯走出書房,就這一變化對自己的安排進行了調整,匆匆吩咐了心腹一番,讓他立即去辦,隨即正要返回書房,聽說小郡主來找夏潯的梓祺和謝謝便從後院趕了過來。 近來朝廷上的風風雨雨,她們也知道一些,更知道自己的丈夫,現在已處在風雨的中心,地位飄搖不定。一聽說小郡主來了,馬上想到可能有了什麼重大消息。官場上,有些事情官員們不宜直接出面接觸時,本就要通過家眷迂迴轉達的,謝謝對這慣例並不陌生。 二人趕到前院,正碰到吩咐了心腹家人離去,剛剛迴轉的夏潯,二人趕緊迎上前去,梓祺憂心忡忡地道:“相公,郡主走了麼?她送來了什麼消息,可是對相公不利?” 夏潯不願她們擔心,本欲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可是話到嘴角突然又嚥了回去。眼下搪塞過去容易,一會兒陳瑛紀綱就要到了,那時又如何能瞞得了她們,還不如交待仔細,才能讓她們放心。再者,說明其中凶險之處,于將來也有莫大的好處。 他若迎娶茗兒進門,阻力來自外邊,家裡雖無阻力,卻是有壓力的。這壓力不是他的壓力,而是梓祺和謝謝的壓力。茗兒身份高貴,又比她們年輕,一旦進門,失寵的壓力就有可能轉變成敵意,雖然他有把握鎮得住自己的後宅,卻也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表面上一團和氣,背地裡勾心鬥角。 她們都是好女孩兒,一旦因為這些事兒消磨了靈氣,整日裡小家子氣的鬥來鬥去,那就無趣的很了。梓祺和謝謝、蘇穎關係親密,相處和睦,那是有原因的,曾經同生共死,共同扶助、支持同一個男人,夏潯又注意與幾位愛妻相處的關係,這才保證了一家和氣,而茗兒…… 一個很親近的小團體,突然闖進一個龐然大物,那結果可想而知,而眼下卻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和睦的家庭不是想出來的,而是處出來的,相處是需要技巧的。梓祺大大冽冽,有些男孩子氣;謝謝聰慧機敏,溫柔識大體;而茗兒是什麼出身,那樣的家庭出來的女孩,只要別人不對她抱有敵意,絶對有大婦風範,可以維護好全家人的關係。 眼下,只需要一個讓她們互相親近,不致于因為擔心、戒備而走上對立的機會。那麼……把實情相告,就有益無害了。 於是,夏潯對梓祺坦言道:“情況很不妙,皇上知道了咱們與外國商船走私貨物的事,我的對頭趁機捏造了更多的罪證。如果我安坐家中,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恐怕……我們這一世夫妻,做到今天也就緣盡了。” “什麼?” 雖聽他說“如果”,似乎還有迴旋的餘地,梓祺的俏臉還是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夏潯握住謝謝的手,唏噓道:“如果那樣,我們未出世的孩子,連他親生父親的面都要見不到了。”謝謝經歷過許多大事,雖不通武藝,遇事卻比梓祺鎮定的多,饒是如此,心也慌了,急忙問道:“那現在有辦法了麼?” 夏潯緩緩地點了點頭,籲出一口氣道:“幸好,小郡主聽到了風聲,提前趕來告訴了我。我已經派人預作防範了,眼下還不能說轉危為安,不過當無大礙了。” 謝謝吁了口氣,反握住夏潯的手道:“相**心應對,莫要亂了自家陣腳。無論如何,我和梓祺都在這裡等着你,如果需要我們去做的事,相公不要猶豫,事關重大,有些事,自家人去做,才無後患。” 梓祺握緊拳頭道:“不錯!相公不要怕,任他風浪再大,咱都不怕!謝謝已懷了相公的骨肉,我馬上就送她走,我在京裡看著,如果他們真要對相公不利,梓祺豁出這條命去,也要護了相公離開!” 夏潯欣慰地拉住兩位愛妻的手,驟聞大難,兩位嬌妻沒有一個哭哭啼啼地做小兒女姿態,反而竭力為他排憂解難,這是他夏潯的福氣啊! 夏潯道:“你們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皇上馬上就要下旨詰問,我雖有了應對之策,但是一些事需要再做準備,所以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因此,我會被抓進大牢,你們切莫因此慌張!” “什麼!相公還要坐牢?” 夏潯微笑道:“咱們是有退路的人,我會一條道兒走到黑?沒有把握,相公會不安排你們離開嗎?對君子,我以君子之道待之!對小人,我以小人之道待之!他們玩陰的,我也會!你別擔心!” 謝謝拉住要暴走的梓祺道:“梓祺,就讓相**心做事吧。咱們不能動不動就想著逃,有人不想讓咱們過好日子,咱們就得不讓他好過!相公既然說有了應對之策,咱們就聽相公的。” 她用柔柔的目光望着夏潯,柔柔地道:“能騙得我這縱橫江湖的女賊死心踏地的跟了他,怎麼可以被這麼點兒事難住!” 夏潯擁抱了她一下,說道:“郡主還在書房,我去交待兩句。” 這時肖管事匆匆趕來,說道:“老爺,宮裡那位木公公和兩位大人到了前院了。” 夏潯忙道:“你去迎着,我馬上就到!”說完返身便奔了書房。 “茗兒,我已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紀綱陳瑛已經到了,我讓梓祺、謝謝送你從角門兒離開!” “好!” 茗兒也知道這時不是問東問西的時候,爽快地答應一聲,便隨他走了出去。 夏潯讓謝謝和梓祺陪着茗兒從角門離開,自向前廳迎去。 謝謝和梓祺陪着茗兒到了角門,謝謝突然喚住了茗兒:“郡主!” 茗兒回過身,就見謝謝將裙袂一按,翩然跪了下去:“郡主,救我夫君性命之恩,謝雨霏終生不忘!” 梓祺被她一言提醒,滿懷感激也要跪下,茗兒慌了,連忙攔住梓祺,拉起謝謝,誠懇地道:“兩位姐姐,何必這般見外呢,我……我……咳,我一向很敬重輔國公的為人,安能坐視他被奸人所害呢!” 這句話兒說完,小丫頭臉都紅了。 她發覺,騙人真不是個容易活兒…… 第485章 雲譎風詭 前廳,陳瑛、紀綱、木恩,一溜兒坐在椅上,正襟危坐。 一人面前一杯茶,霧氣裊裊,映得三人跟三清道君似的。 茶,誰也沒動。三人之中,只有陳瑛面對夏潯時毫無心理障礙,即便如此,眼見紀綱和木恩的模樣,陳瑛也擺不出抓捕其他官員時那種囂張氣焰。 夏潯穿著一身布衣,從屏風後面從容地走出來。夏潯未穿公服,免得被人剝了,像那考司郎中吳筆一樣,穿身小衣狼狽不堪,他還有心思想到這一點,還真是夠沉得住氣。 夏潯一出現,紀綱和木恩便霍地站了起來,坐在中間的陳瑛左右看看,忙也隨之站起。夏潯笑容可掬地道:“坐,坐,不是外人,三位不用客氣,今兒這麼有空,你們三位湊到一塊兒來了?” 木恩和紀綱聽了,臉上便有些尷尬,陳瑛見狀,只好自己來當惡人,咳嗽一聲道:“輔國公,皇上有話,着我三人來問你。” “哦?” 夏潯趕緊上前兩步,撣撣衣襟,雙手一叉,欠了腰身,恭謹地道:“請皇上垂詢。” 陳瑛左右看看,見紀綱和陳瑛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只好繼續問道:“皇上口諭:楊旭,俺來問你,今有呂宋走私商人,為我水師所獲,這商人言稱與你有些瓜葛,乃是受你庇護,可有此事?” 夏潯沉默片刻,躬身道:“回皇上,確有此事!” 陳瑛一詫,也沒想到夏潯這般爽快承認,定一定神,又問:“楊旭,俺來問你,太倉衛官兵從雙嶼繳獲大量財物,內有帳簿,其中多列多筆,著明乃是送於你的財物,可有此事?” 夏潯躬身道:“臣微末之時,便與雙嶼群豪結下交情,雙嶼島又是臣一力諫議,奉旨招安的。故而臣與雙嶼衛諸人關係確實親密,雙嶼島人也確曾送過臣一些禮物。只是皇上問話,並未說明這帳簿上所記載的都是甚麼名目,故而……臣只能說,確曾收受過雙嶼島餽贈的禮物,至於是否便是這本帳簿中所載,臣不敢確認。” 陳瑛咳嗽一聲,又問:“那麼,對包庇呂宋商人、走私避鋭,以權謀私的罪名,你可承認麼?” 紀綱和木恩都瞬也不瞬地盯着夏潯,夏潯淡淡地道:“臣,就算是有罪吧!” 陳瑛眉頭一挑,問道:“何謂就算有罪?” 夏潯道:“內涉個人私隱,實是不宜公開,臣……只能說與皇上知道。” 陳瑛道:“本官就是奉旨問話!” 夏潯道:“陳禦使,不傳六耳!” 陳瑛眉頭一蹙,點撥道:“輔國公,事無不可對人言!” 夏潯嘆了口氣,搖頭道:“陳禦使,可與言者無二三!” 陳瑛動了動眉毛,長吸一口氣道:“國公若是這麼說,下官就別無選擇了!皇上口諭,楊旭不能辯駁奏對的話,着即拿下,押赴詔獄聽參!” 夏潯聽了,伸出雙手,對紀綱笑道:“可要上枷?” 紀綱乾笑道:“國公是待參之身,尚未定罪,無需戴枷。” 夏潯若無其事地道:“如此,咱們走吧。” 陳瑛沒想到事兒辦得這麼順利,鬆了口氣道:“國公爺,我等也是奉旨辦差,得罪之處,還請海涵。請!” 夏潯舉步就朝外走,陳瑛等人跟在後邊還得加快了步伐才能跟上,陳瑛好像跟班兒似的顛着腳小跑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些古怪,到底古怪在那兒,卻又想不明白。 直到出了楊府,讓夏潯上了一輛有遮棚的簡陋牛車,陳瑛才反應過來,他要是去誰府上抓人,那老婆孩子抱著男人大腿連哭帶嚎,慘不忍睹。被抓的官兒也要含淚凝噎,叮囑再三,甚至交待好後來,楊旭這也太風平浪靜了吧?他那兩位夫人呢? 想是這麼想,他可不敢問,總不能問問夏潯:“喂,你被抓起來了,你家娘子怎麼不跟出來哭送一番吶?”那不是吃飽了撐的麼,陳瑛滿腹疑竇地爬上馬去。 後邊,木恩落後一步,假意檢查囚車,撩開帘子往裡打量,俟紀綱和陳瑛扳鞍上馬,便對夏潯匆匆低語道:“國公爺,事情緊急,前後有人跟着,奴婢實在來不及給您送個口訊兒。” 夏潯向他頷首微笑道:“公公有心了,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無妨的!” 木恩精神一振,忙道:“奴婢也是奉旨問話的人,國公若有委曲,可須奴婢報與皇上?” 夏潯搖搖頭:“除非皇上親自問話,否則,縱然刀槍加頸,楊旭無話可說!” 這時,陳瑛已在馬上坐定,扭頭一看,木恩撩着帘子上看下看,好象還在檢查囚車的牢固度,便揚聲道:“木公公,上馬吧,國公爺還能一走了之不成?” 夏潯在車中朝木恩點點頭,木恩便放下帘子,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 峰迴路轉。 雖然在真相大白之前,朱棣有意地壓制事態的發展,可是在有心人的傳播之下,輔國公楊旭入獄以及入獄的理由還是迅速在朝野間流傳開來,一時間,保楊旭的人全體啞聲了。 就連絲毫不抱其他目的的內閣首輔解縉和已經決定一條道走到黑的禦使黃真也啞口無言。如果罪名屬實,誰還保得了楊旭?萬一他不只是走私、索賄,甚爾對雙嶼衛私通倭寇的事也有耳聞,恐怕殺頭的罪過都有了,神仙也救不得他性命了。 這時,朱高煦一派揚眉吐氣,五軍都督府也重新抬起頭來,都察院裡,陳瑛派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陳禦使又習慣性地加夜班了,他帶著一班人廢寢忘食地準備着整治楊旭的材料。而五軍都督府也匆忙地做着準備,許滸、任聚鷹就要押解進京了,得準備審訊以及相關證據的蒐集、整理。此前準備的人證、物證,有些甚麼疏漏破綻,也正好趁此機會一一補全。 “被造反”的許滸、任聚鷹被押到京城了,各方面勢力的注意力暫時又從楊旭身上轉移到了他們的身上,畢竟他們才是一切的根源,只不過,沒有人認為他們能還能翻案了,大家所要等着,僅僅是一個確定的結果罷了。 “有什麼事,非得見了朕才能說?” 朱棣剛剛聽到夏潯的要求時,氣就不打一處手,憤然揮手道:“恃自傲!見了朕,要以幾番救命之恩求俺赦免麼?公是公,私是私,他的勞,俺已經以世襲國公的爵位還報了!貪臟枉,縱兵為匪,害俺萬千百姓豬狗般被人屠戮,俺饒得了他,國饒不了他!” 朱棣指向陳瑛和紀綱:“你們,會同五軍都督府,速速查明雙嶼衛通倭一案。” 楊旭既然關進詔獄,那就是皇帝要親自過問的案子了,錦衣衛是有權越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這三司獨自司的,所以朱棣又單獨轉向紀綱,吩咐道:“你那邊,把楊旭的案子給我查個清清楚楚!朕不是恩將仇報之人,死,也要叫他死個心服口服!” “臣遵旨!” 坤寧宮裡,朱高熾和張氏帶著兒子正來給母后問安。張氏帶著兒子在大殿玩耍,而朱高熾則和母親到了側殿。 徐皇后嚴肅地道:“高熾,這時還想救楊旭,殊為不智。你知道……涉入過深的話,恐怕連你也要受到牽累。那楊旭自己已認了罪,我們還能說什麼?” 朱高熾道:“母后,雙嶼之事,還沒有查個水落石出,而楊旭已然關進詔獄,而詔獄這種地方……兒臣擔心,會出現屈打成招的事來。母后,楊旭曾數次救我全家性命,于父皇的千秋大業,更有莫大勞。以兒臣想來,就算楊旭身居高位後有些驕橫放縱,想來也不過是走私幾船貨物,謀些蠅頭小利,縱容雙嶼衛官兵勾結倭寇,犯邊擄掠的事是絶不可能的,咱一家都受過他活命之恩,理不外乎人情,兒臣豈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徐皇后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仁厚是好事,不過……再說,後宮不得干政,娘不便對你父皇開口啊,你父皇雖不會怪我,可是此例一破,貽害無窮……” 朱高熾道:“母后,兒臣總覺得,其中必有隱情。兒臣聽說,陳瑛紀綱奉旨問話時,楊旭曾言自有苦衷,但是只能對父皇一人言明。而父皇正在氣頭上,只以為楊旭要挾恩救赦,故而堅持不見。母后,你也知道父皇脾氣,一旦決定了的事,九牛不回。母后不宜干政,兒臣自然明白,那麼,只勸父皇見見楊旭,全了故人之意,這個理由如何呢?母后不必直接影響父皇的決定,只要給楊旭一個機會,如果他確有冤屈,必然向父皇申訴!” 徐皇后沉吟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楊旭與我家有恩,娘親如何不記得?只是私恩再重,不沒公呀。也罷,娘就破例一回,勸勸你爹。” 朱高熾欣喜不已,連忙躬身一揖道:“兒臣謝過母后!” 第486章 下不為例 一處房間,只有一處襪糊着白紙的窗戶,窗上貼著福字和窗花,過年的氣氛還沒有完全消去。 陽光正照在窗戶上,透過窗紙再映進室內,光線柔和了許多。一張簡陋的木床,床上放著被縟,床前不遠有一張方桌,方桌上擺着一張棋盤,旁邊還有豬頭肉、鹵豆府、炒黃豆等幾樣下酒的小菜,一邊一隻細瓷杯子,杯裡盛着清澈的酒液。 桌子兩邊各坐了一人,右邊那個是紀綱,他趴在棋盤上端詳了半天,興沖沖地拿起一枚小卒,推過了界河,喊道:“拱卒!國公,我這一步可是暗伏殺機呀!” 桌子對面,正是夏潯,夏潯微徵一笑,拈起馬來後撤了一步,說道:“跳馬!” “呀!國公不吃我的卒子?” 夏潯道:“忍得忍上忍,方成人上人。一枚小卒,何須計較!” “嗯?” 紀綱聽了疑心頓起,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喲嗬!我明白了,國公是想雙鬼拍門,然後給我來個鐵門閂呀,哈哈,不上當、不上當,我才不上當!”說罷舍了那小卒,支起了士。 這是詔獄裡牢頭兒住的地方,裏邊再怎麼收拾,總有一股血腥氣,所以,紀綱就把夏潯安排在這兒了,如果有人來提審或詢問,再把夏潯請回牢房,平時就住這兒,紀綱有事沒事的就跑來跟他下下棋,喝喝酒,消磨時間。 紀綱得意地喝了。酒,眼皮一撩,瞟着夏潯,指着棋盤道:“國公,這棋盤上的局勢,對你可很不利啊!國公如果還有什麼殺手銅,該拿出來了!” 夏潯搖搖頭:“時辰未到!” 紀綱目光一閃,脫口問道:“哦,那國公以為什麼時候才是合適的機會呢?” 夏潯點點棋盤,說道:“今日這盤棋走數這一步,你是大開大闔,棄守全攻之勢啊!” “不錯!” “我呢,則是寓守為攻,後發制人。這樣的話,我就得從容部署,先把自己這邊安排的風雨不露,等你的車馬炮全都過了河,再一一絞殺!” 紀綱微笑道:“呵呵,卑職既然已經知道了,國公就不怕卑職棄攻為守,全面回防麼?” 夏潯道:“棋已走到這一步,你還有退路麼?” 紀綱看了看棋盤上的局勢,苦笑道:“不錯,陷得太深了,我這盤棋,現在只能像我這顆過河卒子,有進無退,殺個魚死網破了。” 夏潯坐直了身子,逼視着紀綱,突然說道:“老紀,你到底是一面的?” 紀綱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反問道:“國公何出此言?” 夏潯搖搖頭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山頭一共只有兩個,你不是這座山上的,自然就是另一座山上的。只不過,我此前是真沒看出來,你會選擇這棵大樹!” 紀綱嘿嘿地笑子兩聲,說道:“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未必就是適合你的。那座山上獅虎成群,不缺我一個。這座山上都是錦鷄仙鶴,我就奇貨可居了,國公覺得呢?” 夏潯想了想,搖頭苦笑道:“以前,我看輕了你!” 紀綱哈哈一笑,說道:“卑職這可是跟國公爺您學的,燒冷灶!富貴險中求嘛!” 說到這裡,他神情一肅,正容說道:“國公,樹大招風,你想靜,風不止啊!置身事外,對你已是絶不可能了,此時此地,你還不能決定依靠那一方麼?” 夏潯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紀綱又道:“小郡主的婚事三番兩次被人破壞,這是那位爺送給國公的一份大禮。美人配英雄,也只有國公您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這樣的女子,那位爺這份苦心,國公就不領情麼?” “哦?這麼說,那些事是出自你的手筆了?” 夏潯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他……怎麼知道此事的?” 紀綱徵笑道:“隔牆有耳啊國公,定國公府,花園相會,你們那番對話,恰被他看在眼裡。呵呵,他倒不是有意偷聽,正要去方便一下,不小心聽到了而已。” 夏潯緩緩吁了口氣,說道:“現在我已身陷囹圄,還有招攬的意義麼?或者說,你早知道我留有後手?” “沒有!”紀綱斷然道:“本來,我們也以為國公這一回在劫難逃!那位爺已打算發動自己的力量,將事情全部推到許滸等人身上,舍卒保帥,摘清國公,救你出險。國公,別看現在他們似乎已經擁有了一面倒的優勢,那位爺手頭掌握的力量也不小,再有我這個內奸……”呵呵,一定能夠成功!” 夏潯唔了一聲。 紀綱又道:“那位爺一定要保您,並非全是看中了您的本事,而是知恩圖報,不想有朝一日與你兵戎相見。當然,也是因為不肯小覷了國公您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就算一時失意,總也有發揮的機會。他看得很長遠,而不是眼前之得失。”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留有後手的?”紀綱苦起臉來,抱怨道:“國公,您狸大小瞧紀綱了吧?跟了您這麼久,紀綱再蠢,也該學到點本事吧?從您入獄前後種種,再加上……”呵呵,卑職還特意注意了一下您家裡的情況,國公莫怪,紀綱可沒有窺人隱私的習慣,只是注意一些蛛絲馬跡罷了,由此如果還不能有所判斷,那真是有負國公的栽培了。” 他又反問道:“那麼,國公又是幾時發現,紀綱並非那一路人呢?”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不是太久也在入獄前後,呵呵,內中緣由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紀綱見他不說,卻也不再追問,只是肅然道:“那麼,國公對紀綱所說的話可有決斷了麼?” 夏潯微微抬起眼晴,直視着他,輕輕問道:“如果……”我還是不肯呢?” 紀綱嚴肅地道:“紀綱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國公不肯投靠,仍舊全力幫國公解困,至于有沒有其它的打算,紀綱確實不知。不過在紀綱想來哪怕不是為了國公他也有理由這麼做。” 這倒是公允之論,夏潯不禁點了點頭。 紀綱便望着夏潯,殷切地道:“那麼,國公可以給卑職一個明確的答覆了麼?” 夏潯道:“小智者借物,中智者借錢,大智者借人,你看我像不像個蠢人呢?” 紀綱哈哈大笑,棄手而起向夏潯長長一揖 這時,一個獄卒匆匆推門進來,急道:“大人南鎮劉大人,執意要進詔獄,小人阻擋不住……” 紀綱一怔,說道:“玉珏,他不是去南郊匠作營了麼,已經回京了?” 說未說完,那獄卒已被人一把推開,劉玉、珏急匆匆闖子進來,說道:“紀兄,輔國公他怎麼樣……” 一語未了,瞧見夏潯端然而坐,劉玉珏頓時如釋重負:“國公無恙,我就放心了!” 帝后苑的戲台上,正常演着一齣戲。 朱棣是個戲迷,尤其喜歡神神怪怪的劇目。今天的這齣戲演的雖然不是神怪,卻也很有意思,這齣戲叫《陳州糶米》,是一出元朝時候的雜劇。講的是大宋年間,陳州大旱三年,顆粒不收,人民饑至相食。朝廷派劉得中,楊金吾前去救災。他們不僅私自抬高米價,大秤收銀、小鬥售米,大肆搜刮百姓。而且還用敕賜紫金錘打死同他們辨理的農民張古。張子小古上告到開封府。包拯微服暗訪,查明事實真相,為受害者雪冤的故事。 那時戲曲舞台上的包公還不像後代已經被定了形,剛正不阿、鐵面無私,一張黑臉,額頭一抹月牙兒,三歲小孩都認得出來。那時戲台上的包公還是一個普通的白麵書生,性格上也不是那種火燒眉毛也沉穩如山的人,戲中的他非常幽默風趣。 包拯去陳州,沒擺欽差大臣的架勢,而是微服私訪,甚至乾著為妓女王粉蓮籠驢、扶上攙下的差事,一點點掌握了兩位奉旨賑災的官員反而趁着災禍變本加厲欺榨百姓的證據。故事輕鬆搞笑,雖然不是朱棣最喜歡的曲目,卻也看得津津有味。 徐娘娘坐在他旁邊,趁着中間稍停的間歇,對朱棣道:“皇上,這奉旨賑災的人本來拯救百姓于危難,結果適得其反,百姓受了天災,還要再受他們盤錄,皇上高高在上,耳目不靈,官員們又是官官相護,難免就受了矇蔽,幸虧這包拯徵服而去,若他大擺儀仗,恐怕就看不到真相了。” 朱棣點頭道:“是啊,如今這證據他是拿到了,可他手中雖有御賜的尚方寶劍,那貪官乎裡也有御賜的紫金錘呢,恐怕這包拯斬不得劉楊二人,一旦回了京,以這兩家勢力維護,恐怕就殺不了他們了。咱們好好看看下一出,瞧這包拯用什麼妙計才能先斬後奏,除此奸佞。” 徐娘娘又好氣又好笑,說道:“皇上,官官相護自古使然,有些冤屈,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發現,您不覺着,有時候,您也該走出去,親眼看看出了甚麼事情,而不是隻聽大臣們的一面之言麼?” “嗯?”朱棣警覺起來,扭頭看向徐娘娘,目光只一閃,便明白過來:“皇后,你是在為楊旭求情麼?” 徐娘娘乖巧地道:“有罪亦或無罪,都是國法上的事,最終還得皇上您說了算,妾哪敢多言。妾可不敢說楊旭有罪或是無罪,又或者央求皇上判他有罪或是無罪,只是……妾身覺得,楊旭既說其中自有苦衷,唯可對陛下一人說明,陛下就抽個空兒聽聽,又不礙什麼事的。天兒又潮又冷,皇上若是不想出宮,喚他來問上兩句不就成了?若他無言以對,只是挾私恩求皇上枉國法,皇上再治他的罪,不也心安理得麼?” 朱棣沉默半晌,瞪了她一眼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第487章 禦前秘奏 夏潯被抓的時候,劉玉珏不在城裡。 因為火器匠作不太安全,故而設在離城很遠的一處山坳裡,當他得知夏潯被抓進詔獄的消息以後,登時心急如焚,立即快馬回城,飛一般趕到了錦衣衛。 在劉玉珏想來,但凡入了詔獄的人,不管你是將相公卿,都要飽受折磨,如果紀綱不念舊情,只怕夏潯現在已經吃足了苦頭,想不到急匆匆闖進來一看,夏潯正喝着小酒下着象棋,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紀綱笑道:“你們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紀綱返身離開,劉玉珏趕緊拉住夏潯問長問短。 聽說事情詳細經過之後,劉玉珏也不禁大為撓頭。他蹙着眉頭想了半天,說道:“國公,對方有人證、有物證,甚至扣了滿滿一船的人、貨,這事兒的確棘手。可是皇上既然還未審理此案,咱們總可以預先做些手段,儘量保全國公。卑職這裡有個子,不知可不可行。” 劉玉珏說出的子其實和朱高熾的主意差不多,都是官場高層慣用的子:壁虎斷尾! 在劉玉珏看來,對方有人證、有物證,甚至扣了整整一船的人,這事兒想翻案几乎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只有找人頂缸,棄卒保帥。 他也不知夏潯身邊是否有這樣為主受過的人,或者可以把責任全部推諉過去,叫對方辯無可辯的人,甚至對夏潯說,如果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他願為國公頂罪。只須把該由他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免得漏了馬腳。 劉玉珏真情流露,夏潯看在眼裡非常感動,在他看來,紀綱雖對他照顧有加,內中卻未必有幾分是出於昔日情意,而劉玉珏才是不計任何利害、一心為他打算的好兄弟。不過這事兒他已經有所安排,卻無需劉玉珏牽涉其中。 夏潯笑道:“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做。你看,我在這裡也沒受什麼罪,無需擔心。我是國公,不會不教而誅的,只要審我,便有真相大白的機會,呵呵,這幾天,就當在這兒修身養性!” 劉玉珏半信半疑,但見夏潯毫不慌張,從容自若,也只好姑妄聽之。 兩人言談一陣,紀綱匆匆轉回,說道:“國公,宮裡來人了,宣你入宮覲見呢。” 紀綱出去,是打發心腹把夏潯已決意擁戴大殿下的消息送出去,不想正撞上宮裡派來的人,於是趕緊穩住了來人,說是親自來牢中提人,便趕了回來。 夏潯眉頭微皺地道:“這麼快?”說著走向前去。 紀綱低笑道:“想必大殿下已經央了皇后娘娘勸得皇上回心轉意了。國公,卑職沒說錯吧,不管國公您如何取捨,大殿下對您都會援之以手的。” 夏潯道:“想必是了,那……我這便進宮去罷。” 他頓了一頓,又望向紀綱,肅然道:“殿下那邊,還請代我回稟一聲,眼下楊旭正是眾矢之的,不宜前往拜見,待得此間事了,風平浪靜的時候……” 紀綱會意,頷首道:“卑職明白!” 夏潯是國公,是皇帝的臣子,與皇子的關係就比較超然,而今既然答應擁戴皇長子,就等於朱高熾的門下客,自然應該表示應有的敬意。 劉玉珏聽說皇帝召夏潯進宮,本來很是緊張,但是一見二人竊竊私語,雖聽不清內容,不過二人神色安詳,毫不緊張,想必沒有什麼凶險,便也定下心來。走上前道:“國公千萬小心,卑職在這裡等國公消息!” 紀綱道:“好,你且去我衙上坐坐,我送國公入宮!” 夏潯進宮了,穿著一身皺皺巴巴埋裡埋汰的囚服,頭髮蓬亂,髮髻裡挾着幾根稻草,那副落魄樣兒,好不可憐。這是詔獄裡的牢頭兒花了不到一刻鐘的夫,給他打扮起來的。 宮裡的侍衛大多都認識這位出身錦衣衛系統、掌管過宮禁衙門的輔國公大人,見他這般模樣,都對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伴君如伴虎啊!忽然之間,他們不再羡慕人家的飛黃騰達了。只是人往高處走,也不知道他們這種覺悟能否堅持到明天早朝百官雲集的時候。 謹身殿裡,朱棣正批閲着奏章。 每天,他都要在早朝上耗去大半天時光,下午則要在謹身殿度過,直到把他案上高高的奏章處理完畢。這皇位,雖然是無數人嚮往的寶座,可是如果想做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其實還真不如一個閒散王爺逍遙自在。 “皇上,楊旭帶到!” 木恩站在門口稟報了一聲,朱棣抬起頭,吩咐道:“帶他進來!” 木恩應了一聲,片刻夫,引了夏潯進殿,夏潯一腳邁進門檻,嘴唇就哆嗦起來,抬眼一見朱棣,立即搶上三步,一撩袍襟,伏地泣聲道:“微臣楊旭,叩見皇上!” 朱棣一看夏潯那副含淚凝噎的窩囊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筆咔地一聲擱在筆架上,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怕?既知今日之非,何必當時之過?” 他把禦案“啪”地一拍,痛心地道:“朕當初在金殿上,推心置腹,殷殷叮囑靖難臣,切不可居自傲,更不可驕縱枉!你聽沒聽到?朕希望能與你們君臣相和,朕希望你們的榮華富貴能與國同休,可你都幹了些什麼?” 朱棣霍地站了起來,厲聲說道:“你還記得朕說過,君主代天應物,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只是臣們的君主,而是整個天下的君主,普天之下都是君主的子民,不能有所偏倚,臣犯,一樣要予以嚴懲麼?你來見朕,若只是想央求朕饒恕了你,那就不必出口了!” 他又看了夏潯一眼,緩緩揚起頭來,黯然道:“國無情,象山縣城數萬百姓的冤魂在天上看著,朕不能饒你。朕唯一能做的,是保你一家安然無憂,你……可以放心去了!” 夏潯進來先不喊冤,故意弄出一副眼淚汪汪的德性,已然先入為主的朱棣誤會了,以為不出所料,夏潯千方百計要見他,果然就是為了挾恩求赦,一時又是失望又是痛心。 夏潯一聽心中暗道:“他奶奶的,演過火了!” 他趕緊把硬憋出來的淚光一收,訝然道:“臣哪有什麼罪?今日求見皇上,不是想央求皇上恕罪呀。臣……自一進宮,就是自稱微臣,可不是自稱罪臣啊!” “嗯?” 朱棣霍然扭頭望向楊旭:“你……不是求朕赦你之罪?” 夏潯一個頭叩下去,高聲叫道:“臣無罪,臣冤枉啊!” 朱棣雙目光芒一閃,急急問道:“那呂宋商人自言受你庇護,販運私貨,難道沒有此事?” 夏潯剛欲開口,忽地露出警覺神色,往朱棣左右看了一眼,朱棣會意,一擺手,侍候在殿裡的宮娥、侍女便退了出去,夏潯這才低聲道:“皇上,那呂宋商人確實是受了臣的庇護!” “嗯?” “皇上,不只那呂宋商人,朝鮮、日本、琉球、安南、滿喇加,都有受臣庇護的幾條商船!” 他這麼一說,朱棣反而不怒了,很明顯,內中必有限情。他上下打量夏潯一番,走回禦案後坐了,吩咐道:“起來,把理由說給朕聽!” “是!” 夏潯站起身,說道:“皇上,臣奉聖旨,統領飛龍,一直專司偵緝建文行蹤之事。” 朱棣目光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不怕朱允炆,但朱允炆的的確確是他的一塊心病,這心病的力量不是朱允炆這個廢物,而是於他代表着的道統。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就算是現代,又有哪個統治者不在乎議論是非,何況那個時代。 夏潯道:“臣為建文事,上窮碧落下黃泉,遍緝天下,查到許多他的行蹤出現的消息,可是一一確認,俱是迷蹤。後來,臣查到一條線索,曾有人在陛下登基後不久,自福建福州搭船出海,那些人出手闊綽,內有文弱書生,還有年老無須者相伴,體貌特徵,與臣追查的人十分相似。故而,臣需要確認他是否逃到了海外!” “海外?” 朱棣目光閃爍着,緩緩點了點頭:“不錯,朕得了天下,也只有逃到海亡,才能逃脫朕的追緝。大唐時候,虯髯客就是爭霸失敗,遠赴海外,殺扶餘國主自立,難道……” 夏潯道:“可是就算只是我大明境內,以飛龍現在的力量,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無遍立耳目,更不要說海外異域了,臣鞭長莫及啊,就算能派出幾個人去,到了異域他鄉也無異於大海勞針,可是若有當地人幫助就不同了。 讓他們幫着打探幾個突然定居于彼的外鄉人,要容易的多。而要讓他們為皇上所用,總要許他們些許好處才成,皇上也知道,雙嶼島本有一些走私生意,道上貧瘠,十餘萬百姓全賴此過活。臣只是給現成的外國商人一個許諾,哄他們為朝廷做事罷了!” 想要從原來固定於雙嶼的走私商人中物色幾個商人為己所用,拿不出點有競爭力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國朝是官本位的社會,就是現在,若是想參股什麼大公司,外人可以不知道、普通員工可以不知道,那些公司的董事長能不知道他是誰的孩子麼? 不過,呂宋商人意外地被劫住,還說出了他的身份,這事的確出乎他的意料,那呂明之確實太賣弄了些。 不過事情既然發生了,乾脆一勞永逸,徹底解決這個麻煩,所以夏潯才有上面這番說話。 他固然有個取私利的目的,但是在他搜索建文帝下落的時候,確實有線索說朱允炆可能遁往海外,飛龍的人也確實曾向與自己有關係的外國商人打聽過,並且囑咐他們代為注意大明遷居人士的消息。這兩件事本來就同時在做,尋找朱允炆的事都有檔案記錄,不怕皇上查。 朱棣實實沒有想到竟然得到這麼一個答案,難怪夏潯當着陳瑛、紀綱、木恩三人的面寧可入獄也不肯說出真正的理由,除非見了自己,原來他竟是為了…… 一時間,朱棣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過了半晌,他才定一定神,問道:“那麼,雙嶼島許滸曾以重禮餽贈,交結與你,可有此事?” 夏潯道:“禮是有的,如果他送與臣的幾尾鮮魚、兩隻龍蝦,也算重禮的話。啊!不對,確有一件重禮!” 夏潯一拍額頭,好象想起了甚麼似的,說道:“要說重禮,有過一件,許滸送過臣一件三尺高的珊瑚!不過,這珊瑚對內陸人雖是個稀罕物兒,對久居海島的人來說實在不算甚麼,要是非說有重禮的話,那麼臣只收過這麼一件!” 朱棣眯起眼睛,緩緩問道:“你沒有記錯?太倉衛搜到的賬簿上記載的可不只如此!” 夏潯苦笑道:“臣還是頭一回聽說,一群出身海盜的大老粗,有記帳的習慣。臣是真金不怕火煉的,如果這賬簿是真的,那就是許滸作偽;如果這賬簿是假的,那麼……” 朱棣立即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且一下子想到了更加深遠的問題,他忽然意識到,這樁公案重重迷霧之下,不曉得掩藏了多少醜聞。 過了半晌,朱棣才問道:“關於雙嶼衛勾結倭寇的事,你怎麼看?” 夏潯立即道:“臣不知道,雙嶼衛的人是臣招安的,與臣的關係的確密切些。不過臣實在沒有理由整天關心雙嶼衛那兒都做些甚麼。不過,以臣對雙嶼衛的瞭解,因為皇上開恩,容許雙嶼衛商船往來,使他們的家小衣食無憂。縱然在軍械武備方面受到些不恭的待遇,他們也不會反!” 朱棣的臉色變了變,又看了夏潯一眼,緩緩地道:“進去,要有個名目;出來,也需要一個名目。你且受些委曲,在詔獄再住兩天吧。兩天之後,三司與五軍都督府審理此案,朕……讓高熾和高煦代朕監審,介時,再還你清白。” “臣,遵旨!” 夏潯一揖到地,再抬頭時,只見朱棣的神色似乎黯淡了許多。 出得宮來,候在宮門外的紀綱立即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國公,怎麼樣?” 夏潯說道:“兩天後,五軍都督府會同三司公審,兩位皇子監審,呵呵,我還得叨擾你兩天。” 紀綱聽了夏潯調侃的話,便笑道:“那倒無妨,正好與國公親近親近,只是還要委曲國公了。” 他一面說,一面陪着夏潯走向囚車,又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兩日後就公審,國公準備妥當了麼,可有把握?” 夏潯笑笑,說道:“對君子,當以君子之道待之;對小人,當以小人之道待之。他們明槍暗箭齊來,我便使不得手段?放心,這一仗,不叫他全軍覆沒,也得讓他元氣大傷!” 第488章 暗中核實 呂明之被關在刑部大牢裡。 呂明之很鬱悶,他的家族早在宋朝末年就遠渡重洋,在南洋一帶輾轉,最後定居呂宋,在玳瑁鎮(今菲律賓)紮下根來。如今已成為呂宋一帶首屈一指的犬富豪,在那裡擁有極大的權勢。這條對大明的貿易航線,以前不是由他負責的,他在家族裡縱然不說是一個紈袴子弟,也是個缺少風雨歷練的富家子。 這一次,他是聽他的父親對他提起呂氏家族已與大明輔國公爺搭上了綫,這條航線的穩定,以後將賺來更多利益,一時興起,忽想到中原花花世界見識見識,這才主動請纓帶船過來的。他是族長的三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素來受到寵愛,因為歷練就少此。老族長考慮也該讓小兒子增長一下見識,就司意了他的請求。 其實,與大明輔國公搭上了綫,這在呂家也是高度的極密,只有家族核心成員才知道這一秘密,但是對自己的兒子,呂氏族長自煞沒有隱瞞的必要,而且他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也沒想到呂明之會一時興起,想要帶船到中原來。 沒想到這個兒子果然歷練太少,稍遇挫折,便自曝底牌,炫耀了自己家族與大明高層官員的關係,結果被紀文賀這個有心人予以利用。 呂明之到現在都不明白紀文賀當時客客氣氣,為什麼在套出他的話之後卻把他關了起來,一直到他進了刑部大牢,還是不明原委。不過,他一路上並未受到什麼苛待,也不知道大明刑法之酷厲,在他看來,沒有什麼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只是現在他還沒機會見到主事的人,可以使錢賄賂。所以在牢裡他除了鬱悶,倒也沒有多少恐懼擔心,無知者無畏,也是一種福氣。 呂明之正無聊地躺在囚床上胡思亂想,牢門“咔”地一響,呂明之霍地坐起,就見牢門大開,慢慢走進一個人來,這人身材高大,方面重眉,膚色黧黑,眉弓略高,雙眼微陷,頜下光溜溜的卻無鬍鬚。身上穿一件曳撒,頭戴一頂帽笠。 呂明之騰地跳下地來,嚷道:“你們大明的人是怎麼回事兒,怎麼無端把我扣了起來?我是因為你們大明輔國公與我家關係匪淺,這才親自帶船來了大明,想不到你們對我這般不客氣,這件事兒我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等我出去,一定要向輔國公討一個公道!” 那人炯炯有神的一雙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微微地笑了,笑容很和煦。來人是鄭和,宮裡數一數二的管事太監,朱棣親信中的親信。 “你’第酬次到大明來?” “不錯!以前,我們的船來,一直太太平平的,想不到我才帶了一回船,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們到底……” 鄭和打斷他的話,又問:“這麼說,輔國公大人,你也是不曾見過的了?” 呂明之理直氣壯地道:‘不錯’我沒見過!不過你們輔國公曾經主動派人與我呂家攀交,這是我爹親口說的,我又豈能不知。庫r> 鄭和微微蹙了蹙眉,眼前這小子,分明是個毫無心機、也缺乏歷練的紈袴子弟,走私販運被人抓到,還敢明目張膽地張揚自家的後台關係,如此浮淺,還真是個活寶。 鄭和又道:“咱家奉命來,就是想確認你與輔國公的關係,如果你所言不假,我們自然要放你出去,並以禮相待的,可是誰知道你是不是虛張聲勢,冒認與輔國公的關係呢?你說輔國公與你家關係匪淺,那麼輔國公與你家是因何結交,為何遠赴重洋,找上你家呀?” “這個……” 內中原由,呂明之還真不知道,想了一想,便道:“這個……自然是因為我呂家是呂宋一帶最有實力的海商,你們輔國公想與我家做生意。” 鄭和雙目如炬,緊緊地盯着他,問道:“自然是門如此想當然是你自己以為麼力……” 呂明之臉一紅,辯解道:“怎麼不是,我這商船來了,自將貨物交由他的人,他的人負責保護我們的安全,現在可好,我們沒有遇到海盜,卻糊里糊塗被你們的人抓了!” 鄭和又一皺眉,知道從這個二世祖甚至可能是三世祖、四世祖的廢物嘴裡是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他想了一想,忽地心中一動,又問:“你是頭一回帶船出海,你父親便這麼放心力你那船上,難道不安排甚麼走慣了海路的人協助你麼?” 呂明之道:“那自然是有的,我家老管家雷慕才,跟了我爹一輩子的人,這條航線一向由他負責,我這次跟船出來,本來是想交付了貨物便來大明見識見識風土人物,誰想到,莫名其妙的,一路上盡見識了你們各種各樣的囚車、監獄,這事兒……” 鄭和突然:“輔國公可曾托你呂家,在呂宋一帶尋找過什麼人的下落?” 呂明之一獃,奇道:‘做生意便做生意’找什麼人下落?” 鄭和聽了,轉身便走,兩個站得遠遠兒的衙役見他出來,立即趕過來鎖起牢門,呂明之撲到柵欄旁,向他追喊:“喂,你到底甚麼意思?你若不信我的話,盡可去問輔國公!放我出去,駛找出去啊!”懈 鄭和充耳不聞,向牢頭兒問道:‘這人的那些下人們都關在哪兒力…… 牢頭兒點頭哈腰地道:‘公公’這姓呂的是重要人證,方纔獨自關押于此,他的那此下人全都集中關押在一起兒,十二個人一間牢房,在普通監。公公這邊請……” 普通監裡,小小的牢房裡,十二個人一間牢房,本就擁擠不堪,牆角還放著一隻馬桶,雖然每天他們都有放風時間,利用這時間,也要輪番負責清洗馬桶,可是架不住使用的人多,牢房裡還是整天臭氣烘烘的。 這裡面大多是水手,司時他們也都是魁梧矯健的壯士,因為他們自己船上就備有武器,途中若是遇到海盜,就得拿起武器,邊打邊逃,所以個個都是極強壯的漢子。 在馬桶的對角,牆根最裏邊坐著一個白髮老者,最好的位置給了他,顯然在這牢房中他的地位是最高的。 事實也是如此,這位老管家生在呂家、長在呂家,已經侍候了呂家三代人,在這一代家主少年的時候,雷慕才就陪着家主闖蕩南洋做生意,在呂家,雷慕才絶對擁有一席之地,可不僅僅是一個下人那麼簡單。事實上,在呂宋玳瑁鎮上,雷家也擁有自己的商號、海船,已經接近於附庸呂氏的半獨立商號。 只不過這商號雖是雷慕才一手建立,卻交給了他的兒子打理,老雷一生為呂家打拚,深受呂氏器重,他能置辦自己的家業,創建自己的商號,也有呂氏家主的支持和幫助,老雷感恩圖報,這一輩子就打算報效了呂家了。 所以,論地位,在呂家他不及呂明之,但是在這些水手、武士們心裡,他的地位比呂明之還高,深受呂家所有子弟和成員的尊重。 **家前天放風的時俟,曾被一個獄卒悄悄拉到一邊。那個獄卒說出了他與他真正的交易對象何天陽之間的一此事情,這是只有打交道的雙方纔知道的事情,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後告訴了他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其實他此前就知道一點,因為家主曾經對他有過交待,只不過通過這個人,他知道的更詳細了。 **家何等老練,立即意識到大明內部可能出了問題,那位輔國公可能自己也有了麻煩口他受家主託付,帶了三公子出海,忠心耿耿的老雷自然是要不惜一切保得三公子回去的,他知道那個獄卒告訴他的一切,一定就是脫困的關鍵,因此牢牢記在了心裡。 老管家蜷縮在牆角,一邊養着神,一邊思量着這此事情,忽然,牢房裡安靜下來,老管家睜開眼,就見幾個獄卒走到牢房前,打開了牢門,往裏邊張望了一眼,喝道:“雷慕才,出來!” 雷慕才被帶到了一間清靜的牢房,牢房裡只有一個人,身穿曳撒,頭戴帽笠,靜靜地坐在一張囚床上。 有囚床的革身牢房都是關押身份比較高或者比較重要的犯人的地方,但這人顯然不是犯人。 他抬起頭,看著被帶到面前的犯人,淡淡一笑,說道:“你,和你家三少爺的命,都系在接下來我要問你的一句話上,你要認真回答了!” 雷慕才定一定神,謹慎地問道:“不知這位大人……要問什麼?” 眼前這人頜下無須,見多識廣的**家已經隱隱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他還需要更進一步地確認,才能說出自己知道的東西。 鄭和道:“輔國公予你們商船方便,做為代價,可曾委託你們代為尋找一個人?” 雷慕財目光閃動着,一雷欲言又止,有所顧慮的樣子,半晌才勉強答道:“有!老朽不知輔國公爺要找的人到底是誰,不過……他確曾委託我呂家家主,在呂宋代為注意尋找屍個近期來自中土的人。” 鄭和道:‘呂宋較我天朝雖小’卻也人。擱密,但此一語如何尋找力……” 雷慕財道:‘自然有肖像為憑。” 鄭和笑得更愉快了,緩緩說道:“聽說你是書僮出身,自幼服侍呂氏家主。 大戶人家的書僮,琴棋書畫皆有涉獵,想必粗淺此的肖像,你還畫得出來口我這裡有半幅畫,你若接得下去,便保住了你家少爺的性命!” 鄭和自袖中緩緩抽出一捲紙來,將它打開口天下間,認得皇帝長相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許多人做了一輩子官,都沒見過皇帝的模樣,可是若常常上朝面謁天顏的天子近臣,只看那鼻樑以上的半張臉,便可以認出,這幅畫上的人像正是朱允炊。 鄭和將肖像放在面前,又摸出一支炭筆壓在肖像上,靜靜地看著雷慕財。 一刻鐘後,鄭和帶著**家走出了刑部大牢的大門,對匆匆聞訊趕到的刑部侍郎李慶道:‘這人是重要證人’奉聖諭,我要把他帶走!訊審當日,完璧歸趙!”請大家支持,追!追!追上去! 第489章 開審 鄭和回到宮裡的時候,宮門已經快落鎖了。 這個時間,朱棣業已回了內宮,朱棣的妃嬪不多,鄭和到內司打聽了一下,知道皇上今晚還是宿在皇后那裡,便直接奔了坤寧宮。 坤寧宮裡,徐娘娘正給朱棣洗腳。雖煞徐後本就出身高貴,如今又貴為皇后,這此事不需要她去做。可是夫妻兩人感情甚篤,如今她雖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這一點依日不變,只要丈夫宿在她房裡,一定是由她侍奉丈夫洗漱更衣的。 朱棣一雙老寒腿,用熱水燙燙腳很舒服,徐後給丈夫擦乾雙腳,朱棣把腿縮回床上,蓋上了被子,宮女將水桶抬了下去,徐娘娘淨了手,回到床邊坐下,與丈夫絮絮低語,輕輕地聊着天。 這時,一名宮女悄悄進來,站在屏風邊上,輕聲地道:“皇上,鄭和公公求見!” “哦,三保四來了,叫他進來。” 徐後知道這個時辰鄭和求見必有要事,便向丈夭溫柔地一笑,說道:“別太累了自己,我去沐浴一下!” “好!” 朱棣答應一聲,徐後閃身出去,鄭和站在外殿,躬身送了娘娘離開,這才輕輕走進來。 朱棣睨了他一眼,問道:“如何……” 鄭和道:“回皇上,楊旭所言並無虛假。奴婢去天牢詢問人犯,瞞不得人的,已依皇上吩咐,將那人證單獨提出,保護了起來。” “並無虛假麼……” 朱糠倚在靠枕上,兩眼凝視着壁上的燭火,微微地有此出神。 鄭和靜靜地佇立着,候了半晌,才輕輕地道:‘皇上似乎很失望……” 揣測聖意,而且當面提出,也只有鄭和、狗兒這幾個一直追隨、侍候在朱棣身邊的親信才敢。 朱棣喟然道:“三保,雙嶼衛勾結僂寇,這是一件事:楊旭包庇海商、走私個利,這是另一件事。雖然這件事是因為那件事才暴露,可兩者之間,本無必然之關係。只是恰巧因為一件事,發現了另一件。” 鄭和靜靜地聽著,並不插嘴。 朱棣道:‘可是’偏偏有人,愣是把這兩件事,聯繫了起來,而且拿出了證據。如今證明楊旭那件事別有隱情,並非只如表象所見,那麼……另一件事,是不是也是虛假的呢?” 鄭和乖巧地道:“皇上,也許……”雙嶼衛私通僂寇這件事是真的,意外劫獲呂宋商船之後,有人自作聰明,強行把這件事與另一件事的當事人聯繫起來,以圖獲得更大利益。” 朱棣淡淡一笑,說道:“如果是這樣,那倒好辦了。如果不是呢?” 鄭和欠了欠身,沒有回答。 朱棣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問道:‘三保,你說,這天底下,聽到謊言最多的人,是誰力……” 鄭和明白他的意思,默然片刻,苦澀地答道:“回皇上,是皇上!” 朱棣苦笑,頜首道:“不錯,一個人身邊,若是充滿了謊言,他還能看到真相嗎還能做出正確的決斷麼叼……” 鄭和低聲道:‘皇上英明神武’睿智無雙……” 朱糠橫了他一眼,責備道:‘你也要對俺,加入說謊的隊伍麼?” 鄭和一欠身,又不敢說話了。 朱棣道:“英明神武、聰明睿智,那也得聽到正確的信息,才做得出正確的判斷。 俺不瞞你,本來,俺就沒有殺了楊旭的意思口不過,如果他真的貪污腐化一至于斯,苦頭,是少不了他的。官員,是為俺治理這天下的人,官員貪鄙,會把一切綱紀敗壞得蕩然無存。 可是,俺現在很怕,怕雙嶼衛勾結僂寇的事也是假的。俺,才剛剛坐了天下,這才短短半年多的時候,曾經追隨着俺東擋西殺、血染征袍的將士,就會腐化墮落到這種地步?謊報軍情推諉責任也就罷了,竟然還敢陷害司僚!雖然他們曾是海盜,可這……得有多大的膽聳,” 他沉默了一下,自言自語地道:“一個當了一輩子的兵、從來沒有花花腸子的人,在你面前說了一輩子實話,才只享了幾天榮華富貴,就在你面前說起假話來,而且說得有模有樣煞有介事,做得膽大包天毫無顧忌!三保,楊旭與俺有功,丘福與俺也有功,若是說到瞭解和信任,丘福追隨俺已經二十多年了,俺當煞更信任他此,可是如果他……”你說可不可怕?” 鄭和看了朱棣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奴婢相信,淇國公不管做了什麼,是想逃避責任,亦或是與輔國公有私怨,但是……他對皇上的忠心是沒有變的。何況,淇國公一直坐鎮京師,淅東真相如何……”如果說皇上會了矇蔽,淇國公又何嘗不能受了矇蔽呢?” 朱棣合上眼晴,輕輕地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皇帝不是直接負責審理案件的哭戲說看多了的人,總覺得皇帝親自調餾犯人,似乎再正常不過。可是實際上,無論古代現代,朝廷大員有如此重大嫌疑,未經司法審訊,最高統治者越過司法機構先行接見、詢問,都是非常犯忌諱的事兒。 皇帝的一舉一動,莫不為人所關注,甚至朝廷風向,都可以因為聖上之意而輕易扭轉,多少善於鑽營的官員都是揣摩着聖意做事,這麼萬眾矚目的一件大案,你在事前先去接見嫌疑犯,你想幹什麼?你想告訴大家什麼?”因為不好拂卻皇后的心意,擅自接見了楊旭,朱棣本來還有自己破壞法度而心生悔意,現在後怕之餘卻是萬分的慶幸。 如聾似啞,受人擺佈,是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能容忍的事。 打天下,他成功了:坐天下,他能不能成功呢力 朱棣心中下定了決心,如果證據確鑿,丘福陷身其中的話,那便斷不相饒。 淅東戰情所反應的問題已經從外延小說就來伸到了內,他必須把這種不好的苗頭扼殺掉,姑息則養奸! 想把他朱棣當傀儡,絶對不可以!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會司五軍都督府,在五軍都督府斷事廳審理雙嶼衛勾結僂寇一案以及輔國公授意雙嶼衛包庇外商海船走私個利一案了。 夏潯一案是因這一案衍生的案件,是附着于此的,可是又有一定的獨立性,兩件案子先審哪件、後審哪件,皇上沒有說明,總之,這筆爛賬一股腦兒丟給了他們,朱棣只問結果,不管過程! 如今的五軍都督府斷事官姓龍名飛,名是好名字,人也長得一表人才,只不過往那兒一坐,一點氣勢都沒有,看著不像訊案的主管,那氣勢,一個旁聽記錄的書記都比他沉穩有氣度。 沒辦法,他是主審,可五軍斷事官只是五品官,旁審的官兒個個都比他大,刑部尚書鄭賜、都察院左都禦使陳瑛,還有大理寺卿薛品。就連旁聽群眾都比他官大錦衣衛三品都指揮使紀綱。 最叫人如坐針氈的是,還有監審的,監審的是兩位皇子,大殿下朱高熾、二殿下朱高煦。 受審的官呢?許滸、王宇俠,也比他官大,輔國公楊旭那噸位,更叫他心驚肉跳的,這樣一雷陣容,誰能壓得住場子? 此刻,欲哭無淚的龍斷事官真想唱上一段“當官難……:王爺、侯爺官告官,偏要我這小官來審大官、審大官。他們本是管官的官,我這被管的官呀,怎能管哪管官的官勿官管官,官被管。管官、官管、官官管管、管管官官,叫我、叫我、叫我怎做官?我成了夾在石頭縫裡一癟官!” 龍飛戰戰兢兢地走上堂來,先向兩位皇子、諸位國公、尚書、禦使、都督大人們行了個禮,然後蹭到自己的主案後面,先不就坐,而是欠起身子,向兩位皇子陪笑問道:“大殿下,二殿下,您二位看……咱們今兒,是先審輔國公包庇走私案呢,還是雙嶼衛私通僂寇案?” “先審楊旭!” “先審許滸!” 朱高熾和朱高煦異口異聲,然後不約而司,對視一眼。 兩位皇子來之前,已經得到了他們的父皇朱棣市示,朱棣把楊旭暗中負責着飛龍秘諜,專司偵緝建文帝朱允蟻下落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兩位皇子這才知道楊旭還掌握著這樣一支力量,從事着這樣機密的任務。朱棣告訴他們,已然查明夏潯包庇外商走私的真相。 走私,不假!確有其事,但是在這包裝之下的真正目的,是利用呂宋當地大族的力量尋找建文帝下落,這是關乎國家安定的大事,因此,走私這等小事已經無所謂了。言外之意,楊旭受了冤枉,這人必須得保,不但得保,還得變着法兒保。 因為走私畢竟是犯了國法,朝廷可以為了實現更大的目的權宜從事,卻不能公開告知天下,為了達到更大的目的,我們這此立法、司法、執法的人就可以敗壞國法。所以,走私這個罪名也必須得抹去。 這樣,無形中,朱高熾就已經先占了上風。他當然希望先審楊旭,楊旭無罪,那麼鐵案如山的許滸案也就有了鬆動,與他更加有利。而朱高煦則希望先審許滸,既然楊旭扳不倒了,無論如何也得坐實了許滸之罪,這樣,自己仍日在保護自己力量的司時,重挫皇兄一系的力量。 兩位皇子意見相左,龍飛左右為難,忽一眼瞧見三位旁審,他立即有了主心骨似的,又陪笑問道:“那麼依三位大人之見,咱們今日是先審楊旭呢,還是先審許滸?” 第490章 第一回合:唱戲! 鄭賜捻着鬍鬚,慢條斯理地道:“輔國公位高權重,名冠朝野……此案甚為轟動,堪稱萬眾矚目。依本官看來,還是先審輔國公通番一案比較妥當,早些辨明真偽,可以迅速濾清流言,免生無謂的是非!” 陳瑛立即道:“尚書大人此言差矣,輔國公一案是因為許滸勾結倭寇案而被揭發,此案從時間上,發生於通倭案之後,且與通倭案有莫大關係,因此,先審明,通倭案”再審‘通番案’比較妥當。” 這兩人一個是朱高熾的人,一個是朱高煦的人,主公已經開戰了,自然搖旗吶喊,竭力奉迎。 陳瑛說罷,鄭賜立即搖頭道:“陳都禦使此言大謬,現在告舉的是輔國公受賄且包庇走私,並無任何證據表明輔國公與雙嶼衛通倭有關聯。故而,無需先審‘通倭案”若說在浙東一地之影響,固然是‘通僂案’重要,若放眼天下的話,那又是,通番案,重要了,大明國公是清是濁,事關國體,不是更加重要嗎,故而,當先審,通番案,。” 陳瑛瞟了大理寺卿薛品一言,問道:“那麼,薛大人以為,該先審哪樁案子呢?” 薛品是騎牆派,耳聽二人唇槍舌箭,正暗自慶幸自己沒事,不想陳瑛又把火燒到了他的身上,暗地裡已把陳瑛罵了個狗血噴頭,表面上還得正襟危坐、一派公允,故意思索一陣,說道:“兩樁案子,今日都是要審的,誰先誰後,無關緊要,先審後審,都是一樣的!” 陳瑛這人生性刻薄,偏要逼他表態,便道:“那總不能兩樁案子的人犯帶上來一起審吧。你我三人乃是旁審,兩位殿下既然各執己見……龍斷事又委決不下,你我三人便該有所表示才對!” 薛品這個恨吶,把心一橫,咬牙道:“既然如此,那麼本官以為,還是先審,通番案,吧!” 陳瑛素知薛品為人謹小慎微,比較老實,這才想擠兌擠兌他,讓他依着自己的意思走。孰料,再老實再膽怯的人,他位列九卿,豈能當着上上下下這麼多官員還有兩個皇子的面示怯於你?臉面他還是要的……結果弄巧成拙,薛品反站到了鄭賜一邊。 鄭賜馬上對龍斷事道:“好啦,三位旁審官已經做了決定,兩位大人同意先審輔國公,龍斷事,升堂吧!” 陳瑛還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龍飛也不是白痴,既然有人願意做主,還不得趕緊執行,繼續拖下去,讓他這小官兒坐蠟麼?龍飛馬上抓起驚堂木,高高一舉,輕輕落下,“啪”地一聲輕響,吩咐道:“升堂!” 第一案先審楊旭案,斷事堂上立即被帶進來一大幫人。 楊旭、呂明之及其管事、下人,太倉衛指揮紀文賀手下發現帳本的人員,以及從船上剿獲的貨物也拿了部分來充作證物,全都擺上堂來。 呂明之上得堂來,穩穩當當跪好,毫不慌張,甚至有點囂張。原因很簡單,楊旭包庇他們的商船屬實,但原因卻是因為一個機密任務,無法公開的任務。而此案已經朝野皆聞,斷無秘密處置的可能了,所以除了串供給他翻案,別無他法。因此呂明之事先已被秘授機宜,被人教給了他要怎麼說,他已經知道今日審訊有驚無險,自然毫不畏懼。 楊旭上了堂卻不跪下,連紀文賀那作人證的親兵都跪下了,他卻站在那裡。龍飛具當沒看見,咳嗽一聲道:“輔……楊旭,本官奉聖諭,審理……” “慢着!” 朱高熾突然說了話,龍飛立即住口,轉向朱高熾,把手一拱,笑容可掬地婁:“大殿下有何吩咐?” 朱高熾微笑道:“楊旭可已定了罪麼?” 龍飛詫然,忙陪笑道:“大殿下說笑了,下官這不是正在審麼,此案還未審明,楊旭自然就未定罪。” “哦!這麼說,他現在只是疑犯?” “是是,只是疑犯,尚未定案!” “既然如此,那楊旭現在就仍然是一等公爵,朝廷重臣。是否該賜個座兒呢。” 朱高熾轉向朱高煦,親切地笑道:“二弟,你以為如何?” 朱高煦本待辯駁,隨即卻笑了一聲,爽快地說道:“兄長說的是,楊旭既未定罪,便依然是國公的身份,理該有個座位。” 朱高煦嘴上說著,心裡卻在暗暗冷笑:“這事兒父皇已經發了話,你篤定要贏,自然猖狂。我也不與你理論,反正,搞出這樁事來,最主要的目的是保住我在五軍都督府的勢力,保住我在軍中的勢力!打壓楊旭,只是因為讓雙嶼衛頂了黑鍋,不得不下重手。我的本來目的已經達到,何須還在你贏定了的事情上糾纏,楊旭或許翻得了案,許滸鐵證如山,我倒要看他如何翻案!” 兩位皇子都點了頭,龍飛忙不迭道:“來人啊!快給輔國公搬個座兒來!” 堂下有人飛一般離去,倉促間卻從別的籤押房搬了一把大椅,夏潯大模大樣往上一坐,二郎腿一翹,老太爺一般,好不悠閒。 這等舉止,可有點藐視公堂了,龍飛還是裝着不見,咳嗽一聲,揚聲說道!”楊旭,今有太倉衛官兵,接管雙嶼島時,劫獲呂宋走私商船一艘,船主自言,乃是受了你的庇護,若所言屬實,便是,通番,大罪,現如今有人證、物證……” 他還沒有說完,呂明之一聲淒嚎,跪爬上前幾步,高聲嚷道:“冤枉!冤枉啊老爺!我們可是良民!是奉公守法的商船,是堂堂正正和大明做生意的商船吶!我們根本不認識什麼輔國公,也不是走私商船,我們好端端地行在海上,就被大明的水師抓來,屈打成招,硬逼我們承認是走私商船,又逼我們承認受了什麼輔國公庇護,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大老爺!” 這夥計生得神完氣足,吼得中氣十足,還真看不出來他是被人屈打成招的的,那太倉衛的官兵乃是紀文賀的心腹,他本來極為篤定,卻沒想到這個呂宋商人竟敢當堂翻案,不禁又驚又怒,跳上前道:“你胡說甚麼?明明是你自己招認的,現在竟敢不承認是受了輔國公的庇護?” 呂明之順着他的手指朝前一看,看到端坐椅上,翹起了二郎腿的夏潯,不禁茫然道:“他就是輔國公麼?我確實沒見過!” 陳瑛並不知道此案已經翻了盤,兩位皇子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被皇上召進宮去刮示的,在外人看來,只是讓兩位皇子監審前囑咐一番,叫他們秉公斷案,所以朱高煦還沒來得及把這事兒告訴陳瑛。不知真相的陳瑛還是挺賣力氣的,立即插嘴道:“大膽!公堂之上,豈可放肆!本官問你,你說自己是正經做生意的人,如今可已到了呂宋朝貢之期?” 陳瑛原是北平的官兒,受了朱棣的牽連,被建文帝給貶到廣西待了一陣子,對於番國朝貢貿易不甚瞭解,不過他知道許多國家都是有朝貢之期的,並不是你想來就來。比如與大明關係比較密切的朝鮮是一年三貢,琉球是兩年一貢,朱元璋比較討厭的日本人就是十年一貢了。 正因貢期如此之長,日本無法從正常渠道獲得足夠的大明商品,倭寇有重利可圖,這才有越來越多的人跑到中璛國沿海做亡命之徒,倭寇之患因此氾濫成災。陳瑛雖不知呂宋朝貢詳細規定,但這一下顯然是抓到點子上了,只要呂宋國的貢期不對,那這供詞便不攻自破了。 鄭賜從洪武朝時就是京官,對這方面的事兒卻比較瞭解,他皮笑肉不笑地對陳瑛道:“都禦使大人,呂宋對我大明敬慕欽服,非常恭馴,甚得太祖高皇帝歡喜,所以對呂宋的朝妾,規定的是,無定期,!” 陳瑛窒了一窒,忽又想起呂宋島的大概位置,不禁冷冷笑道:“這倒是下官孤陋寡聞了,受教。不過下官還想請教請教,呂宋國偏于南海,貢道會是杭州麼?” 鄭賜雖有心偏袒夏潯,這事卻不敢睜着眼說瞎話,便向呂明之問道:“導宋貢道應是福州,為何你們出現在東海?” 呂明之對答如流,立即說道:“不敢有瞞老爺,我們呂宋國的貢道確實是福州,可是因為倭人如今到處流竄,頻繁劫掠往福州去的海船,南海大盜陳祖義也趁機派海盜船北上,在福州一帶外海打劫商船,迫不得已,我們才繞道北上,誰想海盜和倭寇是避過去了,卻被官兵攔個正着,強指我等為匪!” 陳瑛驚疑不定,忽然又問:“既然你說是朝貢而來,可有勘合?” “有的!” 呂明之理直氣壯地扭頭喚道:“**家,將咱們的勘合給老爺們看看!” 朱高煦坐在這面,已經不忍卒睹了。審楊旭,根本就是一出表演,為楊旭洗刷清白的表演。朱高煦已經心知肚明,問題是的心腹還不知道,還在為了一場注定不可能的戰鬥竭盡全力,他這位主帥坐在上邊心裡真不是滋味兒。 可他這時又不能給陳瑛一個暗示,另一方面,他是聽審的,做為身份敏感的皇子,他又不能出面打圓場,三言兩語含糊過去,承認楊旭無罪,叫人別審了。所以,他只能在那看著陳瑛賣力地為他爭取。 **家連滾帶爬地衝到呂明之面前,當眾脫了鞋子,掀開鞋墊,從夾層裡抽出一個用油紙包包着的東西,一面打開,一面說道:“海上多海盜,這一船貨丟了,再跑一趟船,辛苦一些,損失也就輓回來了,可若是大明頒發給我們的勘合丟了,這生意就沒法做了,所以老朽只怕這勘合出事,視若珍寶,藏得甚是隱枝……” 他一面說,一面解開油紙包,從裏邊拿出一份勘合,抖抖索索地遞上去,旁邊那紀文賀的心腹小校眼睛都瞪圓了:“在島上拿下這群人的時候,已經把他們里奇外外搜查了個遍,送到刑部大牢之後,刑部的牢頭兒肯定還要全面搜檢一番,怎麼可能還給他留下這麼一份東西?真他娘的見了鬼了!” 第491章 入戲 奏摺呈上去了,龍飛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辨不出什麼真偽,又傳給了鄭賜,鄭賜、陳瑛和薛品三人仔仔細細辨認一番,拿不出什麼意見,又送給朱高熾和朱高煦兩位皇子。兩位皇子坐在那兒,勘合就放在桌上,兩人一眼都不看。 假的? 怎麼可能是假的! 大明朝廷頒給各國的勘合都是由禮部來製作的,眼前這份勘合,就是禮部奉聖諭連夜製作出來,並且由經驗最豐富的老匠人作舊的,看起來汗漬水漬磨折的痕跡俱有,真的像是二十多年前頒發的東西,東西已是真的不能再真,連年代上都無法看出破綻。 陳瑛有些奇怪,不明白朱高煦為什麼對楊旭的事似乎已興趣缺缺,不過眼下卻是不便詢問的。陳瑛思來想去,不肯就此罷休,又叫龍飛找了五軍都督府的照磨官來,辨認真假。 照磨司在任何一個衙門都有,實際上職能就相當於現在的辦公室,管理公案文牘和印鑒,自然也有專門的勘驗印鑒的人,當下找了照磨司裡經驗豐富的胥吏再度檢驗一番。 那老吏仔細檢查一番,對兩位皇子、三位旁審以及本司衙門的主審官作了一個羅圈揖,肯定地說道:“兩位殿下、諸位大人,依着小人多年勘驗印鑒的經驗,這份勘合是真的。如果兩位殿下和諸位大人不放心,可以請禮部的人來,這是他們發出的勘合,或可看出什每端倪。” 朱高熾坦然而坐,一言不發,朱高煦忍不住說道:“不用了,這麼多位大人都看過了,你也驗過,既無問題,應當不假!” 陳瑛不肯死心,狐疑地道:“就算這勘合是真的,你們當初為何不拿出來?” 呂明之一指那小校,理直氣壯地道:“他們如狼似虎地衝上我們的船,根本不容辯解,立指我等走私,草民看出其中蹊蹺,哪敢把勘合取出?要是被他們拋進大海,便再也無法洗刷冤屈了。” 陳瑛眼珠一轉,又陰陰地道:“那麼,他們不曾搜過你們的身麼?就算搜過,一進刑部大牢,依舊要再搜一遍,關進獄裡的犯人,甚麼也休想夾帶進去,這勘合怎麼可能還好端端地藏在你們身上?” 這話一說,刑部尚書鄭賜勃然變色,不悅道:“都禦使大人這是甚麼話?莫非疑心我刑部循私枉法麼?” 昨兒是有人進進出出的跑了刑部大牢好幾趟,可是那都是宮裡派來的人,皇上派來的人,鄭賜底氣十足,根本不怕這個糾察百官的陳瑛捅這個馬蜂窩。 陳瑛還要再說,朱高煦淡淡地道:“好了,既然證明這勘合是真的,繼續審下去就是了,兩位大人何必節外生枝!” 陳瑛心中更加奇怪,只得唯唯聽命。 紀文賀派來的那小校主要是做人證來了,因為那所謂的帳簿就是他搜出來的,當然,扣押呂宋商船的事他也在場,算是證人。可是現在只有證人,沒有證據了,呂宋商人全都改了。供,而且拿出了最有舁的證據:貨真價實的勘合。 至於他們為何出現在雙嶼,也有了有力的解釋,捎帶著還抽了五軍都督府一記大嘴巴子:因為你們剿匪不利,倭寇禍害福州去了,南洋的大盜陳祖義也跟着折騰,我們沒辦法,才轉道雙嶼。雙嶼已經是你大明的國土,駐紮有大明的軍隊,我們遠道而來,怎麼知道那兒湊巧發生了什麼事? 紀文賀那親兵雖然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可是能做到主將親兵,哪個不是心思機敏、善於察顏觀色的?一見情形不妙,在這件事上再糾察下去只有自討沒趣,他立即改了。”說雙嶼衛本是海盜出身,當時又已反了朝廷,他們控制雙嶼後,突見呂宋商船出現,自然就以為這是一般走私商船,畢竟雙嶼衛沒設市舶司嘛,出現外國商船就不正常。 當然,甚麼他們自稱托庇于輔國公楊旭一類的話兒,也被這小校推到不知哪個商船上的夥計想必聽說過輔國公的名字,故意抬出來恐嚇他們以致誤會了。不過這船上夥計是誰他自然不記得了。這樣含糊其辭的解釋本來根本通不過審訊,就算鄭賜、薛品乃至龍飛有意放水,眼裡不揉沙子的陳瑛也是不肯罷休的。 可是,令人驚訝的是,兩位本來只是旁聽的皇子居然不約而同承認了這小校的解釋。陳瑛就像一隻鋸嘴葫蘆,一肚子困惑倒不出來,中間找個出恭的藉口,陳瑛離開了公堂,朱高煦也趁機跟了出去,陳瑛這才知道,楊旭已經有皇上保駕,動不得了。 具體的原因,朱高煦沒法說,就算陳瑛是自己的心腹,可是事涉建文帝,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也沒必要向陳瑛解釋那麼多。所以朱高煦沒告訴他原因,只是告訴他:皇上力保楊旭,這個人已經動不得了,咱們也犯不着在他身上繼續糾纏,儘快結束此案,把通倭案定下來就成了。 陳瑛得了這個信兒,再返去公堂的時候,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變樣。”不過,他還是愁,他方纔愁的是:怎麼才能搞垮楊旭,現在愁的卻是怎樣才能保全楊旭。因為通番的罪名,雖然因為勘合的出現和呂姓商人的翻供可以取消了,可那帳本兒…… 那可是下面的人得了上面的授意,炮製出來的攻訐楊旭的道具,現在反而成了套在他們自己身上的枷鎖,眾目睽睽之下,怎麼證明這帳本兒也是假的? 實際上,這帳本兒是真是假,就連朱棣也不確定,他總不能因為楊旭的一面之辭,楊旭說不是就不是吧? 楊旭說那外國商人是協助他查找建文帝下落,故而他才與那外商一定的方便。突然驚覺自己最親信的人“”楊旭或丘福其中將有一個在欺騙自己的朱棣都放心不下,要派鄭和去獄中親自確認,以證實楊旭所言非虛。這帳本兒是真是假,他又豈能聽信楊旭一面之辭? 只不過,對於楊旭是否收受禮物,朱棣不大在乎。他在乎的是楊旭是否通番,是否利用國公的職權,私通諸多番國,與那些在該國有極大影響力的大商人交結往來,包庇走私,敢做到這一步,以後就敢幹出更多不法勾當。而僅僅是收禮的話…… 雙嶼衛是楊旭招安的,當初他朱棣還未得江山時,楊旭和這些海盜就有交情,自己的三個兒子就是那時利用了這些人才轉危為安,順利逃回北平的。此後,楊旭又曾為了雙嶼首領,與五軍都督府生了嫌隙,出於這些理由,雙嶼衛的人送楊旭幾件貴重禮物也沒甚麼。 朱棣絶不相信如果楊旭知道雙嶼衛私通倭寇的話,還會收了他們幾件禮物,就包庇這種萬死莫贖的大罪。因此,按照朱棣的心意,這收禮一事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罷,統統無所謂了,只要證明夏潯沒有通番,這件事兒就不算事兒,仍舊要把他保下來! 所以陳瑛也無法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了,甚至還得力保楊旭。 這時,問題就來了。 正如楊旭與紀綱在獄中下棋時所言,敵人大開大闔,只顧進攻,如今陷的太深,有些過河卒子已是有進無退,無法保金了。 要說那帳本是假的,才能把楊旭洗乾淨。帳本是假的,就證明有人有意搆陷,利用雙嶼衛通倭一事誣陷輔國公,那麼就得有人出來承擔這個責任。 這個人能是區區一個小校麼? 他們陷的太深,想要拔身防守時,已經來不及全身而退了,此時只能壯士解腕,以全大局! 一切,正按照夏潯的棋局部署,一步步推演着…… 夏潯的第一條罪名,也是最嚴重的一條罪名,此時已經洗清了。呂明之等一行人被宣佈當堂釋放,並發還了貨物,這些人連着他們雜七雜八的商品一搬出去,公堂上就清靜了許多,此時終於輪到坐在那兒的夏潯和紀文賀的親兵打擂台了。 方纔夏潯對於加諸於他的罪名根本不屑做一言反駁,“通番罪”從審理到結案,做為被告,他沒有一字一句的辯白,就那麼大剌剌地坐在那兒,直到罪名洗清,這等被告也算是空前絶後第一人了。 而龍斷事做為主審官,居然也是泥胎木塑似地坐在那兒,一直等到此罪審結,根本輪不到他說話,自始至終他坐在那兒就是一件擺設,如此主審,尋遍古今,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這樁案子審到這兒,算是創下了中國庭訊史上的兩個記錄:主審官一言未發,被告一言未發。 現在,一直靜靜地坐在那兒的夏潯終於需要直接面對主審官的詰問了。因為陳瑛、薛品、鄭賜都不願意與他直接對話。鄭賜是傾向他的,不願意審他;薛品是騎牆派,他還打算繼續騎牆;陳瑛則是已經清楚地知道,在這件事上已經不可能扳倒楊旭,如果被有心人揪住帳本的事兒不放,還有可能讓自己這一方大傷元氣,所以陳瑛現在只想攪渾水,想方纔審通番罪一樣,潦潦草草終結此案。 龍飛清了清嗓子,說道:“楊旭,本官奉聖諭,審理你收受私通倭寇的雙嶼衛指揮許滸餽贈的……” 夏潯放下二郎腿,二目炯炯,餌聲說道:“主審大人,我反對!” 這句話說罷,夏潯霍地站了起來。 接下來,他要為堂審創造第三個記錄:被告自己,審自己的案子! 第492章 作戲 “啊?” 龍飛怔住了,他沒見過一個被告居然會打斷主審官的話,要反對神馬的。他獃獃地看著夏潯,問道:“不知輔國公……要反對什麼?”一怔之下,他下意識地對夏潯這個嫌犯用上了敬語,自己還沒察覺。 夏潯穩穩地站在那兒,朗聲道:“主審官大人,各位陪審官大人、兩位皇子殿下,我們都清楚,雙嶼衛是否通僂,如今還未審結,罪名還未落實。主審官大人在這個時候,開口便說本國公‘收受‘私通僂寇的雙嶼衛指揮賄賂……”這不嫌太草率了嗎?” 鄭賜撚鬚微笑,朱高熾頻頻點頭,異口同聲道:“不錯,太草率了。” 龍飛臉上像開了染坊,紅一陣、白一陣、紫一陣、黑一陣的,天地良心,他只是習慣性的一句用語。 自古,朝廷司法都是習慣有罪推定的,你看那問案的官兒一升堂,把驚堂木一拍,動不動就說“大膽刁民,不動大刑,量你不招,來呀,大刑侍候!” 若是無罪,你憑什麼大刑侍候?這就是有罪推定了,不管你是不是有罪,我先打了再說。 問題是……夏潯不是刁民,所以他想較真兒,龍飛擺不出官威,他的官威早在到陣容如此龐大的陪審團和兩位皇子組成的監審團出場的時候,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 夏潯徐徐走動起來,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助着語氣,好象一位在給學生上課的夫子:“龍斷事,你方纔這一句話,犯了三個嚴重的錯誤!” 龍飛吃吃地道:“下官愚昧,請……國公指教!” 夏潯道:“第一,‘通僂案’尚未審結,許滸等人到底有罪亦或無罪,尚未蓋棺論定。這個時候,龍斷事作為主審,口口聲聲地說他們‘私通僂寇’如何如何,這不是未問案已定人之罪了麼?或許你這只是無心之語,可無心之語正是心底之話,我很擔心在接下來的審理中,你的立場和態度能否保持公正呀!” 龍斷事吱吱唔唔,滿面通紅,他只是習慣了這麼問案,說溜了嘴而已,這麼多官兒坐在這看著,他哪敢循私枉法,更不會屈打成招,哪曉得會被夏潯揪住這個小辮子…… 夏潯道:“第二,做為一名主審官,你在升堂審理本國公的未定罪名時,使用了本國公收受‘私通僂寇的’雙嶼衛指揮賄賂這樣一句話。私通僂寇,罪大惡極,你這樣說很容易會對各位陪審大人和聽審的兩位殿下產生一種不好的心理暗示,讓他們對我心生敵意,有可能影響接下來的正常審訊!” 可憐,龍斷事給他說得大汗淋漓,他一面擦汗,一面點頭,已經話都不出來了。 朱高煦微笑着端起茶杯,優雅地撥了撥茶葉,對面沉似水的朱高煦道:“二弟,喝茶!” 夏潯侃侃而談,伸出手指,說道:“第三,本官是收受禮物還是接受賄賂,現在還不能確定。送禮、收禮,人之常情。我們迎來送往,吃吃請請,尋常事也,未見得送禮就是行賄,收禮就是受賄。比如說,各位大人都宴請過同僚吧?互相贈送過墨寶字畫吧?這是雅事,能說是行賄受賄麼?行賄,有兩個重要特徵,如有其一不符,便不是行賄,而是送禮,這一點,必須要搞清楚!” 其實,一個疑犯,哪能在公堂上這般囂張,可是輪到夏潯這個怪胎,偏偏就可以。朱高熾和鄭賜偏袒他,這就不用說了,朱高煦和陳瑛已經知道他再怎麼囂張,今天也不能治他的罪,何必出來自討沒趣?這樣兩派人全都沒意見,騎在牆頭上的薛大人自然無所謂了。 結果,主審官龍飛龍斷事只能可憐兮兮地拱手道:“還請國公指教!” 夏潯諄諄善誘地道:“第一,送的必須是貴重的禮物,這個貴重,主要是對送禮的人來說的。送禮的人如果家財萬貫,他從自家池塘裡撈了兩尾鮮魚送給朋友,這分明就是交情,而非行賄。如果他送出一方價值連城的美玉,即便對他這等富有人家來說,也是極珍惜的東西,那麼如果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這就有行賄嫌疑。” “是是是,國公說的是!” “第二特徵,就是受禮的人,是否在接受禮物之後,回應以不正當的回報,以權謀私、惠之方便,或者為其不法行為大開方便之門,等等等等……”所以判斷是否是行賄,還要看送禮者是否從收禮者那裡得到了甚麼好處,而且是國法所不容的利益。” 龍飛臉上掛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拱乎道:“國公所言,一針見血,下官茅塞頓開,受教、受教了!” 這半天,夏潯一邊說,一邊走,龍飛沒敢坐著,就在公案後邊欠身站着,撅着屁股聽候教市,這算誰審誰啊? 堂下,很多本衙的閒人和其他衙門來辦差人的都靜悄悄地站在那兒看熱閙,這其中有淇國公丘福的人,成國公朱能的人,自然也有其他衙門關心此事的官員派來的人,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都是“恰巧辦事經過”,所以大家都是閒人。 其中就有一個少年公人,身穿一襲緊腰窄袖的青綢公服,頭戴一頂“六合一統帽……”也就是後來習慣所稱的瓜皮帽,喜眉笑眼,麗質盈盈,瞧著比一個美麗少女還要嬌俏三分,手中把玩着一柄不合節氣的摺扇,看嗄潯在那教訓龍斷事,兩隻眼睛都彎葳籲月牙兒。 這人除了小茗兒,還能是哪個。眼看著心上人威風八面,茗兒心裡可是歡喜得很、得意的很。 夏潯可不知道茗兒也在堂下,自打上堂,他就在那擺譜來着,這五軍都督府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地方,他也壓根沒尋思會有自家人混進來看他。 夏潯道:,恍如說,二殿下為答謝楊旭昔日助他逃離金陵之事,前段時日曾以兩名龜茲美人兒相贈,擱在尋常富伸人家,肯以對他們來說也是極其珍貴罕有的異域美人兒餽贈於人,那定然是有所求、有所圖了,可是對豪門大戶、貴冑公卿人家,互贈美妾俏婢,便是一樁尋常事,你能說二殿下是行賄麼?我又能予二殿下甚麼循私枉法之回報呢?” 龍斷事連忙道:“有理有理,此言有理。這等行為,就是送禮受禮,禮尚往來,而非行賄受賄了!” “聰明!” 夏潯向他翹了翹大拇指,又轉向恨得暗暗咬牙,臉上卻還掛着淺淺笑意的朱高煦欠了欠身,微笑道:“殿下贈於楊旭的那兩個金髮碧眼的異域美人兒,風姿嫵媚、知情識趣,楊旭樂在其中,回味無窮。呵呵,真是謝過殿下了。” 茗兒不併心了,撅起小嘴,暗哼一聲,酸溜溜地想:“樂在其中、回味無窮麼?” 她那兩根蔥白似的修長玉指摩挲着摺扇,便有了一種擰在夏潯腰間軟肉上的感覺。 陳瑛咳嗽一聲,說道:“輔國公,與本案無關的事,還是不要說了。” 夏潯笑了笑,轉向龍飛說道:“綜上所論論我有罪還是無罪,需要主審大人審過才知道,此時便以收受賄賂、而且是收受甚麼通僂亂法之人的賄賂為由開場,有失公允之道!” 龍斷事尷尬地道:“那麼,那麼……咳!本官奉上諭,審理輔國公楊旭是否曾經接受雙嶼衛指揮許滸所餽贈之貴重禮物,並因此以權謀私、惠以方便,回饋以不正當不合法之回報,為雙嶼衛指揮許滸不正當不合法之行為大開方便之門一案,原被告暨相應之物已俱呈堂上,現在開審!” 這又繞又長的一番話說完,龍斷事差點沒憋死,不過仔細一想,這麼說話當真是滴水不漏,不免又有點小小得意,龍斷事向兩位聽審的皇子、陪審的大人欠欠身,輕輕坐回椅上,說道:“任劍,太倉衛指揮紀文賀貼身侍衛,太倉衛奉洛宇都指揮所命接管雙嶼島,搜查雙嶼衛涉嫌通僂之證物時,便是你找到了這本記載有向輔國公楊旭送禮的帳本現在你把相關情形說……” 楊旭已坐回椅上,忽然又插嘴道:“主審大人,人似乎還沒齊吧?我這涉嫌受賄之人已經上堂,為何涉嫌行賄之人不見蹤影?” 龍斷事一愣,目光便轉向陳瑛,陳瑛清了清嗓子道:“是這樣,因為許滸是另一樁大綦之要犯,為防與有關人等串供,一直將他嚴密看管。此人犯案被捉,自忖必死,迄今不言不語,任你如何訊問,始終不發一言,於行賄……哦!于涉嫌行賄一事,自然也沒有隻言片語口供。 因此我們諸位主審、陪審官員商議一番,決定暫不提他上堂。 由於太倉衛在雙嶼島上搜出了賬本和部分證物,有此證據,許滸做為嫌犯一方,即便是上堂否認,也無法做為澄清此案的證據,因此,我們只就帳本真偽及相關證物來進行甄辨即可。 夏潯立即道:“也就是說,做為行賄一方,現在可以確定為已否認行賄、否認帳本及相關證物之真實了,是麼?” 陳瑛沉默片刻,勉強道:“可以這麼說。” 夏潯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公堂之上,含糊不得呀,都禦使大人!” 陳瑛心頭一股火騰地一下就衝了上來:“楊旭!若不是聖上已經下了密旨,我豈能輕饒了你!”想了想,終覺得已成定局的事犯不着跟他糾纏,當務之急是儘量減輕損失,斷腕就夠痛了,不要被他死死咬住,斷臂的話,那就元氣大傷了。 於是僵硬地點了下頭,道:“不錯,許滸否認行賄、否認相關證物為其所有!” “好!” 夏潯伸手一指書記,說道:“這段話,記平!” 夏潯說完扭頭瞟一眼太倉衛的任劍,笑吟吟地道:“該你了,說吧!”說著,他不經意地做了一個小動作,擠在人群裡看熱閙的一個公人立即轉身走了出去! 第493章 預熱 小人在雙嶼島上奉命搜查雙嶼衛指使許滸住處……” “從頭說起,來龍去脈要明明白白!” 任劍剛說了一句,夏潯便打斷了他的話。 任劍語氣一窒,可是見堂上幾位大人個個裝聾作啞,只好忍着氣道:“那天,我們紀大人突然接到洛大人的軍令,命我們……” “那天是哪天?把時間、地點,都清清楚楚!” 這口惡氣任劍又嚥了,仔細想了想,謹慎地答道:“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七,一大早,我們紀大人便接到洛大人送來的緊急軍令,說雙嶼衛勾結僂寇,襲擊觀海衛,令紀大人立即出兵,攻佔雙嶼島,斷敵後路。我們馬上啟程,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與二十八日凌晨趕到雙嶼。佔領了雙嶼島……” 夏潯又問:“島上兵馬多少,可曾反抗?” “呃……”島上兵馬不多,不過……不過雙嶼本是海盜窩子,男女老幼皆可為軍,駐兵雖少,其實島上可以參戰的人卻並不少……” “既然如此,你們傷亡幾何,用了多少時間才攻佔全島?” 現在的情形,似乎是變成夏潯審任斜了。 任劍的冷汗都下來了,因為他們事先完全沒料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公堂竟然由被告把持了。這樣一來,許多原本由五軍都督府把持審理下,可以毫無異議的證據就會被人反覆推敲,容易出現漏洞了。 其實這倒不是他們準備不充分,而是有些東西原本就經不得推敲,能否被查出,全在於查處的力度。比如後來軍隊腐敗之後,殺民冒功的事在邊軍中時有發生,如果真要查能查不出來麼?這麼大的案子,誰的乎腳能幹乾淨淨毫無破綻,就是執行命令的士兵,那麼多人也未必一條心吶,逐一訊問,還能查不出來?蓋因出於官官相護等各種原因,官吏們層層維護,於是,明睜眼露的事兒也休想查個明白了。 關鍵在於力度,力度到了,看似層層迷霧,其實不堪一擊。 比如明武宗正德皇帝的時候,浙江錢塘發生命案,死者身中五刀,刀刀致命,錢塘縣令斷定此人系自殺身亡。上報刑部後,刑部認為案理不通,駁回杭州府重審,杭州府再審,仍舊判定為自殺。 案卷被送到正德皇帝面前,朱厚照勃然大怒,拍案大罵:“豈有身中五刀自斃者?欲將聯比晉惠帝麼?”龍顏大怒,欽差大臣風風火火趕到杭州,三下五除二,案情大白,殺人兇手乃是錢塘縣令的妻侄,只因官官相護,就成了查不明白的案子,真要是上邊動了真格的,魑魅魎魎根本無所遁形。 夏潯此案也是如此,他們意外地捕獲了呂宋走私商船,有了這件大殺器,足以給夏潯塗上抹不去的污點,再加點甚麼罪,還怕他反了天去?尤其是此案在五軍都督府審理,他們是主場啊,到時候丘大都督坐鎮幕後,這案子怎麼審還不是他們一手庶天? 所以對於整樁事件,他們並沒有進行太細緻的推敲,也無法進行細緻的推敲,因為這個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真要編得過于細緻反而處處都是漏洞,與其如此,不如含糊一些,只要案子由他們的人審理,夏潯又先坐實了通番罪,虱子多了不怕咬,這受賄罪肯定能扣到他頭上。 誰知道“通番罪”這個殺手銅輕而易舉就被夏潯化解了,現在夏潯反客為主,居然擔當起了主審官的角色,而本該主導案件審理的官員們則一個個地作壁上觀,任由輔國公向他發難,任劍是真的被打懵了,倉促之間編出的謊話又豈能圓滿? 夏潯對他話中的漏洞一一記下,並不揭破,只是聽他繼續說:“因為我們清晨突然出現,島上守軍並未察覺,被我們先行攻了進去。島上的人見我朝廷水師軍威嚴整,大多心生恐懼,未做太多反抗,我們順利佔領了雙嶼島,然後洛大人就命我等搜索許滸住處,小人在他住處搜到一些東西,恰好小人識得些字,所以……” 任劍說到後來越來越流利,倒也繪聲繪色,挺像那麼回事兒。 等他說完,夏潯站起身來,彬彬有禮的,就像法庭上的皇家御用大律師似的,向兩位皇子、三位旁審以及龍斷事一欠身回身一個劍指點向任夕……”喝道:“你說謊!雙嶼島水情復朵,潛流暗礁無數,沒有熟悉雙嶼海域的人領着,或者由島上的人發燈號指引,根本無法悄然闖入,尤其是這麼龐大的一支艦隊!” “島上守軍因為當時正值黎明,大多都睏倦睡去了,所以……” “你說許滸去劫觀海衛了,既然他已決意反了朝廷,臨行之前,豈能對島上不做安排?他的兵會統統睡去,任由你們反覆試探水路,闖進島去?”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海盜就是海盜,軍紀渙散也哭帶可能的,首領不在,有所鬆懈有何不可?古往今來,多少奇襲成功的戰例,若是守軍個個警醒,焉有成功的戰例?” “哈哈,好一張利嘴,不愧是讀過書的!我來問你,洛宇戰報上說,二十六日半夜時分,許滸勾結僂寇襲擊觀海衛,天明時分打掃戰場,方纔發現是雙嶼衛反了朝廷。天明時分,已是二十七日凌晨,而你們是二十七日凌晨便接到了洛宇的命令奔赴雙嶼,急行軍一日一夜,于二十八日凌晨攻佔雙嶼島。” “太倉衛在哪?觀海衛在哪?中間多長路程,那邊剛剛查明許滸造反,你這裡立刻接令出兵,兩下里就算快馬急行,使了軍驛快人不換馬的法子傳訊,也得一日一夜功夫,莫非洛大人未卜先知,提前一天就派人趕赴太倉衛通知你們去奪雙嶼島了?” 任劍臉色大變,急忙否認道:“啊!是我記錯了,糊塗!糊塗!小人在軍中,平素實無需要每日記得什麼時日,之所以隱約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這才稍微記得,不想還是記錯了,我們接到將令的日子應該是二十八日,攻佔雙嶼是二十九日!” 朱高熾馬上扭頭,對自己身邊的人悄悄低語道:“速去查明,紀文賀哪一天攻佔雙嶼,此事關係重大,一會兒審許滸,有大用!” 手下人心領神會,立即躡腳退去。 陳瑛急了,“啪啪”地拍着桌案,說道:“楊旭,如今是朝廷審你是否受賄一案,許滸幾時襲擊觀海衛、太倉衛幾時攻佔雙嶼島,自有朝廷法司官員來審理,你如今還是一個嫌犯,就算不是嫌犯,你輔國公也無權越俎代瘡,請你只就你是否受賄一事進行辯駁!” 朱高煦也沉不住氣了,說道:“此事,確實無關你是否受賄,那帳本兒以及一干證物俱在,你可就此解釋一下,與你不相干的事,勿得置喙!” 夏潯自己的案子,他已經知道絶對不成問題,根本不及,方纔這番話,不過是給下一場官司打個底了,如今目的已達,也不糾纏,只笑一笑,向朱高煦拱手道:“二殿下說的是,那麼楊旭只就自己的案子來進行辯駁。首光被指為行賄一方的許滸,已是根本不承認曾經行賄的了。做為所謂的受賄一方,在下也是絶不承認自己曾經受賄的,那麼楊旭是否只要證明這帳簿有假,就能證明舉證不實呢?”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下,一時未敢接話。朱高熾和朱高煦是得了他父皇親**待的,自然無所顧忌,所以朱高熾泰然答道:“不錯,被指行賄者已然否認,被指受賄者也已否認,而舉證者的證據就是賬簿以及與其相對應的財物,如果你能證明賬簿有假,指證自然不成立!” “臣明白了!” 夏潯向朱高熾拱了一揖,一轉身,對龍斷事道:“請主審大人將賬簿取來,讓我一觀!” “這……”龍斷事不敢做主,左右看看。 夏潯笑道:“怎麼,眾目睽睽之下,又有兩位殿下在場,你還怕本國公毀了賬簿不成? 龍斷事見無人作主,只好硬着頭皮,結結巴巴地道:“來人,將賬簿取來,與國公一看!” 任劍心頭怦怦亂跳,已然發覺情形不妙,事態的發展似乎失控了,和大人事先對他的交待完全不符。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從他參與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隻過河卒子,有進無退,成則榮華富貴,敗則身首異處。 任劍能成為紀文賀親兵,除了為人機敏,有眼力件兒,當然也得是個悍不畏死的勇士,想通了這一點,他也就沉住了氣,他就不信,這輔國公有通天徹地之能,拿着一個賬本兒,也能找出破綻! 賬本會說話麼?笑話! 可這不是笑,帳本真的會說話! 這種事,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懂,軍中那些舞槍弄棒的漢子也不懂,但是不需要現代的專業人士,即便古代的公門高手、經驗豐富的訟師,也都知道一些這方面的常識。問題在於陷害一個國公,終究不是隨意張揚的事,所以此事是由軍系一乎包辦的,連陳瑛也不知詳情。 帳本到了夏潯手上,他只裝模作樣翻看兩頁,便往任劍面前一丟,大笑道:“如此破綻百出的東西,也敢拿來作證!” 夏潯對這已經注定結局的審問,已經失去興趣了,脫身已成定局,反咬這一口,能咬下多大的一口肉來才是他感興趣的事情。方纔只是熱身,他現在只想儘快結束這場閙劇,把那“通僂案”拖到幕前! 第494章 智鬥 “賬本兒,這賬本兒……” 任劍兩眼發直,無論如何難以想像,一個賬本兒居然真的會說出話,而且能說出這麼多話。 夏潯還在侃侃而談,說道:“這字跡拘謹了些,雖然有意放大,摹仿許滸粗獷的字型筆風,可是作做的痕跡依舊很重!許滸本人既然也否認這賬本的存在,那麼主審大人應該讓許滸寫一行字來,找個行家對比鑒別一下!當然,或許有人會說,萬一許滸故意變換筆體呢。 這也不難,本國公記得,當初許滸剛受招安時,曾來五軍都督府報備,籤押領印,他在這裡留過他的親筆字的。當日不知今日事,想來他無論是當初在五軍都督府裡簽名領印的時候,還是在雙嶼島上寫這勞什子賬本的時候,都不會未卜先知,變換筆體吧?” 其實那帳本上的字型完全就是依着許滸在五軍都督府的存檔筆體慕仿的,幾可亂真,並不像夏潯說的那樣什麼慕仿痕跡十分明顯,哪怕他明知道這上面記載的東西都是子虛烏有,確屬偽造,他也是辨不出真假的。可那有什麼關係,誰會跟他較這個真呢?是二皇子朱高煦、都禦使陳瑛,還是那一直當擺設的主審官龍飛? 勢在對方手裡的時候,受了冤屈的人有證據也翻不了天。勢在自己手裡的時候,就算是真的,也能把它說成假的。兵字兩隻手、官字兩張口,黑白都是人說的。 “還有這紙!” 夏潯又檢起了那本賬簿,高高舉在手中:“我們知道,咱大明產好紙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家。而這賬本的用紙,並不好。賬本用紙不好很正常,因為像這種賬本兒的確無需使用甚麼好紙,可是一般的紙張呢,那就有地域性了。 因為一般的紙張,大都出自于當地的小作坊,無需由外地購入。當地所產紙張呢,則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樹多的地方,多用樹木製紙,竹多的地方多用竹子製紙、有的地方用桑、有的地方用麻、有的地方就用稻草,所制的紙張也就各有差異。浙東沿海各地所用的普通紙張大多是由寧波李家生產的,是稻草紙。而這種紙,是青檀宣紙,用青檀樹皮製成的,青檀紙在浙東從未見銷售……” 夏潯舉着賬本,在公堂上緩緩走了一圈,慢慢地說道:“反倒是在我金陵城裡,無論官伸夫子、學府衙門,用的大多都是這種紙張!” 任劍好象見了鬼似的,聲音都打顫了,道:“鬼……這能證明甚每?那許滸也來過金陵,或許……或許買過幾刀紙帶回雙嶼島也未可知!” 他真不知道這位輔國公原來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連這都懂得?從一本賬簿上,他怎麼就能看出這麼多東西? 任劍只是一個小小校尉,雖是紀文賀親信,所知卻有限,他並不知道高層的種種爭鬥,也不知道這些事是誰在策撲、都策撲了些什麼,他只是奉命作證,可他知道,這帳本兒的確是他到了京城之後才得到的,輔國公的分析實有八九是真的。 夏潯道:“還有這墨,墨是油墨,而非松煙墨,據本國公所知,因為油墨書寫字墨潤有光,比較漂亮,所以京師人士,大多使用油墨。京城裡只有一個地方,因為需要書寫的東西較多,且寫出來的東西完全沒有保存價值,過後就沒了用處,所以必用較便宜的松煙墨,那就是……各級衙門專門傳抄朝廷邸報的抄報書手!” 夏潯這番話,在公堂上立即又引起一片騷動,夏潯目光微微一掃,看了看眾人神態各異的臉色,淡然笑道:“當然,依着這太倉衛小校所言,恐怕尖是許滸來京師時順道買回去的了,所以雖然令人起疑,依舊不能做為確鑿證據。不過……” 夏潯又去翻那賬簿,任劍心驚肉跳:“他又看出甚麼來了?” 其實這些專業知識夏潯當然不懂,不過對於證物真偽的分析,甄辨的角度和方向,這方面他卻是個行家,所以他只要指出方向,自然有人去給他查辦具體的資料,把這些有關字型、紙墨筆硯各個方面的姜異告訴他。而這些,僅僅是為了瓦解對方的意志。 瓦解他的意志、擾亂他的心神,真正足以將帳本這個至關重要的證物徹底推翻的有力證據才會拿出來。夏潯走到主審官案前,將那賬簿往桌上一放,說道:“主審大人請看看,這賬簿兒記載了多長時間的內容,給本國公送禮是甚麼時候,中間隔了多長的時候,再看看賬簿前面後面、裡面外面的紙張和墨跡,可有什麼變化?” 龍飛按照他的提示左看右看,不得其解,不禁求助似的看向夏潯。 夏潯道:“他們造假,倒也知道把這賬簿兒弄得舊一些,翻得爛一些。可惜有些東西他們沒有注意到,縱然注意到,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來改變,那就是空氣的濕度和歲月的侵蝕!雙嶼島是孤懸于海上的一處島嶼,空氣潮濕,尤甚于陸地,會對紙張和墨跡產生極大的影響。 你看這賬簿上下兩面的紙張與中間夾着的紙張有什麼不同?同一張紙的邊緣與中間部分的顏色有什麼不同?幾年前的賬目和現在的賬目的墨跡有什麼不同?” 龍飛的眼睛亮了,興奮地道:“我發現了,沒有不同!” 夏潯“啪”地打了個響指,笑道:“答對了!紙張會因為年代的久遠和水氣的浸潤而產生不同程度的變化、記載賬目的墨跡也會因為水氣浸潤時間的不同而逐漸瀰散,然而諸位大人看看,這本帳前前後後、里奇外外,在這個方面,可有任何不同?沒有!沒有即是偽證!偽證即是栽臟!” 夏潯慢慢轉過身,淡淡地道:“搆陷一等公爵,朝廷命官!這事,會是誰幹的呢?” 任劍已經無力辯駁了,夏潯先從紙張產地、墨的使用以及字型方面逐一發難,將他的情緒調動到了最緊張最高亢的階段,然後突然發出致命一擊,他腦子裡那根弦綳得太緊,斷了,此時意識一團混亂,根本想不出如何狡辯了。 任命臉色慘白,眸中一片絶望,腦海中只有一個轟鳴的聲音:“完了,完了,這回完了!” 朱高煦目光微冷,輕輕垂下眼瞼,抿了。已經放涼了的釅茶,眼皮久久不半抬起。 龍飛目瞪口獃:“原來案子還可以這樣審的?原來一些不言不動的死物,真的可以告訴人這麼多的秘密!”他是頭一回看見這樣審案子的。今天,雖然他只是一個貌似主角的小配角,可是親眼見證的這一切,對這個法司系統的官員產生了極大的觸動,許多年後,他成了大明有名的公門高手,破獲過許多奇案、要案。 “休庭”了。 這樁案子審了一個多時辰,基本上是夏潯一個人的獨角戲,可那些貌似悠閒的皇子、官員們哪個不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付這場官司?現在都有些疲勞了。再加上,午飯時間也快到了,總不能讓大家餓着肚子審案,於是,順理成章的,許滸的案子便壓到午後再審了。 這邊一退堂,大皇子朱高熾馬上興沖沖地進宮去了,他急着把整樁案子的審理經過源源本本彙報與父皇。而夏潯由於身份特殊,雖然龍斷事已然依照律法當場宣佈他無罪開釋,還是被鄭賜和薛品給請到了二堂,在那裡喝茶暫候。他這麼高的爵位,當初被捕是皇帝親自下的旨,如今雖然宣佈無罪,也得由皇上親自下一道旨意才成。 而朱高煦只一退堂,立即趕到了淇國公丘福署理公務的籤押房。皇上特旨必保楊旭這樣的消息,通過一個下人傳口訊兒是不妥當的,朱高煦已趁着出恭的機會去見了趟丘福,把這事告訴了他。丘福雖知這一番絶對整治不了楊旭,還是派了耳目在場旁聽,朱高煦還沒到,他已經知道了全部經過。 這樣一來,等朱高煦趕到倒無須多費唇舌了,兩人商量一番,一籌莫展,這時終於想起讀書人的好處來了,要論花花腸子,什麼人繞得過他們,朱高煦立即使人把陳瑛找來。陳瑛和紀綱正候在外面,兩人並未參與“扣黑鍋”的舉動,直到案發才知道朱高煦想利用這一案件打擊大殿下一派和搖擺不定的楊旭。 因為這種事干係實在重大,少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所以如非得已,哪怕是自己心腹,他們也不願讓更多人知道,眼下實在是計無所出,才把陳瑛找進來,紀綱未得傳喚,還得候在外面。陳瑛進了房內,朱高煦便把事情向他合盤托出,求問辦法。 陳瑛聽說飛龍秘諜並未解散納入錦衣衛,而是依舊獨立存在,不禁暗自吃驚,又聽說推功攬過找替死鬼竟是二殿下和丘福所為,不由頓足痛聲道:“殿下,殿下呀,此事你該先與臣商量才是,怎麼……怎麼閙到這般境地!” 朱高煦道:“事先說與你聽,又能如何?” 陳瑛道:“若由臣來設計,不說滴水不漏,也不致于如此漏洞百出!洛宇那戰報上只消改稱事先便有耳目探得消息,那麼許滸入觀海衛便可稱作是將計就計引他入彀,太倉衛的紀文賀提前知道消息,兵發雙嶼島,便也無懈可擊!” 朱高煦張口結舌半晌,頓足悔恨道:“着哇,只消改上這一筆,便毫無破綻了,洛宇這匹夫全無心機,只曉得動武,壞了本王的大事,如入”……如今怎麼辦才好?” 陳瑛雖然惱恨,可是自投靠朱高煦以來,一肚子壞水的他為了幫朱高煦招攬朝臣,給他出過不少損招,時至今日,朱高煦如果倒了,他也要跟着倒霉,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蜢蚱,無奈之下,還得打起精神幫他揩屁股。 陳瑛干的就是整人的差事,對這種事兒根本不用想就是一身的壞心眼,他思索片刻,便斷然說道:“殿下,這時間,是個極大的破綻,如果上頭沒有人盯着,以殿下您的身份,想要遮掩,就沒人敢追查。奈何現在皇上和大殿下都在盯着,就算有殿下您壓陣,也是無法搪塞了。只要有人去查,這是涉及成幹上萬人的事,絶無可能遮掩的。“ 朱高煦臉上掠過一抹狠色,說道:“既然如此,紀文賀是留不得了,否則本王必定引火燒身,除掉他,把事情都推抖他的身上。” 陳瑛苦笑道:“殿下,現在已經不是一個紀文賀的事了,紀文賀就算能擅自調兵攻佔雙嶼,那觀海衛之事又怎麼說?那可是洛宇一手安排。” 朱高煦吃驚地看著陳瑛道:“你……不是要本王連洛宇也殺了吧?他可是浙江都指揮使呀,一手大員,這……” 丘福吃驚地看向陳瑛,心道:“他娘的,連一省大員都殺了?他還真敢說,這讀書人比我這帶了一輩子兵的人都狠!” 陳瑛平靜地道:“如果沒有紀文賀栽臟楊旭的事情,那麼紀文賀是可以保下的,如今麼,他們兩個必須的死,除非。殿下有把握,他們肯背起全部責任,抄家滅族,也不供出淇國公來。” 朱高煦想都不想,馬上搖了搖頭,這案子性質太嚴重了,如果只是殺他們一人,或還有可能說服他們,反正都是一死,不如給家人掙下一份家當,抄家滅族之罪,他們兩個豈肯擔待。 朱高煦也是敢作敢當、殺伐立斷的主兒,便狠狠點頭道:“好,那就把他們兩個都幹掉!” 丘福擔心地道:“洛宇、紀文賀一軍將領,官職不低呀。尤其是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們已是關鍵人物,若驟然暴死,豈不令人生疑?” 陳瑛淡淡地道:“淇國公,令人生疑又如何?朝廷自有法度,皇上也不能不教而誅!沒有證據,誰奈我何?” “再說……”他又轉向朱高煦道:“殿下,許滸等人中計被抓之後,雙嶼島的盜眾必然恨洛宇、紀文賀等人入骨,所以咱們只要手段巧妙些,把洛宇調去雙嶼,權作視察,暗使心腹之人趁夜把他們兩個幹掉,就可以把這事兒推到雙嶼島的人身上,說他們是挾怨報復,趁夜行刺,這死無對證的事兒誰能查得明白?” 丘福聽了轉憂為喜,連聲道:“使得,使得,若是這麼做,倒是行得通。 都禦使真是殿下智囊,比那鬼士神差的賈詡也不遑稍讓,我的心腹蕭夢正在浙東,老夫這就派人去知會於他,密行其事!” 朱高煦不放心地囑咐道:“此番可再出不得差遲了,定要派出心腹可信之人,火速趕往浙東。” 丘福道:“殿下放心,老臣省得。” “且慢!” 陳瑛目光突然陰鷲起來,彷彿一頭禿鷹似的側頭思索片刻,緩緩說道:“不對勁兒,楊旭在公堂上刻意提起這件事,是給咱們提醒麼?恐怕……他就是為了讓咱們自亂陣腳,露出破綻!此等機密,無論是口信兒還是文書,一旦落到他的手中沁 朱高煦恍然大悟,又驚又怒地道:“好一個楊旭!他在公堂上嘻笑怒罵,打得竟是這般陰險主意!” 陳瑛陰陰笑道:“無妨!楊旭再精,他在官場上才消磨過幾年?哼!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豈能遂了他的心意!” 第495章 鐵索橫大江 朱高煦一派的人真的緊張起來。 夏潯現在已經套上了金光罩,刀槍不入了,不過他能脫險,對朱高煦打擊並不大。朱高煦的本來目的只在於保住自己的軍中勢力。 一切的誘因起於浙東剿匪不利,而淅東戰局是由丘福指揮的,丘福是五軍都督府大都督、淇國公、靖難功臣中武將序列三巨頭之一。靖難功臣中有三大巨頭,在武將中擁有崇高的地位,他們都有許許多多的部屬,在軍中擔任着各個級別的官職。 這三大巨頭是張玉、朱能、丘福,其他山頭比起這三個人差了不止一籌半籌,雖然不能忽略不計,卻也不是決定性的力量。而這三個人中,張玉已經戰死沙場,他的兒子張輔雖然襲了父爵,但是還沒有太大的威望,不足以對張玉派系的力量絶對控制,他現在得維護好本派系的大佬,只能守成,不能擴張。 剩下的就只有朱能和丘福,如今丘福已經被他爭取過來,這就是他爭天下的本錢,所以他絶不能讓浙東危機影響到丘福的地位,否則就等於削去了自己最大的一股力量。嫁禍雙嶼衛就是為此,而雙嶼衛背後站着楊旭,要拿雙嶼衛開刀,就不能不對楊旭動手。 這樣做倒不是他們斷定楊旭為了雙嶼衛一定敢與他們為敵,而是他們不敢冒這個險。軍事上的事,動輒涉及成千上萬的人,你想把事情做得滴水漏,叫人完全找不出破綻是不可能的。成功的關鍵是,背黑鍋的人在朝裡沒有強有力的人物支持,那麼他們縱有天大的委曲,也沒有能力把冤屈上達天聽。 所以,要拿雙嶼衛開刀,楊旭就必須得搞下去,至少在“通倭案”蓋棺論定前,讓楊旭喪失能夠干預的能力。 事情計劃“的非常好,卻因為三個意外而功虧一簣。這第一個意外,是意外給他們送上門的更有力證據:通番。 一俟發現這件事,他們如獲至寶,想都不想便把它也納入打擊楊旭的計劃“之中,結果怎麼也沒有想到,楊旭還有一個極機密的身份,執行着一項大明最高級別罅機密任務。結果“通番罪“不但不成立,反而助長了楊旭的氣焰,讓他在“受賄罪”這方面,也陡然強勢起來。 第二個意外,是他們沒有想到夏潯居然是個公門高手,比一個出身捕快巡檢世家的子弟經驗還要老到。那賬本兒可比後世整治別人的舉報信要有力的多,後世說“一封信八分錢至少噁心你半年……”,因為你說不清道不明,得讓人反反覆覆的調查核實,牽扯你絶大部分精力無暇他顧。可楊旭居然能敏鋭地發現這麼多問題,就憑賬本兒本身,就把賬本兒推翻了。 第三個意外,是在這兩個意外之上建立起來的,楊旭無罪了,就有能力干預案件的審理。更糟糕的是,他以前沒藉口,只能用迂迴的方式為雙嶼衛撐腰,可他現在牽扯其中了,而且又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他就可以以受害人的身份,堂再皇之地插手其中,打着還我公道的藉口,直接干預此事。 同時,楊旭掌握著飛龍秘諜,這表明他能動用的力量,不僅僅限于原本對他的估量,而且很可能他早就開始行動了,他現在手中掌握著多少有力證據,誰也不知道。這是一種絶大的威懾力,你不知道,才會恐懼,才會不憚于把事情考慮到最嚴重的地步。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就是如此了。 因此,陳瑛果斷作出了決定:“壁虎斷尾,棄卒保帥!” 只不過,丘福本來是要派心腹秘密趕赴淅東,老謀深算的陳瑛卻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楊旭在公堂上刻意提起“通倭案”的絶大漏洞的動機,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話趕話兒,與任劍辯駁時順嘴提到了這一點,可是陳瑛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安知楊旭不是故意打草驚蛇呢? 可陳瑛也不是易與之輩,他浸淫官場多少年?權謀術數、智略經驗,那是積年累月、一點一滴地積累沉澱下來的,這些經驗知識可不是看兩本權謀智略的書籍,或者坐在家裡一拍腦門就能擁有的。夏潯雖然頂着一個“穿越者”的稱號,卻不可能在這一點上無師自通,一步就超越這些宦場沉浮幾十年的老政客。 夏潯在公堂上刻意提起此事,確實是想打草驚蛇,迫他們自亂陣腳,以便捉到更多的證據。他動用的實際上不是飛龍,而是潛龍,潛龍的人早已把這五軍都督府盯得風雨不透,就等着他們派人趕赴淅東報信了。 而陳瑛像一隻狡猾警惕的狐狸,一俟嗅到其中危險的味道,立即給朱高煦又出了個主意:無需秘密派人,而是堂而皇之地派人去。五軍都督府正管着淅東軍事,這些日子因為調整剿倭部署再加上雙嶼衛通倭事件,每日來來往往的公函信書無數。大可以把他們的人夾雜在這些公人當中,公開趕赴浙東,事情擺到明面上,對方反而無從施展了。 朱高煦和丘福依計行事,立即找了心腹,囑咐明白,同時隨意找了一樁公務,安排了一些往浙東公幹的人員,把這心腹安插其中,一切準備停當,便抱著最後一綫希望等候升堂了。 如果這“通倭案”能定下來,便可高枕無憂了,雖然希望渺茫,可是但有一綫希望在,他們還是不願輕易自斬手足的。 這一中午,朱高煦、丘福、陳瑛等人好一通忙碌,匆匆準備,忙着應變 而夏潯則在二堂,和鄭賜、薛品談笑風生,悠然自若。 忽爾,有人走入,悄悄走到夏潯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夏潯微微一怔,輕笑道:“倒沉得住氣,呵呵,由他去吧!” 上午審訊結束,他就料定朱高煦那邊必有反應,但是對方居然沒有馬上做出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思。五軍都督府馬上就有一行人要往淅東公幹,這事兒他已經打聽到了,馬上便猜到對方要把私謀挾雜在這公事中進行,這樣一來他的確不便出手了。 對名正言順赴淅東公幹的軍務人員擄人搜身麼?他的特務還沒有那麼張狂,為了別人非法的事,自己再幹一件非法的事,這證據就算拿到了手,也無法公佈。何況,他原也沒指望憑這一件事,便能直搗敵人腹心,徹底瓦解對方全部的勢力甚至把朱高煦拉下馬,如果對方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全無還手之力那倒奇怪了。 他在公堂上故意先行說出雙嶼通僂案的最大疑點,本就是陰謀與陽謀並舉的一招。 如果對方上當,遣派密使趕赴浙東,那就實施抓捕,掌握五軍都督府直接參與搆陷雙嶼衛的第一手資料。如果對安不上當,對方還是得想辦法自剪羽翼,以絶後患。通過對手的手,削弱對手的實力,刀不染血,敵人自除,不戰而屈人之兵,何樂而不為? 這是鐵索大江,無避無逃的殺招。 眼看就到下午了,夏潯同鄭賜、薛品簡單地吃了些點心,喝着茶正靠時間,朱高熾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夏潯等人一見連忙起身相迎:“臣等見過大殿下!” 再一抬頭,瞧見朱高熾身旁還站着一人,夏潯不由一怔:“鄭公公?” 鄭和微微一笑,將手中黃綾金龍的捲軸輕輕一舉,說道:“皇上諭旨,楊旭接旨!” 夏潯一聽是諭旨,那就是令出中宮,未經內閣,不需要跪接的,忙退後一步,長揖到地,恭聲道:“臣,聽旨!” 鄭賜、薛品連着皇子朱高熾也都退到一邊,雙手拱揖靜立。 皇上這道中旨未經內閣潤色,依舊是朱棣慣常的風格,全是些。語,而且壓根就不是直接對夏潯說的語氣,而是朱棣對鄭和說的話,因為事情重大,不能只捎個口信兒過來,內書房就一字不落全抄在旨意上了:“你去跟楊旭說,既然無罪,着即釋放了吧。他既涉入通僂一案,叫他留下與兩位皇子一起聽審,你莫急着回來,一塊兒聽聽,回來告訴俺知道。” 這倒不是朱棣不客氣,他是皇帝,是君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需要對誰客氣?前些天璛朝鮮國王派使節來大明朝覲天子慕謁天顏,朱棣令人隨該國使節回訪的時候,旨意也是這麼下的:“此去朝鮮你跟國王說,有生得好的女子,選揀幾名將來。“ 夏潯領了旨,這才對鄭和笑道:“有勞公公!” 鄭和笑道:“國公受苦了,好在真相大白,皇上遣奴婢來聽審,就是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竟敢搆陷朝廷命官、一等公爵,總要還國公一個公道才是!” 鄭和對夏潯也很有好感,原因無他,因為夏潯對他很尊敬,一直很尊敬。鄭和現在只是朱棣身邊一個親信太監,太監的勢力現在並不大,鄭和也沒有後世那種名氣,論職位論地位,無論哪一方面,他在朝廷大臣方面根本排不上號。 官員們因為習慣性的對閹人的岐視,見了他即便客客氣氣的,也只是面子功夫,其實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甚至沒把他當成一個平等的人看待,鄭和豈能感覺不出?但是很奇怪,無論是當初楊旭沒落不名的時候,還是如今位居國公的時候,對他的尊敬始終是發自內心的,所以鄭和對夏潯何止心生親近,甚至有些感激。 兩下里正說著,主審官龍飛龍斷事親自來促請他們升堂了,龍斷事一進屋就不斷地點頭哈腰:“大殿下、輔國公、鄭大人、薛大人,*……還有這位鄭公公,時辰到了,咱們……該升堂啦!” 第496章 事將了 龍斷事升堂了。 兩旁軍士拄槍而立,眾人拱着朱高熾進來,大殿下先落了座,眾人才依着官階高低,從楊旭到鄭賜,再再薛品依次落座。 朱高煦和陳瑛還沒來,眾人坐下,茶水奉上,候得片刻,朱高煦和陳瑛才匆匆趕來。他們邁步進了大堂,剛要走向自己的位置,忽然便是一怔,覺得有點古怪。仔細一看,才發覺,位置有了變化,聽審的位置本來只有兩張書案,一左一右,分別屬於兩位皇子,接下來是三位旁審官的位置。 現在似乎旁審官的書案增加了,以致于主審、聽審、旁審,對整個公堂形成了一個半包圍的結構。朱高煦和陳瑛定睛再一看,不由吃了一驚。朱高煦指着楊煦,訝然道:“楊旭……為何還在堂上?” 這時坐在最外側的鄭和站了起來,向朱高煦謙和地一笑,說道:“因雙嶼衛通倭一案,與輔國公一案有了關聯,今輔國公陳冤得雪,皇上特許輔國公與兩位殿下一同聽審。奴婢受了皇上吩咐,也來瞧瞧,回去也好把此事的結果對皇上有個交待。” “啊,鄭公公也在?原鼻如此,那麼……鄭公公請坐吧!” 別人不知道,身為皇子,朱高煦可知道侍候在父皇身邊的這幾個太監如同父皇的親人一般,寵信非同一般,便向他頜首略作示意,語氣比較客氣。隨後,他那雙喜怒內藴絲毫不露的眼睛又看向夏潯,夏潯坐在那兒,微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非常和氣,就像平時見了他的樣子一樣。 朱高煦也笑了,又向夏潯點一點頭,舉步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他的神情、舉止無懈可擊,看起來非常的淡然,腰間的玉珮穩穩的,袍袂絲毫不蕩,但是夏潯的目光卻落在他的官鞋上,嘴角便向上一牽,似笑非笑。 黑緞面的厚底皂靴,靴底彈性非常好、穿著錚適,這是金陵“烏金堂”專供官員們的官靴,手工技藝一流,只這一雙靴子便得花銷四貫寶鈔。朱高煦每一腳踩到地面,那靴底兒都會深深地向下一沉,然後才恢復它的彈性。也不知朱高煦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把渾身的怒氣都壓在了腳下,沒有發泄出來。 夏潯淡淡一笑,攸一回眸,忽地看見朱高熾的目光也正瞟在弟弟的靴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 這個朱小胖,人皆稱道他寬厚仁義,他的寬厚仁義顯然與朱允墳那種假仁假義不同,卻又與傳統意義上的寬厚仁義也不同。似乎人們一說起寬厚仁義,就成了老實已交、缺心眼兒的代名詞,可這朱高熾顯然不是,他的脾性和胸襟或許很寬大,但是這個人絶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老實人。 皇家不出老實人,也出不了老實人。一個那樣的老實人不可能鎮守着以朝廷反叛的名義所組織起來的地方政府,而且治理北平、永平、真定等地一連四年,始終不出什麼紕漏,讓他老爹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衝鋒在前,征戰天下。 朱高煦和陳瑛落座,環顧堂上,此時公堂上的勢力對比明顯傾向到朱高熾一方了。 鄭和今天只帶了一雙眼睛、一雙耳朵來,只聽只看,不會表達什麼意見,但是在整個形勢已經對楊旭有利的情況下,他坐在這兒觀戰,已經等於是皇帝派到楊旭那邊的人了,他不需要拉偏架,只需往那兒一坐,就足以對任何想要弄虛作假的人形成足夠的震懾。 騎牆的薛大人坐在那兒,左顧右盼一番,心中便拿定了主意。 眼下這局勢,該倒向哪一邊,他還看不明白麼? “啪!” 受審的人不是國公,龍斷事也就有了底氣,這驚堂木拍得又脆又響。 “來啊,將人……將嫌犯許滸等人暨一干人證物證帶上堂來!” 夏潯那番教誨,他顯然是記住了,起碼當着夏潯的面,嫌犯就是嫌犯,他是不會再稱做人犯了。 許滸、王宇俠被帶上堂來。王宇俠枷鎖腳鐐一身,本來骨骼奇偉粗壯的一條大漢,神色竟十分的憔悴,顯然在獄裡被折磨的不輕。許滸就更慘了,他的雙眼和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臉色一片慘淡,一蓬雜亂的鬍子掩着他的臉,那張瘦臉已經看不出來是雙嶼島上糾糾勇武的第一條好漢了。 他們兩個在獄裡肯定要吃苦頭。 許滸中了槍,洛宇不能坐視這個重要人物死掉,只好找了郎中給他診治,不過也只限于當時的搶救和治療,此後無論是在醫藥還是飲食方面,就與一般的犯人無疑了。換句話說,他中彈之後當時沒死,洛宇就不能讓他死掉,但是恨不得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交到五軍都督府後,在刑部和五軍都督府共同予以看管的時候死掉。 戰場受傷,創傷難癒,生機漸絶,故而病死,這就與他羌關了。 可這許滸底子好,一直拖到今天還沒死,不過他現在真的是奄奄一息了,今天過完堂,如果官司輸了的話,他一定要死;如果贏了的話,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撐得過去。 夏潯看見兩人的情況,眼圈登時就紅了。通過潛龍秘諜的打探,他早就知道這兩人現在的情形,可是聽見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但他現在只能忍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許滸的冤案要翻,靠的是真憑實據,不是歇斯底里的咆哮。 同時,他還要隨時捕捉戰機,儘可能地予以對方更大的破壞。 這不是個人恩怨,而是兩股勢力之間的鬥爭,最好的報復手段,就是儘量破壞敵人的關係、人脈、削弱他們的勢力,把機會發揮到極致……所以……冷靜,一定要冷靜。 王宇俠冷冷地看著堂上的眾官員,那似冰般寒冷的目光深處,藏着火一般的憤怒,忽然,他看到夏潯也坐在上邊,先是愣了一愣,突然回過味兒來,搶步一前,雙膝跪倒,未曾說話,淚已長流:“國公,卑職冤枉、冤枉啊!” “王宇俠,本國公不是主審官!” 夏潯先是公事公辦地說了一句,然後目光向旁邊一掃,說道:“今日的主審官是五軍都督府斷事官龍大人,旁審是刑部尚書鄭大人、大理寺卿薛大人。你們這件案子,已然上達天聽,皇上對此案甚為重視,又派了大皇子、二皇子、本國公以及內監的鄭公公一同聽審,以確保此案審理,公正廉明!” 夏潯道:“所以,你儘管放心,起來,有什麼冤屈不平,只管對主審官訴說,是非功過,今日總要有個定論的!” 這話說的何等清楚,王宇俠雖未讀過書,這話裡的意思卻聽得出來,他在獄裡可不知道輔國公也有身陷囹圄,這才剛剛洗清罪名。他還以為今日這般豪華的陣容,全是輔國公為了替他們申訴冤屈才搞出來的,心中感激不盡,又叩一個頭,這才站起走到一邊。 許滸是被抬上來的,此時已氣若游絲,根本說不了話,只是他那堅強的意志在吊著他的命,他一定要親眼看到結果。這人顯然是沒辦法再審了,被告一方只好由王宇俠一人來進行申辯。而舉告一方這回則出場了三人,分別是觀海衛派來的一名百戶,洛宇的一名親兵,以及如今已成了搆陷國公嫌犯之一的太倉衛校尉任劍。 任劍是戴着枷鎖腳鐐上來的,這等情形看在那兩個軍官眼裡,登時便是一怔,神色便卒些慌亂起來。 案子開審了,洛宇提供的證據包括僂船的旗幟、倭人的屍體,以及這幾位做為這場戰爭始末見證人的將校。 案子一開審,兩下里便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陷入了膠着狀態。 依着這幾名軍校的說法,雙嶼衛勾結倭寇夜襲觀海衛,他們事先並不知情,直到觀海衛的水寨大營被突破他們才倉促應戰,直至天明時分打退敵兵清掃戰場時,他們才發現敵人竟是以雙嶼衛為主力,勾結了倭寇襲擊水軍大寨。 而王宇俠一方則堅持聲稱,他們是得到了洛宇的調令,趕赴太海衛聽候京中大員的刮示和調遣,可是問他們要洛宇的調令,他們又拿不出來。 這一點上確實是雙嶼衛的失誤了,他們原本只是一群海盜,投靠朝廷後也是完全由他們自己人來填充整個建制,對軍伍上的事情不甚瞭然,雖然他們的父輩也當過兵,而且島上一直儘量地按照兵法治島,卻也不會效仿軍隊,調動人馬時拿上什麼令箭調令。 所謂兵法治軍主要還是日常的刮練和出戰時的軍紀,海盜調動人馬,只消派個親信過去通知一聲:“二當家的,老大叫你馬上帶著咱們的人馬去大橫山,***楚米幫來搶地盤啦!”如此這般也就完了,所以,他們根本沒有那個覺悟,向洛宇派來的人索要調令。 一直以來,都是人家給他調令或令箭,他就收着,不給就算了,壓根沒意識到這是必需的東西。 不過,在這一點雖然對雙嶼衛大大地不利,可是方纔夏潯已經順。提起了案發時間上的蹊蹺,當時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龍斷事此刻焉能不再冉起。 龍斷事抖擻精神,緊緊盯着觀海衛那員百戶 “當晚是誰率先發現倭寇與雙嶼衛聯手襲營的?” “回稟大人,正是下官。“ “當時已是深夜,為何你在寨上?” “回大人,當夜正是下官當值!” “哦?你們既說倭寇與雙嶼衛聯手襲擊水寨,為何雙嶼衛的官兵被你們俘虜了四千多人,而倭寇卻僅僅兩三百人?如此懸殊,是何道理,且僂寇個個身死,無一活口?” “回大人,倭人為惡海疆,作惡多端,我水師官兵的父老鄉親都在當地,深受其害同,故而恨倭人入骨。我們並非沒有捉到活的倭寇,只是僂寇一旦活捉,立即就會被士卒們打死泄憤,待我們發覺這些都是重要人證,想要制止時,已經來不及了。 至于倭人人少,那是因為這股倭寇較之雙嶼衛的人馬本來就少,而且他們的船遠不及雙嶼衛的戰艦堅固,因此是雙嶼衛衝在前頭,倭寇見勢不妙逃脫得及時,所以擒獲者不多!” “好,你說那夜是你當值,那本官來問你,你當值前一晚是誰當值,你當值後一晚是誰當真,時間、名字,速速說來!” “回大人,下官當值前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晚是由王景略王百戶當值的;下官當值後一天是二十七日,當夜應該由鄭維鄭百戶當值!” “公堂之上,你可不得逛言!” “大人明鑒,下官所言,句句屬實!” 任劍一聽,心裡就一抽抽:“完了,完了,這小子也完了!這下子真的全完了!” 龍斷事哈哈大笑,快意不已。這是上午他當擺設的時候,從夏潯身上學來的問案技巧,如今一試果然奏效,一時間龍斷事頗有點自鳴得意。 上午他就注意到,輔國公質詢犯人,會說許多廢話。明明他不想知道的,偏要雜七雜八問上一堆,等到對方的思維快要跟上不了,根本無暇慮及其它的時候,輔國公才會突然問出自己真正想要知道的問題,對方這時已經答順了嘴,几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龍斷事現學現用,大獲成功。 這幾個證人從今天早晨被帶來,就分別候在不同的斷事堂候審房裡,一直到被提審以前,看管他們的人太多了,而且來自于大理寺、刑部、五軍都督府、都察院等不同的衙門,他們在那班房裡被困得風雨不透,他們之間固然是無法串供,外面也沒人有那本事傳些甚麼消息進去。 所以觀海衛的這位百戶官根本不知道上午的時候,太倉衛校尉任劍曾被輔國公楊旭質問得啞口無言的事情,此刻他的話再一次印證了任劍的話,龍斷事便把驚堂木一拍,又把夏潯上千那番質問的話說了一遍,這百戶一聽,登時如五雷轟頂,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龍斷事再審任劍,任劍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口咬死是他記錯了時間,太倉衛接到調令出海的時間不是二十七日,而是二十八日。無論你怎麼詢問,任劍死不改口,事情僵在這兒,看來只能使人飛馬去太倉衛調出他們存檔的軍令才能一辨真偽了。 朱高煦登時萌生了一綫希望,心道:“如果此幸暫且停審,或許來得及重新炮製一份軍令…… 他剛剛想到這兒,就聽外面一陣喧嘩,龍斷事大怒,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什麼人在堂下喧嘩!” 話音未落,一個人便大步走了進來,腳蹬皂底厚靴,身穿麒膦公服,頭上端端正正戴一頂羅絹黑漆額眉鑲玉的烏紗帽,龍斷事登時尷尬起來,吃吃地道:“啊!徐大都督!” 定國公徐景昌沒理他,只是向兩位皇子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臣徐景昌,見過大殿下、二殿下。臣今日到衙門裡來點卯,意外瞧見門口兒有人喊冤,一問之下,居然與今日所審的案子有關,所以就給帶過來了。“ 外邊忽啦啦擁進來一堆人,當先一個正是一直藏在夏潯家裡的李天痕! 第497章 潛龍的答卷 “這些都是什麼人?…… 陳瑛又不是白痴,一見湧進這麼多人,哪會相信他們都是什麼自己跑到五軍都督府鳴冤告狀的,五軍都督府在哪?就在皇宮正門外不遠處的禦道旁,這麼一群軍民渾雜,有老有少,其中還捆綁着幾個人的隊伍,沒有鎮得住的人帶著,有機會走到這兒來? 他馬上站起來,臉色一沉,大喝道:“大膽!這裡正在審理雙嶼衛通倭一案,何等莊嚴之地,是甚麼阿貓阿狗都可以往裏邊闖的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巧言欺騙徐大都督,混入五軍都督再,來人啊,把他們都轟出去!” “嗤!” 旁邊一聲輕笑,夏潯道:“陳都禦使,你好大的官威呀!這兒有大殿下、二殿下,有代表皇上來聽審的鄭公公,為的是甚麼,不就是要把這事兒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麼?既然有線索,就該聽,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雖然辛苦了些,可是為皇上當差,食朝廷俸祿,這不是份內之事麼?” “本王……” “不錯!叫他們留下,若是並非甚麼相關人證,而是蓄意搗亂,再將他們帶下懲處不遲。鄭公公,你說呢?” 朱高煦剛說了一句“本王”,朱小胖已搶先說話了。別看他動作慢,說話可不慢,鄭和笑眯眯的,根本看不出他有一身絶頂武功,慢條斯理地道:“這事兒,還是由主審大人決斷吧。奴婢奉皇上口諭,只管聽審,只想聽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結果,回奏皇上便是!” 龍斷事一聽哪還不明白他們的意思,連忙順坡下驢道:“爾等都是什麼人,報上名姓!” 朱高煦咬了咬牙又把話嚥下了肚子裡去。 徐景昌一壽,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這兒沒我甚麼事了,大殿下、二殿下,臣告井……” 夏潯站起身抱拳道:“定國公慢走!” 鄭賜、薛品等人也紛紛站起,徐景昌擺擺手,出去了。 堂上形勢頓時發生了變化,李天痕做為這群新證人的帶頭人,站到前頭,慷慨激昂地陳述起來。這廝就一海盜,說話沒甚條理,夏潯的人為了調教他可沒少下功夫如今總算派上了用場。據他自己所說,作為許滸將軍身邊的人,他是隨許將軍的主艦率先進入觀海衛水師大營的,前因後果一一述來,與王宇俠所言一般無二。如此這般,也不過就是亂軍這邊又多了個拒不認罪的將領根本無關大局。但他話風一轉,接下來的話就不然了。李天痕道:“許將軍一見中計,立即推末將下海,言道:……尋證據,報朝廷,求公道!”末將不敢抗命,只好利用極好的水性一路潛逃而去,到了次日清晨,逃離了觀海衛水師大營又碰上逃散的幾名雙嶼士兵,我們便換了民裝,躲藏起來。 我們到處打探消息,看到觀海衛把我們的兄弟和倭寇的人頭都砍下來,掛在高竿上示眾,真是心如刀割呀。我們知道,那洛宇、紀文賀等人既然陷害我們將軍,推卸剿倭失利的責任,必定是下了一番功夫。如果不能找到真憑實據,就救不了許將軍、王將軍可我們能找到什麼證據。 後來,我們的行蹤被到處抓捕我等潰兵的觀海衛官兵發現了他們一路追殺,我們倉惶逃跑時恰好遇到一夥上岸打劫的倭寇,我們趁機躲了起來,那官兵與倭寇碰個正着,兩下里廝打起來,便顧不得我等了。結果等他們兩敗俱傷,官兵退卻後,我們趁機衝出來,抓了幾名退走時落單的僂寇,就是這幾人了!” 李天痕一擺手,那幾個大漢就推上來幾個小鏗子,那幾個小矮子當真兇悍,已經落到這步田地仍舊哇啦哇啦罵個不停,李天痕一個大嘴巴子就扇過去,這手也大,差點蓋住那倭人一張臉,然後吼道:“你才八嘎!你全家都八嘎!你祖宗八代都八嘎!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老子就讓你切腹,要不然砍了你的俅俅,看你的天照大神還讓不讓你上天國!” 這威脅真比什麼都管用,那僂人果然不罵了,可他剛嘰哩呱啦幾聲,李天痕又一個大嘴巴子扇過去,罵道:“你姥姥的,說漢話,我知道你們這些王八羔子都會點漢話!” 那僂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這才把胸一挺,昂然道:“你們地,要問甚麼?” 李天痕道:“我觀海衛水師懸掛在竿頭的那些倭寇人頭,可有你們的夥伴?” 那倭人傲然道:“不錯,那是我們地人,我們地,在三山所地打劫,你們大明地軍隊,十倍地人馬,我們只好退走!可是,我們只死了很少地人,你們奈何不得我們!” 李天痕橫了一眼上坐的官員,故意又問道:“那竿頭懸掛的倭人,是在三山所被殺的?” 倭人道:“不錯,三山所地,很多明軍趕來,我們只好退卻,我們是主動地退卻!” 陳瑛按捺不住了,連忙說道:“人有相似,何況人死之後形貌會有所改變,尤其是經過石灰淹制,更加難以辨認,也未必就是在三山所移過來的僂人屍體。而且,今日審的就是雙嶼衛通倭之罪,雙嶼衛的潰兵拿幾個倭人來,所言所語何以為憑?焉知不是倭人為了保住對他們大有用處的雙嶼衛頭領,派幾個死士跑來扛罪?這種事卻也不是沒有可能。” 李天痕一聽大怒,罵道:“你這狗官!你放屁!你去抓幾個倭人讓他來替你頂罪試試!” 陳瑛拍案喝道:“大膽,你敢咆哮公堂,辱罵本官?來啊,先把他拖下去,重打四十軍挑……” 夏潯慢悠悠地道:“慢着!陳大人,這四十軍棍下去,恐怕人就打死了。依我看,不如這四十軍棍暫且寄下把這案子審完了再處置如何?畢竟……皇上在意的事兒才重要,你說是不是?” 陳瑛恚怒不已,可是夏潯抬出了皇上面前又有兩位皇子和皇上身邊一個太監,他還真不敢放肆,只得咬牙坐了下去。 龍斷事便道:“你叫什麼來着?是許滸身邊一個百戶是吧?你所才異言以及所擒的人證,我們會做為一條重要證據以佐參詳。 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其他證據,如果沒有,暫且退到一邊!” 李天痕忙道:“大人,我們還有人證!” “哦?快把人證喚來!。 這一說,朱高煦和陳瑛又緊張起來。 李天痕馬上轉身,親自扶着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兒走上前來,後邊陸續又扶上幾個人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龍斷事奇道!”這都是些什麼人?” 李天痕正色道:“這都是人證,有太倉衛的附近的百姓、有觀海衛附近的百姓,也有雙嶼島上的百姓。” 李天痕說完,放開那老頭兒,向他長長一揖,懇切地道:“商老伯堂上的都是朝廷裡的大人,請您把您聽到的看到的事兒,都告訴各位夫人,就沒事兒了。” 龍斷事咳嗽一聲,向那老頭兒問道:“這位老者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你知道些什麼,可以告訴本官!” 老頭兒有些耳背,攏着耳朵仔細聽著聽完了點點頭,顫巍巍地道:“老朽是……太倉山下的百姓,就在太倉衛軍營邊兒的山坡上住……六 這住在太倉衛附近的老者,再加上觀海衛、雙嶼島三方的百姓分別講述了他們所聞所見,太倉衛的百姓是二十七日凌晨,看到太倉衛傾巢出動,大批戰艦駛離水寨直趨大海的,這老者只是一個代表,那附近的百姓親眼見到這一幕的並不在少數。 而觀海衛附近的百姓,也講述了他們聽到觀海衛水寨大營內殺聲震天的情形和發生的時間那就是二十六日夜裡至二十七日凌晨,觀海衛的百姓所講述的自然就是太倉衛水師官兵出現在雙嶼島上的時間。 夏潯根本不需要費盡周折去找無窮無盡的證據。既然對方露出了一個破綻,那麼只要集中全力進攻這一個破綻用最詳實、最有力的證據,以此為突破口,進而就可以推翻整個案子。 一拳可以擊倒別人,就無需耗費兩拳,這又不是表演賽。夏潯找的破綻就是時間,所有的證據都圍繞着這個時間。不過,說來簡單,真要蒐集這些證據,何其難也!擺到公堂上時,似乎只是平平凡凡的證人,普普通通的幾個證物,孰不知潛龍耗費了多大的力量。 他們知道那倭寇不是死於觀海衛,就動用了一切關係、人脈,打聽附近所有衛所在案發前幾天內,可曾與僂寇發生激戰,確定了地方之後,又得想辦法打探那些倭人的下落,為了找到那些倭人的同夥,夏潯甚至動用了當年潛伏在當地的錦衣秘諜,讓他們協助,費盡周折才抓住幾個為僂人做奸細的百姓,從他們口中盤問出倭人下落。 接下來就是最難的三步了,得抓幾個活的僂人回來。楊旭只能動用特務,而無法動用軍隊,沒有戰艦、沒有軍隊,怎麼可能實施抓捕活的僂寇的任務。 本來夏潯的人都打算放棄這個證據,另尋其他途徑了,幸好這時他們得到了任聚鷹的消息。任聚鷹是押後陣的,一見對方要使一記“鐵閘門”把自己的隊伍全關進水寨,只得率領後陣幾艘戰艦殺出重圍,逃離了現場。 得到這個消息後,潛龍秘諜又趕赴羊角山找到蘇穎,通過蘇穎聯繫到正招兵買馬、網羅各種小海盜團夥,準備跟朝廷決一死戰的任聚鷹。任聚鷹聽說可以把大當家的和老三活着救出來,自然聽命行事,費盡周折,才拿到了人證。 而這幾個衛所附近的百姓,除了雙嶼衛的人,其他的誰肯乖乖給他們當證人?尋常百姓人家,就是自己家有了事情一般都是私下解決的,打死不見官在很多地方已經成了一種傳統。 要說服這些人更難,打不得、罵不得,若是逼着他們來,一旦上了堂翻供,豈不弄巧成拙?這時就得用財帛來動人心了,許了他們無數的好處,甚至露出一定的實力,保證事後助他全家喬居別處,這才從觀海衛和太倉衛附近找到了幾個願意作證的人。 住在軍營旁的人,大多都是苦哈哈,又有幾個禁得起金錢的誘惑呢? 聽了這些人證的話、又見那幾個倭寇還杵在那兒,龍斷事嘆了口氣,對眾聽審、陪審的王侯公卿、各位大人們道:“根據許滸部將李天痕所提供的證據,卑職以為,雙嶼島通僂一案疑寰重重,原來用以舉告雙嶼衛通倭的證據已嫌不足,依下官看來,應將相關人等全部收監,先將審理情況上奏皇上,再行調查。“ 朱高煦眼見大勢已去,已然悄悄暗示心腹去通知丘福,立即開始“斷**動”,他正想拖延時間呢,一聽這話正中下懷,連忙說道:“本王贊成。此案重大,且疑霧重重,為求慎重起見,不妨擇日再審!” 朱高熾問道:“龍斷事想再調查些什麼呢?” 龍飛拱手道:“大殿下,臣以為,應該先行調查,確定這些倭人和證人的身份確實無誤,同時請旨把洛宇、紀文賀等涉案將領調回京來接受調查,同時還要派人去淅東,對涉案各衛的官兵進行一番詢查取證!拿到更加確鑿的證據之後,再行審理此案比較妥當!” 夏潯微笑道:“此人為了找出證據拯救本衛主將,不惜跋山涉水,費盡這許多心機,可見粗中有細,是個做事極縝密的人,或許他還有其它證據,可以一舉定乾坤也說不定,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必讓皇上久等了!” 李天痕立即道:“不錯!末將還有物證!” 他往懷裡一掏,摸出一件物事,高高舉過頭頂向前走去,離着幾位主審、陪審和旁聽的貴人還有六七步距離,侍衛怕他暴起傷人,已然攔在前頭,從他手中接過那本簿簿的東西,返身交給了龍斷事。 龍斷事翻開後看了看,又輕輕合上,長長嘆息一聲道:“兩位殿下、各位大人、鄭公公,下官以為,有關雙嶼衛通僂一案,可以就此審結了!” “哦?” “下官以為,雙嶼衛將士當判無罪!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本堂有權處置的事了,還請兩位殿下和鄭公公回稟皇上,請皇上決斷!” 陳瑛按捺不住,蹭地一下站起身,說道:“甚麼證據,拿來我看!” 龍斷事將那件物事一遞,軍士轉呈陳瑛,陳瑛一看,雙膝一軟,便也緩緩坐回椅上,這李天痕呈上的,正是洛宇向太倉衛調兵的手令! 夏潯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冷笑:“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第498章 臣為陛下堵 雙嶼通倭案同樣是皇帝正在關注的案件,五軍都督府審畢,照例理向皇上稟奏,再由皇上做最終宣佈。司法獨立,我們迄今仍在努力當中,皇權年代,這很正常。 可許滸的模樣恐怕是拖不了那麼久了,這時候,朱高熾挺身站了出來,當場決定先把許滸放出去進行妥善治療,皇上那邊由他去交待,於是許滸被馬上釋放,延請京師名醫進行治療去了。朱高熾看似柔弱,實則綿裡藏針,這種時候要是沒點擔待,那就真不是個值得匡扶的人了。 隨後,夏潯便與朱高熾、朱高煦兩位皇子以及鄭和趕回了皇宮。 戰鬥結束了麼? 沒有!這場戰斗的結束,只是另一場戰斗的開始,夏潯也想慰問一下許滸的傷情,但他現在抽不開身。 替許滸等人洗清罪名只是自保成功,要反擊,他是主將。 謹身殿裡,丘福已經先到一步了。 丘福免冠伏地,一頭花白的頭髮,連連叩首,痛不欲生地道:“皇上!皇上!臣驚聞真相,真如五雷轟頂!萬萬沒想到,洛宇等人憚于軍紀,為了推卸責任,竟然陷害同僚,幹出這等轟動朝野的大事。老臣禦下不嚴,竟然被他矇蔽,險釀千古弄冤!” 他跪爬幾步,伏在朱棣面前,老淚縱橫地道:“皇上,老臣追隨皇上多年,萬萬沒想到老了老了,人也糊途了,竟爾被此等小人所矇蔽。老臣不甘心吶!老臣求皇上賜一道聖旨,臣要親往淅東,將這一干行奸搆陷的軍中敗類統統治以軍法,再回京接受皇上治罪皇上……” 朱棣陰沉着臉色道:“洛宇等人誣陷同僚,逃避剿匪失利之責,你……當真一點不知?” “老臣不知老臣真的不知道啊!” 丘福道:“皇上,臣本不鰼水戰,又小視了倭寇的戰力前番做戰失利後,受到皇上責備,老臣惶恐萬分,回去後立即召集擅鰼水戰和熟悉僂寇的將領,重新制訂了剿匪之策,着浙東諸衛全力以赴,務必予倭寇以重創。也是老臣急於輓回頽勢,為邀皇上歡心,左一道將令、右一道將令,逼迫得急了些萬萬沒想到那洛宇拿倭寇沒辦法,竟然喪心病狂,誣陷自己人來交差!” 丘福急道:“皇上,這些公函往來,五軍都督府都有存檔,皇上若是不信盡可使人來查!” 朱棣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並沒有立即回答。這時,木恩在殿門口稟道:“皇上,大殿下、二殿下、輔國公和鄭公公到了。” “傳!” 朱棣說罷,又看了丘福一眼,斥道:“偏殿裡候着!” “是是是,老臣遵旨!”丘福連忙叩一個頭,爬起來匆匆退了出去。 朱高熾、朱高煦、楊旭和鄭和到了禦前,由鄭和把今日審理的經過向朱棣複述了一遍等鄭和說完,早已按捺不住的朱高煦便衝上一步,憤憤不平地道:“父皇!兒臣真沒想到,那浙東水師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幹出這等敗壞朝綱的醜事,這些混帳東西統統該殺! 父皇,我大明軍隊還從來不曾發生過搆陷同僚,冒功請賞的醜事,兒臣以為,父皇對此事應該嚴厲處置相關人等一個不饒!法若雷霆,方顯朝廷公正!就算是淇國公丘福淅東戰事一直由他主持,出了這種事他也難辭其咎,此番也該予以嚴懲!” 朱棣瞟了他一眼,又看看朱高熾,問道:“高熾,你對此事怎麼看?” 朱高熾連忙欠着身子,恭謹地道:“父皇,兒臣以為,雙嶼通倭案已然審得真相大白,雙嶼衛確屬冤屈。如此一來,則必定有人勾結搆陷,洛宇、紀文賀兩個恐怕是難脫罪責。不過,這樁案子,涉及重多,若只是這兩個人的話,未必做得成這件大事。沿海諸衛之中,必定還有人與之勾結,所以倒不急着將洛宇、紀文賀正法,應當委派專員,審理此案,將涉案的軍中敗類,一網打淨,還我大軍將士一個朗朗乾坤。至于二弟建議對淇國公丘福亦予嚴懲,兒臣不甚贊成。” 朱棣雙眉一挑,有些詫異地道:“哦?你不讚成?” 朱高熾道:“是,兒臣以為,東海倭寇橫行,為禍甚烈,丘老將軍年事已高,仍能主動請纓求戰,這是因為對父皇忠心耿耿!淅東戰事不利,丘老將軍負有指揮之責,但洛宇、紀文賀等人對倭作戰不能取勝,竟爾喪心病狂,搆陷同僚,此事丘老將軍知不知情? 依兒臣看來,丘老將軍靖難功臣,功勛卓著,此事他未必知情。如果查處結果,丘老將軍確是受人矇蔽,那麼父皇治他禦下不嚴、識人不明之罪,那是名正言順。然而,若倉促以搆陷同僚通倭一案為由嚴懲丘老將軍,則有失公允。 傳揚開去,不知就裡者還以為咱大明國公、軍中統帥,竟也參與此案,為了推卸責任,污陷部屬,指軍為匪。如此一來,與我軍心士氣必定大為不利,今後作戰,諸軍將士但求無過、只求自保,誰還敢奮勇向前,爭先殺敵呢?所以,兒臣以為不妥!” 朱棣聽了面上毫無表情,轉過身去時,眸中才掠過一絲厭惡。 他討厭大兒子,這也是一個原因。 想說什麼不直接說,總要轉彎抹腳,說的冠冕堂皇,其實還是為了那個目的。想要窮追不捨,偏還扭扭捏捏,他不喜歡這種陰鷲的性格,他還是喜歡二兒子多一些,高煦的性格比較像他,敢說敢幹,有氣魄,而大兒子……跟讀書人學了一肚子彎彎繞。 哼!老子看著你長大的,別人不瞭解你,老子還不知道!” “可這二兒子……” 朱棣又掃了眼正做義憤填膺狀的朱高煦。從他已經掌握的情況看,他敢斷定,浙東水師搆陷同僚一事即便丘福和二兒子朱高煦事先並不知情,事後必定也是推波助瀾,至少楊旭被牽連之中他們一定是幕後黑手。洛宇等人可以為了推卸戰事不力之罪而栽臟雙嶼衛,但是他們那一層面的人,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去攀扯楊旭這一層次的人。 可這件事已經含糊過去了,他實在無法繼續追究下去了,至少……不能明着追究下去了。 兩個國公互相廝咬,皇子也牽扯其中,很卒趣麼?新朝初立,那些歸附的舊臣都是慣會見風使舵的,他的執政基礎依舊是靖難功臣系。朱棣並不知道這幕後還有一隻小黑屋的黑手在推動,但是他卻很清楚,現在他的根基,仍舊依靠靖難功臣建文舊臣的歸化還需要時間。 而靖難功臣主要就是武將,武將中的元帥級人物只有三個,張玉、已經戰死,只剩下朱能和丘福,這時再把丘福砍掉,那是自斷臂膀。何況這裏邊還有他的二兒子摻和着,一旦追究到丘福這一層次,高熾那一邊的人決對不會放過機會,繼而就會牽連到高煦。 雖然他現在對老二很失望,但他更不喜歡老大,他矚意的儲君,依舊是朱高煦。 查,還是不查? 要不要一查到底? 如果丘福真的是陷害雙嶼衛的幕後主謀之一,丘福可不比楊旭呀。楊旭在朝中的勢力很單薄丘福卻是樹大根深。這麼多年來,不知帶出了多少他那一派的部將親信,如今這些人都是鎮守一方的帶兵將領。 丘福倒了不要緊,問題是在他成為二兒子最有力的擁戴者時垮台,大兒子一派的人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打壓丘福遺留下的人脈,而這些人都是靖難功臣一系的人,反倒是大兒子那一派的人,几乎全是建文舊臣。朱棣越想越不安,建文帝朱允炆還沒有找到,如果真的有人利用爭嫡借助他的力量打垮他的力量,朱允炆再突然冒出頭來那時候…… 朱棣對他一向喜愛的二兒子朱高煦依舊抱有幻想,朱高煦身體強壯功勛也在,在靖難期間戰功赫赫,三個兒子裡面,只有他在靖難功臣系中,擁有極高的聲望,立他為儲君,是最合適不過的,這不但稱了自己的心意,也能讓靖難功臣的隊伍始終保持穩定,反如…… 朱棣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現在考慮的不是栽臟案這件事情本身,他是站在一個統治者的層面上,從立儲和朝政的穩定方面考慮的。 可是如果丘福等人真的牽涉到栽臟陷害部屬的事件之中,以他的性格,又如何能容忍這種近乎背叛的欺騙? 朱棣心中掙扎良久,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吩咐道:“知道了,你們都回去吧,忙碌了一天,好生歇息一下!楊旭,你留下!” 朱高熾和朱高煦齊齊一獃,心中雖然詫異,卻也不敢再問,只得各自答應一聲,躬身退了出去。鄭和也隨兩個皇子悄悄退了出去,殿中就只剩下朱棣和楊旭兩人了。 朱棣仰首望着殿頂藻井發獃半晌,緩緩說道:“楊旭,你說這案子,該怎麼查?” 他這句話突如其來,沒有前言,沒有後語,但是夏潯偏偏明白了他的心意,於是堅決地道:“查,一查到底!” 朱棣收回目光,緩緩轉身,看著他,一字字地道:“你以為,俺不喜歡快意恩仇,把那醃攢貨都打殺了,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不當家不知鼻米貴呀,你若是俺,才知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太多的事要顧忌,就算皇帝也不例外。查?若查出一個塌天的大窟窿,誰去替俺堵?” 夏潯擲地有聲地答道:“查,一查到底!若捅出一個塌天的窟窿,臣為陛下堵!” 第499章 請纓 朱棣嘿然一笑,說道:“勇氣可喜!但不是一句為君上粉身碎骨的豪言壯語就辦得到的!” “陛下憂在哪裡?” “現在是永樂元年,屬於聯的年代剛剛來到!天下,得由建文舊臣們給聯治理着,得由靖難武臣們給聯來守着。天下兵馬,聯是一股腦兒接收過來的,要鎮住他們,也得靠聯的嫡系。丘福與朱能,是聯在軍中的左膀右臂。他倒了,聯就斷了一臂。 不只如此,只要動他,為防後患,很多他多年帶出來的兵,聯都要動一動。聯現在立足方穩,禁得起大動干戈?” 夏潯反駁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雙嶼衛的事,陛下以為,還瞞得住麼?正如他們栽臟陷害,其實根本漏洞重重,即便沒有發生時間上的這個重大疏忽,只要朝廷想查,也一定能查得到真相。成千上萬人參與的事情,想保證秘密,根本就是痴心妄憩。 他們真正的倚仗不是別的,而是受屈的人即便有了證據也遞不上來,為此他們就得一手遮天,矇蔽天子。而臣,恰恰是他們無法控制的一個變數,所以臣才會無端陷身其中,蒙冤入獄。只要栽臟成功,知情人不過限于淅東一隅,而且知情人不會傳揚開去。 如今卻不同,這案子是皇上您親自下旨審理的,朝野關注,結局此刻已在京師傳開,就算陛下想瞞也瞞不住了,很快,它就會變成一個盡人皆知的“秘密”,那時再不公開真相,豈非自欺欺人? 軍中高級將領冒功搆陷,栽臟同僚,這等醜聞一旦傳開,才是真的自毀長城。皇上當初語重心長,詔諭靖難功臣們,固然是希望我們不要犯錯,能君臣和睦,與國同休,何嘗又不是因為擔心靖難功臣原本不過是燕王府工蕃之臣,最大不過一府官員,只因從龍之功,一飛衝天,驟登高位,恐其腐化墮落,糜爛不堪? 臣帶飛龍秘諜初入金陵時,也曾遇到過類似情形,從陛下燕山三護衛中精心選拔出來的那些鐵血戰士,素來軍紀森嚴、臨戰勇敢,一入金陵,卻被醇酒美人所迷惑,做出許多荒唐事來。臣斷然予以處置,的確因此使我秘謀隊伍蒙受了重大損失,折損了一些得力的人乎,原本精心佈置的一些暗樁也因此放棄。可若非如此,恐怕臣就等不到陛下兵臨金陵之日了。陛下,自古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守江山,要跟打江山一樣,需要殺伐決斷!” 朱棣道:“此案,與你的案子不同,你那只是一人貪墨。而這卻是諸多軍中將領,聯手搆陷袍澤,影響之大,何等深遠,一旦將士因此離心,後果堪憂。” 夏潯失笑道:“陛下,恕臣說句冒犯的話。陛下您聰明一世,怎麼反被此事陷入迷障?不錯,陛下也知後果嚴重,可這後果,恰恰是矇蔽不如張揚。唯有嚴查到底,涉案官員一律嚴懲、決不辜息,才能重樹正氣,才能給將士們恢復信心啊!” “如人……是永樂元年。新年伊始,此等醜聞又多有靖難功臣參與,舊朝文武等着看聯的笑話,一旦張揚開來,這朝廷體面……” “皇上,體面是打回來的,不是藏回來的。浙東水師把兵敗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在雙嶼衛身上,而今已經證明,這純屬一派胡言。僂寇可是並未因此損傷分毫。臣請問陛下,陛下能封得住滿朝文臣的口,可封得住天下人的口?可封得住僂寇的口?眼看又將春暖花開,春訊時節,僂寇又將踏浪而來,為禍海疆,到那時候,打得還是朝廷的臉面……” 朱棣神色之間有些掙扎,顯然是難以取捨。 夏潯見狀,嘆了口氣道:“陛下當初以八百親兵舉旗靖難,可曾怕過什麼?而今坐了天下才區區半年,就變了,變得畏首畏尾!陛下,您一直擔心追隨您打天下的靖難功臣們會變,可陛下您自己何嘗沒有變?家裡頭瓶瓶罐罐的多了,這也怕碰着,那也怕摔着,鋭氣全消!” 朱棣彷彿被一柄看不見的大鎚猛地擊了一下,驀地退了兩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兩眼緊緊盯着夏潯,目中射出駭人的寒芒。 夏潯恍若不見,把頂冠一除,很光棍地往那一跪,朗聲道:“臣冒犯天子,罪該萬死!請治臣死罪!” “你……” 夏潯不是比干,他可沒有動不動就剜心肝搞死諫的習慣,可他這句話確實說重了,不重不足以觸動朱棣,說重了又有可能真的觸怒朱棣,所以他第二句話馬上就跟着說了出來。 “若陛下不嫌臣愚鈍,願將剿僂重任相托,臣保證,一定打出咱大明的威風來,叫那僂寇丟盔卸甲,望風披靡,雖不敢說就此靖清海宇,也可讓僂寇從此再不成氣候!” 夏潯這麼說可不僅僅是為了這句嚴重冒犯皇帝的話找轍,同時也有着更深遠的意義。他要參與軍務,痛定思痛,他覺得,以一個暗中掌握著一支特務力量的國公身份,在廟堂之上,是沒有多少發言權的,影響力也有限。可是茹常一個伯爺都辭了尚書之職,他一個國公是無法在文官系統擁有一席之地的。 皇明祖,文官最高封伯,爵位不許太高,只有武將才可以。所以他無法插手文官系統,卻可以在武臣系統中插上一足。而剿僂,就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至于成敗,他還是有一定把握的。軍事上,他有胡宗憲、戚繼光等人的一些抗僂經驗,又有雙嶼衛這個僂寇通,不致吃了大虧。政治上呢? 胡宗憲、戚繼光,那都是極能打的名將,以那戚繼光來說,若是把他擱在這個年代,未必就比淇國公丘福差了,甚至會更強。只是他沒有丘福這樣的機遇,才沒有這樣的爵祿地位和成就。 可即便以戚繼光之強,也只是面對僂寇時常打勝仗,予之以重創,依舊談不到打得僂寇不成氣候,原因何在?蓋因僂寇不是一支軍隊,也沒有什麼政治目的。如果是一支軍隊,軍事上打敗它,從政治上與它的統治者達成一定的協議,這支敵人自然就消失了。 可僂寇不同,他們的本質就是一群海盜,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是搶,唯一的戰鬥使命還是搶。你殺光一批,又來一批,除非那島國上的人死絶了,這仗永遠打不除非你從根源上想辦法。夏潯很憩舜綳歷史上證明成功的剿僂經驗打擊僂寇之氣焰,再從根源上解決僂寇形成的問題。 如此一來,雖然海盜千百年後依舊存在,是殺之不盡的,但是像倭寇這樣成規模的海盜,卻可以在東海絶跡。而要做到這一點,軍事上成功之後,緊隨其來的就是政治上的一些作為,如果能以此為契機,反過來促進大明改變洪武朝時過于嚴格的海禁政策,豈非以弊成利? 朱棣聽了,果然轉怒為驚,把他大逆不道的話拋到了腦後,吃驚地道:“甚麼?你要請纓,領兵剿匪?楊旭,你不要因為丘福吃了敗仗,便小瞧了他。丘福當了一輩子兵,打了一輩子仗,雖然這次打了敗仗,卻不能因此抹殺他一生功績,把他想當一個廢物。若論帶兵打仗,你不如他!” “臣知道!可是,打僂寇,與尋常的打仗還有不同。打別人,丘福比臣強!打倭寇,臣一定比丘福強!” “你從不曾帶過兵,剿僂亦非你份內之事,可不要自討苦吃。你若主動請戰,卻損兵折將、大敗而歸,可知道軍法無情?” “臣知道!所以,臣敢請戰,同時也要請陛下全力支持!” “你要聯如何支持?” “日本國使節奉足利義滿之命即將到京,臣請陛下,允許臣參予外交使命!在不損我大明國體的前提下,予以各種配合!” 朱棣在殿中來回踱了一陣,站定腳步道:“聯允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臣不要浙東水師。臣要另組新軍,專為抗倭之師!” 戚繼光那麼能打,靠的就是他的戚家軍,如果憑着當時已糜爛不堪的衛所兵,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完蛋。如今大明立國不久,軍隊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要做戰,足堪一用。但是問題在於,浙東水師沒爛,浙東的指揮系統已經爛了。 那些涉案將領哪個沒有幾個心腹?那些人都在軍中擔當着各個層次的聯務,他們肯服楊旭?要是扯扯後腿,陰奉陰逛……”夏潯哪有閒功夫去整肅軍隊,把將校軍官梳理一遍,對他們一一進行瞭解、溝通、調整、馴服?這些事真要做下來,最快也得三五年功夫,如今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另調一支軍隊來。 朱棣思索片刻,頜首道:“聯允了!還有麼?” 夏潯道:“最後一件事,臣要山東、南直隷、應天府、浙江、福建,五省沿海總督之權!” 明初的總督與後來的總督不同,那時候總督這個詞兒不是常職,只是用兵時總理督管一片區域的軍事主管,戰事一俟結束,這個戰時總管的職務就要撤消,所轄軍隊也要各歸各處,所以權力雖大,也沒甚麼了不起。夏潯的意思就相當於現代戰爭時期劃定的一個軍事區域,在這個區域內一切軍政法司各項權利都暫歸軍部所有,戰畢放權。 李景隆上一次赴淅東剿匪,就是類似的職務,只不過權限還要稍小一些。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沉聲道:“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你可知道,一旦兵敗,沒人救得了你!” 夏潯當然知道,就算那時候朱棣肯饒他,憋足了勁的朱高煦一派武臣也決不肯饒他。可他現在已經同二皇子一派勢同水火,二皇子一旦上台,別的人不一定有事,他卻一定完蛋。于公于私,他必須拼了。如果給他這麼大的權力和支持,他依舊和丘福一樣完蛋,那完蛋也就完蛋了吧,皇帝不懲罰他,他也得對大明所付出的一切有個交待,做人得有擔當,難道像丘福一樣諉過於人嗎? 因此,夏潯斬釘截鐵地道:“臣願立軍令狀,但是五省總督生殺予奪,皇上得給我!” 朱棣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輕輕地笑了:“好!你要的權力,聯都給你!明日,聯就宣佈,封你為沿海五省剿僂總督,以鄭和為監軍,即刻上任!浙東水師搆陷同僚……”他們都在你的轄區之內,你一併去辦了吧!” “臣楊旭,遵旨!” 夏潯高聲領旨,然後說道:“陛下若沒有別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去吧!” 朱棣看著夏潯退出謹身殿,獨自一人站在那兒久久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兒,木恩在門。探頭探腦起來,遲疑着卻不敢說話。 朱棣似乎陷入沉思當中,並沒看到他,卻已開口問道:“甚麼事?” 木恩小心地道:“陛下,淇國公丘福還在偏殿候着,眼看著,宮門就要上鎖了,皇上……” 朱棣淡淡地道:“聯不見了,叫他回去候着吧!” 夏潯出了宮,輔國公府的侍衛早已聞訊趕來,正在宮門外候着。 夏潯上了自己的戰馬,立即快馬向家門馳去。 又過了一陣兒,丘福從宮裡慢慢走了出來,他一出宮門,宮門就關上了,裏邊傳出沉重的放下閘板的聲音,宮門上鎖了。 丘福看著緊閉的宮門發獃,心裡頭一陣陣的發緊。皇上讓他去側殿裡候着,分明還是要有話吩咐他,怎麼忽然之間就沒了動靜,直接把他打發出來了?大皇子、二皇子還有楊旭他們,在皇上面前到底說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宮禁要上鎖了?皇上只消一句話,遲它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的又有什麼關係? 丘福左思右想,如何肯就此回府,他遲疑着上了馬,走了一陣兒,忽然撥馬朝二皇子朱高煦所在的街巷馳去,馳不多遠猛地勒馬站住,思考一番,一撥馬頭又朝自己的府邸馳去。如是者來回折騰了好幾回,他終於調轉馬頭,奔了自己的府邸。 到了府前扳鞍下馬的時候,他才招手喚過一名親信侍衛,小聲吩咐道:“回頭換了衣裳,往二殿下那裡悄悄走一趟,問問今日宮裡發生的消息,有何巾示,也請二殿下一併吩咐下來! 那侍衛心領神會,接過丘福的馬繮繩,輕輕點了點頭。 丘福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腳步沉重地向府中走去…… 第500章 出馬 夏潯回到府中,早已等在那兒的一大票人馬上就迎了上來。梓棋和謝謝雖有夏潯早在入獄待審前就囑咐她們的話,可丈夫身陷囹圄,依舊擔心不已,自得到他已無罪開釋的消息,一家人歡欣之極,若不是如今身份不比從前,不能給夏潯丟臉,這一大家子早就跑到五軍都督府去迎接家主回門了。 消息是小郡主茗兒送來的,茗兒說完了消息本就要離開,早視她為救夫恩人的謝謝和梓棋哪裡肯放,一定要把她輓留下來,一齊用了點餐食,便坐在那兒敘話。謝謝本就是八面玲瓏的人物,梓棋知道的江湖層面的東西也不少,而這些事情恰恰是很有好奇心的茗兒以前絶不可能接觸到的事情,因此聽的津津有味。 夏潯一回府,眾人便都一起迎出來,夏潯先同家人簡短地講了幾句,安撫一番,又見王宇俠站在後面,一時擠不到跟前,便向他主動發問道:“宇俠,許滸現在何處?” 眾家人聽了馬上閃開一條道路,王宇俠快步向前,向夏潯拜了下去:“多謝國公為我等洗雪冤屈,都司大人剛剛用過了藥,正在歇息。” 夏潯已經讓人把許滸接到了自己家中診治,聞言立即與王宇俠、李天痕等人去看許滸,許滸的氣色略好了些,此刻正沉沉睡去,夏潯沒有驚醒他,探視一番,問了問病情,夏潯轉身出了臥室,便對王宇俠道:“宇俠,許滸傷勢嚴重,就留在我府上診治吧。你現在得馬上趕回去,不能在此停留。” 王宇俠激動地道:“國公,我們死了那麼多人,此案至此就算審結了麼?誣陷我等的奸人,難道就不安懲處了?” 夏潯搖搖頭道:“當然不會,不過,這是另一樁案子了,你們的罪名已經洗刷,朝廷馬上就會派人趕到浙東,釋放被俘將士,你得立即趕回去,把他們完完整整地帶回雙嶼,把雙嶼重新納入自己的控制。 同時,追究責任的事,自有朝廷去做,千萬不要有人自作主張武力報復,予奸人以任何口實,這一點至關重要。咱們已經占了一個理字,切勿把咱們的理丟了,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們狗急跳牆,一定會想盡辦法激你們報復,如果你們已被洗刷的造反罪名真的確定下來,即便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也說不通了,懂麼?” 王宇俠對夏潯,現在是感激涕零,自然言聽計從,心中雖有憤恨,卻也連聲應是。 夏潯道:“任聚鷹還在海上等消息,前因後果你最清楚,你去,也好安撫他一番,切記,不要妄生事端。你們是受屈的人,洗刷冤屈的事,我來做!皇上已做此事交予我辦,對我,你總該信得過吧?” 王宇俠一聽這話果然放心,拍着胸脯道:“國公,您放心!卑職馬上回去,遵照您的吩咐,看好那些兄弟,絶不讓一人生事,授人。實!” 夏潯點頭道:“好,我不留你了,事情緊急,你馬上就走,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唯一任務:看住自己人!” “遵命!” 王宇俠也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得了這個信兒毫不猶豫,召呼一聲,便領着雙嶼衛那幫漢子走了出去。 夏潯向人群中瞟了一眼,說道:“隨我到書房來!” 人群中的左丹立即隨他行去,那是辦公事的地方,其他人就不好跟隨了,謝謝輕輕一笑,說道:“好啦,老爺回來了,大家就可以安心了,都去做自己的事,老爺現在事務繁忙,可顧不過來許多。” 隨即又對茗兒道:“郡主,我家老爺失禮之處還請見諒,情非得已,且請郡主先至花廳小坐,相信老爺忙完了公事,會親自來向郡主道謝的。” 茗兒仍舊一身男裝,淺淺笑道:“姐姐客氣了,茗兒見慣了哥哥們做事的,做事本就該先公後私才對,茗兒哪會生氣。” “郡主請……” “姐姐請。” 幾個女子一團和氣地走向花廳,書房裏邊,房門剛剛關好,夏潯已迫不待地問道:“五軍都督府那邊有甚麼動懈靜?” 左丹道:“國公,自通僂案審結到現在,五軍都督府已派出了十二撥人馬,分別持有不同的公函,趕往不同的地方。 他們故佈疑陣,直接往浙東去的,未必就是奔着浙東去的,奔向他處的,也未必不會繞道趕往浙東,所以卑職不敢怠忽,分別派了人追趕。不過,他們堂堂皇皇,以五軍都督府派發公文為掩護,我們就不好劫人了,否則縱有證據,也拿不出手,何況,他們這般小心,只怕是沒有什麼物證可拿。” 夏潯頜首道:“我明白!這場仗,已無關個人恩怨,我們不能只想著快意恩仇,最大限度地打擊敵人,削弱他們的力量,才是我們的目的。先跟着,見機行事。另外,你安排一下,先讓大皇子那邊知道一下,今夜,我要想辦法秘密會見大殿下。” “遵命!” “還有,此前,我曾吩咐你們瞭解僂國情形,現在進展如何?” “卑職等已經派了人以商人身份到達日本,秘密潛伏下來,如今送回的消息不算多,他們要融入其中,還需要時間。” “時間來不及了,我需要他們馬上發揮作用。利用一切手段,在日本,本就有我漢人僑民,能在那兒站住腳的,都有一定的勢力,加入其中,縱無法馬上引為己用,也可以借用他們的耳目。另外,再密令一部分人加入僂寇的團夥,暫且做個‘漢奸’吧,唯有在其腹心,才能掌握最直接、最有用的情報,我有大用!” “遵命!” “你先去做吧,我現在就想到這麼多,把咱們的人手現在儘量集中于浙東,其它能放的事先放一放,隨時聽候調遣。” “遵命!” 左丹向夏潯抱一抱拳,急匆匆走了出去。 夏潯沒有馬上回到後宅,去安慰自己兩位嬌妻為他忐忑許久的心肝,他坐下來,瞑目沉思,彷彿老僧入定,把他已經做的事、正在做的事、接下來需要做的事,仔細梳理了一遍,把想到的問題都用寥寥幾個字的提示記在紙上,又斟酌許久,確定沒有需要馬上安排的事了,這才重重地一頓,打開一本書,把那張紙夾好,重新放回原處,起身站了起來。 花廳裡,幾個女孩兒正說著話,站在門。走來走去的小荻一眼看見夏潯跨過月亮門兒,馬上朝房間裡興奮地叫了一聲:“少爺回來啦!”說著飛奔迎上。 夏潯摸摸她的頭,微笑道:“想不想少爺?” “嗯,想少爺!” 小荻臉上湧起一片朝霞似的紅彩,畢竟大了,對少爺這種親昵方式有些不自在,不過還是很享受、很開心。 夏潯邁步進了花廳,梓棋和謝謝都迎上來,激動地道:“相公!” 方纔人多,不能不剋制,此時兩人卻有些情難自禁了,可是房中還有小郡主茗兒,那要衝進夏潯懷裡的身子,便強行站住了。夏潯卻張開了雙臂,梓棋和謝謝見狀,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哽嚥著喚了一聲“相公”,奪眶而出的淚水便打濕了他的肩頭。 茗兒溫溫柔柔地站在那兒,淺淺地笑着,深情的目光迎上夏潯那熾熱的雙眸,一抹紅暈便也飛上了她的雙頰:多麼希望……”撲在他懷裡的女孩兒是自己呀。 “好啦,我這不是安然無恙麼,嘛哭了!” 夏潯拍拍她們的香肩,兩位嬌妻抹着眼淚兒站開,互相瞟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夏潯凝視着茗兒,一步步走進去,先是長長一揖,茗兒呀地一聲輕呼,連忙側身讓開,急道:“你……國公,你這是做甚麼?” 夏潯正容道:“公是公,私是私,該謝,還當要謝!” 茗兒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芳心裡登時一甜:“算你有良心,終於知道人家的好了!” 夏潯道:“好了,都坐吧,郡主也請坐,正好有些事兒,一併說說。” 茗兒的芳心登時卟嗵卟嗵地跳起來,心中又驚又喜、又喜又羞:“他要說甚麼,不會是……” 一想到這裡,茗兒登時羞不可抑,恨不得馬上拔腿逃開,偏偏雙腳好象軲在地上似的,動也動不得。 不想夏潯落座,第一句話就把她的神智牽了回來。 “我已向皇上請纓,不日即赴浙東,總督山東、南直隷、應天府、浙東、福建,五省兵馬,專司剿僂之事!明日早朝,旨意就要下了!” 梓棋欣然道:“總督五省?相公,這……這豈不是比國公還要威風?” 小荻高興的都跳了起來:“少爺又陞官了麼?” 謝謝白了她一眼道:“權力呢,比國公其實要大些,要說陞官,倒也未必!”說完轉向夏潯,蛾眉微蹙道:“相公,權力大了,相應的責任也大了,那丘福並非庸碌之輩,可他在浙東戰場一敗塗地。相公從未帶過兵的人,一下子帶這麼多兵,能成麼萬一失敗……” 梓棋和小荻一聽,這才曉得並非什麼好事,小荻馬上緊張地道:“少爺,要不……這風光咱們不要也罷,不去打仗了吧?” 夏潯沒有說話,卻把目光看向了茗兒。 小丫頭是會為他擔心呢?擔心呢?還是擔心呢? 第501章 點將 茗兒可沒有像小獲一樣一驚一乍的,夏潯這句話一出口,她就陷入了沉思。 楊旭這麼做的目的是甚麼? 很快,她就想通了。 自從她的侄子徐景昌把李天痕等重要人證帶到五軍都督府,也就等於表明了立場,他從此要站在大皇子一邊了。可是對此,茗兒並不太擔心,徐家的底蘊實在是太雄厚了,就算朱高煦爭嫡成功,徐家頂多靠邊站,不會有更大的凶險。 可楊旭不同,他已經和二皇子徹底撕破了臉,他沒有退路,如今要爭軍權,不只是為了大皇子,也是為了他自己,他要以自己的軍功和勢力支持大皇子爭嫡,大皇子則以他的權力和人脈幫助夏潯成就功業,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成則前程無限,敗則身敗名裂,這時候楊旭只能進取。 再者,浙東事件必須得到解決,不僅要還雙嶼衛一個公道,也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僂寇而起,僂寇依舊在那兒活蹦亂跳的,先對浙東水師來一場大清洗,誰來指揮做戰?丘福已經敗了,聲望大損,現在還不知道能否受到栽臟陷害案的牽連,皇帝能把坐鎮京師的朱能再派出去麼?為了讓皇帝放開手腳去解決浙東事件,這時也必須得有人站出來。 想通了這一點,茗兒便問道:“國公對剿僂一事,有幾成勝算?” 夏潯道:“目前,我的剿倭班底還未形成,無從比較。” 茗兒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瞭解:“那麼國公有何打算?” 夏潯道:“第一個,日本使節即將到京,他們是來求我大明跟他們做買賣來的。一直以來,我中原都太慷慨了些,蠻夷番邦只要跑來恭恭敬敬地磕個頭,尊一聲天朝上國,自稱是藩屬小國,貿易勘合便到手了,這豈不太便宜他們了麼?既然是藩屬,就得負起藩屬國的責任,藩屬國的責任,可不僅僅是奉年過節,拖上幾車破爛來朝覲天子,然後滿載金銀而歸!” 茗兒臉上露出了笑意,縱然她再想做出如何文靜的模樣,畢竟只是一個少女,喜怒是無法內藴於心,不形于色的。她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國公向皇上要外交權,要插手禮部的事,就是要讓僂人出面了?” 夏潯道:“不錯!他們一面做着買賣,一面搶着東西,世上哪有那樣的好事?如今許了他做生意,僂寇搶劫可是不分哪國的,他們和南洋的陳祖義差不多,都是些唯利是圖的東西,日本的商船他們也照搶不誤。僂國以前對他們的惡行睜一眼閉一眼,是因為他們搶到的東西,是僂人想要而無法得到的東西。 如今僂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的東西,日本國的朝廷也不會容忍他們爭利的。據我所掌握的情況,日本的一些大名、守護,也有授意他們的武士冒充海盜來搶劫,日本國打擊海盜不力,除了上一個原因,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官匪一家。 而今,日本國得到我朝允諾通商,在此其礎上,我若再能施加壓力,讓日本國政府在剿匪一事上進行情報和軍事上的配合,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打擊僂寇,阻斷他們的兵員補充,打擊他們的海盜窩子,讓他們成為一群喪家之犬。” 茗兒淺淺笑道:“喪家之犬,往往更加凶殘。如果不能打掉這些凶殘僂寇的氣焰,讓他們元氣大傷,實力受損,那麼以上措施就成了無用功,少則一年,多則五載,他們就能東山再起,捲土重來!” 夏潯道:“不錯,所以,我不可能全部寄望于僂國政府。我向皇上請求授予我五省總督,自組新軍的目的,就在於此。我們必須得爭氣,必須真的打勝仗,僂寇的主力,自然只能由我們來消滅!” 兩人這一問一答,梓棋和小荻完全插不上嘴,謝謝雖然能聽懂字面意思之下所喻種種,卻也表達不了什麼意見。她的智商絶對不低,問題是她不是武臣世家出身,徐茗兒所能接觸、掌握、瞭解的東西,以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東西。那是涉及政治、經濟、外交、軍事這些層面的東西,沒有一個傑出的女賊需要去學習掌握這些,所以她聽得懂,卻給不了什麼意見。 茗兒凝視着夏潯道:“那麼,國公如今最為難的,是甚麼?” 夏潯也凝視着她道:“要重挫倭寇,就得需要一支強軍。” “國好以為,誰比淇國公更能打呢?” “郡主,打僂寇,最能打的不見得是最合適的,最合適的未必是最能打的。一支縱橫天下的鐵騎,拉到叢林裡面只能任人宰害。叢林中神出鬼沒之輩,拖到船上去,也只能任人魚肉。 梓棋忍不住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夏潯笑道:“我在請郡主幫忙。” “郡主有辦法?” 梓棋兩眼放光,立即拉住茗兒的手,說道:“郡主有辦法,還要幫幫我家相公才好。他這人就是好逞能,可是皇上都已點了頭,還能再打退堂鼓不成?” 郡主笑道:“姐姐客氣了,國公說笑呢,我一個女孩兒家,于軍國大事上,哪能幫上國公什麼忙。不過,我徐家久在江南,家父昔年又是軍中統帥,若是讓我幫着想想有誰適合去幫國公打這一仗,我倒是能想出幾個人來。” 梓棋一聽喜道:“那就成了,皇上這麼厲害,打仗還不得指着手下那些武將麼,相公要去剿匪,自然也得找些善戰的將軍幫忙才成。” 茗兒仔細想了想,緩緩問道:“國公可曾聽說過巢湖俞家?” 夏潯搖了搖頭道:“若說北平系的功臣武將,我都瞭解些,于建文舊臣中的武將所知卻不多。巢湖俞家?聽起來也是一個世家了,京城裡從未聽說。” 茗兒道:“那倒也是,因為俞家的人,並不住在京裡,而在鳳陽府管轄之下的巢湖。” 說到這兒,她嫣然笑道:“鳳陽府本就歸南直隷管轄,你這五省總督既然管着南直隷,要調俞家的人來那是再名正言順不過了。” 夏潯忙道:“這俞家擅打水戰?” 茗兒“那是自然,本朝俞家,起自河間郡醐俞廷玉。俞廷玉本來卻不姓俞,他是武安城(今內蒙古赤峰地區寧城)黃羊”第七渡蒙古欽察部國主後裔,姓玉裡伯牙吾氏。其父不花鐵木耳,是元朝東路萬戶府元帥,知樞密院事,敕封武平郡王。 不過,太祖皇帝起兵時,他卻率領所轄水師歸附了太祖皇帝,你也知道,江南多水,而當時爭天下的主戰場就在江南,俞家為太祖皇帝爭天下立下了赫赫戰功,如果說我大明如今最能打的水師將領,必是俞家。此外,由於俞家與水師當中自樹一幟,因此與淅東水師沒甚麼瓜葛。 你如今打僂寇,而且還要出海直搗僂寇巢穴,必得用水師。而浙東水師已經被你得罪遍了,想找一支既能打仗,又與你和淅東水師之間的恩怨毫無瓜葛的隊伍,那巢湖俞家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夏潯喜道:“知者不難,難者不知,我這最棘手的問題,郡主一言而解了。” 茗兒輕輕擺手道:“且莫道謝,俞家長女,曾受太祖皇帝御封金花公主,我與她也熟識的,所以對俞家知之甚詳。俞家擅于水戰,可是這些年來,他們畢竟守在巢湖,很少接觸大海。海與湖,天壤之別,不能一概而論,你雖需要一支子弟兵,卻也需要一支慣于海戰的軍隊打先鋒。” 夏潯道:“這卻不成問題,雙嶼衛久行于海上,于海情和海路乃至海戰,瞭如指掌!” 茗兒道:“話雖如此,可雙嶼衛一共才多少人?你讓他們繞着雙嶼轉圈圈沒問題,要他們遠洋出海去圍剿僂寇的賊窩,島上不留足足夠的人手,成麼?再者說,他們雖然擅于海戰,可那海戰的方式,恐怕與我水師不盡相同,當初我……” 她剛想說“當初我大哥品評東海群盜時曾經說過……”,忽地想到不宜提起他來,便改口道:“我以前聽說,海盜所使船隻與我水師戰艦有所不同,所配備的武器也不同,作戰的方法便也不同。你該知道,他們若是獨立作戰也就罷了,既與我水師隊伍共同作戰,最重要的是協同。” 夏潯臉色凝重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茗兒道:“隋焰帝三伐高麗,元朝鼎盛時也曾數伐日本,結果如何,你該知道。雖然如今打的只是僂寇,不是征伐日本國,可你的力量,卻也比不了隋焰帝和元朝當時的傾國之力,如果一個大意,你的損失可想而知,恐怕到那時候看起來,淇國公今日之敗,都可以算得上是大捷了!” 夏潯鄭重地頜首道:“我明白了,雖有丘福前車之轍,可是輪到我頭上,我還是不免輕視了敵人,若非郡主提醒,真是險釀大錯!” 梓棋和小荻心眼直,小郡主這番話等於是又救了夏潯一命了,兩人望向茗兒的眼光,已然滿是感激。謝謝卻隱隱感覺有些古怪,做了幾年的夫妻,她還不瞭解夏潯麼?夏潯除非沒給他自己樹敵,一旦樹立了敵人,確定了對乎,他絶對會用最認真最小心的態度去對待,哪怕對方看起來比他弱小的多。 這一仗如此重要,他真的會如此輕敵大意?怎麼總感覺有點兒……有點兒故意搭檯子,給小郡主發揮的意思呢? 謝謝小狐狸狐疑地看看二人,一直以來,那若有若無的懷疑又浮上了心頭。 茗兒見自己能對夏潯有所幫助,心裡也歡喜的很,她甜甜一笑,又道:“所以,你還需要一個真正打過海戰的水師將領來替你統籌全局。福州水師指揮僉事赤忠,與南洋大盜陳祖義大大小小打過不少仗,你要點將,此人足堪大用。他是家父生前親信的部將,你要用他,大可不必擔心會有陽奉陰違,扯你後腿的事發生了!” 這真是知者不難,夏潯如果自己出去打聽,當然也能打聽到哪些將領擅于打水戰,可是要他摸清楚這些將領與浙東水師的將領們乃至丘福、朱高煦之間是否有錯綜複雜的關係卻很難,而時間上又不容許他去搞清楚這些關係,如果他錯把人家的人拉出海,他就是岳武穆復生,這仗也必敗無疑了。而今有茗兒這個大明第一功臣世家的小丫頭在,這些問題迎刃而解。茗兒既敢給他推薦這兩支隊伍,那麼這兩支隊伍的忠心就絶對有了保證。 夏潯歡喜不勝,又仔細詢問了一番這兩支水師、一湖一海的詳細情形,心中有了數,這才起身送茗兒離開。 一家人把茗兒送到後門院門口,女眷就止了步,夏潯獨自陪着她向外走去。 小荻望着他們背影,脫口說道:“茗郡主真是好厲害呢,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少爺的大難處。她要是咱們家的人就好了,少爺有了這個大幫乎,又得了徐家人的撐腰,那些壞人想動我家少爺,就得思量思量。” “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謝雨霏掃了她一眼,終於明白自己心裡那隱隱的不對勁兒到底是什麼了。 “不會……不會兒……”他……真有那麼大的膽子?老天!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妹子!你跟梓棋私訂終身,從山東跑到金陵,都還叫人抓回去打個鼻青臉腫呢,要是你跟小郡主再發生點兒什麼……”皇后娘娘不會只伸出那纖纖玉指,撓你一臉花便就此罷休吧?” 謝雨霏提心吊膽地想。 “茗兒!” “嗯?” 看看左右沒人,夏潯突然止步喚道,走在他身旁,期期艾艾的一直想說話又不知該說甚麼的茗兒揚起頭來,唇上馬上就被飛快地吻了一下。 “呀!你好大膽子!小心……人家看見!”茗兒騰地一下紅了俏臉,趕緊左右看看,沒人! 剛剛吻那滋味兒……”太快了,沒感覺出來! 小丫頭又羞又怕,又好象有點意猶未盡。 夏潯望着她,溫柔地輕笑道:“這一仗打贏了,皇上總要賞的。 到時候,我別的賞都不要,只要皇上賜一門親,你說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你向皇上求什麼賞,問我做什麼事呀……” 茗兒忸怩地低下頭,臉紅紅的腳尖開始在地上劃圈圈……心裡卻是花開朵朵…… 第502章 探路 輔國公楊旭被任命為節制五省剿倭總督的消息一經宣佈,立即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朱高熾一派的人,以幾位大學士和六部的尚書、侍郎大人們為首,立刻站出來表示贊成,這是他們攫取軍隊權力的第一步。至于失敗的後果,很顯然,昨夜夏潯與朱高熾溝通之後,朱高熾也連夜向自己的得力門人們通了氣,他們已經打消了這方面的疑慮。 而朱高煦一派的人則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包括一些中立派的武臣都表示了相當大的疑問。 的確,丘福剿倭失敗了,但是丘福當了一輩子兵、打了一輩子仗,沒有人因為這一次的失敗就把他看得一無是處,諸葛亮還在大意失街亭的時候,誰能保證自己這一輩子百戰不敗呢?可是丘福不行,難道換上輔國公楊旭就行了? 如果是派成國公朱能這樣的老將,大家是沒有疑義的,哪怕是低一輩的那些將領,如陳暄之流,大家也沒有意見。可是讓楊旭去,人人都知道,這位國公壓根就沒領過兵,那些驕兵悍將他管得了麼?如果他再敗了,那就是大明一連兩位國公出馬,全都鎩羽而歸,好說不好聽啊。 可是朱棣在謹身殿裡所表現出來的掙扎和猶豫,你在金殿上是絶對看不到的。朱棣不是一個算無遺策的完人,他面對一個取捨和選擇……也有一個考慮思索、掙扎猶豫的階段,但是這種軟弱和動搖,他只在私下裡表現,當他走到公眾面前時,他永遠都是一個英明果斷的帝王,對自己的決定從不露出懷疑的態度。 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從朱棣口中斷然傳出:“此事勿庸再議,朕意已決!” 所有嘈雜的聲音立刻都消失了,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朱棣就是這樣一個強勢的皇帝。當然他的威信和氣場如果比起他的父親來還差得很遠,還需要繼續錘煉。朱元璋在的時候,這種爭執壓根就不會出現,老朱只要抬起眼皮冷冷地一掃金殿上馬上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楊旭!” “臣在!” 夏潯出班,躬身站定。 朱棣道:“朕允許你在五省之中,自主調動軍隊。 同時,你可以向朕要求任何一支水師,調撥到你的麾下,組建出海剿倭之艦隊。早朝之後,你就可以向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查詢各軍將士資料,兵部及五軍都督府要全力配合楊旭不得遲貽!” “回奏陛下臣已然有了人選!” “哦?” 朱棣有些意外他看子夏潯一眼,問道:“你要調誰?” 夏潯道:“臣要三路人馬。” “說!” “第一路人馬,雙嶼衛!” “準!” 這一點早在朱棣預料之中,雙嶼衛現在就相當於夏潯的親軍衛隊,任是哪一位大將領兵出征,中軍一定要有一支絶對忠心於他的力量,夏潯的選擇很正常。 “第二路人馬,巢湖水師河間郡公俞家。” 朱棣挑了挑眉毛,依舊說道:“準!” “第三路人馬,福建水師領兵統帥指定為指揮僉事赤忠!” “準!” 夏潯吸了口氣,又道:“朕還要從錦衣衛南鎮調一個千乒,此人叫陳東。” 這回朱棣真的感到奇怪了:“哦?錦衣南鎮裡面,還有擅長水戰的將士麼?” 夏潯道:“回皇上,南鎮將士,並無擅長水戰的,臣請調的這個陳東,是專司情報偵楫的。我朝廷大軍前番之所以失敗,非我將士不肯用命,實因倭寇狡猾,有他們收買的奸細通風報信,可以屢屢逃脫我朝廷大軍佈署的包圍,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臣要這個人,就是專司情報收集的。” “準!” 夏潯從錦衣衛南鎮調人,其實只是為了給自己的潛龍秘諜做掩護。潛龍的存在,連皇帝也不知道,而飛龍現在唯一的使命就是滿天下的搜索建文帝朱允炆,只要涉及這件事的,他們擁有絶對的權力,可以調閲一切檔案資料、可以查所有人、必要時甚至可以隨時調動一個千戶所以下的兵力為他們所用。但是這絶對的權力,僅限于與建文帝有關的事情,夏潯向錦衣衛要人,既掩護了潛龍的存在,也是在向皇帝表明,我不會動用飛龍的力量,他們唯一的使命,依舊是陛下您最關心的一件事情。 朱棣臉上緊繃的線條果然柔和下來,說道:“楊旭,朕賜你王命旗牌,尚方寶劍,有先斬後奏之權,此去東海剿倭,可千萬不要讓朕失望啊!” “臣,一定不負聖望,大破倭寇,凱旋而歸!” 夏潯的回答擲地有聲,朝班列中,有幾個人卻同時露出叵測的笑意。 最難打的仗是什麼仗?是有內部掣肘的仗。 多少名將壯志難伸、折戟沙場,不是敗在敵人手上,而是敗在自己人那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上。 不過……有皇帝的絶對支持,有自己獨立的戰區和先斬後奏的絶對權威,這種情況下,內部的掣肘還能起多大作用呢?這還是個未知數。 “小姐小姐,輔國公到咱們府上來了。” 後宅花廳裡面,女眷們正打着葉子牌。 茗兒與徐增壽的夫人劉氏、劉氏的兒媳定國公夫人張氏以及徐景昌最寵愛的妾王氏四人坐在桌面,茗兒身前已經堆了一堆的籌碼,看來沒少贏。小丫頭玩得眉開眼笑的,打葉子牌她可是高手。屋裡面架着四個火盆,燒得熱流滾滾,所以小妮子寬了比甲,禱襖而解開了兩個扣子,露出了頸下一痕粉嫩。 別人不知她的心意,做為她的心腹丫頭,巧雲可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思的,一聽輔國公來了,她馬上興高采烈地跑來跟自家小姐報信兒了。可是當着嫂子和侄媳婦兒,茗兒哪好意思表露自己的心意,於是茗兒坐在那裡一臉不以為然,淡淡地道:“來就來了唄,你這丫頭咋唬什每,一天沒點安靜時候。” 說著回過頭來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狠狠剜了巧雲一眼:“死丫頭,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 巧雲吐了吐舌頭,忙又說道:“不是呀,輔國公送來兩個美貌的胡姬,金髮碧眼,希罕着呢,輔國公說,這兩個胡姬多才多藝尤擅音樂。咱們國公說請小姐您去瞧瞧要是喜歡,就送到小姐房裡侍候着 ……” 茗兒愈發地拿蹺起來:“行了,人都已經收下了,那就得空兒再看吧,我這把牌手氣好,馬上就贏了。” 嘴裡說著,茗兒心中卻想:“美貌胡姬?莫非就是我上次見過的那兩個藍眼睛的妖精?” 定國公夫人張氏一聽就着急了,自己丈夫可不是一隻不吃腥的貓兒,所謂轉贈予小姑姑,大概只是在外人面前的一句客套話吧。眼前這小祖宗要是真不要,那等輔國公一走,沒準兒他就領到自己房裡去了,他才二十出頭,家裡都四房妾了,再來兩個狐媚子,還不把他吸乾了麼? 張氏趕緊道:“小姑姑,這是輔國公一番美意,也是你侄兒的一番孝心,你該去瞧瞧的,反正輔國公常來府上走動,也不算是多遠的朋友,見一見也無所謂。” 說著,她的腳在桌子底下就輕輕踢了踢茗兒的腳尖,雖然她比茗兒差着一輩兒,可她比茗兒還大着五六歲,兩人一向好得姊妹倆似的,這點小動作就帶著央求的意思了。 茗兒懶洋洋地放下牌,挺不情願地道:“那好吧,我就去看看,喜歡呢,就收到我房裡。” 徐景昌的寵妾王氏趕緊道:“這有甚麼喜歡不喜歡的,小姑姑房裡的使喚丫頭本來就少,乾脆直接留下吧。有不會做的事讓巧雲教一下就成了。” 張氏夫人滿懷感激地瞟了眼茗兒,向她遞個眼神兒,茗兒就跟嫂子說了一聲,喚了旁邊一個正在綉鴛鴦的徐景昌的妾來替她,那些籌碼也都給了她,把她開心的不得了。 茗兒慢吞吞地出了花廳,腳下速度就快了起來:“把人送給我,送給我做什麼?喔……”怕我吃你的閒醋,拿她們來討我歡心麼,等我嫁去你家,再把她們當陪嫁帶回去,就成了你的通房丫頭是吧?嘖!打的如意算盤!不對,他是送給景昌的,景昌轉送於我的,如此想來……怕是我誤會了他。這兩人本是朱高煦送給他的,這都多長時間了,難道他還沒收房麼?” 茗兒胡思亂想著,便到了前廳,正陪夏潯閒坐聊天的徐景昌一見她來了,連忙起身笑道:“姑姑,輔國公聽說姑姑喜歡音樂,特意送了兩個胡姬來服侍姑姑,閒暇時候,可以與姑姑演奏音樂,消遣時光。她們是以音樂享譽天下的龜茲古國後人,據說音樂造詣頗深。” “指定送給我的?”茗兒瞄了夏潯一眼,恨恨地想:“我轉手就把她們送人,哭死你!” “郡主!” 夏潯微笑起身,對一旁兩個面蒙薄紗的藍眼美人兒道:“西琳、讓娜,這位是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以後你們就是郡主的人了,還不上前見過!” 兩個女孩兒幽怨地瞟了他一眼,她們倒不介意跟着一位女主人,而且眼前這位明眸皓齒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好脾氣的女孩,不會虐待她們,兩人見慣了別人臉色,這一點倒看得出來。可是……自家女主人也是待嫁閨中的小姑娘,那自己兩人的未來就不算是固定下來。楊旭主人脾氣好、人生得俊俏,官又做得大,本是個極好的歸宿,誰知他…… 兩人滿懷幽冤地上前見過茗兒,茗兒淺淺笑道:“嗯,倒是挺不錯的兩位姑娘,多謝輔國公,我看著很喜歡。巧雲,你帶她們下去安置一下。” 巧雲答應一聲,領着兩位姑娘走了,看得出來,她對這兩個長相殊于中原人的女子挺好奇的,剛一出門兒就聽見她連珠炮似的問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到中原來的呀,龜茲古國我聽說過,現在還有這個國家嗎?你們那兒的人都是長成這副樣子嗎……” 夏潯對茗兒笑道:“這是別人送苒,她們音樂造詣頗深,留在我府上當個丫環有些大才小用了,若只讓她們閒在那兒,整日獨處一憧小院,難得與人接觸,瞧著也實在可憐,說起來也是一對苦命的女子,我聽說,定國公這裡養着一班女樂,鄄主喜好音樂,常聽她們彈奏演唱,就把她們給送過來了。” 茗兒對他這個理由可是半信半疑,便似笑非笑地道:“哦,國公今日來,就是為了送我這兩個龜茲女她……啊,女樂麼?” 夏潯臉色一正,說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此來正是為了答謝郡主對楊某的照拂,只是楊旭也不知送些甚麼才稱郡主的心意,偶然聽定國公說過,郡主非常喜歡音樂,我把她們送給郡主,希望能為郡主排遣寂寞,對她們來說,也是得其所哉了。” 夏潯這番話倒是真話,他此去東海,一時半晌是回不來的,送茗兒些禮物,也是他的一番心意。可是人家是待嫁閨中的少女,如果貿然贈予禮物,於理不通,可是送兩個人給她那就沒人能說三道四了。再者,這兩個龜茲女孩兒在府上比較孤立,人是群居動物,整日無所事事又不與人接觸,實在不是甚麼好事,瞧著挺可憐的,給她們安排一個合適的去處,也算是夏潯同情心氾濫吧。 茗兒聽了,嫩臉卻是一熱。 夏潯若是說這句話衍生的成語 “投桃報李”,那就不致讓人浮想連翩了,可他偏偏要說“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句原話,這句話的下一句是什麼?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是夏潯赤裸裸的表白和挑逗,而且還是當着她侄兒的面,偏偏還說的冠冕堂皇、一本正經,真是羞死人了。 不要問她為什麼,她就是知道夏潯真正在說的是甚麼。 夏潯的目光從又羞又喜、強作鎮定的茗兒身上移開,又轉向徐景昌,笑道:“當然,此來也是為了拜訪一下定國公。這次我向皇上點將,特意了福州水師的赤忠將軍,聽說赤將軍是徐家的舊部,與增壽公交情莫逆,此番我要借赤忠軍出海一戰,等赤將軍奉調進京,少不得要請定國公助助勢,我在軍中毫無資歷,這樣的老將,我怕指揮不動啊。” 徐景昌笑道:“輔國公說笑了,輔國公、五省總督,王命旗牌、尚方寶劍!任他是誰,安敢不聽將令啊。” 夏潯笑笑道:“聽,那是一定要聽的,都食朝廷俸祿嘛。不過,往耳朵裡聽,和往心裡聽,卻大不相同啊!” 第503章 女將 徐景昌點了點頭,將門之子,哪怕他沒打過仗,這句話還是聽得懂的。 三人重新落坐,徐景昌道:“輔國公這次主動請戰,確實出乎滿朝文武的預料,愚意以為,是莽撞了些,倭寇難纏,難就難在,波濤萬頃就是他們最好的保護,直取其巢穴雖然是個辦法,可是其巢穴都在日本國附近島嶼上,我大明水師頂多有過近海作戰的經驗,遠洋外海,雖然我不擅水戰,料想也不僅僅是戰爭本身那麼簡單,如果指揮失措,縱有皇上的全力支持,怕也要鎩羽而歸。打敗國公的,未必是倭寇,也可能是天災!” 夏潯頜首道:“定國公金玉良言,楊某銘記在心。不過,此番請戰,我已深思熟慮,我現在想要的,就是確保我的軍隊能同心協力,鐵板一塊。內部不出問題,我才能考慮外部的問題,否則,這一仗確實不用打了,必敗無疑!” 茗兒膘了他一眼,又道:“赤忠是家父舊部,與我三哥也是相交莫逆,這邊你不用擔心,等他到了京城,讓景昌出面設宴款待,幫你們熟絡一下。畢竟,你要讓他為你指揮全軍的,一旦失敗,於他也沒有好處,切身的利益、再加上我徐家的關係,赤忠這邊不會出大問題。” 徐景昌也在點頭:“輔國公請放心,我必全力相助。至于巢湖俞家,國公有何打算?” 夏潯道:“巢湖俞家,只好等他們的人進了京再進行接觸了。我想,俞家既然在朝中獨樹一幟,與其他派系的官員一向沒甚麼瓜葛,只要我待之以誠,傾心結納,想來是不會有什麼大礙的。他們是水師世家,也要愛惜羽毛的,若是吃了敗仗,與俞家的名聲又有甚麼好處了?” 徐景昌大搖其頭:“國公,你這麼說可錯了。赤忠這邊你無需擔心,俞家,才是你該重點爭取的人,你別看俞家不大摻和朝中的事情,可我大明水師,就是起自俞家,如果俞家肯為你所用,水師上下,敢搗亂的人就不多了,而俞家若不服你,呵呵,也不需要故意搗你的蛋,一支尾大不掉、指揮不動的艦隊,就夠你頭疼的了。 夏潯動容,急忙問道:“此話怎講?不瞞你說,于軍隊這一方面,楊某確實涉獵不多,以前也沒有特意瞭解一下,如果有什麼問題,還請定國公多多提點。” 徐景昌見他對俞字世家確實一點不知道,便解釋道:“是這樣,俞家之所以被人談起的時候比較少,是因為俞家的人一直不在朝中任職。實際上,俞家的地位和權勢非常大。 當年,俞氏父子率死士投奔太祖,此後戰巢湖、戰和陽、戰裕溪口、鱭魚洲,侍駕渡江,奪采石磯,取太平山,先敗元軍中丞水寨、樓船,再敗淮帥陳也先二十萬之眾于方山陸寨,定策取金陵,求祖據此方開基江左,這等功勞,無人能及啊。 太祖開國之後,已然戰死的俞廷玉追封為河間郡公,他的三個兒子,俞通海、俞通源、俞通淵,分別封為虢園公、南安侯、越葡侯,賜丹書鐵券。一門父子四人,兩公兩侯的世襲權貴世家,此等尊榮自古罕有,這等恩籠比我徐家也不遑稍讓。 輔國公,你不是外人,說句冒犯的人,只怕你輔國公再加上一個五省總督的頭銜也鎮不住他們。當然,他們未必會給你難堪,不過恰恰因為他們不屬於任何一個派系,也不需要賣任何一個派系的面子,一旦出現調動不靈的時候,必將嚴影響你的威信,將帥無威而令不行,將令不啊……”後果可想而知。” 夏潯一聽就知道今天這趟沒有白來,若不是早早得了這個消息,真要出了外海才發現問題所在,那就要出大問題了。 徐景昌的話他已經聽懂了,他是在說,雖然徐家是大明功臣第一世家,但是徐家也不是包打天下的,在水上,俞家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世家。這就好象徐家是陸軍元帥,而俞家是水軍元帥,兩家還都是開國元勛,談不上誰高誰低。 而且由於俞家的特殊性,俞家的門人、故舊、下屬、隨從,几乎全部集中在巢湖水師,自成一個獨立王國,刀插不進、水潑不入。皇上下旨單獨調俞家的人去打仗沒有問題,把俞家的人調來聽從他輔國公楊旭的冊遣,很難很難。 這個問題何止是古代,就算是現代軍隊,無論是軍隊的紀律性還是思想素質都提高了一大截,你空降一個從來沒在軍隊中待過的人做統帥,去指揮一群戰功赫赫、資歷老、地位高的將軍,他的情緒上本能地就會進行牴觸,不需要什麼確切的目的,不服你,這就足夠了。 何況這俞家的勢力,這種老牌的開國元勛世家,他一個新晉貴族,鎮得住? 夏潯擔心的正在於此,朝中的掣肘他不擔心,他擁有沿海五省的最高指揮權,有皇帝的支持、有生殺予奪之威,軍需後勤又主要掌握在文官手裡,而文官派系又是大皇子朱高熾的人,二皇子朱高煦一派就算恨不得一人一**活咬死他,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否則一旦有把柄落在皇帝手裡,一錯再錯,就真的不能翻身了。 夏潯最擔心的就是軍隊,他本來以為名不見經傳的俞家與朝中各派系全無瓜葛,是個好對付的,沒想到卻是最難對付的。俞家之所以同朝中各個派系全無瓜葛,不是因為他們的力量不夠資格,恰恰相反,人家俞家就是一個獨立的派系,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緊接着,徐景昌又提了一件更叫他頭疼的事。 “咳,輔國公,還有件事,想必你不知道。當今聖上靖難之時,曾在白溝河有一場大戰,那一戰慘烈無比,朝廷折損數員大將,其中有一位將領,就是俞通海。” 夏潯一驚,失聲道:“竟有此事?” 徐景昌道:“不錯,俞廷玉早在追隨太祖征戰天下的時候就戰死了。三個兒子之中,虢國公俞通海、南安侯俞通源如今業已已身故,開國名帥俞廷玉的親生子中,老三越葡侯俞通淵是碩果僅存的一個,而他,就死在白溝河一戰,死在皇上的靖難大軍手中。 當時各為其主,俞家倒不會因此怨恨皇上什麼,可這俞通淵畢竟已是俞氏家族中輩份最長者,事情發生才三兩年功夫,俞氏子孫一旦碰到靖難系的功臣,難免心存芥蒂,再要靖難功臣系的官員來指揮他們……”輔國公,俞家是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說軍隊上下將校之間的關係,沒有比俞家更親密的了,這支軍隊用好了,將是你最得心應手的一支力量,用不好,那就適得其反了。” 他苦笑着看向楊旭,問道:“國公啊,到底誰給你出的餿主意?選誰不好,偏選俞家。” 茗兒的俏臉攸地一紅,一雙大眼睛先狠狠地剜了懵然不知的徐景昌一眼:“這麼說你姑姑,回頭再找你算帳!”然後便瞬也不瞬地盯着夏潯。 夏潯神色一正,肅然說道:“替我出主意的這人,聰明慧黠、智計無雙。定國公方纔也說,這只軍隊用得好,將是我的最大臂助,可見,選擇俞家是沒有錯的,至于其中種種難處,我想,也許是這位智者故意考驗我吧,如果我連這些困難都解決不了,又如何解決那大明癰疾,東海倭寇呢?” 夏潯說到一半兒,茗兒已是笑靨如花了,誰不喜歡心上人的讚美? 茗兒雖然年紀小,可是由於家世地位不同,起點就比一般的女孩兒高,你若讚她容色無雙、性情溫柔這些一般女孩兒最喜歡聽的話,她未必歡喜,可是讚她才學出眾、謀略超人,就算是她這樣的天之驕女也是從心底里喜歡的。 尤其是……他當着自己的面恭維自己,蒙着自己的傻侄子……“這個大騙子,又在騙人了,呵啊……”,這一次,那感覺是甜絲絲的。 徐景昌道:“嗯,景昌自然相信國公的能力,只不過我擔心時間不等人吶!” 徐景昌現在也是大皇子朱高熾一派的人,對楊旭本就親近,現在更是無需忌憚,便道:“要想得到俞家的認同和支持,恐怕不是一時半晌的事。如今爭嫡之風已傳揚四海,俞家不會不知道,本來可以請大皇子修書一封的,可大皇子身份未定,甚至在與二皇子的爭奪中並未見多少上風,我怕大皇子出面的話,反而弄巧成拙。” “咳,有些事,男人不方便出面,其實女人反而更加妥當!我在京中正覺煩悶,想要四處走走,不如就讓我陪伴國公往巢湖一行吧!” 心上人這麼維護自己,可不能再叫他着急了,本來就比自己歲數大,愁白了頭髮,那站在一塊兒不就成了……”再說,當初獻計之時,茗兒已然有了這公器私用,可以與心上人名正言順待在一起的打算。所以茗兒挺胸……挺身而出了。 “姑姑?”徐景昌訝然道:“姑姑,你一個女兒家,同俞家那些目中無人的漢子如何打交道?” 徐茗兒笑眯眯地道:“誰說我要去見的是男人了?” 第504章 難念的經 夏潯沒想到江南的春天來得這麼早。 他在江南也待過幾年了,可這還是頭一回,可以在早春時節,認真的感覺春的每一絲氣息。楊柳的嫩綠還帶著點點新黃,和煦的春風在水面蕩起漣漪,那水冬天也是不結冰的,可是吹拂在水面上的是春風還是寒風,一目瞭然,春風的柔和與溫暖,似乎透過那漣漪波紋的不同就能表現出來。 燕子歡快地飛翔,一口一口啄着春泥,築造自己的新巢,清澈見底的溪底,一條條快樂的小魚歡樂地游游弋,那水草也褪去了深綠的顏色,重新換上了春天的生機。 夏潯沒想到自己的春天來得這麼早。 鄉間小路上,老者牽着牛,壯漢扛着犁,回娘家的婦人挎着籃子,不時嗔罵著那時不時跑到路邊草叢裡去撲蜢蚱的淘氣兒子,伴着哞哞的牛叫聲,非常悠閒。而他的身邊,卻伴着一個俏麗的少女,漫步在這田園氣息濃厚的鄉野間,快活似神仙。 雖然,兩人的未來還有許多變數,可是彼此間情許終身,不再隔閡,便不必時時糾結,折磨自己,那心境自然大為不同。 今天夏潯穿得只是一襲普通士子的青衫,雖在鄉農村婦間也算是老爺一類的貴人,卻也不嫌如何乍眼。茗兒的穿著也很普通,一條交領孺襖,淺飾荷紋,一條淺綠色的裙子,紋飾若有若無,腰間還加了一條短小的腰裙,顯得俏皮可愛。 她的頭髮梳成了“把子”,也就是江南女子,尤其是未婚少女和丫環們習慣梳成的雙螺髻,走在夏潯身邊,步履輕盈,談笑風生。 要去巢湖,要從金陵出來往西走,經採石礬過江是最方便的路線,恰好經過慈姥山。夏潯和茗兒曾經在這裡共同度過了一段時光那段日子,侍弄田園,養鷄養鵝,扮作叔叔和侄女如今想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小妮子起了遊興,夏潯自當奉陪。 左右不過耽誤半天功夫,還能不叫小美人兒遂了心願麼? 吳語水鄉、慈姥山下,翠竹繞青梅。 這個地方,有着他們很多的回憶,美好的回才乙。 站在沒馬蹄的淺草叢中,看著遠處的院牆紅杏,茗兒大發宏願:“等將來我要把這一片地方買下來建一處別莊。尤其是咱們那幢破房子要包括在內,那後院的櫻桃樹是我親手栽的呢,我種的樹、你施的肥,你看,已經開花了呢,等到今秋,一定會結好多櫻桃。” 春風捲來一片片杏花桃花,瓣瓣如蝶撲在她的身上,小茗兒神采飛揚。 夏潯輕輕牽起她的手,眺望着田野上空幾隻紙鳶柔聲道:“好啊,到時候咱們有空兒就過來住,還帶著小小茗兒去山上摘竹筍。” 茗兒嘟起小嘴道:“人家不小啦,偏你越叫越小。” 夏潯眸中帶著笑:“我說的是小小茗兒,又不是你!” “哪有小小……”啊!” 茗兒的臉蛋忽然紅了,眼中卻放出羞喜的光,她的小手放在夏潯的大手裡,就那麼靜靜地站着,感受着心底那種溫馨安寧的感覺,許久,才恢復了常態,瞟一眼夏潯,促狹地道:“老實交待,人家跟你上山采竹筍的時候,有沒有對人家起邪念呀?” “當然沒有!” 夏潯一勇正人君子的嘴臉:“那時候人家可是一個大叔,再說……地位相差那麼懸殊,哪敢覬覦小郡主的美色呢?” “才怪!” 茗兒俏皮地皺皺鼻子:“你偷偷盯着我看,別當我不知道。壞大叔!” 夏潯心中一蕩,手便收緊了些:“小寶貝兒,再叫兩聲!” “叫什麼?” “叫大叔呀!” 茗兒好奇地眨眨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臉紅了,抽出手,在夏潯身上輕輕打了一下,嗔道:“壞蛋,不叫,就不叫!” 夏潯伸手去抓,小姑娘蠻腰一擺,躲開了他的魔手,格格笑着跑開了。 慈姥山並不高,對見慣了崇山峻嶺的人來說,稱它為一座土丘也不為過。可這土丘畢竟不是土丘,就像江南的園林,雖然地方遠不及北方地方豪伸仿若皇宮般寬廣宏大的宅院,但若論起精緻優美、靈動秀氣,北方三百畝大小的一座莊院,也不及南方三畝大小的一座園林。 慈姥山不高,卻會給人一種垂崖峻絶,層巒疊嶂的氣勢,迴首望去,片片金黃,連天接地,那是綻放的油菜花地,慈姥山就像一隻懶洋洋地臥在那兒的大貓,貓頭就枕在江岸上,看那滾滾東流,咆哮而去。 夏潯眺望長江,看著那江水中來去匆匆的船隻,目光又慢慢遠望,看向長江對岸,悠悠說道:“下午,咱們就要過江了。俞家……”咱們給俞家準備的禮物,是不是少了點兒?” 茗兒白了他一眼:“你家有多少寶貝啊,打算都送給人家才成麼?” 夏潯嘿嘿笑道:“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口……” 茗兒搖搖頭,說道:“送禮的講究多得很,初交還是舊識、對方與你的地位誰高誰低、是你有求於人家還是隻想聯絡交情、是試探性的接觸還是已然結成同盟,這其中的學問多的很,若是禮物準備的不恰當,先就叫人家看低了你,還容易做出誤判,拒絶合作、或者向你提出更過份的要求,讓你更加被動。行啦,你別管了。這事兒,就交給我好了。” 夏潯有些驚奇地看著她,失笑道:“看來我還真是小瞧了你,一直以為,你只是一個淘氣貪玩的小丫頭,想不到你懂得這麼多!” 茗兒洋洋得意地道:“那是!這可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從小就要教授女孩兒的知識。要不然……” 茗兒說到這裡,嫩臉忽然一紅,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向長江一方,深深地吸了。那蕩漾着鮮花芬芳的新鮮空氣。豪門大戶家的小姐,哪有可能只是教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 待人接物、算帳理財必須要學的很實用的學問特別多,因為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女子,將來嫁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人家,一個當家奶奶的責任就只是管理後宅維護好妻妾間的關係,使得後宅和睦麼?就算一個家裡只有百畝的地主婆都不會那麼簡單。 說到這裡了,夏潯不免就要提起自己的擔,心。 “茗兒,此去,你有多大的把握?我原來也沒想到俞家這麼複雜,如果俞家真的這麼叫人頭疼,我還不如另擇一支水師了。本來,陳暄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他的水師有太多的人和浙東水師有這樣那樣的關係有些事,是他也控制不了的,如果真的有人搞出什麼么蛾子來,反倒傷了我跟他之間的和氣,說到其它水師,目前除了浙東和福建,卻又想不出合適的隊伍來。” 茗兒道:“人人都知道巢湖俞家自成一派,外部勢力根本滲透不進去。人人都知道俞家是開國元勛大明水師之鼻祖,目高於頂,旁若無人。正因如此旁人便會忽略了許多東西……”也許不能說是忽略吧,只是沒有機會去瞭解,哪怕它是俞家內部盡人皆知的事。” 夏潯心中一動,說道:“茗兒,你是說……” 茗兒回眸一笑,那燦爛的笑容春花般絢麗:“旭哥哥,北元是我大明的敵人,可北元內部同樣鬥得你死我活,為了內鬥,他們甚至放棄了利用我大明削蕃靖難之機而南侵;朝鮮,小小島國,如今這一任國王是坑害了幾個兄弟、侄兒,軟禁了上一任國王才登上的王位;日本,南北兩個國王,一直糾纏到現在,我聽說安南那邊也不安寧,內部爭權奪勢,越來越厲害……”天下哪有一塊淨土。旭哥哥,你說是不是一股勢力,只要強大到一定程度,這種爭權奪勢,就是不可避免的呢?” 夏潯有些明白了,雙眸開始閃閃發亮:“茗兒,你是說,這俞家內部也有爭權奪利的矛盾,可以被咱們利用?” 茗兒向他扮個鬼臉,嫣然笑道:“不然,我哪來的那麼大把握,能說服又臭又硬、目中無人的俞家為你所用?” 夏潯心中大石落地,迎着和煦的春風沉思了一下,又問道:“那咱們,要爭取的哪一家D” 茗兒道:“長房,俞家長房,金花公主!” 夏潯道:“對了,曾聽你說過一句,俞家長女曾受封為金花公主,當時未及多問,郡公之女,怎麼成了公主?” 茗兒道:“龍鳳十二年的時候,俞廷玉長子俞通海與敵軍交戰,曾兩度重傷。 次年秋,他自知病重難逾,便向太祖皇帝告假,攜獨生女返回巢湖探親,歸途中于裕溪口受風阻,擔心不能生還故鄉,就把女兒許給了一個叫周大三的鹽商,以托終身。 第二年,太祖皇帝在金陵稱吳王,並親往巢湖探視俞通海病情,俞通海當時病疾復發,奄奄一息,臨終之際耿耿于懷者就是沒有兒子,斷了他的香火。太祖皇帝次年稱帝后,便親口御封俞通海的女兒為‘金花公主”併為她和鹽商周大三主婚,令周大三改俞姓入贅,以續俞氏之宗。” 夏潯微笑起來:“我明白了。若是一家絶了子嗣,找人入贅以延續香火、繼承家產也沒甚麼。可俞家還有二房三房,長房招婿入贅,依舊占着長房的位置,本該升為長房的二房恐怕是不大情願的。三房之中,本來只有三房還剩下一位耆老,論輩份三房現在應該是最高的,偏偏長房的閨女是公主,壓了他一頭,三房怕是也不大開心的。俞家以武建勛,只重武力,而長房只剩下一個女子,女婿又是個商人,在家族裡面難免……呵呵,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事兒是挺複雜的……” 第505章 嫁鷄隨鷄 巢湖水面上,一支水師艦隊正在訓練。 旗艦上,一道道指令發出去,各種艦隻便按照主帥的命令向假想敵迅速包抄、分割、攔截、靠幫作戰。 堅固的撞角、密集的炮口,碗口統、迅雷炮、火龍噴筒、弩箭、火箭,火磚,自然是不能隨意浪費發射的,不過從那些操作動作,也能讓人感覺出,一旦投入實戰,他們將會對敵人造成多麼巨大的殺傷。 遠方又有一支艦隊駛來,似乎是在湖心深處演武歸來,巨艦一艘艘駛來,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旗艦上一員年輕的武將微微蹙了蹙眉,迅速下達了將領,已經擺出合圍攻擊陣形的戰艦隊伍馬上收縮起來,給對方讓開了一條道路。 遠遠歸來的這支艦隊看起來比正在演練的這支艦隊更加龐大。這些戰艦几乎都是最小也能容納百人的大船,高大如樓,船首前昂,尾部高聳,武器更加密集,船測還有護板,堅立如垣。風帆鼓足了勁道,推動湖水激起數尺高的浪花。 行到近處,還可見到那船上還有在明軍水師正式裝備裡已然消失的拍桿,拍桿的勁頭都懸掛着巨石,彷彿一塊擴大了數倍的磨盤,只不過它的上頭是圓的,下頭卻是尖的,這麼巨大的石頭只是自然下落威力已然驚人,如果利用槓桿加大力道,一艘小船几乎一下就能拍得粉碎。 “哈哈,逸風,又在I練你的水師啊,還別說,動作挺靈巧的,要是躲慢了,哥哥這大船停不住,就要把你的船撞得粉身碎骨了。” 來船中最大的一艘巨艦與這支水師的旗艦擦肩而過時,那艘戰艦上的主將向這邊高聲吆喝起來,話音未落那邊船上便傳出一陣轟笑聲。這艘旗幟上的主將臉上微微泛起氣惱的紅色,卻沒吱聲。那船駛過,激起的水浪晃動得他的戰艦一陣搖動,看起來確實是不堪一擊。 剛剛過去的艦隊是南安侯俞通源的孫兒俞正龍的水師,而此際正在演練的卻是長房金花公主的女婿李逸風的艦隊。金花公主是俞廷王……長子俞通海的女兒,俞通海沒有兒子,朱元璋憐惜這員這老將,稱帝之後,立即封了他的女兒為公主,視為皇女般對待,又親自為她主持了婚禮。 因為皇家的寵愛金花公主俞氏長房的地位始終無人能夠撼動可是地位有時候與勢力並不能成正比。金花公主不能統令水師她的丈夫周大江又是個鹽商,俞氏長房的艦隊就此沒落下來,等到金花公主的兒子長大,因為身體孱弱,性格上也不是一個喜歡舞槍棒的人,所以依舊未能振興祖父遺下的水師,他對經商更感興趣。 金花公主拿這寶貝兒子也沒辦法,幸好兒子不爭氣她還有女兒,她給女兒招了個好女婿,就是這李逸風了。李家是當年追隨俞家起兵並投奔朱元璋的,一直也在軍中為將,只不過始終是在俞氏水師的系統之內。金花公主招了這個女婿,也就等於把李家這一系的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可是即便合自己父親留下的水師,再加土李家掌握的力量,也不足以同二房、三房手中的強大水師所抗衡。在家族裡你要能說得上話,就得擁有和你的地位相對稱的勢力,金花公主對自己這一房的水師可謂下足了力氣,利用丈夫做鹽商賺來的大把銀子,努力要把自己這一房的水師發展得最為壯大。 可她這個女婿很古怪,他竟然對祖上傳下來的戰船、戰術有諸多異義,執意要對自己的水師艦隊做些改變,也不知他是怎麼說服的岳母,金花公主居然同意了,任由他折騰。結果他折騰來折騰去,俞家長房投進了大筆的金銀,他這艦隊不見擴大,反而越改越小了。 為此,李逸風沒少被二房、三房的人給笑話,可他依舊不改初衷,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意見。 傳統水師戰艦一直信奉的是以大勝小以多勝少,所以造船總是越大越好,每艘船上配備的武力越強越少,李逸風卻別出新裁,對他的艦隊進行了非常複雜的改造。傳統的大艦戰鬥力極強,但是速度也因之變得極慢,要驅動這麼大的戰艦,唯一的動力只有風,靠搖櫓是動不了的。 李逸風認為這就是個極大的缺陷,他沒有能力發明更強勁的動力系統,就儘量摒棄巨型戰艦,在他的戰艦群裡,大型戰艦隻保持了極少的數量。當時的水師將領大多最關注船是否堅固、是否巨大,船上的武器是否強勁,還很少有人把動力系統當成一個重要的戰鬥因素,而李逸風恰恰把它上升到了一個極高的重視程度,這自然被堅持傳統戰術的俞氏子孫所恥笑。 為了加強船的靈活性,李逸風的戰艦群就沒有安裝一支拍竿,拍竿的威力的確不小,可是其長度大於力臂,不易操作,一拍之後,必須拉回本船原來的位置,才能再次施放,因而兩次施放之間有一段停頓、準備的時間。敵船利用這段時間,已經足以完成靠幫、進攻的的過程,李逸風認為保留柏竿所帶來的對敵艦的破壞力,遠不及給己艦帶來的遲鈍危害更大,所以他的戰艦已經拆掉了所有拍竿。 此外主,傳統戰艦雖然也有攻堅、驅逐、衝鋒、偵察的簡單分工,不過大多數時候並沒有因為這些分工而有專門的戰艦分類,通常是一艦多能,除了偵察統一使用速度極快的蜈虹快艇,其它各項職能是由同一型號的戰艦根據主帥的將令隨時擔負的。 而李逸風在這一點上也做了大膽的改草,他的戰艦群分工特別細密,偵察艦、登陸艦、驅逐艦、衝鋒舟、主戰艦,根據不同的功能,船型和船上武器配備也各有不同,這同樣引起了元老們的很多非議。不過俞家水師實際上是按照俞廷玉三子各自不同劃分的,只要金花公主不反對,旁人也懶得干預,這才容得李逸風隨意改草,而沒有遭遇到太大的阻力。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就算是他這支水師隊伍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產生了疑問。 俞正龍的艦隊浩浩蕩蕩地過去了,李逸風看得出自己的隊伍因為這一騷擾奚落,已經有點提不起精神,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下令收兵了。 巢湖,湯山。 一個露天的溫泉浴池中,兩個女人正在湯池中沐浴。 一個是一位體態柔腴、膚色白暫的婦人,看起來只有四十歲上下,實際上只是因為她保養得宜,她的真正年齡已經五十出頭了,這個婦人就是金花公主,俞家長房的主事人。 另一個卻是一個如花妙齡的小姑娘肢體曼妙皮膚緊繃,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與金花公主的肌膚比起來,她的肌膚有着半透明的質感,那是一種飽含水份和青春活力的白嫩,散髮着迷人的光澤。只是泉水雖然清流,可惜霧氣昭昭,若隱若現在遮掩了她的嬌軀。 這湯山上有兩眼泉水一冷一熱,熱泉最高溫度几乎可以煮熟鷄蛋,兩股泉水中和卻正適宜沐浴,躺在裏邊,身心舒泰,一路旅途的疲乏,全都一掃而空了。整個池塘,乃至溫泉蜿蜒而下的整條溪流,都是裊裊青煙的霧氣,以致整座湯山都似人間仙境一般了。 這位年輕的姑娘自然就是茗兒郡主了,臨近巢湖的時候,妥潯放慢了速度,而她則加快了速度,比夏潯早一天先趕到了巢湖。 “朝廷的旨意已經傳過來了,因為沒有指定何人出戰,由何人率艦隊出征,我俞家還未決定。聽郡主這麼說,輔國公此來,就是為子挑選艦隊的?” 兩人全身放鬆,在溫泉裡靜靜地躺了一陣兒,金花公主睜開眼睛問道。 茗兒也睜開了眼睛,清湯掛麵的俏臉沾着幾滴晶瑩的水珠,彷彿出水芙蓉。 “是的,公主,輔國公和我三哥相交莫逆,我這次來,是想幫他個忙,你也知道,倭寇難纏嘛,所以想請公主幫忙,派一支最強的艦隊助戰。” 茗兒和金花公主是老相識,朱元璋還活着的時候,金花公主做為義女,每年都要進京兩三趟,舉凡朱元璋做壽、過年等等的重大節日都會出現,整天在宮裡廝混的茗兒和她自然極熟的了,只不過那時茗兒還小,與金花公主雖然相識,畢竟年歲相差太大,卻還談不上甚麼交情。 “哦?” 金花公主目光閃爍子一下,微笑道:“郡主武臣世家,對我俞家水師,應該最是瞭解的,郡主想調我俞家哪一支水師呢?” 茗兒很認真地想了想,嫣然道:“最好是越嵩侯那一房的艦隊。不過,前兩年越嵩侯才剛剛戰死白溝河,現在要俞家三房的人出馬,幫靖難派的功臣打仗,越嵩侯那一房的子孫只怕心裡要有疙瘩呢。這樣的話,南安侯那一房的艦隊也可以。” 金花公主氣極而笑:“郡主以為我俞家長房、虢國公的水師全都改做了鹽商,作戰已根本不堪一擊了麼?” “呀!” 茗兒說漏了嘴,忙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道:“哪兒能呢,公主多心了。我是……我是覺得吧,打仗要死人的,再說……再說萬一敗了,臉面上多不好看吶?要說親近,我徐家和俞家長房是最親近的了,我當然像着公主你啦!” 選擇俞家長房,是茗兒的打算,可是夏潯瞭解了詳情之後,卻想了一招“欲擒故縱”,於是…… 茗兒很難為情地想:“唉,這真是嫁鷄隨鷄,嫁狗隨狗,誰讓我要嫁個大騙子呢,也得學着騙人啦!” 第506章 明爭暗鬥 巢湖,姥山島。 這裡是巢湖水師的大本營,所以也是俞家三房主要人物聚居的地方。 金花公主回島之後,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徑直奔了家廟。 俞氏家廟嫵模宏大,彷彿一座莊嚴肅穆的宮殿。家廟的門口有家族的武士把守,守在這兒的武士都是俞家各房的子弟,都是同姓人,外姓人連廟外這片區域都不能接觸。 而進入家廟,除了長房主事人,也就是這一代的家主,其他任何人,沒有家主的帶領,也不得妄入。記得二房曾有一位嫡孫兒媳和妯娌生了怨隙,一怒之下抱著孩子衝到家廟前面跪在那兒號啕大哭,訴說委曲。這位嫡孫兒媳平時人很和善、這次衝突確也不怨她,但她衝撞家廟,驚擾祖宗安息英靈,這是誰都不能容忍的事。 查明真相之後,那個沒事找事、擠兌妯娌的刁婦受到了嚴懲,而這個嫡孫兒媳也被休了,你的委曲再多,也沒有祖宗事大,由此可見家廟在俞氏一族心目中的地位。 大門開了,接着是二門,金花公主獨自進入。這就是長房的權利,長房,絶不僅僅是一份榮耀,在家族裡,長房比其他宗支先天上就擁有更多的權利。 三門的門柱上,一副楹聯赫然在目:“元朝宰相家聲遠,明代公侯世澤長!” 俞家可是元朝一位王爺的後裔,宰相、大將軍乃至郡王,直至明朝兩公兩侯一公主,尊榮顯赫,從未停止的。 進入祖宗祠堂,金花公主拈香上供,跪拜施禮,旁邊雖然一個人都沒有,但她態度恭謹、舉止嚴肅,可不敢有一絲懈怠。 靈台上供奉着俞廷玉和三個兒子父子兩代的靈位,分別佔據了第一、二層靈階。香案上,香燭鮮果四時更換,風雨不斷。香妒中散髮出可以讓人神寧氣平的檀香味道,金花公主叩拜如儀,然後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祖宗靈位,目光漸又移到靈位下方一隻錦匣。 她輕輕嘆了口氣,捧過那口金絲楠木的匣子,這金絲楠木水不浸、蚊不xué,不腐不蛀亦有幽香。其色淺橙黃略青灰,紋理淡雅文靜,質地溫潤柔和,光澤感猶如綢緞,有陣陣幽香,經千年不腐不朽,歷久彌新,乃是極名貴的木料。 自從本朝把金絲楠木列為皇家建築的專有木料之後,金絲楠木的身價更是一升再升,再加上規制高低的原因,現在只有皇家宮殿和極少數奉旨赦建的寺廟建築才能使用金絲楠木了,前朝流出下來的金絲楠木傢具也都變得奇貨可居了。 金花公主輕輕摸挲了一陣,打開匣子,從裏邊取出了一份詔書,金絲銀帛織就,以硃砂書寫,字跡殷紅如血,這就是“丹書鐵券”了。丹書,是因為用硃砂寫就,字跡殷紅如血。鐵券,是因為御筆親題,金口玉言,不容更改,倒不是真的一口大鐵牌子。 展開丹書鐵券,只見上面寫道:“朕觀歷代,有父及子、兄及其弟皆為佐運之良臣者,心甚嘉之,然不多見。朕起自淮右,駐驛和陽,俞家以所部舟師從人來附,東渡大江,如履平地,及克採石,定金陵,繼而兩平敵國,勛績著焉。今天下已定,論功行賞,朕無以為報爾用,是加爾爵祿,使爾子孫世世承襲。朕本疏虞,皆遵前代哲王之典禮,茲與爾誓:若謀逆不宥,其餘若犯死罪,皆免一死,以報爾功。於戲!勤勞以立事功,恭儉以保祿位,尚其日慎一日,則富貴永延于世矣!” 這是朱元璋御筆親題,金花公主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一字不差。仔細看了半晌,金花公主把丹書鐵券小心地放回去,合攏匣子,幽幽嘆道:“世襲爵祿、丹書鐵券,可保我俞家世代富貴榮華,卻保不了我長房的尊榮和地位呀……” 金花公主走出家廟,折向自己住處的時候,對一個本房的子弟吩咐道:“逸風回來之後,叫他馬上來見我!” “嗚···· 號角聲遠遠傳去,夏潯立在船頭,眺望着遠處的那座島嶼。他知道,這號角聲十有八九是在通知島上他的到來,雖然他並不明白這忽長忽短的號角聲所代表的具體意思。 他正駛向姥山島,這是處于巢湖湖心的一座島嶼,也是巢湖中最大的一座島嶼。遠遠望去,島上林木蔥鬱,如青螺浮水,儼然是八百里巢湖上的一塊綠洲。更近了,可以看見山巔建有古塔、角亭。島下,萬頃波濤,船帆如織,遠山嵐影,如夢如幻,宛如一幅“一出桃源路中流別有天……”的畫卷。 金花公主和茗兒郡主並肩站在碼頭上,看著遠處的大船。 金花公主是俞氏長房、又是太祖高皇帝親口御封的公主,同時又是女性,她不來相迎而是等着輔國公楊旭去拜見並不失禮儀,可是奇怪的是,她今天竟親自出迎了,這讓俞氏家族的人大多有些詫異,不過大家也並未有太多想法,在他們看來,這大概是中山王府小郡主的面子。 在這個以陸軍為主的年代,徐家在軍中的勢力比俞家更大,如今徐家長女又做了皇后,徐家的地位如日中天,輔國公楊旭的面子可以不給,徐妙錦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船在碼頭靠岸了,搭好跳板,夏潯走下戰船,金花公主立即率眾迎了上去,微笑道:“這位就是輔國公吧?果然年輕有為,一路辛苦了。” 雖然素未謀面,一見這架勢,夏潯也曉得眼前這位就是俞氏家主,忙微笑還禮道:“正是楊旭,有勞公主殿下親迎。” 說著,夏潯飛快地掃了一眼茗兒,茗兒向他淺淺一笑。 這島四面環水,是俞家的大本營,上了這島,茗兒想隨時向外通傳消息就不可能了,所以夏潯這一眼,就是在探問夫人外交的成效,茗兒向他淺淺一笑,夏潯的心便定下來,開始在金花公主的介紹下,與俞氏各房的族老宗親一一寒暄起來。 俞家人口眾多,夏潯一時也記不住那麼多,只把二房三個幾個主要人物記住了,反正他的目標在長房,二房三房只是他的工具,所以也並未太上心。寒暄已畢,金花公主便引着夏潯進了水師大寨,寨中早已擺開宴請,只等夏潯一到,便傳菜開宴,為他接風了。 這席上美味都是巢湖三珍、長江三鮮一類的東西,菊花銀魚、巢湖河蟹、巢湖白蝦以及鰣魚、刀魚、河豚這長江三鮮,菜味鮮美,十分可口。酒也是俞家的家釀,沒有什麼名字,但酒味醇厚,很合夏潯的脾味。 “俞家水師,天下聞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夏潯開始進入正題:“諸位想必也知道,朝廷剿倭,是吃了虧的,為此還閙出一樁諉過栽髒的醜聞。皇上十分震怒……楊某主動請纓,再伐倭寇,向軍中好友請教可戰之師,他們推薦的第一支水師就是巢湖俞家。 呵呵,俞家水師名聲遠揚啊,我大明能有今天,俞家功不可沒。方纔公主殿下說,楊某此來是為選將調兵,那是公主的一句客氣話,大家可不要當真吶。依我所見,俞家隨便派出一支水師,都能打得倭寇落花流水了。我之所以趕到巢湖,不是為了選將,而是出於對俞家的敬重。“俞家的人雖然傲慢,可夏潯這番話說的中聽,俞家人聽了便有些歡喜,俞正龍道:“輔國公客氣了,我俞家接到聖旨以後,也曾商量過一番,不過眼下還未決定由誰出兵。 國公既然來了,又對我俞家知之甚詳,不知國公中意哪一路人馬呢?” 這一說,俞家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爭勝之心人皆有之,俞家內部固然爭來爭去,都想占個上風,他們也很想知道,外人是個什麼看法。 夏潯呵呵笑道:“據楊某所知,虢國公爺這一脈的艦隊勵志圖新,鋭意改革,很有氣象;南安侯爺這一脈的艦隊是俞家的中流砥柱,艦隊最為龐大,乃威武之師;越嵩侯爺這一脈則是繼我大明開國以來出戰最多的一支艦隊,平叛、剿匪、掃除水寇,戰陣經驗最為豐富。可以說,三支艦隊各有所長,真要是讓楊某來選,還真有些取捨不下呢。到底派哪一個艦隊伴同楊某一齊剿倭,我看……還是請俞家各位長輩同公主殿下商議決定吧,楊某莫不歡迎啊!” 金花公主瞟了女婿一眼,一直坐在那兒默不作聲的李逸風便擎杯微笑道:“說到我俞家這三支艦隊,國公的評價十分中肯。正龍的艦隊和正鷹的艦隊有何長處,國公是心中有數的。不過逸風受岳母託付,自掌管本支艦隊以來,所做的種種改變,恐怕園公也是隻知有變而不知其詳,國公既然來了,何不先看看我這艦隊呢,若是國公覺得尚堪一用,李逸風倒是願意請纓一戰,與國公並肩禦敵,掃蕩倭寇的。” “嗯?姐夫,你真想出戰?呵呵,姐夫,不是我說,雖然淅東水師比起我巢湖水師來遜色一些,卻也不是平庸之輩。一旦咱們出了兵,那就是代表的俞家,要是吃個敗仗,那可灰頭土臉,丟了咱俞家的威風啊。我看你還是三思而行的好!” 雖然說他們之間總是爭風斗氣,但那是內部競爭必然的結果。一旦對外的時候,畢竟還是一家人,不管誰在外面做了甚麼,對娶個俞家來說,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兒,俞正龍是真心地瞧不起李逸風的艦隊,見他蠢蠢欲動,居然想主動請戰,擔心折了俞家的威風。 至于三房越嵩侯的人,自始至終就沒怎麼說話。大明承平已經三十年了,俞家水師的人也已更新換防代過了兩輩的人,他們的威風主要是祖上傳下來的,這麼多年還真沒打過什麼硬仗,只有三房越嵩侯的艦隊,執行過平叛、剿水寇等任務,可以說作戰經驗最豐富,串竟是有過實戰體會的嘛。 所以,越嵩侯這一房的艦隊其實是最佳人選,可是前兩年越嵩侯俞通淵老爺子在白溝河一戰,死在當今皇帝朱棣的人手中,俞通淵這一房的子弟心中有個疙瘩,如果皇帝下旨,指明了要他們出戰,他們不會猶豫,既然沒有指明,他們也懶得主動請戰,因此自始至終作壁上觀,對此全無熱忱。 這有意出戰的,就只剩下長房和二房了。俞家二房現在是俞正龍做艦隊統帥,他年輕氣盛,躍躍欲試的倒想一戰,不過他對輔國公楊旭這個人,卻缺乏基本的敬意。他希望楊旭求到他的頭上,而不是他主動請戰,這兩者間可是有着天壤之別。 而夏潯擔心的恰恰是這個,求出來的一支艦隊,再加上一個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將領,只怕到了海上,就會自作主張了,到時候不能令行禁止、軍紀嚴明,哪怕他這支艦隊再能打,也是一條臭魚腥了一鍋湯,身為主將指揮不了自己的軍隊,一旦捅出簍子還得他去扛,夏潯可不敢冒這個險。 平時二房三房的人輕視、排擠長房的艦隊也就罷了,如今當着外人,說出這種話來,金花公主臉上很掛不住,便把臉色一沉,不悅地道:“正龍,你姐夫可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李家當年追隨我俞家,那也是戰功赫赫,逸風是李家這一莘兒最有出息的孩子,你怎知他若率軍出戰,便一定會敗?” 俞正龍一見大姑姑怒了,忙笑道:“姑姑這可冤枉侄兒了,侄兒沒有別的意思,全是一番維護之心。到底怎麼決定,本就不是我這小輩兒該插嘴的,我也就是胡亂談談自己的看法。” 俞正龍的父親俞方遠老侯爺見兒了受了I斥,心中有些不快,轉念一想,長房的人若在外面吃點虧,與自己也未必就有壞處,既然大姐這麼熱衷于讓她女婿露臉,自己何必做這個惡人,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正龍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呢,既然逸風有這個意思,不如就請輔國公看看他的水軍操演,若是中意,呵呵,我是同意叫逸風代表我俞家出戰的。老三,你的意思呢?” 越嵩侯俞方正淡淡地道:“大姐決定吧,我沒意見。” “好!” 金花公主也被他們兩人的態度激起了火氣,眉毛一挑,便對夏潯道:“那明日就請輔國公登艦,觀我水師操演,若是中意,就讓逸風代表我俞家出戰!” 復潯對三房的明爭暗鬥似乎全無察覺,只謙遜地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切都聽公主殿下的安排!” 競爭上崗,怕他不全力以赴。自己透露的意思,最中意的是二房、三房的艦隊,最後勉為其難,給他長房一個露臉的機會,他還敢在自己面前擺譜麼?此時的夏潯,笑得特別愉快。 茗兒舉起細白瓷的杯子,掩住紅嘟嘟的嘴巴,慧黠的大眼輕輕一掃,眾人表現盡收眼底,薄薄地抿一口酒,心中便想:“大騙子又得逞了!” “哎呀!我不能喝酒苒!”@。 第507章 你是我的福娃! 李逸風的艦隊隨着旗艦傳下的一道道指令,一絲不芶地進行着各種操演。 偵察、反饋、試探性接觸、包抄、截擊、衝鋒……。 波瀾壯闊的湖水被一艘艘戰艦犁來犁去,浪濤滾滾,感應到水面上產生的劇烈波動,魚蝦鱉蟹各種水中的生物都遠遠逃開了。 主艦上,除了李逸風和夏潯,俞家的主要人物都來了,全部披掛整齊,站在戰艦上觀摩。 就連金花公主和茗兒小郡主也登上了戰艦,只不過小郡主似乎身體不適,強自支撐着看了一半,就臉色潮紅地進入船艙歇息了。她的酒力實在太淺,一杯葡萄酒都能醉上半天,何況是俞家自製的這種陳年佳釀。 俞正龍穩穩地站在戰艦上,臉上帶著不屑的笑容,與兄弟輩們指指點點,不時竊笑兩聲。對於李逸風搞出的許多改變,他覺得是嘩眾取寵,好看而已,沒甚大用。他書讀得不多,指揮戰艦靠得是長輩的口傳身授,指揮作戰的本事是長輩們一點點夾磨出來的,而李逸風閒暇時間看過大量的兵書,總喜歡琢磨些新鮮道道。 對此,其實俞正龍也有過一些好奇,所以和這位姐大曾經嘗試性的交過手,那是一種近乎于實戰的演習,兩次演習的結果,他都大獲全勝。實際結果擺在那兒,他對李逸風華而不實的指揮戰術自然不再放在眼裡了。 他暗含譏諷的談笑和對自己兩次大勝的賣弄,隨着風,隱隱約約地飄進了並肩而立的夏潯和李逸風耳中,李逸風被他損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可他又發作不得,兵好佯裝沒聽見。 他與俞正龍兩次嘗試性的演習操練,的確一敗塗地。這世上沒有一生下來就是天才的人,他的第一次交戰演習,是他對自己的艦隊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後的第一次操演,艦船之間的磨合不夠作為整個艦隊的靈魂,他的改革創新也確實還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那一次是實打實的失敗了,輸的不冤。 此戰之後他根據實戰結果,修改了許多自己在戰術設計上的缺陷,並且加強了操練,讓他手下這批原本只熟悉傳統作戰方法的水師官兵也漸漸熟悉了他的戰法,可是第二次演習,他又失敗了。雖然這一次並不像上一次一樣一觸即潰,他們與對方旗鼓相當地對峙了許久,最後才在正面衝突中敗下陣來。 實際上這次失敗已經不是李逸風的戰術不妥當了。他之所以失敗有三個原因第一:他對艦隊的改革,是假想走出巢湖,應對各種水勢水情,應對各種不同敵人所創造的戰術,而這裡是巢湖,他們對戰的地方始終是巢湖,對這裡的水情,他們雙方每一個人都瞭如指掌他在偵察、探測方面優於對方的長處全無用武之地。 第二,知己知彼。因為是一家人,整日在巢湖中演練雙方艦隻的數目、功用、配備和兵員,彼此全都一清二楚,他的許多戰術動作根本無法瞞過對方,自然就在對方眼中變成了華而不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演武的時候是劃定了一塊固定區域的。水域面積狹窄,作戰空間有限,他設計的許多迂迴包抄的技巧全無用武之力。而他的改革是在放棄一部分武力的基礎上,加強了各艦的機動能力和專門職能,這時被迫着只能進行正面衝撞,他的優勢根本無從體現。 先進的,並不是在任何環境、任何條件下,都優於傳統戰術的。這樣的比試再比一千年,他也必輸無疑。對此,一向固執的李逸風卻認為,並不是自己的戰術不可行,而是自己的設計還不夠完美,所以他此後又針對戰鬥中暴露出的缺陷進行了修正,不斷完善自己的戰術。不過此後一直沒有再進行過實戰操演,所以他無法檢驗自己的成績。 實戰操演,哪怕再小心,總會有所損耗的。四海昇平,沒有外部威脅的壓力,俞家長輩們便不大讚同這種操演,李逸風是俞家的女婿,人家不提出來對練,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動找上門去請求對戰,而有資格也有能力提出再戰一場的俞正龍,已經對他的艦隊徹底失去了興趣,懶得再跟他對戰了。 所以李逸風只好一直背着常敗將軍的稱號,整個艦隊在家族其它兩支艦隊面前一直都不大抬得起頭來,這就是金花公主和李逸風主動的甚至是十分迫切地想要搶到領兵出戰機會的原因,他們已經到了必須證明自己的能力的時候、必須用戰功和實力來贏得家族的尊重。 只憑一個與生俱來的長房身房,他們在家族裡的話語權將越來越小,長此下去,恐怕唯一的特權就只有祭祀祖先時由長房主祭這麼一點榮耀了。茗兒通過以前在宮裡和金花公主的接觸,以及偶然從兄長們那裡聽過的一些議論,知道俞家長房的這些苦惱。 只不過,她的兄長們知道的也有限,議論的時候也不是十分詳細,所以茗兒事先的判斷,是俞家長房是一支最可爭取的力量。卻沒料到這幾年下來,俞家長房的境況更加不堪,已經到了必須主動證明自己的時候。 當然,這種窘迫不堪,並不是說俞家二房、三房為了竊據家主的地位,對長房如何的使手段、下絆子,用yīn謀手段進行壓制。一個傳承許多代的大家族,固然會有一些紈袴、會有一些敗類,可是更多的人卻是有一種家族責任感的,用這些手段來競爭的話,殺人一千、自損八百,消耗的是整個家族的實力,弄得內部離心離德,不可取。他們靠的是無可爭議的實力,你無法對家族的履行義務,自然就沒有底氣。 夏潯看得很認真,在他本來的打算中,就是準備選擇俞家長房這支艦隊的。內部競爭的壓力,會發揮他們全部的動力為自己所用,它們就算不是俞家最好的艦隊,卻一定是最適合自己指揮的艦隊。所以他在登船之前就打定主意,不管演習結果如何,他都要不吝讚美,大加褒揚。 一支在家族內部飽受排擠和輕視的勢力,先是有機會出人頭地,以功勛穩固自己應有的地位,再受到他這位主將在整個家族面前不遺餘力的欣賞和讚美,他相信可以得到這支軍隊的忠誠、服從、信任和擁戴。這是一種手段,一種領導技巧。 可是當他親眼看到李逸風的操演之後,夏潯震驚了。這位將軍不是一個因循守舊、只知道繼承的水師將領,他的作戰理念和指揮風格,很有一點近現代更趨完善的指揮風格。楊旭沒當過海軍,也沒學過這方面的知識,但是這方面的見識還是有的,他直覺地感到,自己撿到寶了! 本來,他之所以要選擇俞家,只是因為俞家的水師和淅東水師絶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瓜葛,他此次出戰,不但外面有敵人,內部也有敵人,他實在不能再分一部分精力來時刻與自己麾下的艦隊較勁了。而之所以選擇俞家長房,也不是因為俞家長房的水師最強,而恰恰是以為他們最弱,他們需要戰功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可眼下看來並非如此,在大明放棄海洋三十年之久的今天,再也沒有一支艦隊比眼前這支艦隊更適合走出去了。 只要讓他們適應適應海船的操控,熟悉熟悉海上的風浪,他們就是一支合格的海軍艦隊。而這些方面,是很容易克服的,他們就像同一領域同一系統下的一群高級工程師,只不過一直在固定地負責某一方面的東西,但是知識和基礎都在,調換到另一個部門,很快就能適應。 隨着最後一條將令,各條戰船緩緩駛回了原處,重新組成了待戰的艦隊編組陣形,前方的湖水漸漸平靜下來,洶湧翻滾的浪濤被風撫平了,重新化為一片湛鑒的波瀾,俞家的人都把目光投在夏潯的身上,金花公主和李逸風眼中尤其帶著一絲緊張和期待。 如果代表朝廷而來的這位輔國公對他們的艦隊也表現出失望,那麼對已經不再得到家族內部承認的他們,無疑將是雪上加霜的結果。尤其是李逸風,天長日久,他對自己也有了動搖,現在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如果不能得到輔國公的賞識,爭取到這次機會,不只俞家長房喪失了一次崛起的機會,恐怕從此他也要一蹶不振了。 李逸風舔了舔嘴唇,強自壓抑緊張的心情,向夏潯問道:“呵呵,輔國公,你看……。末將這支艦隊,可還入得了國公的法眼麼?” 夏潯慢慢向前兩步,扶着高大的戰艦俯瞰着整支艦隊,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過了片刻,夏潯慢慢轉過身來,望着俞家老少,神情嚴肅地道:“公主殿下,說句失禮的話,今日之前,楊某一直以為,在俞氏水師之中,李將軍所統率的這只艦隊,最強的當然算不上,但是勉強也可居于中游,可是今日一見……。” 一聽他這麼說,李逸風的臉當時就白了,也許輔國公接下來的話,要讓人羞慚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吧,可是夏潯接着就張開雙臂,非常莊嚴地來了一句:“毫無疑問,李將軍的艦隊將是我大明,最強的艦隊。” 茗兒迷迷糊糊地躺在船艙裡,有點噁心,酒是她永遠不能征服的東西。本來睡了一宿覺,已經好多了,可是一登船,風吹浪湧的,又難受了,忽然,她感覺自己的小手被人握住了,耳邊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茗兒,茗兒,你可真是我的福將啊!” “啊?”茗兒迷迷茫茫的睜開眼,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好半天才對準焦距,看清夏潯的臉龐,用鼻音回答了一句:“怎麼了啊?” 夏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已然開心得語無倫次:“啊!不對,你真是我的福星!不對,你真是我的福娃!”@。 第508章 妾心君已知 巢湖也南,銀屏山。 夏潯和茗兒站在色白如銀、形似花瓶的一方巨石下,眺望着碧波萬頃的巢湖水。 碧波遠涵,極目水天無際。一脈青山,雲纏霧繞,宛若仙境。圍繞銀屏峰的座山峰,形狀如獅子,獅抱銀瓶,風景美到了極致,夏潯身邊的美人兒也美到了極致。今天就是遊覽風景來的,一身公子袍服的夏潯和一身仕女裝的茗兒,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山下,湖水邊,一支隊伍整裝完畢,已經高舉着李字大旗登船開拔了,他們按照夏潯的吩咐,將由此東去,由長江抵達浙東,接管浙東觀海衛、太倉衛的戰艦,同時朝廷緊急趕造出來的戰艦也要一併撥付給他們,由雙嶼衛配合,先在近海熟悉海戰。 茗兒笑嘆道:“這下子,李逸風算是把命賣給你了!” 夏潯嘿嘿笑道:“也不算吧,最多是互相欣賞罷了。這一次,我可不是言不由衷,對李逸風和他的艦隊,我是真的十分欣賞,打磨一番,我相信他的艦隊真的可以成為我大明最強的艦隊。這個李逸風,不簡單!” “你更不簡單!” 茗兒笑眼盈盈,柔聲道:“他能將兵,你卻能將人,能三言兩語,把這員大將籠到麾下,難道不是了不起麼?” 夏潯道:“這是俞家給了我機會,如果不是二房三房的強勢給了俞家長房太大的壓力……” 說到這兒,他突然醒悟回來,望着茗兒笑道:“這算是自吹自擂麼?” 茗兒張大眼睛道:“讚你的是我,又不是你自己,怎麼算是自吹自擂呢?” 夏潯笑道:“自己娘子讚自己相公,這還不算是自吹舟擂麼?” 茗兒的俏臉登時紅了,輕輕啐他一口,羞澀地道:“臭美,誰是你的娘子呀!” 夏潯的笑容愈加促狹:“早晚會是的。” 茗兒吃不消了,轉身逃開,撇嘴道:“切,等你打打贏了倭人再說吧!”跑開兩步,終究不放心,又扭頭叮囑道:“乒福很能打仗,可他還是吃了敗仗,你……千萬要小心,萬萬不可大意!” 夏潯笑道:“你放心,我從來不會小瞧任何一個敵人!” 當茗兒轉身攀向更高處時,夏潯臉上輕鬆的笑意消失了,他扭頭看了一眼那已揚帆遠航的艦隊,舉步向茗兒追去。 他從來沒有小瞧自己的敵人,只是,當別人對他指揮作戰的能力都抱以懷疑態度的時候,他不得不用極為樂觀和自信的態度來保護自己。李逸風死心踏地為他所用,是想證明自己,是想捍衛俞家長房的尊毒和榮耀。那麼他呢?他何嘗沒有想證明的、想捍衛的? 這裡是項羽謀臣范增的故鄉,也有周瑜和小喬的墓葬。紫薇洞、同心樹、四絶三奇,巢湖左近的風景名勝,處處都留下了兩人並肩而行的身影。 周瑜小喬墓前,茗兒漫聲吟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鬼……” 嚮往着那英雄美人的故事,茗兒的雙眸放出迷醉的光,不解風情的夏潯卻來大煞風景了:“咳!我覺得吧,蘇公坡這詩有些誇張了。赤壁之戰的時候,周瑜都五十多歲了,算不上周郎,真要說是,那也是周老郎。小喬麼,至少也四十多了,還初嫁?除非她是二婚!” 茗兒又好氣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年輕英俊的周郎,嫵媚多情的小喬和硝煙噬血的戰場,多麼令人嚮往呵。多好的意境,叫你這麼一說……”真是的,不解風情的大笨牛!” 她嗔了一句,微微仰起頭來,陶醉地道:“再說,追古懷今嘛。我想,蘇大學士寫這詩時,想到的也未必就是小喬,或許這小和……只是他心某個女人的影子,就像陸游的紅酥手,黃藤酒……”所思所憶,別有所指,又或者,只是他的一個夢想和願望!” 夏潯握住她的手,笑問道:“那麼,茗兒心的願望,是什麼呢?” 茗兒凝眸向他一娣,忽然溫柔一笑,抽出手來,翩然退後三步,雙袖鳥兒般向外一揚,又一卷,宛然一個古時仕女般盈盈拜下,剪水雙眸輕輕地向上一揚,別樣嬌俏地道:“妾心君已知,唯盼凱旋歸!” 此時,京裡面有點亂。 日本使節到京了,本來建朝的時候他們已經來過,做過試探性的接觸,這一次就是來正式重建朝貢貿易體系的,可是沒想到這一次來,大明已經換了主人。 不過朱棣雖然推翻了建朝的許多內政,但是對外政,因為牽涉到許多其它國家,所以仍舊儘量保持着延續性,畢竟大明沒有改朝換代,還是大明的旗號,如果換一個皇帝對外政策就做一次徹底的顛覆,否決前任的決定,那麼對外也就談不上威信了。 不過因為日本人上次來的時候,只是希望重開朝貢貿易,為此做得一次試探性接觸,並沒有諸多細節,這一次到來,就雙方朝貢時間、規模、禦磊種類各個方面都需一一敲定,所以需要耗費一些時間。而朱棣已經下旨,由輔國公楊旭主導此次談荊,楊旭現在又在巢湖,禮部便使個拖字訣,同日本使節的談判磋商一連多日也沒多少進展。 福州水師的指揮僉事赤忠也奉詔回京了,到京之後,見過了諸多同僚,然後又去拜訪徐家。他是徐達帶出來的兵,同徐家老三徐增壽交情莫逆。徐家的家主雖然是徐輝祖,可是徐輝祖實際上已經等於被軟禁在家,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包括人身自由,赤忠理所當然要去拜訪定國公徐景昌。 赤忠與徐增壽是知交好友,算是徐景昌的長輩,徐景昌在他面前可不敢擺國公架子,隆重設宴款待一番,邀請了陳暄等父親的袍澤好友一同赴宴,因為赤忠在京沒有住處,還把他安排在自己府上,只等夏潯歸來。 輔國公府已經建成了這座府邸座落在西安門外大街,離皇城不遠,莊嚴恢宏、美倫美奐,不過剛剛建成的府邸還是個空架子需要採辦的東西太多,一時還不能搬進去住。每日裡,謝謝和梓棋都要趕到輔國公府,對自己的新家置辦、採買,進行安排。 撥付輔國公府的官奴也都由刑部大牢裡釋放出來了,做家奴總比做囚犯好上許多,再加上這幾位女主人為人和氣,並不苛待這些官奴倒沒遭什麼罪做事也肯賣力氣。這些官奴有的原本就是在犯官家裡做奴婢的現在只是改了一個主人侍候,倒是輕車熟路。 另外一些,則是原來人家的官少爺官小姐,陡然從人上人變成了侍候人,落差是大了些,但是在牢裡蹲了這麼久,這種心理落差就小多了。這些少個小姐們都是識斷字滿腹詩書的,比起普通的仆傭高明許多所以安排的工作也就輕閒得多。待人接物、端茶遞水、灑掃書房,由他們做來,整個公府的檔次才算上來。 朝廷忙朝廷的事家庭忙家庭的事,浙東事件也在延續着動盪,朱高熾一派對朱高煦一派勢力的趁勝反擊一直在進行……雙方互相攻訐、追究責任的奏章天天不斷,而此時朱棣已經把目光投到了東北,懶得理會這場狗咬狗的閙劇了。 自北元分裂成韃靼和瓦剌之後,兩個新王朝的建立,同樣需要一段時間的內部清理、安定,這段時間,他們無暇南顧,現在兩國立國已經三四年了,內部已經穩定下來,對大明北方邊域又開始躍躍欲試,做出諸多試探性接觸了。當然,這種接觸並不是善意的,而是想要動掠奪戰爭的前奏。 朱棣接到邊軍的奏報之後,敏鋭地覺了韃靼和瓦剌的軍事動向,他一面調兵遣將加強邊防進行防禦,一面試圖進行反擊壓制口他稱帝之後,隨他一同南下的寧王被改封到了南昌去了,大寧已經沒有藩王,而遼東的遼王早在建帝的時候就被改封到了荊州,北方顯得空虛了些,他需要在那裡重新建制,以流官代替藩王,守住這方國土。 明初,許多納入大明版母的領土,實際上還只是名義上的國土,當地部族擁有極大的自主權,地方上都是由土司、酋長這些土官進行管理的,他們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對部族捆有絶對的控制力,朝廷的約束力不是很強。 比如北方,當時有歸順大明的蒙古、女真、吉里迷、苦夷、達斡爾等各族百姓,寧王和遼王在的時候,對這些部族也只是實行覊縻政策,他們只是名義上的臣服,甚至連聽調不聽宣都做不到。 朱棣需要加強對這裡的控制,對蒙古人,他把隨他靖難立下大功的朵顏三衛分封在那裡,設立三個衛所,以夷治夷。切斷遼東和韃靼的直接接觸,而對遼東諸部族,他也想加強控制,一直到奴兒干地區,統統建立衛所,由流官和當地部族領共同治理。 這些舉措是切實可行的,在那種交通、通訊不便利的年代,要加強對這些民族聚居區的管理而不致引起強烈反彈,這是最好的辦法。實際上幾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依舊是這麼幹的,想把當地氏族領袖拋到一邊,像控制原地區一樣,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只能在腦子裡剁一番。 可即便如此,難度也是相當大的,軍事部署的調整、軍事統帥們的安排、對地方氏族領袖的安撫,牽扯了他很大的精力,這個時候,他對由於爭嫡而引起的浙東醜聞自然無暇多顧。這件事既已交給了夏潯,那麼無論夏潯成功還是失敗,在夏潯做出結果之前,朱棣是不會指手劃腳,做出過多干預的。 可是偏偏這時候,浙東又閙出一樁轟動朝野的大事,朱棣也不得不暫時摞下遼東的事,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眼屢子底下…… 。求推薦票!)

第509章 風雲 王宇俠、李天痕一行人得了夏潯的囑託,立即離開金陵,火速趕往觀海衛,結果到了那兒的時候,並沒能馬上把自己被俘的兄弟們解救出來。他們手中有五軍都督府的免罪判決,可以證明他們的無辜,卻不可能直接命令觀海衛放人。 觀海衛都司常曦文不在,他陪同浙東水師都指揮使洛宇出海了。 雙嶼衛現在由太倉衛的官兵鎮守着,浙東都指揮使洛宇不太放心,會同五軍都督府派來浙東督察剿倭事宜的都督僉事蕭夢,由觀海衛都司常曦文陪同,往雙嶼島視察去了,他們只比王宇俠等人早走了半天。 王宇俠等人無奈,只得暫且在觀海衛附近住了下來。雙嶼島如今情形如何,他們也牽掛的很,可是夏潯那番囑託他們沒有忘記。洛宇等人就算再如何喪心病狂,也不敢對雙嶼島的百姓大興屠戮,屠殺一幫平民,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可是如果被俘的雙嶼衛官兵一被釋放,激憤之下惹出事端,那就讓雙嶼島陷入被動了。 因此,兩相權衡之下,他們還是留在了觀海衛附近。直到第三天上午,朝廷要求釋放雙嶼島將士、並命令洛宇、紀文賀等一行人的命令才送抵觀海衛。 見了朝廷的行文,觀海衛留守的將領不敢怠慢,馬上釋放雙嶼衛的官兵,發還武器和戰艦,那些舛傲不馴的雙嶼衛將士一俟領到武器,確有激憤狂怒者馬上就要實施報復,他們被關押期間沒少受折磨侮辱,如果振臂一呼,這些原本就不大在乎國法軍紀的士兵很有可能群起響應,從而由受誣陷變成真正的嘩變。 幸好夏潯有先見之明,雙嶼島三當家的王宇俠在此,這些人一被釋放,他立即趕來接收,並且把他們暫且納入了自己的管轄之下,在他的強力壓制下,才沒有把騷亂演變成暴亂。 在王宇俠的再三解釋和強橫壓制下,總算把這支滿懷怨恨意欲造反的隊伍收攏了起來。次日,戰艦和武器、人員全部交接外畢,他們登上自己的戰艦,準備返回雙嶼島,剛剛開了水師大寨的門,他們的艦隊還沒出去,觀海衛視察雙嶼島的戰艦便回來了,而且帶來了一支龐大的艦隊,太倉衛的戰船和將士都被他們帶回來了。 回來的戰艦還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浙東水師都指揮使洛宇和太倉衛都司紀文賀雙雙斃命雙嶼島。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受邀陪同視察的五軍都督府僉事蕭夢才果斷地接過指揮權,把觀海、太倉兩支艦隊的人馬全部帶了回來。朝廷趕來頒旨的官員聞訊目瞪口獃,只好把蕭夢等一干知情者帶回京師,追查之事草草了結。 不過這個消息卻也不無好處,至少那些滿腔憤怒的雙嶼衛官兵聞訊後,怒意大減,不再有人嚷嚷着反了朝廷,再做海盜了。 消息傳回金陵,立即在朝野再度激起一片軒然大波。 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據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蕭夢報告,他奉五軍都督府命令,一直在浙東督察剿匪事宜。事發前兩日,洛宇突然邀請他一同視察雙嶼島,雙嶼衛自“造反”之後,雙嶼島就被太倉衛的官兵控制了,洛宇還一直沒有到島上去過,有些放心不下。 對此,蕭夢自然沒有異議,他奉命來浙東,本來就是視察,無權左右水師將領的行動。由於浙東水師名為水師,實則諸衛大多都是戍守在陸地上,真正擁有海船的只有觀海、太倉兩衛,此刻太倉衛鎮守着雙嶼島,他們只能動用觀海衛的戰艦,所以兩人率親兵趕到了觀海衛,由觀海衛都指揮常曦文陪同,趕往雙嶼島。 他們到了雙嶼之後,受到太倉衛指揮紀文賀的熱情款待,當晚還吃了些酒,然後就分別睡下了。等到次日清晨起來,始終不見洛宇和紀文賀動靜,一開始還以為是吃醉了酒起來晚了,所以無人在意,直到日上三竿依舊不見二人起床,蕭夢便與諸將去尋找二人。 結果他們發現紀文賀的臥室空空如野,又趕到洛宇住處,卻發現洛宇和紀文賀早已氣絶身亡。兩個人死得很蹊蹺,洛宇手中攥着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在紀文賀的心口,紀文賀的腰刀卻橫在洛宇的頸下,看那樣子,好象是洛宇對他突然襲擊,紀文賀垂死之際暴起反擊,以致二人同歸於盡。 當時,蕭夢帶著太倉衛、觀海衛十多名中高級將領,他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這些人都是人證,可以證明蕭夢所言。至于為何發生這樣的事,所有的將領都莫名其妙。而今,結合已經審明的“通倭案”,自然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洛宇就是栽臟陷害同僚的主謀,事發之後,他在京中的耳目立即送回了消息,洛宇得知消息,起了殺人滅口之心,於是藉口視察雙嶼,還拉上蕭夢做掩護,趕到雙嶼島。隨後,他秘密約見紀文賀,趁其不備,想把這個知情人幹掉,卻不料紀文賀垂死掙扎,把他也幹掉了。 如果接合“通倭案”的審結情況,發生在雙嶼島的這樁離奇殺人案,顯然只有這麼解釋才合理。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是因為這樣的事在大明軍中聞所未聞,從未有此先例,以致朱棣也不得不表示充份的關注。 與此同時,朱高煦一派的武將都對這一推斷表示贊同,希望就此結案,而朱高熾一派的人自然不肯罷休,他們堅持認為這是有人策劃的一場謀殺,目的是殺人滅口,保護真正的幕後主謀,希望皇帝繼續查下去,讓案情真正大白於天下。 可是中立派的文武官員們已經不願意讓這樁醜聞繼續敗壞朝廷的名聲,不想繼續追查下去了,他們紛紛出面,贊同二皇子朱高煦的人做出的結論,認為此案已然真相大白,無須繼續查證下去。中立派官員的支持,使得本來稍占上風的大殿下一派暫時失去了優勢,政局又進入了僵持平衡階段。 洛宇刺殺紀文賀,自然是蕭夢一手導演的把戲。按照朱高煦和丘福的打算,是打算讓蕭夢把殺人罪責推到雙嶼島百姓身上的,但是蕭夢接到指令之後,卻擅自對這個計劃做了一些修改。原因只有一個,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 他一直奉命在浙東巡察,通倭案是他一手策劃,通番案也有他推波助瀾,如果把洛宇和紀文賀之死推到雙嶼衛百姓身上,固然也能達到殺人滅口的目的,可是怎麼就那麼巧,偏偏這邊“通倭案”真相大白的時候,兩個冒功栽髒的將領就突然被人殺死了?如果有人不依不饒,繼續追查下去,難說不會把他拉進去,成為更高層次官員的替罪羊。 可是經他稍做改動,變成洛宇蓄意謀殺紀文賀,雖然讓案子變得更加難看,讓朝廷蒙受了更大的醜聞,卻能更好地保護他自己。由此可以證明,洛宇就是主謀,因為事發,心存一綫僥倖,想要殺掉他的同謀紀文賀,從而推諉責任,結果兩人同歸於盡。 他的目的雖然是為了保護自己,客觀上卻令得整個案件具備了就此終結的理論依據,並且爭取到了中立派官員的支持,因此回京後不但沒有受到丘福的責備,還得到了朱高煦的讚揚。 他們當然不知道,在他們背後,還有一隻看不見的魔掌在推動他們的鬥爭升級,而紀文賀就是這第三方勢力的一員。事情到了這一步,第三方力量擔心把他們也牽扯進去,徹底暴露在陽光之下,這才鼓動中立派官員對他們進行聲援,希望就此中止對浙東水師醜聞的繼續追查。 夏潯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金陵的。 “少爺,夫人都不在家,都去佈置咱家的新宅子了,小荻去看過,好大的宅院,特別的壯觀,門口那兩隻大石獅子,把兩個小荻摞起來都沒那麼高,裏邊院子套院子,小荻才轉了半圈就迷路了。祺夫人說,還要在後院的水池裡面放養……” “小荻啊,你等會兒再說。” 肖管事狠狠瞪了眼女兒,打斷了她的話,捧着一大摞請柬向夏潯彙報:“老爺,這是這些天收到的請柬。王駙馬已經派人來過三回了,打聽老爺回京的日子,請您過府一敘。解縉大學士送過兩回請柬,請您回京後過府飲宴。都察院的僉都禦使吳有道老爺親自來過四回了,他說……” “哦?吳有道來過麼?” 夏潯止住腳步,側着頭微微一笑,輕輕地笑笑,從肖管事手中接過了拜貼,都察院是陳瑛的地盤,吳有道是陳瑛最大的一股競爭力量,如果是吳有道有意示好,這根橄欖枝可得接過來,栽培好了,那就是他楊旭在朝廷的喉舌。 會做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吹的,他現在也需要培養自己的吹鼓手了。 肖管事繼續彙報:“定國公府也送過信兒來,說是福州赤忠將軍已經到京了,現在就住在定國公府,請國公回京之後……” 他剛說到這兒,一個家仆匆匆跑來,稟報道:“國公,都察院黃真禦使求見!” 夏潯失笑道:“黃真麼,這廝倒長了一隻狗鼻子,請他書房稍坐,我馬上就去!” 第510章 上兵伐謀 “國公,哎呀呀,國公,您可回來了!” 夏潯剛剛邁進書房的門,規規矩矩坐在椅上的黃真就一躍而起,顛着衝到他的面前。 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卻也不能太小,在這有限的空間裡,要有充份的騰挪動作,叫上司看清楚你是一溜兒小跑迎上來的,卻又不能原地踏步。臉上的笑容要親切中透着卑微,卑微中透着歡喜,明明表達的就是諂媚的意思,可又不能表現的太明顯。 夏潯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黃真這老傢伙近來大有長進,至少這拍馬屁的夫雖未出神入化,比起以前也強了許多了。 “下官一直盼着國公還朝呢,大概是心有靈犀吧,估摸着國公快回來了,下官冒昧地登府一問,嘿,果然就回來了。” 黃真跑上前,攙了夏潯一條手臂,好象攙老太爺似的把他攙進去,這馬屁夫把夏潯拍得渾身好不自在。他在椅上坐了,對黃真笑道:“好了好了,我的黃大人,你也坐吧,這麼急着找我,什麼事呀?” 黃真近來確實比較得意,他把自己的前程壓在夏潯的身上,算是撈偏門成了,於是便成地進入了吳有道一班人的眼線。宰相不得與言官交從過密,這不只是自古以來官場上的規矩,也是為君者的忌憚,所以解縉等一班大學士和尚書、侍郎們都不願同言官們走得太近,當然,這裏邊也有陳瑛對自己的地盤看得太嚴的緣故。 所以吳有道一班人一直就是孤軍奮戰,等到陳瑛率先破壞規矩,同丘福走得甚近之後,吳有道等人便也想攀上一棵大樹,而黃真這個獨行俠一直為輔國公搖旗吶喊,而且經常出入輔國公府的事一經落入他們的眼睛,自然就得出了黃真是輔國公的人這一結論。 吳有道幾次三番登門,都沒接觸到夏潯,便打起了黃真的主意。黃真在同僚間不再受人排擠,還有一群人對他表示出了充分的尊重,老傢伙現在真的是有種煥發青春的感覺,連走道兒都覺得渾身都是力氣,而他這一切都依賴于夏潯,所以一見夏潯難免有點忘形。 黃真扶着夏潯坐下,自己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個,笑眯眯地道:“國公就是下官的主心骨兒啊,國公不在京裡,下官想做點兒事兒,可就拿捏不定了。眼下見了國公,還沒有所請教呢,下官就覺着這心裡頭特別的踏實……” 夏潯對他的馬屁實在是有點吃不消了,連忙笑道:“打住、打住,呵呵,黃大人吶,到底有什麼事,你直說就是了,如果本國公能幫你拿拿主意呢,自然是會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 “是是!” 黃真把袍裾撩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傾,帶著點賣弄地道:“國公,您這些日子不在京裡,可知浙東水師栽臟陷害的最新進展?” 夏潯端起茶杯,輕輕抹着水面上的茶葉,不置可否地道:“唔,聽說過一些,怎麼?” 黃真坐直了身子,義憤填膺地道:“國公,浙東水師喪心病狂啊!他們為了推卸罪責,陷害同僚,這還不算,還要拖國公您下水,害得國公您吃了許多苦頭。而今,案情一旦真相大白,洛宇和紀文賀立即雙雙斃命,甚麼自相殘殺,哼哼,怎麼可能,這分明是有人故意佈局,用洛宇充當替死鬼!” “哦?” 夏潯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問道:“那麼,黃大人有何打算呀?” 黃真不由自主地又傾了身子,神秘地道:“國公,現在許多官員都眾口一詞,認為洛宇就是栽臟陷害案的主謀,主張就此結案,朝中大學士和幾位尚書、侍郎人單力孤,難以應付。我都察院中一班同僚,打算一起上書朝廷,請求皇上嚴查此案,不管幕後涉及何人,一概嚴查到底,決不辜息,以平雙嶼軍民之憤怒,以雪輔國公之冤屈,我們已經聯絡了三十多位禦使,只是不知國公意下如何。只要您點頭,明日早朝,我們的奏疏就可以遞上去!” 夏潯詫異地瞟了黃真一眼:“這廝什麼時候也有資格拉幫結派了?” 仔細一想,夏潯便有所領悟了,黃真一向參與不到什麼派系裏去,固然有他性格上的缺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沒有自己明確的政治訴求,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樣,與所有人無害,也就與所有人無用。當自己旗幟鮮明地站在某一政治派系一邊的時候,就有人像黃真一般,站到自己旗幟下來。 而這個勢力結構就像一座金字塔,投奔到自己門下的人,自然也可以召集比他更低一層次的人向他靠攏,並且結交擁有同一政治目的朋友。再想到吳有道四次登門,夏潯就知道黃真所謂的聯繫了三十多位禦使恐怕是往他自己臉上貼金,實際情況應該是吳有道帶著他那一派系的三十多個禦使想投奔自己門下,而以黃真為橋樑。 夏潯微笑了一下,說道:“哦,你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是吳有道一班人?” 黃真老臉微微一紅,說道:“是,對於國公蒙受的冤屈,吳大人及一班禦使都深為不平,他們一向仰慕國公,眼下朝中有奸人藏污納垢,他們都願隨國公一起,懲處奸惡,澄清廟堂!” 夏潯沒理會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他沉思了片刻,放下茶杯,凝視着黃真,問道:“我問你幾句話,你認真答我。” 黃真連忙拱手道:“國公請垂詢!” 夏潯問道:“黃大人,你認為,本國公領眾禦使,促請朝廷繼續追查浙東水師陷害同僚之疑案,比起諸位大學士以及各部尚書、侍郎們的力量和影響如何呢?” “這……” 黃真臉色有些赧然,遲疑不予作答。 夏潯又道:“黃大人,你也知道,皇上有易儲之心,朝中文武為此各有擁戴。浙東水師的案子翻來覆去,迭起變化,未嘗不是兩派勢力暗中角逐造成的結果。如今洛宇一省長官、紀文賀一軍之帥,已然雙雙喪命海島,再繼續查下去,將要查到什麼人身上呢?你說皇上會任由百官挾此事逞私慾,互相攻訐,弄得朝堂之上烏煙瘴氣麼?” “這個……” 黃真捻着鬍鬚,眨巴着眼睛看著夏潯,有些摸不準他的心意了。 夏潯笑笑,說道:“當然,如果能繼續查下去,我是說,能夠揪出更大的國之蠹蟲,那麼即便不合君意,也該繼續追查下去。可是,你以為在洛宇已然身死,皇帝又有息事之心的情況下,還能掌握什麼證據,足以讓我們扳倒比洛宇職階更高的官員麼?” “是,國公說的是,下官有些莽撞了。” 黃真一腔熱忱,被夏潯當頭一盆冷水,不免有些灰心喪氣。 夏潯心道:“吳有道有此表示,這就是對我的投名狀了。倒不可拒絶,寒了他們的心。黃真已是是拴死在自己這棵樹上了,好不容易他想主動做些事,這份熱忱,也不可冷卻!” 想到這裡,夏潯心思一轉,又道:“不過,你來得倒是正好,我正有幾樁大事,想請你黃禦使和吳禦使等諸位大人幫忙呢。” 黃真精神一振,連忙道:“國公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夏潯道:“這第一樁事,請你找幾位禦使出面,彈劾一下俞家水師的李逸風,指他水師懈怠,操演不精,不稱剿倭之職。” 黃真聽了微微有些奇怪。 夏潯又道:“再使幾名禦使,彈劾福州赤忠將軍,意思大致相同,措辭你們去想。呵呵,你們一枝生花妙筆,倒是不必我來說得太細。” 黃真愕然道:“國公,這……這兩路人馬,不是國公親自向皇上舉薦的麼,怎麼又要彈劾他們?” 夏潯微笑道:“叫你去做,只管去做。彈劾的如何凶狠都沒關係,本國公自有定計。” 黃真唯唯喏喏地答應了,夏潯又道:“兩位殿下爭嫡,浙東水師疑案就成了戰場,打得難解難分,你們各位大人就不要再往裏邊摻和了,剩下的人,統統只做一件事,上圌書諫議朝廷,以倭寇襲我海疆、騷擾百姓為由,取消對日朝貢貿易,又或者十年一貢、二圌十圌年一貢,以此作為對日本國剿匪不力之懲罰,聲勢造得越大越好!” 夏潯說到這裡,笑了一聲道:“陳瑛一班人,在浙東水師案裡攪和得不輕,你們這時能站出來關注國家大事,這般識大體、重大局,皇上一定會很高興的。” 黃真已經隱隱明白了夏潯的用意,連忙把夏潯的指示記在心頭,兩人又對坐閒聊片刻,黃真便興沖沖地告辭,返回都察院安排去了。 夏潯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說道:“出來吧!” 書架後面是屏風,屏風後面隔壁出一個小空間,單置了一張羅漢床,本來是供夏潯小憩的地方,這時從後邊應聲走出一人,正是左丹。左丹向夏潯長施一禮,疑惑地道:“國公,增加幾十名禦使的彈劾,縱然不能傷敵根基,總也能讓他們手忙腳亂一番,咱們為什麼要棄而不用呢?” 夏潯笑道:“這些事,大皇子的人不是正在做麼!好鋼得用在刀刃上,這些禦使的作用,難道只是用來讓二殿下和丘福他們更加狼狽,叫咱們看個笑話麼?現在進攻不能擴大戰果,反而會令敵人更加團結;按兵不動,叫他們摸不清虛實,他們心虛之下就會自斷手足,這與瓦解敵人軍心,豈非用處更大?” 夏潯神色一正,又道:“好了,這事無需你來關心。東海剿倭是標,東瀛剿寇是本,要想治本,最終一戰必在日本本土,我的戰場不在這裡,而在那裡,我要你在那裡做的部署和安排,怎麼樣了?” P:三更一萬求月票推薦票! 廣告:文學網都市小說《男人三十之關於愛情》(書號2200563)作者:皓月明鏡,敬請欣賞! 第511章 寢中私語 梓祺和謝謝興高采烈地從國公府回來了,張羅了一天,很累,可是因為佈置的是自己的家,眼看著那家一點點有了樣子,心裡很高興、很滿足,當她們聽說相公業已回府的時候就更加高興了的更新盡在.lzh.不過夏潯此時仍在房忙碌,燈光下,可以看見他和那個神秘隨從左凡的剪影映在窗上,兩個人在桌前指指點點,不時地交談着,於是兩位娘子很默契地沒有去打擾他,等到左丹接了新的指示離去以後,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夏潯緩步走出房折向後院,一過角門兒,就看見梓祺和謝謝正等在那裡。頻繁的離別和重逢,她們已開始習慣于把驚喜和興奮藏在心裡,只是微笑着望着夏潯,夏潯走過去,輕輕攬住謝謝的腰肢,三人便很自然地並肩而行了。 兩個女人和他說了許多話,都是關於他們的新家的,那個地方直到現在,夏潯甚至沒有時間去仔細看一看。說完了新家,又說起孩子,謝謝輕輕撫摸着她越來越沉重的肚子,對他訴說著初為人母的每一次新奇的感覺,傾訴每一次胎動的對新生命的感動,那種初為人母的幸福,梓祺就在一旁微笑着傾聽、分享。 一切的一切,就像和風煦雨,滋潤着他的心河,這就是生活的幸福。 “等倭寇事了,或許就不用經常外出了,到時我再多陪陪你們,陪陪孩子,咱們不只要逛遍金陵的山水名勝,還要走出去,也像其他的豪門世家一樣,在各地蓋幾座別莊下院,一有時間全家人就去住住。到時候,咱在慈姥山下先蓋幢別墅,面臨長江,風景優美……” 夏潯也對她們抒發着自己的感望,三個人邊走邊說,有意放慢了腳步,可庭院再長,總有走完的時候,接下來就是一桌豐盛的酒宴,一家人在席上繼續談笑。 晚上,夏潯宿在梓祺房裡,燙完了腳,躺到床上時夜色已經深了,收拾已畢的梓祺在梳妝台前卸下妝飾,換好柔軟的絲袍,輕輕上榻,偎依在他的身旁,當初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女,已被歲月改變成了一個珠圓玉潤、嫵媚動人的少婦。 成婚已久,已經不象年輕時那般需索無度,也不會只一挨着她的身子,某個部位便立即不受控制地蓬勃而起,不過兩個人同床共榻的時候,還是會愛撫着她柔腴動人的身子,家長裡短的嘮上一番,這才一起進入夢鄉。無論是梓祺還是謝謝,也都喜歡他的這種溫存和體貼,愛情不能沒有性,但是維繫愛情的絶不只有性。 “這些天,我特意找了京城裡的名醫,給我開了幾服藥,據說吃了這藥再好好調理一下,就容易生孕呢。” 梓祺擁着夏潯,溫柔地說。夏潯以為她是暗示自己想要了,低聲一笑,便握住了她胸前一糰粉潤飽滿,輕輕揉搓着,那柔嫩的脂肉麵團兒似的在掌中變幻着形狀,他便低頭向她粉嫩的唇上吻去,梓祺嗔怪地推開他道:“現在可不行,人家說了呢,調理期間不能行房事,你剛回來,一路也累了,好好歇歇乏兒。” “嗯,那就先歇歇!” 夏潯已經起了**,卻不能違逆嬌妻的意願,他輕輕撫摸着梓祺柔軟的長髮,梓祺彷彿一隻貓兒似的,溫馴地躺在他的懷裡,享受着他的溫存,呼吸漸漸平穩悠長起來,好象睡着了,夏潯輕輕拉過被子,給梓祺掩到肩頭,又給她擺正了枕頭,讓她睡的更舒服一些。 自己卻枕着手臂,各種思緒充溢心頭,雖然有些乏,卻了無倦意。爭到剿倭的兵權,這是一個機遇,同時也是一份凶險,在別人包括家人面前,他總是很樂觀,其實心中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翻來覆去的過了許久,他忽然發覺有點異樣,低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梓祺睜着一雙漂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怎麼還不睡?” 梓祺向他嬌俏地皺皺鼻子:“還問我呢,你咋不睡?要是……真的想要,人家給你……” 夏潯啞然失笑,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說道:“想哪兒去了,你當我是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麼,只要美人在抱,不縱情歡娛一番便無法睡覺?” “不是麼?” 梓祺烏溜溜的眼珠微微一轉,忽然側了身子,用手支着下巴,仔細看著夏潯,突然說道:“要不,你把小荻收房吧,那丫頭年紀也老大不小的了,你總拖着人家也不是辦法。” “嗯?收什麼房?”夏潯嚇了一跳,就開始裝傻。梓祺撇嘴道:“少裝佯兒啦,我們又不是瞎子,還看不見麼?小獲從小就跟着你,又和我們一起共過患難的,我也疼她。眼瞅着都成大姑娘了,既然你有那個意思,何必還拖着呢。” 夏潯失笑道:“我的梓祺這麼大方呀,很有婦德喔。” “去!”梓祺打掉了他放肆的大手,嗔怪道:“狗屁的婦德,都是你們男人編出來的鬼話,哄我們這些傻女人的。” 她往夏潯懷裡偎了偎,舒服地抱住他,幽幽地道:“誰叫這天下就是這樣的呢,再說,我把小荻當妹子一樣疼。咱們眼看就要搬家了,總不成讓她帶著丫環身份過去,新居那邊的下人都知道她是丫環出身的如夫人,心裡頭會看不起她。” 夏潯輕輕拍着她的肩膀道:“嗯,過些日子吧,馬上就得準備去浙東了,操心的事情多啊!” 梓祺道:“前幾天去宮裡給皇后娘娘問安,娘娘偏頭痛發作,一時沒出來,各家的夫人們便坐在一塊兒聊天,那些命婦們聽說我和謝謝是國公夫人,一開始還巴結的很,後來知道我們的出身,就很是不屑了。 謝謝還好些,好歹掛着一個陳郡謝氏的身份,我就不同了。哼!這些女人狗眼看人低,我還瞧不上她們的作派呢,真是氣人。要論身份,等我有了孩子,一出生就是國公之子,比她們高貴着呢,爹媽給的,又不是自己的本事,狂個什麼勁兒?” 絮絮地發泄了一陣,向男人訴說了自己的委曲,梓祺忽又揚起雙眸,問道:“不是因為這個,你怎麼翻來覆去的?” 夏潯出神了片刻,輕輕地道:“小時候,我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員外請了個掌柜,這掌柜的很會理財,幫員外賺了很多錢,所以很受員外的寵信和尊重。可是這掌柜的脾氣也越來越大,飲食住宿特別挑剔,稍不如意就發脾氣。 有一回,他睡不着覺,總說被縟不舒服,有東西硌着,把夥計和員外都吵起來了,可被窩裡什麼都沒有啊,大傢伙兒打着燈籠仔細找了半天,才在被窩裡找到三根頭髮,老掌柜的這才睡得踏實。員外很生氣,嫌老掌柜的太矯情,不久就找個藉口把他辭了。 可是換了個掌柜卻沒原來那個掌柜的會賺錢,員外無奈,就去鄉下,到那老掌柜的老家去找他。員外到了鄉下,發現村頭樹下放著個陶罐,裏邊盛着半罐粗劣的食物。旁邊還睡着一個老漢,頭枕着一塊土蛤喇,睡得特別香。 員外仔細一看,才認出這老漢就是老掌柜的,員外把他喚醒,懇請他跟自己回去,兩個人就和好如初了,後來員外喝多了酒,跟這老掌柜的交心,便說起了當初辭退他的原因,問他為何被縟中有三根柔軟的頭髮都睡不着,到了鄉下躺在泥土地裡,枕着塊土蛤喇反倒睡得香。 那老掌柜說:“在城裡的時候,每天打理生意、清算帳目,我是殫精竭慮啊,所以神思焦慮,脾胃不好,飲食稍差一些就沒有食慾、睡的稍不舒服就無法入眠,可我到了鄉下,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操心,自然吃得香、睡得着。” 梓祺靜靜地聽著,等他說完了,把臉頰輕輕貼到他的懷裡摩挲着,柔軟的手掌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心疼地道:“相公,你的心……很累吧?錦衣玉食、仆從如雲,也未必就過得快活。如果你不喜歡,咱們辭官還鄉吧,不管你到哪兒,梓祺都跟着你。人家跟着你的時候,你還沒做官呢,梓祺愛的是相公的人,可不是相公的官。” 夏潯搖搖頭,輕輕笑道:“偶有感慨罷了,要做一個無憂無慮的人,難吶,這可不是做個農家翁就能做到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聽起來田園風情,好不自在,實際上,那不過是根本不知農人辛苦的讀人一番囈語罷了。 勞心也罷、勞力也罷,幹什麼不辛苦?做一個村夫就悠閒自在了麼麼,面朝黃土背朝天,難道就不辛苦?風不調雨不順、蝗災氾濫的時候,難道不用為地裡的莊稼憂心忡忡?兵荒馬亂,兵匪縱橫的時候,難道不用問家人的安危而恐懼?”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把梓祺攬緊了些:“相公有心事,不假,可是沒想過退縮!人生在世,總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才不枉到世上來走一遭兒。”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笑,在梓祺柔滑的粉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若是相公當初只是一個村夫,會有你這樣的美人兒青睞麼?會有這樣精彩的人生麼?有時停下來想想,只是讓心歇歇,放心吧,相公對現在的一切,很滿足,也很有信心!” 梓祺甜甜地笑了,擁得他更緊:“只要讓人家生個小寶寶,人家也會很滿足的!梓祺對相公很有信心!” 夏潯:“……”lzh.-- 第512章 順水推舟 第二天的朝議中,有關浙東水師醜聞依舊是分馴繁留大皇子朱高熾和二皇子朱高煦的兩大陣營互相攻訐的主要話題,朱棣雖然不喜歡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把這件令他痛心的醜聞不斷地搬出來,可他也沒有辦法掰止的更新盡在.lzh.皇帝也不是隨心所欲的,他可以對國家大事做出最終的決定,卻不能堵住大臣們的嘴巴不許他們說話,或者威逼他們只按照自己想聽的話去說,他有這個能力,卻不能濫用這個能力,否則對他的統治將產生更大的危害。不過令他欣慰的是,今天總算有些言官肯把注意力放到其它方面了,先是有人彈劾巢湖水師久不作戰,戰陣經驗不足,難以擔當剿倭重任。接着就有人彈劾福州水師指揮僉事赤忠家門不和、婆媳爭吵,據說他的私生活不太檢點,曾經包養過男娼,福建本是男風最盛的地方嘛,據說他還曾對遠來相投的族支近親拒不照料,使其流落街頭,乞討為生,等等等等……。 這些事看似與他擔任剿倭艦隊的統帥毫不相干,可那個時代官員的品行、作為,本來就是衡量一個官員是否稱職的最重要標準,道德品行低下,別說不能擔當剿倭統帥了,連官都不配做。這些理由當然可以用來攻擊他。 且不管這些禦使們的彈劾是否捕風捉影,至少這種動向是讓朱棣很欣慰的,所以朱棣和顏悅色地接下了奏疏,着令有司進行調查。隨即,吳有道、黃真等二十多位禦使又紛紛上疏,嚴厲指責倭寇為患,大明沿海百姓飽受侵略,做為大明皇帝御封的倭國國王,足利義滿對倭寇之猖狂有縱容之嫌,就算不是,也是治國無方、剿匪不利。對這樣的藩國,我大明不應遷就,應該拒絶與該國重開貿易,以予制裁。 在文武大臣們糾結于浙東水師案,忙着爭風內斗的時候,還有這麼多官員着眼全局,其作用當真不亞於源頭活水,朱棣又驚又喜。於是在朱棣的有意引導之下,文武百官不得不就這個議題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 當日的廷議未就是否制裁日本達成一致,不過這個話題已經被人提出來那就好辦了,大臣們既然摻活進來了,就得把自己的主張貫徹下去,明日廷議的時候,肯定還會有人就這件事提出自己看法的,這樣也就變相地轉移了眾人對浙東水師醜聞案的關注。 朱棣龍顏大悅,為了表示對這件事的重視和對吳有道、黃真等人識大體、重大局的讚賞,當即着解縉大學士調閲兩人去年的考評簿子,然後提拔吳有道為副都禦使、黃真為僉都禦使。 陳瑛是都禦使,都察院台長,與六部平行,合稱七卿。其下就是副都禦使、僉都禦使,雖然吳有道這一派禦使人數比較少,但是這一提拔,占了都察院的兩個要害位置,吳有道一派對陳瑛也就隱隱具備了一些制衡的資本。 皇帝用這種舉動,表達了他對大家過于糾纏浙東水師醜聞案的不滿,一些官員便暗暗警醒起來,互相攻訐的勢頭有些降溫的苗頭了。 朝會已罷,朱棣特意留下夏潯,召他謹身殿奏對。 這段時間夏潯忙着組建自己的剿倭班底,朱棣這邊也下旨令各大船嚴加緊趕造海船。好在宋元兩朝,海運都十分發達,造海船對各大船廠都不陌生,無論是技術還是人員,現在各大船廠依據具備,旨意一下,馬上可以投入生產。 因此這段時間以來,南直隷的龍江船廠、專門生產海船的快船廠,以及馬船廠、黃船廠都在製造用於海洋的戰艦和運輸艦等各種艦隻,福州船廠專門生產大型海洋戰艦大福船,廣東新會東莞船廠專門生產橫江船、烏槽船等中小型海洋戰艦,如今也在日夜趕工,每建造完成一艘便交付一艘。 有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和內閣的關照,各個方面的準備工作都是緊鑼密鼓,相應的海戰武器也在加緊生產,並且加強了火器的配備比冉。這副架勢,雖非傾國之力,但是朝廷關注和支持的力度較之浙東水師剿倭時可強了十倍不止。 僂人加諸大明之恥,朱棣是一定要雪的,所以對夏潯不遺餘力地支持,可相應的夏潯的責任也就更重了,這樣的支持之下,如果再打了敗仗,他就真的無法對天下人交待了。不需要有人彈劾,他也得主動上表承擔責任。 君臣二人在謹身殿裡,就各種戰備情況進行了一番認真地交流,最後朱棣又囑咐道:“聯對海洋、海船本不甚瞭然,這段時間,聯對這方面的事情特意進行了一番瞭解。如果能夠消滅倭寇對我沿海之威脅的話,聯以為,以後漕糧北運,可以儘量經由海道。這樣,可以減輕河道轉運的層層損耗,無論是速度還是動輸量,都要遠超河運。同時,也可以減輕運河運輸的沉重負擔,讓河道于工商及民運,你以為呢?” 夏潯聞言大喜,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瞭解有關海洋的事情,以他一個後世人所瞭解的歷史知識,再結合他所掌握的當下的實際情況,他認為,把大明放棄海權的罪責,歸咎于儒家思想培養下的文官政府因循守舊不思擴張,那是不公平的,至少它不是主要原因。 大明放棄海權的真正原因,應該是大明向海洋擴張的原動力漸漸消失了。 秦漢以來,儒家成為官方唯一遵崇的學說,天下都是由儒家弟子把持的,他們有放棄過向外擴張嗎?當帝王們有擴張領土之功勛時候,儒臣們是為之歡呼鼓舞、大加讚譽呢,還是竭力反對?為什麼陸地擴張他們歡迎,海洋擴張他們就不以蘇然了? 為什麼陸地擴張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們就築起了長城,心滿意足了?可有人發現建築長城的地方內外兩重天?為什麼長城內側農耕發達,而長城外側卻是碧草連天?是因為沒有人去種植還是因為再往外延伸,當時的氣候和農耕條件已經不適宜種植? 這些古代的政治家們,雖然主觀上未必明確地認識到並且以此為行動準則,但是客觀上他們就是以此為行動標準的,那就是:利益!帶來的好處犬千戰爭成本和佔領成本的時候,那瞪挫開疆拓土,就是受到支持和褒揚的。反之,就是窮兵黷武,就要受到大臣們的反對。他們的態度,就是下意識地依據這一標準而改變的凸當然,這也不是唯一原因,但它才是主要集因。 甚麼開拓足夠的生存空間、或者那些看似荒涼的地方其實有無數的礦藏,所以應該不惜一切統統佔領,那是沒出息的子孫做的白日夢,對時人來說,根本不存在這個理由。現在的人口,不是多了,而是少了,還沒有產生生存空間的壓迫感,現在的人也無從去開發勘測、去發現那些不毛之地下邊埋藏着甚什麼寶貝。如果繼續擴張下去,是勞民傷財,是入不敷出,那它自然而然就會成為所有人竭力反對的東西。 朱元璋早年的時候,大明水師還是比較強大的,那是因為大明當時有控制海權的需要,他們需要打擊張士誠、方國珍等逃到海外的殘餘勢力,他們需要加強東南沿海的防務,這些構成了明初海軍發展的動因。 朱棣後來七下南洋,交通海外諸國,主要還是政治需要,是為了揚威異域,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大明水師艦隊一路下去,彷彿巨輪碾螞蟻一般,把陳祖義等大大小小的海盜團夥掃蕩一空,把對大明懷有敵意的南洋小國一一懾服、又把南宋以來流落南洋的華人大量接回本土,南洋華人貿易網極劇縮和…… 與此同時,大明艦隊的強大,也使倭寇遭受重創,加之中日勘和貿易興起,倭寇組織者有了合法的貿易渠道,倭寇的威脅在那段期間也減少了。以上種種,使得不管是在海防安全方面,還是在貿易壟斷方面,海洋對大明都已不再存在威脅,也帶不來更多的利益,因此,當政治任務完成之後,也就無人再去注意海權的重要性了。 當然,這些只是夏潯想到的,實際上還有一些其它原因。比如人口的流動不僅僅是南洋華人大量歸國,由於北京的建立,中原內部的人口和經濟中心也在北移,浙江、福建、廣東一帶人口大量向北方遷移,遷移人口最多的浙江一帶,在永樂朝時當地有一半人口流動到了北方,這一系列變動,都使大明帝國對海洋的興趣越來越小。 同時,韃靼和瓦剌的崛起,也使得大明帝國的戰略中心必然北移,漸漸形成軍隊建設的大陸軍主義。 一支軍隊的建設,是需要軍費的,這種時候,大明帝國的軍費必然向北方傾斜,向步兵、騎兵傾斜,海軍不但得不到建設,軍費反而大量被削減、挪用,最終,艦隊只能在海港中爛掉,航海資料被兵部銷毀,遠洋艦船停止建造,海外私人貿易嚴禁進行,海權被拱手相讓了。 夏潯認識的雖不全面,卻已隱隱發現了問題的本質,所以聽到朱棣這個設想的時候,他大為歡喜。 朱棣是一個難得的肯重視海權的皇帝,雖然他的本來目的是政治層面上的,並不足以支撐大明海權的長久持續發展,可是如果自己能夠推波助瀾,加強大明在開發海洋這一過程中實際利益的獲得,那麼,大明的戰艦還會爛在船塢裡面嗎?大明還會在意識到海權的重要性時,已經足足落後西方一個世紀嗎? 夏潯歡喜之下,登時化身黃真第二,馬屁不要錢地向朱棣傾瀉過去。 朱棣這些時日因為浙水東師醜聞搞得非常抑鬱,如今卻被夏潯給逗笑了,他擺手笑道:“好啦好啦,再拍下去,你可就成了蠱惑君上的一個佞臣了,呵呵,日本國使節已經到京了,禮部正在東拉西扯地拖着他們,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跟他們談判?” 夏潯笑道:“明天吧,縣想先喜定國公府,拜訪拜訪赤忠將軍!” 朱棣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說道:“你選的這兩個人,朝中大臣們可是多有非議呀!” 夏潯道:“不招人妒是庸才,臣昧他們,可是信心十足!” 飽受他人非議的朱棣對這句話感同身受,頜首笑道:“好,既然你想用,那就大膽地用,聯全力支持!可若吃了敗仗回來,聯可不饒你!” 夏潯笑着應了,君臣二人又敘談一陣,夏潯便離開了皇宮。 夏潯離開皇宮之後沒有回府,而是直接打道去了定國公府。定國公徐景昌早朝回來,便把禦使言官們對赤忠的攻訐告訴了他,把個赤忠氣得臉龐發赤。文人看不起武臣,武臣也一向瞧不上文臣,這叔侄倆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損着文臣,有人進來稟報,說是輔國公楊旭來了。 兩人聞言,連忙迎了出來。 一見徐景昌,夏潯便拱手笑道:“定國公,聽說赤忠將軍已經到京,這不,奏對完了我就來了,此去東海,這場功名可是全賴赤將軍了,你還不給把赤大將軍請出來,引見引見?” 其實,他已經看見徐景昌身側一身常服的赤忠了,徐景昌和赤忠出來相迎,身邊都帶了一個貼身的隨從,可是主賓與隨從,從站位、衣着、神態上就能看出來,夏潯只稍了一眼,就知道徐景昌旁邊這中年人是赤忠了。乍見赤忠,夏潯不免有點吃驚,聽這名字,再聽徐茗兒的介紹,在他想象中,這位赤忠將軍必定是身高八尺、威武昂揚、殺伐果決、剛毅勇敢的一員虎將,可是這一看,實在瞧不出一點軍伍之風。 這赤忠身材中等,體態已經發福,那絶不是一身的腱子肉,確實是有些發福,肚楠微微地腆着,一身細皮白肉,顯見是平時養尊處優慣了。那張臉也看不出半點威風霸氣,狹長的眼晴、肉頭的鼻子,稍稍有點雷公的嘴巴,其貌不揚。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可這也……人人都愛十三娘,人人都喝木木奶。 夏潯偷偷打量赤忠的時候,赤忠身旁那個親隨瞪大雙眼,緊盯着夏潯,業已是一臉的愕然! 順水推舟地求幾張月票,求推薦票,lzh.-- 第513章 故人 徐景昌笑道:“輔國公太客氣了,這位……就是福州水師都督僉事赤忠。赤叔,這位就是輔國公。” 赤忠連忙踏前一步,雙手抱拳道:“末將赤忠,見過輔國公!” 夏潯舉手虛扶,笑道:“將軍免禮,楊某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尊顏,果然是沉穩凝重,有大將之風……” 夏潯說到這裡,忽然察覺旁邊有人在盯着他看,下意識地閃過目光,瞧見那有些熟悉的面孔,不由也是一怔。那人正盯着夏潯看,與他目光一碰,不由吃了一驚,侷促地低下頭去,想要掩飾自己模樣,可是兩人近在咫尺,如何避得過去。 夏潯遲疑道:“這位是……” 徐景昌和赤忠發覺二人神態有些異樣,赤忠便道:“哦,這人是末將的一名親隨,名叫古舟,國公爺認得他麼?” “古舟,古舟……” 夏潯愈發覺得熟悉了,他正急急搜索自己記憶,那古舟實在受不了三人審視的目光,雙膝一軟,已惶然跪了下去,說道:“小人昔年有眼無珠,冒犯國公,還請國公恕罪!” 夏潯攸地記了起來,啊地一聲輕呼,說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在德州的時候……” 那人澀聲道:“是,正是小人……” 夏潯失笑道:“原來是你,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赤忠奇道:“國公與末將這名親隨,曾經有過糾葛麼?” 夏潯笑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無需再提。古舟,我記得你是關外的參客吧,怎麼到了赤忠將軍麾下做了親隨?” 夏潯這一問,古舟不由悲從中來,他在關外稱霸一方,有許多參客都是他的手下,在女真諸部也混得門兒清,本來逍遙自在的很,可是就因在山東府平原縣調戲了一回謝雨霏,厄運就開始了。 先是在平原縣,他被謝謝一記撩陰腿險些廢了命根子,掙紮了兩天緩過神來,在德州府又被謝謝引來官差,把他以風化之罪打了一頓板子,弄去拘押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逃出來,一頭紮進北京城,結果因為燕王府險些被炸,北平府正在到處抓捕嫌疑人,把他弄進了大獄。這一遭他可出不來了,因為身懷多份路引,以偽造路引罪被發配戍軍。 配軍的罪囚一般都是異地安置,南方人就發配到北方去,北方人就發配到南方去,這麼著,古舟被發配到了東南。配軍也是士兵,只不過是因罪入伍,比不得普通士兵,他們沒有軍餉拿,也很難有陞遷的機會,除非立下天大的功勞。 不過這古舟畢竟是個有真本事的,關外參客個個凶悍無比,很多都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出身,他能在這夥人裡出人頭地,又能學到一口流利的女真語,在女真各部落間如魚得水,無論是他的機智還是他的勇猛,都算是上上之選了。 這樣一個人物入了伍,也絶不是一個甘于平庸之輩,赤忠在與南洋大盜陳祖義的幾次交鋒中,發現此人雖然水性不好,也使不了船,做戰卻極其勇敢,而且做事很有腦子,絶非一個有勇無謀之輩,所以就把他提拔為親衛,留在了身邊。 這古舟膽大心細,善於揣摩上意,一來二去,便做了赤忠的親軍頭子,想不到山水有相逢,幾年後的今天他又和夏潯重逢了。而現在夏潯卻已位居國公,古舟還真有些忐忑,如果夏潯想要找他麻煩,只怕是少不了一頓苦頭。 可夏潯如今是什麼身份,豈會為了這點小事窮追不捨,再說他現在正要借助赤忠之力,這人既是赤忠的親隨,打狗還得看主人吶,因此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此事揭過了。就連其中詳情都沒有說,古舟如今做着親衛頭子,在赤忠手下那些親兵面前也是有點身份的,夏潯這番維護,古舟大為感激。 夏潯對兩個相識的前因後果避而不談,岔開話題與徐景昌、赤忠談笑着便進了客廳。他可沒有想到,古舟這個昔日關東客,今日福州兵,後來對他經略遼東居然起了極大作用。 三人廳中落座,夏潯立即道:“巢湖水師已奉調東去,此刻想必已抵達浙東,開始接收戰艦,投入訓練。本國公準備明天見一見日本使節,之後也要東去。赤將軍所部什麼時候可以集結到浙東啊?” 這是公事了,赤忠縱然資歷老、輩份高,面對上司詢問,卻也不能擺譜,忙把茶杯放下,身形一正,說道:“國公,閩南有大盜陳祖義為禍一方,不可不慎,末將要帶出來一部分兵,福州水師就得由其他衛所補充些人進去。 再者,福州水師的戰艦也不能盡數調撥過來,末將來京師的時候,福州船廠和東莞船廠正在加緊趕造,現在想來應該有足夠的戰艦交付使用。末將一直在京師等候國公將令,對於福州近來情形還不甚瞭解,如果國公着急,末將可以返回福州,督促一下。” 夏潯擺手道:“不急,這樣吧,等我起程的時候,你跟我一起走,先把雙嶼水師和巢湖水師好生調教一番。”他瞟了赤忠一眼,一語雙關地道:“雙嶼水師也罷,巢湖水師也罷,都是驍勇善戰之師,只是……一樣的舛傲不馴,如同一匹套不上繮繩的野馬。 不遵將令,不聽指揮,再能打也是一群遊兵散勇,難成大器。倭寇凶殘,尤勝於南洋陳祖義,他們可不會管你是不是軍紀森嚴、令行禁止,使着這麼一群驕兵悍將,一個不慎,就要誤人誤己,將軍不可不慎。至于福州水師,那都是將軍帶順了的人,來了就能用,倒不用太用心思。” 赤忠微微一笑,他聽得出夏潯話裡的意思。其實當初旨意下了,他對夏潯這個毛頭小子確實不大服氣,不過不服氣也不至于生起反抗和搗蛋的心思,因為夏潯是把直接指揮三路水師的兵權交給他的,真要打了敗仗,夏潯完蛋,他也得跟着倒霉。 到京之後,得了定國公徐景昌的囑咐,隱隱知道徐景昌這位徐氏派系的帶頭人和輔國公一起,全都投到了大皇子朱高熾門下,那就更是一榮俱榮、一損更損的關係。做為一名老將,他對夏潯雖然還缺乏應有的敬意,卻是真心實意想打贏這一仗的。 赤忠欠身道:“國公叮囑,末將謹記心頭。那就按國公吩咐,此去浙東,先把雙嶼水師和巢湖水師調教順當再說。末將是個武人,唯知遵令行事,國公既然把這副擔子壓到末將頭上,末將敢不竭死效力?不過……末將聽說朝中有人彈劾末將,或許皇上會改變心意,介時……” 夏潯一擺手,不屑地道:“別聽他們聒噪!一群只會耍筆桿子、搬弄唇舌的腐儒,他們懂個屁!本國公要的是能打仗的將軍,赤將軍不行,難道他們行?皇上那兒你不用擔心,不管什麼事兒,都有我給你頂着!等這一仗打贏了,赤僉事,本國公保你一個都督噹噹!” 赤忠雖然胸有城府,聽了這番話也不禁大為感動,連忙抱拳道:“多謝國公的栽培與信任,本來末將是不屑辯解的,國公這般倚重,末將受寵若驚,這事兒,得跟國公說個明白,其實那些禦使捕風捉影,所言不盡不實,末將……” 夏潯擺手笑道:“赤將軍無需多說,我看那些禦使,都他娘的是閒得蛋疼!他們所說的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與將軍領兵掛帥、驅逐倭寇有個屁的關係。婆媳不和拌架吵嘴?這天底下的婆婆跟媳婦兒,我就沒見過不拌架不吵嘴的。 甚麼棄宗親族人于不顧,我呸,我也受過無賴親族的勒索,這事兒定國公知道,當初要不是增壽公仗義相助,就為這事,楊某早被流放三千里了,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一說起來我這氣兒就不打一處來!那些個人**,關他們鳥事!” 赤忠本來還想解釋解釋,聽夏潯這麼一說,便也一笑置之,不再多言了。夏潯這番話以一個國公來說,是糙了些,可是赤忠這樣的武人聽了親切,他聽說過,輔國公曾經考中過秀才,雖然走的武人之途,出身卻是文人,本來還擔心跟他合不來,可是自打相見,夏潯的所言所行,無不稱他心意,赤忠便真的生起親近之意來。 三人談到興處,下人搬上一席酒來,三人便入座暢飲,邊飲邊說。席上,徐景昌道:“倭國使節已經到了京師,國公是要見過他們之後,才去浙東吧?” 夏潯笑道:“不錯,人總要見見的,明兒一早,我就叫鴻臚寺把人帶來見上一見。” 徐景昌奇道:“鴻臚寺?他們什麼時候搬到鴻臚寺去了?” 夏潯聽了也有些奇怪:“番邦來使,不是都安置在鴻臚寺麼?” 徐景昌道:“番邦來使,都是由禮部接待的,一般來說,都會安排在鴻臚寺。不過這一次日本國使節乃是僧侶,所以就安排到天界寺去了,由道衍大師接待。怎麼,國公對他們的情況,沒有先行瞭解一番麼?” 夏潯雖然有些意外,卻只是搖頭一笑,泰然道:“沒有,我要談的,他們做不了主,只是個傳話的人,懶得在他身上浪費功夫。不過,他們既然在道衍大師那兒,倒不好擺架子了,我明天去天界寺走一遭便是了!” 第514章 隨緣 天界寺裡,道衍從禪床上下來,鄭和連忙趨前攙扶,恭敬地道:“還有件事,輔國公已經回京了,弟子不日就要同輔國公一起前往淅東,不知師傅對弟子還有什麼教誨?”,道衍淡淡地道:“監軍者”專司功罪、賞罰之稽核,做你該做的,其他事不要胡亂插手。” 鄭和畢恭畢敬地道:“是”弟子省得了。” 監軍自漢唐以來就有,協理軍務,督察將帥。到了現代,軍隊中的黨代表”其實也有監軍之責。監軍一開始多以禦使充任,自唐玄宗起,開始啟用宦官監軍,出監諸鎮,與統帥分庭抗禮。到了明代,擔任監軍者,依舊多是禦使和宦官,不過朱棣登基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派出監軍,鄭和初當要任,自然謹慎一些。 道衍問道:“對於海洋,你似乎瞭解一些?”, 鄭和道:“是,家祖與家父都曾前往麥加朝聖,弟子幼年時,曾聽父祖講過遠航的故事,對此略知一二。”, 道衍微微頜首道:“嗯,這是好事,楊旭雖然能幹,可領兵是頭一回,有些事如果你能幫他,就多幫幫他,監軍和統帥,猶如一國之將相,將相和睦”方能國家昌盛”一軍之中,統帥與監軍互相扶持,才能打勝仗!”鄭和恭謹地道:“是,弟子記下了。” 鄭和從父祖,是一名伊斯蘭教徒,不過他又信奉佛教,是一名佛教徒,並且拜道衍為師”受菩薩戒,法名速南吒釋”翻譯成漢語就是福吉祥。此番奉聖命往淅東監軍,他是特意來向師傅辭行的。 再個人出了禪房”門口站着一個少年”見鄭和陪着道行出來”便躬身道:“,父親!” 道衍止步道:“這位是?” 鄭和忙道:“這是弟子長兄馬文銘長子”如今過繼于弟子,已隨弟子姓”改名叫鄭賜,字恩來。”,說完向鄭賜道:“還不上前拜過大師。” 鄭賜也知道這個和尚不是一般人,連忙施禮道:“見過道衍大師!” 道衍對鄭和微笑道:“好”是個好孩子”你如今有了自己子嗣,更要多行善事,多積善行,造福于子孫。”, 鄭和躬身道:“弟子遵命”恩師請留步”弟子如今受命參與大報恩寺之建造”如今過了年,役夫們已然開始返回,弟子得去照料一下。”, 道衍笑道:“皇上對你寵信有加,做事多用點心,去吧!” “是!” 鄭和又施一禮,領著兒子走了出去”剛剛來到前殿”迎面正撞上夏潯”夏潯奇道:“鄭公公,你怎在此?”, 鄭和一見是他,連忙上前見禮,說道:“鄭和拜在道衍大師門下” 現為大師弟子,今日來天界寺,是來拜見師傅的。國公怎麼來了?”, 夏潯道:“哦,我來見見日本國使節,順道兒拜訪一下道衍夾師,這位是?” 夏潯看見鄭和身邊陪着一個少年,打扮、模樣不像宮裡的小內侍,便隨口問了一句。 鄭和把鄭賜的身份對他說了,夏潯便笑道:“哦,原來是做什麼的呀,可讀過書,有功名在身麼?” 鄭和長嘆一聲道:“不瞞國公,我這兄長一家,在雲南生活並不如意,如今得了我的照顧,家境才算好些。我這兒子,人聰明,也懂事,可惜就是沒讀過書。他到金陵還沒多久,我打算等他再大一些,再幫他找些事做。” 夏潯心中一動,說道:“原來是這樣。嗯……錦衣衛南鎮撫劉玉珏那兒,正缺人手用呢。我看這孩子挺機靈的,如果鄭公公不嫌棄,我跟劉鎮撫保薦一下,叫他去錦衣南鎮做事,你看怎麼樣?先做個百戶吧,等以後立下功勞,再陞遷不遲!” 百戶之職,劉玉珏自己就能任命,對夏潯而言,只是一句話的事。 鄭和原就有心給兒子找份穩穩當當的事兒做”可他現在只是得了皇上寵信,在外廷並沒有什麼勢力,自己又不好向皇上張口,這幾天正琢磨這個事兒呢,一聽夏潯所言,又驚又喜,連忙問道:“國公……不是開冉家的玩笑吧?” 夏潯正色道:“噯,我與鄭公公雖然熟得很,可也不能用這種事玩笑啊。”, 鄭和大喜過望”連忙道:“賜兒,還不快來謝過輔國公爺!”, 鄭賜在一旁聽得清楚,一聽父親招喚,連忙上前歡歡喜喜給夏潯行了個大禮,說道:“鄭賜謝過輔國公爺。” 夏潯連忙伸手攙扶:“起來起來,不要這麼外道。我和鄭公公情同兄弟,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謝的。” 鄭和一聽,便笑容可掬地道:“國公爺這麼客氣,鄭和實在是高攀了,賜兒,還不叫楊叔父?”要說這鄭和,雖然一身藝業高明,又常在皇帝身邊行走,可他畢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尤其是自己身體殘缺,就更加的關愛後代” 能給自己的子嗣安排一條前程”這在他的心裡就是最大的事了,夏潯送了這份厚禮給他,他的心中實是感激萬分。 夏潯深知鄭和甚受永樂大帝的寵信,就算現在自己不幫忙,以鄭和的功勞”子嗣得獲功名,這也是早晚的事。能幫他一個忙,把皇帝身邊這個得力的內臣拉攏到自己身邊,這筆買賣絶對值得。等他去淅東的時候,鄭和就是他的監軍,建立親密的關係”就不用擔心得不到鄭和的支持”監軍不掣肘,他就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 夏潯對鄭和一直很尊敬”鄭和對夏潯也一直很親近,如今得了夏潯這份承諾,兩人的關係陡然拉得更近了,二人在大雄寶殿外談了許久,鄭和才千恩萬謝地領著兒子走了。 夏潯繞到後殿,這才向人詢問道衍大師所在。道衍在此可不只是修行,他如今是僧錄司左善世”這僧錄司掌管着全天下的各個教派”全國重要寺廟住持的任免、全國佛教之政令,都出自于僧錄司。所以道衍每天的公務也是很繁忙的。 道衍送走了徒弟鄭和,正在處理政務,忽然有人來報,說是輔國公楊旭到了,道衍連忙親自出迎。把他請進禪房,叫小沙彌上了茶”笑問道:“,輔國公今日怎麼有暇到我這僧舍來啊?” 夏潯笑道:“說起來,楊某早該來看看大師才對,可是自皇上登基,上上下下事務繁忙,楊某也顧不上。楊某今天來,與日本國使節有話要說”既然來了,自然先得拜見大師。大卑康健如昔,楊旭見了很是歡喜,大師在這天界寺,可還住得習慣嗎?” 道衍微笑道:“承蒙國公掛念,老衲一介出家人,何處不可安身呢?不過出家人修行,還是青山綠水、塵外之境好一些,只是如今替皇上管着一些俗務,脫不得身吶。” 夏潯昨天意外得知那日本使節沒有住在鴻臚寺,反而跑到天界寺來子,不免有些擔心。他擔心同樣走出家人,彼此有了共同話題,那日本僧人會曲綫救國”打動道衍,請他為自己做說客。 道衍是世上唯一一叮,被朱棣當成恩師、當成朋友平等對待的人”他在朱棣心中的位置無人能及,如果他為日本國使節在皇上面前美言”恐怕自己的外交壓力就壓不下去了,所以今日拜訪道衍,一方面是禮節上的”一方面也是想先摸摸道衍的意思。 道衍這人修行高深,總是給人一種洞燭先機、智珠在握的感覺”在這樣的出家人面前,即便是夏潯這樣位極人臣的人,也有心理壓力”在這樣的人面前繞來繞去地說話,還不如開門見山的好。所以夏潯也不再客套”而是神色一整,開門見山地道:“大師,我大明沿海屢受倭寇襲擾”萬千百姓飽受侵害,這些事想必大師也有耳聞吧?”道衍頜首道:,“老衲雖身在佛門,對這些事也曾耳聞。 輔國公這次總攬沿海五省軍政大權,就是為了圍剿倭寇之事吧?”, 夏潯肅然道:,“是!然而倭寇之患,內因外因,不一而足。要想根除倭寇之患”也絶非武力一途可以辦到。如今倭寇在我沿海滋擾生事,倭人卻來乞請通商!我天朝上國”與番邦一向寬宏慷慨,對於日本國稱臣乞恩之舉,許多朝臣都認為,既然接納日本稱臣,就不應以倭寇之患加罪于倭國,卻不知大師對此有何看法呢?”道衍目光微微一閃,笑道:“呵呵,老衲明白國公的意思了,日本國使節祖阿大師確曾請求老衲代為說項,不過老衲只是一個出家人,代皇上管理的也是天下宗教事務,其它的事,老衲不便置喙,所以對此一直未置可否。 許多人只知我佛慈悲,卻不知我佛的大方便。佛之本心,是利樂眾生”一切方便法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教化不是唯一的手段,國公打算怎麼做,只管去做,老衲此間主人,只照料客人起食飲居,其他一概不予過問!眾生業緣各異,隨緣施度吧!” 同明白人說明白話,就是痛快,夏潯沒想到道衍答得這麼明白”心事放下”頓覺欣喜不勝,雙手合什謝道:“大師通達一切,弟子心悅誠服!” 道衍微微一笑,對侍立一旁的小沙彌道:“圓通,引輔國公去見祖阿!”, 各位施主”月已過半,投張月票,結個善緣吧,無量天尊!!!@。 第515章 直心是道場 蓮花精舍是天界寺招待各地大德高僧、有修為的上人的地方,此刻禪院靜靜,一個白鬚老僧正盤膝坐在花叢下,棒着一隻細白瓷的定窯小碗,細細品味着。 他喝的不是茶,而是湯。 古時候沒有味精,卻有比味精味道更鮮美、營養更豐富的調味品:高湯。只不過尋常人家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財力時常備着高湯罷了。高湯有葷有素,這老僧走出家人,所喝的湯自然是素高湯。 一碗湯喝罷,老僧咂了咂嘴兒,回味無窮地道:“這蓮花精舍,哪怕是一碗湯的供奉,都是美味之極呀。” “大師,大師,情形不妙啊!” 一個人說著日本話從庭院外邊匆匆走進來,看那打扮,和尺聰明的一休》裏邊的桔梗店老闆差不多,五短的身材,拿手帕擦着臉頰上的汗漬。這時只是初春時節,天還不太熱,他居然走出汗來,看樣子是真的急了。 老僧放下湯碗,扭頭看了他一眼,用日語說道:“啊,是肥富啊,什麼事這麼著慌?” 走進來那人是日本國的副使肥富,肥富是日本的一個大商人,極為熱衷和大明重開貿易,正是在他等一批人的推動下,足利義滿才下定決心,嘗試與大明重開勘合貿易,所以這一次足利義游派祖阿和尚到大明來,特意讓他做了副使。 肥富向祖阿鞠了一躬,在他對面的蒲團上盤膝坐下,焦急地道:“大師,我出去打聽過了,情況不妙啊,大明有很多言官都反對與我日本重開貿易,理由是我日本海盜不斷襲擾大明海疆,而我日本國打擊海盜不力,甚至有縱容之嫌,所以他們請求大明皇帝陛下拒絶與我國通商。前天的消息是真的,今天他們上朝的時候又提起了這件事,我看大明禮部的人總是拖延我們,可能也是這個原因。” “不不不不……”肥富啊,你不瞭解中國之人,呵呵耳樂……” 祖阿鎮定自若,撫鬚微笑道:“你不用擔心,你說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祖阿怡然說道:“中國,乃君子之國,好名而不重利。《弟子規》上說:唯德學,唯才藝,不如人,自當勵。若衣服,若飲食,不如人,勿生戚。中國人在乎的只有道,而道的載體是禮,禮的表象就是名。他們比你強大的話,他們認為那是道的勝利,如果他們比你弱小,那就是器不如人,大道永遠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就自認為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你明白麼?” “不明白!” 肥富把胖臉搖了一搖,回答道:“大師所言實在是太深奧了,肥富沒有聽懂。” 祖阿呵呵笑道:“說白了,就是愛面子!” 肥富恍然大悟:“啊!大師這麼說,我就明白了!” 祖阿道:“整個中國,上至皇帝以及朝廷的大臣,下至把持着大明政權基礎的所有讀書人,他們只為一件東西而活……”面子!儘管他們對之冠以種種美妙的說法,對個人,那就是君子憂道不憂食,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對國家,那就是天朝上國,撫夷恩遠。” “所以,就算有些言官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們的皇帝和那些掌權的大臣們也不會在意的,他們只會在意我們是否稱臣,態度是否恭敬,只要我們做到這一點,那就是他們道的勝利,中國人對面子的執着,就象你們商人對利益的追求一樣孜孜不倦,很令人不可思議的。 不過,這就是我們此番出使中國一定可以成功的保證。你放心好了,等到他們的皇帝陛下接見我們的時候,我們只要獻上我們的謙卑,給足了他們面子,就一定可以得到將軍閣下想要的利益!商品、銅錢、詩書……”一切的一切!”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說到得意處,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院門口兒,夏潯納悶地問州州追上來的漓臚寺的通譯:“我說,這倆日本人說啥呢這麼起勁?丶。 那通譯長得五大三粗的,還一臉的絡腮鬍子,簡直就是一個趟趙武大,他探頭往院裡瞧了一眼,壓着嗓子道:“俺不知道啊大人,俺州追過來,就聽見一句……切的一切!”。做翻譯的可不見得就是有學問的,尤其是那時候,當翻譯的都不是甚麼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甚至壓根就沒讀過書,只不過他們通曉外語罷了。由於當時大明接觸比較多的都是北方民族,所以當時通譯院的人大多是從遼東選送來的,女真翻繹、朝鮮翻繹丶蒙古翻譯、日本翻譯等等。 這個身材高大滿臉鬍鬚的日語翻譯就是遼東的女真人,他娘是女真人乘船出海,打劫日本沿海時擄回來的日本女人,因此他通曉女真、日本和漢語三種語言,在通繹院是從七品的通繹,級別最高。 夏潯點了點頭,向那小沙彌圓通示意了一下,圓通便走進去,向兩今日本國使節稽首說道……L祖阿大師,肥富施主,大明國輔國公楊姐大人到了。 “啊!哪位是輔國公大人?” 祖阿臉色微微一變,扭頭看見站在院門口的夏潯,連忙站起身來,匆匆走到夏潯面前,雙手合什,正容施禮道:“這位想必就是輔國公大人了,老衲日本國鹿苑寺僧人祖阿見過大人!”想不到這人竟說得一。流利的漢語,夏潯瞟了眼旁邊的翻譯,心道:“這人倒是用不上了。” 一旁肥富也匆匆跟了過來,一躬鞠到地上,態度十分恭敬。 夏潯微微欠身還禮,說道:“是道義大師派遣高僧到我大明來的吧?本國公這些時日一直在為清剁僂寇之患在外奔波,勞大師久候了。 祖阿聽了,白眉微微一揚,重新審視地看了一眼夏潯,臉上不無訝色。 大明以天朝上國自居,對周圍諸國一直沒有刻意地瞭解,對日本同樣如是。足利義滿第一次遣使來與大明建交的時候,用的是“日本征夷將軍源義滿……”的名義朱元璋拒絶了室町幕府的要求,因為當時大明誤以為日本南朝的懷良親王才是日本的君主,而“持明”(日本當時的天皇家族持明院統)則是亂臣。足利義滿是“持明”派的武將,更不應與之通交。 到了建文朝的時候,足利義滿派島津光夫和新右衛門又以“日本國準三後源道義……”為名赴明朝進貢,那時候足利義滿就已經出家了不過大明對此一無所知,建文帝見番邦來朝,甚是歡喜,封足利義游為“日本國王”。 此後中原政權更迭,朱棣登位,足利義滿再次遣使來朝,這次用的就是大明所封的日本國王名號,禮部一直以此稱呼,始終不知足利義滿已經出家的事情,可是這位大明輔國公不但知道足利義滿出家而且一口叫破他的法名,可見此人對日本國內情形極為瞭解,祖阿不免提了幾分小心。 祖阿和肥富把夏潯讓進禪房,禪房內環境清幽檀香淡淡,矮幾上擺着一套茶具,肥富提水,祖阿斟茶,為夏潯表演了一番茶道,夏潯端然盤坐在蒲團上,等到祖阿雙手奉過茶來,將茶接過淺淺地飲了一口。 祖阿微笑道:“義滿將軍雖已出家為僧不過依舊是日本國的實際控制者,是大明欽封的日本國王。這一次,老衲和肥富奉國王之命朝瑰大明,虔誠恭謹尊奉大明為君主國,祈請天朝上國重開貿易之門讓我日本百姓同承天朝君恩。 我們到京已經有些時日了,禮部的官員說,皇帝陛下把此事交由閣下負責,不知閣下什麼時候可以引我們晉見皇帝呢?我們的國王在日本翹首東望,已是望眼欲穿吶。”肥富在一旁邊忙應和,原來這肥富也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夏潯道:“我知道,源義滿依舊是日本國的實際統治者,他是有資格代表日本,同我大明接洽的。但是大師有一點沒有搞明白!” 祖阿連忙恭謹地道:“國公請講!” 夏潯道:”我大明皇帝陛下,已將此事全權交由在下負責,是全權,而非僅僅是負責接待。所以,我可以決定大明是否接受日本國為屬國,是否與日本國重開貿易,這些事情沒有敲定之前,建文朝對你們的賜封,我大明皇帝陛下是不予承認的,自然也就無需接見你們!” 祖阿與肥富面面相覷,他們實未想到,大明皇帝竟把對日建交之權完全下放於眼前這位年輕的公爵,驚怔了一陣,祖阿才試探地道:“那麼,國公可已看過我國國書?我們同禮部的交……”夏潯打斷他的話,直截了當地道:”沒有,那些東西我沒有看!我相信你們與我大明建交的誠意,但是我對那些虛禮毫無興趣!誠意,要用誠實的行動來體現!大師走出家人,修行高深,洞察人情,以為本人這番話,說的對嗎?” 祖阿小心翼翼地道:“那麼,國公認為,我們應該如何來表達我們的誠意呢?” 夏潯道:“稱臣,就要履行臣子的義務,你看看朝鮮國是怎麼做的,我們的皇帝要征馬,他們就把全國的馬匹都徵集起來,聽由我大明使臣挑選,馬匹不夠,連耕牛都搭上了。我們的皇帝想納幾名朝鮮女子,他們就禁止所有適婚年齡的少女成親,直到選出供奉大明皇帝的女子,這才是恭謹。叩幾個頭,高呼幾聲萬歲,這種虛禮,拿來何益?” 祖阿驚獃了,眼前這個大明輔國公,完全超出了他的認識,他從來沒見過這麼開門見山,斤斤計較于實際利益的大明官員。此來,他根本就沒有做過這方面的考慮。 肥富見祖阿發怔,他可有點着急了,他是個商人,只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他計較的只是利益,只是與大明重開貿易之後可以獲得的豐厚的利益,至于向大明臣服,只是禮儀上的稱臣,還是履行這些義務,他並不在乎。 肥富瞟了祖阿一眼,連忙介面道:”閣下,關於您說的這兩點我想……我們也可以辦到的,當然,這得由我們的國互同意,不過我們可以把此事報告國互,我相信我們的國王……” 夏潯擺手道:“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並不是要你們這麼做!” 開玩笑,日本馬?那時還沒有東洋大高馬呢,東洋馬是否明治維新以後,通過良種引進培育出來的,當時的日本馬比驢子也大不了多少,一米六零的山縣昌景和馬場信房騎着“驢子”,揮舞着長刀嘴裡喊着……”呀及哈哈”,倒還像那麼點事兒,如果真的征一堆日本馬來給大明邊軍的壯漢們騎,還不得把馬壓垮了?至于日本女人,要是洗掉那一臉的白灰,再把那一小簇“蛾眉”養長一點,也許會有些嫵媚耐看的吧,可他又不是拉皮條的。 夏潯道:“我大明皇帝陛下,對源義滿恭敬的態度很滿意,但是希望他能以實際的行為,來證明他的恭順。” 祖阿此時已緩過神來,忙問道:“那麼,大明皇帝陛下,希望我們做些甚麼呢?” 夏潯道:“很簡單,打擊海盜!你們清楚,貴國如今海盜成患,他們不僅劫掠我沿海百姓,對於海船,也是不分彼此,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他們是日本與大明的共同敵人!如果我們兩國建立朝貢貿易,商船往來,卻為海盜所乘,這是我們的皇帝陛下所不希望看到的。” 祖阿和肥富與日本海盜並沒有什麼關係,對於打擊海盜並不牴觸,可是這種事並不是那麼能夠決定的,而且日本國的海盜與該國民眾的關係更加夏雜,一方面日本政府的艦隊並不強大,一方面稍有行動,就會提前泄露消息,即便他們申心剿匪,也時常是疲于奔命,無功而返。 打仗是需要錢的,即便對大明來說,覊絆于一場長期戰爭,對國力的消耗也是相當巨大的,以日本國的家底來說,他們更禁不起折騰。同時,祖阿一直以為自己號準了大明的脈,對於被人牽着鼻子走很不甘心,所以有些猶豫地道:“閣下,對於海盜,我們也是深惡痛絶的,不過日本國兵微將寡、國力單薄,恐怕……” 夏潯道:“這個簡單,打擊海盜,需要我們通力合作。不過考慮到貴國海軍的實力,主要任務當然由我們來承擔。我們只需要你們做到三點:一、打擊臟物買賣、抓捕銷臟海盜、對已經探知的海盜佔據的島嶼進行攻擊、圍剿;二、與我大明互相提供消息、提供所掌握的海盜的情況,我大明水師需要你們的配合時,要通力合作,聯手作戰;三、由於我大明水師才是剁匪主力,遠洋出海作戰時,你們要開放港口,允許我大明戰艦靠岸停泊、休整、補給!” 祖阿一雙白眉緊緊地楚了起來:“這些條件,不在老衲的權限之內……” 夏潯爽快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建議祖阿大師留在京城,與道衍大師多多談經論道,交流一下彼此的見解,道衍大師精通佛道儒諸家經義,相信你們的切磋可以令彼此都受益匪淺。而這位肥富副使嘛,不妨請他回國一趟,面見道義大師,把我們的條件說給他聽,如果他同意,你們馬上就會受到我大明皇帝陛下的接見,貿易之門將重新打開。” 夏潯微微一笑,按膝站了起來,祖阿連忙起身制止:“國公留步,這件事,我們還可以好好商量一下。” “沒得商量!” 夏潯乾脆地道:“談判,是一件很費口水的事。確定態度,瞭解對手,試探性接觸,做多種談判方案,唇槍舌箭、勾心鬥角,忽而以迂為直,忽而以退為進……”呵呵,這些,楊某也略知一二。不過在祖阿大師面前,我想,我們不需要如此勞神費力。 大師是有道的高僧,當知直心是道場,心口如一,言行如……才能自度度人。所以,在下坦誠相見,直言奉告,我們的底線就在這裡,這也是唯一的、最重要的條件。我知道大師做不了主,這件事,還是請源義滿殿下來做答夏,好麼?” “這個……” 面對這麼一個赤裸裸地只要利益的人,而且談判的主動權掌握在對右手上,有求於人的是自己,祖阿真有點手足無措了。原本的淡定從容!掃而空,他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了,頃刻間,他就由日本國王的特使,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傳話人,這個輔國公已經越過他,直接向足利義滿將軍閣下遞招了。 自己的使命就要到此結束了麼? 祖阿依舊做着最後的掙扎,努力輓留夏潯,夏潯笑道:“大師,非是本官不肯留,實在是脫不開身吶。本官馬上就要趕赴浙東,主持剿僂一事,我會在那裡,等候你們的好消息!大師,告辭了!”@。 扶桑國 第516章 先塞耳目 福州什麼行當最大? 當然是船行。 福州船行誰家為首? 當然是洛家。洛家老太爺今天八十大壽,整個福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酒席里奇外外擺了三百多桌,外面巷子裡濃蔭如蓋的大榕樹下還排開了一字流水席,熙熙攘攘,熱閙非凡。 開船行的必然交遊四海,洛家船行坐為福州諸船行魁首已經幾十年了,影響力更加巨大,今日前來賀壽的不僅僅是船業同行,商界的巨賈豪商,福州城裡的士伸名流,就連知府老爺都來了,因為這位知府的續絃就是洛家的姑娘,當女婿的哪能不上門給老太爺拜壽呢。 門房裏邊,光是收拜貼記帳本兒的賬房就有六個,穿得新鮮喜慶的家丁數十人絡繹不絶地收受着賀禮,小半天的功夫,各種禮物已經堆滿了整整三個倉房。洛家巷巷子口兒,遠遠又來了一行人,领頭的一個騎在馬上,端然危坐,八面威風,巷口有幾個擺攤做小買賣的,其中有個賣梨的認得此人是福州府推官上官世傑,便對旁邊賣棗兒的小販道:“噯,你瞧,推官大人也來了。” 那賣棗的小販眼皮都不抬,拈起一枚大棗擦了擦,塞進嘴裡,懶洋洋地道:“那有什麼希罕的呀,知府大人都來子,推官大人還能不給面子?” 賣梨的怪叫一聲,那賣棗的一口下去,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不禁橫了眼睛,氣道:“我說老牛,你一驚一咋的做甚麼呀?” 賣梨的老牛手指前方,張口結舌道:“微……你瞧!” 賣棗的漢子抬頭一看,嘴巴慢慢驚愕地張大,那咬了一口的棗兒吧嗒一下,從嘴裡掉了出來。 只見上官推官身後不遠處,一大隊如狼似虎的官差蜂擁而來一個個手執鐵鏈、哨棒、枷鎖、腰刀,那殺氣騰騰的樣子,瞎子也看得出,這絶對不是去拜壽的。洛府門前車水馬龍,賀客雲集忽地一隊官差簇擁着推官上官世傑衝到府前,氣勢洶洶便轟趕客人圍堵院門,都驚訝莫名。那六個帳房裡有一今年歲最大,見多識廣,見此情形,擱下毛筆,步出帳房,楚眉道:“上官大人,你這是幹什麼?不知道今天是我們老太爺過大壽麼?你要辦什麼公事,也用不着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吧?府台大人也在中堂裡坐著呢,你要是閙得我們老太爺不開心府台大人那兒,恐怕你上官大人也不好交待!” 上官世傑青着一張麵皮,也不知道是緊張的還是嚇得,他也不說話翻身下了馬,走到那老賬房身邊,抬起手掄圓了就是一個大嘴巴,登時把那老賬房門牙抽掉了三顆,一口血當時就流了出來。 上官世傑把手一揮,吼道:“困住了,按照名單拿人,走脫一個我扒你們的皮!” 巡捕差役們轟然一聲喏便衝進了洛府,一時間把整個洛府搞得鷄飛狗跳,哭喊震天。 福建按擦使司,按察使喬虎小心翼翼地給面前一個青袍人續滿了茶水滿臉堆笑道:“昔年錦衣衛威震天下的時候,本司還是一個小小的分道巡察而今多少年過去了,錦衣衛重建縫騎,威風不減當年吶。這些奸商刁民,就在本司眼皮子底下私通僂寇和南洋大盜陳祖義,本司竟然不曾察覺。可錦衣衛對福州情形竟然瞭如指掌,本司實在慚愧的很。錦衣衛身在金陵,目視天下,一切鬼楚魁魁,都難逃錦衣衛法眼啊。” 喬虎說完,兩口匣子便推了出來:“本司久仰紀大人、劉大人威名,只可惜一直做外官,難於拜謁尊顏,這點東西,還請閣下代為交給紀綱人、劉玉珏兩位大人,小小禮物,不成敬意!至于上面這封東西,則是送與閣下的。” 對面坐著的那青袍人瞟了一眼,兩口匣子從桌上推過來,摩擦的感覺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看來都是乾貨,最上面還有一封東西,也是厚厚的,臉上酷厲的線條就柔和了些,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輕輕撥着茶葉說道:“按擦使大人勿需自責,我們知道誰是僂寇和海盜的耳目,是有特別的原因的,這些人公開身份都是士紳商賈、福州名流,甚至還和知府攀上了親戚,大人不知情,也是情有可原。不過,接下來拷問人犯,追緝幫凶,這些事大人可得用心了。” 那人抬起眼皮,瞄了喬虎一眼,壓低聲音道:“輔國公總攬五省軍政大權,手上有王命旗牌、尚方寶劍,一品大員也斬得。做官麼,看得就是風色,這時候誰不順着輔國公的風口兒轉,丟了前程事小,要殺頭的!” 喬虎屁股底下好象插了幾根針似的,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陪笑道:“多謝提點,總督大人的命令,本司從不敢怠忽大意的,本官一定秉公執法,對這些私通匪盜的奸商刁民,絶不辜息!” 閩縣,孫家船行,船主孫奕凡接了一個操京都口音的人上船之後,就把夥計們都轟上岸了,大半個時辰了,還不見兩人出來。 船艙裡,那一口鳳陽腔的京都人已站起身來,拿起竹坐扣在頭上,對孫奕凡道:“洛家、李家、侯家等幾家與僂寇、海盜有瓜葛的,如今都抓了起來,拷問之後,給他們做事的爪牙也將捕殺殆盡,僂寇和海盜在陸上的耳目剩不下幾個了。這是你的好機會,復老闆說,要你趁此良機,儘可能地取得他們的信任,成為他們在陸地上最得力的耳目。” “卑職遵命!” 那人道:“我走了,需要用封你時,我們會再和你聯絡!” 那人一掀艙簾,匆匆離開了。老孫頭慢慢地走上船頭,船頭微微一沉,他的兒子赤腳跳上船來,這人光着脊樑,一身水綉,身材不高卻生得彪悍,臉扁眼長大嘴岔子,好象一隻蛤蜓精似的,雖然難看卻有一股糾糾氣概。他瞟了眼那京都人的背影,向孫奕凡問道:“爹,那人是幹什麼的啊,有私貨要夾帶麼?” 老孫頭橫了他一眼,刮斥道:“多嘴!不該你管的事別管!” 孫奕凡扭頭想要走回船艙,想了想又回過頭對兒子道:“跟我進來,爹有話對你說!” 杭州府大牢前兩天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除了幾個身負命案的要犯,其他的犯人能放的都放了,一些莫名其妙被放出去的犯人歡天喜地的到處打聽,還以為朝廷有什麼大喜事,大赦天下了。可是誰也不知道原因,就知道從京裡來了,個叫陳東的錦衣千戶,結果牢裡的犯人就都給放了。 結果只過了兩天功夫,他們就知道這位陳千戶為什麼要放人了因為……”……”他要抓人,要抓好多好多人,不把這些小偷小摸、坑蒙拐騙的犯人給放了,他都沒地方關這麼多犯人。 僅僅兩天杭州府大牢被陳東改造成了詔獄一般的人間地獄,十八般刑罰全都搬了來,犯人從淅東各地源源不斷地送到這兒來,每天都能看見囚車在杭州府大牢進進出出。 在海上打僂寇不容易,是因為他們可以隨時逃遁,也可以隨時登岸。他們在沿海眾多的漢奸耳目,使得他們在陸地上來去無蹤十分難纏,以淅東幾個衛所的駐軍根本看顧不過來這麼大片的國土只靠一雙腿,也無法及時追擊僂寇,實行有效打擊。 復潯剁僂的第一步,就是刺瞎他們的眼睛弄聾他們的耳朵,叫他們靠不了岸靠岸就眼聾耳瞎,自己往槍口上撞。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肅清漢奸。 復潯動用了錦衣衛和潛龍,而且還大量招募原來與雙嶼島有走私關係的淅東平民丶商販為耳目,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同時頒佈了通僂連坐法,對漢奸及辜息縱容漢奸者堅決鎮壓,毫不手軟,通過這種手段,只要抓住幾個通僂的漢奸,通過他們之口,就能盤問出更多的僂寇耳目。一時間,新組的水師轟轟烈烈守練着兵,各地官府在復潯這位五省總督的驅策之下,已經展開了一場另類的“堅壁清野!” “咣榔!” 大門開了,一個面無人色的男子被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吏架着拖了進來,陳東在牢房裡正對面倚牆的地方放了一張公案,這就是他辦公署衙的地方了,大牢裡瀰漫著皮肉的焦糊味兒,淒厲的慘叫聲,好象人間地獄一般,那人本來就驚恐已極,被拖進來之後,眼見左右一幢幢牢房內好象十八層地獄裡小鬼上刑一般的恐怖景象,嚇得雙腿僵直,被拖到陳東面前時,身子一陣哆嗦,衣襟下襬就濕了。 陳東端着茶壺,對著壺嘴兒喝了一氣,往桌上重重地一頓,一指旁邊空着的一間牢房,吩咐道:”架上,架上,用刑!” “不要啊老爺!” 那人快被嚇瘋了,號啕大哭道:“我招!我招啊老爺!您要問什麼我全招!” 陳東抓過一副紙筆,塞到一個臨時抓差過來的胥吏手裡,說道:“去去,錄口供,他都知道哪些人收受僂寇好處,與僂人通風報信,抄下來,照着名單抓人,舉報有功,誣告罪加一等,跟他說清楚了。”然後一拍桌子,吆喝道:“下一個!” 山東,福山腳下,一座莊園。 莊園外地上躺着幾具死屍,看模樣是經過一番了廝殺。 此刻,莊院外圍了幾十號人,人人持刀拿槍,中間擁着一個身穿白袍,頭系黑色束額,手持狹鋒單刀的青年,容顏俊美如處子,可那滿臉的殺氣,卻叫人不寒而慄。 院牆上,慢慢探出一個頭來,向着外面嘶嚎:“你們倒底是什麼人,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麼殺我的兄弟?” 那俊美青年朗聲道:“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蓮花開處千萬朵,魯北武定第一家!” “魯北利津?魯北利津!你們是利津州郝家的人?俺……”……”俺日你姥姥!” 那人氣得直捶牆頭“老子在登州府開香堂收徒弟,和你青州府中間還隔着一個萊州府呢,咱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你們撈過界啦!” 那俊美青年自然就是彭梓祺的雙胞胎哥哥彭子期了,他冒充了利津州郝家堂口的旗號,聽那大漢破口大罵,忍不住哈哈大笑:“滾你娘的蛋!老子才懶得搶你地盤,就這破地方,你請我都不來!” 牆頭那人愕然道:“那丶,””那你為什麼殺我的人?” 他突然明白了什麼,興奮地道:“莫非……””莫非我的人和你郝家結了仇怨?你說,你說是誰,個人恩怨,個人了結。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你們不能拔我的香頭兒啊!” 彭子期不屑地呸了一聲,罵道:“沒骨氣的東西,你這樣的貨色,也能開香堂立香火!老子實話對你說了吧,你們私通僂寇,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出賣祖宗,引着僂人來禍害咱們的父老鄉親,死有餘辜!老子今天來,是替天行道來了!給我殺!” 彭子期一聲令下,彭家門下弟子一擁而上,頭一個就是當年險些受聘楊府的武師周鵬,這人的硬氣功如今已經大成,當年就已能夠金槍刺喉、頸彎鐵棍、排木擊背、掌斷青磚,如今除了罩門,周身上下已是刀槍不入。 周鵬向前猛地一撞,轟隆一聲,把那牆上撞出一個人形窟窿,象一具坦克似的直接撞了進去,裏邊那人還趴在牆頭,吃他這一撞,整個人都飛了出去。裏邊有人飛身躍出,一刀劈向他的頭頂,鏗地一聲響,一綹亂髮迎風飄散,那人舉着震起來的鋼刀兩眼發直,被周鵬劈胸抓住,大喝一聲甩到了空中。 練鷹爪的雲萬里一個大鵬展翅飛進來,迎面正撞上這個倒霉蛋,雲萬里一個雲裡翻身,凌空一腳把他蹦飛出去,就搶在周鵬前邊衝了進去,一場混戰開始了……”……” 再樣的事情在沿海各地不斷上演着,誰也沒想到五省剿僂總督的第一刀,竟然是砍在自己身上,先剜爛肉! 復潯裹着一片腥風血雨,走馬上任了!@。 第517章 掌印 祖阿和肥富在金陵又活動了一段時間結果整個談判陷入僵局,自輔國公楊旭走後,就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口禮部的人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皇帝已把是否對日建交這項權力完全下放給輔國公楊旭,想要重開貿易,必得楊旭點頭。百度錦衣夜行吧組黃門內品手打這也就罷了,禮部的人偏偏還把擬定的貿易名革給他們看,共計十二大類千餘種商品,列得十分詳細,以此表明他們是有誠意建立貿易關係的,問題是日本國的態度不夠誠懇,阻礙了貿易關係的建立。 這此東西一旦得以交易,那都是錢吶,肥富看在眼裡,雙眼都快變成孔方兄了,奈何,一道門檻卡在那裡,這麼多的錢想賺也賺不到。祖阿不死心,又想走道衍的門路,他已經打聽到道衍和尚在犬明皇帝面前擁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可惜他的道行比起道衍和尚來差了十八萬千里,每次見到道衍,不知不覺就被道衍把話題弓到了佛教經義上面,玄之又玄,虛之又虛地神侃一番,迷迷糊糊地回到精舍,才發現自己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 祖阿急了,肥富更急,整天纏着祖阿,要求馬上回國,伏請將軍閣下對大明的條件做出裁斷,祖阿無可奈何,只得點頭答應下來,肥富一獲允許,立即啟程上路,風風火火地趕赴浙東,準備歸國。 宜興城外,肥富的車隊正匆匆馳過,本着賊不走空商也不走空的道理,肥富在自己的車隊裡塞滿了一路下來從大明各地採買的各種奢侈品,湖綉杭綢、艷麗的蜀錦、做工精美的首飾……”憑着外交使節的特權,他能把這些商品帶到自己船上,運回日本就是一筆龐大的財富。 路邊,只見一支隊伍正在操練,士兵們的衣服都雜七雜八的,拿的武器制式也不統一,與他在金陵所見的衣甲鮮明、刀槍鋥亮的大明軍隊不盡相同,肥富納罕不已,連忙向護送他返回的一個明軍總旗官問道:‘啊!何大人,這是貴國地方上的軍隊嗎?怎麼……衣着、武器如此散亂?” 那總旗勒了勒馬繮,放慢速度,向道邊野地裡正在持長竹槍訓練的士兵瞟了一眼,答道:“貴使誤會了,這不是我衛所官兵,而是附近村鎮的百姓。五省剿僂總督下令,已在各地建立團練,農閒練兵,以剿來犯之敵!” “哦!” 肥富眼珠轉了轉,狡黠地道:“大人,農民戰力有限,他們能夠擔負起打擊匪寇的重任嗎?” 那總旗官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閣下以為,我們的軍隊是幹什麼的門團練民壯不能主動出戰,守護自己的村鎮、守衛自己的家園,還是辦得到的,只要把他們武裝起來,不讓僂寇來去自如,其他的事麼……” 那總旗一拍自己腰間長刀,殺氣騰騰地道:“自然有我們來做!” 肥富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乾笑道:“大人說的是,說的是……” “啊!那裡……又在做什麼力在山頂上蓋房子麼?” 肥富忽然看見前方一座小山,山頭上一些人正在壘起一座巨大的石頭房子,不禁驚奇地叫道。 南方的山都不太高,但是很多,二三百米的小山隨處可見,因為不高,在山下看得清清楚楚,看那規模,山頭上正在砌起的石頭房子底部方圓得有十幾丈,房子是越往上往窄的,現在已經建起三丈多高,說是房子,其實更像一座寶塔。 總旗官看了一眼,說道:“那是煙墩!” 肥富好奇地道:‘煙墩力這是甚麼東西?” 總旗官道:‘就是烽火台!” 肥富驚訝地道:‘烽火台”我聽說過這東西,好象北方很多,大明的南方……也有嗎?” 總旗官道:“那是自然!其實,自唐末、宋朝以來,江南、閩南等地就有許多煙墩,福州、豐州、泉州、廣州,都是有烽火台的,只是不似北方依託于長城,又有官兵始終照料,所以一旦天下太平,就被廢棄不顧了,再有百姓撬了石頭回家蓋房子,所以殘存者不多。不過那地基都是在的,這座烽縫就是在日址上建造的,附近村鎮輪流派百姓戍守警戒就行不費朝廷一文錢口……” “啊!啊!”原來如此……” 肥富點了點頭,悄悄把頭縮回了車中。 赭山鎮上,一家小酒館裡,何天陽一腳踩在長凳上,摞下一隻酒碗,把下巴上的酒漬一抹,大聲說道:‘僂寇使些小恩小惠’就誘拐了許多百姓給他們通風報信當漢奸。僂人求着跟咱們做生意,幹嘛不叫他們出把力氣,他們又不是咱們的親別子,還能好吃好喝的白送他們不成?嗯,什麼?” 何天陽側着耳朵聽一個手下稟報幾句,臉上便露出一哥奸詐的笑容:‘靳戰、魏顯,你們趕緊劃拉劃拉,找幾個通曉僂話的手下,買賣來啦!” 乎下們啦一下圍上來,七嘴八舌地道:“老大興軒麼買賣,怎麼還得懂僂話?” 何天陽道:‘僂國使節要回去了’咱們好好送送。弄幾個懂僂話的人,換上僂人的衣服,再拖條他們的破船出來,打劫!” 乎下們一聽,立即摩拳擦掌,何天陽又囑咐道:“都他娘的聽清了,人可不能殺嘍,老規矩,給他脫得只刷一條兜襠布,叫他們回去向主子哭訴吧,哈哈哈……” 杭州,淅江都指揮使司。 帳下甲士林立,按刀挺立,殺氣騰騰,兩行衛士一字排出,出師堂直到前門,彷彿兩道銅牆鐵壁,這麼多人,偏偏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帥堂上,夏潯靜靜而坐,面露沉思之色,側方,監軍鄭和捧着一杯茶,時而輕抿一口,神態悠閒。 鄭和與夏潯交往雖然不多,卻很有好感鄭和能受徐娘娘安排,代表娘娘參加定國公的宴會,為大皇子朱高熾撐腰,基本上也就坐實了他的派系僅憑這兩點,他就不會妄用監軍之權,干涉夏潯的行動。更何況還有師傅道衍的囑咐,以及夏潯為他兒子安排的前程…… 司一派系的人,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也有明爭暗鬥搶奪功勞的時候,但是鄭和這個監軍,是肯定不會拖夏潯後腿了。 浙江都指揮使司隷屬左軍都督府下轄杭州前衛、杭州後衛、台州衛、寧波衛等十多個衛的兵馬夏潯統率五省兵馬指揮部就設在遭受僂患最受的淅江,他趕到杭州前,就已下了軍令,命各衛都司準時趕到,分派任務,此刻距約定時間還有半個時辰。 這是夏潯與淅東諸衛將領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浙東諸衛或多或少都摻和進了栽臟醜聞案,他們之中大部分未必參與了秘謀但是在事情發生之後,哪怕明知事有蹊蹺,因為個人利益所在還是不光彩地扮演了一個推波助瀾的角色。 只不過隨着都指揮使洛宇和太倉衛都司紀文賀的暴死,所有線索都斷了,現在已經追杳不下去。夏潯雖然自組了水師,但那是用來海上反擊和直至登陸日本本土做戰之用的,在此之前,需要先讓僂寇無機可乘,把他們從陸地上全趕出去,這樣,就必須用到駐紮在沿海各省的官兵。 山東、南直隷、福建等地他不需要太擔心,唯獨浙江諸衛,因為雙嶼衛的案子,和他或多或少都生了嫌隙,如果調教不好這此跟他不是一條心的驕兵悍將,他的全盤失敗,將從淅東開始。 而他要打開局面,首先讓陸地變成鐵板一塊,叫僂寇無機可乘,從而展開反攻,直至聚而殲之,司樣要從淅東開始。 成,敗,都系于此,饒是他已做了充分準備,事到還是不免有此緊張。 鄭和輕輕笑了,微微側身,說道:“輔國公何必如此擔心呢,皇上如此信任,內閣全力支持,總攬五省兵馬,小小僂寇還不是手到擒來麼?” 夏潯笑了笑,舉杯向他示意了一下,卻並沒有說話。 他可不敢輕敵,現在的明人對僂寇大都有些輕視,可是在他所知的明朝歷史裡,最多的就是關於僂寇的記載,由此可見僂寇為患之烈。 要說支持的力度,一百多年後的王懷並不比他差,王懺出任浙江、福建軍務總督,嘉靖皇帝對他同樣是全力支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要把因戰事不力關進大牢的參將尹鳳、盧鏗釋放,官複原職,嘉靖照准:他要任用俞大猷、湯克寬參將,嘉靖照准;他一連提出剿僂十二大方略,嘉靖照准。 結果呢勺僂寇剿不勝剿,越剿越多,他們遮天蔽海而來,濱海數千里司時告警,漳州、泉州、上海、南匯、吳淞、乍浦、蓁嶼的多家衛所都陷入僂寇之手,蘇州、松江、寧波、紹興的衛所以及州縣被焚被掠的達二十多個,僂寇登陸達三月之久,飽食而去。 王抒敗於僂寇之首,原因和丘福差不多,大炮打蚊子,顧此失彼,窮於應付。他率主力在淅江剿僂,僂寇便竄至福建,他率主力馬不停蹄地趕到福建,僂寇又竄回淅江。王懷疲于奔命,根本沒有多少與僂寇正面交手的機會,自己就把人馬拖垮了,而沿海府縣百姓卻受到了比往昔更加慘烈的荼毒。 他要避免重蹈覆轍,就得汲取失敗者的教I,而他的剿僂方略,需要人去執行,所以,他得先擺平自己統率的這些人,這此跟他不是一條心的人。 一個中軍旗牌悄然出現在他的帥案旁,徵微躬身道:‘大人’時辰已到,各衛將領都在帥堂外候着呢,您該升帳了!”@。 第518章 管殺不管埋 “那就……升帳吧!丨 夏潯微笑了一下,神態突然穩定下來,一旁鄭和看得清楚,只覺這一剎那,夏潯似乎變了個人似的,方纔微微表露出來的猶豫、徬徨、患得患失,突然就拋到了腦後。鄭和一直侍候在朱棣身邊,他對永樂皇帝的熟悉,甚至超過了三位皇子,眼下夏潯的表現,像極了朱棣臨事時的態度,不管他在事前私下裡是如何的想法,一旦事到臨頭,他除了全力以赴還是全力以赴,根本不做其他的考慮。 鄭和放下茶杯,身子慢慢坐直,神態也嚴肅起來。 “五省剁僂總督升帳,各衛都司唱名報進!” “松門衛指揮使楚則徵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金鄉衛指揮使曹嘉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海門衛指揮使楊秋歌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定海衛指揮使方世澤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雙嶼衛指揮副使任聚鷹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太倉衛指揮副使韓諾奉命報到,拜見部堂大人!” 十六衛指揮使甲冑卒全,一一唱名報進,左右站定,大堂上片刻功夫就站滿了糾糾武將。 待得最後一人報進之後,夏潯淡淡地問道:“人都到齊了?” 將領們唱名報進,書堊記官則在應卯冊上一一划挑,待得夏潯詢問,書堊記官立起自案後站起,抱拳應道:“回部堂大人,觀海衛指揮使常曦文未到!” 堂下眾將立即一陣騷動,誰都知道雙嶼衛受陷害的事,現如今雙嶼衛指揮許滸還在京裡養傷呢,奉命報到的是副指揮使任聚鷹。而雙嶼衛被陷害,主要參與者就是太倉衛和觀海衛。太倉衛指揮使紀文賀和都指揮使洛宇同時喪命于雙嶼島,如今也由副指揮使管着太倉衛。 觀海衛指揮使常曦文是在搆陷同僚重大嫌疑的,卻因為洛宇和紀文賀暴死,他堅持聲稱只是受命于洛都指揮,對於其中奸謀一概不知而逃過了一劫。 饒是如此,這個疙瘩卻是結下了,如今輔國公楊旭剛剛走馬上任,召見各衛將領,唯獨他一人遲到,這是有意為之麼?帥堂之上,眾將不敢交頭接耳,可那互相遞接的眼神,微微變得粗重的呼吸,卻已將眾人的心思都透露了出來。 夏潯淡淡地一笑,觀海衛指揮常曦文遲到,本就在他預料之中,因為常曦文遲到,本來就是他做的手腳。夏潯恍若未聞,從容說道:“軍情緊急,耽擱不得,既然觀海衛指揮還沒有到,那本督就把剿僂方略先向諸位將軍部署一番。至于觀海衛,隨後再說!” 夏潯這番話一出口,眾將臉上頓時露出輕蔑之色,武人最看不得慫包蛋,堂堂國公丶五省總督,竟也不過如此,眾將來時那種凜凜的心情便淡了幾分。 夏潯渾若無事,朗聲說道:“大家都是武人,不用文人那套彎彎繞兒,咱就開門見山地說。剿僂,剿倭,從太祖初年,咱們就在剿僂,僂寇是越剿越多,現在我們還在說剁僂,其實,我覺得那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那是剎僂嗎?那是抗僂!” 夏潯雙手往帥案上一按,大聲道:“一個抗、一個剩,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堂皇大明,威武之師,居然淪落到了只能抗的地步,你們是被**上門、垂死反抗的娘們兒嗎?” 這一番話,把眾武將都震住了,倒不是嚇的,是意外,這位國公大人說悔……怎麼跟他們這些兵痞子差不多? 夏潯繼續道:“僂寇很難對付麼?沒錯,很難對付,很難纏!我說難纏,不是說我大明的兵打不過那群鏗子,咱大明立國才三十餘載,武勇之風猶在,打仗,不怵僂人,那麼為什麼難纏?原因有三:一、僂人自海上來,萬裏海疆,防不勝防,只有千日作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二、僂人收買了許多敗類,為他們充當耳目,通風報信、甚至為他們帶路,所以對我大明地界十分熟悉,有的是空子給他們鑽;三、僂人貪婪,一旦得了好處,回去一講,許多人眼紅,就會紛紛加入僂寇的行列,我們今日殺僂一百,回頭就能引來僂人一千,殺不勝殺!” 夏潯說的是實情,雖然剁僂之中還有其它這樣那樣的失敗原因,但是這三點確實是當時的主要原因,那些都司老爺們聽了心氣兒順了些,可是夏潯先給他們摘清了責任,也令他們輕蔑之心更甚。不就是用些懷柔手段,說些好話,哄着老爺們給你打仗麼?武人書是讀得少,可是心眼並不少,誰也不傻,這樣就能征服武將軍心,那誰不能為帥? 夏潯繼續道:“本督奉旨,統帥五省,通力剿僂,我就從這三方面着手。僂人有耳目,我就打他的耳目。 本督已經動用錦衣衛,督促各省按察使司,嚴厲打擊僂奸,一旦抓獲,嚴懲不貸!叫僂人一旦上了岸,就變成瞎子、聾子,不知道我們的兵在哪兒,走深一些連回去的路都不認得。 既然不能千日防賊,我就走出去,打到倭人的老巢去,把他們的老窩給端了!據我所知,倭寇的船大多數比一條竹筏子也強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載人越海之物,海上戰力十分有限。本督已經得到情報,僂人船隻一旦撲向我大明海岸,每個僂寇只帶三天口糧、三天的清水,多了他們的船根本載不下。 如此補給,狂妄吧?可他們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成功了!這一次,我就要叫他們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本督已在組建遠洋水師,如今他們正在觀海衛訓練,不久就要巡弋海疆,一旦撞見僂寇,以僂寇船隻之簡陋,所帶補給之匿乏,豈能是我大明水師之對手? 海上不容他們存在,他們就得龜縮回他們的老巢等候機會,這時本督就會指揮戰艦,殺到日堊本本土,把他們帶同他們的老窩一氣兒端了。但是!你們給我聽清楚了,要做到這一切,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他們登不了岸,上了岸就無處存身!而這,就是諸位將軍的責任了!”夏潯冷冷地掃了眼挺立在面前的十幾位將軍,說道:“本督剎僂,不需要你們集中兵力,隨着本督的將領,追在僂寇屁股後面疲于奔命,我已經依據諸位將軍的駐地,劃分好了防守的區域,每個防區之內,由村、鎮、縣、府的團練、民壯,構成多層次的防禦體系,各守其地、各司其職,只管禦敵,不管敵之流動。 而你們這些衛所官兵,則要負起各自防區內追擊、圍殲僂寇之責任。現在,由村而鎮、由鎮而縣、由縣而府,已經建立起了橫向、縱向交織的消息傳遞網,猶如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但有一處有什麼風吹草動,消息都可以很快傳到你們的衛所,你們的責任,就是在自己的防區內,追擊、殲滅敵人。 一旦僂寇逃出你們的防區,我不需要你們去追趕,一路追下去,整個防禦體系就會一團混亂,最終又會演變成主力人馬追在僂寇屁股後面,被他們牽着鼻子走,最後把自己拖垮的局面。如果僂寇逃入其他衛所的防區,自有其他衛所負責殲滅任務。 我們無法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通報全部防區丶我們無法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們的軍隊投放到僂寇出現的地方,那麼,我們就局部動,整體不動,僂寇逃到哪裡,哪裡就要動起來,我要讓僂寇在任何一個地方,得不到補給、搶不到東西、不敢停留丶不敢過夜! 只要他們在陸地上占不到便宜,就能把他們逼回海上去!大海茫茫,就算本督的艦隊再龐大十倍,也無法對僂寇形成圍堵。可是就憑僂寇那少得可憐的飲水和食物,只要他們被迫逃回海上,根本不需要我們圍追堵截,他們勢必得逃回老巢,我們的艦隊,在那裡等着他!” 夏潯說罷,吩咐道:“把本官劃定的防區地圖交給各位將軍!” 書堊記官立即從書案上捧過一摞書冊,逐本發放到各衛都司手中。 夏潯又道:“有關各位負責的防區,上邊都有明確的記載。我建議你們,在看清自己的防區之前,先看清前邊記載的十六條必殺令!在各位的防區之內,作戰勇敢、予敵重創者,提僂寇人頭來,本督論功行賞;如果打不好,你能把僂寇攆出你的防區,不叫他在你的防區內占了便宜,無功無罪,本督不罰!作戰不力、怠乎職守丶讓僂寇攻城掠寨,洗劫百姓者,殺無赦!” 為了對付這令人頭疼的僂寇,夏潯一改其他主將把持全軍全局指揮的習慣,完全放權,來了個各自為戰。可他這各自為戰,是劃分了詳細區域,釐清了功過責任的各自為戰,其實他搞的就是“分片包干責任制”。 在當時的通訊條件和機動效率下,搞全局一盤棋,他必將步丘福後塵,再蹈失敗。而用這個法子,他甚至不需要考慮浙東諸衛將士與他個人之間是否有什麼嫌隙恩怨,權力和責任全部分解丶下放,除非誰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豁出一死來拖他下水,否則就必須得打起精神來全力作戰,為自己一戰! 夏潯慢慢地掃視了一眼眾人,說道:“古話說,人在做,天在看!天有沒有在看,我不知道,老天爺就是看見了,也沒辦法告訴我,所以……我自己看!本督已通過五省布政使司,曉諭各方百姓,如果各位在自己的防區內,畏敵怯戰或者抱了什麼其他心思,叫百姓遭了殃,不管是州縣衙門、村官裡正、還是鄉伸百姓,只要一狀告到本官這兒來,被告的將軍就請先料理好後事,再來求見本督的王命旗牌、尚方寶劍。我,可是管殺不管埋的!” 這句殺氣騰騰的話一出口,眾將官心中不覺凜凜,恰在此時,中軍旗牌進來稟報:“部堂大人,觀海衛常曦文求見!” 第519章 憤怒的肥富 一聽中軍稟報,各衛都司的目光齊地投向夏潯。常曦文遲到了足有一個時辰,這位新任總督對這等挑釁會如何處置呢? 夏潯神色不動,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吩咐道:“叫他進來!” 觀海衛常曦文急匆匆走進大帳,未及看清上坐的夏潯臉色,便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最鄭重的軍禮:“卑職常曦文,拜見部堂!” 夏潯淡淡地道:“常都司,你遲到了!”百度錦衣夜行吧組黃門內品手打常曦文垂頭喪氣地請罪:“是,卑職因為飲食不潔腹瀉不止,故而耽擱了行程,來遲一步,尚請部堂大人恕罪!” 常曦文心裡那個恨吶,他是洛宇的心腹,洛宇決意動手時,之所以借用他的地盤,原因就在於此。這麼大的舉動,是不可能瞞過他的,常曦文只能是同謀。 可是朝廷法度是要講證據的,沒有證據你就不能制裁他,不教而誅的事雖然有,但是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輕意罔視用來維護他的統治的法度,所以常曦文幸運地逃過一劫。 常曦文知道輔國公楊旭做了五省剿僂總督,一定會找他的碴兒,所以早早的就開始活動,五軍都督府那邊已然開始活動,想要把他從夏潯手下調開。奈何,要任免調動將頜,需要通過兵部,而一向跟在五軍都督府後面唯唯喏喏的兵部這一回卻莫名其妙地硬氣起來,始終拖着不批。 常曦文無奈,只好硬着頭皮先應付夏潯,這段時間只要不讓夏潯抓住他的把柄,也就奈何不了他,因此接了將令之後,常曦文根本沒有一刻怠慢,立即啟程上路了。可也邪了門,不知道是不是出門的時候沒看黃曆,這一路上真是不順吶,半道只是住了一宿店,第二天就跑肚拉稀,折磨得他有氣無力。 常曦文找藥店煎了幾服藥,是捧着藥罐子趕得路,結果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夏潯微徵一笑,說道:“本督走馬上任,第一道將令,你就沒有做到。我想饒你,奈何軍法無情啊!” 他扭頭問浙江都指揮使司的都指揮僉事武丹騰:“武僉事,似此等情形,該當何罪呀?” 浙江都指揮使洛宇已經離奇地死在雙嶼島上,暫時朝廷還未下達新的任命,都指揮使司現在由都指揮同知司漢超和都指揮僉事武丹騰真責,兩人一個管軍事,一個管軍紀和後勤,分工明確,這軍紀上的事,自然要問這位武僉事。 武僉事聞言不禁猶豫了一下,軍中無小事,點卯不到,要是從軍紀上來說,那是很嚴重的大事,可是軍紀是一回事,承平年代,誰會執行得那麼嚴厲呢?違紀者是一位正四品的大員!平時遇到這情形,頂多受上官I斥兩句,還能怎麼樣? 再說,他跟常曦文私交一向不錯,這時不幫忙,什麼時候幫忙?可是這位總督大人是“雙嶼通僂案”的受害者,他這是擺明了要找常曦文的麻煩,常曦文已然授之以柄,倒也不能袒護得太明顯了…… 武僉事暗暗思忖着,試探道:“這個……”軍令如山,不管常曦文有什麼理由,沒有準時應卯總是事實,為嚴肅軍紀,可責之以笞刑,以告誡諸軍將士。十鞭……” 夏潯慢慢抬起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那目芒若有實質,狠狠地刺了他一下,武僉事心頭一慌,話就拐了彎:“十鞭……似乎少了些,不如就……就笞他二十鞭子,以儆傚尤,部堂以為如何?” “甚麼?” 常曦文一聽勃然大怒,他本想服個軟,受夏潯玉斥一頓也就了事。在人屋檐下,暫且低回頭,他不可能跟一個爵至國公、手握五省軍政大權的剿僂總督公開叫板,忍得一時之氣,回頭再慢慢消遣他也不遲,想不到這位輔國公如此沒有深沉,丙丙上任就要赤裸裸地公報私仇。 夏潯搖頭道:“此言不妥!” 一聽這句話,本來正要發作的常曦文又沉住了氣,暗暗冷笑一聲:“諒你也不敢把我怎麼樣!對本都司施以笞刑?哼,你當我是一個大頭兵,任你搓任你揉麼?” 夏潯又轉向都指揮同知司漢超,慢悠悠地道:“司同知,本督沒有帶過兵,對軍法不甚瞭然,不知道軍法上,對本督點將聚兵,違時不到者,可有什麼說法?” 司漢超是個年約四旬的巾年人,臉頰瘦削,鷹鼻鷂眼,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他的性格比較冷峻,與諸衛將頜沒有什麼密切的私交,能升至這個位置,主要是倚仗他的軍功,在朝裡也沒有強硬的後台,否則憑他的本領,早該升到洛宇之上,也不會一直屈居昏職,被洛宇壓他一頭了。 這些事,夏潯在來杭州以前,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對浙江都指揮使司的幾個主要將領的出身派系、性情為人他都仔做過一番調查,這個司漢超背景最簡單烈是最容易爭取的一個,也是他最想爭取的一個。 聽見夏潯詢問,司漢超目光一抬,恰與夏潯碰個正着,一俟看到夏潯的目光,他立即就明白了夏潯的用意。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很多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一個舉動就能把對方的意思表露無遺,如果你看不懂,根本就爬不到這個位置。 “部堂大人這是逼我表態啊!” 雖然多年以來,司漢超也習慣了對他不甚公平的待遇,可是人往高處走,這是人的本性,突然有了機會,他那顆一向沉穩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了起來:這投名狀交還是不交? 夏潯臉色微微一沉,不悅地道:“怎麼,司同知統一省兵馬,連軍法都背不齊全嗎?” 司漢超聽見“統一省兵馬”這句話,心頭不由一熱,脫口答道:“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當斬!” 司漢超這句話一出口,滿堂武將便齊齊變色軍法之中,這是第二條,他們當然都知道,可是這條軍法也僅僅是落實到紙面上的一句空話罷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因為這麼一件小事就斬殺大將的,難道眼前這位總督大人真敢這麼幹? 常曦文已勃然躍起,亢聲道:“你敢!” 夏潯微微一點頭,笑道:“既有軍法,本督也不敢循私,便依軍法從事罷了!” 他的手一揚,早已有所準備的幾個站堂親兵立即猛撲過來,扣住了常曦文的臂膀常曦文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地道:“楊旭!你好大膽!”你這是公報私仇!我是朝廷四品武將未得聖旨,你敢擅自處置?我要告你,我要……” 常曦文咆哮未了,便被人摁倒在地,嘴裡塞了一塊破布,抹肩頭攏二臂,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夏潯不慍不怒,只輕輕嘆息一聲道:“軍令如山,誰能扛得住山呢?反正本督是扛不住的,把他拉出去砍了吧!” 他要殺人,而且殺得是一員正四品的武將,竟然說得如此平淡,饒是滿堂大員個個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悍將,看在眼裡,也是不寒而慄。 常曦文怒目欲裂,拚命之平,竟然用舌頭頂掉了塞口布,破口大罵道:“姓楊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公報私仇,公開殺人!我是皇上的臣子,是犬明的武將,不是你姓楊的私兵!你丙丙上任,便擅殺犬將!你不得好死!監軍犬人,監軍大人,你說句話呀……” 夏潯那些親兵哪管他是誰的二大爺,一聽他辱罵自家主帥,掄起刀鞘便“啪啪”地一頓狠抽,那刀鞘抽在皮肉上的聲音滲得滿堂大員都不由自主地直打寒戰,常曦文被抽得牙齒脫落,滿口鮮血,兩頰一片赤腫,唔唔呀呀話都說不清楚了,看樣子連舌頭都打傷了。 夏潯坐在那兒,笑眯眯地看著常曦文被拖出去,又笑眯眯地看看那些噤若寒蟬的將軍們,沒有人敢跟他對視,夏潯的目光掃到哪兒,哪個人就悄悄地低下頭去。他們真的被震憾了,哪怕是有所謂的軍法這道幌子,可四品大員就是四品大員,誰敢擅殺? 就算是都察院台長奉旨巡察天下,也只有權把五品以下官員就地拿下、解職遞京法辦的權力。就地正法?你戲文看多了吧!包拯走到哪殺到哪兒,那是演戲啊!他要是真的不經刑部複審、不經皇帝勾決,一口鍘刀鍘遍天下,那他這個法紀的維護者就成了法紀最大的破壞者。 這是一位正四品的武將,這兒不是兩軍交鋒的戰場,就算你有王命旗牌、你有尚方寶劍,這麼幹也實在如…… 眾將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一個想法:“輔國公出任五省總督,沒準兒是二殿下給他挖的坑!他自己沒有好兒,就千方百計拉我們給他陪葬!千萬不能讓他抓着我的把柄,輔國公,瘋了!” 夏潯當然沒有瘋,他敢這麼幹,是因為得到了永樂皇帝的默許。當日朱棣答應由他擔任五省剿僂總督的時候,曾對他說過:‘浙東水師搆陷同僚……”他們都在你的轄區之內,你一併辦了吧!”有這句話,不要說只殺常曦文一個,就是再多殺幾個,他也沒有顧忌。 他就是要肆無忌憚、就是要公開殺人!誰說陣斬大將不祥?不能讓你敬,那就讓你怕,結果都是一個,只要你肯服從就成! 眾將心中凜凜,震撼莫名,但是,夏潯還沒瘋夠。 他慢慢轉頭看向武僉事,惋惜地搖了搖頭,說道:“武僉事,身為都指揮僉事,執掌一省軍法軍紀,可是你對軍法的理解和執行,讓我很失望!非常失望!你把手頭的差事向司同知交待一下,回五軍都督府報到去吧!本督衙下,用不了你這樣的人!”武僉事為之愕然,他沒想到,僅僅因架他對常曦文有所袒護,這位國公竟然就毫不猶豫地錄奪了他的軍職,把他轟出浙江府了。 “這人瘋了,這人真是瘋了!他以為他是皇帝麼?”百度錦衣夜行吧組黃門內品手打武僉事心有不甘,還想稍做抗辯,可是這時一名親兵捧着個托盤已大步走了進來,單膝跪倒,托盤高舉,向夏潯大聲稟道:“觀海衛指揮常曦文已然正法,請部堂大人‘驗首,!”眾將都往那士兵手中托盤上看去,一顆人頭放在托盤上,髮髻散亂臉色慘白,兩隻眼睛猶自怒睜着,頸下,血肉、氣管、筋脈糾結成一團鮮血還在緩緩流出,溢滿了托盤,看著令人怵目驚人。 這人片刻之前還是活的,還是和他們同一官階的朝廷大將,除了雙嶼衛的任聚鷹看在眼裡,恨不得放聲高呼,一舒心中暢快,其他那些武將嗅着那血腥味兒都有些作嘔的感覺。 夏潯坐在帥案後邊從袖中摸出一塊潔白的手帕輕輕掩住鼻子,擺擺手道:“拿出去,懸于高桿之上示眾!” “遵命!” 那親兵答應一聲,捧着托盤又大步走了出去。鄭和端起涼茶,輕輕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葉,微笑道:“國公,您的殺氣,有點重啊!” 夏潯揣好手帕悠悠地嘆了口氣,說道:“放眼望去,都是可殺之人殺氣……不能不重啊!” 眾都司聽了,機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海面上,何天陽派來的幾艘扮僂寇的船把肥富的使節船團團圍住,使節船上的水手們都雙手抱頭蹲在甲板上,以示絶不反抗。一捆捆一箱箱的貨物被人從艙下搬了上來,一些“日本浪人”興采烈地把東西往自己船上搬。 肥富絶望地站在那兒抗議着:“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做,我也是日本人,我是你們的同胞!我是奉了太政大臣、義滿將軍閣下的命令出使大明的使節,這些是送給將軍閣下的禮物,你們……” 兩個“僂寇”頭子沒理他,其中一個對另一個人嘀咕道:“他們的船要不要也留下?” “算啦,這艘船是徹底的商船,不適宜我們使用,看在同胞的份上,留給他們回國用吧,哈哈哈哈……” 肥富聽了,一顆心當時就涼了。 “喂,你這個傻瓜,把衣服脫了!” “什麼?”肥富獃獃地看著眼前的一個日本海盜。 “衣服!衣服脫下來!唔,不錯的質料,可以換點錢!”那海盜嘟囔着,不由分說把他脫光,只給他胯間留下一條兜襠布。 “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太無禮了!” 肥富顫悠着一身贅肉追到船舷邊,看著海盜們跳上船,大呼小叫地唱着日本小調揚長而去,膽子終於大起來,他握緊拳頭,向着遠去的僂寇船嚎叫起來。 日本人不認為用性來“問候”對方親眷是罵人的話,他們貞操感比較差,認為那是在讓對方舒服,達不到羞辱對方的目的,他們習慣用形容愚蠢、污穢、渺小這方面的詞來辱罵對方,所以肥富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無禮的東西!不長腦子的雜魚!混蛋、畜牲、蠢貨,馬桶、垃圾、碎渣……” 一旁,船長怯怯地道:“肥富先生……” 肥富繼續罵:“豬頭、醜八怪、鄉巴佬、臭大糞……”嗯,什麼事?” 船長指了指他的下體,小聲道:“您的兜襠布掉了……” 肥富的聲音猛地拔高了一節,尖叫道:“我要奏請將軍閣下,捻死你們這些為禍海上的臭蟲!” 。馬上過年啦,祝大家馬上好L。”求票票,月票,推薦票,統統地要! 另外,就一個問題回答一下,相信這也是一些書友的問題,昨天有書友問我,為什麼辭職後更新速度比原來並不多太多。 這裡說明一下,我辭職,是因為身體受不了兩面作戰的勞動強度了,而不是為了要多更。說實話,我寫三千字,至少要全神貫注兩個半小時以上,這期間還要查閲大量資料,畢竟寫歷史,不能腦子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根本不需要掌握一些歷史的常識性知識,並且考據查證一些資料。 所以如果我現在更新比以前多很多,那就相當於我現在一天的勞動量比以前上班加晚上回家碼字的總勞動量還要大得多,那身體狀況不是雪上加霜麼?現在比以前其實要多一些,而且隔三岔五就會多更一章字數出來,關關沒有偷懶,已經很刻苦了,請多理解。(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 第520章 以迂為直 沉香苑是典型的江南園林,繼承了唐宋以來寫意山水園的一貫風格,以掇山、疊石、水景和古樹、花木營造出素雅而富於野趣的意境,雖以自然為宗,絶非叢莽一片,漫無章法。高大的喬木、挺拔的修竹、古樸的虯松、曼揚的綠柳,再輔之以假山蔓草、水池藤蘿,當真如人間仙境。 一間書閣,軒窗半敞,窗外鳥鳴唧唧,春光爛漫中,裏邊兩張矮腳犬床,夏潯和鄭和各自趴在一張大床上,鄭和赤裸着脊背,背上三排竹筒緊緊吸住皮肉,正在拔罐子。 而夏潯背上,則坐著一個僅着貼身小衣、明眸皓齒的姑娘,正在給他推拿。推拿在漢代以前稱為按蹺或蹺摩,漢至明代則多稱按摩,這位姑娘顯然手法、力道一流,夏潯微微眯着眼睛,好象非常舒服的樣子。 不過,那姑娘下身只着一條緋色的褻褲,腰間緊緊柬着條帶子,完美地勾勒出那姣美的體態,因之顯得豐碩誇張、渾圓飽滿的臀部坐在夏潯雙腿上,宛如一隻細腰蜂后,夏潯的陶醉到底是來源於姑娘的手法還是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嬌軀,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鄭和交叉雙臂枕着下巴道:“山東、福建、南直隷、淅江,這一帶的漢奸被鋤除之後,僂寇在我大明土地上已經很難來去自如了。聽說,在小社山,有一支兩千人的僂寇隊伍,上了岸無人引路、無人通風報信,黑燈瞎火的竟然走岔了路,一頭紮進鎮東衛的兵營裡去了,結果是自投羅網啊,呵啊……” 夏潯眯着眼道:“紅苞,手勁兒再大些,我受得了力。” “是,大人!” 坐在他背上的紅苞姑娘抬起皓腕,拭了把香汗,往手上又抹了點油,按壓皮膚的力氣又大了些,於是那豐盈的臀部一起一坐的,手上又加了把勁兒,一條絲織的內褲緊緊貼在臀上,已然滑入臀縫,瞧著更加耐看了,站在門。的侍衛偷偷望來的目光越來越頻繁。 夏潯舒服地呼了。大氣,說道:“僂寇之患,最令人頭痛處,就是一旦上了岸,可以到處破壞,而我們的兵只能追在他們屁股後面收拾殘局,打掉他們的耳目,咱們就勝了一半了。不過,不容易啊,公公想必聽說了,浙東、兩廣、福建、南直隷的許多士伸、官員、包括京裡頭出身這些地區的官員都在上書彈劾於我啊。” 鄭和微笑道:“國公有皇上的信任,何懼之有?” 夏潯道:“三人成虎,人言可懼呀!僂寇是禍害,對朝廷如是、對百姓也如是,可是我們必須得承認,他們帶來禍害的同時,其中有不少僂寇團夥,是把打劫當成勇業的,主要還是走私,而走私于沿海許多豪商大賈、世家大族都是有益無害的。 朝廷律令,凡將牛、馬、軍需、鐵貨、銅錢、緞匹、綢絹、絲棉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可是,輸我中華之嚴,馳異蜮之邦,易方物,利可十倍。 利之所至,國家又不允許買賣,乃至走私法不能止,從而匪患無數。 更有許多平民百姓,是為這些豪商大賈做事賺錢的,靠海者吃海嘛,非往來海中則不得食。一切不通,百姓貧困,自然通僂者眾、從盜者眾。我們嚴打僂寇耳目,撲定防區嚴厲打擊,可以取得一時成效,要想從根源上解決僂寇之患,最終是不能倚仗武力的,還是要復海市,斷了從賊之黨的來源,才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 否則,別的不說,沿海諸省軍民,皆賴海市獲利,本國公能得皇上寵信,以暴力肅清僂寇,只怕不出幾年功夫,盜寇依舊死灰復燃、東山再起。” 夏潯說到這兒,瞄了鄭和一眼,說道:“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甚受皇上寵信,來日還京,對公公在沿海所見所聞,還請多向皇上稟明的好,如果皇上能放寬海禁之策,于國於民,都是有益的事情。” 鄭和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嗯,國公所言確有道理啊,這些時日,從抓獲的漢奸和僂寇的口供來看,有些盜伙本來目的確是為了走私,而走私為朝廷所不准,則必蓄亡命以暴力抗法,既然已經為國法所不容,眾多亡命又何妨順道做些無本買賣呢?從他們招供的東西來看,他們對我大明貨物簡直是無所不要,布匹、錦綢、絲線、鋼針、鐵鍋、磁器、漆器、女人用的脂粉,還有佛經、醫書、四書五經、藥材。如那生絲,一兩生絲,販賣到日本,就是十倍之利,難怪那許多人刀槍加頸,還要鋌而走險。” 夏潯道:“是啊,咱們皇上是有大報負的明君,是要做犬事的。可是,皇帝不差餓兵,要做事就得用錢。太祖高皇帝體恤百姓,立國之初便定了三十稅一的規矩且永不加賦,那這錢從哪兒來呢?我看吶,擴犬稅就是個好辦法,公公覺得呢?”懈 鄭和聽得大為意動,不覺慢慢點頭。 夏潯點到為止,不想讓他察覺自己對開海的熱衷,這顆種子種下了,便轉移了話題:“不過眼下嘛,這寇還是要剿的,皇上已把新組的神機營調到淅東來了,一方面是增強打擊僂寇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練兵,純以火器為主的軍隊,在我大明還是頭一次嘛。 我聽說沿海諸衛對神機營都有些牴觸,這些抱殘守缺的將軍們一直以為火器只可為輔,不堪大用,其實叫神機營打上幾戰,就足以改變他們的看法了,但是神機營也有他們的缺點,配合傳統軍隊那是一件利器,如果叫他們單獨行動,則有極大風險。 而諸衛將頜心懷偏見,看不起神機營,又怕神機營在他們的防區內作戰不力,反倒拖了他們的後腿,因此即便是分到他們防區的神機營部隊,也被晾在那兒,孤立起來,既不啟用、也不配合。 我想麻煩公公下去走一走,調和一下神機營和諸衛之間的關係。” 夏潯嘿嘿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公公也知道,我這黑臉扮得太成功了,如果我去,恐怕效果會適得其反。” 鄭和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好!建立火器營,是皇上的主張,皇上就是在靖難之戰中,見識到了火器的厲害,這才決心打造一支犀利的火器部隊,怎能讓他們沒有用武之地呢?國公儘管放心坐鎮杭州,這件事只管交給咱家好了。” 夏潯點點頭,欣然道:“能與公公一同做事,是楊某的福氣。” 鄭和微笑道:“鄭某亦然!” 兩人哈哈犬笑起來…… 日本京都,北山。 這裡就是足利義滿掌持日本國大權的北山殿,是在西園寺家轉贈給足利義滿的北山山莊基礎上修建而成的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 足利義滿在十年前,以大軍壓境相脅迫,通過談判,實現了南北朝的北一。南朝後龜山天皇在足利義滿做出今後皇位由南北兩朝輪流繼承;各地的莊園、頜地由南北兩朝分別支配的承諾之後,將象徵皇位的三件神器讓給北朝後小松天皇,在京都大覺寺出家了。 兩年後,年僅三十七歲的足利義滿將“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了九歲的兒子足利義持,自己出家做了和尚。法名道有(後改為道義),法號天山,他的管頜犬臣斯波義將、左大臣花山院通定等眾多武家和公家也隨他一起出家了。 可是這所謂的出家只是一個形式,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寺社勢力,實際上他等於把自己的幕府搬到了北山,整個日本的軍政犬權仍舊掌握在他的手中,他進出皇宮就像進出自己的家一樣隨便,甚至他要進宮參見天皇時,皇宮裡還得特地打掃一遍,粉飾一新,隆重接待,他是日本皇室實際上的太上皇。百度錦衣夜行吧文字更新組黃門內品手打 北山殿,一處佈置得極其幽雅的禪院內。 廊道上鋪着厚橡木的地板,肥富趿着一雙木屐,跟在一個僧人後面,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去。木屐叩擊着地板,發出“噔噔噔”的響聲。 僧人在一間房前停住了,輕輕叩了叩房門,恭敬地說了句話,片刻之後,障子門拉開了,走出來兩個年輕俊俏的少年,武士夾衫,黑髮披肩,眉目清秀,宛若少女。 足利義滿的性趣比較廣泛,俊男美女都是他所喜愛的,這兩個俊俏的少年武士是他的侍童,在僂國稱為“小姓……”就是在中原所稱的孌童。僂國男風很興盛,就是一個普通武士,也喜歡養小姓,上杉謙信、織田信長、德”四天王之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等皆有龍陽之好,以之為高雅。 不過日本之小姓不同於中原之孌童的地方,在於這些小姓大多武藝高強,他們不只要在榻榻米上滿足主公的性慾,同時還負有為主公清揀公文、貼身護衛的責任,兼任情人、保鏢和秘書三項差使,與主公的關係十分親密。所以肥富見了這兩個少年,絲毫不敢大意,忙向他們兩個微微一欠身。 兩個小姓上前對肥富搜查了一番,閃開了道路,肥富忙又一欠身,脫掉木屐,赤足進了房間。 一間寬敞幽深的殿堂,盡頭處是一張卷耳長桌,長桌後盤膝坐著一個身披金稠袈裟,腦袋鋥明瓦亮的和尚,四十多歲,神態雍容。 看到肥富進來,他把乎邊一鬲正在批閲的卷宗合起,放在一邊,眉頭兩個濃重的黑點向上一挑,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齒,開心地笑道:“啊!肥富回來了啊,你給我帶回來什麼好消息呀?” 第521章 利在曲中求 足利義滿一問,肥富不禁悲從中來,立即號啕訴苦:“將軍閣下,這次回國,肥富為將軍採買了大批的貨物,可是剛剛出海不久,就全被海盜們搶光啦!那些該死的海盜,我已經報出了將軍大人的名號,可是他們也不放在眼裡,還把肥富全身都錄光了,將軍閣下,您可要為肥富作主啊!” “嗯?” 足利義滿皺起了眉頭,沉聲道:“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肥富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足利義滿不悅地道:“這些浪人、沒落的武士,太不像話了。上一次,島津光夫從大明回來,就被他們搶光了,這一次又是這樣,連我的使者都敢搶,是該給他們一些教玉的時候了。” 肥富趁機道:“是啊,犬明皇帝擔心的也是這一點,他們希望能跟將軍您聯手清剿海盜,讓海路太平下來,否則的話他們是不願意與我日本重開貿易之門的。” 肥富趁機把夏潯提的三個條件對足利義滿說了一遍,足利義滿不禁躊躇起來,沉吟道:“打擊臟物買賣、抓捕銷臟海盜、對已探知的海盜佔據的島嶼進行攻擊、圍剿,這一點我正想著乎進行呢:與大明互相提供消息、提供所掌握的海盜的情況,這一點也沒有問題,可是開放港口,允許大明戰艦靠岸停泊、休整、補給!這個……” 肥富趕緊道:“將軍閣下,您的陸軍十分強大,但是海軍並不比海盜們強大,如果能借明人之手剷除這些害蟲,那何樂而不為呢?” 足利義滿沉着臉道:“日本,是我足利義滿的日本,縱容他國軍隊在我的領土上耀武揚威?不不不不……” 足利義滿擔心的主要是聲譽方面的問題,他的自尊心使他難以做出這個決定,因為這將證明他的無能,證明他對日本還無法進行有效的控制。至于建立軍事基地、進行文化滲透等現代世界超級強國對他國比較常用的控制方式,他並不擔心。 在那個時代,在一個鞭長莫及的國家駐軍,從而對該國實施有效控制,那是不現實的。你在那裡建立基地,食物可以從當地取得,但是兵員的補充、軍械的補充,只能依賴于國內。而遙遠的路途,給補給將造成極大的困難,大明在遼東駐軍,其補給就占用了相當大的一部分稅賦收入,後來朱棣撤銷遼東都司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遠在異國建立一個足以對該國形成威懾的軍事基地,將給國家造成多麼巨大的經濟負擔,可想而知。 而且,遙遠的路程,不能即時傳遞的訊息,沒有火箭導彈等實施有效遠程打擊的現代武器、沒有飛機軍艦這種可以迅速投入戰斗的機動力量,即便駐軍,被駐國也是不擔心的。他們如果想要搗毀他國基地,戰鬥打響一個多月,消息能傳到他國統治者耳中就算是快的了,再集結軍隊,做好後勤等各個方面的準備,真正出戰得在半年以後。 所以在那個時代,在那個時代的各種實際條件之下,對一個相對比較強大、兵力也算雄厚的獨立國家實施駐軍,那是勞民傷財而無任何作用。 至于文化侵略,當時的人可沒有這種認識,日本國也沒有絲毫牴觸,他們正如饑似渴地汲收中國文化,政治、文化、宗教、製造、建築、典章制度,什麼都想學,什麼都在效仿,漢字、圍棋、書法、飲茶等等,已然滲透到日本的各個階層。 足利義滿也嗜愛、搜求中國的珍寶、商品、書畫,廣集漢學造詣深厚的學者和畫家,進行巾國的文學研究,並且形成了中國風格明顯的北山文化,他對文化入侵怎麼可能會有牴觸?求之不得呢。 肥富是一個地道的商人,在他眼中只有利益,可不沒有足利義滿想的那麼複雜,眼見足利義滿猶豫不決,肥富眼珠徽徵一轉,忙又爬前兩步,小聲說道:“將軍閣下,同大明重開貿易,財富將掌握在將軍您的手中,否則任由海盜指狂的話,那麼將會對將軍閣下產生兩個不利的影響。” “哦你說說看!” 肥富趕緊道:“是,第一,大明正在集結軍隊,嚴厲打擊海盜。肥富在回來的路上,已經看到整個大明沿海,處處都在練軍備戰,海盜們是討不了什麼便宜的,一旦他們在大明沿海吃了虧,就只能縮回來,搶掠我們日本的百姓,這對將軍您的統治大大地不利。第二,即便大明打擊海盜不利,海盜們劫掠到的東西也是非常有限的,這跟與大明進行貿易所獲得的商品比起來,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沒有辦法相比的。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據我所知,有些大名、守護也在偷偷地讓他們的武士加入了海盜的行列,他們搶劫到財富,就會讓他們變得更強大,也許有那麼一天將會對將軍閣下形成威脅……”……” “肥富,你好大的膽子啊!你是在告訴我,我的武士們對我不夠忠心嗎?” “肥富不敢,肥富不敢,將軍威武,無人能敵!不過,中國人有句話,叫做‘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將軍您……”……覺得呢?” 這句話正擊中足利義滿的軟肋,他還沒有狂妄到認為足利家族可以千秋萬載永遠把持大權,而他的威脅,正是來自於他的武士們。 源氏足利起源於八幡太郎源義家,義家的次子義國的兩個兒子義重和義康分別住在上野國的新田莊和下野國的足利莊,義康改姓足利,這就是源氏足利氏的起源。源平合戰中,足利氏理所當然的追隨了同出一脈的源賴朝,賴朝死後,北條氏成為真正的統治者。 從足利義康之子義兼開始,足利氏始終與北條家聯姻,成為上總和三河兩國守護。但是鎌倉時代的足利氏只是北條家的一柄戰刀,北條家指向哪裡,足利家就要打到哪裡。源義家曾留有遺言“我的第七代子孫中必有人能奪取天下……”……””到了足利家時正好第七條,仍舊活在北條家的壓制中,家時自覺愧對祖先,於是修改了一下祖宗留下的七年計撲,又裝神弄鬼地聲稱“我以後三代中定有人奪天常……”然後在八幡宮切腹自殺了。 不過也巧,足利家經過這麼多年一代代子孫的共同努居然真的在三代之內崛起了,最終在贊利義滿這一代,成了日本天皇之上的太上皇。 在天皇統治的時代,全日本六十六國(六十六州)的地方官是天皇所任命的國司,為了與天皇對抗,征夷大將軍將自己的同族或是功臣安插到各國成為“守護”,擁有地方上的軍事及行政、警察之權,後來由於戰爭需要,各國的守護還得到許可可以獲得當地年貢(田租)的一半作為自己的收入,後來南北兩朝雖在足利義滿手中統一,但是守護們已經掌握了地方上的軍事、行政、稅收大權,成為實際上的害據者了。 而這些害據者真的甘心永遠受制於足利家麼?以前,他們追隨足利氏,從而獲得了如今的地位,今後他們的子孫會不會像足利氏當年一樣野心勃勃呢? 足利義滿臉上的怒氣消失了,他沉默片刻,問道:“這個楊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大明皇帝面前,是怎樣的地位?大明皇帝把對我日本洽談之權全部交給了他,如果我答應他的條件,那麼我能得到什麼樣的好處,還是十年一貢麼?我們自己鑄造的銅錢質量太低劣了,根本無法流通,我們需要明國的銅錢,他們還會限制銅錢外流麼?” 肥富一獃,他對楊旭瞭解根本不多,足利義滿問的這些東西,他也無法給出回答,足利義滿有些不悅,拂袖道:“儘快瞭解一下,再來回覆我!” 肥富連忙答應,匆匆告辭離去。等肥富走後,足利義滿思索片刻,喚進一個侍衛武士,吩咐道:“去城裡,找幾個近期從明國過來的人,對他們的朝廷比較瞭解的,我需要瞭解一些大明的消息!需要瞭解他們的輔國公楊旭!” 輔國公楊旭如今正在觀海衛外海,他正站在一艘戰艦上,觀看著李逸風和赤忠兩路水師艦隊的操練。 眼下,李逸風和赤忠的艦隊依舊在不斷的操演當中,不過他們的操演並不只是這種以假想敵為目標的演練,在赤忠趕到浙東之後,由他率領海戰經驗豐富的福州水師,已經帶著李逸風的巢湖水師同僂寇打過幾仗了。迅速熟練了水情海路和海上作戰技巧的巢湖水師現在已經能單獨執行巡邏任務。 受夏潯舉薦,已成為浙江都指揮使司代都指揮的司漢超穩穩地站在夏潯身旁,看了一陣操演,領首道:“僂人在海上,本來就很難和我大明水師抗衡,如今看,赤都司的指揮可圈可點,李都司的戰術頗為新奇,有這兩員虎將,部堂大人更是無往而不利了。不過卑職卻有一事不明,百恩難得其解……六夏潯扶着船舷,笑望着兩支艦隊靈活地包圍、反包圍;穿插、反穿插,問道:“有何不解?” 司漢超道:“部堂,我大明水師戰艦,多採用大福船。大福船高大如城,行駛在空闊大洋之上,但遇僂船,只管衝撞過去,當者披靡,所以我水師戰艦裝備的大多是此等戰船,可是大人所配戰艦,為何卻以哨船、海滄船、蒼山船甚至蜈蚣快艇為主呢?如果是因為時間倉促,恐船廠不能製造足夠的戰艦,卑職以為,可以儘量徵用各路水師現有的巨艦。” 夏潯搖搖頭,笑道:“凡有所長,必有所短。大艦的確厲害,海上遭遇,無須鬥力,只須鬥船力,便可如車碾螳螂一般,問題是,那些‘螳螂’打不過你,卻會跑的。大福船高大如城,人力難以驅動,全仗風勢助威,這樣一來,沒有風的時候,它就是一個廢物,風向不對的時候就需要迂迴來去不斷轉折,利用這段時間,那不堪一擊的僂船早就逃之夭天了。 所以,艦隻必須多種多樣,才能適應變化莫測的海洋。更何況,我這次真正以水師決戰的地方,將是一片淺海水域,島礁縱橫的所在呢?大船,用處不大,就是這些靈活的小船才能起大作用,到時候咱們再多備些水底雷,哈哈……” 夏潯突然笑起來,手指前方道:“你看,到底是赤都司技高一籌,李逸風的艦隊又被包圍了!” 選擇赤忠做為艦隊的總指揮看來是對的,眼下來說,赤忠豐富的剿倭剿寇經驗和海戰技巧,是統率這支龐大艦隊最好的人選。不過從長遠看,李逸風這員年輕的將領一旦熟悉了海戰,積累了足夠的經驗,結合他對水師的種種創新,勢必將後來居上,成為一名卓越的海軍名將。 雙嶼衛的兵沒有參加演習,他們有自己的打法,多年來不但已經習慣、而且創造出了一套屬於他們的獨特戰術,夏潯沒必要對他們進行強制改造,學習大明水師一貫的戰術戰法,同朱棣猜想的不同,夏潯並未打算把雙嶼衛當成他的中軍艦隊,而是把他們放了出去,做為一支游弋于主力艦隊之外的奇兵獨立做戰。 這樣,一方面解決了雙嶼衛同其它水師艦隊配合不夠默契的難題,而且依靠雙嶼衛強大的生存能力和獨立做戰能力,也能揚其所長,發揮他們最大的戰鬥力。 雙嶼衛水師已經離開雙嶼趕赴琉球了,夏潯真正要想要佔有的目標在這裡。 琉球是東北亞和東南亞貿易的中轉站,號稱“萬國津梁”的所在,這裡現在是三個小國和無數的部落。一百年後,它將統一:兩百年後,它將被居住在日本最南端的薩摩人佔領,變成日本國的傀儡國:四百年後,它將改名沖繩,徹底併入日本版圖;然後就是那霸、釣魚島……”……”,一路南下,直至控制台灣。 夏潯在這裡釘下一根楔子,北有北極熊、南有雙嶼虎,西有大明,東是滄海,那條蛇將被卡在哪裡,永遠也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它化龍! 而別的艦隊駐紮在那裡,不但將消耗大明朝廷巨量的錢款,讓大明吃不消,而且根本無法融入和真正的站穩腳跟,但是雙嶼衛不同,這支不甚“守規矩”的水師艦隊,將是最適宜紮根于此,並生存下去的艦隊! 這裡,將成為大明不沉的航母! 第522章 命題作文 日本京都,櫻花浴場。 一個浪人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立即受到兩個身穿艷麗和服、趿着木屐的女人歡迎,他左摟右抱,搖搖晃晃地走進去,噴着一口酒氣,大聲說著調笑的話。 一路過去,並沒有人在意他,類似的場面在浴場裡比比皆是,甚至有人當眾宣淫,比起那些行為舉止,他還算是斯文的了。 在現代日本,男女混浴浴場大多屬於高檔消費場所,並不屑于將色情活動與之掛鉤,看得摸不得,不過在古代則不然。每個浴場,那時都有數十個湯女,也有稱為女將的,陪酒、唱歌、伴浴,客人興緻來,再做些什麼就可想而知了。 一個單獨的浴池,裏邊靜靜的,只有一個男人,池邊放著一個精緻的漆盤,裏邊有一壺清酒,還有幾樣簡單的吃食。那個喝醉的浪人走進了這間小浴池,對那湯女說了幾句日語,兩個湯女便在他頰狠狠地親了兩口,嘻嘻哈哈地出去了。 等那湯女一走,這個浪人立即把簾兒一拉,脫了衣服赤條條地走進水裡,划到了那個閉目養神的男人旁邊,挨着他舒服地倚着池壁,兩頰還帶著幾個大大的紅色唇印。 那個男人張開了眼睛,問道:“怎麼樣,打聽清楚了?” 他說的是漢話,那個滿嘴酒氣的浪人眼神也恢復了清明,輕輕點點頭,說道:“是的,打探清楚了,屠我象山縣城的,就是尾張小守護代織田常竹。此人見劫掠獲利豐厚,十分眼紅,曾讓他的從弟織田常梅聚集了一幫破落武士和浪人,前往我大明沿海劫掠,由於有織田家的支持,在幾股倭寇組織中,他們的勢力是最大的。 一直以來,他們都以極小的代價,獲得了許多好處。不過,在象山的時候,他們中了易紹宗千戶的埋伏,一場混戰之後,織田常梅死了,織田常竹大為憤怒,為此一直策劃報仇,他們把目標選定為象山,派小股人馬引走附近的官兵,製造了這場血案,” “確定了就好。夏老闆吩咐過,一定要找出幕後元兇,將他繩之以法!我們的計劃,可以開始了!” 說話的這個人是戴裕彬,當夏潯的目光投嚮日本的時候,一批幹練的特務便被他派過來了。戴裕彬並不懂日語,不過這並不要緊,其實儘管朝廷海禁,民間與日本的走私貿易一直在沿海官府睜一眼閉一眼的縱容下非常頻繁。 饒州之磁器、湖州之絲綿、漳州之紗帽、松江之棉布,籍、銅錢、名畫等等,都通過一些秘密渠道運抵日本,所以在日本的中國商人很多,他們並不見得個個精通日語,所以戴裕彬等一群人的出現並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而扮成日本浪人的這個人名叫崔永炟,是潛龍秘諜發展吸收的最早一批秘諜之一,他原本是雙嶼海盜,雙嶼衛很少劫掠,主要以走私為主,而日本因為近在咫尺,是他們走私的重要目標,所以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扮成日本人時,就連日本人也難辨真偽,因此成了戴裕彬的得力助手。 他們以走私經商為掩護,很快就在日本紮下根來,江戶、京都、大阪、長崎等地現在都有他們的耳目,除了刺探情報,他們的另一項重要職責就是尋找象山縣城血案的幕後真兇,現在終於找到了。 也不知他們策劃了針對織田家的什麼陰謀,兩人竊竊私語了許久,崔永炟起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一事,重又坐下,說道:“啊!對了,我剛剛還得到一條消息,北山殿正在尋找剛剛來到日本不久,熟悉大明情形的商人,我擔心是有人注意到了我們的行蹤,特意打聽了一下,據說是他們的征夷大將軍想要瞭解瞭解我們那邊的情形。” “哦?瞭解我們大明的情形?” 戴裕彬思索片刻,說道:“你想辦法跟他們接觸一下,把東方亮推薦給他們,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是!” 崔永炟答應一聲,站起身,赤條條地就走了出去,他當然不能馬就走,否則難免會引人懷疑,雖然這浴場裡的人縱然生疑,也想不到為什麼可疑,不過小心謹慎是他們做事的重要原則,大可不必露出這個破綻給別人。 帘子重新拉了,然後便傳來一個湯女的驚叫,緊接着就是恢得了浪人模樣的崔永炟色淫淫的大笑聲,戴裕彬搖頭一笑,將一塊濕毛巾蓋到了臉…… “他的膽子可真大!” 朱棣把禦案一拍,冷笑道:“倭人近來屢屢岸而不得所獲,每次離開總要拋下數十至數百具屍體不等,倭寇已稍稍斂跡,可見楊旭剿匪頗見成效。而這個福州知府萬世域居然彈劾楊旭用酷刑厲法,良莠併除,致使沿海一片蕭條,百姓困頓!哼!朕原先聽說,沿海士紳、官員,多有為海市之利誘惑,行不法事者,如今看他這封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奏章,便可窺其一斑了。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該殺!” “皇英明,沿海蕭條與否,怎麼能是因為剿倭的原因呢?難道叫倭寇來咱大明沿海劫掠一番,百姓們反而受益了?奴婢剛收到黃真禦使的一封奏章,也提到了沿海百姓窮困蕭條的事情,說法可與這位萬知府大不相同,同樣人,這見識可真是高下立判了。” 一聽朱棣發怒,早有準備的木恩馬插了句嘴,他現在管着內房,有機會比皇帝早一步接觸奏章,因為要負責揀選整理、分類遞呈,所以大略知道點內容也是理所當然的。 “哦?沿海地區真的這般貧困?還有人提出不同見解麼,取來給朕看看。” 木恩馬把那厚厚一摞奏章翻了翻,抽出一封來雙手呈與朱棣。 黃真這封奏疏很對朱棣的脾味,很有說服力。說它對朱棣的脾味,是因為奏章內容少有虛文,不像有些人寫的花團錦簇洋洋萬言,落實下來真正有用的話沒有幾句。說它很有說服力,同樣是這個原因,別人的奏疏為了說服皇帝,大多是講道理,引經據典、聖人言論,其實這些東西皇帝看了也是一掃而過,很難真正具有說服力。 而黃真這篇奏章的文風卻十分清新,他只講事實,判斷對錯的權力沒有丟給幾千年前的聖人,而是交給了皇帝。黃真這封奏章,着實費了番功夫,他查閲了大量古籍,找到史有明確記載的中原與其它國家進行海道貿易的最早年代漢代,一直曆數下來,列舉各朝各代通海經商的利弊。 然後便講海禁最早出現始於元代,並列舉事實,分析了元朝四次禁海的原因以及廢止禁海的原因,並且列舉了這幾次禁海前後,對元朝稅賦收入的影響。尤其是,在他的奏疏中還出現了一副朱棣每天閲覽千餘份奏章,就從來沒見過的畫面:一副統計分析對比圖。 對比的東西是南宋和大明的。南宋和大明市舶收入占朝廷稅賦的比例是多少,金額是多高,南宋一年的稅賦總收入和大明相比差距是多大,宋朝與明朝的耕地面積、糧食畝產量對比,市井間一般百姓每日可以食用的米面、肉類等食物多寡的對比…… 誰見過這種新奇的數據對比式的奏疏?黃真沒從“聖人說”裡找理由,就只列舉了這些,就足以讓皇帝好好深思一番了。 當然,黃真也不能因此指摘太祖之錯,後邊緊跟着就講本朝太祖禁海的原因:是因為當時朝廷需要安頓內部、打擊北元,對逃到海的張士誠、方國珍等反軍餘孽以及海盜一時騰不出手來清剿,故而下令實施海禁。而今則不然了,朝廷已經有能力肅清海疆。 濱海細民,本籍采捕為生,海禁過嚴,生理日促,這時候對海禁政策就應該有所改變了。此事不僅關乎沿海百姓之生計,而且是軍國之所資,因此伏請陛下深思,在沿海倭寇受到致命打擊後,應該放寬海禁政策,予百姓以生計。 這種風格的奏疏,黃真當然不可能會寫,他也從沒見過。 這奏章的題目、大綱、風格,甚至那副表格的樣式,都是夏潯給他寫好的,黃真只是負責從前朝積存下來的故紙堆裡查閲到這些詳實的數據,然後組織成文字,形成一份正式的奏章。饒是如此,那工作量也夠巨大的了,那時候沒有電腦,也沒有這方面的專門籍,其實這任務早在夏潯出京前就交給他了,黃大人在山海裡整整爬了幾個月,差點累得再次“偷羊”,這才完工大吉。 如此數據詳實的一篇奏章,給朱棣造成了很大的觸動。實際,這其中許多事,他也不知道。皇子讀的都是道德文章、聖人之言,他只知道宋朝積弱,卻還不知道就是那積弱之宋,區區江南一隅每年的稅賦收入數倍于疆域廣闊的大明,而百姓的日子竟然比大明的子民過得還好。 朱棣沒有懷疑,奏章列出的數據非常詳細,引自于哪裡都標註得一清二楚,這個東西借那黃真一個熊膽他也不敢造假,倭患起於市舶還是源於海禁?這個問題朱棣已經不去考慮了,只是那稅賦收入天壤之別的巨大懸殊,就已把他徹底驚獃了。 好象是一扇從未打開過的窗子,忽然啟開了一條縫,從那縫隙裡,叫人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一天,朱棣的奏章沒有批完,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反覆地看黃真的那封奏疏。 金陵城裡,輔國公府已經建好了。 可是輔國公卻不在京裡,依着謝謝和梓祺的意思,是想等他回來再搬家,一家之主麼,家主不在家,怎麼成? 可是夏潯也不知道浙東之事什麼時候可以了結,國公府那邊已經有許多家仆下人,主人久不入住也不是個辦法。再者,駙馬王寧現在和二皇子朱高煦走得特別近,而他已經倒向了大皇子朱高熾,再住在人家的別院裡不太合適,雖然王寧不至于開口趕人,還是自覺點好,而且總住在這兒,難免給人一種預留後路,和二皇子糾纏不清的意思,便派人送信回去,叫她們先搬過去。 輔國公府,大門洞開,家裡的人都行動起來,一件件東西都搬進去,因為原來借住在王寧駙,並沒有太多的家什,而新府邸的一切大多是陸續置辦了送過來的,本來這家搬的很輕鬆,也沒多少東西帶的,不過常常過府走動,與她們相處越來越融洽的茗兒郡主得知她們要搬家,贈送了大量的禮物,這一下子就熱閙起來了。 花梨、癭木、烏木、紅木、相思木與黃楊木的炕桌、酒桌、方桌、條幾、桌、畫案、月牙桌、扇面桌、棋桌、琴桌、供桌…… 海南黃花梨、黑檀木、紫檀木、小葉檀木的臥榻、羅漢床、月洞床、架子床、八步床、雕花大床…… 還有各種檔次的杌凳、坐墩、長凳、官帽椅、玫瑰椅、圈椅、靠背椅、交椅……以及架、物架、多寶格、畫扇、屏風…… 光是傢具方面就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謝謝。” 看得直髮獃的梓祺趁茗兒沒注意,悄悄把謝謝喚到了一邊,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謝謝,不對勁兒呀!” 謝謝眨眨眼,問道:“什麼事不對勁兒?” 梓祺咬咬嘴唇,看著正指揮着八個家仆合力抬着一隻足有一人半高的青花瓷瓶正小心翼翼邁過門檻的茗兒和小荻,小聲地道:“你見過這麼送禮的嗎?太誇張了!我怎麼覺着……像是陪送嫁妝呢?” 謝謝下下打量她一番,梓祺奇道:“你看我幹什麼?” 謝謝向他她個鬼臉道:“嘻嘻,我們家梓祺其實也不傻麼!” 梓祺惱了:“你說誰傻?你……啊!” 梓祺一聲驚呼,掩住了嘴巴,失聲道:“不會是我說對了?” 謝謝看著扛着一張黃花梨雕龍紋石面馬蹄足方桌興沖沖地從面前走過去的二愣子,道:“我看……你十有蒙對了。” 梓祺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驚了半晌,才呻吟似地說出一句話:“他的膽子……可真大!” :又是八千,累得迷糊,俺要過年,俺要過大年,帝啊,誰給俺一天假 第523章 再回頭 隨着陸上建立衛所、民壯兩級剿倭體系,村、鎮、縣府四級劃片防區,大家各司其職、各守其土,同時倭寇的耳目几乎被掃蕩一空,有些僥倖漏網的,也被官府殘酷的鎮壓給嚇怕了,根本不敢出面配合,倭寇一旦上了岸,几乎占不到任何好處。 他們一開始想要攻掠縣城,發現縣城很難攻克,才打了一個多時辰,衛所官兵就像嗅到了血的蒼蠅,嗡嗡而來,迫不得已只好丟下幾十具屍體撤退。如是者幾次,他們轉而求其次,攻打鎮子和村莊,發現效果和攻打縣城差不多,而且那些民壯因為守的就是自己的家園、自己的親人,更加的悍不畏死,再加上地形比他們熟悉,神出鬼沒的更加叫人難以防範,結果打了不足一個時辰,官兵又來了。 許多天以後,他們才注意到某個小山頭上飄起的一縷黑煙可能就是跟他們有關係的,而且那黑煙還是有說法的,可以簡單地表達一些意思,示警、求援、指明他們行進的方向等等,從他們一上岸,就已經有煙火把消息傳遞出去,從村、鎮、寨、縣一直到當地衛所,他們的人還沒到,所有的地方已經磨亮了刀槍,舉起了弓矢,等着他們上門了。 倭寇在岸上討不了便宜,就得退回海上,這一路退回去,就得丟下一些性命。等回到海上,遇到明軍水師艦船的時候,他們照例會選擇避免正面牢突,可是明軍的艦隻配備發生了變化,增加了許多機動力強的小型艦隻”速度並不比他們的船慢,於是他們不可避免地又要損失一些船隻和人員,才能逃脫追緝。 從陸地到海洋,他們沒有和明軍發生過大規模的正面戰鬥”所以一直沒有太重大的傷亡,問題是這種持續的削肉式的打擊,損失集中起來也不小,而且把他們的士氣都拖垮了。他們的給養一向帶得極少,按照慣例,每人只帶三天的食物和水,此後就要靠搶。 而現在什麼也搶不到,沒有食物和水,他們在海上無法生存,大股大股的倭寇只得嚮日本本婁返航”中國沿海清靜了許多,現在只能偶爾見到一些小股的生命力頑強的倭寇團夥了。倭寇退回本土,當然不是說要就此從良了,而是為了避風頭。 上百年來與中原帝國的較量,使得他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富人總是比不了窮人能折騰的”這個大帝國不可能把這種強大的剿倭手段一直維持下去,那消耗太大了,家業大,負擔就重,中原帝國不可能讓沿海變成一個吸金的無底洞,直到把整個帝國拖垮。所以”他們只要等一等”等風頭過去”就可以捲土重來了。 一般海滄船,兩艘蜈蚣快艇,構成了近海巡邏的一個小分隊。中間這艘海滄船上的將官是一員百官,叫錢昊。據說祖上是五代末期錢塘錢氏,如此說來也算是王族後裔了,只是不知真假。他是太倉衛的兵”隨着倭寇的急劇減少,近海巡邏任務已經交給太倉和觀海衛官兵負責了。 夏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只須軍棍一根、鋼刀一口,成本低廉的很。有功必賞,則是以陞遷和物質獎勵相配合,物質獎勵的錢來自于繳獲的無主臟物和從沿海豪紳巨賈那裡“募捐”來的錢款,這的確充分調動了將士們的積極性。 現在海上巡邏沒人喊苦喊累,誰得到出海巡邏的任務都像撿了金元寶似的興高采烈,倭寇踏浪而來,本來是為了發財,結果反而成了他們發財的機會,現在他們航行于海上,每天孜孜不倦地追索着倭寇,如果倭船能發光,簡直就是他們的燈塔。 他們巡邏,用的都是中小型的快船,順風可撐帆,逆風可划槳,一旦遇到那些落單的倭船,就跟打了鷄血似的追上去,於是有人升了官、有了發了財、有人陞官又發財,更多的士兵巴望着自己的運氣也更好一些,可他們很快就發現,那些“搖錢樹”已經逃得差不多了,一天下來很難抓到“一棵”。 錢昊瞪着銅鈴似的眼睛巡視了一個多時辰,一隻龜毛也沒看到,他失望地嘆了口氣,吩咐總旗繼續巡察,自己返身向船艙走去,想要回去歇歇,忽然,桅杆上縱目遠眺的士兵就像突然看到一個脫得光溜溜的大姑娘似的,興奮地嚎叫起來:“有船!有船!百戶大人,左舷左船!” “發財啦!” 錢昊大喜,立即吩咐道:“轉舵、轉舵,迎上去!發旗號,讓蜈蚣快艇左右包抄,千萬別叫他們跑嘍!” 肥富站在船頭,眼看已近入中國近海,一顆懸着的心終於稍稍放下。 他很擔心再遇到那些窮瘋了的同胞,這次回來,特意向將軍閣下借了一百名武士,當然,這些武士一旦登陸,是會受到嚴密控制的,不可能帶著他們浩浩蕩蕩直奔金陵,不過他的目的只是為了保證海上航行的安全,一旦靠岸,也不需要靠這些武士擺譜。 忽然,桅杆弔鬥中負責睹望的武士大聲喝了幾句,船上的水手舵手和武士們立即緊張起來,紛紛跑位,有的控船,有的拔出武器,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肥富心驚膽顫地叫道:“天照大神保估!不會又遇到那些混蛋了吧?”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肥富驚喜地叫起來:“啊!是大明水師的船! 我認得他們的旗幟,哈哈哈,我們安全啦!”錢百戶很失望,好不容易逮住一條肥魚,可是對方居然聲稱是奉了日本國王之命朝見皇帝陛下的,而且還聲稱跟五省總督楊旭大人是熟識。對方雖然沒有勘合,卻有兵部和禮部聯合簽發的類似路引的臨時通行證明,這是做不了假的。 不過做為商人,肥富的眼光是很精明的,他也看出這位大明的將軍興緻不高,於是從自己捎帶來的商品裡面拿出一些饋增給了錢昊及其手下的士卒。這次回來,肥富攜帶了大鏈的金銀和日本的漆器、長刀等特產,準備好好採買一集,撈回上次的損失,從中拿出一些不過是九牛一毛,能換得水師慇勤的照料還是值得的。 足利義滿想瞭解一下大明這邊的情形,一個浪人向他的人舉薦子一個剛從大明過來不久的商人,帶去見他了。那個商人叫東方亮,一聽這個名字,足利義滿就很喜歡。 日本,一向以日出之國自詡。隋朝的時候,他們嘗試同中國往來,那時派了使節到中土,國書上用的就是“日出之國天子致日落之國天子”的稱呼,當時他們是以與中國平等的地位來看待中國的。但是後來卻因為白江口一戰,徹底改變了彼此對等的地位。 兩國這次交戰,起因卻是朝鮮。當時的朝鮮三國爭霸,百濟進攻新羅,新羅向大唐求救,大唐出兵,擊敗百濟,俘虜了百濟國王義慈。 義慈王的次子福信收集殘部,企圖復國,嚮日本求助,當時日本也是以上國自居的,在位的齊明女皇答應了福信的請求,發兵援助百濟,於是最後演變成了中日之戰,這是中日兩國第一次戰爭。 結果,白江口一戰,日軍戰船三倍于唐軍,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百濟徹底亡國。據說,有些女人被強姦後,會對施暴者產生一種痴迷戀慕的感情,大概日人的基因裡面就有這種因子,從此以後,他們瘋狂地迷戀上了中國的一切,政治、經濟、文化…………一切的一切,莫不學習、效仿,自唐而宋一路下來,始終以學生自居。 但是在他們骨子裡,那種驕橫和狂妄從未消失,足利義滿統治全日本,成為天皇之皇,更有一種專屬於他的驕傲,東方亮這個名字,他聽了覺得很吉祥,先就對這個明人責了好感,聽他的話也就比較入耳。 當他聽說這位甚受中國皇帝器重的輔國公對於開海經商一直有着極大興趣,他致力於打擊海盜,但是對與日本國通商貿易、交流往來並不反對而且極為贊同之後,終於確信了對方的誠意。他同手下幾員武家和公家的重要大臣們商議了一番,決定有條件地接受明國的要求,於是,肥富又被派遣回來了。 而東方亮則成了足利義滿的座上客,足利義滿答應他,一旦中日重開貿易,他將成為日本國的禦商,享有許多普通商人所不具備的特權。 戴裕彬本來只是想讓他去探探足利義滿的口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立即命令他放棄其他任務,全力經營他在北山殿的關係,能有機會在日本的政治中樞安插這樣一個眼線,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遇,豈能放過? “多謝錢將軍的護送!” 碼頭上,肥富向錢昊深深地鞠了一躬:“既然輔國公閣下正在杭州,我會先去拜訪他的,今後,我們還有來往的機會,請多多關照!”@。 第524章 盜劍 丹生郡織田町,座落着一處宏偉的宣殿。 說它宏偉,只是相對於日本的建築而言,他們的建築都比較低矮,相比起來,這座宮殿就要顯得高大多了,同時,有一種很肅穆的氣氛這裡是劍神宮,在越前是規格排位第二的神宮,僅次於排位第一的氣比神宮口氣比神宮主祭的是伊奢沙別命神,副祭的是仲哀天皇,而劍神宮主祭的是素盞鳴大神,陪祀的是氣比大神、忍熊王,以及由第十一代天皇垂仁天皇的皇子所鑄造的一柄神劍,據說上古大神“素盞鳴尊”就附靈在這柄神劍上。 這個地方叫織田,是因為這裡的百姓大多以紡織為生,於是漸漸演變出了織田這個地名,此後,便有人以地名為姓名,於是就有了織田氏。 劍神宮興建以後,織田氏就成為劍神宮的神官,這種寺社之豐的特殊地位,使得織田家漸漸在世俗中也擁有了一定的權力,此後,織田氏得到越前守護斯波氏的賞識,提拔為家臣,後來跟隨斯波氏到了尾張。斯波氏擁戴足利義滿,掌握了更大的地盤、擁有了更多權力之後,就把織田氏封為尾張的守護代。 這一代的織田守護代是織田常松,織田常松需要在京都侍奉主公斯波義將管領大人,不能常在尾張,於是就把尾張交給他的弟弟織田常竹管理,所以織田常竹就成了尾張的小守護代。 耳是織田家族並沒有因此放育他們在劍神宮的神官身份,他們是靠做劍神宮的神官起家的,劍神宮對織田家族有着極為重要的意義,守護劍神宮,可以讓織田家在寺社勢力中始終擁有一席之地,這對他們家族的發展,無疑將有着極為重要的作用。 所以”現在劍神宮依舊在織田氏的保護和供奉之下,他們始終充當劍神宮的神官,絶不肯把這個權力讓給越前本地的豪門氏族的。 夜晚,一片寂靜,草叢中發出唧唧蟲鳴聲,更顯靜籟。忽然間,樹叢中似乎有些動靜,一群已然棲息的烏鴉忽然飛了起來,引起片刻的sāo動,蟲鳴聲似乎也停了一下”然後重新唧唧地叫起來。 新年特別大祈願早已結束了,這場從元旦開始一直到立春的祈福、 祭祀活動,吸引了大批的信眾,劍神宮一直很熱閙,直到祈願結束,才漸漸冷清下來,不過馬上就要到四月二十九日的春季大祭了,到時候這裡又會熱閙起來。 樹叢中有幾個人,全都是一身青衣短打的裝扮,臉上還蒙着布巾,肩後則綁着一口倭刀”看樣子非常像是忍者”但是他們一張口, 說的卻是漢話。 “司徒亮,地圖都背熟了吧?” “大人放心!不會出問題的,這裡是他們的神宮,極受敬仰的地方”匪盜從不光顧,所以防衛並不嚴格”神官和侍衛每天只是例行公事地巡走一遍,一俟過了三更天,就全都睡下了。” “好!這口膺劍你帶好,現在還不是讓他們發現神劍被人掉包的時候,你不單是要把他們供奉的神劍偷出來,還得把這個贗品放回去,一切恢復原狀,不能叫他們看出異樣來。蕭志鵬、曹磊,你們兩個負責掩護,切記,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可傷人,更不可被人窺見行藏,否則我們就得變更計劃了。” “遵命,戴大人放心!”三個扮作忍者的潛龍秘諜答應一聲,摸了摸腰間配備的鈎繩、打竹、迷藥,悄然逍向前去。 一進入劍神宮範圍,三人便潛伏前行,互為照應,小心地監看著周圍的一切動靜,輕輕繞過鳥居,籍着建築和花草的掩護摸到庚申宮。 庚申宮供養的是三屍蟲,三屍蟲是道教的一種說話,據說人身皆有三屍蟲,能記載人所犯的過失,並在庚申日趁人熟睡時,向天帝稟報。 所以學道者在庚申日便晚上不睡覺,謂之守庚申;或者服藥以殺三蟲,當然,也有人自信一生從未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情,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你告黑狀。而日本人則用了懷柔手段,乾脆給三屍蟲建了神殿,供奉香火賄賭它們,不戰而屈人之蟲,若是夏潯在此,恐怕會聯想到《笑傲江湖》裡的三屍腦神丹了。 靜靜地觀察了一陣,蕭志鵬打了個手勢,曹磊飛快地潛行出十多米,再觀察一陣,又打個手勢,司徒亮立即掠過幾步,伏在一座神全的下邊。三個人交替着,不斷向後殿摸去。 順着參拜的神道前行,左側出現了一片小樹林,這是圈在圍牆內的一片樹林,其中忠魂社、橢荷神社以及寶物殿等幾處建築,不過這裡的寶物都是天皇、將軍、大名和守護,以及地方豪族捐獻供奉的珍貴之物,並不包括接受香火供奉的神劍,神劍在正殿裡。 三人用了大半個時辰,漸漸潛行到了正殿,蕭志鵬和曹磊左右閃入殿閣暗處,監視着四周,司徒亮悄悄潛進大殿,殿中靜悄悄的,長明燈黯淡的燈光,隱隱照射出殿中的情形,殿柱兩旁,懸掛着帶有織田瓜神紋的幔障,隨着微風輕輕地擺動着。 中間則供奉着素盞鳴大神,左右是氣比大神和忍熊王,三神之前的神案高處,有一處黑檀木的刀架,刀架上靜靜地橫亙着一口長劍。 香案既寬且長,縱身夠不到,香案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祭品,還有祈願的荷包等等,非常雜亂,如果觸碰到了,很難說不會對每天都要來打掃、祭拜的神官發現,司徒亮四下看了看,摸出鈎繩翻腕向上一擲,“啪”地一聲鈎住了殿頂,也不知是房粱還是承塵,他試探着拽了拽,能夠承擔他的重量,便一個飛奔,藉著那鈎繩的幫助騰身躍了起來。 司徒亮整個人懸在刀架上方”輕輕取下那口神劍,又將自己攜來的那柄質品擺上去,仔細打量了一番,確認毫無異狀”這才把那口神劍插回自己背上,擺盪了幾下離開神案,翻身躍到地上,抖腕一振收回鈎繩,悄悄退出了神殿。 半個時辰以後,劍神宮外西側的樹叢中又傳出一陣飛鳥的sāo動,緊接着便無聲無息了。長明燈依舊靜靜的照亮着整座宮殿,四更天的時候,一位神侍走進來,給長明燈添了些燈油”毫無所察地走出神殿,打個哈欠,繼續睡覺去了……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西湖,無疑是杭州成為人間天堂的最大資本。春夏秋冬”西湖各有各的美;冰霜雨雪,西湖亦各有各的美:白天和黑夜,她的風情也各有不同,彷彿一個絶世佳人,一套不同的衣裳,一個不同的髮型”就能給你不同的感覺”或嫵媚、或交艷、或俏麗、或雍家…… 我們後世所見的湖中三島風光”是明清兩代重新建造的,此前風光大有不同。其中最大的小瀛洲,也就是我們眾所周知的三潭印月,是因為附近湖水中建有三座瓶形石塔”名為三潭,不過明初的時候它已毀于戰教”此時還未重建,夜晚在島上,可見湖光、可見月光、可見燈光,卻難得一見三潭風光了。 夜晚,遠山重疊,波平如鏡,島上燈盞高掛,亭中歌舞不休。 今晚,是肥富宴請夏潯,連帶著,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的各位大員們也都來毛今天宴請的風格完全是日式的,眾人都盤膝坐在矮幾後,前面載歌載舞的幾位舞伎也是日本女人,手持紈扇,跳得很賣力,還成,模樣都挺耐看。 夏潯到了這裡之後,一聽說飲食和歌舞都是日式的,就馬上直言不諱,告訴肥富,日本歌舞可以欣賞,但是打扮上還是儘量適應一下中原人的審美觀吧,千萬不要抹一臉白粉,要不然大晚上的,燈底下一瞅滲得慌,怕回去影響睡眠。 日本舞女跳舞時喜歡把臉塗得極白,白粉在日本銷量很大,最初的白粉含有大量的鉛的成份,以致于許多為了追求美的日本女孩子很年輕時就因為鉛中毒而死得慘不忍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可是那種美夏潯又接受不了,自然要提前說明。肥富滿口答應,所以這些舞伎都是化的中原人的桃花妝,燈下一看,十分美艷,倒不至于讓人不忍卒睹。 飲食都是日式的,連酒都是日本清酒,日本清酒是借鑒中國黃酒的釀造方法釀製出來的,這裡是南方,大部分官員習慣喝黃酒,所以對這清酒也不牴觸,酒席宴上倒是和樂融融。 肥富欠着身,對夏潯慇勤地道:“閣下,對飲食、歌舞,還滿意嗎?” 夏潯微微領首:“不錯,無論是飲食還是歌舞,風味幫艮獨特。 肥富呵呵地笑起來:“閣下過獎了,這些舞伎和廚師,都是我特意從日本帶來的,為了感謝閣下為促進明日貿易所做的努力,我想把她們餽贈于閣下,聊表謝意,希望閣下不要嫌棄。” 夏潯一聽,連忙擺手道:“不不不不,偶爾品嚐也就罷了。京中自有權貴對貴國的飲食和美女很有興趣,肥富先生想要投其所好的話,增送給他們更好一些。你放心,對於開放貿易,本官一向支持,這次肥富先生去京城,本官會同你一起去,爭取早日把事情都敲定下來。” 肥富竭力巴結,等得就是這句話,一聽喜出望外,連忙鞠躬不已。 一會兒,趁着肥富起身去方便的時候,司漢超悄悄對夏潯耳語道:“部堂,一個番邦小國的使節,而且是商人出身,部堂大人摞下剿倭之事親自陪他返京,是不是太抬舉他了?”夏潯道:“我要做的事,也是為了剿倭,而且不僅僅是為了剿倭。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可以兵不血刃解決的事情,而且大有好處可得,為什麼不做呢?人生一世,匆匆百年呵,能做幾件大事?架子是什麼,只爭朝夕而已。”他挾起一塊刺身,在芥末裡蘸了蘸,對司漢超笑道:“這一點,我們得嚮日本人學習,他們做事就很急呀!你瞧,這魚都等不及煮熟,就端上來了。”@。 第525章 捨得 夏潯和肥富一起回了金陵城。 一路下去,肥富把夏潯侍候得跟老太爺似的。 還別說,肥富特意挑選的這些女人,大都符合漢人的審美觀點,洗去鉛華之後,都是極秀媚委婉的少女,尤其是她們對男人那種發自內心的溫順和恭敬,不厭其煩的跪迎、跪送和鞠躬,是挺能讓男人產生身在天堂的感覺。 這種已然浸淫到骨子裡的恭順,不要說現代都市生活熏染下的日本女人比不了,就算當時以夫為天的漢人女子也比不了,讓她們一路侍候着,享受着溫柔滋味,雖然大車小車的走得速度慢些,卻也不覺無聊。 進了京城,夏潯先陪肥富去了一趟天界寺,因為肥富帶了一班舞伎,不好再住在天界寺,他見過祖阿,通報了足利義滿的指示之後,便與祖阿一起向道衍和尚辭行,道衍派了個僧官,送他們去鴻臚寺,並親自送到了寺院門口。 眼見祖阿一行車輛去遠,道衍轉首看向夏潯,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幾個月不見,國公風采如昔呀,東海剿倭大見成效,恭喜!” 夏潯拱手笑道:“大師過獎,夏潯文不文、武不武的,從來就談不上什麼風采。要說剿倭大見成效,也不敢當,眼下只能說是驅倭成,而非剿倭成,驅走的,他還會回來!” 道衍微微有些訝異,又仔細盯了夏潯一眼,方纔展顏笑道:“國公年紀輕輕,卻能不焦不躁,實在難得。” 夏潯道:“前路凶險,一個不慎,拋導前盡棄,楊某安敢得意?以數月剿倭所得今日之成效,換一個官員去,或文、或武,只要能擁有楊某一般的權力、擁有皇上的信任和支持,再佐之以適當的方,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可剿倭就此成了麼?沒有!倭人只是離開避風頭去了。” 鄭和插嘴道:“師傅,國公所言不假,從我們俘虜的倭寇交待的情況看,他們元氣並未受損。倭寇是一些沒有固定的組織的盜伙,他們折損的人馬回國之後隨時可以招募,有的是窮困潦倒生計無着的人願意加入,他們的船也很容易打造,砍伐些樹木,製作成很簡陋的船隻,能載人過海就成了。 而我們,勢必不能在沿海一直採用這種嚴厲的手段進行剿倭,一來,確實影響了沿海百姓的正常生活,使得市井蕭條,二來,將士們都是血肉之軀,叫他們巡弋海上,日夜戒備,始終保持臨戰狀態,這也是不可能的。三來,沿海正常的漁業也受到影響,尤其是大批青壯隨時候命保衛家園,會影響農耕。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可一旦等到秋天他們捲土重來……” 夏潯贊同地點頭,意味深長地道:“朝中未必無人看得出這一點,有些人按兵不動、冷眼旁觀,就是等着秋後算帳,對楊某落井下石呢。其實楊某看得很清楚,我現在還撐得住,是因為現在還沒出亂子,只等秋高氣爽時節,倭人捲土重來,而我們現在所執行的剿倭措施無力一直延續下去,那就大勢去矣。所以,肥富急,其實我比他更急,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一仗!” 道衍目光微微一閃,淡淡笑道:“剿倭,沒有人有異議,但是間接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就有人不開心了。看來,國公已知各地上疏彈劾的事了?” 自從福州知府萬世域上疏彈劾夏潯,最終只落得個貶謫遼東的結果之後,許多官員就像是覺察了什麼,彈劾輔國公楊旭的奏章越來越多了。道衍本來還想提醒他一下,不過聽他這麼說,已然是察覺風聲的語氣,倒無須自己多嘴了。 夏潯微笑道:“知道一些,我知道,皇上還在等,等我最終的結果。皇上一旦有所決定,九牛不移,現在任何人彈劾……我都不怕。只要日本之行能成,就算有人想拖我的後腿,他也鞭長莫及。” 道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皇上固然信任,可是有時候也該斂翼藏鋒才是。” 夏潯聽了不禁心生感激,道衍的身份地位十分超然,他不需要摻和到皇室內爭中去以鞏固自己的權勢地位,只要他不願意,也沒有哪個皇子敢打他的主意。這句話雖然說的含糊,可他能對自己出言提醒,足見關愛了。 夏潯微微一揖,謝道:“多謝大師提點,如今剿倭戰場已然東移海外,楊某此番回京同,就是打算向陛下請旨,隨日本使節一同赴東瀛的,出使日本,沿海這邊勢必不能兼顧,所以,我打算請皇上另擇良將,以配合國內剿倭形勢。” 道衍先是一詫,繼而欣然點頭。身居高位而不驕,手握大權而不狂,知進退、識大體,這樣的年輕人真是要令人刮丹相看了。 道衍雖然洞察世事,終究不是一個活神仙,他只道輔國公楊旭雖然年輕,卻是一個不驕妄、知講退的能臣,卻不知道京中愈演愈烈的“倒楊運動”,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楊旭本人。如果他知道,恐怕得祭起紫金鉢來,大吼一聲:“真真一個妖孽!老衲收了你!” 候得夏潯告辭離開,鄭和不甘心地道:“輔國公何必交出五省剿倭之權呢?剿倭于倭國,乃剿倭于東海的延續,國公一併兼着,又有什麼?” 道衍微微一笑,對鄭和語重心長地道:“呵呵,這世間道,你還得繼續修行才成啊!” 夏潯離開天界寺,便快馬加鞭,趕向自己的府邸。 經過一連串的宦海風波,夏潯已經迅速成熟起來,絶非吳下阿蒙了。 他在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策劃對日滲透,蒐集情報,瞭解日本如今的勢力派系,為他最終剿倭與倭人本土打基礎。 他離京的時候,就開始安排京裡的人準備做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在適當的時候上書諫議開海市,這個適當的時候就是有人彈劾他的時候。大明剿倭,每一次剿倭大臣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受到主要是沿海籍貫的官員彈劾,從無例外,夏潯還沒自戀到認為自己人見人愛,可以免俗。但是有時候彈劾未必是壞事,利用好了,就是他達到自己目的的助力。 第二件事就是推波助瀾,利用有人彈劾,發動更多的人彈劾,這樣做的根本目的依舊是為開海能引起永樂皇帝這個最高決策者的注意而服務。朱棣是個強勢的統治者,不同性格的統治者,你想說服他做某件事,或者向他建議某件事,必須要有相應的技巧。哪怕你的目的如何光明正大,如何問心無愧,必要的手段還是必要的,不能學海瑞,遇事就是一條筋,只要大道在手,人擋撅人,神擋撅神,那是幹不成什麼大事的,夏潯覺得“忠臣應該比奸臣更奸……”這句話很有道理。 利益不可能獨享,把自己拔到一枝獨秀真的是好事麼? 有人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是古人中庸之道的產物,是不積極不健康的,可是我們得明白,這就是我們的生存環境。你且看看,那些還沒有站在金字塔頂端,就在官場上如明星一般,總在各種新聞裡面窮折騰的,有幾個終成正果的? 除非有一天,我們這裡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全民普選,否則“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古諺就始終有它存在的道理。 有舍,才有得。 然而,有幾個人懂得放手呢? 道衍之所以對夏潯心生欽佩,就是欽佩這個世俗中的年輕人,能有這般的眼光見識和胸懷。 “走一步,看三步,哥現在也很了不起呀!” 想著自弓的種種安排,夏潯也不禁為自己的日漸成熟而有些自鳴得意起來。 眼看著夏潯馳去的路途似乎不對,一名親兵終於忍不住提醒道:“國公,咱們走的路好象不對吧,不是說夫人們已經遷到新居去了麼?” “啊?” 夏潯正想得入神,忽得侍衛提醒,一看自己走的果然是往王寧駙馬所借的老宅去的,不禁啞然失笑,忙又撥轉馬頭轉向皇城西面的輔國公府。 他是奉旨欽差,回京得去朝堂上繳旨,一旦岔過了早朝的時辰,就得等待第二天再朝覲天子,此前,是不得徑往後宮請見的。其實嚴格來說,未繳復旨意以前,欽差連家都不能回的,而是應該住在驛館裡,等着繳旨之後卸了差使再說。 不過這條規矩實在不通情理之至,外地官員也罷了,在京官員何必如此呢?要說是為了避免泄露什麼秘密那就扯淡了,奉旨欽差哪個不是堂而皇之離京執行公務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況且他們如果真得需要與什麼人有所溝通,方手段多的是,住驛館能解決什麼問題?就只為了表示公務在身,三過家門而不入麼?所以規矩是規矩,卻少有人對此奉行不渝。 誰料,夏潯不想三過家門而不入,可是等他到了自家門。兒,卻進不去了。 因為,輔國公府應門的家丁們,根本不認識自家這位大老爺,夏潯也沒想過回自己的家還得準備一副“穿宮牌子”,結果,因為沒有憑據,竟被堵在了自家大門口兒。 第526章 洗塵 大人您請稍候,巳經使了人去後宅報訊了。小人自到國公府應差,就沒見過本家老爺,職責所在,實在不敢放您進去口請大人稍候片刻,等府上認得大人身份的到了……” 那攔阻夏潯的門子剛說到這兒,伴着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門內閃出兩位姑娘,兩個姑娘俱是錦裙筒靴,襯托得粉光脂艷,美麗動人,她們一前一後地追逐着跑出來,看樣子是想上街去。二人俱是一頭金髮,頭髮梳成一條條的小辮子,隨着她們奔跑的動作在肩上搖動。 夏潯一見,竟然是讓娜和西琳,她們已不再蒙着面紗,想必是到中原久了,入鄉隨俗的緣故。 “啊!主人!”百度錦衣夜行吧文字更新組黃門內品手打 兩個女孩兒一見夏潯,立即歡喜地跑過來,盈盈地拜了下去。 “你們……你們怎麼在這兒?” 一見是西琳和讓娜,夏潯不禁有些驚奇,讓娜那雙含情帶怨,誘人犯罪的藍色眸子幽幽地瞟着他,說道:“國公府邸落成,中山王府郡主……送給國公一班舞樂做為喬遷之禮,我們兩個……自然就隨着回來了。” “啊!是這樣麼……” 讓娜眸中的一抹幽怨,故意被他給忽略了,夏潯的心中稍稍有些竊喜。 把這兩個女孩兒送出去,其實主要原因還是為了向郡主示好,既已倩定終身,人家姑娘還沒過門,你左一個娶妾右一個納婢的,這算是怎麼回事兒? 其實,只是西琳性感美麗的姿容也就罷了,讓娜那種天生的笑靨很叫人喜歡,那微徵翹起的性感討喜的嘴唇,像及了神奇四俠裏邊的阿爾芭,能讓她重歸自己府上,夏潯其實挺開心的。 那守門的家丁一聽兩個胡姬認定,眼前這人果然是自家主人,立即“卟嗵”一聲跪了下去,向夏潯請罪道:“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老爺……”他一面說,一面便掌起嘴來。 夏潯制止了他,和顏悅色地冉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家丁一聽更加惶恐,戰戰兢兢地答道:“老爺,小人叫李立本,小人知罪……” 夏潯哈哈一笑,說道:“你很好,以後這國公府門禁之事就交給你負責了,回頭你告訴肖管家一聲,就說我說的。” 這一句話,那李立本就升做府中一個管事了,李立本又驚又喜,連忙又是叩頭謝恩,夏潯擺擺手,便讓西琳和讓娜引路,帶他進了自家的府邸。這府邸還只是沒建成時,他曾來過兩次,路途並不熟悉,此時再看府中景觀,自然大為不同,一走進去,不僅處處富麗堂皇,而且重門疊院的,還真有一種侯門深似海的感覺。 走在其巾,一種森嚴氣度不知不覺便湧上來。因為是叫西琳她們引路,所以兩位姑娘才敢放膽走到了他的前面,她們又想著趕快報知女主人,便邁開一雙悠長的犬腿走得極快,夏潯也得稍稍加快步伐才追得上。 兩位姑娘是雅立安人種,身材比中原女子高大,那雙邁動之間錯落有致的犬腿因為身材婀娜的緣故,尤其顯得修長。衣裳很合體,剪裁的西域胡人風格,所以身體曲綫比較明顯,胸腰、腿股的曲綫滑潤修長,有股說不出的誘人之媚。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夏潯的目光本來正觀賞着自家院中風景,不知不覺便留連在她們身上,變成了欣賞美人韻致,以致過了二門,迎面有幾個人匆匆走來,他還沒有發覺,直到兩個金髮女孩拜了下去,喚了一聲:“棋夫人!”他才看見來人。 迎過來的除了梓棋,旁邊還陪着兩個男人,夏潯一見,先是稍稍一怔,隨後便加快腳步迎了上去,拱手見禮,笑臉相迎道:“二叔,舅兄,你們什麼來了!” 來人正是彭萬里和彭子期,夏潯剿僂時,曾借助他們在山東府的勢力。官兵要剷除黑道幫派,最犬的問題不是沒有消滅黑幫的力量,而是無從着手,可這一點對黑道耳目眾多的彭家來說就不是問題。夏潯本來的意思,是憩請舅兄幫忙給官兵提供消息就成,具體的事由官府來做,但是彭家雖已無意于造反,骨子裡依舊反感與官府合作。 他們肯出乎,是為了彭家的女婿,而不是大明的江山,因此拒絶了夏潯的建議,而是直接動用了彭家的勢力。現在僂寇因見無機可乘,已大多龜縮回日本本土,而沿海地區清洗、鎮壓奸細的舉動業已結束,彭萬里和彭子期此來金陵,是要看看梓棋,隨後他們就要趕往浙東見楊旭的。 因為彭家在登州府的活動打得是錦衣衛的幌子,他們是掛靠在陳東名下活動的,山東登州府諸衛得了夏潯的指示,一直以為這些神出鬼沒的江湖人是錦衣衛,所以予以了極大配合和便利,這一來彭家雖是為剿除僂寇清洗漢奸出力,本身卻也獲得了極大的利益,他們終於在山東地面上有了屬於自己的地盤。 以前,他們的山門雖設在青州,勢力根基卻仍在淮西,如今登州府的白蓮教組織凡乎被清掃一空,他們順理成章便接收了原登州府白蓮教的勢力,控制了這一地區。當然,登州府的白蓮教組織未必全是倭寇的耳目,彭家這次行動是摟草打免子,藉著官府的勢力,把他們一併剷除了。無利不起早,想要他們做深明大義、至公私的民族英族,恐怕是不容易的。懈 他們兩個其實也是剛到輔國公府,被彭梓棋迎進來還沒多長時間,憩不到夏潯突然回京,他們正好碰個正着。 一家人見了禮,便向花廳走去,西琳和讓娜乖巧地走在前面。 夏潯不見謝謝,不禁有些緊張,連忙問起她來,梓棋道:“這凡個月,家裡一直請了京城名醫劉一針來為她調理養胎的,可不巧,這位劉大名醫最近自己也生了病,他年歲大了,不好再出門,旁的郎中謝謝又信不過,所以就讓小荻陪着,去劉一針府上,請他切脈去了。” 夏潯聽了,不禁搖頭一笑。這還真是窮有窮的養,富有富的養,蘇穎都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了,也不見她這般慎重過,不過……這個時代生育對婦人來說確實是一道生死關,即便安然過了這一關,生產之後孩子的天折率也很高,多加注意還是應當的,所以他也沒再說什麼。 他看到已然走到花廳門口,正招呼人沏茶、備宴的西琳和讓娜,又小聲問道:“對了,西琳和讓娜怎麼又給送回來了,還把一班女樂也送來了,咱家還用養什麼女樂舞班麼?” 梓棋還未說話,彭萬里已然道:“要的,要的,到了木麼樣的身份,就得有什麼樣的排場。你現在是國公,位極人臣了,以後打交道的都是王公大臣,總有延請過府、酒宴款待的時候,家裡連舞樂班子都不養,豈不降了自己身份,叫人看不起麼。就是地方上的豪伸巨賈,府裡都要養戲班子呢,訶況你是國公。” “二叔!” 彭梓棋瞪了彭萬里一眼,又轉向夏潯,沒好氣地嗔道:“你還說呢,我又知道你送走倆會捎回一群吶……” 夏潯乾笑道:“只是舞樂班子罷了,咱家又不是養不起。”了 彭梓棋撇撇嘴道:“要真的才好,就怕某人口是心非。方纔往後宅裡蹦勺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的眼珠子,盡往不該瞧的地方瞧。” 當着彭家叔侄的面,夏潯被她一說,不禁老臉一紅彭彭萬里不悅地叱道:“梓棋,怎麼說話呢!你現在已為人婦,說話不可這般沒有規矩!” 彭梓棋不服氣地道:“二叔,你怎麼也幫他說話呀!喏,剛剛一個叫甚麼肥富的僂人跑到府上來了,丟下四個倭國舞姬,說是送給你的禮物,然後掉頭就跑了,推都推不掉,他岡、走,你就回來了……” 夏潯奇道:“啊!肥富來過了?這個傢伙,我都說了不收的……”算了,回頭我就把她們送人……” 彭梓棋趕緊制止:“可別介!我算看明白了,你輔國公送人禮物,是要收租子的,可別到時候又捎回來一群!” 酉口子拿拌嘴當,一路吵着進了花廳。夏潯知道梓棋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話雖然厲害,其實比謝謝還要隨和,所以根本沒往心裡去。一向偏幫妹子的彭子期在旁邊微笑着聽著夫妻倆拌嘴,並不插話,彭萬里瞟了二人一眼,卻徵徵有些不安。 一家人到了花廳落座,夏潯說起浙東情形,梓棋也把國公府的大致情形對夏潯說了一遍,茶水喝過兩泡,讓娜跑來稟報,說是洗澡水已經燒好了,彭氏叔侄不是外人,夏潯便讓梓襟陪着,自己告了罪,徑去沐浴一番,這一路風塵,回了家門是要洗塵的。 夏潯一走,彭萬里便沉下面孔,對梓棋道:“你這孩子,忒不懂事,雖然我和你哥哥不是外人,可你怎能當着我們的面對楊旭這麼說話,就是私下裡也不應該的,你忘了你姑姑當初為訶出家為尼了?一個舉人家都是那般的規矩,訶況現在楊旭是國公呢,除了皇帝、王爺,這天底下,就屬他官兒大。” 彭梓棋嘟囔道:“我……向跟他這麼說話的呀,他又不會在意。” “那也不成百度錦衣夜行吧文字更新組黃門內品手打!” 彭萬里端起長輩架子,嚴肅地道:“恃寵而嬌,可不是好事。” 他往門口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事呢!楊旭的地位,今非昔比呀,那謝氏娘子眼看就要生產,一旦生個兒子,你的處境就更加不妙了。女子麼,不管你在娘家如訶受寵,一旦過了門,就得以夫為天,要邀寵、固寵,且不可生妒生怨、不敬夫婿,那是要吃大虧的。好在楊旭的父母雙親都不在了,要不然,人家老太爺老夫人在,能容你這兒媳婦兒這般囂張?” 彭梓棋氣道:“二叔,眼看著他做了大官,你也幫他說話是吧?” 彭萬里正色道:“錯了!不管以前怎麼樣,嫁了人就不同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以前我們怎麼給你撐腰都成,你既然進了人家的門兒,名份定了,就是人家的人,要有婦德、要守規矩,哪怕他現在還是一個山東秀才,要是叫我看見你這樣,一樣得刮你!!” 彭梓棋沒說話,給了他一個犬犬的白眼。 彭子期慢吞吞地道:“妹子,你還別不以為然,二叔說的對!你這脾氣,是得改改。” 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男人,本身也算是地方上的豪伸,都是妻妾成群的主兒,本心裡面就不覺得一個國公養個舞樂班子,有幾個侍妾侍婢是甚麼了不起的事兒,這番話倒不是因為夏潯做了大官才存心巳結,確實是為梓棋着想梓棋只是見丈夫回來,跟他撒撒嬌罷了,不想卻被二叔和大哥好一通教玉,心裡鬱悶得不得了,她白了二人一眼道:“你們大老遠從山東來,就是為了教幣我的,是吧?” 彭萬里笑道:“咋?你還不服氣?就算你當了誥命夫人,也是我彭萬里的親侄女,教玉不得你麼?” 彭子期道:“我們這次到金陵來,是為了看看你,也是為了見見妹婿。本來接着我們就要往浙東去的,不想他卻回來了。如今,登州府的地盤,已經被我們接管了,這裏邊有些事兒,總得知會他一聲。另外就是,一下子增加了許多兄弟,都是要養家吃飯的,可他們原來的生意犬多是坑蒙拐騙,不能再做了。 你也知道,咱彭家是靠車馬行、保鏢護院以及河運賺錢的,可靠這些,貼補不了登州府的弟兄,再說,做生意是為了賺錢,咱也不能可勁兒往外拿呀。登州府是臨海的,旁門左道喪天良的生意不能做,那就得靠海吃海了,我們聽說朝廷剿僂,就是為了重開市舶,對日貿易,所以我們想讓妹婿幫忙,給咱們弄一道海市的勘合。” 彭梓棋吃驚地張大眼晴,訝然道:“怎麼,咱彭家……也要做海商生意?” 彭子期道:“咋?不行麼。太公說,當年不禁海市的時候,出海經商是最賺錢的生意,咱們巾原一兩生絲運到倭國,就能賺來比在中原高二十倍的好處,這買賣划算吶!就是那街頭小販的攤子上隨處可見的針線,運到僂國,都大有利潤。這事兒,是太公定的,我們來,本來是想叫你寫封信的,可巧的你那夫婿回來了,你得跟他好好說說,這事兒解決了,咱們就能在登州府站住腳,解決眾多信徒的生計問題,對咱彭家也有莫大的好處。” 彭梓棋哼了一聲,揚起下巳道:“別介,什麼咱彭家咱彭家的呀,別跟我套近乎,我可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進了楊家的門,就是楊家的人,凡事我得為我相公打算。你們彭家賺不賺得好處,關我什麼事呀,我相公想做就做,人家只是一個婦人,要有婦德,哪能瞎摻和呢。” 彭子期怒道:“臭丫頭,你要成心氣死我是不是?” 彭梓棋衝他扮個鬼臉,忍笑道:“去去去,要死出去死,可別死在我楊家,晦氣!” 彭萬里道:“好啦好啦,子期,你也學她,沒點規矩。這事兒,我跟侄女婿說,就不信他不給我這個面子。” 彭子期瞪了妹妹一眼,說道:“你呀,還是好好努力早點生個兒子才是正經,都嫁人好凡年了,我都替你急得慌。” 一說這事兒,正中梓襟的心病,她苦着臉道:“我也不想啊,咋就不生呢?” 彭萬里忽然聳動了兩下眉頭,捋着鬍鬚,緩緩地道:“對了,我忽地憩起一件事來,咱彭家的姑娘,但凡練過本門氣的,好象都不大容易受孕,莫非……跟這的霸道有關?” 彭梓棋騰地一下跳了起來,驚道:“真的?” 彭萬里遲疑道:“大概……也許……”應該是吧,我琢磨過,就我所知,上下幾輩的彭家人裡面,都是這樣,不練本門氣的就沒事兒,你有個姑奶奶,嫁了人幾十年都不生育,後來心灰意冷,武擱下了,嘿!居然就生了,那時候她都五十出頭了。” 彭梓棋氣極,頓足道:“那你不早說?” 彭萬里道:“這個……我也只是猜測,畢竟咱彭家肯練武的姑娘不多,肯下苦修習配合本門氣才能修練的最上乘刀的姑娘更少,這種事兒不太多,我記得還是十多年前偶然萌生過這個念頭兒,再以後就沒想,胡亂指摘本門有缺陷,太公還不錄了我的皮嗎?” “你……你……” 彭梓棋咬牙切齒地訴苦:“二叔,你知不知道我喝過多少苦藥湯啊,現在還在喝呢;眼巴巳看著人家生,自己卻不爭氣,我背地裡流了多少眼淚啊,這什麼五虎斷門刀啊,根本就是斷子絶孫刀嘛,笨二叔、壞二叔,我……我掐死你!” 彭萬里趕緊招架:“臭丫頭,別沒大沒小的!你快住手,我還有一個憩呢,咱們彭家每一輩兒都男多女少,沒準也跟這個有關,你現在停了,不但能生,沒準還專生兒子呢!” “我不管!你知道你不早說,我掐死你!” 叔侄倆正閙着,夏潯濕漉漉的頭髮輓個道髻,着一襲輕袍便衝了進來:“梓棋,我那。刀呢,給我找出來!” “啊?” 梓棋鬆手回頭,愕然道:“你不是真要動手吧?” 夏潯奇道:“跟誰動手?我說的是我在象山海濱得到的那口日本刀,那口刀我有用處,生怕回頭忘了,忽然想起,便囑咐你一聲。 你這是幹嘛呢?” 彭梓棋訕訕地道:“我……我跟二叔鬧著玩兒呢……” 口:寫冒了,一章搞出五千多來,真暈,本來是要攢初一初二的稿,結果斷不開,不能硬斷吶!苦也,我去吃口飯,繼續攢,馬蘭花啊馬蘭花,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賜我一天四十八小時吧…… 第527章 以退為進 梓祺的閨房布罾得比較簡潔“所以顯得清淡雅緻。 雖然她們都希望還能住在同一個院裡,可是國公府的建築佈局注定了不可能如此,同一個大院落裡,只有一套主屋,各個房間之間都是相通的,而左右廂房長長一趟,明顯是給下人奴婢們住的,所以她們只能各住一院兒了。 一如既往,溫情款款地侍候了夏潯燙腳上床,燈火熄得只剩一支,梓祺方寬衣上床,只着一身貼身小衣,無聲無息地滑入錦被,輕輕摟住了夏潯的身子。 所做的一切,雖然依舊,可是今晚梓祺的態度上明顯更加溫柔,相對於梓祺一貫的爽朗和粗枝大葉,這舉動就變得特別明顯。 因為她很開心,不管二叔說到話是不是真的,對一個如同溺水的人來說,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也要當真的,梓祺只覺希望大增,自然非常開心。 再一個,夏潯對她娘家人的態度讓她非常開心,夏潯如今雖貴為國公,可是在她二叔和哥哥面前,卻依舊沒有半點架子,對他們非常客氣,晚宴一家人其樂融融,作為夏潯的媳婦、彭家的女兒,這自然是她最樂意見到的。再就是,對於她二叔提出的事情,夏潯也毫不猶豫,一口就答應下來。 夏潯對於彭萬里的要求,當然會答應。只要貿易一開,他是一定會幫彭家促成此事的。 有恆產者,始有恆心。夏潯是贊同這句話的,只有破落戶才會整天想著造反”百姓們有飯吃、有衣穿、有家業,才會考慮夾長遠的事情,才會對社會負起更多的責任。 再者,一旦朝廷與日本重開貿易關係,那就有來有往,除了官方十年一貢的進貢,其實平時雙方會有許多經貿往來,只要你有勘合在手就成,後來日本商團爭貢,在寧波大打出手,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到時候最先得到這些利益的,必然是沿海大族,必然是那些原來走私頻繁的大商團,他們要化暗為明最容易”夏潯不想讓他們對海市形成壟斷,要打破桎梏,形成真正意義上的開海市,必須得有更多的社會階層參與進來才成。彭家自己有船、有護送的武力、有採辦的資本,就算沒有梓祺這層關係”他也會同意的。 不過在梓祺看來,這卻是丈夫因為她的緣故才對娘家額外照顧,又想到二叔對自己為妻之道的不滿和訓斥,反思之下,變得柔情似水,溫順異常也就不足為奇了。 夏潯剛從謝謝那兒回來不久”謝謝再有一個多月就到預產期了,胎動已經越來越明顯了”夏潯貼在她肚子上,感覺着寶寶在裏邊的淘氣,同她溫存了好久,待她感覺疲倦了這才過來,待得梓祺上床,夏潯摟住她那再熟悉不過的香軟酥滑的身子”柔聲道:“我在外邊忙碌,謝謝又有了身孕,這個家里奇外外多虧你的操持,辛苦了。” “你的家不是我的家呀?” 梓祺交嗔道:“自己家的事,辛苦也開心。對了,你要找那口刀做甚麼?”夏潯有些歉疚地道:“東海剿倭事未了,我這次回來,不是大功告成了,而是要請旨隨日本使節一同去日本的,下一仗,得在那兒打,恐怕又得幾個月時光,唉!思旭和思楊出生的時候,我就不在,這一回謝謝生孩子,我恐怕又得在外忙碌了。” “你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二叔一向目中無人的,我哥就更別提了,要說他們現在對你這麼客氣,不是因為我的相公是有本事的,我才不信。” 梓祺在他臉上甜甜地吻了一下,柔柔地道:“人家不是說小別勝新婚麼?每次分開一段時間,再躺到你身邊的時候,人家的心都跳得特別快,好象頭一次……相公,累了麼?” 夏潯眨眨眼,促狹地笑:“你都說小別勝新婚了,新婚嘛,男人怎麼能說累?” “去你的!”梓祺交嗔,在他胸口輕輕打了一下,咬着嘴唇,暈着兩頰,眼波似醉地瞟他一眼,忽地埋頭鑽進了被中,向下潛去,粉唇輕裹金剛杵,桃腮鼓起,香舌似蛇吐信…… “哦……”夏潯舒服地呻吟了一聲,放鬆了身體,享受起了她的溫存…… 翌日,金鑒殿上,夏潯向皇帝繳旨,說明日本國王足利義滿已然答應大明關於建立朝貢貿易的條件,遣使正式覲見皇帝的事情,朱棣龍顏大悅,立即吩咐宣日本國使節上殿。 祖阿、肥富上殿見駕,宣讀國書:“日本國王源道義上書上明皇帝陛下:天啟大明,萬邦悉被光賁;海無驚浪,中國茲占太平。凡在率濱,孰不惟賴。欽惟大明皇帝陛下,四聖傳業,三邊九安,勛華繼體,從昔所希。日本國開闢以來,無不通聘問了上邦冖今貢節不入,固緣敝邑多虞:行季往來,願復治朝舊典。 是以謹使祖阿、肥富,仰視國光,伏獻方物。臣源道義誠惶誡恐,頓首謹言。”日本國謹獻的禮物在祖阿所攜禮物之上,由肥富又帶來一些,合在一處,共計金千兩、銀萬兩、馬十匹、硫黃一萬斤、瑪瑙大小二十塊、刀壹百把、槍一百把、扇一百把…………等等以下,自然不必搬上金殿,只將禮單呈上即可。 朱棣使人接收,溫言撫慰,接見禮畢,由禮部官員引着他們退出大殿,夏潯立即上前再奏:“皇上,臣請旨剿倭時,曾對皇上言道,欲畢全功于一役,必決戰于日,犁庭掃xué、斷其根本。今日本國王已答應我天朝水師赴日共同剿匪,臣向皇上請旨赴日,以求全功。” 夏潯頓了一頓,又道:“今倭寇大部,見我沿海陳兵以待,無機可乘,已然退回本土,這是聚而殲之的好機會。臣去日本,海路難行, 首尾不能兼顧,為恐倭寇狗急跳牆,流竄沿海,再度荼毒我大明百姓,沿海需有幹將鎮守。臣請辭五省剿倭總督一職,另舉薦五軍都督府水師都督陳暄,轄領沿海諸省諸衛,協同作戰,懇請皇上恩准!” 昨天鄭和回到宮中,朱棣就知道夏潯要辭去剿倭總督一職了,朱棣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准! 朱棣確實同乃父朱元璋同一性格,喜歡鬥,喜歡針鋒相對。 他決定了的事,看準了的人,那就是他的逆鱗,你越想碰,他越要保護。 集潯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引勢利導、推波助瀾,推動更多人彈劾自己,其結果就是鋪天蓋地的彈劾只能讓朱棣逆反心理加垂,對他派出去的人,表現出更強勢的支持和維護。 不過過了一夜,怒氣消了,反過來再一想,他覺得夏潯的決定也有他的道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夏潯一旦去了日本,再讓他統率五省軍隊,指揮上根本無法兼顧,所以已然有些意動,此時聽見夏潯主動請辭,他便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準奏,着即免去楊旭五省剿倭總督一職,領出使日本國欽差一職,兼巢湖、福州、雙嶼遠洋艦隊之統帥。由陳暄出鎮淅東,節制五省,直至楊旭自日本歸來。” “臣領旨,謝恩!” 陳暄出班,與夏潯同時下拜領旨,偷偷瞟一眼夏潯,滿懷感激。 丘福站在武臣班首,沉着臉一言不發。他們費盡心思,發動人馬進行彈劾,就是想把夏潯搞下來,結果夏潯只一招以退為進,輕輕卸下差使,榮寵不減,反把這兵權交到了與徐老三關係最好的陳暄手裡,這一來五軍都督府繼徐景昌之後,又要被他挖走一員大將了。 偷鷄不成蝕把米,這就是丘福此刻的感覺。 早朝議事已畢,朱棣瞟了夏潯一眼,說道:“楊旭留下,陪朕用膳。退朝!” 朝臣們又是一陣sāo動,熟朋友都互相遞着眼色:“看見了吧?皇上要留人問話,用得着朝堂上公開說麼,皇上這是摞話給咱們聽呢,輔國公,扳不倒!” 群臣徐徐退出,朱高煦一派的官員走出去的時候,都黑着臉色。 還是那間光線昏暗的廳堂,坐在那兒的人微微佝僂着身子,咳得更厲害了,看樣子,他是生了疲,身子一直不大好。 “老爺,您的病……”匆匆從外邊走進來的人見他咳得厲害,不禁擔憂地道。 那人擺了擺手,帶著痰音喘了一陣,嘶啞着嗓子問道:“有什麼消息?” 來人把今日朝堂上的事說了一遍,那人沉默片刻,低低地笑了起來:“這個楊旭,越來越難對付了。專務總督,事畢複名,他這軍權早晚都要交的,如今藉著剿倭未了,主動交出兵權,那這兵權交給誰,他的話,皇上就得聽,再說,皇上正為他主動請辭而心生歉疚呢。” 他輕輕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到了他今時今地這種地位,個人權位已升無可升,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已經不是自己攫取多少權力,自己能爬多高,而是他能擁有為他所用的人,隨他的意志而動。丘福這次是偷鷄不成蝕把米,反倒成全了他呀。” “老爺有些陷入魔障了,只知說人,不知說己,丘福如此,咱們……何嘗不是如此?” 站在對面那人暗暗尋思着,忍不住說道:“老侯爺也知道這件事了,他……讓我給老爺井句話……” “什麼?” n大家過年好,求張推薦票mmm訃未完待續。@。 第528章 周旋 謹身殿裡,朱棣殷殷囑咐道:……隋征高麗、無伐東瀛,都是鎩羽而歸,反因那彈丸之地,耗盡國力,埋下亡國之內。此去,雖是剿匪,且有日本官兵之助,終究是一樁險事,你要再三小心!”夏潯道:,“皇上放心,臣此去,必定謀而後動,事若不濟,也要全身而返,永樂新朝甫立,宜當求穩,穩中求進,臣是不會讓我大明陷身泥淖的。” 朱棣讚許地點了點頭,夏潯又道:“有關中日貿易,才是維持兩國長久發展、消滅倭寇根源的辦法。一旦重開海市,我大明不是坐而受之,也當遣人持勘合與日貿易,臣以為,在一些物資上,可以放寬條件,只不過當然得要他們付出相應的代價才成。” 朱棣瞟了他一眼,問道:“你的意思是說?” 夏潯道:,恍如說”“銅錢,這是嚴禁出口的,而日本鑄錢的本事差得很,所鑄銅錢動輒損裂,所以全用我大明貨幣流通,如果禁止出口……” 朱棣立即搖頭道:“文軒,這一點沒得商量,錢是交易工具、養命之果,我大明自己尚且不敷支用,只得以鈔代幣,難道還要把銅錢惠之於人麼?” 夏潯微笑道:“這就走了,交易者,互通有無。然而自己也嫌不足的東西,誰會拿去賣與外人期然則卻有幾點,皇上可曾想過麼?” “什麼?”“我大明的銅錢、金銀都比較短缺,自己也是不敷使用的。而鈔,是金銀和銅錢的替代之物。可這鈔發行無序”且無實際價值,一旦戰亂動盪、天災人禍,便迅速貶值,甚至一文不值”原本家財萬貫者,頃刻一無所有,這何嘗不是一種動亂之源? 以鈔代錢,本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有足夠的金銀和銅,朝廷就不會採用這個辦法了。唐宋以來,常有為了銅錢,滅佛毀寺,取銅鑄錢的,可是相對於偌大的天下”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據臣所知,日本多金銀銅礦,他們需要銅錢,為什麼不叫他們拿原礦或者冶煉出來的金屬來換呢? 咱們取其礦石或銀銅金屬,用以鑄造銅錢”這總要收取好處的吧?咱們就可以解決一部分銅材的困窘了,而為他們鑄造的銅錢返運日本,他們購買我大明貨物還得流通回來。日本需要銅錢,就拿金銀銅鐵來換,這叫再加工,他們干挖礦、冶煉的粗活”咱們做些細緻技巧的活兒,最後依舊是咱們受惠”何樂而不為呢?” 夏潯仔細想過紙幣的優劣,在那個時代,發行紙幣的弊端多於它的優點,而要改草它”需要涉及的方面太多了,而且曠日持久”同時它的發行最終仍要取決於金銀等貴金屬的儲量,想一口吃個胖子那就成了大躍進了,眼下這個階段,是儲積資本的階段,當財富的儲藏和工商業的發展達到相應的條件,自然會有種種變化。 夏潯可不想當王莽,幹些太超前的事,何況他也沒有王莽那麼大的權力。明初的寶鈔是以政權用法律為保障,強制推行的,後來崩潰的事實已經證明了它在現階段是不適合的產物,既然是因為金銀和銅材太少,不得已而推井寶鈔,夏潯想的就是擴大這些金屬的來源。 其實大明也不是沒有銅礦,不過現在勘測出來的礦山太少,夏潯可不懂勘測,再者能從外面運進來,自己的就讓它在地下多埋一些年,留給子孫後代去使用豈不更好? 若換作以前的朱棣,是不會答應的,可是近來由於開海、禁海這方面的奏章太多,不可避免要談到經濟,而官員中卻也不乏精通經濟的有識之士,紛紛灌輸之下,朱棣于經濟一道也有一些見識了,聽了夏潯的話不覺意動,他遲疑片刻道:“這樣一來,好處盡為我大明所得,日本國王會答應麼?” 夏潯笑道:“還是那句話:互通有茄若是他們自己能用之得法,也不會有求於我大明了,既然他們自己空守寶山卻如廢鐵一堆,他們怎麼會不答應呢?現在可是他們有求於我們。再者,我們還可以用些手段,比如,特意制些鑄模,專為他們鑄造標有日本國王源道義一類名號的日本銅錢,皇上以為,源道義會不會欣然應允呢?” 朱棣點點頭道:“好,就依你的去做。這些時日,圍繞剿倭一事,沉渣泛起,百官奏疏,談起許多事情,其中就有開海通商的諫議,你對此有何看法?” 夏潯自己並不主動提起,背後卻費盡了力氣,等的就是朱棣這句話,一聽他問,卻故意做出淡定模樣,說道:“這些時日在沿海剿倭,對這些方面的事,臣也略知一二,臣覺得,如果開海,可以宣揚教化。揚我國威,同時南洋地廣人少,因為四季如春,食物非常豐富,需要的時候,亦可我為中原之補充。”夏潯謙遜地笑了笑,說道:“臣對這些所知有限,皇上面前不敢妄言,朝中盡多才學之士,皇上可以廣開言路,兼收並蓄,再做聖裁!” 干的事情越多,越容易出錯,夏潯可沒忘記自己還有許多政敵:再者,在朱棣面前,也不能包攬一切,什麼事兒都叫你幹了,儘管他背後可以做許多事,卻不可以當面做急先鋒。反正這事兒,既然已經開了。子,必然會不斷有人提起。 歷史上鄭和七下西洋,之所以為文官集團瘋狂反撲,羊不是開海市不好,也不是文官全都目光短淺,而是因為當時施行的是國家貿易,不是沒錢賺,而是錢全讓朝廷賺走了。有國家這個龐然大物出面,那些沿海的士族豪紳,無論是在貨源、規模還是價格上,都完全沒有競爭力。 而一旦開海通商,就是自由貿易,允許百姓做生意,普通的民眾哪有那個資本,主要還是為這些沿海大族服務,從中個利,大頭還是落在這些沿海大族手中,而且他們不用偷偷摸摸的,象以前一樣冒險走私,何樂而不為?不可諱言,做官的人是有政治抱負的,但也不必被史書騙了,真的把他們都想象成剔透純淨,毫無私心雜念的人。 試想想,一個家庭,無論是豪門還是布衣,他們費盡心思苦心栽培一個讀書人,巴望着他中舉做官,最終的目的是什麼?這些人一旦作官,豈能不代表家族、不代表家鄉的利益呢? 朱棣沉思片刻,說道:“嗯,眼下確實急不得,此事暫且擱議,目前還當以日本之事為重,不宜多生枝節,朕先讓解縉去東南巡訪一番,瞭解一下,等你解決了日本之事再說。” 昏暗的靜室裡,坐著的那人瞿然抬頭道:“他說什麼?” 對面那人沉聲道:“老侯爺說,江山已定,大局已定,算了吧!” “甚麼?”那人勃然大怒,猛地一捶桌子,喝道:“這是甚麼混賬話!” 來人沉默片刻,又道:“老侯爺知道老爺聽了定然不悅,所以,他還有三句話,叫我問過老爺。” 那人咳嗽着道:“你說。” “是,老侯爺說:1若說天下未定,天下誰能更改?建文帝已死,遺有弟、遺有子,可有機會登基坐殿?通政司張安泰死了,吏部考功郎中周文澤死了,五軍都督府主事鄭小布死了,太倉衛指揮紀文賀死了……這些人為何而死,傷人傷己,誰人拍手稱快?江山雖然易主,天下依舊姓朱,老爺您所作鼻為,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建文皇帝,還是一己私仇?” 那人怒不可遢,捶桌大罵道:“懦夫!懦夫!我就不該找他共謀大事!” 對面那人默默地看著他,輕輕地道:“老爺,小人追隨您多年,只要老爺一聲令下,無論水裡火裡,小人絶不皺一皺眉頭。可是,小人也覺得,老爺如今所為,實是漫無目的,所說理由,難以服眾啊!” “你?” 那人猛地抬頭,雙目射出慄人的光來,對面那人痛心地道:“老爺,您久困于此,不知外面情形,每日裡,只是在這靜室裡假想著您的敵人,已經忽略了整今天下,已經不知道天下的情形,自從建文皇帝自焚,您被幽禁府中,仇恨就矇蔽了您的雙眼,老爺,無力回天啊,我們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的人,戰意消磨,已經紛紛萌生悔意了!” 那人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對面斜斜照來一縷陽光,本來是高高掠過他的頭頂照向後面,這一站起,正映在他的雙眸上,他的臉有些蒼白,兩頰上有抹病態的嫣紅,神色雖然顯得憔悴,但目光鋭利中卻帶著瘋狂和危險:“就此偃旗息鼓麼?不!絶不!至少,也要讓那楊旭死無葬身之地,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明媚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臉頰的大部分依舊藏在黑暗中,但是已能讓人看清他的面目,他是……徐輝祖!@。 第529章 能屈能伸 莫愁湖上,湖中有島。 遠望水上一汀,如滄海遺珠。 島的邊緣是綠的,那是鬱鬱蔥蔥的草木,中上端卻是粉的,那是遍植的海棠。 夕陽下,無限風光,都沐浴在一片燦爛的金光裡。 暮春時節,正是海棠花開的時候,遠遠便傳來一陣芬芳。 夏潯寬袍大袖,髮束儒巾,打扮得斯文儒雅,立在小舟船頭,船行水上,好象劃刂破了靜靜的鏡面,兩綫漣漪悄然盪開。 馬上就得準備出使東瀛了,臨別之際,當然要來見見茗兒,夏潯去定國公府拜訪了一次,對喬遷之際,定國公府的餽贈表示感謝,卻聽說小郡主正在莫愁湖上徐家別墅暫住賞玩。於是,夏潯告辭之後就偷偷溜來了這裡。 整個莫愁湖都是徐家的產業,四下靜寂無人,湖上也無泛舟,只有夏潯一葉小舟,悄然刻到了湖心島旁。 船停,上岸,夕陽已落山。 鳥鳴蟲語中,夏潯沿石階走向島上,穿過修竹翠樹,眼前就是成片的鮮花了,好象桃花島。 垂絲海棠,西府海棠,遍植海棠花,可惜天色已經昏暗,不能盡賞那曉天明霞一般的絢麗春光,不過夏潯現在也無心欣賞這些,最美的風景,是心中的她,他的步錢越來越快…… 引路的徐家家仆快步走到前院,海棠花叢中突然出現一個雅緻異常的院落,竹籬扎的小院兒,防不得什麼,只為一個竟境,曲曲折折的竹籬沿著島上起伏的地形綿延開去,那一間間錯落的小屋便也延伸向花海,不知到底是幾間。 夏潯站在廊下等着,那家仆匆匆趕去稟報了。 不大的夫,夏潯便聽到了“嗒嗒嗒”的清脆的聲音,抬眼望去,沿著遊廊飛快地跑來一個嬌俏的少女,兩手輕提裙裾,裙裾輕揚,小腰曼妙,直到近前,才停住腳步,輕輕喘息着,笑靨如花地道:”旭哥哥,你來了!” 發出那嗒嗒聲的,是她腳下的一雙木屐,棠木的雙屐,做工十分精巧,一雙冰雪玉足,纖秀嬌美,其白如霜,廊下掛着綵燈,燈光映在玉丶足上,隱泛潤澤的紅光,晶瑩剔透,恨不得叫人捧起來,輕輕地咬上一一口。 茗兒被夏潯灼熱的目光看得害羞地蜷起了腳趾,輕嗔道:“那眼珠子,賊亮,看什麼呢!” 夏潯笑吟吟地抬頭:“玉足生光,幾人有這般眼福?當然能看就看啦。” 茗兒輕咬薄唇,暈着兩腮,壯起膽子道:”你要看,以後自然由得你看。” 夏潯怦然心動,注目望去,燈光下,茗兒秀眉俏眼,肌膚玉樣溫潤、珠般膩滑,被那綵燈一映,寶光流轉,一抹朦朧神秘的光華,直與淡星斜月爭輝,這樣的女子,便是布裙荊釵,也是天香國色,何況她正含情脈脈,艷若春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不知不覺,夏潯便吟出了蘇東坡的一句詩來,茗兒被心上人一贊,羞中帶喜,瞟他一眼,垂下頭,玉指輕捻着衣帶,期期地道:“我……知道你此番回來,恐怕很快就得再走,本不想打擾你,想不到……你還是來了。” 夏潯故作失望地道:“哦?原來茗兒搬到這島上來,是怕打擾了我。唉,是我錯會美人之意了,還以為……茗兒搬到這裡,是方便與我一唔,不受干擾呢。” “才沒有!” 茗兒被他說破心事,不禁大羞,抬眼望去,夏潯臉上滿是促狹的笑容,立即羞不可抑地揮起了小拳頭。 “大壞蛋,就知道欺負我!” 俏語輕嗔,粉拳落在了夏潯的掌中,輕輕一帶,那嬌軀便撲到了復潯懷裡,夏潯輕輕攬着她的纖腰,下巴在她頭頂摩挲着柔滑如絲的長髮,什麼也不必再說,此時無聲勝有聲。 茗兒貼在他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心中無比安寧,因為有期盼,所以等待也是甜蜜的,茗兒的芳心裡,已滿是甜蜜。 一支龐大的艦隊出海了。 祖阿和肥富的使節船和夏潯的使節船被圍在中央,後面還有十餘艘滿載貨物的商船,這一次沒有民間貿易商船隨從,這還只是官方的運輸大艦,不管是夏潯的使節船還是那幾艘貨船,都比祖阿和肥富的使節船大了數倍,游弋于海上,彷彿一頭巨鯨旁邊伴遊着一條州出生不久的魚崽兒,站在小船上,很有一種壓迫感。 再往外圍,則是赤忠的福州水師和李逸風的巢湖水師,他們將以整支艦隊護送夏潯東去,半途將有一大半的戰艦分道趕往琉球,雙嶼水師已在那裡建立了水寨基地,他們將停泊在那裡,隨對待命。而小部分戰艦則做為欽差的護衛艦,隨同一起趕往日本。 鄭和也來了,這一次,他是作為欽差副使,隨夏潯一同赴日的。他還帶來了一支經過剿僂實戰訓練出來的火槍隊,這是從神機營裡選拔出來的一支精鋭,雖然只有三百人,卻是精鋭中的精鋭,每人都配備了一桿長火銃,一柄手銃。旭日東昇,大海蒼茫,號角聲中……艘艘戰艦駛出港口,撲向波濤洶湧的海洋。 第530章 君子之道 足利義滿焚香下跪,隆而重之地三跪九叩,其後跟隨的從多公家、武家隨之一齊下跪,內中卻有一個身形相對其他諸人顯得高大些的大臣動作遲鈍了一些,以致眾人跪下後,他就像鶴立鷄群一般突出。雖然他也馬上就跪下了,不過這剎那的遲疑還是被夏潯看在發眼裡。 夏潯看到,那人是被旁邊跪下的一個大臣拉了一下,這才不情不願地跪下,而且俯首之際,頰肉緊緊繃起,似乎滿懷怒氣。這人在足利義滿身後三步處,是眾大臣中最靠前的七位大臣之一,毫無疑問,應該是足利義滿手下權勢最大的大臣之一,夏潯仔細地看了他幾眼,記下了他的模樣。 眼見足利義滿執禮甚恭,鄭和的神態也嚴肅起來,他取出聖旨,莊重地向前三步,走到足利義滿面前,高聲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覆載之間,土地之廣,不可以數計。古聖人疆而理之,于出貢賦力役、知禮儀、達于君臣父子大倫者,號曰中國。 而中國之外,有能慕義而來王者,未嘗不予而進之。非有他也,所以牽天下,而同歸於善道也。 茲爾日本國王源道義,心存王室,懷愛君之誠,踰越波濤,遣使來朝,歸逋流人,貢寶刀駿馬甲冑紙硯,副以良金,聯甚嘉焉。 日本素稱詩書國,常在聯心。第軍國事殷,未暇存問。今王能慕禮儀,且欲為國敵愾,非篤于君臣之道,疇克臻茲。今遣使者楊旭鄭和,出使日本,賜冠服、文綺、金銀、瓷器、書畫等物,並允許日本國十年一貢,正副使等可以多至二百人,在江浙貿易。 嗚呼!天無常心,惟敬是懷。名無常好惟忠是綏。聯都江東,于海外國惟王為最近。王其悉聯心,盡乃心,思恭思順以篤大倫。毋容逋逃,毋縱奸宄。俾夭下以日本為忠義之邦,則可名于永世矣。王其敬之,以貽子孫之福。故茲詔諭,宜體眷懷。” 鄭和宣旨已畢,足利義滿高舉雙手接過聖旨,領旨謝恩,行禮如儀這才站起身來。一直冷眼打量足利義滿身後眾公家、武家大臣反應的夏潯用肩膀輕輕一碰鄭和跨前一步長長揖禮:“大冉輔國公,見過大王!” 鄭和被夏潯一碰,心領神會,忙也極默契的踏前一步,自報身份,行下禮去。方纔二人是代天子宣旨,代天子受禮,此刻旨意宣達已畢對方是大明永樂皇帝親口所封的日本國王,地位比他們高了一層,自然要以下臣之禮覲見。 足利義滿一見二人神態恭敬先是稍稍一怔,臉上便露出由衷的喜悅,連忙上前一步,將二人扶起,連聲道:“兩位天使不要客氣。天使遠來,跨海踏波,一路舟車勞頓,真是辛苦了。道義欣聞天使遠來,不勝歡喜之至,所以遠迎至此,親自接兩位天使回京都,請二位天使登車!” 三人宣喧一番,互相謙讓許久,最後由足利義滿的儀仗行在前面,夏潯和鄭和的車駕緊隨其後,兩隊儀仗合做一隊,繼續向前行走。許多稍顯不忿的公家、武家,見大明使節對自家將軍也執禮甚恭,神色便緩和了許多。 過了一陣兒,再天陽悄悄摸到了夏潯和鄭和的車上,車上,兩人並肩而坐,正低聲說著什麼,何天陽一摸進來,縣潯便住了。”問道:“甚麼事?” 何天陽道:“國公,卑職發現許多日本大臣對他們的征夷大將軍向兩位使節如此卑躬屈膝甚為不滿,禮部隨行的官員對國公和鄭公公嚮日本國王行外臣之禮也很是不滿。我覺着,得提醒國公和鄭公公一聲,如此這般,裡外不討好,何苦來哉。咱們是天朝上國,他們是上趕着巴結咱們的破落戶,大人應該倨傲一些、霸氣一些才是,免得禮部那些人聒噪,也能震得住他們!” 夏潯搖搖頭道:“切不可如此想,你給我知會下去,咱們的人,如果誰敢擺譜,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來激起日人的反感,一俟本國公知道,必定嚴懲不貸!” 何天陽本是來慫恿夏潯的,反得到這麼一句吩咐,不由一怔,雖然答應着,神色間卻甚不服氣。 夏潯語重心長地道:“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潛在的敵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要善於從別人的身上學習,那才是真正的制勝之道。一味的狂妄驕橫,看不清別人的優點和長處,那麼失敗也許很快就會來臨了。” 何天陽撓了撓頭,還是不太理解,夏潯一笑,說道:“不錯。你也看到了,日本國是有很多人,對他們的國王這般執禮甚恭不甚滿意的。其實如果你是他們,這樣的態度又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呢?難道你的國家小,你的君王做兒皇帝你就心悅誠服?” 這一回,何天陽當真陷入了沉思,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夏潯道:“記住,我們不是施捨來了,我們來,也要獲得我們想要得到的實際利益,這才是根本,對別人尊敬,並不會降低你的身價,盲目地狂妄自大,才會真的讓人看不起,狂妄驕橫,贏不來別人發自內心的尊敬和恭順。日本,有人傾慕我天朝文化,有人反感對天朝俯首稱臣。我們這時候應該怎麼做?是做些蠢事,把傾慕恭敬我天朝的人推到敵視我們的人那一邊麼?” 何天陽點點頭,但依舊有些不甘心地道:“可……那足利義滿也未必就是真心順服,還不是覺着向咱大明稱臣,對他有好處?” 夏潯道:“這就是順服!你覺得怎樣才是順服,要他無條件的恭順忠誠?換了你,你會不會這麼做?不要說他本就是倭人,就算他是明人,如果遠出海外自立為王,還會在毫無好處的條件下,對我大明誠惶誠恐恭敬馴服麼?不要說海外之臣了,孟聖人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國內之民尚且如此,你想要求番邦之王怎麼樣?” 何天陽是海盜出身對朝廷本就不像自幼讀書的人一般的恭順忠誠,這番話正中他的心思:“你對我好,我才給你做事,否則憑什麼無論你怎麼說、怎麼做我都死也要做忠臣?”所以不禁頻頻點頭。 夏潯道:“真正尊貴知禮的人,是對任何一個對你恭敬謙遜的人,哪怕他窮得像個叫化子,也要以市匕相待的君子!否則,和那些家裡有幾個閒錢,就在別人面前飛揚跋扈的二世祖、紈袴子有什麼區別?” 何天陽欣然點頭道:“國公這麼說,卑職就明白了。狂妄驕橫,那是自降身份是吧?” 夏潯笑道:“差不多咱們是來做事的不是來擺譜的!只知道狂妄驕橫擺臭譜的,那是屁都不懂的傻小子!所以,告訴咱們的人,把他們的狂妄都給我收斂一下,他們不懂得收斂,我就要收拾他們!” 何天陽抱抱拳:“遵命,卑職馬上把國公的命令傳達下去!” 何天陽匆匆出去了,夏潯轉向鄭和道:“看來不止我大明對是否嚮日本開海貿易,有許多大臣持有異議。日本國內,同樣有許多大臣不願以屈膝稱臣為代價,來贏取與大明的貿易呀。” 鄭和點了點頭,說道:“刷昔,所以國公所為,是沒有錯的。這個時候,對親近我大明的足利義滿,我們應該給予他足夠的支持,打擊那些敵視我天朝的人,而不是授人把插,把足利義滿推到敵視我大明的人一方去!何況,尊敬別人,並不是丟人的事,國公敦善而行,乃真君子!” 夏潯笑了笑,他可不是想做一午什麼君子,他最終的目的,是希望能夠達成自由、平等的貿易,這個自由平等就是各憑本事賺錢,少摻雜一些政治因素。把政治因素同國際貿易完全分離開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現代社會,經貿關係也要適時地為政治服務,而且這種現象永遠也不會消失。 所以沒必要為此把大明的“政治性”貿易攻訐的一無是處,國際貿易在一定程度上為政治服務,這是正常的,這個出發點並沒有錯,只是,為政治服務,也分很多種,政治的實際利益和政治上的虛名那是兩碼事。 有些國家是通過貿易間接控制另一些國家,左右他們的政策,而我們常常為了一個虛名不計投入地付出,最終又怎麼樣呢?勒緊褲腰帶,委屈了自己的百姓也要進行經濟援助,卻又羞羞答答地不肯進行實質的干涉和控制,一面惠以好處,一面自詡君子,最終養出一群白眼狼,人家想翻臉就翻臉,你的這點虛名,隨時可以變成對方要挾你的手段,何其愚蠢。 可這些,不是幾句話就能從思想根源上進行扭轉的,要做到這一步,還需要一個漫長的自然發酵成熟的過程,眼下提出來,鄭和也不會理解,夏潯不奢望三言兩語就能說服鄭和,更不以為說服鄭和就能改變什麼,他現在只要讓鄭和這個副使能全力支持他就足夠了。 夏潯頓了一頓,又道:“足利義滿身後那七個人,如果我沒猜錯,就是三管領四職,足利義滿手下權勢最大的七個大名了,其中有人對我大明也頗有敵意。普通倭人對我們有敵意不要緊,問題是,做為足利義滿最倚重、最信任的大臣,他們本該與足利義滿步調一致,即便心裡不同意,也不該當眾表現出來。如果一個人這麼做了,當眾跟他的主公唱反調,你說這意味着什麼?” 鄭和遲疑道:“國公的意思是?” 夏潯摸着下巴,笑得有些陰險:“我先查清這人身份再說,如果利用好了,就能挑撥得他們家宅不安、鷄犬不寧,這對我們可是大大地有榫啊,嘿嘿!” 鄭和聽得目瞪口獃:“國公剛剛不是還說……這是敦善而行的真君子麼?反差也太大了吧!” 第531章 談判 夏潯一行人擊到京都後,足利義滿便盛情邀請二人前往北山殿居住,因為自從足利義滿出家,那裡就成了當今日本真正的政治中心,足利義滿的政務都是在那裡處理的。 但是夏潯婉拒了足利義滿的請求,要求住在京都城內,理由是他頭一回到日本,對東瀛扶桑一直非常嚮往,希望就近見識一下日本國的風土人物,而北山第是將軍閣下的宅邸,戒備森嚴,無法見到太多的風土人情。 大明使節對日本這麼感興趣,做為統治者,足昨義滿也覺得臉上有光,於是非常高興地答應了夏潯的請求,便把他們安排到了花之禦所,這是他沒有出家時的府邸,現在是他的兒子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的宅邸,同時他的家眷也都住在這兒。 夏潯一行人來到花之禦所,早已得到消息的足利義持立即親自出迎,畢恭畢敬地迎接大明天使和父親的大駕歸來。足利義滿為了控制寺社勢力,早在十年前就把征夷大將軍的位子讓給了兒子,自己出家為僧了。不過他這個僧人酒色財氣,樣樣如舊,權力更是牢牢把持在自己手裡,他的兒子義持並沒有實際的權力。 如今,義持已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舉止氣度上,與他的父親有幾分相識,但是畢竟是年輕人,鋭氣更盛一些。夏潯發現,這個足利義持對足利義滿和他們的態度雖然恭敬,但是很成問題,他見到足利義滿並不像一般的兒子見到父親的時候一樣親近,對自己和鄭和也只是禮儀上的恭敬,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得出,他同他的父親不一樣,足利義滿對中原文化、人物確實是發自內心的親近和景仰,而足利義持表面的恭敬下面,隱隱帶著戒備和些許厭惡,他還年輕,這種真實的心態還無法完美地掩飾起來,或許……他也根本不曾想過掩飾。 夏潯馬上對他留了心,他是足利義滿的兒子,未來執掌日本政權的人,日本對華策能否延續,此人至關重要。夏潯並不瞭解日本歷史,如果他知道就是眼前這今年輕人,一俟犬權在握,立即中止了對華貿易,立即停止稱臣,並且鼓勵僂寇劫掠中國,那麼他現在就把這今年輕的將軍當成對手了,但是眼下他還不知道。 不過,夏潯發現在足利義滿赴攝津兵庫迎接他們的時候,勉為其難才跪下相迎的那位大臣同這位年輕的征夷大將軍關係十分密切,兩人相見之後談笑風生,夏潯心中的警覺便又提高了一層。 很多問題,並不是在談判桌上才能發現的,他立即密囑何天陽,回頭利用“見識日本風土人情……”的機會,迅速同他在本地的間諜取得聯繫,查清這位大臣和眼下並不掌權的這位征夷大將軍的底細,主要是他們的政治傾向。 繁瑣的接待告一段落,夏潯和鄭和被安頓平來,先是香湯沐浴,侍候更衣。 日本人對沐浴是很講究的,兩人各自被請入一間設計精巧、細緻的浴房,隨後幾個溫婉秀麗的少女被派進來侍候兩人沐浴,片刻的功夫,便被兩人打發出去了。鄭和是肢體有缺陷,不願被人看在眼裡,夏潯則是擔心露出什麼醜態,生理反應有時是不隨意志而動的,他是一今年輕力壯的男人,讓幾今年輕美麗的少女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他可不想在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面前一柱擎天。 二人簡單地沐浴了一番,更換了冠服,便被請入佈置得花團錦簇的宴客大堂,開始同足利義滿及大臣們一起用餐並欣賞日本歌舞,等這一切都結束了,略略帶些酒意的夏潯和鄭和便被請進一間佈置典雅的房間。房間風格非常素雅,整面的格子木壁將陽光變得柔和了,灑滿整個房間,非常的明朗。 牆上,掛着松竹梅鶴等幾幅色彩淡雅的書畫,還有幾幅以漢字書寫的龍飛鳳舞的字幅。地板上一條長長的几案,旁邊放著一個個蒲團……几案中間擺着盛開的鮮花,薄如紙、潤如玉的定窯瓷杯中都注滿了淡綠色、香氣撲鼻的茶水。 眾人依次落坐,夏潯和足利義滿在最中間的蒲團上坐了,正好面面相對。左右都是雙方的大臣和副使等人。夏潯一方先簡要向對方通報了一下大明皇帝同意重開貿易的事情,並由鄭和把一些詳細事項陳述了一遍,書記官在一旁奮筆疾書,將雙方談判紀要都記錄下來。 其實這些內容,祖阿和肥富在回國之前就已遣人傳報了回來,足利義滿一方的人已經知道了,只不過這一點必須由大明的使節予以正式的確認,所以這一階段的內容只是一個陳述的過程,雙方並無任何異議。 等這一切結束,就談到聯手剁僂的事了,這時自足利義滿以下各位公家武家的大臣,都露出了認真傾行的神色。 “關於聯手圍剿海寇的事情,由於犬明嘛的海盜只經蛋回他們在日本的剿xué,我們需要閣下的支持秘酗合!” 夏潯朗聲道:“海盜之為患,對大明不利,對日本也不利,尤其是我們現在建立了貿易關係,他們已成為我們共同的敵人!閣下允許大明艦隊借用日本的海港碼頭停泊、休整、補允給養,並派遣日本軍隊協助我們一同剎寇,皇帝陛下對此非常欣尉。” “閣下,既然是兩國、兩軍聯同剿匪,我想知道,誰主、誰次、誰來決定、誰來指揮?” 說話的正是在攝津兵庫不願行跪拜禮的那位將軍,夏潯看了他一眼,問道:“這位是……” 那人雙手扶膝,重重地一頓首,說道:“鄙人斯波義將,在將軍麾下,任管領之職。” “果然是三管領之一,而且是三管領之首,足利義滿手下權勢最重的第一大將。” 夏潯迅速搜索着自己已經掌握的有關這位斯波義將的資料,一面回答道:“海盜現在竊據在日本的海島上,不管是突圍、逃逸、或者遁上岸去,都要牽涉眾多方面,剎匪自然應以日本為主,由國王陛下統領全局。不進…… 夏潯話風一轉,又道:“不過,這是一場戰爭,戰爭中總有一些不在掌握之中的突發事件、一些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一味等候指示、命令,戰機便要被耽誤了。所以,應該給無法就近、及時指揮的官員以充分的權力便宜從事,按照我們那裡的說法,這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以本國公此番赴日商談共同剁匪問題來說,往返不便,一條消息傳達來去動輒數月時間,這怎麼成呢?所以我大明皇帝陛下在對我做出基本要求之後,便授權本人便宜行事。” 他看著斯波義將,又道:“管領大人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應該知道,戰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無法事先把握一切,所以我認為,剿匪計劃和協同作戰,應古國王陛下做最高決策,但具體實施上面,為更好打擊匪盜,應予剿匪軍隊之充分自主。本國公為什麼千里迢迢,遠赴東瀛呢?我們在這裡,就是要居中調和,求同存異的嘛!” 斯波義枵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他們一向習慣給大明送帽子,送上一頂高帽子,換來許多實際好處,可眼前這個輔國公似乎跟他們一樣,也在給他們扣高帽子,給將軍閣下扣上一頂總攬全局的高帽子,實際自主權依舊掌握在大明水師手中。 所謂戰場形勢瞬息萬變,給他們充分的自主權,豈不就是任由他們為所欲為了?他們要在海上做戰,可以;要上岸追殲匪盜,可以;臨戰之際做出任何反應都沒問題,反正是‘將在外君命有所受’麼,不管他們捅了什麼漏子,幹出什麼事情,只要事後由這兩位天使同將軍閣下坐下來‘居中調和、求再存異,就可以了,這怎麼可以? 斯波義將剛要表示反對,足利義滿目芒微微一閃,已然微笑頜首道:“我同意!” “這個斯波義將,對我們有敵意!” “這個足利義滿,態度非常古怪!” 雙方就剿匪事宜諸多方面進行了談判,有些方面當場敲定,有些方面還需進一步溝通,總得來說,這一下午的談判成果還是相當大的。 將近傍晚,雙方都有些疲乏了,在夏潯的倡議之下,談判暫停,雙方休息,這才結束會談。 一回到完全由自己人駐紮防守的住處,夏潯和鄭和不約而同地向對方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鄭和奇道:“足利義滿有什麼古怪?” 夏潯搖搖頭,說道:“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就坐在他對面,他的神態舉止,包括每一個眼神,我都沒有忽略過,我感覺……他像是在故意縱容我們似的。” “縱容我們?” “對,縱容我們和斯波義將針鋒相對。” 鄭和怔了怔,失笑道:“不會吧,國公怕是多疑了,他若是日本的一個臣子,或還可能賣主求榮。可他就是日本的君主,豈有身為君主,出賣自己的利益、出賣忠心於他的臣子的?” 夏潯微笑道:“公公怎知他是要出賣甚麼而不是爭取什麼呢?又怎知斯波義將的所作所為,就量定是對他的忠誠呢?” 夏潯目光深沉地道:“何天陽,逛街,去了,等他回來,或許就會帶來我們想要的答案。” 第532章 伊甸園之蛇 夏潯在日本的情報機構還是很給力的,第二天早晨,他急需掌握的一些情報就送到了他的案頭。 在足利幕府的中樞,有三個出身于足利一門的庶家:細川氏、斯波氏、田山氏,這三家輪流擔任着幕府將軍的輔佐人,也就是“管領”,相當於宰相之職,主要負責政務;另外還有一色、山名、京極、赤松四家氏族,輪流擔任幕府的“侍所頭人”,又稱為“侍司所司”,他們是處理武士事務的長官,被稱作”四職”,主要負責軍事。 這就是最核心的公家和武家,以“三管領四職”為首,這七家守護大名家族,構成足利幕府的統治核心,而斯波義將就是足利義滿魔下的第一管領,斯波義將為足利義滿稱霸日本出了大力,相應的斯波家族也獲得了巨大的利益,越前、若狹、越中、山城、能登、遠江、信濃、尾張、加賀等地如今都是斯波家族擔任守護大名。 足利義滿崇尚中原文化,希望與大明建立良好的關係,為此力排眾議,寧可答應向明稱臣的這個先決條件;而且他熱衷于中國文化和物品的蒐集,在北山殿建立了大量與中國文化有關的產業,這些都是在他一統全國之後,把目光放到國外產生的相應政策。 而這些主張,是受到斯波義教大力反對的。當初追隨他最得力的大將,因此和他分岐越來越大。 鑒於明國的強大實力和一直以來許多日本高層對中國文化的嚮往,足利義滿寧願接受“稱臣“這種屈辱性的條件,以便與明朝交往,而斯波義將顯然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對此政策他是強烈反對的。只不過他雖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卻無法對足利義滿的決定做出具體的反對措施。 相應的,足利義滿拿他也沒有辦法。此時的日本政權,實際上就是一個群雄爭霸的格局,足利義滿這個大將軍,就相當於武林盟主,在一定程度上,他能代表整今日本的態度,但是他手下的這些大名,都有自己的地盤和軍隊,足利家不像江戶時代的德川家那樣擁有絶對強大的實力,他需要維繫、平衡手下各個強大的大名的勢力,才能貫徹自己的主張。 因此斯波義將這些年來雖然老跟足利義滿唱反調,足利義滿也奈何他不得。雙方各有忌憚,只好各行其事,這就是目前足利義滿和他手下最強大的一個大名之間的關係。 接下來就是夏潯最關心的足利義滿的繼承人足利頭持的問題。 足利義持是足利義滿的庶子,由於足利義滿為了控制寺社勢力,決定出家時,他和正室日野業子以及繼室日野康子都沒有生下兒子,因此把足利義持這個庶子立為鬍子,並且讓日野康子收他為養子,讓他擔任了征夷大將軍。誰料足利義持剛剛擔任將軍不久,足利義滿的嫡妻就懷尊了,給足利義滿生了一個兒子,叫做足利義胡。 足利義滿非常寵愛他的幼子義嗣,有時他去皇宮繞見天皇,也會帶上他的這個小兒子,其目的很明顯,是要加強幼子與天皇家族的親密關係,雖然天皇沒有實權,但是得到天皇的承認,無疑就能增加兒芋的政治資本。 也正因為這些原因,迄今為止足利義滿都始終不肯放權給他做征夷大將軍的兒子,足利義持一直掛着征夷大將軍的名號,在京都做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將軍,京都早就有風言傳說,足利義滿有意罷默義持,改由義嗣繼承他的權力。 不過現在足利義用才剛剛十歲出頭,雖然人很聰穎,畢竟年紀太小,而足利義持做了十年的將軍,雖然還沒有掌握實權,卻已經結交了一批大名,獲得了他們的支持。足利義持知道自己的地位很危險,得不到父親的歡心,就退而求其次,爭取各個大名的支持。 而支持父親的大名,勢必會服從父親的決定,他要爭取各個大名的支持,只能選擇那些對父親的政策感到失望的大臣,這些大名從他身上,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他則獲得這些大名們的支持和擁戴,從而抗衡由父親那裡施加的壓力。 在轉而支持他的大名之中,斯波義將就是最主要的支持者,也是他最得力的支持者,由於這個關係,早就想把足利義持廢掉的足利義滿也不能不投鼠忌器,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繼續耗下去,以免引起政局不穩。 夏潯看到這些資料,隱隱地似乎發現了一點問題的關鍵,他想了想,問道:“那麼,這個足利義嗣,現在就住在這處府邸裡?” 何天陽道:”是的!足利義滿的俗家就在這裡,足利義滿很疼這個兒子,經常會接他去北山殿同住,也因此,足利義嗣跟他的哥哥關係更加惡化,在花之禦所,兩兄弟几乎是老死不相往來。” 夏潯笑了笑,問道:“這個足利義嗣雖然年紀小,可他是嫡子,又有足利義滿的寵愛,那麼,管領大臣中,有沒有人支持他呢?” 何天陽道:“哼,足利義滿魔下三大管流,斯波義將支持足利義持,而細川管領則支持足利義用。細川氏這一代的家主叫細川滿元,細川家就是因為被斯波家搞下去,才由斯波家做了第一管領大臣!” 夏潯讚許地道:“好,我想要的消息,可以這麼快就傳過來,事情做得非常好。” 何天陽忍不住笑道:“那是自然,國公莫非忘了,東方亮如今可是……” 夏潯聽了也不禁啞然失笑,說道:”嗯!幫我安排一下,找個機今……我得見見這位小朋友。” 機會很快就來了,早餐之後,夏潯在花之禦所閒游散心,繞過一叢花木之後,忽地看見一個身着和服、頭輓垂髮的女人,戴着“額櫛”和三根“釵子”,手裡牽着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正在花園中玩耍。兩下里碰個正着,夏潯正想找個話題,那男孩子忽然說道:“請問,您是從大明國來的使臣麼?” 他的中原話說得比較流利,夏潯有些訝異地向他看了一眼,說道:”是的,你是……” 那個男孩子向他很恭敬地抱了一躬,答道:“大明大臣閣下,失禮了。 我是足利將軍的兒子足利義恫,我聽父親大人提起過來自大明的大臣閣下。” 友潯被逗笑了,說道:“不用客氣,叫我閣下就好了。殿下身邊這位如……” 夏潯從何天陽那裡得到的情報已經證實日本如今也正發生着……”爭嫡”的事情,而足利義嗣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子,既然已經陷入爭嫡漩渦,要說他的母妃沒有參與,那是絶不可能的。同一個小孩子能談得出甚麼?他想盡辦法要見的,其實就是這個女人,這是明知故問了。 足利義嗣身邊的這個女子很是清秀,她的着穿非常正規,裙裾正規露出一抹緋色的長跨……身着,單“和……五衣……”五衣個是“紫之薄樣”的春裝款式,再外面是委地的“細長”兩道長長的裾,拖曳在身後,接着是“打衣,丶,紅染的菱織物泛着淡淡柔美的紫紅色光澤……”,打衣”之上是“表着……”鮮艷的花紋非常華麗最外面是……”唐衣”像披風似的只是沒有系裳。 她見夏潯向她望來,立即雙手扶膝,向他深深地施了一禮,害羞地笑了笑。足利義嗣馬上鞠躬道:“這是我的母妃!大明大臣閣下哦!閣下,我的父親很喜歡中國風物我也很感興趣,可以向您求教些問題麼?” 夏潯眉頭微微一挑,微笑道:”當然可以。” 足利義胡的母妃放開手道:“去吧,向大明大臣閣下多請教一些東西,可以增長你的見識。”然後飛快地瞟了夏潯一眼,向他鞠躬道:“義嗣是個好奇的孩子,麻煩閣下了。”說著轉過身,一雙木展踩得嗒嗒直響,搖曳生姿地去了。 “啊,海盜啊!我也聽說過他們,細川管領對我說過那些海盜,他們非常厲害的,你們的海軍從那麼遠的地方來,能對付得了他們嗎?” 兩個人在花園裡聊了半天,足利義悶真的是個好奇的孩子,問了許多問題,最後又問到了夏潯的來意,兩個人就提起了海盜。 夏潯微笑道:“當然對付得了!海盜是很厲害,但是我們大明的軍隊更加厲害!他們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甚至不用打,只要用艦船一碰,就能把他們的船隻撞得四分五裂。丶。 “大明的船這麼堅固麼?” 夏潯笑道:“何止堅固,而且巨大。我們最大的戰船,比一座莊院還大,彷彿一座巨大的城堡,一隻舵,就有十多丈長,我們還有弓矢和巨弩,有發射時發出雷霞一般巨響、殺傷力驚人的巨炮。” 足利義用聽得出神了,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閣下,如果你們的軍隊這麼厲害,為什麼還要請求我的父親幫忙,還要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追捕海盜呢?” 夏潯道:“請求你的父親幫忙,走出於對他的尊重,這裡是日本,是你父親治下的領土,如果我們不告而來,就會冒犯令尊的尊嚴,對麼?” “嗯!”足利義用使勁地點頭。 夏潯又道:“我們之所以要跑這麼遠的路,就是因為海盜們打不過我們,逃跑了。再厲害的軍隊,如果敵人根本不跟你作戰,你來了他就逃走,你走了他就跑去欺負你家的老弱婦孺,你能因為他逃命的本事很厲害,就說他是很勇敢的武士麼?” 足利義胡激動地道:“不!那不是武士的作為!那是無賴!” 夏潯笑道:“不錯!他們是無賴。我們來,就是要把他們堵在剿xué裡面,逼他們必須向一個武士似的,與我們公開決戰,不允許他們再逃走!” 足利義用兩眼發亮地道:“那麼,這一回,有我父親的軍隊堵住他們的後路,讓他們無路可逃,再有閣下的軍隊逼他們決戰,他們一定會失敗的吧!” 夏潯翹了翹大拇指道:“殿下很聰明,你說結果會怎樣呢?” 足利義胡想了想,又問:”大明國距這兒很遠吧?我聽說海盜上了岸,就會混到普通百姓裏邊,找也無法找,你們再厲害,也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海盜都殲滅,以後他們聚集起來再出海打劫,那該怎麼辦呢?” 夏潯道:“我們相距並不遠,海外諸國之中,日本是距大明最近的國家,我們還在距你們日本很近的琉球建立了艦隊,現在你的父親代表日本同大明國建立了君臣關係,彼此開海通商,要維持這關係,就不能被海盜們破壞,所以只要海盜們再出現,我們很快就會趕來。” 夏潯諄諄善誘地道:“你的父親是我大明皇帝御封的日本國王,你是令尊的嫡子,將來會成為日本國王,到那時候,如果你遇到了困難,可以向我大明皇帝陛下請求幫助,我們強大的軍隊也可以幫你對付你無法獨力面對的強大敵人!” 足利義胡有些吃驚,連忙擺手道:“閣下,您誤會了父親大人已經把征夷大將軍傳給了我的哥哥……”我是不可能成為日本國王的。” 夏潯吃驚地道:”是這樣嗎?我對貴國的事情不是很瞭解,只聽說你是將軍閣下唯一的嫡子。而在我們中國,嫡子是唯一有權繼承父親基業的兒子,所以……”真是抱歉了!” “沒有關係!其實在我們日本,也是這樣的規矩,只是……父親大人要出家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足利義目笑得有些勉強,小孩子再聰慧,也無法掩飾他的心情,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追問:“真的如閣下所說嗎?如果我們遇到了強大的敵人,可以向大明請求軍隊援助?” 夏潯正色道:“當然,你的父親已經代表日本向大明皇帝陛下稱臣,當他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強大敵人時,君主當然會為他撐腰,就像朝鮮,你可以瞭解一下他們的歷史,他們曾經多次向中國請求援兵,每一次我們都幫助了他們,而且幫助他們取得了勝利!” “是這樣嗎……”足利義胡喃喃自語。 “國公,原來你在這兒,足利將軍和管領大臣們正在等候與您繼續談判!”不知何時,何天陽突然冒了出來。 夏潯從亭子裡的竹凳上站起來,對足利義用笑道:“好啦,我得和你父親繼續商談刺匪事宜去了。” 足利義胡忙又鞠躬道:“是,同大明大臣閣下談話,非常愉快!” 足利義胡站在小亭中,痴痴地望着夏潯遠去的背影,他的母妃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站到了他的身邊,足利義胡扭過頭,激動地道:“母親,我想……除了細川管領,我們還可以找到一個強大的幫助!” “這位大明大臣說了甚麼?” 足利義胡對他的母親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少婦臉上浮起兩抹激動的紅暈,好象嫵媚的桃花妝:“好極了!你的兄長很愚蠢地選擇了同大明對立的道路,我想……如果大明知道這件事,我們真的有可能爭取到一個強大的朋友!我會找機會拜訪他的!” 第533章 兵不厭詐 軍事行動的合作,最難處不在干行動本身,而在干權利、義務的分配,這方面的事情解決了,接下來的談判就容易多了。 夏潯和足利義滿約定,大明水師主要負責海上作戰,由日本海軍協助海面封鎖等事宜,陸地方面主要交由日本軍隊負責,除非日本軍隊向明軍水師求援、或者陸地防線出現重大漏洞、又或者海盜登岸潛逃的地點沒有日本軍把守,明軍方可進行適當追擊。 所謂適當追擊,就是三十里路程,不可深入,這一點夏潯也表示同意,他的目的是打擊海盜,不是靠這支海軍佔領日本,真的涉入太深的話,路途不熟、語言不通、供給跟不上,對自己的軍隊是一種極大的威脅,那並不符合大明的利益,所以爭取到較大的自由度之後夏潯便不再堅持己見。 最後雙方纔談到聯合圍剁時間和消息勾通問題,足利義滿問道:“那麼,我們具體的圍剁時間確定在什麼時候?” 夏潯道:”我想我們應該先確定,海盜們集中在什麼地方,這方面的情報,我們並不瞭解。瞭解了海盜們的據點和人數,才好做下一步安排。” 足利義滿微微一笑,喚道:“聰明丸!” 障子門一拉,一個貌美如花、眉清目秀、身穿黑色武士服的少年出現在門口,向足利義滿大禮本拜,恭聲道:“將軍閣下!” “把我要你查探的關於海盜的消息向上明天使介紹一下!” “是!” 那個少年武士恭應一聲,走到几案前,從懷中摸出一副地圖,緩緩攤開,指點着道:“海盜主要聚集在這幾片海島上,急風島、破浪島、鴨礁島,急風島上大約聚集着三股海盜勢力,分別是仁木家丶田丸家……” 夏潯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軟底鞋子丶打了綁腿的雙腿以及緊束的腰帶,心道:“將軍和大名都養了許多忍者,做為他們打探情報、刺殺敵將的秘密組織,這個聰明丸想必就是一個忍者了。” 聰明丸介紹完了各個組織的情況之後,足利義滿說道:“這些海盜彼此之間常常發生爭鬥,但是一旦遇到外部威脅,就會團結起來,他們形成合力之後,力量非常強大,我也曾派兵圍剿過他們,一旦兵勢不及他們強大,就會遭到他們的反噬,一旦派出重兵,他們就會離島而去,那些小島,我們無法長久駐紮,對付他們很是頭痛。這一次,有上明水師之助,希望可以把他們徹底打垮。” 斯波義將沉聲問道:“請問輔國公閙下,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對他們發起攻擊?” 夏潯道:“這個問題,我想還是由將軍閣下來決定的好,我們的戰艦就在琉球,朝發夕至,不過我們需要知道將軍閣下這邊還要準備多久。” 足利義滿思索了一陣,說道:“要在陸地上部署好防線,派遣足夠的軍隊,並派遣海軍配合上明水師在海上對海盜形成合圍,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我們就定在二十天後好了。” 夏潯囑咐道:“將軍閣下調兵遣將的時候最好秘密一些,如果被海盜們察覺,星散逃逸而去,那就不好追緝了。” 斯波義將硬梆梆地插嘴道:”這個,不勞閣下關心!我們,會做好我們該做的事!” 夏潯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 談判結束,回到自己住處,鄭和就忍不住笑起來,夏潯奇道:”公公何事發笑?” 鄭和道:“足利將軍身邊那個秘探頭子,叫聰明丸。國公沒有聽過一句古詩麼?……寧推不迷草,詎滅聰明丸。”聰明丸,在我們嶺南是指桂圓的,想不到他居然會叫這樣一個名字,實在引人發笑。” 夏潯微笑道:“楊某有件事正要說與公公知道,公公聽了,只怕就要笑不出來了!” 破浪島上,幾支海盜團夥都在匆匆地準備着,將大量劫掠來的,還未來得及銷售處理掉的物資一箱箱地搬上船去,島上營地裡可以搬走的東西也都儘量地往船上搬着。這島顯然也只是他們的臨時寄居地雖然這個……”臨時”的時間長了點兒,因為這裡只是他們吸納盜伙、集散臓物的所在,他們的家人全都安置在陸地上,海盜們經常乘小船上岸回家與親人團聚,所以這裡的人員流動特別頻繁,僅僅能做到島上始終有人看守,只有在出海的時候或者像眼下這種情形下,他們才會迅速趕回來,統一聽候調遣。 因此島上的建築非常簡陋,顯然他們已經獲悉了大明與日本聯合刺匪的行動計刻,此刻正匆匆準備轉移,這些僂寇們倒是節儉的很,就連建搭的倉房、帳蓬都拆了,把木板和粱柱統統搬上船去,因為這島上几乎沒有什麼植物,這些東西一旦被燒燬,他們就得從陸地上再往這兒搬運,費事的很。 島上還有幾堆長且粗直的木料,那是準備修建僂船的材料,也都由盜伙們一狠狠地扛上船去,看這樣子,他們是不打算給官兵和大明水師留下一點戰利品了。 一個浪人站在船側高聲吼叫着:“快點,快點!明國水師和太政大臣的軍隊很快就要來了,能夠使用的東西統統運上船!” 另外一個看起來比較寒酸,但依然保持着武士裝扮的人懶洋洋地道:“急甚麼,他們還需要十天時間才能過來。” “木造君,我們的東西和人員擇地暫時安置是個問題,尤其是我們已經多年沒有搬離過破浪島了,零零碎碎的東西太多,就算加緊趕運,也得再有五天才能完成。 木造撇撇嘴道:“實在是太寒酸了,什麼破爛都往船上搬,依辜我說,這些東西根本不需要,只要有船、有人,我們需要的一切財富,都可以從明國搶來。” 他轉身走上一塊礁石,手指遠方,高聲道:“就是那裡,只要我們……” 他的聲音頓了一頓,突然驚奇地叫了起來:”看吶,遠處過來三艘大船,那一定是織田家的船,在這幾座島上,只有織田家才有這樣的大船。” “不會吧,織田家是駐紮在鴨礁島上的,他們到我們破浪島上來幹什麼?” 那個浪人聞言忙也爬上礁石,手搭涼蓬往遠處望去。 那船乘風破浪,越來越近,那個浪人忽然怪叫一聲道:“木造君,我的眼睛可能花了,你看看,那是不是明軍的戰艦?” 武士驚愕地看著遠方,船越來越近,後面湧出了更多的戰艦,撲天蓋地,帆檣如林,武士的下巴彷彿掉了,張口結舌半晌,才吼叫起來:“天吶!真的是明軍的戰船,怎麼回事?不是還有十天時間嗎?” 浪人跳下礁石,失魂落魄地吼道:“快!快起錨、升帆,準備做戰,明國的水師戰船殺過來了!”破落武士喊道:“大家不要慌,這裡暗礁處處,明國水師的戰船進不來,觸礁必沉,快!快報告大首領!” 對面的巨型戰艦已經放緩了速度,任聚鷹站在船頭,高聲吩咐道:“命令!大福船原地停下,阻其出海!小福船左右包抄,運兵上岸,斷其後路!哨船、海滄船、蒼山船出戰!把蜈蚣快艇放下去,搶灘登陸!” 依着旗號,大大小小的戰船立即忙碌起來,雙嶼衛的戰船配備如今也是鳥槍換炮了,以前他們與人做戰,主要手段就是靠幫肉搏,而今也像明軍水師一樣,儘量利用武器優勢,避免了人員的大量傷亡。百步之外用火炮、八十步內用火銃、六十步內用火箭、四十步內用噴火筒、二十步內用標槍、戰斧丶火蒺藜炮等投拇性武器,再近一些才會靠幫肉搏戰了。 僂寇的船上載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尤其是帳蓬、倉房木板和一方方木料,擺放也沒個規矩,亂七八糟到處都是。吃水太深,限制了他們船隻的靈活性,船上擺佈的亂七八糟,讓他們想要作戰都無處下腳。尤其是他們根本沒想到明軍一向喜用巨艦大船,這一回居然配備了無數的小船,很輕鬆地就越過了暗礁群這種天然防線,而自己這邊又沒人及時指揮,登時亂作一團,沒頭蒼蠅一般亂跑。 任聚鷹站在幾層樓高的巨艦上,居高臨下,把這情形完全看在眼裡,不由大喜,連忙吼道:“命令各艦,立即靠攏僂船二十步內,用火蒺藜炮、噴火筒、火藥筒、火油桶燒他們的船!” 新的將令下達,明軍戰船立即改變了戰法,很快,堆滿了易燃物的僂寇戰船便有幾艘率先冒出了沖宵的烈焰,彷彿一支支巨大的火把,照耀得海面一陣火紅。 再樣的場面,在僂寇聚集的幾座海島上同時上演着,其中急風島的打法略有不同,這座島距陸地最遠,周圍也沒有暗礁群,負責攻打急風島的是李逸風的巢湖水師,他提前一晚就到了,利用夜色濃黑如墨的機會,沿島布放了大量的海底雷,進攻還沒有正式開始,驚見明軍戰艦出現,倉惶向外逃竄的僂寇戰船就有至少三分之一觸雷沉沒了。 當海上被烈焰覆蓋的時候,夏潯正帶著幾個隨從,悠哉悠哉地鍍進了一間清幽雅緻的寺廟,他要在這裡秘密約見一個負有重要使命的女人。 第534章 一日兩會 京都是仿昭巾國唐朝的國都長安營建而成,命名為常嘍京(和平與安寧之都),迄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了,但是整個京都到目前為止,顯得莊嚴、豪華些的所在,仍然只有天皇的宮殿和貴族的公館,以及寺廟。這裡最多的就是寺廟,“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這些建築構成了京都的主體,夏潯進入的就是一間寺廟,只是在京都數千座寺廟和神社之中,屬於比較小的一座。 還好,廟宇雖小,倒也五臟俱全,門庭也顯寬大,建築的氣勢上,還是儘量仿照唐制的。這種風格,後世就完全見不到了,因為“應仁之亂”的時候,整個京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豐臣秀吉一統日本後重建京都,由於他別出心裁地規定,城中住戶要按門口的寬窄來納稅,結果後來的建築門庭都比較小。 夏潯扮出一副興之所至,隨意洌覽的模樣,已經如此這般進過七間寺廟了,這是第八間。在庭院中閒逛了一陣,侍衛向他暗示並無人跟隨,夏潯才突然繞向後寺。 寺中,有一個小沙彌適時地迎上來,什麼都沒有說,只向他微微一鞠躬,便引着他向後走去,夏潯也不多問,到了一間禪房前,那小沙彌輕輕拉開障子門,向夏潯微微一鞠躬,夏潯便走了進去,小沙彌掩好障子門,雙手合什,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這是一間開間分明的臥室,地上鋪着榻榻米,旁邊有一張小几案,案上有茶,案後盤膝坐著一個婦人,穿著雍容,是日本的貴族婦女打扮,頭上帶著唐代風格的“淺露”,垂下的絲網狀黑紗正掩到下巴,露出白暫嬌嫩、圓潤纖巧的一截下巴。 夏潯向她輕輕施了一禮,在對面盤膝坐了下來。 那婦人抬起雙手,輕輕摘下了頭上的“淺露”,雖然髮式、打扮都是日本貴族的模樣,可是風韻猶存的一張俏臉,夏潯自然是認得的,她正是惜竹夫人。 “旭兒見過義母!” 惜竹夫人是謝雨霏的乾娘,待她如同親生女兒,如今謝雨霏嫁了夏潯,夏譯便也隨着謝雨霏一樣,稱她為義母。惜竹夫人淺淺一笑,說道:“雨霏快要生產了吧?” 夏潯道:“是,還有月餘就該生產了,可啊……國事繁忙,我卻不能在身邊照顧。” 夏潯頓了一頓,又道:“高升兄那邊已經處理過了,從此以後,錦衣衛密檔之中,再也不會查到有關他的一舉一動。” 惜竹夫人欣然點了點頭,她的寶貝女兒嫁了西門慶,惜竹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婿太太平平的,不要隨時有一道命令從天而降,擾亂他的生活。夏潯便把西門慶的資料從密檔中徹底抹去,從此以後他就是一個自由人了,再也不會有一個秘密身份約束着他。 “夫人,這邊的情游怎麼樣了?” 惜竹夫人道:“還好,日本的氏族大家,都是有跡可循的,想要冒充氏族是不可能的,我現在扮得依舊是商人,是通過經商發了大財、但是卻沒有權力和地位的商人,這個身份已經得到了他的信任,我已經陸續捐助了大筆的香資。” 惜竹大人說到這兒,黛眉微微一蹙道:“這樣的行出,值得麼?” “值得!” 夏潯肯定地道:“有些時候,利益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乾娘在日本是獨立的一條綫,潛龍的人都不知道你這條線上的人,也不知道你們在做甚麼,你們仍然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現在,我也不需要乾娘做甚麼,你只要把生意做好,多賺些錢,在京都擁有一席之地,並且時不時的捐助些金錢給大覺寺就好,這筆投入總有得到回報的時候。” 夏潯思索了一下,又問道:“這位大覺寺方丈,有些什麼舉動嗎?” 惜竹夫人道:“南主在五年前就辭去了尊號和兵仗,現在身邊只有阿野實為、公為父子以及六條時熙等親近的公卿侍奉,還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邊給他進講神道,除此之外,並無任何舉動!” 夏潯笑了笑,說道:“毫無異動,那才可疑,你等着吧,他總有爆發的一天,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增強他的力量,免得他爆發的時候,沒有足夠的力量!” 如果是一個日本人現在在旁邊,就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了。夏潯所說的大覺寺方丈和惜竹夫人所說的南主是同一個人,也就是接受足利義滿的條件,放棄天皇尊號,交出三神器遜位的南天皇后龜山,他放棄皇位,南北統一之後,就住在京都大覺寺內,被北朝天皇尊奉為“不登極帝”和“太上天皇”。 五年前,後龜山辭去了自己的尊號和兵仗,北天皇后小松和太政大臣足利義滿並未拒絶,從此後龜山就正式出了家,號金丙心,在大覺寺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但是夏潯並沒有忘記這位過氣的天皇,在原先南朝統治地區的大名、守護們中間,後龜山依舊擁有極大的影響力。他答應放棄天皇尊號和權力的條件之一,是以後天皇之位由南北兩朝輪流繼承,可是北嶄真的會答應麼? 如今在位的是北朝後小松天皇,按照輪流執政的約定,後小松之後,就該由南朝後天陝皇的子嗣登位,儘管天皇只是幕府將軍的一個傀儡烈嗄潯也不認為後小松會把皇位交給南朝,到那時候,已然放棄皇位的後龜山絶不會罷休。 這一點恐怕後龜山已經意識到了,他只是在等後小松天皇做出明確的態度,以便師出有名罷了。 夏潯對那位一休小和尚一直有些好奇心,特意命人打探過他的消息,這才知道,一休就是當今日本天皇后小松的一個兒子,他之所以出家,是因為他的母親是南朝權臣藤原氏的女兒,足利義滿擔心這種雙重的身份,會對北朝的統治不利,所以逼迫後小松天皇將這個兒子逐出宮廷。在京都安國寺出家……並且始終派有武士暗中監視。 試想,對一個與南朝有些許牽連的當今天皇的兒子他們尚且如此忌憚,有朝一日會把皇位讓與南朝皇帝的子嗣?夏潯看準了這一點,也料定仍舊具備一搏之力的後龜山皇(因為已經出家,天皇稱皇)到時必不罷休,所以提前做點投資罷了。 這麼做不夠君子,可是在政治上想做君子的都是白痴。歷史早已證明了,國與國之間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今天好的蜜裡調油,明天利益不合也會立即翻臉成仇。我們的“老大哥”蘇氏、我們“永遠的兄弟”印氏、我們的“小兄弟加同志”的越氏,哪個不曾兵戎相見? 所以,夏潯沒有因為斯波義將的敵視而暴跳如雷,也沒有因為足利義滿的恭馴親近而推心置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保證自己民族和國家的利益。鷄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夏潯沒有完全寄望于足利義持和足利義嗣的兄弟鬩牆,兩位天皇之爭,毫無疑問將會掀起更大的風浪。 夏潯沒有在這間寺廟待得太久,大約用了遊逛其他寺廟同樣的時間,何天陽便準時叩響了房門,夏潯便隨他一起離開了。 夏潯又繼續遊逛參觀了兩處寺廟,這才踏上返程,穿過一條街巷,進入氏族大姓的宅邸區域,路上行人明顯就減少了,夏潯一路友張西望,觀看著道路兩側的景緻,旁邊忽然過來一抬“女禦車”,四個粗壯的轎伕抬着,轎旁還跟着兩個和服少女,一看乘轎的就是一位尊貴的女性。 日本的轎子不管是女性使用的“女禦個”還是將軍、大名、高級武士乘坐的“乘物”,其實都差不多,就像一口箱子,區別只是上面的飾物多少以及華麗與否。這抬“女禦個”外面裝飾着金色的大型花紋,連兩條抬杠都濤成了金色,非常華美。 夏潯非常難以理解,從日人在轎子裝飾上所下的夫來看,他們的貴族並不是乘坐不起寬敞、舒坦的華式轎子,為什麼非要把轎子設計得這麼小呢,只有一個側拉的障子門,人往裏邊一坐,不嫌氣悶麼? 夏潯只是好奇地瞟了一眼,那轎子行到他身邊時,一個和服少女突然低聲道:“大明大臣閣下,請上轎!” “什麼?”夏潯有些發怔,此時他們正行走在一條長巷中,兩旁林木寂寂,前後也沒有人,尤其是對方的稱呼,不可能是叫別人,夏潯正發愣的夫,轎門兒忽然拉開了,裏邊半探出一個頭輓垂髮,身穿艷麗和服的少婦,向他急急頜首道:“大確大臣閣下,請上轎,我有非常要緊的事情,要向閣下請教!” 夏潯看見她的模樣,正是當具在花之禦所的花園中所見過的那位少婦,足利義嗣的生母,夏潯頓時明白了些甚麼,“見?這般見面?要是被人看見,扔進東海也洗不清了吧。不過,足利將軍的女眷,如果不是這樣,恐怕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和場所見面了吧。 夏潯迅速拿定了主意,他飛快地向前後掃了一眼,見沒有人跟過來,馬上一彎腰,鑽進了轎子。夏潯這一進去,四個轎伕馬上吃力了,好在這頂禦個用的是雙杠,倒不至左搖右擺,讓轎廂裡的人也難過。 轎子裡非常狹窄,雖然那位少婦迅速向後縮了縮,給他讓出了位置,可這麼一個大男人鑽進去,連盤膝而坐的空間都沒有,夏潯只能依着日人的規矩跪坐在轎中,和她膝蓋頂着膝蓋,面對面的好象拜堂一般。 夏潯微微仰身,無奈地道:“一定要這麼見面麼?似乎太擁擠了。” 那和服少婦羞澀地笑了笑,向他鞠躬道歉:“對不起,春日局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面見閣下,真是麻煩你了。” 地方本來就狹窄,她再一鞠躬,頭就要碰到夏潯的胸。了,夏潯連忙苦笑道:“夫人不要那麼多禮節了,有話還請快些說吧,我怕我這麼坐著……堅持不了多久……” 第535章 一個願打 “女禦車”顫顫悠悠的行進在林蔭道上,車廂裏邊狹小的空間裡,只有對面跪坐的夏潯和春日局,側方有一個嵌着竹簾的小窗口,一道道光線射進來,忽明忽暗,映在春日局那張明麗婉媚的臉蛋上,更加顯得幽窒。 “冒昧的邀請閣下,又是在這樣的地方,實在是失禮了!” “我想夫人這麼做,一定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吧?” “是的!如此秘密的拜訪閣下,是因為……我想得到閣下的幫助?” “哦?夫人想要得到什麼樣的幫助呢?” 春日局向夏潯重重地一頓首,肅然道:“我希望,大明能夠支持我的兒子義嗣成為將軍!” 夏潯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問道:“這是……將軍的意思,還是春日局夫人的意思?” 春日局抿了抿嘴唇,說道:“將軍非常寵愛義嗣,是有心立他為繼承人的,但是運作起來有很多麻煩。至于向閣下求援,是春日局個人的意思。閣下與義嗣的那番談話,我已經知道了,我想…………閣下做為上朝天使,這番話不會是隨隨便便說出來的,我可以把它理解為:您有意幫助我們嗎?” 夏潯正色道:“將軍仰慕天朝文化,願以稱臣通好,這對兩國都是好事。不過將軍閣下的繼承人義持,對我大明似乎抱有很深的敵意,經我瞭解,聚攏在他身邊的大名們,也都是些同樣的人。我不希望自己一手促成的明日關係有朝一日人亡政亡,所以……如您所說,如果可能,我願意予以你們幫助。” 春日局馬上問道:“請問閣下,這是閣下個人的意思,還是上明皇帝陛下的意思?” 夏潯道:“你可以認為,它現在是我個人的意思。但是如果你們能夠拿出足夠的誠意來,那麼,它就是我大明皇帝的意思!“ 春日局頓首道:“明白了!我的兒子是將軍的幼子,在將軍早就立下繼承人的情況下,本來是沒有機會成為將軍的。 但是將軍很喜歡他,有意……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我的兒子不想與他的兄長為敵,也將成為他兄長必然的敵人。我這樣做,是為了自保…… 夏潯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說道:“如果夫人僅僅是為了自保,那麼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春日局詫異地揚起眸波,夏潯道:“義持和義嗣兩兄弟誰是誰非,我不感興趣。坦率地說,我決心支持義嗣殿下的唯一原因,是因為義持殿下對我大明滿懷敵意。促成中日貿易及友好往來,在日堊本方面是足利義滿將軍的心願,在大明則是楊某一力為之,我不想自己的心血毀于一旦。可是,如果想要說服我們的皇帝陛下支持義嗣殿下,不僅僅需要你們能拿出足夠的誠意,還要讓我們看到希望!” 春日局咬了咬牙道:“閣下,如果我們有把握,就不會試圖借助你們的幫助了!” 夏潯搖頭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所說的希望,並不是指你在實力上已經具備壓倒對方的優勢,我說的是決心!既然要去做,就做到底,如果瞻前顧後,僅僅抱著積蓄力量以圖自保的念頭,即便你有再強大的力量,有天照大神的庇佑,也不可能成的。” 夏潯嚴肅地道:“當你們決定開始爭的那一刻起,爭的就不再是成敗,而是生死!成則生,敗則死!沒有第三各路可走,要麼不爭,爭就要爭個稱死我活,你明白麼?” 春日局美麗的臉頰上神色一連數變,思索良久,恭恭敬敬地垂下頭去道:“承蒙指教,我明白了!” 夏潯道:“好,那麼,現在請夫人坦率地告訴我,既然將軍閣下也有意于義嗣殿下,你們還有什麼難處難以解決呢?” 春日局道:“一方面是,義嗣的年紀還小,而將軍年事已高,將軍有意傳位於義嗣,卻無預料自己能否活到義嗣成年,所以他現在不能輕率地廢掉義持的將軍之位。畢竟,義持也是他的兒子,即便不能繼承他的政策,總還是足利家族掌權,如果輕率地立下幼子,卻無保證權力的交接,就很容易被大名們把持,變成一個傀儡。” 夏潯點點頭道:“還有麼?” 春日局道:“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斯波義將管領大臣是擁戴義持的,斯波義將是將軍麾下最強大的一個大名,他擁有最多的領地和軍隊,將軍也不能忽略他的態度。” 夏潯道:“據我所知,細川管領是支持你們的?” 春日局領首道:“是的,將軍十一歲繼位,能有今日,全賴細川家的支持。但是細川賴元在進攻南朝的時候打了一次大敗仗,斯波義將取代他為將後,卻取得了勝利,聲勢天振,干是趁機排擠細川家,取而代之,成為將軍麾下最強大的一支力量。如今,僅僅依靠細川家的支持,我們不足以同斯波義將抗衡。” 其實細川家的敗落,背後就有足利義滿本人的影子,他十一歲開始擔任將軍,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確實是靠細川家的鼎力支持才坐穩了位置,可是當他長大,曾經最大的助力就變成了他最大的阻力,他需要擺脫細川氏的陰影,樹立自己的權威。 斯波氏取代細川氏成為三管領之首,就是他在幕後策劃。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到了今時今日,尾大不掉的斯波義將又成了他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以及傳承權力的最大障礙,他現在需要重新扶植細川氏,打壓斯波氏。然而師出無名的話,勢必招致眾大名的強烈反對,當初他們把細川氏搞下台,是利用細川氏打了大敗仗的機會,現在卻找不到一個有力的藉口,足利義滿的為難之處正在這裡。 聽到這裡,夏潯基本上已經明白了春日局的意思,他甚至有些懷疑,春日局今天的私下會唔,是得到足利義滿本人默許的,就像朱猿有意立朱高煦為皇儲,便放縱朱高煦的一些小動作一樣:“政治啊……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問道:“那麼三管領之一的田山氏又是什麼意見呢?” 春日局懊惱地道:“田山家的勢力比較單薄,所以輕易不肯做出選擇,田山基國這個老頭子就像狐狸一樣狡猾!“ “這樣麼…… 夏潯捏着下巴思索了一陣,說道:“我明白了,我會把義嗣和義持兩位殿下對我大明截然不同的態度,稟報皇蘋陛下,我相信陛下會做出明智的選擇,從各個方面,予你們以幫助。 春日局大喜,欣然問道:“大明,能給我什麼幫助呢?”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將軍閣下的國王稱號,是我大明皇帝御封的,他的子嗣想要繼承權力,也理應得到我大明皇帝的承認,才算合乎律、名份。如果義嗣殿下能時常到我大明走動一下,得到我大明皇帝的欣賞和承認,這會不會讓親明一派的大名們聚攏到義嗣殿下身邊呢? 我聽說,將軍曾多次帶義嗣殿下參加宮廷宴會,其目的就是得到天皇的承認吧?我大明皇帝的態度,是不是比天皇力度更大一些呢?再者,朝貢貿易一開,實際的利益就擺在那裡,勘合發給誰,誰才有機會賺錢,你可以把對我明國持不同態度的大名們列一個名單,有人能得到勘合,有人得不到,站到你們一邊的大名、守護們是不是就會更多? 當然,還可以有更直接的手段,武力上的援助!不過這是最終的手段,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我想不管是將軍閣下還是夫人您,都是不願意通過這樣的手段來決定將軍之位歸屬的,如果真要走到這一步,至少是在將軍天壽已盡,而義嗣殿下尚未明正言順地取得權力的情況下。” 春日局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我向您保證,閣下,如果義嗣成為將軍,必定堅持他父親的政策,永與大明通好,永為大明之臣!” 永遠是多迎 政客的承諾,比浪子的海誓山盟還不靠譜,夏潯寧願把主動權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依靠一個承諾。 但是從臉上的神情看,他是相信了,他欣然望着春日局,壓低聲音,悄悄地道:“我說的這些事,需要奏與我大明皇帝陛下午能決定,而眼下,其實我們也可以做一些事的。” 眼下只有他們兩個人,孤男寡女,擠在這麼小的一乘轎子裡面,這句話似乎就有些曖昧了。好在春日局對兒子的前程和權力的熱切程度遠遠高於男女,並沒有想歪了,她雙眼一亮,馬上追問道:“閣下是說?” 夏潯道:“用兵是下下之策,其它的所有辦,都是為了增強你們的實力,以求壓制斯波義將。其實,我們還可以從斯波義將那一方面着手,削弱他的力量,釜底抽薪,或可兵不血刃就能達到目的,豈不皆大歡喜麼?” 春日局的呼吸急促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道:“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夏潯神秘地微笑道:“現在就有一個機會呢…… 第536章 一個願捱 大清早,夏潯和鄭和在花!禦所的往處就被一隊日本武士突然給包圍了。 這是幕府將軍的宅邸,武士們能夠包圍這裡,沒有足利義持點頭是不可能的,而足利義持就站在正對院落的門口,手拄一口長刀。 在他旁邊還站着一個握刀而立的老人,頭髮已然花白,卻一身霸道,睥睨之際,煞氣逼人,雖然他比足利義持落後半步,可是往那兒穩穩一站,卻已把一身光鮮的年輕將軍的光采都奪去了,就像曹操接見匈奴使者時讓尚書崔琰扮魏王,自己裝成侍衛站在一邊一樣,扮得雖是侍衛,那氣勢卻盡為之所奪。 守衛在使節住所附近的有幾十名大明侍衛,他們不甘示弱,紛紛拔刀出鞘,牆頭上還架起了一桿桿火銑,雙方劍拔弩張,侍衛和武士們都用各自國家的語言大聲叫罵著,卻聽不明白對方到底在說些甚麼。 片刻之後,夏潯和鄭和從房間裡悠然踱了出來,兩個人好象剛剛用完早餐,夏潯手裡還拿着一條潔白的絲巾,輕輕擦拭着嘴角,走出院門的時候,才慢條斯理地塞回袖筒。 對周圍劍拔弩張的形勢,夏潯視若無睹,只是向足利義持和斯波義將笑着打招呼:“將軍閣下,義將閣下,錦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手打。大清早的,這是幹什麼呀?” 一見二人,斯波義將就恕不可遏地吼道:“大膽,你們竟然破壞協定,擅自對破浪、急風、鴨礁諸島用兵,還派遣你們的軍隊登陸作戰,現在匪盜們到處流竄,搞得處處一片狼籍,你們必須為此承擔責任!把他們拿下!” 斯波義枵一聲令下,七八個僂國武士立即一擁而上,舉起長刀向他們威逼過來,夏潯這邊的侍衛還來不及有所動作,鄭和突然身形一轉……彷彿平地颳起了一陣旋風,快得連他的面目和動作都看不清了,就只見一道清凜凜的影子從那些武士們面前捲過,鏗鏘之聲不絶于耳,當鄭和重新站在足利義持和斯波義將面前時,那七八個武士手中的長刀都已到了他的手中。 那些武士們一個個好象見了鬼似的,怪叫着進不敢進,退不敢退,斯波義將駭了一跳,立即拔刀出鞘,大吼一聲,向夏潯當面劈來,這一刀猶如一道閃電,可夏潯後發先至,鄭和手中的一口長刀不知怎地已然落到他的手中,斯波義將的全力一刀剛剛劈到半空,還未必挫腰使力,夏潯手中一口刀已經抵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夏潯一直對羅克敵那挾天地之威的一刀唸唸不忘,幾年苦練下來,雖然還未必有羅克敵當年那一刀的威勢,但是要應付眼前這個斯波義將已是綽綽有餘了。斯波義將全身一震,雙臂較力,拚命地止住了下劈的一刀,面孔一片慘白。 足利義持沒想到這兩個大明使節都有一身駭人的武功,嚇了一跳,他立即退了兩步,色厲內茬地道:“你們……你們要幹什麼?這裡可是日本,不是你們大明,你們以為,可以逃脫我們的追捕嗎?” 鄭和冷哼一聲,七八口長刀都扔到地上,叮噹響做一片,夏潯將手中刀一轉,手持刀尖,將刀柄遞了過去,笑吟吟地道:“我們根本就沒想逃,為什麼要逃呢?這兒可是你們的國王陛下給我們安排的住所。我不知道義將閣下能做得了國王陛下的主呢,還是將軍閣下可以不把國王陛下的使命放在眼裡?” 足利義持和斯波義將的臉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斯波義將得到手下稟報,說大明軍隊並未按照雙方約定的時間行動,而是突然對急風、破浪諸島發起攻擊,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各島俱都損失慘重,大部海盜和几乎全部的船隻以及大量物資毀于大火,少部分逃上岸來的海盜還受到了明軍的追擊,不由氣怒攻心,立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迫不及待地找來了。 鴨礁島上最大的一個海盜團夥其實是他的人,是他的家臣織田家在他的授意之下派出去以海盜身份劫掠商船、劫掠大明的。斯波義將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其實還不及細川家全盛之時,這也可以理解,因為足利義滿成為將軍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細川管領這個輔政大臣就好象太上皇一般。 而現在的足利義滿誰能左右?當他與足利義滿政見不和,漸漸勢成水火的時候,他就開始把目光投向並不受足利義滿關愛的足利義持了,扶保這個小子,斯波家的權勢才有可能更進一步。然而直到目前為止,足利義持這個將軍有名無實,沒有權力、也沒有金錢,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收買大名們的資本,斯波義將只是一味地付出也有些捉襟見肘,所以就打起了劫掠的主意。 足利義持一聽自己的經濟來源被破壞,也是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跟着斯波義將殺上門來,沒想到夏潯和鄭和比他們還囂張,這時稍稍冷靜下來,想起這兩個人的特殊身份,以及足利義滿對他們的看重。斯波義將的船、貨、人全都毀了,可這卻是無法公開的秘密,僅僅是破壞協同作戰約定的話,足利義滿還沒表示意見,輪得到他們當家作主麼? 想通了其中利害,足利義持稍稍斂了怒氣,辯解道:“我……並無意傷害兩位貴使,但是對貴國軍隊破壞協定、貿然興兵一事,做為將軍,我有權要求你們做出一個解釋,以便向父親大人彙報。” 夏潯道:“這件事,我們當然會做出解釋,不過因為事關重大,我們希望能跟國王陛下面談!” 斯波義將咬着牙,惡狠狠地道:“那麼,就請兩位貴使跟我去一趟北山殿吧。” “不不不…… 夏潯微笑着搖頭:“在這裡,我會受到將軍閣下理所當然的保護,我不確定此去北山,這一路上是否安全。所以,我決定,在這裡等,等候國王陛下的到來!” 夏潯說完便悠然轉身,鄭和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袍子,與他並肩行去。 斯波義將緊緊攥着刀柄,手上的青筋暴起,可是想到鄭和那鬼魅般的身手、夏潯那驚雷閃電般的一刀,始終不敢再遞出刀去。 院門口,夏潯和鄭和很儒雅地客氣起來:“鄭公公,請!” “不不不,輔國公請!” “噯!鄭公公先請!” “輔國公先並!” 足利義持看著二人拿腔作勢,只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把袖子一甩,憤然離去!堞懈足利義滿帶著三管領四職,浩浩蕩蕩地趕到了花之禦所,連同他的兒子幕府將軍足利義持,像八大金剛似的坐到了談判桌前,足利義持和斯波義將滿臉怒氣,其他大臣也都面有怒色,對面卻只坐著夏潯和鄭和兩人,神色坦然。 “我們的軍隊的確沒有按照預定的日期發動攻擊,這一點,我承認!我們是有苦衷的,在說出我們的苦衷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下,國王陛下及各位大人,你們是否有剷除海盜的決心,而沒有偏袒枉縱的意思?” 斯波義將怒道:“楊旭閣下,你這是甚麼意思?” 足利義滿抬了抬手,微笑道:“我們當然有決心剷除海盜,我們的誠意,勿庸質疑。” 夏潯道:“好,我有一件證物,想請國王陛下及諸位大人們看看,可以嗎?” 足利義滿有些好奇,但他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夏潯立即喚人將證物呈上,那是一口日本刀,足利義滿接刀在手,仔細看了看,又拔出一截利刃,驗了驗刀,重新插回鞘中,抬頭看向夏潯,問道:“這是甚麼意思?” 夏潯道:“這口刀,是在我大明象山繳獲的一件戰利品,是從一個日本海盜首領手中取得的。刀柄上,有刀的原主人的家紋,在雙嶼海域附近,我大明水師曾經同一股比較強大的日本海盜交過手,其中有一艘海盜首領乘坐的戰艦,懸掛的旗幟也是相同的圖案。據此,我可以確定,他們來自于同一家族。” 那些大臣們還沒有仔細看過這口刀,一聽夏潯這麼說,都好奇的探頭向足利義滿手中望去,只有足利義持和斯波義將的臉色微微變了。 足利義滿將手中那口刀遞了出去,任由手下們查看,目視着夏潯道:“這件事,同你們破壞協定,有什麼關係麼?” 夏潯道:“我到達京都以後,曾經向人請教,得到的消息是,這是尾張守護織田家族的家紋,我擔心在國王陛下身邊,會有海盜的耳目,雖然我欺瞞了陛下,但我並無意冒犯,您也說過,希望能夠剷除海盜,錦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手打。所以我所做的,正是陛下您所希望的,我要欺騙的是海盜,並不是您。” 斯波義將吼道:“放肆,你是說,在座的人裡面,有人私通海盜嗎?” 夏潯抬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恨,說道:“我聽說,織田家就是你們斯波氏的家臣?” “混蛋!你這是懷疑我了?”斯波義將一捶桌子,霍然拔起。 足利義滿眉頭微微一皺,沉着臉道:“婁下!” 斯波義將看了他一眼,強忍怒氣又緩緩坐下。夏潯道:“我收到消息說,在攻陷鴨礁島的時候,我們的軍隊抓住了一個很重要的盜首,是姓織田的,將軍閣下可否把人接到京都來審訊一下呢,我想有些事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坐在足利義滿右側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臣,臉上頓時露出興奮之色,脫口說道:“太政大臣閣下,我覺得明國使者說的很有道理,如果在我們之中,確實有人和海盜通風報信,明國軍隊便宜從事,目的還是為了打擊海盜,並無意冒犯閣下的尊嚴,此事不宜再做追究。 例是這個海盜首領,是個重要的線索,在座的,都是忠誠于太政大臣閣下的,我當然不相信有誰會私通海盜,但是難免不會有誰身邊的武士,做出不恰當的事來。這件事應該好好查一查,我願意為閣下走一趟,解押這個重要的人證回京都!” 斯波義將冷冷地道:“細川滿元,你是甚麼意思,想要跟我作對嗎?” 細川滿元滿不在乎地道:“我只是想要挖出與海盜私通的人,如果斯波君認為這是在與你作對,難道斯波君承認與海盜有瓜葛?” 斯波義將大怒:“混蛋!這個明國使者口口聲聲說鴨礁島的海盜首領是織田家的人,難道你沒有聽到?” 他又轉向足利義滿,道:“閣下,我認為,這是明人的一個yīn謀,我們不應該上當!” 夏潯道:“我的一面之辭聽不得,斯波管領的一面之辭似乎也聽不得吧?是不是yīn謀,是不是審審那個重要人犯再說呢?” 足利義滿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先派人把這個海盜首領押回京都,審過之後再說。” 斯波義將有些急了,連忙說道:“閣下,您知道,細川滿元一向跟我不合,由他出面,是無法保證公正的!” 細川滿元剛要反唇相譏,足利義滿已抬手制止了他,足利義滿看看旁邊一個五旬老者,說道:“田山君,那麼……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田山基國正在旁邊看戲,冷不防差使卻推到了自己頭上,不禁叫苦不迭。不過,負責政務的是三管領,總不能讓負責軍事的侍所頭人們去做這件事吧。三管領中,斯波義將是嫌疑人,細川滿元一向跟斯波義將不和,最恰當的人選只能是自己了。 田山基國滿嘴苦味兒地答應下來。 足利義滿睨了一眼對面的夏潯,夏潯嘴角正微微逸出一絲笑意,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便也自足利義滿眸中飛快地掠過。 如果沒有他的配合,事態的發展未必會如夏潯所希望的一樣,但是哪怕明知夏潯別有用心,他也會配合夏潯的動作:斯波義將已經壯大到了足以對他產生威脅的地步,必須削弱! 更重要的是,他的基業…… 他想要義嗣來繼承他的基業,是的!但是僅僅如此就滿足了麼?天下間,誰能瞭解他足利義滿偉大的志向?他想要的,並不只是一個幕府將軍,他想要的,是結束千年傳承,萬世一系的天皇家族的統治!他的兒子,將成為日本國新的天皇,姓足利的天皇,而他,將成為太上皇! 誰利用誰還不知道呢。 只是,把那個海盜頭子送到京都來,就能扳倒斯波義將麼?這絶不可能,如果斯波義將那麼容易垮台,他早就動手了,所以……他很期待,他想看看,這個大明的官兒,還能幹出些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 第537章 忍者之殤 田山基國親自帶著人趕去從停泊在港口內的大明水師手中接收了被他們生擒的那個自稱織田家族成員的海盜首領,立即解赴京都,關押在神龜寺裡。 這時的日本,體制還相當混亂,在統圌治者層面,有屬於天皇朝廷的公家,也有作為幕府僚屬的武家,法律上也有朝廷的公家法和幕府的武家法,由於當時幕府掌握著實際權力,幕府的武家法成為日本社會的主要法律。 當時的法律還非常原始,沒有專門的司法部門,一些不直接受朝廷和幕府統圌治的地區,就由氏族、大富商等聯合組成民間的司法機構,處理地方上的犯罪事宜。各個大名、守護在自己的轄地內也各行其是,處治上只有處死、流放等簡單的幾種刑罰。 而在京都,相對正規一些,卻也沒有專門的律法機構和監獄,當時已經有了簡單的禁錮法,通常用於犯了法的武士階層的人,監禁的地點包括自己家裡、武士們的活動場所以及寺廟。 田山基國做為管領,負責政務,京都地方有案圌件彙報到他這兒也要處理,所以有專門的一處寺廟是起到看押犯人作用的地方,那就是神龜寺。 田山基國剛剛解赴犯人到京,客人便先後上門了。第一個來的就是細川滿元,細川管領想要見見這個海盜首領。細川家和斯波家勢同水火,他是不會放棄任何打擊斯波家,把細川家重新捧上第一管領地位的機會的,田山基國當然不肯答應。 三管領中他的力量最小,無論誰上圌位對他都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好處,如果他答應細川滿元的要求,就勢必要得罪斯波義將。他的使命是足利義滿交待的,他只要把人看住了,到時交給足利義滿就沒他的事了。 細川滿元剛剛悻悻離去,斯波義將又到了,同細川滿元的目的一樣,他也是見見那個自稱織田家的海盜首領,陪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他的家臣,織田家的家主織田常松。 田山基國出於同樣的考慮,對斯波義將同樣嚴辭拒絶,並且當着他的面,調集了大批武士,把寺廟殿堂包圍得飛鳥難入,以示自己不偏不倚之公正。 田山基國無奈,也只得忿忿離去,一離開神龜寺,織田常松便道:“管領大人不必太過擔心,如果被抓的真是我們的人,一定是在摸不清狀況的情況下,才報出自己出身來歷的。等到將軍閣下審問他的時候,他一定不會供出任何不利消息的。” 斯波義將沉着臉,冷哼道:“織田君,時至今日,你還無法確定被抓的人是不是你們的人?” 織田常松有些尷尬地道:“大人,這件事一向由我的弟弟常竹負責的,我已經派人回尾張詢問了,但是消息還沒有送回來。不過,大人儘管放心,只要他真是我們的人,就一定是忠心耿耿、絶不畏死的勇士,不會供出任何于大人不利的消息的。實際上,既便他想供,也供不出什麼來,他們知道的非常有限。” 斯波義將冷冷地道:“最好如此!否則,你就切腹謝罪吧!” “是!” 田山基國送走了斯波義將,回到寺廟裡逛了一圈兒,看見裏邊還關着兩個武士,便問道:“他們犯了什麼罪?” 負責看管的武士連忙說道:“這個人叫野村四郎,犯了偷漏稅賦的偽造文書罪;那邊關着的是谷口大木,與的是與繼母通姦罪。” 田山基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這裡正管押着最重要的犯人,把他們趕出去,對他們施予‘閉門’之刑,讓他們在家中服刑吧!” “是!” 田中基國一聲令下,兩個犯了罪的武士便意外地得以釋放,興高采烈地離開了,只剩下那個五花大綁地捆在殿柱上的犯人。 田中基國巡視了一番,嚴肅命令道:“把這裡給我看緊了,在將軍大人提審人犯之前,不許出半點岔子!” “是!” 百地幸太郎靜靜地仰臥在地板下面,空間非常狹小,不要說翻身,既便手都抬不起來,只能一直蜷在胸前,脖子上的“項鏈”還串着八枚芋頭,他用手指把項鏈一點點地移到點嘴邊,將那乾硬的小芋頭一顆顆咬到嘴裡,很慢很慢地咀嚼着,直到它被完全分解,才慢慢嚥到肚子裡。 這是他身上剩下的最後一點“攜帶食”,他已經在這個潮圌濕、爬蟲氾濫的狹小空間裡耐心等待了五天,現在目標已經出現,所以他不需要再節省口糧。吃罷圌食物,他又從衣領裡擠出一粒用麥角、梅子和糖混合而成的“止渴丸”,小心地含到嘴巴裡。 他是百地家的一名傑出的忍者,他所負責的任務還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這一次僱主出了大價錢,足夠購圌買他的家族那麼多人口半年的生活所需了,他更加不可以失手。 外面已經佈滿了武士,如果等到目標出現他才開始行動,是無法保證能夠順利潛進這座寺廟的,儘管不知底細的平民百姓把他們忍者傳得神乎其神,但是他自己當然清楚,忍術並沒有那麼神奇,可以在那麼多武士眼皮子底下如入無人之境。 所以,他早在目標還沒有押解到京都以前,趁着防衛鬆懈的時候就潛了進來,藏身在地板之下。他能在沙地上飛跑不發出一點聲響,能在水中屏息很長時間,如果用特殊的器具提供空氣,他能在水底靜靜地待上一天一夜,這種忍,對一個常人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從小就受這方面的訓練,他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了。 比如眼下,他在地板下面那麼狹小的空間裡一動不動地待了五天五夜,他的神志還很清醒,絲毫沒有發瘋的跡象。 耐心地等待着,天黑了,燈油是很奢侈的東西,不會有人把光明浪費在一個犯人身上,廟堂裡已一片漆黑,幸太郎開始行動了。 他所在的位置是廟宇的一角,置放一具破舊香案的地方,輕無聲息地把地板一塊塊撬開,輕輕擺放到一邊,幸太郎躺在那兒沒有動,先呼吸了一陣新鮮空氣,然後才慢慢從坑底爬出來,目標在幾根庭柱之外,藏身在地板下的時候,幸太郎已經聽清了寺廟裡所發生的一切。 幸太郎沒有急於過去,他開始蛇一樣活動自己的身體,因為完成任務之後他還要活着逃出去,雖然從裡往外闖,能夠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但是身體如果不夠靈活,他就不能充份利用好這難得的機會骨節在靜寂的夜色中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其實很輕微,但他還是立即停下來,靜靜地傾聽一陣,確定沒有異樣,這才繼續活動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足夠靈活了,這才貼著殿柱悄然向前潛去。 他的穿著是一身僧人的衣服,這在京都將是他逃出去之後的最好掩護。忍者其實並不像電影裡演的那樣,總以黑衣蒙面、背縛長刀的形象出現,他們為了執行任務,經常需要化妝成各色人等,乞丐、和尚、雜耍藝人、路邊小販、武士、浪人、江湖郎中甚至男扮女裝。 那個倭寇首領正被綁在殿柱上昏昏欲睡的,忽然似乎察覺了什麼,他猛地張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靜靜的毫無聲響。 “真是太敏感了!”他自嘲地咕囔了一聲,眼皮剛剛合上,嘴巴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緊緊摀住,同時一件鋒利的鋭器在他喉間攸然掠過,一陣巨痛,海盜頭子驀然張大了眼睛,他想呼喊,嘴被緊緊地捂着,他想吸氣、掙扎,但是空氣直接林喉頭泄露了出去,他的肺腑得不到一點補充。 身子只劇烈地掙紮了片刻,這個倭寇首領就圓睜二目,氣絶身亡。 幸太郎將淬了毒的“手裡劍”在海盜頭子衣服上探了擦,重新收好,便悄然向殿門口掠去。 得手了,看似非常簡單,可他事先所做的那許多準備功夫,換一個人來,恐怕用死亡來威脅他,他也做不到。 靜寂的夜色裡,神龜寺中傳出一陣喧嘩,然後一道黑影彷彿離弦之劍飛掠而出。 京都的夜一片黑,整個城市都睡着了,只有天空中淺淺的月牙兒和明朗的繁星給這夜幕下的城市帶來一綫光輝,幸太郎拔腿飛奔,風從身上掠過,好象乘着風一樣輕快,擺脫追兵了,成功的喜悅讓一向謹慎的他稍稍大意了一點,就只是這一點,夜色中突然亮起的一道劍光,他便沒有躲過去。 他只來得及一扭身,劍從肋下刺過,登時血染僧袍,幸太郎忍痛一閃身,一枚“手裡劍”便脫手擲了出去,“手裡劍”在十步之內几乎百發百中,而且此時夜色深沉,對方几乎沒有閃避的可能,幸好他擲出暗器的時候正在擺脫對方的長刀,準頭有些差了,“手裡劍”貼著對方的臉頰飛過,只在頰上劃破一道傷口。 肋下被那一刀撩得傷口太深了,內臟似乎都要從那裂縫裡流出來,幸太郎緊緊捂着傷口,鮮血仍是汩汩而出。 “你是青野?” 幸太郎因為要藏身地板下面,沒有攜帶長兵刃,他的手中突然又出現了一枚“手裡劍”,可是還沒擲出去,看到對面熟悉的身形,突然驚呼出聲。 對面的人一身夜晚只能露宿街頭的乞丐打扮,蓬頭垢面,夜色又黑,本來不易辨認,可是對自己的至親,怎麼可能不認識?只看見那模糊的人形,百地幸太郎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你是……叔父?” 對面的人聽見他的聲音,不由也是一聲驚呼。 兩個人面面相對,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幸太郎不知道是誰僱傭了自己的侄子,而百地青野同樣不知道僱傭他的人叫他殺的正是自己的叔父,兩個人默默地對立了片刻,幸太郎道:“來吧!叫我看看你的功夫,到底有什麼長進!” “是!” 百地青野向自己的至親長輩恭敬地一躬,然後揚起長刀,凶狠地劈了下去。 此時的忍者,多出於伊賀、甲賀兩地,兩地忍者祖出同緣,多有親戚關係,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接下什麼任務,如果他們的僱主處于敵對關係,需要他們骨肉相殘,他們便得毫不猶豫地同室操弋,這是他們的行規,也是他們以此為業的誠信根本。 不得不說,他們是很敬業的。 百地幸太郎雖然是家族裡最傑出的忍者,可他肋下已經受了重傷,手中又沒有趁手的兵器,怎麼可能是百地青野的對手,當百地青野手中鋒利的長刀刺進他的心口時,一切便結束了。 百地幸太郎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望着自己的侄兒,張嘴想要說話,可是卻已發不出半點聲音,生命正迅速從他身上流逝。 百地青野只獃了一獃,便飛快地撲到叔父身上,在他身上搜檢起來。 他中毒了!“手裡劍”是一種多角形的暗器,有卍字形,也有些像花瓣的形狀,它主要依靠盤旋時鋭利的角來割傷敵人,並不足以致命,所以忍者會在每個角上都塗上劇毒,如此一來它才能夠成為真正的殺人利器。百地幸太郎第一枚擲出的手裡劍已經劃破了他的臉頰,他發覺毒性已經開始發作,整張臉都沒有知覺了。 忍者所用的毒藥是從礦物和植物甚至一些劇毒的動物身上提取出來的,每個忍者所調配的毒藥的成份都不相同,即便是父子、夫妻也是如此,百地青野的解藥不對症的話,就解不了幸太郎的毒。 “解藥在哪裡,在哪裡?” 百地青野倉惶地在百地幸太郎的身上搜檢着,他們的解藥和許多攜帶物一樣,不會裝在瓶瓶罐罐裡,上邊再貼一堆標明用途和名字的標籤,而是縫在衣角、袖管、膝彎、髮髻……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只有它的主人才明白它的用途。 不過因為百地青野與幸慶郎系出同門,他相信只要找到解藥,他還是能辨識出來的,問題是他已經從幸太郎身上搜出來一堆東西,唯獨沒有看到解藥。 幸太郎已經說不出話了,彌留之際,天上的星星也忽明忽暗起來,好象在向他輕輕眨眼,就像他妻子明媚的眼波:“僱傭青野的人,也是那個明國人吧,不然的話,青野不會這麼準確地把握我的行蹤,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重金僱傭了我,他又要僱人來殺我呢?我明明已經完成了使命……” 幸太郎的僱主是一副日本大商人的打扮,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舉止神態也看不出絲毫破綻,但是忍者學習的本領之中有一項就是要學會觀察一切,任何的蛛絲馬跡。做為百地家最傑出的一個忍者,幸太郎能夠看破對方的偽裝。 可是再傑出的忍者,也只是一件工具,他無法明白對方的目的。星光月色,都消失在他眼睛裡,他就象此時的京都城,陷入了沉寂的黑夜,永無止境。他的侄子伏在他的身上,靜靜的,業已沒有了呼吸。 悄悄的,幾個人出現了,仔細檢查了一下兩個人的情況,對一個一直負手站在那兒的男人,用漢話稟報道:“大人,他們都死了!” “那就不需要我們潛龍動手了?撤!”@。 第538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當足利義滿會同明國使臣楊旭、鄭和準備親自提審那個鴨礁曲海盜領的時候,田山基國氣急敗壞地給他送來了消息,由他自押的那個重要人犯被刺殺了。此事立即在北山殿引起了軒然大波,三管領大臣全部捲入其中。 織田常松的人已經從尾張星夜趕回,弄清了這個海盜領的身份,他叫織田秀敏,確是織田家的人,做為織田家的侄,織田常松對他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幹出自陷家主的蠢事,斯波義將聽到彙報以後也放了心。 今天來到足利義滿面前,他本來還想看到“誣攀”自己的人證當堂翻供時將軍下和細川滿元那可笑的臉色,想不到人犯竟然死了,這一下斯波義將是黃泥巴粘在褲襠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弄得他懊惱不已。 不明底細的細川滿元更加不滿,認定了這是田山基國向斯波義將賣好,有意給對方機會殺人滅口,所以他當着夏潯和鄭和兩位明國使節的面,毫不客氣地用嚴厲的語言大喊大叫,攻訐斯波義將和細川滿元沆瀣一氣、毀滅證據。 在田山基國想來,唯一有理由刺殺人犯的,只有斯波義將。這個老傢伙被斯波義將的刺殺之舉激怒了,老實說,他不想捲入斯波氏和細川氏之間的任何爭執,而現在斯波義將是用最卑劣的手段把他強行綁上了戰車,田山基國為此怒不可遏。 他對足利義滿當面說出了斯波義將曾帶人趕到神龜寺,強行要求會見人犯被拒絶的事情,以暗示刺客與斯波義將有莫大關係,隨即下令當晚守衛神龜寺的武士全部自殺謝罪,其暴烈的舉動反把細川滿元弄得一陣迷惑:如果田山基國真的投靠了斯波義將,似乎沒有必要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表白自己。 緊接着,有人現兩具忍者屍體的消息也被迅送到了北山殿,等到屍體運到後,雖然無人認識這兩個忍者,但是從他們身上攜帶的一切物,已經可以確認二人的忍者身份,僱傭忍者辦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正是大名、守護們經常做的事,兩具忍者屍體的現,唯一的作用是斯波義將的嫌疑更重了一些。 面對三管領互相攻訐指責的混亂局面,夏潯和鄭和也委婉地向足利義滿表達了他們的不滿和擔憂,他們擔心勾結海盜者能夠插手京都事務,在嚴密看管之下殺掉一個重要證人,那麼日本方面能否切實執行剿匪策略就是個問題,如果日本方面無法做到這一點,那麼他們將立即回國,奏請大明天,取消對日貿易。 足利義滿馬上向兩位上國使節做出承諾,他一定會敦促各地大名、守護們嚴厲執行打擊海盜的措施,並在整今日本下令追緝逃亡上岸的海盜份,並且立即下了命令,以天皇的名義佈告全國。這個時候,斯波義將已經法揮他的影響力,對緝捕海盜做出種種阻礙了。他已身陷局中,光是洗清自己的冤屈,抵制來自將軍下、細川滿元和闐山基國三方面的壓力,就夠他焦頭爛額的了。 得到足利義滿的承諾之後,夏潯勉強答應留下,直至看到足利義滿剿匪的誠意再說。足利義滿鬆了口氣,派他親近的家臣觀世大夫世阿彌陪伴兩位天朝使節赴江戶觀光散心,夏潯和鄭和拍拍屁股遊覽富士山去了。幕府三管領則打成一鍋粥,隷屬於三管領的家臣和親近不同管領的大名、守護們則加入了不同的陣營,因為神龜寺事件,久已鬱積在他們中間的矛盾徹底爆了。 “原來那個明國使節故意抓住一個海盜領,其真正的目的並不是想籍此攀咬斯波管領,而是先抓後殺,挑起三個管領大臣之間的猜忌,以此促成田山管領向我靠攏麼?” 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春日局還不明白那位年輕英俊的明國使臣需要她做什麼,她就根本不配參與奪嫡這樣的大事了。春日局托着香腮,坐在妝鏡前暗暗思忖着:“這樣做,無疑是把一個海盜領的利用價值最大化了,遠比他的指認,對斯波義將這樣一個權傾一方的諸侯所造成的實質傷害要大得多。” 想著,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真是一個讓人着迷的傢伙呀!” 春日局對楊旭的算計之深暗自心驚。這今年輕、英俊且富有智慧的大明使臣,已經深深地征服了她的心, 這時,一個侍女走進來稟報:“夫人,田山管領已經到了!” 春日局“啊”地一聲輕呼,立即站起來,飛快地走出去。 她已經住機會,開始了拉攏行動。 她開始頻繁接觸田山基國,化解他和細川滿元之間的敵意和不信任,拉攏他為己用。 田山基國是無法承受兩面為敵的局面的,而且憤恨于斯波義將的陷他于不義,在春日局的巧妙斡旋下,開始慢慢倒向細川滿元這一陣營。雖然細川滿元的勢力弱,田山基勢力更弱,但是兩個管領聯起手來,對斯波義將的權威形拋噥不小一的衝擊。 當何天陽站在富士山頂,張開雙臂向着日出的方向,興奮地嚎叫:“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的時候,京都的政局已經生了極大的變化,細川氏和山田氏兩大勢力集團聯手了。 丹生郡織田町,劍神宮。 四月二十九日,春季大祭開始了,劍神宮內外擠滿了各地趕來朝覲、膜拜的人。能夠進入宮殿中頂香膜拜的自然是地位比較尊崇的人,他們不是大商人就是氏族豪門,男人、女人,老人、孩,無不身着最莊重的冠服,向主祭、配祭的神靈和中間供奉着神劍致以最崇高的禮節。 忽然,一個武士忽然起身,似乎有些內急,急急想要出去,可是因為站起倉促,而殿中又跪滿了人,他為了躲避面前一個剛剛的老人時,身一錯,似乎站立不穩,重重地撞在香案上,力量非常大,這一下竟把香案上供奉神劍的刀架撞倒了。 “混蛋!把他轟出去!”一個神侍惱火地趕上來。 “對不起,對不起!” 那個武士慌忙道歉,連忙從香案上抓起寶劍,手忙腳亂地爬上供案,想把神劍放回刀架,忽然,他停住了,晃動了一下手臂,便怪叫起來:“假的!這柄神劍是假的!” 這句話一下把滿堂頂禮膜拜的人都驚獃了,一齊抬頭向他望去。他以一個可笑的姿勢跪在香案上,“唰”地一下拔出了手中的神劍,雖然很少有人有機會觸摸這柄神劍,但是神劍的樣式是每一個信徒都熟悉的,他手中那口明晃晃的神劍與大家熟知的神劍樣式毫無二致。 那個武士在供桌上站了起來,憤怒地大叫着,把手中的劍往膝上重重地一折,“嚓”地一聲,神劍被折成了兩半,斷裂處出現許多木刺,他揮舞着神劍繼續大叫:“假的!劍神宮的神劍是假的!他們把神劍藏到哪兒去了,用一支假貨敷衍我們,真是混蛋啊!” “假的!神劍是假的!”驚呼聲迅從裡向外,向每一個朝覲的信徒耳中傳去。 當一位神官急匆匆趕到供奉神物的大殿時,兩個神侍已經被憤怒的人群給包圍了,他們只有兩隻腳露在外面,神官只能看到憤怒的信徒毆打的動作,卻看不到兩個神侍的雙腿動彈一下,不由驚呼道“生了什麼事?” 人群現了他,馬上像潮水般退開了去,露出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緊接着那潮水重又撲上來,向他撲過來,並且憤怒地咆哮着:“交出神劍!交出神劍!神劍被你們藏到哪裡去了?” 碰撞香案,現神劍真偽的武士是石橋氏的家臣,石橋氏是越前傳承古老的一個氏族,當初細川氏任越前守護的時候,石橋氏是細川氏一派的人,因而越前成為斯波氏的地盤以後,斯波氏沒有重用石橋氏,而是重用了附擁於他的織田氏。 石橋氏收到不知名的人投書告知,說劍神宮的神劍已經失竊,織田家的神官在用假貨唬弄信徒,這對漸漸沒落的石橋家是個難得的機會,他們必須抓住。但是他們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冒犯神威,偷竊神劍,而神物失竊的神官不但不以死謝罪,居然還敢用假貨唬人,他們就不怕神明降罪,禍延萬世孫嗎? 所以他們先派一名武士去驗明真假。當神劍被證明是假貨的時候,他們預做的安排便開始了,憤怒的群眾被蝙動起來,神官和神侍被打死了好幾個,僥倖逃脫的人都逃進了山林,緊接着,當地幾大氏族就聯合了各家寺廟的僧侶、各處神社的神官,浩浩蕩蕩朝京都進,向幕府告狀。 在當時日本的法律中,最嚴重的罪行走對寺廟、神社的冒犯,有關這方面的法律是最多的,不只出自于朝廷的公家法把這一部分律法列為第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就走出自于幕府的武家法,有關寺廟、神社的律法也是最重要的。 只要想象一下,足利義滿成為實際上的日本太上皇之後,也需要出家為僧,能以此來實施對寺社力量的控制,就可以知道寺社力量在當時整今日本是何等的強大。 如果說細川氏和闐山氏的聯合,只是對斯波義將的一家獨大形成一些威脅的話,生在劍神宮的事就是對他致命的一擊,足利義滿將軍下有了這樣重大的藉口,也終於撕下偽善的面具,露出了他的滿口獠牙! 第539章 塵埃落定 夏潯和鄭和在世阿彌的陪同下從富士山返回京都的途中,京都的一連串遽變已經開始了。 足利義滿受理了越前各大寺社長老的申訴,罷免了織田氏的劍神宮世襲神官一職,罷黜了忠於斯波家的越前守護朝倉氏的職務,改任忠於細川家的石橋氏為守護,罷黜尾張守護代織田氏的職務,由細川家派人取代,同時將足利義嗣的外祖父攝津能秀與斯波氏控制之下的若狹守護對調,實際上這也是在削弱斯波氏對其控制區域的統治。 京都的寺社組織也被越前送來的消息激怒了,在這種情形之下,斯波義將只得接受足利義滿的懲罰,但是隨即他就召集二宮、今川、上杉、山名等與斯波氏親近的大名以及忠於斯波氏的守護們,集結兵力,對京都形成攻擊之勢。 與此同時,細川滿元的四弟迅速和闐山基國的小女兒締結了婚姻,兩家正式結盟,足利義滿則命令北陸、美濃、近江等大名集結兵力六千多人,斜刺裡壓向斯波義將集結的兵馬,大戰一觸即發。 這個時候,夏潯的一條消息送到了京都:有感於日本方面剿寇措施得力,他決定代表大明皇帝正式與日本締結朝貢貿易條約,並且開列出了一份擬簽發勘合的名單,這是大明準備直接對日本各大名發放勘合的名單。這份名單上面不僅有足利義滿派的大名,同樣有斯波義將派的大名。 一份勘合,就代表一份無盡的財富,這份名單一公開,本來就像一座馬上就要噴發的火山似的京都立即平靜下來,本來就忐忑于足利義名強大兵勢的斯波系大名們在承受壓力的同時又有了金錢的誘惑,立即打起了退堂鼓,斯波義將見此情形,果斷放棄了武力壓迫的企圖。 不幾日,就有人陸續向足利義滿申訴斯波義將執領政事上的種種失誤,斯波義將被免去幕府執事管領一職,勒令他返回斯波氏的領國。這場政治角逐戰,最終以斯波義將敗北而告終了。 返回京都的路上,鄭和有些不解地向夏潯問道:“既然這個斯波義將對我大明頗有敵意,何不趁此機會把他擊垮呢?國公這一道勘合名單,雖然暫時讓局勢平靜下來,卻貽患無窮啊。” 夏潯微笑道:“我正是要它貽患無窮啊!” 見鄭和一臉不解,夏潯解釋道:“公公不太瞭解日本國如今的情形,日本國如今就像我們的春秋戰國,各位大名、守護就是一方諸侯,而幕府將軍就相當於諸侯的霸主,所謂天皇自然就是周天子了。在京都的這些管領、侍所頭人,包括那些大名、守護們,背後都有一個家族、一方領地,殺掉他們個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要吞併其領地,則非常困難。 我已經瞭解過,一直以來,將軍同大名之間、大名與大名之間,時戰時和的事情非常普遍,誰也沒有把握消滅對方之後,自己還能擁有足夠的力量不被其他人吞併,所以他們的得勢與失勢,大多表現在是否在朝堂上還有發言權,要削弱任何一個諸侯都是一個漫長過程,不可能採用激烈的手段。 所以,既便我們不插手,這仗隨便打一打,雙方討價還價一番,也就會結束了。那時的結果和現在並沒有多少不同,如果戰局對斯波義將有利,他只要表示繼續向足利義滿效忠,甚至可以重新取得執事管領一職,與其如此,不如由我們來主導局勢。” 夏潯笑吟吟地道:“何況,真能把斯波義將徹底打敗甚至消滅的話,我還不捨得呢。他活着,比死了用處更大,身邊總是有一個潛在威脅的幕府將軍,會比一個一統日本、大權在握的幕府將軍,對我大明更加的恭順。” 同一天,後小松天皇臨幸北山殿,垂詢近期發生在京都的政權更迭詳情;次日,足利義滿的愛子足利義嗣代表父親入宮覲見,受到了皇室對待親王一般的禮遇。原來的足利義滿在天皇眼中已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而今斯波義將受到驅逐,足利義滿權勢更盛,大皇對他更是誠惶誠恐了。 “義持已經成年,應該做點事情了!” 足利義滿坐在榻榻米上意氣風發地對細川滿元說。 他屁股下面那張榻榻米上綉着日本天皇才能使用的雲間綠圖案,恆是沒有人敢指出來,大家都在裝聾作啞。 “如今京都有些動盪,細川君,就叫他跟你巡弋京都附近,學習維持警衛事務吧!” 細川滿元畢恭畢敬地答應下來,堂堂的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因為足利義滿這一句話,就被趕出了花之禦所,跟在細川滿元屁股後面去維持京都治安了。原本他就沒有實權,但是至少還住在象徵著幕府將軍的府邸裡,現在連虛名也不肯給他了“將軍,明國使臣楊旭馬上就要再京都了!” 春日局匆每走進來,滿面春風,權力的滋潤起到了愛情雨露一般的作用,讓她更加榮光煥發了。 足利義滿微笑着站起來:“哦?我要親自去迎接他們!” 春日局一邊為他整理着袍服,一邊嫣然道:“這個人很厲害呢,一來就幫助將軍完成了一直想要做而無法去做的事情。” 足利義滿輕哼道:“結果還不是被我所利用麼?” 他放低了聲音對春日局道:“向明國稱臣,接受國王的封號,我就有了更進一步的可能,如果能借明國之援,我們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了。” 他握住春日局的手道:“我們現在需要好好維繫和明國、和這位明國使臣之間的關係。等到時機成熟,勒逼小松禪位,義嗣成為天皇的時候,我就是太上皇,而你,則會成為皇太后!我足利氏,就會成為日本國萬世一系的天皇正統!” “將軍閣下!” 春日局交呼一聲,忘情地撲到了他的懷中……。 當足利義滿親自迎出北山,去接從富士山回來的夏潯和鄭和時,斯波義將收拾行藏,正要黯然離開京都。 庭院裡,石階下,織田常松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斯波義將從房中走了出來,四個武士立即緊隨其後,斯波義將的臉色有些憔悴,他走到織田常松身邊時,織田常松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但是斯波義將一步都沒有停,直接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彷彿根本沒有看見地上跪着一個人。 四個武士也走過去了,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大門從外邊重重地關上了。 織田常松跪在地上動不動,過了許久,風輕輕吹過,幾瓣顏色巳經黯淡的櫻皚灧瓣吹到了他的面前,織田常松慢慢直起身子,拔出了“肋差”。 切腹有三種方式,一種是自腹部自左向右橫切一刀;再從下至上直切一刀,成為十字形,達到心臟為度。第二種方式是在腹部橫切一刀,立即回刀割斷自己的咽喉口第三種是在腹部橫切一刀後,立即用刀向心窩刺入,再用力向下拉,成十字形,並且要忍住痛苦不出一聲。 為了避免痛苦,似乎以第二種方式最合適,不過切腹之後,身體只能俯伏,如果仰面朝天是很失儀的舉動,而且雙膝要始終合攏不能鬆開,否則就是修養不夠,同時要把自盡的刀子放置妥當這才體面。割斷自己的喉嚨之後還能否做到這一切,織田常松實在毫無把握。 自盡對任何人來說都只有一回,他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能憑着堅強的意志來完成這一切。躊躇了一下,織田常松決定選擇第一種,死得雖然相對慢一些,也痛苦一些,但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完成善後的事。 刀子刺進腹部,織田常松頓時眉頭一皺,眼角的肌肉因為巨痛而抽搐起來,他強忍着,將刀子狠狠橫向一切,然後迅速拔出來,豎著刺進了心口,正準備向下用力劃哼的時候,他的腸子隨着噴湧的鮮血從刀口處流了出來。織田常松立即鬆開插在胸口的刀,手忙腳亂地想要把腸子塞回去。 入腹的刀深度是有一定分寸的,太淺了不行,太深了也不行,讓腸子流出腹外,被稱為“遺憾腹。”有失武士的風度,那會非常遺憾。 織田常鬆手忙腳亂的動作沒有起到作用,氣息的急促、身體的動作,反而讓內腑流出的更多了,當他想要放棄無謂的努力,去完成最後一刀的時候,卻已沒有力氣執行了。眼前一黑,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刀柄觸及地面,深入心臟,他的身軀一震,呼吸停止了。 腸子流了一地,真他娘的遺憾。 尾張,織田常竹接到兄長的密信後立即出逃,他只帶著兩個忠心的侍衛,什麼都可以捨棄,只要人逃出去,就還有希望!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河面上有一處可供通過的木橋,過了這條河,就逃出尾張境內了。 織田常松興奮起來,他奮力抽了一鞭,快馬加鞭衝到橋上,馬蹄踩着橋面發出隆隆的響聲,橋對面一聲吆喝,突然有十多個人影從橋下稍了上來,手持長竹槍攔住了他的去路。織田常松大驚,勒馬回頭,只見剛剛經過的橋頭處也出現了十多個人,筆直的長竹槍好象大戟一樣封住了他的去路。 只一猶豫的功夫,橋兩端的長槍武士便吶喊着向他們三騎人馬猛指過和… 北山殿,足利義滿設宴,為夏潯和鄭和舉行了隆重的餞行儀式,京都的重要官員都來了。 席上,足利義滿對夏潯道:“我們在日本全境搜捕海盜,抓到的普通盜寇就地斬首,抓到的大大小小的盜寇頭目,全都解赴到京都來了,請問上國天使,該當如何處治,是隨船押解回上明呢,還是……。” 夏潯向鄭和遞了個眼色,對足利義滿微笑道:“我們明國是非常尊重閣下在日本的權力和尊嚴的,這些海盜是日本人,又是由閣下抓獲的,我想……如何處治,還是按照貴國的律法來做吧,我們會把閣下剿寇的誠意和結果呈報給皇帝陛下的。” 夏潯這一說,足利義滿當着眾多的臣下,面子裏子都有了,顯得非常高興,他思索了一下,吩咐道:“來人,以蒸殺之刑,處死全部盜魁!” 武士們答應一聲,二豐多個僥倖從海島上逃脫,上岸後又被抓住的僂寇頭子被一個個拖到了院中,他們惶惑茫然地看著廳門洞開、高坐上首正在舉杯豪飲的諸位貴人,不知道自己將落得個什麼結局。 很快,就有侍者端來了一隻隻大型的炭爐,爐上架了鐵鍋,倒上水,五花大綁的僂寇頭目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緊接着,侍者們又抬來了一口口陶制的大甑,這是一種古老的蒸食工具,傳自于中國,但是現在中國已經很少見了。那些大甑邊緣都有兩隻卷耳,用來做為抬手,這時候,已經有些僂寇頭子明白了搬來這些東西的用意,他們立即驚恐地掙紮起來,他們可以死,做為以劫掠為業的海盜,他們個個都是亡命之徒,誰會怕死?可這麼鬼… 然而掙扎是沒有效果的,他們很快被武士們摁倒,把雙腿和上身都綁在一起,讓他們一下也動彈不得,然後一個個提起來,順進了大甑裡面,甑是圓形的,像一隻大口罈子,他們的個子都不太高,足以裝得下,當每個倭寇頭子都被裝進大甑的時候,便由力大的武士合力把他們抬起,一個個放到大鍋上面,甑口蓋了木蓋。 火升起來了,鍋裡的水開始加熱,蒸氣順着甑下的口子鑽進了甑裡,這時候任何一個倭寇都明白了要對他們實以什麼刑罰,他們的嘴沒有被堵上,一口口大甑裡發出絶望的嚎叫,乞饒的、哭泣的、咆哮的、破口大罵的……”聲音從甑裡傳出來有些沉悶。 很快,水沸了,甑裡傳出的聲音統統變成了慘叫和乞饒聲,那淒厲的聲音,令很多人都變了顏色,雖然陽光明媚,可是聽著那冤鬼般的聲音,實在有種地獄般的感覺,讓人身上一陣陣地直冒寒氣。 夏潯沒有失色,他想著象山縣城裡那些慘遭屠戮的百姓,想著被剖腹剜心的老者、凌辱致死的婦人、挑在竿頭的嬰兒,身上被澆上沸水活活燙死、聽其慘叫取樂的少年,此刻從大甑裡傳出的冤魂般的慘叫聲,簡直就成了最動人的樂章。 他注滿一杯酒,端起杯,緩緩走出殿堂,面朝大明方向而立,神色莊嚴肅穆。鄭和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本來不喝酒的,卻也馬上例滿一杯酒,跟着夏潯走出去,與他並肩面朝大明,兩人將杯高高舉過頭頂,默默祈禱一番,然後將酒輕輕地灑到了地面上。 甑裡,人肉熟了……。 。啊,馬上月末了,今天是春節大假最後一天。俺們的競爭對手從零點到現在,半天功夫追上兩百票了,照這速度,維繫一個月堅持下來的優勢是有難度的,諸位書友還有票麼,如果還有票,請多多支持一下,向夏老闆致敬!@。 塞上春 第540章 行刺 夏潯回國了,似乎一一給日本帶來了一副蒸蒸日上的新氣象 足利義滿以盛大的儀式恭送兩位上明天使離開,隨夏潯一起回國的,還有二十多位日本商人,數十條商船,這是獲得了勘合貿易名額的大名們以最快的速度蒐集最受大明百姓歡迎的各種商品,壓艙石則由一部分金銀和銅錫等金屬替代了。 因為大明貨物比日本貨物普遍要貴,以物易物換來的商品裝不滿這些商船,他們需要用真金白銀來購買大明的奢侈品,這將在很大程度上緩解大明金銀短缺的問題,金銀在全世界任何國家都是得以承認的通用貨幣,代表着真正的購買力,這種儲藏在大明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是極受歡迎的。 此外,那些銅錫等物則是準備請大明為日本鑄幣的,急需一個名份、包需擴大自己影響的足利義滿對發行帶有他的名號或頭像的鑄幣非常感興趣,夏潯只是提出了這個設想,他就迫不及待地主動提出了條件:十取其三。所需鑄材全部由他提供,明國只需返交回全部鑄材三成重量的鑄幣,其餘部分做為損耗和報酬。 船在杭州灣登岸了,淅東軍政要員在陳暄的率領下趕到碼頭接迎輔國公和鄭和,日本的商船及貨物也有專人負責檢查、接待。 杭州城裡大擺酒宴,款待兩位使節歸來。 一別數月,重新踏上故土,夏潯似乎也非常興奮,鄭和是滴酒不沾的,就由夏潯代勞,酒到杯乾,盡興而散。當天,夏潯和鄭和就住在孤山梅園,以便次日一早再啟程赴京。 孤山上有現成的別墅,這裡在南宋時候,曾被宋理宗建成別宮,涵蓋了大半座孤山,歷經元明戰火,毀去了大部分,明初又重建了些莊園,掩映在綠蔭叢中,非常美麗。 夏濤和鄭和所在的別墅正對著秀麗的西湖,推開四開的朱漆大門,就能看見湖上風光,站在樓頭,就能看見白堤盡頭的“平湖秋月”湖上風光應接不暇,畫船游移,塹歌悠揚,水鳥振翅,花蝶騙趾,宛如人間天堂。 別墅內曲折綺麗,花木掩映,湧綠聳翠,飄香留芳。夏潯和鄭和的兩幢小樓如展翅的蝴蝶張開的翅膀嘲趾相對,兩座間疊石成峰,花木扶疏,小池湛波,亭廊毗接,好一處清幽雅潔的所在。 “輔國公、鄭公公,兩位今晚就宿在此處吧,明日一早,陳暄再攜江淅同僚,來為兩位送行。” 陳暄引着二人進了梅園,笑吟吟地說著,院外早安排了軍士守衛,戒備森嚴,院中也有青衣小帽、白襟黑鞋、打扮得十分利落灑脫的下人和眉目清秀精緻、一看就是蘇杭本地姑娘的俏麗小丫環。 “快着快着,國公爺喝醉了,快把國公爺扶回去歇了。” 陳暄高聲說著,馬上就有兩個宜喜宜嗔的小丫環過來,架住了雙腿有點打飄的夏潯,鄭和回身向陳暄等官員們拱手謝道:“有勞各位大人盛情款待,明日一早,我們就得啟程回京,向皇上復旨,天色已晚,就不多留各位大人了。” “好好好,兩位欽差清早些歇了吧,我等這便告辭了。” 夏潯兩臂用力搭在人家小姑娘的香肩上,醉眼朦朧,大着**向陳暄等人打招呼,鄭和則將陳暄等人又送出了門口,返過身來時,夏潯已經被扶進樓中去了。鄭和向一個青衣小帽的下人問道:“我的住處在哪裡?” 一個僕人趕緊道:“老爺您請這邊走,國公爺和您都住在聯璧樓,國公爺住左間,老爺您住右間……” 那僕人說著,便在前邊引路,鄭和盯着他的背影,目芒忽地縮了一下,等那人站住腳跟,迴首陪笑道:“老爺,就是這間了。”的時候,鄭和的神態已然回覆了常態,淡淡地一笑,舉步向樓中走去…… 夜色深了,兩個小丫環打着燈籠從夏潯的走出來,肩並肩地沿遊廊行去。 “國公爺這麼年輕呀,俊俏的很” “年輕的國公爺可不止輔國公一人呀,曹國公、定國公年歲都不大,可他們都是承襲父祖餘蔭,這位輔國公可不同,人家是憑自己本事掙下來的功名。噯……” “嘆什麼氣呀?” “你管呢” “嘻嘻,是有點失望吧?這麼年輕、長得又英俊,官兒又那麼大,要是叫你侍寢,你就一步登天啦。可惜啦,早知道今兒有位國公爺要來,把自己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噯!人家國公爺卻醉得跟死豬似的,浪費了我家小袖姑娘一番心意嘍” “死丫頭!胡說甚麼呢你” 另一位姑娘大羞,追上去要掐她的後腰,前邊那個小姑娘急忙蠻腰一扭,避開了去,咭咭笑着逃開了。兩個丫環一前一後追逐着離去,那手中的燈火在夜色下一跳一跳的,就像兩隻快樂的螢火蟲。 她們都是窮人家的姑娘,如果真的被哪位貴人看上,成了人家的侍妾,對她們的人生來說不是悲哀,而是幸運。她們有追逐率福的權利,這就是她們追逐幸福的機會。而今晚,她們沒有捕捉到這個機會,顯然是一種幸運,否則麻雀變鳳凰的機會還沒等來,卻很可能送了性命。 因為她們剛剛離開,遊廊外便冒出幾個人影,相互打個手勢,輕快地跳過了圍欄,以游龍步向夏潯的住所飛快地摸去,落地無聲,輕如飛羽。 有刺客! 異刻之後,紅樓內一聲爆響,一個人影撞破窗欞飛了出去,落地後接連滾了幾圈,滾到芭蕉葉下才止住身子,他剛剛爬起,就見又是一道人影手舞足蹈地從樓上飛出來,這人顯然是挨了一下狠的,結結實實地撤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挺,便僵硬地躺在那兒不動了。 那個勉強爬起的刺客剛剛是肩頭觸地,只覺肩骨痛楚欲裂,他咬了咬牙,正要仗刀再衝進樓去,就見一條人影大鳥般飛來,此時圓月當空,大地一片清亮,那人眼見來人只是單足在假山石頂一踩,就像大鳥般飛上樓去,不由心中大駭,有這等輕功,這人功夫豈能差了。 只見那人躍落樓欄之內,雙足剛剛沾地,陡然又一側身,第三個刺客又從破窗中飛了出來,看他**似一團破布似的身影,人在半空就只氣絶,這個刺客見狀哪敢再去枉送性命,立即悄悄向後潛去,移到遠處,拔腿飛奔。 樓頭那人閃過飛出去的屍體,往破窗口一閃,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劈面飛來,這一刀迅捷無比,隱帶風雷之聲,窗外之人也是大駭,單足在地板上滴溜溜一轉,險之又險地讓過了這一刀,一條衣袖已經飄飄地飛下樓去。 “住手!是我” 樓外的人大喝一聲,裏邊的人第二刀凝而不發了。燈光之下,這人正是夏潯,本該喝得酪面大醉的夏潯此刻雙眼一片清明,已經看到一絲醉意,而站在窗外那人自然就是鄭和。 夏潯側身讓開,鄭和飛身縱入,只見桌上一盞燈,映亮了整個房間,地上伏着一具屍體,身下已是一灘血窪。 鄭和眉頭微微一皺,問道:“輔國公,這是怎麼回事?” 夏潯輕輕一笑,說道:“有人行刺而已,公公來得好快” 鄭和道:“傍晚時候,我就覺得有些奇怪。那引路的下人,呼吸悠長,腳下也極穩健,一個下人,有高明的身手,本就有些古怪,而且他的舉止……頗有……頗有……” 夏潯一笑接丘道:“頗有行伍之風” 鄭和默然,行刺欽差大臣,本就是驚世駭俗的大事,如果刺客還有軍中背景,這案子之複雜恐怕更加難以想象了。 這時,的動靜已經引起了外園巡弋的軍兵注意,一群將校手持火把,舉着刀槍,向小樓蜂擁而來,夏潯睨了窗外一眼,說道:“公公且請迴避一下,由楊某來答對他們好了,明日一早,咱們還要啟程還京,最好不要攪得咱們徹夜難眠。” 鄭和點點頭,轉身又躥出了窗外,當他在假山石頂借力一躍,返回自己所住的小樓時,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方纔輔國公楊旭神態清醒,毫無醉意,而傍晚時分來到梅園的時候,他已經醉的路都走不動了,他的酒醒得這麼快?還是游……他早就知道會有人行刺? 這一夜,他們果然沒法子睡好了,夏潯把受人行刺的事情一說,負責整衛的兵士緊張萬分,立即以小樓為中心,對整個孤山地毯式的搜索了一遍,喧喧嚷嚷的好不容易清靜下來,得知消息的陳暄、司漢超等浙江文武官員又像火燒**似的趕來了,夏潯和鄭和又得打起精神應付。 陳暄得知事情經過,不禁又驚又怒,一番徹查之下,已經發現府中下人少了四個,其中三個做夜行人打扮,就橫屍在窗外,而另一個已經逃得不知去向,這四個人都是嫌梅園接待的仆役不足,臨時被管事從其他地方調來的。 杭州知府立即命人索拿梅院管事,刀頭捕快們奉了知府大人令諭急匆匆趕到梅園管事家裡,卻發現管事夫婦二人已被人殺死在睡夢當中。 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夏潯和鄭和還是如期上路了,陳暄愧疚不已,連連向兩位欽差保證一定嚴厲緝拿兇手,陳暄是夏潯保舉的人,已經被夏潯視同自己人,再說治安之事是杭州知府的責任,無論如何怪不到他的頭上,夏潯當然不會苛責他,反而對他大加撫慰。 陳暄一眾官員直把兩位欽差送出杭州十里,這才返回杭州,咬牙切齒地開始了全城大搜捕,一時閙得整個杭州鷄飛狗跳。 欽差車上,夏潯睡眼朦朧地打個呵欠,把毯子往腰間搭了搭,州要打個盹兒,何天陽從外面鑽了進來,向他嘿嘿一笑,稟報道:“大人,潛龍的人已經跟上去了” 夏潯嗯了一聲,沒張眼睛,身子隨着車子顛簸了兩下,他突又吩咐道:“你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去定國公府,找一位巧雲姑娘。” “是,卑職說甚麼?” “你就說:我回來了!丶 “就這樣?” “就這樣” “……是” 何天陽鑽出車廂,悄悄吐了吐唾沫:“我家國公當真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定國公府的丫頭都被他搞上了” 車廂裡,夏潯不知想到了甚麼,嘴角逸出一絲好看的笑容,他把薄毯拉到腰間,倚着車壁沉沉睡去。 謹身殿裡,永樂皇帝剛剛坐定,就看見一疊奏章最上邊一封,赫然擺着一封繫著兩條黃絲縧的奏章,朱棣扯去黃絲縧打開一看,卻是鄭和呈上的一封秘奏。 外面的情形,當然不能等到欽差優哉游哉地回到京城,再讓皇帝知道一切,有關出使日本的一切詳情,鄭和在離開京都之前就已使了親信星夜送回大明都城金陵了。 朱棣仔細地看著,裏邊不但詳細講述了如何智殲日本沿海海盜的經過,而且還把夏潯巧妙部署,離間三管領,栽臟劍神宮,成功促成敵視大明的執事管領斯波義將垮台,並把象山慘案的幕後元兇織田氏徹底剷除的經過都敘述了一遍。 這是密奏,只有皇帝一人才可以看到的東西,內書房負責分門別類揀選奏章的太監們也無權閲覽,這是繞過通政司、內書房直達禦前的機密,當楊旭和鄭和回京以後,在朝堂上公開復旨奏對的時候,是絶對不可能聽到這些內容的。 天朝上國,恩夷撫遠,只能以道義服眾,陰謀詭計,怎麼能登大雅之堂呢? 朱棣看罷會心地一笑,將秘奏放入一個信封封好,加了火漆,木恩立即雙手接過,秘奏就此歸檔,除非某一代皇帝有興趣要看看以前的秘奏,下了聖旨,這奏章的內容才會解密。否則,人們知道的只有大明使節出使日本,日本國王源道義心存王室,愛君赤誠,思恭思順,竭力刺匪,並踰越波濤,遣使來貢、經商。其他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 “楊旭忠心耿耿,此番使日,居功至偉,淅東之事,聯……也該給他一個最後的交待了” 朱棣想了想,抓起了御筆…… 第541章 勇敢的女孩 夏潯回京了,對他此番赴日,圓滿解決倭寇問題,朱棣用盛大的歡迎儀式進行了表彰。以解縉為首的七位大學士,率六部七卿,奉旨親迎,聲勢極為浩大。 與此同時,丘福收拾行裝,劈然離開了五軍都督府,悄然自另一道城門離開京師,渡江北上,送他的只有朱高煦等幾個極親近的人。 皇帝一道聖旨,調丘福赴北京,任北京行五軍都督府大都督了。或許,這是對這位立下赫赫功勛的靖難老臣最好的安排,北方纔是適合他大展身手的地方,而這,也是對他的懲罰。毫無異問的,他將遠離權力中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無法對朝政施加足夠的影響了。 對朱高煦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的支持者主要來自軍隊,而丘福是大明軍隊中碩果僅存的兩位元帥級人物之一,他的離去,無疑折了朱高煦一臂,更要命的是,這可以解讀為父皇對他的失望,按照法理,他的皇兄、皇侄都在,帝位距他本就遙不可及,如果失去了父皇的寵愛,他還有什麼機會成為皇儲呢?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丘福走了,夏潯來子。 金吝殿上,夏潯和鄭和復旨,並由同來的日本使節向大明天子復旨。 他復的什麼旨呢?因為朱棣曾讓鄭和宣旨,直接命令日本國王源道義剷除海盜,而現在足利義滿完成了這一任務,向大明天子復旨,這才是真正的大明藩屬,而不僅僅是名義上的歸順。朱棣做到了父親在世時也沒有做到的事,那份榮耀和光彩自不待言。 朱元璋稱帝之初,曾經遣使到日本,詔諭日本歸順,結果呢?日本人處死了大明使節,並且措辭強硬地回覆“三王立極,五帝禪宗;唯中華而有主,豈夷秋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做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 聞陛下有興戰之策……卜邦自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竭力之兵,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州,是以水來土掩,將至兵迎,豈肯跪涂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有何懼哉” 這其中的“臣,是大明翻譯日本國書時加上的,實際上當時日本是不肯歸順的,完全站在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對大明立國只表示祝賀,並無稱臣之意。大明收到日本回覆的國書,卻也無可奈何,真的發兵征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國家大事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完全憑着自己的興趣來。 權衡一番利弊得失,朱元璋也只好捏着鼻子嚥了這口惡氣,而今日本不但誠惶誠恐,再三請乞稱臣,並且對大明天子的旨意奉行不渝,對心虛于得位不正的朱棣來說,這無疑于一道強心劑。聽著足利義滿復旨國書中“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的言辭,朱棣開懷大笑。 朝會之後,朱棣又把夏潯留下了,帶著他和鄭和回到謹身殿,興緻仍然頗高。 雖然一些在朝堂上不便說的事情鄭和已經通過秘奏對他彙報了一番,朱棣仍舊興趣頗高地問起來,由夏潯和鄭和詳細講來,比那簡單的文字更加有趣,朱棣聽得哈哈大笑。 隨後,朱棣支走了鄭和,瞟一眼夏潯,臉色突然凝重下來:“杭州遇刺,怎麼回事?” 夏潯道:“臣也在奇怪,不知此事是受何人指使,臣已囑咐陳暄和杭州知府,以入梅園行竊的罪名搜捕罪犯,以免傳揚出去,造出諸多不必要的猜疑。” 朱棣讚許地點點頭:“朝廷多事,刺殺欽差大臣,還是不要搞得舉國皆知的好。不過,事情還是要查的”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聯已把此事知會紀綱,叫他嚴厲緝拿了!你這邊,要更加小心,還有……錦衣衛的力量主要集中于京城一隅,聯要盡天下事,卻有些難,飛龍只用來搜尋建文,未免大材小用了。他們的行蹤遍佈天下,正好可以蒐集各方情報為朕所用。” 夏潯聽了心中暗喜,朱棣擴大了飛龍的權力,他做事就更方便了,夏潯連忙答應下來。 朱棣又睨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聯打算,對赤忠丶李逸風、任聚鷹、鄭和等人官升一級,你想要些什麼獎賞啊?不如……朕賜你一道免死金牌,如何?” 夏潯可沒注意朱棣的眼神,做臣子的沒有兩隻眼睛一直緊盯着皇帝表情的,他正垂手而立,一聽這話,心中便是一跳,終於到了邀功請賞的時候了。 事到臨頭,夏潯竟有些情怯,他硬着頭皮躬下身去,說道:“臣,想請皇上換一個賞賜。” “換一個?” 朱棣臉上的神氣更加古怪:“我大明開國,縱是徐達大將軍那般功績,也是死後封王n而今,你只是國公,升無可升,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賞賜,比一道免死金牌更加珍貴呢?” 夏潯期期地道:“臣……請求陛下下旨,為臣賜婚,如……這就是對臣最大的恩賜了” “賜婚?你想娶甚麼人吶?”夏潯臉頰有些發熱,心中忐忑不安,定了定心神,才道:“臣,欲娶中山王府,徐氏妙錦郡主!請皇上成全” “好!朕準了,明日就下中旨,你在府中候旨便是!” “啊?” 夏潯霍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著朱棣,好象他臉上突然長出了一朵花朱棣哼了一聲道:“你看什麼?” 夏潯趕緊又低下頭,偷偷瞟了他一眼,說道:“臣小……沒看甚麼,皇上說,準了?” “嗯,準了” 夏潯猶豫了一下,又提醒道:“皇尖,臣說的是中山王府小郡主徐妙錦徐姑娘。 朱棣眼中掠過一絲好笑的意味,說道:“是啊之中山王府如今就只這麼一位待嫁閨中的姑娘,還有第二個人麼?” “*…………夏潯臉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他偷偷伸出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哇!好痛,看來不是做尖“可是……準了?這就準了?” 朱棣若無其事地道:“你遠赴東瀛辛苦了,聯放你一旬大假,這就回府歇息去吧。” “是,謝皇上” 夏潯有點傻了,站在那兒沒有瓶朱棣問道:“怎麼,還有事麼?” “啊!臣沒事了,臣告退!” 朱棣翻開一封奏章,低頭假意瀏覽,眼角捎着夏潯,待他躬身退出了謹身殿立即抬頭喚道:“木恩” “奴婢在” 木恩馬上自門外閃了進來:“皇上請吩咐” 朱棣道:“告訴皇后,給她妹子準備嫁妝吧,要辦喜事啦!” 木恩聽了也是一腦門問號,卻又不敢問莫名其妙地答應一聲,便往後宮跑去。 時間回到三天前,坤寧宮。 命婦們照例進宮向皇后請安,徐皇后也照例噓寒問暖,問了一番她們的家事之後,徐皇后便道:“你們都是誥命夫人,丈夫在朝中做着官的。朋友之間相處的時候,說的話男人有時聽有時會不聽;而夫妻之間說的話妻子只要溫柔體貼一些,說得通情達理,一般丈夫都會聽的。本宮每天侍奉皇上,都勸誡他要以百姓為重以江山為重,你們侍奉夫君也要這麼做才好。古人云:“家有賢妻,男人在外不做橫事”這是有道理的。” 命婦們紛紛道:“娘娘說的是,臣妾一定遵從娘娘的教誨” 這時一個宮女走到徐皇后身邊,對她附耳說道:“娘娘,郡主進宮了,正在側殿等你” 徐皇后聽了便道:“好啦,你們都有各自的事做,本宮就不多留你們了。” 命婦們連忙起身拜辭,等到命婦們離開,徐皇后便起身趕往側殿,側殿中,茗兒兩頰燦若石榴花開,也不知道是走路太快還是因為什麼原因,兩隻眸子也是閃閃發光,她在殿中逡巡來去,就是不肯坐下。 徐皇后走進側殿,看見妹子,便笑道:“茗兒,你來啦” “姐” 徐茗兒一見徐皇后,立即趕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姐,我有事情求你!” 徐皇后寵溺地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失笑道:“傻丫頭,自家親姊妹,有什麼求不求的,只要姐姐辦得到,還能不幫你” “好,我六”徐茗兒欲言又止,看看殿裡侍候的宮女太監們,吩咐道:“你們都出去” 宮女太監們連忙退下,徐皇后見了不禁有些詫異,臉色也慎重起來,忙問道:“茗兒,你要姐姐幫你什麼事,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吧?” “姐,你說甚麼呢,我會讓你做傷天害理的事麼?” 徐皇后展顏笑道:“說的也是,看你這般慎重的樣子,呵呵。好吧,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丶有悖國法的事,姐姐哪有不幫自己小妹子的,說吧,什麼事兒” “我要嫁人!”茗兒開誠佈公地道:“姐姐答應,妹妹就嫁人!姐姐不答應,妹妹就出家!姐,你選吧” 徐皇后突然明白過來,吃驚地道:“你要嫁誰?啊!莫非……莫非……還是他?” 茗兒的臉蛋紅得就像一朵幸福的小紅花:“嗯,就是他!姐姐答應,還是不答應? 時間再度回到現在,謹身殿。 朱棣一邊批閲奏章,一邊搖頭,嘴裡唸唸有詞:“枉做小人!枉做小人” P:29號了,盆友們,最後的月票,傾出盆來吧!@。 第542章 夜未央 夏潯琢磨了一下,低頭問謝謝懷裡的小傢伙:“寶貝兒,你就叫思雨,怎麼樣?” “思雨?相公沒嫌棄我生了個女孩兒,對我和孩子還是很寵愛的。”謝謝心裡一甜,逗弄着女兒的小乎,柔聲道:“爹爹給你起名字了,叫思雨,楊思雨,多好聽的名字呀,來,給娘親笑一個。” 小傢伙睜着一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真的甜甜一笑,逗得大家也都笑起來。 夏潯又鞍向梓棋,笑道:“等你有了孩子,就叫思棋,哎呀,我真是天才,這取名兒隨口就來。” 彭梓棋撅起小嘴,不依地道:“你怎知道人家也是生女孩呀?” 夏潯道:“男孩女孩,叫思棋不是都很好聽麼?” 彭梓棋一聽這才轉嗔為喜:“嘿嘿,好!” 夏潯禁不住好奇地瞟了她一眼,奇怪,這妮子什麼時候掛了這麼句口頭禪,開頭就先“嘿嘿”呀。 聽著一家人說得熱閙,肖氏娘子偷空兒根狠瞪了女兒一眼,小荻飛快地瞟了夏潯一眼,悄悄垂下了頭。這一幕,恰好被夏潯看在眼裡……自覺也是該給小荻一個交待了,眼看著,人家可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呢。 進花廳的時候,夏潯有意慢了一步,在小荻耳邊道:“告訴你娘,最遲今秋,你就是少爺的人了。” 小荻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輕呼,又驚又喜地看他一眼,臉蛋已是一片緋紅。 再過一陣兒,肖管事和娘子忙裡忙外的時候,都是一副笑不攏嘴的模樣,看樣子小荻已經把少爺的承諾告訴他們了。 “嘿嘿!” 不知道謝謝和梓棋說到了什麼,梓棋又笑了,夏潯忍俊不禁,笑道:“梓棋,才兩個多月不見,你怎麼喜歡這麼笑了?老是嘿嘿的,感覺很是奸詐!” “嘿嘿!” 梓禧向他扮個鬼臉,得意地道:“不告訴你!” 吃罷晚飯,陪女兒和兩位嬌妻膩過了,眼神有些灼熱的夏潯想要跟着梓棋回房休息的時候,終於知道梓棋為什麼總是嘿嘿地笑了。 梓棋有孕子! 本來,幾個月獨守空枕,終於回到家,見到了自己的嬌妻,夏潯的慾望也有些難遏,可是兩個嬌妻一個剛剛生產一個多月,一個正有孕在身,夏潯哪能不管不顧地胡天黑地一番,於是他便轉回了謝謝房間,兩夫妻守着睡在中間的小女兒嘮了許久,倦意上來也就睡了。 晚上,夏潯做了個夢,梓琪仇給他生了個女兒,不爽,小荻他給他生了個女兒,獺磐叫思荻,五個女兒,五朵金花,五個貼心的小棉襖,圍在他的身邊,從心裏邊往外舒坦吶。結果,蘇穎不開心了,說只有她的女兒名字裡沒有她的名字,而且只有她不常在夏潯身邊,沒良心的就不知道想她。 夏潯就得意洋洋地笑:“你看我這不是挺能生的麼,沒甚麼了不起的,咱們好好努力,再生個寶貝女兒取名就叫思穎,嘿!這個思字用得真是好,配什麼名兒都貼切!” 然後,一個幽幽的聲音道:“那人家的孩子叫什麼名呀?” 夏潯抬頭一看,朦朧霧氣中突然走出一個翠衣羽裳的俏麗少女,輕盈而來,翩躚若仙。 “茗兒!” 夏潯呼地一下站了起來,驚喜地一拍額頭不好意思地道:“對呀我怎麼竟然最重要的一個忘了茗兒是我老婆,是我的大老婆,哈哈哈哈!茗兒,你生的小寶寶,當然叫思茗啦!” 茗兒慧黠的大眼睛向他眨了眨,調皮地問道:“一個名字,怎麼給這麼多小寶寶用呀!” 夏潯茫然道:“啊!咱們有多少個寶寶呀?” 茗兒一轉身,拖過一口大筐理直氣壯地道:“喏,你自己數數!” 筐裏邊七八隻ròu乎乎的小白兔,máo茸茸地擠在一起正在抱頭大睡,夏潯吃驚地叫道:“怎麼會是小白免呢?” “人家生得小寶寶,不是小白兔是什麼?” 聲音從天上來,夏潯猛一抬頭,眼前的俏麗少女不見了,天空飄着淡淡的雲霧,大如車輪的明月裏邊似乎有個影子在動,影子越來越近,一直飛到他的面前,竟然是個穿白衣系白kù、頭上戴着一頂máo茸茸的白色遮耳帽的小姑娘。 小始娘明眸皓齒,肩上扛着一根yào杵似的大木bāng,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嗔道:“臭相公,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認了麼?” 夏潯驚叫道:“咦?你是小時候的茗兒麼,怎麼變成三瓣嘴了!” “臭傢伙,說誰三瓣嘴!”扮小白兔的小姑娘生氣地舉起yào杵,往他腦mén上狠狠一敲。 “哎喲!”,夏潯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竟然站到了月球上,被這一bāng子打得騰雲駕霧地摔向無底深淵。 “砰!”落地了,夏潯也醒了,茫然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睡在地上,原來是怕壓着孩子,睡得太靠邊了些,不知怎地一翻身,就滾落到了地上。 床裡,謝謝撐起了身子,褻衣滑下,胸前露出一抹晶瑩的嫩白,看著他好笑地問道:“摔着沒有?” “可惡!可惡!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妹妹,怎麼可以嫁給我徐家的大仇人,叫他們動手,馬上動手,無論如何,給我殺了他,“ 昏暗的房間裡亮着一盞燈,這裡是徐輝祖被幽禁的地方,雖然皇帝並未禁止徐府的人與他,但是原則上,他是不可以離開這個院落的。徐輝祖怒不可遏,臉色鐵青,他已經知道妹妹要下嫁楊旭的事了,這是他無論如何無法容忍的。 他始終不知道夏潯從未策反過他的三弟,而是他的三弟主動幫助朱棣,在他看來,是楊旭利用了他毫無心機的三弟,成就了楊旭自己的功名、成就了朱棣的霸業、毀了他的皇帝、害得他淪落至此!一切,都是這個楊旭的錯,楊旭只有死,才能消除他心中恨! 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自己做錯了事,卻總把過錯歸咎到別人身上;總有那麼一種人,把別人的幫助認為是施捨、是羞辱,卯足了勁兒想要反咬一口……”徐輝祖沒有勇氣面對他自釀的苦果,已經入了魔障,執意地把一切過錯,都推諉到夏潯的身上。 徐輝祖忠心耿耿的大管事徐福勸道:“老爺,杭州行刺失敗,現在風聲很緊,咱們現在不宜妄動……” 徐輝祖瘋狂地道:“什麼不宜妄動,難道等我妹子嫁給了他再動手?那就遲了!他已經害了我三弟性命,不能再讓他誤了我幼妹的終身!殺了他!立即殺了他!你明天一早就動身,叫他們立即部署,必殺楊旭!” 孝陵衛,通往京師的要道旁有一座農莊,臨村口的一處宅子,這是安立桐的大哥安立柏的一處宅院。 房間裡燈火通明,窗上卻沒有燈光,因為有一床被子釘到了窗上,幾個便裝漢子正在裏邊賭着錢。 坐在上首的一個漢子突然道:“時辰到了,祁天行、吳寒,該你們兩個換班了,去,喬三他們換回來。” 兩人不情願地趿鞋下地,發着牢sāo:“都知道刺客是孝陵衛的人了,抓起來一問不就結了麼?什麼人在咱錦衣衛的刑罰之下還能守住秘密的,何必這麼大費周章?折騰的兄弟們都不得歇息!” 坐在上首的那個漢子嗤之以鼻:“你懂個屁!刺殺欽差,刺殺國公爺,是幾個軍漢就能幹得出來的事麼?這後頭有大魚!抓人誰不會?怕就怕,這些小卒子也不知道在替誰辦事,你把他拆散了,他也招不出來。少說廢話,給我打起激ng神,盯緊了!有個什麼閃失,紀大人能扒了你的皮!” 第543章 水落石出 孝陵衛曾經是朱無璋旗下極精鋭的一支部隊,把守孝陵這樣的大事永遠交付給這樣一支軍隊,並且賜給他們諸衛之中最多的土地,面積幾近於四分之一的南京城,這就是朱元璋對他們的信任和恩寵。 朱元璋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是“鷄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上古田園生活,他認為,給了這些將士土地,永遠鎮守在這方土地上,就是一個人最大的追求和夢想了,就是他們最想要的生活了,可事實如此麼? 不然,就守在六朝金粉繁華之地,守在發財和陞官最容易的地方,而自己則注定了要永遠做一個看墳人、一個農夫,孝陵衛的官兵是非常失落的。人都有慾望,他們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大明已經立國三十多年了,當年的戰士早就做了父親,有的還做了祖父,曾經的一個人,變成了一大家子。 這時,僅靠土地收入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生活,於是他們悄悄地開始了自謀生路,讓家裡的余丁做做生意、跑跑運輸,接着就開始摻和進更多的江湖事務,他們本來就是行伍出身,有紀律、有武藝,這一行對他們來易賺錢。 就像任何一個標榜光明的國家,都有一支掌握黑暗力量的特殊部隊一樣,一個權力集團有時候想要達到一個目的無法用正常的、公開的手段,也會需要特別力量。尤其是軍隊的大佬,他們要動腦筋,大多會從軍隊內部想辦法,而任何一個衛所,突然少了幾個人都是會引人注意的事,唯有孝陵衛“ 孝陵衛歷經三十年演變,已經不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了,他們平時只需派出些兵丁巡弋孝陵,抓抓跑到山根底下打豬草的老百姓,除此別無事務,因為自謀生路在孝陵衛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誰家突然少個人,離開一些時日甚麼的,也不會有人在意,更不會有人追問,於是孝陵衛中的一些人,就被他人所網羅,這些人中,就包括喪命在杭州梅園的三個刺客。 夏潯早就安排潛龍調查通政司張安泰等人的幕後黑手,可惜因為他們行蹤詭秘,又利用公職的便利,把一些聯絡、碰頭摻雜在公務接觸之中,很難被人查覺。但是夏潯並沒有放棄,他知道但有行動必有馬腳,只要用心去查,早晚會發現事情的真相,所以他的調查任務始終沒有取消。 漸漸的,夏潯的人發現了一些珠絲馬跡,尤其是夏潯去日本以後,這些藏在陽光之下的人戒心大減,行動開始大意了……所以當他們動用了孝陵衛的殺手趕到杭州佈局的時候,就已在夏潯的人嚴密監視之下,夏潯剛上登岸,就已接到了秘密報告。 但是潛龍的人至此依舊不知道這些人的最高指揮者是誰,於是夏潯決心將計就計,故意放走一個。非常時刻,任務失敗者很可能放棄正常的聯絡渠道,直接同高級指揮者取得聯繫,可惜夏潯的人一路追蹤到京師,直到他們進了孝陵衛,就此便沒了下文。 夏潯至此才決定讓錦衣衛摻和進來,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這個隱秘的敵人很可能是軍隊系統中的高級將領,潛龍的人之所以始終無法更近一步,是因為這支力量完全是他的私人力量,無法明目張膽地動用公器,而錦衣衛則沒有這方面的顧忌。 紀綱已經消停了一陣子,正覺得無聊之極,陡然有了這個機會,頓時大喜過望,馬上派他的八大金剛裏邊最有心許的本家紀悠南負責此事,帶人對孝陵衛的嫌疑人進行了嚴密監視。 翌日上午,徐府管家親自到孝陵衛來了,驚聞幼妹與楊旭將要成親,徐輝祖方寸大亂,急於刺殺楊旭,於是派心腹繞過正常的聯絡渠道,直接同孝陵衛的人取得了聯繫。 徐福趕到孝陵衛,進了一個副千戶的家門,過了半日之久,才匆匆告辭離去,兩方面立刻都成了錦衣衛的重點監視對象。消息送到錦衣衛都指揮使衙門,紀綱立即決定:“抓人!” 跟蹤的人已經弄清了徐福的身份,以前不肯抓人,是因為紀綱無法確定要抓的人是否知道更高一層的秘密,如果貿易動手抓些小卒,只能打草驚蛇,而徐福……中山王府大管事,比宰相門前的七品官權力還要大得多,他還不知道真正機密的話,那這幕後主使就再也休想抓出來了。 與此同時,徐福把消息也送到了輔國公府,夏潯得到通報,第一反應也是馬上抓人,得知紀綱已經動手,夏潯欣然點,了點頭。 送走了來報信的錦衣衛千戶袁江,夏潯的心情便沉重起來,徐福涉入案中,徐輝祖還能跑得了嗎?夏潯忽略了,連他也忽略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早就被禁足府中,已經淡出朝野視線的徐輝祖,竟然可能就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他擔心的不是徐輝祖,他不是武松,可徐輝祖現在也只是一隻沒牙的老虎,一旦發現了徐輝祖的行藏,他什麼都不是,他擔心的是茗兒,馬上就要完婚了,這時候,她的兄長卻會出事,儘管因為她三哥的事,她一直不肯原諒大哥所做的一切,可畢竟是骨肉至親,新婚大喜之際,讓她知道這件事,伽…… 夏潯憂心忡忡地在廳中踱起了步子。 徐福招子! 他不怕死,真的,當他突然被幾個便裝的漢子撲昏在地,迅速拖進旁邊經過的一輛棚個,速度快得甚至沒有引起幾個路人注意的時候,他還有點發懵,等他從側門進了衛,才知道大勢只安,他的第‘反應就是自殺,問弼哽錦衣衛的人不但擅長把人往死裡整,而且有本事叫你想死都死不了。 隨後,他就被送進詔獄,錦黃門內品整理開始上刑了。 他以前只是聽說過,卻從不知道上刑的痛苦可以讓人發瘋,如果現在把鋼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脅要殺了他、要殺他全家,他也不會供出主人的隻言片語,但是他的忠誠並不能讓他的神經堅韌到可以無視酷刑的折磨,那種無盡的痛苦,几乎可以摧毀一切。 當他一遍遍地承受痛苦,經過兩個時辰的時候,他的意志終於被摧毀了,這個時候,就算讓他招認他老媽偷人,他只是一個野種,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無論如何,先讓我死了再說!” 錦衣衛的酷刑就有這樣的效果,可以讓一個求生意識極強的人,恨不得自己死掉。 “魏國公、長興侯……” 拿到口供的錦衣衛八大金剛之首朱圖連手上的血跡都來不及洗,就興沖沖地趕去見紀綱了,紀綱一聽眼睛都藍了,一個公爺、一個侯爺,這兩個人一旦落網,牽連之下,又得刨出多少官員來?這案子一辦,他的權勢名望將又上層樓,同時私囊也…… 紀綱馬上從朱圖手中搶過沾着血跡的供辭往袖裡一揣,吩咐朱圖立即派人監視中山王府和長興侯府,然後便迫不及待地進宮去了。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曉諭楊旭知道,中山王府郡主徐氏妙錦,自幼與你識得,也算姻緣天定,妙錦今已成年,蟬鬢娥眉,出挑美麗,該當談婚論嫁時候,俺看你相貌品性,倒也般配,便把妙錦許配與你,願你二人伉麗情深,恰似鴛鴦,雙飛並膝,花顏共坐,恩深愛重,二體一心。 再曉諭楊家兩位娘子知道,妙錦性情脾性都是極好的,性資敏慧,通情達理,淑德溫良,既為楊旭之婦,斷不會為難了你們,你們也當禮敬尊重,切莫怨結,更莫相憎,一家合睦,皆大歡喜,若反目生怨,殊為不美,俺做得媒人,臉面上也難看。今封你二人,俱為一品誥命……” 木恩宣罷旨意,楊旭與兩位妻子叩頭謝恩,接旨,謝謝和梓棋早知楊旭與小郡主有情,只是由皇帝下旨賜婚,昏是有些意外,而且事到臨頭,難免有些忐忑。可自己二人原本只是一品夫人,如今皇帝下旨誥封,那就是皇封欽定的一品夫人,雖然還是一品,可是隻加了誥命兩個字,那區別就像進士和同進士,在官場夫人們交際裏邊地位大不相同,這又是沾了人家郡主的光了,看樣子皇家也不想仗着郡主娘家的權勢欺侮她們,這樣舉動是極大的恩惠,一時間也不知是喜是憂,悄悄瞟一眼夏潯,滿腹心思難以言明。 木恩宣罷聖旨,雙手交與楊旭,拱手笑道:“國公爺,娶得嬌妻,恭喜、恭喜呀!” 夏潯正擔著心事,卻不好叫木恩看出來,忙也打起精神,道謝兩聲,然後請他坐下待茶。木恩笑嘻嘻地應了,沒口子的道喜,說著吉利話兒,屁股剛剛沾着椅子要下,肖管事急匆匆地又跑進來,對夏潯說道:“老爺,宮裡又來人傳旨了,宣老爺馬上進宮,謹身殿見駕!” 夏潯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皇上這是要就徐輝祖一事徵求他的意見了,國事家事,恩怨情仇,該當如何決定?一時間,夏潯心亂如麻…… 。墜號了,月末最後兩天倒計時,有票都投了吧,再留就爛在手裡了,求月票!求推薦票!為招旭大婚送個大紅包! 另:小安祝……力口年心想事成,順心如意。這位書友看到沒有?”J 再另:寫作時,看到一些有趣的口語化聖旨,分別轉一段: 洪武三年,朱元璋聖旨:(這裏邊的每,意思是“們”,作軍是指“充軍”) 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哩!教中書省置天下戶口勘合文簿戶帖。你每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們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寫着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着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徵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着繞地裡去點戶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來做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做軍。欽此。 朱棣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俺漢人地面西邊,西手裡草地裡西番各族頭目,與俺每近磨道。唯有必裡阿卜束,自俺父皇太祖高皇帝得了西邊,便來入貢,那意思甚好。有今俺即了大位子,恁阿R束的兒子結束,不忘俺太祖高皇帝恩德,知天道,便差侄阿卜束來京進貢,十分至誠。俺見這好意思,就將必裡千戶所升起作衛。中書舍人便將俺的言語誥裡面寫得仔細回去,升他做明威將軍、必裡衛指揮僉事,世世子孫做勾當者。 本族西番聽管領着。若有不聽管屬者,將大法度治他,爾兵曹如敕勿怠。 永樂元年五月初五百度錦黃門內品整理日上鈴敕命之寶。” 張獻忠的聖旨更直白:“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球子,一你媽媽的毛…… 第544章 情決 “輔國公,請!” 徐景昌走到書房門口,肅然讓客。 丘福黯然離京之後,五軍都督府裡,國公級的大都督就只剩下成國公朱能和定國公徐景昌了,朱能是個很中庸的人,不大計較爭權奪利的事,也不在乎讓一個後生晚輩與自己平起平座,徐景昌實權在握,已然漸漸挑起了徐派勢力中興的擔,頗有些春風得意。 而這一切,離不了夏濤的幫助,夏濤與丘福的鬥法中獲勝,這好處落到他的頭上,徐景昌對夏濤是由衷感激的。他們原本只是盟友,現在關係更不同了,大姑姑已經把他叫進宮去吩咐過了,他的小姑姑徐妙錦馬上就要嫁給楊旭,叫他用心安排婚嫁之事,以後輔國公楊旭就是他的姑丈,這關係當然又親近了一層。不過眼下尚未成就婚姻,總不好見面就叫姑丈,所以還是按照原有的稱呼。 “竟然生了這樣的事?” 方州迎了夏濤進府,徐景昌就察覺對方神色凝重,似有要事相商,所以沒有請他在客廳相見,而是進了書房議事,夏濤坐定,把徐輝祖的情形一說,徐景昌不由瞿然變色。 夏濤嘆道:“是啊,我也沒有想到。如果這只是個人恩怨倒也罷了,但是聯繫前前後後種種事端“你知道,這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的!” 徐景昌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當然清楚這種作為意味着甚麼,這是在試圖動搖今上的統治說他是謀逆也不為過,如果不是自己的父親早就和大伯分道揚鑣,自己又已和大伯分家,且當今皇后就是自己的姑母,他眼下最擔心的事該是連自己也要受到株連了。 徐景昌趕緊問道:“皇上打算怎麼做?莫非要對大伯他。” 夏濤輕輕搖了搖頭:“有皇后在,我也竭力求懇……皇上決定,此案秘密處置,不予公開,相關人等,也只有魏國公,算是法外施恩了。可……死罪雖免,皇上卻也不能再坐視他為所欲為,皇上會隨便編排個罪名給他,奪其爵祿,徹底幽禁對他施以‘屋圈,之刑,至死不准他再見一人!” 圈禁刑罰之中,“屋圈”比“牆圈”更狠,“牆圈”至少還有一角天空可以在院裡散散步,見見天日,一旦“屋圈”那真是終生不見天日連光線都看不到幾許了。可是對一個帝王來說對一個犯了謀逆大罪的人,即便他是皇族屋圈也是極大的恩賜了,不得不說,因為愛妻的緣故,朱棣對這個大舅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徐景昌默然不語,他生父的死,大伯難辭其咎,可是作為封建時代的一個大家族的弟,他又無法對自己本族的族長產生刻骨的痛恨。如今天下已定,君臣名份已定,得到皇帝優待的大伯不甘寂寞,竟然又幹出這樣的事來,皇上只是幽禁了他,還能怎麼說呢? 夏濤輕嘆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我今天來,不為別的,只是想囑咐你,這件事,千萬不要讓茗兒知道。” 說到這裡,夏濤臉上微微一熱:“你也知道,皇上下旨賜婚,我和茗兒……” 徐景昌頷道:“是,我知道,大姑母已經交待過了,不日……兩家聯姻,輔國公就是我的姑丈,兩家永成姻親。” 夏濤笑笑,又輕輕一嘆,說道:“是,令尊當日身故的時候1茗兒很傷心,這件事對她傷害很大。如今,魏國公冥頑不靈,又做下這許多事來,茗兒聽了必然更加傷心。皇上雖然法外施恩,只是施以幽禁之罰,可骨肉至親受此刑罰,我恐茗兒……我不想茗兒再有傷心難過,所以特意來囑咐一下,這些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了。” 徐景昌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我明白!” “小姐!” 巧雲站在門口,背着雙手,歪着頭看著茗兒笑。 夏濤求親,皇帝賜婚的事,姐姐已經告訴茗兒了,小妮又羞又喜,自從知道消息,這一天都有些神思恍惚的,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兒,有些歡喜,又有些待嫁的忐忑,大概這是每個將要為人妻的少女待嫁時的通病,歡喜、興奮之中,總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神思恍惚了半晌,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其實只是坐在那兒了一陣獃而已,腦裡什麼都沒想。 巧雲看著小姐的模樣,覺得好笑,不禁喚了一聲,茗兒回過神來,揚眸看見巧雲促狹的眼神,便有些不自在地道:“幹嘛這樣看我?” 巧雲嘻嘻一笑,蹦蹦跳跳地走進來,說道:“小姐,我們家姑爺到府上來了。” 茗兒奇道:“什麼姑爺?” 隨即她便恍然,登時臉紅紅地嗔了一句:“死丫頭,胡說甚麼呀你!” 巧雲笑道:“人家先這麼叫着唄,省着以後叫着不習慣。” 茗兒的臉更紅了,笑罵了一句:“還說,討打是麼?”心裡卻甜絲絲的,便忍不住問道:“他來……做甚麼?” 巧雲道:“我哪兒知道呀,是定國公親自迎進來的,然後兩人就進了書房,神神秘秘的,不過……也不用問啦,這時候姑爺登門,肯定是和定國公商量與姑娘的婚事唄。” “不對!不可能!” 茗兒突然心生警兆,徐景昌雖然自立門戶,相當於徐家的另一個掌門人了,可他是自己的晚輩,他可以為自己的婚事跑前跑後的張羅,卻不可能做為與男方商議婚事的女方代表,而且楊旭也不可能自己出頭露面,到女方家裡來商議婚事,即便他家中沒有長輩了,也該托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代為出面成。 那麼,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他跑到定國公府來做甚麼? 女兒家終身大事就是最大的大事,實不想再出什麼意外,節外生枝,茗兒一旦察覺有異,就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思索片刻,便吩咐道:“巧雲,你去前邊盯着,輔國公一走,便叫景昌來見我!” 巧雲只道自家小姐牽掛郎君,哧哧地笑着答應一聲,便往前廳跑去。 徐欽匆匆走進徐輝祖的居處,垂手道:“父親,您叫我!” 徐輝祖臉色有些異樣,看了兒一眼,徐輝祖便沉聲吩咐道:“欽兒,你立刻離開府邸,帶著顯宗,去定國公府找你小姑姑。” 顯宗是徐輝祖的孫,剛剛出世,還是個未滿百天的孩。 徐欽聽了父親的吩咐,不禁奇道:“父親,是要接小姑姑回府來住麼,帶上顯宗做什麼?” 徐輝祖有些惱怒地看了他一眼,叱道:“蠢貨!” “是!”徐欽家教甚嚴,一見父親怒,不禁有些心慌,連忙垂下頭:“可……孩兒真的不懂……” 徐輝祖輕輕吁了口氣,緩緩說道:“你去見你小姑姑,求她帶你入宮去見你大姑姑。” “是,然後?” “你大姑姑會明白的,只要見了你,她就會明白的,快去!” 徐欽滿面茫然,還待再問,徐輝祖兩道眉毛已經豎了起來,徐欽心中一慌,連忙答應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徐福一失蹤,徐輝祖就覺不妙了,本來他心中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可是當他身邊的人在府邸周圍看見身着飛魚服佩綉春刀的錦衣衛公開出現,逡巡不去的時候,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他知道自己完了,皇帝已經饒了他一次,還會饒他第二次麼?以謀逆之罪,就算是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他,唯今之計,只有儘量保全家人了。 徐欽不明所以,但是見父親如此慎重,預料必有凶險加身,當下不敢怠慢,回到後宅抱了幼,便急匆匆向大門口行去,剛到府門口,數騎快馬來到府前,徐欽一看馬上來人,不由大為驚愕,失聲叫道:“小姑姑!” 來人正是茗兒以及幾名侍衛,茗兒一俟現有異,徐景昌又怎可能在她的盤問之下保守秘密。 茗兒俏臉如罩寒霜,縱身下馬,說道:“帶我去見你父親!” 徐欽期期的道:“姑姑,父親大人讓我……讓我帶顯宗去見你……” 茗兒道:“我知道了,一個大男人,抱著孩站在這兒做什麼,叫外人看笑話麼?回府去!” 說罷當先行去,徐欽莫名其妙,只好跟在她後面又回到府中。 徐輝祖在房中枯坐半晌,悠悠地嘆出一口濁氣:“輝祖,輝祖,君不能保,家不能全,我做人還真是失敗啊,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對我寄予厚望的父親呢?” “父親,小姑姑來了!” 門口忽地傳來徐欽的聲音,徐輝祖身陡地一震,想要轉過身去,可那頸項好象鐵鑄的一般,竟然堅硬得扭不動了。 “你來幹什麼?” 徐輝祖這句話出口,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聲音澀得就像一口生了銹的刀緩緩拔出刀鞘的感覺。 徐茗兒冷冷說道:“你讓徐欽去見我,又為什麼?” 徐輝祖不說話了,他能說甚麼呢。 徐茗兒噙着淚水,痛心地說道:“大哥,我還以為,你已經修行到了六親不認、四大皆空的境界,原來,你也知道保全自己的親人!” 她吸了吸鼻,昂起頭道:“你讓徐欽去見我,可是擔心皇上雷霆大怒,對你一門趕盡殺絶,想要徐欽去求我們,求我們這些被你傷透了心的親人,為你保全一絲骨血?你問我來做甚麼?我來,是要告訴你,徐輝祖!請你不要再傷害……我的親人!” 第545章 只爭朝夕 “你的親人?” 徐輝祖身子一震,終於轉過身來。他的形容憔悴了許多,以前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不見了,眼窩有些陷落,龔邊的白髮也多了一些。 “你的親人?誰才是你的親人?” 徐輝祖憤怒了,身子禁不住哆嗦起來。縱然他有再多不是,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徐家的忠良之名,小妹竟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他是徐家家主,就算皇上把他軟禁在家裡,又強行把三房分割出去,這個權威也無人可以挑釁。 徐茗兒卻挺起胸膛,凜然不懼地說道:“誰是我的親人?三哥是我的親人!難道會是領兵與大姐夫婦作對、親手綁縛兄弟送死的你嗎?三哥重情重義,他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親人,他為姐夫通風報信,只因為那是大姐的丈夫;他明知道留在中山王府非常危險,卻執意不走,是不想讓本就處境尷尬的你在朱允炆面前更加窘圍不堪! 誰是我的親蘆江大姐是我的親人!三哥為姐夫通風報信,被朱允炆毫不猶豫地殺了。可你呢,你一再領兵與大姐夫做戰,白溝河險喪大姐夫性命,燕軍破金陵城,唯有你一人領兵力拒,卻因為大姐的緣故,只剌你在家中享清福,連爵位都不曾剝奪。如今,你竟恩將仇報,做出這種事來,依舊是我大姐,為你跪地求情誰是我的親人?楊旭是我的親人!三哥為姐夫報訊,全是因為親情使然,他不是姐夫的密諜,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當初,楊旭在金陵城為間,他本不需要為了從我那冷酷無情的大哥手裡救我三哥而冒險,只因為我一語哀求,他便慨然出手,冒着生死之險闖入徐府! 而今,我就要嫁人了,從我嫁進楊家門兒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徐家的人,而是楊家的人!楊旭是我的男人,就是我最親的人,你害他,就是害我的親人!你說誰是我的親人?丶徐輝祖如遭雷碰,他定定地看著茗兒,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茗兒的聲音放緩下來,輕輕說道:“不只大姐一直為你求情,就連楊旭,這個你一再想要謀害的人,皇上問起他心意時,他也請求皇上放過你,他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只因他不想我傷心難過!這,就是情,你懂麼?你根本不懂!做你的建文忠臣去吧,只是不准再害我的親人,我不答應!” 茗兒霍地轉過身,快步走了出去。 院中,正衝進許多人來,领頭的是一群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站在最前邊的正是紀綱,看到茗兒郡主,紀綱擺手止住了手下,向她欠身問好。 徐輝祖坐在堂屋椅上,怔怔地看著徐茗兒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紀綱進來了,似乎說了一道皇上的口諭,但是徐輝祖仍舊怔怔地坐著,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隨後,紀綱退了出去,又跑過來一群匠人,徐輝祖仍舊怔怔地坐著,眼神也不錯動一下。 匠人們麻利地忙活起來,前窗後窗,所有的窗子有匠人忙碌着,砌上了一塊塊磚。門扉被卸掉了,門檻被撫下去了,地上也開始起造着一堵厚厚的牆,徐輝祖依舊一動不動。 不知什麼時候,整座屋子已經被封得嚴嚴實實,只在門口的位置留下了一尺見方的一個孔洞,光線就從那個孔洞照進來。 外面,似乎紀綱正在安排侍衛警戒的事,徐輝祖依舊一動不動。 他失去了他的君,現在,他又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永遠幽禁在這幢房子裡,一直到死。 眾叛親離的感覺,好冷…… 翌日,左都禦使陳瑛,突然彈劾長興侯耿炳文,‘衣服器皿有龍鳳飾,玉帶用紅鞋,僭妄不道”皇帝龍顏大怒,下旨問罪,陳瑛馬上領旨,趕赴長興侯府。 長興侯府早已被錦衣衛控制得風雨不透,皇帝要拿人,又不想暴露建文舊臣結黨搆陷朝臣這件證明永樂新朝尚不安定的事情,所以只好另尋理由。什麼“衣服器皿有龍鳳飾,玉帶用紅鞋,僭妄不道”是個人都不相信,就茸一個正春風得意的寵臣,也不敢明目張膽行此僭越之舉,何況是一個失勢的老臣。可是,皇帝並不需要你信服,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理由,一個殺人的理由。 “耿炳文呢,叫他出來接旨!” “從今兒早上起,老爺就緊閉房門,連我們也不見”老管家怯怯地跟在大搖大擺的陳瑛後面解釋道,陳瑛上前一推房門,房裡從裏邊插着,陳瑛喚道:“耿炳文,出來接旨!” 連喚三聲,不聞回答,陳棋立即退後幾步,向隨行而來的侍衛一敵嘴,那侍衛跳起身形,奮力一腳踹去,“咋嗪”一聲把房門踢開了。 “啊!老爺,老爺!” 耿府管事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衝進門去,耿炳文只着一身白色的小衣小kù,披頭散髮,自懸樑上,已然自盡了。 “大人,屍體都涼了!丶那侍衛近前模摸耿炳文脈搏,又仔細辨認了他的身份,返身走到陳瑛面前說道。 “晦氣!” 陳瑛狠狠地啐了一口,返身便走:“走,去江都公主府!” 江都公主是懿文太子朱標長女,朱允炆稱帝以後,她就成了長公主,她的丈夫就是耿炳文之子耿璿。公主是住在十王府的,並不在公主府中,此刻,對父親所為一無所知的耿塔正請了一班朋友,看戲班子唱大戲,陳瑛率武士踢開府門直接闖進去,宣佈了其父的罪行,把他脫去去駙馬袍服,押上囚車揚長而去,驚得耿塔一眾朋友目瞪口獃。 十王府,江都公主跪在地上,聽著木思傳旨,因為公公和丈夫大逆不道,貶江都公主為江都郡主,即刻搬出十王府。江都公主惶惶然地叩頭謝思,領了聖旨,回到房中便號啕大哭起來。 孝陵衛,紀綱領着紀悠南和朱圖兩大金剛,徑去秘密會見了孝陵衛都司木三水。木三水養尊處優慣了,一身的肥肉。他的屁股也談不上多乾淨,可是做刺客亡命,謀害大臣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卻不曾參與,一聽紀綱所言,唬得他面無人色,立即披掛起來,跑到校場擊鼓聚將,召集三軍。 這孝陵衛如今松怠的很,一年也就聚兵三兩回,平時人馬根本不全,而且聞得鼓聲雷雷,號角聲聲,士兵們鬆鬆垮垮,毫不緊張,把個木都司急得一腦門的白毛汗,偏偏當着紀綱的面又不敢叱罵。 估摸着能有大半個時辰,校場裡才站滿了將士,就這樣,也根本不夠花名冊上的人數,木都司不敢唱名點兵,只管依着紀綱所點的人名,將涉嫌刺殺欽差大臣楊旭的副千戶馮江吳等幾個將領喚出行列,立即使早已得了吩咐的親兵把他們綁了。 這事兒還沒完,紀綱把人帶走了,押進詔獄便開始審訊,一俟拿到什麼名單,馬上就有人趕到孝陵衛拿人,把個木都司折騰的欲仙欲死。木都司整天擔驚受怕的,生怕自己受了牽連,一直直過了小半個月,前前後後從孝陵衛抓進去一百多人,這事才告一段落,木都司也從三百多斤的大胖子,變成了一個兩百斤出頭的瘦肉型品種。 其實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只是從一個孝陵衛已經抓不到什麼大魚了,陳瑛和紀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所以,對孝陵衛的後續處置,只是由五軍都督府下了一道軍令,責斥孝陵衛諸軍將治軍不嚴,軍紀渙散,把以木都司為首的一干腦滿腸肥的軍官全部貶職,打發到遼東戍邊去了。 夏潯這些日子也很忙,他知道正兒八經的成親,會比較繁瑣,卻沒想到會這麼繁瑣,按照他的估計,這場婚禮是兩位國公家聯姻,當朝天子的主婚,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想做甚麼不夠快呢? 他特意請了鴻驢寺的司賓官張熙童張大人為他策劃婚禮,依照雙方的身份以及主媒的身份,張熙童大人回去之後精心策劃了三天,廢寢忘食、嘔心瀝血,終於炮製出一份婚禮策劃。可夏潯只聽張司賓解釋了一柱香的時間,就“震精”了,依着張大人這份婚禮策劃,他這場婚禮得從現在就開始操辦,馬不停蹄地辦,一直辦到明年開春,才有可能入洞房。 夏潯連連搖頭,他畢竟出身低微,後來做了官,兩房妻子也早娶進門了,而且壓根就沒舉辦過正式的婚禮,哪知道其中這麼多規矩,以他現在的身份,要辦一次婚禮,還真得從現在開始一直籌備到明年開春,僅以女方身份來說,若是馬虎了,縱然女方不在乎,旁人也要非議,更別說大媒人是當今皇帝了。 夏潯雖嫌繁瑣了些,可這事兒又確實不能馬虎了,再說皇后娘娘聽說男方請了鴻艫寺司賓官張熙童做婚禮司儀,特意把他喚到宮裡去,好生地囑咐了一番,真要太簡約了,皇后那邊也不答應。 於是在夏潯的再三央求之下,張大人只得回去重新擬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能精簡的儘量精簡了,能齊頭併進的事情儘量一塊兒辦了,刪刪減減反覆斟酌,終於重新擬定了一番程序,再次趕到輔國公府,一見夏潯,他便哭喪着臉道:“國公爺,最快!”也得四個月之後,到九月初才能正式成親,這已經是最精簡的了,實在是沒辦法再減啦!” 夏潯對這麼複雜的婚禮頭痛不已,只好苦笑道:“張大人,真是委曲你啦,四個月就四個月吧,好歹沒拖到冬天去,那咱們現在就開始吧,時間緊迫,拖一天短一天吶。” 張熙童心道:“這位國公爺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怎麼著,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入洞房麼?” 夏潯磋磋手道:“嗯”我心裡確實一點頭緒也沒有,那依張大人,咱們應該先幹點什麼呢?”@。 第546章 納徵之禮 要說親,就得先有媒人。 鄭重的婚事,要有三媒。夏潯的主媒是皇帝,男女雙方的媒人就不能太差了,再說以兩家都是國公這樣的地位,媒人也不能是個等閒之人。 定國公府近水樓台,直接從五軍都督府把成國公朱能拉去當女方媒人了,男方媒人可就成了難題,地位、資歷得能跟女方媒人般配才好,地位高輩份低的不成,輩份高地位低的也不成,逼得夏潯几乎要跑去開封請周王救駕了,可藩王不得擅離藩國,為了給人說回親就回京,楊旭這譜兒也未免太大了。 後來夏潯終於想到了茹常,論爵位茹常只是伯爵,可他是太子少保,曾在六部之中三個最重要的衙門做過尚書,在文官中資歷地位最高,要不是因為靖難有功,朱能比人家差着十萬八千里呢,而且茹常的兒子茹鑒剛和秦王第二女長安郡主訂親,地位更重了一些,夏潯便提了禮物跑去茹府請媒人了。 輔國公如今威名赫赫、如日中天,茹常豈有不允之理,茹常欣然應允下來,這三媒湊齊,才開始進行正常的議婚步驟。當然,這是男女雙方必須溝通交流的部分,彼此內部還要做着種種準備。 夏潯忙着籌備婚禮的時候,陳瑛和紀綱比他還忙,夏潯忙着娶人,陳瑛和紀綱則忙着抓人。 因為徐輝祖、耿炳文這些建文舊縣謀逆之舉,朱棣戒心大起,下秘旨令陳瑛和紀綱進行徹查,陳瑛和紀綱一個忙着彈劾,一個忙着抓人,配合的天衣無縫。在朱棣入主南京時一個多月的犬清洗中,絲毫沒有受到牽連的建文朝勛戚武臣們,拜徐輝祖、耿炳文所賜,開始倒霉了。 先是陳瑛彈劾長興侯耿炳文有僭越之罪,耿炳文心知肚明為啥抓他,很聰明地搶先自殺了。接着,從對耿炳文和徐輝祖的親信重刑盤問之下得到的口供,又抓到了“四人組”的第三個主謀:駙馬梅殷,控之以邪謀罪名。因為他是駙馬,帝命勿治,孰料梅殷下朝時,卻因群臣擁擠,“失足”跌落金水橋活活淹死。 緊接着陳瑛又彈劾都尉胡觀強取民間女子,娶娼為妾,見宥不改。其實胡觀有點倒霉,因為他並不是徐輝祖、耿炳文的人,實際上他是站在朱高煦一邊,支持朱高煦爭嫡的,但是他和駙馬梅殷走得很近,許多證據都牽涉到他,對於謀逆大案,陳瑛也不敢包庇,只得找個輕點的罪名呈報于皇上。 同樣,胡觀也是駙馬,朱棣照例下旨不予究治,只令其閉門反省,可沒兩天,紀綱又上報胡觀“怨望”,也就是在家裡發牢騷、罵皇帝,總之是不尊敬的意思,於是下獄。 之後,陳瑛又彈劾歷城侯盛庸怨誹、當誅,盛庸聞訊驚懼自殺。紀綱則密奏曹國公李景隆之弟李增枝多置莊產,多蓄佃仆,其意叵測,下獄法辦,抄沒家產,李景隆也被軟禁家中,待參。 李景隆聞訊嚇破了膽,他情知再這麼下去,昏霉的就該是自己了,於是反守為攻馬上宣佈……”“絶食謝罪! 楊旭此時正跟着大媒人茹常往定國公府送聘齊匕,這是納徵,納徵之後這門親事就算是徹底定下來了,小美人兒從此就是板上釘釘的楊家人了。 定國公府裡出迎的是茗兒的二哥徐膺緒,如今只能由他來做為徐家家長給妹妹主持婚事,所以急急趕回京來了,他身邊還帶著侄子徐景昌,以及那位其實對於婚儀一竅不通的女方媒人成國公朱能。 徐家大開府門,三人迎了出去。門外捧着、抬着各色禮物的侍者排出去足有一里地去,茹常和夏潯站在最前邊,一身盛裝,徐膺緒連忙迎上去,笑容可掬地問道:“兩位因何而來呀?” 茹常笑着拱手道:“輔國公楊旭,以伉儷情重,率循典禮。有不腆之幣,敢請納徵。” 朱能瞪着一雙熊眼站在那兒看熱閙,跟沒事人兒似的,徐景昌急了,趕緊用胳膊肘兒拐了拐他,朱能一扭頭,徐景昌已佯裝無事地把眼望向他方。朱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原來是一棵高大的楊樹,樹上一個鳥窩,左看右看,不得其解,便奇怪地問道:“定國公,你要老夫看甚麼?”“咳!” 徐景昌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掩着鼻子小聲道:“國公爺,該您說話了。 “哦?” 朱能慌了:“我說什梨……” 徐景昌小聲提示道:“輔國公饋以重禮,徐都督敢不拜受。” 朱能啊了一聲,立馬跨前一步,橫眉立眉,以他在戰場上養成的豪邁嗓門大聲說道:“輔國公饋以重禮,徐都督敢不拜受?” 這一嗓門把賓主雙方都嚇了一跳,看他那橫刀立馬的架勢,這哪是請主家受禮呀,給他手裡塞一口大刀,徐膺緒敢不受禮,他就典曬勿劈下去似的。 徐膺緒哭笑不得,便依着他的話向茹常答禮,雙方對拜一拜,並肩行進府去,後邊送禮的鮮服侍衛們絡繹不絶,魚貫而J、。 遠遠的,一處高閣,離得還遠,主賓雙方又目不斜視的,本來不虞被人看見,可那閣上仍是隻挑起半扇簾籠,一個眉目如畫的俏麗少女掩身在簾籠之後悄悄看著,一見楊家送了這麼多的禮物,前邊的使者都進了二堂了,抬送禮物的侍者依舊長龍一般,還不見尾,不由頓足嗔道:“這個獃子,他做國公才幾天,家底很殷實麼,這般折騰!” 茗兒替自家夫婿心疼了,這聘禮送出來,可是不能隨着姑娘再抬回去的。 身後不遠,桌旁坐了一個美婦,正是徐家長姐皇后娘娘,聽見妹妹的話,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這丫頭,還沒嫁過去,就向着人家說話了,徐家白養你這許多年。” “姐姐!” 徐茗兒羞得臉蛋通紅,回頭嗔笑道:“這不是姐姐教給人家的,婦德,麼,姐姐對姐夫難道不好?” 徐皇后笑嘆道:“你呀,真不知他給你灌了什麼迷藥!” 看著妹子幸福的模樣,一股暖意緩緩有上心頭。雖然當初作梗,壞了妹子一回好事,可那也是因為她想維護妹子的利益和幸福,妹子嫁個稱心如意的夫婿,她當然也為之高興。眼看著妹子那又羞又怯的模樣,徐皇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當初的模樣,與今日妹子的表現何其相似。他來府上納徵,自己躲在屏風後面,悄悄地看伽…… 徐皇后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又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道:“茗兒,納徵之後,名份上,你可就是楊旭的人了,好好待在家裡待嫁,洞房花燭之前,可不能再見他的面了。” “人家知道啦……”姐姐都說了八百回了!” 茗兒拖着長音應付着,一雙妙眸可是瞬也不瞬地盯着遠處那個正要步入大廳的人兒,滿心的歡喜。 徐家正堂外,主賓雙方站定,相對一拜,舉步入堂,入堂站定,再一拜,相對致辭,然後交換函書,再相對一拜,各自轉身將函書交給身邊的人收好,這納徵之禮便結束了。 雙方都放鬆了,坐下談笑起來,所說的事情大多都和婚禮有關,新房的佈局,傢具的顏色、宴請的賓客等等。不過這些都是茹常和徐膺緒在說,時不時的朱能會插一句嘴,而夏潯則把徐景昌叫到了一邊,兩個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顯得十分神秘。不過看兩人臉上的笑容,說的話題應該十分輕鬆。 納徵之後一般最快也要過兩個月才能迎親拜堂,加上其他一些準備,就得排再九月初了,其實這時間挺好,如果時間太早,江南天氣濕熱,趕上盛夏時節成親,新郎新娘及賓客們都要揮汗如雨,十分遭罪,而且那時候成親,採購的大量酒肉食物也不易保存。 今日是納徵禮,夏潯一方不宜待得太久,雙方談笑一陣,喝了杯茶,夏潯和茹常便起身告辭,徐膺緒和徐景昌把他二人隆而重之地送出府邸,便一撩袍裾,急匆匆趕到後宅去見皇后姐姐,向她彙報今日納徵經過和說到的一些婚禮話題去了。 因為龐大的侍從隊伍太顯眼了些,離開定國公府之後,夏潯就打發他們先回去了,自己與茹常帶著十幾個侍衛緩步而行。六月天,天氣濕然,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剛剛轉過街角兒,路旁衝過一人,隨即就被夏潯警覺的侍衛們攔住。 那人跳着腳道:“我要求見輔國公,我有急事,要求見輔國公!” 茹常見此情形,對夏潯微笑道:“國公,我先行一步。” “有勞大人了!” 夏潯向茹常拱拱手,目送他縱馬遠去,方扭頭看向路邊那個管事打扮的人,說道:“叫他過來!” 那人急急撲到夏潯面前,翻身拜倒在地,叩頭乞求道:“國公爺,我家老爺請與國公一見!” 夏潯皺眉道:“你家老爺是何人?” 那人悲泣道:“我家老爺是曹國公啊,國公爺,救救我家老爺吧,我家老爺已經絶食十日,水米未進了!” 夏潯嚇了一跳:“已經絶食十天?……曹國公還健在麼?” “承蒙國公動問,我家老爺還活着!” 夏潯登時無語了,這麼熱的天,李景隆一連十天水米未進,居然還活着,這等根骨不去做忍者,實在是太糟蹋材料了! 第547章 一石數鳥 夏潯隨着李景隆的管家來到曹國公府,只貝門口站着兩個錦衣衛的人,他們倒不阻止曹國公府的人進出,但是一雙蛇一般陰冷的眼睛,卻會冷冷注視着每一個進出的人,叫人不由自主的心裡發寒。 再往裡去,便見重重門戶處都有錦衣衛的人把守,現在李增枝正在受審,作為他的胞兄,李景隆眼下也受到了控制。本來夏潯還以為李景隆所謂絶食乃是一場把戲,如今看來卻是不假,若他偷偷進食,或者有人給他偷偷送些食物,只怕瞞不過這些錦衣衛的耳目。 到了李景隆的住處,裏邊已然得到消息,一進院子,幾個女人便迎了出來,見到夏潯便跪例地上,哭泣着連連求他救命。如今夏潯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若是他肯出頭,自家老爺這條命自然就保住了。 這幾個女人是李景隆的夫人和幾個侍妾,內中便有一濁,此刻也是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年約三旬、形貌端莊的那個婦人就是李景隆的正室夫人,一品誥命,此刻也顧不得自家身份了,跪在夏潯面前連連叩頭。 夏潯連忙虛扶一把,說道:“夫人萬萬不可如此,快快請起。” 請李氏夫人起身,又請李景隆的幾位侍妾起來,問道:“曹國公而今安在?” 李夫人哭泣着道:“就在房中,老爺說對兄弟管教不嚴,犯了國,是以絶食請罪,如今都十天了。” 夏潯抬頭一壽,門口還站着兩個錦衣衛的人,夏潯擺擺手,對李夫人道:“夫人及諸位女眷且請迴避一下,我去見見曹國公。” “好好好,多謝國公,多謝國公。” 李夫人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雖因丈夫絶食顯得手足無措,這時人已經請到,例還沉得住氣,忙連聲謝着,率領一眾女眷退出了院子。 夏潯獨自舉步向前,到了門口看看兩個錦衣侍衛,兩人居然認得他,連忙躬身施禮:“小人見過國公爺。” 夏潯眉頭微微一皺,問道:“皇上可有旨意,不允曹國公進食麼?” 那兩個侍衛嘴角牽動了一下,忍笑道:“回國公爺,絶食請罪,是曹國公自作主張,皇上沒下這樣的旨意。” 夏潯瞭然,點點頭道:“我可以進去看看他麼?” 兩個侍衛道:“奉紀大人命令,在案情未明之前,我們只是控制曹國公府,不許曹國公擅離府第而已,並不禁他行止,國公爺請!” 兩個侍衛左右一閃,夏潯便韓開房門走了進去。 正堂空着,夏潯左右看看,舉步進了右側房間,進房又有桌椅畫屏,再繞過屏風,便是一張黃花梨的雕花垂幔大架子床,李景隆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道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好象已經氣絶身亡了似的,夏潯唬了一跳,疾步走過去把帷帳一挑,探頭仔細看了看。 李景隆雙眼閉着,胸膛時而起伏一下,似乎還沒斷氣,夏潯放下心來,在床邊坐下,輕聲喚道:“曹國公,曹國公?” 李景隆聽見呼喊,慢慢睜開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不由驚喜若狂,連忙掙扎着坐起來,一把抓住夏潯的手臂,淚如泉湧:“輔國公,輔國公救命啊!雖然說,昔日景隆多有不是,可自建文末年,景隆情願扶保當今陛下,在金陵城裡也曾為輔國公您,提供了不少軍情秘報呀,還請輔國公念在這點香火之情,千萬救我一命!” 夏潯在燕王兵困濟南城的時候,也曾見過許多饑餓至死的人,餓了十天水米不進,說話還能這麼連貫的前所未見,還別說,這李景隆的生命力真夠旺盛的,大概是他平時好東西吃多了,底子比較紮實吧,不過看得出來,他的臉色灰敗,握住夏潯的手也是又軟又涼,確實虛弱無力了。 據說迄今為止,絶食最長時間的人是奧地利人米哈維克。他在一九七九年四月的時候因為一起交通事故,被奧地利警察關進了政府大廈的監禁所,然而警方轉眼之間就忘記了這事,以至他在牢中滴水未進,整整餓了十八天,被人發現時已奄奄一息。如果今天夏潯不來,不知道李景隆能不能打破米哈維克的世界紀錄。 夏潯連忙道:“曹國公,莫急,莫急,皇上又不曾令你絶食,你……你這是做甚麼?” 李景隆也顧不得丟臉了,慘然說道:“輔國公啊,當着真人不說假話,你也知道,我那兄弟算個甚麼東西,誰會尋他晦氣?紀綱抓他,那就是衝著我來的。落翅的鳳凰不如鷄,我這個國公,現在在皇上眼裡,可不及他這個三品指揮使有份量啊,我能不怕麼?” 李景隆幽幽嘆了口氣,囁嚅道:“我本想著,主動絶食請罪,皇上知道了,說不定心一軟,就放過了我,誰知道……弄巧……成拙……” 夏潯看看他蓬頭垢面的模樣,多日不曾進食,眼神都黯淡了,忍不住問道:“如今天氣炎熱,你十日不食,或還可以活命,十日不進飲水,你競也撐過來了?” 李景隆靦顏道:“這麼熱的不喝水,哪兒成啊,我一一我把續屋裏屋外,所有的穩糊裏邊的水全喝光了……” 夏潯問道:“現在餓麼?” 李景隆搖搖頭:“沒感覺了,就是呤,沒力氣……” 夏潯聽得心頭一陣寒意。 李景隆道:“不知皇上因為何事,最近接連有勛戚武將倒霉,梅駙馬死了,胡駙馬入獄,長興侯、歷城侯……”國公啊,我李景隆對當今皇上是忠心耿耿、絶無二心吶,到底什麼事兒牽連到了我,我實在是死都不明白,輔國公若不肯救我,我李景隆真的要死不瞑目了,國公……” 李景隆說著,就要下地跪下。 夏潯心道:“還不是因為你和那幾位駙馬來往密切,招了嫌疑。”可這話他不能說出來,夏潯按住他的身子,蹙眉一想,說道:“你不用問什麼,要我救你,也難!可你要自救,卻不難!” 李景隆登時精神一振,顫聲問道:“國公,我……如何自救?” 夏潯道:“現在你弟弟李增枝被抓起來了,可皇上不是還沒問你的罪麼?你自己絶的什麼食?我想……你絶食的事兒,恐怕紀綱根本就沒向皇上稟報,你要真死了,報你個暴病而亡又能如何?不要絶食了……吃點東西,養養精神,明天是大朝會,你穿上朝服上朝去,到了朝堂之上,你只要…… 夏潯對他低低說了一遍,李景隆怔道:“當真?這樣……這樣我就能逃過一劫?”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李兄若信我,便照我的話去做!” “好,好好!”李景隆顫顫巍巍下地,就要給夏潯跪下:“輔國公救命之恩,沒齒不忘!只要景隆得脫此難,今後但有所命,李景隆絶不推辭,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夏潯哪能真讓他跪下去,連忙把他攙起,說道:“國公千萬不要行此大禮,快些躺下,趕緊吃點東西才是正經。 李景隆一聽,早已停止活動多日的腸胃蠕動起來,還真的有點餓了,他哆哆嗦嗦的就要喊人,夏潯一旁又輕笑着囑咐道:“對了,你絶食多日……時不可吃得太多,先叫夫人煮些稀粥來,再喝盅參湯補一補,等你稍稍緩過勁兒才好多吃東西,要不然堂堂大明國公,吃東西撐死,你想不名垂青史都難了!” XXXXXXXXXX 夏潯給李景隆出的主意就是上書皇帝,請立皇儲。 丘福黯然北上,離開了權力中心。而夏潯如今卻是如日中天,又和皇帝做了“連襟”,許多中立的朝臣都覺得這是一個訊號,皇帝重新看重大皇子朱高熾的訊號。 而徐輝祖、耿炳文、梅殷等人落馬,牽連了大批的勛戚武將,朱高熾的班底是哪些人?主要是文官集團的人,他在武將勛戚裏邊的力量屈指可數,迄今為止,也不過是夏潯、徐景昌、陳暄等寥寥數人,這些人裏邊夏潯和徐景昌雷打不動,眼下的地位穩如磐石,陳暄在淅東也是如魚得水,受牽連的官員多和朱高熾一派有交集。 縱然是沒有牽連的官員,在這個風口上,也不敢拋頭露面再多事了,還有比這個時候再次發動立嫡更好的機會麼?別看李景隆一副倒霉德性,可曹國公一系當年可是大明朝廷僅吹于中山王府的勢力,只不過這一次對手是皇帝,才會混得這般淒慘,把他拉過來,讓他充當立嫡的急先鋒,將是一大助力。 現在朱高煦一派元氣大傷,自保尤嫌不足,朝臣一旦涉及立嫡,他們是不敢肆意打擊的,李增枝現在在錦衣衛手裡,而紀綱實際上又是朱高熾的人,一旦李景隆成了立皇儲的急先鋒,紀綱保他還來不及呢,還會對付他麼? 可以說,夏潯只這一着推手,不但救了李景隆,而且對方方面面,都可造成相當大的變化。 當然,夏潯敢做出只要李景隆主動擔當立儲先鋒,必定可以安然無恙的判斷,主要原因還在於永樂皇帝的態度。徐輝祖、耿炳文一案的爆發,已經讓朱棣警覺到爭儲的危害:居心叵測者太多,皇儲久不決定,將成為朝廷不穩定一個主要因素,只是從這一點出發,朱棣也不能容許爭嫡再繼續下去了。何況,朱高煦的種種表現,令朱棣很是失望,現在朱小胖應該從防守轉為反擊了! 夏潯離開曹國公府的時候,面噙微笑,一身輕鬆,立嫡之事有曹國公這個重量級人物去當先鋒,他就可以安心操辦婚事、迎娶新娘、共度蜜月、雙宿雙棲了。家事國事,都要兼顧嘛,“治水九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娘子給他生個大胖小子……”的那種勞模,他可不想當,嘿嘿…… 第548章 喜築愛巢 迎娶正窒夫人,對普通人家概是一樁大事,她是一個家庭的內主,既要相夫教子,又要奉養老人,終日與娣姒妯娌相處,還有絲麻布帛之事,是否具備,婦順,的德行,和順上下,關係到家庭的穩定和興盛。所以《昏義》上說:“是故婦順備,而後內和理,而後家可長欠也。” 而對王侯公卿們來說,正室夫人則有着更多的職能和作用,不可不慎。 楊旭這邊緊急籌備當中,定國公府作為茗兒的娘家,也在做着種種準備。而茗兒郡主也須每日進宮,由宮中女官進行婦德、婦言、婦容、婦等方面的最後培訓。 當然,還有侍奉夫君的義務,有關床笫之間的事情,本來一般是由母親傳授的,茗兒如今卻只有長姐。這位姐姐又是當今皇后,大明國母,總不好拿幾張春宮畫兒,跟妹子指指點點的教她這些東西,也只好一併發付嫁過人的女官來傳授。所以小茗兒最近春宮畫實在沒少看,也不知道晚上做過春夢沒有。 終於,大婚的日子到了。 九月初三,宜祭祀、齋醮、裁衣、合帳、訂盟、嫁娶、入宅、會親友、祈福、求嗣、上樑 尾星造作主天恩,富貴榮華福祿增,招財進寶興家宅,和合婚姻貴子孫,男清女正子孫興,代代公侯遠播名。 一大早兒,輔國公府上上下下就開始忙碌起來。禮部一大半主管禮儀的官員都趕來幫忙了,方方面面,把個夏潯忙得昏頭轉向。這一天,說是新郎和新娘是主角,可這兩個主角卻只能任人擺佈,哪怕夏潯位高權重,茗兒身份尊榮,現如今一個區區從九品的小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媽子說句什麼,也能指揮得兩人團團轉。 日上三竿,夏潯的迎親隊伍等到吉時,錦吧黃門內品手打。 終於出門了。 本來,張熙童大人是打算按照古禮來舉行婚禮的。婚禮,昏禮,是要黃昏時候才迎娶的,君不見《聊齋誌異》裏邊也常有描寫公侯世家迎親,從役僕人在新郎倌的馬前持燭炬開道照明的描寫麼?不過嚴格遵循古禮麻煩太多,尤其是像夏潯這樣的身世地位,賀客如雲,還有許多從外地趕來的賀客,這婚禮要是等到晚上才舉辦,無論賓主都能堪其擾。 這個時代已經有許多人家改在白天舉行婚禮了,嚴格遵循古禮晚上迎親的並不多,所以對妹子婚禮甚為重視的皇后娘娘也沒有反對。 徐家稱廟,設着供奉先父徐達神靈的席,右面放著供神靈憑依的幾。茗兒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頭頂四角綴着明珠壓風的紅蓋頭,靜靜地站着,人一動不動,可是那顆心已經擂成了一面小鼓。 喜娘站在茗兒右邊,輕輕扶着她的手,平時侍候茗兒起居的丫頭侍女們都是陪嫁,都穿著新衣裳,整整齊齊地站在茗兒身後,過門之後,還是這套原班人馬侍候自家小姐,這也算是茗兒執掌楊家的心腹班底吧。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茗兒的蓋頭微微動了一下,一雙柔荑在袖底攥成了一團,茗兒緊張地想:“他來了!” 禮樂鳴響,歡快無比,徐府今天也是披紅掛彩,無比喜慶。茗兒又在稱廟裡也不知站了多久,才聽到聲音漸漸傳到門口,她蓋着蓋頭也看不到人,只聽聲息,知道是二哥引了楊旭進來,先拜過了徐大將軍……又向徐家的長輩行禮,又是忙活了半天,喜娘輕輕一推茗兒的右臂,茗兒知道這是該出去了,便由那喜娘扶着,小步向前走去。 過門檻,二哥致喜辭,邁台階,由趕回京來參加小妹喜事的二姐代王妃為她系小帶、結佩巾,出院門兒,由三姐安王妃給她掛絲囊,披罩衫…… 紅氈鋪地,鮮花飛舞,夏潯引着自己的新娘子,是走三步停一停,足足大半個時辰,才把自己的小媳婦兒送上婚車,自己坐到馬夫的位置上,也不揚鞭,只把繮繩一抖,四匹太平馬緩緩邁步,車輪只轉了三圈,夏潯便勒繮、下馬,把繮繩交給真正的馬夫,自己跨上披紅的駿馬,飛騎返回家門,在家門口迎候新娘,送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上路了。 輔國公府賀客雲集,毫不客氣地說,就算永樂皇帝開大朝會,人都沒有這麼卉 婚事是皇上賜的,皇上就是理所當然的主婚人,滿朝文武,不管哪個派系的,就算是不給楊旭這個面子,也不能不給皇帝這個面子,所以滿朝文武都來了,下了早朝,直接就一股腦兒奔了楊家。除了滿朝文武,平時不需要上朝見駕的勛戚公卿,同樣一個不拉的到了楊家。 齊王、周王自己離不開封國,也都派了王子趕來祝賀,寧王的兒子還小,便派了王府大管事,攜賀禮前來。幾位皇子應該算是娘家人典鷄一方面他們與夏潯又算君與臣的關係,所以也一個不掰瞪型都來了。成國公朱能也是一樣,既是女方媒人,又是朝中同僚,所以也趕來恭雜 每個人送的禮都很重,送禮送得最重的是曹國公李景隆。李景隆依着夏潯的囑咐,再度挑起立儲的話題,而且勒緊餓癟了的褲腰帶,勇不可當地衝在最前線,果然化險為夷,平安度過險關,而且在朝堂中的影響,似乎較以前更大了一些。 眼下,皇帝還未就立儲一事做最終決定,不過皇帝已經開始給大皇子朱高煦安排了一些具體的事務做,這就是一個明確的訊號,如果沒有別的什麼意外,很快立儲一事就要水落石出,到那時候,他就成了擁立儲立的頭號大臣,這份恩情,當然要算在夏潯的頭上。 所以,李景隆不光金珠玉寶送了無數,還把自己在棲霞山的一幢精舍,以及山下近千畝的上等水田,都一併送作了賀禮。 至于解縉、楊榮、鄭賜等一班大學士和尚書大人,送的東西就要雅得多了,多是詩詞歌賦,這些東西現在看好象不值多少錢,可要放上幾百年……”夏潯對這些極具保值和升值潛力的收藏品是很在意的。 紅辜紅鸞帶,飄蓋美嬌娘。 拜堂成親的盛大儀式無需贅敘,茗兒姑娘拜堂之後送入洞房,接下來就是楊旭設宴款待各方來賀之賓了,虧得他把結婚的時辰定在了白天,這場婚禮一直持續到月掛高空,輔國公府綵燈高掛,照得一片通明,負責替夏潯代酒的陳暄、赤忠、李逸風、許滸、紀綱等一共八個大漢喝得酩酊大醉,這場婚宴才算了了。 夏潯雖未喝醉,卻得裝着醉了,被人扶回後宅,也有那親近的同僚想要追上去閙閙洞房,早受夏潯囑咐的劉玉珏立即領着一群扮作家丁的錦衣衛大漢出現了,把個後院入口堵得嚴嚴實實,笑嘻嘻地擋着他們,說道:“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 “各位大人,酒興到了就好,要是再想閙洞房,小心明兒輔國公不肯相饒啊,啊哈哈,留步,留步,還請回前庭,再多喝幾杯,今兒晚上曹國公李大人和忠誠伯茹大人代表輔國公款待諸位老爺,不醉無歸啊哈哈……” 舉步邁進了洞房,似乎前庭的喧囂也一下子被隔絶在外了,看到婚床前靜靜而坐,一身紅衣的人兒,雖然除了那雙靜靜擱在膝上,戴着翠玉鐲子的纖柔玉手,渾身上下再看不到一寸肌膚,夏潯的心還是一下子踏實下來。說安靜,其實並不安靜,跳得很快,但是又說不出的充實。 “新郎倌兒來了,快着快養,快跟新娘子一塊兒坐下。” 慈眉善目的喜娘迎了上來,這是特意找來的一個兒女齊全,而且多子多孫的老婦人,她笑盈盈地迎上來,不由分說拖了夏潯去與茗兒並肩坐了,夏潯感覺到茗兒的嬌軀似乎一縮,有些緊張,兩隻柔荑也絞緊了。 老婦人則返身從桌上捧過一個托盤,裏邊盛着棗、栗子、桂圓、花生,撒向寢帳和他們兩個身上,笑吟吟地念頂着:“撒個棗、領個小兒,撒個慄、領個妮兒,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着大的跑。” 夏潯茫然坐了片刻,才省起事先得過囑咐,應該兜起衣襟去接,接的越多,表示將來生得兒女越多。他剛要伸手,忽地發現蒙着蓋頭坐在那兒的茗兒,身子雖然未動,兩隻小乎卻早悄悄地牽起了衣角兒,或許是害羞,生怕夏潯看見,動作不太明顯,只把兩隻修長的手指挑起了衣襟,將那灑來的栗子大棗兒都接住了,不禁會心地一笑。 “新郎倌兒請‘脫纓’”。 一桿秤遞過來,輕輕佻起了紅蓋頭,露出一張令人驚艷的面孔,肌膚潤玉,嫩臉新眉。心形的發鏈自髻旁垂至額頭,懸着一粒翠瑩瑩的水滴狀的寶石,一雙秋水明眸含羞帶怯地向他盈盈一瞟,清而秀,魅且麗,佳色世上稀。 未容他多看,喜娘又道:“新郎新娘,請,合髻” 一口剪刀遞到夏潯的手上,“嚓”地一剪,一綹頭髮,緊接着茗兒接過,又是一綹秀髮飄落手中,喜娘笑盈盈地接過兩縷秀髮,合結在一起,放進了茗兒腰間的絲囊,向兩人祝福道:“祝願新人長相廝守,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子多孫。老身告退了,請新人歇息!” 喜娘邁着輕快的步伐退了出去,房門一關,新房裡,便只剩下夏潯和茗兒兩個人了…… 第549章 良宵美景 “茗兒” 凝視着眼着姿容交美的少女,夏潯輕輕拉起她的小手,心情一時激蕩無比。 眼前的少女身着一身紅妝,鳳冠霞帔,頭上的珠飾佩着烏黑亮麗的秀髮,把她宜喜宜嗔的俏靨襯托得更加不可方物。眼前的這個少女,在她還是一個黃毛小丫頭的時候,夏潯就已認識了她,坎坎坷坷、風風雨雨,眼看著她出挑成了一個美麗大方的姑娘,而今,她就坐在自己身畔,滿面交羞,即將成為自己的新娘。那種擷取的滿足和愉悅,實在是前所未有的。 “夫……夫君……” 只結結巴巴地叫出這一聲讓她既覺歡喜甜蜜,又覺羞不可抑的稱呼,暈紅便悄悄爬上了她的俏臉:“夫君……客人還沒走,夫君應當去陪着客人,免得失了禮數,奴家……奴家等夫君回來,再侍奉歇息。” 夏潯心中一蕩,輕輕勾起她的下巴,讓她含羞閃爍的眼晴無法再逃避:“要叫旭哥哥,自稱茗兒!” “可是……” “這是咱家的規矩!” “是,旭……哥哥,哥哥還是先陪客人吧,奴……茗兒候着。” “不用理會他們,咱家長輩少,我請九江和茹大人代為款待着呢。”夏潯呵呵一笑,輕輕一拉茗兒的小手,說道:“來!” 夏潯站了起來,順勢把茗兒也拉了起來,茗兒更緊張了,這裡是個全新的環璋,今後和夏潯將是全新的關係,今夜將是她金新的經歷,如此種種縱然這一刻是她早就期盼的時候,還是不免緊張萬分。尤其是看過的那些叫人臉紅的春宮畫兒……那些動作姿勢忽然無比鮮明地浮現在心頭,更是讓她眼眼餳耳熱。 幸好她還記着自己新嫁娘的責任宮中女官有關婦德、婦言的諸般教誨都已銘記心頭,眼見夏潯將她拉起,只道郎君迫不及待地要與她登榻共赴巫山之夢,一顆芳心雖然緊張得都快要跳出腔子了,卻不願失了新婦應盡的義務和禮節,忙含羞道:“夫君,啊……請讓茗兒侍奉夫君寬衣!” 夏潯神秘地一笑:“寬什麼衣呀,來,跟我來!” “啊?” 茗兒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便被夏潯拉出了房間門外竟有下人早就提燈候在那兒,一見夏潯和新婦出來,欠身喚了一聲“老爺、夫人!”轉身便頭前引路去了。 夏潯握著茗兒的小手,跟在那家丁後面,徑直走向側門,這一路下去,院門兒都開着,一直出了西角門,門外又有一輛華麗的馬個四角懸着明燈,帷幔低垂,香個寶馬,夏潯把茗兒送進車去時,只見個座上都撒着花瓣芬芳撲鼻。 茗兒有些慌了,洞房花燭,居然跑安了宅子,相公這是要做什麼?她忍不住問道:“夫君,我們這是要往哪裡去?” 夏潯笑道:“娘子只管安心坐了,相公帶你去個洞天福地的好去處!” 說罷,轉身坐上馬夫的位置,一抖馬繮,駟馬高個揚蹄而去。 遠遠的,似乎有人策馬拱衛着夜色裡也看不太清反正近處是絶不見一人的,茗兒坐在個中,茫然看著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那個男人興高采烈地揮着馬繮,一時有種如夢似幻的感如…… “到了娘子請下個!” 夏潯停住馬個,笑吟吟地伸出手攙住茗兒的皓腕。 “這是……莫愁湖?” 茗兒走到個邊,看著眼前湖色,訝然叫道。 夏潯一把攬住了她的纖腰,將她抱下了個,嗯,小妮子香骨姍姍,輕盈的好象一片羽毛,一股子少女的幽香沁人心脾。夏潯在她交嫩的頰上輕輕一吻,低笑道:“不錯,這是莫愁湖,來,跟相公來!” 茗兒滿腹疑問,本待問個清楚,卻被夏潯一句“跟相公來”說得心中甜絲絲的,只管牽住了他的手,隨着他走向游邊。 莫愁湖並不是黑寂寂的,莫愁湖周圍的林中都掛着五顏六色的綵燈,映得一片絢麗,湖邊勝棋樓上也是綵燈高掛,美侖美奐,彷彿天上宮闕,湖中有一葉葉小舟,舟上都掛着數盞極亮的燈,映得那小船兒遠遠望去彷彿美麗的月牙兒似的。 夜下的莫愁湖,被這些燈光映照得比當年建文帝在莫愁湖召集當科舉子開詩酒大會時還要美麗。 茗兒驚笑道:“相公,你這是在做什麼?” 夏潯笑而不答,牽着她的手徑直奔到湖邊,那兒早有一葉小舟,夏潯將她扶上船去,叫她坐好,便抄起了竹篙,小船兒悠悠,離岸而去,茗兒壓着裙裾,坐在鋪了軟墊的船上着自只的男人左一篙古,篙……將一隻小船兒飛快蟹陛去。 湖中岸上,風光無限,耳邊傳來丈夫撐篙時蕩起的嘩嘩水聲,遠近的燈光在湖水中交錯成一片片金的、銀的、紅的、綠的鱗光,新奇、浪漫的感覺漸漸漸漸湧上了茗兒的心頭,這個洞房花燭夜,相信她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了…… 船在湖心島下泊岸了,夏潯停好船,微笑着牽起茗兒的小手,柔聲道“娘子,請~~” 島上也到處掛滿了綵燈,雖然一個人也看不見,但是茗兒確信,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在部置這些事情,只不過,旁人都不會出現,打擾這寧靜的氣氛罷了。 茗兒提着裙袂,隨夏潯登上島去,走過海棠花林,竹籬院內,木屋曲廊,也是到處一片明亮,到處飄來一陣花的芬芳,那應該是桂花的香氣,芬芳撲鼻,可是似乎又有別的香味兒。 當她踏進自己在島上住時慣住的那處閨房時,一下子目迷五色,被那滿室點綴着的鮮花驚獃了,小兒手臂粗細的龍鳳紅燭,把房間照得無比清晰,到處都是鮮花,桂花、紫薇、茉莉、鳳仙、海棠、長春、月季……”鮮花把她的閨房裝飾成了童話般的世界,牆上的喜字也是由鮮花組成的…… “相公,這……這……” 茗兒被郎君費盡心思的安排打動了,亮晶晶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霧氣。 “今夜,這島就是我們的新房,這鮮花環繞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婚床。” 夏潯握住了茗兒柔軟的小手,她的掌心已經熱了起來。 這番安排,夏潯確實是動了一番心思。茗兒是他愛着長大的,從一個天真可愛的黃毛丫頭,出落成一個漂亮乖巧的大姑娘,雙方年齡差距有十多歲,對她的愛很有些寵溺、呵護的感覺在裏邊,另一個,她成親的年齡太小,眼下還沒過十七歲生日。 雖然茗兒這年紀在這個時代成親很正常,可是對夏潯來說,卻有一種娶了個小小新娘的感覺,總覺得她的身心還沒有發育成熟,不免有些誠惶誠恐,新婚初夜,想儘量讓她放鬆下來,能多體會一些男歡女愛的樂趣,而不是緊張痛楚。所以他才別出心裁地安排了這麼一出,在茗兒熟悉的地方,又佈置得這般浪漫,讓兩人的新婚之夜更加完美。 果然,在茗兒熟悉的地方,又是滿室燭光和鮮花,四面環水,又不用總是想到前庭那些杯籌交錯的賀客,茗兒的心踏實下來,開始恢復了她的溫柔與活潑,當夏潯把她抱上婚床的時候,她環住夏潯的脖子,脈脈含情地問道:“旭哥哥……” “嗯?” “我喜歡你!” “嗯!”夏潯正在低頭研究着她的紅妝,琢磨着怎麼把它扒下去,所以只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旭哥哥!” “嗯!” 夏潯繼續琢磨:“這是腰帶,這有個扣兒,解開了,這是從上邊脫還是從下邊脫的呢?” 茗兒摟的更緊了些,揚起一雙滿是憧憬的眸子,甜甜地問道:“你說,下輩子,我們還會是夫妻麼?” “我的小娘子,你上輩子就是這麼問的。” 茗兒聽醉了,環着他脖子的雙手好象酥麻了似的,軟軟地鬆開,暈陶陶的闔上雙眼,羞紅着臉任他剝去自己的衣衫,渾然忘記了該由她服侍丈夫來寬衣的事了。 “不要……” “別人家都這樣的。” “熄……先熄燈……” “熄什麼燈,別人家都這樣的。” “不行!給我被子……” “給什麼被子,別人家都這樣的。” “女官……女官不是這麼教的……” “她說的不對,聽相公的……!” 就在這樣的對話當中,小郡主被剝成了小白羊兒,夏潯驚獃了! 屏風六扇,帷幄低垂,燭光透過兩層過濾照上婚床,已然柔和了許多,雙手掩着臉蛋,指縫間露出的肌膚都是玫瑰色的茗兒,周身細膩如脂,其白如玉,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那玉、體在燈光下隱隱泛着潤澤的暈光,他今夜總算是看到了,這才是玉人,玉也似的人兒! 白嫩光潤的身子,透入肌骨的細膩嫩潤,仿若透明的肌膚,溫潤瑩澤的肉光,如同水靈瑩潤的羊脂美玉雕成,這樣一個誘人的身子,已經完全不需要其他任何的點綴了,可那水滴狀的滑膩雙峰上,小荷才露尖尖角,纖細圓潤的小蠻腰,平坦的小腹、性感的香臍,修長柔韌的粉腦…… 天生尤物,無處不媚,久曠的楊旭快噴鼻血了。 茗兒羞不可抑,又搶不到被子,只好扭過了身子羞處,汝一側身,腰背的曲綫圓潤如水,兩團班蜘圓翹的臀瓣充滿青春少女所獨有的驕人彈性,映現在夏潯的面前。 天上一輪明月,湖中一輪明月,榻上,又是一輪明月! 夏潯的眼……直了,某個躍躍欲試的大家說……也直了…… 遠處,若有若無的音樂傳來,似乎是龜茲音樂,曲調柔媚動人,能夠喚起人更多的興奮感覺,卻又不致狂風…… “別碰我的腳,好癢好癢……”粉可愛的腳趾頭蠶寶寶似的蜷起來。 “別碰我的胸,不成不成……”小手想去掩胸,卻又還想蒙臉,手忙腳亂中。 “別碰我的……” 當她被夏潯撩撥得酥爛如泥、香汗淋漓的時候,夏潯正欲提槍上馬,小妮子突然又恢復了力氣,一把抓住他的雙手,楚楚可憐地問道:“哥哥……” “嗯?” “會不會很疼?” “不會啦,別人家都這樣的。” “哦!” “啊!好疼!別動!好疼!你又騙人!大壞蛋!你是大壞蛋!” 不知過了多久,抗議聲漸漸變小了,茗兒的眼中好像含着水氣兒一般,殷紅的小嘴吐出呻吟一般柔媚的呢喃:“你個大枷……啊……和……唔,唔唔……” 清晨,夏潯支着下巴,靜靜地凝視着猶在甜睡的茗兒,小妮子柔柔的蜷成一團,很舒服地貼在他懷裡,赤裸的胸口感覺着她細細的呼吸,有種癢癢的感覺。 忽然,她的身子動了一下,躺平了,慢慢張開眼睛,夏潯看著她那雙慧黠漂亮的大眼睛,本想看到她第一眼瞧見自己時的交羞,可是小妮子卻只是望着帳頂花瓣的喜字,眼神,凶象失去了焦距似的,迷迷蒙蒙半晌,又轉向夏潯,還是迷離撩人的樣子。 夏潯忍不住失笑出聲,雖然昨夜只要了她一次,看來小妮子還是禁不住伐撻,看這模樣,剛剛睡醒的她神志顯然還沒有恢復清醒。夏潯的一笑總算把茗兒弄醒了,她看清身邊的男人,才算意識到今天醒來和往常不同,這一夜過來,她已成人婦了。 茗兒哎呀一聲,羞紅着臉就想找東西遮掩自己,可是夏潯的大手剛一握住她胸前正堪一握的水滴狀飽滿,茗兒就彷彿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整個兒酥軟了。 “我的寶貝兒,醒了?” 茗兒偷看他一眼,長長的睫毛害羞的眨着,羞紅着臉把頭拱進他懷裡,低聲道:“夫君……閉上眼睛。” “做律麼?” “人家……該着衣起床,行,成婦禮,的呀。” 夏潯在她膩脂似的小臉蛋上輕輕親吻了一下,說道:“我的父母雙親亡故的早,家中也沒有其他長輩,不需要早起奉茶,行‘成婦禮’呀。” “哦!那……我該做什麼?” 看起來,小傢伙的神智依舊沒有完全清楚,夏潯道:“一會兒呢,我就使人去請你二哥上島來受茶,吃‘會親酒”然後陪你‘回門”行‘成婿禮’。” “唔,然後呢?” 茗兒柔柔地問着,蔥指似怕又想地輕輕摸着夏潯的胸口,摸得夏潯獸性大發,某個部位又隱隱躍了起來,可憐的茗兒猶不自知。 “然後啊,我們兩個去棲霞山,那兒不是有李九江贈的一處精舍麼,在那兒住一天。” “去那做什麼?” “植‘子孫林’吶,這是鴻臚寺的張熙童依古禮給咱們擬定的章程,我挑水,你植樹,植樹成林,子孫福延無盡。” “嗯,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回自家府邸……”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你得親自下廚,給為夫煮碗湯麵吃啊!” “哦,然後呢?” 茗兒貼在夏潯胸口,繼續溫馴地請教,夏潯的雙眼已經開始泛起侵略性的光芒:“娘子,三日之後的事,三日之後再說,咱們還是先說眼下吧。” “嗯,眼下要做什麼?啊!不可以,大白天的……唔……” 櫻桃小嘴被堵住了很長的時間,然後變成了嚶嚀般的交喘:“壞蛋!騙子!你又欺負我,上輩子,你是不是就這麼欺負我的?” 辛勤耕耘着的夏潯回答道:“下輩子,我還要這麼欺負你!” 第550章 女主內 飛雪飄零,末及落地便化了。 空中的雪花,輕盈的就像少女的舞姿,隨着微風,婀娜起舞。 冬天的棲霞山,另有一番景象,比起春夏的蒼翠,染了一層凝重。 忽有笑語盈盈,幾名殊麗的女子,輕羅飄飄,從山間精舍裡走出來。這幾個女子,身都罩着“一裹圓”,有的短些,稱之為帔,有的長些,稱之為斗篷,行在中間那個婉麗脫俗的少女,披的是一件虛設雙袖的玄領長披風,頭戴着昭君帽,腳一雙鹿皮靴。 這個女子本就生得秀媚靚麗,再被這玄領紋鶴的披風一襯,更顯雍容尊貴。這是茗兒,時至冬日,山間已被一片蕭索所取代,可是她一出現,棲霞春光似乎都凝聚到了她的臉,杏臉桃腮,春山淺黛,秋波宛轉,如同海棠醉日,梨花帶雨一般令人驚艷,幾個月的愛情滋潤和閨,把她澆灌成了一朵嬌媚無比、含水凝露的花兒。 在她身後,緊緊隨着兩個異族美人兒,金髮高鼻,藍眼深邃,肌膚如雪,身量頎長,比她高出半個頭去,好象兩個明艷照人的女保鏢,這自然就是讓娜和西琳兩個龜茲美人兒了。 餘下幾女也都玉臉素芋,苗條細腰,身姿婀娜、氣質嫻雅,俱都是人間絶麗,這幾位就是夏潯的幾位嬌妻愛妾謝謝、蘇穎和小荻了,梓棋因為有孕在身,漸顯身懷,所以只在家中休養,不曾隨之一起出來。 小荻已經如願以償,成了夏潯的妾室而蘇穎,現在業已長住輔國公府了。本來蘇穎是每年過來住三兩個月,其他時間自在島居住,夏潯對她一向縱容也就允了,可是茗兒持家以後,豈肯容得這般散漫。 夏潯本來還想和稀泥,但是茗兒卻又不同的看法: “蘇家姐姐算不算是夫君的妾室?如果不是,只是相公在外拈的野花惹得閒草,我不管你!可是這樣女人,絶對不許再登我輔國公府的大門兒!府裡頭下下千多口人,豈能盡瞞他人耳目,傳揚出去,於你是個什麼名聲?就這一條若被有心人利用,就足以彈劾得你罷官奪爵了,胡駙馬前個之鑒,你還不知自醒?人家不動手,只是你的帝寵正如日中天,不想輕舉妄動罷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能保證自己一生一世不歷風雨坎坷麼? 若她是我楊家的女人獨自在外,還帶著兩個女兒,倒底是你不盡撫養之道,還是她不守婦人規矩?你去向滿天下的人一一解釋麼?春夏秋冬,四季祭拜公婆神主重陽、元旦,祭掃祖先墳塋,她是楊家的女人,都可以置身事外麼?亂了規矩,楊家門風如何端正?” 一連串的問話,問得夏潯目瞪口獃,這個時代,約束家庭、家族的整個傳統道德體系,他瞭解的終究還是不夠,或者說即便瞭解了因為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凡事自己做主,一直也就沒往心裡去。更是忘了這個時代對君子的要求“修身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他這點家事完全可以做為重大的道德暇疵被人當成把柄。 梓棋出身江湖大豪人家,父兄長輩們養外室的也不少,她是不大當回事的,而謝雨霏其實于夏潯對蘇穎母女的安排也早有微辭,只不過這是夏潯同意了的,她沒有底氣去管,如今茗兒入了楊家的門,做了楊家的當家主婦,這事她若置若罔聞,那就是內主失職了,她卻不能不管。 茗兒又問:“思潯和思楊是不是夫君的骨肉?你讓她們隨着母親常年居住在海島,這算是盡到了父親的責任嗎?現在她們還小,只圖玩耍,那也就罷了。待得家歲稍長,豈能對你沒有怨尤?再者,她們是女孩兒家,倒不必考舉人中進士,卻也不能不讀識字,不學習琴棋畫、女紅廚藝?難道你的女兒長大了也做一對跑船行海的江湖人?” 父母在,不遠遊,這是對男兒家的要求,對女孩兒家其實要求就更嚴格。別看茗兒這丫頭性情溫柔、人情通達,可是既然做了楊家的內主,在涉及楊氏家族的事務,不能通融的她絶不能通融。做了楊家主婦,可不是隻管侍奉丈夫、生育子女,操持柴米油鹽的家務事,這些都是後宅的事,她必須得負起責任,若只做個老好人,那就沒有盡到為人妻子的義務。 夏潯汗顏道:“可風……她執意如此,我也不想難為了她……” 本來神情十分嚴肅的茗兒忽地嫣然一笑,柔聲道:“相公也莫要為難,這是妾身該管的事,交給妾身便是了。” 閨房之中夫妻恩愛的時候,夏潯讓她叫好相公也罷、情哥哥也罷,茗兒是百依百順,柔情似水,自稱的時候也順着他的心意叫自己“茗兒”,可在人前絶不肯胡亂稱呼,用她的話說,這叫立規矩。丈夫現在有妻有妾,楊家人丁千餘口,將來還不知繁衍成多麼龐大的一個家族,沒有規矩,家宅不寧,子孫後代也必然多出不肖,或為世俗所不容的悖禮狂人。 夏潯仔細想想,茗兒所言不無道理,不能融入這個世界的人,必將為整個世界所排擠、拋棄。一直以來,他都在外奔波忙碌,對家裡的事操心是少了,而梓棋和謝謝隨着自己顛沛流離的,也沒在這方面有所把握,自己和這幾個女子都有很深的感情,這才維繫着夫妻一直恩愛,家庭一直紅紅火火,若換一個人家,恐怕早不知閙出多少醜聞了,所以便預設了慕匕的主張。 也不知茗兒與蘇穎說了些什麼,把蘇穎和兩個孩子從海島接回來後,茗兒與蘇穎單獨長談了一個下午,蘇穎居然就此留在了楊府,不再長居海島了。 “咱家這千多畝田地,明春還是種稻米絲茶桑麻的確獲利豐厚,可這千畝肥田,種植了這些東西,就有點糟蹋了一旦碰動盪不安時節,絲綢茶葉是遠不及糧食用處的,想再伐樹種糧食,那就不可能了。把沿山這一片兒坡地和山嶺也都買下來,植桑養蠶栽茶樹,可以在這坡地和山腳下。” 茗兒對小荻吩咐道,小荻點了點頭,楊家管理府邸、別莊、下院以及田地方面的事,一向都是由肖負責,現在小荻順理成章便管理了楊家這方面的滯隙。小荻成了夏潯的人才只一個多月的時間,俏臉淡施些少脂粉,顯得明艷而清麗,那眼神明淨澄澈,似乎還帶著些稚氣,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可是比起小她四歲的茗兒,似乎茗兒更成熟一些。 “山東那邊,彭家已經趟開路子了?” 茗兒扭頭又問西琳,西琳答道:“是,夫人,彭家得了勘合,已經跑了兩趟船,獲利頗豐,路子也趟開了。” 茗兒點點頭,說道:“好,棋姐正有孕在身,這事且不着急,等禧姐生產之後再說。至于內銷之事,老爺交待過了……要交由西門家負責,這事兒你再交待一下。” 彭家如願獲得了勘合,跑了兩趟朝鮮和日本,獲利頗為豐厚。這條航道,只憑彭家的財力和人力當然吃不下,山東地面的豪族紛紛開始插手,輔國公府這麼大,不能坐吃山空,光靠夏潯的俸祿也撐不起來,必須得另尋財路。 其實豪門世家大多都有自己的生財門路,只不過手段極為隱秘,外人只看見這些豪門世家錦衣玉食……擲千金,卻不知道他們的生財之道,若是沒有自己的生財渠道,就算想做個大貪官,也禁不起這般折騰,何況朱棣反貪的力度絲毫不在其父之下,做一任貪官,賺個鉢滿盆滿或還可以冒冒這死生之險,豪門世家可犯不着因小失大,再者,他們不是直接掌權作官的人,也收不了多少賄賂。 夏潯有幾千石的俸祿,以前不過是兩位夫人,幾十個下人,勉強養活得起,現在輔國公府千多號人,光是張嘴吃飯就得多少錢?更別提迎來送往的花銷以及豪門世家該有的排場所需要的花費了,夏潯雖有一條走私渠道,可那是為了供應潛龍的經費,貼補不了自家多少,這持家理財的事,自然就要着落在茗兒身。謝謝聽了茗兒的話,忍不住說道:“要說海市貿易,最興旺的當屬廣東、福建、浙江,咱們為何獨選山東呢,比起那幾個地方,山東那邊的海市貿易可差得遠了。” 茗兒微笑着解釋道:“這話是不錯,可是一個已經形成的局面,外人想插手,那就難了。要在這些地方打開局面,勢必得動用相公的權力,而這些生意,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即便以咱家的勢力,強行打開局面,斷了人家的財路、搶了人家的生意,人家就肯善罷甘休?以相公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求暴利,只能求穩。 山東方面則不同,那裡只是剛剛興起,只要發展起來,未來的空間也是最大的,而且有資本就可以加入,不需要動用相公的權力,有彭家和西門家做外圍掩護,相公也能更加清白。這事兒,不能叫人知道有咱楊家摻和呀。” 茗兒哈了哈小手,讓娜馬遞過一個溫着的水袋,茗兒接過來攏在袖中,又道:“皇帝從各省不斷向北京移民,看來對這龍興之地他是情有獨鍾,依我看,將來北京必成我大明數一數二的巨城大埠,無論是人口還是繁榮,都不會比金陵差多少的,咱們搶先占了山東的海港,逐漸向北京滲透,海運、陸銷,大有賺頭。這還沒算在兩廣、閩浙經營長途運輸過去的損耗和本錢呢。” 茗兒用自己的陪嫁,在金陵城裡也購置了多處店舖,經營各色商品,這些生意都是交給謝雨霏打理的,謝雨霏在楊家可以說是僅次於她的會持家的人,有她幫襯,茗兒可是省了不少力氣。不過謝謝也有點急功近利,在這一點就不及茗兒着眼全局的眼光了。 茗兒做任何動作,首先是求穩。一是求眼前的穩,這些事兒不能讓楊家的人直接出面,大族世家,千百年來,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經營運作手段,簡要地說,就是既要把財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又絶不親自幹涉,一旦有事,隨時斷指,而不影響根基! 二是求未來之穩,暴利但是有風險,會有可能影響楊家現在的生存或者給未來楊家帶來致命打擊的事情,不可以做。楊家現在的財富,足以讓一家人一生衣食無憂,榮華富貴了。如此處心積唐,還不是為了子孫後代考慮,誰不想為子孫多積累些家業?自從成家立業、生育子女,這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做父母的人心中的一份責任。 繁衍,不僅僅是生命意義的繁衍,這正是父母的偉大之處、祖先的偉大之處。做子女的,孝敬父母、緬懷祖先,也正因為,他留給你的,不僅僅是生命的傳承。若僅限于此,飛禽走獸,乃至一花一草,都可以擁有人類對子女一樣無私偉大的愛了。 “咱們回去錦黃門內品!” 茗兒把曖袋交給讓娜,向謝謝回眸笑道:“眼看著要過年了,掃宅、祭祖、拜訪人家,諸般事務,你還得多幫我想著點兒。”說完攬過蘇穎的手臂,親熱地道:“慈姥山下的別莊正趕工起建着呢,等開春了,咱們一家過去小住些時日。那兒有山有水,思楊和思潯一定喜歡。” 小荻聽了開心地道:“那老爺也會一起去麼?” 茗兒把小嘴一翹,那副雍容優雅的神韻被嬌憨和調皮所取代了:“那個懶傢伙呀,游手好閒的,一天到晚沒有事做,當起了甩手掌柜的,什麼事兒都讓咱們操心,叫他陪着咱們出去散散心,他還敢不答應,你說,咱們能饒得子他麼?” “啊嚏!”楊家的甩手大掌柜打了個噴嚏,忙把披風裹緊了些。 此刻,他正匆匆走在去往皇宮的路,他本來正跟朱能、徐景昌幾人在家中吃酒,忽地一道急詔,便把他調出來了,這酒還沒喝透呢,夏潯暗自尋思着:“眼瞅着就要過年了,皇能有啥急事。莫不是要問問大報恩寺的工程進度?偌大一座寺廟,不亞於一座皇宮,沒個五七八年根本完工不了,皇急啥子嘛!” 第551章 簡單任務 夏潯到了皇宮,依舊是謹身殿見駕,這兒是朱棣下朝後批閲回奏章、會見外臣最多的地方。一進大殿,就覺熱流湧動,大殿兩旁已支着好幾口炭火盆兒,燒得旺旺的,紅彤彤的炭火,似乎要竄起了火蒂兒。 朱棣在北方落下了很嚴重的風濕病,而南方的冬天不算太冷,卻又潮又濕,這是朱棣很難適應的,一到冬天,他几乎是天天都要經受病痛的折磨,所以殿裡置了特別多的火盆,不但提升溫度,還能讓空氣乾燥一些,這樣才能舒坦一點兒。 “皇上,楊旭到了。” “叫他進來吧。” “遵旨黃門內品手打。!” 木恩退出殿堂,對候在外殿的夏潯道:“皇上有旨,楊旭覲見!” 夏潯進了內殿,赫然看見裏邊Q就有人了,這人夏潯有些面熟,似乎當初冒充山後國使節的時候,曾經在禮部見過。 只聽朱棣對那人道:“毒鳳麟,行人司裡,你的學識算是極淵博的,又是閩人,特別熟悉東南事務,此番南下,行人司司正特意舉薦了你,聯看過你的履歷,你是洪武三十二年的進士吧?” 那人三十出頭,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頜下一部微髯,向朱棣躬身道:“皇上說的是,臣是洪武三十二年二甲二十九名進士。” 朱棣微笑道:“嗯,出仕也沒多久麼,好好做,此番事情做好了,提你個司副還是容易的。” 那黃鳳麟連忙道:“多謝皇上。” 行人司也就是外交部,行人司的行人都是外交官,一向唯有進士可以充任。掌管捧節奉使之事,凡頒詔、冊封、撫諭、徵聘諸事皆歸其掌握。在京官中地位雖低,但聲望甚高,升轉極快。初中之進士,都以任此職為榮。 “好了,你去做事吧。” “是,臣告退。” 那黃鳳麟飛快地瞟子楊旭一眼,向朱棣拱手退至殿門,這才轉身行去。 夏潯連忙上前見駕:“臣楊旭見過皇上!” “起來吧,賜坐!” 論公,兩人是君臣,論私,卻是“連襟”,這不是朝堂上,無需太客氣的,夏潯謝過了皇上,在一個小內侍搬過的椅子上坐了,笑問道:“皇上要遣派使節,去南方諸國巡遊麼?” 朱棣道:“聯讓他去安南走一遭。” 夏潯心中一動,他隱約記得永樂朝時,曾經跟安南打過一仗,便問道:“安南如今不太平麼?” 朱棣道:“安南王如今換了姓胡的,說是陳氏王族已然絶嗣,而今的安南王胡漢蒼乃陳氏先王的外孫,故而受國民擁戴稱王,如今派使節進京,向聯求封,禮部認為事關重大,安南情況不明,不可聽信一面之辭,詳加考證之後才可予以賜封,聯覺得言之有理,特意安排往安南一行,驗證其言真假。” 朱棣對安南王其實也沒甚麼好印象,漢唐以來,安南一直是我中國屬地,五代以後,趁着中原大亂,無力約束,方獨立稱國。元末戰亂……安南趁機發兵,一度超越元朝所立定界銅柱二百餘里,霸佔了丘溫、慶遠等五縣。朱元璋稱帝后,以明代遠故,下旨令安南歸還丘溫五縣。 當時安南陳氏懦弱,本要應允,不過當時國相黎季麓掌權,他脅迫國王稱兵拒命。朱元璋因為當時國內未平,戰略目標主要放在北方,而南方煙瘴之地,大軍擺佈不開,如同泥沼一般的所在,輕易不敢兩面開戰,這五縣之地就一直沒要回來。不過安南國面子夫還是做得十足,新王登基一律向大明請封,以臣屬自居,朱元璋也就忍了這口惡氣。 安南國內一直不太平,洪武四年,國王陳日堅被他伯父陳叔明逼死,因為懼怕明朝反對,陳叔明不敢篡位自立,就陳日堅之弟陳瑞為王,陳瑞在入侵佔城時負傷戰死,又由其弟陳偉繼位。如此反覆,王權更加微弱,整個安南以徹底落入國相黎季擎的掌握,他便殺掉陳弗,改立陳耳昆為王。 建文元年,趁着靖難之役打響,中原大亂,無暇南顧,黎季麓又把陳日昆殺了,次年,滅陳朝,自稱是帝舜的後裔,改國號為大虞,自己改姓為胡,名一元,這時他仍舊不敢自己稱帝,因為兒子胡漢蒼是陳明宗的外孫,沾了點血緣關係,韭氏已絶,外孫繼位。 胡漢蒼登基以後曾經遣使來過大明一次,可朱允墳正被朱棣打得焦頭爛額,沒空理他,朱棣登基後,胡漢蒼再次派人跑來朝賀,同時舊話重提,請求冊封,雖然已經登基四年了,可是沒有大明的承認,他們終究有點心虛。 夏潯不是明史研究專家,對這段歷史不甚了了,在他看過的東西裡面,一般提到朱棣績的時候,也只是說一句“曾征安南……”沒有更詳細的介紹,事關國家大事,他也不敢胡亂賣弄自己那點隱隱約約的知能力……便不再發表意見,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削絲留經來……莫非…就是與安南有判……” 朱棣搖頭笑道:“那例不是,你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時候,俺若讓你去安南,一來一回還不得大半年麼,茗兒豈肯饒俺?不過,確實是有點事情交待你去辦。” 夏潯連忙起身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上但請吩咐。” “坐,坐下說!” 朱棣的神情嚴肅了些,說道:“西域極西之地,有一個王國,其國主叫貼木兒,你可聽說過?” 夏潯神情登時一震,貼木兒大帝的事,他當然聽說過,他當年閒暇時候測覽論壇,曾經見過不少比較貼兒帝國和大明帝力的貼子,假設兩國如果真的交戰,勝敗誰屬的問題,所以對這個極西之地的國家,他的確是知道一些。不過他知道的是未來的一些事,說到對這個帝國眼下情形的瞭解,他還是不如朱棣的。 朱棣道:“這貼木兒本是無朝駙馬,後立稱帝,國都在西方的撒馬兒罕,受群臣尊號曰‘成吉思可汗”其國家疆域極大,不遜於我大明,國中控弦之士七十餘萬,論兵力亦不遜於我大明,其勢非同小可。” 夏潯聽得暗暗稱奇,他本以為這個時代國與國之間消息閉塞之極,想那日本近在咫尺,大明卻連對方誰是國王都不知道,可是如今朱棣說起極西之地的一個國家,竟然如數家珍,豈非咄咄怪事。 朱林看見他神色,不由笑道:“你奇怪聯為何對這貼木兒如此瞭解,是麼?” 夏潯道:“是,這個王國……臣也是南來北往的多了,偶爾聽人提起過一次。平素在朝野間,几乎從不曾聽聞過這個國家的情形,所以……” 朱棣呵呵笑道:“聯知道這個王國,是因為他們同我大明打過交道,那時你還年少,還在青州讀書科考呢,自然不知此事。洪武二十年的時候,貼木兒就遣使來過我大明,西域王國之中,帖木兒是第一個承認我大明,並遣使納貢的王國,所以太祖高皇帝對彼國很有好感。洪武二十七年的時候,他們第二次遣使東來……” 朱棣在桌上翻了翻,抽出一封奏章,遞給夏潯道:“你看。” 夏潯連忙雙手接過,卻是一份貼木兒王再的國書,一看內容,夏潯便訝然道:“用漢文寫的?” 一般來說,各國國書都是用本國文字寫的,李白醉酒、高力士脫靴的傳說,就是因為在本國的行人司裡找不到認識該國文字的通譯,而貼木兒這封國書,是用漢文和該國兩種文字寫成的,在貼木兒身邊,定是有精通漢文的人,說不定貼木兒對東方的大明帝國非常瞭解。 朱棣顯然也想到了,微微一笑道:“看下去!” 這封國書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時候,貼木兒汗再次遣使來明時遞呈的,國書非常客氣,以臣子自居,國書中寫道:“恭惟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統一四海,仁德洪布,恩養庶類,萬國欣仰。 咸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運數,為億兆之主。光明廣大,昭若天鏡,無有遠近,咸照臨之。臣帖木兒僻在萬里之外,恭聞聖德寬大,超越萬古……” 夏潯看罷,抬頭笑道:“這貼木兒對我大明倒也恭順客氣的很嘛。” 朱棣哼道:“此一時,彼一時呀,到後來貼木兒伐滅西方國家無數,便日漸猖狂起來。洪武末年,我朝曾遣行人傅安到過撒馬爾罕,貼木兒扣押了他,一路征戰,都把他帶在身邊,遍歷西方諸國萬里江山,以誇其國廣大。 緊接着你都知道了,靖難之役打起來,朝廷無暇顧及對該國詰問懲罰,貼木兒以此認為我大明軟弱可欺,今年,他們又派了使者來,竟然見駕不拜,託辭說‘該國無此風俗”只向聯鞠了一躬了事。聯若再置若罔聞,恐怕那貼木爾汗愈發囂張,就要率兵打過來了!” 夏潯神色一動:“皇上的意思是?” 朱棣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地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不是帶著傅安,遍歷征服的諸國,已誇域疆域之廣,武力之強麼?聯要你帶著該國使節,也往各處走走,在德州再閲閲兵,叫他見識見識我大明之富饒、軍威之強盛,聯例要看看,他們回來的時候,是否還敢如此狂妄!” 夏潯聽了,心中頓時一寬:“這趟差使輕鬆啊,遊山玩水地逛上一個月兩月的也就回來了,這的確是個簡單任務!” 第552章 覬覦 沐浴之後,茗兒穿一襲湖縫睡蓮花的睡袍,烏黑秀麗的頭髮隨意在頭上輓了個髻,露出欣長優雅的頸項,款款在妝台前坐了。流暢優美的身體曲綫,豐腴粉嫩的膩白肌膚,身上有種沐浴之後的淡淡清香,好象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發散髮的味道。 成了婚,做了小婦人,她已經可以使用香粉一類的東西了。成親已經兩個多月了,在家裡,她已經開始負起應當承擔的責任,而且做得有聲有色。得益於她在中山王府自幼耳濡目染的見識,一旦有了發揮的餘地,這自幼積累的知識便起了大作用,許多在別人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探索掌握的東西,在她這樣出身的女兒家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常識。 當一個男人還未立業的時候,在他眼中,一個只知風花雪月扮可愛的女子無疑就是他最欣賞的伴侶,可是當一個男人立業成家身負責任的時候,一個只懂得風花雪月的女人無疑就成了他最大的負累!生活不只是卿卿我我,女兒家也不可能永遠天真爛漫地做一個小頑童。 自古傳揚至今的女人很多,可是除了長孫皇后、馬皇后、以及後來的孝莊這種有內在美,懂得持家佐夫,能輔助夫君幹出一番事業來的女人,那些只擁有一具美麗皮囊的女人,她們生命的意義也就止步于她還青春年少的時候了。紅顏如水,轉瞬即逝,誰還記得她們容色漸褪之後的事情。 在夏潯的夫人裏邊,智慧與美貌並重的,唯有茗兒和謝謝,但是在大局觀上,茗兒無疑要比謝謝高明一籌,謝謝、梓棋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她們能對茗兒心悅誠服,不是因為她的出身,恰恰是因為她的眼光和能力,茗兒依舊是那個茗兒,但是在履行楊家內主責任的時候,她已成了夏潯的賢內助。 房門輕啟,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茗兒嘴角微微綻放一絲甜蜜的微笑,她沒有回頭,卻伸手拔下髮髻上的釵子,一頭烏黑的秀髮瀑布般滑落,披灑在香肩上,秀髮掩映着一張俏麗的臉蛋愈發柔媚,一雙眼波欲流的眸子,好象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閃閃發光。 “茗兒!” 夏潯的雙手蒂在了茗兒的肩上,茗兒的嬌軀向後靠了靠……依偎在他懷裡,柔柔地道:“怎麼回來這麼晚,用過晚膳了麼?” 夏潯彎下腰來,在她滑膩如水的香腮上輕輕吻了一下,說道:“吃過了,去朱能家裡打了頓秋風。” 茗兒眸子微微一轉,問道:“有事了?” 夏潯道:“嗯,皇上委了件差事,陪貼木兒王國的使臣周游大明江山,見識見識我大明雄厚的實力。” “什麼時候走?” “不急,怎麼也得過完元宵。” 茗兒嫣然一笑,輕輕“嗯”了一聲,柔聲道:“相公是一家之主,過年的時候迎來送往的事情多,你若不在,這個年可就不知怎麼過了,既然要等過了元宵那就好辦了,你儘管放心安排出行的事情,家裡有我,還有霏霏姐和穎姐姐幫襯,不用你操心。 只是,這一去怎麼也得兩個子月吧?禧姐姐快要生了,這一次,你這做爹的又要不在身邊麼?” 夏潯眉頭微微一蹙,說道:“這倒是個問題,走一步看一步吧。過了年她也就該生了,如果出行之前就生固然好,如若不然的話也不打緊,我這一趟出去,準備從南直隷一路向北,至北京而止。等梓棋生產的時候,我的人怕是還沒出南直隷呢,趕回來一趟也就是了,那幾個番邦鳥人,還有我的孩子重要麼?” “嗯,這樣也成!” 茗兒微微側了頭,把臉頰貼在丈夫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凝娣着鏡中的自己,朱顏真真,楚楚動人。 “相公呵,思潯、思楊、思雨,都生得好可愛呢,你說咱們兩個的孩子,會不會也是一個可愛的小寶寶?” “那當然啦,我們的小寶寶一定兼具茗兒的美麗和相公的智慧。” 茗兒眼珠一轉,促狹地笑道:“哦?相公人很聰明麼?” 夏潯道:“唔……”那就是兼具茗兒的智慧和相公的美貌!” 茗兒“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說道:“臭美!”說著輕輕轉過身來,環住夏潯的腰,仰起盈盈的俏臉,有些熱切地道:“相公,我也好想趕快有個自己的小寶寶。” 夏潯嚇了一跳,忙道:“不要吧,你還小呢,再長開些才好,要不然生產可是一道難美。” 茗兒撇嘴道:“誰家不是這個年齡成親吶?怎麼就小了,我就要,我就要……” “嗯!那……叫聲好哥哥聽聽。”隨着有些氣促的聲音,一雙大手探進柔軟的絲袍,掬住了胸前一對水滴狀優美的嫩乳。 女孩兒的典糕也有此急促了,不過比夏潯粗重的呼吸要誘惑假勞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道:“好哥哥……” 大手伸出來,又抄向腿彎,將小美人兒打橫兒抱了起來:“叫好叔叔!” “可惡,要不要叫你老爺爺?” “好吖,好吖!” “我咬死你!”茗兒嗔笑,一口銀牙輕輕咬在夏潯的胸口。 “寶貝,咬錯地方了喔!還要往下一點點……” “大、壞、蛋!” 嬌憨的聲音彷彿一個八九歲的小蘿莉,萌得人獸血沸騰……夏潯登床上榻,放下帷幄,大呈淫威去了…… 鴻臚寺禮賓院裡,貼木兒帝國使者阿爾都沙的房間裡,坐著三個人。 一個是貼木兒手下的大將蓋蘇耶丁,一個就是烏蘭巴日,曾經在北京城想要引爆火藥,炸平燕王府的希日巳日的二哥。他們分別負責蒐集有關大明的政治、軍事、經濟、城池建築各個方面的詳細情報。 他們蒐集恃報的目的,不是供貼木爾大帝評估是否對明開戰,而是為戰爭勝利做準備,這些年來,貼木兒汗從未放棄過對大明的瞭解,也從未放棄過征服大明的願望。 貼木兒以恢復成吉思汗帝國所有疆土為人生最大目標,他自封“成吉思可汗”,具的也在於此,元朝滅亡之後,大批曾在元朝任職的蒙古族、回族官員,流亡到中亞、西亞各國,這些人比較熟悉大明情形,而且分仇視大明,這批人的加入,更堅定了貼木兒的決心。 不過他的志願,並沒有在漠北蒙古族人中得到共鳴,雖然貼木兒口口聲聲以成吉思汗的繼承人自居,但是對黃金家族來說,他不過是個自己家族裡卑微的牧馬人,根本沒資格代表成吉思汗,他吞併幾個黃金家族的汗國的事情,更使漠北蒙人視之如寇仇,對他的敵意甚至更甚于對大明的敵意。 這就注定了他只能孤軍奮戰,他不可能與韃靼或瓦剌聯手,除非他肯放下身段,躬身臣服,向這兩個國家表示效忠。而這對日益強大的貼木兒汗來說,同樣是死都不能接受的事情。不過,貼木兒在西方戰無不勝的經歷,使他的信心也無限膨脹了,他並不憚于單獨與大明一戰。 朱棣攻克南京的時候,差不多與此同時,貼木兒剛剛擊敗綽號“閃電”的奧斯曼帝國蘇丹巴耶塞特,並把他俘虜,然後便放下他的手下敗將土耳其和埃及,回師中亞,休養生息,準備發動中國遠徵了。他的計撲是,首先征服大明帝國,然後據此錦繡江山,再征服漠北蒙古,只有一統蒙古和中國,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全蒙古的大汗。 得知朱元璋過世以後,貼木兒還有些失望,因為能把大元朝廷逐回漠北的朱元璋,在他眼中才是可堪披敵的對手,那個養在深宮的朱允熾,他並不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的使節到了東方,朱允墳以一個剛剛接乎的完整統一、兵力強大的帝國,居然敗在了只有北平一隅的一個番王手裡。 這令使節團大吃一驚,他們不知道是幾十年的太平生活,讓大明軍隊的戰鬥力急劇削弱,還是因為這個燕王是一個軍事天才,所以他們需要對大明再做一次深入的瞭解,以便能保證大汗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部署,一戰而克犬明,保持貼木兒汗戰無不勝的英名。 “我們帶來的那些‘商人”已經得到大明朝廷的准許,赴各地採買去了。” 一臉大鬍子的阿爾都沙嚴肅地說道:“對大明的城池、河流、道路,這些年來我們已經基本摸清楚了,現在由於他們換了皇帝,我們需要對他們的兵力部署和戰鬥力重新做一個評估,同時還要瞭解一下,這個新皇帝治理之下,他的帝國擁有多麼強大的實力。” 阿爾都沙對蓋蘇耶丁和烏蘭巴日道:“其他方面,讓這些‘商人’去瞭解,大明的軍隊實力如何,就需要你們兩個帶過兵的人來評估了。等明國人過了新年,他們會派一位公爵陪同我們去遊覽他們的帝國,並在一個叫德州的地方檢閲一下他們的軍隊,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 蓋蘇耶丁微笑道:“宰相大人,您放心好了,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 第553章 兗州府 商人,尤其是從異域他鄉而來,乍到彼國的商人他們有充份的理由可以前往任何一個角落,接觸任何環境,除了官府衙門和軍事禁區。如果他們抱有其他目的,也可以很容易地把自己的真正目的掩飾其內,除非你不允許他經商,否則他盡可以通過他接觸的人或事,瞭解到足夠的有關地形地貌、政治局勢以及經濟發展等各方面的情報。 夏潯在瞭解到自己將要打交道的對象是貼木兒帝國的使節時,就留了心,回頭便安排人去打探他們的消息,然後便去成國公朱能府上,談了下午會帶貼木兒帝國使節遊歷各地的事情,所以才回家晚了。 這次帶著貼木兒帝國的使節出去,主要是炫耀武力,通過軍威恫嚇敵手,這事當然得跟五軍都督府的人先打聲招呼,朱能是前輩,地位相同,資歷卻比他老,得去親自招呼一聲以示恭敬,兵部那邊就不用擔心了,茹常和他現在几乎算是忘年之交了。 不出兩日,夏潯便得到回報,阿爾都沙此次來大明,一共帶了百十個商人,現在請得大明皇帝恩准,這些商人已然分赴各地採買大明商品去了,夏潯一聽這消息就覺得有些蹊蹺,這個時代的人對非戰時的情報戰顯然還是太不重視,以致竟然無人發覺其中的詭異,反而覺得這是一個讓異域他邦瞭解我大明天朝的好機會而欣然應允。 他們大老遠的從西域來,對大明竟能這般清楚,知道哪些地方是大城大阜?或說採買大明貨物,還有比大明國的帝都更好的地方麼,天下商品還有比這裡更齊全的麼?尤其是打聽到這些商人所去的地方之後,夏潯心中更有底了,這些人去的都是偏西、偏西北、偏西南的地區,而此時大明的經濟中心是以金陵為中心輻射整個東南沿海的,什麼商人不奔着富裕的地方去,偏要往窮荒僻壤跑的?不過夏潯並未對此採取什麼干涉,這是皇帝點頭答應了的,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他不能憑着猜測要求皇帝下旨約束這些異國商人的行動。再者,他們能夠打探到的情報,包括山川地理,河流走向,都是明擺在那兒的除非你連路都不讓人家走了,否則你遮也遮不住。貼木兒曾裹挾大明使臣陪他走遍被他征服的萬里江山,炫耀他的兵威,永樂皇帝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大明豈能藏頭露尾弱了自家威風?如果該藏的不該藏的統統都藏起來,那現代世界各國也不需要盛大的閲兵式和先進武器的展示了,有的時候,是只能以堂堂正正之師來征服敵人的。 所以夏潯只是會同禮部、兵部、工部和五軍都督府的官員,就遊歷路線和需要采觀遊覽的項目以及在德州舉行盛大閲兵式的籌備做了些安排接下來的時間就是過大年了。 走訪拜年,接受別人走訪拜年,迎來送往的是個力氣活兒,現在和皇室攀上了親戚,皇家和徐家也要走動走動一圈兒下來,把夏潯轉得暈頭轉向。好在,有茗兒和謝謝兩個魯多星早就打點好了一切,否則讓夏潯一個男人家,光是擬定都要走訪哪些人家,分別送些什麼禮物,就能把他折騰瘋了。 夏潯本打算正月十八出門,帶著阿爾都沙等人到處轉轉……梓棋很爭氣地在正月十五那天就順利生產了。 古時候生產對母子雙方來說都是一道生死關,其實主要原因就是當時懷孕的女孩兒家大多還未成年骨盆還未完金髮育成熟生育時容易形成危險,梓棋現在才生育,倒也不是壞事,一則她已經二十出頭二則她是自幼習武,身體素質極好。 茗兒從京城裡找了四個接生經驗最豐富的穩婆結果都沒用上,人家梓棋氣沉丹田,一個新生兒便呱呱降世了。還是個女兒,長得很可愛,這是夏潯親自守着誕生的孩子,希罕的不得了,於是他不顧梓棋的強烈抗議,堅決給自己的第四個小寶寶起了個小名兒,叫做“爭氣”。 夏潯覺得這個寶貝女兒能在自己出公差前順利誕生,省得自己來回的折騰,是很給她老子爭氣,可楊家的女人們卻不這樣以為,就連茗兒都有點着急了,本來她也盼望着梓禧這回能給相公生個兒子,多子多孫才是興旺人家呀,結果一連生了四個都是丫頭,莫非自家相公是天生的“岳父命”麼?就為這,楊家的幾個女人沒少忙活,占卜算命,延請名醫,神神道道的,夏潯卻沒有為子嗣着急的覺悟,眼見幾位嬌妻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反而覺得非常好笑。不過回頭仔細想想,夏潯隱約記起以前在網上胡亂洌覽時看過的一些東西,好象裏邊有論及生男生女的。 那些內容很多,夏潯當時還未結婚,也沒往心裡去,記得不多了,只隱約記得生男生女的概率好象和飲食及行房時間有關,似平所攝食物偏酸性,就容易殺死能孕育男孩的SY染色體的精子,這個似乎是有一定道理的。一 因為夏潯從另一篇報道上看過,由於現代食物及水源的污染,今後生女孩的機率將大大超過生男孩,似乎帶有W染色體的精子更加脆弱,容易被殺死。另外就是行房時間和自事期的間距,也可以增加生男或生女的概率。 夏潯想起來後,便把飲食習慣和行房時間可能與生男生女概率有關的消息和茗兒隨口說了兩句,他沒往心裡去,茗兒可是記住了,回頭就把這消息告訴了謝謝,謝謝又把這消息告訴了梓棋,蘇穎又告訴了蘇穎…… 等家裡幾個女人全都知道的時候,潛龍秘諜就得到了一項非常神聖的任務,連夏潯也不知道的任務:調查兒子生得多的人家夫妻敦倫時間以及日常飲食習慣。 一場很另類的人口普查開始了。 這對神通廣大的潛龍來說,也是一件異常艱巨的任務啊! 夏潯與幾位貼木兒帝國的使節上路了,出應天府,入鎮江、常州,到人間天堂的蘇州,再從水路到淮安府,轉鳳陽府,北渡黃河進入山東,拜謁孔廟,這一路上,對中原的風俗習慣、地理環境,貼木兒帝國的幾位使節都有了充分的瞭解。 夏潯對此並不以為意,貼木爾帝國在西邊,他們如果真的要來,只能騎着馬從西邊來,越過沙漠和黃土高原,而不可能從海上來,讓他們瞭解一下沿海地區的形勢完全無妨,而且這裡是大明最富庶的地區,參觀這一區域,也符合永樂皇帝宣揚國威的要求。 到了山東曲阜,拜謁了孔聖先師之後,一行人便又去了兗州府。在兗州府住下之後,阿都爾沙等人便要自己上街走走,這一路下來,每到一處城阜,幾位使節都要找藉口獨自離開,遊歷地方,努力獲得一切可以得到的情報,夏潯悉聽尊便,並不禁止。 一則,他沒有有力的藉口阻止對方的行動,二來,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他的記憶中,貼木兒那個跛子大帝是在東征的路上病死的,他的帝國,完全依靠他強犬的個人魅力而存在,他一死,立即分崩離析,帝國忙着內鬥爭權,對大明已經完全不構成威脅。有了這個原因,他還在意阿都爾沙等人的小小伎倆麼? 阿都爾沙等人逛街去了,夏潯則整肅停當,趕去兗王府拜見兗王。山東如今有兩個王爺,一個是青州齊王,一個就是這位兗王了。王爺低天子一等,對百官來說,也是君,所以既然進了城,夏潯這位國公也得入府拜見,以全君臣之道。 兗王倒不敢怠慢了這位皇上身邊的寵臣,齊王、周王、寧王都與輔國公有深厚交情,當今皇帝四哥是輔國公的連襟,兗王哪敢在他面前擺架子,忙大開府門,親自把夏潯客客氣氣地迎進府去,就在銀安殿上擺開酒宴,召集藩王群臣,盛情款待夏潯。 這時,陳都爾沙、蓋蘇耶丁、烏蘭巴日剛從一家書店出來,那掌柜的追到洋口,向他們熱情地招着手:“三位客官,歡迎再來啊!” 三人後邊,跟着幾個胡服大漢,其中有人拖着一輛小個,個上堆滿了書,這些人每到一座城市,不管有用沒用,各色書籍都要劃,拉一遍,統統都要買上一套。他們來的時候帶了大量的黃金,在京時已兌換成了大明寶鈔,只要買得到,連價錢都不講的,當然極受歡迎。 烏蘭巴日是三人之中唯一一個懂漢語的,而且對大明比較瞭解,他和陳都爾沙低語幾句,便獨自走開了。阿都爾沙和蓋蘇耶丁大搖大擺地搜刮其他地方去了,烏蘭巴日則獨自問着路,走向兗州知府衙門。 “勞駕,請問邸報在哪兒出售?” 烏蘭巴日攔住一個衙門裡出來的人笑問道。 邸報從西漢時期發明,就成了世上最早的報紙,由於傳抄手段落後,上邊傳過來一份邸報,下一級地方的官員士伸想看邸報,只能照着母樣再謄抄一遍,所以從宋朝時起,就有了專門謄抄邸報販賣營利的人,這樣的人大多在衙門口兒附近設個小鋪子經營。 邸報是公開發行的,有錢就可以買,上面記載的都是最近發生的朝野大事,從這上面得到的消息不但是最新的,而且涉及的方面最廣。 烏蘭巴日到了那專門販賣邸報的小鋪子裡,細細問了一番,不但買了當期的邸報,就連已經過期的還沒有賣出去的邸報也都一併兒買下來,揣在懷裡,急急向驛館趕去。。推薦票,月票,拜票拜票! 更多小說下載,盡在〓啃文書庫[Www.KenWen.。om]〓 手機直接訪問〓Wap.KenWen.。om〓 第554章 看你怎麼死 夏潯在魯王府待的時間並不長,魯王對他其實是挺客氣的,明初的藩王大多很驕橫,哪怕你有朝堂上權力再大,也改變不了君與臣這個現實的區別,他也不需要奉迎你什麼,可魯王不是這樣一個王爺。 這位魯王……才十四歲,剛剛繼承王位,並且由皇帝下旨賜以護衛。 上一任魯王人也不錯,聰慧儒雅,斯文知禮,對地方上從無滋擾之舉。不過上一位魯王比齊王更喜歡仙道一類虛無縹緲的東西,一直想著成仙得道,所以請了一些煉丹士,整天在府裡練丹、服丹、打坐練氣,結果剛滿十九歲就讓丹藥給毒死了。 千幸萬幸,他當時已經有了一個正妃一個側妃,正妃當時尚無所出,側妃倒是給他生下一個兒子,那時還沒滿月呢,這個孩子就是如今這位小魯王了。今年年初,小魯王剛剛受了永樂皇帝的金冊御印,繼承魯王之位,今天還是他頭一回迎接夏潯這等品秩的朝廷大員,他甚至比夏潯更加的誠惶誠恐,生怕失了禮儀。 小王爺受了母后吩咐,沒敢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所以才把魯王府的臣僚都找來做陪客,夏潯舉目望去,一個也不認識,這酒又怎能喝得暢快?可魯王府的臣僚們都已來了,他又不能馬上就走,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坐著,磨了一個多時辰,看看時機差不多了,這才起身致謝告辭。 魯王輓留再三,這才親自起身送客,起身之際,小魯王也偷偷地鬆了口氣,對夏潯來說,這種款待是個煎熬,對他又何嘗不是。魯王送到二門,夏潯便躬身致謝,請魯王留步了,君臣終究有別,魯王再往前送,那夏潯就算是僭越了,一旦被禦使察知,是要彈劾他的。 魯王止步,尤嫌禮儀不足,眼前這位國公可是皇上跟前炙手可熱的紅人兒,自己是皇上的侄子,他是皇上的連襟,論起私誼來那是本家的長輩,所以便派了王府護軍的右千戶徐亦達護送夏潯返回驛館。這位徐亦達徐千戶三十出頭,生得高大威武,候得夏潯上馬後,這位右千戶便也扳鞍上馬,領着百餘名護軍,護送夏潯浩浩蕩蕩返回驛館。 徐亦達策馬靠近夏潯,慇勤地道:“國公爺,多年未見,國公爺英朗如昔呀。” “哦?”夏潯睨了他一眼,奇道:“將軍與我可曾謀面麼?” 徐亦達連忙客氣地答道:““當年皇上還在北平潛邸的時候,末將是燕王府的一個護衛,那時候曾與國公有過幾面之緣,此後,末將也時常聽起國公的名字和種種事蹟呢。呵呵,國公貴人多忘事,想是不記得末將了,可是國公的形貌,末將卻一直銘記在心呢。” 夏潯聽了恍然大悟,沒準這徐亦達當初就是燕王府的一個門軍,自己出來進去的,與他的確是有過幾面之緣。自己救下燕王的事旁人不知道,燕王府的人可是都清楚,他能記住自己模樣,便也無甚希奇了。不過……皇上昔日的親衛,如今竟做了兗王府的護軍千戶,看來皇上對諸王也是有所警惕的呀呀。 夏潯暗暗尋思着,沒有說話,那徐亦達有心巴結,見夏潯笑了一下便沉默不語,忙又找起話題來:“末將聽說德州一綫正在集結精鋭之師,準備候着國公您去操演武藝呢,據末將所知,異國使節來我大明,朝廷為此大動干戈,演軍習武的還前所未有,如今這般炫耀軍威,莫非是有仗要打了?” 夏潯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問道:“那又怎樣?” 徐亦達興奮地道:“國公爺,末將有個不情之請,若是國公能掛帥出征,可千萬莫要忘了末將呀,末將本是一個武人,如今做了這王府護衛,清閒倒是清閒,可是閒得骨頭都疼,末將還是喜歡衝鋒陷陣,戰場廝殺,國公若是掛帥出征,千萬要給末將一個機會呀,縱是做一馬前小卒,末將也心甘情願。” 夏潯笑道:“朝中自有驍將,如果真要打仗,也未必輪得到本國公啊。” 徐亦達喜道:“這麼說,是真的有仗要打了?哈哈,有仗打就好。國公何必自謙呢……” 他的聲音放低了些,說道:“昔日若非國公有勇有謀,整個燕王府都要被炸平了,哪有今日天下、哪有今日的皇上啊,國公您功勛卓著,最受皇上寵信,前番五省總督,剿倭戰績可圈可點,若真要西征,沒準兒這大元帥就是國公您的!” 夏潯啞然失笑,打個哈哈道:“不可能的,德州閲兵,並非是要打仗,你不要胡思亂想啦,就算貼木兒王國真的要打,也不會……” “真的打到咱大明邊境上來”這句話尚未說出口,夏潯的聲音忽地嘎然而止。 徐亦達剛剛說到北平燕王府險些被炸的事,這時又提起貼木兒,一個古怪的念頭便不可遏止地浮現在他的心頭:“如果沒有我,朱棣早在北平就炸死了,北平永遠也變不成北京,世上再無永樂大帝,現在依舊是朱允炆當國,那麼……貼木兒大帝東征,半途暴病而卒的事,是一個必然還是一個偶然呢?” 夏潯並不記得貼木兒大帝東征的準確時間,他想的是,如果因為自己的出現,讓歷史出現哪怕一點小小的偏差,比如說……促使貼木兒東征的時間提前,本該半道暴病身亡的貼木兒還會在半道上就病死嗎? 如果貼木兒東征提前一年,那麼他的大軍就能殺到大明邊界,雙方必有一番血戰,將有多少將士戰死沙場,大明帝國將蒙受多麼重大的損失。如果自己的出現促使貼木兒將東征時間押後,那又是一個怎樣的局面?不等貼木兒東征,他就病死了,貼木兒帝國內亂,戰爭危機迎刃而解。 本來夏潯擔心的只是自己的出現,改變貼木兒東征的時間,由着這個想法延伸開去,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另外一個疑問:““貼木兒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匹夫,他從一個弱小的部落酋長,漸漸吞併金帳汗國,東征西殺,比起“滅國四十”的成吉思汗來,戰績也毫不遜色,最終統治了西亞、中亞、和南亞無比廣袤的領土,這是一個雄才大略的英主。 為了東征,他從洪武初年起,便不斷派人赴大明納貢稱臣,實則窺探虛實,東征之前,又做了十分充足的準備,先大肆營建撒馬爾罕,穩固自己的大後方,然後以七十萬之眾,驅數百萬牛羊為軍糧,浩蕩東來,這樣一個既大膽又謹慎的統帥,如果他的身體已經病弱不堪,他真的敢以傾國之力冒此奇險? 他如此慎重的安排,分明是把大明當成了他最強勁的對手,這樣一個人,應該明白他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征服大明,應該明白如果他這個最高統治者在東征途中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哪怕是重病不起,都足以引起多麼嚴重的後果。 如果他在東征之前已經有了病重之兆,一個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一個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是會好好的守在撒馬爾罕,確保他的政權順利交接,他的王國繼續下去呢,還是會像史學家們那詩人般的浪漫想法所言:什麼垂垂老去的雄獅必欲謀求最後輝煌而執意東征,哪怕他的所有精鋭葬送在東方,他的一生基業付之流水? 一絲陰影,悄悄地爬到了夏潯的腦海裡:“如果貼木兒沒有半途暴病而卒,那麼他一定會兵臨大明國界。韃靼和瓦剌不會成為貼木兒的盟友,卻也不會援助大明,很可能他們也要發兵南下,分一杯羹。獅虎肆虐之下,大明就算能勝,那得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 夏潯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貼木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由此,夏潯忽然想到了與貼木兒極其相似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死因同樣有着重重迷團,元人修的史書中說,成吉思汗是打獵的時候墮馬跌傷,當夜便高燒不退,暴卒。從幼年時就生長在馬背上的成吉思汗會墮馬受傷?好吧,就算是墮馬受傷,頂多流血過多,再不然就年紀大了,摔個骨折,怎麼會當夜便高燒不退? 明朝修《元史》,方孝孺的師傅大儒宋濂只用二十個字交待了一代天驕的死因,“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薩裡川啥老徒之行宮。”說他病重而死,一句“不豫”了事,死因還是不清不楚。 出使蒙古的羅馬教廷使節約翰?普蘭諾?加賓尼在其所文章則說,成吉思汗可能是被雷電擊中身亡的,不知道這種說法宗教意味是不是重了些。 馬可?波羅則說成吉思汗是中了西夏人的毒箭而死,照理說,當時成吉思汗已經六十多歲,再加上那種地位,不太可能親自衝鋒陷陣了,箭的射程又有限,這種說法有待商榷。 至于最後一種說法,則根本不載于史,正史上沒有,野史上也沒有,而是流傳在蒙古人中間的一個口口相傳的傳說,說成吉思汗征服西夏的時候,俘虜了西夏王妃,見她年輕貌美,便要她侍寑,結果被這位剛烈的王妃害死。 這位西夏王妃害死成吉思汗的手段又有兩種說法,一種說她是下毒,另一種說她是侍寢的時候一口咬掉了成吉思汗的生殖器官。就算成吉思汗自己的妃子,侍寢時也是要赤身**受到檢查的,何況是被俘的西夏王妃,兩手空空的西夏王妃下毒一說不太可能,她最致命的暴力手段恐怕只剩下“咬”了。 成吉思汗的確有每征服一處,[啟航更新組]便霸佔那裡君主女人的嗜好,被後代史學家戲稱為播種機,據估算,目前世界上有一千六百萬人與成吉思汗有血緣關係。在成吉大汗的大軍征服的王國之國,西夏國受到的屠戮也確實是最嚴重的,整個王國的一切几乎都被破壞殆盡了。而且這件事雖不載于史,卻偏偏在敬畏成吉思汗如天神般的蒙古人中間廣為流傳。 所以夏潯一直覺得,很有可能,這才是真正的事實真相。只不過,在一個帝王身上發生如此難以啟齒的大醜聞,當然能瞞被瞞。歷史的真相,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粉飾的面目全非。現在夏潯想到的,是一個讓他不能不想,又不敢去想的話題。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誕,很瘋狂,卻又不能不去想:“貼木兒,還會不會像歷史上一樣死去?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中國有五嶽,泰山乃五嶽之首。立於泰山之上,東望大海,西襟黃河,汶水環繞,前瞻聖城曲阜,背依泉城濟南,以拔地通天之勢雄峙于東方,故而又被尊為‘天下第一山’,自古帝王,封禪天地,都要到泰山上,在山頂祭天,報天之功,在山下祭地,報地之功,此乃封祥之地!幾位貴使,看這風光如何?” 阿爾都沙站在山頂,眺望着錦繡山河,無限陶醉地道:“美,真是太美了,好象人間仙境一樣!”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各位尊使身居遙遠西陲,此間景緻,怕是沒有機會再看一次,就放下心懷,四處逛逛,好好欣賞一番吧,請……” 阿爾都沙等人向他拱拱手,便四散開來,夏潯依舊站在玉皇觀前,向一個靠攏過來的侍衛打扮的人低聲問道:“德州那邊,已經準備妥當了?” “是,遵國公吩咐,盡調各地精兵,德州軍營每日操演,戰陣已然純熟,只候國公前去了。” “好,離開濟南之後,我們便趕赴德州。” 夏潯此番陪着貼木兒帝國的人出來,本來只是打醬油來着,皇帝對這個西方的強大國家十分看重,他卻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在他的想法裡面,大明和這個在西方正如日中天的大帝國根本不可能有什麼交集。但是現在他改變想法了,他要盡展大明軍威,對貼木兒帝國的“軍事考察團”以強大心理威懾,將貼木兒帝國東征的時間無限押後,直至貼木兒病死在撒拉兒罕。 如果,跛子大帝依舊如期東來,他倒想看看:“貼木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第555章 軍威 德州,十二連營,只屯精兵十萬,專候輔國公陪同貼木兒帝國使節閲兵 這一天,蓋蘇耶丁也期待了很久了,他是貼木兒麾下勇將,追隨貼木兒東征西討、屢立戰功,是一名智勇兼備的將領,貼木兒派他做副使,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儘管閲軍很大程度上帶有表演性質,可是軍隊武器的配備上、行伍軍紀的訓練上,以蓋蘇耶丁的眼光,自然能評估出大明軍隊的戰鬥力,這一點瞞不了他這樣身經百戰、見識過無數國家戰法戰術的大行家。 三月初,早春天氣,江河剛剛解凍,大地方纔復甦,柳枝頭才吐出一點新芽,演武閲兵在德州校場隆重開始了。 參加軍演的有從京師的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精心挑選出來的士兵,有從戍守邊防的將士中抽調出來的武士,也有從山東、河北、河南各地抽調的戰士,還有廣西、雲南、四川調來的“土狼兵”、白桿兵以及山東地方的民壯團練兵隊伍。 這些,俱都是精況,站在高高的觀武台上,蓋蘇耶丁親眼見識到了大明軍隊騎兵包抄、步兵突擊,步騎合擊、冷熱兵器配合作戰的種種戰術戰法,那步調如一的行止、軍容嚴整的氣勢,讓此前一直心懷輕蔑的貼木兒帝國三位使節大吃一驚。 “啪啪啪,轟!轟!” 沙場上槍聲炮聲不絶于耳,濃煙隨風而起,瀰漫了大半個天空,前方做靶子的一派木偶人已經被打得稀爛。 這樣犀利的火器,蓋蘇耶丁還是頭一回看到,神機營成立以後,火器匠作已經在傳統火器的基礎上又陸續發明了多種火器,五花八門,遠攻近戰,達數十種之多。 神機營通過實戰演習,挑選出了一些威力較大、運輸、操作、使用也便利的,做為了常規作戰武器,虎威炮、騎兵專用的火龍槍、大明朝的卡秋莎火箭炮“一窩蜂”、火龍車、抬槍火說…… 火嫵隊一隊射擊,二隊裝備、二隊裝彈的三段式射擊,讓槍彈如急風暴雨,雨驟不絶,配合著虎威炮震耳欲聾的咆哮,蓋蘇耶丁不由瞿然變色,他當然看得出這樣的火器殺傷力何等可怕,甚至那槍炮聲發出的巨響,都是決定戰場勝負的關鍵因素。 蓋蘇耶丁腦海裡已然出現了這樣一副畫面:他率領着成千上萬的貼木兒鐵騎,拔出鋒利的彎刀,騎着雄駿的阿拉伯戰馬,像一陣狂風捲過來,突然前方彈石如雨,伴隨着巨大的轟鳴聲,那些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巨響的戰馬登時亂作一團,自相踐踏,干軍萬馬未等衝到敵人近前……便自相蹈踏,死亡無數。 蓋蘇耶丁撫着鬍鬚,暗暗轉着心思:“欲與大再為敵,必須得讓我們的戰馬適應這樣的轟鳴聲才行……” “呼~” 一陣衝天的火焰瀰漫了前方十餘丈遠的空間,蓋蘇耶丁的手僵滯在鬍鬚上:“這……怎麼和魔鬼的希臘火一般可怕?遇到這樣的火焰戰車……該當如何抵擋?唔……”如果野外作戰,這樣的戰車行動不便,完全可以利用騎兵優勢拖垮他們。不風……我們一旦進攻,大明就是守方,倚仗着堅固、高大的城池,如果再加上這樣的噴火車……” 蓋蘇耶丁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一時之間,他還想不出用什麼樣的武器來應對這樣的先進武器。 隨後,土狼兵、白桿兵表演了步兵勁弩齊射、長槍步兵刺殺拒敵的訓練項目,蓋蘇耶丁的眉頭皺得更緊,方纔他已經見識過大明的騎兵了,單就騎兵來講,無論是馬術還是戰馬本身,都比他們這個馬上民族要略遜一籌。 這是正常的,一個農耕民族的騎兵隊伍,如果騎兵的整體素質比他們遊牧民族更高,那就真的太逆天了,可是如果配合著這種勁弩和長槍兵,完全可以抵消他們貼木兒帝國戰無不勝的騎兵的厲害,不只是輕騎兵,如果大明軍隊在長槍兵勁弩兵和騎兵中間再配備幾門重炮,恐怕重騎兵也…… 蓋蘇耶丁和烏蘭巴日交換了一下眼神,俱都心中凜然 阿爾都沙是個文臣,不通武藝,站在台上只能是外行看熱閙了,眼看著明軍盛大的軍威,阿爾都沙不禁對蓋蘇耶丁用他們的語言感嘆着道:“明軍衣甲鮮明,軍容齊整,如此威勢,在可汗所面對過的敵人中,是前所未有的。” 蓋蘇耶丁聽了頓時心頭一凜,他方纔也看到了,卻並未深思,此時阿爾都沙的一句感慨卻觸發了他的感想,他注意到,這些明軍,近十萬的明軍,高矮胖瘦都是几乎差不多的,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大明有着充足的兵源,這些演武的軍隊不是隨意從哪兒就調撥過來的一支軍隊,而是從不同的軍隊中選拔出來的。 其標準不僅僅是勇武善戰,還要符合高矮胖瘦的要求,所以眼前的這支軍隊固然驍勇,卻未必代表着明軍的最高戰鬥力,他們之所以出現在這兒,是需要符合體型這個統一條件的,依此推算,大明擁有多少善戰的軍隊?再看他們服飾衣甲,都是嶄新鋥亮的,如果大明沒有充足的國力,能隨時提供十萬套全新的戰服和盔甲麼?哪丁心中凜凜,從這此表象卜的數據不斷估算着大明真幽的軍事實力,阿爾都沙又道:“方纔,輔國公說這是十萬人馬,對吧?大汗對‘閃電’巴耶塞特一戰時,是動用軍隊最多的一次,騎兵、火槍手和戰象部隊,一共也不過十五萬人,大明僅僅用了一個月,就能動員十萬大將彙集到這裡……” 蓋蘇耶丁再度默然,做為軍事將領,他比阿爾都沙更清楚,除去必須用來守衛本土的軍隊,大汗能夠動員的最多軍隊上限只有二十萬人左右,再多就得抽調負責農耕和放牧的青壯勞力,那些可是維持國家基本生存需要的力量。 事實上後來貼木兒東征,軍隊數量也就二十萬左右,剩下的幾十萬人是後勤人員和牧民,因為他還驅趕着數百萬頭牛羊呢。 當那些極具尚武之風的山東民壯也走上場時,眼看著他們整齊的隊伍,和驍勇衝殺的英姿,蓋蘇耶丁的意志終於動搖了,他深思良久,在氣壯山河的喊殺聲中,轉過頭,對阿爾都沙嚴肅地說道:“東征大明,將成為我們的噩夢,大汗戰無不勝的英名,必將葬送在東方……葬送在大明軍隊的手裡!宰相大人,我覺得,我們此番東來唯一的使命,就是勸阻大汗放棄東征!” 阿爾都沙面有驚容,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是的,蓋蘇耶丁將軍,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們必須勸阻大汗,一定要放棄對大明的野心,否則我們將成為帝國的罪人!” 烏蘭巴日一聽急了,連忙插嘴道:“宰相大人,將軍大人,大汗縱橫天下,從未逢敵人,我們怎麼可以被明軍的一場演武操練嚇例,我們……” 阿爾都沙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刮斥道:“我和蓋蘇耶丁將軍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扭過頭去,阿爾都沙對蓋蘇耶丁若無其事地道:“這些從東方逃過來的人,只是想借助大汗的力量為他們復仇而已,真奇怪大汗怎麼會寵信這樣一個傢伙。” 蓋蘇耶丁聳了聳肩。 德州太白居酒樓,烏蘭巴日獨居一桌,桌上一罈酒已經喝去大半,他的兩隻眼睛已經通紅,醉醺醺的仍舊灌個不停。 他沒想到,阿爾都沙那個老混蛋和蓋蘇耶丁這樣一個徒具虛名的將軍,在見識過大明軍威之後,居然打起了退堂鼓,想勸阻貼木兒大帝放棄東征,恥辱啊! 當年,他遠離家鄉,遠赴西域,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離開那個懦弱的父親,尋找一位英明的君王,為自己的長兄、為自己飽受欺凌的族人復仇,可是如今……貼木兒大汗是會堅持東征,還是聽從這一文一武兩個近臣的話呢? 烏蘭巴耳心中全無把握。 另一桌,走過來幾個壯漢,大聲嚷着:“小二,好酒好菜只管端上來,快着快着!” 烏蘭巴日紅着眼睛睨了他們一眼,雖然都是便裝,不過看那行止氣度,應該都是軍中武官,眼下德州兵營除了本地軍隊,又駐紮了不少外地趕來的軍隊,總數超過十五萬人,這城中閒逛的漢子,逾八成都是便服出來的軍官。 烏蘭巴日沒有理會他們,只管端起碗來,錦吧黃門內品手打。又喝了一碗烈酒。 就聽旁邊那桌幾個漢子談笑起來:“方犬哥,咱們兩個可有日子沒見了,自皇上靖難起兵,揮軍南下之際,我就奉命守着北平,你老哥卻隨皇上南下了,如今要不是藉著輔國公爺閲兵,咱們還沒機會再碰頭呢,今天可一定得喝個痛快,小弟請客,不醉無歸啊。 “哈哈,好好,哥哥聽你的。我說徐兄弟,當初我離開北平的時候,你還是個小校,如今都做了總旗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吶。” “大哥你臊我是不是?你如今都做了百戶了,能比麼?你別看兄弟只是守在北平,似乎很清閒,可李景隆六十萬大軍圍城,兄弟也是幾度死裡得生啊,喏,你看看,我脖子上這道疤,嘿!我活下來就是命大。” 又有一人道:“是啊,咱們兄弟幾個誰也不容易啊,昔日追隨皇上的人,哪個現在不是大變樣啊。不過要說變化最大的,就是咱們這位輔國公爺啊,哈哈,我聽說,當初輔國公爺要進王府都進不去,後來在大門口兒扮做是皮裘店裡送狐皮的夥計,逛了徐家的小郡主出來,這才進了王府,而人……魚躍龍門,一少登天吶!” 接着便有一人笑道:“馮老三,這事你還別羡慕,人家輔國公那功勞,你沒法兒比。當初輔國公為什麼要騙門入府啊?因為……” 這人顯然是知道詳情的,他把夏潯救過燕王滿門老少的事兒細細說了一遍,引來眾人嘖嘖讚歎之聲,而鄰桌的烏蘭巴日早在聽到希日巴日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豎起了耳朵,聽到這裡已是滿腔怒火,一抹殺氣頓時掠過他血紅的雙眸! 第556章 節外生枝 烏蘭巴日自撤馬爾罕回來以後,還不曾有機會回漠北去王探望自己的親人,一方面他的確抽不出身,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想見到自己那個幼時倚為參天大樹,成年後卻視作一個懦夫的父親,想不到今天竟意外地從明軍的交談中得到了家人的消息。 “老三是好樣的” 烏蘭巴日暗暗攥緊了拳頭:“如果不是那輔國公楊旭,老三一定能夠成功地炸平燕王府,趁着北方大亂,引兵入關,造就一番耀煌事業。而今……老三和那麼多族人,都喪命在這個楊旭手裡,楊旭啊楊旭,此仇不報,枉為人也” 烏蘭巴日忽地站起來,捧起酒罈子咭咚咕咚地大口飲了起來,旁邊桌子剛剛上了幾道酒菜,幾個軍官眼看他如此豪飲,都看獃了,那姓徐的軍官忍不住喝一聲彩道:“好酒量” 烏蘭巴日也不理會,將酒喝得精光,酒罈子往桌上重重一頓,從懷裡掏出一卷寶鈔往桌上一丟,便跟跟蹬蹬向外走去。剛給幾個武官上完菜的店小二走過來拿起那卷寶鈔一看,揚聲喊道:“客官,多了,客官,多啦” 烏蘭巴日也不理會,一雙大腳踏得樓梯“嗵嗵”地響着,便出乎太白居酒樓。 “殺楊旭!殺楊旭!” 殺意在烏蘭巴日心頭燃起,他的眼神直勾勾的,顯得特別凶悍,街上許多行人看見一個魁梧的大漢滿身酒氣,雙眼血紅,都下意識地避了開去,烏蘭巴日便直挺挺地往前走。 德州城其實是一座駐兵城,沒有驛館,輔國公楊旭以及幾位貼木兒國的使節都被安排在德州指揮使衙門。到了門前,看到那戒備森嚴的侍衛時,烏蘭巴日的神志稍稍清醒了一些。如果殺了楊旭,他是必死無疑的,在大明的土地上,他逃無可逃,他並不怕死,不過,他的志向本不是為了報家仇,而是恢復大元帝國的輝煌啊。 只因大元皇帝退回漠北後,一班權貴只顧爭權奪利,把力量全都消耗在內鬥上,不但沒有重新奪回中原江山的志向,甚至于對那些忠心於己的部落都只顧盤剝索取而不予保護,烏蘭巴日才憤而遠赴西域,投奔那個被漠北權貴輕蔑仇視的大元駙馬貼木兒,現在如果只是殺了楊旭,報了兄弟之仇,似乎有些…… 掏出臨時發給他的腰牌,讓把守衙門的武士驗看了,烏蘭巴日逕自進衙,繞過正廳,走向自己所住的側院,踏過院門口,置身楊柳樹蔭下時,烏蘭巴日的臉上已然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冷笑,他已經想好怎麼做了。 他是貼木兒帝國的使者,而楊旭則是大明帝國負責接待他們的人,不管楊旭的護衛多麼森嚴,卻不會防着他這個伴同楊旭一路過來的外國使節,他有無數的機會接近楊旭,猝下殺手,置之於死地。之後,他就可以把授意他殺人的原因諉之於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 殺人的動機不需要他去想,說實話憑他那簡單的頭腦也想不出來,只是……不管其中有着多少疑竇,大明國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在貼木兒帝國使臣手中這個事實無法改變,而且他又當眾供出了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兩個主使,尊嚴體面受到挑釁的大明帝國別無選擇,唯有殺掉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 那麼,當貼木兒大帝得到消息的時候,他會怎麼樣呢? 想到得意處,烏蘭巴日几乎忍不住放聲大笑,家仇得報,還能給驅逐了他們逃回漠北的大明帝國惹來一個凶悍可怕的強敵,一箭雙鵰、一箭雙鵰啊! “從小就覺得,兄弟三個裡頭,老三是主意最多的,如今看來,我也不差嘛” 烏蘭巴日興沖沖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摸出一口鋒利的短刀,用指肚輕輕一拭鋒刃,嘴角露出一絲獰笑…… 夏潯閲兵回來,便宴請參閱將士的各部主帥飲宴,貼木兒帝國的正使阿爾都沙和副使蓋蘇耶丁也都受邀赴宴子,唯有那個烏蘭巴日,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只說身體不適,請辭先回了,他在使節團的職位低,只相當於一個參贊,夏潯也沒太把他放在心上。 席間,夏潯明顯感覺到,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與自己言談時的舉止,已經全然沒有了平時那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感覺,不但變得熱情了,而且透着尊敬,這當然是演武場上所展示的明軍戰鬥實力所帶來的結果,否則,你縱然再富有,在這些野蠻人眼中也只是一口待宰的肥豬,他會對你垂涎三尺,卻絶不會有一絲的敬意。 夏潯順利完成了皇帝交給他的這樁重大使命,心裡也很高興,席間多喝了兩杯,與兩位貼木兒國使者回了住處後,便返回自己居所,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輕袍出來,往逍遙椅上一坐,兩個妞兒立即上前來,一個按肩一個捶腿,慇勤侍候起來。 夏潯眯着眼睛品着香茗兒,心裡那個美呀,順利完成任務,不日就能回京了,懷抱嬌妻,逗弄愛女,何等愜意。 呵呵,恰逢三月好時光,正好帶著一家老小去慈姥山下剛剛完工的楊家別莊小住些時日。嗯,接着,就該給思楊找幾個老師了,分別教她認字讀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得聘個教養嫉嫉,教她言行舉止,做個漂亮可愛的小淑女…… 在乎女教育這一點上,夏潯是同意茗兒的主張的,他來自現代,家中又沒有長輩約束,可以不大在乎這些,可他畢竟已經融入了這個世界,等到他的兒女長大,更是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如果他的兒女放任自流、不好好教養,那女兒長大了要嫁個什麼人? 這個世界的男人,可不見得像他一樣包容。兒子更不用說了,豪門子弟,又不學無術,只怕比李景隆丶李增枝之流都遠遠不如,好歹人家也是幼讀兵書的,雖然有點紙上談兵。如果沒有本事品性再差了,他這個做爹的可是大大的失敗。 想了一陣家事,夏潯張開了眼睛,一個十五六歲的翠衣小姑娘正蹲在自己面前,一雙粉拳上下翻飛以一個快捷而均勻的頻率輕輕捶着自己的大腿呢。嘖嘖嘖,都說山東大漢生得魁梧瞧這兩個山東大美妞兒,俊眉覦眼的,挺漂亮嘛。 夏大老爺心情大好,便笑眯眯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一副首長架勢,就差叫一聲“小鬼,了。 捶腿的小姑娘揚眸瞟他一眼,羞姜答答地回答道:“回國公老爺,奴家姓樊,小名兒冰冰。” 夏潯一口茶差點兒沒噴出去,強行嚥了下去,頓井咳嗽起來。 “哎呀老爺,您怎每了?” 正按肩膀的那個小丫頭趕緊扶着夏潯,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夏潯使勁咳嗽兩聲擺擺手,問道:“你姓井麼呀?” “奴家姓陳。” “哦,不叫陳好吧?” 陳姑娘眨眨美麗的大眼睛,滿懷希冀地說道:“奴家不叫陳好兒,老爺認識奴家麼?” “不認識。” “……” “報,國公老爺,京裡來了密使,有密旨給國公請國公馬上接見。” 門外侍衛一聲喊夏潯馬上坐了起來,心頭頓時一緊:“皇上密旨,意欲何為?” 揮手摒退了兩個漂亮小姑娘,夏潯迅速請進密使接了聖旨。 聖旨有一道,隨同聖旨還有幾份謄抄下來的公函和奏報,夏潯沒有先啟開密旨,而是先把幾封公函,挑出日期最早的一份,先看了起來,這是遼東道禦使少雲峰彈劾遼東都指揮使沈永的一篇奏章,看罷這份奏章,夏潯立即明白了:遼東出事了! 北元分裂成軟靶和瓦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靖難之役發生之初,北元還不知道明國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忙着內鬥丶分家,也沒空搭理明國的事,不過後來他們漸漸發覺有異了,為了搶地盤、打內仗,有時候他們調動軍隊,也需要經過明國實際控制的關外區域,可是燕王朱棣居然不撩閒了。 以前可不成,朱棣是個見到石頭不言語都要跑過去踢三腳的狠角色,沒少欺負他們。上一回,就因為在明國控制區域內不小心丟下一個損壞的車輪子,朱棣便跑到徹徹兒大戰一場,生擒孛林帖木兒,又不依不饒地殺到兀良哈禿城,嚇得哈剌兀落荒而逃,這才罵著街的回家呀。 這麼一個得理不饒人、無理狡三分的大壞蛋,居然不惹事了?派人一打聽,他們才知道明國也正閙內亂呢,那個喜歡撩閒的大壞蛋被他的皇帝侄子給撩閒了,於是領兵打皇帝去了,可這時候靶韃和瓦剌剛分家,邊界都還沒劃分清楚呢,自己打得不可開交,騰不出手來。 如今兩國終於算是基本安定了,本來內斗的兩派,分裂成了兩個獨立的國家,沒有了內斗的消耗,尖際上力量反而比以前強大了,而朱棣大魔王又跑到金陵做皇帝去了,天高皇帝遠啊,毗鄰遼東的輕鞋膽子就壯起來了。 這北元就像一個悶騷的半老徐娘,你撩扯她的時候,她一跑三千里,非得扮出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死活不讓你沾她一手指頭;你不撩扯她的時候,她跟你撓首弄姿,擠眉弄眼的,非想要你對著她流。水。 這不,眼看她的老恩主朱棣過黃河渡長江,跑到江南享清福,不再理她了,她又蠢蠢欲動了。於是,剛剛立國的韃鞋,發兵攻打遼東了。 第557章 臨危受命 少禦使的這道舂折,彈劾的是;遼東都指揮使沈永,韃靼襲掠三萬衛,三萬衛千戶裴伊實特穆兒率軍抵擋,奮勇殺敵,身上箭傷數處,力竭退守城池,向遼東都指揮使沈永救援,沈永畏敵怯戰,不敢出兵,任由韃靼劫掠燒賣殺,待韃靼退兵後又想匿而不報。 可沈永在遼東畢竟做不到隻手遮天,少禦使受沈永威逼利誘,表面答應與其一起瞞下此事,並收受了他的禮物,暗地裡卻派了親信把事情經過詳細說明一番,並附上沈望永的禮單,密報京城。 朱棣見到密奏後勃然大怒,遼東的兵馬並不少,他從大寧城把寧王及其麾下八萬精兵帶進關內那是靖難二年的事,此後在遼東、大寧地區皆設置流官,兵馬陸續得到補充,此時已經不比太祖時候為少。以這樣強大的兵力,如果沈永不是畏戰怯敵,哪怕他做做樣子,多少打上一仗,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損失。 朱棣對此忍無可忍,可遼東畢竟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而且少禦使密奏時,說韃靼已經退兵,誰也不知道眼下又是一副怎樣局面,所以朱棣急於派人去遼東瞭解情況,並主持大局百度錦衣夜行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整理。。 而夏潯此時恰恰正在德州閲兵,他的資歷、本領,在朱棣看來,足以承擔這份重任,而且德州正有精兵十萬,正好可以從中抽調部分精鋭隨夏潯一起出關,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到遼東,獎懲將士、安撫軍民、反擊韃靼的入侵,所以立即下了密旨,令人以八百里快遞的速度,送到了夏潯手上。 密旨中授權夏洋可從受閲軍隊中抽調五萬大軍,隨其立即北上,委其遼東總督一職,赴遼東主持大局,至遼東後再變密旨為明旨: 沈永貪生怕死,怯敵畏戰,欺蔽天子,施以軍法,誅殺。特穆爾乃女真族明人,洪武十四年率部族歸順大明,授封百戶,此後屢歷戰事,累功升至千戶,此番奮勇殺敵,力保三萬衛不失,擢升為三萬衛指揮僉事。同時詔諭沿邊衛所,凡有草賊及虜寇聲息,不即以聞者,鎮守官以下,職無大小,罪與永同。 夏潯拈着這份聖旨,陷入沉思之中,看來回家陪伴嬌妻愛女的美夢暫時又要泡湯了,對此,夏潯例沒有什麼怨言。他從一介草民布衣,到如今榮華富貴、權傾朝野,既然享用着這一切,就該為天下、為百姓做點事情,否則何異於一隻蠢蟲。 眼下能夠及時趕到遼東收拾殘局的、且以權勢地位有資格去收拾遼東殘局的,在黃河以北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正坐鎮北京行五軍都督府的丘福,一個就是他。論起對韃靼的瞭解和戰法,丘福要勝他一籌,不過此去遼東,顯然還有安撫地方的責任,論起政務,他又勝丘福一籌,所以選擇他是最好的結果。 當然,其中也不排除皇帝心中還有別的打算,從此前的種種跡象看來,皇帝對於立儲,顯然是已經有了決定了,如果這時再度重用丘福,難免會給百官一個錯覺:皇帝依然想立皇次子朱高煦,朝中黨爭必然愈發激烈,若是皇帝有這一層考慮,那他更得搶着出關才是。 可是遼東局面如今到底怎樣呢?只是收拾殘局的話,用不着他這個級別的官兒,情形恐怕是不大妙啊。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憑心而論,在軍事上自己就是個半調子,前番剎僂勝利,主要是自己在剿僂萊略上有着人所不及的先天優勢,而具體的戰來上又有幾員非常能幹的驍將負責。遼東局勢則與沿海剿僂大不相同,面對遼東瞬息萬變的軍事局面,沒有成熟的策略可以直接拿來借鑒,照抄照搬,就成了紙上談兵的趙擴。 遼東的軍民關係、民族關係也必定錯綜複雜,就拿遼東道禦使彈劾奏章上所說的事情來說吧,拚命禦敵的三萬衛守將是女真族人,負責整個遼集軍事的沈永是漢族人,沈永見死不救,這其中未必全然是貪生怕死,或許有些民族糾紛在內也說不定。 就算以前沒有,他這一次把女真人丟在前方守土衛國出生入死,自己卻穩坐後方見死不救,勢必也要引起一些內部矛盾。兩族雖然都是大明子民,卻是不同的民族,平時處理不好,尚且會有諸多衝突呢,何況眼下這種局面,而這也恰恰是最難處理的事情…… 夏潯正想著,門口又走進一個侍衛,稟報道:“啟稟國公,貼木兒國使者烏蘭巴日求見。” “哦?他來做甚麼?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他說……有機密要事求見。” 夏潯略一沉吟,收起桌上的密函,吩咐道:“請他進來吧!” 院門口的侍衛對烏蘭巴日搜查了一番,從烏蘭巴日懷中摸出一口短刃,烏蘭巴日抗議道:“在我們的王國,就算面見大汗,身上也可以佩刀,從來沒有解除佩刀的規矩。 這口刀是我的隨身短刀,是切肉吃飯用的!” 那侍衛冷冷地道:“規矩?這兒是大明,這就是大明的規矩。等你出來,自會還你,還耽擱你切肉吃飯不成? 旁邊幾個侍衛都笑起來,烏蘭巴日氣惱不已,他那口短刀是淬了毒的,見血封喉,那毒在東方並不常見,就算有名醫在左近,也無法對症下藥,只要讓他劃哼破夏潯一絲肉皮兒,夏潯就休想活命,只是沒想到夏潯這般惜命,警衛如此森嚴,連他這外國使節都要提身。 烏蘭巴日轉念一想:“那楊旭看起來比我單薄的很,驟起發難,徒手我也殺得了他。我烏蘭巴日可是角抵高手,還對付不了他這個養尊處優的國公爺?” 想到這裡,烏蘭巴日便不再堅持,大步走進院去。 到了夏潯居處的正堂,就見夏潯正站在堂上,門廳左右各站着四名侍衛一個個雙目精光閃爍,顯然身手不錯乙 夏潯見了他,微笑道:“烏蘭巴日使者,聽說你有機密要事要與我說?” “是!” 烏蘭巴日左右掃了一眼說道:“還請國公摒退左右,此事極為機密,不宜再為他人所知。” “哦?” 夏潯微微皺了皺眉,有些詫異地看向烏蘭巴日,烏蘭巴日壓低聲音道:“我國使者此番東來,本有極大隱情,烏蘭巴日感於天朝威風,不願與天朝為敵,是以想棄暗投明口小人接下來所談,乃是極大的機密還請國公摒退左右。” 夏澤抬手揮了揮,吩咐道:“你們下去!” 八個帶刀侍衛向夏潯齊齊一躬,肅然退了出去。 夏潯道:“好了,烏蘭巴日使者,你現在可以說了。” “是,小人這番話說出來,便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今後唯有托庇于大人,大人先應允了小人才敢說!” 烏蘭巴日說著,已然拜例在夏潯面前。 夏潯忙道:“噯,起來說話,若你所言,真有用處本國公自會給你安排一個前程。” 夏潯說著,便走上前來虛扶一把,說道:“起來起來,起來說話!” 眼見夏潯走得近了,本來跪在地上的烏蘭巴日突然縱身向前一撲,兩隻大手閃電般抄向夏潯的腿彎。 和漢族的武術不同,蒙古族摔跤先學習人體的支撐環節,人的下肢節點在膝彎,中節點在大腿,上節點在肩膀這些地方都是容易使人失去平衡的地方。人的腿是兩條根也是最大的一個節點,一旦讓人刨了根,就像樹一樣要倒了。 夏潯實未料到一個貼木兒國跑來告密的使節竟然在他的地盤上貿然對他平手,對這種特別的打法也是頭一回接觸烏蘭巴日向前一撲,只是剎那之間夏潯兩個腿彎便被烏蘭巴日抄在手中,夏潯反應也算極快,立即蹲身,穩定重心,雙膝向前狠狠撞去。 可是烏蘭巴日自幼摔跤,抱腿時小心膝撞是每一個摔跤手自小就明白的道理,豈能被他雙膝撞個滿臉開花,雙手一旦抄實,烏蘭巴日立即藉著前衝的餘勢,想用轉體動作把夏潯摔倒。 可是夏潯已經蹲下了,重心在下,而烏蘭巴日正往前撲,這個提縱的動作沒有做出來,轉體的動作幅度也不大,所以兩人擰成了一股麻花,一起重重地摔例在地,而且是側摔。 烏蘭巴日立即用雙腿絞住住夏潯的雙腿,一縱身壓到夏潯身上,胯骨抵住他的小腹,一隻手卡住夏潯的腰眼兒,一隻手按在他的肩窩處,這兩處要害受制,夏潯整個身子便無法使力掙紮了。 “為什麼?” 夏潯一試,身子已被鎖住,便不再反抗,而是直視着烏蘭巴日,鎮靜地問道。 烏蘭巴日獰笑道:“你還記得北平燕王府的希日巴日?” “記得!” 烏蘭巴日雙目泛赤地道:“那是我的親兄弟!” “原來如此!” 夏潯淡淡一笑,左肩猛地一晃,“咔”地一聲手臂就掉了環兒,這一來整條左臂雖然使不得力了,卻也不致于筋脈要害被制,渾身酥軟無力,夏潯的右手就像蟒蛇一般從受壓的胸腹部探上來,被長期練刀磨礪得滿是老繭的虎口重重卡向烏蘭巴日的咽喉。 這一卡不是掐住不放,而是重重地一推、一撞,這一下何止百斤之力,脆弱的咽喉如何禁受得起,要不是夏潯有意留力,只這一下,憑他的力量就能把烏蘭巴日的喉嚨撞碎。 “啊……啊……” 烏蘭巴日的手腳就像觸了電似的鬆開了,身子佝僂成一團,拚命地往嗓子裡吸氣,夏潯已然站了起來,右手扶住左臂,身子微微一晃,用力向上一推,“嚓”地一聲將手臂接好。 烏蘭巴日咳得眼淚鼻涕都下來了,那種難受的滋味還是揮之不去,他看見夏潯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又聽見他對幾個剛被喚進來的侍衛吩咐道:“帶下去,這個人所知道的一切,都讓他吐出來,不過,要讓他活着,我還有用!” 第558章 要權 當天晚上,烏蘭只日沒有出現在他的居處,用餐時阿爾都沙才注意到烏蘭巴日不在,順口問了一句,但是連隨從們也不知道烏蘭巴日去了哪裡。阿爾都沙有些不快,又叫人去向衙前的明軍士兵打聽,得到的回覆是下午的時候,烏蘭巴日曾酒氣熏天地回來,也不知回去取了點什麼東西,然後就醉醺醺地離葬了。 阿爾都沙得了這個消息便沒敢再問,烏蘭巴日年輕力壯,比不得他年紀大了,或許是酒後起性,跑去青樓妓館風流快活了也說不定,若真問清楚了,須與自己這個貼木兒帝國的大宰相臉上難看。當下納口不言,只在心裡發狠,想等那烏蘭巴日回來,再好生教訓於他。 第二天早上烏蘭巴日當然不在,可是到了中午,依然不見他回來,阿爾都沙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立即趕去面見夏潯,說明情況,要求夏潯協助尋找。 夏潯當然滿口答應,立即當着他的面,喚來德州指揮使,令其派人大索全城。 一時間青樓妓館、酒樓瓦肆,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全城搜索,阿爾都沙正氣憤憤地坐在廳上,夏潯含笑安撫着,忽然有個阿爾都沙的隨從跑進來告訴他,書店老闆拉了一牟書籍找上門來了。 因為德州是兵營,僅有的一家書店也不景氣,書籍較少……他們去書店閒逛時,沒有在這裡看到比較可意的書籍,便說明了大致選擇的方向,要那店主從別處緊急調運一批書籍來,不分良莠,他們一定全要,還下了訂金,如今人家是送貨上門了。 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並不負責財務上的事,他們從撒馬爾罕趕赴犬明的時候,除了帶給大明皇帝的禮物,還額外帶了許多金幣,這些金幣都在金陵城裡兌換成了大明寶鈔,都是最大面額的寶鈔,疊起來大約有七八冊書那麼厚,都是由烏蘭巴日掌管的。 阿爾都沙便叫人去烏蘭巴日住處取錢付款,不一會兒那隨從又急急地來了,對他耳語一番,阿爾都沙一怔,便起身對夏潯道:“烏蘭巳日的行蹤,還要勞煩國公代為尋找,我那裡還有些事情,告辭一下。” 通譯說完,夏潯便笑容可掬地起身道:“阿爾都沙大人只管去忙,人是在我們的地面上丟的,你放心吧,就算掘地三尺,我也會把找出來!” 阿爾都沙向蓋蘇耶丁使個眼色,兩人便告辭離開,急匆匆回了自己所住的院落。 “阿爾都沙大人,您看!” 立即有一個隨從雙手奉上了一封書信,畢恭畢敬地道:“這是小人在拿錢的時候,在烏蘭巴日的枕下發現的!” 阿爾都沙把搶過來……取出那封信,信是烏蘭巴日的筆跡,流利的蒙古文字,烏蘭巴日在信中說,他當初遠去西方,是想在貼木爾大汗麾下建立一番功業,想不到此番東來,大汗身邊的宰相和將軍卻都畏于大明的軍威,無意東征,這讓他非常失望。 他背井離鄉,離開自己的族人和親人,沒想到卻得到這樣一個結局,他不願再回西方了,他要回北方草原,回到他的族人中去。最後,他還對貼木兒大汗的關照和青睞表示感謝,請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代他向貼木兒大汗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親切的問候。 阿爾都沙破口大罵:“這個該死的畜牲,我就知道,這些背叛了蒙古大汗,逃到我們大汗身邊的叛徒根本就靠不住!” 那隨從又道:“宰相大人,我們在他的房間沒有找到一枚錢幣,所有的錢財全都被他捲走了!” 蓋蘇耶丁一聽,破口大罵道:“這個卑鄙的畜牲!太無恥了!” 那隨從干巳巴地道:“宰相大人,將軍大人,佩個書商還在衙門口兒等着……” 阿爾都沙的臉頰抽搐了一下,輕輕摸挲起自己的手指來,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是純金的,又寬又厚,形如扳指,上邊還鑲着一塊碩大的寶石,綠瑩瑩的美玉,晶瑩剔透,價值連城。 阿爾都沙哆嗦着從自己的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對那僕人道:“去,把這枚戒指給那商人,叫他趕快滾蛋!” 蓋蘇耶丁怒不可遏地道:“我去找楊旭,請他往北找,一定要把那個混蛋抓回來,我要把他的屍骨拖在馬屁股後面,一直拖回撇馬爾罕!” “站住!” 阿爾都沙低喝一聲,臉上陰晴不定地道:“你想讓明人看我們的笑話嗎?我們貼木兒帝國派出的使節,居然攜帶錢款潛逃,這件事一旦傳開,必將成為天下人的笑柄,讓我們英勇無敵的大汗為之蒙羞!” 喝止了蓋蘇耶丁,阿爾都沙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去見見那位國公。” 前廳裡,夏潯正厲聲訓斥着德州都指揮使:“你這兒是一座兵城,要找一個人居然都找不到?你太失職了!如果不能把貼木兒國的這位使者找回來,那將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我會向皇帝陛下彈劾你的!” “國公恕罪,國公恕罪,末將一定……” 那都指揮使丙說到這兒,陳爾都沙從外邊走進來,對夏潯笑容可掬地道:“啊!我親愛的公爵,烏蘭巴日的事真的是太麻煩你了,這件事請不要繼續追查下去了。” 夏潯聽了通譯翻譯之後,一臉愕然地道:“怎麼?烏蘭巴日使者已經回來了麼?” 阿爾都沙的老臉又抽搐了兩下,強擠出一副笑容,說道:“我們……看到了烏日留下的一封書信,巳經知道他的下落子。”,獅啊 “哦?” “是這樣,嗯……烏蘭巴日本來並不是我們貼木爾帝國的人,他的故鄉在你們大明的北方,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才流落到西方,受到我們大汗的收留。這一次,之所以讓他加入使節團,其實只是因為……他熟悉東來的路徑,其實他並不算是我們貼木兒帝國真正的使節,對,就是這樣,他只是一個帶路人。” “哦?” “現在,路已經帶到了,這裡距他的家鄉很近,他起了思鄉之念,很想回去探望他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可是又擔心我們不允許,所以留下一封書信,悄然離開了。哈哈蜘……”其實如果他想離開,我們怎麼會不答應呢,居然不告而別,真是的,害得公爵大人也跟着忙碌,真是太失禮了,太失禮了……” “哦!” 阿爾都沙欣欣然地道:“有孝心是一件值得讚揚的事,如果可能,誰不願意生活在自己的故鄉呢?我想……我們都該成全他的一番心意,他只是個帶路人,如今使命已經完成,就讓他回他的故鄉去吧。” 兵營裡,一座牢房。 烏蘭巴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綁滿了松江棉的繃帶,彷彿一具木乃伊似的,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和一隻嘴巴,鼻孔的位置被人用筷子挑開了兩個黑洞。 門打開了,一個軍中的郎中挎着藥匣緩緩走了出去。 隨後,房門便被再度關緊,門外,兩個挎着刀的侍衛緩緩走到廊下,舒展着身子,將自己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一個侍衛說道:“這人吃了熊心豹膽,竟敢行刺國公。應該抄了他的九族才是,那幾個甚麼鐵木耳國的使都統統都不該放過,怎麼國公只把他一個人秘密地扣起來,還使人給他治傷呢?” 另一個侍衛懶洋洋地道:“要你做甚麼,具管做甚麼就是了,動腦筋的事,那是大人們的事,你能猜得透麼?要不,怎麼人家是國公呢?” 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重新返回金陵了,原訂的行程中本來還有北京這一站,不過詳細的行程安排事先並沒有完全透露給他們,所以德州閲兵之後,這趟大明游便算是結束了。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也無心再去參觀北京城,他們此來東方,目的就是考察大明的實力,現在,他們已經得到了結果。 輔國公楊旭沒有陪同他們回金陵,據說,他的故鄉在青州,難得回來一趟,他要回家鄉去看看,因此委派了山東布政使陪同兩位外國使節回金陵,兩位大使對夏潯的“思鄉”之情表示了充份的理解。 重新返回金陵之後,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已經打定主意,絶對不能與大明兵戎相見了,在他們看來,同這個東方的強大帝國保持良好的關係,才是貼木兒大汗最明智的選擇。 金鑾殿上,阿爾都沙宰相和蓋蘇耶丁將軍再次見到永樂大帝的時候,鄭重地行了跪拜叩首禮,全然不顧先前“我國無此風俗”的理由了。事實上,該國雖然也有跪拜禮,不過以他們兩個的官職,即便是見了貼木爾,也不需要行跪拜禮了。 阿爾都沙不但行了跪拜禮,還對他們贈送給大明的禮物做了詳細的解釋,比如他們進獻的一匹駿馬,按照阿爾都沙的說話,這是他們的大汗南征北戰時的御用坐騎,將它贈送給大明皇帝,是為了向大明皇帝表達他們君主最崇高的敬意。 朱棣並不算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君主,能以武力威懾而屈人之兵的時候,他也不想發動戰爭,儘管有時候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但是他至少已經為此努力過了。 朱棣欣然接受了貼木兒帝國進獻的禮物,並給貼木兒汗回覆了一封希望兩國永結友的書信之後,兩位使節便被請回了鴻臚寺,而朱棣欣然回到謹身殿後,山東布政使早已候在那裡,一見皇上到了,立即便奉上了夏潯要他隨身帶來的一封密奏。 朱棣展開夏潯的密奏一看內容,便不由得失笑出聲:只要讓這個楊旭去做事,他總是在第一時間便開口要人、要權,這一回也不外如是。敢跟他朱棣討價還價的臣子,放眼整個大明,也只有這個楊旭了! 第559章 出塞 眼看著就要到了四月天了,草原的野草只經長得十分茂盛,起伏不定的草原,時而一條河流,幾丈寬的距離,嘩啦啦地流淌着,在綠色的草原上蜿蜒出一條銀色的玉帶。遠近的山丘,都長滿了樹木,天空湛藍,朵朵白雲因為空氣的清澈,顯得非常低,似乎爬上矮山就能觸及。 狍子、野免、野雒等各種野生動物被隊伍的行進驚擾了,突然就從草叢裡竄起來,長途行軍的將士們頓時為之一振,有人趁着將官們不再眼前,飛起一箭射去,一旦打中了野物,就趕緊跑過去拾回來,夥伴們都掩護着他,一臉的興奮,這意味着,下一餐的時候,就能開開葷了。 中軍裡,一輛寬軸大輪的長轅駟車,由四匹棗紅馬拉著,正輕快地前進,車轅上插着高竿,上面懸掛着一面信幡,上書一行大字“總督遼東軍務”,另一側車轅上則是第二面信幡,百度錦衣夜行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整理。上寫着“輔國公楊”。 車把式健壯魁梧,頭戴一頂遮陽大帽,手持一桿蛇皮梢兒的長鞭,卻並不催促馬兒,只是由着它們輕馳前行,就足以跟得上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 寬敞華麗的豐廂裡面,夏潯坐在軟綿綿的褥墊上,將轎簾兒捲起一半,這樣陽光正好灑進車內,又不致于太刺眼。 桌面上放著凡份卷宗,夏潯正翻開一卷,仔細地閲讀着,看一陣,想一想,有所了悟的時候,就從筆架上提起筆來,在旁邊記上幾個字或者做個記號。 他正在惡補有關遼東的知識,對於明初的遼東他所知有限。他清楚,以他帶來的精鋭,解決眼前的問題很容易,他可以很體面地完成皇上交給他的使命然後風風光光地回金陵去。至于之後遼東如何發展,乃到幾百年後有什麼變化,都不會找到他的頭上,可是既然來了,他想切切實實地做點事情。如果他此來是做遼東巡撫,要在這兒做上十年二十幾年的官,這麼做無可厚非,就算不為千秋功業,也得為自己的政績打算,但是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是不可能在遼東待太久的,皇上這次派他來,其實本意也只是解決眼前問題,夏潯不僅着眼于眼前,而目慮及長遠,確實有點自找罪受。 不過他覺得世間萬事,總是利弊並存的,這決遼東事件未嘗不是一個契機,現在大明開國不算久經營遼東的時間也不算長,如果他此來,能夠糾正一些錯誤、開創一些方法,以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地位,接手者輕易是不敢動搖他的政策的那麼與他本人在遼東其實也就沒有多大的區別。 自大明開國到現在,歷經三十多年的發展,遼東已經像一顆吐出了新綠的新芽,經由不同於本來歷史的一些作為,就彷彿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施肥、澆水、修剪的過程,如此經營幾十年下去,就會形成完全不同的發展,遼東將不再是歷史上的遼東,如果這套模式是成功的,大明的掘墓人將不會再出現在遼東。 萬物皆無不朽大明也逃避不了“生老病死”的必然過程最理想的結果,是由本民族內部來完成這個新舊交替和蛻變的過程,只要它的未來不是葬送在一群野蠻人手中,從而導致華夏文明全面例退在與整個世界的賽跑中遠遠落在後面,功莫大焉。 車子忽地重重顛簸了一下毛筆從筆架上滾下來,在桌上沾上幾道墨跡,夏潯撿起毛筆重新擱回去,卡緊,再合起卷宗,將轎簾兒整個拉起,車廂裡頓時明亮起來。 探頭向外望去,車子左右俱都是佩刀挎箭,身形彪悍的近衛武士,一個個都騎在高大雄駿的戰馬上,再往前去,是一片山麓,山坡上是疏落的樹林,山坡下是一條溪流,地面上的卵石開始多起來,所以車子也開始顛得厲害。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快到遼陽了吧,這一路下來,根本就沒看到凡個村寨,也少有行人,還真是荒涼啊……” 遼陽城,城外官道兩側開闢了一片土地,這是官兵的屯田,面積不是很大,因為這個時代的關外氣候,不適宜大力發展農耕,士兵們開闢了一部分農田,主要是種植蔬菜,糧食也有種植,不過收成根本滿足不了駐軍的基本生活需要,他們的糧食主要還是依賴從美內運來。 為了士兵、馬匹和糧車出入方便,兩片地離主官道還有着相當遠的一段距離,此刻這片空地上已經站滿了衣甲鮮明、精神飽滿的士兵,警衛從城外十里處開始,一直延續到城裡的都拈揮使衙門,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 城門內外也都清掃乾淨了,牛糞馬糞是絶對看不到的,本來不多的出城進城的百姓也被轟擊到了其他城門出入去了。反正這城也不算很大,泥腿子繞上幾里路也沒甚麼了不起的,今天滿城將領都戰戰兢兢的,還能讓百姓們來瞎摻和麼? 侍立在道路兩側等待迎候國公大人的,都是訓練有素的精兵,他們矗立在那兒,只見旌旗飛揚,兩個方陣卻是樁子一般紋絲不動,他們如此站立已經近一個時辰了,可見軍法之森嚴。 迎接國公大人的騎兵已經遠迎出百里之外了,一俟接到國公,便會不斷有騎兵返回報告國公已經到達的位置,道路兩側靜候的軍隊就是第一個騎兵返回報信時遣派出城的。 這種幾近於黃土墊道、淨水潑街,遠迎百里的排場,和接皇帝也差不多了,實際上遼陽城的武將們今天誠惶誠恐的,就是以接皇帝一般的敬畏心理來接夏潯的。夏潯是自大明立國以來,出現在遼陽城的級別最高的一位官員,不擺出這樣的架勢,遼陽官員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迎接才是。 而且,總督權柄極重,除了都指掉使衙門的幾個高級武官,總督對其他武將俱可以生殺予奪、便宜行事,如今這位總督又是國公的爵位,那簡直連處斷都指揮司的幾個官員都不在話下了,這些擁兵自重、雄踞一方的土皇帝們豈能不誠惶誠恐。 遼東都指揮使司下轄二十五衛,除了有限的幾個身處于韃靼接壤最前沿的武將沒有親自趕來迎接,只派了副手代表之外,其他諸衛長官全都到了,如今正在城門樓子裡喝茶等候。二十多位將領,把個城門樓子擠得滿滿噹噹,這些將領們平時彼此也難得一見,現在有了機會,性情相投的便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十分熱閙。 內中卻有兩個人,面上不見半點笑顏,其中一個就是坐在上首的都指揮使沈永,沈永四旬上下,皮膚白暫,隆額直鼻,頜下三綹微髯,一身戎裝甚是咸嚴,只是他的臉色陰晴不定的,似乎滿懷心事。武將們也有注意到他神色的,本想上前關懷探問幾句,可是自他最親近的下屬瀋陽中衛指揮使魏春兵碰了一鼻子灰之後,就沒人敢上前了,離得他近些的官員,與他人交談都刻意壓低了聲音,免得惹得大人不快。 另一個不言不笑的武將,穿著一身中新不舊的官服,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顯得比較凶狠。這人也有四十多歲,一部絡腮鬍子,濃眉豹眼,雙手按膝,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好象正跟人嘔氣似的,乃是三萬衛的指揮使裴伊實特穆爾。 沈永暗暗揪心着,韃靼劫掠三萬衛的事已經被他壓了下去,他在遼東多年,心腹眾多,自信還是能把這件事壓下去的,可是輔國公楊旭突然總督遼東軍事的旨意傳來之後,沈永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雖然朝廷的旨意上說,自寧王內調,北方邊防普設流官,改動比較大,皇上今番派遣大臣視察邊防,是想瞭解一下沿邊情形,可是三萬衛剛剛出了事,朝廷就以前所未有的重視程度派來一位國公,這也未免太巧了。 “聽說這位國公總督江南五省軍槌勺時候,錦吧黃門內品整理談笑再便殺了一個都司,這一遭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沈永想著,愈發地忐忑起來,他睨了特穆爾一眼,盤算着接迎國公之後,便立即把特穆爾打發回去,這廝只是被自己壓制着,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朝廷派來大臣,若是叫他在國公面前進幾句讒言,結果恐怕大犬不妙。 正尋思着,一名小校急急闖進城樓子,抱拳稟道:“報!都司大人,輔國公爺已到遼陽城十里之外!” 城樓子裡頓時一靜,沈永霍地站起,環目一掃左右眾將,沉聲道:“諸位將軍,隨我出城,接迎國公!” 號角響起,諸衛宮長魚貫出城,兩邊散開,各依品秩高下站定身子,步卒和騎兵方陣都打起了精神,刀槍閃亮,抖擻精神,一眼望去,只見犬旗獵獵發抖,士兵們的隊列莊嚴肅穆,不動如山。 遠遠的,夏潯所率領的兵馬浩蕩而來,甲冑鮮明,鞍韉整齊,大旗獵獵,其徐如棒! 第560章 投石 夏潯出塞,帶有五萬精兵,雖然處斬沈永他未心就敢反抗,可遼東是極重要的所在,哪怕只是萬一,也將釀成不可輓回的嚴重後果,帶五萬精兵坐鎮遼陽,可以產生足夠的威懾力,就算沈永不甘心赴死,怕也沒有將領肯跟着他冒險了。 夏潯的人馬兵強馬壯,裝備更加先進,比起遼陽城外肅立迎候的官兵,整體素質又高了許多,前方是騎在雄健無比的高頭大馬的重甲武士,其後是軍容嚴整的步兵大陣,到了遼陽城下,大軍肅然而止,左右分開,一輛駟馬高牟昂然而出。 馬車帷幕低垂,牟後四騎緊隨,一直駛到遼東諸衛都司面前,牟把式插好大鞭,返身掀開轎簾兒,夏潯頭戴珠玉寶冠,身穿麒麟公服,足蹬一雙白幫烏面的官靴,一彎腰便從牟轎中走出來,手中還捧着一軸明黃緞面的聖旨。 眾人雖然早知這位輔國公年輕,一俟看見他的模樣,還是不由得暗自驚訝。這位國公當真年輕,丰神俊朗,儀態威嚴,睥睨之間,自有一股奪人的氣勢,那英朗俊俏的相貌,足以迷戀無數深閨寂寞的貴婦名媛,久居高位犬權在握的歷練,更沉澱出了讓英雄豪傑為之折腰的威嚴氣質。 只是一個照面,在場的官員們便有一個感覺:這位國公,可不是一個承父祖餘蔭而襲爵的二世祖,瞧這樣子,為人機警的很,確實如傳言一般,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沈永更加心慌,連忙踏前一步,抱拳行以軍禮,帶頭高呼道:“末將沈永,與遼東二十五衛都司,恭迎部堂大人!” 夏潯鋭利的目光在他臉上輕輕一鬆,心道:“他就是沈永?昏是一副好皮相!” 夏潯自神踏上穩穩地走下地去,站定身形,朗聲道:“聖上有旨,眾將跪下聽旨!” 本來,天子詔命不入軍營,軍中只行軍禮,夏潯着意點出要跪下聽旨,沈永等人微微有些愕然,卻也不敢反抗,夏潯取出聖旨,便高聲宣讀起來。 這道詔書與朱棣給他的那道密旨不同,這是他北上途中,皇上依照他的要求,以八百里加急給他追送來的一道詔書,內容只講他總督遼東,察勘邊防事務,並未把處斬沈永、加封特穆爾的話寫在裏邊。實際上只相當於一封委任狀。 夏潯宣罷聖旨,眾將山呼萬歲,夏潯卻並不叫他們起身,只將雙眼投注在沈永身上,說道:“皇上叫我來,還要查證一樁事情,聽說前些日子,韃靼曾劫掠三萬衛,可有此事?” 沈永心裡咯噔一下,登時慌了:“這位總督果然問起此事,連城門都沒進,他便問起此事,這回只怕要糟!” 沈永臉色微變,勉強應道:“回部堂大人,前些時日,韃子確曾擾我邊境,意圖開原。” 夏潯淡淡一笑,又問:“據奏,沈都司按兵不動,閉門不戰,可有此事?” 沈永心頭劇震:“據奏,據奏?是誰向朝廷上了密奏,是了,一定是特穆爾,這個混蛋,我早該找個因由,把他一刀砍了才對!” 滿懷怨恚地恨着裴伊實特穆爾,夏潯的話卻又不能不回,沈永只得硬着頭皮道:“回部堂大人,末將並非畏戰不出,實因路余遙遠,韃子襲邊只是劫掠子民財物,一沾即走,末將未及出兵,韃子就退了,這定是有人謡言惑眾,中傷末將,還請部堂大人明查!” 沈永一語未了,裴伊實特穆爾便氣炸了肺,登時便跳將起來,衝上幾步,夏潯左右侍衛立即橫槍攔住,特穆爾抓住槍桿兒,雙目噴火地叫道:“他說謊!部堂大人,沈永說謊!自遼陽至開原,不足四個時辰的路程,韃子前鋒兵馬剛到,末將就派人急報於他,末將率兵,與韃子周旋達兩天兩夜,之後因人單力孤不得不退守開原,又受韃子攻城一日,前後一共派出八撥信使求援,沈永若肯出兵,這麼長的時間爬也爬到了!” 說到這裡,特穆爾熱淚橫流:“只因沈永畏戰不出,開原附近飽受欺掠,村鎮被劫掠一空,百姓被擄走千餘口,我那女婿,鎮守八虎道,力戰而死,可憐我那女兒,也被韃子擄走,她已有了身孕,我那未出世的外孫啊……” 這八虎道就是法庫縣,當時是三萬衛的屬地,是韃靼入侵的最前沿要道,後世稱此地為法庫,實際上就是八虎的轉音。 夏潯冷冷地睨了沈永一眼,沈永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狡辯道:“部堂大人明鑒,裴伊實特穆爾守土不利,為了推卸責任,才誇張敵勢,污陷末將。 這些女真人平素只向朝廷索取,臨陣不知向前,窮山惡水孕育,俱是一幫刁民,部堂大人可不要受他矇蔽呀!” 接迎遼東總督的時候,沈永就以軍務緊要為由,不准特穆爾來見,只讓他遣副指揮使前來迎接,可是這特穆爾不聽邪,一聽說朝中派來了大員,執意親自來見,不想如今果然出了紕漏。韃子襲掠開原附近達三日之久,肆虐一方,燒殺掠奪無數,沈永始終未出一兵一卒,這事兒只要查下去,根本無從狡辯,所以沈永只得從族類上着手。 在他想來,這國公爺總督遼東軍務,時間必不長久,所以想在遼東有所建樹,倚重自己的地方還多着呢。而特穆爾是女真人,當時大明朝廷對歸附的少數民族部落施以覊縻政策,凡投靠歸附的女真部落百姓,都會妥善予以安置,給屋給糧、柴薪、器皿甚至牛馬等。 但是政策是政策,一到下邊就念歪了經,遼東的明人對女真人卻比一些白人岐視黑人的現象還要嚴重,由於明人在遼東擁有統治地位,即便是歸附之後做了官的女真部落頭領,也很少被他們以同僚、袍澤對待,而是視之如奴僕。 沈永對自己的罪責無法辯解,便只好拿種族關係說事兒,寄望夏潯會偏袒自己。特穆爾聽得都快吐血了,夏潯卻笑道:“沈永,彈劾你的那人,卻與你一樣,也是個漢人啊!” 沈永一獃,失聲問道:“是誰?” 夏潯臉色一沉,說道:“你放心,你們會有對簿公堂的一天!來人,把沈永拿下,聽候處治!” 沈永驚獃了,他沒想到夏潯一到一件事就是把自只談個垂持訂東軍務的弄將拿下熙盟練等抗議,幾個甲士已一擁而上,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沈永抗議聲不絶,那衛士嫌吵,也不知從哪兒抻出一塊烏漆麻黑的抹布,團了團塞進了他的錢巴。 眼見這位總督大人如此威勢,在場諸將都噤若寒蟬,那特穆爾跪地叩頭,連聲謝恩,其實他今天來就是告狀來的,可是因為一向受人岐視,他壓根沒想過能告倒這個在遼東經營多年的沈都司,只是這口氣實在憋不下去了,想不到輔國公一來,頭一件事就是把沈永拿下,這一刻,特穆爾心中真是感激涕零。 “遼東都司共有二十五衛兵馬,共計十五萬四千三百九十二人,現額十三萬零六百七十七名,騾馬共計五萬三千四百四十二頭,烽縫共計……” 彙報的是指揮僉事張俊,本來這些事該由沈永彙報,可夏潯一來,就把沈永投進了大牢,張俊趕鴨子上架,只好硬着頭皮上了,可他雖是倉促接替,居然對軍務如此清楚,倒是個用心做事的人,夏潯認真聽著,心中暗暗點頭,已經起了栽培之意。 帥堂上,二十多位雄霸一方的武將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如今的夏潯可不是初到浙東時的夏潯了,那時的他在軍中毫無威望,只而倚仗皇帝的信任、王命旗牌的威懾,和雙嶼、巢湖、福州三衛的親信鼎力支持,才能鎮得住局面。 而今則不然,他總督沿海五省的赫赫戰功,就算是遠在邊陲的這些將領們也是清楚的,如今海宇一靖,朝廷北運的糧草大多是從海路運來,節省了大量時間和損耗,那些海運的船艦水乎對夏潯尤其推崇備至,經由他們之口,遼東兵馬都對夏潯的事蹟耳熟能詳了。 僅憑位極人臣的爵位,他是鎮不住這些驕兵悍將的,但是憑着他的戰功,卻足以讓人恭謹馴服。好一會兒,張俊才彙報完畢,夏潯點點頭,對他誇獎幾句,張僉事喜孜孜地坐了,夏潯咳嗽一聲,又轉向坐在首位的遼陽中衛莫都司,張俊彙報的是整個遼東形勢,接下來這些武將還要就各自負責的區域、兵員、武備,轄區內的軍事建築、居民情況逐一彙報的。 一直彙報到中午,才只彙報了九個人,沈永本來備下了盛宴,人雖然叫夏潯抓了,酒宴他倒是不浪費,坦然受之了,只是因為下午還要接着議事,一概不許飲酒,午飯之後稍事休息,到了下午夏潯便繼續聽取彙報,不時持筆把他感興趣的要點在紙上記下來。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昏黑了,帥堂上點起了燈,夏潯依舊在認真地傾聽,戍防訓練、糧餉運輸、軍械武備,稍有疑問,便叫人停下彙報,認真問個清楚,絶不對任何一個問題含糊過去。 等到各衛將官全都彙報完畢了,夏潯笑道:“開原雄踞遼東極北之地,孤懸塞上,乃六邊統要無雙之地,區區一座小城,就駐紮着兩個衛的兵馬呀,太祖高皇帝又封韓王藩國于開原,可見對此地之重視。由此觀來,九邊重鎮,遼東為首!遼東諸塞,開原為首!” 他霍地站了起來,諸將一看,齊齊站起,大堂上一片甲冑鏗鏘之聲,夏潯肅然道:“明日總督官署將移駐開原,諸將有事,可往開原彙報!今日夜色已深,諸將可自行散去就餐、安歇,各位將軍重任在肩,若無其他事務彙報的,明日一早便即啟程返回吧,勿需向本督請辭!” 眾將聞言盡皆愕然,中午飯簡單吃罷也就算了,晚宴居然也不了了之了,雖說那是為國公爺接風洗塵,可未嘗不是與諸將聯繫感情的一個方法呀,這位國公爺做事還真是雷厲風行。 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夏潯竟然把總督官署移到了開原,開原彈丸之地,卻在東方、北方扼制着海西女真,向南扼制着建州女真,西方、北方扼制着蒙古,三面受敵,那是最危險、最前沿的所在,是戰爭的橋頭堡啊,總督大人居然親身涉險,跑到開原城去? 這個地方既險要又窮困,太祖皇帝朱元璋分封諸子為王時,第二十個兒子朱松封為韓王,所封的藩國就是開原,朱松根本不願意來,正好他身體不好,時常生病,所以就以此為藉口一直拖着,等到朱元璋那個嚴厲的老爹過世,先是他的侄子恨不得把所有擁有藩國的王爺全都趕盡殺絶,再接着是他四哥也不願意讓諸王統領兵馬,朱松更是得其所哉,一直待在金陵城裡,拿着韓王的俸祿,就是不肯到開原就藩。 偏是這輔國公爺,倒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呀。 眾將雖然意外,對這個年輕的國公卻也油然升起幾分敬意。 眾將遵令一一退了出去,夏潯舒展了一下手腳,也離開了帥堂,一出帥堂,便喚過一個武士來,這人雖是一身侍從打扮,可是如果有輔國公府的親信家人在這裡,卻一定認得他,此人正是經常神出鬼沒地出入輔國公府的左丹。 “左丹,看緊了沈永,明兒去開原,把他也帶上!” “是!” 左丹應了一聲,略一遲疑,忍不住問道:“國公,沈永久在塞上為將,心腹眾多,反正皇上已經有了旨意,何不早早將他斬了,以絶後思呢。” 夏潯微笑搖頭:“沈永縱有心腹,我既坐鎮于此,也是不敢造次的,只是他們若對我陽奉陰違,不免要壞了大事。 遼東的山川地理、民俗風情,我已經有了些瞭解,可是我最需要知道的,是諸將之間的關係。你看著吧,我既說,諸將無事可一早返回……”明日必定有些將領是有事彙報的,如此,我就能摸清諸將誰遠誰近誰親誰疏,心中有數,我才能對症下藥,對整個遼東如臂使指!沈永,現在是一塊問路的石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用處的。 第561章 拔涼拔涼的 第二天,果然有幾個衛的都司官沒有及時返回他們的衛所,而是跑到夏潯面前來為沈永求情了 求情的手段各有不同,有人直來直去,有人拐彎抹腳,其核心意思其實只有一個,請楊總督放沈都司一馬,現在正在說話的是瀋陽中衛的都司魏春兵,魏都司說話就很有技巧,他東拉西扯的說了半天,始終不曾直接替沈永求情,卻是字字句句都在為沈永求情。 魏都司只管遼東局勢如何如何的錯綜複雜;女真諸部時而馴服時而生事,這般刁民如何的不好應付;又講沈永掌管遼東軍務多年,統治諸衛還算勤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國公爺想儘快了結遼東之事,回金陵六朝繁華之地享清福,有他相助可以事半功倍。 最後又講開原城的百姓主要是些由犯罪流放的漢人以及歸附大明的女真、蒙古部落組成,言外之意就是,那兒的百姓不是一些異族就是一些人渣,犯不着為他們捨生忘死,所以沈都司不發兵情有可原。夏潯只是微笑着傾聽,始終不發一言,魏都司說到後來自己都覺得沒趣,只好訕訕地住了口,怏怏地告辭離去。 “魏春兵,瀋陽中衛。” 夏潯打開一個小冊子,記下了魏都司的名字和所在的衛所,但凡為沈永求情的,和沈永的關係就不同一般,這些人他要仔細調查一番,然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剛剛合上小冊子,侍衛進來傳報:“稟報部堂大人,三萬衛指揮使裴伊實特穆爾以及鐵嶺衛指揮使慶格爾泰求見。 “哦,請他們進來吧!” 須臾,從外邊腳步騰騰地走進兩個大漢,俱都身材魁梧,長着一雙很明顯的羅圈腿兒,一看就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漢子,兩人見了夏潯立即叉手見禮,聲若雷霆地道:“卑職裴伊實特穆爾(慶格爾泰)拜見部堂大人!” 夏潯站起身,微笑道:“兩位都司此來,有什麼事對我說麼?” 裴伊實特穆爾向他一抱拳,沉聲道:“部堂,卑職不知道是哪位大人仗義執言,向皇上彈劾了沈永的罪狀。卑職本來也是要告狀的,只是一直找不着門路,如今部堂大人既然來了,那就好了,卑職願為人證,還請部堂秉公執法,嚴懲沈永! 不瞞部堂,卑職那部落的百姓,因為此事都快閙翻了天了,他們都說,朝廷既納我等為明國百姓,為何只知索取貂皮人參、諸般稅賦,一旦外敵入侵,殺我父母、奸我姐妹,朝廷兵馬卻置若罔聞?卑職一直在壓制着族中百姓,可若如此下去,恐怕卑職也彈壓不住了!” 夏潯淡淡一笑,說道:“軍紀嚴明,軍法森嚴!先明,而後嚴。該當處置的,本督尊然要處置,此番親往開原,本督就是要拿到最直接的證據,諸般證據齊全了,沈永自當伏法。若是證據不全,卻也不會因為你的族人憤懣不平便擅殺大臣。 本督的刀,能禦外虜,能殺佞在,難道就砍不得亂匪?” 對特穆爾的遭遇,夏潯也很同情,對他堅守開原的戰功,夏潯也很是欽佩,對他今日進見所說的話,夏潯也能夠理解。但是這一切,都不代表沒有原則的包容,他此來代表的是朝廷,焉能任由屬下威脅。特穆爾話裡藏刀,夏潯馬上就還以顏色,特穆爾被他說得麵皮脹得發赤,卻不敢發作出來。 一旁慶格爾泰見狀,連忙打圓場道:“部堂大人奉聖諭巡撫遼東,總督軍務,既然知道了這件事,總是要予以處置的。特穆爾,我知道你女婿被殺,大女兒被擄走,心中很是憤恨憂急,可是朝廷的法度規矩,也不能亂了。這件事,你只管耐心等着,部堂大人總會還你個公道的。” 慶格爾泰是個蒙古漢子,元朝覆亡之後,他的父親率所在部落投靠了大明,被朱元璋安置在鐵嶺附近,設鐵嶺衛,委任其父為衛指揮,如今子襲父職,是現任的鐵嶺衛指揮。同特穆爾一樣,他也飽受其他衛所將領排擠,所以與特穆爾同病相憐,交情甚好。 慶格爾泰安撫了特穆爾,隨即向夏潯一抱拳,恭敬地道:“特穆爾心情憂憤,語氣沖了些,還請部堂勿怪。部堂大人要往開原去,末將和特穆爾正與部堂大人同途,今來拜見,是想著護送部堂,同往開原。” 夏潯微笑道:“好,那咱們就一起走吧!” 遼東沒有文官衙門,整個遼東,軍政法司全部是由軍隊負責的,這就是一大片廣袤的軍管區,而沈永是遼東總兵,是這裡實際上的土宴帝。 遼東二十五衛,十五萬大軍,那麼多的將領,三萬衛受襲,沈永眼見烽火而不動,特穆爾幾番請兵而不出,若非遼東道禦使少雲峰上了一道密奏,朝廷對此竟一無所知,可見,遼東一地縱不能說是官官相護一片糜爛,至少也是沈永一手遮天。 這樣的環境下,僅僅處理一個沈永,能做到萬無一失、長治久安嗎?所以對沈永的處理就不能像觀海衛指揮常曦文一樣草率。是官就有派系,夏潯要用沈永做餌,要瞭解都有哪些人是屬於他的派系,然後對這些官員着重考察,尚堪一用者儘力爭取,腐化墮落者或頑固不化者,就得一窩兒端了。 夏潯和許多想做一番大事業的人採用的方法其實都一樣,欲謀大事,先整頓吏制,因為你高高在上……就算生了七手八腳,想貫徹你的主張,也得依靠你下邊的官員,他們不給力,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夏潯對沈永暫時留而不殺,就是把他當成了一塊徹查各種腐敗弊政的照妖鏡,一塊展現各方利益需求的試金石。 現在,他基本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夏潯既要移駐開原,便得有大批駐紮遼陽的都指揮使衙門的官員隨行,指揮僉事張俊、遼陽遼東道禦使少雲峰等人紛紛跟從他們從遼陽帶走了定遼左衛丁宇的一衛兵馬,連同夏潯從關內帶來的五萬官兵,浩浩蕩蕩趕向開原。 夏潯沒有乘車,他騎在馬上與諸將一同前行,因為還有大量步卒,所以隊伍走得並不快,好在兩地也不算很遠,夜幕降臨前一定能夠趕到。行軍兩個多時辰後,夏潯下令全軍原地休息片刻,他帶著眾將馳上高坡,眺望一番,不由感慨道:“一路之上,難得見一處城鎮難得見幾個行人啊!” 夏潯在後世的時候,最頭痛的就是不管到了哪兒,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簡直是摩肩接踵,揮袖成雲,可是如人……走了兩個多時辰了,看得人心裡直髮慌,全是荒山野地啊,哪有一點人煙。 “是啊!” 張俊介面道:“遼東人口一向稀少元末時候,整個遼東也只有人口五十多萬,後來紅巾軍北進遼東,在此與元軍交戰四年之久,遼東一片糜爛很多百姓都攜家帶口逃到朝鮮去了,元軍戰敗後,掠逼許多百姓隨他們一同北遁,這兒的人口就更少了。我大明接管遼東的時候,整個遼東各族百姓全加起來,不足十萬人吶!” 夏潯聽了心裡有點發涼,他想在遼東大幹一番,什麼都能缺,唯獨不能缺少人,這個時代人就是第一生產力如果這兒沒有人,那就什麼也談不上,什麼也幹不了啦,他抱著一綫希望問道:“才這麼點?嗯……如今已立國三十餘年遼東經三十年休養生息,應該大有增長吧?” 張俊乾笑道:“差不多……還是十萬……” 夏潯差點兒一頭從馬上栽下去他失聲叫道:“怎麼還是十萬?三十多年的時間,遼東百姓足以繁衍兩代了!這三十年前,他們都不生孩子的麼?” 張俊道:“部堂有所不知,我大明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因為關外歸附者與未歸附者混雜,不易管理,又為了堅壁清野,避免北元餘孽南侵,故此將北平府以北特別是山後地區(宣府至遼陽一帶)的居民全部南遷山海關內了。 前後三次,共遷走八萬五千戶百姓,虧得這些年來遼東百姓繁衍生息,又生了些人口,要不然,這兒已經一個百姓也看不到了。饒是如此,以遼陽來說,遼陽乃我遼東都司的治所,置兵屯戍的重要所在,照樣是地闊人稀,有土滿之患,其它地方更不用說了,寧遠一帶空曠如野,開原、鐵嶺居民寥落,鳳城、草澗更是山林野甸,路少行人。” 夏潯聽了,一顆心登時涼了一半。 張俊接著說:“現如今,遼東百姓約有十萬人上下,其中五分之四是漢人,其餘的是歸附我朝的蒙古人、女真人,漢人之中一少部分是流放關外的罪囚犯官,其餘大部分是將士家屬,奈何,塞外生活堅苦,冬季氣候寒冷,士兵及其家屬往往不安其居。 再者,塞外駐軍,八成負責戍守邊防,二成負責屯田種糧。屯田皆為朝廷所有的官田,屯田士兵荷戈執鋤,辛勤勞作,所得收穫,除去交納子粒之外,所剩無幾。所以負責屯田的士兵實在比地主家的佃戶還要淒苦,因此他們根本無意于屯田,饒是朝廷戶籍嚴密,還是有士兵攜家帶口不斷逃亡。 就算回不去家鄉,他們寧可逃出兵營,尋一山谷野地,擇地而居,也勝過在軍中受苦,甚至有人乾脆奔逃到了女真、蒙古人的部落中去,軍中早有“生於遼不如走于胡……”之語。唉,太祖高皇帝屯田養兵,本意是不滋擾百姓,誰知竟會有這樣結果啊!” “這樣一個,鬼地方沒有人,有人也留不住啊!沒有人,還能做得成什麼事?”夏潯聽得一顆心拔涼拔涼的,他此前並沒有想到遼東的局勢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這個嚴重,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部。在他接觸的資料中,有關民這一部分也是最少的,由此也可看出遼東對於民是何等的不重視。 外部有韃靼之患,內部有漢人和蒙古、女真族人的衝突,漢人內部有不同派系的鬥爭,百姓與朝廷之間又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想做點事,還要受到人力、物力諸多方面的限制,真是糟糕之大極,這麼一個爛攤子,誰能管得了? 夏潯恨不得撥馬便走,草草了結遼東之事,然後回去陪他的媳婦抱他的娃,幾百年後的世界……我的骨頭都爛光了,管他洪水滔天?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動,只是策馬站在高坡上,佇立許久,不發一語。 第562章 開原 遼東東都司隷屬山東都指揮使司,相當於一個大的軍區……轄境南起旅順口,北至開原,東臨鴨綠江,西盡山海關,相當於後來的遼寧省的大部分地區,望青徐,引松漠,控海西女真,隔斷蒙古與朝鮮,北望奴兒干,猶如一隻巨手,翼護着大明的東安方。 這片區域,是洪武四年的時候元遼陽行省平章劉益投降大明才納入大明領土的,開原設有三萬衛、遼海衛兩衛兵馬,邊關要塞設立兩個平級並行的軍政建制,在大明全國也是絶無僅有的。而且這兩衛的兵力較之普通的衛所要多的多,普通的衛所大約有兵馬五千六百人,分成五個千戶所。 而三萬衛領千戶所八個,遼海衛領千戶所九個。各設掌印指揮一員,管屯指揮一員,管局指揮一員,經歷一員,鎮撫一員,倉官一員,庫官一員,驛官一員,遞運所官一員,掌所印千戶八員。可見朝廷對這個地方的重視。 實際上這裡的駐軍不只兩衛,還有一衛兵馬,叫做開元中護衛。自朱松受封韓王后,朝廷就從禁衛親軍中抽調精鋭組成韓王護衛軍,至開元設立開元中護衛所,並且在開原建造韓王府,迎接韓王的到來,結果韓王嫌這兒清苦,託病不來,中護衛就只得眼巴巴地等在這兒。 此外,開原還設有開原兵備道,整飭兵備,主要負責開原城、中固城、范河城、懿路城、蒲河城、慶雲堡、鎮西堡等地兵備事務。可謂衙門眾多,且又互不統屬,軍中情形十分的複雜。 開原城中駐紮開元中護衛、開原兵備道,三萬衛的衙門設在開原城西南角,自建一座土城,遼海衛設在開原城不遠的羅城,兩座兵城作為開原的衛城,成特角狀,拱衛着這座其實並不大,但是軍事位置十分重要的小城。 夏潯到了開原,少不得開原地方的軍政要員都要趕來迎接,開原城現有三千多戶一萬多人的百姓,漢人中大部分是軍隊家屬,少部分是流放戍邊的犯人,此外就是歸附大明女真人和蒙古人,他們大多並不住在城裡,而在附近建立村寨,已方便遊牧,不過日常交易往來,也要往城裡去,所以這座小城還算熱閙。 開原的軍政要員遠迎十里,接到了夏潯,敲鑼打鼓地往城裡迎,開原城西門外就是羅城,羅城是開原城的衛城,同時也是開原城的老城,這是一座南北長約五百丈,東西長則不足四百餘丈的土城,是當年遼國攻打渤海國時屯兵和安置俘虜的所在,歷經遼金元明四代,不斷翻修整固而成。 整座城都是土坯築成,城高三丈五尺,全城設有四門:東曰“陽和門”,西曰“慶雲門”,南曰“迎恩門”,北曰“安遠門”。城牆之上設有四座角樓,城牆寬闊,可通馬車。城外四周設有一道護城河,城中心建有鐘鼓樓一座。 羅城南門迎恩門毗鄰大道,土城城門上方風吹雨淋的形成了一個土窩窩,一個蓬頭垢面,穿著件破羊皮襖的守城老兵懶洋洋地半臥在土窩窩裡,一邊曬着太陽,一邊在衣服裡翻着虱子,找到一個用指甲一掐,丟進嘴裡,便咔嚓咔嚓地嚼着。 “國公爺來了!嘿!瞧人家那隊伍的氣派!嘖嘖嘖!” “我聽說,咱們這位國公爺和皇上娶的都是徐達大將軍的女兒,是一對姐妹,人家和皇上是連襟呢。” “那就是皇親吶,皇親國戚也來咱開原城了,俺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兒呢!” “你現在也沒見着,不就遠遠望一眼儀仗麼?” “廢話,這還不算見着?非得湊到眼跟前兒去?咱也配!人家那是大貴人!” 蓬頭垢面的老兵抬起頭,扣了把眼屎,茫然問道:“國公?哪個國公來了啊?” 一個守城的戍卒便道:“當朝輔國公啊!萬頭兒,聽說過麼?” 那老兵臉頰猛地抽搐了一下,喃喃地道:“輔國公……”楊旭?” “噓……”萬頭兒,小聲點兒,國公爺的名字也是咱能直接稱呼的?聽說你以前還是個讀書人,咋不懂規矩呢?” 那老兵慘然一笑,埋下頭去,繼續認真地抓虱子去了,旁邊的士兵站在牆頭,對著遠處軒昂而過的朝廷大軍指指點點,興奮異常,他連眼皮都不抬。 這老兵姓萬,叫萬世域,他確實是個讀書人,不但是讀書人,還是洪武二十三年甲子科的頭榜進士,外放福建興化縣丞,從基層兢兢業業,一步步升任福州知府的。只因在楊旭任沿海五省剿倭總督時,彈劾楊旭用濫用酷法,良莠併除,致使沿海一片蕭條,百姓困頓,被永樂皇帝貶官流放遼東來了。 如今,萬知府是羅城衛吏兼南門的城門官,也就是連支書兼羅城南門傳達室老大牟。 混到今日這般情形,全拜這位輔國公所賜,一生宦海沉浮,混到今日這般境地,他卻連恨意都懶得生起了。彼此地位本來就異常懸殊,如今更是天壤之別,土地爺手下的一個小小神差,混得再慘,還能恨到玉皇大帝身上去麼? 哀,莫大於心死。 夏潯到了開原城,受到了開原諸衛將領和兵備道的熱情款待,酒菜的細緻雖然不及關內飲食,不過老母鷄燉人參、飛龍湯、猴頭菇,諸多關外野味,就用大鍋盹起,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一遭,夏潯沒有禁止諸將飲酒,賓主雙方歡宴痛飲,興盡而散,第二天夏潯也睡了個懶覺,日上一竿才起床,洗漱停當,用罷早膳,就在臨時闢為總督行轅的地方又接見了一番當地各衛武將,問詢了一番開原情形。 將至晌午,諸將散去,夏潯與隨他前來的遼東道禦使少雲峰共進午餐,少雲峰有些忐忑地提醒道:“下官明白,部堂受聖諭而來總督遼東諸務,事務繁忙,不逛……關於沈永一案,為遼東諸衛最為關注的事情,更是開原軍民最為關注的事情,此事還當早日審結才好,如此方可嚴明軍法,安撫地方,否則民怨沸怨,終是大患。要知道,這關外百姓,歸化之心本就不夠虔誠,一旦讓他們心生怨隙,不免要為韃虜所趁。” 彈劾沈永的是少雲峰,少雲峰與特穆爾不同,特穆爾是一族之長,以族眾之力而成武官,他和都司長官縱有嫌隙,別人輕易也動他不得,可少雲峰不同,他在遼東勢單力簿,一旦沈永東山再起,他必遭沈永黑手,要整死他這樣的人,對沈永來說易如反掌,方法手段也多得是,眼見夏潯悠哉悠哉的,對沈永一案不甚上心,少雲峰當然最為著急。 夏潯明白他的忐忑,便笑着送了他一枚定心丸吃:“少禦使,儘管放心。本督實話對你說了吧……” 夏潯說著,聲音放低了些,便向少雲峰傾了傾身,因為兩人各據一張小方桌,是分桌而食的,距離比較遠。 自商周以來,漢人吃飯就是分桌而食,夫妻也不例外。宋初,《韓熙載宴客圖》上所繪畫面,就是一人一桌,到了明朝時候,開始有兩人一桌,酒菜也是分開的,如果是三五好友吃個便飯,也有用方桌四人一桌的,而且多是民間和酒館,但那就是極限了,同一桌的人如果再多,就是很失禮的行為。 只不過,很多中國人的好習慣,最後都在外面發揚光大,反昏被自己丟棄了。現在流行分食的歐洲,以前是不分食的,法國人喝湯,曾經是一桌人圍着一個大盆子,一人捧起喝一口,喝完放回去,下一個再捧起來喝,大傢伙兒輪着喝,連湯匙都不用。 元末明初的時候,分食的習慣漸漸流傳到歐洲,於是歐州人起而效仿,而漢人進入清朝以後,上層社會的構成主要是旗人,放人沿延草原上的習慣,主要實行會食制,漸漸的分食制就被華人所遺忘了。此時還是明初,夏潯又是國公,吃飯的規矩還是挺大的,自然要分食。 夏潯側身湊近了少雲峰,低聲道:“少禦使安需擔心,沈永已是必死之人!” 少雲峰一怔,急忙問道:“部堂的意思是?” 夏潯微笑道:“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意思!沈永怯戰不出,任由韃虜擄我邊民、掠我財帛,皇上龍顏大怒,已下了密旨,着令將他處斬,並曉諭九邊,今後凡有怯敵畏戰時、匿隱敵情者,一律依沈永之罪,斬!本督現在留他一命,只是想看看這趟渾水下邊還藏着些甚麼,懂麼?” “啊!啊……”下官明白了!”少雲峰又驚又喜。 夏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安心吃飯吧。膳後稍事歇息,你我便換了便服去城中走走,皇上既然派我來了,總不能只斬了一個沈永便回金陵去。遼東與我大明十分重要,此地不靖,足以動搖我大明根基,本督既然來了,總得做些事情才好。 “是是是,下官明白!” 少禦使本來食不知味,聽了夏潯這話,頓時放下心來。 他是遼東道觀察禦使,舉凡吏政、刑名、錢谷、治安、檔案、學校、農桑、水利、風俗民隱,無所不察。如今既然放下心事,便也坦然起來,夏潯再有所問,答起來也是認真細緻,再無心神不定的現象了。 兩個人一問一答,這頓午飯倒也吃得踏實。 第563章 騎士 午休之後,少雲峪便來尋夏潯一同出遊,他已經換了便服一身淺清色的道袍。開原這地方,穿胡服和軍服的比較多,漢人大多是軍人家眷或流配的犯人,穿著也多是曳撒或短褐,這身衣衫足以彰顯他們在開原城不同一般的身份,卻又不顯張揚。 夏潯有樣學樣,也換了身寬鬆舒服的道服,兩人出門的時候又遇到了開原兵備道的楚瀟和定遼巾衛的丁宇,兩人正從外邊進來。楚兵備五十出頭的人了,身材不高,精神誓爍,顯得沉穩老煉。定遼巾衛的丁都司二十七八歲年紀,這麼年輕官至衛指揮,不用問,父祖輩裡必定有大明的開國將領。 這人身材健壯,方正的臉龐,劍眉豹眼,雖然稱不上俊俏,卻也是英氣不凡。一聽說總督大人要上街走走,二人忙也換了衣服,隨着夏潯一同走上街頭,夏潯的侍衛們遵了囑咐,也都換了便裝,四下里散開,于暗中護衛着。 開原是一座軍事重鎮,軍隊在城裡城外駐紮了許多,還有一部分分別駐紮在大羅城、小羅城和三萬城,城裡居民並不多,實際上開原城內加上郊區的部落村寨,一共才三千多戶,一萬多人,街頭行人稀落便也不甚稀奇了。 城裡店舖也極少,除了油鹽鋪子、糧米鋪子、布莊皮貨行,基本上沒有什麼了,茶館酒店更是罕見。夏潯沒想到這開原城裡也是荒涼一至于斯,不由搖頭嘆道:“這一路下乘,村鎮固然少見,烽縫和驛站也是極少,交通不便,想不到這開原重鎮,竟也如此冷落。” 少禦使道:“烽縫、驛站,每一任遼東都司任上,都在力倡增建……這些年來,確也增建了不少,不風……比起遼東這廣袤的土地來說,還是少得可憐,其巾自有難處!” 夏潯扭頭問道:“怎麼,可是錢款撥付不足麼?” 丁宇插嘴道:“部堂大人,修建烽縫驛站,雖需錢款,卻也不是很多,如何就建不起來?主要原因不是錢款不足,說到底,還是關外人口太少:” 他揮了揮手,說道:“自此直到北平,一路荒野,少有人煙,烽縫驛站建好了總得有人去守吧?可是一旦驛站、烽縫建好了,附近連個村寨都沒有,百里之內罕有人煙,就連米糧都無法補充,烽蜒和驛站的安全更是無法保障,修繕也是大問題,因此,修路也好、修建烽縫、驛站也好,就全都受到制約了。” 兵備道的楚瀟笑道:“現在的情形比起以前已經好多了,以前這兒更加荒涼呢。下官聽說,金州衛如今就熱閙多了,似乎比咱們這兒還要熱閙些,金州衛原來守着大海,只跟海盜打打交道,荒涼得很,自從朝廷改從海路運糧之後,船舶停靠之處就在金州衛。 金州衛建了一處碼頭,朝廷的漕糧就從那兒卸船,再使車馬從陸路一路運過乘,碼頭附近已經有騾馬行的商人建起的居處,他們僱傭了各族大批青壯,專司卸船運糧,漕船上的夥計自海上一路來,到了碼頭也要吃飯喝酒,玩耍消遣,便有精明的商人把生意做到那裡。 於是,妓館娼寮、賭坊酒肆也就多了,這些地方一多起來,姑娘們需要的綾羅綢緞、胭脂水粉,便也有相應的商人出沒,繼之客棧、住宅便也話續增加,這些東西都齊全了,有些人便在那里長住了,接着住宅附近就開闢了些農田,既農且商。 短短時日,原本一個荒涼的所在,現在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城阜了了隨着從那兒往內陸來的商運車輛增多,從金州到復州、蓋州,驛站、烽縫勿需催促,諸衛將官便自動自發地增建起來。” 少禦使馬上不屑地道:“聽說,那些漕船到了碼頭,總是空船返回,商人求利,自然不願,因此多從陸上買些北方的山珍海貨、貂皮人參帶回內陸去,這些挾帶,有不少就是諸衛將官家屬販賣牟利,為了保障財物安全,不為胡匪海盜所乘,諸衛將領自然不遺餘力。” 楚兵備聽得大皺眉頭,生怕少雲峰一語了起夏潯關注,就此斷了人家財路,連忙打個哈哈道:“傳言不足為信,不足為信!” 夏潯聽了心巾卻是一動,似乎捕捉到了些什麼,還未及深思,前邊忽地出現一片極寬敞的所在,路邊空了挺大一片地方,並沒有建築房舍,卻有不少人和騾馬牛羊,騾馬牛羊哞咩嗥叫,那些人說話也是粗聲大氣的,顯得十分熱閙。 夏潯見了不禁問道:“這裡是個什麼所在?倒挺熱閙的。” 楚兵備微微有些不安,勉強笑道:“啊,這和地方,多是本地女真、蒙古族人以牛羊與城裡漢人易換鐵鍋、食鹽、布匹一類貨物的所在。那些胡人粗野的很,部堂大人請這邊走,無需理會他們。 這時,幾個牽着牛羊的胡服漢子已經看到了夏潯他們,夏潯等人雖說是穿著便服,可是在這開原城裡,也算是上等人打扮了,一個人這樣不稀奇,四個人都是這樣,那就拉風的緊了,哪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幾個胡人都戴着圓形尖頂毛皮帽,身穿交領小袖的齊膝長衫,腳穿高筒靴,腰間拉一口短刀,看來在胡人巾家境也算是比較不錯的,一眼瞧見夏潯幾人,其巾一個瘦些的漢子馬上用胳膊肘兒拐了拐旁邊一個大漢,小聲道:“哎,雅爾哈,你瞧,這幾個像是大主顧。” 被稱做雅爾哈的漢子抬頭一看,兩眼頓時一亮,說道:“那個老頭兒,不就是上次跟咱們買女人的那人麼?” 瘦子一怔,仔細看看楚兵備,猶豫道:“不是吧,上回那個買妾的老頭兒,可是一身蒙古人打扮。” 雅爾哈嘿嘿笑道:“沒錯,就是他!瞧他頰上那顆黑痣我還記得:” 說著,雅爾哈便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熱情洋溢地道:“幾位買點兒什麼,瞧瞧這邊的幾隻羊怎麼樣?我雅爾哈養的羊膘肥體壯羊毛羊皮羊肉羊骨,那可都是好東西呀,幾位客人買頭羊回去,燉羊湯吃羊肉可比關內要便宜數倍呀工……” 楚兵備剛要說話,夏潯已然笑吟吟地問道:“你這兒,都買些甚麼呀,只有羊麼?” 因為這幾人巾,楚兵備常些日子剛從他們手裡買了個女孩兒作妾,算是老主顧了所以這雅爾哈並無戒意,一聽夏潯這話,立即哈哈笑道:“那哪能呢,要看您買些甚麼了。” 他把聲音稍稍壓低了些,說道:“牛羊騾馬,婦人童子,客人您想要什麼儘管開口。” 夏潯一聽嚇了一跳:“敢情這人賣牲口兼賣人口啊!” 他仔細瞧了瞧這個胡人打扮卻能說得一口流利漢語的漢子,問道:“你有多少隻羊啊,就只這三隻嗎?” 雅爾哈一聽大喜過望聽這人口氣,果然是個大買家,他的態度立即更加慇勤起來,陪笑說道:“那可不止,這幾隻羊只是看個貨色,您要看著滿意,想買多少儘管開口,我家裡光羊就養了兩百三十多隻,除了崽兒,全都可以賣給你。 只要你約個時間、地點,我雅爾哈一定准時交貨,您要是要的更多,我還可以代您向我的族人們收購,要多少有多少不過……您最好是拿布匹鐵鍋、茶葉鹽巳一類的東西來換呵呵,我們拿了錢,在這兒也買不到什麼東西。 夏潯睨了他一眼,微笑道:“鋒爾哈?嗯看來具要我想買,一兩千頭羊你是一定拿得出手的。” 雅爾哈歡喜得聲音都打顫了,拍着胸脯兒道:“沒問題!完全沒問題!” 夏潯道:“若是三五十隻羊,就算入了關價高十倍,怕也不值得折騰一回,可上千頭羊,那賺頭就不只一點半點了,你有這麼多羊,怎不辛苦一些,聯絡一些族巾兄弟,一同驅羊入關,豈不大獲其利麼?” 雅爾哈聽了笑道:“這位客人說笑了,此去路途遙遠,一路又有胡匪出沒,凶險處處,到了關口,沒有門路,想要入關也是千難萬難:再者說,若驅趕數千頭牛羊遠行,我族壯年男子不知要出動多少人,留下老弱婦孺,如何照應家門吶。” 和菜的如果都自己直接進城賣菜,那世上就沒有二道販子了,夏潯這一問,也只是因為聽說他有許多牛羊,算是比較成規模的,自行販運的話可大獲其利,所以這才問起,聽了這個回答,夏潯點點頭,暗暗萌生了一個主意了 雅爾哈迫不及待地問道:“這位客人,您是想買羊嗎,不知道你要多少?” 他剛說到這兒,就聽蹄聲如雨,遠遠一行快馬疾馳而來,那馬上的壯漢全都頭戴翻毛皮帽,身穿窄袖胡服,腰繫寬沿皮帶,皮帶上枉一。長刀,馬蹄翻飛,濺起一路塵土。 “糟糕!哈達城的人來了!” 那個瘦漢驚叫一聲,探指入口,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登時整片空地上的人亂作一團,那些胡人不管是正在談生意還是正在以物易物,紛紛跳上駿馬,落荒而逃,騾馬牛羊能牽走的全都牽在馬屁股後面一起帶走了,拖慢腳程帶不走的牲口乾脆就扔在那兒不管了。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到夏潯身邊,戛然勒馬,雄駿的戰馬人立嘶鳴,一勒、一立、一展,盡顯超卓的馬上功夫,這人身着大翻領對襟的窄袖短袍,腰繫革帶,足蹬小靴,十分的輕捷利落,英姿颯爽巾透着一股子婀娜俊俏,竟然是個女騎士。 彎刀閃亮間,女騎士已厲聲叱喝道:“所有騾馬統統沒收!抓人!一個不可放過!” 夏潯驚得目瞪口獃,眼見滿目倉夷,狼煙四起,一時間有和時空錯位的感覺:“腫麼了,這是城管采了麼?” 第564章 含而不露 那女騎十一聲令下,立即就有許多騎騎士策馬追去又有人跳下馬來,把那些被人丟下的牛羊牲畜都牽過來集中到一塊兒口那女騎士勒着馬繮,繞着夏潯四人轉了一圈兒,一雙大眼中滿含些敵意,看她模樣也就十六七歲年紀,生得十分秀麗,輕之漢家女子,顯得矯健強壯一些口不過她的皮帽和衣服的翻領、袖口,都有一寸長短的“出風”,這雪白色的皮毛修飾,給她颯爽的容顏憑添了幾分嫵媚。 定遼中衛指揮使丁宇被她看賊似的看著,心頭不由着惱,脫口斥道:“看什麼看?” 那女騎士哼了一聲,微微揚起下巴,不屑地道:“規矩是你們漢人定的,偏又是你們漢人貪圖小便宜!” 丁宇大怒,喝道:“你說甚麼?臭丫頭,滾下來,這是誰的地盤,輪得到你來囂張?” 夏潯伸手制止了他,對那女騎士笑道:“姑娘,我們可不是賣牲口的,也不是買牲口的,閒游至此隨便聊聊口……” 女騎士睨了他一眼,沒有理他,顯然對他的話只當是一種託辭,根本是不信的。這時陸續有騎士返回,其中一人摘下皮帽,辮髮垂後,耳垂銀環,額頭微見汗漬,對那女子大聲說道:“了了,這些人都油滑的很,四處一躥,便逃之夭夭了。” 那女騎士哼了一聲,撥馬道:“走,把繳獲的牲畜拉回去!” 一群人趕着牛羊揚長而去,夏潯望着他們背影,向楚兵備疑惑地問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楚兵備是本城的官兒,要說對這裡的瞭解,四人之中也只有他知道了。 楚兵備道:“從這慵形來看,這些販賣牲畜的番人,都是抄小道避開了哈達城,潛進開原來的,于法不合,所以一見了有權整治他們的人,便只好逃之夭天了。” 夏潯道:“這些騎士看樣子也都足胡人,這城中僱傭了番人整頓坊市麼?” 楚兵備笑道:“非也,部堂有所不知,女真、蒙古諸部相繼歸附以後,常與我漢人進行交易,主通有無,結果這些人要麼偷漏稅款,要麼受漢商欺騙、又有有語言不通而輒起紛爭的、還有脾氣暴躁而迭起衝突的、又有因因為民俗風情不同有所冒犯而大打出乎的,實在是不堪其擾。 後來朝廷便想了個以胡制胡的法子,在女真諸部巾選擇幾個勢力雄厚的部落作為管束夷人之主口如今的哈達城,就是由我大明指定的一處管束夷人的部落,他們在番人中素有威望,讓他們居停調和、控制馬市、驗放行旅,便省去了官府許多麻煩。 同時,他們比咱們更熟悉各地番人部落的惰形,各個部落的胡人,與我大明是敵是友他們只消一盤問就知道了,如此一來,奸細秘探,很難有存身之處。哈達城在廣順關外,乃廣順關、靖安堡之前沿,有他們擋在那兒,可以直接阻擋來自北方的來犯之敵,於我開原邊牆廣順關、靖安堡的安危也大有助益。” “可是總有人想偷逃稅賦占些便宜,又或者是來自于和我大明敵對部落的百姓,也需換些生活必需之物,卻又不能見容于哈達城,就抄小路繞過哈達城,徑入我開原城中與漢民進行交易,他們的貨物比從哈達城購進要便宜些,故啊……” 說到這兒,楚兵備哈哈一笑,說道:“方纔那些逃跑的人,都是避過哈達城的走私客,那女子以為我們是來買私貨的漢商,所以對你我頗有敵意口不過看我們是漢人,她不敢把我們怎麼樣的,如果你我今日穿的是胡服,那就遭了,只怕要被他們押回去一併受罰了。” “哦?原來如此!” 夏潯沒想到近在咫尺處便有一處商貿繁華之地,要說這關外自有關外的山珍土味,都是極受關內百姓歡迎的,開原既是大明北方重鎮,不該連這裡的坊市也冷落一至于斯,原來此地只是當做兵營,另有一處地方專門闢作交易之用。 夏潯精神大振,欣然道:“好,有機會,我得去哈達城見識見識!” 楚兵備與丁都司等人面面相覷,這位國公爺是奉旨總督遼東軍務來的,可他到了遼東既不忙着整飾軍備、也不急於嚴明軍紀,更不主持演武練兵,這都在忙些什麼啊? 夏潯對遼東軍務其實並非漠不關心,他在趕來遼東之前,就已做了諸多調查,從遼陽經瀋陽到開原,這一路上也聽取了大量彙報,對遼東軍務已經有了個基本瞭解。在他看來,遼東各地的軍隊駐紮、兵力的配備、兵種的構成,都是經過長期戰爭檢驗的,縱然原來有些不合理處,在戰爭的磨勵中也漸趨合理了。 他夏潯並不是行伍出身,難道還能比大明立國以來相繼出任遼東鎮守官的那些傑出武將們更高明?讓他一個從沒入過軍校帶過士兵的人,跑到這兒來指手撲腳一番,就能讓遼東軍隊來一個天翻地覆的大變化,世上‘有這樣的人麼? 夏潯之所以一直到現在,所承擔的差使都能無往而不利,並不是因為他是個全才,而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懂得揚長避短。對於自己確實不擅長的事惰,他只將將、不將兵……絶不指手劃,腳,越過下邊的官員直接干涉更低一層的事情。 要改變遼東局面,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穩定需要軍隊來保障,軍隊的主要問題現在並不是戰鬥力,現在還遠沒到明朝末期,駐屯士兵幾近於普通農民,戰鬥力急劇削弱,一個韃子能對付七八個明軍駐屯士兵的年代,現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明軍追着韃子的屁股打。就拿這次韃覲襲掠三萬衛來說,如果沈永能及時出兵,他們絶不敢攻打三萬衛達兩天一夜之久縱然沈永沒有出兵,他們也是掠完了就跑,一氣兒跑到幾百里開外的地方,他們現在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馬匪勾當還不必當成勢均力敵的對手。 朱棣敢把並不十分熟悉軍務、尤其是對北方遊牧民族作戰經驗遠不及丘福的他他派到遼東來,顯然也是預見到了這一結果,所以如果夏潯只是想把這件皇差辦得漂亮,很容易,他只要趕到遼東,斬了沈永,曉諭九邊,嚴肅軍紀,然後以他帶來的五萬精兵,再從開原附近抽調幾路人馬殺進大漠裡去,燒殺幾處韃子部落,那就可以凱旋還京了。 此事一經渲染、宣傳,皇帝再妾獎一番,以後說起來,那就是輔國公楊旭剿倭寇、打韃子,赫然大明一代明將!從這一點上來說,朱棣對這個連襟挺夠意思的,此番出寨明擺着就是讓他鍍金來了,是一件很簡單且很光彩的任務。 夏潯是主動給自己增加了任務難度,現在遼東所展現的一系列問題,還不是致命的,也許還需要一二百年的時間隱患才能逐漸顯現出來,而現在,明國正處于強勢狀態,韃覲和瓦剌剛剛立國,也正是糾正這些遼東政策偏差的最好時機,此時去糾正它,事半功倍,如果等到崇禎那年頭兒,換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去坐崇禎的位子,怕也無力回天了。 眼下的事也是需要考慮的只不過那並不是夏潯心中的重點他已經安排給手下人去做了,一件事是調查取證沈永見死不救、放任韃靼擄掠的事恃,這件事有少禦使的彈劾、有特穆爾的人證物證,其實已經足夠了夏潯故意拖延,是想瞭解一下沈永在遼東有多少親信是否到了可以對自己產生障礙的地步。 另一件事就是瞭解劫掠三萬衛的韃靼部落惰形,摸清他們的準確所在,以雷霆萬鈞之勢予以打擊,這是震懾宵小鼓舞民心士氣的大事,只不過,他沒必要把這些事惰都掛在嘴上,當地的漢蒙女真諸族百姓,看的是行動,而不是誇誇其談的言論。 夏潯回去之後,對潛龍又交待了一什專惰,瞭解哈達城的一切。 潛龍原來在遼東的眼線並不多,這裡地廣人稀,一個外人,縱然是經過惜竹夫人和談談的培訓,個午都是精於偽裝、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秘探,要在這裡站穩腳跟,並打探到足夠的恃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過日漸成熟的潛龍秘諜還是給夏潯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才幾天的功夫,他想要的資料就擺在面前了。 他們打聽到了那個襲掠三萬衛的韃靼部落的所在,那個韃覲部落是一個兩萬多人的大部落,族中肯壯戰士四千多人,鑒於韃靼人不管老幼婦孺,都能上得馬、開得子,此番明軍是主動進剿的一方,在人家的家門口打仗,所以夏潯把對方的兵力預估為一萬兩干人,這已經是極數了。 夏潯立即調兵遣將,開始了詳細部署。遼東諸衛將領紛紛接到了總督鈞令:命令他們立即率所部騎兵在約定期限前趕到開原城報到,逾時不至者斬! 以夏潯從關內帶來的五萬精兵,要去進剿這麼一個韃覲部落,兵力上來說足矣,何況還有開原三衛一兵備的兵力可以調動,不過夏潯卻**了諸衛所有的騎兵,因為這一戰,他的目的不是對敵人擊垮,擊敗,擊退,追逃,而是要把這個部落徹底從寨外抹去! 第565章 出關 開原校場,旗幟獵獵,楊字大旗端立在點將台上 台下,各衛的將旗、軍旗、號旗,迎風飛舞,顯示出軍威的壯盛。 一眼望去,眼前全是牽馬而立的士兵,軍容肅穆威武,黑壓壓的站成一片,靜候着夏潯的將令。 站在最前面的,是夏潯從諸衛調集的騎兵,各衛的騎兵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不過有這個權力調動諸衛騎兵合而為一的,也就只有他才辦得到了,縱是沈永身為遼東都司最高長官,想要從諸衛抽調兵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按照夏潯的安排,探馬已經摸清了襲掠三萬衛的韃靼部落所在,想要予其沉重打擊,把這個韃靼的大部落徹底從茸原上抹去,一戰而定軍威,就需要一支機動力極強的騎兵隊伍,否則那些韃子想搶騎上馬就來了、想逃捲起帳蓬就走,我們始終要處于被動防禦狀態。 夏潯帶來的五萬精鋭並沒有全部投入戰鬥,他只從中調撥了兩萬人,主要是長槍步兵、刀盾步兵和火鏡兵、火炮兵。戰鬥主力仍舊由遼東軍隊充當,夏潯派去的人馬,實則大部由神機營組成,這是自神機營組成以後,頭一次經歷嚴格的戰爭檢驗。 在騎兵、步卒的配合和掩護下,如果神機營的火器部隊能夠在韃靼人來去如電的輕騎面前也不落下風,那麼就再也沒有什麼軍隊能夠對他們形成致命的打擊了,這將證明永樂皇帝重視火器研究、擴大軍隊巾火器配比是正確的,否則的話,火器在軍中的推行普及必將形成障礙。 農耕社會,士兵的騎射本領落後於遊牧民族的戰士,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憤,遊牧民族的人從幼年時就生活在馬背上,持弓射箭就像我們每天都要用到筷子一樣普通,你讓放下鋤頭,跨上馬背的戰士經過幾年的訓練就在騎射上面超越敵人,那怎麼可能? 再者,軍馬的提供,對農耕民族來說,始終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眼下這個階段,騎兵不能不發展,但是揚我所長是必然的,我們不可能因為騎射方面沒有敵人的先天優勢,就放棄農耕,改為牧牛放羊。農耕文明是比遊牧文明更高級的一種文明,穩定的生活和完善的社會環境,會促生更多文明事物的產生,我們要做的是揚我所長,而不是效敵所長。 火器的發展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西方能夠順利完成這個過程,是因為它們有着先天的優勢,在它們周圍,沒有一個強大的遊牧民族,而大明則不然,但是大明不能因為這一點就放棄發展火器而一味的以騎制騎,如果那樣,即便是來自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不復存在了,當洋人的火槍火炮堅船利艦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又拿什麼去抵擋呢?到了那個年代,曾經縱橫天下的騎射在火器面前完全就是個渣,所以,唯有迎難而上,加快火器的發展和成熟才是王道。 沈永已被當眾處斬,鑒於他是遼東最高軍事長官,夏潯沒有把他的人頭懸掛高竿示眾,但是當眾砍頭,已足以令諸將心中凜凜了。事先摸清了眾將與沈永之間的親疏關係,讓夏潯做到了心中有數,前哨後營、誰主誰輔,各部兵馬的配置上,都有了比較妥當的安排口至于臨敵之際的具體戰術戰法,那是統兵將領們的事恃,夏潯是不會越俎代庖的。 關於戰略部署,出戰的將領已然心巾有數,戰前的動員業已結束,隨着夏潯的一聲號令,大軍開拔了。 鼓角轟鳴,兵甲鏗鏘,旌旗飛揚,三萬精騎如同移動的海洋,咆哮着馳出校場,標槍、佩刀、箭壺、弓袋、騎盾、紅纓長漆拖……”殺氣騰騰。 隨後牟兵和步卒也邁着令整片大地為之顫抖的整齊步伐鏗鏘而去。火龍牟、碗口鏡、火槍、密集如林的長槍、寒光閃閃的大刀,鴛鴦戰襖彷彿一片紅色的海洋。 按照夏潯的部署,要集中優勢騎兵,對這個韃靼部落實行雷霆式突破,然後由牟兵、步兵打掃戰場,然後仍由騎兵負責打擊、威懾周圍有可能對該部實施救援的韃覲部落,掩護大軍從容返回。 同以往打仗的軍令有所不同的是,夏潯要求:也可以受降,但是不管降與不降,俘虜和降眾要全部帶回來,這個韃覲部落的金銀、糧食、人口、牲畜一律掠回來,搬不走的就燒掉,燒不掉的就砸毀,總之,要把這個被征服的部落整個兒的抄回來!但凡不從者,殺無赦! 先是斬了遼東都司沈永,傳諭九邊,繼而又來了這麼一道命令,在這些遼東兵眼中,本來文質彬彬的夏潯,儼然已是魔鬼一般的存在了。 夏潯出兵的消息,轟動了整個開原,繼而傳遍了整個遼東,所有的人都在關注着這一戰的結果。 而做為這場大戰的導演者,夏潯本人對這場戰役卻並不關心,在他看來,戰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兩天以後,他便約了少禦使、蕭兵備和丁都司,興沖沖地去參觀哈達城了。 夏潯本要微服前往,可哈達城還在廣順關外,周圍沒有什麼屑蔽,如今連開原城下都能出現韃靼騎兵的蹤影,少禦使等人怎能放心讓他輕騎前往?這幾人執意不肯,夏潯萬般無奈之下,最後只得調撥了一衛兵馬護送,五千六百人護衛着他們,浩浩蕩蕩地出子廣順關。 開原轄區共有五城二十一堡。開原下轄五城是開原、中固、鐵嶺、凡河、懿路,二十一堡如柴河堡、松山堡、威遠堡、鎮北堡、青羊堡、鎮夷堡、古城堡、慶雲堡、定遠堡等。這些構成了開原軍民聚居之地,外側有六座關隘,拱衛着生活在其內的百姓,這六座關隘是廣順關、鎮北關、新安關、清河關、山道關、青羊關。 其中,靖安堡在遼北、東北乃至整個北方都堪稱重鎮。廣順關則是開原疆場的東部重關,而哈達城就在廣順關外。大明的幾條交通要道就是通過開原出去,向西過新安關去往蒙古科爾沁草原,向北過鎮北關往吉林黑龍江,向東過廣順關往長白山及朝鮮。 基本上,開原地區的百姓就生活在這些城市及其附近。不要以為五城二十一堡,該有多麼繁密的人群,在這兒,干戶人家就是一城,百戶人家便稱一堡,人其實也不算太少,不過主要是軍隊,百姓比軍隊還少,這就是遼東現狀。廣順關一路下去可以看到一些殘垣斷壁,似乎久以前這裡有些村莊,風吹過時,偶爾還會從那殘垣斷壁間甫出一些草灰 夏潯微微掩住口鼻,說道:“這兒還有人居住嗎?怎麼會有燃燒的灰燼?” 蕭兵備道“部堂,這是去年秋冬時節燒荒起的灰燼,大地上簞木復甦,已然灰燼掩蓋,甫到這舊日村落中的簞灰有時還會隨風甫出來,過了這一段就好了。” 少禦使興緻勃勃地道:“為了防止韃子侵擾,秋冬之際,遣士兵出關燒荒,使得韃子不能近我邊境放牧便減少了許多事端,這是一些地方鎮守想出的法子,下官覺得這個法子很好,正打算就秋冬燒荒以隔絶韃虜的法子上奏朝廷,請朝廷立為定例,九邊諸鎮一律遵行,部堂以為如訶?” 夏潯心道:“原來秋冬時節邊軍燒荒就起於這個時代,如今還未形成定例。” 前世的時候,夏潯也看過幾本穿越小說,其中有寫到明代邊軍的大多都提到過這件事夏潯心裡理所當然地便認為這是一個有效對付韃虜的辦法,所以未及深思便要點頭,一旁蕭兵備已曬然笑道:“少禦使,這是書生之見了以我看來,這個法子是飲鴆止渴弊大於利!” 夏潯立即閉口,側耳傾聽起來。黃門內品整理 少方峰不服氣地道:“蕭兵備此話怎講?” 蕭兵備道:“我大明立國初時,蒙元女真,均有不少部族歸附我朝,當時,太祖高皇帝說:……凡治胡虜當順其性,胡人所居習于苦寒,今遷之內地,必驅而南,去寒涼而即炎熱,失其本性反易為亂口不若順而撫之,使其就歸邊地,擇水簞孳牧口彼得遂其生,自然安矣口。 然而,遺胡殘虜遍及原野,去而復來,既離復合,歸附者與未附者錯綜居住,實是難以管理,太祖皇帝便隨機而變,下令將寨外夷民,盡皆遷入內地。可是,一方面元人北撤,一方面邊民內遷,便造成了遼東大片地區空如曠野,荒無人煙。 到後來,遼東已無民可管,乾脆連地方官都撤銷了,全部代之以衛所,遼東也就愈發地窮困了,太祖高皇帝后來也發現這個法子雖能一時隔絶敵我,長遠看來,卻是弊端重重,所以已經有意改變主張,從洪武二十六年開始,太祖高皇帝下旨,陸續從山西等處遷民戶充實宣府左右衛、萬全右衛、懷安衛,讓他們分田立市,開闢荒野。可惜,太祖皇帝駕崩之後這條遺策便沒有堅持下來……” 蕭兵備嘆息兩聲,指着漫無人際的荒野對夏潯道:“部堂大人請看,為了防止為韃靼所乘,我朝限制軍民到邊界之外去耕牧,許多耕地簞場,便只好荒廢。秋冬出寨燒荒,更是荒唐,野簞燒盡,所隔絶者,不過是韃靼牧民,縱使輕騎遠去縫……荒,燒荒地帶也不過一二百里,什麼時候真正起過阻擋韃子侵擾的作用了?燒荒燒荒,臓得自己眼皮子底下越來越荒,敵人沒有擋住反讓自己這邊一片調蔽荒涼口……” 蕭兵備沉默片刻,又道:“洪武初年,蕭某便戍守遼東,積資累歷,如今才升至開原兵備道,這幾十年時光,蕭某都是在遼東度過的。部堂大人,下官還記得方出寨時惰景,那時這裡屯田聯絡,監牧相屬,雖因那些年的戰亂暫時有些荒涼,可是看那光景,用不了兩年,便又是良田萬頃,人丁興旺,村寨相連了。 可惜,元人往北撤,明人往南遷,留下的一些民戶本就極少了,又不許他們緣邊耕牧,秋冬時節還要燒荒……遷民、燒英、限制耕牧,大片的沃土茸灘就這麼荒廢了,遼東變得一片荒蕪,固然不能資敵,卻也不能資己之軍國大用,長遠看來,乃是大大的失策。 而且,如此一來,當我明軍出寨征討時,也少有耳目嚮導,又無居民協助口胡虜沒有城廓居止,其地空曠口乾裡行軍,勞師動眾,便難以真正撼其根本。再者,大軍遠征,糧餉全靠內地百姓馱角饋運,耗資巨大,以朝廷之富有,怕也難堪其負。” 夏潯聽得暗暗點頭,蕭兵備別出心裁,這個論調仔細品味,卻未嘗沒有道理,一般的戰爭,是殺人一干,自損八百,而對整個遼東的堅壁清野,最終造成的卻是壯大敵人,削弱了自己。 蒙古人現在被趕回了蘋原上,失掉了許多生活用品的生產手段和來源;又由於與明朝處于對立地位,貿易關係不能正常地發展,由於他們愈加窮困,戰爭成本遠遠小於明國,為了滿足物質生活的需要,定期搶掠就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說以前蒙古人尚有恢復中原的能力和企圖的話,現在他們入侵則多是部落自發行為,目的僅僅是為了滿足其經濟需要。當然,這種惰形是因時而變的,當戰爭成了常態,大明內部又出了重大問題的時候,劫掠就可能變成侵略,變成了統治權的爭奪。 可是遼東如果能夠變得富庶,邊貿能夠變得發達,這種情況就會改變許多。我們不能排除野心家、戰爭狂的存在,可是錯誤的措施,卻只能給自己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這還只是外面,對遼東內部也是一樣。 遼東自明初就掌握在明人手裡,現在這兒的居民中,蒙古女真等部族人口不足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們在這兒現在是名符其實的少數民族,漢人數量在這裡是占絶大多數的,後來大明還向更北方發展勢力,建立了奴兒干都司。 可是這麼一大片廣袤的土地,始終沒有真正牢牢掌握在大明乎中過,歷經兩百多年的發展之後,曾經是這裡人口最多的漢人漸漸不見了蹤影,最後被女真人做了這裡真正的主人,原因何在? 因為這兒除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始終沒有多少漢人民戶,漢人始終不曾在這兒真正地紮下根來。否則,兩百多年的發展,占絶對多數的漢人,早就把這兒的各族百姓同化了,哪還會兩百年仍舊是涇渭分明,彼此關係甚至越搞越惡劣。 儘管朝廷在北部邊防上不遺餘力,但是這個根本問題不解決,邊患是不可能解除的,總有一天,這邊患也就成了心腹大患! 夏潯想著,愈發堅定了此去哈達城的目的。 第566章 就你會數數 哈達城比不上開原城牆高城厚,但是明顯比開原還要熱閙倘未進城,老遠就看見行旅進進出出,有人還趕着大片的牛羊,熱閙非尼。 陡見一支大軍迎面而來,那些各族商旅都有些驚懼,幸好看清了是明軍的旗幟,他們衙不致于落荒而逃,卻也將牛羊早舁趕到路邊,給他們讓開了道路了 夏潯見此情景,也擔心這樣一支大軍突然出現在哈達城外可能了起的騷動,便向少禦使、蕭兵備等人提出只率數十騎侍衛單獨入城:幾人眼見哈達城已在視線之內,這麼短的距離內,不會出什麼事情,便也應允了,四人便帶著幾十名侍衛徑往哈達城內趕去,大軍則紮營在路旁等候。 哈達城是一座極簡陋的土城,估計這座土城建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方便各族牧人入內交易,所以並不雄峻,甫到城下,迎面已有數十騎飛馳而來,馬上的胡服漢子個個身形彪悍,肋下佩刀,肩上荷弓,夏潯的侍衛立即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等那些人馳到面前,看清了他們幾人模樣,其巾一人大為詫異,失聲道:“又是你們?你們是漢人將軍?” 夏潯定睛一看,這才看澡那些胡人漢子談巾,一個男裝打扮的俏麗姑娘,正是頭些天見過的那位女城管,不由笑道:“哈哈,又見到你了,姑娘,我們俐是真有緣吶!” 那姑娘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嗔道:“呸,誰跟你有緣份?” 丁宇怒笑道:“你這丫頭到底是誰家的姑娘?上一回怠慢部堂也就罷了,我們微服而出,未顯身份,算你是不知者不怪。這一回你既看清了部堂大人身份,還敢如此無禮?” 那姑娘沒好氣地道:“你這麼大的口氣,嚇唬誰呢?什麼步堂馬堂的,本姑娘沒聽說過!這兒是我們的哈達城,不是你們的開原,誰叫你們無端領了大隊人馬來,唬得城巾百姓不明底細,還道要打起仗來!” 蕭兵備慢條斯理地道:“部堂就是總督,總督就是比遼東都司還要大的官兒,統管遼東一切事務的,明白了麼?小姑娘,把你家巴依叫出來,迎接部堂大人!” 那姑娘聽了蕭兵備的話不由肖些吃驚,她眨着一雙大眼睛,認真地看看夏潯,遲疑道:“總督?你就是楊總督?” 夏潯笑容可掬地道:“正是本人!” 那姑娘又上下打量他幾眼,二話不說,撥馬便走,隨她出來的那些武士立即撥馬隨之而去,丁宇搖頭道:“這些胡人女子,好沒規矩了 夏潯聽著巳依老爺和阿凡提中那些財主們的尊稱差不多,不禁好奇地問道:“這位巴依,是名旰巴依嗎?” 蕭兵備道:“部堂大人誤會了,這巴依是他們對族巾有權有勢的富人的尊稱,哈達城城主聽固爾瑪渾,翻譯成咱們漢語就是兔子的意思:” 這蕭兵備也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實際上那時女真人沒有文字,使用的也是蒙文,而蒙文是從回鶻文演化而來的,所以女真文和蒙古人巾都有許多原封未動的回鶻語成分。巴依老爺就是他們從回鶻語裡照搬過來的一和敬稱。 夏潯失笑道:“他們的名字怎麼這般古怪?” 蕭兵備也笑道:“他們的名字是這樣的,女孩子還好些,大多是用花花草草一類的東西起名字,男人的名字則飛禽走獸,無所不用了。上一次,要賣羊給部堂的那個女真人嘶雅爾哈,漢語的意思就是豹皮。他們還有些人名,比如努爾哈赤,就是野豬皮,舒爾哈齊就是小野豬皮,杜度意為斑雀,庫爾纏意為灰鶴,馬福塔意為公鹿……” 這些東西丁都司和少禦使也不瞭解,聽了蕭兵備的解說不禁笑得打跌,夏潯心道:“難怪後來有人蔑稱女真為野豬皮,原來根子竟在這兒,努兒哈赤本名的漢文意思竟是這樣?” 不過他俐沒有笑,不過是人家起名的習慣而已,實在沒什麼好笑的,漢人自古就有起賤名好養活的說法,什麼貓兒狗兒的名字卻也不少,漢武帝的小名聽“蠢”,彘就是野豬,漢武皇帝不也就起了個這名兒麼,取笑他人名字,實在有失風度。 蕭兵備前幾天從雅爾哈手裡買了個女真族女孩子做妾,雖然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可萬一所總督大人知道他從走私販子裡買賣人口,終究不是一件好事,趁着這叮,機會,蕭兵備順口提了一句:“他們的女子也有以飛禽走獸命名的,不過都是些小巧機靈的動物了。前幾天,下官買了個女真族的女子為妾,這女子聽楞格里,意思就是碩鼠……” 這回是蕭兵備的妾室,丁都司和少禦使不好意思捧腹大笑,不過那臉上忍笑的表情可實在痛苦剁然了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走吧,咱們進城去,且逛逛街市,再去見見那位巳依老爺!” 此時哈達城裡已經知道不是來了匪盜,商賈們又恢復了嘶賣,做起了生意。 這裡面販賣的可不只是牛羊騾馬了,還有各和珍貴的皮貨,以及各和山珍海味。海東青、雄鷹、皂雕這都是珍貴的活物,此外還有狐皮、箜角(海象牙)、好刺皮(各和顏煮的鹿皮Y腆甥皮等等等。至于北珠、人參、鹿茸,乃至曬乾的木耳、蘑菇,各和野雒、飛龍,更是無處不兒 這裡面許多東西在巾原都是稀罕物兒,價值百金以上,夏潯當年在北平得蒙古部落賄賂,才得到兩條罕有的火狐皮,而在這裡,上好的火狐皮竟也隨意地擺在那兒,任人挑選了 夏潯看到那火狐皮,忽然想起了他與茗兒初次相見的情景:“哇!好漂亮,就像一團火焰一樣。” 那個聲音脆若黃鵬,裹着一身青草香氣的十歲小蘿莉,烏鴉鴉一頭秀髮,輓個可愛的雙丫髻,元寶般小巧的耳朵,肌膚白暫潤澤,彷彿光滑的象牙透出粉潤的血色,吹彈得破。 當時自己就想,這小蘿莉絶對是個美人胚子,等她長大了,一定是個禍水級的大美女。而今這禍水可巧的就成了自己的娘子呢。 夏潯心裡一陣甜蜜,忽然又記起,那時為了一張火狐皮,險些氣哭了她,嗯!也虧得如此,不打不相識,要不然哪有後來那許多的情怨糾葛? 夏潯凝視着那火紅得彷彿火焰一般的狐皮,心巾思唸著那美麗的嬌妻,目光越來越溫柔。蕭兵備忽見夏潯勒馬不走了,扭頭一看,只見部堂大人痴痴地只顧凝望一張火紅色的美麗狐皮,登時心領神會,忙對夏潯笑道:“部堂好眼力!這條皮子的確是上等貨色!下官把它買下來送與部堂,算是下官的小小心意吧!” 說完,蕭兵備便翻身下馬,走到那攤位前……指那火紅色的狐皮道:“這條皮子多少錢,我要了!” 少雲峰比他慢了一步,便暗自撇撇嘴,嘀咕道:“馬屁精!” 夏潯跳下馬去,止住了蕭兵備,微笑道:“不,這狐皮,我得自己買,必須自己買,才是心意!” 蕭兵備本來不肯,一聽這話倒不好再堅持了,便哈哈一笑,讓到一邊道:“既然如此,下官可不好再爭了。” 夏潯拿起那條皮乎看了看,毛色雖好,只是不是秋季所獵,光涇手感就要差些,而且這獵人箭術也差些,是橫穿肚腹射死的火狐,雖然疤痕不大,由狐狸毛髮盡可遮掩,終究不夠完美,不由微微蹙了蹙眉頭,問道:“你這火狐皮毛,可有上好的麼?要九月金秋時節獵到的,最好是穿眼而過,整條狐皮沒有箭傷的。” 那女真商人看見這幾個人穿著打扮,又是前呼後擁的,顯然是明人軍隊中的大官兒,所以顯得很是惶恐,可是生意上門,他又不捨得這主顧兒跑了,忙點頭哈腰地道:“有的有的,上好的狐皮,哪捨得就堆在這兒呢,我家裡正藏着一條上好的火狐皮子,官爺您要,請稍候片意,我讓婆娘去取,一會兒就回來!” 夏潯聽了微微有些失望:“就只一條嗎?” 那商人一聽,這漢人大官兒要買更多,不由又驚又喜,連忙道:“符合官爺您說的狐皮子,小人手上只有一條,不過小人對這哈達城裡販狐皮的商賈全都熟悉,小人給您跑跑腿兒,張羅張羅去,只不知官爺您要幾條?” 夏潯想了一想,小荻和梓棋都有了,便道:“要四條,俱得是上品貨色!” 左丹站在夏潯身邊,一聽四條,不由有些奇怪,心道:“國公若只買一條,那不用說了,定是隻送給茗夫人的,茗夫人天子御賜,正室嫡妻,自然與他人不同;若只買三條,也說得過去,嫡妻一條,棋夫人和霏大人再各送一條;可是買四條怎麼分?那兩個妾,給誰,不給誰?國公莫不是貴人多忘事,算漏了一個吧?” 忠心耿耿的左丹馬上提醒道:“國公買狐皮子,定是三位夫人一人一條了,只不知兩位如夫人……” 夏潯瞥了他一眼,說道:“梓棋和小荻,已經有了。” 左丹又道:“啊,這樣的話,應該是三條才對。” 夏潯又瞥了他一眼,惡狠狠地道:“就你會算數!” 左丹還沒反應過來,張開巴掌道:“本來就是嘛,國公您看哈,這……” 他剛扳下一根手指頭,夏潯已然喝道:“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一邊兒去!” 左丹訕訕地退到了一邊,摸摸鼻子,還在納悶兒:“怎麼是四條呢?確實應該是三條手對……” 夏潯沒理他,扭頭問那商人:“價錢如何算吶?” 那商人陪笑道:“官爺,我們這兒,要麼以金銀交易,要麼用貨物來換,寶鈔的話,我們收了可沒地兒花去……” 夏潯聽了頓時一怔,他還未及說話,旁邊一個粗獷豪邁的聲音道:“部堂大人要幾條皮子,那是看得起咱們,誰他娘的敢要錢?蒲剩都,你去挨家挨戶的給我找,把他們壓箱底的上好狐皮都給我拿來,由着部堂大人挑選,誰敢藏心眼兒,從今以後就別在哈達城出現!” 第567章 哈達城主 夏潯聞言回頭,就丹一個身着寬大皮袍,辮髮金球的六旬老者正滿面堆笑地迎上前來,這老者身材極是高大,威猛如雄獅一般,披散的髮辮,耳下碩大的金環,更透出一股極其狂野的味道口在他身後還跟着五六個大漢,其中就有那易釵而弁的少女。 那老者向夏潯叉手深揖道:“固爾瑪渾見過部堂大人!” 夏潯放下手中的狐皮,轉身笑道:“不要客氣,快快請起,足下就是哈達城主?” 這老者在夏潯面前,可不像那男裝少女一般倨傲,雖然他身材高大,氣勢雄渾,猶如一頭雄獅一般,在夏潯面前,卻溫馴得像隻貓兒,一聽夏潯問起,忙又欠一欠身,陪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不過是朝廷恩典,委了在下一些差使,替朝廷在這兒管着一些野蠻,當不得城主二字部堂大人直呼在下的名字就好口……” 說著,他側了身子,做出邀請的手勢,說道:“在下不知部堂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請部堂恕罪。若部堂大人不嫌在下住處鄙陋,還請到家中稍坐,讓我奉茶伺候。” 夏潯道:“城主客氣了,此番前來,本督正是要拜望你的。” 瑪固爾渾似也知道他勞怊動眾,必是來找自己的,如今再聽他親口確認,麵皮子頓時一緊,心中暗道:“糟了,哪一任官兒上任,都要來我這兒搜甫一番,只是……這些漢人官兒都自矜身份,坐等我送禮上門的。這位總督倒是性急,竟然主動找上門來了也不知要送多少財物才能打點得他滿意口……” 心中忐忑着,面上還得強擠出一副笑模樣,說道:“部堂光臨,蓬蓽生輝,那是在下的臉面啊,歡迎之至,歡迎之至,部堂大人請,各位大人請,啊,兵備大人也到了請請請口……” 說完扭頭沖那販賣皮貨的漢子喝道:“蒲剌都,還不快去將哈達城裡所有上好的狐皮子都抄來,請部堂大人挑選?忤在那兒做甚麼!” 蒲剌都慌忙應了一聲,攤子也不管了,一溜煙兒地便跑開了。 夏潯摸摸鼻子,沒有吭聲兒,心裡只想著:“該付的錢還是要付的,可我身上揣的只有寶鈔,那小販不收,這瑪固爾渾一城之主,生意未必侷限在這一座哈達城裡,想必是會收的。” 楚兵備要代他買下狐皮,是要拍他馬屁,他要買四條狐皮子,其實也是要拍馬屁,拍皇后大姨子的馬屁。自家的丈母娘雖然不在了,可那皇后大姨子比丈母娘還要厲害啊,如今既要給茗兒買狐皮,少不得也得給這大姨子捎一條,出一趟遠門兒,怎麼不得給人家帶點禮物回去? 雖說當初皇后娘娘曾經反對自己與茗兒的婚事,可茗兒既……與自己成親之後,這位大姨子對楊家的關照卻也一點不少,茗兒那豐厚的嫁妝裡頭,就有挺大一部分是人家皇后娘娘置辦的。禮尚往來嘛,雖說人家是皇后,啥也不缺,也算是自家一點心意。 夏潯幾人隨着瑪固爾渾便到了他的住處,瑪固爾渾的住處在這哈達城裡是一處極大的院落,要說富麗堂皇,那是不沾邊兒的,這一城之主的住處也不過就是比別人的宅院寬敞一些,規整一些,院子裡也堆着許多皮貨,兩廂還拴着些牛羊。 瑪固爾渾把夏潯等人請進上房,大炕上鋪着簟席,大靠墊,炕上擺着大炕桌,一扇窗子,猿糊的白紙,上邊貼著剪紙窗花,典型的北地風俗。瑪固爾渾把客人請上了炕,便趕緊吩咐家裡人張羅酒菜,又對那男裝少女道:“了了,快去,把我那上好的團餅芽茶取來。” 那姑娘不情願地站在那兒道:“阿莫吉(伯父),人家哪知道你的茶餅兒放在哪裡!” 瑪固爾渾瞪眼道:“你不知道誰知道?昨兒個還偷了我一塊團餅沏茶喝,你當我不知道嗎?快去!” 了了姑娘撅着嘴兒,氣鼓鼓地走了出去。 一會兒功夫,就聽那少女的聲音在堂屋響起:“阿木(伯母),茶餅給你,我去城裡轉轉!”說完,腳步聲響,那少女竟然走出去了。 丁都司似笑非笑地道:“瑪固爾渾,你這侄女兒,似乎對我們頗有敵意啊。” 瑪固爾渾有些尷尬地道:“幾位大人有所不知,我這侄女兒,本來有個姐姐,是嫁給八虎道守備獨吉思忠的,不想韃乎入侵,遼東都司沈永拒不發兵,獨吉思守力戰而死,了了的姐姐也被擄走,如今生死未卜,唉,可憐她已懷了身孕……” 說到這兒,瑪固爾渾強打精神,陪笑道:“這一回部堂大人斬了沈永,派兵出關,了了那丫頭聽說以後,不只一次在我面盛讚贊大人您呢,原本心裡縱是有些怨氣,也早煙消雲散了,呵呵,她就是個冷麵冷口的性子,其實人是很好的,部堂大人切勿具怪。” 夏潯微笑道:“呵呵,本督自然不會跟一個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口唔……”你說她的姐夫是八虎道的守備?據我所知,八虎道守備是三萬衛特穆爾都司的女啊……” 瑪固爾渾笑道:“正是那丫頭就是裴伊實的小女兒了了特穆爾口……” 夏潯這才弄清楚,原來這瑪固爾渾和三萬衛的裴伊實特穆爾是兄弟,他們一族歸附大明之後,裴伊實特穆爾做了三萬衛的都司,任的是軍職,而他的堂兄瑪固爾渾則利用他在部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成了哈達城的城主,遼東沒有文官,他實際上就擔負著哈達城一帶的文官職責,在負責貿易秩序、稅賦徵收等經濟職能的同時,也負責着地方上的司法職能。 一個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中,分別有人成為地方上政治、經濟、軍事各個領域的領軍人物並不毒奇,即便在中原地區,經過家族有意的培養和支持,家族中出現各個領域的傑出人物也是司空見慣的現象,在少數民族地區就更普遍了,你想換個普通人去做,他根本履行不了相應的義務,要麼沒有能力,要麼得不到地方豪族充份的支持。 獲悉這一關係的夏潯心中暗喜,他此來就是衝著哈達城來的,哈達城的潛勢力越大,對他的計撲越有好處。 水燒開了,茶沏上來了,上好的芽茶團餅,茶湯芬芳香馥,用的都是青花瓷碗,不過那青花瓷的盤碟都比較粗糙,應該不是出自中原幾處有名的瓷器燒製產地。 幾人喝着茶聊天,中間瑪固爾渾又抽空離開了一下,小聲吩咐婆娘,去給幾位漢官準備禮物,那婆娘聽丈夫說完了要準備的禮物,不禁有些肉疼,小聲問道:“要準備這麼多呀?” 瑪閨爾渾瞪眼道:“還不是你和了了那丫頭,我早說,遼東換了主子,咱們得早點登門拜見,進獻禮物,你們偏為著那沈永不肯出兵救援,害死了咱家女婿,不讓我去,現在可好,人家主動登門了,不比平時多拿些財物,他能知足嗎? 我聽說,這位總督還是皇上家的親戚,那就更不得了啦,禮物少了人家一准兒的不高興,這地面上,有勢力的可不具是咱特穆爾一家,要是人家總督想換個人來管着哈達城,你還敢造反不成?到那時才真的是鷄飛蛋打,啥都剩不下了。去照我說的準備口……” 他那婆娘萬般不捨,可是丈夫說的慎重,真要如丈夫所言,惹惱了這個大明皇帝的親戚,不讓自家男人做這哈達城主了,那損失可就大了,那婆娘只好嘀嘀咕咕地跑到後宅準備起來 這邊瑪固爾渾又打起精神,跑回屋去陪着夏潯說話,不一會兒,屑下的菜也陸續燒好了,流水一般地端上來,雖說這瑪固爾渾是哈達城一城之主,其實地位也就相當於比較大的部落族長,像綾羅綢緞、細瓷香茗這些在中原也是上等人享用的東西他這兒也有,但是囿于生存環境和生活氛圍,整個生活檔次是上不去的。 你在莫愁湖上,畫舫蕩波,穿一件湖絲比甲,蜀綉的筒裙,明眸皓齒,楠面春風,伸出一雙柔荑素手去,蘭花玉指都是塗著荳蔻的,那是一種什麼意境?你在這兒裹一身綾羅綢緞,一出房門就是馬嘶牛哞,羊糞遍地,穿著就算一樣,也是不合時宜的。 這菜餚也是一樣,這兒的菜餚透着一股子粗獷,和中原蒙門的精緻細膩是大不相同的,盤子碟子盆子,都是最大個兒的,菜餚都是醬拌野菜、鹵煮牛肉、乎扒羊肉、砂鍋盹鷄、紅燒豬肉塊子,不過寨外菜式別有一股風味,例也頗能勾人食慾。 配着那入腹如火燒一般的烈酒,賓主雙方吃得倒也痛快。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筷子都摞下了,瑪固爾渾招呼一聲,家裡晚輩們便成箱成籠地抬進許多東西來,貂皮論箱,人參論斤,北珠論盤,還有百金難覓的海東青,架在手臂上雄姿英發。 一瞧如此豐盛的禮物,少禦使、楚兵備等人眼晴都直了……夏潯目光一轉,含笑問道:“這是甚麼意思?” 第568章 一本萬利 瑪固爾渾豪爽地道:“聽說部堂大人到了遼陽,咱就想去拜望一番,還未成行,部堂就到開原來了,我那兄弟軍務在身,一直離不得軍營,我剛捎了信去,叫他抽空回來一趟,好為我引見一下部堂大人,可巧的部堂您就來了。 這點東西,都是山上生的草里長的,不是啥稀罕物兒,只是在下一點小小心意,部堂大人您可千萬得收下!要不然,瑪固爾渾這張老臉可沒處擱了。哈哈,楚兵備,您幾位辛苦,瑪固爾渾也有禮物奉贈,一回兒回去的時候都捎上!” 楚兵備喜出望外,剛要拱手稱謝,夏潯已笑道:“你的心意,本督心領了,這禮物不能收!” 楚兵備一雙手都拱起來了,一聽夏潯這麼說,拱起的雙手連忙繼續向上移動,挪到鼻子下邊,攏着嘴巴很文明地咳嗽了兩聲。 瑪固爾渾微微一怔,強笑道:“不過是些山叢野地裡的產物,只是聊表在下的一點心意,部堂大人您……” 夏潯微笑道:“叫他們先下去吧,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瑪固爾渾心裡咯噔一下,連忙揮手叫子侄們抬了禮物下去,忐忑地道:“部堂大人請講。” 夏潯道:“這次到哈達城,本督的確是有所為而來,目的嘛,很簡單,為了求財!不過你別誤會,本督可不是要打你的秋風,是要和你一起發財!”他又看了楚兵備、少禦使等人一眼,說道:“是想著,讓整個遼東,人人受惠,個個發財,于國於民,於你於我,都有好處的財路!” 瑪固爾渾還道他堅不受禮,是有別的部落頭領已經送了厚禮買通了總督,要把自己這個哈達城主給免了,想不到夏潯卻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禁詫異道:“部堂大人此言……在下不甚明白……”了了特穆兒的阿瑪做得就是大明的將官,在女真人中,他們的家族算是與漢人交往最多的,照理說,她對明人是沒有多少敵意的,只是上一回韃靼入侵,她的父親拚死抵抗,負傷退保開原城,而遼東都司連收七八道求援信,又親眼見着烽燧火起,卻拒不赴援,在開原百姓中引起了極大反響。 了了特穆爾的姐夫戰死,已然懷了身孕的姐姐被擄走,了了氣憤難平,對明軍自然生了敵意。不過,此後夏潯斬了沈永,又派大軍進剿韃靼部落,這些消息傳到她的耳中,那怨憤之意也就平了。 她是生長在草原上的女兒家,這裡環境惡劣,這裡的人也就更明白些生存的道理,她知道韃子襲邊不是誰能左右的,關鍵是明軍的態度,是不是把他們這些歸附的部落當成自己人。這位楊總督的所作所為,證明他是真把開原百姓當成自己人來呵護的,這就足夠了。只是女孩兒家面嫩,前番相對還冷言冷語,今天不好意思突然就改了態度。 她作勢出去轉悠了一圈便回來了,一回來正看見幾個堂兄堂弟好象送嫁妝似的,大包小裹的從屋裡出來,平時本族長老們巴結奉迎明軍將領,她也是司空見慣的,只是一下子送出這麼多厚禮倒是少見,她便站住,小聲問道:“阿琿(哥哥),這些都是阿莫吉送與那楊總督的禮物麼?” 她的一個堂兄搖搖頭,小聲道:“是要送的,可那楊總督不收!這禮送得夠重了,他的胃口怎麼這麼大?” 了了一聽又惱了:“甚麼,這麼厚的禮,他還嫌少?他以為咱家的財物都是平白得來的麼?這些漢官怎麼一個比一個胃口大!莫非要把咱家都搬給他才知足麼?” 她的一個堂兄便取笑道:“了了啊,你不是說,在開原城的時候見過他的麼,如今人家追到家裡來了,又不肯收禮,沒準兒是看上你了,要不然,把你送給這個漢人大官吧,了了妹子若做了他的阿斯漢(妾),咱們特穆爾家的靠山就硬了!” 了了白了他一眼,嗔道:“就你胡說,怎不叫你妹子送他?” 那人笑道:“我的妹子不及你漂亮嘛,送給人家,人家也看不上,要不然,我還巴不得讓自家妹子去享清福呢。” 瑪固爾渾的老婆嘆氣道:“你們還有心思說笑,送了這麼厚的禮他還不肯收,這一次不知要從咱家敲走多少東西呢,聽說這個漢官是大明皇帝的克利(連襟),得罪不起呀。” 了了一聽愈發生氣,便從她手中奪過茶盤,舉步就往房裡走,碼固爾渾的老婆急了,忙道:“了了,你幹什麼去?” 了了頭也不回,說道:“阿木(伯母)放心,我去看看,那漢官倒底索要多少財物才肯甘心!不會惹事的!” 屋裏邊幾人正說著話,門帘兒一挑,了了端着茶盤走進來,將剛沏好的新茶放在桌上,卻不離開,只往旁邊一站。一雙濃黑的眉毛微微地挑着,明亮的眼波頗有敵意地看著夏潯,夏潯並未注意她的目光,仍舊與瑪固爾渾認真地說著話。 “怎麼樣?這件事,與你們有百利而無一害,遼東諸族有各種山珍土貨,奈何沒有門路銷售,我給你提供銷路。你們即便組織起大批的貨物,長途跋涉往中原去一趟,也需要有朝廷的敕書才能售賣、採買,而遼東的漢人是沒有這個限制的,所以可以經由他們來轉一手。 具體的過程是這樣,你們負責從遼東各部族中收購各種山珍土貨,集中到你的哈達城來,再由你們出面,把貨物交給遼東商團,這就避免了你們直接關內交易所需要的敕書。遼東商團,由遼東的漢人和軍人家屬組成,初始資本可以自籌,本督也可以借貸一部分。 然後由遼東商團負責把貨物運抵金州交給海商,海商將這些產品運到北京、山東,更南方、甚至海外諸國銷售,返過來,購進的商品也是這麼一個章法,只不過到了這一步上,你們就從收購,變成了銷售,這附近各族百姓所需要的商品,全都會到你們這兒來購買。如何?” 夏潯微笑着看著瑪固爾渾,瑪固而渾方纔足足喝了能有兩斤白酒,那本來就赤紅的臉龐也未見稍變顏色,聽了夏潯這番話,他的臉色卻變了,那臉龐都快變成紫黑色了,呼吸也粗重起來。夏潯的計劃若換一個人來說,他根本就不會相信,可這番話是由夏潯說出來的,那就不必懷疑了。 一想到按照夏潯的設想可以做到的程度,瑪固爾渾簡直是心花怒放,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好處會落到自己頭上…… 夏潯也是篤定了瑪固爾渾是一定會答應的,他做事,喜歡事先做好充份的調查,做到心中有數。對於哈達城,他已經詳細調查過了,哈達城目前還只是一個很簡單的以物易物的集市,作為管理方,哈達城的管理者其職能也十分原始,他們只是維持這裡的交易秩序和收收稅賦,一旦他們成為一個大批發市場的直接經營者,那將是多大的利潤? 如果這些事讓這些部落自己來做,他們現在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們如果想自己入關做生意,除了不具備長途運輸能力,不具備收購龐大物資的財力,還有安全問題,沿途不是韃靼人就是胡匪馬賊,安全保障也做不到。 在遼東設立的幾片榷市馬場進行交易的話,交易數額要受到限制,而且還有一個敕書的問題,歸附明朝的熟女真和蒙古諸部,朝廷都頒發有敕書,敕書的主要內容是告誡歸附諸部要效忠皇帝,安定地方,看守邊疆,只是一份承認他們是歸屬大明的部落的憑證, 可是只有憑着這份敕書,各部落才能在榷市交易中擁有一席之位,相當於商城裡的一個舖位。明帝國依據歸附部落的貢獻大小,會頒發數量不一的敕書,敕書多的部落,能夠交換到較多的生活物資,便會富裕強盛起來。 歷史上,女真諸部的內部鬥爭,就是從爭奪明國頒發的敕書開始的,一個個小部落通過戰爭互相吞併,最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變成一個個強大的部落。強大的部落需要保護自己的子民和財產,就開始修建城堡,城堡建成需要更多的人口填充,同時也需要更多的生活物資,就繼續吞併其他部落,並擄奪人口為奴。 當他們開始吞併同樣擁有城堡的部落時,為了能夠佔有這裡,就不再將被征服者貶為奴隷,而是變成他們統治的百姓,奴隷制開始向封建制發展,部落制開始向部落聯盟制發展,繼而國家雛形開始出現,不斷的征戰和殺戮,也讓他們的武力越來越強大。最後,在盛京瀋陽,出現了一個國家,史稱後金。 女真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他們不像漢人是完全的農耕民族,也不像蒙古人是完全的遊牧民族,居住在平原的他們,就農耕放牧,種穀紡綫;居住在山地的他們,就狩獵和採集林業產品如蜂蜜、松籽、蘑菇及人參,居住在河流和海洋附近的,就打漁採珠。 這樣的生活多麼富有詩意,多麼和平美好吖,而打仗是要死人的,夏潯不忍心;叫他們通過自相殘殺和吞併來壯大,從而獲得更多的經濟發展渠道,結果歷經兩百多年,還是那麼窮困苦後,夏潯也不捨得。 菩薩心腸的夏潯決心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他們變成專業的伐木工人、牧馬人、狩獵者、養參客、商人、農民、漁夫……勞動致富,繁榮遼東經濟,為振興大明帝國,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附:女真部落請求更換過期敕書的奏章和要求補發敕書的奏章。 海西別爾真站女真人上奏說:“奴婢們祖父在時,每年進貢馬匹、貂鼠皮,至今不曾有違。奴婢們永樂十二年元月十五日除授職事的敕書多年了,奴婢今來各要換新敕書,可憐見,奏得聖皇帝知道(《華夷譯語?肅慎館來文》)。” 嘉靖十九年皇家奴曾在開原將敕書遺失,於是上奏朝廷請求補發:“奴婢嘉靖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得到職事,至嘉靖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在開原地方,將原敕書失落了。今可憐見,奴婢肯再給與新敕書,好管人民(《華夷譯語?肅慎館來文》)。” 第569章 一個開始 夏潯勾勒的這份宏大藍圖,聽得楚乓備和丁都司等心馳神往,他們定居遼東多年,在本地都有自己的家族,雖然貴為四品武將,但是因為遼東整個的經濟環境落後,家族也不算非常富裕,一旦如夏潯所說,鋪開一條貫穿遼東和內陸的經濟網,憑藉他們家族在當地來說不管是人脈還是資本都強於普通人家的條件,自然從巾爭得一席之地,大獲其利。 少禦使卻有些猶豫,提醒道:“部堂,發展遼東經濟,固然是好事。不過,諸如軍馬一類,乃是重要物資,朝廷在遼東地區建有幾處馬市,就是專門買賣軍馬的,若依部堂所言,這軍馬等物也在交易之列,豈不……” 他還沒有說完,夏潯便笑道:“少禦使,你呀,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豈不知朝廷馬政早已改革了麼?” 夏潯道:“我大明馬政,舉步維堅,蓋因關內沒有養馬之地,是以練騎兵、養軍馬,負擔沉重工當今皇上登基的時候,全國在冊軍馬才兩萬四千匹不到,這能成嗎?為了多蓄軍馬,皇上正打算在陝西、甘肅、遼東等地建幾處苑馬寺,牧養軍馬呢。 為了促使民間養馬,皇上還廢除了洪武年間不許民間蓄養馬匹的禁令,不但允許自由蓄養,而且允許自由買賣,這是永樂元年七月就下的旨意,怎麼你還不知道麼?” 夏潯所言屬實,永樂登基後,發現建文帝留車的這贏攤子裡,軍馬少的可憐,他是在北方與蒙古人打過多年仗的,深知一旦軍馬供應不少,在與北方遊牧民族的戰爭中就將全面處于被動防禦狀態,所以想了很多辦法來增加戰馬數量,允許民間自由養馬和交易,就是其巾一條政策。朱棣也是知道“人為自己的好處幹活時效率最高……”這個道理的: 少禦使對此確實不太瞭解,聞言不禁有些赧然,夏潯道:“所以,如果我們有辦法擴大軍馬的買入,皇上知道了,恐怕就要笑不攏嘴了,還會不同意麼?”說完,他望向瑪固爾激,微笑道:“如何,你可同意麼?” “同意!完全同意!”瑪固爾渾生怕夏潯誘改了主意似的,立即說道。 開玩笑!這是與他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還能不同意?若再拿腔作勢一番,叫開原其他大族知道了這消息,還不打破頭地跑去總督大人府上爭這個買賣? 了了站在一旁,烏溜溜的眼珠一轉,狐疑地道:“好象這牟總督大人不是在敲我伯父竹杠呀,看伯父他眉開眼笑的樣子……” 夏潯這個主意,對瑪固爾渾來說,的確是一個發財的好門路。其實以笛也未必就沒人想過這個辦法,問題是,沒有人辦得到,這其巾需要龐大的資金和人脈,需要政策的強大支持,換一個人來主持其事,根本無法完成整個運作過程。 這就像一些地方,本來貧窮落後,經過成功的招商引資之後,當地經濟環境便大為改善,為什麼沒有招商了資之前就做不到經濟活躍?不是沒有人想到如何去發財致富,而是因為他們要麼沒有政策,要麼有了政策沒有啟動資金,要麼有資金沒有能力打通方方面面的關係,而這些對夏潯來說,全都不是問題。 以他的身份地位,無需先期投入,一句承諾,就足以得到遼東諸族部落頭人的信任;以他的權力,足以協調好涉及區域的衛所將領們的利益分配;以他所直接掌握的走私船隻,再加上間接控制的正在山東登州灣蓬勃發展起來的海運力量,足以完成整個問題的最關鍵一步,物資化成財物的最關鍵一步:把東西運出去! 夏潯的一席話,打消了眾人的顧慮,酒席宴上,談笑之間,他們便商定了這個合作經營計劃小!就像一九七八年安徽鳳陽小崗村的十八戶農民摁下血手印,率先實行包產到戶、自負盈虧,從而揭開巾國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一樣,遼東經濟面貌的改變,就從這一意開始了…… 黃昏,一個個蒙古包外開始冒起了炊煙,遠遠近近的牧人們,開始驅趕着牛群、羊群回到部落,把它們趕進圈去,這是一個很大的部落,一些人家甚至養了豬和鷄。 照看豬和鷄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或者捉來的奴隷,奴隷有男有女,男人主要是些半大孩子。 那些剛被捉來不久的奴隷,足踝上會拴了牛筋的繩子,就拴在氈帳旁邊,年輕的女奴白天要幹活,晚上有時還會被主人拖進帳去發泄淫慾。 氈包很多,兩萬多人的大部落,氣帳如同,片雨後的蘑菇,連綿起伏,相連數里~這料騁歡部落很罕見,因為他們主要的生存手段是放牧,族人繁衍多了,就不得不分家,聚居在一起,附近的草場是喂養不了那麼多牛羊的。 不過這個部落因為接近遼東,顯然已經接受了不少漢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但養豬養鷄,部落附近甚至還開闢了一些菜地和農田,這應該是被抓來的漢人奴隷教給他們的方法。 只不過他們的和植模式比較粗放,不知道是環境原因還是農耕不是他們的主要生產方式,所以還未受到足夠的重視,不過由於他們的養着大批牛羊,牛羊糞便都是上好的肥料,所以那莊稼和蔬菜生長的都非常好。 有些人家已經做了飯,忙碌一天的男人回到家,舒坦地席地而坐,一邊嘴着鮮嫩的手扒羊肉,一邊喝着醒濃的馬奶酒,倒也愜意非凡,這個時候,正是一個部落的人精神最放鬆、最鬆懈的時候。 “轟隆隆隆……” 遠處,蹄聲如雷,一開始這驟急的馬蹄聲被部落裡剛剛驅趕回來正要關進圈去的馬群、牛群、羊群的腳步聲和喊聽聲掩蓋住了,但是蹄聲越來越近,地皮開始發顫,一些人開始發現不對勁了。 “怎麼回事兒?怎麼好象有大批馬群接近?” 一個穿著右衽、欽襟、高領、長袖、鑲邊,下襬不開叉的肥大蒙古皮袍,腳蹬馬靴的漢子蹙起眉頭,他一把推開面前一個正侍候他吃飯的女人,抓起腰刀便走出帳去。 那個侍候他吃飯的女人穿著蒙古式長袍,外面套一件無領無袖,前面無衽,後身較長的坎肩,發戴也是蒙古式的,不過看臉蛋兒非常漂亮。這是一介,漢人女子,是一個因為貪污被全家流放遼東的犯官的女兒,因為生得十分俏麗,被他擄回來後甚得他的寵愛,所以平素不用從事太繁重的勞動,只隨主婦做些擠馬奶、烹煮食物等比較輕鬆的活兒: 那漢子在氈帳門口站定,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一眼看清眼前的情形,不由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大片的鐵騎如層浪湧進,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這些人舁着統一的服飾,旌旗如雲,紅色的戰襖隨着奔躍的馬匹一起一落,彷彿一片火山裡噴湧出乘的熾熱的岩流,他們居然是明人! “怎麼回事兒?部落派在外圍的警哨呢?怎麼會沒有消息送回來?” 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想明白了,鐵騎到了部落談方,就像遇到了巨石的洪水,立即分囊成兩道支流,繼續向談蔓延開去,對整個部落數以千計的氈帳賊實行包抄戰術。 部落巾,到處都是剛趕回來的牛羊馬匹,這些牲口擠塞了原本極寬敞的空隙,聞警跑出帳子的男人們匆忙地披枉着,抓起了刀槍弓箭,跨上來不及配鞍的戰馬,卻被牲口茲擋住了道路,根本衝不出去,更別提聚在一塊兒,形成合力了。 “嗚嗚嗚……” 號角聲起,也不知道是他們的人吹響了號角,還是明軍吹響了號角,奔馳巾的明軍已經開始射箭了,馳馬射箭,只有騎術最好的人才能保證準頭,不過這時他們無需在乎準頭,箭雨瓢潑一般,幾處剛剛勉強形成合力的約數百人的戰士隊伍也被打散了。 繼之以弓箭,沉重而鋒利的投槍擲過采了,形成合圍的明軍一旦穩住了衝鋒的勢頭,武器的準頭兒便大大增加,那些鋒利的投槍可以貫穿重甲,把騎士和馬匹串在一起,殺傷力極其驚人。倉促迎敵的部落勇士們立即以弓箭還以顏色,可是緊接着明軍巾就響起了霹靂般的爆炸聲,嗆人的火藥味兒飄散開來,彈丸鐵砂四處飛濺,碗口鏡的怒吼聲巾,一座大型的氈帳被一炮轟成了破爛。 火鏡打在人身上,輕易就穿透了皮甲,碗口鏡換了散彈丸一打一大片,不管人畜,挨着就是一身的血洞,密如蜂巢,劇烈的爆炸聲更是驚得牛樣羊群四處亂竄,衝撞得鮎靼勇士胯下的坐騎彷彿風浪巾的一葉小舟,搖搖晃晃難侃立足。 部落外圍只有一道簡單的籬笆,就在這混亂巾很輕易地被踹破了,明軍鐵騎開始向部落內部發起了攻擊,戰馬撒開四蹄飛奔,手中的長矛在血紅的夕陽下閃爍着凜冽的寒光,牛馬嘶聽聲、婦人孩子的哭聽聲、勇士們的吶喊殺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篇充滿激情與死亡的奇異樂章…… 第570章 釋恩 事情商議已畢,瑪固爾渾畢恭畢敬地把夏潯送了出來,如果說原來表現出的敬意,只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時的敬意卻是發自內心的,誰會把財神爺當外人呢,巴不得請到家裡高高供起。 那皮貨販子蒲剌都得了瑪固爾渾的吩咐,不敢大意,屁顛屁顛地在哈達城裡遊走了一圈兒,把各家上好的火狐皮子全蒐羅了來,夏潯沒有客氣,許了瑪固爾渾這麼一份天大的好處,拿他一點東西是應該的,如果連這點心意都不肯收,恐怕瑪固爾渾反要多想了。 依着瑪固爾渾的意思,這些堪稱上品的狐皮子全讓部堂拿走就是。他們這個部落,族長本是他的從弟裴伊實特穆爾,自從他這從弟做了三萬戶的都司,不能常回部落,所以現在只掛着名頭兒,實際上的部落首領就變成了他,如今他又兼管着哈達城,在族人中威望卓隆,權柄日重,叫他們奉獻幾件皮貨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夏潯堂堂總督,總不能表現得如此窮形惡像,所以仍是細緻挑選了一番,瑪固爾渾是個大行家,眼力比他還好,最終還是挑了四條品質最好的狐皮,叫人包起來了事。 瑪固爾渾陪着夏潯一路出來,正有說有笑地往前走,忽然前方吵吵嚷嚷,幾十個人迎面走來,中間還綁着幾人,招搖過市,引得行商坐賈諸多買賣人盡皆側目。 “瑪固爾渾大人在這兒,大人在這兒,快着快着,請大人主持公道,這些害群之馬,今兒一定要嚴懲他們!” 那些胡人一眼看見瑪固爾渾,登時雀躍起來,扯着那幾個被捆起的族人,便往瑪固爾渾面前衝來。 瑪固爾渾一怔,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其中一個漢子控訴道:“大人,就是他們,就是迪古乃幾個人偷了我家的羊,被我們當場抓圌住了!自打上回丟了兩隻羊,我就注意着呢,嘿!他們得了便宜果然又來了,大人,您說怎麼辦吧!” 瑪固爾渾一聽這個氣呀,心中暗罵:“不長眼睛的混賬東西!沒看到我這兒正陪着漢人大官麼?族人裡這點屁事,你回頭再說不成?非得當着人家打我的臉!” 瑪固爾渾沒好氣地看了看鼻青臉腫、五花大綁的幾個族人,把臉一沉,說道:“竊鄰財物,迪古乃,這等醜事,你們幾個也幹得出來?嗯!謀良虎,把他們幾個帶下去,打折雙圌腿,以示懲罰!” 那幾個被綁的大漢緊圌咬牙關一言不語,臉上亦有愧色,顯然偷竊族人財物被人當場抓獲,心中亦自慚愧。若說偷竊財三兩隻羊,原也罪不致打折雙圌腿,只不過在一族中,族長就是最高統圌治者,司法權掌握在他手中,隨他喜怒,懲罰或輕或重,那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且慢!” 夏潯冷眼旁觀,見此情景,忙出言制止,瑪固爾渾轉過頭來,一臉的怒氣又化為恭維的笑容:“部堂大人,一家一戶,也總有不肖子孫的,一族千百戶人,偶爾出幾個無賴行子,更是在所難免,只是恰被部堂大人撞見,實在叫我慚愧的很……” 說到這裡,他又狠狠瞪了眼那幾個沒眼力見兒的族人,向夏潯客氣地道:“部堂大人覺得這樣處理還不妥當的話,懲罰之後,我就把他們逐出部落,由他們自生自滅去便是了。” 他方纔說要打折這幾個竊羊者的雙圌腿,這些人也咬着牙不肯求饒,這句話一出口,幾人卻是面如死灰,领頭的迪古乃率先跪了下來,叩頭乞饒道:“大人,迪古乃做錯了事,要打要殺都由得大人處治,只求大人開恩,莫要逐我們出族,大人開恩,大人開恩!” 幾個人叩頭如搗蒜,顯然是怕到了極點。 他們是塞外遊牧部落的族人,與中原的農耕百姓大不相同。這裡生存環境比較惡劣,狩獵、採集、農作、貿易、掠奪,其中任何一樣都不能單獨滿足他們的生存需要,需要把這些事情結合起來才能謀生,因此對群體的依賴性就極重。 在中原以農耕為主的漢民圌族中,鷄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也不耽誤人活着,甚至被一些人視為最優雅的上古田園生活,而在這兒,離開部落、離開他人的協作和幫助,就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因為這種罪名被放逐,其他部落也不會接受他們,他們與全家老少除了被人擄走為奴,就只有慢慢耗死。 一族之長對族人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原因也正在於此,否則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誰還拿你族長當回事兒?唯其如此,驅逐出部落,就等於宣判了他全家人的死刑,他們自己一死也就算了,還要拖累父母妻兒,如何不怕? 夏潯對瑪固爾渾笑道:“不要着急,且讓我來問問他。” 夏潯舉步上前,向那下跪的幾人問道:“明知竊取族人財物為人所不恥,一旦被抓圌住還要受到重罰,你們為何還要執迷不悟呢?” 那幾人不知他的具體身份,卻也知道連瑪固爾渾大人都要看他臉色行圌事的,若他肯鬆鬆口,自己一家人就有了活路,那迪古乃便向他叩頭哭泣道:“這位大人,迪古乃堂堂正正的一條漢子,也不想做這恥辱的事情啊。只是…… 前些天韃圌子打到這邊來,我們躲避不及,所有的牛羊財產,就連氈包都被搶走了,迪古乃吃草皮、啃樹根也沒什麼,可是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孩子……大人,小人一時糊塗,做下了錯事,惹惱了瑪固爾渾大人,大人不開心,便把我們鞭笞而死吧,只求不要逐我全家離開!” “原來如此……” 夏潯沉默了片刻,轉身對瑪固爾渾道:“瑪固爾渾大人,本督替他們幾人求個情,免了他們的刑罰,也不要逐他們離開部落了。他們偷竊族人財物,確實有罪,不過罪無可恕,情有可原啊!此番韃圌子入侵,我沿邊有部分烽燧關隘受到了破壞,如今正在陸續修復。這幾人既然犯了罪,就叫他們去修築烽燧、修復關隘來贖罪吧。既然是以罰低罪,我那兒可是隻管飯不付工錢的。” 夏潯笑吟吟地瞟了大喜過望的迪古乃等人一眼,又對瑪固爾渾道:“他們的家人也一起去吧,有力氣的就去修築烽燧,婦人嘛,給大家做個飯菜、縫補個衣衫也是個活計,罪不及其家人,他們的家人去務工,工錢我是照付的,這樣也可解他一家暫時之憂。 至于以後……瑪固爾渾大人身邊以後也是要用到不少人的嘛!另外,不知你族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家,如果有人願意去我那兒做工,靠力氣吃飯,我一律歡迎,瑪固爾渾大人,如果有這樣的族人,你回頭可以統計一下,全都送到我這兒來!” 瑪固爾渾被他叫了一聲“大人”,當即有些飄飄然了,哪還有不答應的道理,再說這些受了兵災的族人,正愁無法安置,如今他們能找到個吃飯的地方豈不皆大歡喜?至于夏潯說的他“以後也要用到不少人”,瑪固爾渾更是心領神會,忙一迭聲地答應了,向那幾人瞪眼道:“若非部堂大人起了憐憫之心,我今日斷不能容得你們,還不謝過部堂大人!” 迪古乃等人喜極而泣,把頭重重磕在地上,連聲謝恩,頭皮都磕破了。 這時,四下里圍攏來看熱閙的人已經裡三層外三層了,夏潯轉向眾人,朗聲說道:“本督開恩,對偷竊族人財物的迪古乃等人以罰代罪,原因是,他們這麼做乃是生計無着,為了瞻養父母、撫育子女,並不是對作奸犯科者一律優容,這一點,你們須謹記着!” 夏潯踱出幾步,又道:“方纔本督已經問過了,他們之所以生計無着,乃是韃圌子入侵,擄掠我邊民的結果。你們都是我大明子民,自當受到我大明軍隊的保護!前幾日,本督已然發兵,對前番掠我邊境的韃靼烏古部落實施突襲,我要的結果是:悍然侵我邊民的烏古部落,從此在草原上消失!” 夏潯的話擲地有聲,充滿霸氣,一時間四下里議論紛紛。 夏潯又道:“在這哈達城做生意的商人,來自四面八方,你們之中,也有韃靼人,你們可以把本督的話傳揚出去,誰敢來侵犯我們,我們就要以十倍的懲罰打擊他們,一次不夠,就再打一次,打到他服為止!當然,願意與我們和和氣氣做生意的,只要表現出他的誠意來,我們一概歡迎!然而,想閙圌事的、想占便宜的,那就只管來!朋友來了,我們有美酒招待!敵人來了,我們有弓箭侍候!” 四下里的議論聲停止了,圍攏在四周的各族商人望向夏潯的目光裡,開始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夏潯看到瑪固爾渾身旁站着他的小侄女了了特穆爾,正眨着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便道:“你姐姐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這一次,對烏古部落,我是要徹底消滅的,這個部落所有的俘虜和解救出來的奴圌隷,會一個不落的全都帶回來,我希望,這次能把你的姐姐一併救回來!以後,我們不會容許類似的事情再發生的,敵人再來的時候,除非他們踏着我們將士的屍體過去,否則,休想欺辱我大明百姓!” 了了特穆爾咬了咬嘴唇,問道:“你們用什麼保證?” 定遼中衛指揮使丁宇一拍腰間寶刀,喝道:“用我的刀!” 夏潯道:“了了姑娘,正如你的伯父所言,一家一戶,總有不肖子孫的,一族千百戶人,偶爾出幾個無賴行子,更是在所難免,遼東十五萬將士,自然難免也會出幾個敗類,沈永是個敗類,可你不會因為這一個敗類就看低了我遼東無數英勇將士吧?” 夏潯拍拍丁宇的肩膀,說道:“我的丁將軍已經回答你了,用我們的刀來保證!用我們的命來保證!如果我們做不到,那麼……我就把他賠給你,做你的夫婿好了!” 四下里立即一片轟堂大笑,丁宇窘道:“部堂大人……” 了了特穆爾抿了抿嘴唇,說道:“要是做不到,那就是懦夫、膽小鬼,誰稀罕要他!” 夏潯笑道:“哦?這麼說,如果做得到,就是勇士、就是大英雄,你就稀罕要他了?哈哈,丁將軍,想要抱得美人歸,你可得努力了!我決定,下一戰,就派你出兵!” 四下里笑聲更響,丁宇也更窘了,面紅耳赤地道:“部堂大人……” 夏潯臉色一沉,道:“怎麼?你這行伍世家子弟,堂堂都司將軍,也與沈永一般,怯與敵人一戰?” 丁宇把胸一挺,昂然道:“末將怎麼會怕打仗?部堂要用兵,只管派末將出戰,任他千軍萬馬,虎狼成群,何足懼哉?” 夏潯忽又轉嗔為喜,對了了姑娘道:“喏,你聽到了,我家丁將軍,這誓言威武乎?” 饒是了了姑娘草原兒女,性情奔放,也被他調侃的臉紅了,不過偷偷一瞧那位一向與她不對付的丁將軍,似乎……確實順眼了些! 經過這事一閙,雙方的關係似乎更融洽了些,被夏潯說情釋放的迪古乃等人回去移置家人了,隨後要同那些受了兵災、生活物資被搶光,正陷入兩難境地的族人一同到開原城報到。瑪固爾渾則把夏潯一直送出十里,這才依依返回。 瑪固爾渾的人一走,少禦使便對夏潯道:“那些偷竊族人財物的竊賊,部堂理會他們作甚,由着他們族中長老處治便是了,為了替他們開脫,還得招募他們去修建烽燧關隘,這些事叫當地戍守的將士們去做就成了嘛,轉與他們,又是一筆開銷啊!” “少禦使,目光要放長遠一些。” 夏潯笑笑,說道:“修築烽燧的開銷?那才幾文錢,接下來我要讓他們擁有的更多,但是……僅限于安定和財富。朝廷可以讓他們富有,卻不可以給他們獨立的權力,他們要擁有財富,就必須按照我的謀劃,漸漸放棄本該由國家所有的權力。 遼東諸族,目前都是不甚開化的部落,部落酋長們一身兼具行政、司法諸般職能,隨着發展和壯大,這些職能,必將向民與官、民與朝廷的方向演變。所以,司法權掌握在誰的手裡,怎樣來行使司法權,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夏潯回過頭,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了一眼哈達城,沉沉地道:“你說,當他們的酋長能給與他們族人的,甚至還不及一個地主給予長工和佃戶的,他們的族人不必依附着他們的酋長和部落才能生存,那時……遼東將是一個什麼局面?” 第571章 潤物無聲 女真人昔年曾建立金國,而金國的太祖皇帝是宗顏阿骨打,完顏阿骨打原本並不是女真一族的族長,當時女真諸部的都勃烈極(部落聯盟長)乃是阿骨打的兄長烏錢束!” 回程路上,楚兵備對少禦使和丁都司侃侃而談。楚瀟在三人巾資歷最老,而少雲峰是朝廷特派,地位特殊,兩人私下裡就有些較勁:方纔夏潯對少雲峰說要着眼長遠,說得很是客氣,實則就是批評他目光短淺,楚兵備大感得意,趁機賣弄起乘。 “如果就這麼下去,阿骨打一輩子都要活在他兄長的陰影之下,是沒有機會成為女真諸部之長的,然而,烏雅束統治女真的第七年,阿骨打的機會來了,那一年女真境內發生了罕見的大災荒,許多百姓沒有飯吃,被逼做了強盜。 強盜被抓獲以後,烏雅束本要處死他們,阿骨打卻反對說,這些人只是普通百姓,迫于生計不得已做了強盜,所以應予寬赦,罰他們多交三倍的稅賦贖罪就好:烏雅束同意了,這些人的性命得以保全,都很感激阿骨打。可是他們因為活不下去才被迫為盜,哪有錢交稅呢?” 楚兵備捻着鬍鬚,得意地瞟了一眼小字輩的少禦使和屬於武將的丁都司,繼續道:“於是,阿骨打在女真諸部的族長們面談又建議說:……今貧者不能自活,賣妻子以償債。骨肉之愛,人心所同:自今三年勿征,過三年徐圖之……” 這個免稅三年的請求,又得剛了各部落族長的同意,而阿骨打得到諸部族長同意之後,未等他們宣佈,便搶先趕到部落裡,向所有的族人宣佈了這件事情,如此一舉,令阿骨打大獲人心,而且親口宣佈這一命令,更樹立了他的權威。 儘管他不是都勃烈極,也不是具體下來的哪一部落之長,但是普通百姓們哪懂這些?他們只知道,是阿骨打宣佈了這一命令之後,他們的稅賦就被減免了,阿骨打不但因此大獲人心,而且樹立了他的權威,成為女真人心目巾真正的領袖,為他最終成為都勃烈極打下了基礎。部堂大人今日一舉,你們不覺得和阿骨打的作為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少禦使和丁都司被他忽悠的連連點頭,夏潯也不知道這段典故,所以楚兵備講古時,他並沒有插嘴,也在一旁仔細聽著,不過等楚兵備說完了,夏潯卻笑了,他放慢了馬速,對楚兵備道:“哈哈,楚大人,我可不是女真族人,不可能用這個法子成為他們的都勃烈極的,不過要說是爭取民心、樹立權威和人望,卻也不錯。” 夏潯望了眼一望無垠的荒野以及連綿起伏的茲山,喟然道:“遼東之難,不在於沒有人,而在於留不住人,留不住什麼人吶?女真也好、蒙古也罷,他們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不會有什麼異樣的想法,難以留住的是咱們漢人。 巾原自有繁華富庶之地,誰願意到這兒乘?這兒一向是被當作犯人流放之地的,人口少導致此地貧窮落後,漢人少,導致我們大明在遼東始終無法真正紮下根來,無法對遼東諸族形成有效益的控制。這和局面,只靠朝廷強迫移民實邊是不成的,君不見漢武帝實邊移民慘淡收場嗎? 連屯田的官兵都要想盡辦法生家逃走,寧可回巾原去要飯,也不願在遼東定居,難道移民們就不會想辦法再離開嗎?要讓咱們的人願意來……就得讓這裡富起來,讓這裡充滿發財的機會!所以,朝廷在其中只應當扮演一個“推手”的角色,一旦有利可圖,自有人趨之若鶩地趕來。 你們看,朝廷海運不久,荒涼的金州就被百姓們自發地建造成了一片繁華之地,這就是一不成功的例子,如果我們多製造一些類似的地方,就會帶來繁榮、帶來人口,地方富裕了,人口增加了,就會帶動百行百業的興起,這盤棋中,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就是要讓這片看似貧瘩的領土,有利可圖!” “這兒發財的機會多了,遼東的漢人就肯安心地定居于此,而不是挖門盜洞地想要遷回關內去,一些在關內混得不如意的百姓就會想著闖關東,抓住這竹,發財的機會工這樣,咱們就紮下根來了了接着,對這些歸附的部族該怎麼辦呢? 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怎麼辦?你一直戒備着、提防着、和他們保持着距離,他當然永遠不可能和你一條心,一旦有機會,他就會成為你的敵人! 據我查閲朝廷典籍所知,金宣宗時,近兩百萬女真人內遷巾原,遍佈北平、山東、河南、山西諸省,黃河以南、淮河以北是女真人最集巾的聚居區,而今這些女真人在哪裡?他們遷居巾原後,與漢族錯居雜處,習漢語,穿漢服,改漢姓,着籍漢地,金國滅亡之後,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漢人。 如今這些地方,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其實很多人原本就是女真人,貧民百姓、小姓小族的沒有個族譜,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祖上實際是女真人了,這就是同化!如果我漢人肯來遼東、願意在遼東,通過與他們雜居相處,于百業諸行當巾互相接觸,一二百年之後,誰是漢人、誰是女真人、誰又是蒙古人呢?” 夏潯笑了笑,說道:“本督的良苦用心,你們明白了麼?” 夏潯這番說教,其實包含了許多學科的知識,這幾個熟讀四書五經的官員雖然學識淵博,卻從來不曾從這些角度去思考過這些問題,現在經夏潯由淺入深地這麼一說,幾個人越是品味越覺得深不可測,不由得對夏潯肅然起敬:“難怪人家年紀經輕,就能因功受封公爵,屢承皇帝重任,果然非常人也!” 他們對那些對本民族有着潛在威脅的族鼎,直接的反應便是壓制、隔離、制衡、戒備,卻從未想過由利而文,全面的同化。而他們的辦法,歷史已經證明的破產了的。 漢唐是這麼幹的,最終破產了。遼國對女真也是這麼幹的,從遼國蕭綽太后的時候起,就蓄意利用入貢海東青、北珠等手段,挑唆女真諸部為了搶奪入貢資源自相殘殺;本乘歷史上的明朝還是這麼幹的,分封、挑唆、制衡、打壓…… 結果如何呢?女真人不是白痴,他們豈能不明白你的用意,只是強權之下,他們不能不服從這樣的命運。可越是這樣艱苦的環境,他們就越堅強,在殘酷的戰爭磨礪巾武力越強大當他們足夠強大的時候積累的冊仇就爆發出來……吞噬掉那個自鳴得意的統治者。 遼亡於此,金亡於此,蒙亡於此,明也亡於此。夏潯憎恨後金攻入巾原後對普通百姓的瘋狂殺戮,憎惡他們落後的文化拖累了整個巾華民族的進步,但是對於女真人的造反對於努爾哈赤的“七大恨”,難道明帝國就沒有一點自己民族政策上的錯誤?李自成丟了驛卒的飯碗,跑去造反便造得天經地義,別人又如何? 金反遼,蒙古反金明反蒙古,後金反明,哪一次是突然冒出一竹……先天聖人,大吼一聲“我們要民族崛起!” 於是日子過得好好的升斗小民們就抄起刀槍跟着他造反的?從一開始的岐視、壓迫,再到一直以來的排擠、制衡,挑唆內部矛盾,這個爆發的誘因早就埋下了。 所以夏潯想出了一竹,完全不同的消滅外部潛在敵人的方法:同化他們。如果夏潯選擇武力打擊,或許千百年後,他也是彪炳史冊、封狼居胥的英雄人物被人們屢屢稱道而他現在所來用的這個方法,看似沒有刀光劍影,可是這條路卻更難走,而且很難留下他的身後之名。 這和潤物無聲的手段其效果要很久以後才能顯現出來,那時誰還會記得他呢。 兼人栽樹、後人乘涼乘涼者只知樹蔭在,誰知栽樹人? 拖巍草原,折連。 鼓再轟鳴,蹄聲急驟。利箭穿雲,人如潮湧。 小兵一處的明軍鐵騎與骷巍鐵騎互不相讓地正面衝鋒、廝殺着,在純粹的騎射上面,遊牧民族是有着先天優勢的,可是這場完全的騎兵對戰,明軍卻打得有聲有色,絲毫不落下風,由此可見明初時候明軍的戰鬥力之強,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正面決戰衝鋒之前神機營的功勞: 神機營的火炮和火統,不但狠狠打擊了林靼騎兵的氣焰,而且嚴重破壞了鮎靼騎兵的衝鋒隊形。鮎靼軍隊通常以輕騎或重騎極速衝出,以長矛和利箭開路,用快馬衝鋒,強行突破敵軍陣形,在冷兵器時代,陣形的穩定不僅起着穩定軍心的作用,而且與主帥的指揮調動有着莫大的關係,陣形一亂,對方海嘯一般的層湧屠殺就要開始了。 然而明軍的火炮威力驚人,一炮出去,成百上千的彈丸四處濺射,殺傷力驚人,而且射程又遠,每一炮都相當於一大群遠程弓手的群射,火鏡也抓緊時機,利用火炮發射的間隙,做密集射集,如此強大的火力,徹底瓦解了起靼軍隊的騎射優勢。 敵我雙方的人馬如潮水般一層疊着一層,呼嘯着撲上去,絞殺成一團,血肉橫飛,馬蹄踐踏。每一個人都做着相同的動作,提馬,兼沖、揮刀、劈砍,兵刃交擊,殺聲盈耳,不斷有人跌落馬下,卻根本無人顧及,只有沒有休止的殺戮。 極遠處,明軍步兵、車兵正掩護着被他們裹挾在巾間的一萬多俘虜和十餘萬頭牲畜,沿著遼河向開原方向急急前進,撤退的地形對他們非常有利,依託寬闊的遼河,他們只需護住三側,側重於左翼和後方,就足以保證整竹,隊伍不會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 在他們後方,負責掩護的騎兵且戰且退,浴血巾的戰士不斷有人例下,撤退的隊形似乎有些鬆散了,可是當他們撤退到河流與一片矮山形成的淺谷地帶時,突然一聲炮響加入了戰團,又一支騎兵從矮山背後繞了出來,欽刺裡殺向起朝軍隊的左翼。 這支騎兵只有三千多人,可是他們騎射俱精,個個驍勇,尤其是在同樣精疲力竭的起靼軍隊正以為可以突破明軍防線,讓明軍全面潰敗的關鍵時庶殺出,對鮎靼騎兵造成了沉重的打擊,林靼騎兵的攻勢頓時緩慢下來,追擊陣形也為之大亂。 斟刺裡殺出的這支人馬就是三萬衛的騎兵,該部將士以女真人為主,他們與起朝人一交手,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個個亡命般撲進敵陣,鮎靼兵馬的士氣頓時降到了極點,陣型鬆動,進退維谷,指揮混亂,不斷有人倒下,鮮血飛濺,屍橫遍野。 突然,連將旗手也被射角了,周圍的士兵都在與撲到面前的三萬衛將士搏殺着,根本無暇下馬去豎起大旗,遠方的士兵不知道是不是主帥已然戰死,一時間全都亂了,緩慢推進的陣形變成了散亂的各自為戰的後退。 這支聞訊趕來追擊的起靼軍隊的將領是缺靼上萬戶府的斡赤斤土哈,他騎在馬上,冷眼看著自己的人馬從進攻漸漸變成潰敗,臉色陽沉的可怕,在他的轄區,整整一個部落,一個兩萬多人的大部落被整個兒的端了,太師能饒得了他麼? 斡赤斤土哈越想心裡越寒,可是以他豐富的戰陣經驗,他非常清楚,一旦真正的潰敗形成,沒有人能在戰場上立時整頓隊伍,扭轉頽勢。除非他手巾還有一支沒有投入戰斗的生力軍,或者適時擊衙敵軍的帥旗,又或者他有一禹天雷般的大喉嚨,吼出的聲音能讓方圓數里戰場上的士兵們都聽見。 可這一切,他都辦不到,所以他只能眼看著兵敗如山倒,沒人扶得起一座山。 “達魯花赤,達魯花赤大人!” 一個渾身浴血的將領盔歪甲欽地策馬馳到他的面談,這人想不甲欽都不成,他身上的皮甲被人一刀欽刺裡劈開了,裏邊的衣衫也被割開,僥倖沒有傷及身體,他身上的鮮血大部分都是別人淺到他身上的了 “達魯花赤大人!” 那人喚着斡赤斤土哈的官名,急匆匆道:“我軍敗勢已現,如果明軍再殺出一路伏兵的話,咱們的損失就太大了,眼下距大明衛所越來越近,明軍很可能還有接應的伏兵,大人,還是下令收兵吧!” 翰赤斤土哈眸子裡陰沉沉的火花一閃,呤冷地發話了:“猛哥貼木兒,你竟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故意縱放明軍!” 第572章 議變 猛哥貼木兒味是一怔,隨即便明白了翰赤斤的險惡用心……不禁勃然大怒道:“達魯花赤此言何言?貼木兒臨戰奮勇爭先,一身浴血訶談故意縱放明軍……” 斡赤斤土哈指着他的鼻子咆哮道:“本官一直懷疑,你的部落位處烏古部落之東,為訶明軍自東而來,卻不襲擊你的部落?數萬明軍越境而入,聲勢浩蕩,你們的部落四處遊牧,眼線眾多,竟然毫無察覺?若非你部在烏古部之東,為其屏翼,且無警訊傳來,烏古部又怎會猝不及防,一敗塗地?” 蒙哥貼木兒怒不可遏,氣得渾身哆嗦:“達魯花赤,你這是血口噴人,我的族人衝在最前面,死傷最慘重,卻被你說是故意縱放明軍。烏古部在你的治下被人家連窩端了,你想矯過飾非,諉罪於他人嗎?” 翰赤斤土哈旁邊一個謀士般的人物趕緊出言勸和:“明人這一次有備而來,顯然是為了報復烏古部落劫掠三萬衛,與你並不相干,你族將士奮勇廝殺,不落人後,達魯花赤也看在眼裡,只是眼見功虧一簣,讓那明軍從容返回遼東,心有不甘,一時氣憔,口不擇言而已,兩位大人就不要爭吵了,咱們還是收攏將士們,再圖後計吧!” 這人是翰赤斤土哈的堂兄馬哈爾特,身體比較單薄,不以武力見長,卻頗有智計,平素為翰赤斤土哈出謀畫策,甚得他的信任,馬哈爾特出面這一翰旋,翰赤斤土哈便憤憤地道:“鳴金收兵!再商對策,明人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的!” 蒙哥貼木兒也不說話,只是僵硬地一抱拳,撥馬馳向前去,自去收攏他的殘部了。 斡赤斤丟哈不滿地橫了他堂兄一眼道:“馬哈爾特,你怎麼替他說話?” 馬哈爾特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土哈,你想對貼木兒怎麼樣呢,指摘他與明人私相勾結,坑害烏古部落?臨陣故意縱放明人逃走?” 翰赤斤土哈憤怒地向空一揮鞭子,低喝道:“若不找只替罪羊,阿魯台太師聞訊之後,豈能饒過了我?” 馬哈爾特撥馬靠近了些,低聲道:“土哈,我不是阻擋你用這蒙哥貼木兒做替罪羊,只是你的性子也太急了,這裡是戰場,他的族人就在前面,你迫不及待地向他推諉責任,你就不怕狗急了跳牆?土哈,做事不能總是直來直往啊。” 馬哈爾特陰惻惻地笑笑,說道:“這件事的關鍵,在於上面的人信不信,在於大汗和太師信不信,只要他們信了,蒙哥貼木兒不肯承認又能怎麼樣。你想逼他自已承認,那不是異想天開嗎?我的兄弟,先穩住了他,再從烏古部傷殘未死的牧民中找幾個來做人證,直接送到阿魯台太師大人面前,貼木兒承不承認,都不要緊了。 翰赤斤土哈想了想,用馬鞭一指馬哈爾特,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還是你的心眼多,哈哈哈,就這麼辦!” 蒙哥貼木爾收攏殘兵回到部落,回到自己的氈帳前翻身下馬,自有小奴去解鞍洗馬喂草料,蒙哥貼木兒一邊往帳裡走,一邊解着寬寬的皮帶,看到他皮甲上那道怵目驚心的刀口,家裡幾個妻妾都驚叫着撲上來,連聲詢問着。 蒙哥貼木兒不耐煩地把她們轟開,吼道:“滾開,叫凡察來見我!” 說著,他解下皮甲連着血衣扔在帳邊,光着脊樑走進帳去,自在羊毛氈毯上盤膝坐了,按着雙膝臉色陰霾,那幾個女人一見丈夫心情不好,便都住了嘴不敢向前,只有一個方纔不曾上前噓寒問暖的女人,這時卻端了一碗馬奶酒,慢慢走到他身邊,放在他身前的矮幾上,微微鞠了一躬,就要退開。 蒙哥貼木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已身邊,那個女子就溫馴地貼著他坐下了,其他幾個女人都露出嫉妒怨恨的眼神兒,卻不敢說什麼。 這個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同其他女子們一樣,梳着一雙辮子,額首碼着珊瑚、綠松石等飾物組成的髮飾,藏住了身材的肥大長袍外罩着一件無領無袖,前面無衽,後身較長的坎肩。姿色上,其他諸女真個無法與她相比,彼此相差了不只一個檔次。 其他諸女中固然有寬額方臉,兩頰赤紅的普通草原女子,也有姿容秀麗、身材窈窕的姑娘,但是像她這般擁有一張艷紅的小嘴,白暫的臉蛋,明亮的雙眸,兩道細細長長、黑黑亮亮的勾魂美眉的女子,卻是一個沒有,也難怪貼木兒對她最為喜歡了。 貼木兒讓起在身邊坐了,卻並不說話,仍是鎖緊了眉頭想自己的心事,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只是下意識地摸挲着那個女子柔軟的小手。 蒙哥貼木兒是韃靼的一個萬戶,他的父親童揮厚就是元朝斡朵裡萬戶府的萬戶,他是子承父職。不過,他不是蒙古人,而是女真人,當初,他的父親奉元朝之命,剿滅兀者野人女真的叛亂,殺戮頗重,從而與野人女真結平怨仇。 元朝被趕出中原,內部爭權奪利漸趨分裂的時候,就沒人顧及他們了,野人女真趁機對他們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復仇之戰。同農耕民族不堪遊牧民族反覆侵擾一樣,他們這些比起野人女真稍具文明和財產的部落,同樣禁不起那些窮得除了一條性命几乎一無所有的,比他們更加野蠻的民族的不斷侵攏,於是,他們的部落只好離開世代生存的故鄉,向南方遷移。 當時南遷的女真部落很多,原因大多相同。都是因為當地人口不斷繁殖,以他們低下的生產手段,當地的生存環境已經無法滿足他們的基本生存需要,於是諸部之間就開始為了生存而不斷戰鬥,在這個過程中,文明程度相對高一些、財富相對較多的部落,是最禁不起無休止的戰亂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窮的不要命的。於是他們相繼選擇了南遷。 南遷的女真部落只能依附於南方的強大勢力,於是他們有的投靠了朝鮮,有的投靠了大明,有的投靠了蒙古人。蒙哥貼木兒被韃靶網羅過去,到了人家的地盤,自然得跟人家賣命,不過族人好歹有了一塊賴以立足的地方,他也就死心踏地的給人家當馬前卒了,但是今天翰赤斤土哈那卻在他心裡落下了很深的陰影. 他並不傻,翰赤斤土哈那番話意圖何在,他很清楚。 為了避免韃靼太師阿魯台的追究,翰赤斤土哈想要推卸責任了,而馬哈爾特的勸和並沒有讓他放下心事,反而更加不安,他太清楚這對兄弟是個什麼貨色了,斡赤斤土哈性子很直,毫無心機,喜怒哀樂全都掛在臉上,這樣的人反而好對付,而馬哈爾特卻是一條藏在草叢裡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那個姿容美麗的女子靜靜地看著他心神不寧的樣子,低聲問道:“你有心事?” 蒙哥貼木兒搖搖頭,又點點頭,沉默半晌,才把他所擔心的事情說了一遍,那個女子想了想,說道:“韃靼人眼中,你始終是一個外人,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就讓你為他們衝鋒陷陣,有犧牲價值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讓你做替罪羊,你除了賣命還是賣命!” 蒙哥貼木兒苦惱地道:“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我的部落數千口人,背井離鄉,總要有個立足之地啊。可如人……” 那女子道:“天下之大,你未必非得依附韃靼人吶,為什麼不離開他們?” 蒙哥貼木兒獃了一獃,茫然道:“離開他們……”我還能去哪兒?” 那女子輕輕地道:“可以投奔大明!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蒙哥貼木兒失笑道:“婦人之見!” 那女子解釋道:“明人對歸附者是很看重的,會划出草原給你放牧,會教你耕種莊稼,會送你耕牛、種子和犁,會讓你做官。雖然,遼東的漢人也會岐視你,明軍的將官也會向你勒索好處,可是比起韃靼人的貪婪和凶殘,他們要仁慈善良多了。” 貼木兒猶豫地道:“我……為韃靼人賣命,殺了他們許多人……” 那女子道:“戰場上各為其主,並不是私仇,誰會追究過去的事呢?” 貼木兒連連搖頭,不過神態已經不那麼堅定了。這時一個黝黑臉膛,穿藍色長袍的年輕男子大步走了進來,如果夏潯在這裡,定會大吃一驚,這個人赫然正是在開原城裡販罵牛羊馬匹的那個走私販子雅爾哈,他一進來,便向貼木兒道:“大哥,你叫我?” 貼木兒看到弟弟,臉上靂出一絲微笑,喚着凡察的小名道:“雅爾哈,過來坐,有些事,咱們兄弟得商重商量。” 雅爾哈在貼木兒身邊坐下,問道:“大哥,什麼事?” 貼木兒把翰赤斤土哈意欲嫁禍給他的事說了一遍,最後又道:“馬爾哈特雖然說的客氣,可這人十分陰險,我擔心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為了避免太師怪罪,十有八九,還是要把這罪責推到我的頭上。“ 雅爾哈一聽勃然而起:“大哥,他不拿咱當白巴人看,咱還要給他賣命嗎?腿長在咱身上,走他娘的!” 貼木兒道:“走?往哪兒走?” 雅爾哈略一猶豫,說道:“要不,咱投大明去?大明新任遼東總督姓楊的,我知道一些,這人胸懷寬廣,是條好漢!” 貼木兒沒想到自已兄弟竟然也提議投奔大明,心思不由活絡起來,遲疑半晌,緩緩地道:“我們剛剛還與他的人兵戎相見,貿然找上門去,說要歸順於他,他能信得過咱們嗎? 旁邊坐著的那個女子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突然變得更加明亮,似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她咬咬嘴唇,突然挺起胸膛,說道:“貼木兒,這件事,也許我可以幫忙!” “你?”貼木兒驚訝地看著這個剛剛被他買回來不久的女人:“你能幫忙?” 那個女人肯定地點點頭:“如果,你真願意歸順大明,我可以為你牽線搭橋,我……並不叫姬蘭,也不是一個普通牧人家的女兒!” “一萬多婦孺老幼,十多萬頭牛羊馬匹,統計和分配是一件很繁重的活兒,莫可,本督現在授權給你,去各衛所巾挑選認得字兒、會算數的兵士出來,調撥到你的屬下,戶科需要大量的人手,拉出去單獨立一個衙門口兒,先把這件事整理清楚。 被救回來的百姓,都讓他們自報家門,由家人領回去,能夠辨明來路的各項財物,也可由失主一一領回,其佘財物等着統一分配!等到參戰諸衛的報功名單呈上來,本督是要論功行賞的。原烏古部百姓,按戶登記,造出戶藉,本督方纔提出的各項信息要記載清楚,這對本督下一步的安排至關重要。” “是!” 站在夏潯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衛吏,依着現代的說法,他是軍中的文職人員。因為隨着遼東百姓越來越少,民政衙門早就裁撤了,可是留居于此的畢竟還有一些百姓,這些人又不能沒人管理,所以就在遼東諸衛下設了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或稱六科。 這些人掛靠在衛所下邊,處理的卻是民政事務,他們既接受遼東都司的管轄,又接受山東布政使司和山東按察使司派駐遼東的二分司的雙重領導,這種特別的軍政合一的設置,是遼東特色。莫可就是掛靠在開原兵備道之下的,手下原本只有小貓三兩隻的嚴科衛吏。 當初,是因為遼東政體萎縮,這些地方衙門才隨之萎縮,漸漸成為附庸于衛所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部門,現在,夏潯正有意地讓掛靠在衛所之下的六科一個個擴編人員、增加功能,漸漸獨立出去。 這時,遼都都司指揮僉事張俊走了進來,對夏潯興沖沖地道:“部堂大人,一些富伸商賈,部落首領都來詢問,咱們幾時發賣奴隷呢,許多人都帶錢來了,哈哈,部堂,咱可不能由着他們挑三揀四的,要不然挑來挑去,最後只剩些老的醜的,男的沒力氣做工,女的沒興緻暖床,那就砸手裡了,還是依老規矩,草蓆子一圈,統一價碼兒,叫他們撞大運好些!” 夏潯看看他,又好氣又好笑地道:“誰說本督要發賣奴隷了?” 第573章 急性子 張俊聽了夏潯的話,不禁有此愕然!”不發賣奴隷?這,那一萬多俘虜該如訶安置……” 夏潯微笑道:“編戶入籍,變成平民!以每家每戶為單位,全部打散了,分別充實到各處去,做工、務農,都可以嘛!” “張僉事,你坐!” 夏潯讓張俊坐了,解釋道:“我們的根本目的,是穩固我大明在遼東的統治。在我們周圍,朝鮮人、生女真、韃靼人,都在竭力爭取各個部族的歸附,如果我們把俘虜全部變成奴隷,哪怕是把他們打散了分攤到不同的地方去,也不是個好辦法。 有奴就有主,主奴之間的關係,是不可調和的,我們可以通過交往雜居,融合各族百姓,最終變成一家人,但是主與奴,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家人,販奴的做法可以暫時鼓動更高的士氣、可以為遼東大族提供更多的免費勞力,但是這禍根也就種下了,早晚要成大問題,尤其是我們周圍並不穩定。 夏潯揉了揉眉頭,又問道:“哈達城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一聽這事兒,張俊的勁頭兒提了起來,他可是在夏潯主導的生意裏邊投了大本錢的,吩咐了自己的兩個侄子去做,現在他正熱切盼望着經由海路把大批遼東貨物販往江南將要獲得的巨大利益呢。 張俊道:“瑪固爾渾很賣力氣,遵照部堂大人的分咐,開原其它幾大部落也得以分了杯羹,當然,大頭還是落在瑪固爾渾手裡,不過既有各大部落一致擁護,現在各種貨物的收集都很順利,許多部族都發動了全族百姓,壯年男子入山伐木,婦女兒童採擷松子蘑菇,馬匹、各種皮貨,也在向哈達城集中。 大量的財富匯聚到哈達城,利益攸關吶,三萬戶的裴伊實穆爾也不再亂髮牢騷了,八虎道的烽齪和關隘受到了很大的破壞,他未請一糧一餉,白己就派了族中青壯趕去,日夜趕工重新修建起來,我已經去看過,那關隘比原來那道還要結實雄偉,並且駐紮了大批的兵丁。” 夏潯道:“嗯,裴伊實做事還是用心的,可惜,他那被擄走的女兒這次卻沒救回來,也不知是死掉了,還是被擄走她的人轉手又賣給了別人。” 張俊沒接這個話碴兒,雖說當初拒不出兵的是沈永,可他是僅次於沈永的都司官員,說起這事兒難免心中有愧,便岔開了話題,又道:“自此往舍州去的沿路諸衛,我也已經打過招呼,這方面不用咱們操心,途徑衛所都欣然應允。 為了方便這樣龐大的車隊經過,一些衛所已經開始在一些難行地段鋪修道路,在一些河道上架設橋樑了。並且組織他們那兒的人,開始收集當地物產,準備等咱們的商隊過去的時候就加入進來。咱們這兒現在就像一個源頭,一路下去各個支流匯聚進來,最後形成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江啊!” 夏潯笑道:“這個比喻好,正是如此!” 張俊道:“不挨邊的那些衛所都有些眼紅呢,不斷的有人向我遞話兒,要我跟部堂大人您說說,這好處可不能都讓別人占了,部堂您看,要不要允許他們那兒世家大族、地方名流,也沾些好處?如此,也好堵他們的嘴。” 夏潯搖頭道:“不用不用,哈達城只是一個開始,一個試點,等這裡成功了,就可以在整牟遼東推行開去,一條‘河流”灌溉不了整個遼東,我要讓遼東出現千百條這樣的‘河流”最後百川成海!” 張俊笑不攏嘴兒,連連點頭:“那成,我把部堂這意思說與他們知道,叫他們且安份些,把屁股坐穩了。不過……” 張俊搓了搓手,又稍有些擔心地道:“部堂,這些東西運出去,都能銷得出去嗎?若是積壓在那兒回不了本,那可就糟了。” 夏潯並不為銷售渠道擔心,他的運輸和銷售網絡現在是訶等龐大,北直隷有謝傳忠、山東有彭家和西門家,浙東有雙嶼島經營多年如今已化暗為明的銷售網絡,福建兩廣有受他扶持漸趨壯大的孫奕凡,孫家現在已然取代洛家,迅速崛起,成為輻射整個東南亞的大商主,而海外則有潛龍的貿易網,呂明之早就打掃好了庫房,正翹首期盼着大批可以迅速轉化為金銀財寶的遼東特產運抵呂宋島呢。 夏潯當然不愁銷路,現在哈達城匯聚的這些財富,在遼東各方勢力眼中是一塊讓人饞涎欲滴的大肥肉,在夏潯看來,與他龐大的消化能力相比,這點東西只是杯水車薪,塞牙縫兒都不夠,未來市場還大着呢。 夏潯道:“外銷方面,你不用擔心,本督在裏邊也投了不少錢嘛,呵呵,難道我會做賠本買賣嗎?耐心點,飯要一口一口的吃,這頭幾趟生意只是趟路子,光是收購各色物資,從採擷生產到運輸入庫,這就涉及許多環節,許多種族、許多的人。 接下來,你會發現,每一步都有許多具體的事要做,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步子一下子邁得太大,是會跌劇的。我們可以在這個過程中,通過這些具體事務的處理,培養具體操辦人員的經驗和靈活應變能力,等他們順了手了,這條河會越來越寬的。” 夏潯說到這兒,笑容微微一斂,又說到:“不過,雖然遼東諸司軍政合一,畢竟仍以軍務為主,不可棄主就次,我們這一次端了韃靼的整個烏古部落,韃靼人被打痛了,他們未必就肯善罷甘休,他們應該會還咱們以顏色,所以軍務不可鬆懈,如果吃了敗仗,讓韃靼人在我遼東如入無人之境,那方纔我們所談的就全都成了泡影,別指望在動盪不安的戰亂中,還能安心地做生意!” 張俊肅然道:“是!” 這時有侍衛進來稟報:“啟稟部堂大人,三萬衛都司官裴伊實特穆兒求鬼!” “哦?快快有請!” 夏潯整了整裝束,就見裴伊實特穆爾急步走了進來,手中舉着一封信,一見夏潯便大呼道:“部堂大人,部堂大人,我的女兒有消息啦,我家敏敏送了信回來!” 那信不是漢文,夏潯並不認得,裴伊實特穆爾逐字逐句地他聽,念宗了便瞪起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緊緊盯着夏潯。哪信是裴伊實的長女敏敏特穆爾所寫,前邊算是家書,簡要地說明了她如今的處境,原來她被烏古部韃靼人擄走以後,路經蒙哥貼木兒的部落,便被蒙哥貼木兒用十二隻羊從那個烏古部落戰士手中買平了。 買下之後,蒙哥貼木兒才知道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對於她已經有了孩子,遊牧民族的人並不大在乎,哪怕是成吉思汗那樣的大人物,他的女人被人搶走,再搶回來時已經有了身孕,成吉思汗也不以為意,生了就當自已的孩子一樣養活。 蒙哥貼木兒也不在乎這個,在他眾多的女人當中,還沒有一個像敏敏這般俊俏再加上敏敏知書達禮,乖巧懂事,成了他的女人後,沒多久就成了他最寵愛的女人。 但是敏敏一直不敢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因為韃靼和女真、女真和女真之間為了生存空間總是不斷廝殺,彼此間有太多錯綜複雜的仇恨。如果貼木兒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又與她的父親有解不開的仇怨,她所受的寵愛並不能保證她的生命安全。 直到貼木兒和他的兄弟商議,也已霜出投奔大明的心思,她才敢冒險說出自已的真正身份,從而成了為他們牽線搭橋的人。 裴伊實收到女兒的親筆信,知道她安然無恙,自然喜不自禁,馬上便帶著貼木兒的使者找到夏潯這來了。 張俊喜形于色地道:“太好了!部堂咱們這是一戰立威呀!蒙哥貼木兒率全族來投報到皇上那兒,又是撫夷歸化的一樁大功勞!部堂,咱們應該馬上安排人接應他們過來。” 夏潯默然不語,沉思有頃方纔抬起目光,對裴伊實道:“他們的使者呢?” 裴伊實特穆爾趕緊道:“我把他帶過來了就在府外候着呢!” 夏潯道:“帶他進來!” 不一會兒,幾名帶刀侍衛押着一個身穿寬袍,頭戴尖頂皮帽的年輕漢子走上大堂,夏潯一瞧他的模樣便是一怔,此人非常面熟,似乎曾經見過。 那人已撫胸向他施禮,微笑道:“部堂大人,小人是雅爾哈,曾經在開原城裡見過大人的。” 夏潯猛地想了起來,失聲道:“啊!原來是你!” 雅爾哈道:“是!我們的部落雖然居住在韃靼境內,可是族人生活所需的許多東西都需要到漢家的地方來買,所以我們的族人很早就出入遼東,做些生意。我們的族人一直就想投奔大明,只是受到韃靼人的控制,不敢輕舉妄動,這一決大人您的軍隊消滅了強大的烏古部落,很是鼓舞人心,我們的首領下定決心要舉族投奔大明,還希望部堂大人能夠收留我們,庇佑我們!” 夏潯目視着雅爾哈,說道:“你是蒙哥的兄弟?” 雅爾哈道:“是的大人,我和蒙哥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我的大名兒叫凡察。” 夏潯點點頭,微笑道:“既然你是他的兄弟,的確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代表他了,那麼,我們就談談吧!” 目送裴伊實特穆兒和雅爾哈離去,張俊馬上對夏潯迫不及待地道:“部堂,外番率眾歸附,那可是極大的功績啊,皇上臉上光采,部堂您也是功勛卓著,應該馬上派人接應他們過來才對,怎麼反要他遞什麼投名狀才肯接納呢,夜長夢多,萬一再生變故,唾手可得的功勞就沒了啊!” 夏潯笑道:“皇上臉上的光采已經夠多了,本督身上的功勞也夠多了,只要來一個虛名和麵子,它是能當吃啊還是能當穿?” 夏潯端起茶來,悠然地撥着茶葉,說道:“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沒人會珍惜的。一說歸附,我們便劇履相迎,送房子送地、送牛送犁,他們就會覺得自已奇貨可居,回過頭來,不但不感激你的援助,反而無賴一般,以歸附相要挾,索要更多的東西。 更有一些無恥之徒,把歸附當成了自己的謀財之道,今日附朝鮮,明日附韃靼,後天又附大明,誰給的好處多就歸附誰,朝三暮四,鮮廉寡恥。以這蒙哥貼木兒來說,我才不信是因為我大明軍隊一戰端了烏古部落,所以欽慕什麼天朝啊、崇仰什麼大明啊、敬畏什麼本督啊,全他娘的是扯淡!” 夏潯呷了。茶,向張俊眨眨眼,笑道:“你別看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什麼突然想要歸附,可我知道,一定是有個不得已的理由;我還知道,如果我們就這樣接納了他們,派出大軍隆而重之地把他們接回來,明明他們是喪家犬一般沒了出路才歸跗的咱們,反而會把自已當了大功臣。 舉族歸附者,皇帝是要親自接見的,到時候他們少不得要撒嬌賣寵,要這要那。這還不算,按我大明慣例,是要在遼東挑塊地方安置他們的,到時候他們洋洋得意,以功臣自居,你不但擺佈不了他,時不時的他還要給你添些亂子,你說頭不頭痛?這氣焰,就得早點給他壓下去,叫他明白,他是來求咱的,到了咱的地頭,得服咱的管,別蹬鼻子上臉,還反客為主,反了他了!” 眼看著一樁大功勞送上門來,夏潯居然不馬上接受,張俊的心裡頭實在是忐忑啊,他搓搓手,苦笑道:“部堂說的,下官也明白,只如……”就怕部堂提的條件他們不肯接受,到時不再歸啊……” 夏潯嘆了口氣道:“他的夫人寫的親筆信,派來的使者是他的親兄弟,這般陣仗,你說是他急還是咱急。逼他們交個底兒,咱們才好討價還價不是?你說你這性子,讓你去做生意的話,準得賠個稀哩嘩啦!你是山東人吧?” “昂!部堂大人怎麼知道的?” “我說呢,真是愁死我了……” 第574章 討價還價 '楊總督說,獅虎相爭……一隻綿羊是沒有資格渾水摸魚的……你既然不能躲得遠遠兒的,那就加入其中,要麼成為獅,要麼成為虎,余此,別無選擇!” 凡察向哥哥複述着夏潯的答覆,蒙哥貼木兒的幾個女人都在,他本來就沒有專門的議事大帳,自己身邊的女人也不虞她們會泄露消息,這些女人有娶來的、有買來的、有搶來的,無論如何,現在都是他的人,在他的部落之中,相距最近的其他部落都在幾百里開外,縱有異心者也休想能送出什麼消息。 蒙哥沉聲道:“我要投奔他,便是為他效力,來日與韃靼一戰,若要徵用我的兵馬,豈不就是為他效力麼?” 凡察道:“是,我也是這麼說的,但楊總督說,他相信大哥你投誠之意,他要大哥你做的,正是對自已人才會下的命令。” 蒙哥拍案道:“廢話!土哈那頭凶殘的野狼,已經要對我下乎了,他要我留在這兒,伺機襲擊土哈的萬戶府,我的部族怎麼辦?那麼多老弱婦孺、還有牛羊馬群,來得及撤去遼東嗎?” 凡察苦笑道:“大哥,楊總督說,對烏古部落的一戰,只是一個開始,原本,他要進行的第二戰,就是我們的部落!” 蒙古吃了一驚,臉上震怒的神色立即轉為駭然,旁邊幾個女人都用驚慌的眼神看著她們的男人,她們家擁有許多奴隷,她們當然清楚奴隷的淒慘,她們可不想被擄走之後,再發賣為奴。只有敏敏特穆爾依舊神色鎮定,她的父親是三萬戶的都司,她當然不用擔心什麼。 凡察道:“如今我們既然願意投奔大明,楊總督說,他很歡迎。但是如果就這樣接應咱們全族過去,就會影響他下一步的行動,破壞他的整個西征計劃。 我們在他計劃當中,本是要征伐的第一個目標,現在既然成了自己人,就務必得擔當起先鋒的責任。 至于全族遷徙……”楊總督說,土哈兵強馬壯時,他都能把不情不願的烏古部落整個兒的搬回遼東,我們是心甘情願投奔大明的,等我們打得土哈落花流水的時候,還怕不能從容東返麼?” 蒙哥捶了一下桌子,惡狠狠地道:“土哈那個混蛋,若非他心生歹意,我又訶須向楊旭低聲下氣?你道我不想報此大仇,叫土哈後悔打我主意麼?可是現在土哈就要對我下手了,如果我還不走,不等他楊旭派兵來,土哈的大軍就要包圍我的部落了!我誠心投靠,他還置我于險地!” 凡察訕訕地道:“問題如……楊總督並不知道我們的處境已然如此凶隨……” 蒙哥一宴,半晌不語。 敏敏特穆爾雙眼微微一轉,對幾察道:“我父親怎麼說?” 凡察雙乎一攤道:“還能怎麼說?總督大人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特穆爾大人也只好遵從,他還對我說,前幾番廝殺,雙方部落都有傷亡,如人……如今雖然成了親家,以後相處起來,兩部落之間難免有些嫌隙,若並肩打這一仗,也不無好處,起碼以後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敏敏特穆爾吁了口氣,對蒙哥柔聲道:“要不然……”叫凡察再走一趟,把實情對楊總督和盤托出吧,那樣,楊總督或會改變主意。” 蒙哥隱瞞事情真相,用什麼欽慕天朝、敬畏國公的堂皇話兒搪塞夏潯,本意是想為自己將來在遼東多占好處打個埋伏。不過在他想來,這個理由恰恰也是漢人大官們最喜歡聽的,懷諸侯,柔遠人,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些功名正是漢官們樂此不疲的追求,自已也算是投其所好。 到時候大明皇帝覺得臉上有光,楊總督鎮撫遼東的政績上塗抹了濃重的一筆,大家皆夫歡喜,自己向大明皇帝討的封賞,包括官職、領地、特權,索要的財帛,都會成倍地增加,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楊總督竟然是個睜眼瞎子,明明可以讓他更顯光彩的功名他不要,非佩…… 蒙哥思來想去,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沒精打彩地對凡察道:“別隱瞞了,你再去見見這位楊總督,實話實說吧,把咱們現在的窘況和他說清楚,要快!晚了,我怕土哈的黑狀已經告到阿魯台太師面前去了,雖然我也派了人去見太師,可他們都是蒙古人,咱們說的話……” 凡察抓起面前的大碗,把剩下的馬奶酒一飲而盡,抹抹嘴巴道:“成,我馬上就走!” 第一批商船,已經滿載着貨物離開金州口岸了。 厚厚的報功請賞奏章,也快馬馳報京師了。 陞官、發財,遼東將士忽然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從烏古部落解救回來的遼東百姓,也都遣返地方重新安置了。在這個過程中,為了統計、建檔、安頓等諸般事宜,莫可莫衛吏手下的人不斷增加,原本他只是開原兵備道吏戶禮兵刑工六科中的一個小吏,手下也就三五個人,如今他手下已經迅速擴張,達到一百六十多人,這些人又各有統屬,各司其職,儼然恢復了一個縣衙的規模。 而在如此繁瑣複雜的工作掩護下,沒有人覺得奇怪,由於當初被擄走的人涉及遼東各個民放,蒙、漢、女真、朝鮮等等,有的是全家被擄走的,重新安置過程中也要涉及方方面面的關係,部落內部的、部落與部落之間的、不同部族之間的,一個不慎,就有可能產生種種矛盾和衝突。 所以這樣一群居中調和的官員的出現,避免了大量問題的發生,這符合各部落頭領們和普通百姓們的利益,因此他們是受到各方一致歡迎的,籍由安置解救難民的契機,夏潯已經把一部分行政權力,不知不覺地就從諸部頭人手中攫取過來,各部落的頭人們對這些主動幫助他們解決了大麻煩的戶科官兒,還要熱情歡迎,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對烏古部落一萬多人口的安置是個大問題,這件事夏潯親自來抓,整天忙裡忙外,沒多久就累得黑瘦了一圈兒。 他遇到的外部阻力並不大,現在漢人在遼東的人數還擁有絶對優勢,投奔大明的部落也還不是很多,有的是空曠無人的土地來安置這些百姓,尤其是他主動發兵,大敗斡赤斤土哈,把烏古部落連窩端了的壯舉,在遼東各族居民當中,為他樹立了極大的威望。 以前,韃靼人來了,能夠把他們擊退,就是大功一件,主動的進攻,騎在這些野蠻人頭上暴打一頓,這還不算,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他們的一個大部落整個擄走,遼東軍心民心因此得以振奮鼓舞,同時也一掃歸附遼東的各部落百姓既依靠明軍、又輕鄙明軍的印象。 沿海一帶一些女真部落,本來依附的是朝鮮,其部落頭人還接受了朝鮮封賜的官職“豆漫”,在夏潯一仗打出大明威風之後,這些部落陸續向遼東都司表示了友善之意,雖然尚有觀望,顯然已經有了依附的打算。 而朝鮮對這些女真部落採用的政策同大明是差不多的,也是覊縻為主,一聞部落投奔,便欣喜若狂,謂之乃“聞風慕義王化之道……”,對其約束力有限,這時他們就像逐水草而居一般趨利而行,攀附更強者,朝鮮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居住在鴨綠江以西、婆豬江地區的一些掛靠在朝鮮國名下的女真部落,甚至膽子大起來,反過來去擄奪朝鮮人了。在以騎射著稱的女真人看來,朝鮮之婦人、女子、牛、馬、財貨,奪取易如反掌,以前不敢,是因為比起一個國家,他們的力量終究有限,不得不收起貪婪之心。 而現在有了背朝投明之心,敬畏之意遂去,貪婪之心復起,等朝鮮農民布散于野,努力耕作之時,閭延等處沿江對岸的女真人便潛登峻嶺,乘機渡江,搶女人搶東西。朝鮮中樞府事憤憤不平,致書總督遼東軍務的夏潯,向他提出嚴正抗議。 夏潯看罷書信哈哈大笑,對朝鮮來使道:“這些部落並不是我大明子民,他們是歸附你們朝鮮的嘛,小朋友不聽話,你們可以打他屁股,找我告狀,我也管不了那麼寬啊。你看,這幾位都是歸附我大明的女真、蒙古部落的頭人,他們在我這兒就是奉公守法的良民。” 正跑到總督府裡興緻勃勃地商議準備收購、起運第二批貨物的瑪固爾渾、阿拉坦倉、烏日更達賴等部落頭人們一個個笑眯眯的坐在那兒,好象一群乖寶寶似的,一聽夏潯的話,馬上跟小鷄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把那朝鮮使節鼻子都氣歪了。 打發了朝鮮使者離開,夏潯又專心投入了烏古部落百姓的安置工作。 對韃靼一戰,令得遼東軍心民意可用了;諸族聯乎將遼東特產運出關塞化為財富,使得他們之間結合的更緊密了,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達成一個政治目的:建設遼東、紮根遼東。親手抓烏古部落百姓的安置,也是為了這一目的。 這個時候,凡察風塵仆仆地又來了…… 第575章 欲擒故縱 夏潯對烏古部落的安置異乎尋常的重視,因為他想以此為試點,趟開一條全新的道路。 要想發展遼東,不管是先從經濟、政治還是軍事着手,農業都是最重要的基礎,不容忽視的基礎。如果把遼東闢為一個大牧場,那它根本養活不了那麼多人,固然由於天氣和降雨量的原因,北方農業發展不如南方,可是一畝地的收成,還是要遠遠高於一畝地大小的草皮所能飼養的牛羊給人類提供的食物。 再者,遼東是一片未開發的土地,只要農業發展起來,隨着水利設施的建設、對比較適應北方氣候的農作物的探索和研究,農業收成比現在還是會提高許多的,那時農業必將成為北方人民主要的糧食來源。 可是人們對固有的生產模式,是有着強烈的依賴和信賴感的,你想強迫一個自由民放棄他熟悉的、信任的生產模式,去操持一項他全然陌生的工作,其阻力之大都是難以想象的。而這些俘虜則不然,他們是戰爭的繳獲品,原本只有被貶斥為奴隷這條出路,現在夏潯把他們編戶為民,叫他們放下牧羊的鞭子套馬的桿兒,去扶犁荷鋤學習種地,這總比當奴隷要強吧?所以用他們來做試點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一旦對烏古部落的切割分散、編戶為民、重新安置,務農耕作獲得成功,不僅可以探索出一條加快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融合的道路,而且對那些哪怕守着一塊貧瘠的草場,所牧牛羊只能勉強餬口,依舊不肯或者不敢冒險去嘗試農耕的牧民,將是促使他們改變的最讓人信服的理由。那時不用你去,現成怕例子擺在那兒,他們會主動放棄自己落後的生產方式。 同時,這些烏古部百姓安排好了,也能吸引更多的部落歸附,而且這種歸附將不再是以政治意義為主,不再是隻為帝王將相添光添彩,現成的成功模式擺在那兒,我們在接受他們的同時,還要用先進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文明,讓他們徹底的融入我們。 當那些原本辛苦遊牧,卻還不能填飽肚皮的牧人可以定居下來,可以不用四處奔波,不用亡命徒般地去打家劫舍,就能吃飽穿暖、過上穩定的生活,他們將成為更多牧民嚮往、追求的目標。同樣都是牧民,你能行,他當然也能行,人們就會自動自發地蜂擁而來了。 所以夏潯對此異乎尋常的重視,他親自主持這件事,這一萬多人口要以家為單位全部打散,要安置在哪些地方,要提供哪些必要的生產工具,要由哪裡的農民協助他們完成墾荒、種植的過程,用什麼手段保證這些熟悉農耕的百姓願意做這些牧人的老師,在農業產出之前如何保障這些牧民的生活…… 如此種種,每遇到一個問題,夏潯都要召集幕僚,群策群議,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擬定詳細的操作章程,每一條政令發出去,都要有人執行、有人監督、都要有專門的款項支度,於是刑科、工科也相繼獨立出去,開始招兵買馬,進行擴充。 行政衙門的設立,漸漸成為地方上的迫切需要…… 就在這種忙碌之中,凡察再次出現在夏潯的面前。 這一次,凡察的傲氣蕩然無存,他低聲下氣地把他們的部落所遇到的困難向夏潯合盤托出,再三強調他的兄長目前處境十分危險,如果不能及時離開韃靼人的勢力範圍,很有可能就要成為斡赤斤土哈的替罪羊,會被震怒的阿魯台太師處死。 夏潯這才明白蒙哥貼木兒迫不及待地要投奔“光明”的真正原因,他仔細思索了很久,對於蒙哥貼木兒的投靠,他是非常歡迎的,但是他想要的,是利益的最大化,只把蒙哥的一個部落拉過來,那就太可惜了。十個明刀明槍的敵人,也不及一個隱藏在你戰友中間的敵人危害更大,為什麼不讓蒙哥發揮更大的作用? 根據他所掌握的情報,北元分裂以後,北元大將阿魯台和雄踞蒙古西部的瓦剌部貴族成為分裂後兩個國家的真正掌權者,他們都不是黃金家族的人,於是各自擁立了一個黃金家族的後裔做傀儡,繼續為了地盤和人口打打殺殺。 由於瓦剌位處蒙古西部,與大明直接接壤的區域極小,而且接壤地區恰恰也是大明最貧窮落後的地區,荒無人煙的西部,因此在瓦剌征服韃靼之前,與大明發生大規模衝突的可能不大,所以大明目前的主要敵人、遼東最直接的威脅,仍舊是韃靼。 如果遼東能夠打垮與自己最接近的斡赤斤土哈所在的萬戶府,將它的軍力大幅度削弱,韃靼是沒有力量從其他地方再調撥足夠的人馬過來補充的,因為目前對他們威脅最大的不是大明,而是瓦剌,這樣遼東就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進入和平時期,把精力放在經營壯大自己上面。 這段時間,遼東就可以利用瓦剌牽制韃靼,先行解決自身問題,等到遼東經營得鐵板一塊,切切實實地掌控在大明手中時,來自于草原的威脅就不成問題了。 鑒於這一戰略目的,已然決意投靠大明、目前又屬於韃靼陣營的蒙哥貼木兒就有大用處了,如果他能充份發揮“反骨仔”的用處,遼軍明軍就可以相對較小的代價,得到相對更大的利益,將有數萬遼東將士,不必為此而埋骨草原。 想到這裡,夏潯的心志再度堅定下來,他對凡察道:“要你們做的事,還是要做下去。做成了,就是大功一件,等你們的部落過來以後,本督是不會虧待有功之人的。至于令兄的處境,我已經瞭解了,來,我們商議一下,看看如何為你大哥解圍!” 凡察在夏潯的總督府邸足足待了一天時間,黃昏時候才悄然離開,隨後幾天,凡察反覆往來,頻繁與夏潯接觸,最後在一天傍晚,夏潯悄然離開總督府邸,趕赴八虎道。關外草原上,也有一支數十人的隊伍悄然而至,夏潯與蒙哥貼木兒在八虎道關隘秘密會唔了。 對於這次會唔,知者寥寥,但是當夏潯返回開原城時,他的袖中已經多了一份由蒙哥貼木兒親筆簽名畫押的“順表”,似乎……某個協議已經達成了。 安置烏古部落百姓的戰俘營裡,人在一天一天地減少,被帶走的人都是一戶一戶被帶走的,他們將被分別安置到遼東各地。他們俱已編戶造冊,成了遼東百姓,目前他們的新身份,已經從烏古部落的牧人,變成了遼東的一家家佃戶。 是的,暫時他們就是佃戶。 夏潯有地方安置他們,也有的是荒地讓他們開墾,但是夏潯手裡沒有人去教這些只會牧馬放羊兼殺人放火的遊牧人去種地。夏潯需要有莊稼把式把他們侍弄莊稼的手段教給這些對農耕一竅不通的牧民,可是如何發動農民卻是個大問題。 封官?不可能!賞賜?沒那個閒錢!何況就算你封了官賞了錢,他也未必肯用心給你做事。於是,夏潯就想出了一個讓遼東農民心甘情願去幫助這些牧民的方法,那就是:讓這些烏古部落牧民成為願意接受他們的那些遼東農民家的佃戶,而且這地還是由佃戶自己來開荒的。 當然,這是有期限的佃戶,時間從墾荒開始,十年之內,願意幫助這些牧民完成從牧民到農民的角色轉換的農民家庭,雙方將簽訂契約,十年內,這些農民將成為這些新開墾荒地的暫時擁有者,而那些牧民將成為他們的佃戶,十年之後,土地所有權才會回到這些烏古部落牧民手中。 這條政策一頒佈,那些烏古部落的牧民馬上就成了搶手貨,遼東農民打破了頭的搶人,他們把這些牧民搶回去,然後主動幫這些牧民蓋好房子、開墾荒地,教給他們如何耙地壟地、如何育苗栽種、如何除草施肥…… 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環節,遼東農民們都積極想在了前頭,他們使盡了渾身解數,恨不得一天之內,就把他所知道的所有農耕知識都傳授給這些只知道掄大刀揮鞭子的牧人,要知道這些牧民越早成為熟手,成為侍弄莊稼的行家裡手,他們獲益就越快越多啊。 而對這些牧民來說,分散、編戶、深入遼東內地,他們攜家帶口的,就算想逃也逃不了,縱然還有些野性,待到侍弄幾年莊稼之後這心思也就淡了,他們本來就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的人,當他們親眼看到種地的收益時,他們還會想念哪兒?還會留戀那逐水草而徙的流浪生活麼? 十年後這塊土地就是他們的,這個誘惑足以把他們牢牢地拴在那裡。 之後,他們將為了自己的土地、為了自己的莊稼,視所有來犯者如寇仇! 但是還有一小部分人並沒有被分配下去,因為這些人沒有農民肯認領。 剩下的這些人中,其中一部分是家中青壯已經全部戰死,只剩下老弱婦孺或者殘疾,這些的人沒人願意要。還有一些是已經失去了家庭的女人。儘管這些蒙古女人大多身體強壯,做事都是一把好手,都是些很勤快也很能幹的女人,但是遼東的漢人還是本能的認為女人力氣小,不如挑一戶家裡有青壯勞力的人家,做“一幫一、一對紅”的幫扶對象更合適。 所以這些女人現在還都留在俘虜營裡,有些想買農奴的人聽說後又打起了她們的主意,又想購買女奴,不過夏潯一口拒絶了,他打算等朝廷的封賞下來之後,便把這些失去了丈夫或者還未嫁人的姑娘許配給那些單身的有功將校,讓他們組建家庭。 這樣,這些女人有了歸宿,那些將士也能更安心地在遼東紮根,這也算是民族融合的第一步吧。對於夏潯的這個打算,這些女俘並不知道,她們只看到族人們被一戶一戶地帶走,只剩下她們默默地等在那裡,等着命運的安排。 這天早上,俘虜營裡突然來了幾個官兵,還帶著一個尖帽皮袍的女真人,對俘虜營中的女人挑挑揀揀一番,選出四個女人,用勒勒車載着她們離開了。 一路上,那個女真人和幾個漢人官兵大聲地說笑着,車上的四個蒙古女人大多只能聽懂得一些簡單的漢語詞彙,所以對這些人的交談全未在意,但是其中卻有一個女人聽得特別認真。她的穿著比一般蒙古女人華麗的多,對襟的坎肩上綉着鮮艷的花朵,還綴着五顏六色的亮片兒,這本是元朝宮廷中后妃們的穿著服飾,後來才開始流傳民間,但是也只有有權有勢的人家才穿得起。 勒勒車裡並不寬敞,四個女人只能擠在一塊兒,但是其他三個女人寧可更擁擠些,還是給她讓出了比較寬敞的地方,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在烏古部落中擁有極高地位的女人。儘管烏古部落從此已不復存在,但是這些族人對她本能地還存着不敢冒犯的敬畏之心。 她是烏古部落首領哈丹巴特爾的夫人烏雲,是多爾扎台吉的女兒,蒙古上層社會的人,漢話是說的很流利的。從明軍的對話中,她知道自己被那個女真人買去做了女奴,而那個女真人的家在八虎道外的山上。她還聽到那些明軍洋洋得意地吹噓說,他們上一次是買通了哪個部落的牧民,才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烏古部落,接着他們還要去襲擊哪裡。 “八虎道!八虎道是遼東與韃靼之間最外沿的一處關隘,而那個女真頭人住在八虎道外的山上,如果出關之後我能搶到一匹馬,我就能逃到蒙哥貼木兒的部落,讓他派人送我回到父親的部落去!” 想到這裡,烏雲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遼東變 第576章 挖坑 茫茫草原上,過膝的野草如同一片綠色的海洋,隨着風,草浪翻滾起伏着,悠悠地蕩向遠方。 百餘匹駿馬正在草原上吃草、嬉戲,兩三個牧人在外圍看管着馬群,不時會躍上馬背,警惕地四下打量。 自從遼東明軍掠走了整個烏古部落,土哈部落的人就時不時地出現在蒙哥部落附近,似乎在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牧人需要放牧牛羊和馬群,草原上到處可以行走,他們不可能全都盯得住,顯然他們的目的也不是要盯着蒙哥部落每一個進進出出的族人,而是提防他們全族有何異動。因此蒙哥也給了外出放牧的族人一項任務,盯着部落周圍的動靜,以防被人所乘。 一個牧人穩穩地站在馬背上,隨着駿馬的奔跑,四下環顧着,突然,他呼哨一聲,腳下的駿馬立即止住了腳步,那個牧人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 草原上的人,視力普通更能及遠,他看到遠處正有一騎飛奔而來,馬上的騎士俯身騎在馬背上,那服色依稀是一個女人,按刀的手便又鬆開了,他向幾個夥伴打了聲招呼,便跨坐到馬背上,迎上去。 烏雲又饑又渴,跑了一夜連着半個白天的路,除了不得不讓馬停下來歇息的時間,她一刻也不敢停。異便現在她已確信追兵不可能冒險追出這麼遠,自己已經安全,那種剛剛得到又唯恐失去的恐懼還是揮之不去。 忽然,她聽到了馬嘶和蹄聲,抬起頭來向前一看,就見一個蒙古牧人正策馬迎來,烏雲心中一寬喜淚登時奪眶而出! “長生天保佑,烏雲福晉,您竟然逃出來了!” 蒙哥部落,蒙哥貼木兒親自迎了出來把蓬頭垢面、一臉憔悴的烏雲福晉迎進帳去,福晉是夫人、太太的意思,烏雲是烏古部落首領哈丹巴特爾的夫人,是嫡福晉,所以蒙哥貼木兒如此稱呼。女真人在這方面也繼承了蒙古人的稱呼,把貴人妻妾稱為福晉、側福晉。 蒙哥的夫人們立刻端上各種吃食,饑腸轆轆的烏雲福晉也顧不得什麼體面和優雅了,立刻大吃大喝起來。等她吃完才向蒙哥說明真己逃出生天的經過蒙哥也向她大訴冤屈說出了斡赤斤土哈對他的懷疑和監視。 烏雲道:“斡赤斤土哈是一頭不長腦子的蠢豬,如果是你給明人通風報信,還會帶兵隨他追殺明軍麼?如果你當時臨陣反弋,他將一敗塗地!” 蒙哥貼木兒苦笑道:“福晉,也許他很愚蠢,但是在這件事上,他可並不愚蠢。整個烏古部落都被明軍端走了,他擔心受到阿魯台太師的集罰這是在給他自己找藉口啊!” 烏雲道:“我在明人那裡,曾偷聽到明軍士兵的談話,我已經知道他們瞭解我們草原道路的原因他們重金收買了樺古納部落的幾個牧民,是那些叛徒為他們帶路的!” 蒙哥貼木兒驚道:“樺古納部落,啊!那個不足一千帳的部落嗎?福晉的部落遇襲之後,他們立即放棄了這裡豐美的草場,遊牧到了更北方的耶裡古納河流域,我還以為他們是擔心自己受到明軍的攻擊,原來是做賊心虛。” 烏雲想起自己慘死的丈大,想起自己永遠失去的子民,心中不由大慟,她咬着牙對蒙哥貼木兒道:“貼木兒大人,我想請你保護我趕去見我的父親,出賣我們的樺古納部落、和那些凶殘的明人,他們必須受到懲罰,你的冤屈,我會向大汗和太師說明!” “義不容辭!” 蒙哥貼木兒立即拍着胸脯答應下來,隨後安排烏雲福晉洗漱更衣,帶了一隊三百人的精鋭勇士,護送她離開。因為她是女人,為了路上照料方便,蒙哥貼木兒還把自己的女兒哈斯其其格也帶上了。 哈斯其其格才十三歲,烏雲福晉的女兒與她年紀相仿,在明軍襲營時被亂箭射死了,看到了她,就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烏雲福晉感傷之下,便認了她做乾女兒,於是哈期其其根就成了蒙古人的“別乞”,這是蒙古人稱呼黃金家族血統以外部落首領女兒的尊稱。 在這個稱呼上,蒙古人與女真人不同,女真人稱呼國君的女兒、酋長的女兒為格格。等滿清建立之後,皇太極就規定皇室女兒一律按漢語敬稱為公主,格格便降為公主之外沒有封號的貴族未婚少女的統稱了,現在影視劇裡,哪怕是到了康雍乾時期,還對公主一口一個格格的稱呼是不對的。 對於烏雲認義女的意思,蒙哥貼粥呃是樂見其成的,兩家成了親戚,關係也就更親密了。等他們趕到烏雲福晉的父親多爾扎台吉的部落時,烏雲和哈斯其其格已經好得像是親母女一般了。 烏雲福晉的父親是黃金家族後裔,雖然現在韃靼和瓦剌實際掌權者都是昔年北元朝廷的統兵大將,黃金家族已經淪為任人擺佈的傀儡,但是由於黃金家族在所有蒙古人中的崇高威望,擁有黃金家族血統和自己獨立掌控的大部落的多爾紮在韃靼朝廷還是擁有舉足輕重的崇高地位的。 聽女兒哭訴了烏古部落失陷的真相,並且還透露出明軍近期有可能再度向韃靼發動進攻的消息,多爾扎不敢怠慢,馬上帶著他們去見阿魯台太師,他們又趕了三天兩夜的路,到了大汗的駐地,恰好斡赤斤土哈的堂兄馬哈爾特也在。 馬哈爾特已經跟蒙哥貼木兒派到太師這裡的使者舌槍唇劍地吵了好幾天了,阿魯台已經漸漸相信了馬哈爾特的話,正要派人去抓蒙哥貼木兒回來對證,不想蒙哥貼木兒自己找上門來了。 眼見蒙哥貼木兒還陪着烏古部落的烏雲福晉,而且就連她的父親多爾扎台吉也來了,馬哈爾特倒是未敢放肆。 他靜下心來仔細一聽,原來為明軍帶路、為明軍通風報信的另有其人,便也不再堅持是蒙哥部落暗通遼東子。要知道他的本意就是推卸責任,只要有人承擔這個罪責就好,他並不介意這個背黑鍋的是蒙哥部落還是樺古納部落。 可憐的樺古納部落禍從天降,他們為了逃避戰亂,剛剛離開是非之地,跑到耶裡古納河流域,唱着歌兒,快樂地放著他的羊,阿魯台太師的鐵騎已經風馳電掣一般趕去,向他佴祭起了懲罰之劍! 阿魯台太師親自詢問了烏雲福晉,對她聽到的明軍近期還要對韃靼發起進攻的消息非常感興趣,雖然那只是些隻言片語,已足以引起他的關注。自從夏潯總督遼東之後,一改遼東明軍防禦為主的作風,主動發起了進攻,而且不動則已,一動傾家滅族,這麼凶悍的手段,已經讓韃粗的真正統治者阿魯台太師把他當成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勁敵。 烏雲福晉聽到的消息並不詳細,對於明軍將要襲擊的目標也說得比較含糊,不過這些在阿魯台太師看來是很正常的,明軍如果已經有了出兵意向,必然會加緊練兵、會動員將士,所以士兵們聽到一些風聲是很正常的,但是他們不可能掌握詳細的計劃,諸如出兵時間、出動的人馬數量、攻擊的確實目標等等,如果連這些他們都知道,那麼這個消息就很可能有詐了。 其實夏潯一開始還真想通過一個巧妙的手段,把詳細的“行動計劃”透露給他們,透露方法也很簡單,只要把烏雲福晉真的送去給哪個邊關守將曖床,比如目前駐守在八虎道的丁宇丁都司。等烏雲成了仙的枕邊人,就有機會聽到一些詳細的絶密情報。 只是如此一來,要給她製造一個從兵營裡逃脫出去的機會就比較困難,眼下蒙哥部落的情況比較緊急,沒有時間讓他從容安排。再說,萬一烏雲福晉成了丁宇的女人之後,乾脆死心踏地的留在他身邊,那就更是糟糕之極了,所以才用了這樣一個比較粗糙的手段。 可越是如此,阿魯台反而越是深信不疑,他在反覆詢問,確認那幾個明軍不知道烏雲福晉精通漢語,而且烏雲福晉逃脫的時候已經出了八虎道,是從那個山地女真族人手中奪馬而逃的,明軍未必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之後,這才放下心來。 他判斷明軍很有可能會依照原定計劃,再度對韃靼發動攻擊,而他也想趁這個機會,將計就計,吞掉明軍的主力。可是現在瓦剌咄咄逼人,這個強敵給予他的威脅,遠比遼東明軍更大,他是無法親自趕去東線主持戰役的。 在東線,繼烏古部落覆亡之後,目前勢力最大的就只刺下土哈部落和蒙哥部落了,這是他在東線最大的兩股勢力,可他又擔心因為這次的嫌隙,雙方不能好好地配合。鑒於這種考慮,阿魯台決定派樞密副院哈爾巴拉率一萬騎兵趕赴東線,由他全權負責東線諸部落的指揮,給明軍一個狠狠的教訓。 就這樣,蒙哥貼木兒和馬哈爾特隨着樞密副院哈爾巴拉一同趕回東部了,他們準備在那兒挖一個大大的坑,埋葬來犯的遼東之敵。 第577章 棒打鴛鴦 七月天氣,哪怕是塞外,也炎熱的很。 可是即便這樣,校場上依舊熱火朝天的訓練着,士卒們汗流浹背,但是隨着將官的喝令,每一個動作都不敢馬虎,否則那不饒人的鞭子就要劈頭蓋臉地抽下來了。 遼東的海上絲綢之路已經打開了,豐厚的收益讓所有參與者都賺了個鉢滿盆滿,皆大歡喜。 於是,夏潯在其它地區,陸續以哈達城模式,開始了更大規模的商業運營。遼東自有遼東特產,在當地或許不算什麼稀罕物兒,運出去就是大筆的財富。 現在,遼東各地無需催促,當地的軍隊便積極修建起更多的烽蛙、當地百姓便已主動修築道路、架設橋樑,這些都是經濟利益的重要保障。 然而,這一切的最終保障還是武力,尤其是周圍虎狼環伺的環境下。上一次與韃靼一戰,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是參戰軍隊的傷亡並不輕,在草原上,遊牧民族是有着先天優勢的,所以儘管在兵器武備上面遼東明軍佔據着優勢,刻苦的訓練依舊不可忽略。 認真總結上一場戰役敵我雙方的戰術特點、優勢和短處,對於今後的戰鬥就是極大的益處,即便是上一次不曾參戰的軍隊,也可以根據參戰部隊的經驗調整自己的戰術,從而在未來的戰鬥中避免更多的傷亡,更多的殲滅敵人。 上一次參戰部隊都獲得了豐厚的獎賞,有的升了官,有的發了財,還有些單身漢得到了一個老婆,當然,其中有些將官利用權力,把一些漂亮女人變成了自己的小妾,以夏潯的耳目之廣並非不知道,不過他也只當不知道,由他們去了,水至清則無魚,就算他是上帝,也無法遏阻別人的慾望。 而慾望,不正是讓人從爬着到站起、從茹毛飲血到華服美賞、膾不厭細的最大動力麼?遼東所發生的一切,極大地激勵着全軍將士。他們同別人不同,他們想往上爬,想高官厚祿、美妾嬌妻,唯一的途徑只在打仗。 現在他們就像經商發了財的人一樣,忽然發現,這個令人生厭的地方,原來有着這麼多讓他們過得更好的機遇,一旦激勵措施擺在那兒……他們就變成了一群好戰份子,原本只抱著“最好韃靼人別來襲擾……”的念頭,現在他們整天憋足了勁,想的只有一件事:什麼時候再去幹它一傢伙? 夏潯並不擔心商業對農業等傳統產業的衝激,因為在這兒,傳統產業是落後的,而不是先進的,商業是需要互通有無的,當你已經沒有的時候,你勢必得想法設半去製造它。能夠參與到直接的商業貿易中的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得從事各種傳統產業。 於是,當駿馬不夠買賣時,就會有人拿出種種激勵措施,去鼓勵牧民養馬:當一船船巨大的原木供應不上時,就會有人提出更好的待遇,鼓勵人去伐木;當各種山珍野味的數量不足以用來滿足需求者時,就會有人組織更多的人去採擷,繼而去養殖。當他們發現皮毛運出去,人家獲利數十倍乃至數百倍於他們時,已經賺到了資本的他們就會想著僱傭匠人,建造自己的皮裘生產行業…… 農業、林木業、漁業,乃到工業,將因商業的興起再次第興起…… 人們開始迷戀這裡,開始發現這裡的勃勃生機的時候,夏潯卻有點想家了。 於是在這炎熱的夏季,不想出門的復潯在書房裡鋪開紙張,寫起了家書。 兩邊的窗子都開着,習習的風穿窗而過,帶來些許清涼,夏潯咬着筆桿兒,想著該從何處着筆。 院子裡有兩個女人正在樹蔭下乘涼,她們說著話兒,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這是別人送給夏潯的禮物,自從遼東一戰端了烏古部落之後,附近部落的頭人們便紛紛向總督大人表示友好了,有意歸附遼東的海西女真諸部也分別派人來疏通關係。 緊接着,各種商業的蓬勃展開,給遼東帶來了巨大的商機,於是遼東各地的世家大豪、部落頭人們也紛至沓來,現在連遠在奴兒干地區的諸多部落頭人,也都紛紛加入了送禮、巴結的行列。 在這種地方,遊牧民族送禮送的最多的只有三樣東西:駿馬、皮貨、**。於是,夏潯收到的駿馬已經多到可以自己開一家大牧場,收到的上好皮貨足以充滿一家絲毫不遜色于北平謝傳忠那麼大規模的皮貨莊子,收到的女人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可以建一支紅粉兵團了。 夏潯的皮貨都轉運到關內去了,在那兒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收到的駿馬全都補充了遼東的騎兵,至于女人,他也是轉手就送人,院子裡這兩個,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接手人的。 能送給夏潯的女人,當然都是很美麗的,女真人、朝鮮人、日本人、回鶻畏兀爾人、漢人,還有許多混血美女,這裡諸族雜居,通婚而生的混血男女就很多,混血女子的相貌大多都是很漂亮的,現在院子裡的這兩個姑娘就是羅斯(俄羅斯)人。 其中一個姑娘叫薩那波娃,另一個復潯都不記得了。她們很美麗,粟色的頭髮充滿野性,藍色的大眼睛深邃得像一湖清水。俄羅斯男人喜歡稱自己的心上人為“可愛的小白樺”,顯然,她們是符合這一特徵的。 與高鼻深目的西歐人相比,羅斯姑娘的面部曲綫更加柔和,但比面目平坦的蒙古人種更有型。 她們有歐洲女人難得一見的修眉,眼窩也不像西歐人那樣沉降嚴重。同時,她們的肌膚白得耀人,卻少有白種人慣有的雀斑,那雙修長的腿和那挺拔的胸,讓她們的美麗透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傲慢。 可是在這兒,她們沒有傲慢的餘地,她們不懂漢話,不過在經過初期的忐忑之後,還是很快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並且非常開心,因為這兒比她們的故鄉富饒多了,她們在自己的國度,很難見到如此富饒、人。如此眾多的大城市,人們穿著如此華麗的衣裳,飲食那般豐富,氣候也讓人舒服多了。 這是她們兩個正在院子裡談論的內容,可惜夏潯也聽不懂她們的話,否則一定會笑出聲來,這就是富饒再人。眾多的大城市?這裡人穿的衣裳就是華麗的、飲食就是豐富的了?要是把她們帶去金陵,還不得被她們當成天堂? 不過夏潯沒打算把她們帶回家去,因為夏潯現在有點怕老婆了。倒不是因為茗兒的家世和身份,茗兒從不在這方面表現得盛氣凌人,夏潯也決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炫耀家世,或者對此表現出敬畏。或許僅僅是由於疼愛,老男人總是特別疼小媳婦的。 夏潯發現自己真的老了,這才離開幾個月,就開始想家、想自己的女人、想自己的孩子,以致于在這裡,再豐盛的美食,他吃着都不香。以前他不是這樣的,燕王靖難的時候,他把梓棋和謝謝安置在相對安全的海島上,那麼長時間沒有團聚也沒有太多的想法。 固然其中有着其他的因素,因為那時正是燕王成敗的關鍵時刻,而現在不同,可是不可諱言,隨着年齡增長,他的確比以前戀家了。 夏潯旁邊已經擺着一本奏章,那是準備呈給皇帝的。 夏潯到遼東後,每做一些大事,每有一些變化,都會及時上奏朝廷,向皇帝彙報或請票。他可不想給朝廷一種自弓在遼東稱王稱霸的印象 在這份奏章裡,夏潯詳細敘述了近期他的種種作為,以及遼東現在種種可喜的變化,還有大量的統計數據和分析材料,非常詳細,卻並沒有太多華麗的詞藻,朱棣是個務實的皇帝,他不需要堆砌一堆歌功頌德的詞句,他只需要敘述事實就夠了。 最後,夏潯提出,想在下一場戰役結束後,回金陵一趟。因為關於遼東的現狀,一本奏章是寫不全的,同時他有很多設想,還需要皇帝一一允准,而且以他對韃靼兵力的瞭解以及韃靼與瓦剌之間越來越緊張的敵對關係,他有把握在下一戰後,很長時間內,韃靼將無力繼續侵擾遼東。 讓夏潯自己都覺得很肉麻的家書寫好了,在信的結尾,他告訴茗兒,也許自己很快就有機會回金陵一趟,用很含蓄地修辭告訴嬌妻趕緊洗白白,等着他的寵幸。然後封好書信,喚過心腹家將,令其把奏章和家書一併送往京城。 家將離開一個多時辰之後,開原城裡來了一大票京師人氏。都察院的僉都禦使黃真,鴻臚寺的司賓郎中張熙童、福州水師百戶古舟,除了這些熟人,還有一個亦信,又叫亦失哈,這是一個海西女真籍貫的宦官,他帶來了永樂皇帝給夏潯的一道秘旨。 秘旨中說:“朝廷心腹之患,必在北方!卿無需忐忑,只管放手施為,做對事情,比墨守成規更加重要,經略遼東,任重而道遠,卿須殫精竭慮,不可稍有懈怠。不日,聯將啟程北巡,卿介時可往北京見聯,共議國事!” 夏潯看罷秘旨,仰天長嘆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黃真、古舟、張熙童等人聽了面面相覷:“皇上旨意上說甚麼了?” 第578章 背黑鍋我來 朱棣這一次給夏潯派來的官員這數百人,亦安呤、黃真,張然童等人只是一個代表而已 古舟對遼東各族非常熟悉,尤其是長白山一帶的女真、高麗等族頭領,以前在他用心經營之下,大多有些交情。而這些部落以前大多是依附朝鮮的,朝鮮利用這些部落的投靠,勢力不斷內遼東內陸滲透,尤其是大明甫立的時候,為了確保在遼東有一支明確支持、承認自己的政權力量,明廷對他們的滲透和蠶食保持了相當的容忍和剋制。 利用這段時間,朝鮮越過圖們江,控制了許多的女真部落,這些女真部落和他們所定居的土地,也就間接地等於是朝鮮的勢力範圍了。現在這些部落有心投靠大明,大明當然歡迎之至,但是挖人牆角這種事,說出去于國體有礙,總是不太好聽。 夏潯想要利用這個機會趁勢打鐵,促進他們的歸附,又不想授人。實,在他們的態度明朗之前,過多地做出官方接觸,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一個秘使,而古舟就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夏潯趕往遼東的時候,就想過要調他來,利用他對遼東的熟悉對自己有所幫助。 眼下古舟來了,正好讓他去做這件事,經過一番耳提面命,古舟便帶著數十個手下和一筆活動經費,以參客的身份趕赴他以前在關外的主要活動地點“一長白山去了,開始了他的秘密串聯之旅。 亦失哈是朱棣身邊的一個宦官,他是海西女真人,把他調來遼東,不管是古舟那兒取得了什麼成績,需要官方正式人員出面洽談時,還是調停維繫遼東女真部落與遼東政府的關係時,以他的身份,都更容易被那些少數民族接受,所以亦失哈被派來遼東,委了個鎮守之職,其實際職能就相當於遼東的民族宗教管理局局長。 亦失哈這決來也不僅僅是一個人,他還帶了一些原燕王府侍衛,這些原燕王府侍衛是朱棣做燕王時,迎娶女真胡裡改部首領阿哈出的女兒為側妃時帶過來的嫁妝,如今也跟了朱棣多年了。他帶著這些人,準備第一個爭取的就是阿哈出。 胡裡改部原本是元朝的五萬戶之一,元朝喪失中原統治權後,胡裡改部改附朝鮮,向朝鮮稱臣納貢,現在大明在遼東的控制力量正在加強,許多依附朝鮮、接受朝鮮官職的女真部落有心歸附,如果利用阿哈出和永樂皇帝的翁婿關係,率先把他爭取過來,古舟再做其他部落的工作就會事半而功倍。 對這樣一個得力人手的到來,夏潯當然也是十二萬分的歡迎。 張熙童則是主動請纓趕赴遼東的,夏潯決心在遼東設立儒學,一開始條件有限,則只教授遼東各部落首領子弟以及遼東武官子弟,逐步鋪開,設教諭訓導,頒經書,廣文教,施王化教育。需要朝廷派一些文教官員過來。 遼東在中原的大多數人眼中,仍舊是野蠻落後的不開化之地,是流放的犯人才該去的地方,主動願意來的不多,張熙童卻是個例外。他在禮部待了許多年了,如今才只是個司賓官。那黃真原來是個什麼貨色,他也清楚,在都察院裡,一個誰都不待見的人物,追隨了輔國公沒多久,居然混到了僉都禦使的位置,這個陞遷的速度堪稱神速。 上一次輔國公楊旭與中山王府小郡主成婚,是他做的司儀,自忖與輔國公也算有了一點香火之情,如今主動請纓,赴遼東為他效力,縱然吃上幾年苦,這資歷熬出來了,輔國公也不會虧待了他,到時候保舉回朝,當不上鴻臚寺卿吧,也能混個鴻臚少卿不是? 於是,這位張大人便打點行裝,主動請纓到遼東來普及文化教育了。 至于黃真以僉都禦使之尊趕赴遼東,則是投桃報李。 對於夏潯在遼東更改祖制的諸多舉動,都察院頗有微辭,以陳瑛為首的一些禦使,時不時就要上一道奏章彈劾一下,朱棣迫于輿論,需要派人來遼東監督政務。黃真就主動請纓,攬下了這份差使。陳瑛是左都禦使,吳有道是右都禦使,接下來就是他了,都察院的第三把手。 他主動請求來遼東,還有人比他更合適、更有資格嗎?結果陳瑛的如意算盤偏偏就差在了這最後一部上,後來雖然勉強爭取,又派來幾個他那一派的禦使,可黃真才是負責人,有他在這兒維護着,那些禦使的嗡嗡聲是很難對夏潯產生什麼影響了。 “國公,下官來時,皇上有所訓示!” 書房內,夏潯和黃真坐著,黃真微微欠着身,對夏潯道:“皇上說,邊關立互市,所以資國用,懷遠人,此利國利民之舉,聽之任之,勿使官民擾之。 至于有禦使彈刻,遼東互市貿易,海運經營,多有駐邊將領家屬親眷參與…… 皇上說,遼東貧苦,官兵僅憑俸祿難以養家餬口,勢必不安心戍邊,家眷們尋個營生做,沒什麼不可以,只是得立下規矩,不得以權謀權,甚或勒索坑蒙,以致激起民怨。尤糞暖陶家不許外輸之軍用物資,若私鬻出境,反以守寇,骨班戴業,犯者雖勛戚不親 夏潯聽了鬆了口氣,遼東其實自有富饒物產,貂皮人參木材魚鮮之類,只因西壁近虜,為了箝制外族,在洪武朝時,是根本不許隨意貿易的,尤其不許官僚參與,當時曾規定:“凡公差人員,不許捎帶松榛等物進口渡海,違者一二斤、三五兩俱分屍,號令所過,官司縱容一體治罪……”不要說貿易了,就是派遣遼東出公差的人員想帶幾斤遼東土特產回去給家人嘗個鮮,都是殺頭的罪過,待建文、永樂時候起,貿易的規矩已經鬆懈,可是官員家屬參與經商依舊是為人詬病之處,夏潯也不是不知道這容易造成貪污腐化,可他眼下要調動一切力量,把他們的惰性變成積極性不能不讓他們沾些利益。 有的貪,總比大家都一無所有,口袋裏比臉還乾淨好一些吧?凡事有利必有弊,隨着經濟的繁榮,必然也會滋生一些不好的現象,這些可以通過完善法制來逐步解決,而不能因噎廢食,為了防止貪弊,乾脆大家都窮得一乾二淨,無從貪起好了。 可這些意思有的是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說的,他上次上書的時候,也只是委婉地說明了一下現在需要官民一體參與的必要性,如今有了皇上這句話,總算徹底踏實下來了。 夏潯領首道:“皇上英明,只是這監車、執法之事在關內宜辦,在關外,就難如登天。這裡沒有行政司法衙門,只有掛靠在兵備司下邊的六科每科只有小貓三兩隻,就算長出七手八腳,能辦得了甚麼事?再說,他們本來就掛靠在軍隊裡面,能監督得了軍中將領們違法亂紀之事麼?” 黃真笑眯眯地道:“我的國公爺您就別訴苦了,皇上說,復立衙門,乃是一伴大事。若廢而復立,立而不穩,將來再度裁撤,那朝廷威信就蕩然無存了。可國公所言也是道理,而且皇上也希望,遼東能夠重新設置府吏流官,以牧地方所以皇上這裡還有一道旨意是要國公設立遼東幕府的。”黃真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卷黃綾畫軸,鄭重地捧在手上,遞與夏潯。 夏潯接過心中一片茫然:“幕府?那不是日本人搞出來的玩意兒麼,我中國也有幕府麼?” 他卻不知幕府在中國古已有之,明載于冊的是漢代,而且漢代對這種制度的稱呼就叫幕府,後來改了名字,制度還是一樣再,唐代的藩鎮就是幕府的一個極端代表,幕府的基本特徵有四項:一、便宜置吏。二、財政上的自主權。三、軍功賞罰的自主權。四、軍事上決策指揮權。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根據需要,自行設立官署和官吏。自秦漢以來,幕府的權力有時大有時小,後三項權力時不時的會有其豐幾項收歸朝廷,可是第一項是必須保留的,只有這一項制度存在着,它才可以稱之為幕府。 幕府制度在宋朝的時候基本取締了,官吏任免權全部上收朝廷,說是基本取締,是因為一些特殊地區,仍然有幕府,比如宋初戍守邊疆的折家,就是自行任免官吏,而且到了北宋中後期乃到南宋時期,這種制度也未完全杜絶。 建炎年間,由於宋遼開戰,朝廷詔“河北招撫、河東經制及安撫等使,皆得闢置將佐官屬;行在五軍並禦營司將領,亦闢大小使臣。諸道郡縣殘破之餘、官吏解散,諸司誘人填闕,皆先領職而後奏給付身。於是州郡守將皆假軍興之名換易官屬……”。 南渡之後就更不用說了,這家軍那家軍的,哪家沒有自命將吏的權力?頂多事後報備一聲。本來的歷史上,明朝也是有幕府存在的,抗僂將領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等都曾招幕私人以為幕客,佐理軍政事務。只是同前代不同,這都屬於臨時的差使,有職無署,事了即撤。 朱棣不想冒冒失失地在遼東重新開闢官署,以免立不住腳,重又裁撤貽笑天下,但是面對夏潯稟報的情形,也知道這是在遼東復立官署的極好時機,所以便想出了這個折衷之策,立遼東幕府,進一步放權給夏潯。幕府官署若站不住腳,那只是遼東總督個人的行為,如果站住了腳,朝廷一道詔書,幕府的官署與官吏,就搖身一變成了朝廷的府衙。 “我這位連襟還挺聰明啊,這麼謹慎的招術,既可以解決遼東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一旦失敗,又沒朝廷什麼事風……” 夏潯棒着聖旨咂巴咂巴嘴兒,忽然想起了電影《碟中諜》的精典台詞:“如果……政府將不會承認與此事有關。這個錄音將在五秒後銷毀,祝你好遠……” 第579章 遼東開幕 遼東總督奉旨開幕府的消息一經傳開,方即在整個遼東引起了軒然大波,雖未封疆,卻擁有開府的權力,這是何等的尊崇榮哦 隨即,夏潯便下了招賢令,招賢令不僅面對遼東,而且是面對整個大明。參下間不得志的讀書人有得是,其中有一些寫不好八股文章,卻不代表沒有做事能力,而且其中大多數人仍舊一生視從仕為唯一的人生目標,這些人裡面肯定有一些在聽到遼東開幕的消息後,願意趕來投效的。 在遼東,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將校子弟、乃至部落酋長子弟擁有很高的學識,而且由於所處的環境,自小耳濡目染,擁有很強的辦事能力。固然,對他們的任用會帶來一定的問題,比如親親相顧必然帶來一定的貪腐問題,夏潯如今正在用人之際,也是不拘一格。 隔離和對立必然帶來一系列隱患,先融合再校正,是夏潯的主張,反正幕府官員非朝廷委派,來去方便,不合適的人隨時可以叫他們捲鋪蓋回家。當然,對這些人還需要一定的考察和測試,這方面的工作就由黃真禦使和禮部的張熙童負責了。 還有一部分官吏來員,就是流放的犯官及其家眷。明代流人,往北流放的主要集中在三萬衛、遼海衛、鐵嶺衛。這三衛中有兩衛就在開原,鐵嶺衛也近在咫尺,這倒方便了夏潯的選拔。 流官的罪名五花八門,有站錯隊的、有表錯情的、有貪污受賄的、也有例霉催的,這些人為官多年,如果利用好了,這些宦海老手就可以帶著那些毫無為官經驗的新人迅速搭建起他的幕府班子了。 這些人由夏潯親自挑選,已經初步具備規模的戶科,現在改稱司民署,仍舊由莫可領導莫可把流放遼東的犯官及其家眷的全部資料都給夏潯送了來,堆了齊人高的兩大摞,夏潯就在書房裡逐份看著。兩個還沒送出手的羅斯姑娘暫時充當了他的侍婢和助手。 這兩位姑娘既不通漢文,也不會漢語,只能給夏潯打打下乎,侍候飲食,不過用她們幫忙,捌是不虞泄密,現在想要擠進幕府的人多了去了,都在千方百計的打聽消息這種人情攻勢連夏潯也吃不消,用這兩個完全不懂中文的姑娘幫忙,誰也別想從她們那兒打聽到什麼消息。 再說,兩位姑娘身材出挑,豐臀肥乳,慄發藍眼,皮膚奶白,起碼忙得頭昏腦脹的時候,瞧瞧她們挺賞心悅目的。 “沈谷賈福建道監察禦使,因納賄薦人升授知縣,事發,杖責一百,枷示各衙門三月後謫戍開原三萬衛。嗯,不要,貪污受賄的,一個不要!” 夏潯大筆一揮,把他刪了。 “李鋭取……建妾一黨,不要!” 夏潯根本沒再往下細看,因為政權更迭而落馬的官員,哪怕他能力再強、品格再高尚,他也一個不能用除非是皇帝有意起複這是原則問題,絶不能飄飄然的亂作主張。有些官員本人不合格,夏潯還會薦意地看看他的家眷,也許從他的子弟中能找出一個可用的人才來但是對這種政治犯,夏潯連他家眷的檔案也不看了直接封起,丟到一邊。 “岑靈,舉薦失當,所舉薦縣丞索賄,受了牽連,這個可以用!” 夏潯把岑靈的資料放到一邊,又拿起一份:“汲縣縣尉封風,在衙宿值,以婢自慰……哈哈,這人倒是風流!” 夏潯看了封風的犯罪檔案,忍不住開懷大笑,這封風是河南汲縣的縣尉,在衙門裡值宿的時候,把家裡的俏婢帶了去。中國古代家庭裡,有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那就是婢女可以成為男主人除妻妾之外的性伴侶,也就是收房丫頭。 這封縣尉是汲縣的公安局長,家裡有幾個收房丫頭不稀罕,問題是衙門乃莊嚴神聖之地,這傢伙值宿的時候還嫌寂寞,居然把自己的收房丫頭帶到了衙門裡雲雨一番,嘖嘖嘖,辦公室激情一夜啊!很久不曾與妻妾親熱的夏潯不禁想入非非:“我都沒試過呢……” 夏潯左右掃了一眼,唔……”他的辦公室裡也有美人兒,薩那波娃正在他身後為他打扇,另一個姑娘的名字他也記得了,叫日拉塔,日拉塔正在另一側的矮幾前,跟他調製着冰鎮放梅湯。 那柳腰兒,纖細得跟要折了似的,那翹臀,渾圓緊繃,那雙長腿長得…… “咳咳!”夏潯咳嗽一聲,趕緊收斂了心神,再心猿意馬的話,是要犯錯誤滴,辦公室戀情的後果太嚴重了,這封風從河南都流配到開原了,他現在就在開原,還不得流放到貝加爾湖去牧羊麼? 夏潯趕緊低下頭,繼續審查流放犯官的資料:“施南壹撫司士官覃大勝造反,捕其家眷,亂黨,謫戍開原,這個也沒用!唉,人渣真多啊,想從裏邊找幾個能用的還真不容易。這個……福州知府萬世域,才丙流放過來的呀,什麼果過?” 夏潯仔細一看,不禁獃住了…… 烈日炎炎,往遠處一望,由於空氣溫度高,熱浪產生波動效果,遠處的土堡和矮山時不時的會蕩漾一下,產生一種隔着水紋觀看的效果。 黃真張開雙臂,興奮地道:“天氣真是涼爽啊!” 夏潯瞄了他一眼,加快了腳步,心道:“這個白痴!” 黃真例沒說謊,他就是這種感覺,關外雖然熱,但那是一種乾熱,由於空氣濕度不及江南那麼高,哪怕稍稍流動的風,也能輕易帶走體表產生的熱量,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夏潯在這兒待得太久了,黃真確是剛從江南趕來,自然覺得這裡涼爽無比。 “國公,怒慢點,您慢點兒啊,下官這腿腳可跟不上您。” 一看夏潯走遠了,黃真忙提起袍裾,興沖沖地追上來“國公爺,您用不着這麼禮賢下士吧。那萬世域是因為彈劾國公您才流配遼東的,這等不開眼的東西,就應該讓他爛在這兒,國公您肯起複他,這是外舉不避仇啊,何等的慷慨無私,他居然還不願意。您當他是諸葛亮吶,還得三顧茅廬不成?” 夏潯道:“少廢話,你要是不願意來,就回衙門裡歇着去。” “好嘞好嘞,我這不是都來了麼?”黃真嘟嘟囔囔地跟在夏潯後邊。 夏潯相繼成立了司法署、司民署、廉政署、司商署等衙門,並從流官、將校子弟、遼東漢人世家、部落酋長子弟以及一些寒門讀書人中挑選出了一些人,充入幕府,擔任了各種差事。發現福州知府萬世域後,夏潯很高興,在他所任用的犯官裡面,無論是資歷還是地位,萬世域都是最高的。 這個人原來是福州知府,福州乃是大明領風氣之先的所在,通商貿易方面,哪怕是在大明朝廷嚴厲禁止海市的年代,也是私商氾濫的,他一直在福建做官,這方面的治理經驗非常豐完 再者,從他上書彈劾自己的內容來看,他對沿海走私販運是抱著同情和偏袒的態度的,這個官兒顯然更重視的是治下百姓的飯碗,而不是朝廷的現章制度。他的秉政態度、他的治政經驗,一旦為我所用,必是得力幫乎,將在遼東產生大作用。 所以夏潯毫不猶豫地圈上了他的名字,沒想到這老傢伙還挺倔的,放著這麼一牟重新做官的機會不要,居然拒絶了,這一來夏潯反而更覺得此人可用了,於是便效仿劉大耳朵,想來個三顧茅廬,此刻黃真禦使所扮演的,分明就是一旁嘮嘮叨叨的張飛的角色了。 “羅城衛吏萬世域,在哪兒呀?” 夏潯今天是穿便裝出城的,反正大羅城、小羅城緊挨着開原城,並不遠,隨行的侍衛也都穿著便裝。所謂便裝,也只是並非公服而已,人家一眼依具能夠看出他是朝廷的官員,侍衛們也沒有刻意地扮作普通百姓,依舊拱衛在身邊,身上還佩着刀劍。 那守羅城的門卒瞧了不曉得這位大人是誰,卻知道官兒一定不小,忙訕笑着答道:“這位老爺,萬世域現在已經不是羅城衛吏了,而是一個屯夫,您要找得,得去城北角兒,他正在那兒嘔肥呢。 “哦?怎麼撤了衛吏之職,他犯了何罪?” 那小卒道:“那誰曉得啊,只聽說,好象上邊有大官兒要用他,這姓萬的不識抬舉,營指揮大人惱了,便撤了他的衛吏之職,轟他去做屯夫了。” 夏潯和黃真對視了一眼,又問:“他家在哪兒呀?” “也在北城,您順着中間這條大道往北走,到了北城頭兒上,例數第二排房子,往左的衚衕口兒進去,盡頭那一家就是。” “好,有勞了。” 夏潯笑笑,與黃真一起進了羅城,走到那守門兵丁所說的衚衕口兒時,夏潯對黃真耳語幾句,黃真哈哈一笑道:“下官這就去,國公放心,下官一定辦得妥妥兒的,下官就愛幹這種事兒。”說完興沖沖地就奔着衚衕裡去了。 “什麼人吶這是!”出主意的夏潯很鄙視地看了眼依計行事的黃真背影,把胸一挺,做正人君子狀,循着那糞肥的臭味兒,繼續向前走去…… 第580章 爽快 羅城雖然稱之為城,實際上除了前邊的幾座兵營和臨街的幾處商舖,其餘地帶都很空曠。北城一帶尤顯荒僻,一排茅房,一塊菜地,旁邊不遠就是一座小山似的漚媽堆。 一個穿短衣、擔糞桶的老蒼頭兒,從那茅房後邊用糞勺子舀了金汁出來,盛滿兩桶,便擔上肩,搖搖晃晃地沿著菜地中間的小徑走到漚肥堆處傾例下去,再把鍘碎的野草混着泥土和糞汁和在一起,夏天溫度高,漚肥只需一兩個月就能發酵成熟,這座糞肥堆的另一邊朝着北門,屯夫會用小車把漚好的糞肥從那邊裝車運到地裡去。 屯夫也是兵籍,卻不負責做戰任務,只是負責屯田,與一般農民無異,只不過農民是給自己家種地,他們屯的田卻是國有,生活境遇較之一般農民甚至佃戶還要差些,這也就難怪屯夫們無心開荒種地,一有機會就攜家帶口逃之夭夭了。 夏潯遠遠的站住了,看著那個負責漚肥的老蒼頭兒,雖然從不曾見過面,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必定就是福州知府萬世域。一個做過知府的讀書人,現在淪落到這般境地,要說對他的精神沒有打擊那是假的,萬知府機械地挑着糞肥,彷彿行尸走肉一般,根本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站了一個人,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過了一會兒,夏潯才舉舉手,制止侍衛跟隨,獨自一人走向萬世域。 萬世域終於注意到旁邊有人了,看著夏潯,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卻沒有發問。 菜地旁,一個荷着糞挑子的老農、一個大袖寬袍的公子,兩個人面面相對,半晌,夏潯問道:“本督召你至幕府做事,為何拒而不至?” 萬世域這才曉得眼前這人就是輔國公,他有些驚訝地看看這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人,強硬地道:“老朽愚鈍無能,若為部堂效力,恐壞了國家大事,故而不敢應承。” 夏潯笑笑,說道:“哦?莫非現在做一漚肥老再,才是適合你做的事情?” 萬世域把頭一昂,凜然道:“老朽甘之若飴。” 夏潯道:“你的家人,也甘之若飴嗎?” 萬世域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 夏潯按了按袍襟,在田埂上坐了下來,嘮家常一般地道:“府台大人謫戍遼東的原因,我很清楚。閣下維護福州一方百姓的心意,本督也很清楚。實際上,我做的事,與你殊途同歸,本督剿僂之際,是施了些酷法嚴刑,但是其目的,卻也是為了沿海百姓日手能夠過得更好。 如今沿海情形如訶,你可知道?僂寇已不成氣候,中日貿易,沿海百姓俱都受益,如今日本國嘗了甜頭,剿匪也愈加賣力,沿海百姓的生活不但恢復了正常,而且比以往更好。東南沿海的大盜陳祖義,如今也多在南洋逍遙,輕易不敢侵犯我兩廣閩浙沿海了。” 夏潯毫不客氣地道:“事實證明,本督的方略是正確的,而你的看法,並不高明!再者,這只是你我政見不同,貶你戍防遼東的,並不是本督,你為此怨恨于本官,毫無道理!本官如今決定起用你,是看重你的德行和才能,你要效力的也不是本督,而是朝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今一個極好的機會擺在你的面前,可以造福遼東百姓,可以一展平生抱負,你卻因為對本督的無端怨恨而拒絶接受,如此種種,明智嗎?萬知府,本督沒有你,一樣可以治理好遼東,想要用你,只是看重你的才能,希望你能佐助本督。可是沒有本督,你唯一的結果,卻是永戍遼東,做一邊民!” 夏潯站起身,拍拍臀後的塵土,向西北方看了看,說道:“由此而去,便是草原,草原上有許多狼群。每個狼群都有一個頭領,只有頭領有繁衍後代的權利,當它失去頭領的位置,也就意味着它失去了傳承血脈的權力。” 夏潯又轉向萬世域,沉聲說道:“人的世界,不像狼的世界那樣殘酷,但是卻也有着諸多相同之處。 你可以選擇甘之若飴地做一個屯夫,如今遼東剛剛崛起,振興之際,一個家族的起伏是很正常的事。失去這個機會,你詩禮傳家、世代傳承至今的萬家,將來在遼東,子孫後代,都將是人下人!” 夏潯深深地望了一眼萬世域,又道:“也許,某一代時,你萬家會有一個傑出的手孫,重新振興門戶,但那只是也許。敗落了萬家的人,是你萬世域,你的錯誤選擇,將使你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你還覺得很自豪麼?你還覺得自已的氣節足以彪炳春秋麼?將來,誰記得你!” 萬世域面色如土,卻仍嘴硬地冷笑道:“部堂大人好一張利口,你以為紆尊降貴,扭捏作態一番萬世域就全感恩戴德,報效於你 夏潯悠然一笑,說道:“今天,我是來請你的。 但你別指望我八抬大轎的把你請回幕府,對遼東來說,只是需要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如果有個出色的官員,或許會少走些彎路,但是沒有哪個人是不可或缺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視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回幕府等你,只等到今天日落。你來,你我便盡釋前嫌,同心協力為遼東百姓做點事情,你不來,本督另擇賢明便是了。萬大人,現在也只有我喚你一聲萬大人了吧?呵呵,本督言盡于此,你好生思量思量,告辭!” 剛過晌午,開原城中出現了一幕罕見的情景。 一個老蒼頭兒,被兩個婦人扭着胳膊,推推搡搡地進了城,直奔遼東幕府所在地,後邊還跟着兩個青年,和兩個更年輕些的女子,兩個更年輕的女子,一個手裡牽個頑童,另一個懷裡還抱著個還在吃奶的孩子。後邊則有一群看熱閙的閒人。 老蒼頭兒苦着臉喊:“別推了成不成?我去!我沒說不去啊!我真的去!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你個老不死的,天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不成,我不親眼看著你邁進部堂大人的府門,我就不放心!你個老東西,害了一家人不夠,還要害了子子孫孫麼?人家部堂大人開恩,給了你這好機會,你例拿腔作勢的擺起架子來了……” 那半老徐娘越說越氣,劈頭又是一巴掌,狠狠地道:“老娘今兒豁出去了,你再執迷不悟,你就別進家門兒,我們全家人都不認你這個老東西!” 老蒼頭兒悲聲道:“嗚呼,娘子啊,你也是大家閨秀的出身,怎麼說話這般粗俗了?” 那婆娘不給他面子,朝他脖梗子又是一巴掌:“大家閨秀能當飯吃?一家人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這老蒼頭兒就是萬知府,夏潯那一番話,着實有些打動了他。可夏潯雖是請他,卻也端足了架子,弄得萬世域想要低頭,又有些放不平身架,遲遲疑疑地回了家,不想家裡人早受了黃真一番說敖和挑唆,聽說部堂大人親自來請自家老爺出仕作官,還可以安排他兩個兒子到公門中做事,萬知府一家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送了黃禦使離開,便抻着脖子等老爺帶回好消息來,不想萬世域回了家,卻仍猶猶豫豫,不肯就範。 其實老萬也不是不想做官,只是晚輩們也在眼跟前兒,他平時教育兒子,什麼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訓斥多了去了,這時候不好意思扮出軟弱姿態,反正離日落還早得很,只要老妻再解勸一番,到時候順坡下驢…… 萬知府想得雖好,奈何一家人早急不可耐了,這恐怕是萬家最後一次放變命運的機遇了,如果放棄,萬家將落得何等結局? 結果暴怒的老妻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頭母老虎,振臂一揮,領着全家人造了老爺的反。萬知府那老妻和愛妾,兩姐妹齊心協力把老爺給扭送了來,兒子、媳婦抱著孫子、孫女緊跟其後表示聲援,這一幕落在人眼中,真比他自己趕來投效還要丟臉。 萬知府欲哭無淚,卻也無可奈訶,一直到了遼東幕府衙門附近,遠遠看見了守門的兵丁,萬知府才從老妻手中掙脫出來,狼狽不堪地道:“我去!我這就去!快快放手,你怕為夫這老臉丟得還不乾淨麼?” 他那老妻這才放手,虎視眈眈地瞪着他道:“快去!你這老東西,再不接受部堂大人的好意,那便連家門也不要回了!” 萬世域整整衣衫,看看一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長嘆一聲,舉步向幕府衙門趕去。 萬世域到了府衙門口,剛向守門兵丁報上自家身份和來意,就見府裏邊急匆匆走出幾個人來,中間一個他認得,正是遼東總督楊旭,至于旁邊幾個,有文有武,卻是黃真、張熙童、亦失哈、丁宇、張俊等人,他一直在羅城守大門兒,這些官們一個也不認得。 眼見這總督大人似乎有什麼急事兒,腳步匆匆出了府門,萬世域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夏潯已經看到了他,萬世域一見,便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拱手道:“福州萬世域,特來投效部堂,願……為部堂效力!” 夏潯哈哈一笑,說道:“好!是個爽快人!來啊,給萬大人牽匹馬來!走,咱們一塊兒去哈達城,料理點事情!” 第581章 正中下懷 夏潯急急離開幕府,是因為哈達城發生了一件他期待已久的事情:有人閙事了。 夏潯早就知道隨着哈達城的繁榮,財富的大量集中,必然會出事,他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烏日更達賴的蒙古部落是商品輸出大戶,商品要經過哈達城集中收購,然後再通過開原城運往金州海岸。而哈達城的管理者是女真特穆爾部落的瑪固爾渾,瑪固爾渾同時兼具着管理者和最大的一個經營者的身分。 這樣,特穆爾部落的人既管理又經營,對自已的部落和其他部落的商人必然採取不一樣的政策,於是在收取“抽分”時,兩個部落的人便發生了衝突,繼而雙方大打出乎。 特穆爾部落的後台是三萬衛都司裴伊實特穆爾,烏日更達賴部落的後台是鐵嶺衛的慶格爾泰,論勢力勢均力敵,只是特穆爾部落一直佔據着哈達城管理者的身份,實力更強大一些。 而特穆爾部落既管理、又經營,對自己部落多有偏袒,則引起了其它大大小小部落的不滿,雙方一俟發生衝突,蓄積已久的怨恨爆發了,其他部落紛紛站到烏日更達剌一邊,聲討特穆爾部落,一些蒙古部落更是直接參戰,捲入了這場大混戰,而女真諸部因為瑪固爾渾的管理者身份,先天上與經營者是對立的,所以直接出手幫助他的並不多。 兩大部落的衝突又引起了鐵嶺衛和三萬衛的注意,因為這兩個衛所的兵將主要是由這兩個部落的人組成的,自已的族人受了欺負,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幸好今時不同往日,夏潯這個遼東總督威權日重,裴伊實特穆爾和慶格爾泰不敢輕捋他的虎鬚,所以壓制住了部下,派人向夏潯稟報,請他主持公道。若是以前的話,遼東都司沈永對開原一帶一直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這兩衛兵馬早就直接參戰,事態就要演變成一場諸部落間的大混戰了。 夏潯帶人匆匆趕到哈達城的時候,只見街市上一片狼籍,許多貨物拋在地上,現場有許多手持兵器,怒氣沖沖的人群,這些人大都衣衫凌亂,身上帶傷,在他們身後地面上,還躺着一些重傷或已死去的族人。慶格爾泰和裴伊實特穆爾帶著鐵嶺衛和三萬衛的人馬,用槍陣把這幾夥人硬生生地格擋開來。 兩個人一面彈壓着局面,一面指桑罵魏地損着對方,雖然兩人以前同受其他漢人都司的排擠,同病相憐之下交情不錯,可是自己的族人受了對方族人的欺負,那點交情就不夠看了。 一見夏潯趕到,雙方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即呼啦啦圍上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向夏潯告狀。 “都不要吵!” 夏潯一聲大吼,現場立場戛然無聲,夏潯四下一掃,喝道:“誰先動手的?” 瑪固爾渾立即道:“是烏日更達賴的人!” 夏潯轉向烏日更達賴,問道:“為什麼動手打人?” 烏日更達賴馬上扭頭問身邊一人:“為什麼動手打人?” 烏日更達賴急匆匆趕到的時候,自己的族人已經跟人動上手了,一見情況緊急,他拔刀子就上了,事情原委他還沒搞明白,一見夏潯沉着臉喝問,烏日更達賴也有些害怕,急忙向他派到哈達城來收購貨物的侄子阿木古朗詢問。 阿木古郎臂上中了一刀,此刻已扯了些布條子胡亂裹了,手裡提着一口帶血的刀子,怒氣沖沖地道:“大人你問他們,他們是怎麼抽分的?官定抽分,騸馬一匹銀六錢,貂皮一張銀二分,參一斤銀五分,蜜折銀一分,木耳折銀一分,松子一斗銀三分,蘑菇十五斤銀一分,水獺皮一張銀二加心 遼東現在如果推行寶鈔的話還不具備條件,經濟上的事情若用政權強行規定,是有益無害的,所以遼東現在結算商品主要以實物和銀子來主。這阿木古郎做久了生意,大明官方覿定的抽分(稅)比例背得滾瓜爛熟。 他說完了一指瑪固爾渾那邊的人,怒沖沖吼道:“他們族中的人,向我們索要的銀錢,比官定抽分高出一倍不止,是何道理?”“嗯?” 夏潯臉色又一沉,冷冷瞪向瑪固爾渾,瑪固爾混趕緊抱怨道:“部堂大人,我們受朝廷指派,代為管理哈達城,可一向不敢橫征暴斂吶。現在的情形是,哈達城的生意日漸興旺,遠近有許多商旅都趕來這裡貿易,有些人遠道而來,當日無法返回,或者需要採買許多東西回去,就得在這兒停留數日之久。 有些人想留下做掮客做生意,更是留連不去了。這些人誰來管?喝酒閙事的、打架鬥毆的、偷鷄摸狗的、調戲婦人的,叫人堪不其擾。無奈何,我就得僱些人來,專門 清掃維持秩序,這些人做事自然也要收取報酬的,那這錢從哪兒來?” 夏潯摸摸鼻子,對烏日更達賴微笑道:“達賴,瑪固爾渾說的也是道理,既然需要僱人管理,自然需要付些工錢,大家都來這裡貿易,這錢自然大家來出。 烏日更達賴道:“部堂,你不曉得如今哈達城每日貨物出入多少,這麼大的數量,只須略抽些許,足以支付工錢了,哪需要這許多?這特穆爾部落的人,籍機多收稅賦,多收部分貪為己有,部堂若不信,只管問問這諸多郜落的人,是不是這樣?” 四下里那些部落紛紛響應,特穆爾部落的管理人員當然不可能有那麼高的思想覺悟,夫權掌握在自己乎裡,對自已人有的稅該收其實也沒收,對其它部落,有時抽分何止提高五成,中飽私囊的人很多,清廉自守的人極少。 以前這裡生意並不算興旺,所以多抽的稅賦也不多,大家還能忍耐,如今生意越做越紅火,他們的貪慾也越來越大,貨物吞吐量大,每一份貨物多抽幾成,這總數量就達到驚人的地步了,誰捨得這麼多財富拱手讓人? 夏潯聽子,又轉向瑪固爾渾,沉下臉道:“諸部眾口一詞啊,瑪固爾渾,可有此事?” 瑪固爾渾慌了,他的一個族人見狀連忙幫腔,口不擇言地道:“部堂大人,我們不多抽分不成啊!現在販貨的人多了,那開原的汊商便趁機壓價,向他們賤買貨物!又有沿途守軍,索要賄賂,若不答對得他滿意,這關門 要麼不開,要麼晚開,還對出入貨物大肆翻檢,弄得亂七八糟,無法交付。我們刪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夏潯心中暗笑:“不錯,撕扯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了。” 他轉向遼都指揮僉事張俊,沉聲道:“張俊,諸衛官兵可有勒索賄賂之事?” 張俊馬上跳出來,振振有辭,自有一番解釋,瑪固爾渾方纔阻攔不及,自己的族人已經說出了漢官索賄的事情,無奈之下乾脆把心一橫,撕破了臉皮與他理論,兩下里各執一辭,吵得面紅耳赤,吵來吵去,又把那負責從開原到金州段運輸經營的漢商扯了出來。 漢商在哈達城有一個類似代辦處的唐鋪,這店舖掌招正在一旁興緻勃勃地看熱閙,不提防一下子把他也扯進來了。 這些漢商都是遼東各地汊人世家大族以及遼東將校家屬們組成的,他們後台強硬,又缺乏監督,哪有那麼自覺,肯奉公守法地經營,反正銷售渠道掌握在他們手中,籍故壓價,賤買貴賣的事,那是常有發生的。 不過要說特穆爾部落的人向其他部落強行收取的那麼高的賄賂,全是為了轉嫁他們用來行賄和漢商壓價的損失卻又不然,這一點漢商老闆手裡也是有真憑實據的,於是他也據理力爭,與人爭吵起來。 這羅圈架就好似那說不清、辯不明的三角債,各個部落在夏潯面前走馬燈般爭吵,各有各的不是,吵來吵去,人人屁股都不乾淨,這糞是越掏越臭了。 “統統住口!” 夏潯又是一聲大吼,沉聲喝道:“這件事兒,本督已經明白了,你們各有各的問題,看來,是不能不予整治了,否則本督開創的大好局面,早晚要毀在你們手裡。 夏潯一指那漢商,聲色俱厲地道:“你們之所以能肆意壓價,賤買貴賣,是因為你們統購統銷統供,離了你們,這哈達城有再多的貨物,也變不成諸部想要的物資和財物,所以你們肆無忌憚!要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從現在起,取消你們的統購統銷特權,諸部可以把貨物交予你們銷運,也可以自行把貨物運往金州,自行尋找外銷商人,大家各憑本事吃飯!” 夏潯話風一轉,又道:“當然,既然取消了你們統購統銷的特權,你們也可以自行向其他諸部族收取貨物,然後轉運鋒售。” 那漢商先是一驚,聽了夏潯第二句話,腦筋又轉了回來:“沿途所經諸衛,都是我們的軍隊,運輸上比他們先天具有優勢,再允許我們自行向諸部收購貨物,無需通過哈達城,說不定收益反而更大,怕他何來?”於是欣然點頭答應。 夏潯又對瑪固爾渾道:“你部既經營,又管理,以權謀私的事,在所難免,也難怪要受到諸部詬病,現在本官給你一個選擇,要麼,你族自願放棄哈達城的管理權,今後專事經營,要麼,放棄經營權,專事管理,你選哪一樣?” 第582章 智者借力而行 瑪固爾渾現在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 一方面,其他諸部與他積怨已深;另一方面,因為檢舉關隘守軍索賄和漢商賤買貴賣,他又得罪了漢人這邊的勢力,而且,漢商現在有權繞過他直接向其他諸部收購,他這管理權就成了一塊鷄肋。 相比起來,許多山貨、木材、馬匹收購來的價格並不高,銷售出去的時候利潤卻十倍都不止,對他來說,明顯經營權比管理權更能叫他的部民吃飽穿好。要知道從事經營的話,他們不但可以從其他部族收購,自己部族也有大量產出啊。 可是一旦放棄經營,自己部族的產出就得賤賣給其他經營商,兩邊的利益哪多哪少,這筆帳他可算得一清二楚。 可是要他放棄管理,他又不放心,如果把這權力交給烏日更達賴的部落,對方一朝大權握,豈能不難為他們?瑪固爾渾遲疑道:“只不知……如果我們放棄管理之權,部堂大人準備把它交予哪個部落?” 夏潯道:“交予哪個部落,利益攸關之下,你們能放心呢?嗯?還有你們,你們大家都說說,把這管理權交給誰,才能一碗水端平,叫你們大家都放心吶?” 四下里,各個部落的人全都不作聲兒,誰敢保證,一座金山銀海在自己手裡流動着,會安心做個過路財神,不動心眼兒的? 夏潯吁了口氣,痛心疾首地道:“本督自到遼東,眼看地方貧瘠,諸部百姓生活清苦,因此費盡心機,為你們想方設法地琢磨生財之道,讓你們日子過得好一些。如今,日子剛剛好過了一些,結果你們就閙出這樣的事來,你們、你們、你們所有的人都拍拍自己的良心!” 夏潯走上前去,走到槍陣圍成的中間,緩緩轉了一圈,張開雙臂,大聲疾呼道:“你們中間誰做到了公平公正毫無私心,可以站出來!” 一時間四下里鴉雀無聲,燦爛的陽光映在夏潯的身上,他的腦後,彷彿出現了一個神聖的光環,如果有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站在這兒,他一定會熱淚盈眶,這一幕,多像耶酥慷慨陳辭:“你們中間,誰是無罪的義人,可以站出來用石頭砸死他!”那一幕啊。 然而這裡沒有,所有的人在夏潯的注視和質問下,都慚愧地低下頭去,手中緊握的刀槍也悄悄垂下掩藏到身後。 夏潯繼續搖頭,痛心地道:“然則,我能棄你們不顧嗎?不能!朝廷讓我總督遼東,我楊旭,就要為遼東軍民負責!” “萬世域!” 夏潯說完,忽地扭頭叫道。 “啊?哦!草民……下官……卑職在!” 正看得入神的萬世域一臉懵懂地站出來。 夏潯道:“萬大人,乃遼東幕府長史。萬長史,以後哈達城的管理由長史司負責在此設司法、司民、廉政諸署,招募健丁巡捕,治理地方,確保各部族正常、合法地經營、交易。一應靡費由幕府支付,不得妄收諸部一文!” “啊!是下官遵命!” 夏潯又喟然嘆道:“今日哈達城發生的慘劇,為本督敲響了警鐘啊!萬長史,迅速部署下去,遼東都司下屬的其他各處榷市、馬市、坊市,一應照此辦理,各兵備道的六科除兵科外,全都划出來,做為各地成立行政官署的班底,成立幕府的專門管理機構,管理地方秩序,維此地方法制,一定要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是,下官……遵命!” 各部落的頭人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個獃頭鵝似的看著夏潯。夏潯毫着眉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他們道:“你們都是大明子民,有什麼事情,不能通過協商解決,還可以找官府主持公道嘛!打打殺殺的,沒有王法了嗎? 你們誰贏了?誰輸了?當族人的父母妻兒,抱著他們家裡頂樑柱的屍體,哭哭啼啼找上門去的時候,你們身為一族之長,身為部落裏邊德高望重的長老,你們用什麼給他們一個交待,嗯?就算你們給他們再多撫卹,逝者,能死而復生嗎?” “多讀點書,學為做人的道理!本督已經成立府學了,你們這些頭人家裡,還有多少子侄沒有送去讀書啊?只懂得舞槍弄棒,一個大字不識的人,能成什麼大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們聽說過嗎?沒聽過?沒聽過就記住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張熙童!” “平官在!” 張熙童也趕緊走出來,向夏潯一躬身,夏潯道:“這位,就是主持我遼東府學的張大人,家裡的子侄送到他那兒讀幾本聖賢書,將來才會有大出息。一會兒,你們都到張大人那裡給家中的子侄報個名兒,當然啦,家境實在太困難,連學資和筆墨紙硯的錢都拿不出的頭人,可以暫時不用報名,現在百業待興,花錢的地方多,等以後遼東幕府手頭寬容了,開辦免費府學的時候,你們再把子侄送來吧!” 夏潯說完,橫了裴伊實特穆爾和慶格爾泰一眼,說道:“各部落死傷的族人……”兩位都司連忙躬身道:“部堂無需為此勞神,末將自會妥善處理!” 夏潯“嗯,了一聲,深深地嘆息道:“本官正籌謀再對鞋靶一戰,解我邊患,以保遼東百姓,這件事,好生處理,不要再給本督添亂了!” 裴伊實特穆爾和慶格爾泰羞慚得無地自容地道:“部堂大人放心,末將向部堂保證,不會了!” 滿州的出現,是遼東諸部落在明廷的放縱和挑唆下,歷經兩百多年的自相殘殺、吞併,最終以武力完成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政治體系不斷完善,最終形成了一個統一的政體。而夏潯現在卻對這些還根本沒有國家、政權意識的部落進行經濟攻勢,最終也讓他們侷限在了經濟領域,漸漸放棄司法、行政,甚至武力。 優渥的生活環境,必然削弱他們的武力、他們的野性,同時,在他們變成一心經營工農商業的經濟休時,也就避免了他們以武力自行發展成為必然帶有政治特性的團休的可能口現在,這些並無政治野心的部落已經嘗到了經營的甜頭,他們需要穩定、需要法制和秩序的保護、維持吧? 這些事誰來做?夏潯已經給出了答堊案,由遼東官府和軍隊來做。那麼長此下去,這些部落族人對部族的依賴還能有多少?部民對部落的依賴性差了,部族領袖還能約束、號召多少族人,在這些生意人眼中,是政府更有威懾力,還是一個大商人更有威懾力? 至于一二百年之後,通過融合和發展,他們做為部族領袖的特性早就殆然無存了,他們也許會沒落,也許有人傑出,無論是沒落或傑出,他們是大明的人! 夏潯的幕府官署是在各部落迫切需要維護自身利益的要求下應運而生的,這讓他的行政和司法以最小的阻力開始推行。大勢所趨之下,少數明智者的反對,大部分未等出口,就被自己部落內部的擁護聲淹滅了,夏潯很是有些得意,他發現,原來做壞事,也是有快感的,嘿嘿…… 呼倫貝爾草原。 這是造化神奇的一方淨土,是幻想中的天上人間。 遼闊、寬廣、美麗、動人,茫茫天地間一片碧綠,潔白的蒙古包散落在河邊… 正逢盛夏,草原上鳥語花香、空氣清新;星星點點的蒙古包上升起縷縷炊煙;徽風吹來,牧草飄動,藍天白雲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奔騰的駿馬漫步其上。 河邊,就是鞋靶人移動的都城,他們的汗帳此刻就設在這裡。 澄澈的湖邊,水草豐美,千百隻鳥兒在空中飛翔,十二個哈那的大帳彷彿一座巨大的宮殿,靜靜地矗立在那兒,這是可汗的大帳,在它不遠處,還有一座大小幾可與汗帳相比擬的大帳,白色的帳幕綉滿美麗的紋飾,華麗而奇特。 一個錦裙帶筒靴,粉光脂艷的美麗少女腳步輕盈地走來,掀開帳簾兒走進去。她的秀髮黑亮如漆,頭頂周圍梳着一叢小辮子,腦後則由小辮子編成一條大辮子,直垂至臀,行走間辮梢輕輕拍打着臀部,或者在那優美的弧線處左右晃動,誘人眼神。 這裡是蒙古人的大帳,而她的打扮卻是回鷂畏兀兒人,她是鞋靶樞密副院哈爾巴拉的女兒烏蘭圖婭,她的母親就是回鶥畏兀兒人,兩種血緣的融合,讓她的樣貌比起一般蒙古女孩美麗了十倍。 這座大帳是太師阿魯台的大帳,旁人進出都要經由通報的,而她顯然不用,因為她是阿魯台的乾女兒,同時也是阿魯台的兒子阿卜只阿正在熱烈追求的女孩,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她就會成為阿魯台的兒媳婦。 帳中鋪着柔軟厚實的羊毛地毯,圖案華麗繁複,帳心長幾上放著幾盤新鮮水果,阿魯台正盤膝坐在長幾前,認真地看著什麼。烏蘭圖婭的鹿皮小蠻靴踏地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她走到阿魯台的身邊,阿魯台還沒有發現。 “嘿!” 烏蘭圖婭突然頓足大喝,嚇了一跳的阿魯台抬起頭來,烏蘭圖婭已格格地笑了起來。 “你這個淘氣的丫頭!” 阿魯台見是自己寵愛的乾女兒,不禁搖頭一笑,順手合上了那份書札丟在桌上,烏蘭圖婭繞過桌子,摟住他的脖子,親昵地道:“乾爹,我阿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 “快了,快了!” 阿魯台寵溺地拍拍她的小手,下意識地看向桌上那份手札,目中泛起刀鋒般冷冽的光芒:“那個楊旭要動手了,很快,你的阿爸就會提着楊旭的人頭,騎着飛快的駿馬回來。到時候,我和你阿爸,給你和阿卜只阿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乾爹!”烏蘭圖婭嬌羞地捶了下阿魯台的肩膀,阿魯台縱聲大笑起來… 第583章 拉攏 烏蘭圖婭張大淺藍色的眸子,驚喜地道:“真的嗎?” 阿魯台大笑:“當然是真的,唔,小丫頭,你劇底是盼着你的阿爸快些回來,還是盼着阿爸回來,才好為你舉辦婚禮呀?” 烏蘭圖婭大羞,嗔怪地捶了義父一下,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札:“這是我阿爸寫來的麼?” 阿魯台搖搖頭,站起身道:“不是,明人將要出兵的消息,是我在哈達城的探子,無意中聽那遼東總督說走了嘴,這才透露出了近日將要再次征伐的消息,並不是你阿爸送來的。這封密札講的是兀良哈三衛的事。” 烏蘭圖婭剛打開手札,一聽與父親元關,又丟回桌上,隨口問道:“那些背叛長生天、投靠大明的叛徒,他們又怎麼了?” 阿魯台微微蹙起眉頭,說道:“他們很狡猾呀,我想與他們暗締盟約,使我科爾沁部可以從容南遷,擴張領域,只如……許了他們許多好處,他們還是猶猶豫豫,哼!不見棺材不掉淚,看來,非得等我大敗明軍,甚至殺了那楊旭,他們才肯拱手臣服!” 阿魯舁能和兀良哈三衛搭上線,得益於朱棣的“幫助”。這兀良哈三衛,就是朱棣靖難時,拐了寧王,借精騎數千的那三個部落。兀良哈三衛終明一朝,對大明時叛時跗,因此一些後人談及此事時,總是耿耿于懷,似乎朱棣不把大寧衛的一片草原賜給兀良哈三衛做牧地,韃靼和瓦剌就不復存在了,女真人也不會崛起了。 兀良哈三衛訶時起過這麼大的作用?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再者,就兀良哈三衛的安置本身來說,當時也未必就不妥當。在朱棣賜大寧草原給兀良哈三衛以前,他們在哪兒?洪武二十五年,兀良哈三衛投靠大明的時候,自大寧前抵喜峰口,接近宣府的這一片地方,是朵顏衛的領地;自錦州、義州經廣寧,渡遼河直至白雲山一帶,是泰寧衛的地盤;自黃泥窪經瀋陽、鐵嶺一直到開原,是福余衛的地盤。 他們一直就在那兒,只不過統治者由元朝的可汗改成了明朝的皇帝。十五年後,朱棣成為皇帝時,瀋陽、鐵嶺、開原等地已經漸漸咸了遼東都司密切控制的地方,而喜峰口作為一處重要的關隘,由着他們整天在那兒晃蕩也太危險了。 這時,總得給他們一塊生存空間吧,難道要逼反了他們才成?訶況,對兀良哈三衛的政策,尤其是在他們立下大功之後,對其他歸附的部落和想要歸附的部落也有極大的示範作用。於是,他們的駐地便北遷到了烏蘭浩特、齊齊哈爾一帶,那裡的草場不及大寧豐美,而且周圍各方勢力盤踞,政治環境也比較惡劣,於是又把大寧衛的一片草原(今承德、平泉、建昌及老哈河流域)劃定為他們的牧場。 可是,朱棣坐穩皇位以後,再于承諾過的南下遊牧,食言了。 他心裡始終把兀良哈三衛當外人,為了免生是非,便禁止兀良哈三衛每年候鳥般南遷放牧,這讓兀良哈三衛十分惱火。 阿魯台得知這一消息後,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馬上派人與兀良哈三衛秘密聯繫,以支持兀良哈三衛南牧為條件,要求兀良哈三衛允許韃靼的科爾沁諸部向東向南遷牧。 阿魯台的算盤打得挺好,可兀良哈三衛也不是白痴,科爾沁諸部有十萬之眾,兀良哈三衛就是因為他們的牧地不足以供養自己的牛羊馬區,才向大明朝廷力爭南遷放牧,眼下自己的肚子還沒填飽,再開放他們的牧場,驟增十萬科爾沁部眾,大家一起喝西北風麼? 一方面,兀良哈三衛想利用阿魯台的力量對大明施壓,迫使永樂皇帝遵守當初的承諾,另一方面又不想真的讓科爾沁諸部東遷,而且即便不是出於對韃靼的警惕,他們也不會真的幹出這種蠢事,畢竟他們現在還是依附於大明,做的是大明的官兒,如果做出那種事來,大明也絶對不會容忍的。 所以,兀良哈三衛就開始驚險之極地走起了鋼絲,對於兀良哈三衛的想法,阿魯台也心知肚明,只是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打算,大家只好心照不宣。眼下,阿魯台正部署對大明的反擊,明知兀良哈三衛是在利用他們敲明朝永樂皇帝的邊鼓,他也只好被利用。 因為,他不想兀良哈三衛再度成為明人的打手,做了征討韃靼的急先鋒。 所以阿魯台摞下一番狠話後,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再派使者,攜重禮去見兀良哈三衛首領,至少,在這鼎定乾坤的一戰結束前,不要讓他們來薦事。 阿魯台正想喚人去叫自已的兒子來一趟,叫他去往兀良哈三衛走一遭,阿卜只阿已然從外邊興沖沖地趕進來,他聽說心愛的烏蘭圖婭到了父親的大帳,立即開心地趕來,可是見了烏蘭圖婭,當着父親的面又不好做出專為她而來的姿態,還佯作驚訝地道:“啊!圖婭,你也在這兒!” 烏蘭圖婭雖在看著自己長大的義父面前非常爽朗,可是看到了自已的心上人,卻有些羞澀起來,她抿嘴一笑,說道:“阿卜哥哥,你和義父有事商量麼,那我先回去一下!” 說完把長辮子往肩後一甩,輕盈如小鹿般從他身邊跑了過安,擦肩而過、四目相對時……一抹嬌羞的紅暈便浮上了她奶白色的臉頰。 阿卜只阿回頭看著心愛的姑娘跑出帳去,長腿錯落,蠻腰款擺,那辮梢兒在圓翹豐挺的臀部上輕輕柏打着,不由得有些心醉神痴,他正想轉身追上去,阿魯台喚住了他:“阿卜,站住!為父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台州所,泰寧衛駐地。 泰寧衛指揮索南、朵顏衛指揮哈喇兀歹、福余衛指揮南不花三人齊刷刷地坐在索南的大帳裏邊,對面則是夏潯派來的亦失哈、張熙童和丁宇。 亦失哈笑容可掬地道:“本鎮守奉部堂大人之命而來,特意把朵顏、福余兩衛的都司大人邀請到索南大人這兒來是因為此事與三衛都司皆有關聯,大家坐下來,由本官一併告知,有些事情也便宜于商量。” 三個粗壯的大漢盤膝坐在對面,對亦失哈道:“三位上差客氣了,部堂大人見召,我等安敢不至,只是不知部堂大人有訶諭示。“ 張熙童笑眯眯地道:“是這樣,哈達城開市以後,日漸繁榮,泰寧衛與我開原近在咫尺,許多牧民百姓交往銷售貨物,因路途不寧泰寧衛索南都司曾向部堂大人請求,允許泰寧衛也參與貿易。部堂大人深知三衛百姓之疾苦,你們的部眾同樣是我大明子民,豈能厚此而薄彼呢? 因此,部堂木人派我們來,召集三位都司,是想說明部堂大人的意見。部堂大人的意思是,福余衛在北,朵顏衛在中秦寧衛與我開原毗鄰,由漢商在朵顏衛設一處所在,專司收購三衛馬牛羊皮張等畜產品,同時運來絹、布、米、鹽以為交換。” 三衛首領一聽喜出望外,亦失哈又道:“當然三衛的馬匹也就不必遠赴開原馬市交易了,可以就近在朵顏衛交易,價格仍按朝廷兵部所定,以銀價折合等值的布匹、絲綢、陶瓷、米、鹽、鐵鍋、鐵樺等特交換。呵呵,福余衛部眾可往朵顏衛來交易,至于泰寧衛則不需要了,行商販賈們往來必經秦寧衛,便可途中交易了。” 兀良哈三衛首領喜不自禁,他們知道因為他們是蒙古人,朝廷一向有些防着他們貿易上的限制就是一種控制手段所以秦寧衛的索南眼熱于哈達城的貿易之繁榮,決定向遼東總督請求參與貿易的時候,朵顏和福余兩衛首領根本就沒摻和,因為他們不相信遼東總督能對他們一視同仁想不到事情結果卻大大地出乎於他們的預料。 集貿之地設地雜顏衛,哈剌兀歹得益最厚喜得他笑不攏口,連聲說道:“部堂大人愛民如子,對我三衛一視同仁,這真如……這真如……”我們該當進見部堂,聽候部堂訓示才對,還要勞動三位上差跋涉而來,真是過意不去啊!” 張熙童笑道:“來一趟是應該的,我們帶了些汊商來,總要考察一下沿途路徑是否暢通、是否安全,各地有訶產出,錦吧黃門內品整理以及建立坊市的地點嘛。” 秦寧衛指揮索南立即拍着胸脯道:“各位大人無需擔心,自泰寧而至開原,沿路安全,由我泰寧衛全權負責,我們會沿途建烽錢,派護衛,確保商團安全!還有道路的問題,我們也會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確保道路暢通。” 朵顏衛指揮哈吃喇兀歹不甘落後,忙也拍朐脯道:“建坊市?那多小家子氣!我也仿照開原,單闢一地,開一座貿易城,請部堂大人派官吏來經管着,建城的土石、人力,俱由我朵顏衛包下了!” 人心沒有知足的,夏潯允許他們與漢人自由貿易,已是他們意想不到的好處,可是與秦寧、朵顏兩衛一比,自家得到的好處似乎少了一些,福余衛指揮南不花還覺得小有遺憾,如今一聽秦寧衛要負責開路、護衛、建烽凝,朵顏衛則主動建貿易城,請朝廷設官署治理,這心思又平衡下來。 一時間賓主盡歡,喜不自勝,雙方頓時更加熱絡起來,索南正興沖沖地安排人準備盛宴款待三人,突然有人冒冒失失地跑進來稟報:“大人,韃靼太師阿魯台的兒子阿卜只阿求見!” 索南瞪着那個缺心眼的侍衛,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渾帳東西!這種事兒也能當着朝廷的官兒說得?” 這一句話,場面頓時冰凍起來…… 第584章 看我不封侯! 索南瞪起眼睛,強捺慌張地說:“什麼阿魯台、阿卜只阿的,不見!統統不見,把他給我轟走!” 那侍衛剛要轉身離開,亦失哈挺身而出,說道:“且慢!呵呵,索南大人,阿魯台保的是韃靼,你保的是大明,各為其主嘛,不遜……說起來,三衛首領與阿魯台七拐八繞的,總還有那麼點親戚關係,如今阿魯台突然派人來,而且派的還是他的兒子,無論公事私事,見上一見總是應當的。” 張熙童目光一閃,介面道:“不錯,索南大人只管接見,我們……稍作迴避便是。” “這個……” 索南猶豫起來,楊部堂的人都這麼說了,如果他仍執意不見,不免顯得心中有鬼了。丁宇心中一動,打個哈哈道:“不如,我們就躲在這帷幕後面,聽聽他說些甚麼。” 哈剌兀歹有些着慌,他們與何魯台暗中都有來往,萬一那阿卜只阿說出甚麼機密的話來,聽入這三位朝廷大員耳中,那該如何是好?哈剌兀歹情急智生,說道:“我與南不花在此出現,為人所見的話也不妥當,不如我們一起避開了去吧!” 若是五人都迴避開去,那帷幕後邊可藏不下,哈剌兀歹不由分說,與南不花拖起亦失哈和張熙童就走,丁宇見狀,也只好跟在後面,五人自後帳出去,進了另一座帳蓬,索南鬆了口氣,這才喚道:“來啊,請他進來!”後帳之中,亦失哈和張熙童三人聚在一塊兒,悄悄耳語,帳蓬另一端南不花和哈剌兀歹神色不安,也悄悄耳語着,情形一時顯得有些詭異。 哈達城等地由商貿促進各行業發展成功模式,夏潯本就有心推廣開去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朵顏三衛。 實際上,在本來的歷史上,由於朱棣違背了諾言,拒絶兀良哈三衛南下遊牧,兀良哈三衛與韃靼便走得近了些,朝廷聽說這個消息以後,對他們進行了嚴厲的經濟制裁,停止與三衛互市,斷絶其經濟往來,使之更形睏乏以示懲罰。 經濟制裁在現代的國與國之間,算是一種不錯的施壓手段,但是在當時的環境下,用在名義上歸屬於自己的部眾子民身上,顯然適得其反。斷市的結果是,兀良哈三衛更形困頓,缺衣少穿,茶鹽不足,於是就寇掠遼東以滿足生存需要。 寇掠的結果是,受到大明朝廷更嚴厲的經濟制裁和軍事打擊,饑困之下,兀良哈三衛屢請復市,明廷依舊不允於是兀良哈三衛就採取了迂迴政策再救。朝廷停止與兀良哈三衛互市,卻沒有同順服的女真諸部斷絶貿易往來,結果兀良哈三部就“潛結女真”。女真以土產的皮貨或從遼東汊族地區換來的穀物以及白己生產的軍器等貨物換取兀良哈的駿馬,再以從兀良哈買來的馬或自家飼養的牧馬向明朝進貢或在馬市交易。結果女真諸部越來越強大,兀良哈三衛在經濟上受制於女真,不得不與女真建立更密切的聯繫,雙方反而結成了同進同退的同黨,更加尾大不掉了。 經濟制裁的目的本是想“絶市便可坐困,使之貨絶、人饑甚至不戰而服……”結果卻加深了彼此的矛盾促成了各個潛在敵人的聯盟,因而入寇的戰爭也不時發生,結果到了成化年間,為了收三衛民心散女真之黨,明廷不得不重開互市漸趨激化的矛盾頓時緩和下來,女真人和蒙古人的關係也不復那般緊密了。 夏潯並不瞭解這些詳情,他只是在努力地利用經濟互利的手段想要消除對立,促進融合,無意中卻恰恰解決了這一問題,歷史本來政策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做法才是正確的,儘管它的見效緩慢,卻是一勞永逸的。 本來歷史上,終明一朝,兀良哈三衛時叛時跗,其實就是掙紮在兩大勢力間的搖擺,當某一方更強大時,他們為了自己的生存,就不能不做出一定的妥協,實際上他們還是附庸于明朝的時段多一些。 同時,我們不要忘記,他們當時不是獨立的政權,而是大明統治下的部落,東北之建州、毛憐、女直等衛,西北的朵顏、福余、泰寧等衛都是歸附於大明,並由大明設置於當地,治理地方、阻擋升敵的。 在依照大明的指揮參與的一些戰役中,他們的部族包括部族首領,也先後有大批將士戰死沙場,為大明捐軀,結果大明統治了兩百年,沒有把他們融合、沒有讓他們把自已當成大明的人,反而越來越走向對立,豈不是自己的民族政策存在着重大問題?始終把他們當成一個潛在的敵人、壓制、排擠、削弱、挑唆他們內鬥,其實是在玩火,這樣做的結果,只能保證一時的把他們玩弄于鼓掌之上,可他們在這種弱肉強食的殘殺遊戲中,始終在不斷壯大……一但朝廷趨弱,或者內部出了問題,他們不反噬才是見了鬼了。 漢人對自己的朝廷都有“君視臣為草芥則臣視君為仇寇……”的想法,何況始終被你當成外人的人? 堵,不如疏;夏潯治“水”,走得是另一條路。 於是,他派人來了,沒想到阿魯台與他不謀而合,也打起了兀良哈三衛的主意。 張熙童低聲道:“公公,看來阿魯台與兀良哈三衛早有往來啊!” 亦失哈道:“幸虧部堂大人棋先一着,如若不然,他們投靠阿魯台,于部堂經略遼東的大計,必然大有損害。” 丁宇道:“公公,張大人,阿魯台派了自已的兒子來,顯見是對兀良哈三衛甚為重視,也不知他提出了甚麼條伴,萬一索南首鼠兩說……” 亦失哈沒讀過書,人情世故卻具誰都看得明白,他冷笑一聲道:“你放心,兀良哈三衛頂多是收了人家好處,暗中扯扯咱的後腿。他們不是傻瓜,和阿魯台共謀大事,那是與虎謀皮,他還得選擇抱著咱們皇上的大腿,不敢公開做出與朝廷不利的事的。” 丁宇蹙眉道:“暗中扯後腿就已不妙的緊了,公公,咱們這次來,可不只是許他們好處來的,部堂大人可是還交給咱們一樣差使的,要勸說兀良哈三衛佯動,吸引阿魯台救兵的。如果索南與阿魯台暗中有所勾結,阿魯台還會忌憚兀良哈三衛出兵麼?” “這個……”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亦失哈聽了不覺遲疑起來,張熙童眼珠轉了轉,突然脫口道:“我刻有個主意,可以絶了兀良哈三衛勾結阿魯台的念想,還叫他們死心踏地的站在咱大明一邊。” 亦失哈欣然道:“什麼辦法,張大人快說!” 張熙童道:“昔年班超出使西域,先到鄯善國。鄯善王一開始對他禮敬備致,後來匈奴使者到了,鄯善王便生了異心,班超得知消息之後,領着三十六個部下,殺入匈奴使者駐地,全殲匈奴使節,鄯善王絶了退路,惶恐之下只得歸附大漢。” 張熙童說到這裡,又猶豫道:“只是不知是否會適得其反,激怒了兀良哈三衛,而且那阿魯台此來,必然也帶有大量隨從,韃靼人凶悍好武,咱們帶來的卻多是商賈,若是動武,一旦殺不了他,反為其所害,那就弄巧成拙了。” 亦失哈雙眼發亮地道:“妙計!這個法子不錯!若只殺一個使者,索南只消向阿舁台訴明原委,未必就能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可若殺了阿魯台的兒子,嘿!他們身上長一萬張口,也是解說不清了,這仇結得磁實。只風……”要想殺他,你我手無縛鷄之力,恐怕……” 兩個人說著,一齊望向丁宇,丁宇摸了摸鼻子,轉身就走。 對面,哈喇兀歹慌忙迎上前,問道:“啊!丁大人,往哪裡去?” 丁宇道:“我去方便一下!”說著掀帳而出。 哈喇兀歹追出去,見他不是朝着索南的大帳而去,這才放心返回。 亦失哈與張熙童對視一眼,說道:“這廝怎麼如此膽小?” 張熙童惡狠狠道:“回去之後,我定要在部堂大人面前告他一狀!” 兩人正說著,忽聽外面殺聲震天,不由相對一愣,哈喇兀歹和南不花搶先一步衝了出去,張熙童和亦失哈忙也跟着鑽出營帳,只見前邊索南的大帳內外已是殺成一片,明軍、索南的衛軍、還有一身蒙古長袍的韃靼士兵,三方走馬燈一般,殺了個不亦樂乎。 張熙童和亦失哈抄着手,榪鵓似的躲在哈喇兀歹和南不花身後,茫然道:“怎麼啦?怎麼啦?” 阿卜只阿盤膝坐在氈毯上,正耐心勸說著心神不寧的索南:“索南叔叔,您可是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幼弟鐵木格翰赤斤英雄的後裔,你是草原上的雄鷹,難道就安心做明國皇帝籠中的一隻小鳥嗎?家父說了,他派科兒沁諸部東遷,目的不是與你爭奪草場,而是要配合你南牧,除非你盡占大寧草場,否則我冉的部落……” 他還沒有說完,帳外就傳出廝殺聲和叫罵聲,阿卜只阿一怔,還未及起身,帳蓬兒“嗤啦”一聲,被人一刀削成兩片,帳簾乍開,陽光刺眼,一道人影就裹着那刺目的陽光猛撲進來。 阿卜只阿愕然,他還沒看清來的是珂方妖怪,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然電光一閃,刷地一下劈到了面前! 第585章 妥協 阿卜只阿大吃一驚,眼見要跳起身來還擊已經來不及了,他立即把身前的矮幾向前猛地一掀,同時雙手撐地,往後一個疾躍,撲進帳來的那個人反應極快,早料到他必有反抗,一見他掀起矮幾,手中刀立即變劈為刺,狠狠向前E捅。 阿卜只阿抽身疾退,身形稍稍一展,速度雖快,終究不及那人刀快,被那人一刀正搠在胯下。 阿卜只阿“啊”地一聲慘叫,重重地摔在地上,持刀人也摔在了矮幾上,矮幾上的馬奶酒和瓜果一類的東西噼嚦啪啦灑了一地。那持刀人獰笑着,腰桿兒一挺,又復向前撲來,阿卜只阿這才看清來人,年輕甚輕,二十七八,一身鮮明的明軍官服,竟然是個明軍的將領。 索南坐在主位上,眼見如此情形,整個人都獃住了。他還未及尋問,他的一個侍衛便提着刀從外面衝進來,正要撲向丁宇,後邊又追進一個明軍士兵,瘋狂地撲上去,揮刀就砍,那侍衛馬上反手相迎,兩個人就站在大帳門口,乒乒乓乓地對打起來。 “說……這……這是怎麼了?” 索南驚獃了,有心上前幫阿卜只阿解圍,又覺得不妥當;若是去幫丁宇,那就更不像話了。僅僅是這麼一猶豫的功夫,丁宇已經撲到了阿卜只阿面前,阿卜只阿的胯下受了重傷,他被丁宇狠狠一刀,几乎將整個下體要害全都切了去做太監。 如今與太監也只一皮之隔了,因為他的下體現在與身上就只連着一層皮了,若換一個人,現在早痛暈過去了,阿卜只啊還能保持清醒殊為不易,如此重的傷勢,他哪裡還能閃避丁宇的撲擊? 阿卜只阿倉惶之下,只來得及把腰刀抽出一半,未等腰刀完全拔出,丁宇已和身撲到他身上,同時手中刀也很狠地捅進了他的身體,“啊……”,阿卜只阿又是一聲慘呼,丁宇已半縱起身,舉刀在他身上“噗噗噗”地一連捅了七八刀。 阿卜只阿身上聳血濺出,噴得丁宇一身一臉,丁宇如着瘋魔,跳將起來,雙手握刀,惡狠狠地向下一劈,索南這時才回過神來,失聲叫道:“不要!” “噗!” 丁宇鋒利的長刀揮過阿卜只阿的脖子,已然將他的腦袋硬生生砍下來,丁宇一俯身,輓着阿卜只阿的頭髮,把人頭提在手中,一身一臉的血,站在那兒,哈哈大笑:“他奶奶個熊!看我來日不封侯!” 門口兒,哈喇兀歹和南不花急三火四地跑進來,後邊還跟着張熙童和亦失哈,一眼瞧見帳中情形,四人頓時獃若木鷄! 帳中被打掃乾淨了,阿卜只阿的屍體和染滿鮮血的羊毛毯、砸碎的矮幾都搬了出去,兀良哈三衛的首領和亦失哈、張熙童、丁宇依舊對面而坐,只是帳中氣氛十分嚴峻,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 門口已然站滿了索南的人,丁宇帶來的侍衛和阿卜只阿的侍衛都被索南的人繳械看押起來。 索南厲喝道:“丁都司,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我們蒙古人的帳內,殺我們的客人,你這如……” 張熙童給定性了:“事情很嚴重!” 索南的拳頭還沒捶到桌子上去,張熙童就面色凝重地道:“索南都司,你想想,阿卜只阿是什麼人?是阿魯台的兒子!阿魯台是什麼人?是韃靼太師!韃靼是甚麼地方?是我大明的死敵!索南都司是甚麼人?是我大明的將領。大明將領未得天子詔命,擅自與敵國太師之子會唔,這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嗯?”索南被他繞得一臉茫然。 亦失哈端端正正地坐著,一臉嚴肅地道:“索南都司,皇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說說,如果皇上知道這件事,會如訶處置?” 丁宇滿不在乎地道:“什麼你的客人我的客人!我是誰?大明遼東軍衛將官,我殺的是誰?敵國太師之子。敵人相見,白然拔刀以對,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殺得天經地義,氣壯理直!” 張熙童頻頻點頭:“是啊是啊,索南都司,你還稱他為什麼?‘我的客人!,嘖嘖嘖,這叫什麼話,你這個立場,很成問題喲……” 索南欲哭無淚地道:“可你們剛纔不是這麼說的呀!” 亦失哈笑眯眯地道:“行大事不拘小節!” 張熙童深以為然:“方纔那麼說,並不是我們的本意!” 索南怒不可遏,推桌欲起:“你佩……” “啪!”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丁宇重重地一拍桌子,帳中十餘個兀良哈侍衛立即緊張地拔出刀來,丁宇一指索南,厲聲道:“我們怎麼?我殺了敵國太師之子,你索南都司身為我的袍澤戰友,身為大名將官,這算甚麼態度,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你說!” 索南一怔,氣焰便有些萎了,亦失哈翻了翻眼皮,陰陰地道:“索南都司,事已至此,我們還是好好研究一下如訶善後才是!” 張熙童冷冷地道:“哈剌野多都司、南不花都司,你們兩位是什麼意思啊?還不好勸勸你們的索南兄弟,難道,你們真想與朝廷為敵?你們真敢與朝廷為數?” 哈喇兀歹和南不花麵皮子一緊,對視了一眼,神態便有些猶豫。 亦失哈不咸不淡地道:“部堂大人對你們可是關照有加呀,我們來的時候,部堂大人說過,要向皇上請旨,允許你們南遷大寧放牧呢……” 南不花精神一振,急忙問道:“當真?” 張熙童忽然也微笑起來:“部堂大人還說,要從南洋購糧米,直接運往這裡呢,到時候,何需南下放牧那麼辛苦啊,三衛部眾的饑寒問題自可迎刃可解!” 哈喇兀歹也不禁動容,忙問道:“當真?” 丁宇面無表情地道:“部堂大人在開原集結步騎精鋭愈十萬之眾,正要征討韃靼呢!我想,你們之中,沒有人願意替韃靼來承受部堂大人的雷霆之怒吧?” 索南、哈喇兀歹、南不花齊齊一驚,異口同聲地道:“當真?” 張熙童咳嗽一聲,說道:“索南都司,阿卜只阿已經死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不錯,人是丁都司殺的,可人是死在你索南都司的中軍大帳裡,試問,縱然你有心和解,阿魯台會原諒你麼?如果我是你,現在只會擔心一件事,如何應對韃靼的報復!” 亦失哈似笑非笑地道:“殺死韃靼太師之子,這可是大功一件吶!與韃靼太師之子私相會唔,卻是大罪一樁。如果我是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如訶向朝廷解釋殺死韃靶太師之子。說他是來和你會唔時,被丁都司一刀殺了?你固然有罪,丁都司的戰功卻也不甚榮耀。 不如咱們好好商量六下,比如說……”是韃靼太師阿魯台之子率兵劫掠兀良哈三衛,三位都司連手卻敵,適逢丁都司前來商議軍機大事,見此情形奮然拔刀參戰,于陣前斬殺了韃靼太師之子,韃子倉惶逃竄。如此一來,豈不皆大歡喜?” 兩個人一唱一和,哈喇兀歹和南不花聽了對視一眼,心道:“這些漢家讀書人太壞了!這麼看來,還是丁都司可愛一些,畢竟是武人,心眼兒直……” 丁宇清了清嗓子,沉聲說道:“公公和張大人所言,並無虛假。南洋稻米一年三熟,且地少人多,所以糧米是很充足的,部堂大人確實有意從南洋輸米,以解兀良哈三衛之匱乏,在糧米問題解決之前,部堂也確實有意向皇上進言,允許兀良哈三衛至大寧一帶放牧。” 張熙童雙手一攤,說道:“依我看,現在郫不必遠離三衛的駐地,跑到大寧去遊牧了。” 南不花奇道:“怎麼?” 張熙童道:“這還不簡單?阿魯台得知兒子死了,勢必不肯甘休。可他兒子死或不死,部堂大人都是不肯甘休的,既然如此,三位都司何不盡起族中精鋭,配合部堂大人的十萬精兵,把阿魯台打得丟盔卸甲,元氣大傷呢?” 亦失哈道:“如此一來,有三個好處。 第一,兀良哈三衛的危機立解;第二,兀良哈和開原附近,韃靼人的勢力急劇縮小,這空曠出來的大片草原,誰去放牧啊?三位是因駐地的蘋原不夠遼闊,才想南下牧馬,何不就近擴充了地皮,解決草料問題呢?這第三麼……”三位立下這等大功,咱們皇上向來是有功必賞的,還能虧待了你們不成?” 哈喇兀歹和南不花大為心動,交頭接耳一番,便轉向索南進行勸說。 他們雖然氣憤,卻也知道如果阿卜只阿不死不殘,這事在阿魯台那裡或還有迴旋的餘地,眼下阿卜只阿死了,他們根本就沒有可能再與阿魯台和解,這種情況下他們只能更加地抱緊大明的大腿。 他們眼下憤憤然的,只是因為他們都是稱霸一方的豪傑,卻被人如此左右,心裡實在不夠爽利。然則,他們眼下還有第二條路走麼? 氣惱之意漸去,三人恢復了理性。如今之計,也只有死心踏地的綁在大明的戰車上,才能保證自已部落的安危了,否則,明廷那邊要追究他們與韃靼暗通款曲的事,阿魯台這邊要報殺子之仇,只應付一方的話,兀良哈三衛還能勉強支撐,可他們絶對承受不了來自兩方面的壓力。 哈喇兀歹和南不花把這些利害關係一一和索南說明,苦勸不止,索南聽了半晌,終於長嘆一聲,沒精打彩地說道:“那麼……我們現在該商量些什友呢?” 丁宇精神一振,立即搶着說道:“不如,咱們就先商量商量亦信公公方纔所言吧,咱們是如何聯手拒敵,如訶奮勇廝殺,如訶力斬韃靼太師阿魯台之子阿卜只阿,你們看怎麼樣?” 兀良哈三衛首領一聽几乎齊齊暈劇:“這位漢人將軍的良心,也是大大地壞啦!” 第586章 五花肉 阿卜只阿的屍體橫陳地上,烏蘭圖婭撫屍痛哭。阿魯台老來喪子,也是心中大慟,不過他畢競秉政多年,控制着整個東蒙古,經歷多多,雖然心中悲痛,卻仍能強抑老淚。 烏蘭圖婭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只這一去,被送回來的競然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她撲在阿卜只阿身上泣不成聲。 阿魯台輕輕走上去,撫着烏蘭圖婭的肩頭,顫抖地道:“圖婭,不要再哭了,阿卜的死,我會要兀良哈三部用他們命來償還!” “我要親自去!” 烏蘭圖婭攥緊了雙拳,抬起含淚的雙眸,憤怒地道:“義父,給我一支人馬,我要親自替阿卜報仇!” “傻孩子!” 阿魯台輕輕嘆息:“你是女風……” 烏蘭圖婭咬牙切齒地道:“女人怎麼了?女人一樣可以殺人!我一定要親手宰了索南、丁宇,還有那個罪魁禍首楊旭!” 阿魯台丙安說話,帳其又急步走進凡個人來,中間一個高大魁梧,年約六旬,頭戴外白內黑的皮冠,身着着淺米色絨衫,額前有灰白的頭髮微微露出,垂至帽下末端向左右分散開來。 “太師,聽說阿卜不幸遇害……” 一眼看見地上橫陳的屍體,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才輕輕嘆道:“太師,節哀!” 阿魯台強忍悲痛,退後一步,向那人微微躬身施禮,低沉地道:“大汗!” 這人正是韃靼國主本雅失裡,忽必烈後裔,黃金家族成員,不過黃金家族到了今時今日,也不過是手下權臣掌巾的一個傀儡,本雅失裡並無實權,只是韃靼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 “大汗!” 烏蘭圖婭回身向本雅失裡見禮,嚶嚶地哭泣着:“大汗,阿卜為了我們韃靼而死,大汗要為他報仇呀!” “當然,當然,這個仇是一定要報的。” 本雅失裡慈祥地說著,彎腰扶起烏蘭圖婭,看到她那梨花帶雨的俏模樣,一抹淫邪攸然掠過他的眸底。他只是一個毫無作為的傀儡,朝中大事盡由阿魯台作主,這個忽必烈的直系子孫,整日裡無所事事,只能沉溺于酒色之中。 烏蘭圖婭在整個韃靼也是數一數二的小美人兒,本希失裡對她不無垂涎,只是烏蘭圖雅與太師阿魯台的兒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縱然他是大汗,也不敢露出貪婪之意。 阿卜只阿死了,本雅失裡才不在乎他死不死,甚至還有些竊喜:“這一下沒有人和我爭了吧?等事情平息下來,我就納她為妃,不管怎麼說,我是大汗,讓她做汗妃,相信她的父親也會欣然應允,阿魯台那時也沒有理由阻止了。” 心裡想著,扶起烏蘭圖婭時,手指白她腕間滑過,感受到那肌膚的拖膩潤滑,心裡怦然一動,便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阿魯台沒想到兒子屍身還橫在那裡,這個滿臉慈祥威嚴長者模樣的大漢腦子裡居然轉着這麼齷齪的念頭,接着他的話頭兒,阿魯台便道:“大汗,遼東總督楊旭馬上就要進犯我朝,兀良哈三部既然堅決站到了明廷一邊,難保不會出兵協助,看來,我們必須得派一支人馬反制,以免影響哈爾巳拉那邊的部署。” “啊,好好!” 看著烏蘭圖婭退到一邊,抬手拭淚的模樣,覺得自已有望納她入房的本雅失裡色授神銷,忙不迭地答應着,頭點到一半才明白過來,忙道:“還要增兵?” 阿魯台沉重地道:“是!可是瓦剌咄咄逼人,眼下,西線的軍隊是動不得的,大汗,只有動用禁衛軍了。” 本雅失裡雖然失去了統治權,還是有一些自己的力量的,可汗有一支一萬兩千人的禁衛軍,這是直屬可汗的軍隊,其他人調動不得,儘管本雅失裡也知道,如果阿魯台想動他,靠這麼少的軍隊根本無法同阿魯台抗衡,可是畢競算是由自己掌握的一支力量。 要動用這支人馬,他還真有點捨不得,可是轉眼看見烏蘭圖婭珠淚盈盈的樣子,清麗絶俗,如同一位不可褻瀆的仙子,那心兒一軟,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報!明軍出清陽堡,過亮馬鬃河,向東北方向而行,如今正馳向亦馬忽山!” 一名騎馬飛馳而至,到了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巳拉身前翻身下馬,牽着馬繮單膝下跪,向他集道。 “亦馬忽山?” 哈爾巳拉撫着大鬍子沉吟起來,蒙哥鐵馬兒驚叫道:“不對!亦馬忽山左近如今可沒有什麼值得十萬大軍攻討的大部落。他們的目的不是亦馬乎山,而是要佯取亦馬乎山,至飲馬河而止左向,從側翼襲擊我的部落,我的部落本在飲馬河與流花河之間!” “不錯!那一帶值得動手的,也只有你的部落了。” 哈爾巳拉頜首一笑,撫着鬍鬚睨了他一眼,不無得意得說道:怎麼樣……聞明軍有所動靜,我馬上命你遷徙部落做對了吧?” 蒙哥貼木兒讚道:“樞密大人算無遺策,在下佩服之至!” 哈爾巳拉哈哈一笑,把大手一揮,豪氣干雲地道:“貼木兒,你率人沿飲馬河下去,候得明軍攻到你的駐牧之地,發覺目標驟失的慌亂時刻,迎頭衝上去!土哈,率你所部繞過流花河,截住他們的退路。明軍發覺中伏,必然向南突圍,本院親率中軍,就在河畔等着他們,這一戰,既是楊旭親自領兵,某定要他有來無回!” “遵命!” 貼木兒和土哈抱拳領命,旗號展開,旌旗如雲,原本嚴嚴整整地排布在他們身後的數個萬人隊應聲而動,鷹犬前驅層層推進,蹄聲雷動,旗鼓號角響徹草原。 翰赤斤土哈全副撥掛,一身黑色的皮製鎧甲皮製頭盔上雪白的盔纓隨風飄揚,掌中一桿桿兒粗如鵝卵的長矛隱隱泛着血光,他把長矛一揮,跨下戰馬撒開四蹄飛奔而去,肩後黑色狼頭的披風迎風飛舞,好象一片黑色的烏雲。 無數勇武的戰士呼嘯着跟隨其後,宛如旋風一般捲過草原,馬嘶聲、奔蹄聲,經久不息……貼木兒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把手一揮提馬前行,他的部落勇士也隨着他疾馳而去。 哈爾巳拉對那探馬吩咐道:“吩咐下去,若明軍至飲馬河而止改為西向,立即停止偵伺行動,以免為其察覺!” “是!” 那探馬答應一聲,翻身跳上戰馬,疾如箭矢般離去。 哈爾巳拉秦然命令道:“各部,緩緩而行!” 幾路騎兵組成的一個個戰陣,在偌大的草原上如星羅棋布的馬群在哈爾巴拉的指揮下,緩緩迎向飲馬河流域。 夏潯的神機營與騎兵相配合,車兵與步兵相配合,組成了前後左右中五路大軍,浩浩蕩蕩殺向北方。 中軍一輛大形戰車上面張俊、丁宇、裴伊實特穆兒、慶格爾秦,以及瀋陽中衛魏春兵、遼海衛祈天行等人團團而坐,上首坐著夏潯和指揮僉事張俊。 夏潯慨然道:“貼木兒已經派他的兒子阿古送來了哈爾巳拉的行動計劃,依據哈爾巴拉的行動計劃,我們有所針對的擬訂了一份作戰計劃。阿魯台派出了大汗禁衛軍正在襲擾兀良哈三衛,兀良哈三衛保持防禦狀態,這樣,三衛之中可各自抽調一部分兵力作為機動,他們的唯一使命,稍後會宣佈。 先宣佈一下在座諸位的會戰計劃三萬衛、遼海衛多增旗幟以惑敵軍務必掌握時間,在夜晚時分渡過飲馬河,點雙火把,佯充主力直撲蒙哥部落。蒙哥部落已被遷至落霞山,原駐地只有一座空營營中有少數充當誘餌的老弱牧民,那裡就是哈爾巳拉設伏之地。你們趕到之後,會受到蒙哥貼木兒和斡赤斤土哈的‘兩面夾擊’……” 說到這裡,眾將哄堂大笑,夏潯也笑了,繼續說道:“當然啦,蒙哥貼木兒會臨陣劇戈,與你們合力攻打斡赤斤土哈,三萬衛、遼海衛是遠超出一般衛所編製的,你們的兵力總和,實際上相當於三個半衛,再加上蒙哥貼木兒的兵馬,總兵力不在翰赤斤土哈之下,再加上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夜色之中,他們摸不清虛實,必敗無疑。 鐵嶺衛的慶格爾秦、瀋陽中衛的魏春兵,廣寧衛的祈天行,你們在趕到飲馬河畔時,便悄然離開大隊,由嚮導領路,迂迴繞向飲馬河南岸,對在那裡設伏的哈爾巳拉實施包圍,並殲滅之。攻擊時間,設在北岸火起的時候,這樣才能叫他們自顧不暇!” 夏潯吁了口氣道:“飲馬河南岸哈爾巴拉、北岸翰赤斤土哈同時中伏的時候,兀良哈三衛抽調出來的精鋭便在流花河北岸守株待兔。流花河水淺,泅馬可渡,翰赤斤土哈兵敗,唯一的選擇只有北逃,兀良哈三衛的精兵就負責在流花河北岸堵截。 裴伊實特穆爾和祈天行你們同蒙哥貼木爾一起追擊過河,哈爾巳拉一旦兵敗,唯一的選擇也只有北渡飲馬河,繼而北渡流花河,會跑在你們後面,負責殘滅他們的鐵嶺衛、瀋陽巾衛、遼海衛也會追擊其後,敵之敗兵會一層一層的夾雜在你們中間,就像肥一層瘦一層的五花肉。 韃靼人與我們打仗,向來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茫茫草原,浩瀚如海,把我們拖得苦不堪言,難得這一次他們集中了大批主力正面決戰,我們決不能讓他們再逃掉,這塊五花肉,一定得給我烹熟了,做出一塊香噴噴的東坡肉!” 丁宇聽得急了,追問道:“部堂,那我呢?我做什麼?” 第587章 自蹈陷阱 夏潯道!你的任務很重要!相當重要!” 丁宇精神一振,夏潯扭頭看了眼車外,車外*衛叢中,有一個騎在馬上的少年,身穿蒙古式長袍,那是蒙哥貼木兒的長子阿古,他送來了消息之後就留在了夏潯的隊伍里而,很顯然,這是依照草原上的規矩,充當人質的。 夏潯道:“哈爾巳拉派了一個千人隊,正守着蒙哥的部眾,名曰保護,實為監管,你的任務就是幹掉這個千人隊,把他的部落安全地來。” 夏潯嚴肅地道:“人無信不立!如果我們不能做到這一點,或者對他族人的安危置若罔聞,失去的將是民心,而民心你看不到摸不着,它卻時時刻刻都在發揮着重大作用。” 丁宇本來有點失望,見夏潯說得如此慎重,便也嚴肅起來,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部堂放心,末將一定完成任務!” 夏潯道:“嗯!照理說,這個任務是很簡單的,除掉一個千人隊,解救蒙哥的部眾迅速東返。哈爾巳拉的大軍陷身苦戰之中,周圍是沒有其他軍隊參戰的,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記着,蒙哥的部眾解救出來以後,片刻不停,立即趕回開原,這邊的戰鬥你不必操心!” “是!” “好啦!” 夏潯又轉向所有部將:“這一仗,我們事先得到了蒙哥貼木兒提供的消息,對症下藥,如果這種情形下還打敗仗,天理不容!諸君,當努力!” 眾將齊齊站起,轟然應諾:“鞠躬盡瘁、唯死而已!” 夏潯道:“好,諸位將軍,請各回本陣,準備行動吧!我與張俊將軍率中軍為機動,隨時根據戰湯形勢處斷!” 眾將紛紛抱拳告退,下了戰車,騎上戰馬,領着自已的親兵*衛呼嘯而去。 夏潯向張俊一笑,說道:“萬事俱備,你我靜俟結局吧!” 今天這個行動計劃……”是張俊制訂的,夏潯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想當然的就能帶好兵,尤其是這麼大的兵團作戰,且不說古代的戰陣戰他不懂,還包括一些臨戰時必須知道的常識,具如:蒙古人的習慣戰術、我軍擅長的戰術、一晝一夜間步兵或騎兵的行進里程有多少、單兵負重有多少、附近地理的詳細狀況…… 這些因素在擬定軍事計劃的時候全都要考慮在內,而這些他都不甚瞭解,所以儘管有蒙哥貼木兒透露了對方的行動計劃,可以有的放矢,夏潯還是很虛心地請張俊這位職業軍人來擬定行動計劃。他是要打勝仗,不是要逞能耐,放著專業人士不用,他充的什麼大尾巳*。 不過張俊最初擬定的計劃並不是現在這副樣子,他原訂的計劃在與夏潯一番沙盤推演之後,被夏潯給推翻了夏潯雖然自已制訂不了無懈可擊的戰鬥計劃……”但是通過張俊的解說,卻能明白張俊擬定的計劃所能達到的效果。 原來的計劃d能打勝仗,也能更大限度地減少已方的傷亡,問題是草原茫茫,隨處可逃,對韃靼的殺傷效果也小,那是擊潰戰,而非殲滅戰。夏潯深知,現階段明軍的整體戰鬥力其實是略高於韃靼軍隊的,夜晚混戰,對方所擅長的騎射也不易發揮效力。 而對方同明軍作戰,最令明軍頭痛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機動力強,戰鬥縱深大,隨時可以戰,也可以隨時避而不戰,眼下這麼好的機會若不充分加以利用,予對方的兵力以沉重打擊,那真要天打雷劈了。夏潯決定戰鬥意圖,張俊擬定行動計劃,反覆推敲之下,最後做出了這麼一塊五花肉。 韃枉的斥候悄悄尾隨着明軍,他們非常小心,也不敢靠得太近,草原上一馬平川,不易陷藏,而且明軍的探馬游哨呼嘯來去,最遠時遠馳百里之外,他們務必得萬分小心,以免被明軍發現,讓明軍提高了警惕。好在明軍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的目標太大,遠遠的,就足以監視他們的行止。 明軍過了飲馬河沒有繼續向前走,他們似乎駐營休息了,磨磨蹭蹭的等到日薄西山,突然拔營向西而行,沿飲馬河而動,卻不是冉渡流花河奔向亦馬忽山,同時大量流動四哨奔向四面八方,警戒空再嚴密。 韃靼斥候見狀,果斷撤離。 哈爾巳拉收到消息消息大喜過望,亦馬忽山左近根本沒有韃靼的大部落,那裡是山區,只有幾個最大不足干帳的小部落在附近遊牧,根本無需出動十歹大軍來襲擊,明軍的目標果然是蒙哥部落。這一來他對蒙哥稍懷的警惕也消失了,他一面命人飛馬傳報,令蒙哥貼木兒和翰赤斤土哈依原訂計划行事,一面小心隱藏着行蹤,以免為明軍發現,一張大網悄然張開。 夜深了,三萬衛、遼海衛大張火把,人人都是雙手持火把,遠遠望去,璀璨如星河一把,顯得人馬浩蕩,無窮無盡,悄然繞到流花河下游渡河過來的翰赤斤率領人馬悄悄地跟了上來。 天空之上,星河燦爛,卻沒有月亮,地面的光亮非常稀薄,斡赤斤土哈不敢點起火把,他的大軍就在近乎漆黑一片的草原上,追躡着遠處那流動的星河般的明軍火把悄然前進。 雖然千軍萬馬一起行動,四下里卻一片寂靜,翰赤斤土哈的兵都是最出色的騎士,比最正規的明軍騎手還要出色。草原上最艱苦最凶險的事情無外乎放馬,牧馬人如果不能身強力壯、膽大心細、聰明機警,而且有一身好騎術和好箭術,是根本無勝任這份工作的。 他們都是最出色的牧馬人,自然也是最出色的騎士。他們小心地控制着馬匹,不讓戰馬發出一聲嘶鳴,馬蹄聲落在鬆軟的草地上,聲音也是極其輕微的。 落霞山快到了,明軍的斥候顯然送回了消息,明軍的火把也全部熄滅了,一前一後兩支人馬都在黑暗中悄悄行軍,狼一般躡着各自準備吞噬的目標。 落霞山只是一片山勢甚緩的矮山坡,坡前向陽的一面,駐紮着蒙哥的部落,而現在,那裡近乎一座空營,只有一些被勒令留下充當誘餌的老牧人留在那裡,在營中處處點起一些燈光和篝火,再在營帳間做些走動,以迷惑明軍。 忽然,遠處喊殺聲起明軍發起衝鋒了,翰赤斤土哈的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冷笑,他悄悄發出命令,士兵們口口相傳,整個隊伍迅速加快了行進的步伐。遠處的喊殺聲在片刻之後就停止了,翰赤斤土哈能想象得到,當殺氣騰騰的十萬明軍興沖沖地撲進營寨,卻陡然發現這連綿的營帳只是一片空營時,該是訶等可笑的表情,他忍不住笑出了聲。上一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明軍把烏古部落整個兒端掉了,這讓他感到無比恥辱,而今天,這恥辱可以用明軍的鮮血來洗刷了。不出所料,又過片刻,遠處黑沉沉的山坡上突然冒出了無數的火把,火把迅速向山坡下的營寨處移動,彷彿傾瀉而下的洪流,緊接着,營寨中似乎有多處營帳被點着,冒出了熊熊大火。 翰赤斤土哈大為振奮,猛地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喝道:“點起火把,衝鋒!” “蓬蓬蓬!”錦吧黃門 內品整理 星星之火,螓滿草原。 先行點燃的火把,迅速引燃了更多的火把,火光下安出了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興奮到扭曲的面孔,每個戰士的臉龐都有些扭曲,眸中閃爍着瘋狂的嗜血殺戮的光芒。 “殺!” 翰赤斤土哈長矛向虛空中狠狠地一刺,便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大軍立即緊隨其後動了起來,如滾滾鐵流輾向“慌亂不堪”的明軍。 “怎麼回事?” 斡赤斤土哈緊握長矛率先衝進明軍陣營的時候,熊熊火光下,他發現原本打得十分熱閙的明軍士兵和蒙哥部落的戰士突然一起停了下來,刀槍還舉在空中,動作卻突然齊刷刷停下了,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整個第—的戰場突然靜止下來,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興奮地咆哮着,揮着着手中的長矛,嘴裡喊着:“殺呀!殺呀!”以致于,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變得特別可笑。 他覺得這場面非常詭異,彷彿自已是一個脫光了衣裳的大閨女,光着突然跑進正在鬥毆的兩伙男人中間,才能發揮出這樣奇異的效果。 “不對勁!”翰赤斤土哈又發現蒙哥部落的戰士每人脖子上都繫著一條哈達狀的白絲巾,他立即想要拉緊自己的馬繮繩,然後……就有數條套馬桿從天而降,紛紛準確地套在他的身上,那拉扯的力道有往左的、有往右的、有往前的、有往後的,於是,翰赤斤土哈的馬獨自跑了出去,翰赤斤土哈本人就像被捆仙索縛緊了的土行孫,直挺挺地留在了原地。 然後,更加激烈的喊聲殺四起,剎那間,草原上人聲鼎沸,蒙哥部落的戰士和明軍肩並着肩,揮舞着手中的各色兵器,向他的人馬猛撲過去。 翰赤斤土哈採用的是蒙古人踹營的傳統作,反正蒙哥部落的兵馬還在山坡一側,這一側只有明軍,他準備親率鐵騎如一柄尖刀,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正背對作戰的明軍一切為二,會合蒙哥貼木兒的人馬把分割開來的明軍整個兒吞掉,就像吃手扒羊肉一樣,啃得只剩一塊森白的骨頭,連一點肉絲兒都不剩。 結果,他的先頭部隊根本來不及反應,仍舊是義無反顧地衝進了由明軍和蒙哥的部眾分裂讓開的一道缺口,缺口像一隻巨大怪獸張開的嘴巳般合攏了,那一口鋼牙,把他的人馬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而衝鋒在後的人馬根本不知道前邊的變故,大隊的土哈部落的韃靼兵依舊快馬加鞭地向前衝去,興高采烈…… 第588章 黃雀在後 “北岸打響了!”策馬河畔,遙遙看著北岸星河般燦爛的流火,哈爾巳拉縱聲大笑,朗聲吩咐道:“來啊,全軍散開,方圓十里範圍內的河岸,務必全在我軍控制之下,這一遭,我要讓明人全軍覆沒,片甲難歸!傳令下去,手刃明軍遼東總督、輔國公楊旭者,本院將奏章太請,加封萬戶!” 哈爾巳拉一聲令下,所部鐵騎立即散開。 遠遠的,在蒙哥部落的嚮導帶領下,鐵嶺衛的慶格爾秦、瀋陽中衛的魏春兵,各禦所部將士,在哈爾巳拉散開全軍,準備沿河“捕魚”的時候,正悄然向他靠攏。廣寧衛的祈天行更是遠遠地繞到了他的西邊,除了北面,橫亙在哈爾巳拉麵前的那條飲馬河,其他三個方向俱有明軍,正在悄然合圍。 部隊的行進非常緩慢,合圍的時間必須拿捏準了,早了的話,會打草驚蛇,影響河對岸對土哈的伏擊,晚了的話,哈爾巳拉一旦發現不對勁兒,就會迅疾地跳出包圍圈,想要追殲一支騎兵,那就難如登天了。 “啟稟將軍,飲馬河北岸火光衝天,殺聲震耳,已經打起來了!” 聽到稟報的魏春兵精神一振,立即放鬆了勒緊的馬繮,高聲道:“傳令,全速前進!”低沈的號角聲吹響,那是進攻的號令! “咚、咚咚如……” 驚天動地的鼓聲驟然擂響,四野震動!原本細碎的馬蹄聲突然變得急如暴雨,几乎與此同時,相隔數十里之遙的其它兩個方向的明軍也拍馬如飛,向哈爾巳拉的人馬合攏而去。 “嗚~嗚~” 儘管哈爾巳拉在打明軍的埋伏而且以為大局在控,所以沒有派出太多的游哨斥候小心自己的背後,還是有一些斥候兵在十里左近處游戈的,明軍即便悄然掩至如此眾多的人也休想瞞過他們耳目,訶況明軍是衝鋒而來,哈爾巴拉的斥候驚見大隊明軍出現,立即策鳥奔跑,一路射鳴鏑示警。 消息迅速傳到哈爾巳拉的中軍,哈爾巳拉聞訊大驚:“明軍怎麼可能出現在背後?” 看看對岸鏖戰的場面,哈爾巳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可是隨即,其他兩個方向的斥候也相繼傳來了警訊,哈爾巳拉須時徹骨生寒,他恐懼的不是自己的被包圍而如……如果明軍能對他實施包圍,那對岸正在發生的鏖戰,還是自己人對明軍的一面劇屠殺麼? “樞密大人!樞親大人!怎麼辦?” 幾員將領急急策馬衝到哈爾巳拉麵前,驚慌地道:“樞密大人,怎麼辦?” 能為將者,沒有庸才,他們如此慌張,顯然不全是因為白已落入了敵人的陷阱,而是由此想到了整個戰局恐怕都已在對方的掌控之下這才是最可怕的。 哈爾巳拉方寸大亂,略一猶豫,便戟手西指,喝道:“向西突圍!” 一名斥候拍馬如飛,反手一抓箭袋中只剩下一枝鳴鏑了,他想也不想,拉弓開箭將這最後一支鳴鏑射出去,便揮鞭如雨,只顧狂奔了。 在他身後不遠處,大隊的明軍呼嘯而來,手中的火把被疾風吹成了一條哦 “到了!”前邊不遠,終於看到了自已的隊伍,那個斥候欣喜若狂,他拔刀腰刀揮舞着狂呼:“明軍來襲、明軍來襲!明軍和……” “砰砰砰!” 一陣怵人的火饒聲炸響這是明軍的馬上銑排槍打罷,那斥候獃了獃,只覺自己一隻耳朵火辣辣的,似乎聽不到聲音了在他前面,一些騎士落馬了一些馬匹則受了驚嚇,亂跳亂竄着。不過萬幸的是,他的要害沒有中槍,而且離自己的隊伍也越來越近了。 斥候兵又狠狠拍了一記馬屁股,然後他就看見前邊的戰友們突然身子一震,齊刷刷地一片栽下馬去,雖然有火光,卻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們怎麼了,但是他馬上就知道了,因為他的背上也中了幾支勁弩,弩箭透體而入,深入肺腑,離着自已的隊伍還有數丈距離,斥候兵眼前一黑,重重地跌下馬去! 然後,明軍的投槍和戰斧擲出來了,再然後,火光下雪片般鋒利的馬刀,密集如林的長槍大矛都亮了出來,駿馬風馳電掣般掠過,與韃靼兵交戰在一起。那個斥候兵的屍體被無數隻碗口大的馬蹄重重踏過,早已變成了一灘肉泥,明年這個時候,這片地方的野草一定長得特別茂密…… “渡河、北撤!” 常年生活在殺戮之中的戰士,即便是遇到了如此猛烈的襲擊,也表現出了他們卓越的戰鬥素質。若換一支戰鬥意志不強的軍隊,在明軍如此猛烈的攻勢下,早就潰不成軍,任人屠宰了。而土哈部落在如此不利的戰鬥形勢下,後隊約有一半的將依舊保持了比較宗整的陣形和建荊飛 翰赤斤土哈被生擒活捉了,但是他的隊伍里還有一些中高級將領,眼見情形不妙,而飲馬河南岸居然也火光沖宵,廝殺震天,寄望于哈爾巳拉的援救也是不可能得了,他們立即做出了決定:“渡流花河,北遁!” 往西、往北,是他們的地盤,至于逃跑,他們從不以為恥,他們凶悍的戰鬥,亦或靈活地逃跑,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只要有利於生存,那就是正確的,他們不會堅持無謂的犧牲,更不具備什麼騎士風度,他們的生存哲學是從狼那兒學來的。 與明軍和蒙哥部戰士直接交手的一部分韃粒兵三五成群,配合作戰,猶如陷入絶境的狼群一般殊死一搏,給自己的族人爭取着機會,後半部人馬則利用族人用生命給他們換來的機會,迅速渡河,泅向流花河北岸。 混戰的現場雙方人馬犬牙交錯,韃靼兵以命換命,總算給自已的族人爭取到了機會,一部分韃靼兵渡過了流花河,落荒而逃。留下來的士兵人數相差懸殊,很快就被蒙哥和明人的聯軍殺光了,未及稍事喘息,他們就按照預定計劃月,追着泅過流花河,掩殺土哈部的殘兵去了。 飲馬河東岸,哈爾巳拉率領人李東擋西突,卻被明軍不惜代價,死死地留住,儘管明軍也付出了重大犧牲,可是三個方面的陣地,始終巋然不動,飲馬河北岸的戰火越燒越小,喊殺聲已不復與聞,隊伍被漸漸壓制到一起的哈爾巳拉被迫決定過河北撤。 他雖無選擇,過河已是唯一的道路,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儘管殊死一搏能予明人重創,可是全軍覆滅者只能是他。哈爾巳拉本部的兵馬也實施了斷尾計劃,留下一部分人與明軍死戰,其餘人馬趁機過河,可是河道漫長,明軍一俟發現他的動機,上游和下游立即有明軍也開始渡河,追擊戰仍在繼續…… 最早撤過流花河抵達北岸的土哈部落殘兵只逃出了不到三十里,就迎面撞上了兀良哈三衛的精鋭騎兵,兀良哈三衛現在和阿魯台結了死仇,想不賣力氣都不成,他們現在比明軍更迫切地想要殺傷韃靼的力量。以逸待勞的兀良哈士兵和韃靼士兵一樣都是蒙古人,所以用的衝鋒戰術也几乎相似。 他們一叢叢的以十人為一隊,四面八方擺陣衝鋒,分路前進,突破攻擊,用得正是成吉思汗時代傳下來的騎戰方法:“進如山桃皮叢,擺如海子樣陣攻如鑿穿而戰……”。 而落荒而來的韃靼兵在對岸時還能保持比較完整的建制和隊形,泅水過來後整個隊伍都被打散了,尤其是他們慣穿皮甲,皮甲浸水之後又濕又硬、沉重無比,這也阻礙了他們身體的靈活,兩軍甫一交戰,饒是他們人多,還是馬上就落了下風。 兀良哈的戰士從四面八方向散亂的韃靼兵馬鑿穿而過,策騎衝突,反覆地掩殺着,很快,蒙哥部的士兵和明軍也從河那邊追過來了,再後面,哈爾巳拉的人馬被明軍追着也在向這裡艱難地跋涉,五花肉似的大亂戰開始了…… 哈爾巳拉是一個很老練的將領,如果不是尚未交戰,他的計撲就被蒙哥貼木兒向明軍合盤托出,他不會敗得如此淒慘,恨下他唯一要做的事,不再是盡殲明軍了,而是如何儘可能地把自已的兒郎帶出去。 他知道向北、向西是自已的地盤,可正因如此,早有準備的明軍必然在那些方向陳以重兵,所以他集結殘部之後,先向東佯動,在明軍的層層堵截之中穿插迂迴,引得所有的明軍都往東追,然後又突然折返向西,意圖混水摸魚,跳出明軍那叫人摸不着頭腦的包圍圈! 可惜,明軍的亂戰到了這一步已經缺少統一的指揮,到處都有散落的韃靶兵,也到處都有明軍的兵馬,摸不清底細的哈爾巳拉見到小股的明軍也不敢戀戰,結果繞來繞去,失去了最好的時機,將一股股散亂的韃靼兵吞噬掉的明軍漸漸合攏成了大隊,再決陰魂不散地追上來。 “明軍想要追到哪兒去?難道他們要一直追到呼倫貝爾大草原麼?” 伏在馬背上狼狽逃竄的哈爾巳拉非常苦悶地想,忽然,越過一片坡地,前邊突兀地出現了一支人馬,哈爾巳拉精神大振:“是我們的人馬接應上來了!” 可他定睛再一看,不由肝膽欲裂,那軍容莊重、嚴陣以待的隊伍中矗立着兩面巨大的旗旛,哈爾巳拉會說漢話,不認得漢字,可他卻知道,那方塊字就是漢人的字。 兩面信幡,一面寫的是“總督遼東軍務”,一面寫的是“輔國公楊!” 第589章 不一樣的血色 “投降不殺!” 隨着雷鳴般的呼喝聲,火銃、弓弩一起指向哈爾巴拉的殘軍,火龍車和碗口銃旁邊也湊上了火把。 “投降不殺!” 還是用蒙古語齊齊喊出的震懾人心的聲音,雪亮的槍尖前指,密集的槍尖匯成了波光鱗動的森林,前指四十五度角,士兵們還同時跨出了一步,腳步齊齊落地,地皮發出“嗵”地一聲顫響,韃靼殘軍發出了一陣騷動。 “投降不殺!” 兩翼的騎軍一齊揚起了馬刀,一手持繮,身形前傾,做出了衝鋒的姿態。 哈爾把拉麵色如土,大手握緊了那口已然卷刃的鋼刀,幾度欲舉,手臂竟然有種乏力的感覺。 左右的將領和兵士都慢慢轉過頭,注視着他們的樞密大人。 哈爾巴拉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也扭頭看向自己的部下,每一個人都疲憊不堪、也狼狽不堪,泅水渡河時太匆忙,大部分箭都沾了水,箭羽殘落或走形,用不得了,這也是他們傷亡慘重的一個主要原因。對面,卻是神完氣足、裝備精良的明軍主力。 哈爾巴拉清楚地知道,如果再打下去,自己的人馬將全部葬送在這兒,可是……要投降麼? “諾敏!” 哈爾巴拉忽然喚了一聲,手下一員大將立即提馬上前。 哈爾巴拉注視着前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從現在起,我們的全部人馬都交給你了。” “樞密大人?” 哈爾巴拉的嘴唇嚅動了幾下,輕輕地道:“要活下去,你帶人……降了吧!” 諾敏驚詫地看著他,哈爾巴拉提馬上前,一撥馬頭,返身看著凌亂不整的陣容,注視片刻,突然一提馬繮,舉起卷刃的長刀,從腔子裡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馬刺一磕馬腹,單槍匹馬向明軍的陣營疾衝過去。 他的百十個親兵立即提馬相隨,紛紛舉起了手中的刀槍。 夏潯端立在戰車之上,輕輕嘆息一聲,把手向下一揮,令旗揮動,前軍一排火銃“砰砰”地噴吐出硝煙,彈丸在火光中激射而出。 哈爾巴拉強壯的身軀猛地震動了幾下,胸襟上似乎彈起幾團血霧,可他的雙眼卻鋭利如鷹隼,手中的刀揚得更高了,他身後的護衛也都低吼起來,臀部離開馬鞍,手中刀槍高舉,身形前傾,彷彿擇人而噬的虎狼,做出了衝擊的姿態。 “砰砰砰!” “嗖嗖嗖!” 火銃聲和弩箭聲不絶于耳,百十人的隊伍,在密集的槍彈和弩箭的攢射下,就象被割倒的麥子般,一叢叢地倒下去。 哈爾巴拉身上又被攢射了數十支羽箭,其中一箭力道極大,直貫面門,帶得他的身子向後一仰,身子跌下馬去,腳還掛在馬鐙上,拖着他的身子又向前奔出十多米,那匹馬也因箭矢和槍彈中得太多,悲嘶一聲,跌跪在地上。 邊軍所用的箭是狼牙箭,黃楊木桿,狼牙箭簇,可穿三層皮甲,利箭橫空,嗖嗖聲不絶于耳,哈爾巴拉的親兵依舊不管不顧地前衝,不斷被箭矢擊中,翻身滾落馬鞍。 他們擺明了是要送死,明軍這邊的三排火銃手已經停止裝彈輪番射擊,箭矢射出去還可以回收,火藥和槍彈消耗了也就消耗了,面對這樣的敵人,他們已無需浪費。 一百多個韃靼騎兵,衝到明軍陣前的只有區區五人,五人人人身上中箭,一時仍未氣絶,他們圓睜怒目,手舉長刀,眼看著衝到明軍陣前,一個個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喔噢入!” “呼!!” 兩條火龍突然噴吐出來,一左一右,將這五個騎士連人帶馬完全籠罩其中,火油噴濺到他們身上,立即把人和馬都引燃了。馬身上燃起烈火,不再由着騎士駕馭了,它們開始跳躍着、奔跑着,原地亂轉起來。奔跑跳躍的動作帶起了風,令得身上的火勢更烈。 五匹火馬、五個火人,就在兩軍陣前翻騰,嘶叫着,慢慢得,馬不跳了,人也不叫了,在上出現幾堆焦黑的東西,還在冒着煙和火。兩個陣營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諾敏噙着熱淚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直到五個火人完全寂然不動,這才翻身下馬,緩緩走前幾步,“嗆啷”一聲拔出佩刀,大喝道:“下馬!棄械!……投降!” 十四萬人齊解甲! 沉默中,韃靼騎士一一下馬,走到前邊,將刀槍棄置於地,再回到隊列中去,叮噹聲不絶,地面上很快就堆起了幾座兵刃的小山。 諾敏長吸一口氣,將刀口倒轉,朝向自己,雙手捧在手中,高高舉過頭頂,向着對面一步步走去。 明軍閃開了,分開一條兵道,兵士們壁立如山,諾敏高舉着佩刀,低下頭顱,向前夏潯的戰車一步步走近…… “嗚~~~” 一支利箭怪嘯着飛來,如惡鬼夜泣,狠辣之極。 這一箭之快,只在空中帶出一道淡淡的虛影,肉眼難辨,丁宇左臂扣緊了騎盾,整個身子伏在馬背上,將盾牌護住了身側要害,緊隨其後的一個明軍士兵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另一個騎兵因為在交戰中盾牌已經被對方的長刀劈碎,便飛快地做了一個鐙裡藏身的動作。 箭是衝著丁宇來的,箭簇斜斜射在騎盾的鐵皮面上,擦出一溜火星,飛得不知去向,丁宇挺身坐定,惡狠狠咒罵一聲,雙腿一磕馬腹,驟然加快了動作,大聲喝道:“給老子追上去!他們的箭不多了!” 丁宇正在追擊韃靼的一夥逃兵。 他的使命是殲滅哈爾巴拉派去“保護”蒙哥部落的一個千人隊,帶著蒙哥部落迴轉開原,任務看來挺輕鬆的,一開始也的確很清松,以他一個衛的兵力,對付韃靼的一個千人隊易如反掌。 韃靼的千人隊很快被擊潰了,一些人被殺死、一些人棄械投降或被生擒活捉,剩下的敵軍則四散而逃。韃靼的那個千夫長領着一百多人單獨逃走了。丁宇本沒在意,他要對付的不是這幾隻小蝦米,只要把人救走,那就萬事大吉。 但是被解救出來的蒙哥部落的人卻向他拚命地大喊大叫,丁宇的蒙語不熟練,他還沒聽明白,旁邊的蒙哥部落嚮導便臉色大變,告訴他說,蒙哥的母親和他最寵愛的一個妻子被那個韃靼千夫長給擄走了。 丁宇一聽勃然大怒,他覺得諸將之中,自己的差使是最輕鬆的,結果對蒙哥頭領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居然在他眼皮底下被擄走,回去在部堂大人面前如何交待? 這丁宇也是一個亡命之徒,立即交待自己的副將帶著蒙哥部落全族拔營趕赴開原,自己則率領三百人,追着那韃靼千夫長下去了。 那韃靼千夫長先走了一陣,不過因為帶著兩個婦人,拖慢了腳程,終於還是被丁宇給追上了,仗着騎射上的優勢,韃靼人和丁宇的追兵始終保持着距離,可丁宇發了狠勁,算是跟他耗上了。兩撥人,一夥逃,一夥追,折騰了半天一夜,如今已是次日上午,韃靼人隨身攜帶的箭矢几乎全用光了,雙方已發生過幾次小規模的搏鬥。 “這些明人死死地咬住咱們不放!” 一個韃靼兵氣喘吁吁地道:“千夫長大人,要不然,咱們把那女人放了吧!” “不成!蒙哥部落丟了,如果連他的老娘和女人都不能帶走,見了樞密大人,你讓我如何交待?” 扭頭看看明軍越追越近,那千夫長把牙一咬,喝道:“你領兩個人,帶著她們繼續走,其他的兄弟,隨我殺!” 說罷一撥馬頭,向丁宇的追兵反衝過去。 “來得好!” 丁宇也早累得疲憊不堪了,一見對方撥馬反擊,不由得精神大振,立即迎上去,兩人沖得最快,比手下的兵丁快了三個馬身,二馬將近,丁宇振臂一揚,手中的騎盾脫手飛出,划著一道弧線,砸向韃靼千夫長的馬頭,右手握緊了戰刀,刀舉過頂,臀部離鞍,咆哮一聲便劈了下去。 那韃靼千夫長沒想到對方這明軍凶悍如廝,連騎盾都不要了,馬頭被砸個正着,戰馬吃痛,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身這一人立,倒是讓他堪堪避過了丁宇的一刀,可丁宇這一刀就結結實實地劈在了馬頭上。 拖刀,碩大的一顆馬頭被劈開,滾燙的馬血四濺,噴了那韃靼千夫長一頭一臉,連眼睛都迷了,戰馬轟然倒地,那韃靼千夫長滾落馬鞍,揚手一刀,斬向丁宇的馬腿,馬腿被斫斷,丁宇也摔到馬上,兩個人便掄刀戰在一起。 這時候,雙方的手下也一擁而至,紛紛欲援救自己的主將,結果雙方戰在一起。 丁宇若在馬上,未必是這韃靼千夫長的對手,可是到了地上,他那閃轉騰挪的武術功夫就占了便宜,再說那千夫長眼睛被馬血迷了,睜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層血色,多少影響了視力,就更加不濟了。 丁宇運刀如飛,如有神助,一面大喝着:“去幾個人,把蒙哥的老娘給我劫回來!你奶奶個熊!鏗鏗鏗!” 一連三刀,那千夫長手中兵器不及丁宇的兵器精良,第三刀下去,那千夫長揮刀格架,竟被丁宇一刀把手中兵刃劈斷,大駭之下再想躲閃卻已來不及了,丁宇一刀劈斷了他的掌中刀,自己也立不足不穩向前跌去,卻趁着跌勢,掌中刀旋轉如輪,“噗”地一刀將那千夫長一條右腿硬生生地砍了下來! 帶著兩個婦人逃跑的三個韃子兵被明軍劫住了,當明軍帶著那兩個婦人回到廝殺地點的時候,丁宇踩着斷了一條腿,流血流得已經臉色慘白的那個韃子千夫長,興沖沖地道:“人救回來了?” 一個明軍牽着一匹棗紅馬走到他身邊,說道:“都司大人,這女人只怕不大妙!” 另一匹馬上載得是一個花甲老婦,這個士兵牽的馬上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看模樣很是俏麗,只是那臉色慘白如紙,勉勉強強坐在馬上,有種搖搖欲墮的感覺。 丁宇目光往下一落,只見那馬身上一片濕濕的顏色,滴到腳邊草地上竟然是殷紅色的,那女人袍裾下襬已經濕透,盡貼在身上,仔細看竟是一片血漬。 丁宇不由大駭,驚道:“這娘們哪裡中了刀?” 第590章 皆大歡喜 頭捷的消息傳開,整個口東為之震動,過東諳族中有些刺頭兒……突然也變得異常乖巧起來 朝鮮那邊也很快得到了消息,原本比較強勢的抗議聲突然微弱下去,依附於朝鮮的沿海女真部落加緊了與古舟的接觸,以前是古舟主動同他們聯繫,還要帶點兒上好的茶葉、絲綢、瓷器啥的當見面禮,大捷的消息一傳開,主客之勢馬上就劇轉過來了。 這一點,從古舟家裡的情形就能看出來。 高麗參、貂皮、鹿茸一類的禮物堆得到處都是,還有一堆的朝鮮族、女真族的女人,都是人家送的。每天古舟從外面一回來,跪拜脫鞋的、福身行禮的,鶯鶯燕燕、群雌粥粥,把個古舟服侍得就跟老太爺似的。可有一樣不好,眼瞅着古舟那黑眼圈兒一天比一天嚴重,說不得這大補之物,家裡頭就得天天飩着。 夏潯這邊則在忙着戰爭善後之事,安置俘虜、撫卹將士、向朝廷報功請賞,諸如此類,把夏潯忙得腳打後腦勺。 對擄來的大小部落比牧好辦,全部按照上一次對烏古部落的安置方法和政策,實際上他們裹挾了大批的部落百姓回來的時候,就有知機的漢民跑來幕府掛號,等着領佃戶回家了。 對俘虜的安置卻不同,這些人清一色都是健壯有力的大漢,家室又沒有帶在身邊,縱然把他們散置出去也叫人放心不下,對這些俘虜,復潯命人全部押往關內去了。皇上不是正充實北京人口呢麼,叫他們去關內吧,交給北京的尚書、侍郎們安排去。 蒙哥的部落是歸附,與擄來的部落待遇不能一樣,夏潯把他們安排到了裴伊實特穆爾的部落和秦寧衛中間的一塊空曠地帶,這裡靠近設立在朵顏衛的貿易運輸綫,他們也能很快受到感染,並參與其中,並且他們在外線,一旦韃靼來襲時,他們也是一道屏障。 至於他們現在的主業,依舊是遊牧,他們不是擄來的百姓,夏潯不能強迫他們改事農耕,不過等到農耕的優勢體現出來時,他們自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眼下嘛,他們就駐紮在那兒,外面有大片的草場,原本屬手韃靶人的地盤,這時候就看你本事了,兀良哈三衛和蒙哥部落,由着你們去吃,能占多大地方占多大地方,占的越多越好。 蒙哥的老娘還沒有回來,他那個被擄走的妻子正是敏敏特穆爾,為此,夏潯還特意請裴伊實特穆爾和蒙哥貼木兒過府飲宴,安撫了一番。他的愛將丁宇也是下落不明,估計也是凶多吉少了,夏潯心中十分遺憾,卻又無法派出大隊人馬滿草原的去找,只能在報功奏摺上把他着重地提一提,以表心意了。 說到這封報功奏章,可不太好寫。 因為朝廷中有一部分大臣依舊傾向于對韃靼和瓦剌採用懷柔手段。 他們建議永樂皇帝對韃靼和瓦剌的幾大勢力首腦分別封王,以分化離間他們之間的關係,通過他們之間的互相制衡,達到大明朝廷對他們的控制,反對以武力強行打壓,造成緊張關係。 上一決夏潯出兵大捷,端了烏古部落,出兵的理由是很充分的:韃靼先行襲邊,朝廷出兵,是還以顏色而已,這一決就需要一個說得通的理由才成。要不然,那些禦使言官可不管你是不是振了國威、保了邊民,弄不好還要彈劾你擅啟邊釁,不聽王命,勞師遠瑕……”給你羅織一堆的罪狀。 這些人是既可愛又可恨,主持正義時寧死不屈的模樣挺可愛,食古不化時的德性也挺操蛋的。好在夏潯現在身邊有好幾個筆桿子,黃真、張熙童都可大用,至于少雲峰少禦使,雖是因為他的一封彈劾奏章,才把夏潯這個禍害招到遼東來,可他思想比較陳腐,在夏潯身邊有了得力的人手之後,少禦使基本上就靠邊站了。不過夏潯用人是人盡其才的,少雲峰這人丙正不阿,清正廉潔不貪財物,現在遼東經濟蓬勃發展,隨之也衍生了一些腐敗事件,正好叫他去專門督管這方面的事情,少雲峰得其所哉,劇也不覺寂寞。 黃真和張熙童兩個人一肚子壞水兒,他們湊到一塊兒琢磨了小半天,一封洋洋灑灑、精彩紛呈的秦章便炮製出來了: 韃靼太師阿魯台派其子阿卜只阿蠱惑兀良哈三衛反叛朝廷,兀良哈三衛首領深明大義,嚴辭拒絶,阿卜只阿惱羞成怒,遂對兀良哈三衛發動攻擊。適逢定遼中衛都司丁宇將軍奉楊旭總督之命巡視三衛,拔刀參戰,勇不可當,臨陣斬殺敵酋阿卜只阿。 阿魯台聞訊後再發大兵,以樞密副院哈爾巳拉為統帥、翰赤斤土哈、蒙哥貼木兒為將領,發兵南侵,遼東總督楊旭秘密會唔蒙哥貼木兒,曉以大義,使其幡然悔悟,易幟。負東英勇之師遂理應外合,大敗韃靼,得良馬躐贊略匹一俘獲敵兵四萬五千餘人。天朝大軍所至,沿途部落仰慕天朝威武,紛紛歸順,隨從遷附遼東的大小部落計有九個,分再是……” 這份奏章寫出來,竟是一個面面俱到的歡喜局面,夏潯看罷大憂,把那擬好的長達千行的報功名單往後邊一附,便報往關內去了。 呼倫貝爾。 一個更大的噩耗傳到了阿魯台的面前。 阿魯台雖貴為太師,實際上也不算太老,再加上他身體強壯,保養得宜,皮膚紅潤,非常精神。可喪子之痛未去,又傳來斡赤斤土哈萬戶和樞密副院哈爾巳拉一遭生擒一遭戰死的消息,連番打擊之下,阿魯台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 “你仔細地說,劇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敗得這麼徹底?” 阿魯台的聲音嘶啞,低沉着嗓音說,全未注意到烏蘭圖婭悄悄進了帳子,正淚眼迷離地站在不遠處。 “是!太師。照理說,咱們是不會吃這樣一個大敗仗的,錯就錯在,那蒙哥貼木兒早就被明人收買了,這樣一個奸細,而且又是一路兵馬的統帥,事先將哈爾巳拉大人的行動計劃向明人合盤托出,又臨陣劇戈,我軍才終遭敗績。” 那人又道:“哈爾巳拉大人發覺不妙,率軍殺出重重包圍,卻在科爾沁右旗駐牧之地邊緣,遇到了以逸待勞的遼東總督楊旭。我禁衛軍被兀良哈三衛纏住,無法接應,逃出來的人馬兵疲馬困,已經無力再逃。這時候,為了部屬免遭殺戮,哈爾巴拉大人不得和……命令他們放下了刀枷……” 他沉默片刻,接著說道:“哈爾巳拉大人不肯為明軍所俘,他……他率近身死衛,衝向明軍陣營,被明軍口火槍和亂箭,活活射死!” 身後的烏蘭圖婭急忙掩佳了。,才沒有發出聲音,可那淚水已像斷了綫的珍珠,噼嚦啪啦地掉下來。 那人繼續稟報道:“如今,零散逃回的族中勇士,已逾八千四百多人……” 阿魯台精神一振,說道:“我就說嘛,雖然明人使計行奸,害我們自投羅網,可草原茫茫,四通八達,想要全殲我軍,不是那麼容易的,逃回來八千多人了?長生天保佑,這都是我族中精鋭啊!” 對面那人微微露出苦澀之意,頓了一頓才道:“太師,得以逃回的,大多是被明人故意縱放的……” 阿魯台一怔,愕然道:“怎麼?” 那人道:“但凡傷殘嚴重者,明軍既不殺、也不俘,盡皆釋放了,有些士兵為了能夠回來與家人團聚,甚巍……甚至自殘肢體以求脫身,明軍也不阻止,殘廢者皆可自行離去,概不阻攔。所以得以回來的,十之七八都如……都是殘疾。” “什麼?他們這如……” 阿魯台突然回過味兒來,狠狠一捶桌子,怒喝道:“楊旭!好生歹毒!殺人不見血、殺人不見血啊!” 對面那人臉上苦意更重:“明軍回師時,因我東線已無可戰之人,明軍撤退時從容不迫,沿途但見我們的部落,不分大小,牛馬浮財、男女老幼,一概擄走,如今……如今東線草原,荒野千里,几乎不見人影兒了!” 阿魯台頽然往後一坐,怔怔半晌,才擺擺手道:“你退下風……” 那人向阿魯台深深一彎腰,緩緩退了出去。 “義父!” 耳畔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阿魯台回頭一看,微微吃驚道:“圖婭,你幾時進來的?” 烏蘭圖婭定定地看著他,一字字道:“義父,我要報仇!我要殺了楊旭!” 阿魯台臉上掠過痛苦之色,說道:“圖婭,你以為我不想報仇麼?可風……”瓦剌對我們虎視嫵眈,近來接連吃了幾場敗仗,大片草原被瓦剌搶走,我不能……””圖婭啊,我們現在沒有能力復仇!汊人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個仇我會記着,早晚我們會報的,但不是現在……” 烏蘭圖婭搖搖頭,說道:“報仇,不一定要明刀明槍!這一決,如果明人不用奸計,我阿爸不會死!我們未必會打敗仗!他們可以用計,我們也可以!” 阿魯台一雙花白的濃眉深深地擰了起來:“圖婭,你想做什麼?” 烏蘭圖婭的眼睛閃閃發亮,囈語一般地說著:“一定有辦法的!我一定會為阿爸、為阿卜報仇!一定會!” 第591章 原上相逢 天底下……碧茫茫,起伏的小丘、蜿蜒的河流、幾叢小樹使得這草原並不顯得空曠,羊群一會兒上了小丘,一會兒又走到河邊,彷彿一團蒲公英的種子,隨着微風起起薦落。 這裡的小丘起伏並不突兀,極其柔美的線條,就似豐腴圓潤的婦人的身子,跌宕起伏,延伸遠去。 綠草與野花叢中,散落着幾座不大的氈帳,這是牧人外出放牧,臨時搭建以供歇宿的地方。遠處,矯健的牧馬人騎着昂首騰飛的駿馬,手中揮動着套馬桿,盡展豪放與彪悍的氣概。 了了特穆爾騎在一匹雄健的棗紅馬上,這匹馬鼻腔肥大、前胸寬闊,有力的長腿下面長着碩大的鳥蹄,這種馬跑得最快,而且耐力持久,如果讓它撒開四蹄縱情地飛馳,馬的肚皮几乎能貼著草尖。 她騎着棗紅馬跑到一群馬前,翻身跳了下來,棗紅馬立即親昵地伸出舌頭,舔着她的掌背,了了捋了捋駿馬的鬃毛,把繮繩甩到馬鞍上,快步向前走去,那棗紅馬便溫馴地跟在她的後面。 “阮小九,你下來!” 一個牧馬人翻身從馬上躍下,跑到她面前,規規矩矩地道:“了了姑娘!”百度錦衣夜行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整理。 這阮小九是個漢人,特穆爾部落現在經商、務農、做工、跑運輸的族人越來越多,這些方面獲得的利益已經遠遠超過牧馬,以致于青壯族人全都跑去從事更有前途的職業了,族中現在的牛羊馬匹反而沒有足夠的人手去放牧了。 而阮小九是開原城的一個汊人,原本是給人打短工的,如今就被特穆爾部落的人僱來,替他們放馬了。這就是過渡階段的一種融合,牧人自己跑去從事其它的行業,族中負責放牧的人越來越少,現有的牛羊馬匹又不可能驟然減少,於是反過來就僱傭一些無產無業的漢人幫他們放牧了。 不過這些漢人無論是騎術,還是放牧的知識都不算是一個合格的牧人,做為族長的女兒,了了特穆爾只好承擔起教授他們放牧的知識。 “阮小九,你放幾幫馬呀?” “四幫!” 阮小九嘿嘿地笑:“喏,了了姑娘你看,這一幫三十九匹,那一幫二十八匹,前邊坡上都一幫十六匹,還有,遠處河邊上那一幫,是十一匹。” 了了笑了笑,讚道:“不錯嘛,才二十來天吧,就能一個人看四幫馬,好樣的。” 她往前走了幾步,看看那四幫馬,說道:“你瞧見沒有,河邊這一幫,只有一匹兒馬(公馬),雖看這一幫馬群最少,可你得格外注意。一幫馬裡頭,如果有兩三匹兒馬,你就不用操心了,它們會在外圍照顧着整個馬群,不讓它們亂跑亂動。 可這一群就一匹兒馬,就不是它看著馬群,而是帶著馬群了,你要一不留神,它撒起歡兒來,就不一定把它的馬群給領到哪兒去了。” “哦,這樣啊,我還覺着那幫馬最少,不用太操心呢,所佩才特別看顧着這群最多的,多謝了了姑娘指教,我明白了!” 阮小九笑嘻嘻地點頭,一雙眼睛從側面偷偷地看著了了姑娘那紅菱似的小嘴吧嗒吧嗒,誘人地動着。 遠處,負責看顧另外幾幫馬的一個牧馬人搖頭失笑:“小九這小子,又故意找轍,勾搭人家了了姑娘說話了。” 這個牧馬人也是漢人,叫鄭思安。白從有一戶牧民家開始僱傭流戍開原的汊人替他放牧以來,苦于家中沒有多餘壯丁的許多牧人家紛紛倣傚,僱傭了許多汊人幫忙。 這些漢人都是因為各種罪行被流戍遼東的普通犯人,無產無業,以幫人打短工為業,正好僱來做事。這些因為各種犯罪行為而被流戍的罪犯性情品格自然談不上高尚,不過對上了性格彪悍、喜歡好勇鬥狠的遊牧部落,他們做事劇也不敢偷奸耍滑,更不敢惡客欺主。 不過我們看著放牧很有詩意,可是一天到晚只是跟畜牲打交道,實際上是非常枯躁的,難得了了姑娘這麼俊俏的一個女子跑到這兒來指點他們放牧,他們自然要想法設法的與人家搭訕,多聊幾句了。關於頭馬的覿矩,老鄭早跟阮小九說過了,他豈能不懂,故意出些岔子,撩撥人家大姑娘和他說話而已。 “咄、咄,去!”忽見別人幫中的一匹公馬靠近了自已的馬群,鄭思安立即揮起了鞭子將它驅趕開。內品整理 養馬的規矩是多,牧草、飲水、喂鹽……”還有,兒馬不允許任訶其它幫的公馬靠近自已的馬幫,一旦靠近了,兒馬就會跳出來與對方廝咬起來;自己馬幫中的任何一匹母馬如果跑到別人的馬幫裡去,它就很難再歸隊了,因為兒馬絶不原諒這種背叛自己的母馬,它若回來,兒馬是會驅逐它離開的。 還有就是,小兒馬長大了,就會和老兒馬爭奪地盤,牧馬人就得看著,等一方落敗了,就得把它套走,騸了之後去拉車,若再把它留在馬群中,那就不得寧日了。如此種種,很多規矩,所以牧馬人看似悠閒,每天需要應付的事情實也不少。 了了是個粗枝大葉的姑娘,渾未注意阮小九的一雙賊眼盡在自己鼓騰騰的胸脯上留連,她很認真地講解了一番,一扭頭捕捉到阮小九有些猥褻的目光,這才發覺他別有用心,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攸地揚起鞭子,喝道:“找拖是不?” 阮小九一見她揚起鞭子,脖子頓時一縮,趕緊道:“哪有,哪有,我確實不明白,嘿嘿,多謝了了姑娘指點!” 了了哼了一聲,收回了鞭子。要麼真抽,要麼別抽,草原人的鞭子,講法也聳着呢,若是輕輕抽他一下,那就不是懲罰,而是向自己心愛的男人示愛了,了了哪能讓鞭子落在他的肩上,她氣鼓鼓地走開,也不踩鐙,直接伸手一按馬背,縱身跳了上去,身形一彎又一縱,便漂漂亮亮地立在了馬背上,呼哨一聲,那棗紅馬便跑開了。 阮小九摸摸肩膀,又流裡流氣地一笑。他當然不以為人家了了姑娘能看上他,不過要是被她抽上一鞭,起碼也能想入非非一下,可惜了,人家這鞭子,終究是吝于落下,賤皮子呀…… 了了踩在馬背上,在草原上風馳電掣般地奔跑了一陣,剛剛跑到一片草坡高處,忽然咦地一聲,猛地止住了駿馬,她手搭涼蓬往遠處看看了,立即按住了腰間的佩刀。毯外,遠處正有百餘騎快馬向這邊疾奔而來,了了的第一反應就是有敵襲,但她隨即省悟到,這一帶已經沒有韃靼的人馬了,小股的韃靼人怎敢前來侵犯?不如……”若是胡匪怎友辦? 了了胯下這匹馬十分神駿,她是不擔心會被對方捉住的,可她擔心若是胡匪來劫掠,後面草場上這幾幫牧馬人就要遭了殃,猶豫片刻,了了坐穩在馬背上,策馬迎了上去。 雙方還距着一箭之地,了了便止住了馬,反手抓弓,開弓一箭,一枝利箭嗖地一聲射去,正落在對面跑來的那群人馬前,了了的弓上又搭上了第二枝箭,冷冷相對。 對面跑在最前面的人立即高舉雙手,制止了自已的人馬再動,然後張着雙手,驅動胯下馬獨自迎了上來。 “美麗的姑娘,你好啊!我叫阿木爾,與我的族人,從很遠的地方過來,長途跋涉,趕到這裡。請問姑娘,再往前去,就是開原城了吧?” 來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黝黑赤紅的皮膚,一臉的褶子,他以手撫胸,用很恭敬的態度對了了說道。 了了特穆爾手中的弓箭指向了地面,卻仍保持着警惕:“不錯,從這兒往東走,過了八虎道就是開原城。請問你們從哪兒來,到哪裡去,要見什麼人嗎?” 阿木爾喜憂地道:“長生天保佑,我們終於平安趕到開原了。美麗的姑娘,我們是來歸附大明的,姑娘可以為我們指點一下道路嗎?” 他的臉上靂出悲哀的表情,低沉地說道:“以前,我們也曾遊牧在這一帶,不過從來沒有靠近過八虎道附近,所以再往前的路,我們就不認得了。” 了了有些狐疑地道:“以前你們的部落在這一帶嗎?你們是什麼部落?” 阿木爾的神色更加悲哀,頜下的白鬍子微微顫抖着:“我們是一個小部落,也許……姑娘聽說過我們部落的名字,我們是樺古納部落!” “樺古納?” 了了驚呼一聲:“天吶,你們不是被韃靼太師阿魯台下令屠族了嗎?” “是的!” 阿木爾老淚縱橫,一雙蒼老的大手緊緊攥起:“我們是一個不足千帳的小部落,一向與人無爭。明軍襲擊了烏古部落,我們擔心阿魯台和明軍會為此大打出手,殃及我們,就全族北遷,遊牧到了耶裡古納河,可是阿魯台居然無端降罪,派人屠戮了我們全族老少!我們的親人、我們的族風……” 阿木爾淚流滿面,唏噓道:“可我們沒有死絶,我們一部分族人當時正在外面放牧,得以逃過阿魯台的屠刀,我們東躲西藏的到處逃命,直到我們聽說,大明的遼東總督楊旭大人大敗阿魯台的軍隊,螯個科爾沁草原往東往南地區,已經沒有阿魯台的走狗爪牙,我們才冒險逃過來。” 了了特穆爾不覺有些心虛起來,別人不知道,她卻很清楚,當初為了讓蒙哥貼木兒能取得阿魯台的信任,需要一個替死鬼,是她的父親出主意,嫁禍給這個樺古納部落,讓兵士們談論此事,說是樺古納部落的牧人為明軍帶路,才輕易襲擊了烏古部落。 並且故意讓烏雲福晉聽見這一切,然後故意製造機會讓她逃走。結果阿魯台聞訊後派兵追到耶裡古納河,對樺古納部落施以屠族的懲罰。想不到樺古納部落居然還有倖存者。 “好吧,叫你的族人始終保持一箭之地,我帶你們去八虎道!” 帶著些歉疚和補償的心理,了了特穆爾對阿木爾道。 “好的,謝謝你,美麗的姑娘!”阿木爾滿口答應,立即驅馬返身奔去。 了了坐在馬上望着他們的動靜,眼角忽地捎到另外一些景像,縱目一望,只見西北方向的草原上,也有一支百十人的隊伍,正向這邊策馬馳來。 了了一驚,正不知該如訶應對這種局面,那支隊伍中已經有一匹馬單獨奔了過來。 隔着還有十來丈遠,了了正猶豫要不要警告他不要接近,那人已大聲道:“嘿!是了了特穆爾嗎?” 了了一怔,看看這人,身材矯健結實,眼神鷙猛鋭利,穿一件右衽、斜襟、高領、長袖、鑲邊,下襬不開叉的土黃色蒙古皮袍,腳上蹬一雙靴頭粗饕,靴尖上翹的馬靴,腰間緊紮着一條牛皮帶,佩刀牢牢插在皮帶裡,並不隨着他奔跑的動作而搖蕩。 雖然一部亂七八糟的絡腮鬍子遮住了他大半個面孔,可是從他的眼神和皮膚來看,是個很年輕的漢子,了了這一猶豫的當口兒,他已經跑到了面前,咧開大嘴笑起來:“哈哈,果然是你,了了姑娘!” 了了疑道:“你是誰?” 那人揪了揪自己虯結成一團的大鬍子,奇道:“我只是沒有修剪鬍子,又沒穿軍服而已,難道你就不認得了我了麼?” 了了按刀怒道:“你到底是誰?” 這回那人答得劇快:“大明定遼中衛指揮使,丁宇大人是也!” 說到這裡,他又咧開大嘴,快樂地笑道:“部堂大人給我請功沒有?朝廷有沒有給我什麼封賞?” 了了姑娘驚道:“你是丁宇?你還沒死?” 丁宇道:“呸呸呸!本將軍福大命大,壽比南山,怎麼會死?我不但沒死,還把你姐姐救回來了,你姐姐是叫敏敏特穆爾吧?” 了了一聽,又驚又喜,顫聲道:“我姐姐還活着?她人期……” 丁宇扭頭一指,道:“喏,在那邊,你姐姐枷……” 丁宇還沒說完,了了已策馬奔去,丁宇喊道:“哎,部堂大人有沒有封賞我啊?” 了了看見丁宇帶來的人馬中,有兩匹馬中間搭了一個軟擔,上邊躺着一個人,一顆心早揪了起來,哪還有空理他,丁宇搖搖頭道:“這丫頭怎麼這般急躁!” 他一扭頭,正看見另一夥人因為沒人看顧,已經走到面前,這些牧人大多是男人,少有女人,所以其巾一個女子便如鶴立鷄群,格外突出,那女子黑髮、碧眼、皮膚奶白,身材修長苗條,五官明艷照人,丁宇的眼神登時直了:“咦!這個二轉子(混血兒)長得可真他娘的迷人吶!” 第592章 歸來矣 飲烏河、流花河一戰,明軍斬赦一萬七千餘人,俘虜四萬餘人,回程中又把科爾沁草原東南方向所有能碰到的部落都裹挾了回來,令得韃靼元氣大傷,阿魯台縱然氣炸了肺,暫時間也沒有力量再與遼東一戰了,除非他抱著寧可亡國的念頭,盡洞西線與瓦剌對峙的軍隊弈征。這一戰不但徹底解決了遼東都司面臨的軍事壓力,而且影響深遠,遠在奴兒干地區的早已脫離元朝控制的諸部紛紛遣使向夏潯示好,併力邀明廷派人宣撫,同時遼東境內歸附於朝鮮的各部落也加緊了活動,想要依附明朝。 朝鮮又氣又急,對此卻毫無辦法。動武它是不敢打的,縱然明廷不曾取得遼東大捷,也不是它能對付的,原本它還可以向歸附的女真諸部炫耀一下武力,恫嚇它們不得輕舉妄動,這些部落與朝鮮近在咫尺,便不能不看它的臉色。不過當朝鮮遣使向夏潯提出這些女真部落的歸屬問題時,特意舉出了這個自認為很強大的理由:“他們的部落駐地離我朝鮮國很近!” 夏潯卻只淡淡地回覆了一句:“朝鮮離我遼東也很近!” 因這一句話,朝鮮便連對有異心的女真諸部進行武力恫嚇也不敢了,這位遼東總督與以往的大明官員太不一樣了,這人是個無賴、瘋子、亡命之徒,他們不怕大明的王道教化,卻怕夏潯手中的刀。 於是,朱棣的便宜老丈人阿哈出率先歸附明廷,緊接着一個個的女真部落相繼向明廷遞順表,表示歸附,朝鮮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抗議和嚴重關注。夏潯沒空搭理朝鮮,他正在消化白已的勝利果實。 夏潯無意繼續西征討伐韃靼,目前讓韃靶和瓦剌繼續對峙,對他是有利的,訶況上一仗打得那麼輕鬆,主要依賴于蒙哥貼木兒的叛附,如果再打一仗,夏潯可沒把握還打勝仗,萬一輸了,前功盡棄,即便贏了,迅速的擴張也是有益無害。 它能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讓自己青史留名,可是用不了幾年,這些毫無根基的領土還得“吐”出去,大明一下子是消化不了這麼多的人口和領地的,這兒不是什麼富庶之地,每多佔領一塊地方,投入遠比得到更多。 所以夏潯現在竭力求穩,慢慢蠶食,每走一步,都鞏固鞏固,否則指不定一個什麼偶然因素的發生,大好局面就徹底崩盤了。這個穩定,目前對遼東來說,主要是內部的鞏固,融合、紮根,是夏潯目前施政的主要方面。 這裡諸族雜居,歸附的部落又擁有着相當大的自治權力,情況很複雜,需要一個很長的時間段來慢慢改變,在此期間,強權鐵腕和懷柔手段必須齊頭併進,剛柔並濟。 丙極必折,不懂得妥協和包容的人,成不了大器。要達到這樣的目的,當然不能指望夏潯一個人來做,他可以制訂政策,可也必須得有人去堅定不移地執行他的政策,這樣的話,就得把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都綁在一塊兒。 利用經濟利益,他已經把遼東的女真族、高麗族、蒙古族和漢族百姓綁在一起,要把遼東幕府的文武官僚們綁在一起,就需要共同的政治利益,這個政治利益,眼下就是軍功。 所以夏潯的奏章上,列舉的報功名單長達千行,這些人可不都是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比如說,他提到兀良哈三衛的忠明之心,就得順帶著提到亦失哈、張熙童等人對於以上諸部的宣撫和教化,正因為他們的宣撫和教化,所以這些部落才加強了忠明之心。 提到前線大捷,就得提到萬世域、黃真、少雲峰等人在後方如訶籌措糧草、輸運兵餉;提到動用了哪些衛的兵馬出戰,就得提到未出戰的諸衛如訶負擔後方防禦、嚴防死守,使得韃靼無機可乘。總之,皆大歡喜,才能眾志一心。 總督府,夏潯與文武眾將濟濟一堂,正在議論着公事。羅斯姑娘薩那波娃和日拉塔端着果盤和茶水進來,她們現在還只是會一些最簡單的漢語詞彙,所以完全不在意這些官員們在講些什麼,只像兩隻穿花蝴蝶似的伺候着茶水,會議因這兩個秀色可餐的女子顯得氣氛輕鬆了許多。 張俊笑着說:“國公,這次大捷之後,我們可以確保遼東暫時不會發生戰事了,韃靼和瓦剌之間的戰爭越來越激烈,雙方互不相讓,趁着我們這決傷了韃靼的元氣,瓦剌更是步步緊逼,他們之間的戰力消耗的越厲害,我們就越安全。” 夏潯領首道:“不錯,可是軍事訓練一刻不可放鬆。韃靼這邊,也不要讓他們把我們當成凶神惡煞,我知道韃靼的一些部落以前常常冒充北部奴兒干地區的遊牧部落趕來貿易,換些茶葉、鐵鍋一類的生活必需品回去,以後由着他們,更不可班捕緝拿。 我們要表示出我們的善意,要讓他們知道,規規矩矩地來做買賣,我們歡迎,這樣有助于消除普通牧民與我們之間的敵意。再者說,他們每多賣我們一匹馬,我們就多一匹馬,相應的他們就少一匹,我們多買一頭牛羊,他們就少些製造弓弩的原料,而我們還是恰恰相反,要他們提供別的,他們也提供不出什麼來嘛,這是與國有利的事。” 後半段說到政事,他就是對著萬世域說話了,這位幕府長史連忙點頭稱是。 夏潯又對他道:“農業、商貿個個方面,你都要抓起來,我們接下來最重要的幸情,就經營遼東,把我們這兒變成朝廷最北端的堅不可摧的一處前哨堡壘。這樣,就必須得保持物資充足,一旦發生戰爭,我們這裡的軍需儲備,要能提供長期作戰的需要。士兵的補充、軍馬的補充、軍糧的儲積……”這些東西如果從關內輸運消耗比運到的糧秣還要多得多,朝廷的負擔大重了。” 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跑進來,興奮地道:“部堂大人丁宇丁都司回來了!” “什麼?” 夏潯大喜,霍地站了起來:“他還活着?” 裴伊實特穆兒和蒙哥貼木兒也一起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道:“我女兒(娘親)可救回來了麼?” 裴伊實特穆兒是朝廷所封的官員,當然有資格參加會議。至于蒙哥貼木兒,他率部歸附的消息也報上去了,估計等皇帝北巡時,就會讓夏潯和他一起去參見,並授予其官職的,眼下夏潯利用幕府的便利,暫且委了他一個幕府的官職所以也參與了討論! 那侍衛語焉不詳,只知丁宇正趕回葬原城,特意着人先來報告,夏潯按捺不住,立即結束會議,與諸文武一起迎出了府衙。眾人到了幕府外面,只一會兒功夫,大隊人馬就從西大街那邊浩蕩而來。一個大鬍子的蒙古人騎着高頭大馬疾馳到近前,翻身下馬抱拳施禮,大聲道:“末將丁宇,拜見部堂大人!” “丁宇!” 夏潯上下打董他幾眼,這才認出來,不禁走上前去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大笑道:“好你小子!這還挺壯實的嘛,我還以為你交待在外面了!怎麼這樣一身打扮?” 丁宇咧嘴笑道:“蒙哥的老娘和媳婦,我都救回來了,因為路上擔心碰到韃靼的人馬,所以弄了身蒙古人的衣裳換了,免得太招人耳目。 裴伊實特穆兒擠上來剛要問話,他的女兒了了也快馬跑了過來,喜憂地大聲道:“爹,姐姐救回來了!” “哦?” 裴伊實特穆兒和蒙哥貼木兒一見了了所示連忙迎了上去。丁宇對夏潯小聲道:“那韃子千大喜裹挾了蒙哥的老娘和媳婦一路逃末將緊嫣不捨,馬奔得太急了,誰曉得那蒙哥的媳婦兒有了身孕,顛簸之下竟爾小產弄得血流不止,身體十分虛弱。要不然末將早就回來了,就因要照料她,走得才慢了些。” 夏潯點點頭,忙也舉步迎了上去,裴伊實特穆兒接到女兒,一見她面容憔悴,身體虛弱,父女倆不禁抱頭大哭,了了一旁見了,也忍不住傷心地抹眼淚兒。蒙哥貼木兒則親手把老娘從馬上扶下來,母子倆也是相擁而泣。 夏潯本想上前慰問兩句,以示領導之關懷,可是瞧這情景兒,他好來根本插不上嘴,只好捏着鼻子站在一邊看戲。 這時,那些牧民打扮的人都到了面前,全都站在那兒,內中有些蒙古牧人打扮的,實際上都是丁宇的部下,見部堂及一干大人在此,連忙施禮參見,另外一些人,有老有少有壯有弱,還有一些女人,俱都站在一邊,眼巳巳地看著,夏潯只道他們是與蒙哥的老娘一起被擄走的部眾,並未放在眼上。 還是了了最先反應過來,一見那些人站在那兒正等着自己引見,便擦擦眼淚,走到夏潯身邊,對他指點道:“部堂大人,這些人,是樺古納部落的人,阿魯台屠其全族,這些牧人因在外面放牧,僥倖逃得一死,如今俱都趕來投奔部堂了!” 夏潯一聽很是喜憂,眼前這些人雖只百人上下,卻是代表着一個部落,多一個部落歸附,便多一份榮耀功勞,他如何不喜?夏潯連忙迎上前去,那些樺古納部的人便公推出年紀最老的阿木兒出來,向夏潯哭訴了受阿魯台迫害的經過,請求夏潯接納收留。 夏潯對他們慨然道:“你們放心,我楊旭對歸附者向來是來者不拒的。你們既然到了我這裡,本督自會對你們妥善安置,到了這裡,你們就安全了,再也不用顛沛流離,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多謝總督大人!” 阿木兒感激涕零地跪了下去,後面的樺古納部眾也都齊刷刷地跪劇,阿木兒舉起雙手,掌心向上,向着夏潯恭敬地說道:“感謝您,仁慈的大人,我們這些遠行的旅人失去了自己的氈帳、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几乎沒有甚麼珍貴的東西,能向大人表示我們衷誠的謝意了。幸好,我們還有一隻草原上的百靈鳥,樺古納最美麗的花我們願把她獻與大人,以表示我們對大人您無盡的威激與忠誠!” 隨着阿木兒的聲音,樺古納部眾的最後面,盈盈站起一位少女她穿著一件白色綉鹿紋的長袍,紆腰兒束得緊緊的,迎風欲折,手中則托着一條潔白的哈達,向夏潯款款走來。 大辮子梳在身後,烏黑亮麗的秀髮在額頭微微梳出一抹劉海兒,這是未嫁姑娘的髮式,成了婚的婦人,額前秀髮都是輓束向後的。看起來,進城前他們已經在城外河邊簡單地梳洗過了滿面的風塵都已洗去,這位美麗的姑娘額前劉海處竟還掛着幾粒晶瑩的水珠。她一步步向夏潯走近,墨發藍眸,肌膚如同朝霞映紅了的白雪,硃唇皓齒,鼻若懸膽,五官明媚之極,這樣的姑娘,訶止可以稱之為樺古納部落最美麗的花就算放在美女層出不窮的江南水鄉,也是,等一如意可人的姑娘了 她款款地走到夏潯身邊,一直垂着眼帘盯着自已的腳產,同時把對摺的哈達高高舉起,彎腰前傾。夏潯在遼東多時,約摸明白一些他們的禮節,知道這是向上位者敬獻哈達的禮節,不管這人收不收,禮卻不能拒,便雙手合什,含笑示意着,伸出雙手去接哈達。 突然,道旁竄出一條漢子,手中握一柄解腕尖刀,趁着夏潯正站在樺古納部落的人面前,隔開了他的諸多侍衛的機會,“蹭蹭蹭”三個箭步便從下跪的樺古納部眾群中躥到了夏潯身邊,一式黑虎掏心,雪亮的尖刀便刺向夏潯的心口。 這人突然闖進人群的剎那,夏潯就已有所警覺了,眼見人到刀到,他突然抓住那位白袍姑娘的手臂,把她往旁邊一拉,同時向後邁了一步,身形又微微一仰,這一刀便堪堪刺空了,刀尖正抵在他的胸襟上,卻已無力再進一步。 強弩之末,難穿魯縞。說來簡單,可是要能準確判斷出對方的速度、勁道、手臂的長度,根據對方的俯仰隨時微調,叫他難傷分毫,這份武功,實是高明到了極點,被他拉到一邊的那個白袍少女見他身手如此超卓,眸中不禁閃過一絲驚異。 夏潯雙手一搭那人手腕,尖刀噹啷落地,夏潯的右手蛇一般順勢滑上去,在他關節處又一捏,那人便哎喲一聲,半邊身子酥麻地被扼跪在地上,他咬牙切齒,仇恨地瞪着夏潯,奈何要害被制,有心無力,想要站起也不可能了。 四下里的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夏澤團團護在中央,受了驚嚇的眾文武也紛紛上前噓寒問暖,一經盤問,原來這人是從被押往關內的韃靼俘虜巾逃出來的一個人犯,幕府的司法署已然畫影圖形,正在遼東各地緝拿他,誰知這人並不逃回草原,居然潛回開原城,伺機刺殺總督。 一番喧閙之後,那刺客被聞訊趕來的幕府司法署的巡檢捕快們押走了,夏潯這才回過頭,向那猶顯怔愕的少女微笑着點點頭,那少女“啊”地一聲輕呼,突然反應過來,連忙重新站到夏潯的面前,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向夏潯深深地凝視了一眼,便畢恭畢敬地棒起哈達。 夏潯雙手接過哈達,那白袍女子又向他深深地施了一禮,蓮步輕轉,已很自然地站到了他的身後,以侍婢自居了。 北京,行五軍都督府。 北方的宅第就是這樣,不及南方精緻,但是勝在寬敞,廣而幽深,高牆大院,彷彿堡壘一般,氣派十足。 衙門口兒一排石階上邊,是一扇巨大的朱漆大門,門旁石獅對峙,再前開闊地上,刁斗摩天,掛着一串燈籠,豎著一桿大旗,隔幾條街都看得見。門間石階上,八名虎背熊腰的士軍,穿著鴛鴦戰襖,手按刀柄,森然而立。 一騎快馬遠遠馳來,到了府門前匆匆下馬,在拴馬樁上系好馬匹,跑上石階一亮腰牌,快步走進府去。 一身寬袍大袖、便裝打扮的丘福坐在屋檐下的逍遙椅上更在喝茶。他喜歡北方,四季分明,不似南方一般不管春夏秋冬,空氣總是粘答答的,叫人喘氣兒都困難。可北方雖然舒適,他卻是被貶謫于此的,心中卻又不無苦悶。 皇上要北巡了,丘福對這事兒很上心,修繕行營、修築道路,清理街市,畢竟是追隨皇上多年的老臣,他希望皇上這次來,能感念舊情,再把他調回中樞。這不,剛忙完了準備迎駕的事兒,他才坐下歇歇,就有人送來了讓他不痛快的消息:遼東大捷。 丘福的臉色陰睛不定地道:“斬首一萬七千級,俘虜四萬餘人?怎麼可能!” 他對送信的行五軍都督府僉事唐傑說道:“韃子兵向來悍勇,草原上尤其難以打殲滅戰,若說他打了勝仗,追得韃子東奔西走,或有可能,可是打上這樣一場大勝風……”他楊旭難道是天生帥才?哼!老夫不信!” 唐傑道:“聽說,他還要驅戰俘入關安置呢,恐怕……這事兒不假了!” 丘福搖頭道:“韃子兵戰時為兵,平素為民,若他主動挑釁,擄獲些牧人充作戰士,又有何不可?他那戰報上不是說因為遠至科爾沁北部草原設伏,為防追擊,返回迅疾,沒有繳回韃子兵的兵器甲仗和首級麼?依老夫看來,這就是有詐!” 丘福眼珠一轉,說道:“皇上馬上就要北巡了,他弄這麼一出大捷,難保不是為了邀寵而故意炮製,謊報戰功!唐傑,你本遼東人氏,這便以探親為名,返回遼東,查他個清楚名白,若他是謊報戰功,等皇上到了北京,哼哼!” 唐傑會意,連忙躬身道:“卑職遵命!” 第593章 居且安 “你叫什麼名字?”, “阿拉坦娜木其:” “阿扒。” “大人可以叫我小櫻,這是……”我母親給我取的小名兒……” 樺古納部眾進獻的那個小美女說起母親,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神色,幽幽地道:“我的母親本是畏兀兒族人,當初隨我外祖父經商,到了大寧之後就在那裡定居下乘,再也沒有回過故鄉,她在漢人地界住過很長時間,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夏潯下一句話正要問她,一個浪跡草原、少與其他勢力接觸的小部落,而且小樓本人又不是族長之女,為何能夠瞧受到如此良好的教育,竟然還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聽了這句話衡不用問起了。 他仔細打量,這位小櫻姑娘頭結髮莠,身上的白袍一幕不染,那氣質像中秋之夜的草原明月,一輪當空,皎潔無暇,確實是一個人間絶色,那阿木兒說她是草原上的一隻百靈鳥,樺古納部落最美的花,餓也不是自譽之言,這位混血姑娘的美色,的確稱得上美麗,不要說樺古納部落,就算放到整個大草原上去,那也是一等一的住麗。 幸好草原上的部落其生活方式就像狼群每個部落都有自巴……”的勢力範圍,輕易不會逾界與其他部落接觸,每個部落中的牧民又都有自己的放牧範圍。整個草原寬廣無比,他們與天地接觸的時間,遠比與他人交往的時間更多,不像中原的城市,人口極其密集,東城有點屁大的小事,一轉眼就在西城傳開了。 再加這個部落很小,他們不敢得罪巔勤的大部落,也不敢侵犯遼東的漢人,只能到處流徙放牧,與別人接觸太少。族中最美麗的姑娘,只是形容她的姿色,沒有哪個部落把自己族中最美的姑娘當成交際花,整天與外人打交道的。 要不然,似她這般美麗加姿色,若被草原上的強勢人物看見,早就或搶或聘地把她弄走,置之於帳內,視若珍寶,只于榻上褻玩,輕易不肯示人了。 “小檑姑娘,你應該和你部落的族人一起接受安置!” 夏潯說道:“儘管你的部落幾已不復存在,但是還有倖存的族人,你們可以相互照料。本督對你們都會妥善安置,雖然你的親人都已不在了,可是以你這般美麗的姿容,還愁終身無靠麼?到我這裡做一個侍女可不是一個餌知的選擇工……” 小櫻眨眨眼,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夏潯,怯怯地提醒:“侍女麼……”大人,從小櫻被進獻與大人那一竟起,我就是大人您的人了,小撕……不只會端茶遞水,還可以……”還可以侍奉大人枕席的……”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已細若蚊蠅,臉上也悄然爬起兩抹紅暈,映着雪白的臉蛋,璀璨如朝霞。她是混血兒,母親是白種人,膚色天生就比較白皙。再加上她的母親信奉回教,十分愛潔,禮拜之前都要沐浴。她也自幼接受了母親的習慣,生活條件又優渥,不用整天風吹日曬,所以這一害羞,那臉蛋兒便如玉染紅霞,其情其色,別樣旖旎,饒是夏潯見慣了美色的人物,也不由得心中一蕩。 夏潯清咳一聲,搖頭道:“多謝姑娘的美意,依我看,你還是隨你的族人一同安置吧,本督到遼東乘,是奉聖旨乘辦差的,身邊若收一堆女人,實在不像話,會有言官彈劾的,呵呵,言官你不知道吧?就是專門給人挑毛病的官兒。” 小櫻那雙嫵媚的雙眸向夏潯身後打扇的一對羅斯美人瞟了瞟,說道:“請恕小櫻大膽,大人身邊怎麼會留下她們呢?” 夏潯回頭看了看,日拉塔和薩那波娃雖然聽不懂他們的交談,可是看著小櫻的眼神兒都帶著些戒備和敵意,好象看見了一個搶飯碗的同行,夏潯不由得有些好笑,他摸摸鼻子,答道:“她們與你不同,她們是奴兒干地區的一個E部落長,餽贈于本督的,那使者遠道而來,本督若不收下,不免所他疑神疑鬼。可這兩位姑娘是羅斯人,在本地沒有親人和族人,再加上言語不通,本督一時找不到個合適的地方安置她們而已。” 小櫻道:“大人,她們沒有親人,難道小櫻就還有親人嗎?” 說著,她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舉步上前,跪倒在夏潯面前,含着眼淚道:“小櫻的父親,已經被那大仇人的兵給殺了!小櫻……本乘自幼許配給了族長的兒子,可他……也已死在仇人的刀下!小樓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了“……” 說到仇人,小櫻突然雙拳緊握,淺藍色的眸子裡射出慄人的光芒,她的身子激動得簌簌發求,好半晌,才緩緩平息下乘,她深深地吁了。氣,垂下頭,黯然地道:“可是……”小櫻沒有能力報仇!為了生存,我們倖存的族人東躲西藏;為了生存,我的族人也曾想過要用我乘換取大家的平安,他們想把我獻給我全族的大仇人! 又想過逃到奴兒干去,投靠一個大一些的部落了幾經周折,我們才想到了遼東……”大人,只有您,敢與阿魯台為敵,並且還打敗了他!你是我的大恩人,小櫻被獻於大人,是心甘情願的。就算……只做一個侍婢也好。 如果大人要趕小樓離開,大人以為小攖能得到族人妥善的照顧嗎?” 她搖搖頭,淒然一笑,說道:“在草原上,沒有人把女人當回事兒的。部落的頭領、部落中的男人們,他們可以為了爭奪一塊草地而殺人、可以為了別人的一句羞辱而殺人,卻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去發動一場戰爭的,那會被全族所反對,還要恥笑他無能! 草原上的女人,就和羊襁中一隻落單的羊,一旦被狼群擄走,沒有人會為了這一隻羊,而冒失去更多隻羊的危險。我來的路上,曾經見到那位名聽丁宇的將軍,他奉大人之命,率領三百勇士,一直追入科爾沁草原深處,救回了蒙哥大人的母親和妻子,而在我們草原上,是不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事的“……” 小櫻抬起頭,勇敢地迎着夏潯的目光,熱切地道:“我的親人都已經不在了,如果大人把我奐回給我的族人,他們只會為了交結其他勢力而把我當成禮物送出去,送給他們的頭領。所以,我想不出,還有比留在大人身邊更好的結局。小攖情願留在大人身邊,請大人接納“楊旭” 夏潯看著雙手伏地,以額觸掌,靜靜等候他決定的小櫻,默然半晌,才嘆息道:“唉!你起乘吧,就先留在本督這官署裡,和日拉塔、薩那波娃,一起做些雜事兒,等以後有了合適的安排再說。” “多謝大人!” 小櫻欣喜地一連三拜,急急地磕下頭去。 隨着俯身下拜的動作,她那纖腰欲折,消圓挺翹的臀部隨着下拜的動作,誘人的曲綫時隱時現。草原上的姑娘,屁股總是比較大的,她的年紀雖然不大,但豐碩的臀部連着纖細的小腰,便透出姣美如梨的形狀,清純聖潔的容顏再配上這樣惹火的胴體,很是吸引男人的目光。 夏潯看著她,容她拜完了,便喚她起乘,夏潯的手剛往旁邊一探,州刖站起的小櫻手疾眼快,已然走到桌前,雙手捧起了他手前的茶杯,恭恭敬敬地遞到了夏潯嘴邊。旁邊日拉塔一看不甘示弱,忙也摞下扇子拎起了茶壺,看那樣子,夏潯一喝完她就要滿上。 夏潯怔了片竟,乾笑道:“其突……我是想吃葡芶!” 說著不待人再侍候,就趕緊從盤中揪了一粒塞到嘴中,現在這時候離葡萄收穫還早,遼東的葡芶品種也一般,這一咬開,夏潯的嘴已便是一咧:“真他娘的酸吶”……””” 青羊堡,夏潯正視察着對榫古納部落豐存百姓的安置情況。 樺古納部落的人被夏潯打散了,分別安置在隷屬開原的諸堡境內,其中青羊堡安置的牧人最多,有三十多人。只剩下百餘人的小部落,而且完全失去了生活資料,沒有牛羊馬群,聽他們繼續祖業草原放牧是不大合適的,所以夏潯把他們分散開,也做了農民。 青羊堡的人口成份同其他各處一樣,諸族雜居。這兒有失去了自己部落的女真人和蒙古人,還有少量的高麗人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的百姓,更多的卻是漢人,除了這裡的駐軍以及新近開始增多的專駐于此,收購遼東物產的商人、夥計們,其餘的就是當初流配于此的犯人了了 這裡前前後後一共有七家流配乘的犯人,其中大多是洪武朝時受空印案、藍玉案、胡惟庸案牽連的官員,據說其中有一戶原本還是山東布政使司的督糧道參議,從四品的官兒,算是流戍本堡的最大的官兒了。這些官員被流戍時,是攜家蘋口而乘的。 那時候一個大家族本身就有很多人口,再加上一些簽了賣身契的家奴,全都遷到這兒來,歷經一十二年的定居和繁衍,這兒本乘一片荒蕪,如今居然成了一座城堡工 不過夏潯到了這座三百多戶人家的城堡視察時,卻沒看見一個像是官宦子弟或者儒雅讀書人模樣的人,大臣顯宦,其家眷自然也非尋常百姓可比,但是一旦被棄蠻荒,便為齏粉纖塵,才二十年光景,已無易於當地土著了。 陪同前來的幕府長史萬世域居然聽說過那位督糧道參議,據說這位參議和他的座師是同年,萬世域還向夏潯請示了一下,特意趕去那位參議家拜訪一下,就是普通的遼東民居人家,那老頭兒還活着,七十多了,滿頭白髮,耳朵有點聾,身子洌還利索,說話像打雷似的。 他穿一身上下兩截的短褐,青車袍子很臃腫,聽說了萬世域的身份之後很高興地和他打招呼,拉著他到屋裡坐了,腿一偏便麻利地上了炕,鞋也不脫,便搬過一隻大簸萁來,裏邊是松子榛子大棗兒一類的乾果:老頭子和他聊得非常開心,說起往事不禁淚流滿面。 萬世域眼瞅着這位世伯抓起個炒熟的榛子,用倆門牙嗑了半天沒磕開,便放在嫵上,脫下鞋子,用鞋底兒狠狠一抽,然後撿出榛子丟進几乎掉光了牙齒的嘴巴裡努力地嚼呀嚼的,萬世域也差點兒淚流滿面。 這還像一個,朝廷四品大員麼?這還像一個飽讀詩書的兩榜進士麼?老頭子自己都這樣了,他那些兒剁就更不用說了,如果不是自己明智地投效了輔國公,大概在遼東再熬二十年,也就是這禹德**…… 唉!當時為了娘子和小妾扭着他去見國公,丟了他的臉面,很是賭氣了一陣,都好久沒跟她們同房了,這兩天正憋足了勁兒打算再討個女真族的大丫頭回去呢。看看這位世伯的下場,自己的女人也是為了自己好呀,葺了,今兒回去就和好吧,也別再討什麼女真大丫頭了,聽說他們的姑娘生猛着呢,我這老胳膊老腿兒就別瞎折騰了…… 萬世域在世伯家裡認真反思的時候,夏潯已經到了鎮東頭,站在一片剛開闢不久的田壟上,縱日四望,看著開荒出乘的田地,向鎮長欣然問道:“土地都犁得夠深吧?”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夏潯道:“他們原乘都是牧人,不大懂耕種,你多費點兒心。這些人不是俘虜,不能按照十年佃戶的法子處置,不過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們,他們的耕牛、糧和,由幕府解決,田畝數算入青羊堡,但是其田畝,五年之內,幕府不納稅,可你們青羊堡照樣收,這樣,他們收成越少,就等於你們交得越少,明白麼?” 那鎮長哪見過這麼大的官兒呀,點頭哈腰,滿臉帶笑,不管夏潯說什麼,都是可勁兒的點頭。 小櫻也跟乘了,因為今天是視察對她的部落族人的安置,所以夏潯把她也帶乘了,此煎她就站在夏潯身後。夏潯身後的田埂上插着一柄兩尖的鐵叉,鐵叉的主人也站到夏潯身邊去了,似乎離着這大官兒近些,聽他說說話,便是一種福氣。 小櫻的目光游離不定,先是落在夏潯的背影上,繼而又落在那口鐵叉上,接着再落在夏潯身上。 突然,她一咬牙,便拔出了那口雪亮的鐵鬼…… 第594章 圖什麼呢? “小櫻,你來看看!” 夏潯說的開心,突然扭頭喚道。小櫻剛剛攥緊叉柄,把那鋼叉從土壟中拔出來,一見夏潯回頭招喚,略微的一怔,便順勢拎着鋼叉走過去,嘆息道:“大人,這叉子是上好精鐵製成的呢!” 夏潯笑道:“那怎麼?” 小櫻道:“在我們族中,一口鐵鍋都是希罕物,姑娘出嫁時送口鐵鍋做陪嫁,就是很榮耀的事了,摟草的耙子都是竹木一類的東西編的,不想這兒田間地頭,已經全都用了鐵器。” 夏潯哈哈一笑,從她手中接過鋼叉,往地裡狠狠一插,那土果然都犁得鬆了,鐵叉貫進去,直沒至鐵箍位置。 夏潯道:“那當然,用不了幾年功夫,這遼東就得大變樣兒。” 他把手一揮,說道:“你看,這是牧人們在本地農戶的指點下開荒出來的田地,就這幾畝地的產出,就比四處遊牧一年所獲的食糧還多,不錯吧?你要是有心,我叫我的侍衛們幫忙,給你開墾出一片田地來,做個嫁妝,找個好人家嫁了如何?再不然的話,我還可以幫你在城中尋一家店舖,遼東這地方,女兒家拋頭露面做營生的很多,也不算希罕的,你認得字、會算數兒,也能尋摸個好差使做。” 小櫻幽幽地道:“大人一定要趕小櫻走麼?” 她凝睇着夏潯,低聲道:“大人,小櫻跟着你,其實還有報恩的心思,雖然大人沒有替小櫻殺了那大仇人,可……畢竟也替小櫻出了一口氣……小櫻只要侍候着大人,就很滿足了。” “咳……” 姑娘這話裡頭就隱隱約約帶著點兒男女情意的味道了,旁邊幾個隨在夏潯身邊的幕府刂、吏立即紛紛移目他顧,作視若無睹狀。 夏潯苦笑一聲,沒有再說話。 接下來又尋訪了幾家安置在此的牧民,詢問了一下他們家中目前的情形,有無地方住、衣食方面有無困難,日頭便也漸漸升起來,夏潯便在村頭大榆樹下挑了塊農人閒時坐著擺龍門陣的石頭坐下來歇息,有人提了陶罐過來,斟碗涼水擱在夏潯身邊。 小吏們忙着一些具休的事宜,都不在身邊,夏潯看看與侍衛們一起侍立身旁的小櫻,指指對面的石頭道:“坐吧!”到底是草原上的姑娘,沒有那些扭捏和謙讓,夏潯吩咐了,門、櫻便依言在他對面坐了。 風從遠處刮來,一經過這樹蔭下,便帶來一陣清涼。榆樹隨着微風搖曳,陽光從斑斕的枝葉間灑下,明明暗暗地落在小櫻的身上,好象穿了一件花紋的衣裳。光彩錯落,映着她鬃邊耳角淡淡的處子茸毛,實是我見猶憐。 夏潯輕嘆道:“小櫻,你執意留在我身邊,是希望……我能替你復仇麼?” 小櫻的眸子攸地亮了一下:“大人兩戰兩捷,輕而易舉便把鞋靶東線草原掃蕩一空,挾此威勢,必定無往而不利,大丈夫所求,功業而已。所以,大人本來也會再度興兵的,是麼?” 夏潯笑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西北方,他當然什麼也看不到,原野之外,是一片叢山,蔥蔥鬱鬱,直接藍天。 沉默有頃,夏潯輕輕抬起頭,看著頭頂搖曳的樹梢,吁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也許……這戰爭不會就此結束。但是,只要輕靶人不來進攻遼東,我不會主動再出兵了。這一場戰役,是以殺止殺,不這樣,他們還會來劫掠我們的百姓,所以不能不戰,但我並不好戰!” 小櫻驀地張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奇怪從夏潯嘴裡說出來的話。 夏潯瞟了她一眼,說道:“有些失望,是麼?你以為,我挾大勝之威,還會再度發動戰爭,建一份彪炳千秋的功業?要打敗他們們,或有可能,要消滅他們,談何容易!漢武帝以傾國之力,破家無數,消滅人家了麼?封狼居胥,是光彩!可狼居胥如今在誰手裡? 窩闊台佔據漢人大片江山的時候,有人建議他把漢人驅趕後,把整個中原改造成一個大牧場。這個愚蠢的主意被耶律楚材給駁了,如果他們當時真的意圖實施這個主意,他們根本統治不了中原一百多年。我也不會蠢到妄想去消滅遊牧部落,佔據整個草原。 中原不能牧草,草原也不能農耕,人的生活方式,取決於他的生存環境。有些東西,是武力無法解決的,以我們現在的條件,即便犧牲許多人,佔據了草原的統治地位,用不了多久,還是要把它還給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也許有一天,我們有條件解決這個問題,但不是現在,那個人也不會是我!” 夏潯站起來,緩緩向前走去,小櫻下意識地起身跟在了他的身邊。 夏潯站住,眺望着北方,說道:“大勝之後,我想做什麼?我想做的,是鞏固遼東,繁榮遼東,讓這裡變成大明最堅固的邊牆。我想做的,我自問通過一番努力能夠做到的,就是這些。至于分分合合、開疆裂土的那些事,誰能做誰做吧,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飯,我自問沒有那個能力!” 夏潯吸了口氣,又道:“一個人,做不了幾輩子人才能做完的事。人壽有盡,我只要做好我能做的事就行了,我現在正在努力開發遼東的農業、商業、工業,通過共同的利益,把遼東各族的人團結在一起。當它真正形成合力的時候,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包括我這個首倡者。等到這裡的發展已經到了不會因人廢事的地步,我就會放心地離開了……” 小櫻站在他的背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忽然問道:“大人,這麼做,你圖什麼呢?” 夏潯仰起頭,望着天空中悠悠的白雲,仔細地想子半晌,慢慢轉過來,凝視着小櫻,說道:“是啊,你說,我圖什麼呢?” 這算什麼回答,小櫻也不禁獃住了…… 回到開原城後,夏潯沒有直接回幕府,而是先打發了萬世域回去,自己帶著小櫻興緻勃勃地趕到了開原的農貿交易市場。 哈達堡雖然由於多年的經營,仍舊保持着開原地區最大的集貿市場地位,但是開原各地的集市已經不僅限于這一地了,因為夏潯放開了貿易政策,各地的貿易集市如雨後春筍一般,紛紛興起,商貿的帶動,極大地促進了各個行業的發展。 夏潯趕到的這處集市,就是他初到開原時自發形成的那處走私貿易場所,如今這裡已經極其繁榮了,各族商賈、參與集貿的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蹬。 司商署的官員聞訊趕了來,一邊陪着夏潯參觀市場,一邊拎着帳簿子向他彙報着集市貿易的情形:“昨兒一天,共計交易八百四十七筆,交易的貨物有鏵子一千一百三十四件,鐵鍋九十一口緞十四匹半,布一百八十六匹,牛七十五頭,招皮四百二十張,人參一百二十二斤,馬……” 夏潯一邊聽著他的彙報,一邊看著絡繹不絶的人群,持土物往來買賣覓糧的取保寄住的購買糧米鹽醬的,推着小車、趕着牛群的,還有那漢服胡服的婦人牽着孩子消磨時光般逛市場的,當真熱閙非凡。 夏潯對小櫻笑道:“你看這樣不是很好嗎?等到整個遼東都是如此興旺繁榮的時候如果有人想阻止人們過這樣的好日子,他們答不答應?當官的如果想做這個惡官他們會不會反對這個惡官?鞋子如果想來劫掠,嚇走遠方的商賈,這兒的百姓會不會拿起刀槍,堅決把他們轟走?” 夏潯剛說到這兒,不遠處便傳來爭吵聲,夏潯眉頭一皺,扭頭望去。那司商署的小吏眼見總督在此,卻有人不給他長臉,已然氣極敗壞地趕過去,夏潯便也信步走過去,仔細傾聽了一番。 原來卻是那販牛羊皮貨和牛馬活物的商販,被人認出是遊牧在科爾沁草原上的鞋靶部落的人,因為彼此的敵對關係,旁邊幾個漢商和女真商人趁機要挾,要以低價買下他的全部貨物,如果他們的價給的只是稍低一些,這個部落的人恐怕也就忍氣吞聲了,只是他們的價壓得實在太狠了些,若依他的價,人家還不如把牛羊牽回去自己食用呢,自然不肯答應。 這幾個漢商和女真商人便趁機大聲鼓噪,煽動大家對他們的敵意,一時間旁邊圍了許多人,那幾個自科爾沁遠來的漢子慌了手腳,既不甘心把牛羊如此廉價地售出,又怕招來災禍,連人都走不掉了。 夏潯聽明原由,不由有些生氣,走上去問道:“怎麼回事兒?” 司商小吏忙陪笑道:“部堂大人,這買東西的想要以每匹絹一匹、布兩匹的價格買他的馬,賣家不肯,雙方棄些爭執,小事情,小事情……” “小事?” 夏潯沉下了臉,說道:“就算我這外行都看得出,這幾匹馬鼻孔肥碩、前胸寬闊、身量高、馬蹄大,毛色光亮,牙口也正當壯年,就算不是上上等也是上等,每匹馬至少值絹四匹,布六匹。官價所定,就算是馬駒兒,都值絹一匹、布三匹,出這麼低的價,還要聚眾要挾,這是買還是搶?” 那些商人一聽司商小吏恭敬地喚他部堂大人,都曉得這人就是遼東總督了,大氣也不敢喘。 夏潯怒道:“這幾個商販欺行霸市,擾亂秩序,抓起來,重罰!” 那幾個奸商本指望裝裝孫子,夏潯便放過了他們,不想還要處罰,其中的漢商仗着自己同為漢人,便壯起膽子叫起來:“大人!大人!他們可是鞋靶人吶!” 夏潯冷冷地道:“鞋靶人又如何?他們是拿着刀槍來搶嗎?如果是,你們還能這麼英勇,本督還要大力褒獎的!只要是本本份份來做生意的,我們一視同仁,誰亂了規矩都不成!” 得了夏潯這句話,那司商小吏哪還客氣,立即招呼人過來,把幾個奸商抓去處治了。夏潯想了想,覺得這種情況恐怕不只發生在開原榷市一處,他已經特意交待過經商貿易時不得利用各種理由欺詐客戶,現在還有人頂沿上,如果不加強這方面的管理,很容易就破壞他以經貿緩和民族矛盾的目的。 所以待市場恢復平靜之後,夏潯便吩咐兩個便裝侍衛護着小櫻回府,自己趕去司商署了。他得就這事兒再好好交待一番,不能讓幾條臭魚壞了一鍋湯,破壞如今的大好局面。 小櫻怔怔地看著夏潯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才神色異常複雜地瞟了眼那幾個正相互慶幸的輕靶牧民,隨着兩個侍衛走開了。 北京行五軍都督府僉事唐傑帶著夫人和兒子回到了自己在開原的家。 他本遼東人氏,當年燕王掃北時,他在丘福帳下,因作戰勇敢、屢立戰功,遂被丘福逐步提拔起來,丘福從金陵回到北京以後,把這個老部下從邊關鎮將的位子提拔到了行五軍都督府僉事的地位,不必再像以前那麼辛苦,地位官職也高了一大截,唐傑對這位老上司是由衷的感覺。 這次回來探親,因為是揣着特殊使命而來,唐傑有些心神不屬的,見了老娘和兄長,家常話沒聊幾句,就問起了有關夏潯兩度討伐鞋靶的事情。 他的兄長唐豪興高采烈地道:“那當然啦,前後兩次,打得那叫乾淨俐落。頭一遭端了一個兩萬多人的大部落,第二回更厲害,光是俘虜就抓了近四萬人吶,嘿!科爾沁草原以東以南,現在鞋子基本上不敢露面啦!” 他又興緻勃勃地道:“兄弟,楊總督在遼東廣開榷市,這也就得人家,有門路外銷出去,原本堆在那兒不值幾個錢的野味山貨,運到南方就是大筆的財富啊!哥哥現在也參與其中,和遼東都司的一些將官家眷,搞了一個商棧,你剛纔進來瞧見沒有,院子東邊正建的那趟房子,就是咱家蓋的,哈哈,哥哥現在是有錢人啦!” 唐傑聽得心煩意亂,吱吱唔唔地應着,全然提不起興趣。 這時,他的兒子唐物竹,正騎着馬在開原街頭閒逛,這老家他也回來過幾回,以前街市上冷冷清清,他這打北京城來的人感覺老家就是純粹的鄉下地方,都懶得出去走走,這一趟回來卻發現開原大不一樣,不免有了興緻。 十七八歲年紀,滿臉的青春痘,老爹是行五軍都督府的大官,又是打北京城來的,唐物竹在這開原城裡不免有點高人一等的感覺,鮮衣怒馬,馳騁街頭,十分的張狂。 他正策馬而行,忽地瞟見一個白袍長辮的胡服少女,在兩今年輕漢子的伴同下,各騎一馬,從一條衚衕口一閃而過,雖只是驚鴻一瞥,入目當真驚艷,這小子陡然荷爾蒙激發,立即揮鞭策馬,向那衚衕裡疾馳追去! 第595章 紅顏禍水 小櫻回到總督衙門,安安廚下生火燒了鍋開水,然後便到自己的住處,汲了井水提到房間裡去。[]信仰清真教的人都非常愛潔,不論寒暑,沐浴都是不可或缺的,她雖不是回教信徒,因為受了母親的影響,澡洗得也是很勤快的。 她只是一個侍女,沒人給她燒水,只能自已打水,好在現在還沒到秋天呢,從井裡汲上來的水雖涼,卻也不致於無忍受。浴桶只有一個,是她和日拉塔等侍女共用的,先提了水把木桶里奇外外涮洗乾淨,再將水注入,提了五桶水,再拎着空桶到廚下提了熱水來注進去,調了洞水溫,便關好門窗開始沐浴。 脫下衣衫搭在衣架上,再除去小衣,一具白如沃雪的便呈露出來,雖然門窗關着,室內只是微明,可那微光落在這妖嬈的上,卻如雪團暈霞一般,粉光緻緻,煞是好看。 豐盈挺翹的玉乳,紆細圓潤的蠻腰,肌膚像羊脂白玉般柔潤光滑,粉嫩可人,一雙結實修長的大腿,筆直筆直的,雙腿並緊時,大腿間的縫隙小得連一根小指都插不進去,那豐滿的圓臀粉嘟嘟的,半圓的弧線微微上翹,大辮子解開了,一頭柔順烏黑的秀便正披到這高翹的臀部上…… 她踩着腳蹬上去,邁步進了浴桶,將那姣好的身子緩緩浸入水中,一頭秀頓時飄起來,雲一般浮在水面上,遮住了她那沃雪般潔白的嬌軀。 小櫻便將頭往桶沿上一靠,閉上雙目,疲憊地長吁了一聲。 她當然不叫什麼阿拉坦娜木其,她就是烏蘭圖婭,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巳拉的女兒。百度錦衣夜行吧更新組黃門內品整理。 迫于瓦剌的咄咄緊逼,面對東線的慘敗,阿魯台毫無辦,阿魯台只能勸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不能忍,她不是君子,她只是一個女人,所以她反過來說服阿魯台,想出了這個主意。 樺古納部落根本沒有想到舁己國家的太師會突然派兵來剿滅他們,全族無分老幼,都已經被屠光了,她要扮演的角色又不是該族族長的女兒,只是該部落一個牧民的女兒,那麼縱然對該部有所瞭解的人,不知道她也是正常的。 至于她的本來身份,或許會有被俘的韃靶將領認得,可是那些被俘的將領,會留在總督府邸,等着見到她這個總督的侍女麼?所以,被人識破的可能几乎為零。 夏潯是大明的公爵,遼東的總督,護衛森嚴,什麼人才能接近他?什麼人才能在他完全解除武裝的時候接近他?只有女人!刺殺他的唯一辦,只有女色! 這是自古以來就被人用濫了的計策,可是隻要男人還迷戀女色,它就一直很有效。 阿魯台很清楚,烏蘭圖婭設計的這一計的關鍵,就是獻上自已的身體,一個男人只有在床笫之間和女人恩愛纏綿的時候,才會毫無戒備。他更清楚,即便烏蘭圖婭能夠成,她也不可能生還,她會被那位大明國公的侍衛所成爛泥。 可是,他最後還是點頭同意了。他是一個真正的政客,他並不甘心放棄東部的利益,而是實在無兩面作戰了。儘管他很疼愛圖婭,但是相對於將要得到的政治利益,失去這個乾女兒還是划算的。 烏蘭圖婭來了,帶了些她本族最忠心的部下,即便如此,為了防止其中有人膽怯泄密,還是扣留了他們的家人為人質。她本想,只要能接近夏潯,能把他殺掉就好,如果可能,最好不必獻上自已的身體讓自已的仇人褻玩,她想帶著清白的身子,去見自已的愛人。 可是見到夏潯的第一刻,恰好就有人刺殺他,烏蘭圖婭親眼見到了他的厲害,以他的身手,圖婭根本沒有可能下手,除非……把自己的身子給他,取得他的信任,幾番魚水之歡之後,趁他沉沉睡去的時候下手,可她不甘心,阿爸死在他的手裡,情郎也死在他的手裡,再向他獻上自已的身子……”情何以堪! 今天在青羊堡,當她看到夏潯就在自已身前,他的後背毫無提防地對著自己,侍衛們又散佈在外,手邊就有一柄鋼叉的時候,她突然心動了,可骨…… 之後,夏潯說的那番話,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在她的想象中,夏潯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她從未想到夏潯竟是這樣的想和立場站在她的立場上,她從未覺得自己的族人有什麼不對,可今天聽了夏潯那一席話,再看到他在集市上善待韃靼牧民的一幕,烏蘭圖婭不禁有些茫然了。 她不知道誰對誰錯,不知道本想適可而止、停止征討韃靼的夏潯一旦遇刺,大明是否會派來一位態度更強硬的總督,對韃靼造成更大的傷害。她更隱隱覺得,如果大明能夠平等、友善地和他們做生意,互通有無,所付出的代價未必就比搭上人命去搶更高,或許這是兩國兩族共生共存的一個好辦…… 這些事情在她腦海裡紛紛擾擾的,過了許久,水已經涼了,她也終於清醒過來:想那麼多做什麼,那根本不是該由她來考慮的事,她的仇,只是她的仇,她父親的仇、她情郎的仇,與任何其他人無干,她要做的,也只是報仇。 “只做自已想做的事、自己能做的事麼……” 烏蘭圖婭的嘴角噙起冷冷的笑意:“我唯一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就是……殺、死、你!” 洗過了澡,長輓了盤在頭上,提了水桶出來,沿著牆邊的排水溝劇水,烏蘭圖婭忽然聽見兩個侍衛交談的聲音“老趙,你什麼時候走啊?” “明天早上,皇上就要巡幸北京了,部堂下令,把一干敵酋解送到北京去,等皇上到了舉行獻俘禮。” “哦,這匣子裡盛的什麼?” “哈爾巳拉的人頭,部堂說,這麼熱的天,屍身不易保存,拉到北京都臭了,割了人頭用石灰淹了,到時候呈上屍就是,這是被斬獲的最大的韃子官兒,這顆人頭金貴着吶!” “原來是顆人頭,你拿遠點兒,晦氣!” “哈哈哈,死你手裡的韃子也不少吧,怎麼還怕這玩意兒?” “去去去,老子正要去賭錢呢,別沾我一身晦氣。” “你懂個屁,看見死人,陞官財,去吧去吧,贏了錢記得請我喝酒,這可是我給你帶來的運氣……”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漸漸遠去,烏蘭圖婭聽到“哈爾巳拉的人頭”這句話時,渾身的力氣就彷彿全被抽走了,她軟軟地靠在牆上,突然便淚流滿面。 旁邊忽然有人說話,烏蘭圖婭扭頭一看,卻是薩那波娃,波娃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旭,烏蘭圖婭好緊站起來,解釋道!”哦我不小心,腳崴了。”話說出口,才省起這個羅斯女人根本不懂漢語,她不禁自嘲地一蕪 薩那波娃嘰嘰呱呱地說了幾句什麼,搖搖頭走開了,烏蘭圖婭也起身往回走,她緊緊地攥着桶把兒,就像攥着一把尖刀的柄。 恨意滔天! 她現在不只想殺了夏潯!她還想毀了夏潯的希望! 他不是想把遼東經營成大明困住韃靼這只猛獸的銅牆鐵壁麼,如果能毀去他的希望,再毀去他的命那她縱然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不惜付出一切! 開原街頭,人山人海。 附近所有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包括一些到不遠處的集市上買賣東西的商人。層層觀眾中間站着一人一馬,旁邊還有一個哭劇在地的婦人懷裡抱著一個軟軟垂着手臂的孩子。 站着的那人正是唐物竹。 唐物竹從衚衕口看見的那個胡服小美人兒,就是被夏潯派人送回總督府邸的烏蘭圖婭,唐物竹遠遠一見,欣喜若狂,立即縱馬狂奔,向她追來。 那衚衕本極狹窄,唐物竹馬如飛矢,到了衚衕口兒也不稍緩,筆直地衝出去,不提防有一個逛街的女真族婦人帶著孩子堪堪經過,唐物竹吃了一驚,急忙勒馬已經來不及了,那馬被他一提,前蹄騰空,衝勢卻沒止住,正踹在那童子的身上,緊接着就把他踏在了馬下。 那小童才五六歲年紀,被這駿馬踹中胸口,緊接着又是重重一踏,一條性命就此丟了。唐物竹也知闖了禍,提馬就想逃走,那婦人如何容他,立即扯住馬繮,把他硬拉下馬來。見此情景,路人都有些忿怒,紛紛圍上來,指責不止,兩下里已經理論半晌了。 唐物竹雖覺理虧,其實並不害怕,以前沈永做遼東都司的時候,他也曾隨父回過幾趟老家,這兒是汊人的地方,那些蠻夷都是賤命,有什麼了不起的?當然,他這汊人指的是家裡有人做官的漢人,尤其是在軍界有背景的人,他又不是故意踢死人,賠倆錢就得了,還能怎麼樣? 所以被人理論來理論去,眾口一詞都是指責他的,少年人年輕氣盛,聽著聽著這臉上就掛不住了,緊接着巡街的差人聞訊趕到,要帶他回衙治罪,唐物竹不禁勃然大怒,他用馬鞭指着那差役,驕橫地道:“逮我?你試試!你知道少爺是什麼人嗎?我爹是唐傑!” 那差役翻個白眼道:“唐傑?唐傑是訶方神聖?” 唐物竹盛氣凌人地道:“放肆,我爹的名姓也是你能叫的?我爹是北京行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僉事!” 唐物竹傲慢地道:“你們是什麼擊西?我只知道並原有衛、有千戶所、有兵備道,什麼時候又蹦出個司署?” 他扯住面前一個差役的衣領,抖了抖那有別于大明巡捕的制服,訕笑道:“就你們?領倆餉錢,掃掃街道、看看門戶還成,你們也配緝察紀?哼!少爺的家就在橫二衚衕,正數第二家,誰若不服,去與我爹理論!走開!”說著就要推開人群出去。 這時一條汊子急匆匆地從人堆裡擠進來,正是那被馬踢死的孩子的父親,一見兒子果然慘死當場,老婆哭得捏捏獃獃,旁人的指責和議論聽在耳中,知道這牽馬的少年就是兇手,不由放聲大哭,他衝上去一把揪住唐物竹的胸襟,破口大罵道:“你這畜牲,好端端地怎在城裡縱馬?還我孩兒,你還我孩兒命來!” 說著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唐物竹被這一巳掌打得愣往了,怔了一怔之後,臉色騰地一下脹如鷄血:“***,你敢打我?我爹都沒碰過我一手指頭!你敢打我?!”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唐物竹撒開馬繮繩,一把扼住那漢子手腕,吐氣開聲,“嗨”地一聲,一記重拳就擂在他的心口。 唐傑隨丘福征戰沙場,屢立戰,那也是有一身精湛武藝的。他練的是“炮捶”,十分威猛霸道的一冂拳。他只此一子,因此自幼疼愛,但是在武一道上,卻並不縱容,從小嚴格督促,這唐物竹自幼習武,拳腳伕是極紮實的。 這炮捶拳出如重鎚,吐力如炸雷,尤其是這一記臥心炮,若是坦開朐膛讓他把拳力打實了,就算比他高明多多的練家子,也未必能禁受得起這一拳。 今天這唐物竹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若不是力道巧了,別人想要踢死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偏偏就叫他給踢死了,這時被人打了一巳掌,羞怒之下出了重拳,拳頭擊出去,才有些後悔,臨時撤手來不及了,只約摸能收了兩成力,結果這一拳“噗”地一聲,竟把那漢子一條肋骨打斷,折斷的肋骨又插進了心臟。 那漢子“呃呃”地叫了兩聲,血從鼻孔和嘴巳裡噴出來,兩眼直,眼見是活不成了。四下里圍觀的百姓登時大嘩,方纔只是冒冒失失踢死了人,那也就罷了,眼下可是他大淫威,活活打死了苦主!圍觀者立即鼓噪起來,遼東漢子大多豪爽,許多人激于義憤,便摩拳擦掌,要動手拿人。 唐物竹一看這戶人家兒子不禁打,老子也不禁打,這禍事越闖越大,登時便想開溜,那司署的巡檢捕快眼見他當着自己的面打死了苦主,如訶還敢放他離開,“呼啦”一下圍上來,抖開鐵鏈便喊:“老實隨我衙門裡吃官司去,若敢拒捕,罪加一等!” 唐物竹毛了心,嗆啷一聲拔出佩刀,色厲內茬地道:“統統滾開!誰敢攔我!滾開!教……” 他還沒有喊完,斜刺裡突然閃出一道人影,刀光凌厲,映日生寒,這一刀快如閃電,唐物竹正遊目四顧,虛聲恫嚇,根本沒料到有人毫不猶豫地對他出刀,手中刀“噹啷”一聲,便被劈落在地。緊跟着一隻大腳砰地一下踢在了他的腰眼上,踹了他一個滾地葫蘆。 唐物竹被這一腳踢岔了氣兒,那持刀人飛步趕上,一腳踩在他的後背上,睥睨四顧,大聲問道:“這小子是什麼人?犯了甚麼罪過,竟敢當街拒捕?” 來人正是丁宇! 第596章 不相饒 眼看著唐物竹被鎖起,連着苦主一方一人兩屍俱都帶走,丁宇摸了摸鼻子,又退回了了特穆爾的身哦 了了欣然道:“丁都司好功夫!” 丁宇乾笑兩聲沒有說話。 了了睨了他一眼,問道:“怎麼,知道對方是什麼都督僉事之子,有些後悔出頭了?” 丁宇尷尬地道:“他和……我認識……” 了了小瑤鼻兒一翹,冷哼道:“你們漢人的官兒不是說什麼明鏡高懸、執法公平麼,熟人的兒子當街殺人,就可以不管了?” 丁宇道:“本來就不該歸我管啊!晉說,如果方纔就是在哈達城中,換了是你部落中一個長者的兒子,與一個蒙古人當街爭執,動手殺人,你看到了,會不會管?” “有……” 了了眼珠一轉,訕訕地不說話了,她不擅說謊,憑心而論,若是真如丁宇所講,恐怕……她還要暗中製造些機會,掩護自己的族人逃脫,出手擒人,想都不要想。維護自已的族人,對部落百姓來說,几乎是一種本能。 丁宇見她不說話了,不禁得意洋洋,咧嘴笑道:“沒話說了吧?還有,以後不要你們漢人你們漢人的,咱們現在都是大明的人,對吧?以後大家都生活在這個地方,對吧?你嫁了我,我娶了你,生個兒子,你說他是漢人還是女真人,對吧?” 了了越聽越不像話,不禁羞紅了臉,頓足嬌斥道:“放屁!誰要嫁你?” 丁宇道:“部堂大人說的!你瞪我幹啥,這就是個比喻,這個你不是你這個我也不是我,說的又不是你和我。你看看你,閨女不像閨女,跟個野小子似的說話也這麼粗野,你想嫁我,我也得要你呀,我樂意要你嗎?我丁宇可是從三品的都司大人,馬上還要加官進爵,哇哈哈*……”還不得娶個大家閨秀什麼的,你瞪我幹啥?你還瞪?” 了了特穆爾氣極敗壞地掄起了鞭子,丁宇一見跳上馬就跑,了了特穆爾在後狂追不時拿那鞭子去抽他。街上有些女真族的行人、商賈,其中有認識了了的,不由驚道:“了了姑娘已經有了心上人麼?好象還是個漢人!” 因為丁宇率百餘騎追入科爾沁草原深處,救出了她的姐姐,今兒了了是受她爹爹吩咐,帶了禮物來感謝丁宇的,丁宇送她回去,恰好就撞見了方纔那一幕。 了了平時也不是沒聽過族中自幼的男兒玩伴開她玩笑,丁宇的瘋言瘋話本不至于讓她羞怒難當說要打他,也不過是女兒家的羞澀本能,做做姿態而已,鞭子又怎可能打得狠了,結果這一逃一追又有路人胡言亂語,了了也突然醒覺。 “糟糕!我這舉動,與打情罵俏何異,這不是向男兒家表達愛意的舉動麼?” 俏臉一熱,這鞭子就揮不起來了,馬速也慢下來,丁宇有所察覺,勒住馬在回頭一笑,嘿嘿地道:“咋樣,本都司這騎術不賴吧?”百度錦衣夜行吧黃門內品整理 了了撇撇嘴道:“我懶得追你!” 仔細打量這丁宇還真是頗有男子汊的陽剛之氣那修剪得整齊的一部絡腮鬍子,更讓他顯得威風凜凜。了了的心怦然一跳,忽有所感,臉色頓時微爭竟有些不太自在起來。好奇怪的感覺,好教……在他面前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擺似的。 “真是中了邪了!”了了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個中滋味,實不知道因何而教…… 唐傑從大哥口中得到的消息大多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總有些不盡不實的感覺。不過基本事實還是清楚的,唐傑知道淇國公丘福與輔國公楊旭有過節,也有心幫他揪揪楊旭的小辮子,奈訶從已知的情況來看,人家顯然並未冒功。 別的都能作假,翰赤斤土哈萬戶可是被生榆活捉的,他從北京一路過來,已經看到大隊的俘虜被陸續押往關內,數萬人,清一色的精壯漢子,這可不是一個部落就能湊出來的青壯。 唐傑一邊走回自已房中,一邊暗暗思忖:“明天去瀋陽拜訪一下魏春兵,探探他的口風,如果能從他那兒再得到證實,就不用在這事兒上浪費功夭了。 到了房間,唐傑沒有看到自己的夫人可雲,只道她是陪老娘說話了,也未往心裡去,便竟了外袍,往炕上一橫,想要歇歇腿腳兒。兩眼剛合起來,外邊腳步聲響,自家夫人的聲音急急響了起來:“相公,相公,大事不好,物竹叫人抓了起來,你快去看看!” 唐傑一聽,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就見夫人脹紅着臉從外邊走進來,不由怒道:“何人抓了我兒?” 可雲道:“聽說是個勞什子的司法署,幕府自設的衙門!” 唐傑一聽便放下心來,他還以賊咱吧兒子困為什麼口角之爭被哪個部落的橫人抓走了呢,在這裡諸族雜居,龍蛇混雜,各部落中也難免有些蠻橫不懼官家王法的人,以他權勢自然能救得出兒子,可是救出來之前,恐怕兒子多少要吃些苦頭,既然是自家的官府那就不怕了,憑他面子,多大的事兒擺不平?自去把兒子帶回來就是了,既然是官衙,一俟得知兒子身分,就不會過于難為了他。 唐傑一邊穿起袍子,一邊問道:“物竹做了甚麼事,叫人捉去?” 他的夫人可雲眼淚汪汪地道:“我也不甚曉得,聽說是縱馬踢死了人……” 唐傑罵道:“這個小畜牲,真是不叫我省心!我這便去那什麼司法署看看,喔,給我拿幾卷鈔來。” 唐傑揣了錢,向自家的下人一問路途,這開原城的人最熟悉的還就是司法署和司商署,忙給他說明了道路,就在總督衙門不遠,唐傑便騎了馬,趕去司法署,到了那兒說明身份,進去一問,兒子已被送到長史府去了。 原來那司法署也知道自已只是幕府下設的一個機構,不是朝廷的官設機構,有些底氣不足,得知那兇手是北京行在五軍都督府的高官,知道自己壓不住場面,馬上就把人送到了萬世域那兒。 萬世域的官署也在不遠處,這一片兒各司的衙門都是挨着的,唐傑沉着臉便又奔了長史府。 聽說兒子踢死了人,縱然那死者是個平頭百姓,終究是一條人命,唐傑就知道比較麻煩了,這才揣了錢來。縱馬踢死路人是無心之過,以他的權勢地位,交通了官府,向苦主施施壓,再賠點錢,這事也就了了,可是等他到了長史府,萬世域把他迎進去落座一談,他才曉得那個混帳兒子居然還打死了人。 唐傑暗暗叫苦,強打精神,向萬世域問起處理辦法,萬世域肅然道:“唐大人,非是下官不給您面子。人命關天吶,尤其是這遼東之地,諸族雜居,情形複雜,部堂大人再三吩咐過,斷案執法,不分地位、不分種族,務須做到不偏不侍、一碗水端平! 唯有如此,才能讓仗勢者不敢氣焰愈熾,弱勢者不會更遭迫害,行商坐賈不會視遼東為沒有規矩的野蠻之地而畏怯前來。令公子縱馬踢死了人,此乃無心之過,縱然大人您不出面,本官也當從中翰旋,務求落得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可他憤而殺風…… 不瞞您說啊大人,那苦主族中聞訊,方纔已有百十人聚到府衙外生事了,是本官作出承諾,必定秉公執法,這才勉強彈壓下去,打發他們回去等候消息,如今若因大人您一番話,下官便把令公子交你帶走,你讓下官如訶向方方面面做個交代呢?” 唐傑暗暗冷笑,這些官場上的彎彎繞兒誰不明白?旁人求到自已頭上,誰會把事情說得輕而易舉的,不撈好處也得撈個人情嘛。耐着性子聽萬世域訴完了苦,唐去陪笑道:“是是,若非如此,也就不用麻煩萬大人您了。大人以幕府長史的身份,統轄遼東政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事兒對別人很為難,對大人您來說,呵呵,只要大人您肯幫忙,還有什麼難處?” 他向前移了移身子,放低聲音道:“那些番胡部落的人,命賤如狗,本沒甚了得。只是大人您身居其位,唐某也不能令您做難,您看……上下打點,需要多少花銷,這件事千萬要拜託唐大人您了,等我那不懂事的兒子回來,我一定對他嚴加管教,約束着他不再生事。” 萬世域搖頭道:“唐大人,你誤會了!下官不想索取什麼好處,這件事也沒有通融的餘地,下官是一定要秉公執法的。” 唐傑受他忤逆,臉色也不禁沉下來,冷聲道:“那大人準備如訶秉公執法呢?” 萬世域肅然道:“殺人償命!” 唐傑“啪”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萬世域不甘示弱,也蹭地一下站起,把脖子一梗。 笑話!他姓萬的要是怕事,當初也不會彈劾輔國公了,輔國公他都敢彈劾,還怕一個北京行在的都督僉事? 唐傑慄聲道:“姓萬的,你好大的膽子!” 一見唐傑發怒,他帶來的四個侍衛立即按刀逼近兩步,萬世域身後四個衙役,頓時也把風火棒一橫,這長史衙門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了。 門口站着一個小廝劇忒機靈,一見情形不妙,眼珠一轉,掉頭就跑,出了長史府,直接奔着咫尺之遙的總督府去了…… 第597章 色誘 夏潯趕到司商署,隨後又去了長史府,就公平執法、一視同仁的重要性同他們很嚴肅地交待了一番。哪怕經濟再繁榮,如果不同族群之間不能做到平等相待,那對立就會一直存在。有對立,遼東百姓就會愈發地在乎自已的種族、自已的族群,從而與其他種族產生隔閡,進而疏遠,早晚要出大問題的。 夏潯就這些事情反覆交待了一番,這才趕回總督府。 跑了一趟鄉下,回來的時候巳經近午,夏潯也有些乏了,隨便吃了點東西,沐浴一番,洗淨了身上的風塵,他便只着一條犢鼻短褲懶洋洋地回了臥房,使人喚了總督府的郎中來,給他推拿一番。這老郎中認穴極準,手勁兒也適當,用了自家調配的藥油,塗抹在掌心上,又在夏潯身上指壓、推拿、按揉一番,夏潯被按得很舒服,聽著窗外知了無休無止的鳴叫聲,伏在榻上沉沉睡去。 老郎中聽到總督大人發出微微的鼾聲,不由一笑,順手取過一條薄被單兒,給夏潯輕輕蓋上,便收起藥匣走了出去。 烏蘭圖婭正在廊下提着水壺灌溉廊外的花草,耳目一直關注着房中的動靜,看到那老郎中挎着藥匣出去,她便提着水壺,一邊澆着花草,一邊向門口移動。 天氣炎熱,院門口兩個挎刀的侍衛懶洋洋地倚着門柱,將身子藏在陰影下閒聊烏蘭圖婭在門口兒逡巡了一陣兒,候着兩人不注意的時候,輕輕把水壺摞在長廊下,蠻腰一扭便進了房間。 臥房外,烏蘭圖婭緊張地四下掃視着,可惜,找不出什麼趁手的東西可以做為武器。然不知道夏潯現在是醒着還是睡着,所以這武器就不能太大,得能隨身藏着,才好見機行事,否則持一件大型的鋭器或鈍器進去,恰被夏潯撞個正着,一番心血就全白費了。 尋摸半晌一無所有,烏蘭再婭輕輕捏着自已烏黑結實的大辮子,暗暗遺憾:可惜她是未婚姑娘的打扮,而且還是草原上的髮式,若不然輓個髮髻,上邊插一枝簪子,一俟刺在那夏潯咽喉要害,也能取他性命! “簪子!” 烏蘭圖婭雙眸一亮,忽然想到她沒有簪子,夏潯卻有。男人簪發也要用到簪子的,如果他醒着,本就是要色誘的,如果他睡熟了…… 想到這裡烏蘭圖婭深深吸一口氣,纖手便哆嗦着探向自己的腰和…… 烏蘭圖婭只着小衣,緊張得心口怦怦直跳,在臥房外掙扎半晌,才輕輕掀開了門帘兒。 夏潯俯臥在榻上,身上只有一條犢鼻短褲,正發出微微的鼾聲,烏蘭圖婭鬆了口氣,急急在房中搜索了兩眼,沒有看到“適宜居家旅行的殺人兇器……”便向夏潯悄悄移去。 還好夏潯的頭髮鬆鬆地輓着,簪子就插在上面,那是一支翠玉的簪子,晶瑩剔透翠色慾流,若是跌到地上必然摔成幾段,可若攥在手上,一樣可以殺人。 烏蘭圖婭心跳如擂鼓,一步步蹲到夏潯身邊,恨睛一瞬不瞬地地盯着他發間的玉簪,顫抖着伸出手去…… “啊!” 她只顧盯着那只可以殺人的簪子,沒注意夏潯雙手趴放在床上,手肘支出一截,她的身子一俟貼近,手肘正觸到她柔軟的小腹,烏蘭圖婭此時精神高度緊張,些微的動靜就能讓她像隻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她的手指已堪堪觸到玉簪了,小腹突然有種被人碰了一下的感覺,立即叫出聲來。 那輕輕一觸,並未驚醒夏潯,反劇是她這一聲驚呼,讓夏潯有些察覺,鼾聲停止,夏潯抬起頭來。 烏蘭圖婭大恨,急忙順勢把雙手搭在夏潯肩上,輕輕按揉起來。 “哈,按得舒服,我竟睡着了。” 夏潯打個哈欠,舒展了身子道:“力道再大一些。” 烏蘭圖婭沒有應聲,只是雙手加大了力道,夏潯精赤着健壯結實,肌肉虯突的後背,肌肉鐵一般結實,她哪按得動,夏潯感覺有異,突然挺身扭過頭來,一見是她,不禁訝然道:“小櫻,是你?” “我……我……”大人……” 烏蘭圖婭期期地說不出話來,夏潯的眼睛微微眯起,小櫻一條烏黑的大辮子直垂到臀部,身上只着一套月白色的小衣,裹着胸前一對飽滿的酥乳,胸頸肌膚極是腴潤。 “你怎麼進來了?還脫成這副模樣?” “我……看到郎中出去了,我……”錦吧小品整理 烏蘭圖婭心跳得厲害,她急急地喘了兩口大氣,突然抬起頭來,暈上雙頰,目光直直地迎上夏潯,低聲道:“小櫻……想侍候老和……” 夏潯看著她,她的目光毫無迴避之意,勇敢地迎着夏潯審視的目光,夏潯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漸漸向下移,掠過鼻唇、秀項,在她飽滿的胸口留連了片刻,又向下面緩緩移去,夏潯鋭利的目光所及,烏蘭圖婭有種被他剝光了盯在身上的感覺,禁不住一陣簌簌發掉 原本她想要刺殺,結果再度失敗,現在她已決意獻出自己的身子,取得夏潯的信任和寵愛,說不定不只可以結果他的性命,還能得到更多!於是,她沒有躲閃,反而將朐挺得更高,將自已姣好的身段盡情地展震在他的面前。 傲人的雙峰,對一個未嫁的姑娘來說,顯得壯碩了些,一對修長筆直的美腿在褻褲裡曲綫畢中,柔軟內凹的腰桿下,一具飽滿的臀部顯得格外圓潤誘人…… 夏潯的目光移上移下地看了半晌,眸中微微閃爍了幾下突然笑了:“你還不死心麼?” 烏蘭圖婭咬咬嘴唇,說道:“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 夏潯翻身坐了起來,寬闊結實的胸膛就在眼前雄武精壯的男性身體,灑脫不覊的男人氣息,看得烏蘭圖婭羞紅了俏臉,她柔柔怯怯地道:“爺,您就要了小櫻*……” 她有些羞梁地閉上眼睛,低聲道:“就算……就算只做您身邊一個貼身丫頭,小櫻……也願意的!” 當她閉上眼睛的時候,夏潯目中突然閃過一抹古怪的神光,隨即又恢復了正常,說道:“本督是不會從遼東帶任訶一個女人回關內去的小櫻,快去穿上衣服。” “我不!哪怕……哪怕只與大人做一夜鴛鴦,小櫻也……心甘情願!” 小櫻咬了咬嘴唇,閃目看了夏潯一眼,忽然撲到了他的身上,豐挺飽滿的胸部壓到他的胸口,將他推躺在榻上,一手小手已經探向他的下體。眼見得活色生香,再被她這般撩撥夏潯的下體立即怒蛙般蓬勃起來,這樣可人的尤物主動投懷送抱,世上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呢? 夏潯也無法抗拒,他的慾望同樣無法抗拒,但是他的理智可以他的理智不斷地提醒着自已:“不可以!絶對不可以!” 他已經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方纔他清楚地看到了小櫻的目光那目光中絶對沒有情動的迷離,也少有羞澀的閃爍。他清楚地知道,絶沒有一個女人想要跟男人上床時,那目光仍舊如此冷靜、澄清如水,可她的心偏偏跳得厲害,激動得如同擂鼓。 在此之前,夏潯從未懷疑過小櫻什麼,但是這些異常的生理反應讓他隱隱產生了一種警覺。他還不知道小櫻的真正身份也不知道媽要接近自已的真正目的,卻知道她必有目的。不是因為傾慕自己,也不是因為孤單無助,所以急切地想要攀附一個可以倚靠終身的男人她一定另有目的。 可是,被她這樣壓在身上那稍嫌生澀的小手又撩撥着要害,生理的慾望像潮水般一波波湧起,漸要衝垮他理智的堤防了:“她別有耳的又有什麼關係?一夕繾綣,吃虧的又不會是我,說不定還更容易發現她接近我的真正原因……” 夏潯的雙手搭在小櫻內凹的纖腰處,順勢滑到綿軟豐盈、富有彈性的性感翹臀上,理智和慾望在腦海裡不斷地搏鬥着,按在那鼓鼓的臀部上的雙手力道不由得大了些,小櫻被他向上一托,“嚶”地一聲,便順勢跨騎到了他的身上,雙手環向他的脖子,櫻唇也湊向他的嘴唇。 “部堂大人,長史府來人,有急事求見!” 兩人雙唇將要交接之際,外邊突然傳來侍衛的聲音,夏潯心中正僵持不下的理智和慾望受這外因一震,理智登時占了上風,烏蘭圖婭微微挺起身,嬌艷的紅唇抬高了些,心頭一陣懊惱。雖然她已下定決心,要用身子迷惑夏潯,可是明知外邊有人站着,羞恥感還是無法讓她有進一步行動了。 夏潯在她腰間輕輕推了推,烏蘭圖婭便順勢滑到了另一側,站到地上。 夏潯問道:“什麼事?” “大人,部堂大人,不好啦!有一住自稱北京都督府僉事的官兒帶了親兵,闖到長史府,要跟我家老爺打起來啦!” 這報信的人是長史府的一個小廝,年紀不大,說話還帶著童音兒,夏潯一聽眉毛就擰了起來,霍地下了地,便要穿戴起來。烏蘭圖婭一旁聽了,也知道此刻是無法誘得這位總督入毅了,忙上前幫他提靴繫帶,穿戴整齊。夏潯年輕力壯,又兼久曠之身,氣血太旺,被她這一撩撥,下體脹挺如杵,一時還未軟下去,烏蘭圖婭見了,不禁羞紅了臉,突然湊到夏潯耳邊,呵氣如蘭地道:“小櫻……等着老爺回來……” 可惜了,心魔衝擊一回,心防意志便會更堅強一些,這一回,她便脫光光地鑽進夏潯被窩,也不易迷惑他了。 第598章 快刀斬後患 烏圖婭穿好衣衫,走到門口忽然又站住,彷彿怯于出現在陽光之下,過了半晌,才緩緩地走出去,當那燦爛的陽光一撒在身上,便不由自地長吁了口氣。 這位大明國公對她有男人的那種慾望,她感覺得到,她對自己的美麗很有信心。如果能成為夏潯的枕邊人,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在他睡夢中便殺了他。而且,她相信,夏潯已經迷戀了她的美色。 大仇終於可以得到,沉甸甸的心頭似乎也輕了許多。以她的所見所聞,她知道夏潯不是凶面獠牙的魔鬼,理智更告訴她,夏潯總督遼東,或許對他們韃靶更有利,至少以韃靶目前的困境,夏潯這個無心再戰的人留在這兒,對他們更有利。但這一切,都壓不劇她鬱積在心頭的仇恨,那是自家的血海深仇,遠遠抵過了她的理智和對夏潯的看法。血海深仇,必須要用血來償,不殺夏潯,她的心將永無寧日。 “快了!大仇終手要報了!阿爸,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阿卜,對不起,我背棄了你,我不得不用白己的身子,娛樂另一個男人……” 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轉,忽有一陣腳步聲傳來,烏蘭圖婭連忙用衣袖擦擦眼淚,轉眼望去,見日拉塔正從曲廊另一側端着果盤走過。烏蘭圖婭有些詫異,夏潯不在府裡,她這是招待什麼人? 烏蘭圖婭悄悄地跟了上去,到了客廳一看,堂上正坐著兩位官員,輕聲交談。一位身着武服,乃是都督僉事張俊另一位是個文官,四旬上下,面容清瞿,同張俊交談時神態十分謙和。烏蘭圖婭一眼掃去,就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兒,卻又說不上來。 日拉塔呈上果盤,薩那波娃則在斟荼,烏蘭圖婭心中一動,便也跟了進去,假意幫着日拉塔做事,側耳傾聽他們說話。她是精通漢詔的,一聽二人談話,這才知道那位文官不是明廷的官兒而是朝鮮的禮曹判書。她這才明白,剛剛為何看那文官有些怪異,因為那文官的冠戴袍服與明朝官員一般無二,只是沒有補子。 朝鮮的衣冠文物凡乎就是明朝的翻版,自稱“小中華”,朝鮮文人徐居正曾吟詩說:“明皇若問三韓事衣冠文物上國同……”。只不過因為朝鮮是屬國,其國王只相當於明朝的郡王級別,因此國王不能着黃袍一直四品的高官也不能學明朝官員一樣穿紅袍,一概低了一個檔次。 在語言和文字上,朝鮮更是完全學習了明朝,交流是不成問題的。現在還是一個小孩子,十多年後才繼位成為朝鮮國王被後世稱為世宗大王的李掏後來研製了切合朝鮮語的拼音文字,當時叫諺文,也就是現在的韓文。但是當時的朝鮮士大夫和儒生羞於用它,認為那是粗詞鄙語,不及漢文華美秀麗,只有下等人智力愚笨,才需學習使用諺文。這和中世紀歐洲宮廷和貴族階層以講拉子話、寫拉丁文為榮,頗為相似。所以終明一朝,與朝鮮官員打交道,根本用不着通譯他們的官員都能說一。流利的漢語。 “呵呵李判書,你說的情況,本官只是一介武人,不甚瞭然還是等部堂大人回來再說吧!” 張俊聽朝鮮來使說明了情況,便笑呵呵地打起來了太極拳。朝鮮官制也倣傚明朝只不過因為是屬國,不能與上國官制同,所以他們的“六部”不稱“六部”,而是叫“六曹”,六曹長官也不敢叫“尚書”而是叫“判書”。這位姓李的禮曹判書,就相當於明朝的禮部尚書。 烏蘭圖婭在客廳裡磨蹭了一陣,隱約聽清楚,大概是最近有太多原本依附於朝鮮的女真部落投奔了明朝,他們改換門庭也就罷了,有的部落臨走之前還效仿土匪作了一票,綁走了不少朝鮮男女,若只是擄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女真部落花言巧語說服了一些朝鮮的村落百姓,整個村落整個村落的自願跟着他們跑到遼東來了。 這下子真是叫人忍無可忍了,於是朝鮮國硬着頭皮派了大臣來,再度與這位不夠君子的流氓總督進行交涉。 烏蘭圖婭聽其所言無甚要緊處,便悄悄退出去了 夏潯趕到長史府時,唐傑已經離開了。 唐傑雖然動了真怒,卻也不敢在長史府大打出手。雖然他壓根兒沒拿這什麼狗屁長史府當個衙門,可是打狗也得看主人,長史府的靠山是輔國公楊旭,這就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人物了。再者說,他的兒子還在人家手裡,投鼠忌器,不能不忍。 因此唐傑摞下幾句狠話便離開了。他離開長史府,在街上躊躇了一陣兒,叫他直接去見夏潯,那是不妥當的,兩個人素未謀面,缺個引見人。他又是丘福的部下,丘福與夏潯又是冤家……”思來想去,唐傑便回家爽待一聲,快馬奔了瀋陽中衛 自開原到瀋陽,走得快一些,當日便可一個來回。這是人命大案,就算人犯只是一介平民,依着規矩,也得三審五審的,最後還要報到南京刑部,由皇帝御筆勾決,才能處決,絶對來得及。 他在遼東還是有幾個好友的,有的只有數面之緣,同席飲過酒的,這事兒便不好託付,瀋陽中衛的魏春兵與他當初同在遼東軍伍之中,乃是袍澤戰友,說不得這事兒得託付與他,再聯絡幾位遼東重量級的人物,一起向夏潯求情,他輔國公再驕橫,治理遼東也得靠這些地方大員,這個面子還能不給? 夏潯聽萬世域將事情經過仔細說了一遍,睨他一眼,問道:“你打算如訶辦理此案?” 萬世域斬釘截鐵地道:“依律法,秉公而行!” 夏潯道:“依律法,這萬物竹該當何罪?” 萬世域道:“縱馬踢死人命,原非絶大罪過。可是一拳打死苦主,卻是必死之罪!” 夏潯當機立斷,把眉頭一挑,說道:“好!此案事實清楚,人犯當場抓獲,連審都不用審了。此案事涉兩族,尤其易起爭端,慢則生變。你準備一下,馬上召集相關人等,立即升堂斷案!” 萬世域一獃,說道:“部堂,無需如此着急吧?此案就算判了,犯人抗訴,還需複審,然後還要呈報刑部,皇上御筆勾決,一來一往,得數月之久,如今已是下午,實嫌倉促了些。” 夏潯搖頭道:“不必!本官是奉旨督撫遼東,有王命旗牌在身,若判了他死罪,請王命旗牌,立即處斬便是!本督一旁聽審,為你坐鎮,若那唐傑還來生事,由本督對付!” 見萬世域還有些惶惑,夏潯輕輕嘆了。藝,說道:“我的萬大人吶,你是不是覺得本督雷厲風行,有些不近人情了?” 萬世域不語,夏潯苦笑!聲,深沉地道:“你錯了,我這麼做,正是考慮到了人情。” 夏潯往椅背上靠了靠,望着他說道:“你以為,我在遼東順風順水,便可以飛揚跋扈麼?錯了,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注意着平衡各方面的關係、利益。 人都有感情、都有私心、都有親疏遠近,最難辦的不是打多少勝仗,你好我好大家好地請多少封賞,而是平衡各方面的關係。如今遼東的情形表面上看來一片欣欣向榮,可是隨着這繁榮,許多原來並不存在的問題也變得突出起來了。我要調動各個方面的力量,一齊致力於遼東的發展,不能因為這件事挑起族眾之間的對立,否則那些冷眼旁觀的部落會突然發現,原來我們始終只是利用他們,從來沒把他們當成自己人看待,剛剛收附還不穩定的人心會渙然散去。 唐傑的兒子還在你的手裡,他此番離去,會就此罷手麼?我看不然,恐怕他這一去,就要到處請託求人,一齊向我求請。唐物竹之罪,固然該殺,可是這麼多大員求到我的頭上,這個面子我給是不給?給了,便失去遼東民心。不給,不免令眾官員覺得我不近人情,他們在下邊做事,很容易就把這種不滿發泄在所做的事上!” 夏潯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人情,人情,人的感情。由夫妻而有父母、子女,接着便有一個家族,部落、群體、社會、國家……”隨之便也有了愛情、父母情、兒女情、兄弟情、鄰里情、鄉土情、袍澤情、同僚情、上下情…… 它是約定俗成的一種行為規則,不一定總與律法相符,卻貫穿人的始終,人情就是一種利益,這張網無處不在。我要經營遼東,是大權在握、呼風喚雨、叱吒風雲一番就能解決一切的?要那樣劇簡單了,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哪裡出了問題,請皇上去坐鎮一段時間,不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要經營遼東,經營什麼?說到根子上,經營的就是各方面的利益、各方面的人情。唐物竹是必斬的,有了這個血淋淋的例子,各種達官貴人驕橫跋扈的氣焰就會被打壓下去,避免將來出更大的問題!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他,他那老爹就來不及四處串聯,別人還沒求到我頭上,人就已經處斬了,那便不是本督不給他們面子,你說呢?” 萬世域肅然道:“下官明白了,這便召集原告被告,公審此案!” 第599章 馬腳 暮色茫茫,邊城就要關閉城冂了,數十騎快馬從東南方飛馳而來……沐浴着一綫夕陽,彷彿戰袍上塗了一層金燦燦的光嶄 他們穿得是明軍的將官軍服,所以正要關閉城門的老兵等了一會兒,候那撥人衝到城門前,驗看了腰牌,便將半掩的城門推開,那數十騎快馬疾馳而入。到了這時辰,集市都已散了,街上行人也不多,一行人放馬疾馳,馬蹄鐵掌敲在碎石路上,如密雨敲窗,霹啪作響。 唐傑請到了魏春兵等好幾個將官,還有從遼陽趕去瀋陽護送山貨的一位熟識的都司,回到開原城,眼前街頭行人寥落,想起寶貝兒子要在獄裡蹲上一宿,唐傑很是心疼,連家也沒顧得上回,與幾位將官說了一聲,便直奔總督府。 幕府下設的一應衙門,都環繞在總督府周圍,這些人堪堪經過長史府時,忽見一行人從裏邊出來,其中一個婦人被兩個人攙着,雙腿軟軟的幾不着地,號哭聲慘不忍聞。 唐傑定睛一看,那哭得死去活來的婦人正是自已夫人可雲,不由大吃一驚,連忙一勒馬繮,那馬沖得正急,被他一勒,人立而起,未等前蹄落在,唐傑便翻身下馬,快步迎向自己夫人,喚道:“可雲,你怎來了此處?” 唐夫人一見是他,本已哭得嘶啞軟弱的聲音陡然放大,號啕道:“相公,相公!我們的孩兒死得好慘啊!物竹他……他被處斬了!” 唐傑一聽,如五雷轟頂,臉色陡地一片慘白,不敢置信地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算它是提刑按察使司,哪裡有權批斬?” 旁邊他那兄長唐豪含淚道:“總督請出了王命旗牌所以……” 唐傑劇退兩步,幾欲昏刻,幸被隨即趕過來的魏春兵等人扶住。 唐傑的目光痴痴地落在家人抬着的一張床板上,那上邊割着一匹白佈下邊似乎躺了一個人,頭部位置的白布已經滲了斑斑血跡。 唐傑顫聲道:“這……這……” 唐豪擋住他,黯然道:“那是竹兒的屍體……”二弟,你……不要看了,屍首兩分,實在是……” 唐傑眼前一黑,几乎要暈厥過去,他沒想到只是回鄉探了一回親,才只一天功夫白己的兒子便與他陰陽兩隔了。 一時間,唐傑淚如雨下,仰天嘶呼道:“萬世域!楊旭!你好!你們好!” 魏春兵等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魏春兵原是沈永親信,沈永劇台後,經過飲馬河一戰,他才取得了夏潯的信任,如今,他也有戰功在身互市通商的好處他也獲得了不少,他的個人前程和利益已經綁在夏潯身上,說實話,他是不願與夏潯為難的。只是情面難卻,老友求上門來…… 再說只是去向部堂大人求個人情,這事兒哪能不幫忙,於是就硬着頭皮來了。誰想趕到這兒,竟然遇到這樣一副局面,唐傑的公子已經被處斬了,魏春兵莫名地鬆了口氣,眼見老友涕淚橫流,又不覺有些心酸。情同此心,其他幾員將官也是如此,紛紛出言安慰唐傑只是淚流不止。 仇恨滿腔唐傑惡意頓起。 長史府外巡弋着許多兵丁,顯然是要防備他情急拚命的,唐傑咬牙切齒地看著沐浴在夕陽餘暉下的長史府,心中的恨意越來越淑…… 烏蘭圖婭輕經擱平眉筆看著鏡中的自己。 眉兒彎彎,硃唇皓齒昏黃的燈光讓她潔白無暇的膚色敷上了一層暖玉般的光澤,憑添幾分嫵媚。 烏蘭圖婭對著鏡中的自已側了側頭,下意識地把辮梢捏在手裡,美麗的臉龐上流露出淒婉的神情。 她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直到一無所有,才知道自己唯一的武器,只有自己。她恨不得把那夏潯千刀萬剮,在此之前還得扮出一副痴迷傾慕的模樣,把自已打扮得俊俊俏俏的呈獻給他,任他享用。 “是時候了!” 烏蘭圖婭抿了抿嘴唇兒,堅決地站了起來,腳步輕輕地走出自己的房間。 據她這些時日的觀察,這位大明總督每天都很晚才睡,有時睡得太晚廚下送夜宵進去,她便從廚房的人那裡打聽到,這位總督每天晚上還要處理許多公文。眼下這個時間,他應該還沒睡。果然,當烏蘭圖婭悄悄走到夏潯臥房外時,看見窗上映出了燈光。 這個院落裡,除了夏潯的主臥,一排三間的瓦房,便是左右廂房了,自打她來了以後,日拉塔和薩那波娃便如臨大敵,視她為向大人邀寵的勁敵,同仇敵愾,對她很是排擠。所以那兩位姑娘住在對面的廂房,這邊則只有她一個人住。 臨到夜間,府衙也關了門,衙外和衙內沿牆,有兵丁巡邏,這內院兒門口站崗的兩個侍衛反而撤了去,住在左右兩個跨院裡,輕易不會過來。 對面,兩個羅斯女人房間的燈已經關了,烏蘭圖婭輕蔑地一瞥,輕輕推開了夏潯的房門。 一進門是堂屋,正對面牆上掛着字畫,一張梨木的長桌,兩邊各擺一張官帽椅,左右豎向還各有一桌雙椅。進兩廂書房和臥房的門口在那掛着字畫的牆壁後面,那是一道木牆,鏤花的隔壁,後邊倚牆反向擺着另一套桌椅,再出去就是後門了。 而左右兩側,則是左書房右臥房,書房和臥房都是大小套的建築格局,書房用了大的一間,小套只擱了一張榻,用來午休小憩的,日間烏蘭圖婭色誘夏潯時,便是在書房的小套裡。另一側臥房的大小套其實都不小,因為按照建築格局,這一處地方本就是宅中主人寢居之處,一般住得起這種大宅邸的貴人老爺總有丫頭侍候起居,就住在外間屋要,隨時召喚。 不過,自打這兒被夏潯改了官邸因為沒有女主人,為了避嫌,壓根沒用過貼身丫頭,如今被他留在身邊侍候的三個女子都住在左右廂房裡。 烏蘭圖婭轉進右側的臥房,剛一邁步進去,便是一怔。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那本來空置的臥房炕上,竟然突兀地出現了兩個人,固定在壁上的燭台燃着蠟燭,有些燈下黑的感覺,正好掩住了她們的面孔可是並不暗,還是能夠辨得清楚,她們正是薩那波娃和日拉塔,兩個人肩並着肩,正在說著悄悄話兒,一見她進來,登時瞪大了美麗的眼睛。 同烏蘭圖婭不同,她們的穿著自進了總督府便換了漢人女子的服飾,這時兩人都披一件對襟的紗羅睡衣同蓋一條薄被,肩並着肩,各自胸前分別是一條粉紅色的和湖水綠的“訶子”,一條綉着蓮花出水,一朵綉着戲水鴛鴦裹束着她們那異常豐滿的酥胸。 燈光下,乳溝深陷,裂衣欲出,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火辣曲綫:兩個姑娘都是年少未嫁的妙齡少女,雖然因為人種的原因,身子發育得異常成熟,可是臉蛋依舊清純可愛,一雙藍眼睛如雨後晴空,顯得明艷而清麗,如此體態婀娜姿色絶美的紅塵尤物一對兒地躺在那裡還真夠叫人想入非非的。 烏蘭圖婭獃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副場面,過了半晌,才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麼在這兒?” 薩那波娃眨了眨藍色的大眼睛,用生硬的漢語道:“大人睡了!” 日拉塔則掃釁地道:“大人,吩咐侍候!我們!”說到我們,她還刻意地挺了挺那惹火的胸部,比起烏蘭圖婭,顯然她的胸器更勝一籌。 烏蘭圖婭攸地咬緊了牙關,羞慢難當! 內室裡,夏潯靜靜地聽著,直到烏蘭圖婭含着怒氣的腳步聲遠去,才向左丹微微一笑,說道:“派人去韃靼控制的耶裡古納河流域,持着她的畫像,到處去打聽已遭屠族的樺古納部落和這位阿扒……什麼木其的情況根本是痴人妄想,也無需如此。 他們來到我遼東,外援是指望不上的,如果有問題,有問題的人也一定是她本人和她攜來的那些族人。她的族人已被我分置於二十多處堡塞,到處撒網,監控調查也是不現實的,本督在遼東忙得很,沒那功夫把人力全浪費在她身上。” 夏潯回到府邸時,那朝鮮使節欠候總督不歸,眼見天色已晚,已經告辭回了住處,張俊在府上等到夏潯回來,把朝鮮使節的來意跟他說了一遍,夏潯並未往心裡去。如果要談,也就是打嘴仗而已,嘴上說的一套,暗下做的是另一套,彼此都是這麼幹的,用不着在意。 所以夏潯只是簡單交待了幾句,叫張俊去與對方周旋,把這討厭的蒼蠅對付走了也就完了。 唐物竹的案子處理得簡捷明快,那劇霉的女真婦人夫死子亡,可罪人只有一個,她和她的親人、族人閙了一回長史府,也知道那人的父親乃是明軍中的高官,本來預料這案子早晚不了了之,頂多判個流放,回頭一離開他們視線,便會把人放了,那也是無可奈訶的事。 不想這位楊總督的‘牧法公正一碗水端平……”還真不是說說的,因此親眼見到了那人犯受刑,既沒有官官相護暗中放人,也沒有拖個死囚來抵數,一腔的怨怒便也平息了,待事情一了,向夏潯感恩戴德一番,該族老幼興沖沖離去,回頭少不得要就此事大肆宣揚。 有德無威必然放縱,有威無德必生異心,夏潯這恩威並施之舉,一旦傳揚開來,必可起到警示作用。 夏潯叫萬世域問案時,特意去台唐物竹家人來,結果來的只有唐氏夫人和她的大伯子,那唐傑卻不在家,料來是促請熟人了,不由暗自慶幸處斷的果決。候案子審結,他擔心那唐傑回來見兒子死了,發了失心瘋闖去長史府閙事,所以又特意安排了兵丁駐戍。 等這些事情處理完了,他回到府裡,便把左丹喚來,開始進行安排了。憑心而論,小櫻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姿容秀美,氣質脫俗,同他的嬌妻愛妾皆不相同,哪怕她抱有什麼目的而來,既已提高了警覺,夏潯便自信不會為她所乘。如果將計就計或許更容易探明白她的來意。 但是今時今日的夏潯已非昔日青澀少年,他已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有家有業、有妻有子,行事做人,便不會那般率性。如果他要了個貼身的丫頭,問題並不大,可若對方身份不明,目的叵測,他還不至于如此饑不擇食,因此才有了今晚這番安排。 夏潯道:“你派兩個人盯着她,她一計不成,必定還有打算,只要有行動,就一定得和人有接觸,盯住了她,早晚能查明她的真正目的。” 左丹應道:“是!”隨即又向夏潯眨眨眼,笑道:“其實,小櫻挺溧亮的,部堂沒有家眷在身邊,她既主動投懷送抱,部堂何不將計就計……”嘿嘿,有個美人兒曖床也不錯!” 跟在夏潯身邊久了,知道夏潯性情隨和,這左丹也敢和他開玩笑了,夏潯瞪了他一眼,笑罵道:“挑唆本督觸犯王法,嗯?認真做事去!皇上馬上就到北京了,我也得籌備趕去北京拜謁,這裡不能出什麼岔子!” 左丹忙斂了笑容,肅然答應一聲,告辭離去。走到外間屋裡時,旁邊炕上就有兩個妖嬈的睡裝美人,左丹卻目不斜視,他能被夏潯一直留地身邊聽用,懂規矩,就是他最大的特點。 被夏潯洞到臥房外侍候,薩那波娃和日拉塔很開心,羅斯族女性對貞潔不太看重,訶況夏潯又是她們唯一的依靠,如果夏潯要喚她們入內侍候,她們是會欣然從命的,不過夏潯沒有示意,她們也不敢做出明顯的挑逗。 古代俄羅斯在彼得大帝的時代之前,各個社會階層共同的理想女性美,是年輕、健康、五官標緻且體態肥滿。所謂“兩百斤的美人兒”才是典型,被稱為“密絲俄羅斯”而深受男人的傾睞。這兩位姑娘在漢人的審美觀點中是很漂亮的,但是在羅斯國,雖然不是醜女,卻也只能算是臉蛋清秀而已,那身材實在乏善可陳。所以她們從沒想過主動勾引夏潯,因為有點自卑…… 烏蘭圖婭又羞又憤地回到自己臥房,她萬沒想到夏潯竟用這般手段來拒絶她的“獻身”,回頭一想,突然有些心驚:“莫非他察覺到自已有問題了錦吧黃門內品整理……” 反覆想想,自己並未露出什麼破綻,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不會!他不應該察覺什麼。今日那番挑逗,他明明也動了心的……”莫非他家有悍妻,有些懼內?聽說他那妻子乃是明國皇后的親妹子,想來這女子不但驕悍而且善妒,應該如此了。” 想到這裡她便放下心來,可是這一來,要如何報仇血恨?烏蘭圖婭不禁犯起愁來,思索半晌,她突然想起了今日看見的那朝鮮使節,心中頓時一動:“一時縱無機會下手,給他製造些麻煩總還是耳以的!” 第600章 一計不成 第二天,烏蘭圖婭看著夏潯,總是一臉幽怨的樣子,在他身遭走來走去,夏潯只做未見。 烏蘭圖婭見這樣不是個法兒,正要主動搭訕,日拉塔邁開一雙驚人的長腿,端着一盤洗得水靈靈的桃子進來,輕輕放在夏潯身邊,用生硬的漢語道:“大人,吃桃,山東運來!” 依照此時羅斯人的審美標準,日拉塔那身材單薄得就像柴骨棒,可是比起烏蘭圖婭,她覺得還是挺有料的,所以一到夏潯面前,便下意識地挺起了那本來就太過顯眼的雙峰,往前遞果盤的時候,胳膊肘兒狀似無意地把烏蘭圖婭擠到了一邊。 烏蘭圖婭咬了咬嘴唇,幽幽地道:“大人,我想去看看我的族人,其中有一個,是我的遠房叔叔,我有些想念親心……” “哦?好啊!” 夏潯笑笑,放下手邊一份正在翻閲的公文,對她笑着說:“出去轉轉也好,叫老噴陪你去吧。” 烏蘭再婭低低地道:“多謝大人關心,不用了,小纓自已就可以……” 夏潯截口道:“開原城龍蛇混雜,叫他陪你去吧,要不本督放心不下呀,嗯?” “是!” 烏蘭圖婭垂頭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日拉塔拔腰挺胸,像隻驕傲的孔雀,藍色的大眼睛勝利地撩了烏蘭圖婭的背影一眼,便繞到夏潯背後為他捶起了肩膀。 烏蘭圖婭垂頭走出去,一出房門拳頭便緊緊地攥了起來,指甲都深深地陸入了掌心,如果說一開始對夏潯她只是有着深深的恨意,現在則是又羞又忿。在她放下女兒家的驕傲和羞澀主動地投懷送抱之後,現在卻有一種被人棄若蔽履的感覺。 當烏蘭圖婭回到臥房,換了身衣服再舁來時,一張毛聳茸的猩猩般的大臉便湊了上來:“小櫻姑娘,要出門啊,國公爺叫俺跟着你!” 這人就是老噴,一個定居遼東多年,完全汊化了的蒙古人,不過他仍竭力標榜自已的蒙古人身份,因為朱元璋、朱棣父子兩代為了分化、拉攏元朝軍民給予韃官兒的軍餉,比同級別的漢人軍官要高好幾倍,而且因為他們大多沒有文化,平時治軍、秉政用不上他們,全都是隻領餉不做事的,只有需要出兵的時候才用到他們,這是真正的養兵千日了。 這也正是夏潯堅持一視同仁的原因,對少數民族不能岐視打壓,卻也不該棒着慣着你越寵着,他越記着自已跟你不一樣,這是不利於融合的。同時,漢人軍官對這種傾斜性的待遇難免有些微辭,也不利於團結。不過天下間的問題多得很夏潯不可能包攬一切。 再者,韃官在軍附中畢竟只是少數,這個問題不是什麼主要矛盾,現在出於爭取蒙古部落的政治需要,朝廷既然已經施行了這個政策,也不宜貿易取清,夏潯並不關心這個問題。 烏蘭圖婭“嗯”了一聲,老噴便笑道:“好嘞,俺已備了兩匹好馬,咱們出去遛遛這是要去哪兒呀?” 烏蘭圖婭沉着臉不說話徑直走了出去,老噴嘿嘿一笑,顛着屁股便跟了上去。 老噴手長腳長,背微微有點駝身架並不魁梧,卻很靈活一瞅他那架勢,還真挺像一隻大馬猴兒。 他原是遼東衛所的官兵,上一次征伐韃靼之戰,夏潯親自帶兵上戰場,見他作戰勇敢,尤其馬術超卓,便把他留在身邊,提了侍衛長,兼馬術教官,專門調教夏潯的親軍侍衛。 烏蘭圖婭上了馬,只管奔着青羊堡去,一路上老噴滔滔不絶,烏蘭圖婭也不搭話。她不搭話,老噴也不在乎,仍是隻管與她東拉西扯,自已說得眉飛色舞。到了青羊堡,找到了她“遠房叔叔”阿木爾的住處。這地方上回來過的,自然找得到。不過那時只有簡單蓋起的一座房子,現在房子不但加固充實了,外邊還起了一個小院兒。烏蘭圖婭到了一方,偏腿下馬,把馬繮繩往鞍上一搭,對老噴道:“勞你相候一陣兒,我去見見自家叔父。…… “哦哦,好好!” 老噴忙不迭點頭,一雙眼睛又盯在了她的屁股上,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了,看著人家身子時,眼神那叫一個熾熱:“嘖嘖嘖,這屁股,又圓又翹,結實渾圓得彷彿那輾香油的磨盤子,愛死人了!” 老噴咕咚吞了一口口水,翻身下了馬,找了棵老槐村,往斜探出來的樹根上一躺,翹起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曲兒:“床兒側,枕兒偏,輕輕佻起小金蓮。身子動,屁股顛,一陣昏迷一陣酸。叫聲哥哥慢慢耍,等待妹子同過關。一時間,半時間,惹得魂魄飛上天 房中,烏蘭圖婭對阿木爾道:“不錯,那朝鮮使節正在開原城裡,如果能趁他返回時截殺了他,此事楊旭難辭其咎!” 阿木兒猶豫道:“別乞(對部落長女兒的尊稱),縱然殺了朝鮮使節,朝鮮也沒有膽子對大明開戰的,為了安撫朝鮮,大明朝廷或會將那楊旭貶爵降官,但是一個轄內不靖的罪名,可殺不了他!” 烏蘭圖婭美目一寒,狠狠地道:“我本就沒指望憑此事便能借大明的刀殺了他,不過若與朝鮮交惡,遼東腹心不穩,勢必無力再侵犯我族,給他找些麻煩總是好的!” 她頓了頓,又道:“你能不能搞到毒藥?” 阿木兒一怔,訴苦道:“別乞,我們上哪兒去尋毒藥?唉!我們失策了,沒想到到了這裡之後,竟被他們分散安置於各處,叫人來教我們農耕。我們的弓箭戰刀都被收走了,戰馬也被收走,折價換回了一頭耕牛。不要說毒藥無處尋摸,別乞想要我們截殺那朝鮮使節,也是困難重重。 阿木兒道:“要截殺那朝鮮使節,人少了肯定不行,我們不但要殺人,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一個自已人留在那兒暴露身份啊。沒有馬匹,我們如何追趕朝鮮使節?人少了不管用,若要出動的人多,他把咱們的人分置於各個堡寨,小人連道兒都不認識,上哪裡去聯繫他們?再者,真就聯繫到了,這麼多人一起離開,這堡賽裡的百姓哪能看不到?真上去之後我們無刀又無箭,難道拿鋤頭給人家交手麼?” 烏蘭圖婭聽了也不由怔住,為了避免一到遼東便被人看出破綻,他們自然是不能隨身攜帶毒藥的,遼東現在還有胡匪出沒,收買他們為已所用也是一個辦法,可要收買胡匪就需要錢,他們的理由是當時正在外放牧,誰放牧時會隨身攜帶些珍貴的珠寶? 結果到了現在,真的成功混到夏潯身邊了,想要殺他居然束手無策。怔了半晌,烏蘭圖婭才狠狠罵道:“這個楊旭,狡詐得就像一頭成了精的狐狸!” 阿木兒眼巴巴地看著她,烏蘭圖婭吁了口氣,問道:“你身上,一件兵器也沒有了麼?” 阿木兒從懷裡掏出一柄小刀,澀聲道:“只剩下這柄吃肉的刀子了。” 這是阿木兒自製的一柄小刀,胡楊木的柄,刀口磨得倒還鋒利,刃長只有一乍,刃細如柳葉,若不刺中要害,休想能殺得了人。 烏蘭圖婭嘆了口氣,聊勝於無,她接過小刀,對阿木兒道:“轉過身去!” 阿木兒不明所以,依言轉身,烏蘭圖婭也背轉身去,掀開衣襟,將那小刀貼著大腿內側藏了,重新整理好衣衫,這才轉身道:“如今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你想辦法去一趟哈達城,找到太師派在那兒的耳目,向他索要一副毒藥、如果時間來得及,再叫他籌措一筆錢款,想辦法聯繫到本地的馬匪。” 阿魯台在哈達城派有耳目,以經商為名義,在此廝混了有好幾年了,這條綫,也只有烏蘭圖婭才知道,眼下別無他法,她自己又無法隨意走動,只得把這個秘密告訴了阿木兒。阿木兒連忙答應下來,把烏蘭圖婭告訴他的信息仔細地記在心頭! “皇上已經北巡了,如今已經過了黃河,正趕往曲阜祭拜孔聖先師,之後要經袞州、青州,看看兩位藩王,然後去濟南住幾天,隨後就奔北京!” 夏潯對張俊和萬世域道:“皇上着我估算行程,準備赴京了。這幾天好生安頓一下,我走之後,這邊的事情你們兩個核計着辦,非大事不必請示,可自行決斷。文事以萬世域為主,武事以張俊為主!” 二人連忙起身應是,夏潯又道:“張熙童正在辦府學,亦失哈正在聯繫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諸部,也脫不開身,本督帶黃真和少雲峰去見皇上,另外,皇上還指定了幾個人要一同去的,一個是手刃韃靶太師阿魯台之子的丁宇、還有率部歸附的蒙哥貼木兒、阿哈出等幾個部落的首領,萬大人,你知會他們一聲,叫他們做好準備。” “是,下官知道了!” 夏潯拍拍手中的密札,欣然笑了,雖然永樂皇帝放權給他,甚至允許他建立幕府,可是有些涉及朝廷制度的方面,不是他能作主的,他打聳這回去見皇上,正好就一些急於解決的問題再與皇帝好好請示請示,求一道聖旨下來。早日讓遼東走上軌道,他也就可以放心地摞下這副挑子,回金陵享清福去了! 。 第601章 異動紛紛 皇上要巡幸北京的事在整個遼東都傳開了,遼東總督是要去見皇上的,因為遼東現在剛剛鋪開內部建設的攤子,一干政要大員都忙得不可開交,像亦失哈亦公公,一天要會見幾撥部落領,張熙童在遼東已經開辦了三處府學,鑒於教諭、先生們還太少,他正不停地奔走在三處地方,一面會唔當地的世家大族,勸諭族中有學問的老者出來講學,一方面親自操刀上陣,當起了客度教授。 () 黃真和少雲峰也暫時放下了手頭其他的事情,着手開始準備彙報材料。他們兩個是皇帝派遣到遼東監察軍、政、經濟、法紀的,少不得要就各自負責的事情,做出一些統計,寫份詳細的材料,以便向皇帝彙報工作。 阿哈出、蒙哥貼木兒等下旨傳見的歸附部落領則忙着準備進獻給皇帝的禮物、趕製新袍子,抽空還得趕去府學向夫子們學習朝覲天子的禮節。 夏潯自然更忙,離開遼東時間雖然不會很長,可是有些事情是要做個交接的。另外,雖然韃靼在他手中受了重創,據他偵知的消息,暫時已無力南下,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要讓他們跑到燕山耀武揚威一番,那就是打皇帝和他這個遼東總督的臉了。 於是,夏潯會同張俊調兵遣將一番,對遼東諸衛兵馬做了一番調動,嚴加防範,同時行文大寧都司,雙方通力合作,確保皇帝巡幸北京期間,不要出什麼岔子。 這種情況下,那位朝鮮戶曹判就被晾在了那兒,他每回到總督府,夏潯都在忙,不是批閲文伴就是會見官員,再不然就是走訪地方去了,總之,沒空兒見他。本來夏潯把這事委給了張俊,張俊負責具體的軍事,眼下正忙着,也懶得理他,還是萬世域看不過,抽空兒跑來答對他們一番。 那位李判連夏潯的面兒都見不着,卻也無可奈何,聽說夏潯是在籌備去北京見皇帝的事,也就是說不但眼下沒空見他,回頭乾脆就走人了,只好打點行裝,悻悻地準備回朝鮮去。唐傑也在忙,殺子之仇,豈能不報? 他認定了夏潯這麼做,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是淇國公邱福的人,論權勢地位,他和夏潯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根本沒有和人家叫板的嘖格,只好另辟蹊徑。 經過他的一番調查,他也知道想在瞞報戰功上攻訐楊旭是不可能的,那麼多的俘虜,還有許多生擒的韃靶將領,其中甚至有一個樞霉副院的級和一個活蹦亂跳的達魯花赤,你說破天去,能把這真的說成假的? 於是,唐傑就開始注意蒐集另外一些有用的資料:哈達城裡有去進貨的汊商失竊了一個荷包,含糊一點,就可口記作汊商在哈達城被人劫掠一空。 八虎道外的草原上,蒙哥部落和特穆爾部落的兩伙牧人放養的牛群靠得太近,公牛打架,被頂死了一頭,就可以記作因為安置不善,兩大部落生激烈衝突,械鬥併產生死傷。 開原城的集市上因為搶生意兩伙攤販生口角,絞盡腦汁也能安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聽說一些女真部落歸附明廷時裹挾了不少朝鮮人來,這事必是出自夏潯授意亡隨後,他又聽說夏潯身邊有兩個極漂亮的羅斯美人兒,還有一個明眸皓齒的“二轉子”,登時如獲至寶,於是又大特一番……忙啊! 他也在趕時間,他得儘量蒐集足夠多的情報,還要趕在夏潯前面去北京,先盞惑淇國公在皇上面前告上一狀。先入為主,此事至關重要。 最清閒的就是丁宇了,他是遼東諸衛將領裏邊唯一一個蒙皇上特召覲見的官員,這一去少不得要加官進爵,喜得他整天咧着個大嘴樂。防務上的事已經全部交給他的副指揮使了,丁都司每天悠哉悠域地就等着跟夏潯去北京見皇上了。 這不,此刻他正在哈達城裡閒逛呢。 丁都司在哈達城閒逛,旁邊是有人陪着的,陪着他的,乃是裴伊實都司的小女兒了了。百度錦衣夜行吧黃門內品整理 似乎,就是從上回了了揮鞭追打着他,一路回到哈達城吧,從那以後,丁宇就喜歡去哈達城走走了,每天不去哈達城逛逛,心裡就像失去了什麼,有點空落蒂的感覺。他是特穆爾家的大恩人,到了哈達城,特穆爾家總要派人接待吧,於是他和了了姑娘越來越熟捻,兩個人成雙成對、談笑打閙的場面已經成了哈達城的一景。“咦?這盤項鏈不錯,珠子顆顆渾圓、色澤極好!” 丁宇突然站定腳步,兩眼放光地看著一個攤手。 了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旁邊一個珠玉攤子上有一盤項鏈,珠子是北珠,不是極碩大的,太大的珍珠不若做了項蓮,倒像僧人掛的佛珠,女孩家戴上並不好看,這盤珠子雖小,勝在顆顆大小如一,珠體渾圓,色澤溫潤隱泛金光。 要知道那時候還沒有人工飼養珍珠,能湊齊一盤大小如一、個個渾圓的珠子是極不容易的,了了的臉蛋便微微一暈,扭着手指,靦腆地道:“那珠子好看麼,瞧著挺貴的,別亂花錢了!” 丁宇頭也不回,連連點頭道:“好看,好看!這珠子戴到頸上,珠光寶氣,漂亮的很。花點錢算什麼,錢掙了,不就花的麼?” 了了聽了臉蛋更紅了,她羞喜地瞟了丁宇一眼,還未說話,丁宇已大步走了過去:“難得碰上這麼一串好珠子,買給我娘戴,她老人家一定喜歡!” 了了一獃,恨恨地瞪了丁宇的背影一眼,牙根癢癢的,卻突然“撲哧”一聲,嗔笑道:“這個大混蛋!” “噯!噯!了了,過來,過來!” 旁邊攤後一個掌柜的笑眯眯地向了了招手,了了扭頭一看,認得是本族的阿精阿,說起來還是她的遠房族兄,便走過去道:“什麼事?” 阿精阿向她擠擠眼,又朝丁宇一呶嘴兒,問道:“他就是咱了了妹子未來的額附(妹夫)吧?” 了了一聽,騰地一下紅了臉,頓足嗔道:“不許胡說,小心我掀了你的攤子!” 阿清阿撇嘴道:“了了妹子,你就不要瞞着啦,謇子裡都傳開了,都說你做了一個漢人將軍的庫(女朋友),哈哈,救回你的姐姐,搭上你這個妹子,這買賣划得來。” 了了面紅耳赤地嗔道:“你還說!” 阿精阿笑道:“好好好不,不說,不說,不過還別說,是個挺威武的漢子!” 了了圓潤的下巴微微一翹,哼道:“那當然,人家戰功赫赫,馬上就要蒙皇上召見,還得陞官呢。 回頭一看正在與人侃價的丁宇,了了又輕輕具口氣道:“就是人傻了點兒!” 在他們不遠處,是蒲剌都的皮貨攤子。 蒲刺都就是夏潯初訪哈達城時,想在他攤子上買火狐狸皮的那個商人,此刻,他同廣個客人交談了半天,似乎那客人對攤位上的東西都不甚滿意,蒲剌都便招呼婆娘照看著攤子,自己引了那客人進了後邊的棚屋。 斜對面,一個身着藍色蒙古長袍的大汊,一邊在攤子上挑造着牛骨制的些小玩意兒,一邊用眼角悄悄捎着那棚屋的動靜。依着夏潯的吩咐,小櫻接觸過的人,都是他們重點監視對象。 “借馬匪之力,劫殺朝鮮使節……” 蒲刺都沉吟了片刻,說道:“我在遼東經營多年,馬匪有時劫掠了貨物,也要到這哈達城來銷臓,在我刻意接觸之下,其中有一股勢力比較大的馬匪,現在倒是和我有了固定的聯繫。不過,通常都是他們來找我,而且來無定期……”要找他們幫忙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時間上不知是否來得及。” 隨他進屋的那老汊正是阿木兒,他面色凝重地道:“無論如何,請試一試,儘量與他們取得聯繫!” 蒲刺都頜道:“放心吧!圖婭小姐是太師的義女,我已接到太師的命令,會儘力幫助她的。一會兒我就去找找他們的人,看看能不能及時聯繫上他們的大頭領。” 阿木兒點點頭,又問道:“你這裡有沒有毒藥?毒性越強越好!” 蒲刺都怔了一下,不過並未多問,而是做了個讓阿木兒稍等的姿勢,便跑到一邊翻箱倒櫃起乘,過了好半天,才從翻起來的一大堆皮貨下邊摸出一個皮囊子,皮囊子是用羊皮做的兩格的袋子,大小與一隻荷包相仿。蒲剌都道:“我這兒有兩樣藥,琢磨着或許有機會用到,就收藏起來了。” 阿木兒接在手中看了看,又低頭淺淺地嗅了下味道,蹙眉道:“這是烏頭?” 蒲剌都笑了一聲,道:“左邊這一格是烏頭粉右邊一格是斷腸哦……” 這兩樣東西都是草原上的劇毒植物,草原人放牧,一旦照看不周,讓牛羊誤食了這些植物,就會被毒死,所以對這些有毒植物他們都很瞭解。 蒲刺都道:“烏頭已輾成了粉末,斷腸花是曬乾的花瓣,粉末易於投放到食物和飲水裡,斷腸花與金銀花樣子相仿,除非熟識金銀花的人,否則是辨別不出來的。” 阿木兒躊躇道:“可是,烏頭味道稍辣斷腸花卻嫌有些苦味兒……” ………” 蒲剌都翻個白眼兒道:“阿木兒兄弟,這世上哪有無色無味的毒藥?烏頭雖有些辣味兒,不過若是趁人酒後大醉,口舌麻木時,摻在酒水、食物、醒酒湯裡服用,不會察覺的。至于那斷腸花,若是候人着了風寒時,當成金銀花沖水泡服……”嘿嘿,治病的藥物本來就帶著些苦味兒,有什麼了不起?” 阿木兒想想也是道理,便把那荷包小心地揣在懷裡,說道:“好!收買馬匪襲擊朝鮮使團一事,你還須抓緊一些,我不便在此久留,這便走了!” 第602章 好奇害死貓 龍王爺打個噴嚏,人間就是一場豪雨。 夏潯總算知道此言非虛了,他萬沒想到接駕竟是這般繁瑣。準確地說,他這還不是接駕,僅僅是就近趕到北京去見駕,所要做的準備就是如此之多,北京行在的那些官員們要忙成什麼樣兒就可想而知了。 一開始,夏潯還有些不甚在乎的,畢竟,洪武、建文、永樂,這三代皇帝他都是見過的,尤其和這位永樂皇帝,不但非常熟悉,現在還是連襟。可是周圍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那種謹慎、熱切和緊張的氣氛漸漸感染了他,夏潯也不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好在,一切都算準備齊全了,明天夏潯就要率眾赴京,臨時再想準備什麼也來不及了,這件事總算是塵埃落定。遼東大小官員齊聚總督府,為夏潯等一干赴京人員餞行,大家都忙碌了好多天,如今心事擱下,都想放鬆放鬆。 關東人性情豪爽,酒量也大,尤其是許多韃官和部落首領,更是酒量驚人。在這些人面前,你想玩虛的是不成的,一條蒙古大漢捧着酒杯走到你面前,開口就唱,唱得語驚四座,聲震頂瓦,你喝不喝?你不喝?他還唱!再不喝?你瞧不起人是不是? 理所當然,今天的第一主每夏潯有點喝多了。好在有張俊、萬世域、黃真、張熙童等人一窩蜂地跟在他身邊擋酒勸駕,多少算是替他擋了些酒,還不至于讓他喝得爛醉如泥,舌頭雖然有點硬了,不過他的神志倒還清醒。 朝鮮使節已在昨天離開了,夏潯一直避而不見,他們也沒辦法,聽說大明皇帝巡幸北京了,他們便急着趕回去,請大王重新遣使去與大明皇帝交涉。他們向夏潯告辭,夏潯也懶得理會,便叫少雲峰少禦使代他把這些人和和氣氣地送出了開原城。朝鮮使節團在一支兩百人的明軍護衛下剛離開開原城,便有馬匪的耳目悄悄把消息送了出去。蒲刺都費盡周折,總聳聯繫到了關東馬匪第一大幫飛馬幫的大頭領反天刀。飛馬幫全部幫眾約有一千三百多人,平素分成四五幫,分散各地,嘯聚山林,任你官兵百萬,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臨到要干大買賣時,反天刀發一道綠林令,這些盜寇便集中到一塊兒,呼嘯而來,去做那無本買賣。反天刀是個馬匪,幹得就是從官兵手裡奪食的買賣,自然不怵那位遼東總督楊旭,得了蒲剌都交給他的定錢,反天刀便欣然應允,集中了左近山林的三伙馬賊,共計五百多人,暗中聚集,隨對待命。 這邊朝鮮使團一出城,他們的探子就暗中釘上,輟着朝鮮使團而去。今天朝鮮使團已走,沒有人到總督府來討嫌,又兼明日就要赴京,閤府上下一片歡騰,前番安捷這封賞還沒下來呢,明擺着,封賞下的越晚,說明皇上越重視,這是要等楊總督到了北京才親口封賞啊,大家豈能不開心?這樣的好日子,夏潯也不能掃了大家的興緻,雖然有人替他擋酒,還是喝高了。 此時又有幾位蒙古部落的頭領舉杯到夏潯面前勸酒,夏潯百般推辭不得,只得滿杯飲了。酒意上來,這酒也就不覺辛辣了,感覺就跟喝涼水似的,夏潯情知自己喝高了,可他是今天酒宴的主角,也不能來個無故消失,只得多喝茶水以釋酒意。 忽然,夏潯聽到一陣大笑,醉眼望去,卻是丁宇與幾員武將說得痛快,大聲談笑,語驚四座。這一桌武將都是立了戰功的,其中尤以丁宇功勞最大。所謂封侯,丁宇也知道這侯爺不是那麼容易封的,不過陞官進爵那是一定的,幾個人互相恭維吹棒,說到興緻上來,這酒喝得就有點瘋了。 夏潯看見,不覺微微皺了皺眉,官場得意,更該謹慎才是。這個丁宇沒有那些心機,在這兒放蕩不覊倒沒甚麼,怕就怕到了皇上面前亂了艦矩,那就殊為不美了。自已這些日子只顧籌備見駕時需要呈報的各種材料,需要請示的各種問題,卻忘了這個活寶。 夏潯想了想,便喚過一個侍衛,叫他去知會丁宇一聲,少喝些酒,一會兒酒宴散了,去後宅一趟,有事相商。實則就是想著,把他單獨喚到後邊再囑咐一番,免得他得意忘形,來日君前失儀,在皇上和上官們面前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與其前程便大大不利。 那侍衛急忙趕去對丁宇說了幾句,丁宇聽了一抹嘴巴上的酒水,回頭瞅瞅夏潯,夏潯點了點頭,丁宇便不敢多喝了,只是覘規矩矩坐好,大口吃起菜來,夏潯看了欣然點頭:“孺子可教,這小子還成!” 到了傍晚,天色已暗,廳堂上掌了燈燭,照得一片通明。 文官們和有些比較老成的武官們已經相繼告辭離去了,只剩下一些年輕的將領們興緻勃勃,依舊在行着酒令狂飲,丁宇也在其中,而且此時他儼然已是其中主角了。 夏潯可實在陪不起了,看看剩下的那些武將們已經自發聚到一起,湊成了兩三桌,喝得興緻正濃,便也起身自去後面歇息。要見丁宇,夏潯沒有直接回臥室休息,而是轉到了左側的書房,就在那小榻上小憩片刻。薩那波娃和日拉塔侍候他漱口淨手,潔了臉面,給他脫了靴子扶他躺好,又給他蓋上薄被,便退出去了。片刻的功夫,烏蘭圖婭托着托盤兒又款款地走進來。 “大人,廚下調了醒酒湯,小櫻扶大人起來。” 烏蘭圖婭把托盤放在一旁小幾上,便上前來攙扶夏潯。 這些時日,小櫻只到她那遠房叔叔阿木兒家去過幾趟,旁的地方並不走動。干是阿木兒也就成了夏潯的重點監控對象。阿木兒每天就是侍弄他那幾畝地,抽空還做個木桌木凳什麼的,他甚至在去哈達城購買皮褥子和衣衫等生活物品時,還捎帶著買了兩隻老母鷄回來養,看這樣子是真打算在這兒好生過日子了。 除此之外,他的舉動並不多,與他一同安排在青羊堡的幾戶牧民與他也時常有些走動,這也正常。驟然到了陌生的地方,同族熟悉之人,本能的就會聚在一起,何況阿木兒在其族中年歲較長,算是比較有威望的長輩,大家有什麼事情找他嘮叨嘮叨實屬尋常,而他們與外堡則並無聯繫。 以致于夏潯都開始懷疑自己對小櫻的猜疑,純屬是疑心生暗鬼了。 不過隨後卻有人送來了蒲剌都行蹤詭異的消息,這令已經動搖了想法的夏潯重又起了疑心。他很好奇,如果這位小櫻姑娘只是看他位高爵顯,又兼年少,有心寄託終身,那倒無妨。可若她另有目的,那就耐人尋味了。是什麼人要費盡心機接近他呢? 尤其是這位小櫻姑娘來自于一個被人剿滅的部落,有上百位族人與她一同來到這裡。如果遙些人的出現,僅僅是為了掩飾她的身份,那她的身份和目的就更加詭譎莫測了。 好奇害死貓,要對一個人感興趣,好奇也是一個很不錯的誘因。夏潯現在如果不槁清楚這位小櫻姑娘的真實身分和真實目的,還真有點心癢難搔了,在弄明白小櫻的真實身份和目的之前,他可不想打草驚蛇。 因此,當烏蘭圖婭溫柔體貼地把他扶起,把靠枕塞到他腰後,又去捧過那杯醒酒湯,眉目含情地綈着他時,夏潯就作難了。 這小櫻來歷不明、目的不明,她端來的醒酒湯,夏潯哪敢喝?他又不是百毒不侵之軀。可小櫻是侍候他的一個婢女,給他端了醒酒湯來,他卻執意不喝,若對方果真居心叵測,豈能不因此生起警覺,知道他已有了懷疑麼?那樣的話,她以後的行動勢必更加隱秘。 “大人!” “小櫻”把碗棒到他的嘴邊,眨眨眼,笑得好不迷人。 夏潯望着那碗湯,這嘴唇是無論如何也張不開了。 “小櫻”凝綈着他,眸波微微一轉,忽然把碗端回來,用湯勺攪拌了一下,又輕輕吹了吹,向夏潯嫣然道:“大人,不燙了呢,是不如……想要人家喂你才喝呀。”說著將碗湊近,舀了勺湯汁,又遞到他的唇邊。 夏潯一聽這句挑逗,心平靈光一閃,頓時有了主意。 他便嘿嘿地笑了兩聲,看她道:“老爺正是要你侍候着才肯喝,不過這湯匙可不行,要來個皮杯兒才可以。” “小櫻”愕然道:“皮杯兒是什麼杯子?” 夏潯哈哈一笑,說道:“你不知道麼?放下湯碗,老爺教你!” “小櫻”把湯碗放回幾上,茫然地看向夏潯,夏潯突然伸手一拉,“小櫻”哎呀一聲,便跌進了夏潯的懷裡。 夏潯一翻身便把她俯壓在身上,雙目放出慾望的火苗,凝視着她紅嘟嘟的嘴唇道:“你這檀口櫻唇,可不就是一隻上好的皮杯兒麼?”說著,俯身下去,在她唇上便是輕輕一吻。 “小櫻”被他吻得獃住了,期期地道:“大人前番還不肯要了人家,怎麼……怎麼……” 夏潯色吟吟地笑道:“今天老爺忽然有了胃口,行不行?” 說著一隻大手攬住她的纖腰,另一隻大手已探向她鼓騰騰的胸部。 在他想來,這丫頭不管抱有何種目的,總還是個黃毛小丫頭,調戲一番,讓她暈暈陶陶的,足以拖延了時間,只消丁宇趕來,一對“野鴛鴦”便又被人大棒打散了,如此一來還可打消小櫻的戒心,明日自己就要回京,自已不在遼東這段日子,她若有所為,更易露出馬腳。 可如……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前廳中,丁宇臉如豬肝,鬚髮如蝟,一腳踩在凳上,大眼瞪如銅鈴,唾沫橫飛地行着酒令:“一定恭喜二相好啊!三星高照四喜財啊!五金魁首六六順吶……”我日,又輸了!” 這哥們正在“打通關”呢,也就是一個人與一席人挨個划拳,輸了喝酒贏了過關,再與下一人比試,眼下,他剛拼到第二個人…… 第603章 拴着 輕輕的親吻以及溫柔的疊撫,讓“小櫻”既驚且羞…… 她沒想到本以為再也不可能的事,偏偏在這時候發生了,或許就像戲詞裡唱的那樣,“酒為色之媒”,所以這個膽小的總督才忘記了皇帝小姨子的淫威吧。 夏潯不是她的情郎,對他的愛撫,“小櫻”沒有喜悅和幸福感,但是那種強烈的心靈衝撞和身體本能的反應,卻讓她作出了與初涉情事的女孩兒家,面對情郎的親熱時一般無二的反應……心跳加速、臉若朝霞、體溫升高、呼吸急促,一雙手輕輕推在他的胸口,也似拒無力的。 她想對夏潯說“不!” 可誘他入投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麼? 然而,今晚她本想用毒的,藥碗就在身旁的小幾上,伸手可及。 現在端過來說:“大人,請服醒酒湯?” 荒唐! 今晚本打算用藥毒死他的,未帶那把小刀,要不然現在悄悄摸出來捅他一刀…… 可這混蛋壓得死死得,動都動不得,哪有機會拔刀? “啊!他……他還摸我那裡、他還摸我大腿……幸好沒有帶刀……我羞死了算了……” 陌生的灼熱的呼吸噴在她嬌嫩的顧上,噴得”小櫻”心慌慌的,各種奇怪的念頭在腦海裡繽紛來去,已至于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任由他欺侮。 大概是因為根本不用擔心這可口的美味會跑掉,夏潯的動作非常溫柔、非常耐心,只是好整以暇地摸遍她莓一寸美好的肌膚,看遍她每一絲流暢的曲綫,連替她寬衣解帶的動作都是慢條斯理的好半晌才會輕輕拉開她的衣帶,當她緊張地繃緊小腹、雙腿的肌肉時,他的雙手卻又移到了玉峰上…… 夏潯就像貓兒戲弄捉到的小老鼠,饒有興緻地挑逗着卻不急着把她“吃”下去。 當他輕輕分開小櫻的羅裳,再度握住她那高聳挺拔的乳峰時,她的身子急劇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已全然放棄了抵抗,輕綿綿的向他敞開了…… 爬滿紅暈的臉蛋上,一雙明眸緊緊閉着,不敢睜開瞧上一眼,羅裳半褪、誘惑的胴體若隱若現。側向床頭的燈光,讓她的胴體一半隱于昏暗,一半臨于明晰。明暗交界處勾勒出跌宕起伏的身體曲綫,彷彿一朵靜靜綻放的曇花,這一刻的美景,即便最內斂最剋制的男人也會為之動容。 “丁宇這個混蛋,怎麼還不來……” 夏潯快要把持不住了。 玩火是很危險的。 最危險的火就是情慾之火。 不論男女,不論心性如何的堅定,哪怕他是一個修行高深的出家人,玩弄情慾之火的最大可能,也只是引火燒身而已因為那是生命的一種本能,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當性的本能被挑起的時候,慾火足以焚身。 夏潯的呼吸也急促了,甚至生起了假戲真做的意思。不管她是偽裝的也好別有用心也罷,燈下榻上,靜室之中,這一刻,她很美,很美很美。夏潯本能地只想要發泄、只想要佔有,只想要劍及履風…… 緊要關頭,“惡客”終於出現了,院外忽地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部堂大人,可安歇了麼?” 夏潯的動作攸地停住“小櫻”霍然張開眼睛。 “大人部堂安心……”外面那人又在喊。 夏潯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只在心裡輕輕叫了一聲:“這個兔崽子,總算是來了!” “大人?” “小櫻”張開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在叫。 夏潯翻身下地,就像被老婆捉姦在床的大官人匆忙地趿靴,披袍、革帶束腰。男人穿戴起來還真是快片刻功夫他就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了。 “此時有人尋我,定有要事相商,你先回去。” 夏潯看了“小櫻”一眼,又給她一顆定心丸吃:“一會兒再喚你服侍。今晚,老爺一定吃了你!” “大人?” 腳步聲響起,來人已然進了房門,向門口走來,夏潯忽然覺出,這聲音似乎不是丁宇。 微微一愕的功夫,一個人已匆匆闖進門來,四目相對,雙方俱是一愕,來人竟是都指揮僉事張俊。 張俊忽然得了一個十分緊要的消息,急着趕來見他,他到了這裡,一見書房還亮着燈,也知平素夏潯安歇甚晚,只道今晚還在處理公文,乾脆便走了進來,不想一進屋,正看見“小櫻”衣衫不整地下了榻,陡見他進來,呀地一聲輕呼,便趕緊扭過身去,急急繫起腰間絲帶。 張俊尷尬異常,撞破人家好事,縱是同僚好友,也有些不好意思,何況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張俊張了張嘴,也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他皺着一張臉就想轉身出去,夏潯卻喚住了他,問道:“甚麼事?” 說著向“小櫻”打個手勢,“小櫻”便掩着衣襟,垂着頭,從張俊身邊匆匆出去了。 等她走遠,張俊把面容一整,稟報道:“部堂,朝鮮使節歸途中被馬匪劫了!” 夏潯失聲道:“什麼!被馬匪劫了!現今情況如何?” 張俊道:“馬匪出動了五百多人,又是在要道上突然偷襲,朝鮮使節連着咱們派的護兵,一共才只三百多名侍衛,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傷亡頗為慘重。好在,沿路已建起許多烽縫,官兵出動迅速,而且當時路上正有一支商隊經過,護商的民壯突然出現,那些馬賊只道官府來了援兵,未敢久留,倉惶退卻了,只是李判書中了一等,傷勢頗重。” 這事弄不好就是外交事件了,雖說朝鮮是藩屬國,可在自己轄境出了事,終究不好交待尤其是此事若被皇上知道,難免覺得遼東不靖,在這種微妙時刻,倒不能等閒視之。再者夏潯原打聳來的是丁宇,見過他之後再尋個由頭出去,也就避開了“小櫻”,如今有了這現成的藉口,倒是可以利用。 想到這裡,夏潯便問道:“他們現在哪裡?” 張俊道:“他們剛到薩爾滸,就被馬賊襲擊了,因為李判書傷勢不輕,所以未予移動,廣順關的衛所已派了官兵就地保護並派人醫治着呢。” 夏潯聽了說道:“這李判書畢竟是外使,在咱們的地頭上出了事,不聞不問的就不好了。你我立即啟程,趕赴薩爾滸,去探望探望他。荊匪一事,倒不忙在今夜。” 張俊道:“好,不如……由末將和萬大人去一趟吧,明兒一早,大人便要啟程赴京了。” 夏潯道:“不妥還是我去一趟吧,自打他們來,我就拒而不見,如今在我的地頭受了傷,我若還是不出面不太好。我先知會一聲,明日一早叫其他人等自行上路,咱們先去薩爾滸,了結了朝鮮使節事後,與他們在瀋陽中衛匯合,再一同赴京便是! “遵命!末將這就去安排!”張俊答應一聲,很淡定地向夏潯抱了抱拳,便轉身出去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彷彿他根本就不曾看見過甚麼。 “這小子,有前途!” 夏潯暗讚一聲,忽又想起方纔席上也曾這樣讚過丁宇那小子,不禁又懷疑起自已的眼光來:“張俊這傢伙,不會把老子這事兒當成風流韻事,回頭到處去宣揚吧?真他姥姥的,羊肉沒吃着,白惹一身胰……” 烏蘭圖婭回到自已房裡,急急從榻下翻出那口小刀藏在懷裡,想想不妥,若楊旭真召自己侍寢,趁其熟睡有的是法子結果他性命,若隨身帶口刀子,一旦被他發現反而壞事,便又塞回鋪下。 坐在榻上想想自已今日遭遇,烏蘭圖婭悲從中來,忍不住掩面而泣。哭了沒幾聲,忽地醒悟若是眼睛紅腫,必被楊旭發現端倪,忙又擦乾了眼淚,這時節她才想起一截變故,不由陡地跳起,暗叫一聲糟糕:“那放了烏頭的醒酒湯還擺在那兒呢,這要如……” 她在房中急急轉了兩圈,才輕輕拍着心口安慰自已:“不怕,不怕,他若端起來一口喝乾了,我倒落得個乾乾淨淨的身子,若他不喝,等我殺了他,那碗湯有沒有問題,也就無所謂了。” 這樣一想,她又安下心來,只是獨自坐在那兒,想起一會兒就得失去處子之身,雖然早有準備,事到臨頭,心中還是又驚又怕,其亂如嘛…… 過了一會兒,忽聽院外嘈雜起來,烏蘭圖婭頓生警覺,連忙吹熄了燈,悄悄走到門P!啟了子扇門扉,側耳聽著,卻是夏潯的親兵侍衛們正在集合,吵吵嚷嚷的,老噴向大家大聲交待着事情,原乘朝鮮使節遇襲受傷,部堂要連夜趕去探望。 烏蘭圖婭不禁聽得獃住了,夏潯今夜去探望朝鮮使節,明日赴京見駕,自已這仇,豈不又是遙遙無期了?本來天賜良機,今夜就是報仇雪恨的最好機會。天知說……”事情竟然壞在自已手裡,若是不叫人去襲擊那朝鮮使團何至于此? 一時冊烏蘭圖婭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夏潯向家人交待了一番,便帶著人急急趕向前宅去了,這陣子動靜把兩位羅斯姑娘也吵起來,直到夏潯離開,兩位姑娘才又回房睡下,烏蘭圖婭站在房門後靜靜地候着,等到後宅平靜下來,她便躡手躡腳地出了臥房,直奔夏潯的書房。 到了那兒一看,那碗醒酒湯還擺在那兒,烏蘭圖婭暗暗鬆了口氣。這位楊部堂已經對她動了色心,只要她的身份不暴靂,殺他不過就是晚上幾天而已。她端起那碗湯,悄悄出了屋,把藥倒在地溝裡,又悄悄地回了屋。 只是上床歇下之後,時而想著今日唾手可得的報仇機會無端失去,還被人白占了一番便宜,時而又想著被他欺侮時那種從未體會過的難言滋味揮之不去,輾轉反側的,竟是一夜難眠。 夏潯急匆匆到了前廳,見丁宇還在那兒喝呢,他大着舌頭推辭道:“不成了不成了,你們……你們合夥兒哄俺吃酒,一會兒還有事,不能喝了。” 那些武將便笑:“好,這是你自已個兒認輸的,不能喝了,那就唱個曲兒,以唱代酒。” 丁宇眉開眼笑地道:“這卻使得!” 便咳嗽一聲,捏着嗓子假聲假氣地唱道:“罵你聲無情的小冤家,昨夜兒是你自說,許着咱今宵這般時刻。描眉敷粉巧打扮,西廂裡等你到五更,不見人耶,難不成再推到明夜?” 夏潯心裡頭這個氣呀,尤其是他這戲詞兒,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 夏潯大步走過去,對丁宇喝道:“站直嘍!” 丁宇扭頭一看是他,下意識地便挺直了身子,問道:“部堂,幹啥?” 夏潯提起官靴,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沒好氣地道:“繼續喝吧!” 丁宇茫然看看夏潯的背影,抄過一隻酒罈子來摟在懷裡,嚷嚷道:“來乘來,咱們繼續!部堂大人都說了,輸了,就踢一腳!贏了……喝酒!” 總督府前,親兵們已把馬備好,全副披掛在等在那裡。夏潯一走出來,左丹便快步迎上去,夏潯把手一招,把他引到一旁石獅子下再,從袖中摸出一隻青花葫蘆小瓶,這只葫蘆瓶比拇指粗些,一指長短,上邊緊扣着個蓋兒。 夏潯道:“你不用隨我去北京,只管在這給我盯緊了她,這瓶兒裡的湯水,回頭找只家雀兒喂了,看看有毒沒有!” 左丹伸手把那小瓶兒袖在懷裡,低低應了一聲:“是!” 這時,遠處馬蹄急驟,張俊調了一個千戶所的兵,奔着總督衙門來了…… 濟南,趵突泉。 南靠千佛山,北望大明湖,三股泉水湧若玉輪,突出水面數尺,其聲隱隱如雷,冬夏不歇,日夜不停。 趵突泉泉北,宋代所建的“濼源堂”,暫時就做了朱棣的行宮。 青磚白粉筒瓦坡頂牆的院子,一處臨池的飛檐處,便是一座雕樑畫棟的樓。 窗子開着,窗外就是趵突泉池,雖然天色已晚,時而還會有一條三尺多長的大金魚突然躍出水面,被廊下掛得宮燈照得金光一閃,又“卟嗵”一聲砸進水裡。 樓中,徐後和茗兒正在絮絮低語。徐後道:“你這姐夫,也不像話。妹子新婚燕爾,便把你的夫婿調到遼東去,一連幾個月,人影兒都不見。 茗兒微暈着俏臉,說道:“他去遼東,也是為朝廷做事嘛!他在外忙碌,我該好好操持家裡免得他牽掛才是,姐姐帶我出來,終如……有些不妥!” 徐後白了她一眼道:“傻丫頭,姐姐還不是為了你?不要因為海誓山盟一番,就會一輩子不變了。男人吶,就像一頭公牛,為了你,他可以去與別人拚死拚活,可他為你捨得了命,卻不會為你守活寡的。記着,男人飛得再遠,手裡也得有根綫兒拴着,要不啊,難保他不移情別戀。這夫妻之道,也是要用心經營的!” 茗兒吃吃地笑,說道:“就像姐姐揍着姐夫一般麼?” 徐後舉手佯打,嗔道:“臭丫頭,姐姐好心幫你,反來調侃姐姐。” 茗兒哈地一笑,便縮進了被裡去,腦海中忽地浮現出與郎君新婚燕爾,恩愛纏綿的諸般羞人景緻,藏在被下的小臉,突然便是一熱…… 善戰者 第604章 捧殺 薩爾滸 本來的歷史上,兩百年後,如今剛剛歸附大明的蒙哥貼木兒的後代努爾哈赤,就是在這裡大敗明軍,從此明清在遼東的攻守之勢徹底發生了大轉折。 薩爾滸在撫順城東,渾河南岸,薩爾滸是女真語,本意是木櫥,形容林木茂密。這裡山多林密,正是馬賊出沒之地。不過如今這裡駐紮了一支明軍的隊伍,山賊馬匪就一個也看不到了。 天光大亮時,夏潯趕到了薩爾滸,那李判書已經得到及時的救治,清醒過來。 先前的消息有誤,李判書的傷勢並不重,主要是因為馬賊的箭簇上淬了毒,當時見血毒發,昏迷不醒,報信的人就誤以為箭傷很深。其實馬賊用的毒是取自山中一些有毒的草木淬在箭尖上的汁液,毒性不烈,縱然是劇毒,淬在箭尖上藥量也不是很多,經過一番治療,如今已經清醒過來。 夏潯一見李判書傷勢不重,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他在就地搭建的帳蓬裡探望了李判書,向他保證一定會嚴厲打擊遼東的胡匪馬賊,並盛情邀他去撫順暫歇,等餘毒祜淨再着人護送他回朝鮮。結果李判書歸心似箭,急於趕回去請示國王,趁着永樂皇帝巡幸北京找他交涉,解決遼東勢力和領土的劃分問題,所以執意要馬上啟程。 夏潯還有要事在集見他執意要走,也不強留。便令趕來護送的軍隊一直護送他東去,等趕到有村鎮的地方,再給他弄輛車子,直到他完全康復,可以騎馬為止。一場虛驚算是就此解決了,只要李判書安全就沒有大問題,至于護送人員和李判書隨行人員的死傷,是不會引起什麼嚴重後果的。不過經此一事夏潯算是注意到了遼東的胡匪馬賊問題,以前他忙於更高層面的事情,一直無暇理會這些事情。 藉著這個由頭,夏潯便讓張俊在自己走後,開手着手部署打擊遼東各地的山賊土匪,眼下遼東軍事動向還是口防範韃靼,確保北京不受騷擾為主,不過一些事情可以先行籌備,包括偵察馬賊的數目、其大小頭目的背景,慣常活動的範圍為下一步實施軍事打擊打好基礎。 張俊自然唯唯喏喏,滿口答應。 夏潯在撫順住了一天,因為他是快馬而來,其餘人等雖然也是往南而來,但是那些人大包小裹的有很多車輛,行程必然較慢,今天至多傍晚時分才能趕到瀋陽。夏潯就是及時趕去,也要在瀋陽住上一夜,他已一夜未睡又是酒後狂奔,着實有些乏了,不如就在撫順歇上一晚,從這兒到瀋陽並不遠,明日再去正好與大隊人馬一同上路。 駐守撫順的衛所官軍難得迎來這麼一位大人物連忙着人上山下水,弄來各種當地野味。這裡最多的就是各種河魚,味鮮肉美,若精心烹調一番很是可口。擺上一桌全魚宴,雖不名貴,勝在地方特色濃郁,夏潯已放下了心事,便在撫順安安穩穩地住了一天,次日一早才趕往瀋陽,會合大隊人馬一同南下…… 唐傑與赴京官是同一天離開的開原他是快馬而行沒有那麼多需要攜帶的集西,即便同時啟程,也能趕在夏潯的並面抵達北京。離開開原城時,唐傑已經聽說朝鮮使節遇刺的事了唐傑喜不自勝,這條可以攻訐的罪名自然也是被他牢牢記在了心裡。 他的夫人可雲沒有與他一起走一來帶了家眷行程就慢了,二來自獨生兒子死後,夫人悲慟過度,生了疾病,便留在開原歇養。唐傑從北京來的時候,一家三口,有妻有子,何等團圓美滿?如今再回北京,已然物是人非,心中不無悲涼。好在,仇恨是祜除悲痛最好的良藥。 唐傑如今滿懷怨恨,矢志報仇,倒不覺還有多少喪子之痛了。 唐傑一路馬不停蹄,到了北京趕到行五軍都督府。 五軍都督府內內外外煥然一新。 為了迎駕,丘福把城牆、城門、街道連着各種重要的府衙,全都修繕漆飾了一番,弄得跟過大年似的。 唐傑進了行五軍都督府的時候,丘福正與行部尚書雒金商量迎駕的一些具體事宜。唐傑知道雒僉與丘福走得極近,彼此相處甚為友好,可這事兒畢竟是不便對人言的,本想等雒僉走了之後再說,只是沒想到一看見丘福,他那眼淚便忍不住地流下來。 丘福大吃一驚,連忙問起經過,唐傑當着雒僉不便說是奉了丘福差遣,回遼東蒐集夏潯瞞報戰功的罪狀,只說自已回鄉探親,結果兒子驚馬踢傷人命,死者的父親乃一女真野蠻,欲動私刑打殺其子,其子無奈反抗,不慎又錯手將那苦主打死。結果遼東總督楊旭不循司法常例,竟然請了王命旗牌出來,將他的兒子當場處決。 丘福一聽臉就黑了,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一時間怒不可遏…… 行部尚書吃驚地道!”皇上賜輔國公王命旗牌,是用來宣撫遼東軍鎮的。令公子一案,不過是一樁普普通通的案子輔國公何以竟請出王命旗牌來……” 丘福咬着牙根,冷冷地道:“楊旭這番作為,自然是衝著老夫來的!” 一見唐傑熱淚橫的樣子,丘福也不禁心中難過,唐傑中年喪子,近因是自已派他去遼東蒐羅夏潯證據,遠因恐怕就是因為自己與楊旭結怨的事了,如今一俟得了機會,楊旭當然要整治他的親信。丘福自然愧疚萬分,連忙上前攙了唐傑坐下,好言寬慰一番。 唐傑趁此機會把他蒐羅的那些罪狀,包括朝鮮使節遇刺一事向丘福說了一遍,憤恨地道:“那楊旭對自已的百姓刻薄殘酷,對那些歸附的韃子、蠻子,卻是百般優容放縱他們在我遼東頤指氣使,現如今整個遼東已被他攪得烏煙瘴氣,匪患橫行,連朝鮮使節的車隊都有人劫遼東如今情形可想而知!” 丘福重重地點頭道:“你若不說,老夫實還不知遼東如今已到了這步田地,你放心!等皇上到了北京,老夫一定重重地參他一本,替你討回公道!” 雒僉冷眼旁觀,見此情形便起身道:“唐大人,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 國公,雒某告辭了。” 丘福葬了,忙拍拍唐傑肩膀起身送雒僉出去。 二人出了書房,雒僉捻着鬍鬚,瞟了丘福一眼,忽把眉頭微微一挑,說道:“國公,楊旭少年得志,又攀上了皇親,的確是有些囂張得過份了,本官看他也有些難以入眼啊!” 丘福如獲知音,立即響應道:“是啊!咱們這些老臣,苦熬打拚了半輩子,為皇上出生入死,才有今日地位他楊旭憑得甚麼?此事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等皇上到了,老夫定要參他一本。今日之事,雒大人也是親眼得見,到時候還請為老夫說一句公道話!” 丘福說道:“不敢有勞國公吩咐,得便的時候,本官在皇上面前,自然願為國公幫腔。不如……” 丘福道:“不過什麼?” 雒僉道:“不過,前番淅東水師誣告楊旭,害得國公你也受了牽連。如今你若在皇上面前參他一本皇上必定以為國公你是挾怨報復。再者不管遼東如今是否經營得烏煙癢氣,夏潯打了兩場大勝仗,壯我軍威、揚我國威卻是事實,就憑這等功勞還有什麼樣的過失,皇上容他不得?本官只怕……國公這一本奏上去,根本動不了楊旭一絲一毫。而且,這一本由別人來說也就罷了,由國公奏上去,反會讓皇上對國公更生惡感啊!” 丘福一個不識幾個大字的武將,實未想到這一層,聞言不由暗吃一驚。仔細想想,越發覺得雒僉言之有理,不禁躊躇道:“那麼……””此事就此罷休不成?” 丘福沉沉一笑,說道:“楊旭之勢正盛,皇上連開弈建衙的權力都給子他,可見對他寵信有加,國公縱然不肯罷休,這些罪狀,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的……” 他又瞟了丘福一眼,飽含深意地道:“除非楊旭驕橫跋扈,在遼東隻手遮天,大舉培植親信,吸納異族為其黨羽,有結黨立派甚或不軌之心,否則,沒人扳得倒他!” 丘福雙眼一亮,忙道:“雒大人是說……?” 雒僉臉上掛着耐人尋味的笑意,悠悠說道:“本官是說,少年得志易驕狂,難免橫生不測。古人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國公何不耐心等一等呢,以楊旭之驕橫得意,早晚必釀大禍,殃及自身,到那時候,皇上不收他,天也要收了他!” “呵呵,國公留下,雒某告辭!” 丘福品着他這幾句話,有些心神不屬,聞言站住,拱手道:“啊!尚書大人慢走,老夫不遠送了!” “呵呵,國公留步,告辭、告辭!” 雒僉向他拱拱手,轉身邁着八字步,一搖一擺地走了。 丘福站在門內,怔怔思索半晌,緩緩點頭道:“明白了!我明白了,與其攻訐,不如捧殺!妙啊,果然是妙計!” 雒僉出了五軍都督府,跨上駿車 天空湛藍,白雲朵朵,一陣風來,已然稍稍帶上了秋天的清涼氣息 雒僉舒了口氣,看著悠悠亙干天際的一片雲彩,喃喃自語道:“長興侯被逼自縊!魏國公幽禁至死!梅駙馬莫名溺斃!楊旭啊楊旭,你造的孽,實在是太多了,你什麼時候才肯死呢?”,態度何其誠懇。投意俺的,還請投個票心 第605章 埋種 朱棣離開濟南到了北京 重回生活二十多年的故地,朱棣心中十分喜悅,興緻也頗高。本來應該直趨行宮的,但朱棣興之所至,隨處走視,在丘福、雒僉等官員的陪同下,特意在北平街頭轉悠了老半天。 眼見北京銜道開闊了許多,民居鱗次櫛比,許多當年很空曠的地段都建起了房舍。街巷間,勾欄瓦肆、酒館茶樓也如雨後春筍冒出來,整個北京城氣象一新,更加繁榮,朱棣心中大為喜悅。 他笑對丘福等人道:“聯當初就藩北平時,北平財帛、人口被元人北逃時擄掠一空,無比蕭條。歷二十餘載建設,復有起色,卻不曾有今日繁華氣象。到後來聯靖難起兵,北京城屢遭人禍,市井再現蕭條,僅僅經過兩年時光,便有今日這般繁華,眾卿功不可沒!” 丘福忙道:“皇上誇獎,這可不是老臣等人的功勞。自從皇上提調北平為北京,設立行在,又遷各地居民填充北京人口,北京方始重現繁榮,致有今日模樣。老臣只是個粗人,除了練練兵,打打仗,別無所長。治理地方縱然有些苦勞,那也是雒大人等一眾文官的本事!” 雒合笑着擺手,忙也謙遜一番。 北方四季分明,空氣不似南方水氣濕重,朱棣未及弱冠就藩北平,在這兒住的時間比在故鄉還久,非常適應北方氣候。一到了這兒,他就覺得神清氣爽,精力充沛,較之南方尤為舒適,一時還不想就此回行轅歇着,因此只顧在街頭巡遊,不時指點談笑。走着走着,朱棣忽然想起一件事事,便向丘福問道:“聽說楊旭已把俘虜的韃子兵都押到北京城來了?” 丘福飛快地看了一眼雒僉,應道:“是!數萬名俘兵,還有數十員俘將,現在都看押在京郊兵營裡面,只等向皇上行過獻俘禮後,便對他們予以安置。皇上可要去瞧瞧他們麼?” 朱棣倒是真有興緻去瞧瞧,可他現在是皇帝,一舉一動自有瞅巨,若是紆尊降貴跑去兵營裡興緻勃勃地觀看降俘,隨行和北京行在的言官們恐怕又要喋喋不休了,不禁搖頭失笑道:“不去了,等楊旭到了北京,行獻俘禮時,聯自然能夠見着他們。嗯,對這些俘虜,你們打算怎麼安置啊?” 雒僉便上前道:“回皇上,對於俘將,自當按照朝廷律法,該坐牢的坐牢,該殺頭的殺頭。至于那些俘兵,臣等打算依照還東之例,把他們分散安置,編籍入民。初為我大明子民的,必然不甚安份,可着地方上用心監管,時日久了,他們落地生根,自然不復異念。” 朱棣聽得連連點頭:“好!這個法子甚好!你看聯這北京城裡百姓,張王李趙,天南地北,祖上何嘗不是鮮卑、匈奴、契丹、蒙古、女真、渤海諸族遺民,他們與我漢人錯居雜處,通婚繁衍,習汊語、穿漢服、改漢姓,着藉漢地,如今就是汊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騾擁有天下,心胸亦當有天地之廣,聯若容不得他們,他們如何甘為聯的子民,就這麼安妾着吧,這樣處置很好!呵呵,這個楊旭啊,聯還真是小瞧了他,允文允武,實是聯的得力臂助。” 雒僉笑吟吟地道:“皇上說的是,楊旭確是朝廷干臣。臣不敢有瞞皇上,楊旭年紀尚輕,而遼東諸族雜居,且外有強敵,情形十分複雜,只精文而不擅武者,治不了遼東!只擅武而不精文,必也鎩羽而歸。皇上初遣楊旭經略遼東時,臣本來是非常擔心的,想不到……”皇上慧眼如炬,臣心悅誠服!” 朱棣聽了放聲大笑。 北京參政陳壽微笑道:“北京行在的大小官吏對楊旭在遼東的一舉一動是最清楚的,所以也是最欽佩的。楊旭自到遼東之後,第一伴事不是禦外虜,而是大力發展遼東經濟,開商墾田,發展工牧,遼東各族百姓俱受其惠其利,視楊旭為萬家生佛一般尊敬! 因這眾志成城,對韃靶兩戰,方有兩戰皆獲大捷之舉,歸附我大明的遼東各族,包括兀良哈三衛,原本桀驁不馴,常生事端,令得地方官員非常頭痛,可如今他們卻規矩極了。 楊旭經略遼東,先以經濟施恚于百姓,盡收民心;又以兩戰大敗韃靼,斬殺韃靼太師阿魯台之子,立下軍威;復設幕府官屬,以制其風……”如今的遼東,較之以前大不相同,現在的遼東,才聳是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 朱棣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北京行部侍郎張凌弈一見皇上嘉許輔國公,也興緻勃勃地湊趣道:“皇上盛讚北京變化巨大,氣象一新,其實此間變化比起遼東的日新月異,那可是差得遠了,如今遼東武功正盛,文教風行。為武將者個個盼着為朝廷立下戰功,封疆列土諸族頭領卻將子弟這系府學,以受王道教化,遼東軍民,對楊旭莫不敬仰服從,一呼百喏,應者云從的大好局面,以前可是沒人辦得到的!” 朱棣“唔”了一聲,北京行在禮部郎中曾亮笑道:“微臣還想起一件事來,楊旭宣撫遼東,威名遠振,原本臣服于朝鮮的那些部落見此情形,紛紛歸附於我朝,朝鮮氣不過,多次遣使遼東,同楊旭交涉,都碰了軟釘子回去……” 他還沒說完,旁邊有人拉了他的袖子一下,曾亮若有所覺,當即住嘴。 朱棣睨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好啦,聯有些乏了,且回行宮歇息一下吧。” 朱棣的行營便是他做燕王時的燕王府,本就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住着也舒適。 一到行營,諸臣便辭駕散去,皇帝的隨行人員忙着安置各人住處,隨行的大太監本就是原燕王府舊人,熟悉原來的覘置,也就依照舊例,安排皇上、皇后和諸人的住處。 朱棣俟群臣辭駕散去肆,單獨留下了丘福和雒僉,有關北京及其附近府縣如今的詳細情形,他還是要問個清楚的。留人之際,朱棣着意地掃了眼群臣,忽把北京行五軍都督府的僉事唐傑也留了下來。這唐傑在北京行在官職不低,所以一直都在朱棣近前,朱棣早已看到他一臉落寞,迎駕時固然強顏歡笑,聽人說起楊旭時更是一臉的不自在,便暗暗地留了心。 等他回到王府,先讓丘福和雒僉在外殿候着,獨把唐傑召進,待他剛剛施禮完畢,便突然問道:“唐傑,聯見你一路伴駕,鬱鬱寡歡,可有什麼心事?” 夏潯過了山海關,大隊人馬正折向北京城。 這一天過了盧龍,忽然有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迎面趕來,很快就被帶到了夏潯的車駕之中。 這人叫王如風,也是潛龍秘諜的一員,以前卻是雙嶼一個海盜。 夏潯最初的班底中,很多成員來自于燕山三護衛,這些人的忠誠和能力勿庸質疑,但他們本是皇帝的舊部,所口大多被留在了飛龍秘諜之中,而潛龍的主要成員則多是他在浙東羊角島培養出來的嫡系親信。如今夏潯要打探京中消息,為安全起見,動用的就是與燕山三護衛全無關聯的另一套人馬。 “國公,皇上已經到了北京城。丘福、雒僉率北京行在的官員前往迎枷……” 王如風向夏潯仔細稟報着北京城裡的消息,潛龍秘諜的大部分成員,只知道他們的總頭領叫夏潯,知道自家老大的真正等分是輔國公楊旭的寥寥無幾,能知道他真正身份的,自然是嫡系中的嫡系,絶對的親信。 夏潯靜靜傾聽著,不時插嘴問上兩句。 他此來見駕,一是為了向皇上請示、彙報遼東事務;二是代表遼東將士請功領賞,原本無需如此謹慎。但是在開原,他斬了唐傑的兒子,而且他已經知道唐傑是北京行在五軍都督府的高級官員、丘福的絶對心腹,那就不可能不注意他的動靜了。 他和丘福本有舊怨,現在又殺了唐傑的兒子,若是對在自已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唐傑還一點也不提防,他也就混不到今天了。唐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他的監控之下,包括唐傑在遼東到處奔走,蒐羅各種消息,以及回到北京之後迎來送往交際的官員。 不過,一些具體入微的消息,他是不可能打聽到的。比如唐傑見駕時說過些什麼;皇帝到北京後,北京行在的官員們對他別有用心的那些吹棒,這些事情他就不可能知道。他的情報機構還沒有那麼變態,可以滲透到任何場合、打探到任何消息。 若他想要瞭解更詳細的消息,也不是不可能,隨駕北巡的官員中,自有與他交好的官員,皇帝身邊的太監裏邊,也不乏他多年來傾心結納的人物,只是要向他們打聽消息,就得等他到了北京之後才有可能了,隨隨便便派個人去,人家是不可能交得實底的。 夏潯聽了王如風的彙報,並未聽到什麼非常關鍵的消息,便道:“丘福因我而被貶謫到北京行在,唐傑之子又是因我而遭斬首,他們對我懷有怨恨,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會在皇上面前說些中傷我的言語。呵呵,無所謂,大丈夫心懷坦蕩足矣,卻不見得要做一個方正君子,我楊旭也不是隻好捏的柿子!” 他敲敲車窗,對外邊吩咐道:“加快行程,日落之前,進北京!” 第606章 見駕 盧龍距北京並不太邈,加上紋一段路是北京城到山海關的一條兵道,路修得比較平整,車馬馳騁起來非常輕快,未等天黑,他們便趕到了北京哦 北京如今是皇上的行宮所在地,若是南京的皇宮,這時候差不多快到落鎖閉宮的時間了,欽差大臣也就無雷再去宮裡見駕,只管等明日早朝再去朝覲便是。而這裡是行宮,沒有早朝,閉宮鎖鑰的時間也不像南京皇宮那般嚴格,所以一看夕陽西下,尚未落山,夏潯便叫聞訊趕來的北京官員引導隨行眾人且去住宿,自已則快馬奔了原來的燕王府,如今的皇帝行宮。 夏潯到了燕王府前翻身下馬,抬頭一望那巍峨的宮門,忽然想起他上一次來此,尚是一介白丁,今時今日,再見燕王府,不禁大有物是人非之感。 夏潯一拋繮繩,把馬交給侍衛,抬腿就往宮門處走。 守衛的官兵較之當初燕王府時多了三倍,如今這裡住的可是皇上,而非一介藩王,戒備自然大不相同。守在門口的侍衛並不認識夏潯,只是觀其袍服,曉得不是一品武將,也是公卿侯爵,便也不等他走上來,一個校尉急忙降階迎上去,客氣地問道:“請問來者何人?” 夏潯信手解下腰牌遞過去,沉聲說道:“遼東總督楊旭,求見皇上!” 那守門官兵一聽是輔國公到了,腰桿兒彎了彎,恭恭敬敬捧着腰牌驗看無誤,便將腰牌雙手奉還,陪笑道:“國公爺請稍候,卑職這就報與皇上知道。” “哎哦,這位就是輔國公爺?” 迎面一個年青的五品官員從宮門裡走出來,恰好聽見夏潯這番話,立即滿面春風的迎了上來。 夏潯注目一看,這人只有三旬左右,白麵微鬚,五官端正,一臉和煦的笑容,叫人一見便會油然生起親切之感。夏潯目光一凝,問道:“足下是?” 那官員連連拱手,含笑施禮:“下官北京行在禮部員外郎楊峰,呵呵,巧得很,和國公爺您是本家兒。” 夏潯只是一笑,那楊峰就湊到了跟前,臉上依舊帶著笑,聲音卻壓低了許多:“國公爺不認得下官,下官卻是久聞國公爺的大名兒……” 夏潯還是一笑,他只當是個趨炎附勢的官兒到了,想要巴結巴結自已,故而並未往心裡去,殊料那楊峰話風一轉,亮亮的一雙眸子別具意味地盯着他,說道:“昨日皇上到北京,北京的文武官員們迎奉皇上,並隨皇上巡視了一番北京氣象。 當時,淇國公和雒尚書、陳壽大人等多位大人在皇上面前,都對國公您讚譽有加啊!他們誇讚國架經略遼東,允文允武,遼東各族,生性野蠻,唯聳國公您俯首貼耳;遼東百姓更視國公為再生父母,愛戴有加。呵呵,就連那朝鮮國王也是敬畏國公在遼東的威望,邊界和子民方面有了什麼糾紛,也要遣使往遼東請示!” “嗯?” 這是誇獎麼,怎麼聽著不是味道?尤其是淇國公,嘿!淇國鼻丘福他會誇我?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夏潯心裡翻了個個兒,忍不住仔細打量了楊峰一眼。 楊峰微微一笑,又道:“下官是北京城裡土生土長的人,當初世子……” 他一拍額頭,笑道:“錯了錯了,如今該說是大皇子。 靖難時候,皇上領兵在外征戰,大皇子坐鎮北京城,因為賞識下官做事還算勤勉,便從一介小吏破例簡拔為官員,那時候常在大皇子身邊走動,就聽大皇子誇獎過國公,昨日聽了諸位大人的讚譽,便想著幾時能見見國公才好,不想今日便得了機會,呵呵呵,實在榮幸之至!” 他這句話一說,夏潯心裡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登時什麼都明白了。 北京是什麼地方? 北京是大皇子朱高熾的根基之地鼻! 當初燕王舉旗,發動靖難之戰的時候,二殿下隨行在外,大殿下坐鎮北平,三殿下當時還小,毫無影響力。大殿下在四年間,獨自把持北京政務,舉凡徵兵徵糧、馱夫役卒、農耕柴桑、工商貿易,所有的一切沒有不管的,北京地面上的大小官員,那都是他用熟了的人手。 尤其是四年中北平曾多次直接置於危險之下,因為死傷造成的更替和功過賞罰的任免,官員的更換頻率極高,朱棣登基後立北京為行在,倒是派過來一些官員,但也只是把持了最上層的權力,那中低階層的官僚基礎,就是朱高熾留下的原班人馬,這其中豈能沒有幾個他的心腹? 眼前這個楊峰,分明就是大皇子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擁立大皇子為皇儲的,屬於同一派系,這番話分明就是對自已的一番警告。再往深裡一想,夏潯甚至覺得,這位北京行在的禮部員外郎,很可能是故意在行宮左右晃蕩,為得就是等他前來,對他施口告誡 楊峰看他神色變化,曉得他已明白了自己這番話的用意,便打個哈哈,拱手道:“哎呀呀,乍逢國公,下官驚喜之下,有些語無倫次,怎麼拉著國公東拉西扯的盡說些廢話,國公方自遼東來,定有要事稟告皇上,下官不敢打擾,告辭、告辭了!” 夏潯還是笑笑,雖未說話,卻向楊峰點了點頭,目視他走下階去。 片刻之後,守門校尉急急奔來稟報:“皇上宣楊旭覲見!”宣完了旨意,便把肩膀一踏,諂笑道:“國公爺,您請!” “哈哈,文軒,你來了呀,不要施禮了,坐,快坐!” 朱棣一襲輕袍,頭束抹額,飄飄然的一身燕居常服,十分輕鬆愜意地迎上來,扶住夏潯上下打量一番,笑着道:“文軒,你黑了,也瘦了,在遼東沒少吃苦吧?” 夏潯笑着拱手道:“臣吃些苦倒不怕什麼,就怕辦不好皇上交待的差事,那可辜負皇上的信任了。” 朱棣大笑,擺手道:“噯,你又耍滑頭了不是?兩戰兩捷,立下如此戰功,若是這樣還聳辦不好差使,那百官豈不能要羞愧死了?” 他指指椅子叫夏潯坐下,自己繞回書案之後,一屁股坐下去,說道:“聯比你早到了一天,還是這兒住着舒坦吶,在南京,聯連喘氣都不痛快,更不要說這老寒腿了。” 夏潯心中一動,微笑道:“那皇上何不將都城遷到北京呢,豈不逍遙自在許多?” 朱棣微微一怔,一雙虎目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忽地豁然大笑:“你這小子,又來胡說。金陵乃太祖高皇帝所立,如今只為聯圖個舒適,就遷立都城?傳揚出去,聯就成了耽于享樂的昏君,你也要擔個媚君諂上的奸佞之名啊!” 夏潯心道:“遷都當然不那麼簡單,也當然不會是為了圖個舒適,立都北京,自有立都北京的政治考慮,恐怕你當初提北平為行在,就已動過這個念頭了。” 不過眼下不是和皇上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遷都的時機也遠未到來,夏潯不想就此事說得太深,便就着朱棣遠句話,呵呵一笑道:“宋太祖雄才大略,初立都城于開封,卻是一個錯誤。若是早將都城遷至洛陽或長安,大宋國柞怕就不只三百多年了。 可見國都所在,也該因時因勢而變,倒不必拘泥于祖宗成法。皇上若想遷都,必有遷都的道理,皇上若不想遷都,那也必有不遷的道理,臣這不是就着皇上這句話,隨口說說麼,若要就此擔個媚君諂上的奸佞之名,那臣收回這句話便是了。” “滑頭!滑頭!眾臣之中,你楊文軒最是滑頭!” 朱棣失笑搖頭,這時內侍端了茶水進來,朱棣面前早就有了一杯,只送與夏潯,便已退下了。 因這一岔,閒敘的話題也就拋下了,朱棣坐正身子,肅然道:“聯看過你的奏疏,很是歡喜。縱論古今,中原之危脅,向來出自北方工放眼天下,我大明之危脅,依舊在北方。韃靶、瓦剌,目前雖無什麼大的作為,可聯從未看輕了他們。 遼東若經營得當,便是一堵最堅囿的大明邊牆,既可以阻擋蒙古人東連女真、朝鮮,又可以虎視其腰肋,讓他們不敢放膽南下,騾是十分看重的。前番許你種種特權,又特允遼東設幕,開衙建府,就是希望能夠改變遼東各族對我大明若即若離、時叛時附之現狀。 只要我大明能把遼東牢牢地控制在手中、真正地控制在手中,那麼來自于草原的威脅就將大大減輕,甚至不復存在。 你在奏疏中,遼東情形複雜,筆墨難以盡敘,又說尚有諸多問題,須得親自向聯請示。如今騾來了,你可以說了,遼東情形如今究竟怎樣?還有哪些冉題?” 夏潯面有難色地道:“臣緊趕慢趕,臨近黃昏方纔趕到,匆匆入宮,只為見見皇上。遼東情形,實在是一言難盡,臣有許多設想,還要奏請皇上恩准。如今日薄西山,即將落暮,若是匆匆談起,恐怕有些倉促。” 朱棣目光微微一閃,神秘地笑道:“無妨,今晚你就在行宮裡住下,呵呵,還住在……你當初住過的那處殿閣裡吧!” 第607章 皇上太客氣了 臣子住在行宮,雖是皇上特許,夏潯心裡終覺得中有些不妥,他連忙起身辭謝一番,朱棣哈哈一笑,說道:“這事兒不忙,你若真不願住在行營裡,一會兒縱便已閉了宮門,聯下特旨放你出去便是。來,先講講遼東情形。” 夏潯見狀,只好先把此事放在一邊,耐心講述起來。 一會兒,禦膳房又呈了晚膳上來,朱棣賜了宴,君臣二人各據一桌,很簡單的幾樣菜,邊吃邊談。 夏潯從自己到遼東所見所聞仔細講起,這些現狀是支持他的政略的有力依據,務必要講得仔細,要有許多詳盡真實的數據,才有說服力。 最後夏潯才談到眼下急需解決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阻力應該是不大的,因為朱棣本來就已有了這層意思,那就是在遼東設府衙治理政事。隨着遼東幕府在各個領域的作用越來越大,眼下由幕府專署升格為朝廷官府的時機已經成熟,如果規格繼續保持在幕府層面上,就會出現許多問題。 名不正則言不順,就像唐傑不把司法署、長史衙門放在眼裡一樣,在朝廷上有正式官職的人,從根子上就岐視這些遼東幕府的“臨時工”,他們施政的權威性自然大受影響。而且專署是幕府下設機構,制定、頒佈的諸多政令,會讓百姓們擔心其穩定性。 朱棣聽了點點頭道:“嗯,在聯的預料之中,應該至少還需兩年的治理,幕府專署才能鋪開攤子,想不到遼東形勢發展得如此之快,好吧,聯與幾位隨行大臣再議議,儘快頒旨,簡拔幕府專署,納入朝廷官制。” 說到這裡他瞟了夏潯一眼,笑道:“專署一撤,幕府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些官署不在你的直接掌控之下掌控遼東形勢,你還有多少把握?可莫出什麼亂子才好。” 夏潯欣然道:“皇上,遼東形勢,若是非得讓臣在那裡才鎮得住,那只能證明經略遼東的政策是失敗的,是臣以欽差身份、以陛下寵信之臣的威望,強行彈壓。這種政策,如水中浮萍無根無底那它也就沒有推行的必要了!” 朱棣哈哈一笑說道:“你倒自得的很,看來對你治理遼東的方略,你是很有信心的。好,你再說說,還有什麼難處,需要聯來解決?” 夏潯神情一肅,鄭重地道:“皇上,接下來這兩件事如不是皇上您點頭,那就根本沒有施行的可能。可是臣以為,這兩項政策對遼東……”不止是對遼東,我想對我大明其它地方,也有借鑒意義。若它得以施行,遼東當可如陛下所希望的那樣,成為我大明邊牆,堅不可摧,若不然,這兩件事,早晚成為我大明自毀長城的根由所在!” 夏潯這一說,朱棣登時慎重起來,忙也身形前傾,凝神道:“文軒,你仔細說來!” 夏潯提的這兩件事,歸納起來就兩句話,一是民族政策、二是軍隊改革。 這兩件事聽著簡單,但是因為遼東部族的獨立性比較強,所以在大的範圍上,這兩項權力卻分別歸屬於外交和國防,要改變這兩項政策,的確需要皇帝點頭,他是一等公爵也好、皇帝特旨任命的幕府將軍也好,都無權變動。 夏潯的妾張上,對原本的歸附部落的處置政策,有一緊一鬆兩個改變。 緊的方面,夏潯反對原來對歸附部落過度的縱容和粗放式管理,不讚同讓他們劃,地自治,保持自己原有的部落建制和生活方式,希望讓他們儘量和大明邊民融合雜居,同時以先進的生產方式,逐漸滲透到這些以遊牧和狩獵為生的部落中去。 松的方面,是洪武元年時起,禁了胡語胡姓;洪武四年起,禁了胡禮;洪武五年起,強令蒙古人、色目人不許與本族內嫁娶,違者治罪……”這實際上也是朱元璋謀求民族融合的手段。還有比婚姻嫁娶更好的融合方式麼?一旦他們與漢人結成家庭,其生活方式、思想意識漸漸就會發生變化,與夏潯的目的其實並無二致。 但是夏潯反對這一政策,因為這種想法是好的,可實際上這種不合情理的行政性命令,根本不存在推行的可能。就像到了現代,法定婚姻年齡是二十多歲,可南方有些少數民族聚居地區根本不予理會,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照樣嫁人生子,計生委的人敢去干涉麼?閙大了就是民族性質的事件,只好聽之任之。 胡人的禮法雖不似漢人一般重視傳承和祖宗,可是強迫其改姓更名、換一身漢服,這也是令其極為反感的,這種形貌上的變化,並不能改變他們的本心,而且施行起來非常困難。 就像朱元璋不許沒有功名的商賈、平民穿絲綢一樣,只要人家家裡有錢,大不了出門的時候外邊套一件布衫,在家裡時更是一身綾羅,誰管得着? 少數民族更是這樣,這種強迫性的政令,只能讓他們在戶籍登記時胡亂取個漢名,出門在外時穿一身漢衣,而且這還是特指北京、大同等一帶地方,在遼東地區對歸附的部落,朱元璋擔心他們驕悍野蠻,與漢人生事,對他們的安置基本上都是劃地自治,這種情況下推行以上政策更是絶不可能。 至于強迫的禁止本族內部嫁娶,更是有其令而根本未得施行。這是朱元璋理想主義的一個想法,具體做事的官員不想陽奉陰違也得陰奉陰違,這和元人劃分四等人,對漢人和南人的政治權利、人身權利固囿重重有異曲同工之妙,屬於一種岐視性的戒備,除了挑起民族對立和不斷的衝突,根本無甚益處。 這些強制性的同化措施,是急功近利的,它只注意到了這麼做,歷經幾代之後能夠達到的效果,卻忽略了執行它的人,是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這些粗暴簡單的政策,只會讓一些真心歸附的部落也覺得朝廷岐視他們、不信任他們,不利於懷柔和爭取。 這些事情,夏潯每一件都講得非常仔細反對什麼,因為什麼反對,贊成什麼,因為什麼贊成理由講完了就舉出非常詳細的事例,夏潯道:“遼東強迫嫁娶的極少,這條政令名存實亡。即便在有條件的地區強力推行,他們明明在本族內部有可意的佳偶,卻得迫於政令,強迫另擇婚姻。結果大多是製造了一對怨偶,進而造成兩家的矛盾,然後便是兩個族群間的衝突啊!” 朱棣就藩北平二十多年這些事他並非一無所知對夏潯所說的“與其強迫融合反而迫其對立,不如潤物無聲,雖需時日更久反而更見成效……”的說法深以為然,朱棣輕輕點頭道:“嗯,臻久居北京,這些事情也時常聽說。你所說的這些,聯大體贊同,只是所涉具體政策太過繁雜,一時理會不清,回頭你上個詳細的奏章上來。” 夏潯忙恭聲應是。 朱棣目光一凝,又道:“所謂軍隊改制,又指什麼?”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說道:“一則屯田之制;二則軍戶之制!” 屯田之制和軍戶制定,也是朱元璋極為得意的兩項政策,不過從這兩項政策制定之初,就有一系列的問題出現,即便在洪武朝時,哪怕是朱元璋那樣強勢的一個皇帝,也常有大臣上疏,就這些政策的弊端提出異議,建文、永樂兩朝時,政局氣氛比較寬鬆,有關這方面的爭論更是時常可見,做為皇帝,朱棣對這方面的利弊得失一直非常清楚。 所以夏潯只說了這兩條,還沒說內容,朱棣的眉頭就微微蹙了起來。 其中的複雜程度、改革難度極大,如果一旦在全國施行,要涉及數百萬軍隊和數百萬個軍戶家庭,這是國本,即便皇帝,也不敢一拍腦門,便輕率地答應。何況,簡拔遼東幕府下設的專署為官署,大批由夏潯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就會搖身一變成為朝廷官員,再讓也着手操持屯田和軍戶……”雒僉和陳壽等人的話又將一層陰霾掩上了他的心頭。 朱棣不是長在深宮婦人之手的一個蠢蛋,對於捧殺之語未必盡信。不過,防備權力的流失乃是身為統治者的一種本能,也是身為統治者的一個必然。權力的牢固,是江山穩固的保障,哪怕是親生兒子,也不能寄望于感情和信任,這是必須的手段。 朱棣站起身,在殿中徐徐踱了幾步,緩緩說道:“這些事情,很難!而且,真要變動的話,涉及太多的子民了,沒有十年功夫,怕是一點成效也見不到。” 夏潯也站起身,說道:“皇上現在去辦,或許要難上十年。可若皇上不做,等將來其情其狀更加不堪的時候,叫皇上的子孫去做,將會更加困難。再者,臣所言,可以先在異部施行,尤其是遼東,遼東一則屯田有限,二則戶口少、土地多,用不了十年,只須五年,便可完全大變樣兒,到那時,有了成功的例子和摸索出來的經驗,皇上再在全國施行,也就容易多了。” 朱棣扭頭睨了他一眼,問道:“那……聯把遼東交到你的手上,給你五年……”不!聯給你十年功夫,你可有把握將遼東治理得阡陌千里、屯堡相連、人口興旺、馬壯兵強?” 夏潯把胸一挺,慨然道:“皇上,別的地方臣不敢保證,遼東地方,資源雄厚卻未得開發,故而變革也易。無需十年,只要施之得法,五年功夫,遼東就一定可以達到皇上所羊望的模樣。不辦……” 夏潯肩膀一塌,苦着臉,小聲央求道:“皇上,這事沒皇上點頭,一定辦不成,若是皇上點了頭,而必須由臣去辦才辦得成,那就證明,這件政策是上不符天心、下不合民意,乃是以強權施為的逆天之舉,人在政在、人亡政亡,沒有椎行變革的價值……” 朱棣聽他主動請纓,說是隻需五年,便可讓遼東來個大變樣,心中便是一沉,可再聽他這一句,似乎不願久居遼東,眉頭便是一挑,睨着他道:“怎麼?” 夏潯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臣是說,為皇上分憂,是臣的本份。遼東麼,只要皇上點頭,臣去鋪鋪路就好,三五個月的功夫,總可制定出較詳細的政策。然後,皇上派一老成持重的大臣坐鎮遼東,確保政策實施無誤就好了。 朱棣繃緊的臉皮子鬆弛下來,眸中掠過一絲笑意,似笑非笑地瞟着他,問道:“哦,你剛屆三旬,年輕力壯,為聯守着遼東不是正好麼,把遼東交予一老成持重之臣……”那你想去哪兒?” 夏潯乾笑道:“皇上管着這每大的天下呢,可不只是一個遼東。臣想追隨在皇上左右,為皇上出謀畫策、分憂解難,哪兒有了急事,皇上一聲令下,臣就風風火火趕去料理了。經營遼東麼,臣年輕舁壯、精力充沛是不假,可年輕也有年輕的差辦…… 皇上您也知道,臣不是一個靜得下心來,數十年如一日地專注一件事的人,若是臣有那般定性,當初考中秀才之後,繼續認真讀書,怕不考個舉人進士,正途出身?就算不濟,憑着臣家中資財,衣食無憂,在青州皓首窮經,鑽研學問,將來也是個德高望重的博學鴻儒,怎會借了齊王府的門面,跑去北平經商呢? 皇上,臣是怕自己做事沒個定性兒,若是久鎮遼東,日久生厭,疏忽了政事,誤了朝廷大事,辜負了皇上的信任,也害了遼東的軍民,所蜘……” 朱棣看他搓着手,絞盡腦汁地想著理由,生怕自己真把他“發配”遼東似的,不禁“噗哧”一下笑出聲來,擺手道:“好啦好啦,聯和你開個玩笑,看把你急的,真讓你久鎮遼東的話,茗兒還不與聯拚命麼?呵呵,好,你先仔細說說,你對屯田之制和軍戶之制有何看法。” 朱棣剛說到這兒,木恩躡着腳尖,幽靈似的出現在門口,細聲細氣兒地道:“皇上,天色晚了,娘娘叫奴婢來,促請皇上安歇。” 朱棣一愕,便笑道:“好好好,那就歇了吧,明日再談!木恩,引楊旭去寢居去歇息了!” 夏潯忙躬身道:“臣遵旨,躬送陛下!” 夏潯所獻的遼東方略頗稱朱棣的心意,一番長談又去了他的一塊心病,是以十分輕鬆,不想欣欣然轉回寢宮,迎面徐皇后便拋來一個白眼,嗔道:“楊旭剛剛回來,你就拉著不放,若非我派人去轟,還不知要聊到什麼時候,哪有你這樣做姐夫的,好不近人情!” 夏潯由木恩引着,東轉西轉的,就到了他當初在燕王府養傷的那處殿閣,抬眼一望,宮燈高控,照着廊下一個麗人,羅襦綉袂,一件顏色素淨的絲棉比甲,亭亭玉立,搖曳生姿,只是身子站得稍往裡了些,看不見容顏。 夏潯心頭怦地一跳:“居然還有宮女侍寢?皇上也太客氣了吧,這不是逼我犯錯誤麼……” 第608章 久旱逢暴雨 夏潯腳下不停,再往前去,越看越覺得熟悉,腳下架留慢下來 身後,木恩微微一笑,已然停住腳步,接着,反向走去。 夏潯渾然未覺,緊緊盯着廊下的人兒,一步步走過去,終於,那立於廊下的女子也向前邁了一步。 只這一步,她的容顏便呈現在燈光之下,嫵媚柔婉,美麗脫俗,那嬌美的容顏,配着那玲瓏剔透的曼妙身姿,夏潯狂喜,失聲叫道:“茗兒!” 茗兒淺笑而立,輕輕歪着頭,顯得有些調皮。她那一頭烏黑的長髮梳得絲絲齊整,輓個慵懶性感的美人髻,插一枝晶瑩剔透翠色慾流的翡翠髮簪。宮燈的緋色燈光映着她那白嫩細膩的肌膚,柳眉杏眼、瑤鼻櫻唇,儼然便是燒在上好瓷器上的一個淡彩工筆仕女畫像。 “茗兒!” 夏潯快步走近,張開了雙臂。 茗兒笑靨如花,再也不想衿持,她忘情地喚了一聲:“相公!” 便雀躍着撲上來,撲進復清的懷抱,緊緊地一抱,然後仰起那俏臉兒來,嫣然一笑,柔聲道:“相公想不想我?” “想想想!哪有一日,不想我的嬌妻!” 夏潯忙不迭地點頭,攬住她的行腰,俯身下去,便是深深的一個吻。 已然經歷過雲雨滋味,經過夏潯的一番調教,茗兒的吻技已然不是那般生澀,靈巧的雀舌歡喜地迎湊着郎君的唇舌,這一番滋意纏綿,直到她呼吸不暢,俏臉飛霞,才算是停歇下來。好在這院中侍候的人早被茗兒都打發了出去,要不然這番羞人情景可都被人看了去。 “相公!” 二個人攜手進了房,茗兒含情脈脈地看著郎君,又是一聲呼喚,那俏模樣兒,羞澀一笑時當真是百媚橫生,傾國傾城。 夏潯輓住她的手,只見殿中陳設,與自己當初住在這裡時一般無二茗兒靠近了他,輕輕偎進他的懷裡,也看著殿中的一切,柔聲道:“相公,這裡就是你當初養傷住過的房間。” 夏潯輕輕點頭,說道:“嗯,我還記得,那時候茗兒還是一個小丫頭!” 茗兒向他回眸一笑柔情萬千地道:“現在卻是相公家裡一個小婦人!” 想起兩人自相識以來種種,夏潯心中也是柔情蜜情,情絲纏繞,過了半晌,才輕輕地道:“是呀,記得頭一回相遇,那小丫頭喜歡了我的一條火狐皮毛,還險些被我氣得哭鼻子!” 茗兒向他皺皺鼻子迄今想起,仍是不無醋意,輕輕嗔道:“任人百般央求偏你不肯相讓!” 夏潯一笑,柔聲道:“是啊,如今想來,不讓那條狐皮子給你,大概是上蒼着意的安排,就為今日讓我親自送一條,給我可愛的小妻子!” 茗兒驚喜地張大眸子,問道:“甚麼?” 夏潯在她唇上輕輕啄吻了一下,笑道:“我在遼東,選了上好的火狐皮毛,此番見駕我帶來了,本想托皇后娘娘給你捎回去,怎知我的小美人兒思夫心切,竟然追到北京來了。” 茗兒俏臉微暈,紅着桃腮粉頰辯解道:“才沒有……”是姐姐嫌路上寂寞,偏要人家陪着……” 話未說完,看見夏潯促狹的笑容,茗兒大窘,忍不住撲進他懷裡,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一下,喚道:“壞人,取笑人家!” 這一下子,天雷勾動地火,兩個人又是一番激情熱吻,茗兒被夏潯擁在懷裡,几乎是雙腿離地,被他邊親邊抱著,挪到了床邊。 “哎呀,小心着些,莫要觸動這個!” 帷幄被金鈎束起着,床欄內側,繫著金鈎的地方,有一個青銅的扳手。 夏潯止次在這住時,還不曾見過這個,不禁奇道:“這是甚麼?” 茗兒在床緣邊嫻雅優美地坐了,說道:“還記得咱們上回跌下的密道麼?” 夏潯也在床邊坐了,握住她的小手道:“當然記得。” 茗兒道:“後來姐夫起兵靖難,姐姐和高熾守衛北京,那時節擔心城池有失,一旦落入敵手,便被用作挾制姐夫的人質,姐姐便要能工巧匠對這地下秘道進行了一番改造,幾處重要的宮室,都安裝了簡易的機關,這把手就是開關,一旦扳下來,就可以藏進地下密道。” 夏潯哦了一聲,茗兒又道:“再到後來,姐夫登基坐殿,成了皇帝,這秘道對外的出口便都封死了,可這殿中的機關因為建造不易,不捨得毀去,便留了下來,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能有些用處。” 夏潯嗯了一聲,眸光突地一亮,轉首便看向茗兒。 茗兒奇道:“怎麼?” 夏潯道:“咱們要不要秉燭夜遊,再去那地下秘道里走走?” “啊?現在麼?” “嗯!好不好?” 當初在秘道中那段經歷,實在是驚心動魄,刻骨難忘。而且夏潯走進她幼小的心靈,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對茗兒來說,這記憶比夏潯更加深刻。能與心上人同往舊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茗兒如何不肯?只是,與丈夫新婚燕爾,便即分開,如今久別重逢,正是你依我依、如膠似膝的時刻,他卻想著去游游地道,茗兒不覺有些好笑。 不過丈夫這麼說了,難道她一個女兒家要表現得比丈夫還要情急親熱?茗兒便點了點頭,夏潯興緻勃勃,起身去桌上取了燈燭過來,遞與茗兒道:“來,你持着火燭。” 等茗兒接了火燭,夏潯卻從床上抱起一床被縟來,茗兒愕然道:“相公作什麼?” 夏潯向她詭秘地一笑,說道:“你說呢?” 茗兒眸波輕輕一閃,隨即便明白了夏潯的意思,不由得滿臉紅暈,輕輕啐他一口,嗔道:“好荒唐,幹嘛要去那裡……那裡……” 夏潯嘿嘿一笑,已然伸手扳下了弄關。 地面傳出輕微的轟隆聲,原本平坦的大方磚的地面便向下沉去,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洞口有石階可以下去,與當初那種連着床榻桌椅陡然沉下的方式果然大不一樣。 夏潯便一手抱起被縟,一手牽着茗兒的小手,打着燈燭沿著那石階走下去。 啟動下邊的機關,入口又轟隆隆地合上了,燈燭的亮光在這黑漆漆的洞穴裡不能及遠,彷彿四面八方都是無窮無盡的虛無Y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盞燈。比蹦 茗兒既覺興奮、又有些害怕,攥緊了夏潯的手道:“相公,咱們還是上去吧。” 這一說話,聲音空洞隱隱還有回聲茗兒靠得夏潯更近了。 夏潯卻不理會拉著她的手只管往前走,秉燭夜遊,四下觀賞,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唉!” 夏潯輕輕嘆息一聲,轉首看向茗兒,感慨地道:“人之際遇真是難以揣摩。那時節,我怎知會有今日富貴,又怎想得到那時高高在上尊榮無比的小郡主,如今便成了我的嬌妻呢?” 茗兒隨他走了一陣,已不覺害怕了,只覺偎在他的身邊,心裡便無比的踏實,聽他說話,不覺莞爾道:“還說呢,那時節,我怎能想得到,那個可惡的大騙子,竟然就是人家的終身依靠!” 聽著茗兒的情話,夏潯靜靜地看著她的模樣,四周漆黑一片,靜謐非常,襯得眼前的情景如夢似幻,茗兒手中舉着一盞蓮花吐蕾形狀的宮燈,整個人都沐浴在那朦朧的光暈裡,俏麗的臉蛋羞笑盈盈的,彷彿一個美麗溫柔的小狐仙,叫人心神皆醉,不由看得痴了。 “相公,不要在這裡吧……” 被縟放在一張石台上,茗兒站在旁邊,好象一隻受人欺侮的小羊羔,手足無措的樣子,非常緊張。 夏潯滿臉帶笑,恍若未聞地去解她的衣帶,褪她的羅裳。 恩愛,是講究情調的。夏潯可不是那種只肯遵從同一種方式,好象純為繁衍後代才湊和的敦倫。這裡的環境,會讓茗兒緊張,可緊張同時也能令人更加敏感、興奮,在這個地方,可能會讓她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可是心思代入一個未成年的小蘿莉,那種羞窘的罪惡感,有時也能更容易叫人興奮到極致。 夏潯想給自己、也給茗兒的重逢,製造一場美妙難忘的記憶。 羅裳在茗兒的半推半就間,被夏潯褪下,白生生的胳膊大腿,在柔和的燈光下發出雪膩潤澤的玉光。“麒麟送子”的抹胸滑落,一對玉碗般倒扣的乳房躍然入目,隨即卻被茗兒交叉雙臂,羞澀地掩住只在皓腕旁露出一彎一痕,孤一般的圓光。 “相公,不要~~” 弱弱的哀求聲適得其反,此時似乎更能刺激男性的慾望,夏潯以迷醉的目光,看著她美的身子,突然扯去了她的褻褲……茗兒舟兩隻手忙不過來了,只能嬌呼着轉過身去,把一個又圓又翹的臀兒丟給他。 夏潯半跪在被縟上,眼前是一雙圓潤雪白的大腿,目光緩緩上移,白膩的臀部向上翹起,猶如一隻渾圓的雪球懸在半空,那臀象牙雕成般細白,光滑滑粉潤潤的,腰肢卻纖細之極,甚至還帶著幾分少女的稚氣,夏潯忍不住把唇貼上了那微微顫抖的嬌軀,唇鼻觸處,一片膩滑。 洞窟中靜謐、黑暗,那雪臀卻象夜空中一輪高掛的滿月,明媚而性感。月圓之日,正是某一類生物最易發情的時候,比如此刻的夏潯。他几乎是帶著幾分難捺的粗暴,把自己嬌美的小妻子掀翻在背褥上,先是“呀”地一聲驚呼傳出,未幾,甜膩膩的呻吟便奏起了一篇絶美的樂章…… 天光大亮,徐皇后洗漱已畢,用過早餐,又在花園裡散了半個時辰的步,回到寢室還不見小妹子過來,這時節皇上早就去前殿見人問事了,楊旭不可能讓皇上候着,一定也早去侍駕了,小妹子怎麼……”徐皇后關心自家妹子,便擺駕到妹子的寢殿去探望她。 徐皇后到了那裡才知道妹子尚未起呢,一問宮婢,才知楊旭一早起來,還有院子裡打了趟拳,練了幾回刀法,如今已然用過早餐,去前殿侍駕,臨行時刻意吩咐過,叫她們不要驚擾了夫人休息。 徐皇后和茗兒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自然無須見外,她也不讓宮中侍婢喚起,便獨自走進房去,繞過“喜鵲登枝”的黃花梨十二扇折屏,定眼一瞧那張紫檀木的六柱帶門圍子架子床,帷幄半卷,小妹子可不正睡在上面麼。躡腳走過去,只見小妹子秀髮披散,俏靨緋紅,像隻小懶貓兒似的,睡得那叫一個香甜。 徐皇后搖搖頭便在榻邊坐了,目光隨意一掃,忽地看到小妹子頸側好象吮起了一個醒目的唇印,仔細一看果不其然,似乎…被子掩着的身子上還有吻痴……”真是的! 她的目光向一垂,忽又注意到那被縟邊緣似乎有些塵土痕跡,伸出手去一掀,只見褥褥向下的一面都沾着一層塵土。徐皇后不由暗暗咋舌:“天啦,妹子昨夜倒底搞了些什麼花樣,兩夫妻這也……這也恩愛得太過份了吧,怎麼還從床上跑到了地上去?” 茗兒昨夜久旱逢暴雨,旱情解除,不過……澇了。 她那一個身子被夏潯龍精虎猛地“蹂躪”着,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花心兒都酥麻了,到最後已是暢快得體軟如酥、氣若游絲,最後她是被夏潯連着被子一塊兒抱回來的,抱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昏睡不醒了。 徐皇后無奈搖頭,慈母一般給妹子掩了掩被角,已是一夜好睡的茗兒被她的動作驚醒了,雙眼未睜,甜膩膩地便叫:“相公……” 徐皇后板著臉,翻個白眼道:“相什麼公啊,你這丫頭,雖然年輕,可也該~~也該愛惜自己身子,看你平時文文靜靜的,怎麼……怎麼這麼瘋?” 徐皇后說著,心裡也自發窘,臉就忍不住紅了,茗兒這才發現是自己姐姐到了,她身上還沒穿衣裳吶,不禁羞得哎呀一聲,整個身子都鑽進了被窩,徐皇后喚了幾聲,茗兒死活不肯出來,徐皇后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這時節,經過一夜鏖戰的夏潯卻是神清氣爽,精神奕奕,在朱椿面前與人唇槍舌箭,正展開另一場大戰! 第609章 今世萬世 禦前這場相爭,原因就是夏潯昨夜與永樂皇帝提及的對遼東的變制改革。 夏潯已經趕到北京,獻俘禮是宣揚國威的一件大事,而夏潯和朱棣就是這件大事的兩個主角,他既然到了,群臣就該商議舉行獻俘禮,同時着歸附各部頭領朝謁天了,以示我朝威加海內,恩夷撫遠之上朝威風。當然,期間少不得就封賞遼東將士一事也得公開宣告。 這本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但是人員難得湊的這麼齊,夏潯便又當眾提起了遼東變蘋的事來。他是真有點只爭朝夕的意思,也是出於一種很樸素的民族感情,希望把遼東這個未來可以變成火藥桶、大明掘墓人的所在,徹底改造成大明的堅固邊牆。 夏潯第一件事提的依舊是升幕府專署為官衙,永樂隨行官員和北京行在的大臣們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聽他講了講升格府衙的必要性,便大多表示了贊同。 即便是看著夏潯七個不順八個不服的丘福,對此也無法表示反對。夏潯治理遼東,不只有戰功,還有文治,這就是文治卓著的一種表現了。前天他們在皇上面前還大肆吹棒夏潯治理遼東如何出色,這時出言反對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再者說,整個遼東,地域不小啊,這麼大的地方,一旦由幕府專署升級成官衙,將有大量的職位空缺,遼東沒有這麼多人才,朝廷也不允許這麼多官員就地選拔,那樣的話,勢必得從關內選任大批官員去充實這些有司衙門,誰沒有門生故舊、族親子侄?說不定自己就能得一兩個職位,安置自已的親友,反對這件事,無異是斷人前程。 何況,設立官府可以加強對遼東的控制,這些大臣們不管彼此政見如何,是否有私人恩怨,在這一個目標上還是統一的,他們也希望大明能加強對遼東的控制,減少乘自北方的禍患,所以這件事几乎獲得了一致通過。 可是一說到對歸附部落的安置,眾文武的意見就迥然不同了。 丘福首先提出了異議。 他認為讓歸附的胡人部落與汊民雜居相處,是一伴很危險的事。在他看來,胡人風氣剽悍,好勇鬥狠,與汊人雜居,家長裡短的,難免要生出一些事端,而胡人習慣于族群聚居、互相扶助,一有事情就舉族出動向冬討公道,那樣的話一人之事就會迅速變成一家之事,進而變成一族之事,造成極大動盪。 夏潯卻認為,遼東由於工商業的發展,漢人和少數民族已經形成了一種密切合作關係,雙方也習慣了由司法署和司商署來協薦解決爭端,故而司法權基本上已經由部落長那裡收歸到了專署衙門,雖然目前這只是在社會治安和經營貿易方面的管理,卻已是一個良好的過渡。地方官府的建立,可以順利擴大司法權利,至少偶發事件,有遼東軍隊的存在,也足以保障對事態的控制,有問題是暫時的,利益卻是長遠的,如果不進行這種變羊,歸附部鼻始終擁有極大的自主權力,現在朝廷是省了不少心思,可遺留給子孫的,卻是一些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爆發的大禍患。 遼東目前還有少數獨立掌握著司法權的部落,那都是沒有參予到遼東工商經營的、在偏遠山區過着自給自足生活的小部落。而這一點在中原也不例外,一些居住在僻遠山區或者與大城大阜交通不便利的鄉村的汊人,主導村鎮秩序的主要力量何嘗不是族宗長老們?這一點並不要緊。 此外,兩個人也就免除強制婚嫁、免除更汊名着漢服等岐視性強制政策,以及胡人作官的各項待遇方面相持不下,兩個人據理力爭,丘福所主張的,其實更利於眼下的安定和平穩,但是從以往歸附的部落多有發生叛離和爭端來看,夏潯的融合之策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行在參政陳壽秦然一笑,捻着鬍鬚,搖頭晃腦地道:“皇上,臣以為,淇國公所言,才是老成謀國之見。外夷異類,終非我族,不可以國人待之。唐玄宗厚愛胡人,結果安史之亂,几乎喪亡唐室;宋徽宗與金國締盟,結果遼國滅亡之日,金人兵鋒便指向中原。厚待夷秋,視如自已,不啻與虎謀皮呀!” 夏潯昨夜與嬌妻幾番雲雨,陰陽調和,如今是神清氣爽,聽他反駁,一點火氣都不生,氣定神閒地道:“陳大人此言差矣。唐初對外用兵,勝多敗少,奠定了大唐的霸氣威風,而這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其中不乏異族,所用兵馬,更有不少乃是胡兵。凌煙閣中二十四人,試數數胡人占了幾何? 唐之藩鎮政策,才是國之大患。朝廷疲弱之際,藩鎮將領遂起異心而已,其弊在干放權太重,其因在於人之貪慾,而非出於胡漢之爭。自古以來,哪個朝代沒有叛將逆臣?其中又有幾個是胡人?縱然是同族的大將,見朝廷勢弱,遂起野心者不知瓦己。自三皇五帝到如今,你何必單單挑出一個安祿山來說事兒?” 陳壽的手僵在鬍鬚上,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夏潯道:“現在的政策,輕鬆、簡單,無需多費心神,于長遠看,卻是朝廷心腹之患。縱然一時有些難處我們這一世人不去做,將來留給後人的就是不可收拾的一個爛攤子,諸位大人讀聖人書,但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種變蘋就是關乎我大明氣運、萬世太平的事了,如何不肯婁做?” 這句話頓時挑動了朱棣的心弦,訌山是他的,他對未來的責任感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重,聽到這裡,拍案讚道:“楊旭說得好!丘福、陳壽所言,不無道理。仙……”天生之才何地沒有?為君者用人,只應擇其是否賢明,何必分別彼此呢? 其人賢則任之,其人非賢,雖至親亦不可用。漢武帝重用金日隙(匈奴休屠王太子)、唐太守重用阿史那社爾(突厥處羅可汗次子),這二人不但皆是胡人,且為胡人王子,但一生忠心耿耿,成為朝廷棟樑。 唐玄宗寵任安祿山,致有播遷之禍,乃是他用人不明。宋微宗寵任小人,荒縱無度,以致有夷秋之禍。豈是因為用了夷狄之人麼? 春秋之法,夷而入于中國則中國之。騾為天下主,覆載之內,但有賢才,用之不棄,方是明君。前元當年以無敵兵威,悍然入主中原,國柞不過百年,便被俺皇考舉義幟,逐出中原,原因何在?就在於前元柄用蒙古韃靶,而外汊人南人,以至于自取滅亡,這前車之鑒,怎可不慎?” 皇帝已徑蓋棺論定了,眾人也就不宜再就此事糾纏,紛紛稱是退向左右。 朱棣吁了口氣,又道:“使其處於我宦屬之間,日相親近,終有成為一家之日;若豎起籬笆,當賊一樣防着,如何可以教化他們呢?當然,他們初來歸附,多是畏我勢力,未必儘是出於赤誠,適當的防範還是必要的,古人說受降如受敵,楊旭,你在遼東,對此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夏潯忙躬身道:“臣謹遵聖上教誨!” 朱棣淡淡地掃了眼丘福和陳壽,這兩人一文一武、一唱一和,意見卻無比統一,聯想到前日他們對夏潯眾口一詞的明捧暗殺,朱棣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些憬悟。 比起這兩個人,雒僉就機警的多,他原為南京刑部尚書,半生都是在司法口兒打拚出來的,心思最為縝密。方纔夏潯突然當眾提出遼東變萃的諫議,他便有所警覺了,夏潯是昨日到北京城的,就住在行宮裡,想必與皇帝有過溝通,他既然敢當眾提出來,恐怕皇帝縱然沒有全部同意,也已大為意動,這時還是看看風色的好。 他沒有及時提醒丘福和陳壽,就是想利用他們探探皇帝的口風,看看皇帝對夏潯的諫議到底支持到什麼程度,如今一聽皇上斬釘截鐵的斷語,不由暗暗慶幸。 昔日徐輝祖四人歃血為盟,除了梅殷、耿炳文,第四個人便是他。這四個人能走到一塊兒,其奐各有難言之隱。徐輝祖為了他的忠義之薦,連親弟弟都葬送在自已手裡,如何還能向朱棣俯首稱臣?如果他那麼做,將為天下人所唾棄,名聲將臭不可聞。他除了一條道走到黑,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耿炳文前朝老將,對朱元璋親自立下的繼承人同樣忠心耿耿,何況朱棣登基之後,罷其長興侯爵位,賦閒在家,他也有自已的政治訴求。梅殷則是因為朱棣不屑其無恥,根本不纓他拋來的媚眼兒,只讓公主姐姐給他寫了封家書,便叫他滾回京城來了,根本不下聖旨,羞慚得他無地自容,以致生了怨恨。 四人對新朝的立場不但各不相同,結盟的目的其實也有參差,他們也知道再想推翻朱棣的統治,把建文帝的兒子或兄弟扶上皇位是不可能的,卻出干各種目的,聯手對新朝功臣展開了反撲。結果,不久朱棣提北平為北京行在,把雒僉調離了南京,也虧得如此,此後一些事情,雒僉根本沒有參與,才沒有被紀綱挖出來。當然,以雒僉的精明,如果他當時還在南京,以他的能力,那麼到底是夏潯成功反擊,還是沉冤千古,也就很難說了。 如今徐輝祖已經成了一個廢人,梅殷和耿炳文也已不在人世,結盟的目的都已不復存在,雒僉大可顧好自家前程便是了。但人是一種很複雜的生物,如果情感能夠永遠、完全服從於理智的支配,那人也就不是人了。只要有機會,雒僉還是本能地想要給夏潯一刀。 可這一刀,看來現在還不是機會。 夏潯想趁熱打鐵,再把其他兩伴事情談談,朱棣卻不想在獻俘禮前,引起朝臣們太多的爭議和矛盾,一見夏潯要說話,便搶着說道:“好啦,遼東之事,今日暫議到這裡吧。北京行部和行五軍都督府要負責獻俘禮一事,速去籌備。騾與皇后,要去北海子一遊,眾卿就此散了吧!” 眾人紛紛散去,夏潯一下子變得無所事事了,忽地省起自家娘子還在寢殿甜瞬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呀!” 夏潯性致大起,興沖沖地便奔了自已的寢居之處…… 第610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夫人呢?”夏潯回到寢室,看見一個小侍女正翹着小屁股整理床榻,卻不見茗兒身影,便出聲問道。 “啊!老爺!” 巧雲忙從榻上爬下來,整理好裙裾,向夏潯福了一禮,俏臉便有些紅暈。 她已經是大姑娘了,雖未經男女之事,卻也並非一竅不通,方纔侍候自家小姐,眼見榻上一片狼籍,哪還不明白髮生過甚麼,忽見男主人出現,便有些難為情。 “老爺,夫人正在旁閏房裡沐浴。哦,對了,方纔皇后娘娘來過,然後木公公來請,說是要與皇上同遊北海子,才剛剛離開,然後夫人便去沐浴了。” 夏潯點點頭道:“嗯,你整理你的。”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巧雲把新的床單被縟鋪好,捲起一田鋪蓋,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沐浴房就在旁邊一間房裡,夏濤折出去,輕啟門扉進了內室,就見水霧瀰漫間,一張碩大的木製浴桶,這種浴桶是橢圓形的,內有木製的坐板,人可以很舒適地躺在裡面。茗兒看來是真的累了,整個人都沐浴在熱水裡面,頭枕在邊緣的厚毛巾上,又打起了瞌睡。 夏潯見自已進來,她都不曾發覺,不禁微微一笑,便輕輕寬起了衣衫。 茗兒浸在熱水裡,忍不住又是昏昏欲睡,她的體力和精神還未恢復呢,躺在浴桶中,便不覺打起盹來。忽然她的削肩被人碰了一下,茗兒張開眼睛,一副強壯結實的男人身體赫然在目,駭得茗兒方要驚呼,這才發覺那笑吟吟浸到水裡來的男人正是自已夫婿不由鬆了。氣,白了他一眼,懶洋洋地道:“壞人,你早上不是沐浴過了麼還來騷擾人家。” 夏潯也泡進熱水裡,輕輕攬俚她,笑嘻嘻地道:“自己沐浴和洗鴛鴦浴,滋味怎個相同?” 茗兒被熱水一泡,痠軟的身子懶洋洋的不想動彈,被他一擠,順勢才讓出了些位置,仍舊閉起雙眼,聲調慵懶地道:“好睏啊……一大早姐姐就來吵我人家想打個嗑睡,你又來擾人。” 夏潯失笑道:“一大早?這都幾點了還一大早,小懶貓兒。” 他在茗兒滑嫩的香肩上吻了一下,深深地吻下去,感觸着年輕女孩充滿活力的肌膚彈性,然後滑向她的臉蛋、她的紅唇,再滑向她胸前豐潤的飽滿。 茗兒的身體還在昨夜激情的餘震之中,根本禁不起愛撫,被他一觸那種酥麻痠軟的感覺又來了,忍不住呻吟一聲,央求道:“好酸!相公,不要……” 夏潯在她耳邊輕輕地道:“乖寶貝兒,皇后娘娘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勞不是她把你帶來北京,相公不知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小茗兒,相公好生想念你。” “相公,我也想你……” 茗兒有些情動,反手抱住夏潯有力的腰桿兒,臉蛋貼在他飽滿結實的胸肌上,滿足地嘆了口氣:“是呢,若不是姐姐,人家也只好在家裡等着你。” “家裡都好麼?”夏潯說著大手便輕輕滑到了她腴潤細嫩如豆腐的大腿內側,為她放鬆着肌肉。 茗兒點點頭,情意綿綿地道:“嗯,家裡都好着呢,你不用擔心。現如今你是國公我在家裡,不但要操持好家務免生無妄是非,還得注意冂風,莫為他人說道。說起來,也就是沾了皇后姐姐的便宜,我此番伴駕出來,才沒有人說道,要不然,也只好守在家裡……” 夏潯輕笑道:“悔教夫婿覓封侯了?” 茗兒柔聲道:“才沒有!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是男兒該做的事。妾婦之道,以順為本,人家豈會廝纏着你,叫你做個纏綿枕榻的大丈夫?只是,人家真的好想你。” 兩個人臉貼臉兒地溫存了一陣,夏潯問道:“皇上此番北巡,應該不會滯留太久,你我相聚匆匆,若再會面時,最快又得幾個月之後了。” 茗兒輕輕仰起臉,問道:“遼東之事很複雜麼?皇上遣你北行時,不是說,很快就能回來?” 夏潯道:“皇上倒沒誑我,如果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確很快就能回去,說不定我現在早就回南京城逍遙快活去了,可是……難得有此機會,若是就此放過,我會心中不安的。” 夏潯把遼東情形向茗兒簡略地說了說,籲聲道:“你不是說,男兒大丈夫當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麼?我這麼做,你會不會怪我?” 茗兒莞爾搖頭,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這才是我的好夫君,得此佳偶良伴,是茗兒的驕傲!你放心吧,人家會好好持家,免分你的心神,不會為此生一分怨尤的。” 夏潯感動地抱住她,靜靜地靠了一陣,又問:“皇上北巡,是大皇子監國攝政吧?” 茗兒道:“是!內閣及六部官員,此番皆未隨皇帝南巡,留在南京輔佐大皇子,重要國事,仍以快馬傳遞行在,由皇上決斷,不過大皇子監國攝政,確是一點不假。” 夏潯點點頭,有些輕鬆地道:“看來皇上的心意已經定了。此番北巡,一個重要的目的,恐怕就是要告知天下,儲君已立,回安之後,三位皇子的君臣名份,就會徹底定下來!” 茗兒嫣然一笑,道:“嗯!姐姐喜歡高熾的忠厚仁恕,皇上這般決定,姐姐很喜歡。說起來,姐姐這吹帶我同來,未必就是向着自己妹妹。 你為高熾爭儲,出力甚巨,姐姐這是想要犒賞你也說不定。” 夏潯低低笑道:“用我自己的小嬌妻來犒賞我麼?皇后娘娘好生小氣!” 茗兒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嬌嗔道:“那你想怎麼樣啊,要我姐姐賜你兩個美人兒麼?” 夏潯打個哈哈道:“美人兒是真有,倒無需皇后娘娘來送。為夫在遼東,各部落攀跗獻禮,多有女子奉上,你還別不信,你的夫君可是守身如玉,一個未碰喔。” 茗兒臉紅紅地親他一口,甜蜜地道:“人家信你啦!新婚之夜時,都沒見你……都沒見你如昨夜一般兇猛!” 雖是作慣子的夫妻,說起這般羞人事,茗兒還是羞不可抑,忍不住把頭埋進他懷裡。 夏潯低笑道:“新婚之夜,我的小茗幾初嘗雲雨滋味,為夫只是怕你承受不起,才不忍大肆伐撻,你當我體力不支麼?” 說著,他已抓過茗兒的小手,悄悄向水下探去,貼著她元寶般可愛的耳朵道:“昨夜看你穿得抹胸,綉的是麒麟送子,嘿嘿!麒麟如何送子?來吧,還是讓為夫來給我的寶貝茗兒送子吧!” 茗兒的小手忽地觸及一處粗挺挺硬梆梆的所在,蜇了手般便往回急縮,驚呼道:“呀!昨夜才那般顛狂,現在怎麼……又變成了這般模樣?” 夏潯故作委曲狀道:“娘子,你也不看為夫在遼東獨守空枕,已經多少時日!” 茗兒聽了又是感動又是情動,可是真要她服侍夫君,現在實在是有些怕了。 男人一旦動了情慾,便如燃起一團熾焰,那生火的薪柴不燒光,哪有那麼容易就褪了火氣。這時一隻手輕輕抄到茗兒的腿彎,一條大條便被他慢慢抬起。 水面微微蕩漾,一隻纖足翩然出水,光潤無暇,小巧細緻,就像白玉雕成般晶瑩別友足掌薄而優美,足趾齊整嬌美,彷彿一朵冉冉浮出水面的蓮花,還綴着晶瑩的露珠。接着,便是線條優美的小腿、還有一截渾圓如玉柱的圓潤大腿,盡顯新婚少婦優雅迷人之美。 “夫君……” 為了保持平衡,茗兒只得環住夏潯的脖子,整個身子掛靠在他身上,與公牛般強壯的夏潯一比,小茗兒在他懷裡,就像一隻嬌小翰雲雀,小雲雀嬌聲央求:“相公,人家的身子痠軟得很,讓人家歇歇乏兒,再服侍夫君好不好?” 身子半露出水,就連那性感圓潤的肚臍也在清水花瓣下若隱若現的,夏潯還如何能忍。茗兒已經察覺到了丈夫好似一座就要蓬勃噴發的火山,以她所受的教育,在她的理念中,取悅和服侍夫君,本就是女兒家應盡的義務,何況她也心疼丈夫獨鎮遼東無人照料的辛苦。 可是她現在實在是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含羞說道:“相公,若不然……若不然就讓茗心……“ 她淺淺細細地在夏潯耳邊說了,自己的耳根先羞得通紅,眼睛都不敢抬,夏潯聽了大喜,連聲道:“好,為夫依着你!”說著放開茗兒的大腿,“嘩啦”一聲,裹着一身的蒸騰熱氣自浴桶中站起,露出一身雄壯結實的男性身做…… 浴室之中,春光無限。啾啾唧唧、引人遐思的隱隱聲響中,茗兒垂着眼帘,含羞帶怯,俏臉貼近了夏潯,用柔膩香滑的唇舌,服侍着自已的愛郎,她優雅頎長的頸子彷彿水面上的天鵝般揚起,纖美的手指就像按在簫管上一樣輕盈,尾指翹起,美若蘭花。 初時的驚喜和新奇,漸漸被更加熾烈的慾望所淹沒,僅以唇舌之靈巧,便想滿足夏潯的慾望,在夏潯府上,只有謝謝才有這般功力,其他諸女誰也不成,更別提生澀害羞的小郡主了,夏潯漸漸忍耐不住了,忽然捉住茗兒的香肩,把她從水裡提起來,說道:“好茗兒,相公忍不住了!” 茗兒大驚,又羞又氣地嗔道:“壞傢伙!大騙子!你剛剛自已答應的……” 抗議未畢,她已被轉過身去,雙手撐住了浴桶的扶手,平坦柔軟的小腹被夏潯一攬,一隻渾圓如玉球的雪臀便乖乖翹了起來,粗長的貫入,彷彿刺穿了整個雪臀,茗兒呻吟一聲,細細長長的手指便痙攣着抓緊了桶緣,身子軟得彷彿沒了骨頭似的要滑進水裡,虧得被夏潯等緊攬住。 “相公憐惜着些,若不然……要巧雲侍候相公風……” 小都主美眸迷離,神志恍惚地叫。巧雲是自幼服侍她長大的貼身丫頭,年齡相仿,情同姊妹,她出嫁時,便做了陪嫁丫頭,大戶人家的陪嫁丫頭除非姿色平庸,男主人不願意要,否則十有八九是要成為通房丫頭的。而女主人對作為自己私有財產的陪嫁丫頭服侍丈夫,牴觸情緒並不大,實際上,陪嫁丫頭這樣處理還有圖寵的作用,茗兒實在難以消受丈夫的寵幸了,便提出了這折中之策。 夏潯想起那個清新俏麗、性情活潑的小丫頭,要害處不覺挑動起來,讓嬌妻情不自禁,的發出幾聲嬌吟,夏潯喘着粗氣道:“娘子你是不曉得開荒之苦啊!為夫不是辣手摧花之人,可此時情切,哪為功夫溫存於她。好娘子,為夫溫柔着些,待得苦盡,也就甘來了……” 小郡主昂起修長紆美的頸子,氣喘吁吁地嬌吟:“啊!這就叫溫柔了麼?騙子!你個大騙子!人家剛纔……真該咬斷了你……” 纖細嬌小的身子,彷彿狂風中的一株小白楊,隨風擺盪激起水花處處…… 遼東,青羊堡。 阿木兒的住處。 阿木兒對扮作他遠房侄女前來探望的烏蘭圖婭道:“太師讓蒲刺都送來消息,叫咱們趁着楊旭不在遼東,製造幾起部族衝突,以示楊旭經略遼東之策失敗促使大明言官彈劾,從而撤換楊旭的遼東總督之職!” 烏蘭圖婭蛾眉一蹙,訝然道:“怎會如此?我叫蒲剌都送回消息,說楊旭志在遼東,無意攻掠草原,義父沒有收到麼?” 阿木兒苦笑道:“別乞,太師之志,也在遼東啊!” 烏蘭圖婭頓時獃住。 阿木兒道:“正是聽了別乞送回的消息,太師才愈加急切,比起他興兵徵聘伐我朝太師更擔心他定下心來經略遼東。明廷一旦在遼東紮下根來對我便可形成虎吞之勢,如今已非漢唐時候,失去遼東、僅僅擁有一片草原的人,很難再有圖謀中原的機會!” 烏蘭圖婭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緩緩說道:“若因此事引起楊旭的疑心,我還如何報仇雪恨?” 阿木兒道:“太師起初只道楊旭挾新勝之鋭必定再度興兵。楊旭善用兵,孚人望,若能刺殺了他,再換一個人來,未必便有他這般本領。而今知道了他的打算,比起他出兵征伐我朝更加叫人擔心。 如今這種情形,殺了他,一來會激怒明廷,出兵征伐我朝;二來,他經略遼東之策,必已呈報明國皇帝,明國皇帝若再派一位總督來,延續他的遺策,更是我朝心腹大患。故而,如今殺了他,不如製造事端,讓明廷認為他經略遼東策不可行。” 烏蘭圖婭激動地道:“不行,若要挑起部落衝突,我們的人很難置身事外,一旦被人查出,引起楊旭懷疑,必會對我生起戒心,那時我連他的人都見不着了,還如何動手行刺?不能這麼做!” 阿木兒低低地道:“別乞,我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太師手上……” 烏蘭圖婭聽了如遭雷殛,退後兩步,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阿木兒走上兩步,在她面前跪下,垂淚道:“別乞,哈爾巴拉大人的仇,小人也想為他報。可是,我們一百辜個族人的親人家眷,都在太師手上啊,若是違背太師的命令,以太師一貫的手段,對冒犯者向來毫不手軟,小人只擔心……” 阿木兒哭泣起來,在烏蘭圖婭面前只是磕頭:“別乞,還請為我們的眾多族人考慮啊!” 烏蘭圖婭定定地坐在那兒,木然半晌,才咬咬哧唇,幽幽地道:“阿木兒,你起來吧!” 阿木兒仰起淚痕斑斑的老臉,抬頭看著烏蘭圖婭。 烏蘭圖婭澀聲道:“依着太師的吩咐,你……你去操辦吧!” 說到這裡,她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 阿木兒大喜過望,連忙磕頭謝恩。 院外大槐樹下,接替老噴陪同烏蘭圖婭出來的人就是左丹,左丹把馬拴在樹上,正在左近悠閒地踱來踱去。 他已經驗過了夏潯交給他的那瓶湯水,果然是含有劇毒的,若依着他的意思,可以就此把“小櫻”直接抓起來。以他們學自錦衣衛的十八般刑法,就算是一條鐵打的漢子都捱不住,還怕她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不招供? 不過有關這個女人的案子是部堂大人親自關注的,眼下部堂大人不在,他可不敢擅自作主,只能一面把消息報往北京,聽候部堂的進一步指示,一面加緊了對“小櫻”的看管,以及她接觸的一切人。 房門開了,烏蘭圖婭從房間裡走出來,籍着回身和“叔父”告別的機會,用袖子拭去了眼角又滲出的一滴酒水。 對於兩族間的這場戰爭,她已經不再耿耿于誰對誰錯了,楊旭也罷、阿魯台也罷,這些大人物所說所作的一切,都表明了同一個態度: “無關對錯、無關正義,宜居之處就在那裡,為了本部族的利益和生存,所以要打仗,所以要殺人。而家仇,在這種目的的戰爭中,顯得是如此可笑!我的父親可以白死、他的兒子也可以白死,只要有利於他所謂的‘大局’,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犧牲掉……” 門外陽光滿天,烏蘭圖婭的心卻很冷、很冷…… 第611章 各方備戰 北京行在為了獻俘禮,已經籌備了很久,候皇帝到來之後,只是就一些細節,按照朱棣的意思做了微調,所以準備非常快,兩天後,就在行宮外的T形廣場上舉行了盛大的閲兵和獻俘禮,以及歸附部落的覲見禮。 舉行儀式的地方在皇城南門靈星門與京城南門麗正門之間巨大的廣場上,這個位置就是後來的天安門廣場所在地。 朱棣此番閲兵,實則是為獻俘禮作鋪墊,並不是為了向中外炫耀武力,因此與夏潯在德州操辦的大閲兵便有些不同,沒有實戰項目的演練,大軍主要是走儀式和隊列。 閲兵的過程無需贅述,不管是丁宇帶來的遼東護衛官兵,還是丘福的北京行在駐軍,都是久經戰陣的軍隊,在隊列上,他們肯定不如我們現代那種近乎恐怖的整齊如一,但是那種沖宵的殺氣,卻不是憑着整齊的隊列就能表現出來的。 朱棣率文武大臣親自登上城樓閲軍,待一路路兵馬躍馬揮弋,自城樓前走過,站定為一個個整齊的方陣,參駕眾將甲冑鮮明,挺槍按立之後,輔國公楊旭就帶著俘虜的隊伍過來了。 數萬俘虜沒有全部帶來,僅由軍士押着,帶了被俘的韃靼將領和一個方陣約有千人的俘虜隊伍,夏潯在四名鐵甲衛士的護擁下,騎一匹白馬,走在最前面,到了城樓前停住,下馬謁見,皇帝準見,夏潯遂登城樓,身後被俘的百夫長以上級別的俘將二三十人,每人俱由兩名按刀侍衛押着,同登城樓。 當俘將們在朱棣面前惶然跪倒時,朱棣放聲大笑,文武百官紛紛拜賀,夏潯致詞完畢,聽候皇帝訓斥,再將一干降俘押下。要說起來,那些降俘未必就肯乖乖跪拜,但是這些方面自然早在預料之中,不管是丘福還是雒僉,都不會允許皇帝這麼開心的時候出點什麼亂子,對俘虜早就做了許多處理。 包括提前幾天不給飯吃,一來可以餓得他們無力掙扎、抗拒,二來也可以讓他們的神姿步態顯得更加狼狽不堪,以凸顯大明軍容之嚴整、皇帝之威風。對斡赤斤土哈這種鐵了心不肯臣服的悍將,更着醫士郎中用了些藥物,暫時弄啞了他們的喉嚨,叫他們想喊也喊不出來,想罵也罵不出聲。 閲兵、獻俘之後就是賞功。 經略遼東,兩戰連捷,夏潯乃是首功,由特進榮祿大夫升授特進光祿大夫、由右柱國遷升左柱國,加授太子少保,如果再加上他的輔國公爵之位,此時他的品、勛、爵都已達到了最高級別,當真是風光一時無兩。 對遼東諸將官的封賞也當場宣佈,那麼多人的封賞,若是全唸完,今天別的事就不用做了,所以只念了對一些主要高級將領的封賞。其中丁宇當真是得償所願了,果然受封為侯爵,開原侯。 在論功行賞時,曾經有人提議,丁宇若加爵,可封為伯。 元朝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因為子和男這兩等爵位相應的待遇太低,有點鷄肋,所以明朝開國伊始,就廢除了這兩等爵位,只留下公侯伯三等爵位。當然,這三等爵位又細分為七等,公為一等公、二等公,侯分為一等侯、二等侯、三等侯,伯分為一等伯、二等伯。 朱棣卻不答應,對有功之臣,他不從吝于封賞。想當初盛庸屢次三番與他作對,直到最後實在無力回天之時,才率殘兵敗將來投,朱棣尚且許他歷城侯之爵,又怎會虧待了丁宇這樣真正為他立下大功的將士。 朱棣道:“且不提丁宇陣前斬殺韃靼太師之子,就以他生擒斡赤斤萬戶之功,給朕捉了一個萬戶侯回來,朕還不能還他一個萬戶侯麼?當賞,封侯!” 朱棣一錘定音,丁宇如願以償,果然封了侯爵,雖然目前只是三等侯,也已是一步登天了。把個丁宇喜得心花怒放,就差抓耳撓腮,作猢猻一般蹦跳耍戲了。 好在,這廝雖然膽大包大,可是頭一回見到皇帝,誠惶誠恐,在天子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行為來,讓暗自為他捏了把汗的夏潯大大地鬆了口氣。 閲兵、獻俘、封賞之後,就是阿哈出、蒙哥貼木兒等歸附部落頭領的覲見,朱棣對這些部落頭領親切接見,一一予以恩賞封賜,等到一系列盛大儀式結束,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夏潯身為遼東總督責任深重,此間事了,就該及時返回遼東主持地方軍政事務,同時把皇帝的封賞傳達到具體的每一個官員。可夏潯並沒有走,儀式結束,他也隨着皇帝回了行宮,遼東局面能否徹底打開,癥結所在要在這裡解決才行,他回遼東有什麼用? 上一次變革遼東民族政策所遇到的反對聲音給他提了醒,眼下的北京行在,儼然是與他政見不同者的根據地,他現在是打客場,如果反對的聲音太洪亮,皇帝也會更加慎重的。畢竟眼下的政策雖有弊端,一定程度上也能平息糾紛、解決矛盾。 別看上一次簡略談起時,朱棣很有興緻的樣子,並沒有表現出牴觸情形。可是你的領導對你的建議表現出認真傾聽的樣子,甚至親切誇獎幾句你的創意和責任心,並不代表就會贊同你的想法,夏潯在官場上廝混了也有近六七年光景了,當然不會那般天真,他得把這當成一場戰爭,認真準備。 所以今天夏潯一反常態,回到寢居之處,與茗兒共同了晚餐,便走到書案旁坐下,認真準備起來。 同一個夜晚,遼東青羊堡。 阿木兒作為本族的一位慈善長者,且又是一人獨居,便一如既往地在飯後串起了門兒,到同樣安置到本地的族人那裡這家坐坐,那家聊聊。 籍着這樣的機會,一番番授意,便悄悄地部署了下去。 “呼和魯,你現在在做些什麼營生?” “今年已經錯過了農耕時節,土地開墾之後,先種了些蔬菜,每日揀那長成的,挑去開原城裡賣掉。然後便去幫工,主要是把從哈達城人拉馬馱運來的各種貨物分類揀選、再度裝車,捆紮停當之後,由漢商運往金州。” 阿木兒點點頭,欣然道:“好極了,這樣你就有機會接觸他們各方面的勢力,你要見機行事,儘快製造些爭端,挑起他們各方的衝突,事情製造的越大越好。” “小人明白!” “嗯,本堡其他的族人,以及分駐在其他各堡的族人,都已接到了命令,正在找機會為各方勢力製造矛盾,他們彼此之間,本來就不甚和氣,只要稍加撩撥……你的舉動,只要小心一些,不會引起別人關注的。別忘了,你的老父老母、還有你的妻兒都在太師手上,事情辦好了,你就是我族的有功之臣,若是辦砸了,你明白?” “是是!” 阿木兒出了門,左右看看,邁着貌似悠閒的步伐,又走向第二戶人家…… 朝鮮漢陽,王宮。 李芳遠召集六曹判書,主要大臣,正聽取從大明帶傷返回的李判書交待此行遼東的交涉結果。 李判書憤憤不平地交待了夏潯一直對他避而不見的經過,李芳遠憂心忡忡地道:“我朝鮮,利用蒙元和大明征戰,無暇顧及遼東的機會,陸續控制了遼東一些部落,有了這些部落的歸附,他們的部落子民就是我朝鮮子民,他們所實際佔有的土地,就是我朝鮮的領地。 而今,明廷在遼東勢大,遼東諸部趨炎附勢,紛紛歸附,就連定居在我國北部的一些女真部落,也蠢蠢欲動起來,不但自己要歸附,還要軟硬兼施,裹挾許多我高麗族人投奔大明,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則,明廷勢大,非我所能敵,訴諸武力是不可取的,眾位愛卿,可有什麼良策?” 眾大臣沉默片刻,戶部判書劉宋耕靈機一動,說道:“大王,楊旭在遼東所為,與以往明廷官員的行為判若無人,他的這些作為,恐怕明人內部,也是不盡贊同的。大明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初,曾坦言,明代于元。而元則是代之以金、宋,金乃代之於遼。 遼東一直在遼人和金人統治之下,據臣所知史料,遼金兩朝不甚重視文事,他們的‘地理志’記述相當簡單,對他們治理之下的遼東地方諸部落地並無地名記載,我們可據此聲稱以上諸地皆為我朝鮮故地,若要證據,考閲遼、金兩朝‘地理志’便知。 想當初,耽羅島(濟州島)本是蒙元所擁有的牧場,明代于元,此島例應有大明所有,我國向明廷請求接管時,大明太祖高皇帝都慨然應允了,何況這些沒有史實記載可以證明應為其所有之地呢。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他煌煌天朝大國,向來以禮儀之邦、君子之國自詡,一旦查不出這些部族和其居地記載,必然無顏繼續佔有!” 李芳遠欣然道:“妙策!劉判書所言甚是,如今明廷皇帝就在北京,本王便要你代表我朝鮮,速速趕往北京,就此事爭取大明永樂皇帝之恩准!” 劉宋耕連忙頓首道:“臣,領旨!” 第612章 暢所欲言 “相公,喝茶!” 茗兒棒着一杯香茗,款款地走到夏潯身邊,那腰肢軟得像柳朵兒似的,步姿身態無比婀娜,夏潯頭也不抬,“嗯”了一聲道:“先擱那吧!” 夏潯正在修訂着自已用以說服皇帝和群臣的資料,前兩天有關遼東民族政策的爭論,適時給他敲響了警鐘,使他注意到,過度強調他的政策對未來如何如何的有利,說服力是非常有限的。 他所擔心的事,對目前的遼東來說,還沒有太大的影響力,那兒還沒有一支強大的、不由朝廷直接掌控的地方武裝。你要在六百年前,人口稀少,朝廷還得下大力氣到處移民來充實荒蕪地區的時候去給他們講:為了避免幾百年後人滿為患,以致得被迫實行計劃生育,現在大家不要放開了生,那是不現實的。 即便是現代,照樣有人口負增長的國家,它們還得千方百計,制定各種福利政策,激勵人們多生孩子呢。不同的問題,才會促生不同的解決方式。你在塑料袋剛剛發明,人人覺得便利應手,還無法想象它未來會造成多麼頭痛的白色污染的時候就大聲疾呼有關塑料袋的環保問題,也必然應者寥寥。 政策要因時因勢而變的,太超前的想法,缺少群眾基礎。如果你站在一個穿越者的角度,考慮問題總是為後代人打算,而忽略當代人的需求,你將成為社會公敵,變得一事無成,沒有人會支持你。 夏潯現在已在遼東儘可能地為變阜創造了條件,但是想要促動更大的變羊,他必須得讓現在社會各個階層覺得確實有必要去做一場傷筋動骨的大變萃,這一點做不到,即便是皇帝全力支持,也必將以失敗告終。王安石的變革就是皇帝全力支持的王莽的變萃,他自已就是皇帝,結果如何呢? “相公,吃點櫻桃!” 茗兒又端了一盤剛洗好的紅櫻桃,遞到夏潯手邊。 “唔,嗯嗯……” 夏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繼續循着自己的思路想著問題。 茗兒見了,不禁嗒然若失。 這幾天相公纏着她,床笫之歡的頻率也太高了些,讓她有些消受不了弄到後來,相公一貼近她,表示出些親熱,茗兒就有些害怕。結果,今晚難得丈夫靜下心來思索公事,把她拋在一邊,她反倒有些不適應了。 於是,她故意的在夏潯身邊轉悠了起來,轉悠一陣見相公心無旁驁,茗兒眼珠一班,又繞到夏潯背後,一雙粉拳輕輕捶到了他的肩上,慇勤地道:“相公做事辛苦人家給你捶捶肩鬼……” 夏潯放下手中的札子,迴首笑道:“怎麼?把娘子冷落一邊,有些不開心啦?要不要相公陪你做點有趣的事呀?” 茗兒嚇了一跳,她只是喜歡纏着相公、膩着相公與他說話而已,至于床笫之事,在她這種年紀,實在不甚饑渴,以夏潯的需索無度,她根本消受不起,要不然上一回也不會主動想要異已的貼身丫頭服侍相公了此時一聽夏潯這麼說駭得她轉身就逃:“不要不要,相公做事好了,人家乖乖的,人家找姐姐聊天去!” 夏潯搖頭失笑:“這妮子……” 殿堂上已做了充份準備的夏潯侃侃而談:“北方韃虜,自漢唐至今千餘年來,一直是我中原腹心之患。然則草原茫茫如海,部落逐水蘋而徙,居無定所,不管是殲滅還是徹底征服,都難如登天。以漢武之威,窮盡傾國之力,破家無數,也不過稍挫其威風,未用多久,死灰復蜘……” 夏潯這番話,眾文武深以為然。草原上的這些惡鄰不請自來,你罵吧,人家沒皮沒臉,根本不在乎。你打吧,兵派少了那是送羊入虎口,兵派多了他們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領着你在草原上遛,把你的兵拖疲了、國拖瘦了,你就得主動撤兵,要不然能把你活活拖死。 對於這樣的敵人,朝廷一樣沒有太好的辦法。抗日戰爭中日寇對於游擊區同樣頭疼得要命,逼急了,日寇好歹還可以採用三光政策,而中央政權對付北方遊牧部落時卻連三光政策也用不上,遊牧民族全部家當都能馱上馬背,說跑就跑,撒丫子就沒影了,你想三光,都沒有可以三光的東西。 夏潯道:“而燕山就是屏蔽北方草原野蠻民族策馬南下,侵擾中原亂我大明的北大門,遼東呢,就是建在北大門右翼外的一處堅固衛城,與我大明的北大門互為特角、守望相助。 只要有遼東在,退可阻止韃子勾連女真、朝鮮,進可直擊韃靼腹肋,便它不敢全力南向,遼東之經營,關乎我大明訌山社稷之根本。” 行部侍郎劉超蹙眉道:“國公所言極是,遼東與我大明北疆之重要,諸位大臣亦知之深矣。然則,國公所言,與國公所倡導的軍屯、軍戶之制改羊,可有甚麼必然聯繫麼?” “當然有!” 夏潯很滿意地看了他一眼,這老傢伙很配合啊,這一問正問到點子上,夏潯精神大振,馬上接着他的話題道:“遼東對我大明如此重要,對韃虜來說便也有着同樣的重要!則韃虜欲圖中原,必先謀遼東,請問侍郎大人,我大明欲保遼東,歸根結底,要依靠什麼力量 “軍隊!” 劉超雖是文人,這麼淺顯的問題卻也無需考慮,便能答得上來。 夏潯道:“不錯,軍隊!守遼東,需要軍隊!軍隊要守遼東,又需要什麼呢?” 不待劉超回答,夏潯便道:“一是戰力;二是給養!我所說的,就是針對這兩個問題的!” 夏潯轉向眾臣,說道:“先說給養,軍之給養有甲冑軍衣、羽箭雕翎、刀槍戰馬……”其中最重要的一樣,便是軍糧!而軍糧不能自給,乃是遼東駐軍最大的軟肋自關內運糧,一則耗損之重不可勝數,二則一旦被韃子掐斷糧道,遼東縱有百萬精兵,也將不戰自潰!” 丘福冷冷地道:“輔國公如今不是已經開闢了海上航道麼?” 夏潯笑吟吟地應道:“淇國公說的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海上航道,不虞被韃子截斷。然則,海上航道還有三個問題,一是海上航道解決不了南糧北運一路的消耗,和對南方百姓的沉重壓力:二是氣候無常,尤其是冬季,封航期是無法輸運糧草的,海運只能做為陸運的必要補充,而不是唯一手段;三來,仍是與氣候有關,縱然是不在封凍期,如果海上暴雨狂風,船運就得暫時停止若把孤懸遼東的數十萬將士前程,全部寄託在海運這條路上,豈不危險?” 丘福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夏潯又道:“自太祖屯兵于遼東時起,便注意屯田種糧,希冀遼東糧草自足。起初效果還是不錯的,可是現在漸漸已不適應遼東的發展。軍屯,土地及產出,皆為國有,軍屯之中,戰兵十之七八,屯夫十之一二,屯夫雖在軍藉,實則與農無異。 而這些屯夫乾著和普通農民一樣的事情,每日裡荷戈執鋤辛勤勞作所得收穫,除去交納子粒之外,所剩無幾,較之地主家的佃戶還要不如猶如一無所有的家奴一般,因此必然是得過且過。荒地開墾越多,他們受累越重,誰還肯去墾荒? 莊稼種得再差,他們也餓不死,因為他們吃的是軍糧;莊稼種得再好,他們也富不了,同樣!因為他們吃的是軍糧;屯夫自然不思長進,一有機會,或逃亡、或反抗,如今甚至有‘生於遼不如走于胡’之語,以致田地荒蕪,屯田盡廢,餉源枯竭,遼東軍備日漸廢馳,此為誰之過? 所以,臣才向陛下諫議,以如今遼東駐軍,十之七八操備武事,豐之一二屯種、鹽鐵的比例,進一步減戍卒而增屯夫,軍卒專事武備,雖少而精,足以拱衛遼東。所增屯夫,化軍籍為民藉,專事農作,土地自有。 白古道,民不食者寇,士不仕者怨,商不利者仇,官不權者離。他們為了自已的老婆孩子耕鐘田地,必然竭盡所能,所納糧賦,可用於遼東駐軍,農民所產餘糧,就地採買,較之從並內購買、運輸,也要廉價多多。漢民多了,我大明官府控制遼東便更加得力,最重要的是,不虞韃虜謀奪遼東時,斷我糧道。” 夏潯說得有理有據,眾人一時找不出可以反駁的道理,雒僉見場面有些冷下來,便咳嗽一聲,又道:“那這屯田之制,與軍戶改羊,又有什麼關聯……” 夏潯若有深意地瞟他一眼,說道:“雒尚書,我方纔已經說過了,要做到這一點,軍屯得改成民屯,部分身在軍籍者,就得劃歸民籍,這就必然要促到軍戶制度的變動了。何況,軍戶制度,也不是通行百世、達于邊疆,萬試萬靈的辦法。” 夏潯知道觸及軍隊改制,那就是和丘福這班武將叫板了,眼下立國未久,軍戶制還沒有出現重大的弊端,如果把它說得一無是處,或者想一口吃個胖子,在全國改變舊制,阻力太大,恐怕就算能行,也得扯上幾年的皮,所以他很明智地把範圍固定在遼東。 因為遼東特殊,才需要變蘋!只要能獲得通過,就是一個成例。等它在實際操作中較之傳統政策彰顯出更大活力的時候,朝中並不乏有識之士,皇帝也並非昏匱之君,自然會想到在其它地方施行這個辦法。 夏潯甚至給自已擬好了退路,如果不能一步到位,那就軍戶制和徵募兵制摻着來,一地兩制,和平演變,不然一下子對全國數百萬軍隊來個大變動,光是裁撤下來改為民戶的那些人家的安置就是一個大問題。 夏潯道:“軍戶制的優點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軍戶世襲,可以保證兵源,不虞軍卒短缺所以能保持較大硯模的軍隊。同時,若養一支上百萬的專業軍隊朝廷負擔也太重,寓兵于農、兵農合一,軍費開支比較輕,這些都是它的優勢。 而缺點則是一世為兵,世世為兵,兵家子弟,再無其他出頭之路,久而必生怨誹。再則,軍戶地位過低,尤其是太祖時候所分田地,隨着軍戶家庭子嗣繁衍,漸漸增多,已養不起他們的家人囿于軍籍,他們又無法去做別的營生。 夏潯掃了眾大臣一眼,沉聲道:“這一點,無需本人多說,就拿朝廷的統計數字來說事兒,洪武三年的時候,逃亡的軍士就達到……” 夏潯掃了眼手中記事的笏板,說道:“四萬七千九百八十六人,這是朝廷統計並宣佈的數字諸位大人當無異議吧 這是都是事實,實際上這些年來,軍戶士兵逃亡事件愈演愈烈,朝廷越來越重視戶藉制度,遠行要發路引未嘗不是由於這些現象的出現,才需要加強對百姓的流動控制,旁人如何反駁? 夏潯道:“故此,臣以為,憲全施行軍戶制,不夠妥當。尤其是在遼東,軍戶多來自于內地,遠離故鄉,從此卻要紮根于彼,生生世世不得再離軍心民心吏加難定。而歸附的遼東諸部,不在我大明軍藉,永遠也不能充為我大明官兵,這也不利於他們為我所用、徹底融合的政策。因此在遼東軍戶制度應當做些改變!” 丘福又問道:“那麼,以輔國公之見遼東軍制,該當如何變羊?” 夏潯口口聲聲把軍制改革限制在遼東,丘福的牴觸情緒果然輕了許多,只要夏潯沒騎到他的頭上指手劃腳,只在遼東那一畝三分地上摺騰,丘福眼下還是不願同氣勢吏熾,在皇上跟着愈加受寵的夏潯正面對抗的。 夏潯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亢聲說道:“考究自先秦兩漢,直至如今的建軍之策,大致有徵兵制、府兵制、募兵制……” 夏潯做足了準備功夫,這一番言談,從先秦到現在,各種兵制的優缺點都說得一清二楚。似府兵制那種養兵方法,起源於北魏,本就是少數民族政權閒時牧、戰時兵的一種養兵之法,唐初以均田制養府兵,將這種制度發揚了光大,可是均田制一破壞,府兵也就煙消雲散了,如今根本沒有推行的條件。說來說去,最可用的政策只有募兵和徵兵這兩種,募兵主要是從東漢開始的,中間被府兵制所取代,到了宋朝再度發揚光大,事實證明也是不成功的。那年頭,好男不當兵,東漢和宋朝的募兵制,最終使得兵員素質持續下降,軍紀敗壞,根本不堪一戰。 而徵兵制呢?在階級分明的年代,行政實施能力是個大問題,夏潯的解決辦法是,主體採用募兵制,部分乘用徵兵制的特點,建立精鋭常備兵團,同時部分保留軍戶制,建制上形同於宋朝的禁軍和廂軍,卻又不盡相同。 朱棣起兵靖難時,因為兵員短缺,曾經施行過募兵制,廣募北平、保定、永平三府青壯從軍,百姓未必願意當兵,尤其是那種情況下,實際上就是強制性的徵兵,這種兵制在他登基之後才停止。 在實際的歷史上,明帝國對於軍隊建設制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後來土木堡之變,大軍喪失殆盡明景帝就曾招募天下義兵。再往後,如戚繼光募兵所建之戚家軍,俞大猷募兵所建之俞家軍,都堪稱勁旅。徵募士兵組成的軍團戰鬥力普遍較軍戶制軍團要高得多,這一點不止朱棣清楚,在場武將心裡都清楚。 因此,夏潯一說,朱棣就馬上瞭解了這項兵制改革的優劣,不覺大為意動。實際上他現在的主要心理障礙,倒不是對夏潯所倡議的兵制改革有想法,而是擔心兩點,一是這樣做是改變祖制,而眼下,還沒有什麼影響軍隊、軍力的嚴重情況,需要朝廷做出重大變萃,另一點就是軍費開支勢必要比軍戶制大得多。 所以,儘管夏潯已將其優點充分闡述,眾文武一時也提不出強有力的反對理由,朱棣還是有些猶豫,不能馬上下此決定。等夏潯說完,其餘大臣也沒有什麼意見表達,朱棣便道:“楊卿所言自有道理,但是軍隊之制,國之大事,不可不予慎重,此事不急於決斷,眾愛卿回去之後好生思量思量,權衡利弊,三日之後,再作決議!” 朱棣做出這番結語的時候,朝鮮戶曹判書劉宋耕剛剛跨過鴨綠江。 而開原城裡,在呼和魯等人有意的挑唆和煽動下,一場暴亂也開始了。 在阿木兒等人的策划下,分居各堡塞的族人分別以傳播謡言、有意煽動、直接和間接參與的方式,已經挑撥得各族勢力之間的關係日趨緊張了。左丹所領的秘探只是直接隷屬於夏潯的一班特務,他們雖然在盯着了阿木兒等人的行動,但是事發前並沒有意識到“樺古納”部落族人所參與的一些口角、鬥毆事件,就是他們正在策劃的陰謀,因為各部間的口角衝突,以前就有,“樺古納部落”的人打些短工,他們參與的群體和其他群體發生矛盾,這種行為太隱蔽了,不宜察覺其中更深層決的目的。而且左丹他們也不可能直接去見張俊或司漢超,叫他們曉得夏潯身邊還有這樣一支秘密力量。 於是,不斷的磨擦造成日益緊張的氣氛,幫漢商打工的夥計呼和魯又有意刺激,激怒從哈達城來的商賈出口傷人,漢商本來就自覺高人一等,如何能忍,立即反唇相譏,爭吵迅速演成為一場鬥毆。 混雜其間的“樺古納”族人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從哈達城趕來的商販們頭腦發熱、積怨暴發,鬥毆再度升級,變成了對漢商的打砸搶,當鮮血和財帛晃花了人們的雙眼時,暴亂已不可控制了…… 第613章 鐵血長史 當街頭暴亂從打砸搶再度升級,變成殺人泄憤的時候,消息才傳到張俊耳中,而此時作為遼東行政巨頭的萬世域也剛剛得到消息,正氣極敗壞地趕回開原。 倒不是張俊和萬世域怠于職守,恰恰相反,兩人作為現在遼東軍政兩大首腦,對夏潯的交待十分重視。張俊有沈永前車之鑒,此番又是立下戰功的,眼看著陞官在望、前途似錦,後面有刀懸着,前面有富貴榮華,做事豈能不賣力氣? 只不過,遼東的繁榮和興旺,削弱了他的警覺,讓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外部防禦上,這些天他風塵仆仆,一直奔波在八虎道等西線主要防禦陣地,確保韃子兵不會趁總督不在偷襲遼東,同時還派出探馬,西出遼東數百里,窺伺韃靼人動靜,防其南下,耀武燕山。 而萬世域則忙於下鄉,走訪四方堡塞,探察民情,解決百姓的生活困難。由於新近歸附和俘掠來安置的居民很多,他們的房舍不夠堅固、不能禦寒的,萬世域都要親自關注,督促地方予以解決。這些問題不解決好是要出大問題的,一旦嚴冬來臨,簡陋的房屋會被大雪壓垮,而禦寒措施不足的人家,難免就要凍死人口。 兵備道楚瀟楚大人驚聞街頭發生暴亂,立即派人去找張俊和萬世域,自己也馬上帶了兵上街彈壓。不過楚瀟的態度是非常剋制的,沈永在的時候,對部落間的衝突一向是持放任自流的態度的,除非侵犯到了他,一般都是由着他們自生自滅,根本不予理會,哪怕衝突的一方是開原城的漢人,對這些大多是由低賤軍戶和流放犯人組成的漢民,他也不放在心上。 如今換了夏潯主持遼東事務,風格與沈永大不相同,楚大人也不敢坐不視事,再說,如今發生衝突的漢商一方,大多是將官子弟和遼東大族子弟,這些人如果傷亡慘重,還真不好交待。 在楚大人的控制下,情勢稍稍得到了一些控制,他剛剛鬆了口氣,那些參與打砸搶的部落商人的族人便蜂擁而來。有些部落住得不太遠,騎着快馬,瞬息可至。這邊動亂一生,就有“樺古納”的族人跑去報信,說他們的族人在開原城裡受人欺負、吃了大虧,那些族中青壯聞訊豈能不來援手? 那些官家和大族子弟,因為遼東地方民風剽悍,所以少有不習武藝的,他們許多人不是隨着父兄練武,就是延請名師在家學藝,如果只是較量騎射,他們或者要遜色于那些少數民族的漢子,可是在街頭巷尾這般拳腳兵刃地對戰,他們並不吃虧,甚至還要占些上風,再加上官兵們故意拉偏架,所以一個個殺得十分凶悍。 這樣的情形落在剛剛趕來的部族青壯們眼中,便只有一種感覺:傳言不假,漢人果然在欺壓他們!於是不由分說,他們便呼嘯着加入戰團,這些生力軍一加入,立即掀起了第二波暴亂。以楚大人所能調動的有限的兵力,已經控制不了事態了。 這時候,張俊才匆匆趕回開原,他立即請兵符調衛所兵進駐開原城。三萬衛、鐵嶺衛近在咫尺,可那兩衛的兵多為少數民族,只怕來了會越幫越亂,張俊不但沒敢調動,反而還派人去下令,喝令他們堅守營寨,不得擅離營地一步。同時急調遼海中衛的漢人官兵進城平亂。 接着,他一面向人瞭解着事發緣由,一面派人去延請各方部落首領們立即趕來開原,一同化解局勢,方方面面忙得他焦頭爛額,等到遼海中衛的兵奉調進城後,張俊立即下令,叫他們分散全城,驅逐尚在互相仇殺的人群,又再三叮囑道:“驅散就好,驅散就好,儘量不傷人命!” “張大人此言差矣!” 話落人到,萬世域騎着快馬到了,他翻身下馬,走到張俊面前,臉色鐵青地道:“應令衛所官兵,立即彈壓暴亂,拒不聽命者,殺無赦!參與暴亂者,盡數都抓了,待事情審明,再與處置!” 張俊一把拉起萬世域,走到一邊小聲道:“萬大人,部堂極力促進諸族融合,對諸部多行以懷柔手段,眼下開原城中一團混戰,孰是孰非尚不瞭然,如果貿然加以兵威,殺戮過重,不免壞了部堂的大計,你我承擔不起呀!” 萬世域昂然道:“張大人,此番他們已經在開原城裡公開打殺哄搶起來了,若你我再行忍讓,他們的氣焰必然愈加囂張,到那時候,部堂的一腔心血豈非盡付東流?楚兵圖已彈壓了一道,他們放肆如故。如今你我二人俱在,軍令政令,頒行下去,還有不肯從命者豈非暴徒?豈可以民待之!” 張俊猶豫道:“這個……” 萬世域嗔目大喝:“城中暴亂,我等縱容,官家威嚴蕩然無存,從此誰還聽你號令?大人若再優柔寡斷,不但開原城中形勢一時控制不得,接着聞訊趕來的諸族部眾,還不把開原城掀個底朝天?若如此處置有何不當,部堂怪罪下來,萬某一肩承擔!還請僉事大人當機立斷,再有遲疑,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了!” 張俊咬了咬牙,轉身喝道:“都聽清楚了?各衛所將士立即出動,曉諭全城,所有人等一概放下兵器,聚攏聽候處置,不聽命令者,格殺勿論!” 擁兵入城的各衛將士聽了張俊吩咐,轟喏一聲,悍然殺將開去,高聲宣佈着張僉事和萬長史的命令,有不從令者,立即一擁而上,斷然處置,以鐵血手段,迅速平息着街頭暴亂。 等那些有的確實還不知情、有的故意裝聾作啞的諸部落頭領在張俊的促請下趕到開原城時,只看到斷臂殘肢,鮮血處處,比較空曠的街道和廣場上,參與暴亂的人群已被刀槍鋥亮的官兵團團圍住,控制起來…… 萬世域比張俊更加強硬,書生意氣激起來時,那股子執拗勁兒,比老兵油子還要暴烈。他本來就不是個怕事的人,新來遼東不久,骨子裡又有些鄙視北方野蠻,同時,此番部堂到京城去,很有可能就促請皇上把遼東幕府專署升格為朝廷認可的官衙了,突然閙出這麼一檔子事來,萬一皇上震怒,這事沒準就泡湯了。 公義私情,都讓他對此怒不可遏,因此一直態度強硬,主張嚴厲處斷。 張俊在沈永手下待得時間太久了,與諸族打交道的時間也長,鋭氣有點缺失,本來還想和和稀泥的,可這次被攻擊的一方不是普通的遼東百姓,那些漢商不是遼東將官子弟,就是出自遼東氏族豪門,眼下他們家裡也得到了消息,紛紛派人趕到開原,向張俊施壓,張俊也有些吃不住勁了。 反正萬世域說過他會一力擔待的,張俊乾脆放手,只管掌着兵符,全力配合萬世域的行動,諸般大事,俱由萬世域做主,一時間,萬世域倒是揚眉吐氣,大大地威風了一把,儘管不少人暗暗誹議,不曉得這位鐵血長史,還能幹上多久。 不過,萬世域這麼做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強硬手段,讓那些習慣了朝廷大員一有事就出來和稀泥的部落首領們感到陌生之餘,也不由生起敬畏之意,儘管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軟硬兼施地向官府施壓,爭取官府放人,把犯案的族人交由他們自行發落,卻已經不那麼確定官府會順從他們的“民意”了。 同時,萬世域此舉,也讓遼東官府這個存在,真正地深入了漢胡各族百姓的心裡,這個權威意識一旦豎立起來,大明在遼東的施政基礎,才算是真正建立了起來。 有關這場暴亂始末,張俊和萬世域從官方角度,匆匆瞭解了一些詳情之後,立即行文呈報正在北京見駕的夏潯,與此同時,左丹的秘諜組織也從他們的角度,從民間瞭解了儘可能多的事情始末,同時,他們已經隱約覺察到,這場衝突,很可能同那些“樺古納”族人有些關係,這方面的線索和分析資料,也由秘使攜着,一併帶往京城。 而鎮守太監亦失哈也緊急修書,把這樁事件呈報于皇上,唐傑的夫人可雲知道丈夫正在揪楊旭的小辮子,這件事怎可放過,也使家人立即趕赴京師,把消息告訴了她的丈夫,開原一場暴亂剛剛彈壓下去,風雨又往北京移去! 夏潯几乎同時收到了張俊和萬世域的行文呈報和潛龍秘諜的彙報,剛一聽到這個噩耗,他的菊花便是一緊,奶奶個熊!怎麼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閙出這麼一樁子事來? 官方和民間兩方面的消息來源相輔相承,兩下對照之下,事情的來龍去脈馬上就掌握了七八分。夏潯臉色陰晴不定地沉吟了半晌,來人陰惻惻地道:“國公,要不要把那個小櫻和她的族人都秘密抓起來審問一番?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嚴刑之下,不怕她不招!” 夏潯狠狠瞪了他一眼,訓斥道:“你們現在才想到?發覺他們異動頻頻時,就該果斷出手,現在動手?晚了!” 夏潯道:“這個時候你還敢秘密抓人?只要憑空消失兩個人,就會在歸附諸部間引起莫大恐慌,說不定馬上就要有不甘坐以待斃的部落揭竿而起或者投奔韃靼去了!” 夏潯冷笑一聲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倒不急於抓他們了,這件事就交給萬世域去做吧!那些參與暴亂者若是順民、若是心中有官府,什麼事不可讓官家出面解決?又豈會因此如此低劣的挑唆之計,便閙成這般模樣?就讓萬世域堂堂正正地以官府名義,以刑律之刀,狠狠煞一煞他們的囂張氣焰!” “輔國公,皇上宣召!” 門外忽地傳來一個小內侍的聲音,夏潯長吸一口氣,揮手摒退那個親信秘諜,昂然走了出去,走到廊下,萬世域派來人的還站在那兒等着回信呢,夏潯站住腳步,對他說道:“你馬上,告訴萬世域:‘做得好,好好做!’” 第614章 蛋疼的歪理 朱棣召集群臣署理公務的地方是正殿,也就是以前他做藩王時的銀安殿。 夏潯到了殿前,稍稍斂了斂心神,突然伸手一撩袍裾,腳下便加快了速度。 朱棣坐在禦座上,臉色有些陰沉,文武官員早已畢集左右,丘福的神色十分沉穩,雒僉的眉心卻微微地蹙着,似乎想著難以解決的心事,看在別人眼裡,就像是正為遼東局勢之棘手而煩憂。唐傑的眼中卻閃爍着幸災樂禍的神情。 雖然遼東這樁突發事件不致于把夏潯搞死,但是現在只要逮着一點能夠打擊夏潯的事情,他都會不遺餘力的。曾經,在面對韃虜的時候,唐傑也是驍勇善戰、保家衛國的一員大將,否則也不會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但是喪子之痛,已讓他滿心都是仇恨,除了報仇,別無他想了。 “皇上!遼東出事了,遼東出了大事!” 夏潯指着袍裾,一溜小跑地衝上大殿,急匆匆地叫道。 他這一叫,刻把朱棣給叫愣了。本來嘛,他此番北巡,遼東兩場大捷讓他很有面子,剛剛舉辦過獻俘禮、又大肆封賞群臣,接來歸附部落覲見,一副皆大歡喜的局面,卻突然出了這麼一樁醜聞,實在是很丟臉。而夏潯身為遼東總督,對此是有責任的,可枷……怎麼還生怕事不夠大似的?居然比誰都大聲心…… 朱棣眉頭一皺,原本準備的詰難之語便拋到了一邊,他睨了夏潯一眼,問道:“遼東出了什麼大事?” 夏潯義憤填膺地道:“皇上,我遼東漢商與哈達城的胡商發生。角,繼而發生毆鬥,因為雙方久有積怨,最後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演變成了一場禍延全城的大騷亂,打、砸、搶,殺人放火,如同造反啊,皇上!” 夏潯激動得臉都紅了,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大殿上迴蕩:“開原城外不足一里處,就是三萬衛的營地,相去不足三十里,就是鐵嶺衛的營地,可惜,三萬衛的兵卒十之八九,都是女真人,而鐵嶺衛的兵卒則多為蒙古人,都督僉事張俊怕調他們來彈壓,反會激起更大事端,不得已將更遠處戍營的遼海中衛緊急洞來,方纔平息了暴亂。因為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已對開原城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破壞。” 文武百官而面相覷:“輔國公瘋了吧?” 丘福也懵了,看著夏潯興緻勃勃,拚命在那兒落並下石的模樣,他甚至有種錯覺:莫非……我才是遼東總督?楊旭終於逮着機會向皇上進讒言了,這才拚命整我?” 夏潯憂心忡忡地道:“開原城受到毀壞,不算什麼大事,損壞了東西,可以修復。而人心產生了裂痕,想要化解怨恨,那就難了。 臣擔必這只是一個開端,隨着諸族之間的矛盾衝突,造成更大的動盪,則戍守遼東、紮根邊陲,便將成為一句空話……” 朱棣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現在情形如何?” 夏潯道:“臣剛剛收到消息,正要稟報皇上,幸虧幕府長史萬世域和都督僉事張俊處置果斷,現在已以強硬手段,將騷亂震壓下去,相關人等,皆收押入牢,查明事實真相之後,依法處治,如今開原城已恢復平靜,經此一舉,幕府專署的威信也樹立了起來,為升格府衙創造了更好的條件!” 夏潯說到這裡,語氣微微一頓,又道:“然則,僅僅如此是不夠的。皇上,我大明要經略遼東,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哪兒出了問題,才想到去解決。這一次的騷亂,僅在開原一地,沒有蔓延至整個遼東,我們還可以迅速彈壓下去。 如果遼東處處火起,按下葫蘆起來瓢,那時朝廷顧此失彼,區區一個遼東都無法平靖,又如何以遼扼胡,靖我邊疆呢?這次的事件,暴露了許多問題,一個就是,不同部族抱團而居,彼此融合不夠,故而就易生矛盾,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勢必要碧問題。 另一個就是為了方便管理,胡漢隔離,女真、元蒙諸族以其部落為根本,自主屯牧軍民,以致遼東內部出了問題的時候,白白放著那些朝廷供養多年的將士,卻無法如臂使指。據此,臣以為,臣前日所獻經略遼東的胡漢雜居、軍屯分割、軍戶改募三大政策已是刻不容緩了,應該儘快予以施行才是!” 丘福聽得眼都直了:“他奶奶的,世上竟有這樣的道理?怪不得人家說,這些讀過書本本的人,還真他娘的能說,黑的能說成白的,方的能吹成圓的,遼東出了事,他不自請處分,居然還振振有辭地把這說成變革遼東的必須之策了。 丘福剛要說話,一直站在那兒故作沉穩的雒僉終於沉不住氣了,忍不住開口道:“輔國公,開原胡蠻暴亂一事,難道不正說明輔國所施行的遼東方略存在着諳多弊端麼?祖宗成法、太祖遺策略用以治理遼東,足矣。以雒僉看來,在遼東少些折騰,也就少了這些是非!” 夏潯瞟了他一眼,吃驚地道:“雒大人怎會有如此想法?” 他轉向朱棣道:“皇上,在關內,兩位商賈若是起了衝突,會閙出這麼大的事來麼?絶對不會!他們會立即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打官司,由官府公判,而不是訴諸武力。這說明甚麼?說明就因為我大明朝廷在遼東不設官府,由着他們逍遙自在,這才目無王法,目無王法之由,在於遼東沒有王法! 建府開衙,錯了麼? 皇上,在關內,兩伙商賈發生齪齬,至于呼朋喚友,大打出手,直至打砸搶燒,如同暴匪,巡檢捕快全不管用,非得出動大軍,以強大武力來鎮壓麼?絶對不會!原因何在?豈不正是因為他們聚族而居,與其他部族壁壘分明,根本沒有同為國人之念麼? 以此觀之,儘力促其融合,輕族群之念,而重國人之念,錯了麼? 皇上,在關內,城中發生暴亂,動用官兵彈壓,會出現眼跟前兒就擺着兩支吃朝廷俸祿、受朝廷供養的軍隊而不敢動用,反得捨近求遠,另調一路官兵來麼?絶對不會!原因何在?豈不正是對歸附諸部放任自流,即便成為朝廷兵馬,真正掌控薦他們的也是部族首領而非朝廷麼? 以此觀之,改變遼東屯牧之法,徵募諸部青壯勇士入我衛所,融之含之,渾然一體,錯了麼?” 夏潯這一番理直氣壯的質問,把皇帝問得啞口無言。陳壽忍不住跳出來,又與夏潯理論起來。 唐傑在一旁聽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不是該趁着這個機會,向夏潯興師問罪的麼?怎麼話題轉移到在遼東施行變革是當務之急,還是一個錯誤的問題上去了?” 遼東發生的這樁事情,不但沒有被他當成自己施政失敗的一個案例,反而被他當成了遼東急需變蘋的重要依據,這種思路實在有些出乎眾人的想集以至于更多的人漸漸回過味兒來,覺得今天的朝議似乎跑了題的時候,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把這個話題拉回來了,只能被夏潯牽着,就遼東要不要變革,面紅耳赤地爭論起來。 兩下里理論來去,夏潯舌戰群儒。要說起對遼東的瞭解,在場諸人少有人比他瞭解的詳細、全面,而且他的“歪理”似乎還真能成為他的理論依據的佐證,再加上夏潯的好口才,以至于一番理論,眾人紛紛敗下陣來。 夏潯睥睨四顧,好象一隻鬥勝了的公鷄,轉向朱棣,作總結述性發言:“皇上,不管一個政略是多麼的周密、智慧是多麼的高超,總會有些事先意想不到的特殊情況,這時怎麼辦?完善官就是了。可有些人不是這樣,對新的方略,他們只會挑剔、只會審視,只會以剛剛出爐就得盡善盡美,出不得半點岔子來要求它。 太祖雄才大略,對遼東的政策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太祖甫立天下時,尚無力北顧遼東,那時節就遷民關內,屯兵遼東,以定北疆。及至經國二十餘載,國力有所恢復,便開始着手再遷關內之民,以充邊疆,可惜太祖駕崩之後,此略便中斷了。 一些小問題,能解決的以前都解決了,現在剩下的都是難啃的“硬骨頭”,可這些弊端,我們不能迴避,也無法迴避,它再硬,也得把它啃掉,若是沒有大刀闊斧的魄力,只有縫縫補補的機巧,皇上派一個裁縫去,就足以保證遼東暫時無憂了,又何必托負大臣? 然則,這些問題久拖成疾,將來必成我大明腹心之患,到那時候,皇上,您的子孫縱然如您一般天縱神武,也須付出百倍努力,付出更多心血,才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了。如今的大明,已非鼎定之初的大明,國力昌盛,武力雄渾,足以支撐遼東變革,何不就在皇上您的手裡,為子孫後代、為我大明,打造一個銅牆鐵壁的一統江山呢?” 朱棣聽到這裡,濃黑如劍的雙眉不由攸然一挑! 此時,朝鮮戶曹判書劉宋耕,懷揣遼金時代流傳下來的《地理志》,尋摸了一肚子叫人蛋痛的歪理,已然風塵仆仆、日夜兼程地趕到了薊州,距北京城只一步之遙了…… 第615章 巧辯索土 北京城頭,茗兒俏續生地站在那兒,眺望着遠方 郎君的身影已經遠去,地平線上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可茗兒依舊佇立在那兒。 站在這兒,哪怕看不到人,只看到他行去的方向,自已的情感也有個寄託,思緒也能綿延得更長、更遠…… 這幾日卿卿我我,他在身邊時,只恨他太也髏人,簡直叫人有些吃不消,可是郎君一旦遠去,那顆心兒卻空蕩蕩的好沒着落。 夏潯離開北京,趕回遼東去了。 遼東事態雖然已經得到了控制,可是具體的進展等着人快馬送到北京來,總有幾天的延遲,不親自去善後,夏潯放心不下,皇帝也放心不下。 夏潯的遼東三大策,出人意料地獲得了皇帝的允許,他是帶著新政回來的,此番回去,正好以此為契機,大施拳腳,進行改革。 要說得獲通過是個意外,其實也不然。 首先,夏潯所倡議的一切,其原有政策的弊端,朱棣並不是不知道,朱棣實際上也一直在思考如何施行新政,革除弊端,夏潯的建議,可以說是與他不謀而合的。 再者,這場暴亂所凸顯出來的問題,與夏潯質問滿朝文武的三句話相印證,讓朱棣的改革之心更加熾熱起來。朱棣本就是一個強勢的天子,他不怕出問題,怕的是沒有辦法去解決問題,夏潯所言目前看來與遼東出現的問題並不衝突,而且理由充份,很可能是解決遼東困局的良策。只在遼東一地施行新政,真要出了亂子,也在他的可控範圍之內,他也需要一個試點。 第三就是,雒僉、丘福等人此前對夏潯的暗棒暗殺,以及其後在政見上表現出來的異口同聲的反對,提高了朱棣心中的警覺,一旦讓他察覺某些人在結黨,在公報私仇,這些人說的話在他心中的份量自然大打折扣,他會本能地認為你在故意打擊對方,而忽視了你所說的道理是否正確。 因此,當那些人喋喋不休地提出反對,卻又拿不出一份比夏潯內容更詳盡、理由更充足的解決遼東問題的方案時,朱棣力排眾議,站到了夏潯一邊。朱棣雖然不像朱元璋那樣強勢,但是在明朝歷史上,也是僅決於朱元璋的強勢皇帝了。 一個強勢的天子,受到的約束和監督太少,如果施政錯誤,難免釀成大患;可是決策正確的時候,又可以減少很多的扯皮、推諉的過程,確保政策的推行。凡事皆利弊共存,至少這一次,他沒有錯。 “小姐,哧們回去吧!” 巧雲見自家小姐還痴痴地站在城頭,不禁扁了扁小嘴兒。 小姐前兩天頭一回向她透露,想要她做老爺的通房丫頭時,巧雲又驚又喜,一顆小心肝兒卟嗵卟嗵的。那是國公爺啊,做他的通房丫頭,也比嫁個管事家人強得太多了。再說老爺對自家女人的呵護體貼,她可是一清二楚,若做了他的女人,還能虧待了她? 若把老爺服侍高興了,說不定還能升作妾室。就算成不了妾室,有自家小姐維護着,這日子也錯不了,那幾天一瞧見老爺,她都是心驚肉跳加面紅耳赤的,雖然身份卑微,她也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不是? 那幾參呀,哪天她不是把自己洗得白白淨淨的,就盼着老爺闖進房來,或者喚她過去呢,可惜,河東澇得一塌糊塗,汪洋一片,河西只聽雷聲震震,暴雨傾盆,那赤地千里啊……”都幹得冒煙了,也沒見一滴甘露降下,小妮子現在心裡頭酸溜溜的,挺不是滋味呢。 茗兒幽幽一嘆,點了點頭,依言轉身,向城下走去。 此時,一行朝鮮特使的車馬,在官兵護衛下,也堪堪走進城和…… 朝鮮戶曹判書劉宋耕,祖上本是漢人。多自承是漢獻帝后裔 朝鮮是大明屬國,對大明一向恭敬,不似日本、安南等國,總做反覆小人,所以大明對朝鮮最有好感,臣服于大明的那些藩國,其國王都只相當於大明的郡王,唯獨朝鮮國王,被大明賜以九章冕服,級別相當於親王,高出其他藩國一等。每當各國使節趕來朝覲大明天子時,朝鮮使節就得以立在諸國之首做帶頭大哥,擁有首先向大明皇帝磕頭的資格,很威風。 這一次劉宋耕來到北京,朱棣聽說這位朝鮮戶曹判書是漢朝皇帝后裔,對他劇挺禮遇,立即接見了他。 劉宋耕五十出頭了,在朝鮮也是極博學的一個人,他身穿大明冠服、依大明禮制,畢恭畢敬地向大明皇帝行了見駕禮,先向朱棣恭喜大明在遼東兩戰兩捷,大挫韃靼威風,哄得朱棣眉開眼笑,這才談起正題。 劉宋耕先講了一番朝鮮自古對中原帝國就是如何如何的敬畏訓服,對大明如何如何的忠貞如一,接着才繞到遼東問題上。他說,明廷不該接受這東女真諸族的歸附,因為這些部族,已經融入朝鮮,而且朝鮮大王李芳遠的祖墳,如今還在遼東,言下之意,不但女真諸部應該屬於朝鮮,就連遼東都是朝鮮的。 這胃口就大了些,朱棣拂然變色,大為不憂,陳壽一見,立即出班駁斥道:“遼東,乃我大明取白元人之手,而非取自于朝鮮,怎麼這遼東好端端的,就成了朝鮮國土了?” 他雙手向天高拱,朗聲說道:“我太祖離皇帝即位詔書上說:‘惟我中國人民之君’自宋運告終,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其天下士地、人民,豪傑分爭惟臣帝賜英賢為臣之輔……” ………于鐘山之陽,設壇備儀,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明”建元‘洪武’……” 朱棣領首稱是,不憂地道:“劉宋耕,你可聽清楚了麼?” 孰不知這正是劉宋耕以進為退的一樁奸謀,朱棣話音剛落,劉宋耕就誠惶誠恐地跪到地上,免冠請罪,連連叩頭。朱棣顏色稍霽,擺手道:“罷了,不知者不罪,你起來吧!” 劉宋耕卻不起身,只是跪在地上,高聲說道:“皇上所言,小臣銘記在心。大明受命于天,江山取代于元,小臣自然是不敢妄爭的,不過……圖們江、鴨綠江往西部分土地及其部落子民,並非蒙元所有,實為朝鮮固有領土及子民吶!” 朱棣一怔,愕然道:“此話怎講?” 劉宋耕道:“蒙元野蠻,巧取豪奪,以強大武力,西吞西域諸國,南侵宋室江山,東……也強占了我朝鮮許多地方,惟再鮮國小力微,不能反抗。大明太祖高皇帝順天應命,舉義幟、率義軍,逐元蒙野蠻復歸沙漠,鼎定中原,以王道教化恩撫四方弱小,實為宇內賢明共主。幸賴大明,驅逐韃虜,這韃虜所侵佔之朝鮮領土、子民,還請大明皇帝陛下慨然歸還啊!” 朱棣縱然研究些歷史,也只是研究施政者的利弊得失,縱然研究些地理,也只是瞭解哪有山川、哪有河流,冬夏天氣如何、是否宜于排兵佈陣,哪有可能去注意這些地頭兒幾百年前歸誰管轄、那兒的某個部落,前身叫做甚麼,是以竟被劉宋耕說得有些發懵,遲疑片刻,才問道:“當真如此?” 劉宋耕道:“的確如此!遼東這地方,明代于元,元代于金,金代于遼,遼、金兩朝的《地理志》上,絶對沒有這些地方及其部落的記載,皇上可使大臣遍查遼金兩朝典籍,便知端倪。” 朱棣移目喚道:“禮部郎中、員外郎、主事何在?” 殿上立即轉出三位官員,乃是北京行在的禮部郎中曾亮、員外郎楊峰、主事張士登,三人齊刷刷地向朱棣施禮道:“臣在!” 朱棣道:“三位愛卿,着即查閲府藏之遼金《地理志》,與劉宋耕所提供的領地、部眾名稱逐一核對,以驗真偽。” 三人又是齊刷劇地行齊蜘儀:“臣,遵旨!” 劉宋耕趕緊爬前兩步,伏在朱棣膝下,很委曲地抬起頭道:“皇上,若果證明小臣所提地域、部落,非遼金所有,幫麼……” 朱棣夷然一笑,說道:“大明天朝上國,豈會與藩屬朝鮮爭奪彈丸之地、萬千屬民?若果證明那非我之地、非我之民,自然還你!” 劉宋耕大喜過望,一個頭便響亮地磕在金磚上:“小臣劉宋耕,叩謝聖天子!” 第616章 殺他個回馬槍 夏潯離開北京之後,腳程就慢下來。 他不急着趕回遼東,此番遼東出了事故,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所需要的政策順利到手了。 本來,夏潯還有些不放心由張俊和萬世域獨自處理這樁涉及面極廣、牽涉到諸多部族的事件,可是隨着萬世域接二連三送來的公函,夏潯漸漸放下心來。萬世域的權柄不及他重,對於天下大勢看得不及他清楚,但是具體而微的事情,其實比他處理得還要妥貼。 萬世域畢竟是一個從小吏一級級打拚上來的官員,處理事情滴水不漏,所思所想比他還要縝密,這是為官多年鍛鍊出來的本事,他這坐火箭升上去的國公,在這方面是沒辦法跟人家競爭的。 夏潯見了萬世域的處置方案後,急切的心情平緩下來,腦筋也就更加活絡了:暫不露面,豈不正是讓萬世域大放光采的一個好機會?如果自己太早出面,萬世域又得躲到自己的陰影之下。 遼東早晚都要交出去,而且時間還很快,現在得着手培養接班人了,如果等到自己離開的時候才匆匆交接,不利於繼任者威望的樹立。 再者,現在萬世域所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但是這一次不可避免的,對遼東諸族觸動較深,如果自己直接出面,那就出盡了最後的底牌,沒有迴旋的餘地,一旦處置失誤,激起更大矛盾,那就只有請皇帝出面了,而一旦到了由皇帝出面的時候,他就該捲鋪蓋滾蛋了,他對遼東的設想和所付的心血,就得盡付東流。 現在由萬世域去做,一旦有什麼不可收拾的局面,他還可以出面接手,當然,這麼做有讓萬世域背黑鍋的嫌疑,但是要樹立萬世域在遼東的威望,必須得讓他展現自己的能力和鐵腕手段,在習慣于弱肉強食的生活方式的遼東諸族面前,沒有不勞而獲的威望和權力。 他想得到,必須得承擔相應的風險! 在這次事件的處置上,萬世域不但展現了極其強硬的一面,而且對漢商集團是有所偏袒的,當然,事情的起因不在於漢商一方,最先動手的也不是漢商,在開原城中打砸搶燒的更不是漢商,但是由於軍隊的介入,並且明顯的偏袒漢商,所以最後倒了大霉的,實際上是那些性情一向驕悍的胡人。 同時僅就持械私鬥這些行為來說,漢商方面也要承擔很大責任,至少,他們一開始可以說是自衛,但是當軍隊介入之時,他們就該放手交由軍隊處理,可是恰恰相反,利用軍隊的幫助,這時有許多不必要的傷亡,都是他們為了泄憤而造成的。 但是萬世域在這件事的處理上,顯然沒有做到絶對地依據律法公判。而夏潯對此是持支持意見的,甜棗,他已經給的夠多了,是到了立威的時候了。有德而無威的老好人,降不住那些尚不知王法為何物的胡人。 同時,大明在遼東的執政基礎,主要依靠的,現在是、將來也是,永遠是大明的軍隊和多數民族的漢人。這次事件,胡人死傷較重,漢人財物受損較重,而事情起因,過錯在胡人。這碗水要是端得不偏不倚,胡人不會服氣,漢人也不會服氣,如果一味追求絶對的公平,搞得兩方面都疏遠了他們,失去支持基礎,便大勢去矣。 夏潯是個追求政治利益的政治家,而不是為了一個為了公平而去追求公平的理想主義者。漢商集團的背景是遼東大族和軍隊的將官集團,這一次,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待。同是自己親人,也有遠近之分,同是自己子女,也有親疏之別,在胡人沒有完全融入,變成自己人之前,對他們就得恩威並施,不能一味優容。 所以夏潯的立場與萬世域相似,這種情況下,當然事情還是由萬世域去處理比較好。處理成功,萬世域就能震懾遼東諸族,同時獲得遼東軍方和遼東大族的堅決支持;如果處置失敗,激起的反彈力度太大,那時他夏潯再出面收拾殘局也不遲。 有鑒於此,夏潯便放緩了行程,只對萬世域呈報的處置方案做了些細緻的批覆,着人快馬送回遼東,自己則優哉游哉,緩緩而行,勝似閒庭散步…… 虧得如此,夏潯還沒到遼東,便收到了消息:朝鮮使節急赴京師,催討遼東部分領土和部眾。而大明官方在遍查遼金兩朝遺留下來的《地理志》後,確實沒有找到有關朝鮮使節提供的地方和部落的記載,已經決定要正式確認這些靠貼鴨綠江、圖們江地區的領土及其部落,統歸朝鮮所有了。 夏潯一聽,魂兒都快嚇飛了,一旦在官方文書上正式確認下來,那就是黃河倒流也無法輓回了!不但終大明一朝都無法輓回,這筆爛帳以後都無法說清了:你們中國人的老祖宗都承認那地方是我們的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好在,這時一向和他唱反調的北京參政陳壽起了大作用。割讓國土和子民,哪怕還有一點基本的民族意識的人,都絶不會同意,陳壽哪肯甘心把已經屬於大明的領土和百姓,拱手送與朝鮮,可皇上金口玉言,話已經說出去了,如果出爾反爾,大明的體面都要丟光了。 無奈之下,阿壽便使了一招緩兵之計,謊稱他曾看過一份金朝孤本,在那份《地理志》上是有相關記載的,而目前府藏的《地理志》缺失不全,不足為憑。至於他所說的那份《地理志》,乃是他的一位好友家裡的藏書。 朱棣信以為真,大喜之下連忙追問,陳壽無奈只好繼續扯謊,說他那位好友祖上本是女真人,是金國的一位貴族,所以家中才有這樣一份遺存的《地理志》。那位好友上五代的時候,就已改了漢姓為李,現在在淮上販鹽,也不知家裡是否還留存着這份孤本的藏書,需要去問問方知。 陳壽使這招緩兵計,其實只是希望把事情拖久一點再解決,而他則已尋好友求借孤本的機會離開北京,去尋訪各處的宿老名朽,討一個對策,天下間這麼多讀書人,積思廣益之下,還怕想不出辦法? 可惜,朱棣當真了,朱棣比他還急,看他一把老骨頭,這要折騰到淮上,那得什麼時候?朱棣立即叫他修書一封,着鄭和快馬去取,總要取來真憑實據,叫朝鮮心服口服才好。 陳壽無奈,又不敢招認欺君,幸好他說的那位姓李的朋友倒是真的存在,便寫了一封書信交予鄭和,故意先說一個舊址,拖延他的行程,回頭又遣心腹家人,再攜一封書信,去見那老友,說明前因後果,叫他只說幾番搬家,早已遺失孤本,切莫露了馬腳。緊接着又修書數封,去找他所結識的幾位各方好友,這些人都是博學之士,大家一起想個良策出來。 夏潯離開北京時,已然留下了探子耳目,他留下探子,是因為他擔心丘福心有不甘,繼續扯他後腿。常言道三人成虎,自己在前方做事,丘福在後方糾集一班人整天的說他壞話,誰知道哪天皇上氣兒不順了,就聽信了他們的謡言?故此不得不留一手。 而駐守北京的探子聽聞朝鮮使節到北京向皇上討要遼東土地和人口的事情後,馬上就派人快馬追上來向夏潯稟報了。部堂大人正鎮守着遼東,舉凡遼東之事,俱與部堂大人有着莫大關係,這事兒膽敢貽誤不報,那是要殺頭的。 探子追上夏潯的時候,夏潯剛到山海關。 關門總兵叫呼延博,是北京行在的一位都督。總兵當時不是常職,其統轄兵士、編製定員、位階皆無一定,通常由公侯或地方都督臨事兼任,事畢繳印,仍複原職。因為明朝兵制的管轄秩序為五軍都督府、都司、衛所體系。 每遇戰爭,朝廷再往下派遣總兵官,以統轄諸衛。山海關是一處重要的關隘,皇帝到了北京,沿邊加強防務,他才被臨時派到山海關來。夏潯赴京的時候,因為急着去見皇帝,並未在此停留,此番回程,呼延總兵便盛大迎接,擺宴款待。 呼延博這般作為,其實只是裝裝樣子,他是丘福舊部,當然知道丘福與夏潯之間的恩怨,因為他知道遼東出事了,這位總督大人不會有心思在他這兒停留,才故作慇勤,沒想到夏潯竟欣然允諾,這一下呼延搏弄巧成拙,只得捏着鼻子吩咐人認真準備酒宴。 席間,呼延博敬了酒,故作關切地問道:“末將聽聞,遼東有些部族趁着部堂不在,生出許多是非來,可還嚴重麼?” 夏潯抿一口酒,笑吟吟地頷首道:“是啊,非常嚴重,本部堂聽聞之後,心急如焚吶,這番急急趕回遼東,就是着急處理此事的。” 呼延博瞄了他一眼,見他正慢條斯理地啃着一隻烤乳鴿,好像生怕油沾了手似的,還翹着蘭花指,不禁心道:“這叫心急如焚?怎麼覺着沒心沒肺呢……” 就在這時,北京城的秘探追上來了,秘信送到夏潯面前時,他還很輕鬆,拿過毛巾,拭淨了手指,溫文爾雅地撕開書信,輕輕展開信紙…… 等他看到一半,臉色就變了,匆匆覽畢全文,夏潯把桌子一拍,勃然道:“走!” 呼延博抻着脖子,用眼角拚命捎着信的內容,眼珠都快扭傷了,也看不清寫的什麼,正着急呢,夏潯一拍桌子把他嚇得一哆嗦,趕緊跳起來問道:“部堂去哪兒?” 夏潯道:“回北京,馬上!” 第617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夏潯緊趕慢趕地回了北京,那守城門的官兵忽見輔國公儀帳去而復返,不禁目瞪口獃,守城的百戶慌忙迎自迎上來,鞠躬道:“國公爺,您怎麼又回來子?” 夏潯自車中探出頭來,問道:“朝鮮使節可曾離開?” 守城百戶忙搖頭道:“還沒呢!” 夏潯擺手道:“進城!” 百戶官一見,趕緊喝令守城官兵把等候進城的百姓趕到一邊,大開城門,先放夏潯進去。 夏潯回程比去時更快,隨行參加的官員如丁宇,歸附的部落守領如阿哈出、蒙哥貼木兒等都繼續北行了,因此輕車簡從,十分迅速。 夏潯進城之前,已使快馬趕回,約了禮部員外郎楊峰出來相見,一見夏潯的車駕過來,早已迎候在路上的楊峰馬上迎上來,被夏潯的人帶上了夏潯的車駕,夏潯細問經過,知道他們確實沒有在遼金兩朝的《地理志》上查到可資為據的史料,只好如實稟報皇上,幸好那個喜歡與人唱反調的陳壽使了一招拖刀計,要不然此時皇帝已經依照前諾,正式行文,把朝鮮主張主權的那片地方劃歸他們了。楊峰說完蹙眉道:“國公,朝鮮使節所言,在遼金《地理志》上確無記載,朝鮮對我大明一向禮敬,臣屬之國,並非敵寇,既然人家言之有理、言之有據,似也不該為了彈丸之地,辱我大明國體。” 夏潯冷哼道:“糊塗!你們這些讀書人吶,就只讀些微言大義麼?疆蜮地理,也該認真研讀才是。我漢人江山,那是祖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豈能輕輕巧巧,便白送了人家?人家要你查遼金《地理志》,不用問,也是遼金《地理志》上確實不曾有所記載,他們才敢如此哄弄皇上的,你們就不會動動腦子,查查漢唐史料麼?” 楊峰眨眨眼,咿啊半晌,無言以對。 眼看行宮將近,夏潯吁了口氣道:“好在郫陳壽精明,要不然皇帝金口玉言,聖旨一下,便再無輓回餘地了。你先回去吧,依我所言,詳查漢唐史料,漢唐若無記載,便查先秦、戰國、春蜘……” 那時候一些史科不但存放混亂,而且檢索手段非常原始,哪像現在,一個關鍵詞輸入電腦,片刻間你所需要的一切便呈現眼前,夏潯只這一句話,就不知要動用多少人手,日夜窮究,才有所得。 恐怕等到鄭和從淮西回來,他們都查不到什麼有用的資料,更何況這是夏潯的吩咐,不是皇帝的命令,楊峰所能差派的也僅僅是他屬下幾個小吏,指使不動旁人。再一個,北平府的藏書是否那麼齊金,也是一個大問題。 因此一聽夏潯這番吩咐,楊峰自知其中辛苦,不禁咧了咧有,不過若真能有所發現,無異大功一件,所以楊峰的勁頭劇是很足,他答應一聲,便告辭,離開了夏潯的車駕,急急趕回行部衙門去了。 夏潯往後一靠,長長地吁了口氣,此時才算是放下心來。 夏潯往遼東去時,已將穿宮腰牌繳回,此時要進宮,還需皇上准許,門口的侍衛已經認識了他,一聽他說明來意,便往宮中傳訊去了。 皇上此時不在行宮,而是丘福等陪同,去保定巡視了。保定和永平,再加上北京,這三府是朱棣起兵時最早擁有的三塊地方,其他地方在和朝廷的爭奪中,總是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唯有這三府之地,始終牢牢把持在他的手中,他的兵、他的糧,全靠這三府接濟,感情甚深,此番回北京,自然要故地重遊。 行宮裡面,現在是皇后娘娘當家,那校尉進宮,就是稟報娘娘去了。 徐皇后聽說夏潯去而復返,心中也自驚訝,情知夏潯必有大事,便着人回覆,叫夏潯進宮,暫回原住處歇着,皇上傍晚時候就會返回,介時再見駕不遲。 內侍把懿旨傳給守門校尉,守門再傳回宮門處,夏潯領了穿宮腰牌便舉步進了行宮。 行宮裡面,自然是不能胡亂走動的,夏潯徑直奔了自己住處。 一進那處宮殿院落,迎面巧雲姑娘正走過來,一眼看見自家老爺,巧雲傻了,她站在那兒,几乎以為看花了眼,定了定神,再仔細一看,才確定眼前這位的確就是自家老爺,巧雲不禁吃吃地問道:“老爺……怎麼又回來了?” 夏潯知道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心情已經放鬆了許多,瞧見她傻兮兮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輕佻地一勾她的下巴,笑嘻嘻地道:“老爺想你了,成不成?” “啥?” ………啥?” 巧雲聽傻了,好半天才像喝醉了酒,暈陶陶地扭回身去,就見自家老爺正走向夫人寢居之所,手舞足蹈地唸著戲腔:“娘子,為風……回來了……” “人家一個知縣老爺,也知道架子得端着為官要深沉,偏是我家老爺……像隻大馬猴 巧雲摸着被夏潯勾過的下巴,痴痴地想:“不過這只大馬猴兒,比那些一本正經的大老爺們,要可愛多了……” 秋天到了,俏婢巧雲春心蕩漾,或許這是一個暖鬼…… “難!很難!” 黃真沉聲道:“這事兒很麻煩,拿不出憑據,講不出道理,以勢壓人麼?若是不想講道理,當初皇上只要臉色一沉,就能把那劉宋耕趕走了,他又敢怎麼樣?現在若翻臉,那就是理屈辭窮,被迫翻臉了,恐怕皇上寧可割讓鴨綠江、圖們江以西部分領土和部落給朝鮮,也不願幹出這種貽笑天下、貽笑千古的事來!” 夏潯又轉向少擊峰,少雲峰也面色凝重地搖搖頭:“國公,如今只有寄望于陳壽,找到那本金國的孤本《地理志》了,否則……”難,很難……” 他們都是通過科舉踏入仕途的,而科舉是不考地理的,讀書人十年寒窗,可以讓他們讀而優則仕的聖人文章都研究不過來呢,哪有功夫看那些閒書? 尤其是關外,對於關外,中原朝廷一向是很陌生的,比如明中期,與大明朝廷為敵數十年的韃靼小王子,其出身、來歷、所轄領域、兵馬多寡,朝廷所掌握的情報就有好幾個版本,至于張冠李戴,把其他的部落首領錯當成小王子的事情也屢見不鮮,甚至和人家打了幾十年仗了,連對方的真正名姓,都沒有一個權威的認定。 這兩位禦使沒有隨着夏潯一起走,他們本就是朝廷的官員,接下來對遼東頒法改制,少不得也要建立督察衙門,在京裡還有事情要忙,夏潯回來要和朝鮮人打文案官司,便想到了他們。 皇上去保定還沒回來,夏潯心中有事,哪能與娘子一味恩愛,說明了自己趕來回的用意,他便離開行宮,找黃真和少雲峰議事了。誰料這兩個人大搖其頭,都覺得事情甚為棘手,夏潯才意識到問題嚴重,要解決它,恐怕並不像自已想像的那麼簡單。 這不是明刀明槍的打仗,強大的武力用不上;這也不是說服朝廷官員同意改革遼東,只要講事實、擺道理,說明其中的必要性,駁斥的他們無話可說就行的。這需要專業知識,需要黑紙白字抹之不去的歷史證據。這一下夏潯也着急了。 眼見黃真和少雲峰愛莫能助,夏潯只得離開二人的住處,愁眉緊鎖地往回走。 “唉!一直覺得歷史學家無甚大用,想不到這時候他們劇成了緊缺貨,這個年頭,有歷史學家麼?這學科太偏了些,沒能力讀書的人,不會去瞭解它,有能力讀書的人,都去學聖賢書了,還是沒人去研究它。 尤其是……不光得精通歷史,還得熟悉地理的演變、人物的遷移等許許多多記載在其它典籍裡面,從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證據,這種證據太不明顯了,如果不是專業研究地理和人口變遷流動的專家,誰有那閒功夫去浩翰如海的故紙堆裡扣這字眼? 耳畔,不由自主地迴響起了黃真追出來,對他推心置腹的那番話:“國公,此事無關國公的責任,無論如何發展,蓋與國公無關,國公還是不要參與的好。一旦國公插手期間,卻又不能駁劇那劉宋耕,這本不該由國公來背負的罵名,就再也洗脫不清了,國公位極人臣,什麼不能擁有?只是這身後之名……”不可不慎啊!” 夏潯很清楚,黃真是為他考慮才說出這番話,確實是為了他好。如果他對此事置之不理,與他個人,的確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一旦涉入其中,很有可能反要替別人擔負罵名。可是,就這麼放棄?他不甘心!如果那麼做,如果真讓朝鮮人得逞,後世子孫的確不會罵他,這件事中根本不會留下他的身影,可他自己會罵,會罵自己一輩子! 然而面對此事,他是狗咬刺蝟,有心無力啊! 夏潯苦惱地嘆了口氣,無意識地向路旁一掃,看見一樣東西,一個念頭便怦然躍上心頭:“着哇!誰說一定就山窮水盡了?這不就是柳暗花明麼!我沒辦法,那些科舉入仕的文官們也不專攻此道,可是他們,豈不就是這方面的專業人才麼!” 第618章 認祖宗的專業人士 謝傳忠品着二十貫鈔一兩的極品蒙頂石花,笑吟吟地問道:眼瞅着就上了秋給國公爺準備的年禮都籌措齊了喲……” “還差着兩樣兒,老爺,您就放心吧,誤不了時辰,東西不愁買,就是這上品的難淘弄,妾身上着心呢!” 一個俏麗的女子笑盈盈地應着,蠻柳款擺,走到了他的身邊。 這女子也就十七八歲年紀,柳眉杏眼,身姿婀娜,白裡透紅的肌膚,整個人就像一枚熟透了的蜜桃,輕輕一掐,就能流出水來。 這女子原是北京城“碧舂堂”的一位紅姑娘,閨名喚做囊然,後來被謝傳忠贖了身,納作小星。那裡的姑娘善解人意,會服侍人,自到了謝府,把個老謝奉迎得好象豬八戒吃了人參果,渾身都透着舒坦。青樓裡的紅姑娘,個個能詩能畫、善於理財,此後不只成了老謝床頭的寵物,便是生意上的許多事情也都交給了她。 老謝知道自已不識文化,性情粗陋,給輔國公楊旭準備的應節禮物,若按他的品味,根本拿不出手,就把這事兒交代給了薰然,別看人家出身青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那是一個真正的才女,較之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遑稍讓的。 “你這死老頭子,就是有了幾個閒錢,燒得!”黃氏夫人走了進來,正並見丈夫這番吩咐,便沒好氣地說道:“前幾日國公爺正好就來了北京城,你上門見見,當面把心意送上,多好?還得籌備着,趕着快過年的時候着人送去金陵,窮折騰!” “姐姐!” 看見夫人進來,薰然忙拿開搭在謝傳忠肩上的手,乖巧地向黃氏大人行禮。 別看謝傳忠寵她她可不敢在謝傳忠的元配夫人面前無禮。別看宮鬥劇裡一堂夫人鬥得歡實,其實做妾的少有敢跟正室夫人叫板的,千百年的發展下來,社會家庭自有一套完善的秩序,妾室可以受寵,卻不可能危及正室夫人地位,相反,元配夫人要整治她,卻有的是法子。尤其這青樓中的女子,從良找個好人家不易更不敢恃寵而驕。 黃氏夫人白了她一眼道:“你也跟着老爺胡閙,就不知道勸勸他!” 薰然有些委曲,卻不敢頂撞,只得低了頭。 謝傳忠瞪了夫人一眼道:“你懂什麼?國公爺到北京,是朝覲天子來了,有閒功夫搭理你,嗯?你把禮物交給國公爺,國公爺再捎到遼東去?再者說,國公爺到了這兒多少雙眼睛盯着呢,你去給國公爺添什麼亂?這裏邊的門道多着呢,送禮送不到點子上,那不是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麼?” 薰然聽了想笑,可是當着夫人她可不敢笑出聲來只把一張俏臉憋得泛起了紅暈,彷彿兩瓣初綻的桃花。 黃氏夫人聽了,也覺得自家老爺說的有些道理,便不再爭辯,她一屁股在丈夫身邊的椅子上坐了,想了想,忽然道:“我說,原來國公爺交給咱家的生意可比現在多呀,遼東貨物多經咱謝家的手現如今可不同了,遼東山貨多走海路,咱家少賺了多少錢吶。是不是着人送禮去金陵的時候,把這事兒說說……” 謝傳忠把臉一板說道:“又出餿主意!這好處,也不能都叫你占了不是?” 他下意識地四下看看微微傾了身,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山東那邊走關東的海船都姓彭,那是棋夫人家裡的船,人家國公爺就只能把這好處都給咱謝家?要說起來,人家彭家是國公爺的丈人,比咱要近得多不是?” 黃氏夫人嘆了口氣道:“這劇也是!噯,你說咱大丫頭家那閨女,今年也有十三了,要風……” 謝傳忠鼻子都快氣歪了,沒好氣地道:“我說你鑽錢眼裡去了是怎麼著?就你外孫女那模樣,配得上人家國公爺嗎?就算配得上也不能夠啊!霏夫人那是咱們的小姑奶奶,你的外孫女……”這叫什麼輩份啊!” 薰然再也忍不住了,連忙向二人蹲身行禮:“老爺夫人先聊着,薰然去核核帳目!” 走出屋子,薰然便以袖掩口,吃吃地笑起來。 這時候謝府老管事一陣風兒地跑過來,一眼看見薰然,連忙站定身子,急吼吼地道:“然夫人,國公爺到咱府上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薰然給說愣了,怔道:“你說荊……” 老管事道:“國公爺,輔國公爺,咱們謝家姑***夫君,當朝輔國公啊!” 薰然唬了一跳,趕緊道:“那還愣着幹什麼?快點,快點大開府門接進來啊!哎喲!” 一語未了,她才省起以人家國公爺的身份,沒有家主親迎,哪有往裡闖的道理,立即風風火火地往回跑,一頭搶進屋去,叫道:“老爺夫人,快着,快着,快到府前相迎,國公爺到咱家了!”蠟氏剛剛不悅地道!”大呼小叫的,你這是……聽完下句兒,她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驚呼道:“你說甚麼?” 及至薰然再說一遍,身畔立即颳起兩股旋風,謝傳忠和夫人黃氏好象賽跑似的,已經朝着前頭跑去,薰然獃了一獃,忙也提起裙裾,追在老爺夫人後面迎了出去…… “好啦好啦,接了國公爺進府就成了,去去去,都散開了去!” 見一大賽子都圍着夏潯,搞得夏潯苦笑連連,謝傳忠登時覺得不妥,忙把一家人往外轟,又吩咐道:“薰然,快給國公爺上茶!” “是,老爺!”薰然答應一聲,忙也跟着走了出去。 房中一空,夏潯不禁吁了口氣,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都圍上來,還真叫人吃不消。 謝傳忠請夏潯上坐,在他面前半彎着腰,一臉謙卑地道:“國公爺,您有什麼吩咐,使人招呼一聲,我就過去了,哪能勞動你移駕過來呢。” 夏潯笑道:“噯,一家人,用不着這麼客氣。” 說著,他向這處花廳打量一番,雕花的大門,廳中富麗堂皇,門窗桌椅、案几屏風皆儒雅大方,雪白的牆壁上掛着幾軸寫意山水,一桌一椅、寶瓶燭台,莫不是昂貴之物,卻只見雍容大氣,看不出以前那種恨不得把金部家當都掛在臉上的那種爆發戶氣質,不由笑道:“這廳堂,如今的佈置,很好!” 謝傳忠陪笑道:“國公爺誇獎,這都是傳忠的小妾薰染佈置的。” 正說著,薰染端了茶盤,款款走進廳來,謝傳忠忙道:“哦,就是她!” 夏潯瞥了那端茶進門的女子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薰然知道規矩,端了茶進來,向這位她久聞其名,未謀一面的大人物偷偷掃了一眼,便輕輕退了出去。 謝傳忠滿意地看了眼自已的如夫人,湊近夏潯又道:“國公爺,您這次登門,有什麼吩咐?” 夏潯神色一肅,說道:“傳忠,你坐下,慢慢說!” 謝傳忠歸入陳郡謝氏宗譜,論輩份得叫謝雨霏為姑奶奶,夏潯是謝雨霏的丈夫,自然可以直呼其名。 謝傳忠一看他的神色,心中不覺惴惴,能讓一位國公感覺頭疼還要親白登門找他託付的事情……” ………”那得是多大的事兒? 謝傳忠欠着半個尼股在棒子上坐了,傾身道:“國公爺,您講!” 夏潯咳嗽一聲,肅然道:“傳忠……” “在!” “當初,你……請過不少北地名流,為你考證家世宗支,出身來歷吧?” 謝傳忠心裡咯噔一下,臉色登時有些變了,這幾年,他早忘了此事了,連他自己都把自己徹底當成陳郡謝氏後人了,錢有了,身份也有了,兒孫又孝順,這一輩子簡直別無所求了,今日國公爺親自登門,卻突然問起此事,莫非察覺了什麼不妥,替姑奶奶興師問罪來了? 謝傳忠趕緊站起身道:“是,傳忠當年……” 夏潯只聽到這一個是字,便大大地鬆了口氣,說道:“好!這些人,你都給我找出來,既然他們都是這一行的行家裡手,不!不只這些人,通過他們,繼續打聽,還有哪有精於地理、宗支、人口考證的人才,全都給我找出來,我有大用!” 謝傳忠聽了頓時一獃:“國公爺這口氣,不像是找我的麻煩呀,國公這是要幹什麼?哦……” 謝傳忠恍然大悟,看向夏潯的目光便有些曖昧,不用問吶,這一定是國公爺位極人稱,權利雙收,也想給自己找個了不起的祖宗充門面了,正常啊,太正常啦!就連我朝太祖皇帝,都有人幫他攀上了宋朝的大名士朱熹呢,國公爺要找有名的祖宗,十有八九得是楊家將…… 謝傳忠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點頭答起 夏潯哪知道謝傳忠將心比心,居然替他想出了一個這麼強大的理由,他只是在路上看到了一個謝家字型大小的店舖,猛地想到了謝傳忠攀附陳郡謝氏的舊事來。 這件事兒後來謝謝曾經從頭到尾都對他說過,他一清二楚。謝傳忠是北京的地頭蛇,他找到的那些專門瞭解各方風土人情、地理變遷、人口流動,幫富貴豪門找祖宗的人,可不就是給他打官司的最好幫手麼? 夏潯道:“這件事很急,非常急!如果有些人自矜身份,拿腔作勢的不肯來,你就報出我的名聲,就說我輔國公有請!眼下,你把別的事都放一放,立即着手辦理此事,我給你兩天時間,只有兩天,這兩天內,你哄也好、勸也好、搶也罷,偷也行,儘可能的給我把這些人都請回來,兩天之後,我來見他們!” 第619章 專家對專家 “閻夫子,謝老財火燒屁股似的把咱們找來,這是要做什麼?” “我也納悶呢,聽說謝老財這兩年攀上了朝中一個大貴人,結果原本北平府的一家皮貨商人,如今更加發達了,市井百業,就沒有他不插手的,要說他以前富可傾城,現在差不多都算是富可敵國了,是不是……嫌陳郡謝氏的來頭還不夠大,想找個更得意的祖宗了?” “不會吧,謝氏名人中,還有比以謝安和謝玄為首的陳郡謝氏更有名的麼?” “唔……除非他改姓,他要改姓李,我就能考據出他是唐太宗的後人,他要改姓趙,我就能斷定他是宋太祖一脈!” 有人便吃吃地笑:“如此可不見功夫,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也能斷他個唐宋皇帝后裔,嘿嘿!自古帝王,一旦亡國,宗室流落,為了避禍,易姓改名者有不少嘛,只要細細究索,總能找到些掛得上邊的證據!” 謝家巨大的宴客廳中,十分熟稔的那些朋友們一邊喝着茶水、吃着南北時令瓜果,互相談笑打趣着,等着謝傳忠來公佈謎底。 這些人都是些不得意的文人,仕途上沒有發展,轉而另謀前程。豎碑立傳吶、寫個墓誌銘啊、題個貞節牌坊啊,婚書喜貼、家書訃告……總能得些潤筆之資的,可他們最大的生意,還是幫別人認祖宗。 經過元朝一百多年的統治,漢人重新做了中原的主人,漢人的人文傳承多少有些斷代,因為打天下立了大功做了高官的、因為抓住機會經商發了大財的,許多人有權有勢之後,最想要的就是一個提氣揚名的身份,一個血統的認證。 大明開國這一階段,許多豪門世家都有這方面的需求,這些專門幫人考證祖先的“專家”便應運而生了。這種買賣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別看一兩年才碰上那麼一位找祖宗的,可是但凡這樣的主顧,絶對不差錢,做成一樁,那豐厚的報酬,足以叫他們舒舒服服過上幾年。 不過,他們倒也不是空口說白話,那樣的考據是沒有說服力的。這些人不但熟悉史書有載的各個朝代的歷史事件,地理變遷、人口流動,為了增長這方面的知識,他們還閲讀了更多的古籍,甚至古人寫的一封家書、題的一首詩句,都在他們研究之列。 比如哪位古人家書裡偶然提一句“秋上自家中返回任上,路上正遇洪水,又有流民遷徙,故而耽擱了行程”,這麼一句漫不經心的話,經過他們認真研究這位大官的祖籍、當時在哪裡做官,往返時要經過哪條路線,就能推斷出史書和縣府志上沒有記載的某年月日一場洪水,以及有流民若干,背井離鄉遷往哪裡的鐵證。 正因為這些人志在於此,研究古代一切史料的目的也在於此,所以在這方面的專長,的確是那些飽讀詩書的中舉官員們遠遠比不了的,陳壽找那些名士,不過是問道于盲,可這些人,卻是專門幹這個的。 只是,這幫子專門幫人認祖宗的專家絶對沒有想到,今天謝傳忠找他們來,不是要幫人認祖宗,而是要他們去給一幫專門喜歡認別人做祖宗的專家拆檯子。 他們正說笑着,謝傳忠走了進來。 謝傳忠一進來,客廳中登時靜了下來,別看這些人私下裡對謝傳忠毫無恭敬,可是見了他,卻不敢露出輕蔑的姿態。 財,也是一種勢,對他們這些求財的人來說,就是無可抵敵的大勢。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今天的主人未必是謝老財。 謝傳忠身邊還站着一個人,一襲道服,髮結飄巾,淡逸瀟灑,很英俊的一位年輕人。 滿廳都是客人,主人就在門口,這人是與此間主人一起走進來的,可是彷彿他才是這裡的主人,步履從容,氣定神閒,舉手投足之際,旁若無人,而此間主人謝傳忠,卻像是他的跟班一樣,背微微躬着,落後他半步,毫無一點鳩占鵲巢的認識。 這種氣場,可不是什麼與生俱來的王霸之氣,世上沒有那種人。哪怕他是太子,打一出生就扔乞丐堆裡,他也就是一個乞丐,頂多是老爹夠英偉、老娘夠俊俏,給他留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好模樣,可是不管你怎麼看,他還是個乞丐。 夏潯這種氣概,是他久居高位,所行所至,總在下屬官員們的簇擁隨從之下才漸漸培養出來的,沒有那樣的地位、沒在那樣的地位上獃幾年熏陶熏陶,除非你是影帝級的演員如謝謝之流,否則你是學都學不來的。 夏潯淡淡地掃了一眼,每個人都覺得他看到了自己,可是又覺得他沒把任何人看在眼裡,本來故作的恭敬,便成了真正發自內心的敬畏。原本只是敷衍了事的起立,有的人只是微彎着膝,隨時準備坐下的,這時便悄悄站直了身子,膝彎頂着椅子向後稍移,發出一種摩擦聲。 “諸位!” 謝傳忠滿面紅光,興奮得有些發抖,謝傳忠雖然是個大字不識的粗人,卻很懂得分寸,他和輔國公府攀親帶故的事,未得夏潯允許,一直不敢對人說起,今天夏潯卻告訴他,可以對人宣佈,謝傳忠自然激動萬分。 謝傳忠向滿堂賓客作了個羅圈揖,笑道:“勞動諸位今日過來,是因為謝某有一件事,要請各位幫忙。準確地說,這不是謝某的事,而是謝某的姑爺爺……” 謝傳忠向側外站了一步,朝夏潯恭敬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謝某是陳郡謝氏後人,大家不知道的是,本家有一位姑奶奶,現如今就住在金陵,謝某這位姑奶奶所嫁的夫婿,就是當朝輔國公爺!” 這一下,滿堂賓客真的炸了,一個個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輔國公?這位年輕人是輔國公?” 他們在北京,對遼東之事聽說的最多,當然知道如今在遼東如日中天的欽差總督楊旭,當朝輔國公爺。謝老財的便宜祖宗,是他們幫着找的,沒想到居然為此攀上了一位國公做親戚,這謝老財走了什麼狗屎運了? 謝傳忠很滿意大家的表現,他笑吟吟地站着,滿足了一會虛榮心,這才清咳一聲道:“諸位高朋,這位……就是輔國公!” 眾人這才清醒過來,一個個慌忙離席,鞠躬行禮,七嘴八舌地地道:“草民見過輔國公爺!” “免禮,免禮,大家都是傳忠的朋友,不要客氣!” 夏潯笑吟吟地道:“大家安靜,請聽我說!” 一語方了,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夏潯道:“諸位,今日叫傳忠請大家來,是因為本國公有一件要事,要拜託大家幫忙!” 夏潯走前幾步,說道:“本國公如今奉旨經略遼東,想必大家也有耳聞。遼東,乃我中國固有之領土,可是現在呢,朝鮮遣使見駕,聲稱鴨綠江、圖們江以西大片領土,乃是他們的國土,那片領土上的百姓,也應歸他們所有。甚至還說,他們朝鮮大王的祖墳還在我遼東境內呢,換言之,整個遼東,都該是他們的地盤!” 夏潯一句話,堂上眾人登時炸了窩。 這些平頭百姓,別看身不居高位,也享用不到民脂民膏,但是他們的民族感情簡單而無私,樸素而直接,我們的就是我們的,哪怕那塊地方丟了,根本不幹他屁事,可他比那些身在其位應負其責的官員更加義憤填膺,一聽有人花言巧語地來搶自己國家東西,他們立即氣炸了肺,登時叫罵起來。 “這些狗娘養的,揍他丫的!” “無恥之尤!國公爺,韃靼人那般兇猛,都不是您的對手,區區朝鮮算個屁呀,他們不服,打到他服!” “國公爺……” 夏潯雙手向下按了按,說道:“大家安靜!我大明,天朝上國,朝鮮是我大明屬國,打是不成的,皇帝陛下要以理服人,可是如今官府翻遍遼金《地理志》……大家也知道,遼金兩朝雖然習了些我中原文化,可文教方面一直差得很,《地理志》簡單潦草,對朝鮮所提地區及其當時部眾的管轄治理,完全沒有記載。 朝鮮就逮着這個理兒啦,聲稱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中國領土,而是蒙元以武力從他們手裡強奪了去,如今我大明驅逐韃虜,代之天下,作為禮儀之邦、上朝天國,應該把從強盜手裡幫他們搶回來的土地,還給他們。 諸位,朝鮮不足為懼,對他這無理要求,咱們要想轟他們走,容易!皇上只一句話,他們就得乖乖走人,借他個膽子也不敢挑刺兒。可是,皇上不能這麼做,人家不是帶兵來的,而是跟咱們講理來的。 這遼東,以前到底是誰的地方,咱們得拿出證據,叫他們心服口服,不然,你就算把他們趕走,趕得走他們的人,也堵不住他們的嘴,他們到處哭訴咱們大明欺負人,那不是丟皇上的臉面麼?” 堂上眾人聞言都安靜下來,夏潯道:“各位都是學識淵博的人,尤其精於歷史、地理、人文變遷。所以,本國公想請大家幫這個忙!” 謝傳忠一旁插嘴道:“各位放心,這薪酬之資,斷不會少了大家的!” 眾人紛紛道:“謝員外客氣了,這事兒沒說的,這是幫咱們大明,幫咱們自己,我們頭拱地,也得找出真憑實據,叫他們灰溜溜的滾蛋!” 夏潯笑了笑,說道:“各位以前都是幫人尋宗望祖的,今兒個,大家就費費心,教訓教訓那些亂認祖宗的人,省得他們整天老惦記別人的地方!拜託了!” 第620章 一邊挖坑一邊埋 夏潯去而復返,朱棣當晚從保定回來,看到他時也頗為驚訝,及至聽夏潯說明緣由,朱棣頗為感動,問清遼東諸事處置妥當,暫不回去也無礙大局後,便允許他留了下來。夏潯提出,要以個人名義向北京當地士伸求助,尋找相關證據,也得到了朱棣的默許。 不過在朱棣的本意裡面,還是希望經由官方來解決這場爭端。可是,鄭和快馬趕到淮西,先是因為去的是陳壽好友的舊居,所以撲了個空,再詢問左右鄰居,一路打聽著找到他那好友家,陳壽的消息已經到了,那戶姓李的人家只說這孤本早已遺失,鄭和也無可奈何,只得打馬又回了北京。 在此期間,陳壽所找的那些好友,也是無計可施。他們有些確實並不精通這方面的知識,有些並非全然無知,但是他們都是成名人士,不是在地方上作官,就是地方上的名士,正如黃真勸夏潯的那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主動請纓跑來與朝鮮使節辯論,結果卻輸了,這千古罵名不就由自己來背了麼?那是何苦來哉。 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也就愈加地愛惜羽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為準則,這些位君子們都很明智地選擇了遠離危牆。 陳壽沒有請來強援,大失所望。鄭和把消息送回之事,朱棣也大失所望。 此事別無他法,只得讓夏潯請出那些無人聽聞過的所謂北京名士了。 朱棣使人去召朝鮮戶曹判書劉宋耕來,對他說,我朝有幾位地方名士,對朝鮮使節所言大有異議,着令他們君前辯論,若是劉宋耕所言有理,駁得到北京名士,鴨綠江、圖們江以東所指定的領土和人口,自然劃歸朝鮮所有,若是不然,還叫他好生回去,傳詔朝鮮國王,此後少生事端。 此前大明君臣的窘境,劉宋耕也察莧到了一些,現在官方人員沒有辦法,弄出一堆甚麼北京名士,老夫有備而來,他們便能辯劇我麼? 劉宋耕信心十足,立即抖擻精神,擼胳膊輓袖子直奔行宮。 夏潯已經把人帶到了,在他拜託的諸人中,大家好一番考證,最後集中彙總,請出了四個人為代表。 他們趕到行宮之前,夏潯已經瞭解了一下他們掌握的資料,並且進行了一番篩選。 比如一個叫華梁的夫子,見了夏濤,捻着長鬚,慢條斯理地道:“相傳,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太昊大帝龍身人首……” 夏潯馬上把他比縫了過去,很客氣地對他說:“老先生,伏羲大帝乃上古人物,人當有其人,只是年代過于久遠,遺傳事蹟多已蒙上子神話色彩,許多東西難有確鑿可信之憑據,一旦提出,反而易受詰問,這就不要說了吧!” 華老夫子訕訕退下,又蹦出個叫曾聽的老先生,老先生微眯鳳目,手撫長髯,赤紅臉龐如關公在世,往那兒昂然一立,腳下不丁不八,高聲說道:“話說當年,周穆王馭八龍之駿:一名絶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宵,夜行萬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 夏潯聽得獃了,心中只道:“這位曾老先生莫非以前是說書的?” 不用問,這人也被MTA了,最後被他去蕪薦菁,帶到禦前四人,分別叫做李夜天、吳擎宇、王譯、閻超,這四人所言,還是有些道理的,似可作為憑據,夏潯便要他們精心準備一番,儘可能地帶齊了證據,趕到行宮來見皇帝。 這些人平時高談闊論、裝神弄鬼的,好象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似的,在夏潯面前時神態也還顯得從容,不料一旦見了真龍天子,一個個唬得臉也白了,唇也青了,兩條腿直打擺子。夏潯一瞧他們這副德性,如何與人理論? 後來還是朱棣善解人意,移駕東暖閣,自己坐到內閣,撤了十扇屏的仕女撲蝶的屏風,在內外之間放下一道珠簾,這四位民間考據專家看不見皇上的樣兒,這才漸漸從容下來。 聽到那劉宋耕劉判書到了,一瞧這四人模樣,便起了輕蔑之意。儘管夏潯已經給他們換了袍服,可那底氣是裝不出來的,劉宋耕一瞧,就有些瞧他們不起。劉宋耕輕蔑地橫了他們一眼,向簾內的朱棣大禮參拜道:“小臣劉宋耕,見過聖天子!” 朱棣咳嗽一聲!對劉宋耕道:“前番,卿所言遼東之事,府藏遼金典籍之中,確無記載,陳參政記起他有一位好友,家中藏有一本金朝《地理志》,上面記載還有些詳細,可惜,因為那戶人家輾轉搬遷,所藏孤本業已佚知……” 劉宋耕聽到這裡,微微一笑,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朱棣託辭而已,遼金兩朝地理志,他已一字不漏地查閲過了,若不是心中有數,豈敢到大明來獻醜,如今他劇看皇帝怎麼說。 朱棣又咳一聲,說道:“既無憑據,聯自該依照前諾,將那此屬地與其子民,封與朝鮮。然則,有北京儒教數人,聽聞此事,自有一番見解,聯體察下情,不可不問,便把他們喚了來,叫他們與你理論一番,若有道理,這地是不能分賜的;若無道理,聯再不拖延,必依前諾,下旨升賜。” 劉宋耕立即再叩頭道:“小臣謝過皇上,小臣願與北京諸位文壇名士,理論一番!” 劉宋耕爬起身來,睨了四人一眼,振聲道:“劉某奏請聖天子所提諸地、諸部,在遼金史籍中,並無相關記載,由此可以證明劉某所言四位對此有何異議?” 四人對視一眼,李夜天便站出一步,故作不屑地道:“遼金蠻夷之國,習我中原文化不久,所謂遼金《地理志》,不過是東施效鼙,邯鄲學步,照葫蘆畫瓢做個樣子的東西,漫說所載不詳,縱然詳細也多有道聽途說之內容,能當什麼憑據?” 劉宋耕微微一驚,他本來給明臣畫好了圈圈,這考據就限定在遼金兩朝,那些書獃子便中了計,只想在這兩朝記載中找出證據,怎麼眼前這四個人卻有點不循常理呢? 劉宋耕急急轉着心思,說道:“若遼金兩朝史籍尚不足為憑,難道還要考據契丹、匈奴、突厥如……” 他還沒有說完吳擎宇便大笑一聲,打斷他的話道:“一派胡言!” 隨着進入辯論,四個人漸漸定下了心神,緊張的心情被他們想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現的願望所取代,四個究酸的表現欲上來就開始漸漸進入狀態了。 吳擎宇嗤笑道:“匈奴、突厥、契丹時候,他們還只是一些遊牧部落,其首領曰可汗,以氈帳為宮室,居元定所,逐水草而徙,四處遊牧,那時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國家,更無文教之事,哪來得什麼典籍文章?” 劉宋耕並不惱微微一笑道:“哦?那麼請問這位先生你以為,可以從何處找到憑據?” 吳擎宇昂然道:“在我朝的《史心宋微子世家》、《尚書大伽洪範》中記載,周武王滅段紂,紂王的叔父箕子渡海至朝建立算子侯國。貴國僧人一然大師所撰的《三國遺事》中也有記載,還提到當時箕子定都城于平壤。今日朝鮮崇尚白色就是商代尚白之遺風。 漢朝時候,燕人衛滿率千佘人反叛大漢,兵敗入朝,奪王位而自立,再立衛氏王朝,漢武帝時候,因衛滿王朝對抗大漢,漢武帝派兵剿滅之,把衛滿朝鮮的國土分為四郡,分別為:樂浪郡、玄菟郡、真番郡、臨屯郡,合稱為“漢四郡”,統由大漢直接管轄。” 說到這裡,吳擎宇冷笑一聲道:“漢之幽州,下轄涿郡、廣陽、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玄菟、樂浪十郡一屬國七十八縣,除了三韓之地,盡為我中國直轄,試問閣下,就連朝鮮都是中國之人所立,又哪來的遼東之地隷屬朝鮮的荒唐之言呢?” 三韓之地指的是現在南韓一帶,那是住在朝鮮半島南部的馬韓、辰韓、弁韓三大部落的聚居地,三韓之地才是朝鮮半島居民固有生息之地,就連朝鮮北部地區,當時也是漢朝直轄,更不說什麼鴨綠江、圖們江以西了。朱棣和眾文武聽了登時精神一振。 劉宋耕不慌不忙,微笑道:“足下所言,確實不假!然則,箕子至朝時,朝鮮沒有其固有子民麼?箕子入朝,帶來了中原文化,還有農耕、養蠶、織作、青銅冶煉等技藝,深為朝鮮本地百姓所仰慕,故而擁立其為君王,是箕子入朝為朝鮮百姓之君王,而不是箕子所至乃不毛之地,箕子及其隨行人員繁衍生息,致有今日之朝鮮。 這一點不可不明。 唐朝時候,虯髯客海外稱王,難道那地方便自然而然成為唐朝領土?如此理論,實在荒唐!至于衛滿取而代之,形式不同,意義一般無二。及至漢武帝因衛滿王朝對抗中國,起兵滅之,緣由且不論,難道與蒙元倚仗武力巧取豪奪有甚不同麼?及至漢亡,鮮人復立本族之國,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麼?” 夏潯本來就沒指望一番辯論,反讓李芳遠乖乖把朝鮮半島一分為二,划出一半來歸還中國的奢望,他先要李夜天、吳擎宇這麼說,本就是別有目的,劉宋耕善於給人挖坑,他夏潯何嘗不是善於給人挖坑?他是挖一個坑,填一個坑,直到把劉宋耕噎死了事,現在這第一個坑就該填了。 夏潯擊掌笑道:“劉判書說得好,如此說來,朝鮮先王李成掛,原本元朝翰東千戶所千戶兼達魯花赤吾魯思不花之嫡長子,歸附高麗,而後稱王,他是被鮮人迎立為王,與我中國並無關係,那麼他的祖墳在不在遼東,與遼東歸屬有何相干啊?” 第621章 自己挖坑自己埋 劉宋耕聽了頓時一窒,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夏潯笑道:“李成桂乃當今朝鮮國王李芳遠之父,李成桂之父乃元朝翰東千戶所千戶兼達魯花赤吾魯思不花之嫡長子,元敗亡漠北,李成桂之父歸附高麗,李成掛于洪武二十五年稱王。朝鮮國王的祖父乃元朝舊臣,你說他祖墳在遼東,有什麼奇怪嗎?” 夏潯往四下聽辯的眾文武看了一眼,說道:“若是這樣,遼東就該歸朝鮮所有的話,那麼,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詔書曾言,明代于元,繼承元之江山,我是不是可以說,你朝鮮國王之父祖,乃元朝遺臣,那麼你朝鮮國王所轄國土,就該盡劃入我大明直接轄治呢?”左右文武都發出輕鬆的笑聲,簾後的朱棣也露出了微笑,輕輕撫着鬍鬚,向外睨了一眼。 劉宋耕腦筋急轉,急忙詭辯道:“國公,您誤會了,劉某提起大王祖先墳塋在遼東,並不是據此說遼東應為我朝鮮所有……” 正如夏潯清楚,就算辯駁的如何清楚,也不可能逼着李芳遠割讓朝鮮半島北部給大明一樣,劉宋耕同樣清楚,就算他說的天花亂墜,大明也不可能放棄整個遼東給朝鮮。故意提出一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只是一種談判技巧,在這件事上做出了讓步,其真正談判意圖,就容易讓對方接受。 一見夏潯挖坑讓他跳,劉宋耕趁機退了一步,繼續說道:“我王之先祖,雖是元朝舊臣,但是確實是高麗族人。劉某提起此事只是想說明,我高麗族人祖先之地,並不僅限于朝鮮一島,在鴨綠江、圖們江以東地區很久以前,就是我高麗族人聚居之地。我想,國公應該聽說過高句麗吧?”劉宋耕這句話一說,許多文武心中登時一沉:“壞了!高句麗曾經活躍于遼東一帶,這可是史有所載的,人家因此申請遼東部分領土的主權,有錯嗎?這下該如何應對才是?” 其實他們都想錯了,因為高句麗一直是生活在中國北方的一個民族,而且其名字與高麗相近,他們就直覺地以為高句麗就是高麗的前身了,實則不然。 到了明朝中葉,漠北出了個韃靼小王子,雙方都打了幾十年的仗了,他們還是常常閙出張冠李戴,把別的部落首領當成韃靼小王子的事來,可見他們對關外事務瞭解的多麼有限,產生這種錯覺也就不足為奇了。而前番劉宋耕向大明皇帝申明主權時,曾經提過類似觀點,夏潯已經上了心在這方面則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果然,劉宋耕話音一落,王譯便越眾而出,咳嗽一聲,凜然道:“閣下此言差矣!高句麗與你朝鮮高麗一族,有何相干?” 這句話一說,不但劉宋耕一常就連許多文武也是一怔:“難道不是?” 王譯道:“高句麗,乃我塞北一個遊牧部族,趁着三國兩晉南北朝戰亂之時,曾經佔據過漢四郡,後來被唐朝給徹底滅亡了,其部眾都被遷走,同化入其他各族當然他們之中的一部分留在了朝鮮,變成了今日的朝鮮人。但是正如劉判書所言,箕子入朝,是被鮮人迎立為君並不代表朝鮮應當因此而歸中國。同樣的道理,一部分高句麗人在亡再之後留居于朝鮮被鮮人接納為國人,並不意味着鮮人就可以繼承高句麗人的一切!” 王譯這番話早被得滾瓜爛熟了,他早知道是要在皇帝面前講這番話的,真比他當初科舉考試還要用,且不說他現在狀態已經恢復,就算現在仍是被皇帝之威唬得兩股戰戰,這番話也不會背錯一個字的。 王譯道:六你們自稱是高句麗後人,須知你們的《三國遺事》所載,扶餘王子因與其他王子不和,逃離扶餘建立高句麗,時間上遠在箕子入朝之後,而你們又說,箕子入朝前,當地已有居民,因慕其文明,恭迎為王。那麼朝鮮本島固有之居民,到底是此前就有呢還是此後才有呢?如果是扶餘王子建高句麗才有了今日之朝鮮,那麼此前箕子入朝,豈不是朝鮮原無居民,是被我中國之人最早發現?你們說高句麗是今日朝鮮之祖先,那置更早之朝鮮居民于何處呢?難道說,哪一種說對你們有利,你就認哪一個祖宗?” 旁邊眾人哄堂大笑,劉宋耕臉上一黑,憤然拂袖道:“豈有此理,你我辯的是道理,請不要出言無禮!” 閻超道:“好啊,那咱們就談道理。高句麗族,有乙支、淵蓋等大姓,數遍整個朝鮮,可有這個姓氏?” 劉宋耕眼珠一轉,辯道:“中國之人,在上古時候,可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姓氏變化,便可以抹殺高句麗與高麗的關係麼?” 夏潯啪地一拍手,把劉宋耕嚇了一跳,他現在就怕夏潯拍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國公爺,一拍手準沒好事。 果然,夏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姓氏有了變化,不能證明高麗不是高句麗之延續。正如春秋戰國之宋國,和元朝之前的宋國完全是槽串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此宋與彼宋……字不差,尚且不能證明彼此的繼承關係那麼如何證明高句麗與高麗這有一字之差的兩族本是一族默……” 李夜天和吳擎宇轉身捧過來一大堆古籍,一本本紙色泛黃,紙角翻捲,甚至還有碑文拓片以及幾捆竹簡,他們考據了很多資料,不過並沒有這方面的專門論述的文章,因此只能這裡一句、那裡一句,從其他事蹟記載中涉及到的隻言片語組合起來,拼湊成比較完成的資料。 不過他們正是幹這一行的,居然不嫌其苦,孜孜不倦的還頗為得趣。 王譯抽出一份寫好的材料唸起來,旁邊閻超、李夜天、吳擎宇在他每唸到一句史料的出處時,就把相應的典籍史料找出來,依照順序往那兒一擺,以作印證,四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王譯道:“高句麗,是漢朝建昭一年由扶餘人所建,都城在漢朝所屬的玄菟郡高句麗縣玄紇升骨城(今遼寧省東部的桓仁滿族自治縣五女山城)。建國後沸流國(在今富爾江流域)來降。此後,發兵,陸續征服長白山東南(約在今朝鮮慈江道一帶)部落、攻滅北沃沮(今圖們江流域)。” 他放下資料,又道:“請注意,高句麗立國之地,在遼東,而不在朝鮮。只因為高句麗的勢力範圍曾經到達朝鮮,而且彼此兩族的名字有相似之處,所以才被一些人搞混了。我這裡還有貴國李朝太祖三年慶州府首次刊本的《三國史記》一卷,上邊所載,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立國時間相差無幾,從地域上看,新羅和百濟就在三韓之地,而高句麗所佔據的是遼東大部和朝鮮北部一小部分,恰也可以證明我方纔所言。 高句麗亡於大唐和新羅之後,高句麗亡國之後,其部眾被分別遷移,歸屬其他國家,哦,這卷書裡曾有提及,當時約三十萬人歸化大唐,大唐名將高仙芝就是高句麗人。此外約有十萬人歸入新羅。新羅末年,新羅王族引裔建立泰封國,遼神冊三年,引裔被部將王建殺掉自立為王,改國號高麗。” 夏潯又拍手了,劉宋耕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就聽夏潯擲地有聲地道:“趙匡胤所建的宋朝,不是春秋戰國的宋朝。武則天所建的周朝,不是姬發所建的周朝;遼神冊三年王建所立的高麗,也不是漢建昭一年所建的高句麗!” 劉宋耕面色如土,一言不發。 王譯笑吟吟地道:“這些,皆為古人所載,十分的詳盡,劉判書不信,盡可查閲。我們已經整理得非常清楚了,不至于累得你頭昏眼花。我相信,幾百上千年前的古人,不會知道後人今日的爭端,故而早做手腳吧?” 夏潯道:“如果劉判書認為,朝鮮本地土著所有土地,便屬朝鮮,那麼,請把三韓故地之北半個朝鮮,給我大明,它是我們的;如果劉判書認為在遼東立國參與朝鮮三國爭霸的高句麗國王曾經據有朝鮮,朝鮮便有權索要遼東,那麼箕子曾經統治整個朝鮮,請把整個朝鮮都給我大明,它是我們的!” 劉老判書嘴唇烏青,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 朱棣忍着笑意咳嗽一聲,喝止道:“楊旭,不得放肆!” 夏潯笑笑,便欠身退到一邊。 朱棣端着聲音問道:“劉判書,今日直辯,你可服氣?還有什麼話說麼?” 劉宋耕咬着牙根跪了下去,低聲道:“臣,無話可說!” “嗯!” 朱棣淡淡地道:“那就回去吧,告訴李芳遠,好生治理地方,求個國秦民安,不要聽人讒言,胡思亂想!” 劉宋耕滿面羞慚,低低應了一聲,几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候他退出去,朱棣掀開珠簾走出來,笑吟吟地掃一眼那四個老朽,滿面春風地道:“你們,可願入北京行在,做個參議麼?” 側廂屏風後面,徐皇后向妹子翹了翹大拇指,打個手勢,一起走了出去。 “今日痛飲慶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 夏潯哼哼唧唧地唱着歌進了自已的住處,剛一進門,茗兒就笑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撲進了他的懷裡,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眉開眼笑地道:“相公,你好厲害呀!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了不起的大騙子!” 夏潯笑道:“你這丫頭,又去偷聽了?”隨即肅然道:“咳,這可不是騙吶,這是義正辭嚴的大道理!事關國體,不要亂說!” “是,我的大老爺……“ 茗兒拉著長音,嬌滴滴地道:“知……道……了……” 然後湊上去,在他頰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甜甜地叫道:“大、騙、子!” 第622章 摻沙子 王譯、閻超四人困為保住了大明疆土,永樂皇帝欣喜之下,開金。將四人簡拔為北京行在參議,四人一步登天,做了朝廷命官,消息傳開,不知羡煞多少與他們一樣憑考據混飯吃的夥計。可是這種事不只得有本事,還得有機遇,攀比不了的,10日好友羡妒之餘,少不得就要登門拜訪,恭賀一番。 北京行在許多文武也對四人所為大生好感,如今既做了同僚,便不免親近一番,邀請四人飲宴。王譯、閻超四人自知能有今日,全賴夏潯,面對各方邀請,正在取捨不下,只因夏潯一句:“北京禮部員外郎楊峰為人不錯,你們可以親近親近。”四人心領神會,便欣然赴楊峰之約去了。 這四人雖是初入官場,卻是人生路上打了無數個滾的老油條,自然明白站錯了隊風險有多大,夏潯看似無意的一句話,他們就明白該如何選擇了。 朱棣現在把夏潯這個連襟當成自己的福將了,夏潯因為朝鮮一事已經返回了北京,而且他也向朱棣說明了晚回遼東比及時趕回更易掌握主動的理由,所以朱棣也不急着叫他回遼東去了。趁着這個機會,正好叫他一併參與一下對遼東的安排。 以前,遼東沒有地方官府,獨有衛所,整牟遼東都司是隷屬於山東都指揮使司的,由遼東都司兼管的行政、司法等事宜,同時接受山東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監管。如今遼東要設置獨立的行政系統,再由山東監管就不方便了,這樣遼東就得單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遼東都司也將獨立出來,從軍分區升格為軍區。 這其中涉及太多的變化,相應的,也將提拔任命一大批官員,夏潯在北京多留一段時日,也方便為自已爭取權力。 夏潯很清楚,遼東正式設省(行省是元朝叫法,明朝時對於這種行政區劃叫布政使司,不過這個稱呼太拗。,除了官方文書,人們一般。語仍舊稱省),這塊大蛋糕必須得分給別人一些,自己獨吞是要招眾怒的,出於必要的防範措施,皇帝也不會同意,不可能讓遼東變成他隻手遮天的一言堂。 所以對讓出部分利益他早有心理準備,各個衙門口兒叫人摻沙子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大方向還在自己手裡、主要權力在自己手裡,不影響他按照自己的設想改羊遼東,必要的妥協和讓步就得表示選成。不過布政使司衙門和都指揮使司衙門一把手的位置,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這兩個衙門一個管民、一個管軍,是最重要的兩個衙門。放在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手裡,並不是不可以,他不是貪權之人,也根本不想在遼東久耽,可是萬一上來個對他陽奉陰違的,豈不壞事? 這種擔心不用他說,朱棣也明嶄對於提拔幕府長史萬世域為遼東布政使,朱棣馬上點頭答應了。 他被流放遼東以前本來就已官至知府,如今處理遼東這場暴亂的做法又可圈可點,威望已經樹立起來,任命他為布政使,旁人也挑不出毛病教 布政使掌一省行政,朝廷有德澤、禁令、承流宣播,下達于有司。凡僚屬滿秩,負責考察其稱職與不稱職,上報達吏部、都察院。每三年則率其府、州、縣正官,朝覲京師,以聽察典。參政、參議分守各道,及派管糧儲、屯田、清軍、驛傳、水利、撫民等事。經歷、都事負責文書往來。照磨、檢校、典勘理卷宗,理問典刑名。 這個位置爭取到手,遼東按照他的意圖進行變革就能基本保證。至于下設的參政、參議、經歷、都事、大使等等各級官吏,旁人想摻沙子就摻沙子吧,夏潯手頭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人手,洞來一些有經驗的官吏不是壞事,其中有人別有用心也不怕,萬世域是從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朝廷大員,若是連調教一個喜歡跟上司叫板起刺兒的屬吏的手段都沒有,那他也就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堪大用了。 另一個就是都指揮使司,夏潯爭取這個位子,是因為遼東的軍戶和屯田之制改革,都繞不過都指揮使司。掌印都司的位次還在布、按兩司之上,沒有都指揮使司的配合,軍隊改革就進行不下去,這個職位自然該留給張俊才行。 而丘福也對軍隊的職位虎視耽耽,這位老帥在夏潯爭奪布政使司職位時沒有說話,此時終於出手了。夏潯和丘福經過一番爭執,最後由朱棣拍板決定,遼東都司由張俊擔任,都指揮同知按制當設兩人,其中一個是開原侯丁宇,另一個……是唐傑。 丘福豁出老臉,費盡心機,總算把這顆釘子扎進了夏潯的心裡去。 唐傑原是五軍都督府僉事,現在洞遼東都司,升一級,做了同知,從資歷和地位上,說得過去。問題是他與夏潯有殺子之仇,雖說夏潯是秉公斷案,不應算做私仇,唐傑在見駕的時候,也只是垂淚說起經過,因為事先已由丘福定下棒殺之計,所以沒有指摘夏潯執法不公,可是唐傑去跟他搭班子,終究不太合適 可是在丘福以山海關總兵呼延搏力爭遼東都司之位不果後,退而求其次,以唐傑充任遼東都司指揮同知一職,不知朱棣是想照顧他的面子,還是別有一番考慮,沉思有頃之後,竟然點頭答應下來,帝心莫測。 丘福只當這是皇帝對自己這追隨皇上多年的老臣更信任一些,心中喜不自勝。夏潯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心中只想,這唐傑若懂分寸、知進退那還罷了,如果他去了遼東,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搗風……”夏潯暗暗冷笑一聲,心中泛起冷冷的殺意…… 按照大明官制,都、布、按三司鼎足而立,能有效防止權專于一,但是又不免會造成一些運用不靈之弊。所以明廷又常派監察御史或部院大臣出任總督、巡撫、巡按等差,以駕凌于三司之上,協調三司辦事中遇到的問題,如今夏潯就是總督,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 此外,對總督以下各方官員廉貪與否、賢愚與否、才幹能力如何,也需設有司官員督察。遼東的官員大多是剛剛走馬上任,對他們的考察尤其不可鬆懈,而這份權力,大多由禦使掌握。 現在正活躍在遼東的黃真、少雲峰干的就是這個差使,兩人到北京後,對遼東形勢的正確彙報,便促進了朱棣的正確判斷。 現在遼東各衙門正式成立或升極,一下子擴充了大量的官員,監察工作更形重要,光靠這兩個人是不夠的,而且這兩個人眼下身上不可避免地打着夏潯的標籤,也需要一些更加獨立的人員加入,問題是黃真是都察院僉都禦使,三把手,你派多少人去,除非是都禦使陳瑛、副都禦使吳有道,否則全是他的下屬,監督作用也就弱了。雒僉便貌似公允地提出,由北京行在的部院大臣擔任督察專員,彌補都察院的不足,形成第三方監察力量。雒僉的提議在明朝也是有先例的,諸如總督兼巡撫、巡視,禦使兼經歷、總理,提督兼贊理、撫治等等,因時因地,起到作用就好。 雒僉的提議正可以解決這一難題,於是朱棣就順水推舟,按照雒僉的提議,讓北京行在參政陳壽出任遼東總理,督察軍政司法各方事務。 “娘希匹的,就你會摻沙子麼?” 夏潯不甘示弱,立即提出把北京行在的禮部員外郎楊峰,以及剛剛被朱棣任命為北京行在參議的李夜天、吳擎宇、王譯、閻超幾人也塞進總理衙門,理由是這些人熟悉遼東事務,可以更好的督察地方執政情況。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皆大歡喜!” 皇家廚房,大如一座宮殿,這裡建造之初,就有能工母匠想盡辦法,設計好子種種排煙去味的管道和通風口,所以幾十座灶台哪怕同時生火煮菜,室中也少見油煙。 一座座爐下炭火熾旺,茗兒背着小手,正像一位大將軍似的來回走動,發號施令。相公去而復返,可眼看著又要再度離開,茗兒更加的不捨了,明知相公馬上就要回到遼東,今天茗兒親自下廚,就是要親自給相公燒幾道菜,為郎君餞行。 當年的小蘿莉如今已是風情萬種的春閏少婦了,酥朐飽滿,小腰纖細,萬種妖嬈深藏於骨。玉也似的一個人,那略拖脂粉的臉蛋兒因為不斷的走動和室中的熱氣而變得燦若桃花,容色更加艷麗。 “郡主,羊肉、蘿蔔備好了!” 一個因為郡主駕到,於是光榮地從掌大勺的降格為水案的宮廷禦廚畢恭畢敬地道。 茗兒“哦”了一聲,便走過去。 羊是選的上好的公山羊,而且是羔羊,羊肉自然是肉質最細滑最有勁道的部分,肥瘦得宜,那禦廚剔了筋膜、洗淨,去血沫兒,再撈出漂淨切成碎丁,蔥姜蒜等各色調味品備好,這才向茗兒稟報。 茗兒看看材料備齊了,便淨了手,親自將備料按照烹調順序下鍋料理,一切做好,吩咐人看好了火候,這時準備第二道菜的廚子也把科備好了,茗兒便又走向第二應灶台。 夏潯在殿上為遼東忙碌,茗兒在廚中為相公忙碌的當口兒,數騎快馬拖着一路煙塵,從南方滾滾而來,背插紅旗,風馳電掣,到了城門口,當先一人取出一塊腰牌,凌空扔給一個守城的校尉,駿馬停都不停,便裹着一陣旋風衝進了城去。 安南生變,他們是奉了正在南京監國的大皇子朱高熾之命,星夜兼程,趕來報訊兒的…… 第623章 別依依 這苜蓿、香椿、蒲公英都好好悼一下,尤其這蒲公英,用情水多濾幾遍,莫要留下苦味兒!” “郡主放心,小人仔細着呢!” 那位平時對小徒弟連踢帶罵、脾氣暴燥的胖大廚師憨態可掬地答應。 巧雲隨在事兒身後,繼續往前走:“小姐,怎麼還要調拌野菜啊,姑爺那麼壯的身子,怕不能吃下一頭牛,這野菜他能愛吃麼?” 茗兒道:“什麼菜調製得美味了,都是可口的食物。唉!你當他去遼東,是賞景觀風去麼?別看他不說,需要操心的事兒多着呢,這一回本來都要回去了,又半道折回來摻和這件事情,我怕他心裡是有些火氣的,這可不利養息。給他拌幾樣野菜,消消火氣。” “喔……” “鹿肉切絲,蟮魚也是,樅茵備好了嗎?嗯,這道菜做個干蝙三絲……” 巧雲喜孜孜地道:“小姐平時很少下廚呢,可這手藝真好。” “哎喲!” 油星兒濺到了手上,疼得茗兒一縮手,趕緊用濕毛巾一裹,睨了巧雲一眼:“喏,這道菜你來!” 夏潯從正殿回來時,還覺得頭再腦脹的,跟人家勾心鬥角地打嘴仗,嘴裡怎麼說得想著,對方說了什麼得盤算,要說的話得有理由,對方的陷阱得避着,還得瞧著皇上的臉色,揣摩着他的心意……”別看只是站在那兒動嘴,真比上了戰場,與人大戰三百回合還累。 待他回到自已住處,一進正屋,繞過屏風,就不禁笑了。 滿桌的杯盤碗碟,都在桌上擺着,茗兒正輓了一隻圓肚鶴嘴的酒壺,瀝着一杯美酒。旁邊幾個侍婢丫頭,棒着些巾兒、瓶兒、孟兒之類的物事站着。 夏潯心頭湧過一片曖意,笑道:“喲嗬,今日怎麼這般豐盛?還有酒喝,夫人不是一向勸我節制麼?” 見相公回來了,茗兒停住杯子,向他嫣然一笑:“今日也是一夜,只許喝三杯,少喝一點,活絡血脈、舒發脾性就夠了,不能多喝!” 夏潯打個哈哈道:“好好!咦?今日的菜式不太一樣啊,瞧著可不像禦廚們的手藝,禦廚們那菜餚做得,華而不實,樣子澡亮,吃在嘴裡也就一般,今天瞧著很可口啊!” 巧雲道:“老爺,這是夫人親自做得呢,夫人不小心還燙了手……” 茗兒嗔道:“多嘴的丫頭……” 夏潯神色一緊,趕緊迎上去,抓住茗兒的小手一看,蔥白般嬌嫩的手指上燙起了一個水泡,不禁心疼地道:“看你,叫廚子們做就好了,怎麼還自已動起手來了。” 茗兒柔聲道:‘璜兩日相公往遼東去,妾思來想去,便為不曾親自服侍相公飲食而遺憾。相公在還東,沒個貼心的人照料服侍,每日裡又有太李的大事操勞,妾身實在放心不下,今日做幾道菜餚,只是聊表妾身情意。此去遼東,相公還要愛惜自己身子,眼看天就該冷了,遼東苦寒,相公縱然強壯,也不可大意!” 夏潯感動不已,連連點頭道:“我曉得了,娘子儘管放心。遼東雖然苦寒,卻也更加錘煉體格,你不見關外漢子,多強壯如牛嗎?” 茗兒莞爾一笑,道:“相公快淨了手,坐下吃菜吧,有些菜一旦涼了便會失了味道。” 一個侍婢棒着手盆兒來請夏潯洗了手,又有侍婢用竹夾兒從炭火加溫的小蒸籠裡夾出塊熱毛巾,抖開了遞給夏潯拭淨雙手,夫妻二人這才雙雙落座。 剛剛分別了一會,這會卻是真的要再分開了,夏潯心中也有許多不捨,想說的話兒反比上決更多,四目相對,脈脈含情半晌,終覺旁邊有人不好說話,夏潯便道:“好啦,你們都下去吧,老爺與夫人自己用膳就是,不需侍候。” “是!” 侍婢們紛紛蹲身,將不需再用的物事端着,輕輕退了出去。 巧雲走到屏風拐彎處,忽地想起了什麼,忙又轉過身來,沾沾自喜地道:“老爺,那道鹿肉絲、蟮魚絲和鷄樅菌做的干蝙三絲,是婢子做得呢!” 夏潯好笑地道:“嗯,那一會兒老爺多吃兩口。” 巧雲聽了,很開心地出去了。 茗兒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夏潯也忍俊不禁地道:“巧雲好象比娘子還大着一歲多吧?呵呵,怎麼性情像小孩子一樣。 茗兒羡慕地道:“她小時候又不用看那麼多書、學那麼多東西,活得當然簡單自在一些。不如……” 她瞟了夏潯一眼道:“巧雲平時在你面前可沒這麼多嘴,還不是因為我上次鬆了。,這丫頭上了心麼。” 夏潯自然明白她在說甚麼,巧雲那丫頭,生得香水梨子似的,看著確也挺饞人的,不過這話碴兒現在可不能介面,太煞風景。 夏潯不接話碴兒,而是挾了一口菜,先送到茗兒嘴邊去,茗兒甜甜地瞟他一眼,含笑接了,接着,夏潯的椅子就從對面挪到了她的旁邊,再接着,茗兒的翹臀,就從椅子上,挪到了夏潯的大腿上,八扇屏內這頓酒宴,白然吃得香艷旖旎,其中詳情,卻已不足為外人道了…… 朱棣坐在椅上,看著手中的奏摺,面沉似水。 他沒有掀桌子,也沒有摔茶杯,越是如此,侍候在左右的人越是連大氣都不敢喘。暴雨雷霆將來而未來的時候,尤其叫人害伯安南出事了。 朱元朝建立明朝以後,遣使頒詔安南、占城等國,確立了君主國和藩屬國的關係。 當時的越南,北部為安南國,南部為占城國。對於占城國王阿答阿者與安南國王陳日焙之間間的爭戰,做為君主國的朱元璋還曾派使臣予以洞解。 建文元年的時候,安南國大臣黎季弊殺死國王陳日恨,屠戮陳氏宗族一百佘人,篡奪了王權。次年二月,立其子黎漢蒼為太子,自已稱帝,改國號為“大虞”,年號“元聖”。等朱棣成為大明皇帝之後,黎季嫠改名為胡一元,子黎漢蒼改名為胡漢蒼。 之後,就是夏潯在南京時曾經聽說的事了,胡一元因為擔心朱棣干涉他篡權之事,便讓位給兒子胡漢蒼,自稱太上王,然後由兒子以陳氏外甥的身分權理國事,請求明廷為其正名,賜爵封位…… 接着,胡一元讓位於胡,自稱太上安胡奉表朝貢,託詞自已是陳氏外5%,為眾所推,權理國事,請求明朝正其名份,賜爵封位。夏潯奉詔入宮,準備接受德州演武、懾服貼木兒帝國使臣的使命時,恰好遇見永樂皇帝派行人同行人黃鳳膦往安南去,考察胡一元所言是否屬實。 結果,黃鳳麟去了一趟安南,收了些財帛女子,便被胡一元收買了,回來後便向朱棣稟報,說安南陳氏,確已絶嗣,如今權知安南國事的胡漢蒼是安南國王的外5%,是如今血緣最近的親人了。朱棣如何還能不信?於是就遣使賫詔前往安南,封胡漢蒼為安南國王。 誰料,使者走了不到一個月,原安南陳氏陪臣裴伯耆就逃到了大明,向永樂皇帝告發,說殺死國王、屠戮王室一百多人的不是什麼外敵強盜,恰恰就是胡一元本人,胡一元弒主篡位、殺害忠良,請求君主國“哀無辜之眾,興弔伐之師,隆滅絶之義!” 朱棣這才知道受騙,盛怒之下斬了剛剛被他升為行人司司副的黃鳳麟人頭,緊接着,安南國王的孫子陳天平居然也出現了。陳氏王族几乎被胡一元屠戮一空,只有這個孫子,在忠仆護送下逃到了寮國,由寮國軍民宣慰使刀綫歹派人護送着,也跑到南京告狀來了。 於是朱棣就派人去詰問胡一元,胡一元得知陰謀敗露,便上表請罪,表示願意洗心革面,迎還王孫,輔佐他登基,為了以示誠意,他還表示,願意歸還在元朝敗亡期間,趁機被他們吞併接收的廣西祿州、西平州永安寨及雲南寧遠州所轄之猛慢寨等地方予大明。 朱棣的怒氣這才消了,責令胡一元立即恭應陳天平回國即位,胡一元就派了陪臣阮景真到金陵迎接陳天平。回程時,朱棣還下旨,着令廣西都督僉事黃中帶兵五千護送陳天平歸國,直到他即位為止。 這是朱棣北巡之前發生的事情,在朱棣看來,此事已經得到圓滿解決了,他已經知道了事實真相,胡一元斷不敢陽奉陰違。可他萬沒想到,利可令人昏,胡一元雖知大明不是他能抵抗的,還是不肯交出已經到手的王位,黃巾帶兵經過鷄陵關(今友誼關),快要趕到芹站的時候,胡一元竟派數萬安南兵在那裡伏擊明軍,陳天平被殺,明軍為了救出陳天平,死傷者也逾千人。 消息迅速送到南京,事關外交和軍事,朱高熾不敢做主,立即叫人把奏章快鳥送來了北京。可朱高熾在南京並沒閒着,奏章剛一送走,他就開始籌役籌糧、準備軍備了。 知父莫若子,朱高熾知道,以自已老子那副脾氣,這口鳥氣他是絶對忍不下的,一俟得了消息,皇上肯定要發兵雪恥,是以馬上做起了準備。不久,朱棣急急趕回南京,調兵遣將,赴安南作戰,就因為朱高熾把所有準備工作都做在了頭裡,讓他如魚得水,無事不順,這才讓朱棣意識到,開已這個大兒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性情沉穩,善於任事,確實是儲君的不二人選,才果斷立他為太子。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眼下,朱棣滿腦子縈繞的,都是把胡一元、胡漢蒼這對父子的狗頭揪下來,方泄受人戲弄之恨。朱棣把奏章往書案上冷冷一丟,吩咐道:“吩咐下去,立即準備着,明日一早,回南京!” “我不要!” “乖嘛!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兩口子親熱,有什麼不可以的。” 茗兒被夏潯調逗得俏臉飛紅,羞答答地道:“我不要,什麼皮杯兒嘛,相公盡不學好!” 正說著,巧雲一溜煙兒地跑進來,大呼小叫地道:“老爺,夫人……” 忽地一見自家小姐正坐在姑爺懷裡,她先羞了,哎呀一聲,便捂着臉扭過頭去。茗兒大窘,連忙離開夏潯的身子,大發嬌嗔道:“死丫頭,未得召喚,你跑進來作甚麼?” 巧雲轉過身來,捂着眼睛道:“小姐啊,娘娘吩咐,趕快打點行裝,明兒一早就回南京呢!” 第624章 輕輕放下 皇帝突然決定返回京都(北京升為行在後,北京稱京城,南京稱京都),必有大事發生。夏潯顧不得再與茗兒卿卿我我,立即趕去見皇上,一問才知安南國捅了個大婁子。 夏潯聽了不覺有些默然,心中暗道:“果然發生了這樣事情,原來事情起因竟是有人受賄矇蔽天子,繼而安南黎王又動用武力殺掉了陳氏王朝的唯一繼承人。” 對於趁機對安南實施直接統治,夏潯並不是太熱忱。 明人嚴從簡論及安南得而復失時曾惋惜說:明朝失去安南,第一在於沒讓大將張輔久鎮安南;第二在於派駐安南的官員們貪墨暴戾,激起安南百姓的強烈反抗;第三在於明廷大臣們只會小門小戶的算計,而看不見保有安南的長遠之利。 其實問題不只是這麼簡單。諸如安南自立王國已經四五百年之久,不同於大明取代元朝,直接接手遼東行政機構的統治,大明對安南沒有一點來自中央政府的直接施政基礎;諸如派駐統領重兵大將日久尾大不掉的忠誠問題,諸如…… 要想直接佔領,像中原一樣實行郡縣治理以當時的落後條件是辦不到的,如果硬是要辦,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施政成本太高,多山多叢林的環境決定了他們村村寨寨的封閉獨立,官兵到了那裡,無法集結重兵,打游擊的話就像撒開的豆子,形不成合力。 至于某些人一旦想到了一個地方,第一個直覺就是佔領,那是到了後來被外國強盜割肉割瘋了所產生的一種饑餓心理,就像有些挨餓挨怕了的人,哪怕成了億萬富翁他無論走到哪兒,身邊照樣都得準備好各種各樣的食物,唯有如此,心裡才覺得安全。 夏潯在高位上已經坐了好幾年了做事首先權衡的是利益。國家富強與否,穩定長遠與否,與疆域的廣大沒有直接關係,太廣大有時反而是個負擔,成吉思汗的江山夠廣大了,結果如何? 歷史上,安南之戰持續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中,明軍異地叢林作戰,與天鬥、與人鬥損失極其慘重,不少名臣勇將都折在那裡,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結果統治安南期間,沒給明廷和明國帶來一點好處,反劇讓明朝政府和百府付出了巨大代價。 那時光是每年調運糧食、保證駐紮安南的軍隊和補給當地人民生活的各項財政支出,就超過了當時供應南北兩京的總和。明太祖朱危境曾說:“四方諸夷及南蠻小國,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給,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白忖量,來擾我邊,彼為不祥。彼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伐之亦不祥也……” 這是一個政治家務實的想法,而不是為了身後之名所做的考慮。安南不是遼東,對明廷不存在致命的威脅,把它拿在手裡,所獲得的利益遠不如間接控制的低成本,就像後來英法幾萬人就可以統治東南亞,不給自己造成負擔,還能拿到你想要的利益。 依據不同的環境和條件,應該採取不同的策略,甚麼一定要掌握在自已手裡才能如何如何讓你的父親、兄弟、兒子去埋骨異鄉,讓你把辛苦種出的糧食、織出的布區送到異鄉,卻不能從那兒拿回一點對國家、對百姓有益的東西,你反不反對? 如果你的邊界在雲南你做不到國富民強,拿到了安南就能夠麼?接下來是不是嫌緬甸礙事再拿下緬甸?然後是占城、老拊、暹羅真臘、印度…… 你每拿一個地方,總要和一個更新的地區、一個更新的政權接觸,你要無限佔領下去才有信心保證自已的發展麼?恐怕到了那時候,就變成了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丟一棒,只要有一處出事,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起連鎖反應,付出巨大財力和犧牲所獲得的一切,如浮雲一般煙消雲散。 夏潯傾向于間接控制,在無利可圖時,有統屬關係約束着他們,有利可圖時,能為我所用。他不想把美國大兵眼中的“墓地……”越南,變成埋葬無數大明將士的墓地,換不來于國於民有利的東西,最後依舊是無奈地放棄。安南歷來受中華文化所支配,以漢字為官方文字,以儒教為官方學說,行科舉,甚至連道教都學了去,風俗習慣方面也深受中華影響。這樣的國度裡面,要尋找一二代理人,是很方便的。所以先以剛柔並濟之策覊縻之,再以文化灌輸滲透羔足矣! 夏潯的沉默,在朱棣看來,卻是因為對安南情形的擔憂,他反而出言安慰道:“文軒無需擔心,小小安南,蹦醚不出什麼花樣來,你且安心遼東之事。聯說過,我中國腹心之患,始終來白北方,經略遼東,意義重大,你能把遼東給聯經營好,南洋縱有幾隻小丑,彈指之力,亦可滅之!” 夏潯連忙躬身稱是,心中暗道:“無論如何,安南那邊總是要打一打的,這一仗一年半載的完不了事,到時候我就回金陵去了,如果那時皇上決意直轄安南,再為皇上出謀畫策,儘量施以穩定統治,以免付出重大代價,最終卻一無所獲。皇上所言不假,中國腹心之患,始終在遼東,目前我還是把心思放在這邊,確保遼東不出問題吧!”總督回遼東了 夏潯回遼東的時機恰恰好,萬世域已經把開原城那場爆亂處理得差不多了。 得益於張俊的全力配合,再加上韃靼接連兩場大仗損失慘重,目前在東線根本沒有武力,有些部落縱然有些怨情,也不敢輕舉妄動,繼續玩“你不對哥另眼相看哥去抱韃靼大腿……”的把戲。 萬世域的處置不可謂不嚴厲,許多打砸搶燒的兇徒,被他直接抓到街頭,就地正法了。 暴動一開始,萬世域就啟動了應急機制,實施了類似軍事管制的緊急措施。朝廷是有相關規定的,平叛、剿匪、強敵入侵的緊急狀態,地方官府有權特事特辦,軍政司法大權獨攬,事後再報呈朝廷,顯然萬世域早就想到善後的權限問題了,其手腕心機不可謂不老辣。 遼東原本只有“軍政府”,現在多了個幕府專署,只要張俊沒意見,萬世域的權力就能得以貫徹。張俊當然不會有意見,夏潯人還沒回來,秘令已經到了,只有對萬世域說的六個字:“做得好,好好做!” 在張俊看來,這就是部堂大人對他尢言的譴責。這個時候對軍隊的倚重最大,夏潯卻沒有隻言片語對他講,還對萬世域大加褒獎,這不是不滿意他的軟弱和忍讓麼? 於是,張俊的態度也就變得強硬起來,他的這種轉變,無形中也為他樹立個人威望創造了條件。要知道這一次發生衝突的一方是遼東軍方子弟和遼東漢人大族子弟,他們隨便拿一個出來,後邊都有一位將軍或者遼東地方年代久遠的漢人家族,有的家族之久遠,甚至可以追溯到五代十國中原內亂,逃到遼東寄寓于遼國之下的,四五百年的繁衍生息,他們如今在遼東,是誰也不敢忽視的一股力量。 張俊原本是遼東都司的一位僉事,在沈永手下做事,只在都司衙門內部有名氣,在外邊的影響力,甚至比不上那些直接帶兵的衛所將領,因此在遼東地方固然沒甚麼威望,就是在諸衛將領中也缺少控制力。夏潯在這裡時,他依舊是個跟班,夏潯要把軍隊交給他,他得經營一段時間,才能在遼東軍隊中樹立自己的威望。 通過這伴事,遼東軍方和遼東大族對他漸生好感,一旦認同了一個人,對他的命令就不會產生牴觸情緒,這樣就為他打好了主持遼東軍務的基礎。 至于更高程度的服從,久掌一方大權自然可以形成,沈永那種對遼東施行“無為而治”的庸碌之才,在那位置上坐久了,也能網羅三幫黨羽,以裴伊實特穆爾之彪悍,也不敢公開頂撞,何況張俊還算是一個敢於任事的人呢。 於是,在張俊和萬世域的通力配合之下,將這場危機解決得乾脆徹底,夏潯回到遼東時,該殺的已經殺了,該判的已經判了,塵埃定矣。如今,萬世域令司法署長莫可,正在繼續調查,由於當時過于混亂,許多最初參與衝突者已經死亡,官方能夠得到的消息不全面。而左丹等人奉夏潯之命,雖以錦衣衛的名義向莫可提供了一些情報,但是由於他們主要是跟蹤監視,從對方的接觸和之後的行動做出一些推斷,也不能做為直接證據,所以萬世域想要對蓄意桐睫爭端的居心叵測者進行公審宣判,還需要一個詳盡的調查過程。 “樺古納”族只有一百多人,人數不多,卻是以歸附的名義投奔大明的,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之前,對他們的任何不利處置,都會影響到所有的歸附部落,這是夏潯不得不慎重處理的原因,劇不是因為“小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好看的女人,所以對她恰香惜玉。 夏潯回到開原時,開原軍政各界、地方名流,乃至地方上的各部落首領,紛紛趕來相迎,夏潯是和鄭和一起來的,鄭和來了,朝廷的旨意馬上就能宣佈,那些遼東幕府專署的“臨時工”就能變成朝廷正式編製的官員了,當然開心;遼東都司可以脫離山東都司,整個衙門都升了一格,也是皆大歡喜。至于那些部落首領,其中不乏族中子弟被萬世域整治的太狠的,委委曲曲的來了,還想向夏潯訴訴苦、告告狀的。 誰知夏潯回了遼東,就像開原城裡從來就不曾發生過那麼一件連聖駕都受了驚動的大暴亂,他白始至終,壓根就不提這個話題,等到眾文武、士伸、部落長們把他迎回總督衙門,夏潯只是不咸不淡地宣佈道:“鄭公公遠來辛苦,今日且為公公接風洗塵,歇息一下,明日再宣聖旨。勞煩各位同僚、士伸、首領們前來接迎,楊某感激不盡!今日盛宴,不醉無歸!” 第625章 風蕭蕭兮 今日這接風宴雖是為了夏潯和鄭和所設,但是誰也不敢多飲酒……因為宣讀詔書等一應事物都在明日,明天才是重頭戲,若是今日把楊國公和鄭公公灌個酩酊大醉,豈不誤了明日的大事? 因此這接風酒喝得還算輕鬆,應付了各方賀客,酒宴一個多時辰也就散了,大家紛紛告辭離去,夏潯便陪着鄭和到了後宅。 內宅管事、下人、侍婢早已候在那兒,紛紛上前見禮,人群中一雙明亮的目光落在夏潯身上,夏潯張眼望去時,那人已垂下頭去,此人正是“小櫻”,夏潯看著她,眼神有些複雜,當然,這複雜的情緒,也只是剎那一現,便被他完美地隱藏起來。 醒酒湯裡有毒,這事他已經知道了。由此,他已猜出,這個小櫻必是來自韃靼一方,他現在還沒有搞清楚的,只是這個小櫻試圖行刺他,是某個部落的人為了一己私仇,還是韃靼執政者的意思。為了掩飾她的身份,她竟動用了一百多個族人,那麼她除了行刺自已,還有沒有別的計劃,除了她和她的族人,還有沒有更多的針對遼東的破壞者。 鄭和目光一掃,首先就看到了薩那波娃和日拉塔,這兩位姑娘金髮碧眼,容貌本就突出,何況身材異常高挑,站在人堆裡頗有鶴立鷄群之感,隨即又看見她們身旁的小櫻,鄭和不禁呵呵一笑,扭頭對夏潯道:“遼東風物,有些粗陋,偏這幾個女子,容色無雙,國公爺好福氣!” 夏潯笑道:“公公說笑了她們只是歸附諸部送來的幾個苦命女子,在府裡做些雜些,給她們一個安居之處罷了。” 說完冉那管事道:“公公的寢居之處安徘好了麼?” 管事畢恭畢敬地道:“回部堂大人,已經都安排好了。” 夏潯點點頭對鄭和道:“那麼公公且去歇息吧,離開遼東這麼久,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鄭和的職位比他低得太多,夏潯便不能直接把他送到寢居之處,上下之別,該有的規矩,你若踰越了,縱然是出自敬意,也會弄巧成拙。何況明初的太監們縱然任事,也不敢囂張追隨朱棣多年的幾個內侍更是為人謹慎,行事瞅巨,他就是肯送,鄭和也不肯答應的。 鄭和方纔由他陪着到後宅來時,就看見張俊、萬世域、丁宇、蒙哥貼木兒等好多官員和部落首領沒有告辭,而是候在了廳中,知道夏潯確實還有行多事情要忙,便向他拱拱手,由那管事引着徑往自已寢居處行去。 夏潯轉向恭敬侍立的幾個家仆和侍婢笑道:“好啦,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本督剛剛回來,積壓公事太多,還要見幾個人、處理些機要公務無需人服侍!” “是!” 眾人紛紛應着,向夏潯行禮退下,小櫻只是一個婢子,這時白然也不敢有甚麼出格的表現。她還道自已的表現毫無破綻,夏潯尚未對她生起疑心,所以依舊完美地詮釋着自己的角色,那一雙眸子波光一閃,幽幽怨怨地瞟了夏潯一眼,瞧那眼神,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一個未得主人寵幸呵護的小女子模樣襯得她那千嬌百媚的臉蛋兒份外惹人憐惜。 “部堂大人直到今天才回來,那些部落長們怕是早就等不及了,要在部堂面前告那萬大人的狀了。” “嘁!他們要是識相,最好別張口。萬大人可是部堂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兒誰遠誰近吶?沒見萬大人也等在外面麼?” “噯!那個沒鬍子的就是皇上跟前的公公啊?不都說公公們長得模樣、說話的聲音都跟娘們似的嗎?我瞧著也不像啊!” “公公只是沒鬍子而已,誰說他們說話的聲音、長得模樣就像女人了?那是扯淡有位亦失哈公公,你見過麼?與這位鄭公公一樣,也是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 “沒見着,打到總督衙門,我就一直在後宅裡做事。” “我給亦失哈公公送過荼,見過他一面,要不是沒長鬍子,就給別的男人一樣。” “錯了錯了,公公們沒有的,可不只是一部鬍鬚……” “哈哈哈呤……” 幾個下人你一言我一語,快樂地說笑着,薩那波娃和日拉塔的漢語稍稍有了點進步,可是聽他們說話,還是七八分不明白,三兩分靠理解,忽閃着一雙湛藍的大眼睛只管聽著,人家笑她也笑,總歸不會錯的。 烏蘭圖婭卻在想著心事:“看他模樣,對我並未起疑,可是前番阿木兒他們挑唆諸部暴亂一事,那姓萬的雖然斬了諸多罪魁,如今卻還在繼續追查,難保不會追到他們身上,只要他們一露餡,我就必然引起懷疑,要動手,得及早才是。 方纔他返回前宅,還特意地看過我一眼,這種男人都是些色狼送到嘴邊兒上的鮮羊肉,他捨得不吃?說不定今晚回來,他就會要我侍寢,那時……”瞧他樣子並未喝多,若是下毒,恐怕一口下去,就會被他察覺味道有異,說不得只好用刀了。這個人為人警覺,武功又高,若想用刀殺他,為求萬無一失,就得先取憂於他,等他心滿意足、呼呼大睡的時候才好動手……“……” 烏蘭圖婭想到這些的時候,目中只泛着冷冷的冰芒,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嬌羞。從她當初到遼東來,就是把她白已當成了一件報仇的武器,義父阿魯台的“冷酷”,在她心裡又狠根地戳了一刀,她現在已經完全封閉了自已的感情,只為報仇而生了。 幾個下人還在說笑。 “明兒個才熱閙呢,皇上封賞了好多官員,消息早就由丁都司和蒙哥大人他們帶回來了,可是還等着部堂正式宣佈呢。” “還有鄭公公帶來的好消息,不是說遼東要設三司治理地方麼?一下子要有好多人被提拔成大官兒呢,管事大人開始準備了,府裡買回來四十隻肥羊,特稀爾部落還送來兩頭大公牛,說是要做烤全牛呢!” 牛是農耕的牲畜,是不准隨便宰殺的,但是在關外情形特殊,對於聚居于此、尚以遊牧為主的部落來說,不存在這條禁令,牛不但是他們可以販賣的商品,也是一種食物,所以在這裡牛肉也是時常可以吃到的。便有人吧嗒着嘴笑起來:“嘿嘿!明天咱們也能大飽口福了。” 烏蘭圖婭把他們的對答聽在耳中,更是沉住了氣:“萬世域追索甚急,動手宜早!今晚他不找我,那麼明日,我這大仇也就能報了!” 第二天,夏潯就在總督衙門,召集匯聚于此的遼東將領、幕府專署官員、地方士伸名流、部落酋長首領,宣佈皇帝對遼東將士、軍民的封賞,此前丁宇和蒙哥貼木兒、阿哈出等人回來的時候,已經把消息透露出去了,他們劇記不清那麼多官員的名字和相應的封賞,隨口提及幾個,劇引得更多人心癢難搔。 如今夏潯終於正式宣佈了,一千多人的封賞名單,由夏潯、萬世域、張俊等人接力似的一個個唸下去,其中有些人是沒資格到場聽講的,自有其上司代表,但是能來到現場的,除了少部分觀禮的士伸,大多數都有封賞,就是那少部分只是觀禮的士伸,家中也多有子侄在軍中,是以,几乎是宣佈一個,便會引起一陣歡呼,聲浪此起彼伏。 陳壽和唐傑站在人群中,眼見聞所未闖的盛大氣勢,陳壽對唐傑笑吟吟地道:“輔國公在遼東,還真是得人心吶,前些天開原閙出那麼大的事件來,今日居然依舊是萬眾擁戴的場面!” 唐傑淡麥地道:“利之所至罷了……” 陳壽笑了笑,說道:“輔國公功德再滿,不久就要回京都了。” 言簡意賅,陳壽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夏潯將回京都的消息是夏潯與皇帝溝通之後,自已有意放出的風聲。為了把權力順利交接到由他一手扶植的萬世域和張俊手上,他正在逐步減小自已在遼東的影響,消息還沒有傳揚到民間,但是高級官員已經大多有所耳聞。 陳壽不是雒僉的私黨,兩個人關係很好,雒僉對夏潯的觀感便也影響到了他,同時對於夏潯在遼東的諸般變革,他確實不以為然,所以才附和雒僉,對夏潯大唱反調,不過他與夏潯並沒有不可融合的矛盾。此後,在朝鮮使節索要遼東領土的問題上,他和夏潯算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對夏潯的觀感便有些改變了。 他對唐傑說這句話,是告訴唐傑,人家用不了多久就要離開遼東的,而你以後卻是遼東的官員,遼東治理的好不好、與遼東官僚們相處得好不好,與你的前程有莫大關係,卻無損於人家輔國公分毫。而且就憑人家那身份,淇國公都奈何不了他,你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只不過他是文官,唐傑是武官,兩人原本就交集不深,現在勉強能搭上線的,也只是一同來自北京而已,交淺言深的事,陳壽是不做的,點到為止,如何理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堂上歡聲笑語一片,後宅中,烏蘭圖婭關緊房門,在桌上豎起亡父哈爾巴拉和情郎阿卜只附的神主靈位,做着最後的告祭,雙膝跪地,眼淚長流…… 第626章 限時死亡 古代蒙古人的葬儀和祭奠之禮都比較簡單。葬儀多是風葬、空葬、樹葬等,把死者置於林樹之上,或者肢解喂以鳥獸。另外,他們的葬俗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秘葬。將死者或肢解後的屍體裝在車上,載到人跡罕至之處,讓車狂馳,屍體或碎塊落在哪裡,就留在哪裡,並不埋葬,任由鳥獸啄食。 祭奠之禮也甚簡單,像烏蘭圖婭這樣,草草弄出兩個神位,還是借鑒漢人之禮。默默祝禱良久,烏蘭圖婭擦乾眼淚,將兩個靈位藏起,在鏡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樣,再稍稍敷些脂粉,確認沒有異樣,這才打開房門,悄悄閃了出去。 夏潯之後,就是鄭和宣佈在遼東設府開衙、以及遼東都司脫離山東都司,晉陞行省級別的詔命。在他之後,是夏潯宣佈承帝命,在遼東施行軍屯改革和軍戶改革的詔命。夏潯說的比較簡單,再加上前邊幾件大事,已經把大家的興奮神經充份地調動了起來,一時並未引起太大的反響, 之後,就是盛大的慶祝儀式了。酒不一定能讓人開心,卻一定能讓人盡興。今天這樣一個好日子,在場官吏人人都是陞官封賞的喜訊,自然要開懷暢飲,就連唐傑,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這時也是藉酒澆愁,喝了個酩酊大醉。 宣詔和慶祝儀式一大早就開始了,卻是華燈初上方纔結束。 夏潯回到後宅時,由兩個侍衛扶着,腳下已是一腳深一腳淺的量不准道路了。一進後宅,薩那波娃和日拉塔連忙上前,從侍衛手中接過夏潯。兩個女子身量高挑,不在夏潯之下,別看腰條兒蠻細,力氣也不小,一左一右,架了夏潯便往屋裡走。 夏潯大着舌頭道:“扶我……書房去,還有點事情要做!” 緊隨其後的烏蘭圖婭聽了,眼珠一轉,便悄悄走開了去。 夏潯進了書房,打發薩那波娃和日拉塔自去歇息,剛剛坐定,烏蘭圖婭便托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進來。夏潯看著她,眼神有點發直:“這麼漂亮的一個姑娘,心腸忒地歹毒,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就這麼急着毒死我麼?” 夏潯發直的眼神落在烏蘭圖婭眼中,自然另有一番解讀,她心中暗暗冷笑:“若是你昨夜打我主意,或還要先讓你占了本姑娘的便宜!今天麼,這一碗湯,便叫你一命嗚呼!”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皇上遍賞遼東將官,下詔遼東開府建衙,這都是老爺您的功勞,從此後,老爺在遼東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再也沒人敢跟老爺您作對了。” 夏潯乜着眼瞟了她一下,笑道:“你這丫頭,倒會說話,不過嘛……遼東諸人如何看我,都不重要了,老爺我很快就要回金陵去了。” 烏蘭圖婭登時一怔,失聲道:“老爺要離開遼東?” 夏潯嘿嘿一笑,伸手去拉她:“你若願意,老爺自然帶你一起走。” 烏蘭圖婭蠻腰一擺,讓過了夏潯的鹹豬手,嬌聲道:“人家自然願意跟着老爺走的,不跟老爺走,人家還能去哪兒呢?老爺先喝了這碗醒酒湯,免得酒力散開,傷了身子。” 夏潯笑眯眯地道:“好,好好!” 那湯碗送到面前,夏潯順手端了起來,將湯碗遞向唇邊,烏蘭圖婭的瞳孔驀地縮了一下,緊緊地盯着他,端在托盤兩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道。 她的反應都被夏潯看在眼裡,情知這碗醒酒湯必然加了料,湯碗遞到嘴邊,忽然一皺眉,又把湯碗放下了。烏蘭圖婭的一顆心懸得高高的,見此情形緊張之下不由靠近了一步,問道:“老爺,怎麼了?” 夏潯道:“太燙了,且晾一晾。” 烏蘭圖婭不由吁了口氣。 夏潯瞟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既已答應隨老爺我回金陵,今晚,就留在這兒,服侍老爺吧。” 烏蘭圖婭垂着頭,手指卷着衣帶,輕輕地唔了一聲,夏潯皺眉道:“怎麼,你不願意?” 烏蘭圖婭趕緊抬起頭,說道:“願意!願意!人家……人家……” 迎上夏潯的眼神,她便“羞澀”地垂下頭去,輕輕地道:“人家只是有些害羞麼,老爺好壞,非逼人家說出來……” 那羞怯的神情,配上那嬌柔的聲音,還真是叫人聽了心旌搖蕩。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心道:“這丫頭,旬日不見,作戲的本領大見長進啊……” 這時,早已候在外面觀望風色的左丹站到了廳外,高聲道:“部堂大人,卑職有事稟奏。” “噯,一日不得清閒吶!” 夏潯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對烏蘭圖婭道:“小櫻,你先迴避一下,等這不識趣的惡客出去,再來服侍老爺。” “是!”烏蘭圖婭下意識地瞟了眼那碗醒酒湯,又趕緊收回目光,輕輕退到了外間屋去,對候在門口的左丹道:“部堂喚你進見!” 左丹連忙整衣報進,到了書房裡面,也不知與夏潯說了些什麼,過了一陣兒才出來,走到廳中時,還對她點頭笑了笑。 烏蘭圖婭候着左丹出去,趕緊快步走回去,及至將要繞過屏風時,才放緩了腳步。 轉過屏風,烏蘭圖婭看見夏潯舉着湯碗,正將最後一滴湯水都灌進嘴裡,心中登時狂喜。 “呵呵,這湯有些辛辣的味道啊!” 烏蘭圖婭趕緊道:“人家倒沒嘗過,廚下的師傅調製的,想必加了清神醒酒的藥材。” 夏潯唔了一聲,放下喝得一乾二淨的湯碗,又喝一口清水漱口,烏蘭圖婭忙自牆角抄起痰盂服侍夏潯吐了。夏潯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說道:“時間尚早,老爺先醒醒酒,來,陪老爺說說話。” 烏蘭圖婭放於痰盂,回到夏潯身邊,輕輕揉着他的肩,說道:“遼東剛剛見了起色,過上兩年,士氣高昂,民心擁戴,老爺就可以領大軍殺入沙漠,那是何等的功勛?我聽說,漢人將軍,最仰慕的就是衛青、霍去病那樣的武將,連聲戰鼓,封狼居胥。再說,老爺還要變革軍屯、軍戶制度,怎麼就要走了?” 夏潯淡淡笑道:“我想做的,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當年封狼居胥,狼居胥如今在誰手裡呢?很久很久以前,它就重回了草原人手中,而那代價是把文景兩朝積蓄的國力全部耗盡,國內哀鴻遍野,漢武也不得不下‘罪己詔’。我覺得,經營好自己的,或許更重要。古人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赤忠者無誇誇之言,善醫者無煌煌之名’,或許,這就是我這種人的想法。” 烏蘭圖婭眨眨眼,表示沒有聽懂。 夏潯解釋道:“從前,有三位將軍,分別奉命保護一批百姓到另一個地方,途中有一批很強大的匪盜在活動。第一位將軍抱著僥倖心理上路了,結果路上碰到強盜,全軍覆沒。第二位將軍連護送的百姓都配發了武器,遇到強盜後奮勇拚殺,以傷亡近半的代價,抵達了將要去的地方。 而第三位將軍先派人對沿途進行細緻的訪察,找到了一條几乎不為人知的小道,然後故佈疑兵,趁着強盜還沒摸清他的底細時,帶著百姓從這條小道趕到了他要去的地點,毫髮無傷。結果,那位負了重傷的將軍被人奉為英雄,還寫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傳頌他的英勇。那位沒打仗,沒死人的將軍則默默無聞……” 烏蘭圖婭聽了,似乎有所觸動。夏潯忽道:“來,再給老爺捶捶腿,坐了一天,感覺身子都有些麻了。” 烏蘭圖婭心中冷笑,她當然清楚,夏潯為什麼覺得身子麻了,那是藥效開始發作的原因。她在醒酒湯裡放得是烏頭裡面毒性最烈的草烏,只需指甲蓋抹出來的那麼一點,就可致命。熱湯雖有一定的降解毒素的作用,但她放了十倍不止的藥量,連解毒急救的一綫可能都掐斷了。 臉上,烏蘭圖婭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原本那般忐忑緊張的一顆心,几乎都要跳出她的腔子,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卻突然平靜下來,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感覺有點害怕。她很平靜地走到夏潯身前,還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但是那故意取悅作出的嬌羞和膽怯都悄悄消失了。 她搬過一個錦墩,將夏潯的雙腿搬上去,為他輕輕捶打着,她要等着毒發,她要親眼看著楊旭去死,那時,她才甘心闔眼,一切……總算已經有了一個結局。 她最想要的結局! 夏潯接着剛纔的話題道:“神醫扁鵲,千古聞名。但是有一回魏文王問他,我聽說你家兄弟三人俱都醫術高明,你們三個誰的醫術最高啊?扁鵲就回答說:我大哥醫術最高,二哥次之,兄弟三人中,扁鵲的醫術是最差的。” 烏蘭圖婭被吸引住了,忍不住問道:“扁鵲的神醫之名,連我都聽說過,我甚至不知道他還有兩個哥哥,他那哥哥醫術若比扁鵲還高,怎麼一點名氣都沒有?” 夏潯笑道:“魏文王也是這麼問的,扁鵲回答說:‘我大哥給人看病,總能防患于未然,一個人病情剛剛有點徵兆,他就消除了疾患,防止疾病的發生,病人都以為他只能治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所以他沒有名氣;我二哥在病人的小病將要發展成大病前,就有辦法把它治好。所以病人並不覺得自己患了多麼嚴重的病;而我呢,經常要治到病人生命垂危的時候才起死回生,所以人人都覺得我醫術如神,這麼難治的病都能夠治好!’” 夏潯道:“這就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地震了,一所府學的教諭們拚命地從磚石瓦礫中往外搶救學子,另一所府學的教諭們早就注意房舍建築的安全,毫髮無傷。拚死救人的先生們出名了,沒有死人的那家府學,名氣就沒他們大。 一家人失了火,別人幫着勉強搶救出一些財產,主人就很感激前來救火的街坊,卻根本不記得失火前就很好心地再三勸他移走柴禾、注意防火的人,‘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 以慘重的代價,取得了一丁點的功績,卻獲得了無上的榮光,是不是人們更在乎表面上的轟轟烈烈呢?” 烏蘭圖婭默默不語,夏潯喟然道:“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而那些名將,哪一個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覺得,真正的成功者,恰恰是這些默默無聞的人。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成績……我這麼說,你理解了麼?” 烏蘭圖婭定定地凝視着他,過了許久,才道:“所以,你兩捷之後,沒有趁勝追擊;所以,你才舍易就難,不惜引起皇帝的忌憚、不惜得罪一些同僚,竭力促進遼東變革,是麼? 儘管,你多打一場勝仗,就會更多一分榮耀,就有更多的人跟着你受封受賞,他們就會更加的敬慕你擁護你,後人也會對你的功績大書特書,反反覆覆不斷誇耀,直到把你吹捧得如同戰神一般。 而你,卻偏要選擇這有褒有貶,風險重重,一旦失敗就會身敗名裂,可是成功呢?也很難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蹟可以為後人傳頌,百年之後,坐在大樹下乘涼的人,甚至根本不會記起當年栽下這棵樹的人,是麼?” 這番話,已經不像一個只是在漢人區居住過的蒙族姑娘能說得出來的話了,可夏潯似乎並未察覺異樣,只是頷首微笑:“不 這番話,已經不像一個只是在漢人區居住過的蒙族姑娘能說得出來的話了,可夏潯似乎並未察覺異樣,只是頷首微笑:“不錯,現在你都明白了吧?” 烏蘭圖婭忽然也微笑起來,緩緩說道:“明白了!我現在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夏潯問道:“什麼事?” 烏蘭圖婭道:“你怎麼還不死?” 夏潯臉色一變,脫口問道:“什麼意思?” 烏蘭圖婭緩緩站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夏潯,臉色像冰一樣冷下來,冷冷地道:“你剛纔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閉過兩次眼睛,是不是有些頭暈呀老爺?我還注意到,你一直在不停地撫着胸口,是不是有些喘不上氣來呢,老爺!” 夏潯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似乎想把腿從墩子上挪下來,身子卻只動了一下,腿並沒有挪下來,烏蘭圖婭看見了他的動作,唇邊的冷笑帶上了一絲嘲弄的意味:“老爺,你的身子有些麻,並不是因為坐了一天坐乏了,如果你現在活動一下,你會發現你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夏潯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震怒、似乎有些恐懼,又似乎還摻雜着一些別的什麼,但是得意之中的烏蘭圖婭並沒有發現這細微的蹊蹺,夏潯驚怒地道:“你對我下毒?你……到底為什麼?我收留你,還要帶你去江南,小櫻!你竟然害我?” “因為我接近你,本就是為了復仇!” 烏蘭圖婭的胸挺得更高,兩眼熱淚卻撲簌簌地流下來:“我,不叫小櫻,我也不是樺古納族人。我是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巴拉大人的女兒、我是阿魯台太師之子阿卜只阿的未婚妻子,楊旭!臨死之前,你記住,我叫……烏蘭圖婭!” 第627章 收網! “哈爾巴拉之女?原來如此……” 夏潯輕輕點了點頭,目中奇異的光芒攸地閃爍了一下:“所以,你甘心為阿魯台所用,聽他驅使,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來行刺我?” “你不用說的那麼難聽!” 烏蘭巴婭笑了笑,笑容有些心酸:“如果……義父真的如你所說,我心裡還好受些。可惜,不是!我帶著自已的百十個族人來到這裡,只求能夠殺了你,可是當他知道朝廷無意繼續征討,當他知道你在遼東所做的一切時,卻叫人告訴我:放棄行刺!” 夏潯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奇道:“你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接近了我,他反而叫你放棄行刺?” 烏蘭巴婭恨恨地道:“是!他擔心我殺了你,使得本無意繼續征討韃靼的明國皇帝再度發兵、他又擔心你經略遼東的政策,會讓遼東成為韃靼的腹心之患!所以他叫我放棄復仇,而是蝙動遼東各部與漢人之間發生衝突,從而迫僂明國皇帝把你調走。我不甘心,我不想放棄,他就用我那些族人的家眷來威脅我們……” 烏蘭巴婭痛苦地道:“阿爸死的時候,我只有仇恨!可是義父的行為,卻讓我從心底里難過!他可以放棄他的殺子之仇,但我……不能放棄我的殺父之仇!我做不到!” “阿魯開,刻是個雄才大略之人,拿得起、放得下……” 夏潯喃喃自語了兩聲,目光又投注在烏蘭巴婭身上,沉聲道:“你父親的死、情郎的死,你應該難過。可是他們的死,不是我的錯!你可曾想過,死在他們刀下的人,也有父母、也有子女、也有深愛着他們的女人?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無奈之舉,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烏蘭巴婭淒然點頭,幽幽地道:“我明白!以前,我總是覺得,我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在你身邊這麼久,我可以看、也可以聽,我也曾經想過,我承認你說的是對的。 但起……” 烏蘭巴婭黑亮的雙眉攸地一挑,振聲道:“我不是和你講理來的!我只是為了復仇,無關於任何道理,僅僅是為我所愛的人報仇!我,也是無奈之舉!” 烏蘭巴婭走過來,揭開茶碗的蓋子,在桌沿一磕,茶碗蓋子與沉重結實的梨木桌沿一碰,頓時敲掉一塊,露出鋒利的碴口。 烏蘭巴婭緩緩逼近夏潯,說道:“如果不是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不想殺你!你是個好官,依着你的法子,對我的族人,也未必是壞事。可是從我阿爸死在你手裡的那一刻起,這就絶不可能。一會兒毒性發作起來,腹痛如絞,苦不堪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你一程!” 語濤,手揚! 烏蘭巴婭將手中蓋碗鋒利的碴口對著夏潯的咽喉,狠狠地、決然地劃了下去…… 屋子裡面很靜,燈光透過紗罩,將光明均勻地灑滿房間。 夏潯坐在圈椅上,雙腿擱在一條綉墩上。 夏潯那個明眸皓齒、靨妍唇鮮的侍女小櫻,側身坐在他的大腿上,就像騎着驢兒回娘家的小媳婦,確實像,臉蛋兒都是一樣紅撲撲的。夏潯的雙手環抱著她纖細的小蠻腰,抱得緊緊的,此情此景,異常暖昧。換作任何一個人進來,陡然看見這副模樣,唯一的感覺都是:“老爺正在洞戲他的小侍女。” 如果視線拉近一些,再換一個角度,你就會發現,夏潯一雙鋼鐵般的手臂,正緊緊地箍着小櫻的腰肢,而他的雙手,則牢牢地嵌住小櫻的雙手,讓她根本動彈不得。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着,烏蘭圖婭很想反抗,可她的腰根本借不上力,雙腿較勁的唯一結果,是臀部在他大腿上的壓力更重了,這樣的坐姿實在曖昧,掙扎半晌,烏蘭圖婭終於放棄。 她扭過頭,一雙星眸直欲噴火地瞪着夏潯,恨聲道:“你沒有中毒?” 夏潯笑了笑道:“如果你知道本國公以前是幹什麼的?如果你知道本國公以前都幹過些什麼?如果你知道本國公的一位愛妻,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千門高手,你就命知道,想在我面前玩花樣,是多麼的困難。很不幸,小櫻姑娘,當你第一次撲到我身上時,我就看出破綻了!” 烏蘭圖婭沒有問他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破綻的,想起從她第一次含羞忍垢地主動色誘直到今天,又是扮侍女侍候他,又是利用一切機會賣弄風情意欲引他中計,結果所有自以為聰明的算計,根本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自已卻像一個小丑似的還在沾沾自喜,她就毒憤欲死。 “你殺了我吧!” 烏蘭圖婭咬牙切齒地說,她實在想不出別的方法能泄憤了。 夏潯是她的殺父仇人,可鬥心計,她輸了。鬥武力,她依舊不是對手,她現在本該俯視着夏潯漸漸冰冷僵硬的屍體,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然後一束白綾結果自己的性命,心願既了,追隨已重歸長生天懷抱的父親和情郎而去,結果……她卻坐在仇人的身上,受着他的羞辱和美落。 既然殺不了仇人,那就只能殺自己了,島蘭圖婭說罷,突然一張嘴,就向自己的舌尖咬去。 可她快,夏潯更快,夏潯把她往自已懷裡一拉,用一條胳膊箍住她,另一隻手迅速地伸出去,已然扣住了她的兩腮,烏蘭圖婭兩頰一陣酸麻,登時再也咬不下去。 夏潯吃吃地笑:“小櫻姑娘,你是不是戲文兒看多了?你聽誰說嚼舌就能自盡的?且不說嚼斷白已的舌頭,其難度比用自己的乎把自已掐死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舌頭斷了,是不會死人的。” “唔……”伊唔……” 烏蘭圖婭吱吱唔唔的根本說不出話來,夏潯稍稍鬆開手,烏蘭圖婭絶望地道:“你殺了我吧!” 突然之間,她淚如雨下,所有的堅鋒和偽裝,都蕩然無存。她的復仇,在夏潯面前,根本就是一場閙劇,一場夏潯在遼東閒極無聊,拿她打起解悶的閙劇。無論是心機還是力量,兩個人根本無法站到一起做對手。當她突然明白這一切時,她的堅強、執着、仇恨全都化成了傾盆的淚水。 此時的烏蘭圖婭只是一個哭泣的女孩,再也不復那副復仇女神的姿態了,夏潯已經由外及內,將她整個兒擊垮了,包括她復仇的勇氣和信心。她現在只想死掉,因為她發現自己活着根本一個笑話,她其實就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而已,離開了她的父親、她的情郎、她的義父,她根本掌握不了任何一種力量! 烏蘭圖婭痛哭流涕地道:“求求你,殺了我吧!” 夏潯輕輕一嘆,揚聲吩咐道:“來人!” 左丹應聲而入,後邊還跟着幾個秘諜。 夏潯道:“把她押下去!” 左丹一揮手,便有兩名體魄強健的武士衝上來,抓過了烏蘭圖婭,烏蘭圖婭落到他們手裡時,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要能夠遠離那個魔鬼,就算地獄也是天堂了。 烏蘭圖婭被押出去了,左丹都沒有走,仍然靜靜地肅立在那兒。 夏潯把雙腿從墩上撤下來,站起身踱了兩步,沉聲吩咐道:“他們的來意已經摸清了!除了這些所謂的樺古納部族眾,沒有其他的幫手,可以動手抓人了。” 左丹沉聲應道:“是!” 夏潯擺手道:“馬上動手!” 阿木兒剛剛睡下。 房子是木板夾壁黃泥土的,堡子裡的人說,這樣牆壁夠厚,冬天可以防風禦寒。他睡的是堡裡百姓幫他盤起的火炕,為了去潮氣,炕盤好就起火燒了燒,炕鋪又平又闊,上邊鋪上老羊皮的褥子,舒坦。侍弄的那幾畝地,已經錯過了今年種糧的好時節,不過種了許多菜,把菜擔去賣給城裡的飯館客棧和居民,收入也挺不錯。 阿木兒覺得現在這樣安閒的日子挺好的,侍弄那幾畝土地,比他騎在馬背上,趕着羊群奔波在草原上,還要不時與狼和馬匪拚命,為了找到一塊水源和草地有時要奔波一個多月,到了秋天,就得天天割草,累得直不起腰來,到了寒冬臘月,又怕風雪太大,不是走失了羊群就是凍斃牲畜要強上一百倍。 家裡養的那幾隻鷄也不錯,那幾隻母鷄現在每天都能下個蛋,那熱乎乎的鷄蛋握在手裡,心裡都覺得暖和,他盤算着明天再去集上買只公鷄回來,這樣再下的鷄卵就能用來孵小鷄,家裡就能養更多的鷄,鷄捨得擴建一下了,這劇容易,院子裡的地方大着呢。 阿木兒開始嚮往這種生活了,要不是自己的家人都在阿魯台太師手裡,阿木兒真想留在這兒,就用樺古納族人的身份,一輩子留在這兒,他喜歡這種安定的安活…… 想著想著,阿木兒睡意漸起,兩隻眼睛合攏起來。他做了個夢,夢見他的家人都搬到了青羊堡,一家人定居于此,再也不用到處奔波。不久,在旁邊又蓋了一排房子,他的兒子娶了媳婦,娶的就是村頭老石家的閨女,那閨女屁股大,一看就是好生養的。果然,結婚沒幾天,他正車睡呢,兒子轟隆一下撞開房門就闖進來,興沖沖地告訴他,說媳婦給他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 阿木兒笑醒了,他笑着睜開眼睛,就看見房間裡已經亮了燈,幾個官兵捉着刀站在面前,一臉肅殺…… 第628章 善後 由於“樺古納”部的族人被分散安置在各處堡寨,所以第二天一早,消息便在整個開原地面上傳開了,一些在上一次的開原暴亂中受到鎮壓辦的人或其家屬正對官府不滿呢,他們趁機散播謡言,說什麼朝廷要秋後算帳啊、官府要整治所有的歸附部落啊,一時間閙得人心惶惶。 夏潯對此早有防備,在他得知左丹驗過的醒酒湯中確實含有毒藥成份的時候,他能隱忍不動、繼續偵察,而非立即逮捕烏蘭圖婭及其族人,就是擔心會出現這樣一幕說不清、辯不明的狀況,如今既已摸清了對方的底細,開始動手抓人了,他自然不容許這些人的被捕被別人利用來生事。 各部落首領們頭一天剛剛參加總督府宴會回來,回去只睡了一覺便風雲突變,一個個都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他們正互相探聽著風聲,琢磨要不要去探探楊總督的口風時,夏潯竟已派人來,邀請他們赴開原城,全程參與對“樺古納”部眾罪行的審訊。 一開始還有些人擔心這是楊總督要騙他們去開原城,以便一網打盡,不過當阿哈出、蒙哥貼木兒、瑪固爾渾、阿拉坦倉、烏日更達賴等一些部落首領紛紛趕到開原城時,其他部落首領便想通了,部堂大人抓的都是樺古納部眾,這說明不是要對他們下手。 再說,抓住一個部族首領是控扼不了一族的,部堂大人昨夜喝的雖然不少,卻也不至于到現在還醉得神志不清,想用這樣的拙劣之計在整個遼東挑起戰火,於是其他各部首領便也紛紛起程趕往開原。 哈達城的皮貨商人蒲喇都這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樺古納”的人金部被抓,而下令抓人的卻是總督楊旭,別人不知道原因蒲喇都卻馬上就猜到,必定是烏蘭圖婭行刺總督失敗。他擔心的是,與烏蘭圖婭有關的“樺古納”族人全部被抓,一經拷打審問,會不會把他供出來? 在他得知與他有過聯繫的阿木兒也確實被抓起來之後,蒲喇都終於沉不住氣了。他是女真特穆爾部落族人,但是很久以前,他就被韃靼太師阿魯台重金收買,充當了阿魯台的耳目,為阿魯台傳遞遼東消息。這些年來他已經賺到了足夠多的錢,他沒有必要留在這裡冒險。 中午吃飯的時候,蒲喇都心不在焉的沒吃幾口就擱下了飯碗,下車做生意時也懶得吆喝了,好不容易撐到快收攤的時候,他的婆娘正往鋪子裡搬着皮貨,蒲喇都終於下定決心,一把拉住她道:“叫夥計整理吧,咱們馬上回家!” 他那婆娘並不知道丈夫暗中做的那些事有些茫然道:“先把皮子收好啊,急着回家做甚麼?” 蒲喇都惱怒道:“叫你走你就走,哪有許多廢話!”說完扯着她就走。 其他店舖的商賈都在收着攤子,瞧見蒲喇都扯着婆娘火燒似的離開,都笑着開他玩笑:“哈哈蒲喇都啊,這麼著急回家作什麼?又不是新娶的婆娘,這般猴急。” 蒲喇都的婆娘又羞又臊,蒲喇都嘿嘿笑着也不分辯,回到家裡,匆匆收拾細軟,叫一家人趕緊準備,日薄西山的時候,蒲喇都一家人已經離開了自已族人聚居的寨子。 “喲!蒲冉都,出遠門嗎?” 遠遠的有族人趕着羊群回來向他打着招呼。 蒲喇都連忙應着:“噯噯噯,遠嫁在外的姑姑病重,剛送了依來,趕着去見最後一面三兩天就回來了。” “喲!那可是急事,黃昏上路可得注意安全。” 蒲喇都含含糊糊地應了,催促家人趕緊趕路,他的小兒子疑惑地道:“爹,咱們到底是去哪兒呀,怎麼這般匆忙?” 蒲喇都沉着臉道:“住嘴!趕緊走路!” 蒲喇都沒往西行,他攜家帶口、大包小裹的,要出關去韃靼不容易,再者,他也沒必要去投奔阿魯台太師,對韃靶太師來說,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攜帶著這麼多的細軟,這一路上不安全,真趕到韃靶的話……還是不安全,他更喜歡住在遼東。 遼東現在戶籍人口各方面控制還遠不及關內,他只要逃出開原,改名換姓,到了哪兒都能逍遙自在。可是他離開族眾居住地,朝着亦失哈達方向而去,剛剛繞過一個山口,就見前邊幾十個剽悍的騎裝漢子正靜靜地等在那兒,一見他來,立即紛紛上馬,拔出了刀槍。 那些人都是胡服裝束,可是從他們統一制式的鞍韉、整齊劃一的動作,久居漢地的蒲喇都立即就辨認出,這是遼東邊軍中的精鋭錢士。 胡服武士們成傘狀圍上來,中間一名強壯的武士肋下挾着長矛,鋒利的矛尖斜指于地,聲若雷霆地道:“棄械下馬,可免一死!” 蒲喇都面如土色! 蒲喇都從此消失了,有個牧羊的族人說,最後一決看到他時,他正披着一天的晚霞,帶著大包小裹和全家人匆匆地離開部落,說是要安探塑一位嫁到其他部落的生病的姑母,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家裡的羊群、牛群,還有那個皮貨鋪子,先是由族人照料着,在確定他冉也不可能出現的時候,由代理族長瑪固爾渾召請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們,公議之後平分給族眾了。 蒲喇都,從此成了一個傳說。 真相大白了。 為了增強供詞的說服力,夏潯對所有被捕的“樺古納”族人都未用刑罰迫供,趕到開原城的各部落首領全程參與,看到了審訊的全過程。 夏潯把被捕的“樺古納”族人分開關押、分開審訊,又利用從烏蘭圖婭那裡套到的情報先聲奪人,驚堂木一拍,第一句話便叫破對方的真實身份,那些草原牧人打仗或許很凶悍,可若鬥心機,他們整天跟藍天白雲、牛羊草地打交道的人,哪裡鬥得過這些公案高手。 主審官是類可,他原本是開原兵備道的一個戶科小吏,如今卻已是開原府通判大人了。被分散關押、分散審訊的“樺古納”族人你說漏一句,他說漏一句,莫可利用他們失口透露的消息繼續詐取其他犯人的口供,無需動刑,只用了兩天時間,剩下的人犯已經無需提審了,整個案情經過已然大白於天下,眾部落頭領這才知道當日開原暴亂,諸族互生仇隙大打出手,竟然是這麼一幫人從中作祟。 想起那些死傷的族人以及被逮捕辦的族人,各部落首領憤怒已極,他們既恨阿魯台的卑鄙,又恨這些所謂的樺古納族人給他們造成的慘重損失,他們紛紛趕去向夏潯請願,要求把這些人全部處死。 夏潯沒有親白審訊,眾部落頭領趕去見他的時候,他正與張俊、萬世域商量軍屯改革的問題,這是第一步。戰兵和屯夫分割清楚之後,才好進行下一步:募兵。 就一些相關細節,三個人正進行着細緻的討論,眾頭領便慷慨激昂地趕來。夏潯問清楚經過,不禁啞然失笑,他對眾部落頭領們說:“要殺掉他們,很容易,本督一言可決!可是,你們真的希望,本督踰越律之上,想殺就殺嗎?” 眾部薦頭領聞聽啞然。 夏潯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淡淡地道:“他們居心叵測,的確可惡。可他們做過些甚麼呢?他們不過是給你們的族人打短工、當夥計的時候,給掌柜的添油加醋地幫腔,說上幾句陰陽怪氣的冷話,結果變成什麼樣子了?勢同水火、形如寇仇!” 眾部落頭領都為之默然。 夏潯道:“諸位頭領,我們都生活在遼東這片土地上,頂着同一片天,踩着同一塊地,都是大明的子民,你們希望各個部落之間,各個部落和漢民之間,整天的打打殺殺,如同仇敵麼?如果我們親如一家,會因為這麼拙劣的伎倆、會因為別人三言兩語的挑唆就發生這樣的事嗎? 你們,身為深受族人愛戴的頭領、部落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在以往各部族之間、各部族與漢民之間發生怨隙的時候,你們是怎麼做的呢?是做他們的後台,為他們撐腰,火上澆油的慫恿他們惹事生非,還是真正盡到了一個頭人、一位長老的責任?引導他們,勸解他們,多交朋友、少樹冤家?” 部落頭領們又羞又愧,再也沒人理直氣壯地要求夏潯處死那些“樺古納”族人了。 夏潯道:“依罪,這些人不當殺!莫可已經把他們招認的罪狀和依律處置的結果告訴本督了,本督同意他的處置結果。軍屯改革之後,衛所官兵會保留部分土地,劃d建軍事農場,由後勤輜重兵們負責,一些戰俘和這些犯了輕罪的囚徒,會交由他們看管,進行勞動改造。 勞動改造不了人,卻是一種懲罰,也免得他們吃閒飯,在這段過程中,他們就能定下心來,真正的把遼東當成家。或許,十年、二十年之後,其中會出一個兩個的蘇武,還是想著返回故鄉,可那畢竟是少數。我希望各位頭領、長老,能夠真正盡到一族大家長的責任,與官府同心協力,把遼東營造成你們美麗的家園,如果能夠通過這件事,成為一個很好的教訓,他們也算是做子一件好事!” 雄糾糾、氣昂昂而來的各部落頭領們沉默深思着離去了。 萬世域挪了下,小心地看了一眼夏潯,試探着問道:“部堂,對那個小櫻,該怎麼處置才好呢?” 第629章 曙光 聽了萬世域的話,夏潯不禁鎖起了眉頭。 對小櫻的處理,的確叫他有些頭痛。小櫻已經說出了她的本名,但是夏潯依然習慣叫她小櫻。儘管她接近自己、服侍自己,乃是別有居心,可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小櫻不是一個面目可憎的女孩子,相反,非常漂亮,而美麗的女孩子總是更容易叫人原諒她的過失的。 夏潯思量許久,也想不出一個妥當的處置辦法,不由煩惱地嘆了口氣,緩緩站了起來,慢慢踱到了門口去,萬世域連忙起身跟上,張俊卻端起了茶杯,悠然地喝起茶來。他是遼東都司,執掌着遼東軍事,其他方面與他無關,他才懶得理會這些。 夏潯站在廊下,眺望着遠處,莫可正在那兒對挑唆遼東諸部暴亂的一眾案犯做最終宣判,由於已經受了夏潯的一番教訓,那些部落首領們都沒有喧嘩閙事,莫可的宣判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夏潯看了半晌,對張俊道:“殺?她罪不致死吧……” 萬世域小心地道:“照理說,殺人來遂,罪不致死。不過,部堂您是朝廷命官,雖說殺官如同造反只是一句俗話,並不載于律典,可也說明了其中的道理,行刺官員,總該罪加一等的,部堂若要重處,也是合乎情理的,這個……具體怎麼辦,還要看部堂您的意思。” 萬世域的話說的很清楚了,烏蘭圖婭殺人未遂,罪不當死,但是要殺或者不殺,都在夏潯一句話,如果夏潯想殺,官員們通過一番運作,自然可以讓她死得合理合法。 只要有階級存在,特權階級在觸犯法律和被他人觸犯的時候,罪行的輕重,就必然會受到人力的左右。比如說殺人償命,天公地道,可是大明律又有贖刑一說,這贖刑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想贖就贖的,這就是給特權階級開的綠燈了。 比如棗強縣裡有一個典吏,醉酒之後杖殺了一個皂隷,結果就判了贖刑,賠給死者家屬一匹馬而已。按照當時的物價,一匹馬大約值錢十貫,十貫鈔買了一條人命;又比如有一位都督同知因為私憤殺人,結果也是賠錢十貫。又比如一位侍郎大人的悍妻妒性大發,杖殺了十多個侍女,事情閙得實在太大,皇帝這才下令不許贖罪(命婦也可用贖刑),最後施以杖刑五十板。這些在大明《實錄》裏邊多有記載。 當然,當時明朝陣亡官軍的殮銀也不過才二貫,國子監生病故也僅給三貫,得到十貫的賠償似乎不算少了,可這是打死人命。至于像某位親王一時惱怒,當眾打殺衝撞他儀仗的兩個衛指揮,那更是一文錢都不用賠了,只是挨了朱元璋一頓臭罵而已。由此可見,特權階級終究是特權階級。 夏潯沉默半晌,說道:“阿魯台測、櫻族人留在韃靼的親眷相威脅,授意他們挑唆遼東內亂時,小櫻本人是反對的。這件事,她劇不用擔負責任,不過,她行刺朝廷命官……本督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處置辦法,不如……就判她一個監押之刑吧。” 萬世域有些驚愕的看著夏潯,遲疑道:“部堂若惱媽行刺之舉,不如……就施杖刑打殺了她吧,她好歹也是哈爾巴拉一族的別乞,施以監押之刑……似乎不太妥當……” 夏潯比他還奇怪,眉頭一挑,問道:“這叫甚麼話,難道監押比殺頭的處罰還重麼?” 萬世域獃了一獃,脫口道:“原來部堂不明白其中道理!” 夏潯聽出蹊蹺來,連忙追問道:“這監押,還有什麼說法麼?” 萬世域鬆了口氣,苦笑道:“部堂大人果然不知。自漢唐以來,婦人犯法,便少有入監的。我《大明律》中也有規定,婦人犯罪,除死罪及奸罪要入監收禁外,其餘罪行,一概交由其丈夫或親屬收管,隨時聽候傳喚,不得入獄監禁。” 夏潯還真不知道這樣的規矩,不禁茫然道:“這是為何……” 萬世域吁嘆道:“部堂啊,這人世間,最黑的地方,就是監獄:最無法無天的地方,還是監獄。女子一旦入監,但凡略有姿色,都會被書辦、衙役、獄吏、牢子們淫辱。他們認為,女人犯了王法,尤其不可原諒,犯了王法的女人,還充的什麼節婦?再者,婦人一旦入獄,還不由着他們擺佈?有誰能給她撐腰? 標緻些的女犯尤其可憐,前腳張三剛走,後腳李四又來,晝夜受人凌辱,一刻不得稍歇,及至有朝一日放出獄來,也不知已被幾千幾百個男人淫辱過了,她敢訴之公堂麼?一旦為人所知,這牢外,便又成了她一間更大的監獄了,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所以,自古以來,這牢獄一旦關了女人,簡直就是一座免費的妓院。 此中現象,自古皆然,那牢裡牢外,上上下下,俱都串通一氣,朝廷雖有嚴法,也是根本無法禁絶。是以,自古立法,非死罪及奸罪,不得使女子坐監!小櫻姑娘姿容婉媚,一旦坐監,下場可想而知。讓她坐監,還不如殺了她,下官特意請示部堂,就是因為這個原夏潯一聽就獃了,這下還沒法整了?殺又殺不得,關又關不得,那把她放在哪兒才好? 夏潯看著萬世域,萬世域看著夏潯,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誰也沒說話。 八虎道關隘。 一大早,關門就開了,關門吱呀呀地打開,一抹晨曦從城門裡透出來,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一匹馬、馬背上捆着一個塞了乾糧、飲水、寢具的馬包,馬鞍旁還掛了一口單刀,牽着馬的是一個身材修長清瘦的少年。 一人一馬,踽踽獨行,踏着晨曦和朝露。 前方的車原瀰漫著震霧,白茫茫一片,百步之外就是連天接地的一片白,什麼都看不見。 關門裡,兩隊刀槍鋥亮的官兵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少年牽着馬走出去。 一人一馬走出關丹六七步遠就站住了,牽馬的少年回過頭,茫然地看向關門裡,陽光傾斜而出,映在他的臉蛋上,柳眉杏眼、唇紅齒白,竟是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 這位姑娘,自然就是化名小櫻的烏蘭圖婭。 夏潯把她放了,殺也不是、關也不是,總不成專門給她建一處女監,再僱一幫女人去看守她吧?夏潯和萬世域兩位大人頭痛了半天,最後想出了一個最好的辦法:把她放了。 一開始烏蘭圖婭還不敢相信夏潯的話,她不知道這個比狐狸還狡詐、比毒蛇還陰險的傢伙是不是又在玩弄什麼花樣,但是從她被送到八虎道,從衣服、刀具到戰馬和馬包,一樣的準備,一直到現在,眼看著那正在緩緩合攏的關門,她終於相信了。 那個她一直想殺掉,卻已漸漸恨不起來,只是為了完成報仇的使命而去殺掉的大明總督,居然真的釋放了她。 可是小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怔怔地看著關門,直到關門完全合攏。 晨曦被封閉的關門掩住了,但是很快又從她的頭頂照出來。 霧氣正一點點的向遠處消褪,天空中震出了絢麗的紅霞。 烏蘭圖婭,議語的意思就是曙光、朝霞。她的母親說,她是在一個滿天紅霞的早上出生的,所以給她取了名字,叫烏蘭圖婭。 可是重獲自由的她,此刻心底里卻像漸漸退向遠方的重重迷霧一樣,迷茫而不見方向。 此來遼東,一事無成,她的殺父仇人卻大度地放過了她,這個仇人,她還要不要殺?母親早在生弟弟的時候,就因難產而母子雙亡,父親的繼室和侍妾們對她都是明裡巴結,暗裡生恨,那裡還是她的家麼? 自從父親和阿卜只阿死後,她最親的人就只有她的義父,可是當義父冷酷地告訴她,要放棄父仇;當她露出拒絶的意思時,不惜用她族人的生朋日脅迫時,那個可親的乾爹就在她的心裡越來越遠,甚至比一個路人還要遙遠,那還是她可以依靠的人麼?她是哈爾巴拉一族的別乞,可是父親死後,族裡已經公推出了新的頭領,已經有一個新的少女,取代了她,成為部族的別乞,她帶出了一百多個族人,抱著必死的決心,要為父親復仇,為族人復仇,而今,她帶出來的所有族人一個不剩,全都被那個遼東總督遣送到一個叫甚麼軍事農場的地方當奴柬去了,她卻完好無損地離開了遼東,她還有什麼臉面回去部族,見到自已的族人? 身後的關門已經閉緊。 往西去,回韃靼? 往北去,到兀良哈三衛或者更遠的奴兒干,換一個身份,重新生活? 往南去,到大寧,回到母親曾經生活過的漢人地區? 烏蘭圖婭牽着馬,雙腿好象灌了鉛似的,一步步向前走,走向前方縹緲的晨霧,就像一個迷途的小孩。 關門上面,有幾個正在值戍的守關士兵,他們百無聊賴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小孩走進迷霧,許久,迷霧中傳出一聲馬嘶,卻看不到它衝向了哪裡。 此時,夏潯迎着晨曦,正大步走在開原街頭,身後跟着一眾文武官員,犒賞已經發下去了,官衙也如雨後春筍般地建立起來了,他現在該大刀闊斧地進行軍屯改革了。 開原通判莫可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邊,落後半步之遙,急急地稟報着:“卑職連夜審訊,那浦喇都已經招認,上次襲擊朝鮮使節的匪幫,是一個首領叫反天刀的馬匪頭子率人干的,浦喇都和他們一直都有聯繫……” 第630章 運籌 夏潯聽著莫可的稟報,招手把張俊喚了過來!”張都司,屬地的鬍子、馬賊慣常活動的地點、擁有的人數,已經摸清楚了吧?” 張俊道:“是,部堂回來以後,一直太忙,卑職還沒來得及向部堂稟報!” 夏潯擺擺手:“不用稟報了,這事,你全權負責。如何剿、如何撫、如何剿撫並用,如何發動地方,你自行處理,我只要結果,不問過程。莫可抓住了一個阿魯台的探子,這人在哈達城裡,常替鬍子銷臓,哈達城裡類似的人物一定還有不少,你們兩個合作,把他們都控制起來。同時,蒲喇都被抓的消息還沒有傳開,你們看看,能不能利用他為突破口,予反天刀重創,這個人是遼東最大的胡匪頭子,如果能把他幹掉,意義重大!” “是!” 張俊答應一聲,便和莫可走到一邊,竊竊私語起來。 夏潯又對萬世域和丁宇等布政司、都指揮使司的官員們道:“軍屯分開,不要搞一刀切,要因時因地進行微調。各衛所的戰兵,實際上只有五成,另外五成擔負著其他各式各樣的事務,其中主要就是屯夫。我們總的原則是四分六。四成衛所官兵轉為民籍。衛所屯夫的比例是兩成,實際上超過三成不止,這樣,屯夫全部歸為民籍,另外將一部分老弱病殘,失去戰兵資格,卻還占着位置充數的老兵、傷兵也都撤下來。 衛所的屯田依舊是朝廷所有,不能無償劃給他們。改為民籍的屯夫和傷弱老兵一概以承包的形式擁有土地,就是使用權暫時歸他們,事先核定好每年上交的糧賦,但有所餘,俱歸他們個人所有。這些官田依照官價,可以贖買,他們現在有錢,可以買走,以後攢足了錢,還是可以買走。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最終不把這地契寫了他的名字,他終究是不放心的。” 夏潯說一句,相關的官員便應一聲,夏潯道:“募兵的事,現在可以放出風去。張熙童,利用各處府學多有各部族首領、長老子弟的便利,多做些宣傳。等到軍屯改革成功,再正式開始募兵。” 張熙童也連忙答應下來。 夏潯又對丁宇道:“屯夫們本來日子就不太好過,叫他們改為民籍,相信大多數是沒有意見的,不過土地暫時只是承包租賃,而非無償劃給他們,也難免有些目光短淺者,擔心丟了鐵飯碗,這新的飯碗又不瓷實。包括一些傷老的兵卒,陡然由軍改民,又不知道自已能不能侍弄好土地,難免也要有意見,這方面的事你們要注意。” 丁宇現如今是侯爺,連張俊都讓他三分,說話當真是粗聲大氣,忙拍着物脯道:“部堂放心,哪個兔崽子敢挑刺兒,就算他是塊滾刀肉,我也把他剁了餡包餃子!” 夏潯瞪他一眼道:“胡閙!誰叫你打打殺殺的了?要跟人家說理,如果你的父兄在被裁之列,發幾句牢騷,你就喊打喊殺的?這其中的道道兒,咱們明白,可他們還不是很明白。 你把話說透了,他還能這麼牴觸麼?” 丁宇連忙陪笑稱是。 夏潯又囑咐他道:“你可不要以為把這些人丟出去就算完事大吉。現在軍屯改革,在明年秋天糧食打下來之前,這些人的吃喝拉撒,你們還是要管的。他們真的能自立時,你們才可以撒手,懂麼?” “是是是!” 夏潯又對萬世域囑咐道:“樺犁、耕牛、糧種,這些物事都可以把衛所中現有的生產工具,按照每戶承包的田畝數、人口數劃分下去,你們布政司剛剛成立,人、才、物樣樣都短缺,這就可以大大減輕你們的負擔。不過可有一樣,這些生產工具,你們要從張都司那裡接收,登記造冊,公開發放,發放名單張榜公佈,接受所有軍改民的士卒家庭監督,如果有人營私舞弊,黃禦使那裡和陳總理那裡一旦收了狀子,我唯你是問!” 總理和當時的總兵、總督、巡撫、提督、經歷差不多,是明廷的一種臨時性職務,陳壽就是遼東總理衙門的官長,所以叫他一聲陳總理,也只有夏潯這從後世來的人,心裡才覺得有些怪異,當時的人是不覺有甚希罕的。陳壽矜持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後面四大金剛卻是七嘴八舌,連聲表態,一致聲明堅決執行楊旭總督的命令,監督好遼東軍政各界事務,避免貪污腐化事件的發生。 這四大金剛是李夜天、吳擎宇、王譯、閻超,四人是因為夏潯慧眼識神棍,才有幸讓皇帝開了金口,踏上仕途的,自然以夏潯的門人自居,陳壽到了遼東之後,在人屋槽下,態度已大為改觀,縱然他不改觀,手下四大金剛全是夏潯的人,他也得被架在半空,動彈不得。 萬世域挺胸道:“部堂放心,下官親自抓這件事,絶不為此惹起民怨沸騰,只是,現在已是深秋,要安置這麼多人戶,劃地皮也要一陣子不是個容易的事兒,遼東人口少,想找那麼多人修蓋房舍也來不及。這些軍戶,還得暫時住在原來的營房裡,要不然這個嚴冬可不好捱。” 夏潯道:“那是自然,募兵怎麼也得明春才能進行,在此之前,這些改民籍的老兵,依舊住在原處。等到明年開春,和張都司聯繫一下,調兵幫着蓋房子,就當練練他們那膀子氣力好了。” 萬世域大喜,連聲道謝不止。 夏潯一路走,一路安排着,當真是雷厲風行,霹靂火一般。 手下的官吏們也是亦步亦趨,各領職司,內中只有一人,如徐庶進曹營一般,面噙冷笑,一言不發。 這人不用問,自然就是遼東都司的同知唐傑。唐傑和丁宇一樣,並列為指揮同知,論級別不相上下,只不過人家唐宇還有個侯爺的身份,無形中就比他高了一階。這個,他眼氣也沒用,誰讓他雖也立功頗多,偏就沒有一個達魯花赤、一個韃靼太師的兒子呢。 不過他那張冷眼,夏潯根本懶得看,只當他是空氣。唐傑也把白已當了空氣,一路都是那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臭德性…… 鎮西堡河東邊,有一個小村莊,二三十戶人家的規模,住得比較鬆散,房屋建築也是參差錯落,不甚整齊。 村東頭是一片林子,此刻正有一個漢子,站在那兒東張西望。 遠遠的,有幾個披着羊皮襖的漢子摸進了樹林,一個個俱都神情彪悍,腰問插着無鞘的鋼刀,刀柄就在手邊,易於拔出。幾人一進了林子,就分散開來,十幾步隔一人,相互照應着向前摸去,他們一手按刀,貓着腰探下去,並不見什麼埋伏,其中一人便直起腰來,大搖大擺地向前走去,其他幾人則四下藏進了林中,或傍依着大樹,或乾脆攀上了樹頂,藏身枝杈之間,悄然不動了。 林中央站着的那人正探頭探腦地四下看著,身後已然閃出一條大漢,身體粗壯魁梧,腳下卻像狸貓般輕盈,到了他跟前兒,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那人嚇了一跳,猛一回身看見來人,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哎喲,梁爺,您怎麼親自來了?” 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哼了一聲道:“老子咋不能來?你咋約咱到這麼背靜的地方?” 這個鬍子乃是反天刀幫中的二當家,綽號風中刀,名叫梁穎耀,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遼東都司通緝榜上有字型大小的人物。等他那人則是蒲喇都,蒲喇都苦笑道:“阿魯台太師有些人手被官府抓了,我擔心受牽連,就躲起來了。” “哦!” 反天刀上次收了蒲喇都的錢替他行刺朝鮮使節,就是為韃靼太師做事,梁巔耀早知他是阿魯台的人,一聽心中瞭然,便問道:“你躲你的,又急着找咱作甚,不是想入伙兒吧?” 蒲喇都苦笑道:“梁爺您說笑了,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哪還禁得起折騰。我說一件事,遼東總督要改革軍屯之制,您聽說過嗎?” 梁巍耀不耐煩地翻個白眼兒,道:“這關俺屁事?” 蒲喇都道:“這事兒跟您不相干,可錢糧的事兒,總跟您有關吧?” 梁教耀神色一動,忙道:“此話怎講?” 蒲喇都道:“衛所中,要有一半的官兵改為民籍,就地為民,以後專事耕種,可眼下都秋天了,他們也得要吃要喝呀。為了安置這些軍戶,朝廷撥付了大筆錢款和糧食運過來,朝廷也知道遼東這地方不認寶鈔,運來的都是這個……” 梁巍耀看見他的手勢,雙眼頓時一亮,脫口道:“銀子?” 蒲喇都道:“可不是,這是我在總督府的內線最後送出的一條消息,絶對準確!” 梁巍耀眼中射出貪婪的光,他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道:“說仔細些!” “是!” 蒲喇都忙對他竊竊低語一番,兩人在林巾站了許久,那梁二當家的便轉身離開了,身入林中十幾丈後,發出一聲呼哨,藏身林中的手下便也紛紛追了上去。 蒲喇都抻着脖子又站了一會兒,才逡巡着折返回去,走出林子,穿村莊而過,到了村西頭,一個佩刀的漢子便從一棵老榆樹後面閃出身來,卻是夏潯的心腹秘諜戴裕諜。蒲喇都連忙迎上去,陪笑道:“戴爺,小人已經按您的吩咐,一字不差地對他說了。” 戴裕彬一拍他的肩膀,呲牙笑道:“嗯,幹得好!” 蒲喇都咧咧嘴,笑得好不苦澀! 第631章 軍屯改革 “同知大人,同知大人,皇上不能就這麼拋棄俺們吶!太祖高皇帝的時候,就給俺們定的是軍戶,世世代代,不更不易,怎麼朝廷就改了章程,要把俺們趕出去呢?同知大人,小人雖然年老,可再有一年,小人就可以退伍,叫兒子接班的呀,要不然……要不然小人提前退了便是了,俺那兒子身體強壯的很,能打仗、他能打仗的呀!” 張俊現在把主要精力放在剿匪上面,關於軍屯改制的細處交給了手下幾名大員,丁宇和唐傑並列為指揮同知,地位僅次於他,雖知唐傑與部堂有怨隙,可是也不能把人家晾在一邊,那理虧就在你這一方了,是以唐傑也和丁宇一樣,時常離開指揮使司衙門,巡視地方各衛所,及時解決問題。 要說改革之難,其實最難的就在於人的思想。 屯夫的生活比佃戶都不如,以至于常有屯夫攜家帶口逃離衛所,可是現在夏潯要給他們另找一個飯碗了,卻偏有人覺得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起來,雖說屯夫那碗飯吃不飽,可那畢竟是一個鐵飯碗,棒在手裡頭踏實,叫他們承包租賃土地,以後自謀生路,對於這不確定的未來,有些人難免就忐忑起來。 而一些本來是戰兵,眼下卻已沒有條仵繼續履行戰兵義務的老兵閙得更凶,在他們看來,遼東的民戶本來就不及關內的民戶富裕,何況這土地還不是無償劃給他們,雖然布政使司衙門的官吏和他們講得很清楚了,在收成下來以前,衛所照樣管他們吃住,並且幫他們認真的分析自己種田所獲得的收入較之吃兵餉只多不好,而且那時脫了兵籍,農閒時節還可以打打短工、做些生意,這些貼補加上種田的收入比他們做個大頭兵要強上百倍。 可是任你說破了天去,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說,那是明年秋天才知道的事,今天一旦被剝離軍戶,明天就不是衛所的人了,到時候真有什麼不測,誰來保證他們今後的生計?有了這份擔心,只要有人訴苦喊冤,就會有一些心態上似可非可的人跟着喊,其實因為屯夫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們真正反抗意願強烈的並不多,只是本能的進行表白,一遍遍地渴望得到安撫和保證而已。 對於這種心態,從一個小吏一步步爬起來的萬世域,以及他手下許多從當地提拔起來的官員都心中有數,所以都幫着衛所的將領,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解釋、安撫,平息大家的情緒。可唐傑不是這樣,唐傑把臉一板沉聲斥道:“喊甚麼喊甚麼?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是不是?”一句話鎮住了訴苦的兵士,唐傑冷冷地掃視他們一眼,說道:“你們幾個,是屯夫吧?遼東當地的農戶,自家田地產出足以供一家人度日,可你們呢?當初太祖高皇帝的時候,下大力氣,在遼東開闢了大片的良田,現如今荒廢了多少?有多少田地每年棄而不種,荒蕪長草,已經形同野地? 哼!你們這些刁頑,在衛所中時,只管敷衍了事,做事不肯勤勉迫得朝廷年年從關內運糧一若非如此,皇上至于下決心軍屯分開,叫你們自謀生路嗎?” 訓斥了屯夫,他又轉向那些被劃為農民的戰兵不屑地道:“瞧瞧你們那副德性,老的老、殘的殘打仗?你們還能打仗嗎?總督大人經略遼東,是要打大仗、立大功的,靠你們這些廢物能成嗎?總督大人把你們清出去,才能空出兵額,招募遼東青壯勇士,懂嗎?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廢物,軍屯分開這是聖旨、這是軍令,你們再敢嘰嘰歪歪,老子砍你們的頭!” 唐傑的一番話把那些老兵激怒了,屯夫也就罷了,反應最激烈的本來是被裁撤的戰兵,唐傑出言侮辱,他們更加激憤。 一個微瘸的老兵憤怒地衝上前,“嗤啦”一聲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朐前縱橫交錯的幾道傷疤,哆嗦着道:“同知大人!你說小人是廢物?小人十七歲當兵,在這遼東獃了三十多年啦,跟韃子打過仗、跟女真人打過仗,跟遼東的鬍子馬匪打過仗,多少決死裡逃生,這些傷疤,俺是為朝廷拼出來的,現在大人說俺是廢物,要把俺一腳踢開!成啊,同知大人,小人一輩子沒抗過命,今兒個就要抗抗您這聖旨、您這軍令,你殺我的頭吧,你殺吧!” 老兵除下軍帽,露出一頭花白的頭髮,把頭遞向唐傑面前。唐傑惱了,厭惡地推開他的頭,罵道:“混帳東西,你要跟老子耍無賴是不是?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鞭笞四十!” 唐傑一聲令下,眾親兵如狼似虎一擁而上,那些被裁撤的戰兵兔死狐悲,頓時炸了窩,立即蜂擁而上,把那老兵護住,與唐傑的親兵七嘴八去地對罵起來,有人握著刀槍,情緒激動,眼看就要激起兵變,唐傑見狀,暗暗開心,他正想再添一把火,把這些兵徹底激反了,一旁忽地跑來一個官兒,兩隻帽翅忽閃忽閃的,急聲喚道:“大家不要亂,不要亂!” 那人正是開原通判莫可,阿木兒已經移交給張俊,他手上事情不多。 由於布政使司人手緊缺,一時間很多職位還沒有相應的官員到位,所以萬世域把他也抓了壯丁,他原本是開原兵備道戶科的官吏,常跟屯夫戍卒們打交道,也熟悉他們的事情,對萬世域幫助很大。 唐傑一看是他來了,知道這是夏潯那邊的人,便不敢明目張膽地挑唆,只是做出被人冒犯的樣子忿忿然地站在那兒。每個官員處事的方法風格都不相似,只要他不被夏潯抓住他故意生事的把柄,那你頂多說他做事不講方法、方式簡單粗暴,卻也奈何不了他,官場複雜于戰場,就在於此。 莫可先向唐傑陪笑打了聲招呼,方轉向一觸即發的兵士們,高聲道:“大家不要激動,這道理說了一籮筐,你們怎麼就是不明白呢?唐大人也是惱了你們頑固不化,這才訓斥幾句,怎麼著,當了一輩子兵,真要晚節不保,被朝廷判個煽動嘩變之罪,不只自已要劇霉,老婆孩子怎麼辦?” 暫時壓下了眾人的火氣,莫可便道:“你們的擔心,根本就是多餘的。你們想想,現在朝廷在遼東重開了府衙吧?以前為什麼撤了?因為沒有民可管吶!現如今開府建衙,那少得了百姓嗎?百姓沒有活路,官府還能立得住嗎?官府心裡頭要是沒這個譜兒,就不會同意軍屯改制的。你們改軍戶為民戶之後,只要辛勤勞作,還怕沒飯吃?” 莫可又對那個憤憤然的老兵道:“這位兄弟,耕牛、樺犁、糧種,這些都不用你操心。至于住處,在新的房舍建好之前,也沒人逼你們搬走,土地呢,有軍屯的熟田劃撥給你,你說說,這還不夠?萬大人說了,除了按照你們承包的田畝數、家裡的人丁數分發農具和糧種,定賦稅的時候,按照你們當兵的年頭兒長短,還會酌情減少,你想想,如此這般,還能餓了你的肚皮不成?”莫可一番話入情入理,很快就平息了這場衝突。可是類似的事情還是不断發生,唐傑所至之處,就像一隻火把接近灑了油的乾柴,總是引起這樣那樣的事端,甚至引起了幾次小型的武力衝突。 這些事夏潯都知道,但他根本就不管。最近夏潯實在是悠閒的很,完全當起子甩手掌柜的,軍事交給了張俊,民政交給了萬世域,而他本人則突然關心起外事和文教來。 夏潯經常出入府學,詢問徵聘的先生教諭們的事情,如今遼東一些儒士,尤其是大族世家博學多才的先生,在張熙童的不懈努力下,已紛紛赴府學就教,夏潯又發動赴遼東的文官們廣泛宣傳,呼朋喚友,從關內招聘文士出關執教。另外,夏潯與各個部落頭人們的來往也漸漸增多了,時常往來宴請。 自朝鮮使節鎩羽而歸後,朝鮮對本島北部看得死死的,生怕明國皇帝改了主意,真把三韓之地以外的領土全都拿走,至于鴨綠江和圖們江以西地區的領土和部眾,他們是想也不敢想了,只能又恨又急地看著他們一個個投入了大明的懷抱。 對這些歸附部落,夏潯在就近安置的同時,便開始有意識地誘導他們從商、務農、務工,並且勸誡其子弟赴府學就讀,有他這位威望卓著的總督大人出面,這些方面的事進展非常順利。 唐傑的反應,本在他的預料之中,可他並不想管。如果事事都要他出面,那他還費力為萬世域和張俊爭的什麼官兒?這兩個人一管軍、一管民,是遼東兩大首腦,如果連一個起刺兒的部下都整治不了,那他們將來可能遇到的問題多着呢,難道到時候都跑到金陵去請他出面解決不成? 果然沒兩天,聽到丁宇和莫可等一眾官員反應的張俊,把唐傑調開了,委了他一個查巡遼東各處烽疑建設的監察和統計的差使,把他從軍屯改革這件事上調開了來。唐傑並未因此閒着,他風塵仆仆地奔波各處,改革之處總有動盪,他就專門收集負面新聞,秘密報送丘福,整夏潯和張俊、萬世域等人的黑材料。 這時候,張俊對反天刀一夥鬍子的秘密部署,也開始進入收網階段了…… 第632章 甩手掌柜 風中刀梁潁耀回報反天刀徐寧之後,徐寧非常重視,立即派梁潁耀刺探此事虛究 遼東的鬍子,在各地都有演綫和耳目,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梁巍耀立即以蒲剌都提供的消息,動用自己安插在各堡各寨的眼線,開始調查這伴事。 他親自趕到金州,扮作一個眼線的堂兄,混到碼頭附近,親眼看到官兵在碼頭上戒備森嚴地卸一船船貨物,除了一袋袋糧食,那些帶鐵箍的梨木箱子,明顯就是裝銀子的箱子了,這稀統一規格的大箱子裝別的貨物都不太合適,絲綢、茶葉不需要這樣的包裝,瓷品為了運送安全,其實也多和茶葉混裝,以增強減震效果和避免碰撞,只有銀子,才需要這樣結實的大箱子。 而且當貨車運了箱子去倉庫時,梁顴耀注意到那些箱子都上了鎖,地上的車輒印特別深。 “果然是銀子!” 梁潁耀的眼睛放出了與銀子同色的光芒。 反天刀收到二當家送來的消息,頓時動了心。從金州到開原,由於近一年來的商貿發展,已經不再是一條荒僻的道路了,道路比較平坦,沿途的烽拖也日漸增多,商隊往來頻繁,而且撫銀的押運必有重兵,這些都是洗官銀的不利條件,可以預料,想動這批銀子,一定會付出重大代價。 對此,反天刀劇是沒有廣點猶豫,他嘯聚山林圖的是什麼?圖的不就是錢麼,死的人多少他並不在乎,他養這麼多人,可不是妄想有朝一日坐天下的。朝廷是養兵千日,圖個江山太平,他反天刀養了數千匪盜,圖的就是人多勢眾,易於打劫。 反天刀找了一個好地方,塔山鋪子。 塔山鋪南接蓋州衛,北近海州衛,已經接近遼東諸衛最密集的地區,故而押運官兵會戒心大減。 其次,這個地方南北坦途,東西則是群山,搶了銀車砸開箱子,大家可以往身上能裝多少裝多少,剩下的銀兩拖進山去埋了,官兵縱有十萬人搜山,也未必能把這銀子刨出來,回頭大可取出慢慢享用。蓋州衛和海州衛的官兵縱然聞訊趕來救援,其黨羽也可以散入山林,分頭趕回集結地點,而一旦進了山,朝廷兵馬再厲害,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反天刀的覺羽都是些亡命徒,聽說有那麼些銀子,早就眼熱的緊……反天刀的這個計劃立即得到了其黨羽的一致同意,大家馬上召集人馬,策划起行動來…… “他娘的,這事兒沒法干啦!” 丁宇怒氣沖沖地起到總督衙門,向衙門小吏問道:“部堂大人呢?” 那小吏忙道:“回侯爺的話,部堂正在西廂,與幾位高麗客人喝酒,欣賞歌舞呢。” 丁宇二話不說,轉身便往西廂行去。 西廂裡,熏香滿廳。 美人兩行,紅裙揚動,廣袖輕舒,歌舞正柔靡。 側廂鼓樂伴奏,兩排身着朝鮮傳統服飾的舞伎,正在翩躚起舞,舞姿婀娜,蠻腰款擺,一雙明眸顧盼之間,盡皆落在高居上首的夏潯身上,希冀能得到這位權高位重、英俊威嚴的貴人青睞。 旁邊,又有一些盛妝美姬,亦着朝鮮服裝,雲鬢輕佻,蛾眉淡掃,玉步輕移地向夏潯及分坐兩旁的眾高麗族首領們慇勤勸酒。有那酒興正酣的頭人,便伸手攬過那勸酒的女郎,女郎也不羞澀,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懷裡,伸皓腕攬住他的脖子,相擁相貼,耳鬢廝磨,放眼望去,滿堂儘是放浪形骸之狀。 夏潯也不介意,有那身姿婀娜的女郎投懷送抱,便也笑吟吟地受了,攬在懷裡一親芳澤。 此刻,那些舞伎正將扇子別在腰間,合著俏皮活潑的打令謡攸進攸退,擺腰扭臀,姿態無比誘惑,兩截雪白纖秀的手腕上,翠綠的鐲子輕輕碰觸着,發出憂耳的叮噹聲來。 丁宇氣鼓鼓地走進西廂,看見部堂正與人談笑風生,劇也不敢造決,便在一邊坐安了。今日這些客人,卻是自帶的舞樂,總督府裡沒養舞伎班子,他們來拜訪總督,不但攜了禮物,還攜了許多出色的舞伎,以求總督喜歡。 這些客人都是隨一些女真部落而來,決意留在遼東,歸附大明的朝鮮人。夏潯對他們很客氣,並不拿腔作勢,非常平易近人,賓主雙方相處得十分融洽。 忽然瞧見丁宇沉着臉站在那兒,夏潯便傾身向身左一位高麗部族的首領低語了幾句,那人立即領首稱是,雙手合什,向夏潯行了一禮,夏潯便拍拍那依舊用圓潤豐臀在他懷裡廝磨着,只盼能討了這位大明總督歡心的舞女大腿。 那舞女往門口一瞧,曉得這位大官兒有事要談,連忙乖巧地站起,起身之際,還不忘嘟起紅唇,在他頰上俏皮的親了一口。 夏潯起身,踱到門口,打個手勢便走出去,丁宇忙隨在其後。 “怎麼啦?” 夏潯負着雙手,悠然踱在廊下,笑望了丁宇一眼。 丁宇恨恨地道:“那唐傑……”部堂,丁宇實在無法跟他共事了。想當初,丁宇和他也算相識,雖只見過數面,卻也是一起吃過酒的。誰曉得這廝忒不給情面,我這邊剛安撫下一些人去,他那邊就又攉龍起一些……” 夏潯笑道:“哦?張都司不是調他去查烽拖了麼?” 丁宇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是,是把他調開了,可總不能把他關起來吧。他調查烽娓建造,也得各處行走啊。每到一處,免不了就軍屯一事發些言論,說些話語,三言兩語,便調撥了許多人閙事。你想找他毛病吧,這廝滑不溜秋的像條泥鰍,又抓不住實實在在的甚麼把柄。” 夏潯不動聲色地問道:“張都司怎麼說?你沒跟他說說這些事麼?” 丁宇道:“自然是說過的,可都司大人正忙着佈局抓鬍子呢,一時騰不出空兒來與他計較,叫我自行解決……” 丁宇頓了頓,涎着臉道:“部堂大人,唐傑是指揮同知,僅低都司大人半級,張都司決定不了他的職務遷降,縱然想整治他,怕也是千難萬難,部堂大人您可不同,大人,軍屯改制,是您的主張。他的兒子當街打死人命,是部堂大人您下令處斬的,他這麼幹,明搖着是給部堂您撩陰腿、下絆子,這個人,還得部堂您才收拾得了。” 夏潯打個哈欠,懶洋洋地道:“丁宇啊,這事,本督不是管不了,而是不能管。為什麼呢?一個,你也知道他兒子是被本督處斬的,本督若要處治他,說出大天來,也得有人說三道四,說本官是假公濟私,尋釁報復。 再一個,本督現在只是看著你們做事,只要你們道沒有走歪,路沒有走錯,大的方向沒有迷失,我就一概不會插手。本督不會在遼東久耽的,今日不過是一個唐傑而已,來日就沒有刺頭兒,沒有叫你們覺得棘手的人了麼?如果你們一碰到這樣的人物便束手無策,本督披心把遼東交給你們麼?” 丁宇嘟囔道:“可他背後還有一個淇國公,這事心……” 夏潯若有深意地盯了丁宇一眼,道:“張都司是站在你一邊的,你自已又是一位侯爺,雖說那唐傑與你是平級,你便拿他毫無辦法?你在遼東待了多久,他才多久?這地位、人脈、靠山……”哪一樣他能跟你比的? 說到靠山,淇國公管的是北京城那一畝三分地兒,你卻是直屬南京五軍都督府的,怕他作甚?就算真和唐傑有了什麼官司,呵呵,這官司能打到丘福面前去麼?南京五軍都督府裡,成國公也好、定國公也罷,本督還是說得上話的!” 丁宇遲疑道:“沖這事兒?” 夏潯斷然道:“本督交給你們的差事,萬大人那邊做的很不錯,要是最後耽擱在你這兒了,本督唯你是問!至于有人挑刺,你們就自己來拔這個刺兒!” 丁宇苦着臉道:“部堂,你這甩手掌柜做的,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不是讓我難過麼?” 夏潯冷哼道:“誰不叫你吃草了?他的官兒若比你大,本督給你撐腰!你若認真做事,努力解決麻煩,真要捅出了簍子,白然也有本督給你兜着!可是如今這般情形,受個比你職位低的人擠兌,就二話不說,馬上跑來告狀,丁宇啊,你真能幹!” 夏潯拂袖而去,丁宇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怔忡良久,喃喃自語道:“真要捅出簍子,也有你去兜着麼?” 丁宇眼珠轉了轉,亦自轉身離去了。 塔山,兩側密林之中,反天刀的賊伙兒早已悄悄地埋伏在那兒,探子不時報來消息,由三千人的一支人馬護送着,那支龐大的運送糧、銀的車隊已經快要到了。 “他娘的,這林中怎麼這麼多長安!” 風中刀梁潁耀到反天刀徐寧身邊,悻悻地道:“老大,這塔山一帶的山林裡頭,長蟲太多了,好多人都被長蟲給咬了,有些是劇毒的蛇,這仗還沒打,就掛了十來個兄弟了。” 反天刀“啪”地吐出一截草莖,哼哼地笑道“別嗎嗦那些廢話,有了銀子,還怕沒有兄弟麼?等這筆買賣做成了,就能轟動天下,到時候,遼東綠林道上,咱們就是龍頭老大!” 第633章 入彀 官兵兵押這的糧車和銀車到了,前後是主力護衛兵馬,配備的武器除了刀盾和長矛,還有一些火饒手。經過幾次實戰檢驗,火器配備已經在大明軍中陸續鋪開了,火器匠作在首先裝備了神機營之後,最先供應的便是北方邊軍和西北迪軍。 另外還有一些士兵在車輛兩側排開一字長龍,隨着車隊,沿著狹窄的山道前進,不出反天刀所料,現在已經接近瀋陽衛,到了衛所設置最密集的地區,官兵們明顯有些鬆懈了,前邊探路的士兵沒有鋒覺的偵察,左右保衛的士兵也沒有派人探查兩側的密林。 實際上他們就算是搜查,也不易發現這些賊寇的蹤影。這些賊寇都是打叢林戰的行家,這兩側山林人跡罕至,林木絲毫沒有受到破壞,千百年下來,大樹之間小樹叢生,小樹之間野草叢生,鬍子們藏身其間,伏于地上,就算是走到幾步遠的地方,都休想發現他們,更遑論他們藏身之處距兩山之間那條山路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 “奶奶的,終於來了,這些逍遙兵,一路上吃吃喝喝、且停且走,足足比老子們預計的時候晚了一天!” 梁顴耀啐了。唾沫,湊向反天刀:“大哥!” 要說,大大小小的場面梁二當家的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但是與近三千名官兵的正面衝突,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眼見官兵真的到位眼前,不覺有些緊張。 反天刀卻很沉着,他冷冷地打量着官兵的隊伍,計算着時間,對風中刀小聲吩咐道:“叫弟兄們開始摸近,小心着些,不要驚動了他們,讓過前邊的官兵,攔腰殺進去!” 風中刀有些興奮地點了點頭,蛇一般地潛去。 不一會兒,“布穀”的鳥鳴聲在林中響起,收到訊號的鬍子開始向茫然不知的行進隊伍悄悄逼近。 “殺!” 眼看逼近官兵隊伍,已經讓過了前頭的士卒,風中刀梁穎耀一聲大喝,手持斬馬刀衝了出去。 “有鬍子,快護住銀車!” “加速衝出山谷!” “原地停下,布車隊!” “弓弩手!弓弩手!” “盾牌手,結陣、結陣!” 官兵突然遇襲,頓時亂作一團,有喊迅速衝出山谷的,有叫就地結陣自保的,就只剎那功欠鬍子們已衝到近前,梁穎耀手中斬馬刀安頭劈下,對面一個明軍倉惶舉起盾牌一格,只聽“嚓”地一聲,盾牌竟被這一刀劈為兩半,那士兵縮手不及,手臂也被斜斜劈去一半,登時殺豬般地叫了起來。 梁巍耀獰笑一聲,斬馬刀當空一橫,一顆人頭便凌空飛了出去,同時刀頭橫劈,堪堪架來一口單刀。 “砰!” 火饒響了,剛剛衝到梁巍耀身邊的一個鬍子大叫一聲劇栽出去,一張臉已被炸成了蜂窩狀。 梁巍耀嚇了一跳,幸虧那個劇霉蛋衝到自己身邊,恰好擋了槍乎兒,要不然這一槍就打在他腦袋上了,梁勤耀獰笑一聲,把斬馬刀一揚,墊步擰腰,便向那個火統手撲去。 山谷中一片廝殺喊叫,一條長龍的官兵隊伍被迅速切成了幾條斷蛇,被蜂擁而至的鬍子蠶食着,漸漸力絀不支,只得退向山谷兩端,與剛剛反應過來撲上救援的明軍大隊匯合。反天刀親自衝在前面……邊率最凶悍的部下竭力阻擋着明軍的反撲,一邊向梁巔耀道:“老二,動手快着點兒!” “大哥放心!” 梁巍耀答應一聲,便向一輛車前縱去,揚起手中斬馬刀,大喝一聲:“開!” 中間地段的明軍被清理的最快,不是被殺死就是逃向兩側匯合大股明軍去了,梁穎耀几乎已遇不到任何抵抗,他大喝一聲,一刀劈下去,“嘣”的一聲,木屑橫飛,箱子上的鐵箍也被劈開,“轟隆”一聲巨響,梁勤輝只覺被雷劈了似的,雙臂巨震,知覺全無,手中那口沉重的斬馬刀已飛得不知去向。 緊跟着,梁穎耀就發覺自已正坐在路旁一棵大樹的樹杈上,居高臨下,俯哦着下面山路上自已的兄弟。他只能看見下面的景像,兩隻耳鼓嗡嗡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好象從天際傳來,特別的朦朧。 “好慘!” 看到下面的景像,梁糠耀不由機靈靈打了個哆嗦,這才發覺朐。衣衫已經炸裂,一片血肉模糊。 方纔他那一刀,把箱子劈爆了,箱中裝着的就是當初朱棣在白溝河一戰時遇到的改進版地雷,梁穎耀命大,被第一口箱子爆炸時掀起的氣浪給炸飛了,緊跟着整輛車上所有滿載地雷的箱子全都暴炸開來,把整輛車子炸得碎屑橫飛。 興沖沖地撲到旁邊準備撈銀子的鬍子們全被炸得肢體橫飛,腸穿肚爛,緊接着,一輛輛車子被陸續引爆,躲避不及的鬍子傷亡慘重,梁巍耀坐在樹杈上,被爆炸的氣浪衝得隨着那大樹來回擺盪,忽地手中一沉,梁潁耀低頭一看,差點兒沒吐出來 一顆被炸飛到半空中的人頭,正落在他的懷裡,腔子上還帶著虯結支離的氣管、血筋,天靈蓋也裂了,正流出白花花的腦漿子,那死者大瞪着雙眼,一臉的驚愕,似乎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兒。 “小泰!小泰!” 反天刀陡聞劇烈的爆炸聲起,就曉得中計了,一連串的爆炸,把谷中的鬍子炸得人仰馬翻,傷亡過半。反天刀怔愕了剎那,突然反應過來,驚慌地大叫着,便衝進了硝煙瀰漫的戰場。 他的兒子徐泰也在搶奪銀車的行列當中,反天刀縱橫遼東多年,被他禍害過的大姑娘小媳婦不少,可惜都是玩完就扔,或者丟給他的手下淫弄,不曾給他留個種兒,他正兒八經血脈相連的就這麼一個兒子,反天20年愈五旬了,雖然仍舊是龍精虎猛,可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再生個兒子,縱然生了兒子,怕也沒力氣照顧他成年,這徐秦若是被炸死,基本上就等於絶後了。 “小泰哥在這兒!小秦哥在這兒!” 徐寧連忙飛掠過去,只見兒子劇在地上,幸運的是,他這個兒子自小受到寵愛,雖然性情暴戾、孤僻乖張,可那都是對自己人,屬於窩裡橫的高手,對外作戰時,一向是喊得凶,沖在後,所以最受什麼重傷,他癱在那兒,除了大腿被一根炸裂的木刺穿透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嚇的。 “爹,咱們中了官兵的埋伏!” 小秦疼得要命,一邊哆嗦,一邊向他老爸嚷着。 “老子知道!” 反天刀沒好氣地吼了一聲,一把扶起兒子背在肩上,向盜伙們吼道:“風緊,扯活!” 鬍子們不傻,縱然他不喊,大家也都明白髮生什麼事了,紛紛向兩側林中匿去。 梁二當家的坐在樹杈上急得直喊:“帶上我,大當家,咳咳,帶上我……” 可惜這時大家各自逃命,梁癩耀腹部受了傷,喊的聲音不大,誰也沒想到頭頂上還有個自已人。鬍子們紛紛逃竄,奇怪的是,山谷兩端的明軍居然不追,而是原地紮下了堅實的防線,背著兒子上山的反天刀倉惶中回頭看見,心中頓起疑竇。 可是現在容不得他多想,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鬍子們打仗雖然凶悍,卻是一盤散沙,禁不得失敗,一敗則士氣頓失,只管各顧各的逃命,哪懂什麼叫軍紀軍法,這時候他想組織像樣的反擊,向兩側山谷外突圍也來不及了。 何況這裡爆炸聲起,遠處烽火已經隨之燃起,蓋州和海州衛所的官軍很快就會趕來,如果從兩側山谷突圍,等到浴血一番殺將出去的時候,正好迎上朝廷的生方軍,豈不嗚呼哀哉?可明軍如此動作,分明還有後着。反天刀剛剛想到這裡,就見林中濃煙滾滾,火勢隨即燒了起來。 明軍這次費盡周章,為的就是引他們入毅,豈能沒有防備。 明軍的斥候人員,早在鬍子們分批結夥地向塔山附近集中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們的行蹤。明軍之所以比他們預計的時間多拖延了一天,就是為了騰出時間,在更高處的密林中設下陷阱。 山林中,已在幾個點上埋下火藥、火油等引火之物。鬍子們匿于林中時,之所以蛇蟲甚多,就是因為那火藥中含有硫磺,將蛇蟲都逼得向他們的潛伏點集中過來。這時候山下爆炸聲起,匿于密林中的斥候兵立即點燃了引火之物。 這山林也不知存在了幾千幾百年,腳下厚厚的儘是腐朽的枝幹樹葉,如今又是深秋,有一段時間沒有下雨了,一旦引起火來,先是漚起濃煙,片刻的功夫,火頭就起來了,這烈火熊熊,烘得那些斥候兵掉頭就跑,向山林更遠處逃去了,可剛剛上山的鬍子們卻是堪堪迎上火頭。 穿過去?別開玩笑了,那火燒起來,火苗子竄起足有七八丈高,隔得老遠就把頭髮鬍子烘得打卷,發出毛髮燒糊了的味道,衝進去不活活燒死才怪。鬍子們被那大火逼着,被迫向谷中退縮,而谷中,明軍正刀槍鋥亮,嚴陣以待,更遠處,明軍蓋州衛和海州衛的官兵正蜂擁而來。 不想被燒死,唯有棄械投降! 只可惜了這一片山林,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灰燼。 不過,這裡此時還是人跡稀少的地區,待得明年春天,草木復甦,這裡將重綻新綠,用不了十年,又是鬱鬱蔥蔥的一片,那時,誰還會記得,遼東最大的一夥鬍子,竟是被這裡的萬千棵樹木一舉消滅的呢…… 第634章 滅了他! 反天刀弔然不是遼東各匪幫一致承認的龍頭老大,但是誰都得承認,他的勢力是最大的。 而就這是這樣一支最強大的匪幫,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江湖上傳說紛紜。 有人說反天刀藝高人膽大,洗劫了朝廷運往遼東儲東的大批糧草和近四個月的軍餉,就此金盆洗手,改頭換名潛回關內做富家翁去了。 有人說反天刀中了明軍的奸計,被當場誅殺。 也有人反駁說,反天刀行走江湖多年,技藝高超,哪有那麼容易被抓的,他敗是敗了,卻帶著一些親信逃進了深山,正希圖東山再起。 有人說,反天刀的山寨被官兵抄了是事實,但這是因為官銀被劫,激起了遼東官軍的強烈報復,反天20本人早就裹挾了掠得的大批銀兩,使了一招金蟬脫殼,跑到朝鮮藏匿起來了。 傳出這消息的人剛去朝鮮銷了一批賊臓回來,他繪聲繪色地說,他在平壤親眼看見反天刀衣着錦繡綾羅,左擁右抱的領着幾個高麗姑娘招搖過市,只是當時離得太遠,他沒看得太清楚,等追近了時,人家已經進了一處豪宅。 他還興緻勃勃地介紹:“你們別瞧高麗姑娘模樣兒大多一般,其中也有鮮妍俊俏的美人兒。高麗女子尤其有個特點,不管美的醜的,那腿都是肥潤粉白,屁股又大又圓的,抱在懷裡頭,可美死個人兒啦……” 他一拍大腿,就流出了激動的哈喇子…… 此時,據說正抱著高麗娘們逍遙快活的反天刀徐寧,正被綁在枉上,眼睜睜地看著官兵對他的兒子動着大刑。 “招不招!” 一支燒得通紅的鐵釺子緩緩遞向徐泰,還未接近,熱浪就撲面而來,徐泰嚇得魂不附體,狂叫道:“爹!爹!你就招了吧!招了吧!” 眼看著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寶貝兒子,反天刀心如刀割,狂吼道:“你們劇底還要我交待甚麼?我的幾處堂口,可都交待給你們了,全都被你們抄了啊!” 那用刑的官兵陰森森地道:“你他娘的必給老子裝蒜!白然是要你招出其他鬍子的老巢!” 徐寧的頰肉抽搐了一下,喃喃地道:“招出其他人的堂口?我反天刀英雄一世,若做出這等沒義氣的事來,豈不叫人戳爛了脊樑骨……” 那官兵獰笑一聲道:“好啊,那老子就先戳爛你兒子的脊樑骨!把他翻來去!” “不要!不要!饒命啊!爹,那三山五嶽的好漢,平時也不甚服氣你的,你管他們死活?爹,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老徐家就絶了後啦!你就成了老絶戶,死了都沒人給你披麻帶孝、上香上風……”啊!啊啊……” 赤身裸體的徐泰被翻到了案台上,鐵釺子燙在他的後腰上,“嗤溜溜”地一陣怵人的響聲,青煙裊裊中,發出皮肉焦糊的味道,徐秦被摁在那兒動彈不得,只有一個屁股瘋狂地篩動起來,跟電動小馬達式的,砸得案板鏗鏗直響。 徐寧頰肉抽搐,暴戾地叫道:“你們有什麼本事,衝著老子來,別碰我兒子!” 那用刑的士兵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地把爐釺子插回火爐,又拔出一根,隨意地往徐泰的展股上一搭,剛剛嘶喘着平靜下的徐秦“嗷”地一聲慘叫,又瘋狂地蹦醚起來…… “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有沒有人去做。” 陳壽負手站在窗口,凝視着窗外。 關外的冬天來得早,如今雖是深秋,大地已然一片蕭索。 開着窗,風有些大,撩得他肩後的飄帶不時動作一下,頜下的鬍鬚也微微抖索着。 “你看,反天刀縱橫遼東這麼多年來,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朝廷真的就拿他沒辦法麼?有的人是不願意任事、有的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的人是怕事情做多了反而出了錯事,因而聽之任者大有人在,張俊原本只是沈宇手下一個僉事,籍籍無名之輩,而今卻幹得有聲有色。是他突然長了本事麼?” 陳壽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有時候,只是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你施展拳腳的地方,再加上一個支持你大施拳腳的上司,人還是那個人,便有點鐵成金之效!” 唐傑憤憤然地坐在那兒,左頰一片淤青,不耐煩地道:“陳總理,你請本官來,東拉西扯的就是為了說這些?” 陳壽攸然轉過身來,懇切地道:“唐同知,本官這番話,你還沒有聽明白麼?不錯,你與楊總督,有喪子之仇。可是本官說句不好聽的話,以皇上對遼東的重視和對楊總督的支持,就算楊總督沒有請出王命旗牌,而是任由此案報至南京,刑部會不會擬斬?皇上會不會勾決?” “我……” “我知道,你是淇國公的老部下,可淇國公就是與楊總督扳腕子敗下陣來,這才貶離南京的。皇上是支持他還是支持輔國公,不好說!淇國公會不會為了你那當街大殺人命,激起各部忿怒的兒子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不好說! 唐大人,往公里說,公是公,私是私,公私不可混為一談;往私裡說,你現在是在楊總督麾下做事,在人屋搪下,不可不低頭!不瞞你說,自你到遼東以來,所做種種,楊總督若想整治你一番,不是找不到理由,可他一直沒有動手,這未嘗不是因為令公子物竹一事,委婉地向你表達的歉意。 唐大人,楊總督不曾惱了你,遼東許多官員卻已因為你的所作所為,頗有議論不滿了。兵卒們視你如寇仇,袍澤同僚視你如異類,如此下去,如何是好?縱然你拼得粉身碎骨,能奈楊總督何?唐大人,陳某推心置腹地勸你一句,于國無益,於己無利,一已私仇,可以休矣!” 唐傑冷笑起來,道:“好!陳總理,你既這麼說,那我唐傑也說幾句心裡話。 這番話只對你說,一旦出了這間屋子,你縱說與人聽,我唐某也是不認帳的。” 陳壽領首道:“好,你說!” 唐傑恨聲道:“我知道,他楊旭聖眷安隆,位高權重,不是我一個小小的指揮同知扳得劇的,就算加上淇國公,也未必辦得到。可是,因此我就得卑躬屈膝?我就得諂媚討好?喪子之痛,鬱鬱心頭,我唐傑一刻不曾忘記,每一次見到他,我都會想到,就是他,下令斬了我的兒子!” 陳壽蹙着眉,輕輕搖頭。 唐傑的眼神有些瘋狂,激動地道:“你放心,太出格的事兒,我是不會做的,至少現在是不會做的,我不能叫他抓了我的把柄。我在遼東,還有得年頭混呢,可他呢?他很快就要滾蛋了。陳總理,我也勸你一句,別跟楊旭走得太近,到時候,淇國公近在咫尺,有淇國公的支持,我整治不了他,還整治不了為他做事的人、還壞不了他想做的事?只要能讓他難過,我就開心!我就會很開心,哈哈哈啊……” 張俊鎖緊雙眉,沉着臉色道:“我跟唐傑,也算是老相識,以前打過些交道,那時他不是這樣的,這人一旦着了魔障,真是不可理喻!” 他抬頭看看丁宇,問道:“沒吃虧吧?” 丁宇的軍服自肩部撕開了一道口子,頜下有道崩裂的血口子,他搖搖頭道:“徐家的炮捶拳很厲害,不過我也不弱,比他年輕了二十多歲,這就是本錢,他比我吃的虧也不小。” 張俊嗯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道:“部堂把遼東都司交給了我張俊,嘿!你和唐傑,是左右同知,我的友膀右臂,左膀右臂大打出手,那些不甚服氣我張俊坐上這個位子的人,一定做夢都會笑醒嘍,這個笑話,好看吶!” 丁宇有些不安起來,連忙道:“都司,不是末將有意讓都司為難,實在是唐傑所為實在叫人忍無可忍。末將本來是去找他理論的,誰知被他陰陽怪氣的話一激,一時昏了頭腦,說……” 張俊一擺手,制止了他:“你不用說,我明白!” 張俊憤怒地道:“他那兒子縱馬閙市,踢死人命也就罷了,居然又一拳打死苦主,這案子就算捅到禦前,難道不該死麼?部堂還沒走,他就上竄下跳,攪得人人不可得安生,他不給你我面子,你我也就用不着給他面子!” 丁宇深有同感地道:“是,末將也是這麼想,可他是指揮同知,只比您低半級,就是都司大人您也奈何不了他呀,我曾為此去向部堂大人告狀,誰知反被部堂大人訓斥了一頓。” 張俊本來也想就此事向夏潯反映反映,一聽丁宇這話,幸好自己沒去碰釘子,他忙問道:“部堂大人怎麼說?” 丁宇把夏潯訓斥他的話對張俊說了一遍,張俊負着手,在廳中慢慢地踱了一陣,緩緩站定腳步,沉聲說道:“我遼東能設文官衙門,我遼東都司能脫離山東都司所轄直屬五軍都督府,全賴遼東變革之存在,全賴部堂大人之存在,大家是休戚與共的。” “大人說的是!” 張俊臉上攸地掠過一絲戾氣,陰惻惻地道:“部堂成,遼東成,皆大成;部堂敗,遼東敗,皆大敗。他唐傑豬油蒙了心,這是把對部堂大人一己之恨,報復在我遼東文琥身上,這是在跟所有人為難!這是在毀所有人的前程!部堂還沒走,他就如此囂張,等到部堂大人離開遼東,這個禍害還不得反上天去?誰礙咱眼擋咱路,就該……你說呢?” 兩個人四目相對,眸中漸漸泛起冰冷的殺意…… 第635章 投名狀 曾禿子大號叫做曾亮,在遼東綠林道上,他的字型大小僅次於反天刀……也是個一等一的狠角色,。 曾禿子年輕的時候,是單打獨干的一個強盜,遼東道上,把他這樣的人稱為“棒子手”。 曾禿子很有些本事,傳說中的盤山術他是否精通沒人知道,不過他拉老林子的本事卻是出神入化,不要說官兵,就算是道上同源想要收拾他,被他拉到山林裡面轉來轉去的,也照樣找不着、追不上。這本事是他常年在山林中摸爬滾打練出來的功夫,就是後世那些受過專業訓練的特種兵也是望塵莫及。 曾經有一次,曾禿子劫了一夥綹子中意的貨物,被對方派了眾多精幹手下追殺,曾禿子拉著對方在山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月,當時正是嚴冬,那些精於走山路、鑽叢林、抗風雪的鬍子被他拖得死得死、傷得傷,可他居然生龍活虎的沒有事。 據他後來講,最後幾天的時候,他也放追得有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好在身上還揣着盒熊瞎子油,塗抹在身上,勉強可以抵禦那刮骨鋼刀一般的寒風,免致凍傷嚴重。沒有吃的,幸好被他找到一個蜂窩,冬天蜂子冬眠,他把蜂蜜和蜂子都當成了食物,連蜂房、蜂蠟都塞到了胃裡,這才保住了一命。 說完了這些,曾亮便自誇說,只要讓他鑽進老林子,縱有天兵十萬,也別想再揪到他的一根汗毛。 也就是從那一次之後,曾禿子黨得單槍匹馬太吃虧,這才開始拉起了隊伍。單槍匹馬的鬍子叫棒子手,只有擁有眾多手下、組織嚴密的綹子才被稱為“鬍子”。大綹子可以達到幾千人,小綹子十幾人幾十上百人不等,二三十年下來,曾禿子現在擁有一支兩千七八百人的隊伍,算得上是大綹子了。 綹子裡的金交椅,一般是按“四梁八狂”的佈局排布的,大掌柜的、大當家的,是一般的叫法,在綹子裡面,正式的稱呼是“通天梁”。反天刀的隊伍里面,反天刀徐寧就是“通天梁”,風中刀梁巍耀就是二當家的“托天梁”。這兩個人物最為重要,他們兩個一起落到官兵手裡,他們的山門自然很容易就被踹了。 反天刀的山門被踹,反天刀和風中刀下落不明的消息傳來之後,遼東綠林道上各股綹子都有些小心,最近都安份了許多。曾禿子也不例外,在他的二當家規勸之下,曾禿子停止了一切活動,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官府的動靜,一連過了十來天,絲毫不見什麼異樣,曾禿子才漸漸恢復了常態。 依着二當家的意思,現在風聲緊,官兵正在興頭上,暫且不要有所行動,再等些天,下了雪,官兵出動不易,想做安賣再做幾票大的也就是了。二當家的是他的軍華,曾禿子一向言聽計從,便也依了他,不過買賣可以暫時不做,連着十多天沒有娘們傍身,曾禿子可有點忍耐不住了,於是這一天,他便帶了幾個心腹手下,悄悄地溜出山來,找他相好的去了。 曾禿子山下,幾十里山路外邊有個鎮子,叫王家窩棚,因為最早定居到這兒的人家姓王,剛到這兒的時候,就搭了個窩棚,所以這地方就起子這麼一個名字,如今這裡已經有了百十戶人家。鎮子裏邊有個韓家的小寡婦,就是他的相好兒。 韓寡婦家在王家窩棚算是富有的人家,原本家裡闢着二十來畝的田地。不過這個富有,僅僅是體現在擁有的土地上面,這樣的人家是土地主,家裡其實非常節儉,連雙好鞋子都捨不得穿。粘豆包蒸出來,只給家裡僱的長工短工們吃,自己家裡的人連這都吃不到,只能喝稀粥吃鹹菜,圖的就是僱工有了力氣,可以多幹活。 韓家老爺子口挪肚攢的,自己過得比家裡僱的長工還苦,一文錢都能攥出汗來,一味的攢錢、買地、墾荒、買耕牛,就這麼著,家業一點點變多,成了王家窩棚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結果樹大招風,引起了一夥鬍子的注意。 那時候曾禿子還沒在這裡開山立櫃,附近山頭上是另一夥鬍子。鬍子下山劫掠,原本是求財不要命的,可那韓老頭兒恰恰是要錢不要命的,自己都捨不得吃用,哪捨得自家的錢財被人搶去,他想上前阻止,鬍子老大哪肯跟他廢話,就把他一刀宰了,他那兒子急了眼,上前跟人家玩命,也被殺了。 幸虧當時韓家媳婦跟婆婆上山采蘑菇去了,得以逃脫一難,可是回到家裡,不但家財被擄奪一空,當家的也被人家給殺了。家裡劇是有幾十畝地,可是已經身無分文,僱長工也僱不起了,兩個婦道人家如何過活?好巧的,曾禿子此前辦事,帶了幾個兄弟恰好經過這個鎮子,看見韓家媳婦兒生得花容月貌,便惦記上了,他辦完了買賣回程的時候又特意來到鎮上,恰好聽說了這伴事。 他原本駐紮的山頭,離官兵衛所太浙,本就覺得不太安會,兩件事兒摻在一起,曾禿子就動了心思飛 沒幾天,他就端了那個鬍子的山頭,吞併了他的盜伙。第二天一大早,韓家媳婦一開大門,就看見門口階上擺着三樣東西:一袋面、半扇豬肉、還有那個抄了她家的鬍子頭領的人頭。 這就算是聘禮了。曾禿子雖然醜了點,卻有勢力,那韓家媳婦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是從此就成了曾禿子的女人,韓家那老婆子知道自己兒媳跟土匪頭子那些事兒,可到了這一步,她哪管得了,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由着媳婦兒去了。 此刻,曾禿子正跟韓家媳婦在炕上顛鸞劇鳳地折騰着,皮肉撞擊,“啪啪”直響,女人的呻吟尖叫聲在靜謐的夜色中傳出老遜…… 曾禿子的幾個心腹手下在前面屋裡守着,灶下生着火,鍋裡飩着順手從村裡摸來的一條土狗,狗肉已經烹出了香味兒,眼看著就熟了,幾個鬍子喝着酒,聽著後面傳來的叫春聲,心裡頭好不癢癢。 可他們可不敢打那韓寡婦的主意,那是大當家的心頭肉,寵着呢,幾個人聽得心火上升,口乾舌躁,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裡灌酒,稍遏腹中慾火。突然,房門猛地開了,幾個人影風一般捲進來。 “哪個?” 鬍子們稍生警覺,剛剛跳起身來,沉重的刀背已經敲到了他們的頭上。 韓寡婦二十七八,一朵花兒並得正艷的時候,那一個白生生的身子十分迷人,這時節,她小狗兒似的跪爬在炕上,圓潤肥碩的肥臀撅着,曾禿子咬牙切齒地抱著她的屁股,好象正跟人拚命似的,頭高高昂起,頰肉繃緊着,雙眼緊閉,堪將高潮。 韓寡婦發出如泣如訴的嬌喊呻吟,用力地扭臀迎合著身後的男人,突然,門帘兒一掀,韓寡婦似有所覺,猛地抬頭看去。 “啊!” 韓寡婦發出一聲驚恐的安叫! “啊!” 曾禿子陡聽叫聲有異,也刷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只叫出這麼一聲,因為他只看到一片刀光,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遼東綠林道上第一條好漢反天刀,此時氣焰全消,低聲下氣地站在丁宇面前,躬身道:“曾禿子有個插好兒在王家窩棚,這事小人也是偶爾聽人說起過的,原也沒想著憑着這個消息,就能輕而易舉地幹掉他。幸好,那曾禿子也是作惡做到了頭,叫天收了去。咱們又利用他那幾個手下,誑開他的山門,把他的老窩端了……” 反天刀舔舔嘴唇,賠笑道:“小人這投名狀遞上來,侯爺該相信小人投靠朝廷的誠意了吧?小兒是不是可以……放出來了?” 丁宇哈哈一笑,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反天刀比丁宇還離出半頭,年紀也比他大,卻謙卑地把腰彎得更低了些。 丁宇道:“你放心,你兒子我當然會放出來。曾禿子是你的拜把兄弟,卻是死在你的手裡。曾禿子那幾個手下還活着,那韓家寡婦也活着,這事他們可是親眼看到的,只要我叫他們把風聲放出去,綠林道上就再也沒有你立足之地!再說,有機會做官,誰願意做賊啊?到了這一步,你還怕我信不過你麼?” “是是是,侯爺英明!” 丁宇又道:“江湖道義?江湖道義算個拖!你現在是朝廷的人了,朝廷的人剿匪,那不是天經地義麼?誰還敢說你一聲不是,誰還會罵你一句不講江湖道義?回頭本侯爺替你向皇上請道旨意,封你個高官厚祿,便有莫大的前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本侯爺吃香的、喝辣的,本侯爺虧待不了你。” “是是,還請侯爺多多成全!” “不用謝,你既是我丁宇的人,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不過我的事嘛,你也得當成自己的事,認真地去辦才好!” “是,侯爺教誨,小人銘記心頭。” 丁宇似笑非笑地道:“不用記了,還是用心去做吧!本侯爺現在就有一件煩心的事,想叫你幫着我解解這個紹兒!” 反天刀一怔,覷了覷丁宇的臉色,問道:“不知侯爺有什麼吩咐?” 丁宇臉色一寒,沉聲道:“附耳過來!” 第636章 了瞭然 唐傑所承擔的事情,其實並非雜差,張俊弔然是有意把他掉開,但是讓他管理這一塊事務,卻也不算是排擠,相反,這還算是個肥差 烽搓是遼東防務的重要組成部分。遼東地廣人稀,且與草原接壤處,沒有那麼多易守難攻、一夫當關的險隘,草原上的人來去非常方便,而遼東駐軍再多,也不可能把遼東佈署得密不透風,除非他們在遼東再建一條綿延千里的長城出來,這樣,烽拖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因為它是重要的通訊工具,緊急軍情需要它的傳遞,一旦遇有敵襲,各衛所官兵才能迅速調運,有的放矢。再者,烽娓建設的支出是一筆難以統一標準的款項,這裡面就大有文章可做,主持這一塊事務,其實是頗有賺頭的。 可唐傑自然志不在此,他依舊每到一處,便絞盡腦汁地進行挑撥、煽動,或者用極其粗暴的手段對被裁撤士卒進行打壓,以激起他們的反彈。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張俊和萬世域都已經瞭然於心,豈能任由他煽風點火,於是開原通判莫可就成了他的跟屁蟲,他在哪兒出現,莫可只比他晚到一步,隨即就會出現在哪兒。 莫可忽然發覺,唐傑的所作所為,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至少在經過唐傑的粗暴打壓之後,他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一番說教,官兵們的接受程度居然出奇地高。唐傑可不知道自已的破壞反而起了反作用,依舊孜孜不倦地行動着。 這天,唐傑巡視到了定遼中衛所在的鳳凰城,在這裡暫停之後,又奔了湯站堡。 從定遼中衛到湯站堡之間的烽凝,都建在險峻的高山上,一有聲息,烽煙馬上可以燃起,輕易不會被人偷襲敲掉。不過,哪怕是天塹,其牢不可摧也只是相對的一種說法,這世上就沒有不可破的險關,過于信任死物,或者建設上有所漏洞,難免就會為人所趁,烽凝建設要委派最高級別的官員統籌、建設、管理、修繕和整囿檢查,就是這個原因。 唐傑登上一處烽疑,裝模作樣地檢設了一番堡內堡外的建築和裝備,便就士兵們最關心的問題解答起來。裁軍的消息一傳開,就引了遼東所有衛所官兵的廣泛關注,現在有都司衙門大員到了,地方上的士兵和將領們自然會就此事問個明白。 唐傑並沒有造謡生事,那樣很容易留下把柄。 可是要想煽動士兵不滿是很容易的,在說話技巧上注意一下就行了,該解釋的政策忽略一下,容易叫人誤解的地方說得簡單一些,很容易就能激起大家的不滿。在守墩士兵沸反盈天的憤怒目下,“勝利完成任務“的唐傑便帶著自己的兩百名親兵施施然地上路了。不知不覺問,他便踏進了反天刀徐寧的包圍圈。他們早從丁宇那裡掌握了唐傑的詳細行程,早在這裡好整以暇地做好了準備。道路兩側的叢林和野草地裡,早已悄悄埋伏下了數百名勇士,這些人都是隨反天刀一齊束手就擒于張俊的綹子,他們現在依舊是一身綹子打扮,因為他們今天扮的是曾禿子的舊部,伏擊官兵,報復泄憤來的。 叢林中埋伏着一些反天刀的人手,而近處,甚至就在道路兩側二三十步遠的地方,埋伏着另外一些人,他們在地上掘了土坑,再用木板鋪了草決做為遮掩。如此部署,就算唐傑的親兵騎在馬上,也無法注意草叢中的這些異樣,除非他們走到近處。 而這裡是遠離最有可能發生戰事的西部防線的,這兒已經過了鳳凰城,再往前去就到鎮江堡,隔着鴨綠江看到對面的朝鮮人了。這裡只有一些歸附大明的女真部落和高麗部落,能有什麼危險呢?唐傑的兩百親兵都騎在馬上,視野開闊,觸目所及,不見一個路人,所以毫無戒心,很悠然地一步步踏向死亡陷阱。 突然,一聲霹靂般大喝,近在咫尺出,一條大漢從草叢中一躍而起,張開獵引,一箭射來,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明軍猝不及防,中箭落馬。隨即,草叢中陡然躍出許多人來,提着獵引亂射一氣,反正兩百騎人馬就在路上,根本無需瞄準。 這一通亂射,自四面八方驟然而至的淬毒箭矢,便像鐮刀割麥子似的,齊刷刷放劇一片,緊跟着後路也被人截斷了。亡命徒們從樹林中躥出來,揮舞刀槍瘋狂撲至,與倉惶結陣自保的明軍戰作一團。 “殺鷹大,為曾大哥報仇,殺呀,殺呀!” 反天刀領着人,打着曾禿子的幌子,玩命地撲上去,唐傑的親軍猝不及防之下,已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射落,現如今對方的人數數倍于已,如何還能抵敵,片刻功夫,道路上便血腥遍地,傷亡一片了。 唐傑又驚又怒,喝道:“向前衝,衝出去!把這些膽大包大的賊人甩掉!”左右親兵護着他,拚命向前衝去,這兩旁不是一望無垠的曠野,矮山樹從,無從逃逸,後路既斷,唯有向前衝出尚有一綫生機。指望身後烽娓中那些守軍來救命是不可能了,且不說已經走出了二十里地,他們根本看不到這裡發生的一切,就算看到了,他們剛剛信了唐傑的挑唆,對朝廷充滿怨恨,肯來救他才怪,十有八九是要裝聾作啞的 唐傑的親兵訓練有素,都是他從北京帶來的精鋭戰士,臨危而不亂,他們也知道這時候防禦必死,向前衝去尚有一綫生機,當下把唐傑護在中問,拚死向前殺去。官兵們一旦定下神來,其紀律性和協調性遠不是山賊們可比的,可惜的是,現在已經打成了爛仗,協同配合的優勢便無從展開。 道路狹窄,擺佈不開,兵力又屈居弱勢,前方全都是剛剛被射劇的人和馬匹,左、右、後三方則是吃了瘋藥一般的鬍子,如何還能逃走?反天刀手中一口刀迅雷掣電,就像當日領着人親自殺向銀車一樣,勇不可當地衝向唐傑,彷彿唐傑就是一座閃閃發光的銀山…… 屠殺結束了,滿地都是死屍,還有一些傷馬,唐傑不是死在反天刀手中的,他是親自揮刀斬殺了多名山賊之後,被兩個山賊自後面用剛剛撿起的長矛刺中了腹背,繼而被人亂刀砍死的。一地狼籍,反天刀下令徹底檢查,死屍也要在要害上再捅一刀,決不留一個活口,連傷馬都徹底殺了,做足了報仇血恨、鷄大不留的派頭,這才帶著自已的人呼嘯而去。 “侯爺!小人不辱使命!” 一處山坳裡,反天刀見到等候在那裡的丁宇,立即興沖沖地迎上去,他還有意地挺起了胸,叫丁宇看清楚他一身的血跡。 “把他幹掉了?” “侯蘋放心,小人辦事,妥妥的!” “呵呵,好!那麼,你可以……去死了!” 丁宇臉上帶著笑,就這麼笑着,腰間的刀突兀地便出了鞘,力劈華山,刀似匹練!反天刀滿臉驚愕,他甚至來不及做出第二個表情,一顆人頭便被丁宇一刀劈成了兩半。 丁宇從袖中摸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低頭拭着刀上的血跡,小心翼翼,非常仔細。他頭也沒抬,耳畔,箭驟如雨,聲似蜂鳴,嗡嗡聲中,無數枝利箭從兩旁密林中潑雨般射出,這都是邊軍所用可穿三層重甲的狼牙箭,殺傷力與鬍子們配備的獵引天壤之別。 丁宇拭淨了寶刀,還刀入鞘,轉身悠然而去,淡淡地吩咐親兵道:“打掃乾淨!” “部堂,唐同知巡視各衛所烽娓,途經風雲堡,不幸被遼東大盜曾禿子的部下報復泄憤,悍然殺死!” 丁宇站在夏潯面前雙腿並起,雙手下重,深深彎腰,滿面沉痛。 夏潯大驚失色地道:“唐同知竟然被殺了?” 丁宇道:“是,被曾禿子逃走的部下給殺了!現場,慘不忍睹,不要說人,就連舢……他們都不放過,這仇當真是報得徹底,鷄大不留啊!” 夏潯大怒道:“混帳東西,堂堂同知,竟被一些潰匪給殺了,你們剿匪是怎麼剿的?” 丁宇頓首道:“國公恕罪!曾禿子的盜伙佔據險山峻嶺,攻之實在不易。反天刀徐寧棄暗投明,歸順了朝廷,有他帶路,我們在王家鋪子曾禿子相好的家裡蹲守了好幾天,才把他逮住殺了,結果趁夜襲擊他的山寨時,因為道路險峻,還是被他們的一些餘黨趁亂逃了,那一戰慘烈無比,徐寧也在攻陷山寨時,被寨上的山賊殺死!” 一旁,瘸着一條腿的徐泰和吊著一條胳膊,身上纏滿繃帶的梁癩耀連連點頭,含淚道:“國公爺,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 反天刀決定歸順朝廷,他們是知道的:反天刀隨丁宇去襲擊遼東第二大匪幫曾禿子,他們也是知道的;他們甚至見到了關在牢裡的曾禿子的幾個親兵,和被請來做證的韓寡婦,韓寡婦證明,曾禿子是反天刀一刀結果了的,曾禿子的親兵則證明,他們被逼着騙開山門之後,反天刀是第一個帶人衝進去的,然後,他們聽到的就是反天刀為國捐軀的噩耗了。 夏潯在廳中踱步良久,神色凝重地嘆了口氣,對丁宇說道:“有關唐同知為國捐軀的經過,你寫的詳細些,這是要報備南京五軍都督府併為他申請撫卹的。” 夏潯說完,又對徐泰和梁穎耀道:“徐寧已經是朝廷的人了,他的死,不只是你們的私仇,也是朝廷的事,朝廷當然會給你們一個交待。你們兩個熟悉遼東各處山頭的綹子,此後剿滅遼東綠林道,還須大力借重於你們,你們節哀順變、好好養傷,來日為國立功,報仇雪恨!” 離開夏潯的公署,丁宇粗聲大氣地道:“這事兒沒完,你們放心,剿除遼東綠林,尤其是殺光曾禿子的餘孽,全都包在本侯爺的身上。 從今以後,你們就是我的人了,等你們立下功勞,本侯爺替你向皇上請道旨意,封你個高官厚祿,便有莫大的前程。跟着本侯爺,就是要吃香的、喝辣的,本侯爺虧待不了你們。” 徐秦和梁巍耀感激涕零:“是是,還請侯爺多多成全!” 第637章 冬雪 塞北的雪,只一場大雪,就足以給北方大地蓋上一件千里之廣的厚而柔軟的白袍,幾場大雪下來,當真是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原馳蠟象。城鎮裏邊還好些,鄉村堡藜就像曠野中一般,鳥飛絶、人蹤滅,一片蕭索。 風呼嘯着,吹過開原城的衡頭巷尾,刮下屋檐上的積雪,雪沫子漫天飛舞,偶爾經過的路人,都縮緊了脖子,貓着腰匆匆而過。 入冬以來,接連下了幾場好雪,對地裡刨食的農民來說,這是瑞雪兆豐年的好事,北方素有“冬雪是糧倉春雪不如糠……”的說法。但是可以想見,對以畜牧為生的人家來說,就是一場災場。他們連人住的都是氈帳窩棚,還能把牲口趕進暖洋洋的屋裡去不成?若牲畜凍斃過多,這日子就不好過了。不過前番兩決大戰後多決小規模的清剿,在遼北邊家周圍形成了一道數百公里的隔離帶,這一帶已經屬於尢人區。如今下了這麼大的雪,那些急瘋了的遊牧部落就算想鋌而走險,也不可能在沒馬腿的大雪中跋涉而來,再次搶劫。 趁着這個機會,衛所官兵頻頻再動,就近封鎖、攻擊其防區內的綠林盜匪,要把他們徹底消滅是不可能的,可是但凡有點覘模的綹子,卻在徐泰、梁顥耀等熟悉各處綠林大盜的人全力配合下,被清荊一空,遼東盜匪元氣大傷,很難再能造成大的危害了。 官兵並未因此放鬆訓練,一大早,駐紮在開原城的遼海中衛、三萬衛等衛所官兵便集結出動,開入荒原,展開了冬季訓練。號角聲鳴戰馬長嘶,兵甲鏗鏘,旌旗飛揚,經過大量的削減各衛所官兵現在只刺下約一半的兵員,人數雖然鋭減,卻個個都是精兵,士氣軍心、軍紀軍法,以至整體的戰鬥力,都有了一個很大的提高。 總督府後院裡,沃雪如原,一棵蒼松披着皚皚白雪,如同一柄巨大的傘蓋,夏潯雙腿微屈蹲着馬步,正在樹下站樁。這麼大冷的天兒,他居然只着一條犢鼻褲,赤裸着一身雄健結實的肌肉,任由小刀子似的寒風在周身呼嘯,依舊舌抵上穎,雙目微閉,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的身體彷彿鐵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夏潯由外及內,風雨不輟的苦練,使得他的內外武功,都達到了一個吏高的境界他的精氣神兒,連着他的武藝,都有了飛躍似的發展。 他現在已經很少舞槍弄棒地一練一個時辰了,大多數時候,他只是靜靜地扎着馬步,偶爾練練刀法,也是撫刀沉思半晌,才緩緩劈出一刀,那一刀劈得極慢,彷彿漫不經心可是隻消幾刀下去比他練上兩個時辰的刀法還累。 三十出頭,正是男人的心智、體力、精神達臻巔峰狀態的好時候,夏潯現在已經能夠使出羅克敵當初那挾天之威的一刀了,只是還做不到像羅克敵舉重若輕輕鬆自如。 終於,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收了架勢,候在不遠處的兩個親兵立異送上去,一個給他披上了棉袍,另一個遞上了帽子。 小櫻事伴之後,夏潯籍此不再停受諸部進獻的女子。有時候,不收禮也是要得罪人的,不過小櫻之事,大家也都表示理解,只道這位國公愛惜生命,生怕再混進個女刺客來,便都從善如流,不再奉送女色以娛總督了。 夏潯府上只判下兩位羅斯姑娘,而這兩位姑娘,也經由他的說和,許給了兩位軍中的將領。不是夏潯矯情,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個年頭了,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他已完全的融入了這個世界,再不是當年那個憧憬着有朝一日做個公務員就滿足了的警校學生,現在的他是大明朝高高在上的國公爺,是嬌妻的丈夫,是愛女的慈父! 十年生死,改變了很多東西,就算是一個再平凡的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過上十年,他也會漸漸忘卻很多東西,知識、閲歷、經驗、執念、興趣甚至是他自已。就像你還記得你十年前的生活麼?也許只在你的腦海中還有個模糊的映像吧,但是讓你去細細回味,你還能記起多少細節,今天的你還有可能按照十年前的摟式生活? 現在的夏潯就是這樣,活在當下,便也成為當下,他的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在漸漸做着改變,包括他的思想意識。這個時代完全是男人的世界,成功男人的世界,女色是酒席宴上、枕畔榻邊的一種最常見的綢劑品,逢場作戲的事情,夏潯已經不甚在意。 可她們並不是青樓女子,沾過了她們的處子身,就得把她們養在家裡,一對金髮碧眼的大洋馬,養在家裡實在不是個事兒,夏潯很難想象讓她們和自已的幾位嬌妻愛妾相處在一起,會是個什麼情形。再者,不管是習俗、習慣,彼此都不相同,他已經經不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對女人,不僅僅要求姿色上的美麗,吏需要心靈上的慰貼和溝通,而這兩個羅斯女子連漢話都說不羿白…… 所以這個鮮也就嘗不得,幫她們找個可口寄託終身的歸宿,也算是相處一場的一分心意。 冬季寒冷,還要練功,體能消耗大,東北的菜餚倒正適合他這樣的年紀,如今這樣的環境。 大盆的蒸饃、大塊的鹿肉,總之不管主食還是菜餚,每一樣都體現了一個大字。夏潯從外邊回來,熱水沐浴一番,狼吞虎嚥地吃過了飯,又洗漱乾淨,便換了一身袍子,走出房去,他要去城裡四處走走,看看有無屋舍因大雪而倒塌。 他現在已經淡出遼東軍政兩界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雖然張俊和萬世域、張熙童、莫可等這些主持軍、政、教育、司法等各個系統的官員有些甚麼大事小情依舊事元鉅細地向他彙報,但他大多只是聽聽,而且這種彙報始終保持在暗的層面,他需要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這些人真正站出去獨擋一面。所以他現在看的多,做的少。 夏潯戴着一頂紫貂皮的帽子,穿一襲海龍皮的袍子,悠然向外走去。這襲袍子質料是最上品的海龍皮,遠看泛着銀白色的光芒,走近了細看,卻是一身油亮烏黑的皮毛,十分昂貴。夏潯長身玉立,英俊不凡,多年居于高位自然養成一種威儀,再配上這樣一襲袍子,卻又增添了幾分雍容氣質。這樣的人物,在民風粗獷的遼東固然是獨一份兒,便是到了金陵,想來也沒幾個貴人能比得上。 “部堂,關裡來人了。” 侍衛們正在集結,夏潯還未走出去,迎面便來了一個親兵豪報,夏潯“哦”了一聲,閃目望去,就見穿著羊皮襖,套着羊皮褲,足蹬氈靴打着綁腿,頭戴狗皮掩耳風帽的漢子正向他大步走來,他的眼瞼和眉毛因為原本臉上蒙着毛中,呵氣向上散逸凝結成的冰霜,一片白,好象聖誕老人似的。 夏潯的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徐姜,竟然是你,這大雪寒冬的,路不好走吧?” 來人正是他當初在大寧收歸門下的徐姜徐小旗,徐姜追隨他也有八九年了,如今也成了他的秘諜隊伍中最心腹的一員,徐姜快步向前大禮參拜:“徐姜拜見國公!”然後才笑着答道:“還成,出關的時候,卑職還覺着,要趕到國公這兒,不得走到開春去?沒想到那狗爬犁跑得比馬還快,這一道兒跟飛也似的就到了。” 夏潯笑道:“狗爬犁運不得大隊人馬,送上三五個信使卻快捷的很。你從關內來,可有什麼要事麼?” 徐姜道:“國公不必擔心,關內無甚打緊的事兒,只再國公久離金陵,卑職此來,是就一些需要您來決定的事情彙報一下,另外就是,給國公您捎來一封家書。” 徐姜說著解開皮袍,從內揣裡面取出一封扎得緊緊的書信雙手奉與夏潯,夏潯也不回書房,立即打開書信看起來,起初他唇角只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可那雙目一行行掃下去,看到結尾處時似乎怔了怔,瞪大眼睛再看兩眼,忽然“哈“地一聲大笑,猛地跳了一下。 徐姜一獃,緊跟着就看夏潯又是“哈哈”幾聲大笑,竟然興奮地向前快步走動,一路走,一路手舞之足蹈之,興奮難道的模樣,徐姜膜摸後腦勺兒,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不出那信中寫了什麼,叫夏潯這般開心。 “部堂!” 茗兒有喜了!驚聞喜訊,夏潯喜不自禁,手舞足蹈地跑出二門,歡喜不禁的情緒剛剛平靜了些,前面便傳來一聲呼喊,夏潯定睛一看,卻是丁宇,旁邊還跟着一位姑娘,二人俱都是一身禦冬的皮毛,玄者如鐵,白者如雪,映得男俊女俏,頗為著眼,仔細打量,這位俊俏的姑娘還有點兒眼熟。 丁宇快步迎上來,好奇地道:“部堂,您……這是在幹什麼?” “哦!”夏潯鎮定地道:“哦!這是……種健身養生的功法,和五禽戲差不多。唔,你沒帶隊練兵去麼,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說著將那書信不動聲色地揣進了袖子。 “卑職本來是去了的,可是她忽跑來,告訴我說……” 丁宇面有難色地瞟了那姑娘一眼,忽地雙膝一彎,跪在夏潯面前,抱住他的大腿央求道:“丁宇闖禍事了,部堂千萬救我!” 第638章 春光 夏潯見狀驚詫不已,抬頭再看那姑娘,面帶羞澀,夏潯心下這才明白幾分,連忙扯起丁宇,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問道:“你把人家姑娘……怎麼著了……” 丁宇道:“我把她睡了!” “哦……” “她現在懷孕了!” “哦……” “部堂大人,你別光嗷啊,你看這事該如何是好?” “她不是別人媳婦吧?” “看您說的,我丁宇堂堂七尺漢子,能幹那事麼。” “你那妻子,不是早就病逝了嗎?” “是!” “那就成了,你娶了她不就憲了麼? “可我那亡妻本是我家一位世交的女兒。我那岳父本來和家父說好了,要把我那亡妻的小妹子嫁給我的。” “下騁了麼?” “還及呢,太小,我那小姨子到今年才八歲!” 夏潯心裡一寬,拍胸脯道:“哈哈,這樣就好辦啦,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你爹那裡,我給你說合說合,把你家世交那邊的親事退了不就是了麼。前些天,你爹不是也來過開原嗎?我還和他聊過,挺和善的一個人,成了,這事包在我身上!” 丁宇大喜過犁,連忙招呼那位姑娘:“了了,快過來,部堂大人說了,咱們這事,部堂大人包了,還不多謝部堂大人成如……” “且慢、且慢!” 夏潯麵皮子一緊,說道:“了了,這名字怎麼這麼熟呢?我好象聽說過,她是誰家姑娘?” 夏潯已經打了包票,丁宇一臉的輕鬆,說道:“了了姑娘是裴伊實特穆爾大人的女兒。” 夏潯吃了一驚,失聲道:“特穆爾都司的女兒?” 夏潯真的有點吃驚,特穆爾是一個女真部落的首領,同時是三萬衛的都司,他這女兒生得俊俏,年紀看著也不算小了,誰知道許沒許人家。像這樣的部族首領,女兒若許了人家,十有八九便是其他部族領袖的公子,丁宇摻和在裏邊,這事兒若解決不好,就是一場大爭端。 夏潯有點生氣,正想問個清楚,老遠便有一個聲音響起:“我那不肖女兒,躲到哪裡去了?” 一聽聲音,了了便慌起來,忙道:“不好了,我爹來了!” 夏潯趕緊道:“你倆去照壁後面躲躲,我去探探他的口氣!” 二人不敢多說,趕緊向照壁後面跑去,夏潯則整整衣衫,快步向前迎去,剛剛走出幾步,裴伊實特穆爾提着馬鞭就衝了進來,一見夏潯,忙側身站在路旁,向他抱拳施禮:“卑職裴伊實,見過部堂!” 夏潯“哦”了一聲,站定腳步,問道:“裴伊實大人,何事如此匆忙?” 裴伊實狠狠跺子跺腳道:“咳,丟人吶!” 夏潯明知故問地道:“什麼事?沉住了氣,慢慢說。” 裴伊實看看左右沒有旁人,這才對夏潯含羞帶愧地道:“不瞞部堂,我那不爭氣的女兒,竟然……與人有了私情!” 夏潯佯做吃驚地道:“竟有此事?” 裴伊實重重地嗯了一聲,道:“這兩天,那閨女總是犯噁心,我怕是生了什麼病,請了郎中回來看病,結果人家號完了脈,便向我連聲道喜,一問之下,才曉得這閨女竟然……竟然是害喜!” 裴伊實氣得連連跺腳,說道:“不瞞國公啊,這閨女慢慢地大了,我正琢磨給她說門親事。前幾天,剛跟鐵嶺衛的慶格爾泰說過了,叫他把小兒子領來,叫我家裡的相一相,若是中意,便說定這門親事,結果我那女兒……”丟人吶!” 裴伊實恨恨地說著,又道:“我問她那小畜牲是甚麼人,這熊孩子居然不說,我逼得緊了!她就跑了,我叫了家中子侄四處尋找,其中有人眼看著她躲進了這總督衙門!我那侄子不敢亂闖,知會於我,我才趕來。嘿!她劇知道往哪兒躲,琢磨着藏在部堂您這兒,說……” 裴伊實說到這兒,聲音戛然而止,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夏潯。 夏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愣了剎那,突然反應過來,夏潯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是我,絶對不是我,裴伊實大人,你可別誤會!” 夏潯不辯還好,這一申辯,裴伊實更是認定了是他,不禁恍然道:“我說那丫頭咋打死都不說,哪兒不好逃,便就逃來總督衙門!部堂大人,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雖說我裴伊實特穆爾是你的手下,官兒比你小,可我那閨女卻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子啊,部堂大人你可不能吃乾抹淨不認帳啊!” 夏潯欲哭無淚,攤開雙手無奈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這把我冤得,瓢潑大雪啊!” 裴伊實特穆爾道:“哪年雪不大呀?跟這事有啥關係,部堂,我家了了可是個好孩子,她少不更事的,叫你唬弄了這清白身子去,你可不能不認帳!雖然我裴伊實在你手底下做事,可也不能叫人家說我為了陞官發財,拿自己家閨女去陪上官睡覺,這事兒你可得給我個交待!” “爹!你胡說甚麼呀!” 夏潯正哭笑不得,了了特穆爾聽她爹說的實在不像話,忍不住從照壁後面閃了出來。 裴伊實一見女兒,不由喜道:“你果然在這兒!部堂大人,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咦?丁都司,你做甚麼?” 丁宇哪能讓自已的女人去獨自承擔,一看她跑出去了,忙也閃身出來,站到她旁邊,拉起了她的小手,裴伊實特穆爾見此情景,不禁驚疑起來。 夏潯鬆了口氣,說道:“裴伊實大人,你消消氣,這個事兒嘛……” 裴伊實直勾勾地看著丁宇,突然道:“是你?” 丁宇雖然生了一顆吞天的膽子,可是睡了人家閨女,現在人家老子找上門來,也心虛得不得了,他臊眉搭眼地站在那兒,訕訕地道:“裴伊實大人,這個……我……我和了了……其實……” 裴伊實看他吞吞吐吐的,已然明白過來,他大步走到丁宇和了了面前,繞着兩人轉了一圈,了了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縮向丁宇,丁宇忙用手臂護住她。 裴伊實繞着兩個轉了一圈,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得娶她!” “啊?” 對於裴伊實如此反應,丁宇的反應有些獃滯,以為雙方要大打出手,匆忙趕上來勸架的夏尋也聽得獃在那裡 裴伊實把牛眼一瞪,喝道:“咋?你不願意!別看你比我官大,你還是侯爺,你占了我家閨女便宜,你敢不娶她,我就跟你沒完!” “願意!願意!” 丁宇和了了擔心了老半天,萬沒想到這個老丈人竟是這般反應,一俟明白過來,丁宇立即把頭點得跟小鷄啄米似的,開心無極限。 夏潯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對活寶,心中不無艷羡:“瞧瞧人這老子,何等開通!唉,想當年,為了梓棋,我可是結結實實,挨了一頓好打!” 萌芽資暖律,養育本仁心。 顧彼蒼生意,安知命力深。 氣侯三陽始,勾萌萬物新。 雷聲初發號,天下已知春。 春風春暖、奏華春色,春盤、春餅、春酒、春幡、春燕、春蝶,簪春花、戴春娃,普天皆春色,遼東盡樣輝。 遼東風俗,立春之後,無分貴賤,競食蘿蔔,名曰“咬春”,脆生生、甜絲絲、白潤潤的一片蘿蔔,瓊瑤一片,嚼如冰雪,品之的確大有春的味道。 一郫之計在於春,遼東以全新的面貌迎來了新的一年。 了了特穆爾和丁宇的婚事就定在這個春天,丁家和特穆爾家正在熱烈地籌備着婚禮的事情。而整個遼東,也正像操辦喜事一樣,緊張地忙碌着,這是一個不同往年的春天。 張熙童正在緊張的籌備着童試,這可是遼東自歸跗大明以來,破天荒頭一回有了自己的府試,自然要格外予以重視。童試包括縣試、府試、院試三個階段。 縣試在各縣進行,由知縣主持,連考五場,通過後再參加由知府、知州主持的府試,連考三場。順利通過縣試、府試的人便可以稱為童生,參加由遼東學政、學道主持的院試。院試合格後才可以取得秀才資格。 對此夏潯也異常重視,此刻正對張熙童諄諄教誨着:“秀才以下乃至童生的錄取,可以酌情放寬條件,不要學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遼東的底子薄,文教本來就不甚發達,如果今年的童試結束,考中者寥寥無幾,必然重挫遼東學子進學求教的信心,不利於遼東文教的普及。 不要削弱了他們求學的積極性,去年就學的,多是遼東大戶人家和歸附諸部首領的子弟,今年還要擴張的,不能因小失大。再者說,學識畢竟只是一方面,苦學一輩子,毫無辦事能力的書獃子有的是,真比起這批學子來,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張熙童恭恭敬敬地應道:“是是是!下官明白!” “好啦,知道你在忙,忙你的事去吧,亦失哈馬上就要起程了,本督要去送他一送。” “是是是,下官告退!” 張熙童一走,夏潯便立即出府,打馬奔了北城,亦失哈的豐隊馬上就要啟程,赴奴兒干地區招撫了。 奴兒干地區包括黑龍江、精奇哩訌(今俄羅斯結雅河)、烏蘇里江、松花江流域及庫頁島(今俄羅斯薩哈林島)等地。隨着大明在遼東的地方官府影響力越來越大,輔射到周邊地區,許多部落紛紛歸附,奴兒干地區的一些部落首領也向夏潯頻頻遞出了橄欖枝。 朝廷對奴兒干很有興趣,朱棣在下發遼東的旨意中多次表現出對奴兒干的關注,這一決,亦失哈奉旨組建了一個由商賈、儒生、僧侶組成的龐大隊伍,開赴奴兒干,就是要去宣撫奴兒干地區諸部;登庫頁島,親抵海外苦夷;接見奴兒干地區心向大明的部落首領們,並在那裡建一處寺廟,弘揚佛法。 亦失吟這一趟去,帶的不是刀槍弓弩,而是糧食、絲綢、瓷器、茶葉和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通過這次巡撫,建立通商和文化關係,並且遊說當地部落,重循元朝時候的海西東水陸城站,在江邊的森林和草原上,趟出一條更加漫長的絲綢之路。 這,只是一個開始。 送了亦失哈離開,夏潯又奔向都指揮使司衙門,那裡徵募士兵的工作,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在這一點上,遼東大族和少數民族部落的首領們比一般百姓更加擁戴,他們比一般百姓更具遠見卓識,他們送了一些子侄去讀書,再送一些子侄去入伍,家族裡還要經商、種地、開辦各種匠作作坊。鷄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裡,這個淺顯的道理,這些大家族比任何人都明白的更徹底。 夏潯以經商為突破口,由商貿而立署,由立署而集權,繼而大力發展農耕,通過吸引招募、降俘轉變等方式,提供大量優惠政策,促進農業發展,農興則民生,民生則建衙,衙門復建,便改革屯田、改革軍戶,間之以文教普及,橫跨三個年度,終於給遼東趟開了一條新路。穩紮穩打的,在此基礎上,以遼東為基地,向東北更遠的地區悄悄探出了第一隻手…… 都指揮使司府前,諸將領、諸官員、諸部首領,參軍的子弟以及送親人參軍的百姓,將正、左、右三條大道擁擠得滿滿噹噹,匯聚成一條人的河流。 府門前面寬廣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石碑上披着一匹巨幅的紅綢,石碑基座周圍,有雕刻精緻的石欄圍着,前面置一書案,案上擺着一隻酒杯,杯中斟滿美酒,對面所有的人,每人都或捧杯、或棒碗,肅然而立。 夏潯站在案後,對著所有在場將士、部屬、子民們慷慨陳詞:“百姓之休戚,官吏之貪廉,糧儲之豐耗,兵旅之強弱,地方之安危,皆賴於我遼東軍民、吏民、漢胡親同一家,合心戮力!諸君若同我心,請滿飲杯中美酒!” “幹!幹!幹!” 應者如山,聲濤如海,一杯酒喝罷,夏潯迴首,扯住那紅綢奮力一掙,紅綢火焰般湧落,緩緩閃出碑上兩行碩大的金字:“日明月明大明一統,君樂臣樂永樂萬年!” 爭儲君 第639章 官鬥官 陽春節月,夏潯一封奏章上安,言明遼東諸務並舉,已讓踏上正途,言語間透出請求迴轉之意,朱棣一道聖旨下來,夏潯便欣然將遼東事務盡付于三司,打道回集了。 遼東軍民官屬自然相送隆重,主要官員一直送到瀋陽中衛,這才依依告別。歸心似箭的夏潯也因此鬆了口氣。人情你不受着,就是不近人情,可人情太熱絡的時候,真是消受不起。為了避免這一路下去,各地衛所、府衙的官員與當地士紳繼續大肆鋪張地相迎,夏潯叫護送的人馬不得告知前路衛所自已的行程,這才少了許多麻煩。 及至過了山海關,到了關內安靖之地,夏潯更是拋下大隊人馬,只率老噴等數十家將,換了大戶人家公子、家仆的服飾,走到了頭裡。 夏潯未在北京停留,甚至沒進北京城。北京城裡他未必就沒有朋友,可淇國公丘福正坐鎮北京,那老傢伙如今恨他入骨,雖不敢把他怎麼樣,兩個人若見了面,唇槍舌劍、暗鬥明爭那是難免的,一旦發生爭執,不免叫與自已友好者為難。 不幫腔,不夠朋友,幫了腔,回頭夏潯拍屁股走人,那些人還要在北京混的,上頭鎮着丘福這麼一尊大神,日子豈不難過?再說夏潯急於回金陵,也無心在北京逗留,與人吃吃喝喝、遊山玩水。 過了北京,經良鄉,這一日便到了涿州。 人常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夏潯此去是不經過揚州的。不過,南有揚州,北有涿州在北方地界,這座歷史名城也是很有名的。 夏潯一路鞍上奔波,自覺有些疲乏,又見那些隨從侍衛也都有了疲倦之意便想在涿州休息一天,人和馬都歇歇,這一天也好讓大家各自走走,緩緩體力精神。 夏潯一聲命令吩咐下去,侍衛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有那好賭的,打算進了城先找一處賭坊,好好過過手癮。有那好酒的,便琢磨着尋處館子,與三五好友,切上十斤上好驢肉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頓,好好過過嘴癮。 老噴身上沒有四兩肉,兩個屁股蛋子顛簸久了覺得麻木,此時正蹲在馬鞍上,猿猴兒似的左顧右盼,琢磨着進了涿州城,先找個粉頭兒快活快活,好好過如……癮。 原本威風凜凜的一群漢子,這時各起心思登時便換了懈怠模樣。其實這些人原本就是如此,人活一世,終有所求,他們的愛好和追求也不過如此。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賢人在中央難道叫他們時時刻刻、人前人後,俱都是冷血鐵衛?他們又不是阿諾扮演的終結者傻力,而是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也有自已的生活。 夏潯把貼身侍衛們的模樣看在眼裡,只是搖頭一笑,並不甚在意。就在這時,一陣刀槍鏗鏘聲忽地隨風傳來,聲音雖然隱約,老噴一聽卻立生警覺,馬上呼哨一聲那些侍衛們訓練有素立即將夏潯護在中央,個個按緊刀劍。 這一刻,就看出他們的訓練有素來了,這些人原本只是前前後後以鬆散的隊形隨着夏潯前進,陡聽警示立即提馬靠友將夏潯團團護在中央,避免冷箭暗器的襲射,同時完成了躍馬劈殺的全部準備,這等馬術和敏捷的身手,不是一等一的侍衛斷然做不到。 夏潯並不慌張,而是對侍衛們道:“不要慌張,這裡不是關外,在這通關大道上想找一夥馬匪山賊可不容易。老噴,去瞧瞧究竟!” “好哦!” 老噴雙腿一分,穩穩地坐在馬上,雙腿一挾,嘴裡吆喝一聲,他胯下那老夥計便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奔了出去。夏潯並不原地停下,吩咐道:“緩緩前行!” 道路兩旁,栽着許多柳襯,柳絮隨風飄起,彷彿迴風之雪,異常縹緲。 可這景緻,只是瞧著漂亮,那柳絮落在臉上、脖梗裡,癢酥酥的,落在身上也不易拂去,十分惱人。可這時那些侍衛們可沒人分神去理會那柳絮,俱都警惕地掃視着樹上、樹後、草地和前方,提防有人突然行刺。 行不多遠,拐過一條土坡,夏潯看見老噴又習慣性地蹲到了馬背上,蜷縮着身子,一副聚精匯神的樣子,夏潯眉頭一皺,剛要喚他,看見前邊情形,夏潯也不禁獃住了。 路上正有人打架,打得死去活來,鮮血四濺。 打架的雙和…… 也難怪老噴蹲在馬上發怔,就算是見多識廣的夏潯見了眼前這一幕,都不由得發怔。 這激戰的雙方,人數居多的一方,都是些六扇門裡的公人打扮,青黑色圓領公服,無起烏紗帽、白底黑緞的皂靴,攜有鐳鏈等戒具,舞着單刀鐵尺,叱喝連聲。而正跟他們交手的,則是兩個簪花帽、飛魚袍、手舞綉春刀的錦衣衛! 難怪夏潯瞧了發怔,大家都是吃公家飯的,居然在這裡亡命相搏,如此情景,聞所未聞,見到他們打架,真比看到一個光屁股的大閨女突然跑到這兒來裸奔道要叫人驚訝。那地上還躺着八九個人,夏潯匆匆掃了一眼,其中有三個也是穿飛魚袍的,另外的人都是巡檢捕快,其中有的人正呻吟掙扎着,另外一些人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方纔老噴一個人出現,那纏斗的雙方還無人理會,現在夏潯領着數十個佩着武器的壯漢出現,公人們便有些不安了,立即有一個公人抽身離開戰場,快步跑到他們面前,把巡捕的腰牌向他們一亮,高聲道:“官府拿人,閒人迴避!” 夏潯的臉頰抽了抽,拱手道:“請教這位公爺,你們拿的……這是甚麼人?” “哎喲!” 後邊有人慘呼一聲,肩膀被刺了一刀,血淋淋地退下來,那亮出腰牌的捕快扭頭一看,立即大叫一聲:“大人莫慌,我來也!” 手中單刀一晃,冬復衝入戰團。夏潯這才注意到,圍捕錦衣衛的公人之中,有一個竟然穿的是官袍,只因他的官袍顏色是青色的,官帽也被打飛了,所以方纔夏潯沒有注意到,這時看他袍服顏色,與其他人果然不盡相同。 只是他現在背對著自己,看不見胸前補子的圖案,袖子輓着、袍裾掖在腰裡,也看不清袖口袍裾處的花紋顏色,只憑官服顏色推測,應該是五至七品的官兒。在這涿州城跗近親自率人拿賊,應該是一位七品的推官大人才是。 想到“拿賊”二字,夏潯心中好不怪異,什麼時候錦衣衛竟然成了賊了? 老噴回頭問道:“大人,咱們要不要出手相助?” 夏潯道:“你幫哪個?” 老噴一獃,回頭瞅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夏潯嘆口氣道:“亮明身份,制止雙方蠢動,問明經過緣由再說!” 夏潯剛吩咐下去,前方又是一聲慘叫,錦衣衛本來只剩兩人,在眾人圍攻之下便有些力拙,其中一人方纔一刀傷了個公人,自已也被另一個捕快掄鐵鏈打中了頭部,鮮血直流,模糊了眼睛,視線不清,這時又被一個捕快劈了一刀,倒在地上,剩下的捕快忽啦啦一下圍上去,鐵尺單刀、鋒鏈戒具,將那剩下的一個錦衣衛團團圍在中央。 “具慢!” 夏潯一見勝負已分,心中一動,立即喝止了老噴。 這時那錦衣衛已被眾公人制住,站在中間四處看看,便很光棍地把手中綉春刀往地上一擲,“嚓”地一聲入土半尺,怨慰地道:“肖祖去!你好樣的!要麼你現在就宰了我,否則,只消我尹盛輝還有一口氣在,這個仇,我就一定會報!” 被他喚做肖祖傑的那個官兒朗聲一笑,說道:“尹盛輝,你不用激我!若非你悍然拒捕,本官又豈會刀兵相見,如今你既就捕,自有國法治你,本官豈會妄用私刑?來人吶,把他捆了,押到涿州府,且下了大牢再說!” 眾公人一擁而上,將那尹盛輝捆了個結實,這些公人惱他傷了自已許多兄弟,捆綁之際自然趁機施以拳腳,那尹盛輝硬挺挺地受了,面噙冷笑,一言不發,只用一臉怨毒地盯着肖祖傑。 夏潯對錦衣衛的官服最熟悉不過,看這尹盛輝,身着一伴香色馬麻交領右衽的單袍,闊袖束腰,下襬寬大,腰部納着襯褶,白綢的錦緞,胸後背彩織海浪訌崖過肩飛魚,兩肩通袖及膝瀾處彩織流雲和行走的飛魚。那義領、暗紋、腰帶、玉勾、嫻裙以及頭上的無翅烏帽,從那細微處辨認,不由暗吃一驚:“這尹盛輝竟是一個正五品的千戶!那這肖祖傑又是什麼人?” 肖祖傑放下掖在腰裡的袍袂,這才回頭瞟了夏潯眾人一眼。此人方纔揮刀力戰凶如悍虎,這時看來卻文靜的很,身材偏瘦、皮膚略黑,額頭比較高,隱約露出崢嶸頭角,顴骨也比較高,以致整個人的面部線條比較剛毅,雖然他的五官略平,可那眼神卻極犀利,只是淡淡掃人一眼,便叫人有種被看進心裡去的感覺。 北地豪族踏春出遊亦或狩獵,鮮衣怒馬,仆從如雲,是常有的事,隨身帶著刀劍也屬尋常,只要不帶弓箭長槍這等違禁之物,便不算違法,所以肖祖傑只瞟了他們一眼,便不再看下去,只對手下吩咐道:“這些錦衣衛貪臓枉法、作惡多端,盡皆押入涿州大牢,本官要向朝廷彈劾他們,治他們的死罪!” 肖祖傑說著,從地上撿回自已的官帽,撣撣灰塵,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夏潯勒馬站在那兒,眼看著肖祖傑一夥人捆了人、抬了屍首向涿州城走去,心中疑竇頓生:“這是玉珏的人,還是紀綱的人?到底犯了什麼罪過?” 老噴請示道:“國公,咱們怎麼辦?” 夏潯淡淡地道:“遠遠隨在後面,到了涿州城,再探個清楚明白!” 第640章 街頭蹊蹺 夏潯悄悄地講了涿州城,也不道知官府,只在一處客棧住了,然後使一個性情沉穩的侍衛去知府衙門探聽情況,其他侍衛便放了假,自去城中戲耍。夏潯還留了幾個侍衛傍身,等到晚上換了班,再叫他們去風流續活。 夏潯叫了熱水洗漱沐浴一番,清清爽爽出來,見那去府衙探聽消息的侍衛還沒回來,便換了一身輕例舒適的袍服,領着幾個貼身侍衛出了門。 夏潯以前,最煩那些大人物一出行便前呼後擁、封街鎖道,平時難得一見的警察滿坑滿谷到處都是,一路所經之處紅燈全都失了靈,左右兩廂擠得人山人海,就為候着那位人民公僕呼嘯而過,所以如非不得已,他是不喜歡招搖的,這樣信步所至,身心俱能得到舒緩,何必擾民呢。 涿州是一座歷史名城,自秦時置涿縣,漢時設涿郡,三國魏時設范陽郡,直至今天,可謂名人輩出。漢昭烈帝劉備,漢桓侯張飛,宋太祖趙匡胤,東漢名臣盧植,六祖禪師惠能,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唐朝著名詩人盧照鄰、賈島等等,其中名望最隆的自然就是唐朝時候五姓七望的盧氏一族。 景緻多的地方,多有文人排個座決,弄個八景、十景的出來。涿州也不例外,這裡也有八景之說,什麼通針疏雨、樓桑春暮、月池秋風、胡良曉月、龍安疊翠、堊峪生雲、盤坡夕照、房山晴雪等等,夏潯在城中一走,有那閒漢叫黃四兒的,看他模樣就曉得是外地來的,連忙上前奉承把這些景緻一一說來,巳望着引了客人去參觀,得幾文引路錢。 夏潯聽了也覺有趣,他知道自唐宋以來就有許多閒漢,專在城中從事各種雜務營生,卻不知道他們連導遊這差事也兼着,聽那黃四唾沫橫飛地說了一陣,直說到口乾舌燥,夏潯倒也想去看看,只是這些景緻,有的要在相應的時間或者氣候下才美麗,有的則離城幾十里地,夏潯只想放鬆一下哪肯走這麼遠,便叫人給了那黃四幾文錢,笑着打發他離開。 黃四一見這位主顧夠大方,哪捨得就走,便道:“客人既然不願離城,近處卻也有一番景緻,便是這城內東北,有一處寺廟,廟裡有西座高塔稱為雙塔睛煙。據說這雙塔乃是一對巧手姑嫂妙手建成,只用了一夜功夫,這塔晴日時觀看,彷彿塔頂有幾道青煙直上雲霄。” 夏潯笑道:“聽你說的這般神奇,那便去瞧一瞧吧。” 其實那塔乃是建於遼代,周圍景緻倒可一觀,只是比那閒漢說的可是大大不如。這世間風景十有八九都是如此,百見不如一聞,聽在耳中、看在書上,簡直人間仙境一般,直到了那裡一看,也不過如此。好在夏潯本就是散心來着,卻也並不挑別,那黃四怎麼說他就怎麼聽一路笑眯眯的只管跟着閒逛。黃四見這位公子這麼好說話,本來看他左右伴着幾個彪形大漢,尚還有些畏懼,這時心眼兒便活動起來。 眼看日當正午黃四便道:“公子可要在這友近用些飯食麼?此地自有一些小吃,別有一番風味。” 夏潯手下那幾個人都是大肚漢早就有些餓了,夏潯也覺有些腹中饑餓,便領首道:“成,你帶路吧,只要吃得可口,本公子自會多給你幾文賞錢。” 黃四聽了喜不自禁,便屁顛屁顛地頭前帶路,把婁潯七拐八繞的領到了一處飯館兒。 看那飯館兒不大,正在飯時也沒幾個人,十分的冷清,夏潯不覺皺了皺眉,隱隱有些不妥的感覺。他此來並不想擺譜兒,憑心而論,許多色香俱味的菜餚,其實真只是賣個外相,吃在嘴裡還真不如那不登大雅之堂的衡頭小吃,夏潯的確是想嘗嘗當地風味,可是一家餐館到了飯時尚不見幾個客人,恐怕這飲食的味道…… 小店掌柜一見來了客人,倒是熱情之至,連忙讓座、倒幾碗泡得已經沒了味道的溫茶,又慇勤地請夏潯點菜。那菜譜就在櫃檯上邊掛着呢,一道道的菜牌子,看那菜名兒倒大多很是儒雅,夏潯帶的幾個人都是壯漢,菜少了吃不飯,夏潯着實地點了好幾道菜,那小店掌柜喜上眉梢,興沖沖地繫上圍裙便去了,瞧那模樣,人家掌柜的是自兼大廚的。 那黃四並不與他們一同就餐,侍衛們也不會容他上桌,黃四自去街對面買了一套驢肉火燒,就站在路口啃,偶有經過的行人,見了他便打一聲招呼,客氣地叫一聲黃四爺,黃四就吱吱唔唔地答應了。 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人,看其模樣神情,也都是些流裡流裡的街痞。 老噴把這情形看在眼裡,便對夏潯道:“國公,只怕這黃四兒,不是個好路數。” 夏潯微笑道:“出來散心,隨便吧,已經走乏了,只要飯菜還能下口就好,等晚上,再帶你們吃頓好的。這黃四兒怕是有些欺負咱們是外鄉人,不逝……這裡不是荒效野外,總也不至於是做人肉包子的黑店……” 正說著,那老闆端着兩道菜便從後廚走出來,大拇指就插在菜湯裡面,淋淋漓漓好不難看。 見他這般模樣,夏潯就一皺眉,再看見那菜,夏潯更是眉頭大皺,問道:“店家,這兩道菜是我點的麼?” 掌柜的笑容可掬地道:“是啊客官,這就是您點的‘母子相會’和‘青龍臥雪’。” 夏潯低頭看著那盤黃豆炒豆芽和那盤上邊擺着一小片脖黃瓜條的豆腐渣,問道:“這兩盤菜,多少錢?” 掌柜的笑道:“客官,瞧您這話說的,飯還沒吃完呢,咋就算上帳了,等菜備齊了,您幾位吃飽了再一塊兒算就是了。” 夏潯繼續問道:“這兩盤菜,多少錢?” 掌柜的不笑了,繃著麵皮道:“母子相會,三百文,青龍臥雪五百文。” 夏潯吸子口氣對一旁張口結舌的老噴道:“老噴吶,咱們怕是隨便不了啦!” 夏潯話音一落,老噴就跳將起來,一把揪住那掌柜的衣領,破。大罵道:“入你娘,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 “哎喲哎喲,你們這幾個外鄉客,還要欺負人怎麼著?鄉裡鄉親、衡坊鄰居都來看看吶,外鄉人欺負人了!” 掌柜的六喊,店外立即湧進幾個人來看那速度和架勢,分明是早已有備,老噴對外面衝進來的幾個人看都不看,揚起手來“啪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刮子,大罵道:“我叫你‘母子相會’!我叫你‘青龍臥雪,!會你媽啊!臥你媽啊!” 老噴一邊說一邊打,一頓耳刻子下去,打得那掌柜的牙也沒了,臉也腫了,滿口都是鮮血。 “怎麼著這是好好的怎麼就打起來了?” 黃四見狀連忙擠進人群,掌柜的立即哭叫道:“黃四爺,這幾個惡客要吃霸王餐,要欺負人吶……” 黃四還想說話,夏潯哪肯手他饒舌把臉一沉,喝道:“沒得壞了興緻,統統弄去官府!” 夏潯一聲吩咐,身邊幾個侍衛立即跳將起來,那些潑皮雖也會兩手三腳貓的功夫,哪比得了這百戰沙場的老兵,片刻功夫,全都鼻豐臉腫地被摞倒在地,小飯館兒也砸得不成樣子了。黃四見他這般打人,還有恃無恐地要與他們這些當地人打官司曉得碰上了硬碴兒不禁暗悔看走了眼。 老噴幾個人從屋裡搜出繩索,把這幾個潑皮捆成一串便拖去衙冂,夏潯也漫步跟在後邊,一路打聽著堪堪走到知府衙門的時候,就見對面一匹快馬行來馬上人打馬如飛,高聲喝道:“閃開!閃開了!” 夏潯定睛一看,不由暗吃一驚,馬上那人雖然換了便裝,可他剛剛纔見過,豈能認不出來,這個漢子分明就是他在城郊見過的那個錦衣千戶尹盛輝。 尹盛輝及其一干手下本來都被那個叫作肖祖傑的官兒給綁進了城裡,說是要投入大牢的,前後這才幾個時辰,這尹盛輝居然大剌剌地出現在街頭。 夏潯閃在路邊,眼看著那尹盛輝揮鞭如寸,奔着南城下去了。他滿腹疑竇地轉回身來,正要叫人先把那幾個訛詐客人的潑皮送進府衙,迎面就見數騎快馬再度趕來,其中一人正是自已派去官府探聽消息的那個侍衛。 夏潯這麼多人站在那兒,那侍衛如何還看不見,老遠一見是他,便對伴在他身邊的一個官兒說了幾句什麼,那位官員聽了便向夏潯望來,馬還隔着七八丈遠,便勒繮下馬,快步迎了上來。 夏潯見他要行大禮,連忙攔住,說道:“本國公微服而來,不要當街行禮。” “是是是!”那官員連忙止住下跪的姿勢,恭聲道:“下官涿州通判趙子衿,見過國公爺!” 那侍衛也匆匆趕上來,見幾個同伴正綁着幾個人站在那兒,其中一個還繫著個油漬麻花的炒菜圍裙,不禁納罕地道:“這是怎鼻了?” 老噴把前因後果一講,那趙通判氣就不打一處來,敲竹杠敲到國公爺頭上去了,這不是作死麼?恨得咬牙的趙通判立即叫隨自已趕來的一個巡檢押着那些潑皮回府衙整治,那些潑皮聽說這位總是笑眯眯的好脾氣公子竟然是一位國公爺,早就嚇得體似篩糠了,那黃四兒被人拖着,短袍下襬濕淋淋的,竟已嚇尿了褲子。 候得那些人被押走,趙通判立即對夏潯道:“國公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是不是找一處幽靜的所在,再容下官一一稟告?國公爺放心,您出現在這兒的消息,只有下官一人知道,並未知會涿州同僚。” 夏潯正想知道那剛剛被人動武才拿下的錦衣千戶尹盛輝,緣何又好端端地出現在街頭,肖祖傑和尹盛輝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些事自然不能在街頭詢問的,一聽之下便點了點頭,趙子衿大喜,連忙畢恭畢敬地引着夏潯行去…… 第641章 神仙打架 通判大人,您來了!” 一見趙子衿,百味樓的汪上清汪老闆就趕緊迎上來。這百味樓是涿州酒樓中的老字號,據說最早可以上溯到北宋年間,當時開封的千金一笑樓在汴河邊上開得有一家百味坊,後來在這兒開了一家分號,便是如今這百味樓的前身了。 趙通判沉聲道:“嗯,本官今日宴請一位貴客,去,把你們最拿手的好菜,依樣上來。” 趙通判頭一回接待這麼大的官兒,不免有些緊張,那汪掌柜的卻錯把他的緊張當成了凝重,當下不敢多說,連忙答應一聲,便退開了去。趙通判又追着叮囑了一句:“未得傳喚,不要進來!” 趙通判把夏潯讓進雅間,請他上坐了,聽了夏潯吩咐之後才敢欠着身在下首坐下,夏潯道:“本國公奉旨經略遼東,如今回京復旨,其它一幹事等,概與本國公無涉。只是,今日于涿州城外,恰見一夥巡捕與錦衣衛大打出手,雖說事情與本國公無關,卻也不能置若罔聞,因此請你趙通判來,只是瞭解一下,你不要緊張。” 趙通判連忙欠身道:“是,國公動問,下官自然知無言,不知國公想要瞭解些甚麼?” 夏潯道:“那尹盛輝、肖祖傑,都是甚麼人,因何大打出手?” 夏潯直摟點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便是要叫趙通判摸不清自已知道了多少,言語之間不敢有所隱瞞。他可不會以為單憑一個國公的身份,便能叫人知無不言。一省長官、一軍之帥,乃至一國之君,叫一個端茶遞水的小廝唬弄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趙通判神色果然吏加謹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斟酌着道:“回國公,這肖祖傑乃廣東南海人氏。善斷刑獄,執法不阿,人稱呤面寒鐵,如今在都察院,任巡按禦使。尹盛輝原是上二十二衛的軍官,如今乃是錦衣衛中一員千戶,紀綱紀大人麾下的一員幹吏,甚得紀大人賞識,常赴各地公幹!” 趙通判從夏潯的神色和語氣,看不出他更關心哪一邊便多了個心眼,兩邊都誇,誰也別忙着得罪。這樣一來,他看似不偏不倚,實則那話不免就打了些折扣。 這肖祖傑,的確是一個幹吏,尤其善斷疑案。此人許多辦案傳奇故事曾流傳于天下,比如有一天,他巡理淅江刑司途經一處,忽見那裡有許多飛蚰,出於職業馴鼠,肖祖傑立即察覺有異,便叫人循着那飛蛐行跡追看果然在草叢中發現一具腐爛的屍體,屍體上還有刀傷。 肖祖傑在死者身上找到一把鑰匙和一個木質印章。而此印章是當時通行的商號印章,肖祖傑據此推測死者是被強盜見財起意而殺。到達任所後,他立即派人找尋和這個印章相同的印記,不久就在一個布商販賣的布匹上發現了相同的印記,一經審訊,果然是他見財起意,殺死死者。 還有一次,為了查找一個貪官的證據,他扮作外鄉人故意犯案被抓進大牢從獄中囚犯口中,掌握了許多那貪官的罪行,從而將他法辦。這肖祖傑雖在大理寺為官,卻生活簡樸為人清廉,故而官聲極好。不過如果公允地評價一下那麼這肖祖傑其實和陳瑛一樣,都是酷吏。 酷吏和奸佞並不能劃等號,許多酷吏,不畏權貴,專門與豪強作對,政績大多都相當突出,他們大多是在司法上面有很大建樹,而且為人相當清廉,這樣的人,你能說他是奸佞嗎?他們之所以被稱為酷吏,是因為三個特徵: 第一:他們喜歡用刑,而且喜歡用大刑;第二,他們喜歡“除惡務盡”,一旦犯到他手裡,絶對會往死裡整你,而且喜歡株連,但凡有所牽涉的,誰也跑不了,一旦有案子犯在他手裡,必須得搞得轟轟烈烈,天下皆知,如同搞“運動”;第三,就是唯法至上,掃惡務盡,不惜良莠併除,犧牲其他方面的發展和利益。 像這樣的酷吏,哪朝哪代都不缺少,漢武帝時、武則天時尤其居多,說白了,他們這就是一種政治投機,不拉幫不結派,只利用吸引眼球的表現迎合最高統治者的心意,得到仕途的發展和賢名。可這樣的人一般一開始能躍然而出,青雲直上,成為政治名星,最終的結局往往都很悲慘。 肖祖傑就是一個酷吏,他政績突出,有罪必究,一究一片,誰的面子都不給,因此得了個“冷麵寒鐵”的綽號。據說京城裡誰家小孩兒哭閙不止,只要對他說“冷麵寒鐵公來啦!”就馬上不敢再哭,竟有“止小兒夜啼”之奇效。 因為朱棣覺得他能辦案、而且能辦大案,陳瑛因為管着都察院,不能常離京城,便委了肖祖傑一個巡按之職,巡撫福建、淅江、北京等地,糾察地方司法,這個官兒也就是民間戲說中的八府巡按了 那麼他和尹盛輝又是怎麼結下樑子的呢?原來紀綱派尹盛輝到淅江辦差,囂張跋扈,辦事不按規矩,還有收受賄賂之嫌,淅江地方官吏都知道肖祖傑不畏強梁,專門喜歡硬碰硬,恰好他巡按到了浙江,便在他面前告了尹盛輝一狀。 肖祖傑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聞言立即決定抓捕尹盛輝,不過僅憑浙江官員的舉報,他又恐不足以定尹盛輝的罪,便特意找了人,假意要向尹盛輝敬獻厚禮,邀肖祖傑赴宴。這種辦案方法,也就是現在所說的“釣魚”了,不過,他的密局在在擅長探密的錦衣衛眼裡實在不夠保密,尹盛輝馬上知道了事情真相。 這尹盛輝也聽說過他的名聲,而自己的行為要說一點毛病沒有那是扯淡,不免有些心虛,便避開了去。肖祖傑撲了個空,沒有抓到他,本來這事就算完了,誰曾想:冤家路窄。肖祖傑巡按的下一站就是北直隷,結果尹盛輝奉了紀綱之命辦案,也到了北直隷。 兩個人在涿州城遇上了,雖然上次設的局沒有利用上,可肖祖傑自忖要把他先抓起來還是理由充份的,便想把尹盛輝抓捕歸案。尹盛輝躲了他一遭,自覺已是仁至義盡,見他不依不饒的,自然不肯束手就縛,就這樣,便發生了涿州城外那一幕。 趙通判知道的不是這麼詳細,說的時候也不敢有所偏倚,因為輔國公楊旭的身份比較含糊,他和文人走得很近,幾位大學士跟他關係都很好,禦使台也有不少熟人。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是出身錦衣衛,錦衣衛南鎮、北鎮兩位鎮撫,都是他的舊部。 趙通判不知道夏潯傾向于哪一邊,便不敢把任何一方說的不堪入目,這事情的緣由從他嘴裡說出來,倒彷彿肖祖傑和尹盛輝都是忠於君上、勤於國事,只是彼此都是執法辦差的,一個明、一個暗,在一些方面發生了衝突,這才發生了涿州城外的一幕。 夏潯靜靜地聽著,心中漸漸有了譜,聽他說完了,問道:“那麼,尹盛輝因何又從牢裡出來了呢?” 趙通判暗自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尹盛輝離開大牢的一幕竟被輔國公看到了,當下連忙離座,向夏潯告罪道:“國公恕罪,下官這身份,實在是為難的很吶!肖巡按把尹千戶關在牢裡,便往北京去了,還要回來時,到了南京再向皇上彈劾於他。 可尹千戶罪名未定,久困于涿州牢中,上峰問責起來,下官如何交待?那尹千戶口口聲聲說是奉了紀大人密令,到涿州來調查一樁秘密案件,若是因此耽擱了,下官如何吃罪得起?下官請示過知州大人,知州大人的意思也是把尹千戶放了,這案子……還得錦衣衛和都察院去交涉,涿州這座廟太小,禁不起這麼大的風浪啊!”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趙通判一臉的委曲,夏潯枉笑道:“無妨,無妨,本再公說過,只是偶遇此事,才請你來問問,縱放尹盛輝一事,本國公是不會理會的。” 夏潯臉上笑着,神色年漸漸凝重起來。 這事真要持公而論,尹盛輝飛揚跋扈,甚至貪臓枉法,都有可能是真的。但是軍人犯法,自有五軍都督府斷事:而錦衣衛隷屬上二十二萬,犯法有錦衣司內部法司部門負責,連五軍都督府都管不着。就算拋開這份特權不說,光論職位,尹盛輝是千戶,正五品的官兒,肖祖傑身為巡按禦使,對五品以上官員,只有彈劾權,沒有處斷權,他是不應該抓人的,可他不但抓了,而且對方拒捕時他還悍然下令捕殺,宰了幾個錦衣衛的隨從,若此人是因為嫉惡如仇,如此剛烈,也是剛極易折之輩,可往深裡一想,卻不盡然。都察院是陳瑛的地盤,錦衣衛是紀綱的地盤,都察院的人和錦衣衛的人鬥得這麼凶,莫非是因為大皇子埋在二皇子身邊的紀綱這顆釘子已經漏了餡,兩下里已經撕破臉,開始了明爭暗鬥?這一點,他就不能關注了。 另一方面,紀綱也引起了他的警惕,曾幾何時,錦衣衛出京都要藏頭露尾,而現在呢?尹盛輝一個千戶,在淅江輝武揚威的,淅江三司的官員竟然要等到肖祖傑這個巡按禦使來,才敢告他的狀。涿州通判是通判是法司口的官兒,三法司算是一家人,可肖祖傑送進大牢的人,趙通判連片刻功夫都不敢留,馬上又把他異了出去。 紀綱的手,已經伸到了京外麼…… 第642章 我來也 當初新建的輔國公府,如今已經有了侯門深似海的森嚴法度 閤府上下,里奇外外,在茗兒和一眾能幹的內眷合力打點下,井然有序。 內宅裏邊,迴廊曲戶,通道幽深,各式房舍、道路複雜曲折,沒有園中人引導,若有外人貿貿然地闖進來,在這重門疊戶中轉悠半天,也未必能找到正確的位置。 西廂的精緻暖閣裡,春寒寥峭,濕氣又重,所以依舊燃着一盆獸炭,烘得室中暖意融融。 室中佈置富麗堂皇,凳、椅、幾、案、櫥、櫃、台架、屏風……”取材皆用紫檀、花梨、紅木,造型古樸,簡潔洗練,從骨子裡就透出一股貴重之氣。鏤空的博古架上,擺放的古玩瓷器,也是件件珍品,坊市上絶對買不到的東西,有價無市。 正是傍晚時分,幾盞細木為骨、彩緩玻璃為罩的宮燈將置在桌上,將室內照得一片通明,別的不說,光是這幾盞燈,就是極昂貴的物件兒了。 楊家幾位女眷,都坐在屋裡,有的倚在羅漢床上,有的坐在金絲藤的圈椅上,花梨木的小圓桌旁,茗兒發上不簪髻,只輓着一窩絲的櫳州纘,長髮恰似光油油的烏雲,上身穿一件白藉絲對衿的短檑,下身着一伴月華湘水裙,娉娉婷婷地坐著。 巧雲引着幾個侍女進來,端了概氣騰騰、香甜宜人的冰糖燕窩粳米粥進來,都使青花小瓷窩盛着,幾位夫人一人一碗,茗兒使湯匙輕輕攪着粥湯,笑盈盈地道:“老爺已經奉旨還京了,估摸着路程,再有五六天就能到。老爺這趟回來,一時半晌兒座該不會再離開了。 老爺回來了,家裡的事兒就得老爺做主,算算日子,老爺這一走一年多,咱家許多事兒得叫老爺知道。小荻,咱家的田地、桑麻、絲茶,包括府裡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你父女兩個管着,這些方面要盤理清楚,得叫老爺心中有數。” 小荻棒着瓷碗了,有些急性子地吹了吹氣,笑眯眯地點了點頭。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自已的相公就要回來了,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的,小荻自然也不例外。 茗兒道:“梓棋姐姐管着山東到遼東諸多營生、雨霏姐姐操持着的各地商舖、分號,穎姐管的浙東、南洋一帶的生意,也都理會一本明白帳來,等老爺歇過了乏兒,都得一一叫他過目。” 茗兒剛懷孕時反應比其他幾個女子尤其強烈,聞着點油腥味兒就犯噁心,吃的很少,如今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妊娠反應已經不再強烈,但是頭幾個月的折騰,現在還沒緩過來,以致一張瓜子臉兒清減了許多,下巴尖尖的,冷不丁望去,小臉上就剩下兩隻大眼睛了,不像一個孕婦,倒像日漫裏邊的美少女,卡哇伊的很。 茗兒吁了口氣,攥起粉拳,輕輕捶了兩下後腰,微笑道:“老爺奉旨經略遼東之後,茗兒便與幾位姐姐操持這個家,一直謹慎小心,生怕出點什麼岔子,無法向老爺爽待,還好,家裡一切安好,老爺回來,咱們也就有個交待了。對了,還有思潯和思楊的學業,咱們尤其得上心,這兩天督促的緊着點兒,老爺回來,一定會考較她們功課的,可別叫這兩個丫頭在她爹面前露了怯。” 一提起自已的兩個女兒,蘇穎就生氣,大概是小時候野慣了,兩個丫頭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從來不上心,倒像男孩子似的喜歡爬樹翻牆,嬉戲打閙,整個倆假小子,把那西席老師氣得整天吹鬍子瞪眼的,一聽茗兒囑咐,蘇穎便道:“這倆臭丫頭,再淘氣我就打爛她們的屁股,看她們還瘋不瘋!” 茗兒輕笑道:“穎姐,打不是個法子,她倆只是貪玩了些,性子並不壞。像我小時候,爹娘也好、兄長也署,從沒碰過我一手指頭,我還不是認真學東西麼?倒是我三哥,聽說他小時候不肯讀書,常被爹爹狠揍一頓,結果還如……” 提起三哥,茗兒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輕嘆了一聲,才又展顏道:“孩子總歸要管的,道理先和她們講清楚,要是還不聽話,就罰她們的站,再不然就罰她們少吃一頓飯,只要姐姐你捨得就成。” “兩個丫頭這麼不乖麼?那我這當老子的,可真要打她們屁股了,穎兒不捨得,我捨得!”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茗兒聽見那聲音,身子便是一震,陡然抬頭,笑吟吟地站在暖閣門口的,赫然正是夏潯! “相公!” 謝謝、蘇穎和小荻都驚喜地叫起來,還是梓棋身手敏捷,一個箭步衝過去,已然忘形地撲進了他的懷抱,摟得緊緊的,好像要把他揉進自已的骨子裡去…… 夏潯在家裡獃了兩天,本來依着他的估算,自已先行上路,至少提前四五天到家,結果先是在涿州耽擱了一下,到了淮河往南的時候,又遇上幾場暴雨,行程又受了延誤,而走在後面的儀仗,倒沒遇上這些麻煩,結果夏潯只在家裡悠閒了兩天,他的大隊人馬就到了。 夏潯是奉旨欽差,欽差回京,按照規矩,回京覆旨時,必須得先到金殿見駕,復旨繳差,完事之後才能回家。哪怕他當天回京時已經錯過了朝會,也得先住進驛館,候着明日見駕之後,才能回家見自已的家人,這叫先公後私。 可夏潯先行上路,圖的就是早日見到親人,再說硯矩是覘矩,實際上只要家在京都的官員,很少有人肯守這硯矩,夏潯以前奉旨出去,回來也是先到自已家裡,早已成為常態。等到儀仗人馬進了金陵城,他就不能再拖延了,於是又離開家門,與他的儀仗碰了頭,趕去金殿見駕。 金殿上,闊別京都一年多的夏潯重現朝堂,當庭繳旨,並陳述經略遼東經過,以及所獲政績。朱棣滿面春風,大加褒獎,夏潯雖離開權力中樞跨度三年,實際時間一年有餘,可是榮寵不減,一回京師就重又進入眾人視線。 等到朝會已畢,許多與夏潯友好的學士、禦使、都督、尚書大人們正要圍上來熱絡一番,木恩又趕來傳旨,皇上謹身殿召見。眾大人無奈,只得艷羡地看著夏潯隨木恩而去,自行散去,改日再找機會與國公飲宴。 “皇上今日心情怎麼樣?” 這句話,算是官場上一句公開的暗號,向皇上的身邊人這麼問,其實問的不是皇上的心情,而是不知皇上心意的情況下,探問皇上此番召見對自己是有利跡是不利,夏潯清楚他在遼東時一直有御史使彈劾他權柄過重、網羅親信、結納黨羽、欺壓藩屬,而唐傑之死已經報到五軍都督府,迄今還沒有下文,這件事兒也有變數。 木恩心領神會笑答道:“奴婢看,皇上心情好着呢。” 夏潯聽了,一顆心便定下來。 到了謹身殿,夏潯依禮見駕,皇上喚起、讓座,夏潯在木恩搬過來的錦墩上坐了,朱棣先問了幾句辛苦,便進入了正題:“文軒,遼東軍屯改制和募兵之法,聯已經看過你的奏摺詳細情形卻還不盡瞭然,你且與聯再說說。” 夏潯在遼東的最後幾個月,別看他几乎不露面了,可他的全副心神都撲在這兩伴事上心中自然有數,几乎不需思索便一樁樁一樣樣的陳述起來。 朱棣聽了,微微點頭道:“募兵之法,可謂立竿見影。只是這軍屯改制,效果如何,還需今秋才知。” 夏潯篤定地道:“皇上,雖然結果如何今秋才知,但是臣有把握,此事一定可成。臣在遼東這些日子,已經瞭解的清楚,遼東氣候固然不比關內,但是遼東多河流,大部分地區雨水之充沛較之草原也要強上許多,所以還是宜于農耕的。 以前農耕不得其法,主要是收穫與己無關,屯夫無志于此,可民間則不同,許多鄉間地主,口挪肚攢,千方百計的買田買地呢,若是種地沒有好處,他們何至于此?可是軍中屯10年年欠收,衛所將領總要給朝廷一個理由吧?而民間百姓為了少納糧,自然也不願說自已豐收,故此,人云亦云,便給人一種遼東不宜家耕的假象。” 朱林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因你遼東之事,聯對屯田也特別的關注了一下,特意叫陳瑛配合戶部,對天下屯田做了一番統計瞭解,不甚樂觀吶!說關外不宜農耕?嘿!河南、淮西等地總不是關外吧?可是核計之後,聯是大吃一驚啊!” 夏潯雙手按膝,靜靜地聽著,朱棣憤然道:“別處且不說,就是這些地方,軍戶屯田,一人所耕,收穫不夠其本人半年的口糧。陳瑛仔細查過,屯夫們種地,哪有人給你挑水澆田、施肥鋤草的?一個個都是撒下種子去,便聽天由命,它愛長不長,反正收成了,與已無關,顆粒無收,朝廷也得照發軍糧。” 說到這裡,朱棣蹙眉站起,負手緩緩而行:“因此,聯對遼東軍屯變蘋才格外的關注,如果確有效果,少不得要對其它地方逐一改制。只是,遼東變草之法到底怎樣,眼下還不能證實。軍屯之法,祖宗遺制,沒有得到證實之前,聯也不好擅作大改。 遼東原本就幾無米粟可收,全靠朝廷撥付,用之以變革,自然不虞出什麼岔子,但是在證明有效之前,其它地方不能照辦,大學士們也是這個意思,民以食為天,農業乃國家根本啊,可是,想想連河南、淮西等土地肥沃之處,也是年年欠收,聯急啊! 朝廷立屯田之制,本為不加重百姓負擔,結果呢?因此上,兵越養越多,可這屯田卻越種越少,百姓負擔愈加沉重,而百萬畝良田,卻被那些衛所屯夫占用着、禍害着,如此情景至少還得持續一年,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騾已經知道了,如何還能忍得?” 夏潯冷靜地問道:“那皇上打算如何?” 朱棣道:“聯叫戶部擬個章程上來,戶部想了個法子,報與內閣,大學士們又仔細商議了一番,報與聯知道,這法子算是依照你在遼東所行方略,進行一番變化之後的折衷之策,趁着如今早春三月,時間還來得及,聯想先把它施行下去,你來得正好,可以聽聽,是否可行。” 夏潯有些好奇,眨眨眼道:“臣願聞其詳!” 朱棣沒有一條條的說與他聽,而是直接把解縉等人上的章程遞給了夏潯,夏潯展開一看,見戶部所上,又經鼻縉等人推敲修訂過的章程,果然是在自已的遼東方略上進行衍化出來的。 這份章程主要有兩點:一是更定天下衛所屯田守城軍士比率:根據軍隊駐紮之地的夷險要僻程度以定戰兵和屯夫比例。臨邊而險要之地,守多於屯:內地衛所,則屯多於守;地雖險要而運輸難至之地,屯夫亦多於戰兵。 此外,還制訂了屯田賞罰細則,依據各地民間平均田地收入劃定了一條綫,糧食增產豐收,超過了這條綫的,屯夫可以得到一定的獎勵,不及這條綫的,對其進行懲罰。這個法子雖然對屯夫們生產積極性的洞動程度不及徹底的變革,卻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尤其是,關係到糧食種植的問題,如果貿貿然在全國統一實行變蘋,結果卻不見成效,那就會引起全國性的大動盪,甚至丟掉江山都有可能,先用這種穩妥的方法提高屯田產出,等遼東改蘋見了成效,再對各地進行改蘋,那就穩妥的多了。 夏潯對此自然極為贊成,而且這種折衷之策的變革,分明是已經受到了遼東改率的影響,可以想見,當今秋遼東豐收之際,全國性的改莘必將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這正是夏潯想要達到的效果,不因人廢事,趟開一條正確的捷徑,人們自然而然的就會選擇它。 夏潯連連點頭,大表贊同,朱棣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你在遼東主持軍屯改蘋,對其中遇到的各種難處、問題,自然比別人更清楚,聯本就要明詔施行的,只是還有些拿捏不定,既然你也說可行,那就應該不錯了,聯立即叫內閣明詔頒發全國。” 夏潯趕緊拍馬屁道:“皇上英明!” 朱棣嘿然一笑,道:“英明麼?英明,你們說了算,昏庸,也是你們說了算,英明與否,都在你們這些臣子們的掌握之中,由不得騷吶。” 夏潯聽他話裡有話,心中不由一緊,連忙躬身道:“皇上說笑了。” “說笑麼?” 朱棣睨了他一眼,突然問道:“聯聽五軍都督府稟報,說唐傑死在遼東了?” 第643章 寵辱不驚 夏潯心中有些忐忑,雖然早知皇上會問起,事到臨頭還是不免緊張,但他很清楚,坦白是絶對不可以的,不能擺在明面上的事,就必須得放在桌子下面,哪怕彼此已經心知肚明,你不攤開,雙方都可以裝傻,一旦攤開,就沒辦法繞過去。如果硬是繞過去,有些覘矩就蕩然無存了。 是以夏潯毫不猶豫,立即說道:“是!唐同知自到遼東,做事還算勤勉,開始本讓他與丁宇共同負責屯田改制之事,只是唐同知性情粗暴了些,臣依着皇上旨意,務求遼東穩中求進,不敢以權彈壓,激起變故,屢次說教於唐同知,奈何本性難移,迫不得已,只好調唐同知去巡察遼東烽履建說……” 夏潯吸了口氣,繼續說道:“誰知,丁宇奉張俊之命清剿遼東山匪曾禿子的山謇,曾禿子的佘部逃脫後為了泄憤,竟將巡視途中的唐同知殺死,臣聞此噩耗也是又驚又怒,責令部屬加緊清荊,如今遼東山賊胡匪,但凡有點氣候的,都已被清剿一空,惜乎唐傑為國殉職……”這些事,臣在遞往五軍都督府的公函中,也是詳細說過的。” 朱棣負着雙手,仰着頭看著殿中藻井,恍若未聞。等到夏潯說完了,他才輕輕嗯了一聲淡淡地道:“嗯,將軍難免陣上亡,唐傑雖然身死,可是死得其所便也不冤了!” 他的這句話,刻意在冤字上加重了語氣,夏潯只當沒有聽到。朱棣瞟了他一眼,又淡淡地道:“你拋開儀仗,提前三天回的家門?” 夏潯悄沒聲兒地回了金陵,這三天什麼朋友都沒見,一直與家人在一起,不想朱棣竟已知道,夏潯忙作赧然狀道:“是,臣……離家日久頗為思念,故而拋開大隊,先行回京,因為儀仗及隨行人員未到,想著此時見君不慎妥當,便在家裡享了三天清福。” 朱棣哼了一聲道:“你是什麼身份?來往京師,豈能沒人關照,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人耳目。堂堂國公也不守規矩,你叫聯怎麼管教旁人這一次聯不治你的罪了,卻須自思己過,口後不可妄為!” 夏潯暗自苦笑,沒事的時候怎麼都好,若有事時這就成了毛病了,眼下皇上明擺着心氣兒不太順,他要說就說吧,真要叫人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恐怕皇上就更加忌憚了。 朱棣沉默了一下,又道:“此番你經略遼東,功績還是頗為突出的,聯賞罰分明,於你的功,也已賞過了。這一年多來你一直在遼東雖說臣子效力於國,奔波勞苦一些也是應該的,可你畢竟是皇后的妹婿,皇后心疼妹子也不想總叫你在外忙碌。 可搜尋建文行蹤的事,坐在京城裡守株待兔也不是個法子難免要奔波于天下各地,聯想來想去,你還是兼着大報恩寺的差事,桑于搜尋建文行跡的事情,還是由他人去辦吧,聯把這差事交給戶科給事中胡敞了,改日叫他去見你,你把以前查訪的情報、消息,以及飛龍,全都交繪他。” 夏潯只是獃了一獃,便躬身道:“是,臣謹遵聖意!” 這句話說出來時,朱棣就在盯着他的神色變化,但是夏潯驟聞這個消息,卻只是有些意外地一怔,隨即便坦然答應,神色間毫無沮喪、憤懣亦或不滿。 雖然說國公已位極人臣,可是誰也不嫌權力大的,有一支秘諜隊伍掌握在自已手中,那是很強大的一股力量,就算毫無私心,怕也不捨得把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這股力量授與他人,可夏潯神色坦然,連眼神都沒有一點波動,這樣的人物,不是大忠就是大奸。以致朱棣也有些訝異,又盯了他片刻,才緩緩點頭道:“好,很好!” 夏潯一聽皇上這番吩咐,就知道這就是他擅殺大臣的代價了。 官場上,自有官場上的規矩,你可以勾心鬥角、你也可以唇槍舌箭,只要是硯則之內的手段,任你去用,可是破壞規矩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在官場上,因為派系鬥爭或者私人恩怨而用行刺的手段,這是讓任何人都忌憚的事,尤其是上位者,一旦知曉,就再也無法安心。 不過相比起遼東的發展不受影響,軍屯改萃和軍戶制度的改蘋能夠從容進行,破壞一次覘矩,受到一次嚴厲的懲罰,夏潯心中的確是很坦然的。且不說他受了羅克敵啟發,已經培養出了一支真正得用的潛龍秘諜,同時他還有一支輕易不會動用的由錦衣衛第一批元老們組成的更秘密的秘容部隊呢。 就算沒有這些力量,飛龍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他又不想造反,有這支力量在手上,做事當然更方便一些,但是當這支力量的存在已經成了他招引皇帝忌憚的理由時,那就不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招災惹禍的根源了,舍當其時。 走出謹身殿的時候,外邊下起了淋漓的小雨,木恩捧着把傘匆匆跑過來,將傘遞給他時,很抱歉地小聲道:國公恕罪,奴婢實未察覺皇上有隱怒之教……” 夏潯搖頭一笑,灑脫地道:“呵呵,無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嘛!” 說著,接過傘來撐開,瀟瀟然地去了…… 雨打芭蕉,聲聲碎。 八扇屏隔出的臥室裡,明燈閃耀,映着妝台上隨意擺放的釵鈉圳鐲各式珍貴首飾,熠熠璀璨寶氣珠光。 謝謝穿著浴袍款款地走進來,在妝台前坐下,拿起象牙梳子輕輕核理着她光可鑒人的秀髮。 面前的銅鏡十分明亮,纖毫畢現。 這是一口南宋年間饒州“鑄鑒兩”所造的上品銅鏡不僅有古董價值,而且比元明時期最好的銅鏡,造工還要精緻,元明時期的銅鏡,相比宋朝時候的銅鏡製造手藝要差了許多,可許多大戶人家用的也只是當朝的銅鏡,家裡能用得起這樣上品古鏡的可不多。 自茗兒嫁入楊家之後,善持家、會理財,經過這一兩年的發展,楊家日進斗金比起那些多年的王侯世家的底蘊也不遑稍讓,夫人們才能一人擁有一口饒州“鑄鑒局”所產的上品八角雲紋螭龍鏡。 謝謝往鏡前一坐,鏡中便現出一個明艷的麗人兒來,裊裊娜娜,鮮艷嫵媚,那是一張靈秀而嬌媚的臉龐,充滿着顛倒眾生的誘惑力,剛剛沐浴後的肌膚白裡透綫,瑩潤嫵媚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柔媚。 臥房裡沒有旁人,謝謝嬌慵地打了個哈欠,心裡想著:“那冤家今夜怕是不會過來了,十有八九又與蘇穎那狐媚子廝纏到一塊兒去了。 她款款起身,寬了睡袍裏邊一身貼身小衣,只抻個懶腰,便靂出令人心旌搖動的婉媚曲綫,堅鋌而豐滿的酥胸,圓潤而纖細的柳腰…… “啊!” 屏風外邊忽地閃進一個人來,一把攬住了她的纖腰,把謝謝嚇了一跳,稍一定神,才自鏡中看出幫把下巴貼在她香肩上微笑着的正是自家郎君,不禁嬌嗔道:“怎麼這兩天都是鬼鬼祟祟的你就不能好好走路麼?” 夏潯笑道:“剛在書房向人交辦了一些事情回到後宅,瞧見你的房中還亮着燈,曉得娘子正等候為夫,為夫怎能叫娘子失望呢所以就跑進來了!” 謝謝俏臉一熱,不依地用手肘向後拐了一下嗔道:“好啊,原來是別人房中都熄了打,你才想起人家來?沒良心的,人家也不稀罕你,快些出去吧。 夏潯苦着臉道:“這個時辰,你若趕我出去,為夫可就沒處安歇了。” 謝謝哼了一聲道:“大明朝就數你忙了,這才剛回京,不在家裡好好歇歇,跑書房去忙忙倒倒的做甚麼呢?” 夏潯含糊地道:“有些事情急着交割一下……”說罷展顏一笑,又道:“娘子怪我離家太久,冷落了你麼?放心吧,這趟回來,想必再也不用到處奔波了,以後盡有的時候陪着你。” 謝謝何等伶俐的人物,生就一顆七巧玲瓏心,聽其言語,窺其心聲,似乎有種淡淡的失落,便很聰明地沒有再問,只是返身輕輕抱住了他,柔聲道:“在朝上,你是好臣子;在地方,你是好大官;可是在家裡呢?相公自家想想,可算是一個好夫君、好父親?若能在家安享榮華,那是別人想都想不來的福氣,相公又有什麼好失意的呢?” 夏潯在她唇上輕輕一吻,笑道:“說的是,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嬌妻,夫復何求!娘子啊,為夫在遼東時,可夜夜惦記着你那蓮花妙舌的好處呢,今晚可能讓為夫舒暢快活一回麼?” 謝謝聽了,頓時俏臉生霞,眸波流轉,根狠瞪他一眼,嬌嗔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臭傢伙,懶得理你!”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謝謝那張檀口裡,卻是吐得出水漩蓮花的。 一燈如炬透帷幄,芙蓉帳裡夜吹簫。伴着窗外淋漓的雨水聲,那一條丁香嫩舌蛇一般運動起來,挑、揉、纏、卷、裹、吮、舐、撩,種種奇趣,叫人欲仙欲死,吸納吮咂時力道十足,更可深及喉底,把個夏潯舒坦得几乎魂飛魄散,縱真有什麼不快,也要拋到三十三重天外去了。 淅淅瀝瀝的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晨方歇。夏潯今天放棄了練功,一夜好睡,至晨不醒,窗外陽光普照,映着池中荷葉清露別透的時候,夏潯猶自懷擁佳人,酣然大睡。可惜,偏有人見不得夏潯這麼逍遙,這不,龜茲姑娘西琳就在外面叩着窗欞,急聲喚着:“老爺!快起了老爺!有聖旨、有聖旨啊!” 第644章 找人的人 來的可是木公公 夏潯醒了,側了身子向窗外問道。 西琳在窗外道:“老爺,來的是一位小公公,不是來過咱家的那位木公公,小公公來了只傳了皇上一句口諭,叫老爺您午朝之後,謹身殿裡見駕。” 夏潯一聽沒好氣地道:“午朝之後……”現在喊老爺作甚?” 西琳呃了一聲沒有說話,夏潯道:“好啦,忙你的去吧,老爺知道了。” 西琳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一聲,甩開兩條長腿,飛一般地走掉了。謝謝“吃吃”地笑,一雙豐膩修長的玉臂從後環住了夏潯的身子,一張猶自思蕩漾的嫵媚俏臉搭在他寬厚的肩後,柔聲道:“相公有甚麼事兒不開心呀,看把西琳嚇得。”謝謝這一貼近,胸前那豐挺滑膩的軟玉便擠擦在夏潯背上,似癢似愉,把夏潯的些許火氣都磨沒了,他回過身去,大手搭在謝謝光滑的玉背上,輕輕撫摸着,沿著極具韌性和彈性的小蠻腰,滑到那豐腴結實的臀峰上,輕輕揉捏着,享受着那美妙的觸感,笑道:“春宵苦短嘛,不要理她,趁着春光正好,咱們再親熱一下。 剛說到這兒,奶媽子抱著謝謝的寶貝女兒小思雨來了,在外邊奶聲奶氣地叫:“爹爹娘親羞羞,日頭照屁屁了還不起來!” 夏潯翻個白眼兒,爬起來便悶着頭穿衣服,謝謝忍俊不禁,伏在床上格格地笑起來:“看你凶,有本事衝著自已的女兒凶呀!”不是說,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麼?這世上第一個抱你的男人是他第一個聽見你哭看見你笑的男人是他,第一個叫你寶貝兒並且永遠都會叫你寶貝兒的男人是他,不管你是美是醜都覺得你才是最好最漂亮的男人還是他。他要養你、寵你,最後卻注定要送你離開但是直到白髮蒼蒼依舊守望着你,無悔無怨。 夏潯哪捨得凶自己的寶貝女兒,還怕起來晚了惹得小傢伙不高興呢。 起了床,匆匆洗漱打扮,用過了早餐,陪着幾個寶貝女兒玩了一會兒,西席先生趕到府上,該教思楊和思潯功課了,爹爹在家,思楊和思潯也知道要乖巧馬上溫馴地隨着老師上課去了。思雨和思談還小,便吵着奶媽子陪她們去後花園裡釣蛤蟆。 這是甚麼古怪的愛好?夏潯好奇地問了一下,原來是她們那兩個好姐姐教她們的玩意兒,弄得夏潯也哭笑不得,不過他還是點了頭,由着她們去折騰了。茗兒在一邊便微微地笑,夏潯睨她一眼,說道:“笑什麼?是不是想起了自已小時候?” 茗兒一獃,說道:“沒有啊人家笑是因為,看到了她們,就想到了自己的小寶寶,不知道生下來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的淘氣。嗯?我小時候,我小時候怎麼了?” 夏潯忍不住笑起來:“敢情你都忘了?忘了你小時候跟寶慶公主兩個人在禦池釣魚的事了?那可都是南北各地進獻的名貴魚種好傢伙,叫你們這一通禍害,相比起來,我這女兒還算懂事,知道替她爹省錢,要不然咱家池子裡養的魚也都要糟殃了。” 茗兒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情景,想起那時自已還是個天真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而今,卻已為人妻、為人母了,不禁頗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她輕輕撫着自已微隆的腹部感受了一陣那種充盈身心的幸福愉悅對夏潯道:“相公陪我到花園裡走走吧。” 夏潯欣然應允,兩人攜手步出了花廳。 一夜春雨,水上的荷葉舒展了身子,一枝一蔓盡都飽滿挺立寬大厚實的荷葉層層疊疊,覆蓋了大片水面不時有尺來長的金魚快活地躍出水面,魚尾一擺,把那水滴甩上蓓蕾初綻的荷花,愈增三分嬌艷。 輔國公府有四個池子,左廂、右廂、後宅和中庭,依着所處的位置和作用,風格各有不同。中庭的池子假山藤蘿,雍容大氣,一些貴客是要迎入中庭的,這一景是為了調劑中庭氣氛,後宅裡頭那個池子最大,半依天然,半是人工,充滿野趣,放生的也未必就全是觀賞類魚種,旁邊野草叢林滋生,所以那池中不但有觀賞魚、有食用魚、有野生的蛤蟆,甚至還有幾個小丫頭從街上買回來的小王八,玩膩了也都丟進去,由着它們自生自滅了。 夏潯和茗兒佇足觀賞的是西廂的荷園,院中景觀雅緻,修竹假山、曲苑迴廊、白牆黛瓦、雕欄畫棟,異常的幽雅,水面上一叢叢翡翠色的荷傘撐立着,間襯以粉的、白的荷花蓓蕾,俏生生地立在綠葉碧水當中,更顯嬌艷清麗。 雨已經停了,陽光已經出來,空氣帶了幾分清新的味道,微風拂過,荷花搖曳,蓮葉輕擺,只稍稍一斜,那碧綠荷葉上碩大的雨珠便輕輕滑動着,帶著陽光的一抹閃亮,叮咚一聲融進葉底水裡。 此情此景看在眼裡,那心底浮塵都被濾淨了,手輓着嬌妻的柔荑,嗅着那香遠溢清,看著那葉綠如染,心頭的紛繁雜蕪也就煙消雲散了,夏潯只覺這樣的生活倒也不錯。記得最初,他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可是位置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大,反而教他失卻了本心。 正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今這樣身居散職、不在其位,豈不正好逍遙快活? 茗兒似乎也正有着相同的想法,夫妻倆相似一眼,會心地一笑,茗兒便輕輕地依偎進了他懷中,夏潯擁着愛妻嬌小玲瓏的身子,輕輕撓摸着她那正孕育着傳承於己的小生命的腹部,嗅着髮香,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感受着那種安閒、自在 不知什麼時候,西琳又出現在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夏潯乜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甚麼事,說吧!” 西琳今早被他訓斥了兩句,心中頗為忐忑,這時受他一笑不禁受寵若驚,連忙襝衽施禮,小心翼翼地道:“老爺,有位胡凝胡大人,見來府上求見。” “胡瑩?” 夏潯先是一獃,隨即才想起這人正是昨日永樂皇帝吩咐要接管飛龍秘諜的那人,便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叫他書房候着,我這就去!” 未等他說話茗兒便善解人意地道:“相公有公事,自去忙吧,妾身在這池邊再散散步。” 夏潯點點頭,吩咐巧雲道:“好生照料夫人!”便向前宅趕去。 胡潰在輔國公府的外書府裡正襟危坐了一陣兒,還不見夏潯趕到,便有些坐立不安起來,一杯茶捧在手裡,卻無心去喝。想到廳門口去瞧瞧,旁邊有輔國公府的下人侍候着又不便冒失,心中當真忐忑。 他今年剛剛二十八歲,建文二年中的進士,隨即便被授予兵科給事中之職,可謂位卑而權重等到永樂皇帝登基,他又改任戶科給事中。永樂皇帝繼位之後,最關注的就是三件事:軍事、民生和律法。而武事和民事,恰恰都是他曾經做過的和正在做的,因此上過幾條諫議,受到了永樂皇帝的青睞,就此平步青雲,常在禦前參與議事,成了永樂皇帝極為信賴的大臣。 不過論權勢,他固然不及解縉、紀綱、陳瑛等一干權臣論風光甚至也不及肖祖傑那樣外派地方的欽差大員他只是極得皇帝信賴的一位近臣,主要承擔著參政、參議之責。 可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一個山一般大的雨點砸到他的頭上了,砸得胡糙暈乎乎的几乎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頭一回知道,皇朝還有一支比錦衣衛更神秘的秘諜隊伍而這支原本掌握在輔國公爺手上的秘密力量,從此就要歸他掌管;他頭一回知道,原來建文皇帝可能還活着,朝廷正在秘密緝查建文的下落,而這件任務交到他的手上,他將一步登天,成為永樂皇帝的寵信近臣,並且擁有不弱於錦衣衛的龐大力量。 如此種種,自然讓這個小小的戶科給事中欣喜若狂,他坐了一陣不見輔國公出現,便開始擔心輔國公不願交權,人家是國公,若是有心。難他,這權雖然早晚依舊得交到自己手上,要把他折騰掉幾層皮卻也不是難事,不禁又患得患失起來。 正想著,門口的家丁忽然唱道:“我家老爺到了!” 胡醚一驚,攸地一下就從椅子上彈起來。 夏潯邁步進了書房,便見一個麵皮白淨、頜下微鬚的官兒快步迎上來,神色侷促,惶恐中帶著些謙卑、討好,急忙的向他施禮,夏潯擺擺手叫他起來,笑問道:“你就是戶科給事中胡糙?” 胡糙趕緊道:“下官正是胡糙。” “唔,你坐吧!” 夏潯展着舒袖,雲淡風輕地自他身邊走過去,在主位上坐了,先支開守在門口的下人,隨即取出鑰匙,打開固定在書案下的一口鐵梨木包錫皮的匣子,從裏邊取出厚厚一摞案牘,對胡糙道:“皇上已經交待過我了,這飛龍秘諜的花名冊、錢物支用,以及這幾年來調查巡訪過的資料,金都在這兒,已經整理好了,隨時可以交接。” 說到這裡,夏潯嘆了口氣道:“說起來慚愧啊,皇上交待給我的差使,就這一件,楊某一直沒有辦好,有負聖望。本國公是‘尋墳’的第一任、第一人,接下來,就要交給你了,希望本國公沒有完成的這件任務,能在你的手裡完成!” 胡躐見夏潯對他毫無刁難之意,而且期望如此殷殷,不禁又是感激,又是高興,連忙長揖到地,一臉鄭重、肅穆言道:“胡凝一定不負皇上厚望、不負國公所托!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完成使命!” 胡凝卻未想到自已一言成殛,從此以後,他果然上窮碧落下黃泉,大半生就在奔波中度過了:過年不能家人團聚、老母身故也不能回家,永樂皇帝覺得他反正是要找人的,後來還給他加了一項找人的差使,叫他順帶著查訪邋遢仙人張三丰的下落,胡漩十年寒窗,一朝中舉,卻成了一個很悲催的專門負責找人的人,一找就是十多個年頭! 第645章 糊塗一時 夏潯文武兩途的本事,都不及那些科班出身的官員,他上位靠的就是劍走偏鋒,因此信息情報對他的決定和行動便有着極其重要的意義,有鑒於此,在他萌生了建立一支完全由自己掌握的情報組織的時候,就有意識地把飛龍和潛龍分割了開來,不管是人員、編製、配備、以及薪資餉硼。 故而他要交接也容易的很,完全不必擔心飛龍和潛龍之間有什麼糾纏不清的地方,叫胡糙有所察覺。因此他只清理了一個晚上,就把飛龍組織完整地交到了胡糙的手上。 皇帝召見的事,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他在遼東的政績那般突出,皇帝在殿堂上也公開褒獎,這就是對他的肯定。至於他犯了官場的規矩,往嚴裡說,如此陷殺大臣便是觸犯國法,皇帝對此沒有公開追究,只剝奪了他執掌秘諜的權力,已是極大寬容。在他想來,朝會之後皇帝召見,只是為了安撫其心,免得他以為就此失寵,心生怨誹。 可是在這一點上,夏潯卻猜錯了。皇帝,需要在意臣子是感激還是怨誹麼?尤其是朱棣這樣一個性格極其強勢的皇帝,對臣子來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對皇帝來說,那就是皇帝喜怒的真心表現,他需要因為在意一個臣子的想法而去掩飾自己的喜怒麼? 當朝會之後,夏潯準時起到謹身殿見駕的時候,看到內閣首輔大學士解縉及楊榮等幾位學士都在,甚至僧錄司左善世道衍大師也赫然出現,便知道不是閒聊幾句,安扼安撫自已的情緒那麼簡單了。 果然,等到人到齊了朱棣便開宗名義地道:“諸位愛卿,俺皇考在時,為了訓戒太子,曾命當朝學士、當世大儒采經傳格言編纂成書,名為《儲君昭鑒錄》,以教諭儲君。俺今即了大位子,子孫之事,社稷之本,也不能不予關注。 想當初,秦始皇教太子法律,晉元帝對太子講授《韓非子》,教育儲君,皆予重視然則他們偏重於法,而對帝王統治之道廢而不講,所以導致亂亡,前車之鑒,不可不汲取教訓。帝王之學,貴在切已實用,俺想要你們以俺皇考的《儲君昭鑒錄》為本,稍加擴充,增加俺皇考的聖謨大訓以及未曾載入的聖人聖言。書中盡載大經大法用以教導皇室子孫們,對他們的品德、學業,都有莫大好處,子孫若能守此,為君處事便可做一個賢明之君,功莫大焉。故此,俺今日召集各位近臣,望能由楊旭、解縉、道衍三位愛卿牽頭,諸位愛卿鼎力相助,編纂一部《文化寶鑒》出來,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不易之法!” 夏潯已經不是剛到大明時候的愣頭青了,當然知道這文教之事,在封建時代實際上是最受朝廷重視的事情,奉旨編書絶不是一件枯躁無聊的事其利益也絶不僅是名載史冊,而是一項實實在在的政治資本、政治權力。從皇上召集的這幾個人,就可以看出對此事是如何的重視。 眾大臣喜上眉梢,立即紛紛躬身領旨夏潯隨着眾人行禮如儀,心中只想:“道衍大師學問精深不但主持《太祖實錄》的編撰,還自撰《道余錄》,駁斥北宋二程(程巍、程頤)、南宋朱熹文稿中荒誕不經處共計四十九條,雖是一個出家人,比之當世大儒,才學有過之而無不及。 解縉、楊榮等人都是當朝大學士,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叫他們參與編書,那也是理所應當。說起來,只有我這輔國公,只有一個秀才身份,還是託了那真楊旭之福,若要我去考,根本考不來的,就算我是個真秀才,在道衍、解縉這等才學之士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何以叫我參與,而且由我牽頭?” 夏潯反覆想想,終於憬悟:“是了,皇上這是一箭雙鵰,叫我參與,既是奪我飛龍之權後的一種安撫和補償,也是借我國公的名份,畢竟較之內閣首輔和僧錄司的官位來,還是我這公爵尊榮一些,皇上要編纂了給子孫後代們讀的書,自然要特別重視一下。慚愧,這書……我是沒本事寫的,便掛個名,占些便宜罷了。 朱棣吩咐之後,眾大臣各有異色,朱棣刻意地瞟了夏潯一眼,見他面露沉思之色,不禁欣然一笑,說道:“好了,喚你們來,就為的這件事兒。這事兒由楊旭主持,肆後聯絡解縉和道衍大師等人,準備編纂就是了。俺這裡還有厚厚的一摞奏章要批,你們且各自忙去吧!” 眾人聽了,連忙向皇帝施禮,欠身退出殿力 一俟出了謹身殿,解縉便眉飛色舞地向夏潯打招呼,拱手笑道:“國公遠赴遼東一年有餘,解某心中思念的緊吶。想著國公剛剛回來,與家人親熱團聚要緊,便沒有上門叨擾,過幾日,少不得邀三五知交,請國公吃幾杯酒,一敘別後之情!呵呵!” 內閣大學士楊榮捋了捋鬍須,笑吟吟地道!”等國公擬好了章程,只消知會楊某一聲便是,我那署衙裡,還有幾件公文急着處理,現在就不多打擾了。告辭,告辭!” 其他人也向夏潯含笑拱手告辭,只有道衍大師還站在那兒,向夏潯矜持地一笑,說道:“一別經年,國公英朗如昔,可喜可賀。貧僧久坐禪房,鑽研佛經佛理,不問世事久矣,想不到還有機會與國公共攘盛舉,等國公理出個眉目,差人叫僧錄司裡告知一聲,老僧自到國公府上就教。” 朝堂上,勢力的大小與職位的高低,只是在大多數情況下保持一致,但是特例哪朝哪代都有,夏潯對道衍可不敢倨傲,連忙還禮道:“大師客氣了,楊某才學有限,這事兒還要多多倚重大師和諸位大學士,來日楊某自當到大師方丈處向大師請教!” 道衍微微一笑,合什道:“告辭!” 夏潯並未注意道衍和解縉這等參與過編撰《太祖實錄》的人,前番是為大明先帝立傳,如今則是為皇室子孫立言大同小異,何至于一個喜形于色,一個滿面春風,表現得比上一決還高興。 他還了禮,便也向外走去,心中只道:“編書?幾時若叫我參與編撰《永樂大典》,那才是值得參與的文化盛事。據說那《永樂大典》兩萬多卷,一萬多冊,數億文字,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人工謄抄出來的若要雕版,可不知要刻到幾百年後去了,這《永樂大典》也快開始編撰了吧?這是集中國古代文明和文化于大成的一艘寶船,怎生想個法子,讓這天底下多幾部《永樂大典》的副本才好,免得這等文化瑰寶無端佚失了……” 夏潯一路想著,回到了自已的府邸,翻身下馬,將馬交給侍衛剛剛踏進大門,迎面便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走來,後邊跟着蘇穎、梓棋和小荻,蘇穎紅着臉連聲喚道:“蘇博士請留步,都是小女淘氣妾身一定會好生管教她們的,博士千萬不要惱教……” 梓棋和小荻幫腔喚着,可二人一個滿臉的忍俊不禁,另一個掩着小嘴兒,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顯然是在偷笑。 夏潯一看這老夫子,認得是自家延請的西席先生。這位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叫蘇瀚宸,乃是國子監博士,到輔國公府來教書可不是衝著楊家那點束儲而是衝著他輔國公的面子,而今一瞧老先生氣急敗壞的樣子,夏潯曉得又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惹了先生生氣,連忙上前攔住陪笑道:“蘇博士請留步,可是小女頑劣惹得先生生氣麼?” 別看夏潯在外邊那麼大官兒,要是在路上碰到,蘇博士這等人物老遠就得站定,立在道旁向他施禮,可是請了人家到家做先生,就得對人家待若上賓,擺不得譜,就連皇帝也是如此,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蘇博士看見夏潯,臉脹得通紅,吹鬍子瞪眼地道:“國公,您脆瞧,您瞧瞧,老夫一生授徒無數,桃李滿天下,可就沒見過令嬡這麼頑劣綁……”國公爺,您另請高明吧,老夫實在是教不了她們啦!” 夏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仔細看了半天,才詫異地道:“夫子這不是好端端的麼,出什麼事了?” 蘇博士把額頭一拍道:“我都氣糊塗了,國公您看看,這都是令嬡的傑作!” 蘇瀚宸轉過身去,把雙臂一展,夏潯一看,也不禁有些忍俊不禁。 蘇夫子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春衫,白衫一襲,飄逸若仙。如今這衫子背面,居然畫滿了圖案,蛤蟆吞蟲、烏龜縮脖、小鷄啄米……”匆匆一看,還有兩個頭梳朝天辮的小丫頭,身背寶劍,傲然而立,面前跪着一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先生…… 還別說,不管是人物還是動物,都畫得形神兼備,惟妙惟肖,也難怪夏潯只瞧一眼就能認出都畫得什麼來。 蘇學士氣憤憤地轉過身來,說道:“國公您看到了吧,兩個女孩兒家,性情如此頑劣,不尊師道,老夫如何教得?” 他一轉身,夏潯便趕緊收了臉上笑容,咳嗽一聲,對剛剛趕到面前,正很難為情地站那兒的蘇穎一本正經地訓道:“看你那倆寶貝女兒把咱們先生給氣的,成何體統!快把我那伴湖絲雲紋的袍子拿來給先安換上!” 夏潯說完又轉向蘇博士,打個哈哈,滿臉陪笑地道:“先生勿惱,小女頑劣,才正需先生這等先師訓導,先生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管教她們的,先生先請至廳中喝杯茶,消消氣心……”說著他也不理蘇博士的憤怒,攙着他便往客廳中走去…… 第646章 夏潯訓女 夏潯把蘇博士讓進客廳落座,奉上香茗,好生賞慰一番。不一會兒,蘇穎取了夏潯的一條湖絲衫子,親自棒着來到客廳,夏潯取來交給蘇博士,請他到屏風後面換了衣裳,那舊衣便留下,洗得出便洗,洗不出再賠他一件話子。 蘇博士見國公夫婦如此禮遇,怒氣這才稍歇,又被夏潯打躬作揖的一通道歉,也不好再冷着臉色,只好苦笑道:“罷了,想來也是老夫教授的學問過于枯躁,令嬡年幼,貪玩了些。好吧,國公既然這麼說,那老夫勉為其難,就再教教看。” 夏潯大喜,忙向蘇穎遞個眼色,不一會兒,親自送了蘇博士出府,蘇博士上了自己的驢車,進車一落座,便發現旁邊有一口匣子,伸手一碰,沉甸甸的,抬眼再向車外望去,夏潯已笑容可掬地道:“先生慢走,楊某一定好生教訓小女,再不教先生受小女戲弄。” 送走了蘇瀚宸,迴轉廳中坐下,夏潯便把臉一沉,問道:“那兩個淘氣的丫頭呢?” 其實他回來的時候,已經看到思楊和思潯站在廳門口了,這是明知故問,一聽父親這麼問,兩個丫頭更加害怕,不等人喚,便乖乖走進來,往夏潯身前一跪,楚楚可憐地喚道:“爹爹!” 夏潯板著臉道:“爹什麼爹,老子差點兒沒被你們氣死!” 兩個丫頭害怕,扭頭去看母親,蘇穎把頭一扭,兩個丫頭更加害怕,思潯小一些,眼睛裡便蓄滿了淚水因為害怕,又不敢流下來。 因為夏潯從遼東回來,這兩個丫頭着實現矩了幾天,可小孩天性再加上她倆幼時隨着母親常住海島,來來去去的,性子更加的野,叫她們裝像何等困難,今天夏潯出門了,她倆的頑性便再度發作,下午的時候,先生認真授了一陣課,給她們講解了一篇文章,叫她們全文背誦下來。 老先生年紀大了兩個學生在那兒默背文章,他枯坐無聊,手肘兒拄在書案上,托着下巴,不免打起了瞌睡。兩個丫頭一見,立即來了興緻,丟下書本,抄起筆來,便悄悄繞到他的背後在他身上作起畫來。蘇老先生醒來的時候,兩個丫頭已經回到座位上,棒着書本“認真”讀書。 老先生一看這兩個學生如今這般乖巧,心中十分喜憂,便要考較考較她們背熟了幾分。結果府中侍婢進來給先生續茶瞧見先生背上琳瑯滿目、異采分呈,先生還茫然不知,雖然兩位小小姐不斷地向她使眼色,叫她不要說話,可她實在是忍不住笑,這一來就被蘇瀚宸發現異處了。 蘇博士一生執教,什麼樣的學生都教過,學子們哪個對先生不是畢恭畢敬?饒是如此,不少現在的進士舉人、地方官員,當年做他學生的時候也沒少吃他的戒尺教訓唯因思楊兩個人是小女娃兒,又是國公爺的女兒,他可不曾這般教訓過,反過來三番五吹要受他們戲弄老頭兒自然怒不可遏。 夏潯問明事情經過,假裝沒看著思潯眼淚巴巴的樣子板著臉道:“為父早聽說你們性情頑劣,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給你們請了先生來教你們讀書,是希望你們學個斯文道理,做個溫文賢淑的女兒家,結果呢?今天先生教的什麼文章?” 思潯怯怯地道:“大學。” 夏潯道:“把先生教你背的安章背給為父聽聽!” 思潯眨巴眨巴眼睛,說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古之慾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 思潯嚅着小嘴接不下去了,夏潯哼了一聲,又轉向思楊:“你接着背!” 思楊性子倔強一些,脾氣吏像乃母,不過女孩兒隨父,兩個丫頭的眉宇輪廊可都隨她親爹,非常的神似。聽了父親的吩咐,思楊抿了抿嘴兒,繼續背道:“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格物……不對,是先致其知,然後格物,不對,是致知在格物,然後……” 再往後,思楊也背不下來了。 夏潯道:“背不下去了?先生教你們學問,你們不好生學習,這也就罷了,居然還要戲弄先生,天地君親師,先生也是隨便戲弄的?光跟你們兩個講道理,看來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了。讓娜,取家法來!” 思楊繃著小臉不說話,思潯已怯怯求饒:“爹爹饒命,孩兒以後不敢了……” 夏潯沉聲道:“取家法來!” 讓娜無奈,只得匆匆離去,不一會兒取來一根小指粗的籐條,夏潯皺眉道:“這麼細的籐條,哪能教訓得她們開竅,去,取個大一些的來! 讓娜瞟了蘇穎一眼,蘇穎也不吱聲,讓娜便硬着頭皮離去,不一會取了根棍子來,長似一柄手杖,粗細如成人大指,雙手奉與夏潯,這回連思楊見了也不免震出怯意了。夏潯好象還不滿意,大馬金馬地坐在那兒,裝模做樣地道:“太小,太小,取最大的家法來!” 一旁巧雲姑娘看著不是事兒,早已飛也似的跑去後宅撤救兵了,讓娜出去時,小荻眼珠一轉,跟出去對她耳語幾句,讓娜心領神會,在外邊磨蹭了好長時間,估摸着實在磨不過去了,這才取了一條長棍回來,粗如鷄卵長有七尺,是硬樺木做的,這一棍下去,就是個成年壯漢也要抽得骨斷筋折,何況這麼兩個水靈靈的小丫頭。 蘇穎雖然狠了心,想要相公教訓教訓這兩個不爭氣的丫頭,瞧見這樣的家法也不禁駭然,她性情粗放一些,可沒看出夏潯是有意嚇唬孩子,一旁謝謝卻是早就瞧出來了,因此與梓棋耳語兩句,便袖手站在一邊看熱閙,根本不着急的。 蘇穎是兩個女娃兒的親娘,忍不住便蹭到夏潯身邊,輕輕扯扯他衣袖,低聲央求道:“相公,消消氣兒。這樣的棍棒,閨女如何消受得起?” 夏潯知道自己兩個閨女年紀雖小,人卻機靈,既然要裝樣子,可不敢裝得一點不像,依舊唬着臉,沉聲道:“今日不捨得教訓,長大了依舊這般頑劣,還不害了咱家的門風?不成,今日定要狠狠教訓她們一番。把家法給我!” 蘇穎急了,暗把銀牙一咬,就要也在夏潯身前跪下去,替兩個女兒求情,就在這時,巧雲緊趕慢趕的,把救兵請回來了。茗兒在後花園坐著鞦韆,看著思雨和思棋兩個小丫頭在身前玩耍,忽然得了巧雲送來的信兒,便急忙隨她趕了過來。茗兒已經微微有些顯懷,巧雲怕她絆倒,和另一個丫環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後邊幾個奶媽子抱著思雨和思棋,一大家子全到客廳集合來了,瞧著好不熱閙。 “老幫若要對她們施家法,那就先對妾身用家法好了!” 茗兒還沒進門,一句話就先送了進來,夏潯看了眼茗兒身邊跑得小臉通紅的巧雲,明知故問地道:“夫人這是幹什麼?” 茗兒進了屋,對夏潯道:“閨女淘氣,戲弄兔生、不用心學問,這是妾身管教不嚴之過,老爺要懲罰她們,那就該連妾身一併懲罰才是!” 夏潯趕緊起身,扶她坐下,說道:“夫人正懷着身孕,切勿動氣。自已的骨肉,我就捨得打麼?可這兩個孩子實在頑劣,再這般縱容下去如何得了?”謝謝掩嘴偷笑,看看時機差不多了,這才上前說道:“教訓自是應該的,可她們小小的人兒,哪禁得起這般棍棒。老爺看在夫人面上,這一次就饒恕了她們吧。若是她們以後還不知悔改,再予家法懲戒也就是了!” 梓棋和小荻忙也上前解勸,一幫人七嘴八舌說了半晌,夏潯才“不情不願”地應了,對兩個丫頭把眼一瞪,喝道:“今日且饒了你們,再敢淘氣,一定家法侍候!還不快去把先生講的這篇文章抄上十遍,老子回頭要檢查的!” 子女的教育,在府裡是由當家主婦負責的,楊家的規矩不像別人家那麼大,茗兒對這兩個小丫頭就不好過于嚴肅,楊家上上下下,也就是她們的親娘,動手打過她們的屁股,自然不可能用多大力氣的,所以兩個丫頭平時頗有點無法無天,如今一看娘親不管用了,連家裡做主的大娘都做不了主,眾位姨娘一起出面,再替她們求了情,免了這頓打,心裡頭是真的害怕了。 當下,兩個丫頭唬得連聲道:“謝謝爹、謝謝大娘、謝謝娘、謝謝各位姨娘,我們以後一定不敢了!” 說完偷偷窺了一眼夏潯的臉色,見他沉着臉點了一下頭,這才敢爬起來逃出去,思雨和思棋在奶媽子懷裡叫:“姐姐帶我去釣蛤蟆……” 兩個小姐姐哪敢搭腔兒,一溜煙兒跑得不知去向了 蘇穎看連正室夫人都驚動了,相公才肯饒過自已女兒,心裡一酸,便想掉下淚來,忽見原本板著臉的夏潯卟哧一笑,站起身,抖開那團月衫子,對茗兒得意洋洋地道:“夫人,你來看看這件衫子,瞧,這都是咱閨女畫的,怎麼樣?我覺得比她們霹蟬舅舅畫的還好呢!” 第647章 旁敲側擊 蘇穎一愣,始知不但女兒被相公騙了,連自只都受了戲弄 茗兒又嗔又笑地道::“你呀,以前你一點也不着急,現在剛回來沒兩天就擺出這麼夫的陣仗,可別把她們嚇着。” 夏潯道:“那兩個丫頭皮得很,鐵隨她娘,不擺出天陣仗,哪鎮得住她們。” 蘇穎聽了便有些不依,嘟囔道::“人家幾時這般模樣了?”別看她比夏潯還帶著幾歲,可在夏潯面前,也像個小姑娘似的,夫概是因為夏潯對她們的寵溺,不知不覺便模糊了年齡,顛倒了位置。 夏潯笑笑,有些嚴肅起來,說道:“這位蘇博士的學問,那是勿庸質疑的,不如……人家是國子監裡教授未來國之干臣的,按照這個標準教咱們閨女,也着實的難為了她們。這才多火的孩子,就開始學嚓天學剪了?叫她們知書達禮也就是了,又不是要她們去考狀元,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減輕或者放緩經史子集上面的學問,她們既然喜歡繪畫,也有這方面的天賦,就叫她們在這方面多下點功夫,也能事半功倍。” 西廂樂班子正在演練歌樂,思祺趴在老媽子懷裡,隨着那隱約的音樂節奏,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正自得其樂,夏潯便指着她笑道:“瞧咱四丫頭,也不知道是喜歡音樂呢還是喜歡舞蹈,她對什麼有興趣,將來就重點學什麼吧,孔聖人不是說了麼,要因材施教。女孩兒家不用那麼嚴格,都是正經的學問,哪一些造詣深些都是好的,不一定要個個出。成章做個詩詞歌賦盡皆精通的夫才女,你們說呢?” 孩子未來的發展,這基洞當然是由一家之主來定,夏潯這麼說了幾房妻妾自然無不同意,茗兒這位置上,也有她的難處,她是楊家主母,負有教育子女的責任,可是這個度不好掌握,管教太嚴厲了,容易叫人說三道四,若是放任自流,不予她們最好的教育同樣會叫人非議,現在夏潯定下了基洞,她也好辦多了。 一家人順勢在廳裡坐下來,茗兒問蓮:“老爺從遼東剛回來,照例得歇息些時日,皇上急着召你去,有什麼天事麼?” 夏潯笑道:“沒甚麼夫事,就是讓我牽頭編本書。” 茗兒笑道:“皇上倒真重視文教,又要編什麼書了?” 夏潯道:“皇上要編一本嚓文化寶鑒凳以太祖時候的您儲君昭鑒錄剪為據,增添一些聖人格言,尤其是太祖教育子孫的一些聖訓,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不易之法。呵呵,為夫學問有限這牽頭麼,只是居中綢和,在人、財、物的協調上下些功夫,具體的事務由道衍天師和解縉天學士負責。 茗兒品了品味道,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味兒,皇儲未立,皇上煞有介事地召集解縉、道衍和自家夫君,一個國師、一個國公、一個內閣首輔,卻熱衷于丟編甚麼專為天明儲君所寫的帝王之學? 夏潯瞧見茗兒沉吟的神色,去摸茶杯的手便停住了問道:“怎麼?” 茗兒道:“老爺經略還東有功安上加封了老爺一個什麼官兒呀?” 夏潯道:“太子少保啊,你不是知道麼?” 茗兒白了他一眼,道:“對啊!太子少保!咱天明的太子還沒影兒呢,皇上叫你這位太子少保去編一篇專為夫明儲君所備的帝王學術……我的老爺,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夏潯霍然動容:“你是的……” 茗兒似笑非笑地道:“你呀,自已好好想想吧!” 說罷起身,翩然離去。 謝謝向夏潯皺了皺鼻子,調皮地笑道:“你呀,自已好好想想吧!”說完咭咭地笑着走開了。幾個美人難得見自已男人如此吃糗,也都丟下同樣的一句話,掩口笑着走出去。小荻依樣學樣,對夏潯笑道::“你呀,自已好好想想吧!” 跑出門去,追上梓祺,小荻便好奇地道:“梓祺姐姐,到底老爺想什麼呀?” 梓祺道:“我哪曉得,不如……夫人叫老爺想一定是有些什麼應該要想的……” 謝謝走在頭裡聽見了,回頭瞟她們一眼,沒好氣地道:“你們倆呀,還真不愧是老爺從青州府帶出來的人,一對兒愣頭青!” 蘇穎趕緊道:“梓祺妹妹,我可不是從青州出來的,嗯……夫人到底要老爺想什麼?” “對啊!皇上不會只是要編纂一本書那麼簡單……”夏潯被一語驚醒,他因為替皇上做着許多機密之事,彼此溝通火多都是開誠佈公,少有需要繞圈子的時候,所以那揣摩聖意的心思就淡了些。再加上這次回來,因為他擅殺夫臣一事惹得朱棣不悅,收了飛龍秘諜,夏潯本能地以為自已要坐一陣冷板凳了,所以吏不會想到皇帝交辦的編製聖訓這件事會有什麼更深一層的意義。 此時被茗兒一語提醒,夏潯越想越覺得不尋常。 他回來這兩天,朝中文武都已知道了,他經略遼東,前後橫跨三個年頭,頭兩天無人宴請事屬正常,因為他離家實在太久,剛剛回來,少不得要瞭解一下自家的情形,與親人團聚一番,這個時候上門打擾,就算你是為了表示親近邀人赴宴,也有不近人情之嫌,至少也得五日之後,再遞貼子才屬尋常。 可是別人可以這樣,朱高熾不應該啊!自投酒朱高熾門下,自已身上就烙下了天皇子一派的烙印,他是朱高熾手下最得力的幫手,他回來了,朱高熾若不儘快見見他,對他其實也是少了尊敬和重視,就算朱高熾白己不方便來,派個人到府上來先問候一聲也是應該的,可朱高熾迄今全無消息,以朱高熾一向的為人處事風格,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除非…… 只有一種可能,就像那新嫁娘,哪怕與情郎私下裡每日都要相見,恩愛纏綿如膠似漆,眼看著太日子近了,也得依照硯矩守在閨閣裡待嫁,不能連這幾天也等不了,叫人撞見壞了名節,把好端端的一伴事情給辦壞了。這一次為儲君立言,所選的三個人,一個首輔、一個國公、一個國師,都是傾向于太皇子的,莫非是暗示自己勸立儲君?而朱高熾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這時反而不宜與自已有什麼聯絡,以免落到什麼有心人眼裡,受到攻訐? 轉念一想,夏潯又有些猶豫,從永樂皇帝以前的諸般作為,他早就猜測皇帝已決定了儲君人選,上一次北巡,特意叫夫皇子監國,這就是一個明顯的訊號,朝中文武都是些人精,難不成一直無人猜透皇帝的心意,這些時日根本無人進言勸立太子?怎麼還得皇帝羞羞答答的親自來給自已搭架子? 經略遼東不只對眼下的太明,對未來的天下也有着重要的意義,為了遼東,夏潯不遺餘力,除了一部分早在他赴遼東之前就被派遣出去執行一樁秘密人物的精幹諜報人晏,潛龍的其它成員,几乎全被調到了遼東,京城裡留守的人員極其有限,戴裕彬去年冬天趕到遼東後,也留在了那裡,一直到他這決回來,戴裕彬依舊留在遼東,主持潛龍成員秘密撤離事宜,暫時沒有趕回。 而他當初留在京裡的少數部屬,並不是直接和他聯絡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夫老闆就是這位輔國公,自然不可能直接和他聯繫,佩致于夏潯竟然有點燈下黑的感覺,對一些擺在明面上的,就發生在京城裡的事反而不甚瞭解。 夏潯心道::“看來,我得去見見解縉,和他碰碰頭,看看他所想的,與我所思是否一致,再瞭解一下近來朝中發生的事情。”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想起了紀綱和劉玉珏,這兩個人,算是他最初帶出來的人,最早趕來見他的,應該就是這兩個人才對,也許明天他們就會來了。發生在涿州之事,那涿州通判趙子衿言語當中,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回頭得點點紀綱,錦衣衛頭幾任指揮使俱遭橫死,都是飛揚跋扈之故,這紀綱其實是個頗能幹的人,他是自已提拔起來的人,還要好生點撥着他,如果他為官能有所警醒,不致利令智昏、驕橫跋扈,于國於己都是一件幸事。 次日正是夫朝會,夏潯也站班侍駕,候着皇帝退朝之後,出了金殿,先被許多官員圍住,問候阿諛一番,夏潯滿面堆笑,嗯嗯啊啊地應了,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了,便拔腿奔了首輔夫學士解縉署衙辦公的安淵閣。 解縉是文淵閣夫學士,做為內閣首輔,如同一國總理,軍政司法、文教外交,諸般事務無所不管,眾多奏章、公函,都要先經他手批閲處置,需要移交皇帝做最終決定的才移交內書房,故而十分的忙碌,散朝之後,他就趕回文淵閣,正聚精會神地處理着公文,夏潯便施施然地到了…… 第648章 胸藏峰壑 “哎喲!國公爺,您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兒您知會一聲解晉到您府上聽候訓示也就是了,哪敢勞動國公火駕。快快快,國公請坐,請上座,來人,快給國公上茶!” 解縉衝著殿裏邊侍候的小太監吩咐了一聲,便很熱情地請夏潯上座了,自己在他下首坐下,笑吟吟地問道:“皇上交辦的事情,國公可是已經理會出了眉目麼?”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不錯,我回去後認真想了一晚上,已經理出了一些眉目,特棗與太學士商議一下。咳!我是這樣想的,關於蒐集、整理、編纂、謄抄、印刷……” 夏潯巴拉巴拉說了半天,小太監送茶上來他都沒停口,好不容易說完了,又叮囑道:“我還得再補允一點:建文朝這四年,皇上是不承認的,建文朝的四年,已然改為洪武三十二年直至三十五年,期間許多事情,史中不能有載,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補充太祖聖訓時,有許多太祖對皇太孫說的話,編排出處時間時少不得要改成是對懿文太子說的,以免犯了皇上的忌諱。” 解縉聽得目瞪口獃,聽憲了眨眨眼,茫然道:“國公說完了?” “說完了!” 解縉吃吃地道:“這就是國公認真想了一晚,理會出來的東西麼?” 夏潯說這番話,本來就是想試試解縉對聖意的理解是否如自已所想一樣,一瞧他這副樣子,心中已經有了譜,便微笑道:“自然不止,皇上既然下了旨這R文華寶鑒消是一定要編撰的,有些事宜,我就得先說在頭裡,當然夫紳兄文壇領袖,已經編撰迂多部典籍,這些方面應該想得到,只是楊某既然總領此事,不能不提一下。” 解縉鬆了口氣,笑道:“我就說呢,聖上宏恩,這是以東宮相托呢,何等器童,國公怎麼可能不明白呢那這事兒,國公打算怎麼辦?” 夏潯此時已經完全瞭解,自己所想果然無誤,原來朱棣是想要自已牽頭請立太子,想想昨日謹身殿裡,朱槽那滿懷殷切的一眼,結果滿堂皆醒我獨醉,就他一個人沒聽明白,不禁暗自汗了一把。 夏潯定了定神便依着解縉的口風,順勢說道:“此事無須計較,慕天光明之事,瞞不得人,也不需要瞞。火皇子立為國之儲君已是夫勢所趨,我等所為,上合天心,下合民意,只消堂堂正正地提出來就是了。 我只是奇怪,前番皇上北巡,以夫皇子監國,這不是很明顯要立火皇子為儲君的訊號麼,難道朝中無人倡議立儲?怎麼還需皇上親自安排?” 解縉嘆了口氣道:“怎麼沒有,可二皇子那裡也着實地網羅了不少文武天臣吶。尤其是國公您經略遼東以後淇國公丘福雖然走了,可國公您也走了不是,這一來二皇子失去的優勢,便又扳回了不少以致被他網羅了很多人才,那陳瑛厲害啊!有些官員手裡被人揪着小辮子怎能不看二皇子臉色行事? 可是國公經略遼東,出不得岔子,一旦國公那兒出了什麼差遲,必然對火皇子的處境不利。再者,國公經略遼東,那是關乎我大明千秋萬代的天事,縱然國公您願意在這個時候回來,天皇子也是不肯的,他哪捨得這千秋功業因他而廢呢?” 夏潯點了點頭,有點明白了:“這麼說,皇上給出了立儲的意思,也有官員依着上意請立儲君了,卻因二皇子那邊的人強烈反對,而致再度擱下?” 解縉苦笑道:“他們倒不是反對立儲,只是反對立夫皇子而已。皇上剛剛北巡,民間便有傳言,說皇上北巡,自然由夫皇子監國,言外之意,只是儲君未立,依着長幼順序,叫火皇子監國,模糊了皇上立儲之意,消抵了皇上欲立火皇子為儲君的心意。 等皇上回來之後,二皇子竟然搶先發動,率先授意一些官員向皇上進言,請求皇上議立儲君,這儲君自然是二皇子了,我們先失一着,便陷了被動,雙方據理力爭,相持不下,二皇子仗着當年靖難有功,多決救陛下于危難之中,皇上當年感動之下,也曾透露遜……”多決入宮向皇上哭訴委屈,哭得皇上心軟,這事兒就又擱下了。” 夏潯點了點頭,臉色凝重起來。 解縉見了,忙寬慰道:“國公倒也不必過于忱心,如今皇上請國公、國師和我這位內閣首輔聯名倡議,說明皇上再三權衡之下,還是要立天皇子為儲君的,刺下的,就看咱們這戲怎麼唱了,要是咱們倡議一次,再被他們攪了混水,皇上的臉面可就真的難看了。”夏尋蹙眉道:他們那邊都有哪些官員……”:“懈 解縉想了想,便說出一些官員名字來,夏潯聽那些官員職位俱都不低,其中還有六部的尚書,當朝一品,不由吃驚道:“我離開南京這一兩年功夫,二皇子的勢力已經發展得這麼夫了麼?” 解縉嘆道:“沒辦法,夫皇子做事過于拘謹,許多手段不屑丟用,也不能去用,哪怕我們勸說殿下做夫事不拘小節,他也不肯。二皇子能網羅這麼多人,有的是利誘,有的則是威逼了,在朝為官多年的,誰能沒點事情,那陳瑛就像長了一隻狗鼻子,有點什麼味道他都嗅得出來,抓住了你的把柄,怕你不為二皇子所用? 這些人位高權重,亦有各自黨羽,他們為二皇子所有,他們的黨羽自然也為二皇子效力,二皇子自然就聲勢更振了。本來,二皇子當初網羅紀綱,也是這個意思,幸好紀綱是傾向于天皇子的,要不然,再有他為虎作倀,二皇子如今的力量恐怕更是一發而不可收拾,加上皇上本來就有些傾意於他,恐怕到那時國公您回來了,也無力回天了。 後來沒有辦法,我們以江山社稷、太明未來,再三向夫皇子曉以利害,夫皇子才默許紀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是由於大皇子的猶豫,咱們下手晚了,頽勢終究不能一下子就扭轉過來。而且要做這些事,就瞞不過二皇子那邊的人,結果……二皇子終於知道紀綱是夫皇子這邊的人了,紀綱和陳瑛都有緝察百官之責,現在雙方鬥得很厲害。” 夏潯這才恍然夫恬,如此說來,涿州城外那一幕,恐怕就是陳瑛和紀綱之間鬥爭的外延了,而陳瑛和紀綱背後又是夫皇子與二皇子,如此說來,還真的是神仙打架,地方官員敢插手才怪。 如此看來,情形比他預想的要糟,夏潯不禁站起身來,在文淵閣裡來回踱步,解縉見狀忙也站起,目光隨着他移來移去,好半晌,夏潯還不肯停下來,解縉忍不住道::“國公,現在紀綱那邊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你看,是不是要他加緊緝察20度,替天皇子爭取更多的官員支持? 國公回來了,咱們的聲勢便為之夫振,藉著這個好機會,國公不妨多多宴請朝中同僚,被二皇子爭取過去的官員中,有不少原本與國公有些交情,這個情面是難以拂卻的,只要他們來了,以國公爺您的威望,或可再爭取迂來一些,此消彼長,等咱們有了十分的把握,那時……“ 夏潯站住,反覆想想,先是搖頭,繼而點頭,品砸半晌,沉聲說道:“不,還是要馬上進諫!” 解縉一獃,失聲道::“馬上?怒怕光是知會、授意咱們的人都來不及呀!萬一失蜘……” 夏潯道:“沒有萬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再敗,恐恆聖意真就轉到二皇子身上去了!” 他走回解縉身達,說道::“夫紳兄,你想想,什麼聲勢,比得了聖上這塊牌子更有聲勢?眼下,編搽臂文華寶鑒消是聖上的意思,這勢如泰山之傾,是最不可抵擋的勢,如果我們拖延久了,叫他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甚至跑到皇上那兒連哭帶閙,再決說動了皇上的心,豈不功虧一簣? 立即行動,也許我們來不及招呼天皇子一派的地方官員們上書應和,可同樣的,他們那邊一樣來不及,我剛回京,還什麼官員都沒見過,就立即上書此事,難免會叫人心中猜疑,這是皇上授意。嘿嘿,這本來就是皇上授意,只是皇上含蓄了些,咱們就不便直說這是皇上的心意,可是隻要這麼做了,誰還不猜是皇上的意思?” 解縉聽的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聽了國公此言,解縉心中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夏潯道:“若是按部就班,再與之爭相拉攏,那聖意這塊牌子就白白浪費了,那些官員既然被人揪了小辮子,又怎肯因為我的面子便改了陣營?所以,與其綢兵遣將,佈陣對壘,不如突出奇兵,殺他個措手不及!” 解縉振奮道::“好,那咱們怎麼做?” 夏潯道:“我這就去見道衍夫師,火紳兄這裡,則立即放出皇上命我等三人為太明儲君主持編撰暖文華寶鑒剪的消息,這等消息傳的快着呢,到了傍晚,南京城裡就盡人皆知了。 他們想商議對策,最快也得明天早朝之後,哼!明天早朝,咱們三人就聯袂進言,請立儲君!” 第649章 雄鷄一唱 皇上要人修撰《文華寶鑒》的消息,解大學士只向人稍微透出一點口風,自有人故作神秘,四下傳揚,等到黃昏,南京城的文武大員已是無人不知 倉促之下,朱高煦只把陳瑛找來,商議對策。 朱高煦一見陳瑛,便憂心忡忡地道:“此事不妙,皇上修儲君之書,偏偏指定了楊旭、解縉和道衍,這三人有兩個是他的死黨,道衍禿驢也與那死胖子眉來眼去的頗為友好,看來父皇還是矚意於他!” 陳瑛微微一笑道:“殿下不要着急,皇上搖擺不定,實屬尋常,要知道,大皇子雖不及殿下您功勛卓著,有赫赫武功,可他畢竟是皇長子,這道統就是他最大的護身符,輕易無人可以撼動。殿下能爭取到這麼多的朝臣擁戴,能讓皇上五次三番改變心意,足見殿下眾望所歸。” 陳瑛安撫了朱高煦幾句,又捻着鬍鬚沉吟一番,徐徐說道:“不忙,楊旭剛剛回京,對朝中事務還不瞭解,他需要一點時間,摸清敵我雙方的實力和動向。這一兩年的苦心經營,大皇子只知坐守道統,遠不及殿下您積極爭取,朝中文武已被您爭取過來大半。 那楊旭自出昏招,遠赴遼東,本以為再立一狂功勞回來,可以為大皇子錦上添花,孰不知遼東競是一個泥潭,這一去便難以拔足,前後綿延三年之久。如今,略微傾向于大皇子的朱能和張輔已經遠征安南去了,楊旭又是剛剛回京,一時半晌的不會有大動作。咱們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可從容佈局,等他們調兵遣將,部署停當了,安知不是給殿下您做嫁衣呢?” 朱高煦原本倚重丘福等一干武將,只是這些武將衝鋒陷陣沒有問題,讓他們與人勾心鬥角實在並不擅長,為了打擊大皇子一派,反把自已弄得元氣大傷,丘福被貶謫北京,他也有些失去父皇的歡心,幸賴此後多從陳瑛之計,竟然漸漸輓回頽勢,且已隱隱占了上風,所以早把陳瑛視作心腹中第一智囊,聞言不由大喜道:“先生可有妙計?”陳瑛微微一笑,對他跗耳說了幾句話,朱高煦聽了連連點頭,讚道:“妙計!楊旭若要佈置停當,最快也得半個月,他若想拉攏更多人手為其所用,壯他的聲勢,那時間就更長了,咱們可以搶先下手,發動咱們金部的力量,來一場聲勢浩大的立儲之爭!” 朱高煦說到這裡,冷冷地一笑,面目有些猙獰:“父皇如今做了天子,不比昔年只是一方藩王的時候,他顧忌的更多、需要周全的地方也更多,這麼多文武為本王逼宮,父皇會不擔心靖難之禍重演麼?這個皇位,是我幫父皇打下來的,我要定了!” 翌日一早,皇帝早朝,夏潯起了個大早,牧拾得停停噹噹,精神抖擻地上了朝。 大明朝的公務員的假期是比較少的,遠不及宋朝公務員那般悠哉悠域,一年至少有三方之一的公休日,不過夏潯經略遼東這麼長時間,假日積累是不少的,再說他是國公,不是在朝的常職官員,可以休息的時間就更長,原本無需這麼快就上朝參政,因此他的出現頗為引人注目。 尤其是皇帝令輔國公主持編撰《文華寶鑒》的事情昨天下午就已經傳開,他的出現就更加令人注意了,不一會兒,居然連很少在朝堂上出現的道衍大師也堂皇出現,文武百官更是為之側目。這兩個人都是皇帝面前極有份量的重臣,許多文武都要上前拜見,問候幾句。 哪怕是二皇子朱高煦陣營裡的人,見了這兩個人,也不好故作不見,不過他們上前拜見,道衍和夏潯也只是含笑還禮,神態從容,並無額外的話語,友文武三五成群,私下議論一番,做出的最合理的猜測,也只是二人上殿面君,為的是編撰《文華寶鑒》一事。 立儲,何等莊嚴隆重之事,尤其是有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的時候,誰會那麼冒冒失失的就出手呢? 官場上一向如此,非無絶對把握,大佬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想探風色,頂多派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蝦米跳出來試探一番,這樣才能進可攻、退可守,不至陷于被動,至于那扔出去的小卒子,就連對手都懶得收拾他,誰都知道,那不過就是一個小卒子,對一個小卒子大動干戈,反而顯得自已沒有底氣。 因此,誰都沒有想到今天夏潯就會鄭重提出立儲,就連大皇子一派諸多還沒得到消息的官員都不知道。 絳幘鷄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族。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景陽鐘響,百官排列,早朝開始了…… “皇上,自昔哲後,降及近代,莫不立儲樹嫡,守器承桃。今東宮虛位,為日已久,中外莫不懷忱。世間萬物,皆有根本,國家重器,更應早立根本,已安中外、已安天下、已安民心,太子,國之儲君,國家根本,根本不力,國本不安,故此,臣楊旭,奏請聖上,請立太子!” 早朝,依着規矩,還是先見外臣和來京的、陛辭的朝廷大員,這就是個過場,哪有那麼多的外國使節和來來去去的朝廷大員,過場一罷,夏潯提足丹田之氣,高喊一聲:“臣有本奏!”說出來就捅了這麼一句。 之乎者也的話夏潯說的不太順溜,昨兒晚上特意看了些書,措了幾句辭,這幾句話是背熟了的,說出來當真是抑揚頓挫,充滿慷慨激昂之氣。 夏潯這一句話說罷,整個金饔殿上鴉雀無聲。 不要說群臣意外了,連皇上都嚇了一跳,朱棣本來估摸着夏潯最快也得三五日功夫,與一些得力的官員溝通一下,商量個進退才出手的,沒想到他做事這麼天馬行空、不着邊跡的。 陳瑛也懵了,他是一步步陞遷上來的官員,用固有的官宦思維,自然想不到夏潯這麼莽撞。這正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夏潯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的確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不過陳瑛畢竟十分老練,匆匆四下一掃,發現許多大皇子派的官員也頗為驚愕,便知道夏潯此舉恐怕根本沒跟幾個人商量過,心中不由暗喜。 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夏潯如此突兀,固然有先聲奪人之效,可惜他也太急躁了些,根本沒跟幾個人商量,若能趁此機會阻止了他,他的氣焰便會被打壓下去,下次他再想倡議此事,氣勢上就會弱了幾分,陳瑛心下急急盤算,腳下一動,就要出班。 可陳瑛腳下才只動了一步,提着一口氣剛要跟夏潯比誰聲大,身旁人影一閃,殿堂中央已經站定了一個老僧,一襲玄色僧衣,只在緇衣衣袖、衣領處綉着兩道金邊,那是御賜僧官的標誌,氣定神閒地往那一站,單手當胸,寶相莊嚴地道:“ 臣附議。建儲,乃為宗廟萬世至計,臣本不才,叼蒙恩遇,今又受聖上重託,委以編撰《文華寶鑒》,以授國之儲君,皇恩浩蕩,固不敢自默,豈敢不思君之所思,不憂國之所憂呢?因此,臣贊同輔國公所言,請陛下,立太子!” 陳瑛一隻腳邁出班列,一張嘴張開一半,欲哭無淚:“有這麼幹的嗎?有這麼幹的嗎?在金殿上為了搶着說話,居然連武功都使出來了,這不是欺負人麼,還有沒有王法了?” 道衍雖是出家人,卻是一名僧官,明朝設僧錄司、道錄司,掌管天下僧道兩教。道衍是僧錄司左善世,就是天下僧尼的總教主了,屬於朝廷的官員,故而殿上見駕,要稱臣。 解縉不會什麼輕身術,可他會抓機會,道衍大師最後一句話還沒落地,他的腳就邁出去了。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站在文班之首,要上前說話也方便,一邊走,一邊便道:“臣附議!古來父有天下,皆當傳之於嫡長子,今皇長子資質純正,足令宗社有托,臣請陛下,立皇長子為太子!” 一連三炮,轟得滿朝文武昏頭轉向,他們這才恨白,敢情大皇子這達改變了打法,國公、國師、內閣首輔,這三位頭號人物拋開千軍萬馬,赤膊上陣了! “臣附議!” “臣及對!” “臣附議!” “臣反對!” 金殿上立即亂作了一團粥,剛剛反應過來的兩派官員趕緊站出來表明態度。 夏潯、道衍、解縉三人立場明確:“要立儲君,要立大皇子!” 這桿大旗一豎起來,大皇子一派的官員立即紛紛應和,而二皇子一派的官員就亂了套,他們也在高聲反對,只不過反對的聲音卻不統一,有的在那兒喊:“皇上春秋鼎盛,立儲之事來日方長,如此大事,該當慎重不必急於一時……”,有的在那喊:“二皇子武功赫赫,酷肖陛下,臣以為立儲當立二皇子!” 因為意見事先沒有統一,像陳瑛這樣的領軍人物又來不及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態度,二皇子一派的人急於否定對手的意見,七嘴八舌,各有所持,反而削弱了自己的聲勢。 眼見朝堂上又亂成了一鍋粥,朱棣老大不悅,登時把眉頭一放。 夏潯見狀,立即搶上一步,先向朱棣一揖,霍地一轉身,舌綻春雷,大喝一聲道:“金殿之上,誰敢喧嘩?統統肅靜!” 這一聲吼,跳腳招手的、交頭接耳的、大喊大叫的,全都像着了定身法兒似的定在那兒,都把眼光齊刷刷朝夏潯投來…… 第650章 誰敢轟城? 夏潯義憤填膺地道:“楊旭雖然年輕,卻也是太祖時候就站班侍駕的臣子了,說起來,與殿上許多老臣一樣,都算兩朝之臣了,太祖在時,楊旭就從不曾見過朝堂之上亂到如此地步,縱然皇上仁厚,諸位大人也不該如此目無君上啊,這般吵閙,置我皇上于何地?” 真要論起來,夏潯實際上已經算是三朝老臣了,只不過對於建文朝,永樂皇帝是不承認的,雖然這段歷史避不過去,可是官面上絶不能提,因此夏潯只好很吃虧地成了兩朝老臣。陳瑛都快氣暈過去了:明明就是你挑起來的事兒,怎麼你倒像沒事人兒似的? 朱棣因為按照封建禮法,屬於得位不正,所以他和李世民一樣,耿耿于懷的就是建功立業,超越父祖,以證明自己君權天授,是理所當然的正統,夏潯這句話正刺到他的痛處,本來的不悅果然爆發了,他把臉色一沉,冷冷地一掃群臣,問道:“對於楊旭、道衍、解縉三人所言,眾臣工有何見議?”如今的刑部尚書叫呂震,此人的長處是博聞強記,然則為人佞諛傾險,善於投機。他坐上尚書寶座時,正是朱高煦勢大之時,呂震權衡一番,便投到了朱高煦門下,方纔一聽夏潯所言,擔心自已所保的主子失勢,立即激烈反對,喊得最為大聲。 因為他是一品命官,站在最前面,朱棣看得最清楚,這時朱棣冷冷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呂震突然發覺自已不該當這個出頭鳥,奈珂此時想要縮回去已經晚了,呂震仔細籌措了一下,便躬身下去,斟酌着道:“皇上,臣以為皇上春秋鼎盛,正當壯年,儲君之事,不急於議立。” 解縉馬上駁斥道:“儲君之為儲君,正在於一個儲字,與陛下春秋鼎盛有何干係?昔日我太祖高皇帝稱吳王,隨即便立嫡長子為世子;翌年,我太祖高皇帝登極稱帝,隨即便易世子為太子。那一年,我太祖高皇帝與當今聖上年紀相仿,亦當壯年!如今皇上已禦極三年,年紀最小的皇子業已年過十八,為何立不得太子?” 解縉義正辭嚴,說的確是道理,再者說他舉的又是太祖為例,一向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呂震唯唯喏喏,竟不敢言。 陳續終於逮着了機會,咳嗽一聲,出班奏道:“皇上,輔國公立儲之言,臣附議!但解大學士所言,臣不敢芶同。皇長子腿有舊疾,身體虛弱,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一國之君,夙興夜寐,日理萬機,以皇長子的身體狀況,如何承擔這等重任?反觀二皇子則不然,二皇子糾糾英武,酷肖陛下,且文才出眾,似這等文武兼備的皇子,立為國之儲君,方可安天下、安民心,確保國統萬載千秋,是以,臣認為,當立二皇子為太子!” “臣附議!” “在確議!” 帶頭大哥終於發話了,一幫小鼻立即追上去表示贊同。 這是陳瑛一派一貫的伎倆,能拖就拖着,不能拖就攪混水,總之,先把大皇子立儲的事給拖黃了,拖黃一次,大皇子的地位便動搖一分,水滴石穿,總有一天,能讓二皇子取而代之。 道衍大師雙手合什,朗聲說道:“太祖遺訓:‘國之儲君’立嫡立長。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若奸臣棄嫡立庶,庶者必當守分勿動,遣信報嫡之當立者,務以嫡臨君位。,今三位皇子俱是皇后娘娘嫡出,符合立嫡之說,然則太祖遺訓,尚有嫡中立長之言,故此,大皇子當為儲君!” 立嫡立長,封建道統! 它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土木堡之變,朱祁鎮被瓦剌擄走,他的弟弟朱祁鈺做了皇帝。後來朱祁鎮被送回來,成了太上皇,景泰三年,朱祈鈺的寵妃杭氏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朱見濟,朱祁鈺喜出望外,便想立自已的這個親生兒子為太子,可是太上皇朱祈鎮的妃子周還香偏偏就比他的妃子早了一個月生下一個兒子,就是後來的明憲家朱見深。 朱祈鈺是臨危受命做的皇帝,那也就算了,兄終弟及麼,這是祖訓,兄雖未終,可是被敵國擄去,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又沒有兒子,自然該由弟弟繼位。可是按照立嫡立長的皇室繼位順序,朱見深是先皇的長子長孫,而他這個現任皇帝的兒子卻是先皇的次子長孫,應該排在人家後頭。就為了這,中國歷史上一幕驚世罕有的閙劇開演了,皇帝要派人給內閣大學士和六部九卿、朝廷要員們挨個送禮,低聲下氣地央求他們表態支持自已的兒子當太子,就這樣,還是有許多大臣根本不給面子,閙得朱祈鈺軟的不行又施廷杖,把個朝堂打得烏煙瘴氣。 所以道衍這番話是相當有力的,可是以前因為大家都避着當着皇上的忌諱,這件常都不大肯提。因為朱允文固然不是正宗的嫡子長孫,可是真正的嫡子嫡孫還活着呢,那就是吳王朱允熥。 朱允恢生得早,是太子朱標的第一個兒子,但他是庶子,他的母親是太子朱標的側妃呂氏,太子朱標的正室常氏生下朱允煽就死了,這時才把朱允炆的母親呂氏扶正。按照帝王家的森嚴制度,朱允恢的母親雖然扶正了,最正宗的嫡子仍舊是朱允煽。在宗法制度裡,兩者的地位差的太遠了,朱允坡成為儲君,這就相當於《紅樓夢》裡賈寶玉的位子叫賈環給占了! 只是,朱標的正妃常氏,是開國大將常遇春之女,朱允煽的親姥爺是常遇春,舅姥爺是藍玉,鄭國公常茂是他大舅!開國公常升是他二舅!馮勝、傅友德等二十多位大明帝國的開國名將大多互為姻親,你說他的後台得有多大? 可就因為這,反而吏招朱元璋的忌憚,再加上朱允坡受了黃子澄的點撥,善於在朱元璋面前扮孝順孫子,孝的都不像人了,太子朱標死時,他哭得死去活來,三日不肯進食,把個痛失愛子的老朱感動的眼淚汪汪的,這皇位就落到他頭上了。 結果等老朱過世時,已經不需要裝給人看的朱允炆不要說絶食了,連哭都沒哭夠時間,這邊阻止爺爺的兒子們回京奔喪,那邊沒等帝王停靈時間結束,就把老朱匆匆給埋了,然後就推翻了對他爺爺的保證,心急火燎地開始把叔父們往死裡整,老朱一翠子眼裡不揉沙子,臨老叫他乖孫子給騙了。 別看後棗人覺得朱棣繼位不合禮法,於是就大肆褒揚朱允煩,實際上立朱允炆為太子時,朝中大臣同樣有許多不滿,認為朱允炆名不正言不順,只是礙於朱元璋的強勢,動不動就要殺人,一殺就殺個血流成河,實在是沒人有膽子當着他的面叫囂。 而民間傳說朱元璋之所以立朱允恢為太子,是因為朱允煩是他和兒媳婦呂氏私通所生的私生子,固然是純屬胡說八道,可之所以出現這種流言,恰恰是因為朱允坡本來沒資格當皇帝,比他有資格的人還在那擺着呢,所以才招人非議。 而今朱允蜓“自焚”了,可是根正苗紅的真正嫡子嫡孫朱允隨還活着呢,如今被皇上軟禁在鳳陽呢。朱棣剛要登基的時候,那麼多臣子反對,人家主張的就是:你說你是靖難,成!現在你靖完難了,現任皇帝也死了,你把皇位還給人家真正的繼承人吧! 正因如此,以前朝議立儲之事時,兩派的人都不大敢把太祖的這句話拿出來說事兒,就怕犯了皇上的心病,要是不小心摸到了老虎屁股,那就徹底完蛋。道衍這是頭一回上朝議立儲君,以他和朱棣亦師亦友的私交,他也不忌憚這個。可他敢說,別人不敢說,而且哪怕明知道這句話正好可以利用來大做文章,還偏就沒人敢用。 想當年鐵鐳守濟南,把太祖的靈位往城牆上一供,朱棣造反那是冒着身死家亡的凶險吶,就是這樣嚴重的後果,他都不敢用大炮轟城,如今道衍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搬出了別人想用也不敢用的皇明祖訓,不亞於鐵鐳豎太祖靈位於城頭,誰還敢轟? 陳瑛暗暗叫苦不迭,他已經表示同意立儲了,結果這死禿驢搬出了皇明祖訓,如果他引用什麼聖人聖言,周禮古制的,陳瑛都敢反駁,可是太祖朱元璋親口說過的話,他怎麼反駁?陳瑛訥訥,萬千語言凝于舌端,唯獨顧忌着那是太祖遺訓,不敢反駁。 夏潯已然逮住這個機會,率先向朱棣行禮,高呼道:“自古帝王統禦天下,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而敬天法祖本於至誠之心,不容一息有間。 立儲,當務之急:立皇長子為儲君,乃祖宗遺訓,上合天意,平順民心,臣請我皇陛下,立皇長子為太子!” “臣附議!” “臣附議!” 夏潯這邊的小弟們忙也搖旗吶喊起來。 “皇上!” 陳瑛急了,心知皇上只要一聲“準”,那便大勢去矣,慌忙撩袍跪倒,乞求道:“皇上,立儲,國之大事,臣等所言,還請皇上三思。如果皇上決意立儲,也請三思而行,至少……至少明日再作聖裁吧!” 夏潯睨了他一眼,心道:“陳瑛這老賊莫不是又要去請朱高煦扮大耳賊劉備,跑到皇上面前去哭鼻子吧?” 他還真猜對了,陳瑛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第651章 三個女人一台戲 朝會一散,陳瑛健步如飛,提着袍裾一溜煙兒地去了,任誰都看得出,他是去與二皇子朱高煦商議對策去了,陳瑛心中焦灼,這時也顧不得掩飾了,哪還在乎旁人想些甚麼。 道衍大師一俟離開朝堂便揚長而去,一派飄然氣象。他的身份特殊,立場也比較超然,他和大皇子朱高熾交往比較多,性情也比較相投,但他畢竟是個出家人,對於皇家爭儲之事,不願涉入太深。皇上的託付、大皇子的交情,他都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本份,額外的,你再讓他熱心參與,那就不太合適了,他也不願意。 可解縉這一輩子都要在仕途上行走的,他本來就熱衷做官,如今既已靠在了朱高熾這棵樹上,別人解得脫,他可解不了,只能在這棵樹上吊死的主兒,自然比誰都急,他立即快步趕到夏潯身邊,拉著他行到一邊,焦急地道:“國公,要糟!皇上耳根子怎麼這軟?居然答應陳瑛明日早朝再予決斷,淤……這……”二皇子跑到聖駕前哭訴一番委屈,皇上心再一軟,咱們不就前功盡棄了麼?” 夏潯嘆了口氣道:“我也沒想到……”皇上不管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戰場上,都是殺伐決斷,利刃當機,可是這立儲,雖是國事,也是家事,都是他的親生骨肉,皇上這鐵骨錚錚的漢子,竟也優柔寡斷起教……” 見解縉垂頭喪氣,忱心忡忡的樣子,夏潯又安慰道:“大紳兄莫要着急,這眼淚的殺傷力,也是逐次遞減的。第一決叫人看到你哭心中足生震憾,你哭多了,也就不值錢了,皇上未必還會那麼心軟皇上心裡比誰都明白,這儲君越是不早定下來,朝臣們爭的越厲害,那兩兄弟的情義也越淡薄。” 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語道:“二皇子聞訊,必定要走親情路線,再去向皇上訴說冤屈,咱們要讓皇上定下心來,看和……也不能一味地只在朝堂上爭鬥了。 解縉急的搓手道:“不然又能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皇子那性子,再者說皇上疼愛二皇子多一些,二皇子去皇上面前訴苦流淚,皇上會心軟,若是大皇子依葫蘆畫瓢,也來這麼一出,恐怕反惹皇上生厭了,豈不弄巧成拙?” 夏潯目光閃動,輕輕地道:“為什麼一定要大皇子去哭呢?” 解縉一怔道:“你是說?” 夏潯擺擺手,說道:“大紳兄這事你插不上手,朝堂上,咱們勝了一局,這是國事。接下來,就是拼親情了這一關再過了,大局可定,我現在就去安排,你且靜觀其變便是!” 說罷,夏潯把袍裾一提,健步如飛地去了,朝臣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一個個或交頭接耳、或挺胸腆肚,就跟企鵝紳士似的,冷不防後邊出來一道人影飛也似的去了定睛一看,竟然是輔國公,不由得嘖嘖稱奇:“陳部院匆忙而去,定是去請二皇子哭宮的楊國公這般着急,要幹什麼去?難道請大皇子也來一出哭宮?” “夫人呢?” 夏潯扔開馬鞭幾步便登上台階跨進門內,劈面便問一個家仆,把那家仆問得一個愣怔。 “夫人……大人鼻然在後宅……” 那家丁還沒說完,夏潯的身影已將消失在中門門口了,那家丁抓抓後腦勺,好不納悶。 “夫人,大人……” 夏潯到了後宅,問清夫人所在,急匆匆便往裡闖,茗兒親手給自已未來的寶貝兒做了件百衲衣,正拿在手裡端詳着,唇邊滿是甜蜜的笑意,聽到呼喚,剛剛抬頭,夏潯已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不禁嗔笑道:“什麼事兒這般着急?” 夏潯幾步走到她的面前,說道:“成敗在此一舉了,娘子,你聽我說!” 夏潯對茗兒低聲說了幾句話,茗兒聽了黛眉微微一蹙,遲疑道:“相公,這事有些難,姐姐一向不干預國事的,這你也知道……” 夏潯急道:“國事在我們這裡,現在爭的是家事,她這當娘的若再不出面,那我這做姨夫的可也不管了!” 茗兒白了他一眼,嗔道:“瞧你,怎麼這麼說呢?” 夏潯頓足道:“趁熱打鐵、趁熱打鐵啊!此番若再讓陛下改了心意,再要爭取,可真是千百倍之難了!” 茗兒終於動容,遲疑片刻道:“那我該怎麼說?直接讓姐姐去說服陛下?姐姐若是這般貿然出頭,恐怕效果適得其反,你也知道,我那姐夫和皇大爺一個脾氣,專冂喜歡跟人頂牛,你說往東,他偏往西的。” 夏潯道:“自然不可以直接干預立儲,後宮干政,乃是大忌,皇上怎麼肯破例?雖說他寵愛皇后,可若皇后破了這個例,他不責備皇后,也必遷怒于大皇子,你得這樣說……” 夏潯對茗兒又小聲說了幾句,茗兒點點頭,小臉也嚴肅起來:“成,那我這就走一趟!” 夏潯大喜,立即喚道:“備轎!備轎!趕快備轎!趕快……” 茗兒沒好氣地嗔道:“相公!這是後宅,你喊給誰聽啊?” “哦哦,我急糊塗了……” 夏潯趕緊扶着茗兒向外走,就近侍候的巧雲聞訊忙也趕了來,提前跑到前宅咐咐人準備車轎去了。 不一會,一輛健騾拉著的華美車轎駛出輔國公府,在十餘騎侍衛的護送下直奔大皇子朱高熾的府邸。 車轎到了大皇子府邸,根本沒有停下,提前趕到的一名侍衛早將消息遞進去,門扉大張,茗兒的車轎長驅直入,駛進了大皇子府。又過了不到兩盞茶的功夫,茗兒的車轎出來了,後邊還跟着一輛車轎,兩輛車轎徑奔皇宮去了,與此同時,二皇子朱高煦打馬如飛,也直奔午門而去! “兒子不服!兒子不服啊!” 朱高煦跪在朱棣面前,涕淚橫流,泣聲說道:“兒並不是想事事都跟大哥爭,是父皇您給了兒希望,事到如今,兒已如在虎背,有進無退了。憑心而論,除了比大哥晚生了兩年,兒子哪一點不如大哥?靖難四年,沙場百戰,是誰陪伴父皇左右?大哥他做什麼了? 太太平平穩坐北京城,有人說,大哥他遙籌帷幄,以北平三府之財力、物力、人力,確保了父皇前方征戰,無後顧之憂,其功如漢初蕭何,功勛猶在眾武臣之上,兒子不信!這都是扯淡!大哥那身子骨兒,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走幾步路都喘得要命,能夙興夜寐籌餉籌糧,為父皇排憂解難?還不是母后和道衍大師辛苦做的,若是大哥所為,怎不見他瘦上幾分?” 這話有點扯淡了,朱高熾坐鎮北京,都做過些什麼,朱棣又不是一無所知,至于用胖瘦棗衡量一個人干的活多少,皇帝要是據此來判斷臣子的忠廉與否,那就成了昏君了。再說朱高熾的肥胖是一種病,他有肥胖症,要真能瘦下來,那麼多的當世良醫還用得着束手無策麼? 朱高煦是真急了,反正是撕破臉了,說話毫無顧忌,這番話說出來,朱棣眉頭微微一皺,便有些不悅。可朱高煦接下來的話,又不免叫他心軟了。 “父皇,您忘了東昌一戰,是誰浴血廝殺為您解圍了?您忘了蒲子口一戰,是誰奇兵突至,反敗為勝了?您忘了白溝河一戰,父皇中計,張玉戰死,又是誰,捨生忘死,救了父皇您出來?又是誰撫兒之背,說我大哥體弱多病,要我多多擔當,多多任事的?” 這番話說的朱棣非常難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說不出話來。 “父皇,兒子自問對國家的功勞,比大哥有過之而無不及,憑甚麼這皇位一定就是他的?” 朱棣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長幼失序,乃亂道之行徑,取確之根源,此例一破,子孫永無寧日了。” 朱高煦道:“父皇,若說家事,兒子自信不比大哥稍差,若說國事,大哥那身體,能承擔如此重任嗎?大哥的兒子年幼,而大哥的身子多病,自寺道:主少國疑,朝中多為建文舊臣,父皇既想著我大明國統千秋萬載,這一點難道就不考慮嗎?” 朱棣固然不喜歡長子,可他青睞于二兒子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大兒子體弱多病,不曉得什麼時候就會走在他的前面,幼主當國,確實是個問題,朱高煦先是重敘自己的百戰之功,緊接着拋出這個問題,朱棣不禁又猶豫起來,遲疑半晌,才道:“為父心裡很亂,你讓為父靜一靜,再好好想想。” “父皇……” 朱棣擺手:“退下吧。” “是!”朱高煦無奈,只得爬起身來,擦擦眼淚,看見父親正輕輕捶着腿,不禁又囑咐了一句:“江南春寒濕重,父皇千萬保重身體。” 朱棣有些動容,看了他一眼,微微苦笑道:“煦兒,你若是為父的長子,又何須這許多麻煩?” 朱高煦正要接嘴,朱棣已然擺手,朱高煦察顏觀色,知道父親已被自已打動,再要多說,恐怕適得其反,忙乖巧地閉嘴,躬身退了鼻去。 朱棣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上,許久許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悵然道:“為君不易,為鬼……更不易呀!” 心已經亂了,永樂皇帝已無心批閲奏章,便推案而起,心事重重地向後宮走去。 第652章 女人真頂半邊天 朱棣心事重重地回到後宮,他雖有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妃子,但是一有心事,仍舊喜歡到皇后寢宮來,只有在這兒,他的心裡才能放鬆,才能得到休息。 朱棣來到坤寧宮,未進宮殿,便聽到一陣哈哈的笑聲,童稚天真,十分活潑,眉頭不由一軒,曉得是自已的大孫子來了。朱高熾夫婦時常帶著兒子到後宮來請安的,每次都會坐一會兒,陪母親說說話、聊聊天,只是長子大概都是自幼受到的訓斥較多,朱高熾比較畏懼他的父親,一見了朱棣就木訥起來。 老兒子,大孫子,這是老人家最疼的,朱瞻基這孩子不但長得漂亮,人也機靈懂事,尤其討朱棣的歡心,長孫來了,朱棣的心情就好了許多,人還沒進去,臉上的線條已經柔和下來。 “兒媳見過父皇!”世子妃張氏一見朱棣進來,搶先上前施禮,朱瞻基也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拉住他的手甜甜地道:“皇爺爺好,皇爺爺抱!” “好好好,爺爺抱!” 朱棣眉開眼笑,抱起大孫子,又對張氏道:“起來吧,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自已家人,後宮裏邊不要這麼構禮!”聽著像是批評,神態卻是和顏諾色的,朱棣雖然不大看得上自已的大兒子,對這個大兒媳和大孫子卻特別喜歡。張氏是指揮使、彭城侯張麒誠之女,聰慧賢淑,待人和睦,行為端莊,尤其孝敬老人她的孝是發自真心,並無矯作,很得朱棣和徐後的歡心。就是這位張氏,在本來的歷史上歷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六朝,由一個民間女子到世子妃,太子妃,再到母儀天下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對子女既慈且嚴,對娘家人嚴格管束,在家裡是賢妻良母,在朝裡是一代賢后,在她有生之年,大太監王振畏于她的威望嚴肅始終不敢幹政,被後人評價為“女中堯舜”。 這樣的兒媳,朱棣和徐後自然沒什麼挑的。 朱棣一抬頭,又看見了茗兒,不禁展顏道:“茗兒也來啦,你可有日子沒來了,雖說有了身孕,走動走動也是好的,你姐姐可一直很想你呢。” 說著朱棣的目光就移到了自己的皇后臉上,這一看,不由便是一怔。他和徐後是多少年的夫妻,兩人又一向恩愛,自已的愛妻有什麼異樣他自然一看便知,雖然徐後臉上也帶著笑容,可他只一眼,便看出愛妻強顏歡笑,那眼睛微微泛紅,隱隱的似乎還有淚痕。 朱棣心中一動,便起了疑心,只是當着茗兒和兒媳婦,不好問個究竟。 朱瞻基被他抱在懷裡,一面玩弄他的鬍子一面扭麻花兒似的要他給自己講打仗的故事朱棣捱不過,只好抱著他坐下,講了一段自已當年征戰塞外,在徹徹兒一場大戰生擒胡酋孛林帖木兒的故事,聽得朱瞻基拍手稱快。 可小孩兒終究沒長性聽子一個故事便待不住了,又纏着姨奶奶茗兒陪他去釣魚。 朱棣不禁撫鬚大笑:“你這頑皮小子,寶慶長大了,不來禍害俺的金魚,現在又換你了。你一來,爺爺的魚就要遭殃了,呵呵,去吧去吧,看著他點兒,小孩子頑皮,可別跌進池子裡去。小茗兒笑着答應一聲,便牽着朱瞻基的小手走了。 張氏忙起身道:“父皇,茗姨正懷身孕,兒媳放心不下,還是去照顧她一下吧。” 朱棣“啊”了一聲,一拍額頭道:“是了是了,俺把這茬忘了,現在茗兒也是個需要別人照料的人,好吧,你隨去照看一下!” 張氏答應一聲,便姍姍離去。 朱棣扶着雙膝,睨了徐後一眼,徐後恰好扭頭,似乎去端茶水,很巧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朱棣一揮手,殿裡侍候的一從宮女、內侍立即輕輕施禮,全部退了出去。 朱棣咳嗽一聲,關切地問道:“你有心事?” 徐後的手剛剛觸及茶盞,聞聽攸地一顫,連忙搖頭道:“妾身哪有什麼心事,皇上不要胡亂濤疑。” 朱棣搖搖頭,說道:“皇后,你我做了多少年的夫妻了?你有沒有心事,我還不知道麼?” 他走過去,將徐後的手輕輕合在自己的大手中間,柔聲道:“你近年來身子不好,頭疾一旦發作起來,便痛楚難當,可不能思慮太深啊!你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世上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你苦惱呢?你有什麼難決的心事,便說與俺聽好了!” 徐後迴避着他的目光,輕輕抽回手道:“真的沒有什麼,只是看見孫兒都已這麼大了,想起當年高熾、高煦、高縫三兄弟也是這般年紀的時候,在王府裡整日玩在一起,混得跟泥猴兒似的,惹你發起火來,三兄弟互相維護,兄友弟恭,那般恩愛,忽然有些感觸。” 朱棣目光一閃,隱隱有些明白了,不禁肅然道:“皇后是對立儲一事有咐麼想法麼? 徐後慌忙離座,恭聲道:“後宮不得干政,這是皇考遺訓,妾身哪敢違背。國事……”妾身是真的不想參預,也不敢幹預,只是三個兒子,都是妾身的親骨肉,對於國事,妾身不敢參預,可是思及家事,不免忱心忡忡……” 朱棣沒有聽明白,蹙眉道:“皇后到底要說甚麼,俺怎麼聽不明白?” 徐後欲言又止,朱棣不憂道:“皇后!你是俺朱棣的枕邊人,一輩子做就的夫妻,還有什麼話不好出口麼?” 徐後聽了,兩行熱淚突然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一襝裙裾,便在朱棣面前跪了下去,淚流滿面地道:“妾身自許與皇上,從未有所要求。今日這裡只有你我,妾身有一事相求,懇請皇上念在你我夫妻一場的情份上,一定要答應我!” 朱棣大為驚訝,眼見愛妻哭得傷心,十分心疼,趕忙上前相攙,連聲道:“皇后快快起來,你我夫妻,何事不能商議,怎麼還行這般大禮,快起來,快起來!” 徐後搖頭,神色更見哀婉。 “妾身只想請求皇上一伴事!” 朱棣攙不起她,便連聲道:“你說你說,何必做此姿態。”徐後道:“立儲,乃國之大事,妾身一介婦人,不敢幹預。三個兒子,都是妾身親生的,也談不上偏袒着誰,做娘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太太平平,安康一生便知足了。皇上不管選立哪個孩兒做太子,必定都有皇上的考慮,妾身無話可說,妾身只是從家裡考慮,希望……希望……” 朱棣急得快跳腳了,連聲道:“皇后,你說,只管說來啊,俺不怪你就是,決不怪你。” 徐後幽幽地道:“妾身這幾年頭疼病發作起來,越來越是嚴重,延請了許多名醫,服過許多方子也不見效果,妾身擔心自己服侍不了皇上太久,更無法一直照看著咱們的孩兒,所以妾身想央求皇上,皇上若立咱們的長子為太子,那也就罷了,高熾仁厚寬愛,對弟弟一向愛護,當不致釀成什麼人倫慘劇。 可高煦、高疑那兩個孩子……” 徐後輕輕嘆了口氣,垂淚道:“高熾是你的長子,自周公定禮以來,歷朝歷代,皆立嫡長,而今皇上忱于高熾的身體,若選擇高煦的話並沒什麼,只恐在高煦心裡,終窟是一塊病。漸明事理以來,他們的兄弟之情便漸漸淡薄了,隨軍征戰的幾年曆練,殺氣積重,手足之情更如…… 妾身擔心,高煦一旦登基,斷不能容得威脅到他皇位的兄長,也容不得瞻基這個孩子,到那時……”今日看見瞻基無憂無慮的樣子,妾身心有所感,故而傷感。妾身只希望,若是皇上選擇高煦,那便無論如何想個法子,好生安置高熾一家,或封藩國,讓他們遠離中原,又或者……”唉!妾身心亂如麻,婦人之見,原也想不出高明之見,只是這份擔憂,還望皇上記在心上!” 徐後確實是真情流露,倒不是聽了茗兒和張氏的話,有意對丈夫發動眼淚攻勢,而是因為茗兒一番話確實打動了她。知子莫若母,她深知三個兒子的脾氣秉性,故而對妹妹所說的一席話深以為然,如果到了這樣時候,那樣的人間慘劇,不是很可能發生,而是絶對會發生,是以流下淚來。 朱棣聽了皇后的擔憂,脫口便想說“他們一母所生,骨肉同胞,高煦若被選立為太子,名正言順斷不致再用殘害兄長的手段以除後患……”,可話到嘴邊,突然又吞了回去。 有了自己的旨意,高煦就能心安理得做他的皇帝麼?朱允煽要兵沒兵、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太子的邊都沒沾過,現如今還不是被他關在鳳陽高獄裡,派人嚴加看管,不許與任何人接觸?高煦的親大哥擺在那兒,又曾與他爭過皇位,有過那麼多朝臣的擁戴,高煦真能放心麼? 而以高煦的脾性為人,一旦他做了皇帝,他會顧忌手足之情? 朱棣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發生在軍中的一幕:方孝孺施反間計,假意策反世子,實則欲借他之手除掉高熾,而他向高煦問起高熾在南京為質時的表現,高煦所說的那番話,一抹寒意不由襲上他確心頭…… 茗兒和張氏陪着朱瞻基在水池邊玩耍,小孩子玩的那魚桿兒簡單,可是池魚很容易上勾,很快就能釣上一條,逗得朱瞻基丟了魚桿,生怕那魚逃掉似的,一頭便撲過去,把魚抱在懷裡,喜得連蹦帶跳,那可愛的模樣逗得茗兒和張氏也不禁掩口。 玩得正開心,茗兒忽有所覺,攸然回顧,卻見朱棣正靜靜地立在宮廊下,遠遠地眺望着他們,他的身材依舊英武,可茗兒看在眼裡,總覺得有股蕭索之意,縱然隔得甚遠,還是撲面而教…… 第653章 立太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家建儲,禮從長嫡,天下之舉在焉皇長子高熾,秉性仁慈,居心孝友,為聯首嗣,仰承列祖積累之厚,受聯教誨之深,天意所屬,茲正位東宮!今後要敬天惟謹,撫軍監國,爾之職也;六師兆民,宜以仁信恩威懷服其心,綿祖宗社稷萬年之唐也……” 朱棣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神色冷峻,身邊近侍也不敢直視天子,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兩眼通紅,恐怕斷然立旨,也是經過了一夜的苦思掙扎。 但是不管怎麼說,聖旨怎麼下了,而且是早朝一開,第一件事就宣佈立儲,下的不是口諭,也不是中旨,而是已然經過了內閣的聖旨,這道旨一下,再也無可更改。 立儲詔是國家大法,不亞於新帝登綦的大典,文武百官俱要行大禮,因此這一番不能躬身聽旨,所有人等一概跪地聽旨,陳瑛雙手扶地,雙臂亂抖,喉嚨發乾,癢得直想咳嗽,可這時哪敢出聲,整個金殿上鴉雀無聲。 昨日朱高煦出了宮,還喜孜孜地告訴他,已然說動了父皇,這立儲一事,定然再度擱置,誰想到一夜之間,風雲突變,現在這等情況,已是九牛不回的局面了。 怎麼辦,就此認輸? 陳瑛想到這裡不寒而慄。他是個酷吏,是皇上養的一條狗,靠着幫皇帝咬人才青雲直上的,在朝臣中獨立特行,仇人多,朋友少,可是靠着皇帝的寵信,無人奈何得了他,有朝一日太子登基,這個做過對頭的太子能寵信他麼?到那時,自己豈不成了喪家之大? 就以眼下來說,大皇子被立為東宮,暫時雖不秉政,而且做為儲君,他對與自已不和的朝臣,尤其不能打擊報負,自涂污點,可是太子既立,兩位皇子必然封王,兩位皇子都成年了,一旦封王必就藩國,自已在京裡沒了靠山,僅靠皇上還用得着自已……”也架不住那麼多明槍暗箭吶! 陳瑛伏在地上,一邊聽著聖旨,一邊急急轉着念頭。 果不其然,接下來就是封皇次子朱高煦為漢王,藩國雲南,皇三子朱高履為趙王,藩國北高陳瑛一聽心就涼透了,皇上最疼愛的本來就是二皇子,可大皇子成了太子,坐鎮南京,三皇子封為趙王,藩國北京。偏偏這一向最受他疼愛的二皇子,給遠遠打到雲南去了,這其中意味着什麼…… 立儲詔宣罷,皇上再下一旨,命成國公朱能兼太子太師、淇國公丘福兼太子太僂,吏部尚書蹇義兼太子府詹事工部右侍郎金忠為兵部尚書兼詹事,兵部方侍郎墨麟、工部左侍郎趙毅兼少詹事……”這些就都是東宮屬官了,一系列任命下來,又把陳瑛打了個暈頭轉向。 太師是三公之首,封的是成國公朱能,這是個虛職,沒啥實際意義,作為隨皇上起兵的資格最老的武將之一,加封朱能太師,這是希望自已的老臣繼續為太子效力,這不只是對太子的愛護,也是對從龍老臣的一種愛護,可以確保他不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影響。 淇國公丘福受封為太傅,也是同樣的道理。隨朱棣起兵的三員大將中,張玉死得早,朱能和丘福是碩果僅存的兩位,雖然前番因事被貶謫北京,可那只是懲罰,聖寵並未因此變薄。再者,他以前雖擁戴的是二皇子,可是加封他為太傅,也有希望這位老臣與太子言歸與好的意思。 這是為了安撫,有點和稀泥的意思,不過也不全是,歷史上朝臣們在儲君未立時有所偏倚,立了儲君之後照樣忠君忠國的大臣,照樣比比皆是,總不能因為他曾經矚意過二皇子,就把他一棒子打死。 不過,他雖封了太傅,卻沒說要綢他回南京,換言之,這位太傅得在北京看著趙王,而太師朱能呢?剛剛領兵去了安南,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其他的東宮屬官都不用提了,陳瑛可是記的清楚,輔國公楊旭在北京的時候,已然加封為太子少保。 東宮三師,太師太傅太保;東宮三少,少師、少傅、少保;這是依周禮而定的太子六傅。例代以來,大多都不是封的那麼全,只是作為一個榮耀的尊銜,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權力,卻有特殊的意義。至少來說,這個官兒身上能打上東宮的烙印,而且他和東宮太子有什麼來往,天經地義,誰也不能說三道四,講什麼太子陰蓄異志,結交大臣,他本來就是太子的師傅麼。 現在可好,朱能在安南,丘福在北京,太子身邊就剩下一個楊少保了,估摸着這回連提都不提他,皇上這是有意的壓住他的陞遷呢,總得給太子留下一點封賞的餘地吧?這三位太子老師之中,那兩位都垂垂老矣,只有這個楊旭正當壯年,有他在大皇子身邊,可是大大的不妙。 大概皇帝也是顧忌着,擔心直接把三個兒子叫上金殿聽封,二兒子一時激忿之下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有失皇家威儀,所以沒有把三個兒子喚上金殿聽封,而是各下一道旨意,分別遣送三位皇子的府邸,當然,儲君要拜領金冊會印,接受皇帝訓導,這是有成禮的,回頭由禮部操辦,再正式舉行冊封儀式便是不管怎麼說,這道聖旨下了,這君臣之位也就定了。就好象你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雖然還沒擺喜酒收紅包大宴賓客,你也算是結了婚的人了。 朱棣自然不能說他前幾日讓道衍、解縉和楊旭修《文華寶鑒》就是點撥他們進言立儲,再者說,這本書也確有編撰的必要,所以兩道旨意宣罷,朱根便囑咐楊旭和解縉,古來聖賢修己治人之要,都要蒐集到書中,太祖高皇帝訓諭子孫的話,更是不可遺漏此書編撰完成,就等於今後大明例代太子的標準課本了。 夏潯和解縉躬身領旨,陳瑛站在班中,一顆心已經飛出了殿去…… 早朝散的很早。 兩道聖開一個囑咐,宣佈憲了皇帝就退朝了,今天早朝,別的政務,一概不聽、不理! 這對一向勤政的朱棣來說,顯得有些不尋常,雖然今天宣佈的是一件國家大事,可也用不着不廷議政務啊。陳瑛那條狗鼻子馬上敏鋭地嗅出了一點味道: 皇上在擔心什麼,或者說,皇上在害怕什麼。皇上擔心害怕的未必是具體的人、具體的事,而是他自己的本心,很顯然,這位鐵腕皇帝雖然一經有所決定,便一如既往地施行了雷霆手段,可是他已有了心魔,這心魔就是他對‘發配雲南’的二兒子的愧疚。 本已絶望的陳瑛如同在重重迷霧中發現了一縷陽光,一俟離開金殿,立即如昨日一般抄起袍袂,狂奔而去。宮中奔走,本是失儀,可是禮儀官是由都察院禦使充當的,作為他的部屬自然裝聾作啞。 大皇子府上,朱高熾一家三口跪在地上,正膾聽聖旨:只……太子要體恤上下,為善無間。學勿至迂,明勿至察,嚴勿至猛,寬勿至縱。謙卑遜志,容受忠良:勤儉安詳,惠鮮眾庶,以承宗廟以保社教……” 朱高熾伏地聽旨神態安詳,十分從容,這就是心性的鍛鍊了,若換了二皇子朱高煦陡聞皇帝寶座歸了自己,縱不手舞足蹈也斷然做不到如此從容不迫。 朱高熾其實心中也是頗為感慨,依着宗法,本就該立他為太子,可如……”從小三個兒子裏邊,他是讀書最刻苦、做事最謹慎的,因為身體原因,他練不了騎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對父母的孝、對兄弟的親,他都是發自本心,可是父親偏偏就是看不上他。 二弟和三弟,不管如何淘氣、如何惹事生非,就算受了父親一頓責罵,父親對他們依舊喜歡如故。可他這個大兒子,從小到大,就沒做過一伴異格的事情叫父親生氣,可父親卻總為了些小事便訓斥他,一看到他臉色便不善,他又如何不難過? 然而為人子的,生身之父不管怎樣,他都只能默默承受。今天,這本該屬於他的一切,終於給了他,朱高熾跪在地上,伏聽聖旨,雙眼不覺濕潤了:“做為一個兄長,我會善待兄弟,等我做了皇帝,我會勤政愛民,父親,我會向你證明,我才是你最好的兒子!” 張氏跪在地上,聽到“冊封之儀禮畢便着遷入東宮……”時,禁不住淚如雨下。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忠厚老實,不受父皇待見、常遭兄弟排擠,為了丈夫,本來就做得很好的她,只有努力做得吏好,默默的,她也不知付出了多少,三個兒媳裡,她是最孝順的一個,她努力維護着自己的丈夫,今天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殿下,陳大人到了!” 朱高煦一身箭袖,頭束抹額,手持一桿長槍,正威風凜凜地在演武場上練習武藝。槍為百藝之王,能熟練使得一手大槍的武將,必得在武道上浸淫多年,武功極其高明才成。朱高煦擺槍、提槍、縮槍、琵琶勢、烏雲蓋雪、朝天勢、揭掛槍、崩槍,一招一式,都極見功夫。 下人稟報時,他正使一招梨花擺頭,手中一桿大槍如風舞雪,上刺彼眼,下顛彼槍,槍纓急顫,如一團虛影,聽到稟報,朱高煦猛地來了一個極漂亮的收槍式,回身看見陳瑛,不禁笑道:“你來啦,今日下朝怎這般早?” 陳瑛一個“餓狗搶食”,撲上去攥住朱高煦的手腕,急聲道:“殿下須記得,無論如何,不離京城!” 第654章 善後事 朱高煦被陳瑛沒頭沒腦的一旬話給弄愣了,詫異地道:無緣無故的,我離開京城做什麼?” 陳瑛擦了把額頭的汗水,道:“殿下,皇上今日早朝頒詔,已然立大皇子為太子了!” “什麼?” 朱高煦一聽如五雷轟頂,勃然大怒道:“昨日父皇明明意動,怎麼今日鬼……”不成!我要去找父皇理論!” 朱高煦拔腿就走,陳瑛一把拖住了他,叫道:“殿下去不得!” 朱高煦把眼一橫,厲聲道:“如何去不得?” 陳瑛道:“皇帝金口玉言,今日縱然只是口諭,既已宣佈,也難以更改了,更何況是下的聖旨。殿下此時進宮,只怕適得其反,不但不能勸得皇上回心轉意,反而惹得皇集憎厭,那就真的無可輓回了!” 朱高煦怒笑道:“如今已然立了太子,我不去與父皇理論,難道就有得輓回的佘地麼?” 陳續斷然道:“不錯,還有機會!” 朱高煦一怔,顏色便緩和下來,急問道:“君臣名份已定,如何還有機會?” 陳瑛緩緩地道:“太子可以立,自然可以廢!古來立而又廢的太子還少麼?咱們未必沒有一點機會!再者,大皇子體弱多病,這事殿下比臣更清楚,如今皇上春秋鼎盛,體魄強健,只怕咱們這位太子,以後還得走在皇上前頭。 殿下,你想想,到那時候,可不又是太祖與建文的局面?前車之鑒,皇上能不擔心?咱們只要留在京城,就還能籠絡一批大臣,到那時發動群臣諫議,就說皇孫年幼,主少則國疑,為千秋萬世計,易立殿下您為太子,皇上會不考慮?就算只讓殿下您監國攝政,這機人……“ 朱高煦有些意動,晤”了一聲道:“那我現在應該怎麼樣?” 陳瑛道:“太子既立,諸皇子自當封王。殿下可知,你的封藩之地在哪裡?” 朱高煦急問道:“在哪裡?” 陳瑛道:“三皇子受封趙王,藩國北京。而二殿下您,受封漢王,藩國……雲南!” “異麼?” 朱高煦一聽再度勃然大怒:“老大做了太子,老三封在北京,卻把我這為父皇得天下出力最多的兒子發配到那鳥不拉屎的窮荒僻野之處去?我不服!我要去找父皇理論!” “殿下別急,別急啊!臣覺得,皇上這麼做,對殿下拖,分明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好事!” 朱高煦又是一怔,仔細看看陳瑛臉上耐人尋味的笑容,朱高煦突地恍然大悟,興奮地道:“我明白了!那雲南山高皇帝遠,你是要我就藩雲南,到了那兒有地有人,便招兵買馬、積蓄實力,有朝一日效仿父皇起兵靖難故事,自取天下而代之?” 陳瑛聽了差點沒氣暈過去,二殿下這武力值夠高的,可這智商真的如…… 陳瑛沒好氣地道:“殿下,以一藩之地對抗中央,而能取天下者,從三皇五帝到如今,可有成功者?只有當今皇上一人!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殿下您絶不能離開中樞,一旦離開,不但對朝臣再無影響力,就是在皇上心中,久而也將淡漠了,那時就真的大勢去矣!” 朱高煦有些不耐煩了,反問道:“那你想要我如何?” 陳瑛道:“殿下,您心中清楚,三位皇子中,皇上最寵愛的,就是殿下您;三位皇子中,戰功最顯赫的,還是您;皇上原本矚意的儲君,依舊是您。既然如此,爭儲失敗,何以三皇子都能封在北京龍興之地,偏把二殿下您遠遠兒的趕到雲南去呢?” 朱高煦咬牙切齒,目露凶光地道:“定是那死胖子在父皇面前進了讒言!” 陳瑛連連搖頭:“不然,不然,這恰恰說明,皇上覺得愧對於你,皇上依舊覺得,你才是最適合做皇帝的人!” 朱高煦嘿地一聲道:“都把我遠遠轟到雲南去了,你還說這等話!” 陳瑛正色道:“不然!殿下有功無過,素受寵愛,如今封王,三位皇子中,您的藩地最窮最遠,為什麼?就因為皇上覺得殿下你最適合做儲君,最應該做儲君,如今迫于古制宗法,不得已離了大皇子為儲君,又擔心他遠不及二殿下您,為免將來國生內亂,才將你遠遠調走。 朱高煦怒道:“那就轟我去雲南?哪怕讓我去北京,也算心裡還有他這個兒子,可父皇他……” 陳瑛道:“北京乃龍興之地,北方野蠻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皇上素來最為重視,將來少不得還要巡幸北京,關注邊疆,若封二殿下您去北京,那時父子豈能不得相見?皇上現在就是怕見你啊,因為皇上覺得有負于殿下,殿下你明白麼?” 朱高煦眼神閃爍,仔細想了半晌,終於理解了陳瑛的意思,他的怒容平息下來,冷靜地問道:“我懂了!那麼我們現在座該怎麼做 陳瑛道:“眼下太子聲勢大熾,咱們做什麼,恐怕都要成了他的墊腳石。暫時,咱們什麼都不做,只是無論如何不離北京!” 陳瑛說著,附到朱高煦耳邊,竊竊私語起來…… 鷄籠山下,熱閙非凡。街上行人川流不息,鞭絲帽影錦衣華服比比皆是,大明中樞之地,富裕繁華,旁處自然是比不了的。 茶館裡泡一壺茶,吃一匣小點心,怡然而坐,談天說地的;街面上唾沫橫飛,賣力地給人看相算命的;進進出出各種店舖的紅男綠女,騎驢挑擔推車抬轎,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熙熙攘攘,絡繹不絶,喧閙沸騰。 依着山勢,甍脊高起,飛檐翹角,黛瓦白牆,有一處所在,大門正上方,一塊金字匾額高高懸掛,上寫着:“舂風樓”三字! 春風樓是一處高招酒樓,不過比之奉太祖之命興建的金陵十六樓來,還要稍差了一點檔決,可是飲宴地點就選在了這兒,為的就是“春風得意”四個字。 整個春風樓整個兒都被包下來,眾多朝廷官員都來出席,美其名曰為自遼東歸來的輔國公接風洗塵,當然,實際上這是太子派的官員為本派第一大功臣開的慶功宴。自然,除了太子派夠資格的官員,還有許多臨時抱佛腳,搶着要擠上太子這條船的騎牆派官員。 這些官兒級別也都不低,只是屬於老奸巨滑的類型,事態沒有明朗之前,他們不會輕易表態,他們是寧可錦上添花,絶不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固然回報更大,可一旦站錯了隊,就可能要自己去“燒炭自盡”了,這些官兒要麼是官職夠高、要麼是年紀已老、要麼是缺少投機精神。 對這種人當然也要儘力爭取,一朝得志,便目中無人,那樣的貨色豈能長久? 不過刑部尚書呂震竟也赫然在座,倒的確大出許多人意料之外,這老貨也太不要臉了,昨天還為二皇子充當爭儲的急先鋒,今天就搖身一變,成了輔國公的座上客,連緩衝階段都不要。許多官員看到他都頗為意外,可呂老坐在席上,秦然自若,談笑風生,對別人異樣的眼光渾然不以為意。 對這樣一位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官兒,大家只好歎為觀止,這是刑部尚書,九卿之一,他肯站過來夏潯當然歡迎,他已不得所有曾與他對立的官員現在全都投到太子門下才好,自然不會對呂震給予什麼刁難。 酒樓裡,清漆梨木雕花的窗欞全部打開,放下湘妃細竹簾兒擋着陽光,清涼的風習習吹入,滿堂涼爽。夏濤一身月白鑲皂絲羅的袍子,頭戴網頁,坐在首底大皇子本來就不宜與他們公開來往,如今做了太子更得避嫌,所以不能來,太子不在,大家也樂得自在,各桌各席的官員們也都穿著舒適寬鬆的便服,寬袍大袖,羽扇綸中,談笑風生。 樓中兩廂屏風,將樂師擋在後面,只有樂曲聲婉婉傳出,酒席宴前鋪着紅氈,幾個身姿妖嬈的舞孃翩躚起舞,至于諸位大人席上,則只有官員,沒有異酒扶菜的女郎了,像這個級別的官員聚會,旁邊哪能讓女人侍候,就算她美若天仙,也有些不合時宜。 “哈哈,少保大人,大紳敬你一杯!” 解縉酒量好,而且喝酒急,別人還沒勸,自己一杯酒就見底了,幾杯下去,喝得滿面紅光。 他嗓門也大,真要論起來,夏潯的職、銜、官、爵中,以國公最尊,可他今日不喚國公,刻意地要稱夏潯為太子少保,用意殊為明顯。 夏潯笑吟吟地舉起杯,眼光便向壁角一張席上輕輕掃了一眼,那一席坐的都是級別比較低的官員,劉玉珏也在席中,坐的位置正好面對著他,看他望來,還舉起杯來,向他一笑。夏潯暗自打個哆嗦:“我的天爺!小劉也二十好幾的人了,咋還跟個大姑娘似的,這一笑百媚叢生,幸虧我倆是兄弟,要不別人看他衝我這麼笑,還以為我倆有什麼基情呢!” 夏潯忙收回目光,與解縉碰了一下,心裡卻悄悄地嘀咕了一句:“紀綱……還沒教……” 第655章 紀綱討官 謹身殿裡,朱高煦和朱高燧剛剛從裏邊出來,他們是來謝恩的,因為三位皇子都已年滿十八,已經可以就藩,兩位藩王不日就要啟程赴藩國,今日見駕謝恩,同時朱高燧也有辭行的意思。 紀綱正在殿外站着,一見兩位皇子出來,趕緊躬身施禮:“臣紀綱,見過太子殿下、見過趙王殿下!” 兩位皇子見了他,都客氣地點了點頭。今日之紀綱,已遠非當年可比,雖然他是傾向大皇子的人,這事已經被二皇子一派的人知道了,但是二皇子一派的一些事,紀綱也知道,只不過有些事一旦捅出去,雙方都丟臉,有着這層忌諱,二皇子那邊的人對他也不敢趕盡殺絶,只好授意陳瑛,利用兩人的司法、監察之權暗中掰腕子,以前雙方勾心鬥角的,都不宜放到桌面上的爛事,全都避而不談。 在太子朱高熾這邊,擁戴太子的人也都知道他是自已人了,而在皇上眼裡,他又是自己監察百官、控制朝野的一個得力助手,因此紀綱在朝中可以說是如魚得水,威望權20日漸強大,除了錦衣衛,在朝中他也網羅了一些官員為己所用,儼然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敢小覷了的。 這樣一個可以隨時見駕,專門奏報不可公開的機密情報的要員,就連皇子們對他也得客客氣氣的。旁人向你捅刀子,你可以授意自已的人去針鋒相對,紀綱若是進你的讒言,你都根本不會知道,誰不忌憚?再加上三皇子朱高娓剛剛成年,爭嫡之戰中他的希望最小,和兩邊都沒多大利害關係,所以見了紀綱便很客氣。 等兩位皇子走開了,紀綱便舉步向殿中走去。今日在“春風樓”,文武百官為輔國公楊旭接風洗塵,他當然也知道,可他沒去。 他和夏潯當然沒有什麼利害衝突,至少目前沒有。眼下來說,兩個人還有互助之勢,原本就有交情,又是同出一系,在各自領域裡都是有頭有臉、具有極大影響力的人物,一旦合作,正是風助火勢,火助風威,皆有益處。可是,恰也因此,紀綱不想去。 和別人在一起時,朝中已經沒有多少人敢跟他論資排輩,縱然職位比他高的,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禮敬三分。可他是夏潯的老部下,現在無論聲望、地位還是不及人家,一見到復潯,自然而然就矮了三分。他平時見了內閣首輔解縉,也敢挺直了腰桿說話,在夏潯面前,他敢靦着着湊上去,硬要和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們坐在一席麼?如果他去赴宴,少不得要找個邊邊角角的地方,同那些三四品的官兒們擠在一塊,回頭再一塊舉着杯,到夏潯那桌,點頭哈腰的敬酒,這不比人矮了一頭麼?如今的他,就算在夏潯面前,也不願露出低人一頭的意思,何況還要當着那麼多官員的面露醜? 所以,紀綱沒去,改日見了夏潯,找一句公務繁忙的理由繞過去也就結了。秘密存在的飛兔已經從夏潯手裡移交給別人的事別人不知道,他可一清二楚,在他看來,如今的夏潯威望、地位固然極高,也甚受皇帝寵信,但是畢竟不在朝中任有常職,以後彼此間也沒啥交集,用不着去他面前低三下四。 謹身殿裡,朱高熾和朱高疑兩兄弟一出去,朱棣就沉下了臉色,冷哼一聲道:“高煦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怨恨在心,託病不來見駕謝恩!” 負責去漢王府傳旨的小太監忙躬身道:“回皇上的話,漢王殿下確實病了。” “嗯?” 朱棣哪裡肯信,冷冷瞪他一眼道:“你收了漢王甚麼好處,要替他如此遮掩?” 那小太監嚇了一跳,趕緊跪下喊冤,叩頭道:“皇上,奴婢不敢撒謊,奴婢傳皇上口諭,是被帶到漢王殿下寢居之處傳旨的,奴婢一進去,就聞到滿屋的藥味,漢王殿下蓋着極厚的被子,被侍婢攙下床,跪聽的聖旨。旨意聽完,漢王殿下就虛得滿頭是汗,奴婢親眼得見,不敢撒謊。” 這小太監確實是收了漢王府的錢,不過要他憑空捏造,他可不敢,他到了漢王府,的確是看到朱高煦大病在床的樣子,只不過聽完聖旨就虛得一頭大汗,這就是故意危言聳聽了,拿人錢財,總要替人說話的,只要這個謊叫人戳破不了那就成了。 朱棣聽了果然有些動容,可轉念一想,還是狐疑難去,這個兒子身體一向強壯,怎麼這麼巧就病了?難道失去儲君的機會,對他的打擊竟然這麼大?朱棣自已當年又裝病又裝瘋的事兒沒少幹,可沒那麼容易相當,當即吩咐道:“你去太醫院傳旨,叫太醫院正親自去漢王府,為漢王診病!” “奴婢遵旨!” 那小太監一溜煙兒地出去了,一出門正碰上紀綱進來,連忙側身讓在一旁,等紀綱進了大殿,這才飛奔出去。旁的大臣要進宮,得皇上有旨傳見才成,或者候旨請見,而紀綱則不然,他是錦衣衛指揮使,負責着最機密的保衛任務,宮裡的安全警衛,也是他的責任,出入就自由些力 朱棣坐下來正要批閲奏章,一眼看到紀綱進來,便將手頭的奏章又放下了。 他繼位之初,便遭到了建文舊臣的激烈反對,逼得他採用了一些酷烈的手段,原以為“殺百儆百”,群臣總算俯首貼耳了,可是徐輝祖、耿炳文、梅殷這些建文舊臣的陰謀敗露後,不免使他重又戒備起來。對於建文臣的諸多臣子,他不可能盡皆棄之不用,而且其中確有許多得力的干臣。 可正因如此,如果他們心懷叵測,對江山社稷的破壞也就更嚴重。這樣的人,在朝裡還有多少?朱棣疑心病本來就比較重,越想越是不安,可是這事又是絶對不能說出去的所以便叫紀綱暗中進行調查,尤其是與徐輝祖、耿炳文、梅殷這些人交情厚、過從密的大臣,包括從三人府上搜栓出的書信,也等派了專人逐字逐字地檢查籍以尋找綫茄 這一年多來,陸陸續續被紀綱揪出來不少人,大部分確實是他們一派的人,至少是同情建文帝的,至于其中有沒有是與紀綱有私怨的,被他借題發揮,那就不知道了。 紀綱忙向朱棣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微臣派尹盛輝往各地洞查建文叛黨事,依據從梅殷府上搜出的線索,一路追查到北京府查到了一個人,此人身上諸多疑點都相符合……” 朱棣再言,立即一擺手,殿中的宮女內侍迅速退了出去。 尹盛輝早就回來了,他被放出來了,那些普通的錦衣校尉還在大牢裡關着呢,涿州通判趙子衿說的清楚:“尹大人,我這小廟,裝不下您這尊大神您要下官放你出去,成!可這幾個校尉,您得先讓他們留在這兒,要不然肖禦使那兒,下官同樣沒法交待啊!您放心一日三餐,用醫換藥,下官這兒都不會差了,您就當讓他們留在這兒養傷還不成麼?” 人家都這麼說了,尹盛輝哪能不答應?所以他是匹馬單槍,獨自一人殺回金陵的。 紀綱一聽尹盛輝的哭訴,就已勃然大怒,心中頓時泛起殺意。但他乃是心機深沉之輩,不能泄憤的憤怒是毫無意義的,他對尹盛輝一事秘而不宣關在涿州大牢裡的幾個手下也不去救他在等最恰當的機會,當他的獠牙即將噬在對手的脖子上時,他才會說出此事。 “雒僉?” 朱棣聽了不禁有些驚訝:“聯對他如此器重,委之以行部尚書之職執掌北京政務,他……” 紀綱面無表情垂着雙手,鎮定地道:“陛下幾時薄待過梅殷?對徐輝祖的恩遇寬待,吏是無人能風……” 朱棣把牙一咬,耳中放晉凶光:“繼續查,聯要鐵證如山!” “皇上放心,臣已經叫尹盛輝繼續追查了。” 朱棣點點頭,恨聲道:“聯對他們推心置腹,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一旦查證屬實,聯絶饒不了他們!” 他恨恨說罷,又瞟了紀綱一眼,讚道:“你做的很好,唔……”今天下午解縉等人特意告了假,去與楊旭接風洗塵,你是楊旭舊部,怎麼沒去?” 紀綱恭謹地道:“為臣者,自當以國事為重,再者……” 朱棣聽了他頭一句話,神色一霽,聽他還有下文,卻吞吞吐吐的,不禁睨了他一眼道:“不過甚麼?” 紀綱道:“皇上慧眼,洞燭天下,自然明白,今日名為替輔國公接風洗塵,實則是眾大臣擁戴皇長子成功成為儲君的慶功宴,臣是錦衣衛的人,只供皇上驅策,朝堂之事無緣參與,無功不受祿,怎麼去喝這杯酒?再者……” 他搓搓手,有些難為情地嘟囔道:“再說,因為皇上的緣故,朝中文武對紀綱倒也禮遇,可是輔國公是臣的老上司,在他面前,紀綱可不敢擺架子,到了那裡,少不得要擠到邊角旮旯,與一些微末小官一起人家舉杯咱舉杯,人家落座咱落座,仗着皇上的勢,臣原還有些威風的,這一下可真是威風掃地,顏面無存了……” 朱棣聽了哈哈大笑,同樣是邀功討官,可是像紀綱這樣直言不諱,在他面前有什麼心裡話都不藏着掖着,聽著舒服,朱棣思索了一下,慨然道:“自從聯登基以來,你為騾兢兢業業、屢立功勛,確還不曾受過什友封賞。 奈何,非戰功不能封爵,而指揮使最高只能是三品,這個位置又離不了啊……” 朱棣踱了兩步,眉頭一揚,說道:“這樣吧,聯特旨簡拔你為正二品,省得你連吃酒都不好意思去,哈哈啊……” 第656章 我行我路 大明衛所制度,都指探使最高只能是正三品,錦衣衛也是其中一衛……雖然實權比普通衛所相比天壤之別,可級別是一樣的,在高官滿地走的京城裡面,論級別紀綱的確不夠看。 而今雖只提拔了一級兩品,超過從二品,直接提拔為正二品,比之正一品的官兒還是有所不如。可京城裏邊一共才多少個一品?朝中那些大員們,六部尚書才是一品,其他三卿現在都還差些些。換句話說,從一品和正一品在朝廷裡面已是鳳毛麟角一般的人物,所以他這個正二品雖只提了兩級,卻相當於高考時候,半分之差,也能刷掉成千上萬的人,已然躍居最高端之列了,由此也可看出朱棣現在對他的信任和寵愛。 紀綱大喜謝恩,叩頭離開謹身殿時,只覺身輕如燕,似乎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一般。 當他走在金陵大街上時,迎面正碰上幾位官員騎着馬過來,彼此見了,便在馬上拱一拱手,有那級別差得多些的,先勒馬避到了路邊去。紀綱大刺剌的,見到了二品的大員也只是略拱一拱手,雖然紀綱身份特殊,為人驕狂,但是以前最不行足了禮節,面上卻還客氣的,今天他微微抬着下巴,滿面驕矜的模樣可不多見。 那些官員雖然略有不滿,卻也不敢挑別,旁的官兒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他想對付你,大家也得唇槍舌箭鬥在明裡,可紀綱有便利條件,隨時能告你的黑狀,犯不着為了一個揖跟他計較。 這些官員臉龐紅潤,雙馬一錯老遠就聞到一股酒味兒,紀綱就曉得他們是參加輔國公的接風宴才回來,這些官員都是擁戴大皇子的,又喝成這副模樣今天除了輔國公的酒局,還能有誰?不期然地,紀綱便又想起了楊旭,只不過他想起的不是今日的楊旭,而是當年帶著彭梓棋正欲去陽谷縣的時候,在浦台縣裡偶遇的那個楊旭,一襲青衫,酒店偶遇,雙方都是一介書生,平起平坐稱兄道弟,那時候,楊旭也得叫他一聲紀兄。而今呢? “紀綱!” 人生的際遇真是不可揣測。 當時四個人,高賢寧是當年四個人裡最有希望做官的,濟南府學裡最出色的學子,而今卻在家務農,永無出仕的機會,要不是他出手解救,現在墳頭的草都一尺高了。 決一個有希望中舉的是楊旭,可他卻棄文從武,直至有了今日位極人臣的地位。 而他呢,被府學開除,要跟在高賢寧身邊混吃混喝遊歷天下,如今卻是皇帝近臣,天子門衛! 最後一個,是女扮男豪的一位姑娘,如今已是國公夫人,當朝誥命。 紀綱唇邊的笑意漸漸斂去,策馬前行,放眼四顧,他忽然覺得,若說地位他不及楊旭若說權勢,他現在甚至還在楊旭之上。楊旭位極人臣,尊榮雖顯,權力漸沒路已經走到頭了,而自已卻正如日中天他的路,還很長、很知…… 紀綱在京裡有自己的府邸,他可沒有住在錦衣衛衙門的習慣,讓一幫大頭兵侍候,哪有家裡嬌妻美妾俏婢如雲的舒服自在。 他回了家,把自已晉陞正二品的好消息告訴了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個好人家的女子,乃是山東濟南府一戶世家的女兒,他當上錦衣衛指揮使後,家裡給他說了這門親。要不是這個職位,憑他的家世,是娶不到這樣人家的姑娘的。 紀夫人溫柔賢淑,相貌雖然平凡,卻不呷醋犯妒,對他廣蓄姬妾的行為從不干預,所以兩口子的關係還真不錯,相敬如賓。 聽說丈夫特旨簡拔,紀夫人也非常高興,忙叫廚下整治酒菜,以便丈夫更加盡興。紀綱叫兩個俏婢侍候着洗了澡,換了身輕便袍服,躺到榻上又叫兩個俏婢按頭敲腿的侍候着,正飄飄欲仙的當口兒,家中管事來報,說是衙門裡尹千戶到了。 尹盛輝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自己心腹之人,無需避諱,紀綱懶洋洋的不願起身去中堂見客,便道:“叫他來!”不一會兒,尹盛輝便腳步匆匆地趕到了,如非極熟的朋友,是不能見內眷的,可就算極熟的朋友,也不能見到內眷只着春衫,妙相畢露的樣子,紀綱卻不在乎。 尹盛輝目光滴溜溜一轉,在那跪在紀綱身邊,正為他捶着大腿的俏婢圓臀上刀子似的刮了一眼,這才對紀綱躬身道:“大人!” 紀綱閉着眼,慢悠悠地問道:“甚麼事?” 尹盛輝臉上透出幾分喜色,湊前兩步道:“大人,他回京了!” 紀綱“哦”了一聲,眉頭微微一挑,問道:“到了哪裡?” 尹盛輝道:“卑職正派人盯着,估摸路程,名人可到京城 紀綱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好!明天,等他到了城門口,你就給我堵住,狠狠的揍他他一頓!” 尹盛輝露出怯意道:“大人,天子腳下,毆打言官,而且人家還是奉旨欽差,怕不妥當吧,萬一給大人您惹了麻煩,卑職就是死一萬遍也難贖其罪啊……” 紀綱笑了,笑罵道:“滾你的蛋!老子還不知道你,你已不得老子這麼說呢。” 紀綱一彈手,屈指一彈,雖然閉着眼,卻正彈在那小姑娘的乳珠上,疼得小姑娘嬌軀一顫,發出一聲嬌呼。 紀綱哼道:“用些力氣,沒吃飽麼?” 小姑娘趕緊賣力地按揉起來,紀綱這才對尹盛輝道:“記住,多羞辱他,最好把他激得羞怒欲狂,卻不要真個打死了他,那邊一動手,就趕緊告訴我,我要他死,也死個明明白白!” 尹盛輝陰陰一笑,輕輕應道:“卑職遵命!” 室中,檀香裊裊,茗兒白衣如蓮,盤膝而坐,纖紆十指輕撫錦瑟,飄然撥弄下,指間便流逸出清幽淡雅的音樂,古琴曲要麼空靈、要麼優雅,要麼如風入松,蕭蕭然直沁心脾。 而茗兒自創的這首琴曲卻有些不同,長期與西琳、讓娜兩位精通龜茲音樂的姑娘在一起研究音樂,她的樂曲不知不覺,便帶上了幾分變化,多了幾分婉轉,聽起來更加活潑,而且細細品味,帶了些異族風味。 初始,那曲聲如輕蝶翩躚,如泉流溪澗,忽而又如空山禪寺,古樸空靈,可接下來卻飄逸變幻,讓那到過西域大漠的人閉上眼睛聆聽,彷彿正坐在金色的沙漠上,四野一片黑暗空寂,面前卻有一堆篝火,篝火又圍成一個圈子,中央有一個肩披幔衫、穿著低腰舞裙,面上繫著潔白的輕紗,高挑婀娜的舞孃,正舉手踏足,翩翩起舞。她款款地扭擺着圓潤的臀部,將那纖細的蠻腰蛇一般扭着,轉身之際,性感的香臍在你面前驚鴻一現,引得那些旅人歡呼暢飲,礙着那火焰的阻擋,不敢伸出手去,便用赤裸裸的目光,愛撫着那妖艷動人的身子…… 琴音裊裊,變幻空靈,如落花瓣,如夢似白,聽在耳中,彷彿巴蕉垂了綠葉,將一顆露珠輕輕墜在自已的心湖裡,濺起層層漣啊…… 這是茗兒撫琴時,心中所思,如果她知道夏潯聽著自己的樂曲,心中幻想的竟是那般香艷的場面,怕不大發嬌嗔,舉起琴來,敲到這個大煞風景的獃子腦袋上去。 夏潯斜倚在湘妃竹榻上,頭枕着內置荼梗、銀杏葉、茉莉花的涼枕,雙眼似闔微闔,好似聽的十分入神。俏婢巧雲跪在榻前,一雙小拳頭輕輕起落,正給他捶着大腿。 一開始夏潯是不習慣用婢女侍候自己起食飲居的,以前也不過就是讓小荻給他梳梳頭髮,直到現在他也不願意讓侍婢伺候沐浴,赤條條的呈現在幾個與自已沒有肌膚之親的女人面前,吏不要說在茗兒面前叫別的女人侍候了。 可是國公爺的生活自有國公爺的排場,家裡這麼多的侍婢,難道都是養來吃乾飯的麼?茗兒自已出身豪門,自幼司空見慣的,倒不反對讓侍女服侍他。當然,服侍就限于服侍,過份的親昵,上下不分,後宅穢亂,那是想都不要想。 而巧雲吏特殊一些,她是茗兒陪嫁的丫頭,兩人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姊妹,這陪嫁的丫頭雖是個活人,卻是夫人的私有財產,茗兒原來說過要讓巧雲做丈夫陪房丫頭的話,這就好象當年朱棣在戰餳上感動地按着朱高煦的肩膀,說出若成大事,便有意傳位於他。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旦說出來,巧雲的心思就活動開了,寧為英雄妾、不作庸人妻在那個時代是大有市場的,達官貴人家裡一個地位高些的丫環,也比尋常小民的妻子過得更好,吏何況做了男主人的女人?那時的社會環境又是允許男人三妻四妾的,可惜夏潯一直若可非可的,倒把一個已經成年、少女懷春的巧雲弄得好生幽怨。 茗兒如今,也是有意地製造巧雲和丈夫親近的機會。 此時,月正當空,茗兒小指一勾,一個尾音便飄上了半空,餘音裊裊,久久不去。茗兒嫣然一笑,便向丈夫凝眸看來。 巧雲離夏潯近,眼見老爺沒有反應,側耳一聽,竟然隱隱聽見一陣酣聲…… 第657章 腐敗的日子 巧雲這一急非同小可!好傢伙,我家小姐攏琴給你聽,你盡聽得睡着子! 這等美妙的音樂,我都聽入神了,老爺心……”真是對牛彈琴! 只是小姐一番心意,這頭大笨牛也太煞風景了吧。 巧雲一急,拳頭上便用了些力道。 夏潯被她一捶,登時醒來,一睜眼正看見茗兒笑盈盈地向他望來,夏潯機靈一下,連嘴角的口水都顧不得擦,便張開嘴已拍起了馬屁:“好!太好聽啦!天籟之音吶,為夫沉浸在如此美妙的樂曲之中,聽得都入神啦!好!夫人當時常撫琴,這個對孩子是大有好處的,有些地方管這叫胎教,咱們的小寶寶在娘肚子裡聽見這樣美妙的琴聲,也會心為之醉的。” 茗兒凝綈着他,突然“噗哧”一笑,嬌嗔道:“油嘴滑舌,我看你是聽得都入眠了對吧?” 夏潯尷尬地道:“今日吃酒過度,又聽著如此優雅的樂曲,不知不覺說……” 茗兒笑道:“好啦,人家又沒怪你,我這首曲子,本來就有安神清心之效,想的就是讓你舒緩放鬆下來嘛。 夏潯鬆了口氣,乾笑道:“是是,我說怎麼聽著聽著就悠然入睡了呢,原來是娘子催眠之效。呃……”等明日咱們去了慈姥山的別莊,我在咱們夫妻倆手植的那棵櫻桃樹下,再認真傾聽娘子撫琴。” 茗兒答應一聲,款款走來,巧雲忙起身拿過一個軟墊,請夫人坐下。 夏潯睡的是湘妃竹榻,如今是春天稍還有些涼意,夏潯無妨,茗兒有了身孕,卻不宜受涼巧雲是茗兒的貼身丫頭,對小姐的脾性、作派、生活習慣自然最為瞭解。 茗兒便順勢在軟墊上坐了,問道:“明日咱們去別莊散心,京裡這邊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了吧?” 夏潯坐起來,巧雲忙把靠枕順勢給他移向前去,夏潯舒服地枕住,雙手輕輕環住茗兒漸已顯懷的腰肢,說道:“我呢,就是一個急先鋒,這關隘叫我衝破了打掃戰場的事兒,難道還需要我親自動手麼?” 他把下巴擱下茗兒肩頭,嗅着發間清香,略略思索了一下,又道:“再者,百官議政,擁立儲君各有立場,正常。可是如今塵埃落定,儲君就得有個儲君的樣子百官也該把心思都放在政事上了,我若這時留在京裡,免不了各方吃請,吃壞了我的身子倒沒甚麼,就怕風頭太勁惹得皇上反感。” 茗兒現在雖不大打聽朝政中事,但是對這些道理依舊明白,一聽便欣然道:“相公這麼想就對了,咱們該做的已經做了,凡事有度,過擾不及。相公雖不能像道衍大師那樣超然,卻也不必像解縉那樣事必躬親。你是國公,並無常職,你看京裡,多少王侯過得逍遙自在?相公也該休息一下才是。 夏潯點頭感慨地道:“是啊自從我走出青州,就難得清閒,難為你和謝謝她們獨自操持着這個家,卻是無怨無悔如今,咱們也該享安一下自家的天倫之樂才是。我在遼東的時候有時夜間難寐,偶然回想,卻覺得,最清閒、最自在、最快樂、最叫我難忘的,依舊是你我在慈姥山下那段日子……” 夏潯悠然神往地道:“小院、陋室、粗茶、淡飯,可那兩個月,才是真的過日子,不需要想那麼多事,早上起來,一塊兒上山采點竹筍,回來把地翻了,商議一下買點什麼菜種,一塊兒去趕集,回來後撒種、施肥、澆水、鋤草,核計核計,再去山上挖一棵野櫻桃襯回來,然後就琢磨着吃些什麼,一個洗菜切菜,一個炒菜作飯,一天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 茗兒回身,握住他的手,甜甜地笑:“嗯!一天沒甚麼大事,可就是這些繁瑣的小事,卻是樂在其中,日後回想起來,還真的是那樣的生活,才叫人唸唸不忘!” 茗兒的那雙眸子,空靈如清風拂月,夏潯的一雙眸子,目光深邃,精芒隱隱,兩個人四目相交,目光纏綿,一片寧靜中,情深似海。 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種心靈的充實和安靜,叫人渾身都流淌着幸福的感覺。 巧雲一旁看著,識趣地站起身,躡手躡腳地就要出去。 茗兒感覺到丈夫有些情動,忽地嫣然一笑,說道:“好啦,明日還要啟程去鄉下呢,妾身要睡下了。” 她這麼說,就是不要夏潯陪了,夏潯便站起身道:“好,夫人早些安歇,巧雲,侍候夫人安寢。” “是!” 巧雲本來走到門口了,一聽吩咐忙又站俚,向他福了一禮。 茗兒抻個懶腰,款款走向屏風後面,說道:“不必啦,候着相公回來那陣兒,妾身小憩了片刻,被縟還不曾收起呢。巧雲,侍候老爺到你房裡睡風……” 茗兒丟下這句話,就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夏潯驀地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巧雲,只見那白白淨淨的一張俏臉,因為夫人這句話,已是紅霞盡染,連耳根子都紅透了,那雙小手擺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後也不是,侷促緊張了半天,突然拉開房門便跑了出去。 雖然在北京的時候,茗兒就說過,此後一些細緻處的安排,也透露出了她不是隨便說說,讓夏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此刻突然聽她說出來,還是有點心…… “這腐朽黑暗的舊社會啊!” 夏潯在心裡頭狠狠地譴責了一句。 “啪啪啪啪……” 算盤珠子在小荻的指下清脆地碰撞着,聽著就像一首悅耳的曲子。 夏潯如今也算是家大業大了,小荻負責的事務本來就既雜且多,而且不能像謝謝和梓棋、蘇穎那樣多以遙控手段,如今茗兒懷了身孕,許多本由茗兒直接掌握的家務,也都轉到了她的手上,昔年那個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真的已經長大了,在家裡獨自撐起了一片天。 “還沒睡呢?有些事兒,不必事事上心,多培植幾個得力的掌柜,在對他們的管理監控上設計的嚴密一些就成了,你就能省不少氣力!” “少爺!” 抬頭一看是夏潯,小獲大喜,立即丟開帳本兒,歡喜地躍進他的懷裡。居移體,養移氣,官做久了有官氣,當初青澀靈秀的那個小丫頭,如今已經是雲鬟高盤的一個小婦人了,除了保留了活潑可愛的特質,又增添了些少婦的珠圓玉潤,有如一朵帶靂的玫瑰,魅力更盛。 或許,她最沒有變化的地方,就是在夏潯面前那種活潑的小丫頭情狀,以及那由她獨有的始終的“少爺”的稱呼。 “事情多嘛,咱家家大業大,用度也大,夫人說的對,要是不善加經營,那日子可咋過?咱家現在又開了印書館、鹽場,朝廷鼓勵民間養馬後,咱家又辦了養馬場,選育、放牧,諸般事宜,哪樣不管着能放心得下呀!” 夏潯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笑道:“好,少爺的小丫環終於升級成小管家婆了。” 小荻離開夏潯的懷抱,給他沏了杯茶,端到面前一看,才吐了吐舌頭道:“沏了一晚上了,都快沒色了,少爺湊乎着喝吧。” 夏潯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攬過小荻的纖腰,小荻紅子臉,卻溫馴地坐進他懷裡,香骨姍姍,橫抱膝上,雖已是個成年的女子,依稀依舊是那個吃果子減肥的小丫頭。 “哎喲,小荻現在可是重了呢,嘖嘖嘖,這屁股又圓又結實,是個宜子之相!” 雖然做久了的夫妻,被相公一說自己身子重,小荻還是有些難為情,一抹淡淡的辜紅便浮上臉頰,嬌嗔道:“才沒有呢,人家現在吃的又不多。” 夏潯大笑,在她頰上香了一下,輕聲道:“今晚侍奉少爺,可好?” “好是好……” 小荻有些為難地看了桌上一眼:“賬都算到一半了呢,要就這麼擱下就白做了,相公先洗個澡兒好不好?小荻快着些做,明晨咱們就要去慈姥山,走之前,小荻想把這些帳目盤清。” 夏潯笑道:“好,一會兒我再來尋你。” 巧雲正在房裡坐立不安,門扉一開,老爺走了進來,巧雲頓時像隻充足了氣的皮球,攸地一下彈了起來,帶著些慌亂地喚了一聲:“老爺!” 夏潯踱到錦墩上坐了,微笑着看著她。到了這個時代已經十個年頭了,他也清楚,茗兒帶來的這個貼身陪嫁丫頭,十有八九是要做了自己通房丫頭的,除此之外,她只能孤獨一生。 一個自幼侍候小姐,知道她所有秘密的人,不可能給她筆錢叫她離開輔國公府,又或者擇人嫁了。 對這個香水梨子一般,清新俏麗的小丫頭,相處日久,他也並不反感。他知道巧雲現在很緊張,自然不想窮形惡像地嚇着了她。不過,他打算一番雲雨,待她開了竅之後,便把她抱去小幕房裡。 一個初破瓜的少女,可承受不了他的伐撻,再者,已經很少享受一王二後的生活了。自打成為國公,家裡府邸修罷,排場大了,規矩多了,樟棋和謝謝也注意身份,輕易不肯與他一起胡天黑地的親熱了。 小荻性情活潑,唯少爺之命是從,這巧雲小丫頭在他面前比小荻還乖巧,自然不會令他掃興。夏潯覺得,這腐巧的封建社會的統治階層,真是應該鞭笞伐討的,當然,當他混成統治階層的一員時,那又另當別論。 第658章 街戰 過來。 夏潯一聲喚,巧雲便裊裊娜娜地拖着裙裾,輕輕走到他的面前,低頭垂項,婉轉可憐。 夏潯一伸手,她便輕輕坐進了夏潯的懷裡,還是低頭垂項,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只是臉蛋兒紅了,呼吸急促,小小的身子也在發抖。 “怎麼還沒換了晚裝?把衣裙脫了風……” “不……不要風……” 巧雲顫聲拒絶,卻乘巧地站起,輕輕走到一邊,偷偷瞟一眼夏潯,咬着嘴唇,紅着臉蛋,便低頭脫衣裳。 對襟的比甲、錦繡的羅衫一一褪下,然後輕解羅裙,待脫得只剩下抹胸、褻褲的時候,巧雲小丫頭根本不敢抬頭看夏潯的眼神了,看她那害怕的樣子,夏潯還道她要鑽進被窩,才有勇氣把剩下的衣物脫掉,誰料巧雲卻是嚴格地執行着他的命令。抹胸、褻褲,飛快地脫掉脫得跟小白蘋兒似的,扭轉着身子,緊並着雙腿,飛快地把自已扔到床上,又拉過被子連頭帶腚地遮住,這才從被底發出低低的一道聲音:“奴婢……脫好了……” 夏潯雖然看得仔細,也只看到她像旱地拔蔥似的把自己拔起,撲落榻上時,雪白的身軀形成的一道天成之美的曲綫,然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同他的妻妾們都不同,巧雲就像一個乘巧膽怯的小女奴,別具一種情綢啊…… 這一夜,海棠花開,燭影搖紅,在兩個性情乖巧、天真爛漫的女孩兒服侍下,一直醉心政事與人鬥法不止的夏大老爺徹底放鬆了一回。 翌日早起,楊家一家人要往慈姥山下的楊氏別莊去小住些時日,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有人發現夫人的貼身丫頭巧雲已然做了婦人打扮,雖只改了髮型,梳收劉海,輓起了婦人的髮髻,可額頭光潤一片,卻已是氣象全新。 晨起的巧雲雖是腰酸腿疼,身下還有些不適,依舊刻盡職守,張羅着下鄉需要撿帶的東西,只是她昂首挺胸的樣子卻像一隻剛剛下了蛋的小母鷄,正咯咯叫着在庭院中散步似的,那高昂的秀項間隱露的吻痕,更像凱旋而歸的大將軍胸前所掛的勛章,羡煞了好多楊府俏婢。 城門口兒,肖祖傑肖禦使的儀仗正要進城。 天子腳下,高官雲集,一個禦使實在是不夠看的,那儀仗量還擺着只是既不能叫人肅靜,也不能叫人迴避,扛旗的懶洋洋的卷着旗子,敲鑼的在肋下挾着銅鑼,焉頭搭眼的就往城裡走。 “他娘的給老子站住!” 迎面突地迎來幾十個錦衣校尉,惡虎撲羊一般衝進了肖禦使的儀仗。 一眾儀仗人員眼見如此情形,驚愕莫能名狀,在這南京城裡,誰敢與錦衣衛對陣?肖禦使的隨行旗牌、侍衛見狀就要上前攔阻,他們之中有人跟錦衣衛在涿州交過手的,雙方已經撕破了臉面,反正不管打得多凶,都是上面的仇怨,他們只是盡到自己本份誰也不會與他們過不去還怕與人交手麼? 奈何他們人少,被錦衣衛們兩個挾一個,片刻功夫就被壓制下去,肖禦使從車轎中鑽出來驚愕地道:“天子腳下,朗朗乾坤……” 這套話兒還沒說完一個人高馬大的錦衣壯漢便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從車上拽了下來,避胸就是一拳,大罵道:“滾你奶奶的!” 尹盛輝滿面冷笑,陰惻惻地踱着步子走上來,沉聲叱道:“打!給我往死裡打!” 城門口頓時亂作一團,尋常百姓狼奔豕突,呼爹喊娘,也有那膽大的,湊近了圍成一圈,抻着脖子看熱閙。 城門守兵看見有人閙事,本要上前阻止,一瞧被打的是都察院的,打人的是錦衣衛的,哪尊大神他們也惹不起,連忙又縮了回去,往城門口一站,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鶩,扮起了得道的高人。 那些錦衣衛事先得了尹盛輝的吩咐:“羞辱他,叫他斯文掃地,切莫真個打死了,紀大人那兒自會替咱們主持公道。” 這些錦衣衛都是擅用刑罰的人,對人體何處要害、哪裡痛楚最是瞭解不過,出手的力道也是恰恰好,叫你痛不欲生,偏還不致要命。痛處拳腳相加,又不留多少傷痕,把肖禦使和他一班侍衛班頭打得是慘呼連天。 遠遠的,巡城禦使崔大人大搖大擺地到了,前邊甩着響鞭,頭搖尾巴晃的頗為威武。 崔大人叫崔栩寧,上個月剛剛做了這巡城禦使,新官上任,四城巡走的十分勤快,陡見前方人群簇擁,叫喊連天,崔栩寧眉頭一皺,老大不憂他提馬上前,呵斥百姓讓開,便要查問究竟。忽地一眼看見錦衣千戶尹盛輝抱臂站在那兒,崔大人不由暗吃一驚,再一瞧那被打的人,乃是都察院裡風頭正勁的肖禦使,崔大人臉都灰了。 巡城禦使也是隷屬都察院的,他和肖禦使是同僚,雖說鐵面肖禦使威望隆重,資歷也比他老,在都察院裡要是碰見了,連正眼都不用看他這小小的巡城禦使,可畢竟是同一個衙門口下做事的,肖禦使當衙被人毆打,他若置若罔聞,不但道義上說不過去……但讓其他同僚知道,自己在都察院裡也就沒人緣了 有鑒於此,崔禦使很是為難,可要他上前與尹盛輝這等魔頭正面衝突,他又不敢。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錦衣衛從一輛準備運肥出城的車上,用木勺子連湯帶干的從馬桶裡舀了一勺“金汁”,五個錦衣大汗摁手的摁手,摁腳的摁腳,中間一個固定住瘋狂搖動的肖禦使的頭部,手指掐着兩朦,硬生生撬開了他的嘴,一勺“金汁”便灌了下去。 崔禦使一看,幾欲嘔吐士可殺不可辱,錦衣衛這樣做也太無法無天了。可惟其如此,他吏不敢上前了,錦衣衛對都察院裡如日中天的鐵面肖禦使都敢這麼對待還能在乎他? 崔栩寧眼珠一轉,撥馬便走。肖禦使是陳部院的愛將,這事兒還是趕快稟報部院大人吧,他若硬要出頭,只怕也要喝上一12金湯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夏潯一家人正要出城。 這一大家子,雖說只是去鄉下別院裡度個假,可是如今身份不同,需要攜帶的東西也就多了,再加上隨行的親近侍候人前前後後十七八輛大車。 四個小丫頭愛集閙,擠在一輛車子裡,爭着擠在窗口,探望街上情景,好象離了牢籠的雀兒般喜悅,嘰嘰喳喳的一張小嘴更是不閒着。 夏潯則與夫人茗兒同一輛車,低聲說著悄悄話兒,突然,車子停了下來夏潯以為街上人多,不以為然,可過了一陣兒還不見前行,不禁掀開轎簾,問道:“怎麼不走了?” “回老爺二管事上前邊打聽去了,街上聚了好多人,路都塞住了,行不得人。” 隨行一個家仆連忙答應,他說的二管事就是二愣子,如今水漲船高,他這一直追隨夏潯的忠仆,也升做了管事。不一會兒二愣子就急匆匆地走了回來,二愣子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不復當年青壯莽撞其實性情已極沉穩做事也老練,否則縱然他是老人,沒有那個能力,頂多給他漲漲薪酬斷不會叫他在國公府裡做個管事。 二愣子走到夏潯面前,長揖道:“老爺小的打聽明白了,都察院裡一位禦使大人正要進城,不知因為何故與錦衣衛發生了衝突,雙方正在前方街頭大打出手,以致引得許多路人觀看,堵塞了道路。這兩個衙門,都是別人惹不起的,一時也沒人敢上前干預。” 夏潯眉頭一蹙,迴首對茗兒道:“夫人,我去看看!” 茗兒溫柔頜首:“相公莫要莽撞!” 夏潯點集頭,便掀簾出了車轎。 尹盛輝候着肖祖傑快到城門了,就已差人去急報紀綱,紀綱聞訊,也正快馬趕來。 夏潯趕到前頭,正看見一位禦使,也就是先聽二愣子說了,夏潯才知道這是一位禦使,要不然還真不認得,這人官帽也沒了,官衣也破了,原本簪得整齊的頭髮也開了,披頭散髮,如同野蠻。 他大吼大叫的,雙手五指箕張,好象瘋了一般東撲西抓,而那些錦衣衛大漢好象逗弄他一般,他撲過來便閃開,若是被抓住,便將他狠狠推回去,以致他在那兒左衝右突,如同顛狂。 肖祖傑被人灌了一嘴“金汁”,那個錦衣衛一邊灌,還一邊很好心地幫他擦去溢出嘴角的糞汁,受此奇恥大辱,肖禦使血貫睡仁,氣怒攻心,整個人當真跟瘋了一般。他在府學裡就讀時,雖也舉過石鎖,開過弓箭,可那兩膀子力氣,哪是這些天天習武較技的錦衣衛對手,被他們戲弄小孩子一般推來搡去。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都是朝廷命官,如此作為,成何體統?” 肖禦使披頭散髮的,夏潯都沒看清他的模樣,不過他看見尹盛輝,再聯想到這個“瘋子”是禦使,馬上就想到了那位在涿州遇到過的肖禦使,看來二人這恩怨到了南京還沒解開。 “輔國公在此,誰敢放肆!” 二愣子在旁邊吼了一聲,那些錦衣衛一怔,刷地一下便退開了去,肖禦使兩眼發直,濃髮遮目,也不管眼前是誰了,一把抓住夏潯,張開大嘴就向他咬去,把夏潯嚇了一跳:“這位禦使大人不是真的瘋了吧?” 夏潯剛要振臂把他抖開,旁邊陡然一聲厲喝,一條手臂伸過來,並掌如刀,往肖禦使顧下一砍,隨即變掌為刀,揪住他的衣領嚮往一抖,將他整個人扔出三尺多遠,四仰八又地摔在地上,那人身影一晃,隨即躍到夏潯面前,抱拳作揖,滿面堆笑地道:“下官正要往國公府上拜望呢,國公這是要出門麼?” 來人正是紀綱,身後肖禦使如顛似狂,呃呃叫着爬起身來又要向前撲出,紀綱抱拳如故,雙肩不動,右腿向後一伸,“嗵”地一腳,將肖禦使又復踹了出去…… 第659章 紅綉鞋 紀大人。 夏潯略微有些意外,不過見到故人,並沒有像以往一樣,靂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人與人的交往就是這樣,當心裡產生了隔閡,哪怕一句話不說,彼此就能感覺出來,相應的,態度上便會自然而然地反應出來。百官洗塵,最該到的紀綱沒到,連個理由都沒有,夏潯就察覺彼此間出現問題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去由他來修復這個裂痕,一個人站在什麼位置上,就得做出符合這個位置的行為。 “是!正是下官,一別經年,國公英朗如故,可喜可賀。” 紀綱說著,扭頭看了一眼,明知故問地道:“這人是個瘋子麼?怎麼竟敢衝撞國公?” 這時肖禦使已被打醒了,也聽明白是誰來了,他大聲咆哮道:“紀綱!好賊子!你們……你們錦衣衛……咳咳……竟敢如此欺辱本官……咳……” 因為他的喉頭被紀綱切了一掌,這時嘶聲喊出話來,聲音沙啞之極,而且還一個勁兒的咳,聽起來很是氣極敗壞。 夏潯淡淡地道:“如果本國公沒有看錯的話,這位就是都察院的肖禦使!” 紀綱做恍然大悟狀道:“哦……”我想起來了,曾經聽陳部院說過,好象這肖禦使是他手下得力的幹將。肖禦使這是怎麼了?” 除了剛一出現時,對夏潯又手施禮,此後紀綱的態度越來越漫不在乎了,以前他也有這樣的時候,但那是因為他以夏潯門下自居是自已人,才顯得隨便些,可是現在彼此嫌隙悄然滋生的情況下,態度上漫不在乎這就令夏潯更加不悅了。 他話裡話外的意思,這肖禦使是陳瑛的手下幹將,而陳瑛是二皇子的堅定擁護者,是咱們這一派的對頭,因此呢,你國公爺該幹嘛幹嘛去,可不要胳膊肘兒往外拐。夏潯因為心中已然有些不悅,對這句話便故作懵懂,反而沉聲道:“他是陳瑛手下幹將,更是朝廷命官!他怎麼了紀大人應該問問你手下的幹將尹千戶才是!” “哦?” 紀綱扭頭看了夏潯一眼,見夏潯已經微微沉下了臉色,心頭不由有些發怵。他雖然刻意地想跟夏潯別嶄頭,不願被夏潯壓下了自己的氣焰,可積威之下,一見夏潯動怒,還是不由生怯,忙轉向尹盛粹,怒喝道:“小尹子!怎麼回事兒?” 尹盛輝趕緊屁顛屁顛地挪到紀綱面前委屈地道:“大人,是這麼回事兒,卑職奉旨到北京府公幹,在涿州遇上了這個肖祖傑。在浙江的時候,他就不斷我卑職的麻煩卑職琢磨着國事要緊,也沒理會,誰想他不依不饒,在涿州府遇上卑職之後,又要下令鎖拿。 大人吶,他是五品,卑職也是五品,五品以上官員,縱有罪過,也得請旨聖上才能定罪啊他一個禦使可管不着我。卑職身負大人所差的機密要務哪能耽擱,他竟使人強行捉弄,卑職身邊帶的人也是少了點兒,被他殺的殺、傷的傷連卑職也被抓了,關進涿州府大牢。 好在那涿州通判也知道這不合朝廷制度肆後便把下官放出來了,可卑職身上有傷,一時行不得快路,這一路輾轉,剛剛回到京城,見到一班兄弟,卑職向他們訴說了委屈,正要去找大人您鳴冤呢,偏就看見肖禦使也回來了,兄弟們一時激忿,為了替咱錦衣衛的人找回公道,這就動起手和……” 夏潯聽得心中一動,當時他親眼看見這尹盛輝快馬而去,他才剛剛回到京城? 不過這事兒沒法去查,他一個國公爺,也用不着跟一個小小的千戶計較這些,跌份兒。 沒等紀綱說話,復潯便冷冷地道:“肖禦使是都察院的人,尹千戶是錦衣衛的人,你們都是糾察百官、執行司法的人,你之所言縱然屬實,明知肖禦使動手拿手,為此還折損了你的手下,這是違法之事,你就該將事情原委稟明上官,由紀大人去皇止面前為你討回公道,何以有樣學樣,濫用私刑?這裡是南京城頭,天子腳下,你們兩個衙門口兒的人如此潑皮無賴般鬥毆打架,成何體統!” 都察院就相當於監察部,錦衣衛就相當於國安局,雖然彼此執法的側重點不盡相同,卻都是朝廷中最重要的執法部門,夏潯作為錦衣衛的老上司,這樣訓斥一番,本也是符合他身份的話。可紀綱聽不得,現在的紀綱已把錦衣衛當成了他的禁臠,這個老虎屁股除了皇帝,誰也別想摸。 夏潯訓着尹盛輝,紀綱聽著就像打他的臉,一張面孔登時沉得像水,夏潯剛剛說罷,他便抬起手來,“啪”地一記大耳光,扇得尹盛輝踉蹌退了幾步。紀綱的手勁也大,這一巴掌下去,尹盛輝半邊臉就腫了。 尹盛輝捂着臉,愕然道:“大人?” “你個狗日的混帳東西,老子給你臉了是不是?”紀綱衝上去連打帶踢!”老子提拔你做千戶,你環真是威風的很,敢在外面給我招災惹禍了!朝廷命官,你敢在城門口兒攔下來,打成這般模樣,你是成心叫人揪老子的小辮子是不是?今天老子不打死你,國公爺還以為我錦衣衛飛揚跋扈沒了喜法!” 紀綱動手,尹盛輝哪敢反抗,抱著頭蹲在那兒,被紀綱好一通踹。 “成了成了!” 夏潯看不下去了,沉聲喝道:“你這是在教訓自家小孩子呢?把人送到禦前,由陛下發落!” 紀綱拳打腳踢一陣,怒氣一泄,渾身暢快,聞言忙滿面堆笑地迎上來道:“國公教訓的是,下官也是一時氣憤,恨鐵不成鋼吶。這個混帳行子不爭氣,惹出這麼大的事端來,我也維護不了他了,下官謹遵國公吩咐,這就把他們兩個都送到禦前去,請陛下發落!” 夏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轉身便走,紀綱笑容可掬地追上一步,一個長揖到地,高聲道:“下官恭送國公爺!” 這時候楊府的車馬已經到了近前,茗兒將窗帘微微掀開一角,外邊的一切舉動,包括夏潯和紀綱的表情、動作都歷歷在目,看著丈夫返身走來,紀綱長揖相送,茗兒才輕輕放下窗帘。 夏潯上了車,吩咐道:“走!” 帘子一放,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茗兒偎進來,柔聲道:“怎麼了?” 夏潯面色不愉,輕輕搖頭嘆道:“不知怎地,我發覺,紀綱已與我漸行漸遠,已有了嫌隙,而且……” 他皺了皺再道:“我覺得他現在不但驕橫跋扈,而且喜怒無常,跟以前比,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茗兒輕輕地笑,輓住他的手臂道:“相公,既然這樣,他與你疏遠,又有何不好呢?那等招災惹禍的朋友,爽來何益?” 夏潯想想,也不由笑了,輕輕捏捏她的粉頰,寵溺地道:“小妮子,就你會哄人兒!” 茗兒把頭枕在他的肩上,用細細的嗓音輕輕唱起了一段元曲兒《紅綉鞋》“ 才上馬。 齊聲兒喝道。 只這的。 便是送了人的根苗。 直引到深坑裡恰心焦。 裕來也。 何處躲? 天怒也。 怎安饒? 把舊來時威風不見了……” 夏潯的車駕一走遠,紀綱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這兩年人人見了他都要帶上幾分討好的笑容,不管比他官兒大的官兒小的全都對他客客氣氣,幾時被人這樣訓斥過?如今更是不同了,他是當今皇上的必腹,未來皇上的功臣,放眼朝野,誰敢跟他這麼說話?就連太子對他都是禮遇萬分吶!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夏潯訓斥尹盛輝,可不就是訓斥他?尤其是,還是為了一個站在政爭陣營裡的對頭! 尹盛輝葜名其妙地站起來,鼻青臉腫地靠近,怯怯地道:“大人……” 紀綱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把那姓肖的拎起來,進宮面聖!” 皇宮裡頭,朱棣正聽太醫院院正文締向他稟報為漢王診病的經過:“皇上,漢豐發熱嫣寒,有汗不解,口渴不欲飲,苔薄白,脈浮小數,此為起居失慎,心慮焦慎,致使正氣虛弱,肺衛不固,風邪乘虛侵襲而致病……” 朱棣懶得聽他說些病症病理,打斷他的話道:“這麼說,漢王真的病了?” 文院正是個白髮白鬚的老頭兒,慈眉善目、鶴髮童顏,乃是太醫院裡真正的大國手,聞言忙道:“是,臣仔細切過漢王的脈搏,又看過漢王的舌苔,確實是發了熱寒之疾!” 朱棣聽了疑心頓去,轉而想起“心慮焦慎”四字,又不禁勾起了他的慈父之情,可儲君一事,宗法上難以繞開長子,皇后所慮的骨肉相殘更令他心生警戒,這個最疼愛的兒子,他不能不忍疼從儲君的考慮中除去,如今眼看兒子為此大病一場,朱棣心中一陣浮躁,卻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時,木恩匆匆走了進來,急急稟報道:“皇上,坤寧宮傳來消息,皇后娘娘頭疾復發,急召文院正診治!” “啊!”朱棣大驚失色,慌忙對文締道:“快,快去給皇后診病!” “老臣遵旨”文締連忙答應一聲,急急退出謹身殿,隨着坤寧宮的小內侍去了。 朱棣心神不寧,無心再批閲奏章,起身也要往後宮探望,就在這時,紀綱帶著尹盛輝,押着肖祖傑,奔着謹身殿來了…… 第660章 廷杖 朱棣正要走出大殿,往後宮去看看皇后,迎面紀綱闖進來,一見朱棣,雙膝一軟,已卟嗵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高呼道:“皇上,臣有罪!” 平時見駕,紀綱用不着行這麼大禮,這一跪把朱棣跪得一愣,雖然心懸後宮,卻也不得不站住身子,問道:“什麼事?” 紀綱道:“回皇上,臣麾下千戶尹盛輝,奉秘令往北京府公幹,秘密綢查那人罪證,在涿州恰逢都察院禦使肖祖傑,前次尹千戶往浙江公幹,秘密綢查官紳反跡時,肖禦使受人挑唆,就幾次三番尋他麻煩,這一次在涿州相遇,肖禦使竟利用巡按之權,強行緝拿尹千戶。 尹千戶問心無愧,原也不憚受押候審,奈何他奉有秘令,洞查國家反賊事大,豈敢因此耽擱?再者,他是五品官,肖禦使原也無權拿他,尹千戶據理力爭,肖禦使仗着人多,竟悍然下令動手拿人,雙方一個都察院、一個錦衣衛,就在涿州城頭大打出手,死傷多人,錦衣衛倖存之人盡皆被肖禦使入牢監押。 涿州通判趙子衿知道肖禦使逾權,不敢嫣押錦衣千戶,卻又憚于肖禦使的淫威,是以只悄悄把尹千戶一人放了出來,叫他回京訴冤,不料竟被肖禦使眼線發現,一路追殺尹千戶直至京師,尹千戶逃至城門處,遇見一群衙中同僚,恰這時那肖禦使也到了,雙方又動起手來。 下官聞訊趕去,只見他們就在城門算兒大打出手,一片刀光劍影,唬得平民百姓東奔西走,哭爹喊娘。兩位朝廷大員竟在天子腳下持械毆鬥,簡直是斯文掃地!下官強行制止雙方惡鬥,把他們全都拿來禦前,聽候皇上處置!尹盛輝雖有前情不申辯于上官,卻泄私憤于城頭,亦有大罪,請皇上一併裁治!” 紀綱早盤算好怎麼說了,這一番話說來又急又快,卻又字字清楚,把個朱棣氣得火冒三丈,怒喝道:“他們在哪裡?” 紀綱立即跪爬三步,朝着門外喊道:“皇上有旨,宣他們進來!” 幾個錦衣衛立即押着肖祖傑和尹盛輝進來朱棣一看,肖祖傑披頭散髮,瞳孔赤紅,如若癲狂,呼哧呼哧的還在喘着粗氣,尹盛輝蔫頭搭腦,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身上還有幾個大腳印子,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沉聲問道:“你們身為大臣,竟在街頭械鬥?” 尹盛輝搶先跪倒道:“皇上,臣冤枉,臣忠心國事,奉令赴江浙、北京等地公幹連番遭肖禦使刁難,涿州城外,小臣幾個手下死的死、傷的傷,皇上,臣冤枉啊,臣是五品命官,沒有朝廷旨意,沒有確鑿罪證,他肖禦使想抓就抓,而且動手殺人這樣囂張酷厲的官員小臣還從來沒有遇見過!” 肖祖傑氣沖鬥牛,跪也不跪,向朱棣大聲道:“皇上!尹盛輝巧言狡辯,欺瞞皇上!臣在淅東聽官紳舉告,這嚴盛輝藉口辦案隨意出入官紳豪門,搜檢盤查,肆無忌憚,迫使官紳為求安寧,厚禮賄賂!臣在涿州要拿他回京,求皇上治罪,他竟悍然反抗,使我都察院死四人,傷六人。今日在南京城頭,天子腳下,他又糾眾攔臣的儀仗,欺我辱我……” 說到這裡,肖禦使嘴唇哆嗦,麵皮發紫,反來覆去只說一句:“士可殺,不可辱,他竟如此羞辱!” 這肖禦使也是氣糊塗了,那被人灌了金汁的事,他咬緊了牙關不肯說出來,只恐這事一說,就成了伴他一生的污點,朝野無人不知,怕不被人笑死?卻不想想,當時他的部下和錦衣衛的人,甚至一些旁觀百姓都看在眼裡,他自已不說,難道就無人知道了麼? 朱棣被他噴了一臉唾沫星子,隱隱還有一股惡臭,心下頓生憎惡,不禁厲聲喝道道:“尹盛輝乃錦衣衛,奉旨查案,出入豪門有珂不妥?你說他索賄受賄,自可將一干人證物證上繳朝廷,由聯治罪!可你區區一方巡按,誰給你的權力,可以逾制緝拿五品以上大臣?誰給你的權力,可以隨意鎖拿天子近衛? 索拿不得,竟爾動手,都察院死了人、錦衣衛也死了人,這等過失,難道不該由你來承擔嗎?尹盛輝糾眾在城門口與你毆鬥,有失官家體面,聯自會問他的罪!然則,尹盛輝如此作為,事出有因,這個因,就在你的身上,欲治他罪,當先治你罪,你還有何話說?” 肖祖傑嫉惡如仇,性如烈火,要不是這般性子,他也不會在涿州不計後果用強來對付尹盛輝了,他本來滿腹的委屈,只盼皇上為他主持公道,不料皇上竟然先要治他的罪,肖祖傑“嗷”地一下,頓時氣瘋了心,他像一頭瘋牛似的厲聲咆哮起來:“尹盛輝貪臓枉法,皇上處斷不公!臣擒奸除惡,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看他凶悍的樣子,好象要咬皇上一口似的,一旁紀綱趕緊跳起來,攔在肖祖傑前面,喝道:“肖禦使,你見駕不跪,君前咆哮,心中還有君臣之念麼?” 肖祖傑看見他,更是火冒三丈,指着他大聲吼道:“還有你,還有你,你們沆瀣一氣,一群**,一群奸……咳咳咳……**……” 紀綱也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心裡那個噁心,有心躲開,身後還站着皇上,剛想到這兒,肩頭搭來一隻大手,竟被朱棣一把給推開了,朱棣看著肖祖傑,氣極而笑:“好!好好!俺永樂朝中,就剩下你這麼一個忠臣了,要不是你俺大明朝就得了? 你是忠臣,你是個大忠臣,忠到可以不顧朝廷律法,踰矩擅拿五品大員,再讓你這麼忠下去,一二品的朝廷命官,王侯公卿,怕也不再放在你的心裡了,連聯這個皇上,在你肖大人的忠肝義膽、凜然正氣之下,也得戰戰發抖才對!” 肖祖傑直着脖子喊:“臣鏟奸除惡,問心無愧!大丈夫行事,但求仰無怍于天,俯無愧於地,餘者何求?” 朱棣寒聲問道:“我大明律法,巡按禦使巡撫天下,五品以下官員犯罪,可就地處治!五品以上官員犯法,可向朝廷彈劾!你肖祖傑踰矩拿人,致死人命,可是事實?” 肖祖傑行事酷厲狠辣,貿然擒拿五品大員,確實有錯在先,可他以都察院第一直臣自居,自忖一身正氣、鐵骨錚錚,做事但求無愧於心,餘者毫無畏懼,今日又在城頭被錦衣衛羞辱得斯文掃地,一腹的金汁……和委屈,哪裡還肯服軟,他把脖子一梗,厲聲道:“臣擒奸除惡,所作所為,問心無愧!” 朱棣大怒,一指肖祖傑道:“把這個混帳行子給聯拖出去!” 兩個錦衣衛非上來拖起肖祖傑就走,肖祖傑死命掙扎,厲聲咆哮:“皇上忠奸不分,包庇奸佞!臣擒奸除惡,無愧於心!” 朱棣大怒,他先是因為最疼愛的二兒子受了委屈,抱病在床,心中煩躁不已,既而愛妻頭疾復發,吏是焦慮,眼前這個混帳行子自以為正義在手,連君臣、王法都不管不顧了,這副嘴臉,與那些自以為大道在手,連皇帝也蔑如螻蟻的建文腐臣何異? 聽那肖祖傑執意不肯認錯,朱棣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用手一指肖祖傑,厲聲喝道:“拖出去!打殺了他!” 肖祖傑梗着脖子大叫:“臣擒奸除惡,何罪之有?皇上忠奸不辨、是非不明,是要做一個大昏君麼?” 朱棣氣得哆嗦,大吼道:“拖出去!拖出去!打殺了這個目無君上的混帳!” 肖祖傑振臂高呼:“皇上要殺便殺,臣生為直臣,死作直鬼!生為直臣,死作直……” 陳續聽了崔栩寧崔禦使的稟報,匆匆趕到城門口,已然行人散去,一片安靜,開禦使的儀仗垂頭喪氣正迎面走來,陳瑛連忙問明經過,得知輔國公楊旭路經此處,阻止了尹盛輝行兇,又訓斥了紀綱一番,叫紀綱把二人帶往君前去了,登時暗呼“糟糕”。 紀綱是個護犢子的人,跟自已又是冤家對頭,他豈能說上半句公道話?不用問,他也會添油加醋,挑唆皇上發怒,肖祖傑先前所為確實有失妥當,只怕在皇上面前少不了一頓苦頭,陳瑛趕緊策馬狂奔,直奔皇宮去了。 陳瑛進了宮門,急匆匆便往皇上日常處斷公事的謹身殿去,剛過金水橋陳瑛就站住了,前邊內監、錦衣衛排列兩行,那架勢分明是正在實施廷仗,如今已經執刑到了最後一步了,那受刑的大臣被白布一裹,兩邊悠起來往空中一搶,就要往地上掉去。 陳瑛心中一緊,脫口喚道:“且慢行刑!” 晚了! 陳瑛看得清楚,揪住兜頭那一端布匹的錦衣衛,手上刻意地一滑,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是頭部先着地的,隔着這麼老遠,他都聽見“嗵”的一聲悶響! 陳瑛幾步搶上前去,扯開那匹白布,旁邊尹盛輝陰惻惻地道:“部院大人,這還欠着兩摔呢,皇上的旨意,你要阻止行刑不成?” 陳瑛扒開白綾,只見裏邊正是肖祖傑,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頭像血葫蘆一般,那一下摔,如果想要人命,正常的摔就足以把人摔死,何況是把人悠起來先讓頭部觸在堅硬的石板上?肖祖傑已然氣絶身亡,陳瑛的心當時就涼了。 紀綱剛從宮裡出來,瞧見陳瑛到了,便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笑吟吟地道:“陳大人這是要進宮面聖麼?不巧的很,娘娘頭疾復發,皇上十分擔憂,已往後宮裡去了。 陳瑛手腳冰涼,連呼出來的氣兒似乎都是涼的,可是當他慢慢放下肖祖傑的屍身,緩緩站起身時,那蒼白的臉色卻已迅速恢復了平靜,他平靜地一笑,對紀綱道:“都察院、錦衣衛都是為皇上做事的,本官也不願為了一些個人恩怨,閙得兩衙不和。聽說輔國公恰好經過城門,過問了此事,這才請得聖裁,要不然當街打死了人,你我都要難看,如今這樣處治……”肖禦使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陳瑛這樣一說,紀綱臉上得意的笑容頓時斂去,變得陰沉起來…… 第661章 挖筍 春天的慈姥山,春意盎然 修竹成林,遠遠望去,如同一片蕩漾的海洋,風起時,碧浪掀天,風止時,嫻靜輕柔,幽深渺遠。 在竹海中漫步,膾聽那竹海的呼吸與輕語,彷彿置身于童話的世界。 一眼清泉,不識源頭,在竹林中蜿蜒而去,飄帶著青青的竹葉,林中傳出清脆的笑聲。 這是一處比較寬敞的地帶,地面的青草也不多,前方就是一叢竹林,細細高高的竹枝,青青翠翠的竹葉,婆婆娑娑的竹影,節節葉葉、疏疏密密,自成一副風景。 思楊背着一個小竹簍,提着一口挖筍刀,興緻勃勃地挖着竹筍,一開始她專挑個兒大的,大竹筍根莖長,費了好大勁兒挖下去,挖得好深才能把竹筍掰下來。思楊也不嫌煩,真被她挖出了好幾根大棒槌似的竹筍。 蘇穎看了忍不住便笑,告訴她說,竹筍要小的才嫩,吃着才好吃,一旦竹筍長大了,筍肉就老了,不好吃的。思楊聽了大為泄氣,便把竹筐裡竹筍都倒掉,專挑又嫩又脆的新筍去挖。思潯跟姐姐最好,像個小跟屁蟲兒似的,一直追在姐姐身後,一般來說,思楊負責挖筍,收穫的這一步就由她來搶着完成,抱住一根竹筍,使勁一掰,便摔個屁墩兒,思潯只是笑得咯咯的,並不以為意。蘇穎是陪在女兒身邊的,不過她那粗枝大葉的性子,只當放羊一般,只要女兒玩的高興就好,基本是不去約柬的。 思棋年紀還小,便由母親抱著,她和她娘小時候一樣淘氣,總是指揮着她娘上這兒、上那兒,摘點這個,弄點那個,虧得梓棋身手好,便是寶貝女兒要她抱自己去竹尖兒上去看風景,梓棋單臂抱著女兒,也是上下自如,幸虧思棋沒叫她上九天攬月,要不可真難為了她。 思雨與三個姐妹都不盡相同,夏潯這四個女兒裏邊,思雨是最文靜的,大概是受了她的娘親影響,慧黠聰明,文文靜靜,她聽娘親說要給她們做一道山菇炒筍片兒,便不去挖筍,只跟娘親去采山菇,等到那小竹籃兒採擷的山菇差不多快滿了,又讓娘親陪着她撲起了蝴蝶,娘倆兒玩得不亦樂乎。 茗兒由小荻和巧雲一左一右地伴着,就在竹林中輕輕散步,一邊欣賞着風景,一邊打量着粗短適宜、年頭正當的竹子。慈姥山的竹子用來做樂器,是天下聞名的,用慈姥山的竹子做出的笛了和簫,音色純正,聲音清遠,平時常以音樂自娛的茗兒既然來了,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好一副天倫之樂圖! 奈何雖身在仙境,終究不能離了凡塵俗世,一叢異林下,寬袍大袖、儒生打扮的夏潯溫文爾雅地負手而立,正聽著戴裕彬向他認真豪報着京裡發生的情形。 “唔……”紀綱陷殺了肖祖傑?” “是!” 戴裕彬頓了一頓,又道:“卑職打探到,事後陳瑛找到皇帝,替肖祖傑哭訴了冤屈,皇帝聽了也覺得肖祖傑罪不致死,因為一時氣怒之下將他打殺而生了悔意。 夏潯淡淡地道:“皇上生了悔意又能如何?陳瑛那邊,自然是要出頭的,哪怕明知毫無用處。肖祖傑是他扶植起的人,若是被人冤殺,他一無表示,以後還用作人麼?有時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呀。” 戴裕彬道:“國公,陳瑛之技不止於此。如今,在浙東民間有一股流言,說許多百姓午夜驚夢,見一金甲神人,向他們宣佈天帝敕諭,因肖祖傑忠貞剛烈,蒙冤而死,已蒙天帝封為浙江府城隍,惹得許多百姓都去拜城隍呢。” 夏潯先是一怔,既而搖頭一笑,曬然道:“也真難為了陳瑛。二皇子爭儲不得,現在紀綱鋒芒正盛,他不好正面應對,便去發動民意了。浙東士紳最多,朝中官吏也以浙籍居多,信眾多了,自可影響淅東士紳,浙東士紳便可影響朝中風向。 到時候,只要皇上順應民意,真的下旨封那肖祖傑成神,那自然就是紀綱的錯處了。這一樁錯處,當然扳不倒他,不過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罪名積攢的多了,終有清算之日。再者,能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為肖祖傑爭到封神的機會,他的一眾黨羽感同身受,也就更甘于為他賣命了!好一個陳瑛,端地了得!” 戴裕彬頓首道:“國公英暇!” 他停了停,又有些不忿地道:“國公當日離京時,本來吩咐他把人帶去聖裁,就有叫他息事寧人之意,可他居然置若罔聞,反而設計陷殺了肖祖傑!國公,他這是不把您放在眼裡啊,您看,要不要通知南鎮,找找他的麻煩,敲打敲打他?” 夏潯思索了一下,搖頭道:“不妥!” 見戴裕彬一臉不解,夏潯便解釋道:“紀綱固然是在為他的人爭口袋,同時也是在利用這件事示威,明明白白地告訴朝野,二皇子大勢已去,朝庭再無二日,以後都要覘規矩矩的站在太子一邊,這對鞏固太子的勢力是有幫助的,我也不能過多計瑞 再者,犯綱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兼着南鎮的指揮使,他是玉珏的上司,而且聖眷正隆,如果讓玉珏貿然動手,傷不了他的筋骨,反而打草驚蛇。玉珏那裡,要不動則已,一擊致命,這才成!何況,從私交上說,本國公是紀綱的老上司,從公義上說,錦衣衛卻並不歸本國公管,只因拂逆了我的意思,我就出手整治人,我是睚眥必報的人麼?” 戴裕彬不服氣地道:“可卑職覺得,紀綱這個威,不一定只是為了太子,未嘗沒有向國公您示威的意思。” 夏潯道:“本國公往慈姥山來,偶然經過城門,這事兒只是適逢其會,不可能是設計好了削我威風的,紀綱的殺意,早在尹盛輝回京告狀的那一天起,就已萌生了。” 夏潯笑看了戴裕彬一眼,說道:“怎麼?覺得本國公位高權重,老虎屁股摸不得了?非關利害,無須得理不饒人,咱們……不學紀綱!” 戴裕彬赧然道:“是,卑職受教了!” 這時,一聲高分貝的尖叫陡然響起,夏潯眉頭一皺,說道:“小荻這丫頭,又怎麼了?” 他快步向前走去,卻見喊叫者不是小荻,而是思楊,小思楊好象觸了電似的又蹦又跳,跳得小竹筐裡的竹筍直往外掉,她的一張小臉嚇得雪白,嘴裡還拚命地大叫着。 夏潯衝過去時,正看鬼小思楊手一甩,那柄小鏟子便飛得不知去向,夏潯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小思楊抱在懷裡,連聲哄道:“思楊乖,別怕別怕,爹爹在這兒,出什麼事了?” 思楊緊緊抱住他的身子只是發抖,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夏潯輕輕撫着女兒的頭髮柔聲哄着,等思楊漸漸平靜下來,肌膚上那明顯的顫慄也消減下去,這才納罕地看向思潯。思潯面有驚色,戰戰兢兢地對夏潯道:“爹爹,姐姐一鏟子下去,恰好挖到一隻細細長長的小蟲子,被鏟子鏟斷了,在土裡亂扭,嚇死了嚇死了……” 她一邊說,一邊拍着小胸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這時候,一家人都聞訊跑了過來,聽到思潯的回答,不禁啼笑皆非。 錦衣衛,北鎮。 一個百戶匆匆走進都指揮使的房間,湊到紀綱面前,稟報道:“大人,趙王即將赴北京就藩,太子殿下襬駕江東驛,去為他送行了。” 紀綱正擰着眉頭思索着什麼,過了半晌,飄忽不定的眼神才縮回面前:“漢王呢,幾時啟程啊?” 那百戶叫陳鬱南,也是這兩年紹綱網羅的一個心腹,立即稟奏道:“漢王據說正身染重病,不能遠行。” 紀綱撇撇嘴道:“查的怎麼樣了,他真的病了?” 陳鬱南苦笑道:“是,他的確病了,不但咱們得到的情報是這樣,皇上動疑,派了太醫院正去探視,回來也說病了。大人您也知道,太醫院正是專給皇上、娘娘診治疾患的,皇子們誰敢接近拉攏,他絶對不可能被漢王收買的,若是沒病,皇上那兒早就露餡了。” 紀綱的眉頭又擰了起來:“漢王那麼強健的身子,怎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就生病了呢?” 陳鬱南道:“大人,要想生病還不容易?先發一身透汗,再用井水澆身,或者服點什麼藥物……” 紀綱嘆了口氣道:“漢王硬是要生病,一時倒無法轟他離京,不過我就不信他會一直病下去!” 他瞟了陳鬱南一眼,又道:“趙王倒乖覺,馬上就要離京了,又是太子親自相送,就不用盯着了,萬一震了行跡,反要太子臉上難看。” 陳鬱南趕緊躬身道:“是!” 紀綱忽地坐直了身子,向他一招手:“你來,本官令有一樁要事與你去做!” 陳鬱南急忙趨身靠近,只見紀綱對他附耳私語一番,陳鬱南不禁失聲道:“什麼!查輔國公?” 他趕緊捂嘴,警覺地向外看看,壓低了嗓門道:“大人咱們不是要跟輔國公對上默……” 紀綱冷哼一聲道:“瞧你那點兒出息!” 他陰冷地一笑,說道:“本官只是防患于未然罷了!” 他又睨了陳鬱南一眼,把嘴一撇,冷聲道:“魏國公、長興侯、梅駙鳥……”這些皇親國戚、公侯一品如今安在?國公又如何!聽我吩咐,安心做事去!” 第662章 鐘山風雨 江東驛,在金陵城東,長江岸邊。 歷史上有名的江東驛另有其地,在漳州龍溪縣東四十里虎渡橋邊,金陵的這處江東驛則是大明立國之後才建的,史上不彰其名。 江東驛中,兄弟二人對面而坐,桌上簡單地擺着幾樣酒菜。 朱高熾對朱高燧道:“三弟此番封國北京,足見父皇厚愛,北京是父皇龍興之地,也是你我兄弟幼時生長之地,到了那裡,人熟地熟,當不致有陌生之感。” 朱高燧今年正好滿十八周歲,也是一條強壯高大的漢子了,雖然眉宇間微微還有些稚氣,但那英武驕鷙的氣質,與他二哥頗為相似。其實這三兄弟長得都很像他們的父親永樂皇帝,只是朱高熾過于肥胖,以致容貌看起來發生了一些變化。 朱高燧對封地北京還是比較滿意的。三兄弟裡,他的勢力最弱,是最沒有可能爭太子的,結果兩個哥哥爭來爭去,好處反倒落到了他的頭上,所以很是欣然,聞言忙舉杯道:“兄長關愛,高燧銘記在心。高燧啟程在即,兄長請滿飲此杯,便即回城吧!” 朱高熾笑道:“無妨,待我送了三弟上船再說!” 朱高燧慌忙搖手道:“不可,不可,兄長既是高燧的大哥,更是當今太子,位居東宮,與高燧有君臣的名份,豈能勞君送臣?可不敢當,這是君臣大義,兄長能至驛舍相送,高燧已感激萬分,可不敢失了禮數。” 朱高熾性喜與讀書人談經論道,也是個拘禮守禮的,知道兄弟說的是實情,他也有些無奈,只好答應下來。兄弟二人又飲一杯酒,朱高燧把朱高熾送到館驛外面,候着太子的儀仗離開,這才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見鉛雲密佈,似有大雨,便急急返回館驛,吩咐手下準備啟程。永樂皇帝給他任命的長史鄭思安急忙張羅起來。 車駕儀仗早就備好了的,不一會兒就張羅齊備,一行人往江邊行去,剛剛走出不遠,路邊忽有一錦衣少年,抱拳行禮道:“車駕請停下,漢王殿下前來相送趙王殿下!” “啊!我二哥來了麼?” 朱高燧與朱高煦性情相投,最合得來,他知道二哥生了大病,還以為他不會來了,沒想到二哥還是到了,到底是交情最好的兄弟,朱高燧歡喜之下,立即掀開車簾走了出來。 鄉間草徑上,一乘軟轎正飛快地抬過來,朱高燧連忙撩袍迎了上去,那轎簾兒挑着,朱高煦病仄仄地倚坐在轎中,下身還蓋着一條薄毯,臉色灰敗,看來果然病的嚴重。 朱高燧一見心裡不禁有點發酸,連忙迎上去,埋怨道:“二哥病得這麼厲害,怎麼還來送兄弟?” 朱高煦有氣無力地抬起身道:“你我封國,一北一南,一世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二哥……二哥怎麼能不來送你?” “二哥!” 聽他這麼說,再看他那原本龍精虎猛的一條漢子,幾日不見就變成這副樣子,朱高燧眼淚登時落了下來,淚汪汪地便叫:“二哥……” 雖然說帝王子嗣成年久別,又或各有利害,所以勾心鬥角的多,手足之情淡漠,可至少對現在的朱高燧來說,還不至于如此。他原本不是皇子,而是王子,兄弟從小玩在一起,感情深厚,如今剛剛成年,又無利害衝突,那感情還是在的。 看見老三落淚,朱高煦也不禁感慨,忙拍拍身旁座位,對朱高燧道:“三弟,進來坐!” 轎子到了跟前,已然落地停放,朱高燧擦擦眼淚,便彎腰走進轎去,朱高煦提起嗓子道:“你們散去歇息吧,本王與自家兄弟敘敘家常!” 眾轎伕侍衛躬身散去,朱高煦便握住朱高燧的手,展顏說道:“昔日在北平的時候,你我兄弟感情最好,整天玩在一起,閙在一起,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我俱已成年,各自封王,以後天各一方,可不大容易相聚了,你脾氣暴躁,以前有二哥在跟前看著你,以後自成一國之主,凡事都要小心,今日不比從前了,知道嗎?” 這一說,朱高燧更難受了,連忙點頭道:“三弟明白,雲南山高路險,煙瘴重重,不是宜居之地,二哥雖然一向身體強健,也要注意身體才行。” 朱高煦“嘿”地一聲,說道:“老三吶,雲南……我不想去,怕也去不了啦!” 朱高燧一獃,怔道:“二哥……不想就藩?” 朱高煦淡淡一想,反問道:“就藩如何?不就藩又能如何?老三,咱們兄弟兩個,有什麼話不用藏着掖着,你也知道,二哥本來雄心勃勃,有志于皇位的!” 朱高燧連連點頭,朱高煦又道:“如今這樣,也是天意吧,二哥已經心灰意冷了,這一方藩王土皇帝,我也不想去做了,真要做了,自鎮一方,領軍治軍,只怕咱們那位大哥他不放心吶!” 朱高燧忙道:“二哥……” 朱高煦抬手制止了他,慨然嘆道:“沒事兒,二哥輸得起!既然就藩反讓大哥心生忌憚,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南京城裡,就在大哥的眼皮子底下做個閒散王爺了,這一輩子風花雪月、富貴榮華,就這樣吧!” 朱高燧不安地道:“二哥……” 朱高煦又一擺手:“老三,我的性子你知道,一旦決定,九牛不回,你不用勸了!” 說完他又看看朱高燧,關切地道:“大哥儲君之位既定,父皇對我又漸生不滿,甚至有了戒備,把我遠遠的打發到雲南去,就可見一斑。幸好你沒跟着摻和,挺好!父皇封你去北京,大明兩京,太子在這兒,你在北邊,可見父皇的鍾愛……” 他凝視了朱高燧一眼,突然道:“皇兄身體不好,你是知道的。二哥這輩子,已經廢了,如果大哥天不假年,有個什麼……我看父皇是想以你為儲君之儲君的……” 朱高燧身子一震,駭然道:“二哥!” 朱高煦攸地坐直了身子,肅然道:“你覺得荒唐?不然!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社稷江山,為了穩!如果太子早去,父皇會效仿皇祖父,立一個皇太孫?你覺得可能嗎?二哥糊塗,三番五次倚仗父皇的寵愛惹是生非,終有今日之報,可父皇刻意把你安排在北京是什麼意思? 天下之大,哪裡不能封王?偏在南北兩京之地封一藩王,而這北京還是父皇龍興之地……老三,你仔細想想,父皇為什麼有這樣的安排?天子一舉一動,莫不暗藴天機,你道這是偶然為之麼?呵呵,如果你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此去北京,你好好做,安知來日,你不是那九五至尊?” 朱高燧聽得又驚又喜、又慌又亂,既不敢接二哥的話碴兒,又想問個清楚,那一顆心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朱高煦輕輕嘆了口氣道:“二哥抱病追上來,和你說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只因為你是我的好兄弟,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呢?和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不要妄自菲薄,此去北京,好生做事,切莫招惹是非,千萬不要像二哥一樣,恃寵而驕,自己丟掉了大好機會!” “二哥……” 朱高燧的心好象被人撬開了一道縫,亮堂堂的,握著朱高燧的手,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朱高煦道:“好了,咱們自己兄弟,不用說外道話。眼看天色陰沉,將下暴雨,你快些上路吧,免得耽擱了行程。古人說,貴人出門風雨多,二哥就借這場豪雨,送我三弟一路順風吧!” 朱高燧感激莫名,張了張嘴,最後卻只是握緊了朱高煦的雙手,使勁地搖了一搖,一切盡在不言中…… 閃電撕開懸空,“喀喇喇”一道驚雷撼地而起! 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帆檣船影,盡沒于迷茫之中…… 下雨了! 檐下雨水如珠簾,院中青青石板路上,積水也過了腳面,排水的速度顯然比不上這老天傾盆般的傾注。 夏潯立在檐下,微笑地看著幾個女兒。 思楊和思潯披着蓑衣和雨靴,在雨水裡快樂地蹦跳着,在母親的看顧下,連大海她們都敢下,當然不在乎這麼點風雨。 思雨則舉着一把福州“萬福翔”字型大小出的漂亮小花傘,傘柄兒搭在肩上,站在一株花樹下,娉娉婷婷,笑看著兩個姐姐在雨地裡奔跑,扮足了小淑女的模樣。思祺雖然小,膽子卻大,平時愛瘋愛淘的勁兒不比大姐二姐差,可這雨實在是太大了些,她披着一件小蓑衣,跟着在雨地裡玩了一會兒,就被雨水迷了眼,不得不蹭到三姐身邊看熱閙。 她穿著雨具,卻拚命往思祺傘下擠,蹭得思雨一身是水,不由得嬌嗔起來,嘟着小嘴兒訓斥幾句,卻還是張開手臂,把她攬在懷裡。 謝謝看得不放心,對夏潯道:“相公,那池水都與地面漫平了,一不小心跑過去就要跌進池子,還是喚他們進來吧。 夏潯笑道:“無妨,小孩子率性而為,難得的辰光,叫他們玩個痛快吧!長大了想起來,這就是很值得懷念的回憶。” 這時,月亮門處傳進幾個人影,頭前一個打着傘,雨傾斜飄入,打濕了他的袍襟,粘答答地粘在身上,正是自家的管事二愣子,後邊幾個都披着蓑衣,氣宇軒昂、步伐矯健,絶對不是自家府上的人,夏潯不由得一怔。 第663章 救水如救火 來人一共有四個,二愣子把四人引進客廳,向夏潯引見,那四人立即解下蓑衣,露出一身織錦鬥牛過肩紋補的武官袍服來,领頭一人向夏潯抱拳施禮:“卑職侍衛上直軍明甲將軍烏傷,見過國公爺!” 夏潯一看他那身鬥牛服,就曉得必是宮廷來人了,再一聽他自報身份,果然是宮中侍衛,不由聳然動容:“諸位將軍冒雨而來,京裡出了甚麼大事?” 四位天威將軍雖然披着蓑衣,可是因為冒雨一路趕來,走了這麼遠的路,身上照樣濕透了,腰間佩刀的銅吞口上,雨水滴答而下。烏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扶刀欠身,恭聲道:“今春以來,連下暴雨,蘇州、松州、嘉定、湖州一帶盡成汪洋一片,百姓離散,哀鴻遍野,皇帝憂心如焚,急詔國公回京,主持賑災事!” 夏潯驚道:“蘇松一帶,水患如此嚴重麼?” 烏傷苦笑道:“卑職只是奉旨傳諭,詳情不盡瞭然,不過看皇上和諸位大學士的模樣,恐怕蘇松水患,比卑職所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這將軍言辭,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夏潯一聽再不猶豫,立即道:“我馬上與你們回京!” 烏傷一怔,問道:“國公不候今日雨歇麼,這等暴雨,國公……” 夏潯道:“我這個國公,可不是身嬌肉貴的紈袴子,二愣子,馬上備馬、備蓑衣!” “是!” 二愣子答應一聲,舉着傘就衝進了雨裡。 夏潯回身對謝謝道:“事情緊急,我就不向眾人一一告辭了,一會兒你告訴大家一聲,不必牽掛。孩子在這玩得痛快,我看你們也隨意些,就在這裡多住些時日吧,反正我一時也不在京裡。” 謝謝從小沒少吃苦,自然明白連綿暴雨,對她如今這樣的人家,不過是給孩子增加了些玩樂的興趣,可是對那些地裡刨食的窮苦百姓,是多麼沉重的打擊,當即答應一聲,溫柔地囑咐道:“老爺注意自家身體,切莫勞累過度。” 夏潯答應一聲,不一會兒,二愣子匆匆趕來,稟報說已經備好了坐騎,同時還攜來了雨具,夏潯就在廳口穿戴整齊,與四個同樣重新披起蓑衣的宮廷衛士快步走去。 思雨站在樹下看得清楚,稚聲便問:“爹爹,你去哪兒?” 夏潯微微停了一下,對她笑道:“爹爹去給你們抓泥鰍!” 思祺馬上舔舔嘴唇,奶聲奶氣地介面道:“黃蟮好吃!” 夏潯哈哈大笑:“你這饞嘴小貓兒,成!爹爹去給你捉一條大黃蟮回來!”說著已腳步匆匆地離去。 夏潯很急,他在社會最低層曾經度過一年多的時光,他甚至一路討着飯從湖州趕到青州,對社會最低層的窮苦百姓生活非常瞭解。他更在濟南城裡,親眼看著無數人活活餓死。他不是鐵石心腸,神經更沒有堅韌到鋼絲一般,那地獄般的一切,深深銘刻在他的心裡,也曾幾度被惡夢驚醒。 他很清楚,在這四五月間,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遭遇一場大水災意味着什麼,百姓家裡沒有多少餘糧,一旦被洪水一衝,更是顆粒無存,那是要死人的,而且每一天都會死人,早去一刻,他就能輓救許多的生命,這已無關國運、無關朝堂、無關未來,就是為了當下那些受苦受難的貧民百姓,冒雨而行的辛苦還不能忍受麼? 這是一個人最樸素的感情! 何況,這受災地區裡面還有湖州,這麼多年來,雖然他的義父早就死了,他也早就離開了湖州南潯的那個小村莊,可他從來不曾忘記過哪裡,只是憚于被人識破身份,他沒有親自出現在那裡。當家裡發達以後,他早就授意家裡,對那裡的鄉親進行各種的慈善和捐助,這些事,一直由謝謝來做。 如今他的“家鄉”遭了災,他自然更加焦急。 下雨了!又下雨了! 下雨了!又是好大的一場雨! 河滿了,江滿了,池塘湖泊全滿了,連井水都憑空升高了三尺。 這才四月中旬,接連的幾場大雨把湖州府變成了一片沼澤,田地被沖了,秧苗淹死了,低窪地帶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有那士紳組織民船去營救災民,划著船兒過去看,水面上只隱隱露出一片片的屋頂,有那僥倖存活下來的難民站在屋頂上叫喊着,哭泣着,有的不等船兒靠過去,就轟然一聲房舍倒塌,人就砸進水裡不見了蹤影。 地勢高的地方,水淹最低也有一尺,農民以車淘水來救田地,奈何那大水一片,不斷流淌,以車救水不過是杯水車薪之舉,如何能救得了?到最後,那淘水推車的百姓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的希望浸泡在汪洋裡,仰天痛哭。 湖州城外,無數難民扶老攜幼地趕來,向城裡逃荒。湖州知府常英林處斷果決,立即下令封了城門,不放一個難民進城,然後由官兵護送着,派人在四城外放糧賑災,比水稍稠、比鏡子還亮的稀粥只施了半天,便宣佈湖州府已盡了全力,城中無糧施捨了,然後對城外百姓再也不管不顧。 那些難民,青壯的還可勉強跋涉,再掙扎到其他地方去向善心人乞討求活,可那年老體衰者和牽着抱著孩子的婦人怎麼辦?城裡自有一些無良的富紳大戶,悄悄找到常知府,請他派兵護送,出城去難民裡挑揀,專選那年輕貌美的姑娘,當場簽下賣身契,入府為奴,也算是為難民們做些“善事”。 這樣的家奴價錢低廉,品色又好,運氣好的說不定還能買個才貌俱佳的大家閨秀,回去後白天指使她做這做那,晚上喝兩口小酒,對她做這做那,豈不快哉?常知府很佩服這些商人的頭腦,便叫自己的管家也跟出去,還真蒐羅了幾個原本是士紳人家的姑娘小姐,買回來做了自己的丫頭。 當然,這些事得秘密進行,城裡還是有不少官紳,整天抗議他封閉府門的作法、要求出城賑災的,其中還有人自願捐獻米糧,這些人的腦殼真是壞掉了,常知府對此不屑一顧,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些富紳捐出的糧食,答應由官府出面去賑災,好歹把這些人對付走了。 至于那些捐出來的糧食麼……他把府庫的庫底子打掃打掃,用那摻了沙子的一點陳糧去城門外煮了半天粥,就算是對士紳們有所交待了,官紳們捐出來的新糧當然送進了自家的庫房。 那些被富紳們買回去明為作婢,實則是通房丫頭的姑娘們已經算是好運氣了,大部分人可沒有這樣的福氣,一部分人見機得早,一見封城禁入,立即逃往他處乞討,暫時還不致死,可是老弱病殘、諸多婦人,包括一些不死心的百姓,依舊賴在城下,結果城門死活不開,又無粒米接濟,等他們想走時,已經無力逃走了。 無奈之下,許多人以袖蒙面,就在城頭守軍的注視之下,跳了護城河。還有那婦人,手裡牽着一個娃兒,背上背一個娃兒,指着城頭痛苦詛咒一番,然後一塊兒跳進河去,變成了至死還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一家浮屍……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呀!一會兒功夫就起了滿嘴的水泡。 這一場大水,蘇州、松州、嘉定、湖州一帶皆遭水患,情形都很嚴重,但是最嚴重的,要數他這兒。他這湖州府,並不是周圍江河最多的地面,也不是地勢最低窪的地方,災情如此嚴重,緣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工部撥來修繕河道水利的錢款,十有八九都被他揣進了個人的腰包。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了!一會兒功夫眼睛都紅了。 湖州府的百姓上繳的糧賦被他貪墨了許多,全指着今年秋收時,再好好盤剝一番去堵塞漏洞呢,結果這一場大水,朝廷要是下旨免了遭災地區的糧賦,他可怎麼活啊?他拿什麼去堵這虧空啊? 怕什麼來什麼,上頭果然傳來消息,朝廷要派欽差大臣巡視災區,放糧賑災了,同時還要核查各地收災情況,以便朝廷據此核減各受災地區的糧賦,這個“壞消息”傳來,“愛民如子”的常知府登時就起了一嘴的水泡。情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妹婿紀綱。 要說這妹婿,算是他往自己臉上貼金。因為他舅舅一家早幾年遭了瘟疫,一家子就剩下這麼個表妹,投奔了他來,看在表妹帶來的那麼多家產的份上,再加上拒親不救的惡名他擔待不起,常英林就收留了表妹。去年秋上紀大人到湖州公幹,常英林盛情款待,之後一杯藥酒,把表妹送進了紀大人的臥房。 紀大人很喜歡,回頭就把她做了妾,表妹雖然懷怨,可已失身於人,也只得嫁狗隨狗了,就這麼著,常英林算是與紀大人攀上了親戚,衝著這門便宜親戚,紀大人還未必管他,但他盤剝的那些金銀,有一大半孝敬了紀綱,紀綱能不管麼? 於是,常知府匆匆修書一封,着人火燒屁股般地送進京裡去了…… 第664章 賑災 謹身殿裡,匆匆趕到的夏潯正靜靜地聽著眾大臣們向皇上奏報賑災事宜。 京裡接到蘇松一帶送來的消息之後,立即緊急籌措救災物資,開始做賑災準備,現在已經稍稍有些眉目了。 正在說話的是戶部左侍郎夏原吉,夏原吉道:“糧食是第一要務,留夠京師存糧之後,已然籌措了一筆糧草,同時正從其他各地由水陸兩道往京師運糧。蒙聖上恩准,暫停京師各酒坊釀酒之業,又擠出了一批糧食,然則……” 夏潯吉蹙眉道:“暫時這些,仍是杯水車薪,受災地區太大了,這些糧食運過去,恐怕賑濟不了多久。” 朱棣沉吟道:“這樣吧,從京師府庫中,再多撥五十萬石糧……” 夏潯吉動容道:“皇上,一旦京師斷糧,恐時局之不穩,較之蘇松受災還要嚴重!” 朱棣頷首道:“朕自然明白!” 他對戶部尚書鬱新肅然道:“夏原吉去蘇松賑災,你在京裡全力調配,一方面,要務必保證蘇松百姓不致餓死,同時也得保證各地起運京師的糧食及時運抵,若是出了差遲,朕唯你是問!” 鬱新也是一個年輕幹練的官員,建文朝時,他還剛剛入仕沒有多久,只是都察院裡一個年輕的禦使,只因建文帝執意削藩,而當時滿朝文武多不敢言,這鬱新卻是年輕氣盛,屢次上書反對,並且敢與黃子澄、方孝孺等一干建文重臣當庭抗禮辯駁,朱棣登基之後感恩圖報,大力提拔,如今已是戶部尚書了。 鬱新肅然道:“臣必竭盡所能,不負皇上厚望!” 內閣大學士解縉與幾位內閣學士耳語一番,躬身說道:“這連番大雨,致使蘇松變成澤國,鄉下地方,大多受災嚴重,恐怕是無糧可收、亦無存糧可用了,臣以為,那些大城大阜,還是頗有存糧的,朝廷賑災,受災地區亦當自救,各地府庫存糧,都已先取來賑災,同時,各城阜大戶人家的存糧,也可借來先用,這樣的話,缺口當不致太大!” 朱棣道:“這一點自無問題,朕登基之初,就曾頒詔,各地但遇水旱災害,先開府庫賑災,後向朝廷報賬,災害如此嚴重,諒那地方官員無人敢違旨意。還有,各地運來的糧食,方便運往蘇松的,可就近運去,憑條子向戶部報帳。嗯,再從相近的沒有受災的地區賒一些地方留糧去賑災,明年出糧地區的徭役,由受賑地區來出工,以工還糧也就是了。” 楊榮道:“蘇松一帶本是水鄉,水鄉百姓皆通水性,朝廷還可組織調撥一批船去,由受災百姓中的青壯組成船隊,一方面搶救困在洪水中的百姓,一方面捕撈魚蝦、荷藕等可以食用的東西,亦可用以充饑。另外,蘇松本是我朝產糧重地,如今卻受此災害,春種作物恐已全面絶收,應當儘快籌措宜于晚種的糧種,俟洪水退卻,便組織百姓儘快補種,彌補損失!” 眾官員紛紛獻計獻策,太醫院正文締自然也不甘示弱,忙拱手道:“皇上,我太醫院派遣蘇松等受災地區的醫士、郎中也都召集齊全了!大澇之後,必有大疫,須得防範為先,他們會督促地方,儘量為災民準備開水,阻止災民食用從水中打撈出來的牲畜,他們還攜帶了一批藥物,只是這些藥物的儲備不足,還須從兩廣、雲貴地區籌集黃蓮等急用藥物,這些臣會親自督辦的!” 工部尚書則道:“臣已派人等待籌集草蓆、蘆葦、衣物被縟,暫解災民一時之需,接着還會調撥大木檁條運去,召集工匠赴災區就近燒製磚瓦,在洪水退卻後,幫助百姓重建家園!” 朱棣聽了連連點頭,欣然道:“眾卿同心協力,天災雖大,相信也可將損失減至最小!” 都察院御史俞士吉是此番赴蘇松賑災的三把手,他是都察院的人,主要職責當然是負責法紀方面的事,監督賑災人員以及地方官員,防止有人趁機發國難財,利用賑災物資急於發放,帳目無法記載詳細清楚的機會趁機貪墨。 此時也找個機會插嘴道:“臣想請皇上多派幾位都察院同僚往受災地區去,臣起自微末,非常清楚一些地方的事,正所謂任你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但凡大災,不畏王法趁機貪墨的貪官污吏總是有的,受災地區,許多衙門業已被大水沖個清光,要急於賑災,許多官吏要一人身兼多職,平時的規矩、章法都顧不得了,若是其中有人貪墨,臣只擔心人手少了,無法明察秋毫!” 朱棣冷笑道:“朕明白!百姓的救命糧,自有那黑心的官中賊層層剋扣,,賑糧哪怕千萬石,落到百姓口中十不足一的情形也曾有過。哪怕法刀高懸,依舊利慾熏心,悍不畏死的,這般情形,古今如一,奈何陳瑛主持都察院,離不得京城,吳有道正身患疾病,黃真又在遼東還沒回來……” 說到這裡,朱棣心中暗生悔意,他又想起肖祖傑來了,不錯,是有人說肖祖傑酷厲殘忍,執法過嚴,可是什麼樣的官兒,只要擺到合適的位置,都能發揮最大的作用,眼下這種情形,若是肖祖傑在該多好?這位人稱冷麵寒鐵、可止小兒夜啼的酷吏往受災地區的官場上一擺,不知要嚇得多少貪官不敢伸手! 朱棣暗暗嘆了口氣,說道:“所以,監察一事,依舊由你負責,不過朕會從監察院調集儘可能多的人,與你一同前往災區。”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看匆匆趕到,袍裾還滴着雨水的夏潯,容顏一緩道:“朕為何要楊旭總攬賑災全局?就是給你撐腰去的,旁的事他要管,有貪臓不法事的,他當然也要管!蘇松地區,原本是我大明最富裕的地區,地方富裕,更易滋生貪腐行為。而能在蘇松地區為官的,大多是背景複雜、人脈錯綜,後台硬得很,你俞士吉鎮不住他們,我這不是給你請來一尊壓陣的大神麼?” 朱棣剛剛說了一句玩笑話,神情便又凜然起來:“楊旭,朕與你王命旗牌,總攬災區一切事宜,三品暨三品以下大員,但凡違法,盡可先斬後奏!這個得罪人的活兒,別人來不了,朕就交給你了!” 夏潯連忙躬身道:“臣遵旨!但凡貪墨賑糧的、冒領賑領的、囤積居奇的,種種不法事,只要犯到臣的手裡,臣絶不輕饒!誰敢奪百姓的救命糧,臣就替皇上要他的命!” 朱棣振奮道:“好!甚好!有你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他吁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又道:“楊旭,朕要你去賑災,不只是為了替百姓們從那貪官污吏手中多爭一口糧食,還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 “皇上請吩咐!” 朱棣道:“大災之後,一是易生瘟疫,這是天災;還有一樁,就是易生盜賊,這就是人禍了。有那走投無路者,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做要生出大亂子,你此去災區,要善加撫慰百姓,未雨綢纓,免生事端,如果一旦有那身懷異心者趁機蠱惑災民叛亂,亦不可手軟,定要迅速撲滅,避免蔓延!” 夏潯這才知道皇帝刻意要自己去賑災的原因,皇帝思慮如此之深,所思所想,確實比他全面,也比他深遠,忙鄭重地答應一聲,同時向皇上闡述了自己的意見:“皇上,臣平素做事,一向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一次卻不同。今日天色已晚,臣想明日一早便與各位賑災宣撫大臣先赴災區!在糧草運抵之前,我們先趕到那裡,可以先組織地方自救,組織地方士紳百姓捐款捐物,同時也可穩定人心,讓百姓們知道,朝廷沒有忘了他們,皇上沒有忘了他們,援助他們的糧食衣物一應物什,很快就到,以安民心!” 朱棣欣然道:“好,就這麼做吧!” 君臣眾人又議了一陣兒,便各自散去忙碌了,內閣學士們統籌全局,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最細,這些在方纔的廷議之後,都要羅列出詳細的章程,儘快叫各部照章去辦,時間不等人,他們得回去連夜弄好,明天一早皇上就得發廷諭。 因為大家都忙, 也就各行各事,顧不得客套了,夏潯離開謹身殿,徑往前面行去,卻也沒有官員再圍上來籲寒問暖。行到前殿一角,剛要拐去宮門,旁邊路上靜靜站着一位年輕的文官,一見他來,立即迎上前來,微笑着躬身道:“下官見過楊少保!” 這是一個身着青袍的官兒,頭戴雜色文綺,胸前補服綉的是鷺鷥,乃是一名六品文官,看年紀也就三十五六歲上下,五官端正,眉目清朗,頜下三縷微髯,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在宮裡頭,這麼小的官兒可不多見,夏潯不由一怔,奇道:“你是……” 那官兒笑容可掬地又施一揖,恭聲道:“下官楊士奇,東宮左中允!” 夏潯前世聽說過楊士奇的名聲,三楊之中最是有名,不想竟在這裡遇見,如今竟還是一個六品小官,不覺十分意外,他專注地打量了楊士奇幾眼,這才問道:“啊,原來是楊中允,中允特意在此迎候,可是太子殿下要召見我麼?” 第665章 夜間語 楊士奇躬身道:“少保國之重臣,正身負要任,太子則是國之儲君,此時實不宜相見,太子特命下官來,只是告訴少保,太子將太祖高皇帝和當今皇帝、皇后娘娘例年所賜禮物及一部分俸祿拿出來,購置了糧米一萬兩千石,雖然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也可為國公稍壯行色,國公幾時啟程赴蘇松賑災,還請示下時日,下官自會將糧米送去。” 夏潯心中一暖,頷首道:“太子愛民如子,楊旭代災區父老先謝過太子了!救災刻不容緩,明日一早,楊某便先赴災區,救援物資啟動慢些,隨後再到!” 楊士奇面露欽佩之色,欠身道:“國公如此憂心國事,愛護百姓,楊士奇衷心佩服。好,明日一早,士奇會叫人將糧米運往國公府去,請國公接收。只是這購米之人……” 夏潯會意,笑道:“呵呵,自然是京中善人,捐助于本國公的。” 楊士奇微微一笑,拱手道:“下官告辭!” 做好事,也得知進退。 朱高熾掏出私房錢買了米面給夏潯壯行色,固然是有愛民之意,也有不想夏潯兩手空空趕去災區的意思,這是對他的關愛。雖然說太子的錢也不多,買不了多少糧食,可一萬兩千石,放在平常時候,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了,朱高熾這一次一定是傾囊相助了。 可這樣做雖是憂國憂民,但是他的身份若只是城中一富紳,那就沒問題,還會受到朝廷褒獎,可他是太子,這身份就有點敏感了,皇上還活着呢,你想收買民心麼?這也就是朱高熾成為太子之後,反而較少露面的原因。儲君嘛,就好好儲在東宮裏邊吧! 既然這樣做是吃力不討好,朱高熾還是這麼做了,這也正是讓夏潯為之感慨的地方,朱高熾並不是一個毫無心機的白痴,有時他也會用些手段,但是他的本心,的確是惇厚善良,關愛仁慈的。 夏潯走出皇宮,侍衛牽來駿馬民,夏潯正要翻身上馬,沿禦道馳去,宮門裡突然閃出一人,向他高聲道:“國公爺、國公爺!” 夏潯一隻腳都踩進馬鐙了,聞聲止勢,回頭望去,就見紀綱一手撩着袍裾,正向他快步走來。 夏潯撤下腿來,剛剛站定身子,紀綱已到了面前,兜頭一揖,再起身時,已是滿面笑容:“國公,前幾日國公剛剛回京時,卑職正奉命辦理一樁案子呢,忙得昏天黑地,實在抽不出身,以致連國公的接風宴都沒參加,不該!太不該了!過兩天事情忙完了,本想著再置酒宴,向國公您謝罪呢,誰知國公您又去鄉下散心了……” 紀綱非常親切地道:“國公經略遼東一別經年,回了家,自然得先與家人團聚,盡享天倫之樂,紀綱可沒敢追去慈姥山聒噪,惹夫人們的嫌,只好候在京裡啦。紀綱是國公的老部下,不是外人可比的,您可別記卑職的錯兒。 呃……卑職剛剛聽說,明日一早,國公又要奉旨賑災去,這一去又不知幾日才得迴轉,今兒晚上,無論如何,國公您得賞我這個面子,叫紀綱擺酒,奉承奉承,聊表心意。我已經叫人去知會小劉了,就咱們仨,您看成嗎?” 夏潯睨了他一眼,紀綱一臉的坦誠熱切,就彷彿剛剛當上錦衣衛指揮使時見到他一樣,完全是一副自家人的模樣,親切中透着敬慕,一剎那間,甚至讓夏潯覺得此前二人之間的疏遠只是一種錯覺。 夏潯不由暗暗驚詫:“紀綱何以前倨而後躬?” 夜色深了,夏潯趁着酒意,與劉玉玦走在國公府中庭後的曲廊上,前方有兩個俏婢打着燈籠,隔着四五步遠的樣子,給他們引着路。 今晚的酒喝的很痛快,夏潯、紀綱、劉玉珏,好象又回到了當年,夏潯還是那個棄文從商的青州秀才,紀綱還是那個被府學開除的嫉俗青年,而劉玉珏,則依舊是那個溫良如處子的靦腆男子。他們談天說地,敘歷史想未來,罵貪官污吏,笑荒涎不經,至少在那一刻,他們是完全放下心防的。 回覆(4) 收起回覆 2樓2012-03-17 09:24舉報 | 核MAKI4: 大家多多支持正版,有條件能訂閲投月票最好,沒有條件的註冊個賬號 去起點點擊下,投下推薦票 舉報 | 2012-3-17 09:56 回覆 有教養的混子: 也是前排 舉報 | 2012-3-17 10:08 回覆 524610198: 舉報 | 2012-3-17 10:11 回覆 蝸居蜉民: 偽前排 舉報 | 2012-3-17 13:12 回覆 我也說一句 黃門內品 千戶13 可是當夏潯漫步在這曲廊回苑中時,沉靜的神色便又回到了他的臉上,昔日的輕狂,就是他的生活,而今日的輕狂,則只能是偶爾的放縱,他現在是權位尊崇的當朝國公,這一點誰也無法改變。 劉玉珏還是習慣性地比他微微落後半步,兩個人都沒說話,似乎都在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劉玉珏覺得,不管是國公也好,紀綱也罷,好象每一個人,漸漸的臉上都多了一件面具,有時摘下來,有時戴上去,有時戴上就忘了摘,時間久了,竟然叫人不再記得戴上面具的他是他,還是不戴面具的他才是他。 就像今晚,想想方纔的觥籌交錯,酒酣耳熱,再看看正負手漫步,微帶沉思的夏潯,劉玉珏也不知道哪一幅場面才是真實的,哪一幅場面才是演戲。 不過,對他來說,那些都不重要,家裡一直催着他成親,可他對女人根本沒有興趣,若是平常交往也就罷了,一想到要同床共枕,甚至耳鬢廝磨,他就從心眼裡噁心,他寧願就這樣過一輩子,像羅克敵一樣,白衣如雪,孑然一身。 時至今日,他的心裡只走進過一個人,那個人正走在他前面;這輩子,他的身子只給過一個人,那個人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也清楚,自己的愛慕傾心永遠也不可以表白,也許把它默默地埋藏在心裡,對彼此就是最好的結局,他只要能默默地守護着正走在他前面的這個人,偶爾看到他一眼,就已心滿意足了。 不管有無面具,不管那面具是否一直帶在了臉上,他,認得他! 月白風清,繁星滿天,這個夜如夢似幻。 “玉珏!” 夏潯沉思良久,突然喚他了。 “在!” 劉玉珏立即踏前一步。 只要到了夏潯身邊,伴着他行走,劉玉珏必定落後半步,這已成了他的一種本能。這不是朋友間的禮節,這是下屬對上官應有的禮數。當然,如果是女人,就更該如此,一定要落後她的男人半步,絶對不可以與他比肩而行。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劉玉珏就恪守着這個規矩,再也沒有改變過。 夏潯想了想,緩緩說道:“南鎮,如今都在做些什麼?” 劉玉珏恭敬地道:“南鎮主要負責軍器匠作的管理和火器研發的保密,同時負責不歸五軍都督府管轄的上二十二衛的軍紀、軍法,卑職知道皇上和國公都重視火器的發展,如今葉安主要就負責這一塊。陳東自日本回來以後,還是負責軍法這一塊,軍紀軍法,主要是上二十二衛各衛將官將犯法將校主動送來,進行審訓、宣判、處罰,有時陳東也會帶人便服出去,明察暗訪,探問軍紀情況!” 夏潯點了點頭道:“很好,這樣你們行動就很方便了。而且陳東嘛……他和葉安都是錦衣衛的老人了,自南衙甫建就跟着你,也信得過!辦事的能力也是有的。” 劉玉珏忙道:“是,國公有什麼事要卑職做,只管吩咐!” 夏潯沉默了,繼續往前走,劉玉珏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也不追問。 行至一處月亮門,夏潯站住了腳步,回身望着他,沉聲道:“盯着些紀綱,看看他都做些什麼,有什麼異動,認真查訪,不過,不要叫他有所察覺。你畢竟是他的下屬,有些事,如果容易叫他知道你在辦他,那麼……就寧可不做,總之,穩妥第一,不要行險!” 劉玉珏動容道:“查紀綱?” 不待夏潯再說,他便改顏道:“是,卑職遵命!要不要……把葉安也調過來?火器匠作那邊,已經漸漸平穩,不消葉安在那兒,也不會出什麼問題。這幾年,卑職也帶出了幾個心腹的手下,只是比起葉安來還稚嫩着些,要不然我把葉安也調過來,匠作那邊派別人去管理?” 夏潯先是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頭:“你來權衡決定吧!也不必就把紀綱當了賊去查,我要你查他,是覺得他現在很不正常!紀綱今非昔比啦,翅膀已經硬了,不願意在我面前矮上一頭,呵呵……當然,這些事你不知道,有時候,一些事不需要說出來做出來,當心變了的時候,你自然就能感覺出來!” 劉玉珏沒有說話,心中卻想:“可我對你的心,卻是永遠也不會變的,大人,你感覺得到嗎?” 夏潯道:“老紀現在總想躲我,不願意見我,這好理解,建文朝的時候,重用文官,六部都提為一品,如今皇帝已放出風去,六部尚書要依祖制,重新降為二品,而紀綱受聖上簡拔,從正三品已經提拔到了正二品,到那時他就與六部九卿平起平坐了,豈肯願意在我面前俯首貼耳?” 劉玉珏不忿地道:“若非國公簡拔重用,紀綱安有今日?在國公面前敬畏一些,便覺得自降身份了?他也太不知好歹了!” 夏潯擺擺手:“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光是為此,我也不會怪他,人各有志,何必強求呢?不過,他既然有意疏遠我,上一次眾官員設宴相請,他都籍故不來,為何今日要與我急匆匆地攀親敘舊?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他是負責偵伺百官的,我不能不小心一些。這事,只好麻煩你啦!” 劉玉珏吃驚地道:“他不敢對國公您有所不利吧?” 夏潯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劉玉珏重重一點頭,沉聲道:“是!國公放心,玉珏一定全力以赴,務必護得國公周全!” 第666章 貪官相 “東翁!” “啊!樓夫子!” 湖州知府常英林正摟着一個利用饑荒,几乎不花一文錢就買回來的漂亮大閨女,就在客廳裏邊上下其手,醜態畢露地忙活着,樓師爺走了進來。常英林忙一把推開那個女人,客氣地迎了上去。 樓夫子叫樓觀雨,是常知府聘請的幕賓師爺。 師爺之緣起,就是從明初開始的,因為朱元璋給衙門官吏的定員編製太少,政務繁忙,官員根本忙不開,再加上這些官員大多出身科舉,四書五經八股文章那是信手拈來,可對政務實踐、刑名訴訟和錢谷財賦等這些專業性很強的行業反而不甚瞭然,所以就開始自己出錢聘請師爺。這種風氣,直到清朝末年,張之洞上書朝廷,請求封止,師爺這個行業才徹底消失。 明初時候,師爺還是很受東家尊重的,有時候,對一些聘來的比較有名氣、有能力的幕賓,東家甚至客氣的以卑下自居。師爺有刑名師爺、錢谷師爺、奏摺師爺、書啟師爺、征比師爺和掛號師爺等,分別掌管不同的方面,而樓觀雨則是所有這些師爺的總師爺,故而甚受常英林器重。 常英林把那新納的陪房丫頭轟出去,請樓夫子坐了,笑吟吟地道:“夫子,有什麼要事嗎?” 樓夫子年近五旬,紅潤方正的臉龐,精神瞿爍的面孔,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滿懷憂慮地道:“東翁,朝廷的消息送回來了,東翁知道了嗎?” 常知府失笑道:“哈哈,樓夫子原來是為了這事兒,無妨,無妨!” 他得意洋洋地道:“我那妹婿已然給我捎來了書信,說是此番巡撫災區的,乃是當朝輔國公,哈哈哈……” 樓夫子像看白痴似的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問道:“東翁何以如此坦然?” 常知府道:“我的夫子啊!來的是輔國公,你還不明白麼?” 樓觀雨鎮定地道:“東翁,老朽實在不明白!” 常知府把茶杯放下,無奈地一拍額頭,解說道:“我那妹婿與輔國公未曾發跡時候,便是相交莫逆!” “哦?” “如今呢,我那妹婿做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位高權重,而且是扶保太子正位的大功臣!而輔國公呢,同樣是太子一派的柱國之臣,夫子,你這回懂了麼?” 樓觀雨道:“東翁的意思是,因為這層關係,輔國公巡撫至此,必會對大人您照拂有加,不致為難與你,以致與令妹婿失和?” 常知府雙掌一合,笑道:“叫你說著了,哈哈,夫子啊,你總算是開竅了!” 樓觀雨道:“蘇松諸府,受災雖重,何至于便要一位國公來賑災?老朽特意打聽過,這位輔國公還是皇上特意從慈姥山請回來的,因為輔國公經略遼東有功,剛剛回京不久,放了大假,全家散心去的。東翁可曾想過,皇上一定要一位國公來坐鎮,所謀者何?” 常知府怔了一怔,神色有些猶豫起來:“樓夫子,你是說……” 樓觀雨誠懇地道:“東翁,關於令妹婿與輔國公這一節,或者輔國公會賣這個面子,可也不能保證他就不會鐵面無私!東翁在任上,須得做到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才成。就算輔國公會賣令妹婿這個面子,咱們面子上也得讓人家國公爺過得去不是? 這湖州城裡,許多官紳對您都不滿吶,要是三兩個小民,咱壓得下去,可這些官紳都是有機會接觸到輔國公的,萬一有人告了您的黑狀,萬一輔國公只想抓一個出頭鳥向皇上交差,壓根兒不在乎您那一層關係,萬一……” 常知府不悅地道:“哪來的那麼多萬一,本官說的夠清楚了,我那妹婿如今在朝裡是橫着走的人物,滿朝文武誰不側目?雖然說他楊旭是輔國公,可他畢竟沒有常職在身,想做點什麼事兒,就沒有用得着我妹婿的時候?所謂官官相護,圖的不就是給自己方便麼,那輔國公是土裡生的、石頭縫裡蹦的,就不講些人情世故麼?” 樓觀雨苦笑道:“東翁,老朽不是這個意思。老朽是說,如果輔國公有心放你一馬,咱們也得沒有把柄叫人家抓,輔國公才好維護不是?如果輔國公根本不想賣這個面子呢,咱們也因滴水不漏,而叫他無懈可擊,東翁,小心駛得萬年船吶!” 常知府眼珠子咕嚕嚕的一通轉,撚鬚問道:“那依夫子之意,本官該怎麼做?” 樓觀雨嘿嘿一笑,向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道:“開倉放糧!” 常知府一怔:“嗯?放糧?” 樓夫子頷首道:“是,放糧,如此,有幾樁好處。第一,可平民憤,免招殃禍!第二,可以安撫湖州士紳,免得有人告大人您的黑狀!第三,咱們府倉裡虧空了整整六十萬擔的糧食啊!咱們開粥棚,開了多少處,施了多少米,那還不是咱們自己說了算嗎? 只要咱開倉放糧了,不但落一個好官名聲,安撫了官紳百姓,這帳也就抹得乾淨了,庫裡沒有糧?着哇!是沒有糧,糧都施粥給百姓吃了嘛,嘿嘿,那流民來來去去的,就算他都在這兒站着呢,誰能算清楚他們都吃過多少米,又有多少在這兒吃過米的災民,又去了他處?這筆糊塗帳,永遠都查不清了,咱們一勞永逸,再無後患!” 常知府眨眨眼,問道:“糧呢?糧在哪兒呢?咱們府庫裡本來就是空的啊!那點庫底子,前兩天不是充作官紳所捐,都施出去了嗎?” 樓夫子頓足道:“哎呀我的大老爺,你糊塗啊!官倉裡沒有糧,您那私倉裡有啊,咱們虧空了朝廷六十萬石新米,就咬咬牙,拿出二十萬石來施捨一番,叫那滿城士紳都眼看著咱們不但施粥了,而且施的還都是稠的,誰能一整天的站在那兒數着?誰會挨個粥棚的數着?這二十萬石米一賑出去,嘿嘿!咱就說是把庫存的六十萬石新米全施了,東翁,這下你明白了吧?” “二十萬石米?” 常知府騰地一下就跳了起來,好象要吃人似的,歇斯底里地道:“二十萬石米!二十萬石米!樓夫子,你知道現在市面上多少錢才售一石米嗎?這大雨一下、大水一發,一石米值十貫!十貫吶!整整十貫鈔才買一石米,而且糧價還在漲呢!二十萬石米,這得多少錢?這是一座銀山、一座銀山吶!” 樓觀雨被他狀若顛狂的樣子給嚇了一跳,他知道常知府貪財,可沒想到常知府貪財貪到了這個份兒上,簡直成了財迷心兒,都他娘的要錢不要命了! 樓觀雨道:“東翁……” 常知府豎掌一推,凜然道:“樓夫子,你不要再說啦,你叫本官白挑出一擔米去,都能叫本官心疼死!二十萬石?嘿!你還不如殺了我痛快些!有我那好妹婿保着,就算國公爺來了也沒事兒!”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國公爺要來了……着哇!我得好好準備準備,這禮得備得精緻一些,再挑幾個俊俏的姑娘侍候着,一定得討了國公爺的歡喜,只要再抱上這條大腿,本官就更是四平八穩,雷打不動了。” 他得意洋洋地瞟了樓夫子一眼,道:“樓夫子,你不要以為本官小氣,該花的錢,本官捨得花,花得還很大氣呢,因為這錢花了,我能十倍百倍的賺回來,那才叫值,你那餿主意是有出無進的,那不成!樓夫子啊,做生意,你外行!”美女孑 提供 樓夫子目瞪口獃地看了常知府半晌,才苦笑道:“東翁,或許是老朽所言有欠考慮,老朽因為正要回鄉看看,倉促之間也沒細想,就跑來向東翁進諫了,既然東翁有此把握,那此議不提也罷!” 常知府含笑點頭:“那是自然,我常英林在湖州府是一方父母,可在國公爺眼裡頭,算個屁啊!為了一個屁,他就肯跟我那妹婿翻臉成仇?呵呵,夫子,錢糧財谷方面的事兒你明白,可這官場上的人情往來,你還得修行幾年才成!嗯?你要回鄉看看?” 樓夫子含笑道:“是!最近連日大雨,四處汪洋,老朽在這湖州城裡自然無恙,卻也不知自己家鄉親人遭災沒有,如今怎樣,想著回去瞧瞧,省得惦記。” 常知府知道樓夫子的老家在蘇州鄉下,那兒也是受災區,他要回去省親,那也是人之常情,反正近來大雨傾盆,到處遭災,所以衙門裡非常清閒,沒什麼公務需要署理,便故作大方地道:“好,那夫子就回去看看吧,要是家鄉親人也遭了災,就先領到這兒來,等水退了再安頓!” “謝東翁!” 樓夫子起身,長揖一禮,退了出去。 樓夫子優哉游哉地回了自己住處,把房門一關,立即吩咐老婆孩子:“快着點,家裡一應細軟,都收拾停當了,咱們馬上就走!” 他那夫人吃驚地道:“相公,這麼著急,去哪兒?” 樓夫子謹慎地往外看看,一拉婆娘,閃到一邊,小聲道:“咱們老爺已經一頭紮進錢眼兒,拔都拔不出來,咱們先回鄉下看看風色,要是太平無事,咱再回來,要是……明白?快點收拾!” 當天下午,樓夫子一家只貼身繫了細軟金銀,趕着一輛騾車,匆匆地離開了湖州城! 第667章 昏官圖 夏潯一行人趕赴的第一站是蘇州府,他們一過了常州,就不得不棄馬登船,泛舟而下了,這裡已經接近太湖水域,而太湖早就被天老爺給灌滿了,大水漫延開來,整個太湖好象擴大了一倍的面積,夏潯、夏原吉他們乘坐的船並不小,裝載着太子朱高燧和一部分金陵士紳捐贈的米糧的船吃水更深,在原本是陸地的水面上居然行駛自如。 船越往前去,觸目所及,越是汪洋一片。一些被洪水淹沒的大樹,還剩下青翠的樹頂,在混濁的洪水裡輕輕搖擺着,還有一些房舍建築,整個兒的被洪水淹沒了,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些屋檐頂瓦。這些還沒有倒塌的房屋都是大戶人家所建的屋舍,建築質量很好,屋檐異狀各異,極盡華麗堂皇,如今在水面若隱若現的,看在人眼中反而更顯淒涼。 這是低窪地帶,地勢高的地方隨着這幾天的雨水減少,已經稍稍好了些,部分地區已經露出了泥濘的地面,可低窪地帶就慘了,洪水太大,水一下子淹下來,衝垮了許多房屋建築,泥沙俱下,把一些河道都給堵死了,水排不出去,這要光指着陽光蒸發,怕不要等到猴年馬月麼。 夏潯與夏原吉一行人一邊乘船往前走,一邊觀察着水情,見此情景,料到河道大多被堵,積水排不出去,便商議着到了地方之後,在賑災放糧的同時,就得趕緊組織人去疏灘河道,儘快把積水排入大江大河,再引入東海,否則水積愈久,地方受到的災害越大。 夏潯和夏原吉等人站在船頭,一邊看著水患情況,一邊研究着相應的對策,不知不覺間,船隻便進入了積水更嚴重的地區,這裡的地勢原本最是低矮,水衝進來以後,沒有順暢的通道儘快渲泄到下游,許多雜物和屍體便都積存在這一水域了。 俯身望去,除了雜草、柴禾、枯樹,還有桌子、椅子、凳子、鍋蓋等家什,那死豬死牛被水浸泡之後的屍體膨脹到了極大的體積,看著那泡得膨脹如球的牲畜屍體,真叫人擔心它會“嘭”地一聲爆炸開來,濺人一身穢物。 水中若只是牲畜的屍體也就罷了,可那濁流中翻翻滾滾的,還有許多人類的屍體,不時會出現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子的屍體,有的滿身污濁,不到近處根本看不明白那是什麼,眼看著那些百姓與牛羊牲蓄、傢具雜物都浸泡在一起,其形其狀,慘不忍睹,夏原吉,俞士吉等不曾見過死人死得如此淒慘的書生們不禁面白如紙,幾欲作嘔。 就連經歷過戰場廝殺,手下沾過人命的夏潯,看見這般情形都不忍卒睹,眼看諸位大人那蒼白如紙的模樣,夏潯感同身受,便很體貼地吩咐大家暫時休息,幾位大人如蒙大赦,立即返身奔入了艙中,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夏潯心情沉重地又往水中瞟了一眼,恰好濁流一湧,翻上一具女屍來,看那烏黑的頭髮,應該是個年輕的女子,從衣着上看家境還挺不錯,至于美醜就無法確定了,屍體被水浸泡到現在,其形其狀,叫人看了只想做惡夢,絶對與美醜沒有干係。 船隊後面,一大片竹筏子正順水而來,那是在金陵以及沿路徵募來的閒漢,由他們組成打撈隊,專門負責打撈人畜屍體,免得進一步惡化水源,同時也好讓死者得以安息。只是那屍體不能入土為安的,回頭都要火化,以免傳播瘟疫。 這些屍體,後邊的打撈隊會處理的,夏潯黯然一嘆,轉身回了船艙。老噴久住遼東,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洪水,饒是他性獷而悍,殺人奪命眼都不眨,也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一見大人進艙了,他便捏着鼻子,也跟着溜進了船艙。 隨船而行的還有許多官員和胥吏,夏潯、夏原吉等幾位大人負責賑災的全面指揮工作,具體的事宜當然得有人去做,地方官府許多衙門都變成了水晶宮,衙中官吏被水沖的不知去向了,所以他們還從京裡各個衙門抽調了許多職卑年輕的小官小吏,以負責具體賑災事務。 這些人也在船上觀望着水中情形,只是船頭位置站的是諸位大人,他們便自覺地讓到了兩邊或者船尾位置。夏潯和夏原吉等人進艙之後,一些官吏看那慘狀心中不舒服,一見大人們進了船艙,便也從善如流各自回去,有那神經堅韌些的,卻還站在船舷邊觀望。 “這一片兒地方我本來極熟悉的,可這一眼望去,居然一點都不認識了!” 站在船側,興奮地看著大劫之後地獄般慘況,大聲發表感慨的是戶部一位從八品的倉部主事,名叫華椋。華主事看著水中,突然指着一處地方急道:“噯,李兄快看,快看那裡,那裡可是一位懷了孕的婦人?哎呀呀,一屍兩命,實在淒慘!” 看他嘖嘖連聲,不斷搖頭的樣子,好象頗為忱惜,可是看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只有獵奇地興奮。大船駛過,平緩的水流湧動起來,將那側着身子半沉半浮的屍體推成了仰躺在水面上,膨脹的肚皮高高地挺着,華椋定睛一看,不禁泄氣道:“噫!原來是個男人,還是個胖男人,走眼了走眼了……” 官員們平素縱然談不上愛民如子,見此慘狀也大多生起側隱之心,偏是他指手劃腳,高談闊論,令人為之側目。若有個高他兩品三品的官員,此時呵斥他一番,也就叫他滾進艙裡了事了。奈何這左右都是品級與他差不多的官兒,旁人縱然不滿,也只冷冷睨他一眼,懶得與他生起糾葛,無端結仇。這華椋對旁人的目光渾然不覺,猶自東張西望。 忽然,他驚喜地叫了一聲,一隻手緊緊拉住旁邊另一個官員的衣袖,身子半探出船舷,另一隻手向前指去,對那同僚道:“李兄,你看到了麼,你看那水面的塔尖,那是望湖塔,哈哈,我終於認出來了。當初,我奉部堂所命,到這一帶稽查帳冊戶口,曾經登過此塔,是以記得十分清楚。沒錯,這就是望湖塔,嘖嘖嘖,那塔雖只三層,卻也不矮,如今竟只見塔尖,實在是……” 與他站在一塊兒的那位李兄已經被四周官吏們冷淡鄙視的目光看得坐立不安,他勉強笑道:“啊,華兄啊,船頭風大,兄弟感到有些不適,咱們……還是到船艙裡去歇息一下吧。” 華椋正在興頭上,哪裡肯走,忙拉住他道:“噯,李兄此言差矣,如此洪水,百十年難得一遇,你長這麼大,可見過這等壯觀景象麼?機會難得,再瞧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人畜漂流,浮屍蔽水,這等慘烈的模樣看到了他的嘴裡,居然成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壯觀景像,一些年長的老吏不由勃然變色,看這等“風景”居然看的興緻勃勃,這人枉披了一張人皮,可長了一副人心肚腸麼? 可是大家都沒有說話,就算實在按捺不住想要駁斥他幾句的人也沒有說話,因為他們忽然發現後面已經站了三個人:輔國公、夏侍郎、俞禦使。 周圍人的反應很快被那華椋感覺到了,急一轉身,看見三位大人沉着臉站在那兒,華椋和那李主事慌忙施禮:“卑職見過大人!”嘴裡說著,那華椋似也覺得自己方纔有些失言,眼珠咕嚕嚕轉着,想要扮出一副悲慼憐憫的樣子來,又不好讓嘴臉的轉變太過突兀。 夏潯瞪着他,徐徐說道:“本國公在遼東時,隆冬季節,有一日曾逢大雪,本國公微服街頭,尋訪街市,恐有民家因雪大壓塌屋舍,無處棲身。行至一處酒館兒,恰見內中坐有三人,燙着酒、吃着菜,飲賞雪景!” 四下官員包括隨船仆役人等都悄悄聚攏過來,那華椋不明白國公為何突然講起了故事,眨眨眼,忙也做聚精匯神狀。 夏潯道:“那三位酒客,乃是一位秀才、一個縣令,還有一個富紳。眼見大雪彌天漫天,甚是壯觀,那秀才詩興大發,便提議各吟一言,湊成一首詩句。秀才先說,便道:‘大雪紛紛落下!’” 旁邊聽他講故事的官兒們,哪怕是八九品的小官,也都是舉人一類的人物,飽讀詩書,一聽這般平庸的詩句,不由暗自竊笑:“聽說國公為了倡興遼東文教之風,對遼東秀才的錄取放開了限制,果然如此,這位遼東秀才所吟詩句,比我這裡鄉間私塾的學童娃兒所言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夏潯道:“那縣令便向天上拱了拱手,恭維道:‘此乃皇家氣象!’那富家翁一看秀才好興緻,縣太爺也開心,便趕緊巴結湊趣說:‘下上三年何妨?’” 夏潯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街頭正有一個農人穿著單薄的冬衣,袖着雙手匆匆經過,聽見這人所吟,便站住腳步,接了一句詩,你猜,他接的是什麼?” 李主事愕然道:“一個農夫,能吟得出什麼詩句?”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錯了,大錯特錯!這三人所吟詩句,平平無奇,全靠這農夫收尾一句點睛,整首詩才頓生靈氣!” 華椋驚奇地道:“只不知這農夫所吟詩句是什麼?” 夏潯瞪着他道:“這農夫說:‘放你娘的狗屁!’” 華椋的臉騰地一下就變成了茄子色兒,羞得几乎無地自容。 夏潯冷冷地一掃眾官吏,沉聲道:“諸君,你我奉旨振災,不是施捨幾粒浪米,扮百姓們的再生父母來的!民脂民膏,取之於民,你我吃穿用度,盡皆取之於用,百姓們才是你我的衣食父母!這番賑災,咱們心裡要揣着百姓,想百姓之所想,憂百姓之所憂,做事要用心,更不可寒了百姓的心!” 夏潯說罷拂袖而去。 夏原吉寒着臉對華椋道:“你可以回家了,朝廷用不起你這樣的人!” 華椋面如灰土,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 第668章 意外之喜 華椋完蛋了。 此後他一直灰溜溜地躲在船艙裡不出來,自然也沒人去看他,誰都怕沾了他的晦氣,就連他那位李仁兄都躲得遠遠的。不該說的話亂說,還叫國公爺給聽見了,這不是倒霉催的麼?如今誰也救不了他了,他這仕途剛剛邁出第一步,就算是走到頭了。 經此一事,船上的官員們卻謹慎了許多,沒人敢胡言亂語,也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相信在這殺一儆百的處治下,趕到救災地方後,他們做事時也能更用心些。 將至傍晚,夏潯在船艙裡簡單地用了點飯食,就跟夏原吉等人繼續研究救災事宜,忽地外邊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俞士吉連忙起身喝問,須臾跑進一人稟報,說是可能發現了倖存于難的百姓。夏潯、夏原吉等人連忙出了艙門,就見許多官吏、雜役、船工都擠在船的一側,正向遠處指手劃腳。 旁邊那人還在解說,說是船隻正要擇地下錨,忽然有船工發現左近一處建築屋頂上似乎有倖存的百姓,夏潯聽了也不禁動容,連忙到船側舉手遮住夕陽,向遠處眺望,果見白茫茫的水面上有一處黑乎乎的所在,旁邊就有一個小吏趕緊邀功道:“國公爺,是下官先發現的,下官發現那兒隱隱有幾道光亮傳出,那亮光搖晃來去眩人二目……啊!國公您看,又有亮光閃動了!” 他不說夏潯也感覺到了,那處地方的確有光茫閃爍,而且那強度絶不是水面自然反射的陽光,同時還在來回移動着,方纔光線掠過他的眼睛時,刺得他的眼前也有些發黑,夏潯大喜,連忙道:“快!快駛過去!” 眾船工齊心協力,大船改了方向,朝着那處地方駛去,到了近處,再看那屋頂建築,似乎乃是一處廟宇,難怪房頂高些,屋檐頂上,有幾個人趴在那兒,有氣無力地招手,那蓬頭垢面的樣子,看得夏潯心裡發酸。他已經很久不知淚的滋味了,可年過三旬,有妻有子之後,似乎心也軟了許多,如此情景,怎能不叫人黯然淚下。 夏潯擔心這船大,一旦靠近,那建築被水浸泡太久,會因為稍稍的碰撞就倒塌,忙叫人招呼後面的打撈隊趕快過來一架竹筏子上去救人。那筏子上已然搭了許多屍體,橫七豎八地擺在那兒慘不忍睹,可那些市井閒漢倒是既不嫌臟也不害怕。@美女孑提供 他們看見還有倖存者,也是驚喜萬分,連忙小心駛着筏子靠近,然後兩個大漢躍上廟頂,將那廟頂倖存的幾個人都攙上了筏子,又送上大船。 這幾個倖存者有一個白鬍子老方丈,和一個小沙彌,本就是這水下寺廟的僧人,洪水一來各自逃命,整個寺院都亂了套,老和尚無力跑遠,便叫侍候他的小沙彌扶着他爬到了廟頂,結果反倒因此撿回了一命。 至于其他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共六七個人,有的是順水漂到這裡,被老和尚和小徒弟用棍棒為桿給搭救上來的,還有的是漂到這裡時自己還清醒,自己爬上來的。 他們用來放光的東西是一面鑲在梳妝台上的銅鏡,那梳妝台飄到廟檐下撞碎了,鏡子落在廟頂,可這種狀況誰還會照鏡子?沒想到關鍵時刻,卻救了他們性命。 本來爬到這處廟頂得以逃生的難友一共有十多個人,可是有的本來就奄奄一息,有的因為饑餓和病痛,結果已相繼死去,老和尚粗通醫理,知道死屍在這有限的地方擱着受陽光曝曬,極易讓別人染上瘟疫,便把死者都推進了水裡,所以夏潯的船趕到時,救上來的人都是活的。 可這些人都餓了至少七八天了,喝的水也談不上乾淨,一個個或病或餓,容顏憔悴之極,夏潯顧不得多問,先叫人準備了薑湯稀粥叫他們吃飽,又叫隨船而來的醫術郎中給他們診視身體,這一通忙碌下來,天色就極晚了,夏潯見他們疲憊之極,便叫人先安頓了他們休息。 因為水中有許多建築,夜間行船一個不慎便如觸礁石,故而船隻拋錨,就地休息,待天亮才繼續前行。到了天亮,繼續啟航,夏潯揀那所救人員中精神恢復較好的一問,都是這附近的百姓,大水來時淹了家園,在水中掙扎良久才找到一塊立足之地,家人、家園盡皆毀于大水,說到傷心處不禁號啕大哭。 夏潯與夏原吉等人忙好言寬慰,叫他們先跟着自己的賑災隊伍去蘇州,等到洪水退卻,再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一名山東漢子急匆匆地趕到了慈姥山下,他先去的金陵,到了輔國公府卻撲了個空,便又奔着慈姥山來了。 他是從彭家莊來的,給彭梓祺報喪:彭家老太公過世了!” 彭老太爺已年近百歲,身子一直都還硬郎,可是人壽有盡,不是身體硬郎就能一直活下去的。 前些天,兒孫跑船從海外回來,一家團聚,吃的火鍋子,老太爺眼見家門興旺,子孫滿堂,非常高興,席間興緻勃勃,破例喝了三杯酒。酒筵之後,彭老太公叫下人侍候着洗了澡,換了一身新衣服,盤膝坐在房中,摒退所左,照常打坐吐納。 老人雖然年紀大了,拳腳功夫早就擱下,但是內息修煉仍舊是風雨不輟,家中上下也都是習慣了的,下人退出房去,依着規矩,候到老太公練習吐納的一個時辰已過,輕輕啟門進來察看,彭老太公盤膝端坐炕上,面上含笑,已然仙逝。 雖然說老太爺壽已過百,乃是喜喪,彭家上下仍是無限悲慟,立即為老太爺操辦喪事,正在各地經營買賣的子弟也都趕回家來為老太爺送行,這大漢就是奉命來江南,向彭家女婿和彭梓祺報喪的。 彭梓祺聽了不由感傷,雖然她和彭老太公已是第四代,關係遠些,不比父母那般親近,可是老太公對她是很喜歡的,小時候也曾被老太公帶在身邊,此時憶及,黯然淚下。茗兒聽說之後,忙也趕來好言勸慰,因為夏潯正在蘇松一帶賑災,這是國事,忠孝不能兩全時,必得先就國事,彭梓祺清楚丈夫不能馬上回來,所以也沒等他,便要隨那彭家心腹家丁先回山東。 茗兒和其他幾位夫人置辦了厚禮,派了國公府的家將護送,隨着彭梓祺返鄉奔喪,同時使人往蘇鬆去尋夏潯,先向他報個信兒,如今夏潯回不得山東,可做為彭家女婿,事後總要去走一遭的。 楊家莊院裡的這些事兒,引起了錦衣百戶陳鬱南的注意。 陳鬱南自奉了紀綱的差遣之後,就專心監視起了楊家的動靜。 夏潯往蘇松賑災,錦衣衛也派了人暗中盯着的,只是想找夏潯的把柄,直接從夏潯身上下手,太難了! 夏潯就是幹這行出身的,就連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紀大人當初都是他的部下,當年夏潯指揮飛龍秘諜,在金陵城裡呼風喚雨,夜闖中山王府,重重包圍而下飄然而去毫髮無傷,那些通天徹地的本事和叫人津津樂道的事蹟,口口相傳添油加醋之下,如今已經成了江湖傳說。 許多錦衣衛的秘諜都視夏潯如神人一般,陳鬱南耳濡目染之下,對夏潯也頗為忌憚,叫他去對付這樣的人,他沒信心,再說夏潯賑災,身邊高官如雲,來往的也都是地方大員,像他那個級別的人物來往,你想瞭解內情、掌握機密,那不是扯淡麼? 要是隨便派幾個能高來高去的人,就能掌握別人的機密,尤其是夏潯這一級別的官員秘密,那天底下早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除非能在夏潯身邊安排一個貼身隨從的心腹人物,可夏潯是什麼人?能叫他引為心腹為他做事的,恐怕祖宗八代是幹什麼的他都早就查個清清楚楚了,錦衣秘探豈能近身? 所以陳鬱南把重心放在了夏潯的家人身上,高官們若有什麼非法行徑,其家人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多多少少必有行跡表現出來,而他們不是那官員本人,警惕性不像那官員本人一樣高,為人處事也不像那官員本人一樣圓滑老練,從這些家眷身上着手,更容易突破。 祺夫人娘家老太公過世,國公爺正在賑災,祺夫人要帶女兒先回山東,這不是什麼需要背着人的秘密,陳鬱南的人很快就從楊家別院的下人那裡打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回報了陳鬱南。陳鬱南思索片刻,說道:“派兩個人盯着這位祺夫人!” 那校尉道:“大人,咱們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國公夫人回鄉奔喪,有什麼看頭兒?” 陳鬱南道:“不然,咱們在慈姥山下蹲了這麼久了,又拿到什麼有用的把柄了?她們在鄉下度假,與外人全無來往,也就無甚可查,輔國公去了蘇松,自有人跟着,山東一行或者一無所獲,可線索從哪兒來?不就是到處撒網麼,萬一查到一點什麼有用的東西,抽絲剝繭,就能揭開一張大幕!” 陳鬱南陰陰一笑,說道:“兄弟,很多大魚,就是這麼抓住的!” 他想了想,又搖頭道:“不妥,還是你帶人留守在慈姥山吧,這邊暫時看來是沒啥線索好拿的,本官親自跟着那位祺夫人去山東走一遭,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第669章 行匆匆 夏潯一行人的船隊在接近吳縣的地方便停下來,再往前去已經不能行船了,這片區域地勢開始漸漸趨高,受災情況不是特別嚴重,欽差船隊派了人去吳縣知會縣太爺,不一會兒吳縣縣令謝新便組織了一批車子,並且親自趕來迎接欽差。 謝縣令三十多歲,身材瘦削、容顏清瘦,看那模樣倒是個機靈能幹的樣子,見了面夏潯也顧不得客套,與他交談幾句,便和謝縣令及吳縣的一班頭頭腦腦一邊往城裡走,一邊問起受災情況。 那謝縣令便道:“國公,吳縣縣城裡還好些,不過部分城區一樣浸泡在水裡,倒塌了一部分房屋,這些受災人家的百姓,現在都被分散安置在道觀僧舍裡面,只是縣倉存糧有限,而縣城周圍的村鎮受災卻很嚴重,現在不但糧米漲價,一應必需之物,諸如油鹽醬醋、蔬菜甚至柴薪都翻了幾倍……”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深一腳淺一腳的,一會兒功夫,夏潯就快邁不動步了。地上十分泥濘,夏潯的官靴一沾了泥,似乎有幾十斤重,地面的泥巴又有粘性,所以舉步維艱。那謝縣令似乎早有準備,一聲招呼,一個班頭兒就用刀鞘挑了一串兒草鞋過來,那謝縣令乾笑道:“國公爺,您看……是不是換雙鞋子?只是這草鞋……” 夏潯忍不住笑道:“好!你倒早有準備,草鞋怎麼啦?挺好,這樣的情形,誰穿著官靴才是神志不清醒呢,來來,給我一雙!” 夏潯這樣一說,其他官員也就都換了,眾人換了鞋子,又學着夏潯的樣子把衣服下襬掖進腰帶,袖子也輓起來,總算是利索多了,草鞋不但輕便,還不打滑,錦吧小品整理,走在泥地裡速度也快了許多。 進了城不急着往縣衙裡去,夏潯等人先在城裡轉悠了一陣,這城依着地勢,也有高低起伏,那低矮地區,確實還有大量積水,一些商販划著竹筏子順水而行,向住戶兜售柴米油鹽、醬醋食物,不時傳出住戶與商販大着嗓門討價還價的聲音。 夏潯道:“天災不處置好,就能演變成人禍!有些商家趁機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朝廷不是已下旨禁止了麼,物價必須平抑下來,商家的貨物,有些是從外地購進的,成本是比平時高了許多,叫他們一文不提,那不現實,那樣一來,商家根本不去別處採購販運,光靠朝廷賑濟,有時不能那麼全面,而且還有個急緩的問題,但是物價連翻幾番,那就不正常了,吳縣對此不曾加以控制麼?” 謝縣令面有難色地道:“國公,朝廷的旨意已經張貼出去了,三班衙役巡走街頭,對哄抬物價的行為一旦發現也是重罰的,可執行起來,確有極大難度。一則,縣庫裡存糧有限,就算盡數拿出來平價銷售,扔出去就像往洪水裡扔顆石子兒,連個泡兒都濺不起來,難以據此平抑物價。 商販們各展所能,從外地購進的米糧就不消說了,就算本地有些富商大戶,家中存糧多少旁人可不知道,你勒令他平價銷售,人家就說無糧可賣。自家存糧多少,只有人家自己才知道,人家又沒犯法,下官也不能聽著點風聲,就挨家挨戶的搜查,盤點人家的糧倉,這事兒着實棘手,是以……為了免致餓死百姓,他們賣的糧食縱然貴一些,下官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 這謝縣令說得滿臉苦色,不過一般為官者,很少會在上官面前自承自己迫于困難向下邊妥協,所以他的坦誠,反而搏得了夏潯的好感。而夏原吉等人熟諳官場,對此更加理解,在地方上做縣令,說是一縣的父母官,其實在地方上絶對不可能囂張跋扈,獨斷專行,除非你朝裡有極硬的靠山,而且壓根不打算在這兒干多久,否則強項縣令可謂鳳毛麟角。 究其原因,就在於古代人口流動性不強,世家大族幾百年定居一地,繁衍生息,在當地的各行各業中都有勢力,因此一方縣令要在地方上做出點政績來,必須謀求這些地方大族的支持,不要說擺什麼官員嘴臉了,逢年過節,有個什麼喜慶事兒,這些官兒們得去給人家送禮巴結才成。 這樣的世家大族由於久居該地,一般是對地方上是很有責任心的,修橋補路、建立義學,遇到災荒賑濟鄉裡,都被他們認為是自己的份內之事,因此對於官府的統治是一個有益的補充,可是一旦其中有人利慾熏心,想發國難財,地方官也有許多顧忌,不敢做得太絶。 一方面,他們權力有限,跟地方大族對抗,最好也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另一方面,他們還要在這兒做官的,一旦撕破臉,以後少了地方士紳的擁戴,政令的下達、糧賦的徵收,就都成了大問題,所以很難做出過于堅決的決定。 而這些對夏潯來說當然不是問題,他要的是賑災的效率,效率越高,死的人就越少,溫文爾雅的手段,現在是行不得的。夏潯冷笑一聲道:“這其中的事兒,本國公也約摸知道一些,你還要在這兒做官,本國公不讓你為難,這個惡人,我來做!” 他轉向俞士吉,吩咐道:“夏侍郎,立即着手賑災事宜,曉諭地方,朝廷賑糧馬上就到,並分部分帶來的糧食以平價售賣,對家園全部受淹的百姓設粥棚賑濟;俞禦使,嚴查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者,因為災荒,有劫掠哄搶、詐騙偷竊者,嚴懲不貸!” 俞士吉可不傻,夏潯的這言外之音他聽得明明白白,立即躬身道:“下官遵命!” 有了這句話,哪個大戶囤積居奇,且又一時抓不到他把柄的,隨便找個證人,指認有歹人逃竄入府,就可堂而皇之地入府搜查了,官府中人做事,由曲入直也是常用的手段。 吳縣受災情況並不是十分的嚴重,起碼救出來的災民能夠得到一定的安置,物價抬高雖然可惡,也不過是讓家中無糧的人家把多年積蓄都換了糧食,叫一些奸商賺個盆滿鉢滿,至少逃過了洪水一劫的百姓不至于再生生餓死,這讓夏潯寬慰許多。 他親自行走街頭,叫闔城百姓都知道欽差已經到了,賑糧馬上到位,人心得以安定下來,這才在知縣衙門安頓下來,準備在這裡停留一天,聽聽救災的措施彙報,留下一部分人員督促賑災事宜,然後再趕去蘇州府,那裡是大城阜,或許受災比吳縣更輕一些,可是由於大量受災人口的湧入,恐怕賑災事宜更形複雜。同時疏濬河道的事,也要叫蘇州府着手,一個小小的吳縣,是沒有那個力量的。 當夏潯在吳縣做短暫停留,又迅速趕到蘇州府,積極部署救災事宜,候得賑糧運到,展開一系列賑災行動時,山東府青州城也正熱閙着。 幾天來,青州府陸續湧進許多外鄉人,而且還有越來越多之勢。這些人都是赴彭家葬禮的,彭家莊不可能住下那麼多朋友,而且除了至親和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宜住在彭家莊,所以也們都住進了青州城大大小小的各處客棧,客棧住不下,連彭家的武館、車行等地方也都住滿了人。 彭家三教九流的朋友太多了,他們在青州經營數十年,不要說外地,就是本地各行各業都遍地朋友,彭家老太爺辦喪事,自然都得來意思一下。外地的朋友同樣眾多,開車馬行、開武館、搞運輸結交下的生意夥伴和江湖朋友;在淮西隷屬彭字型大小山門的香堂、分壇重要弟子;這些年來受過彭家接濟、掩護的江湖朋友;還有彭家開始涉足海運和內陸販動之後生意場上的夥伴…… 這麼些客人,不但是三教九流,而且是成千上萬,陽谷縣的西門慶來了,就連北京的謝傳忠都派了人攜厚禮參加,可見彭家交遊之廣闊。彭家老太爺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殯,這麼充裕的時間給客人們的到來留夠了充足的時間,也正因如此,彭梓祺帶著女兒一路北來,雖因河水氾濫行路不便,卻也不致於行色匆忙的趕不上。 錦衣百戶陳鬱南扮作行商模樣,領着李仁虎、劉林濤、單聽、李樂明幾個心腹,悄悄地尾隨着彭梓祺也到了青州,彭梓祺到了青州片刻不停便去了彭家莊,陳鬱南一行人自然不能莽莽撞撞地一直追去彭家莊,就得在青州城裡先找個住處。 卻不想青州城裡大部分客棧都已經滿了,幾個人轉悠了半天,居然沒有找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棧,似乎還有兩間空房,陳鬱南正覺欣喜,旁邊突有人道:“還有兩間房?我們要了!”陳鬱南聞言不禁大怒! 說話的正是蒲台縣的林羽七,陪他一起來的除了兩名心腹兄弟,還有當年德州渾堂的小丫頭蘇欣晨和如今的小丫頭唐賽兒,她們昔年曾受過彭家的幫助,如今彭老太爺過世,怎麼也該上門來磕個頭、上柱香才對。 蘇欣晨如今早已成年,出落得愈加美麗,做少婦打扮,而那唐賽兒,業已從當年襁褓中的一個嬰兒,長成了一個唇白齒紅、眉目如畫,粉頰笑靨,人見人愛的小姑娘。 第670章 幻術高手 陳鬱南回身一看,見是三兩個漢子,還帶得有婦人小孩,說話那個有四十多了,穿著土氣,黝黑的臉龐一看就是鄉下人,便不屑地冷哼一聲,回身面向掌柜,故意用地道的鳳陽腔道:“掌柜的,這兩間房我都要了!” 可那鄉下人並不罷休,他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就用山東土話對那掌柜的道:“掌柜的,這兩房間可是俺們先要的,你瞧俺們,還帶著婦人孩子,在外行走不便,你老哥兒還不行個方便?” 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陳鬱南故意用上等人才說的鳳陽官腔,反不及這山東土話讓這掌柜的聽了舒坦,一聽這“鄉下人”說話的聲音,他便生起了親近之意,於是對陳鬱南道:“這位客官,對不住了,小店做生意,上門就是客,哪個也怠慢不得。可小店就剩兩間空房了,這位客官先開了口,您幾位……要不再到別處走走?” 陳鬱南帶來的幾個人都是錦衣衛,平日裡目高於頂,到處橫行無忌的人物,如今雖然着了便裝,驕橫之性依舊不改,李仁虎“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什麼叫先來後到?老子進了你的店,問你有無空房,難道是吃飽了撐的進來跟你閒磨牙?自然是要租住房間的,你敢欺負我們外鄉人,信不信老子今天砸了你的店?” 那掌柜的還真不怕外鄉人閙事兒,不過最近青州城裡的外鄉人太多了,南北各省、三山五嶽的人物趕到這兒來都是參加彭老太爺葬禮的,瞧這模樣,這幾個漢子也是來參加葬禮的,倒不好過于得罪,不禁乾笑道:“客官,小店開門做生意,求的是財,不是氣,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這位客官確實是先要了房……” 剛纔代表林羽七一方說話的是他的親信手下張多,看到對方跋扈的樣子很是不爽,正要再上前理論,卻被林羽七攔住了。林羽七也猜測對方是來赴彭家葬禮的好漢,大家都是為了彭家而來,要是為了一個住宿之處大打出手,來日在彭家相見時,未免難堪,便起了息事寧人的心思,忙上前道:“多謝掌柜的美意,我們幾個從蒲台來的,事先也未想到青州近日客棧生意如此興隆,如果實在不行,我們也不好叫掌柜的您為難,我們另尋一個住處吧!” 掌柜的聽了鬆了口氣,連忙向林羽七拱手致謝,李仁虎冷冷地瞟了林羽七一眼,輕蔑地啐了一口道:“土豹子,算你們識相!” 唐賽兒一旁看他們如此不近人情,一張小臉頓時綳了起來,一雙點漆似的雙眸盯緊了李仁虎,不知道轉起了什麼鬼心思。 這時,一位客人背着包袱施施然地走來,高聲道:“店家,結帳!” 掌柜的一聽大喜,一面叫小二給那位客人結算,一邊對林羽七道:“這位客官慢走,不瞞你說,如今青州城裡大小客棧都住滿了,你們就是再走幾家,怕也不易找到能把全部人安頓下來的地方。小老兒看你帶著女眷,確實不宜來回的奔波,要不這麼著吧,等這位客官結了帳,先請兩位娘子就在小店住下,您幾位再往左近客棧附個住處,等我這兒再有客人離開,我把房間留着,再請您幾位搬過來,您看這樣成嗎?” 老掌柜的慇勤備至,林羽七一聽也是道理,就對蘇欣晨和唐賽兒說了一聲,幾人在客堂裡先坐下,等着那小二去檢視房中用具,回來結算店錢。唐賽兒烏溜溜的眼珠一轉,趴在蘇欣晨耳邊悄悄說道:“嬸嬸,我要去小解。” 蘇欣晨聽了一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去吧!” 因為就要在這店中入住的,無需擔心什麼,蘇欣晨便叫她自己去了。蘇欣晨當年被林家收留後,過了兩年便也到了適婚的年齡,她當年曾經傾心暗戀過的渾堂掌柜夏潯,已經證明乃是朝廷的官員,自從彭家一別,此後再無相見之期,這份少女情竇初開時的情愫,也就只好深埋心底。 後來經由唐家娘子幫她說親,許給了一個叫徐澤亨的男子,此番也隨林羽七一起來了。這徐澤亨的父親是林家酒樓的掌柜,徐澤亨也是自幼入了香堂的弟子,蘇欣晨也就在蒲台落地生根,做了人家娘子,前年還給丈夫生了個大胖小子。@美女孑 提供 陳鬱南一行人在一個小二的帶領下得意洋洋地向後邊走,那兩處空房都在客棧一角,臨牆的一間因為院牆高,稍有點擋光,而且對面不遠就是一間茅房,因為位置不好,先入店的客人都不選這兒,恰被他們挑了去。 好在房中還算整潔,每間屋子都不小,內外兩室,外室可做客廳,也可睡人,他這五個人兩間房足以睡下。只是陳鬱南乃是百戶,是個官兒,看了房間還算寬敞,便想單獨住一間房,叫那四個手下擠住在旁邊那間屋子,他先看了臨牆的一間,再叫小二引着去看另一間,剛一進屋,就覺一股莫名的寒氣撲面而來,不由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這屋子怎麼這麼陰?” 陳鬱南定一定神,再去感覺,又覺房中一切正常,似乎並沒什麼異狀。 就在這時,另一間屋裡嗷地一聲,把陳鬱南嚇了一跳,趕緊邁步出房趕了過去,只見他那手下李樂明一張臉慘白如鬼,戰戰兢兢地指着房屋一角道:“鬼!有鬼!” 陳鬱南剛剛一怔,緊跟着進來的那店小二不樂意了,板著臉道:“這位客官,您這嘴可不能沒有把門兒的,我們是開店做生意的,這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哪來的什麼鬼?這要是傳揚開去,我家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李樂明沒理他,只對陳鬱南道:“大……老大,真的有鬼,這屋子太邪了!剛纔我眼睜睜的看到那柜子裡頭伸出一隻手,慘白的一隻手,才一眨眼就不見了!” 店小二看看牆角那柜子,過去伸手一拉,櫃門應聲而開,裏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李樂明氣極敗壞地道:“不是裏邊,就是一隻手,直接穿過柜子伸出來的,再一瞅就看不見了!” 店小二剛要說話,單聽提着褲子從茅房裡嚎叫着衝了出來,陳鬱南大怒,一把按住他肩膀,喝道:“混賬東西,嚎什麼喪?” 單聽打着擺子,哆哆嗦嗦地道:“大哥,我日啊!大哥!” 陳鬱南抬手就給他一個大嘴巴,罵道:“你他娘的日誰?” 單聽慌忙辯解道:“不是,我是……大哥,這店裡閙鬼啊!我進了茅房,剛剛解下褲子,就看見前邊小窗戶上突兀了冒出一顆人頭,就這樣、就這樣……” 單聽三兩下繫上了腰帶,比比劃劃地道:“小小的,一個死小孩兒的人頭,臉比紙還白,那眼珠子血紅血紅的,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她還會衝你笑,那一笑要多嚇人有多嚇人,我只瞧了一眼,就頭皮發炸,渾身冒冷氣兒,太他娘的瘮人了!” 陳鬱南聽了兩個手下都這麼說,不禁疑神疑鬼起來,他核計了一下,又覺得在這兒找個住處不易,便道:“別胡說,咱們是幹什麼的?有鬼也得被咱們嚇跑嘍,五個大男人,一身的陽氣,什麼鬼怪敢來作祟?單聽、李樂明,你們兩個住這間房。李仁虎、劉林濤,你們住我外屋兒!” 陳鬱南說著不怕,可那個時代有幾個人不信這個的?他心裡也忐忑,便想找人給自己作伴壯膽兒,又嫌單聽和李樂明是見過鬼的,明顯八字兒輕,便挑了另外兩個人。 陳鬱南說完,不容他們再分辯,把袖子一拂,便正氣凜然地回了旁邊那屋,李仁虎和劉林濤連忙跟在他屁股後面。三人剛一進屋,那股莫名的寒氣又突如其來,陳鬱南本來就覺得詭異,又有單聽和李樂明的一番話先入為主,汗毛登時豎了起來。 他瞧瞧李仁虎和劉林濤的臉色,兩個人正瞧著他,似乎他們也感覺到了,神色都有些驚疑不安,陳鬱南後退了一步,邁出房間,直到身子整個兒的照在陽光之下,這才安心,他轉過身,沉着臉問那店小二:“小二,你這店中房舍如此緊張,這兩間房為何一直無人來住?” 店小二道:“客人多,也總是有來有去的啊,趕巧了,恰好這兩間房子空着……” 陳鬱南冷笑一聲道:“是麼?咱們走,別尋一家住處!”說罷轉身就走,四個手下如蒙大赦,立刻興高采烈地跟在後面,那小二茫然看著他們背影,莫名其妙地道:“這幾個人什麼毛病?” 蘇欣晨幾個人在店堂裡坐了一會兒,唐賽兒便笑嘻嘻地走了出來,抿嘴嫣然,帶著一絲狡獪得意,蘇欣晨對她十分瞭解,一瞧她那神情便知道她必定又做了什麼惡作劇,趕緊把她拉到身邊,小聲問:“賽兒,你又做什麼了?” 唐賽兒仰起小臉向她眨眨眼睛,天真無邪地道:“人家什麼都沒做呀。” 話音剛落,陳鬱南一行五人就火燒屁股地從他們面前衝了出去,好象後邊有狗攆着似的…… 官場鬥 第671章 悟徹菩提小 陳鬱南等人另尋住處去了,這兩間房空出來,林羽七一行人自然就能全部安頓下了。 出門在外,房屋緊張,蘇欣晨夫婦不能再同居一室,所以單獨叫蘇欣晨和唐賽兒一間房,其他男人在另兩間房湊合一下。房門一關,蘇欣晨便拉住唐賽兒追問:“臭丫頭,快說,你是不是又對人家使什麼把戲了?” 唐賽兒白了她一眼,嬌嗔地道:“嬸嬸胡說甚麼呢,那可不叫把戲,那是神術,小心祖師奶奶聽見了,打你屁股!” 蘇欣晨又氣又笑,說道:“好好好,神術、神術,祖師奶奶要真的隔這麼遠還聽得見,先要打你的小屁股!不是說過了麼,咱們在外邊不能招搖,萬一行跡落在有心人眼中,是要惹來滅頂之災的。” 唐賽兒扮個鬼臉道:“學而不用,學它作甚?不過你放心啦,人家很有分寸的!” 唐賽兒拍着胸脯拚命打保證,蘇欣晨還是嘮嘮叨叨,嘮叨的唐賽兒直翻白眼,在她背後張牙舞爪的扮鬼臉,不過蘇欣晨只要一轉過身來,唐賽兒馬上就扮乖乖女,蘇欣晨雖然知道她在作怪,卻也無可奈何。 唐賽兒的父親唐姚舉本來是白蓮教將門弟子,白蓮教雖然宗支甚多,堂口如雲,而且彼此並不統屬,山頭林立,如一盤散沙,不過這是從勢力範圍和傳承宗支的角度去講的,如果從白蓮教的嫡系弟子學習的藝業上來分,則只有兩宗,就是將、師兩宗。 宋高宗紹興三年,茅子元創立佛教分支白蓮宗,該教兼收並蓄,融合了摩尼教、道教等諸多教派,在融合吸收這些教派的教義的同時,也掌握了這些教派的許多秘術秘法,其中甚至還有東漢張角太平道的術法秘技,融會貫通,乃至大成。 在白蓮教例次的造反中,他們吸納了大量的江湖豪傑,其中不乏武藝精湛者、精通兵法者,是以在白蓮教內部除了精通秘術秘法的人,還出現了大量精於武藝,善於調兵遣將、衝鋒陷陣的武將。 爭天下失敗後,這些武將也都隱藏下來,開壇設香堂,招收弟子傳承衣鉢,這就漸漸形成了獨立於師宗的將宗,將宗雖然出現的晚,但是發展迅速,反而漸漸成為白蓮教的主流。 因為要打天下,還是得靠武力,所謂秘術都是極高明的障眼法、幻術,魔術,用來迷惑世人,信奉該教容易,可到了戰場上千軍萬馬之間,它的威力就相形見絀,幾無用武之地了。 因此幾百年下來,將宗漸漸成為白蓮教的主流力量,師宗反而漸漸沒落,可是師宗還是有一些高人遺世的,唐賽兒所說的祖師奶奶就是一位白蓮教的師宗傳人,林羽七的祖師爺活着的時候與她頗有交情,因此林羽七對這個老太婆很是恭敬,老婆子一個人住在蒲台,常受林家照應。 不過老婆子孤身一人,年紀也大了,早已知天命、識人情,不願再以秘術秘法招攬教眾,林羽七對她雖然孝敬,她也不想把自己掌握的秘術傳他,本想就帶到棺材裡去了,但是緣份這東西是最難預料的。 賽兒漸漸長大,生得粉妝玉琢、人見人愛,誰見了這樣水靈靈的可愛小丫頭,都打心眼裡喜歡,街坊間的大娘大嬸見了她都想摸一把、掐一下,可謂魅力無敵,那個精通師宗秘術的老婆子自然也無法抵擋她的魅力。 有一天,賽兒和幾個小伙伴跑到這老婆子家裡偷棗吃,唐賽兒年紀小,爬樹的本事卻高,爬到樹杈上正興高采烈地打着棗兒,老婆子聽到動靜,顫巍巍地從屋裡出來了,小伙伴們一哄而散,結果爬到最高處的唐賽兒逃無可逃,就蹲身藏在樹上,希望老太婆看不見她。 誰曉得唐賽兒剛剛蹲身藏好,一條水桶粗的巨蟒纏在樹幹上,便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嚇得小姑娘花容失色,尖叫一聲就從樹上掉下來,堪堪被那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老婆子接住,老婆子看這小丫頭甚是可愛,怒氣頓消,笑罵了她幾句,便叫她拾起棗兒快些回家。 老婆子轉身往屋裡走,唐賽兒抬頭看看樹上,不要說巨蟒,連一條草蛇都沒有,也是她福至心靈,立即丟了棗兒追在老婆子後面,一口一個老婆婆,叫得甜甜的要跟她學戲法兒,老婆子本來就喜歡她,被她這一求,也有些不捨得自己學的這一身本事就此失傳,於是,一個小妖女就此誕生了。 因為唐賽兒幼從名師,別看年紀小,現在法術比林羽七就高明多多了,林羽七倒也知道江湖規矩,雖然眼紅,也沒臉自降身份,向一個黃毛丫頭討教學問,他正打算與唐家結個親家,叫自己的兒子林三兒與唐賽兒訂下親事呢。 這樣一來,不但有利於他接收唐姚舉留下的宗支勢力,而且唐賽兒學的那一身本事,早晚就得隨着她的人,一塊兒嫁到林家來,正因如此,林羽七把唐賽兒當親生女兒一般寵愛,要不然這次弔唁彭老太爺,他又何必不嫌麻煩,帶個小丫頭來。 等他們安頓下來,林羽七便攜了禮物,帶她們去彭家弔唁,送禮,問明出殯日期。彭家現在海運陸運,生意達于山東全省,光從這一點上說,林羽七就得巴結着,做為後生晚輩,他就得參加葬禮,而不能遞貼子一拜,留下一份禮物就揚長而去。 要跟彭家拉關係,紅白喜事,就是最好的機會。陽谷縣的婦科聖手西門慶自從搭上彭家這條綫,家產像滾雪團兒似的膨脹起來,他現如今早就不親自坐堂了,家裡請着八個名醫坐堂,西門大官人整天游手好閒,照樣是日進斗金,現在比他富裕多了,附近州縣誰不知道,林羽七眼紅的很呢。 陳鬱南一行人費盡周折,最後還是沒找到可以入住的客棧,好在有些人家眼見青州城裡行旅眾多,都把自家房舍騰出來招待旅客賺些外快,陳鬱南一行人這才找到了住處,安頓下來之後,陳鬱南就開始打聽彭家的消息。 彭家為老太爺辦喪事,南來北往、三教九流的客人太多了,這就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若是平時,他們這般跑來就算在青州城裡打聽彭家的消息不致引人注意,也根本進不了彭家莊,離莊三四里,他們的行蹤就能傳進彭家人的耳朵裡。 可現在不同,各地趕來的弔唁客人太多,彭家的主要人物又都在家裡守靈、服喪,同時彭家現在把重心漸漸移到生意場上,警惕性較之以前也差了許多,竟爾無人注意到他們。 陳鬱南打聽到了彭家的情況,便也買了份禮物,混在絡繹不絶的弔唁人群裏邊跑了一趟彭家莊。彭家負責接待的人不可能把彭家例年以來打過交道的所有人都列出名單出來,逐一進行比照,就算比照,沒有照片,也不見得就都認識。 只不過交情最親密的朋友,包括親戚、彭家堂口的重要部屬,和普通的客人,這個區別當然是有的,對陳鬱南這樣的賀客,只是以禮接待,引他靈前弔唁一番,都是最基本的交往而已。 陳鬱南規規矩矩,靈前弔唁,沒發現甚麼特別的東西,不過從其他客人的交談中,聽清了出殯日期,他回去之後照着樣子,又叫幾個手下依次扮做賀客,一天一個,輪流去彭家莊,一連去了兩天了,還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倒是禮物白白送出去好幾份。 這天輪到李仁虎冒充江湖豪客去彭家莊弔唁,靈堂上拜祭之後,退到院中,司儀正匆忙地引着下一批弔客進靈堂,李仁虎逡巡着不肯馬上離開,遊目四顧之下,忽然在庭院一角發現幾個小孩子,其中一個清靈俊俏的小姑娘正是當日曾與他們爭客房時那班客人所帶的那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邊還有七八個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想來不是彭家年輕一代的孩子,就是親近的客人帶來的。 其中一個小男孩兒不服氣地道:“憑甚麼人家要叫你姑奶奶?” 唐賽兒背着雙手,把小瑤鼻兒一翹,傲然道:“就憑我的輩份兒比你大!” 另一個小姑娘就問:“我家祖師爺爺傳下來好厲害的武功,那你呢,你有什麼本事?” 唐賽兒驕傲地道:“武功我也會呀,我還會你們根本不懂的秘法神術呢!” 幾個孩子的童言童語,旁人並不注意,聽進耳裡也未必往心裡去,可李仁虎是有備而來,專門要找碴兒的,竟是聽了個真真切切,一聽神術,他便心中一動。旁邊有彭家莊的執役過來,引導弔唁完畢的客人往外走,李仁虎有意地放慢了腳步走在後面,眼角梢着那院落角落裡的幾個孩子。 唐賽兒就像初學了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向同伴們炫耀似的,嘻嘻一笑,頰上便露出兩個小酒窩兒來,那模樣兒分明就是個美人胚子。 “你們看好了!” 唐賽兒本來背在身後的小手一伸,掌心已赫然出現一朵蓮花,也不知是冰做的還是水做得,晶瑩剔透、寶光璀璨,看那光芒,似乎還在她的掌心流轉着,光波盈盈欲流,纖白的小手,精美的蓮花,一個小女孩已然驚嘆道:“哇!白蓮肇生!” 說著伸手就要去摸,唐賽兒一拍她的手道:“不要碰!“手掌一翻,再攤開來時,掌中已空空如野。 那個不肯承認輩份比人家低的小孩子不屑地道:“一定是方纔就藏在身上的!” 唐賽兒聽了不服氣,那隻手掌不動,另一隻手往上一拍,兩掌一碰,“啪”地一聲脆響,覆在上邊的手掌挪開,掌心赫然又見一尊小小金佛,唐賽兒笑嘻嘻地道:“你待怎說?” 李仁虎目中頓時精芒一閃! 第672章 官場多小丑 秘術、白蓮、金佛……這些看似變戲法兒的尋常玩意兒出自一個娃娃之手,又自稱神術,還有什麼祖師的稱呼,李仁虎馬上就聯想到了頭幾年喧囂一時的白蓮教,莫非……李仁虎心裡匆匆轉着念頭,隨着弔唁結束的人群緩緩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彭家正式出殯,陳鬱南等人全來了,扮作客人混在人群裡,一路跟到墳地,整個喪葬過程倒是按照山東地方的民俗舉行的,白蓮教的宗教儀式中對於安葬沒有太多要求,即便有些特殊要求,參加出喪的人員成份複雜、魚雜混雜,彭家也不會冒此大諱,做出什麼過于顯眼表現的。 陳鬱南並未因此喪失信心,他把手頭這幾個人全都調撥開,一路專門跟蹤那個女娃兒一行人,跟着他們去了蒲台,另一路從離開彭家的客人中挑選了一夥看起來形跡最為可疑的,悄悄躡了下去。他獨自一人留在青州,一面繼續瞭解彭家情況,一面通過官方驛站給紀綱寫了一封密信。 此時官驛剛在全國鋪開沒有幾年,而錦衣衛的崛起也沒有多久,驛站還沒有淪為錦衣衛的外圍耳目,但是對於官方的檔案傳送,官驛肯定是全力以赴,陳鬱南直接找到驛丞,亮明身份,一封密信便被以最高規格的傳遞程序火速遞轉到了京城。 紀綱接到陳鬱南的報告不禁又驚又喜:撿到寶了! 他有心脫離夏潯的陰影,在朝廷、在太子黨中樹立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可無論是哪一方面,夏潯都是他繞不開的一座高山,而且他很清楚,近來他的為人處事,漸漸已為夏潯所不滿,所以他想抓夏潯一些把柄,倒不是想就此搞垮夏潯,只是想把柄在手,把夏潯這個阻力變為自己的助力。 可他沒想到竟有可能抓到這樣一個天大的把柄,紀綱欣喜之下,恨不得親自趕到山東去調查此事,只是他如今若想離京,動靜實在太大,無奈之下,紀綱只好立即調配充足的人員趕往山東,增加那裡的偵司力量。他麾下八大金剛,直接調去山東一半,近來最受他寵信的千戶尹盛輝也奔了山東,這只是主要人物,加上力士、校尉、小旗,林林總總數百人,這些探子分別以各種身份為掩護,氣勢洶洶地撲向了山東府。 劉玉珏對夏潯的吩咐,真比聖旨還要上心,自從得了夏潯的囑咐,他就回去連夜做了安排,陳東和葉安全都被他派出去了。劉玉珏的南鎮也有秘探,只是不及北鎮人多,由於部門職能的關係,南鎮的編製中,不會給予那麼多的秘探名額,朝廷也不會撥那麼多的餉銀。 不過雖然秘探不多,要盯幾個人的動向還是辦得到的,劉玉珏把自己有限的力量都派出去,盯的只有紀綱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剛,他的人少,只能盯重要人物,而北鎮哪怕有千軍萬馬,消息最後總要彙報到這幾個頭腦處的,只要盯緊了他們,就不怕發現不了問題。 果然,八大金剛有一半帶著大批人手撲向山東府的消息迅速就被葉安送到了劉玉珏的面前,劉玉珏聞訊莫名其妙,立即命陳東追向山東,陳東那邊一俟確定趕到山東的大隊人馬,目標竟是輔國公府祺夫人的娘家後,馬上派人把消息送了回來,劉玉珏聞訊大驚,那邊令陳東繼續盯緊,這邊令葉安繼續盯着紀綱,他則另派心腹,馬上赴浙東密報夏潯…… 夏潯已趕到湖州,這一路下來,各地賑災還算不錯,有的官員摸爬滾打在第一綫,很是辛苦。許多做官的人還是很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責任感的,何況救災得力,既得名聲又得政績,不管是出於公心私心,大部分官員都能竭盡全力,救災濟民。 夏潯對自己的定位也很準確,對於這些儘力救災的官員,夏潯並不指手劃腳、越俎代庖,說到對地方上的熟悉,他這條過江龍還能有地頭蛇熟悉麼?夏潯只負責替他們解決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依照朝廷所定,因水淹家宅全無存糧盡沒的百姓,每個成人給米一斗,六歲至十四歲六升,五歲以下的孩童不計。每戶人家人口數超過十口的,暫給米一石。至于不是受災嚴重家財盡毀,只是因為水災而暫時缺糧的人家則予借米,一個成人借米一斗,二口至五口之家借米兩斗,六口至八口之家借米三斗,九口以上者借米四斗,俱都打了欠條,待來年秋收後無息償還。 這些方面地方上的官員由於和地方上的各方勢力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一旦把這權力交到他們手裡,地方上紛紛施壓,這邊多要那邊多搶,地方官員不好得罪他們,必定頭痛的很,因此朝廷賑糧,夏潯完全掌握在由他帶來的戶部官員手裡,逐一核定發放。 此外,打擊屯積居積、哄抬物價等發國難財的奸商,緝拿嚴懲因為水災而秩序混亂,官府一時無力控制全局而趁機坑蒙拐騙、打劫偷竊的罪犯等行動也同時進行。一些在地方上有背景、有勢力的人物,地方官府不宜扮黑臉,夏潯卻不在乎。 而且這方面不用夏潯去催,那位俞士吉俞禦使,很有一點冷麵鐵顏肖祖傑的架勢,只要讓他逮住了,他就往死裡整。看樣子陳瑛主持都察院以來,在他的帶動之下,都察院的大部分官員都形成了這樣的辦案風格,不過眼下夏潯卻正需要這樣的酷吏,因此十分支持。 醫士郎中們每到一地也積極發放藥品,治療因為水患而興起的痢疾、感冒、手腳潰爛、紅眼病等各種流行疾病,夏潯則親自出面號召地方士紳捐款捐物,進行地方自救,同時敦促蘇州府疏濬河道,排除積水。這些事情忙得稍有一些眉目,他就馬不停蹄地再趕到下一處地方,哪知道紀綱卻在他背後伸出了黑手。 劉玉珏派人赴浙東向他報訊的時候,夏潯已經到了湖州,這是由他親自負責賑災的最後一站。其他地區的受災情況並不嚴重,地方自救、朝廷再撥些賑濟糧足矣,不需要勞師動眾地親自前往。 湖州報上來的消息說,受災情況不似蘇州、松州等地嚴重,這也符合朝廷的判斷,照理說,依據湖州一帶的地勢,水患也確實不該過于嚴重的,不過湖州就在太湖南面,相對於其它地區,受災還是相對嚴重的,再說從京裡出來走這一圈兒,從這裡繞回京城也方便,所以這裡被夏潯定為了最後一站。 夏潯轉到湖州前,已經先發了賑糧來救急,他在其他地方賑災、疏通河道耽擱的時間又比較長,趕到湖州時,洪水已經消退了許多,大部分地區都露出了陸地。 湖州城外,提前三天就開始哄趕災民,又募僱閒漢掘了大坑,收斂死屍付之一炬,隨後將大坑掩埋,等夏潯趕到的頭一天,常知府又在城外搭起了帳逢,叫那些他刻意挑選留下來的還算有點人模樣的難民們住進去,又將朝廷發來的賑糧,在棚區前邊煮粥施捨,煮的儘是稠粥,立筷而不倒。 他還請了郎中搭建醫棚,舍醫問藥的備顯勤政愛民。常知府還親自跑到棚戶區視察了一圈兒,叫衙役們催促着,勒令那些蓬頭垢面的百姓都好好拾掇拾掇,衣裝要整潔,頭髮要梳理,臉也得洗乾淨,要不然不給吃粥。結果災民棚戶區自然是一日之間煥然一新,人人衣裝整潔乾淨,看起來地方自救卓見成效。 只不過為了讓這些災民儘快恢復氣色,頭一天施捨的粥敞開了吃,那些難民有的吃草啃樹皮已經過了太久苦日子,猛地大吃二喝起來,胃有些受不了,結果竟然有兩個“沒出息”的難民給撐死了,常知府忙叫人把他們連夜埋掉了事。 夏潯趕到湖州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欣欣向榮的氣象。 湖州知府常英林率領城中士紳、官吏迎出十里,熱情洋溢地把夏潯迎到城下,就見災民們住在整齊乾淨、統一制式的帳蓬裡,衣着整潔,雖然大多氣色不太好,可是瞅着還精神,看見朝廷來人了,在衙役們的組織下,難民們在道路兩旁排隊歡迎,十分的熱情。 粥鍋裡正冒着騰騰的熱氣,老遠就飄來一陣米香味兒,夏潯、夏原吉等人見了不禁頻頻點頭,常知府笑吟吟地道:“國公、侍郎大人、禦使大人,本府受災情況較蘇松一帶要輕的多,發水之後,下官立即組織湖州士紳組織自救。 依照朝廷制度,先以府庫存糧賑災,湖州士紳也捐贈了許多糧食、衣物,等到朝廷的賑糧運到,百姓們就更是衣食無憂了。下官可以肯定地說,至少在水患之後逃到我湖州府的百姓,都得到了妥善安置,迄今為止沒有餓死一個百姓!” 湖州大糧紳楚夢聲情並茂地道:“洪水無情人有情,大災面前有大愛!我等根扎一方熱土,理當為朝廷分憂,盡一己本份,造福一方百姓的!” 強顏歡笑的歡迎人群中,有許多被官府強迫趕來迎接的男女,常知府和楚糧紳的聲音極大,大家聽得一清二楚,聽到這兩個狼狽為奸、為惡一方的奸人大言不慚,幾道藏在他人背後、不甚引人注意的目光,立即滿懷憎惡地投向他們! 第673章 青樓有義妓 “國公,各位大人,知府衙門裡已然準備好了住處,國公和各位大人遠來辛苦,請沐浴更衣,稍事歇息,之後我湖州官紳百姓備了酒宴,這是特意感謝國公和各位大人為百姓疾苦而奔忙的一番心意,請國公和諸位大人一定要赴宴才成。” 常英林把夏潯等人迎進知府衙門後,便慇勤地說道。 湖州是賑災的最後一站了,地方上自救措施又如此得力,夏潯大感欣慰的同時也有些輕鬆下來,說到疲乏,他是真的累了,這一路下來,他可不是遊山玩水來的,也沒少捲起褲腿兒,跋涉在搶險救災的第一綫。不過說到飲宴,夏潯便覺不妥,他怔了怔道:“常大人,這事兒不太妥當吧,我等是來湖州賑災濟民的,如今……” 常英林笑容可掬地道:“國公,盛情難卻啊!湖州地面上,賑災一事井然有序,如今災民已經得到了妥善安置。現在暫居在城外的百姓,只俟洪水退盡,地方上就會攜助他們重新翻蓋房屋,補種一些作物的。湖州士紳自行賑濟災民,勉強也得圓滿,自得了國公發來的賑糧,就更沒問題了,這裡是國公此番賑災的最後一站,這是為了慶祝國公賑災功德圓滿。這不只是替我湖州百姓感謝國公,也是替浙江受災各府父老,感謝國公和諸位大人吶,國公怎好冷了湖州父老的心呢?” “國公這邊請!” 常知府引着夏潯往住處走,候到一個和別人稍稍拉開一些距離的機會,又壓低嗓音,飛快地道:“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乃是下官的妹婿,下官從妹婿那兒,久仰國公大名,只是慳于一唔。今日難得相見,下官這番心意,國公可一定得接受啊!” 說完他打個哈哈,又提高嗓門道:“今日天色已晚,國公和諸位大人疲乏了,也不宜再過問公事。明日一早,下官自會向國公和各位大人稟報湖州情形,如果國公有意下鄉去走走看看,下官也好陪同國公前往!” 常英林雖然想巴結夏潯,卻不希望夏潯在湖州待得太久,他擔心有些不怕死的刁民,會跑到國公面前告他的黑狀。今天這歡迎場面,他很是費了一番心思,事先準備了許久。 如果夏潯不放心,還要到鄉下看看,他也提前做好了準備,擬定了幾處地方,夏潯不曾來過湖洲,去哪個村子哪個鎮子,他知道名兒麼?還不是得任由自己安排,不過如能把夏潯在湖州城裡拖久一點兒,想必他就不會去地方上察看了,已經到了最後一站,這裡的救災又是秩序井然,他不急着回京麼? 至于湖州城裡的士紳,他是不擔心的,雖然對他棄災民于不顧的行為,有許多士紳不滿,可不滿歸不滿,畢竟那些士紳沒有切膚之痛,還不至于為此撕破臉面和他對著干,當然,為防萬一,他還是做了兩手準備,第一手,就是把那些和他特別不對付的官員和士紳排除在外,根本不讓他們來迎接,也不讓他們接觸輔國公及其一行的朝廷大員。 第二手呢,就是早在幾天前就授意楚夢等與他沆瀣一氣的士紳們放出風去,說他妹婿是錦衣衛的紀大人,而輔國公是紀大人的老上司,因着這一層關係,他和輔國公關係非常密切,說得那個親密,就差說他已經跟輔國公楊旭斬鷄頭拜把子了。 湖州士紳百姓哪知就裡?這番話叫他們聽了不怕才怪,有這一樁,就算有些原來打算告他黑狀的官紳,也得縮回頭去,老老實實地蹲着。 夏潯聽了便不再說話,顯然是默許了常知府的主張,常知府把幾位朝廷大員高高興興地送到了西廂,房間早就安排好了,被縟全是新的,連房裡侍候的丫頭、下人都配齊了,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 這些京官兒在京裡頭都是被侍候慣了的,此番赴浙東賑災卻很辛苦,更談不上什麼享受了,如今到了湖州,眼見這常知府接迎如此慇勤,心中都很高興。 眾官員各自沐浴更衣,換了輕便的軟袍,再由湖州府的官吏們陪着喝杯茶,吃點點心,正聊着天,這天色就暗下來了,常知府帶著幾位士紳又笑容可掬地迎進來,向夏潯、夏原吉、俞士吉等人作了個揖,欠身道:“諸位大人,酒宴已經備齊了,湖州官紳盡皆恭候呢!” 夏潯與夏原吉等人互相瞧了一眼,便放下茶杯,陸續站了起來。 常知府引着夏潯等人到了一處宴客酬賓的廳閣,估計這裡是湖州知府衙門最大的一處會客廳,裏邊擺了二十多桌,中間還空出極大的位置,想來是給舞姬歌女們準備的場地,環目一掃,兩廂下有許多樂師坐在那兒,正在調弦弄箏,果然是有歌舞助興的。 酒席都擺在兩側,正前方有三大桌空着,其他桌前已經坐滿了人,一見夏潯等京中大員到了,那些官紳立即齊立,紛紛向幾位大人拱手致意。夏潯和夏原吉等人也拱着手,由那常知府引着直趨首席,分席落座,其餘各席的客人這才紛紛坐下。 夏潯打量這廳閣之中,雕樑畫棟、藻井華麗,几案桌椅,漆亮光潔,真是豪奢富麗,在這地方上已是難得的所在了。常知府先起身致辭,向夏潯一行京官道辛苦,左右官紳立即附合,亂哄哄地說了幾句。夏潯起身,雙手一按,止住眾人的恭維,又說了一番勉勵、安撫湖州官紳的話,青衣婢女們魚貫而入,大盤小盞的把那精緻美味的菜餚一道道端上來,這酒席就開始了。 常知府等幾位地方官員都是極會說話的,說出話來叫人如沐春風,馬屁拍得人昏昏欲醉,楚夢等湖州士紳代表當地百姓,也不時起身敬酒,這氣氛就迅速地活絡起來。 客廳正中央,紅毯鋪地,前後雙排十二個花容月貌、大袖飄帶的舞伎好似月中仙子,翩躚起舞間,紅裙揚動,舞姿柔靡。兩廂裡牙板輕敲,笙管低奏,絲竹絃管,雅音齊奏,看得人目迷五色。 常英林捻着鬍鬚,偷偷瞟了夏潯一眼,見他正襟危坐,似乎看那歌舞有些入神,便輕輕咳了一聲,陪笑道:“國公爺,湖州這裡已是國公賑災的最後一處了,好在我湖州受災不重,百姓尚得安居,不勞國公和諸位大人太費心神,以下官的意思,國公和諸位大人不必急着回京,就在湖州多住幾日吧。” “嗯?啊!” 夏潯回過神兒來,笑笑道:“多謝府台美意,皇上心切浙東水患,本國公不能在此久留啊。這次來,各地救災,以目前情形來看,確以湖州最為得力,這些情況,本國公是會稟明皇上的。明日麼,本國公且聽你湖州府講講救災的情形,再選兩處地方去看看,也就差不多了。 你湖州府雖然受災情況不是極重,自救也還及時,但是眼下也不是無事可做啊。疏濬河道,排泄積水,安置災民返鄉,修蓋屋舍、翻耕田地、補種秋糧,這些都是極重要的事,只要你湖州府處置得當,本國公與夏侍郎、俞禦使等各位大人才好安心回京,向皇上覆旨!故此,就不在這兒多叨擾了。” 常英林聽得心中暗喜,滿口的應承,接着又試探道:“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就請國公到烏程、歸安去看看可好?” “烏程、歸安……” 夏潯沉吟起來,他突然想起了南潯,想起了小葉兒村,往事歷歷,突然盡現眼前。十年歲月,恍若今生前世,顯得是那般遙遠,他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衝動,他想去小葉兒村看看。如今已經過了十年之久,他的容顏、氣質發生了極大變化,再說,人有相似,就算小葉兒村的百姓看到他,又有哪個敢把國公認做十年前那個夏潯? 常知府見他沉吟,還以為他不熟悉這一帶地理,便道:“這兩處地方就在湖州以南,不遠,而且屬於湖州轄下較大的縣,看看這兩處地方的受災、救災和災後重建,基本上就能瞭解湖州全境的情形,而且……” 夏潯心中還拿不定主意,便道:“呵呵,這些事兒,明天再說吧,來,吃酒。” 常英林忙道:“是是,國公,請酒!” 他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看著夏潯抿了一口,一雙賊眼往席前一溜,忽地看見那些紅裙舞女正盈盈退下,中間卻有一個白衣女子正冉冉而上,一進一退間,眾紅擁着一點白,雖然那白衣女子不似紅裙舞女們邁着舞步,身姿之優雅曼妙竟然更加殊麗,如同鶴立鷄群,不由雙目一亮,欣欣然便道:“國公爺請看,這一位乃我湖州花魁習絲姑娘,歌喉最是美妙。” “哦?” 夏潯閃目望去,紅裙舞女已然退下,紅毯上娉娉婷婷,只立着那一位身着素雅白袍的姑娘,素顏不敷脂粉,周身不着彩帛,頎長的身材,清麗絶俗之處,整理猶如春天的一抹新綠。 常英林眉開眼笑地道:“習絲姑娘,且慢清歌,來來來,上前來,這一位就是輔國公爺,輔國公不辭辛勞,風塵仆仆,代天子賑萬民,習絲姑娘代我湖州百姓,敬國公爺一杯酒才是!” 那位習絲姑娘聽了,一雙眸子往夏潯身上一定,那雙眼睛清明如水,整個人清雅得如同崑崙山頂一抹新雪,光艷清華之極。這是一個歡場女子,卻不帶一絲風塵氣,淡雅恬靜,清麗逼人。 她定睛看了夏潯一眼,便邁步向夏潯走來,走到席前,常英林已笑吟吟地將一杯酒遞了過去,習絲姑娘接杯在手,慢慢站直身子,一雙明眸瞪着夏潯,突然道:“你們喝的是百姓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那投河自盡的無數冤魂,正在你們的酒杯裡哭泣,國公爺,這酒,你喝着香嗎?” 她把手腕一抖,那一杯酒便“唰”地一下,潑到了夏潯的臉上! 第674章 不平則鳴 一個青樓妓女,就如水中的浮萍,官紳名士們捧你時,可以把你捧成蟾宮之桂,高不可攀,若想整治你時,地位還不及一個升斗小民,不過就一賤民而已。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竟敢以酒潑向這麼多的官員也得窺其顏色、仰其鼻息的國公爺,一時間滿堂皆驚! 夏潯的反應很快,習絲姑娘的手腕一動,他就察覺有異了,但他非常鎮定地坐在那兒,一動也沒動,他只是很迅速地閉上了眼睛,於是……一滴酒也沒濺到眼睛裡。 酒液潑在夏潯臉上,順着他的臉頰緩緩淌了下來,整個宴客廳裡,所有人全獃住了,官員士紳們自然不消說了,就連那些端酒侍菜的奴婢下人們都獃住了,兩廂裡的樂師們抻長了脖子拚命地往外看,其中有個拉琴的老者方纔只顧低頭,沉醉在自己的樂曲聲中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急得他跟什麼似的,一個勁地扯着旁邊那人小聲問:“夥計,咋了,夥計,到底咋了?” 常知府的臉當時就青了,他挺着一張青滲滲的臉,強忍了忍才沒有跳起來,只是“啪”地一拍桌子,獰笑道:“習絲姑娘,你敢胡言亂語詆毀朝廷命官!又酒潑國公,以下犯上,不知王法麼?” 習絲姑娘鄙夷地瞟了他一眼,高傲地昂起了頭,曬然道:“知府大人如此氣極敗壞,那吃人的人,莫非就是你麼?” 常英林狼狽不堪,又氣又急地吼道:“大膽刁民,妖言惑眾,誹謗朝廷命官!來人吶,把她給我拖出去!拖出去,把她……” 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兒的夏潯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溫文爾雅地擦了擦臉頰,就好象剛剛淨過面洗過臉似的,他擦完了臉,這邊常知府也剛下完了令,夏潯慢條斯理地道:“府台大人何必着急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不叫她一吐衷腸,倒像是湖州府真的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傳揚出去,殊為不美!” 一旁俞禦使一直在緊盯着夏潯的反應,一聽他這樣的語氣,立即洞燭於心。要做官,要做個成功的官,沒有這點眼力哪成,不說他們個個都是人精吧,揣摩上意這方面,也是都擅長的。俞禦使立即咳嗽一聲,正氣凜然地道:“本官都察院禦使俞士吉,奉旨巡視災區,專查不平之事,習絲姑娘,你有冤屈,可向本官申明,但是本官醜話說在頭裡,以民告官,若舉告不實,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告官?我沒有告官!” 習絲姑娘的一句話,使得滿堂又是一愣,你不告官,卻說這麼一番話,還酒潑國公,發了失心瘋麼? 習絲仰起臉兒來,那臉蛋膚色如玉,嫩如蛋清,被燈光一照,映得如同透明,煞是惹人喜愛,可她的眸光裡卻隱隱地泛着淚光:“小女子既不是苦主,也不曾蒙冤,湖州大水,無數人破家,可習絲照樣錦衣玉食、出入豪門,笙歌燕舞,夢死醉生,有何冤屈可言啊?” 她忽低下頭來,冷鋭的目光在夏潯等朝廷大員們臉上一掃,咬着牙道:“習絲只因那所見所聞,胸中有不平之氣,不鳴難安!” 夏潯彷彿方纔潑的是別人一般,泰然自若地笑道:“好!不平則鳴,相信對俞禦使來說,這是比輕歌曼舞更加中聽的。” 習絲姑娘見慣了貪官污吏的嘴臉,心性自然有些偏激,再加上先前常知府所散播的他與輔國公府有交情的傳言,先入為主之下,已然認準了夏潯是個貪官,這時聽他口口聲聲不忘拉住俞禦使,把問責之事都推給他,更認為他是預留退路,方便包庇常知府,心中更是恨極。 她冷冷地瞟了夏潯一眼,說道:“習絲祖上,世代務農,原也是良善人家。十一年前,這裡也發過一場大水,因那一場大水,我的家……沒了!那一年我才七歲,我是被我爹噙着淚賣進青樓的,可我不恨他,他也是沒法子……” 習絲姑娘說到這兒,兩行清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哽嚥著道:““那狗官為了政績考評不致影響自己的前程,先是對災情匿而不報,繼而橫征暴斂,務求照常完成當年的秋賦徵收,天災不曾害死那麼多人,可這人為的禍呀……我的父母家人熬過了洪水大劫,卻沒能熬過人禍這一劫,終於還是……” 習絲姑娘突然轉向常英林,戟指喝道:“我恨這天,更恨那樣的昏官,可你常英林這大貪官,比那昏官的心還要黑!他為了政績,媚上欺下,好歹這浸透了百姓血淚的錢,不是揣進他個人的腰包!你呢?你不但貪墨公糧,連城中士紳捐贈給災民的糧食你都貪! 你封了城門,坐視百姓求告無門,離鄉背井;你坐視無數孤寡走投無路投河自盡;你與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們勾結起來,利用這一場天災,強迫多少童子賤賣自身,做了你的家奴!強迫多少好人家的女兒,含羞忍垢做了你的玩物!你們這些吃人的官老爺!” 廳中鴉雀無聲,夏潯沉着臉道:“常知府,這位姑娘所言可屬實啊?” 常英林慌忙起身道:“她胡說!國公爺,您可別聽她胡言亂語。這……這一定是有人買通了這個賤婢,利用這個機會,在國公面前誣告下官,下官治理地方,不畏強權,着實是得罪過一些人的,這定是那些人的奸計,國公爺若是不信,可以問問在場的士紳官吏……” 廳中大部分官紳只是來陪吃飯的,眼下輔國公態度不明,誰敢亂說話,只有楚夢等一夥與常英林有所勾結的官紳連連點頭,大聲符合道:“是啊是啊!府台大人愛民如子,賑災撫民、夙興夜寐、殫精竭慮,不辭辛苦,這樣的青天打着燈籠都找不着啊……” 那羽絲姑娘放聲大笑,笑中帶淚地道:“愛民如子?好一個愛民如子!他常英林哪怕是把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當成牲口,只要他吃飽了我們的血肉,心滿意足地剔着金牙的時候,能想著給我們這些牲口搭一個棚子、喂一點草料,我們都要給他燒高香了!” 不平之聲隱泛金鐵之鳴,夏潯的神色為之嚴肅起來,沉聲道:“習絲姑娘當眾控訴湖州知府貪臓枉法,貪墨公糧,面對湖州水患,身為一方父母,拒不開城,亦不接濟,迫使無數難民或逃難他方、或投河自盡,這其中任何一條若是屬實,那都是殺頭的罪過!” 常英林臉色一白,慌忙道:“國公爺……” 夏潯轉而又道:“可是本國公一路而來,只見賑災井然有序,城外災民有宿處、有衣穿、有飯吃,這是本官親眼所見,與習絲姑娘所言可是大不相同!” 常英林轉驚為喜,連忙附和道:“國公英明!國公英明!這定是奸人授計,讒言誹謗!” 習絲姑娘原本就沒指望這些官兒們不會官官相護,對夏潯這番話毫不意外。只是,湖州城外那些難民的淒慘歷歷在目,再想到自己的傷心往事,她如何肯強顏歡笑,取媚于這些狗官?雖然她只是一個青樓女子,色相娛人,佈施肉體,在那些達官貴人眼裡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可她亦有自己的尊嚴和堅持! 她不肯來,院子裡的媽媽、管事們卻不答應,別看這些院子裡的紅姑娘在外人面前排場很大,錢花不到位你就見不着他,見了面花個十貫八貫,只陪你吃杯茶、嘗塊點心,說幾句話兒也是尋常事,真的大把銀子砸下去,還得看人家姑娘高不高興,不然,想要做個入幕之賓,人家還不答應。 可這種架子和排場,本來就是院子裡的老鴇自幼教給她們的本事,釣着你的胃口,再能讓你掏更多的銀子,有些男人扮冤大頭,花錢如流水,人家姑娘就是不肯陪你,這才有身價,叫那能夠量珠度夜的男人自覺高人一等,下次還來捧場。 可是一旦涉及到青樓安危的重大問題,就根本輪不到你來表示意見了,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叫你扮豬扮狗,你也得去,膽敢不聽,院子裡有的是辦法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徹底摧毀你做人尊嚴的法子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習絲姑娘不敢不來,可她又不願違心地取悅于這些食民脂民膏,、視民草芥不如的狗官,今日說出這番話來,她就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就算這些官兒們不當場打殺了她,她也不願活着回去青樓,老鴇子不會饒過她,這一回去,指不定有多麼歹毒的手段正等着她呢。 聽到夏潯這番話,習絲姑娘淒然一笑,已自髻間抽出了那枝碧玉簪子,她一襲白衣,渾身上下纖塵不染,就只這一枝簪子,簪子一拔,秀髮如瀑布般垂落,習絲握著簪子,淒然笑道:“習絲本不指望這一番話,就能為湖州百姓申得冤屈!諸位官老爺們觥籌交錯,興緻正高,小女子為各位老爺,再添點兒綵頭吧!” 她把頸項一仰,那簪子便刺向自己咽喉,夏原吉、俞士吉齊聲驚呼:“姑娘,不可!” 夏潯屈指一彈,手邊酒杯已驀然不見,習絲姑娘手中的簪子剛剛觸及咽喉,就覺抬起的肘部一麻,氣力全力,哎呀一聲驚呼,釵子便失手跌落…… 第675章 一片苦心 “想死?哪那麼容易!” 夏潯沉着臉道:“若容你就這樣死了,朝廷體面何在?俞禦使,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這青樓歌姬所言種種,你要逐一查明,辨明真偽,還府台大人一個公道。” 夏潯說話的當口兒,老噴領着兩個侍衛已經撲上去,將習絲姑娘擒住。 常英林一獃,又是惶恐又是懊惱,慌忙道:“這個……國公厚愛,下官感激涕零,只是……一介青樓女子,荒誕不經之言,何必大動干戈呢,把她轟出去,叫她院中媽媽好生調教也就是了,哪能因此擾了國公爺的興緻。” 夏潯正色道:“府台有意寬赦,本國公卻不讚同。一個青樓女子,豈敢讒垢當地的父母官?正如府台所言,背後必定有人主使,一俟查明她所言是假,本國公是要追究這幕後主使之人責任的!浙東水患成災,正是官民合力,抗災自救的時候,有人不識大體,讒毀朝廷命官,敗壞朝廷令譽,這是小事麼,要查,一定要一查到底,查它個水落石出!” 常英林欲哭無淚,這好心好過了頭,還真他娘的要命啊! 他吱吱唔唔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不過國公爺如此維護,還是讓他寬心許多,想必……那俞禦使真的查出了甚麼,國公爺也能予以維護的吧…… 人群中,楚夢卻非常不安,他比常知府可精明多了,已經嗅出了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好心好過了頭,那就是別有用心了,這位國公爺是真心維護常知府的清譽,還是…… 夢楚越想越是心驚肉跳,有心提醒,可這麼多人在場,他哪能對常英林說些甚麼。 俞士吉趁機道:“國公所言甚是,來人啊!” 都察院的兩個旗牌忙也上前拱手候命,俞士吉道:“這習絲姑娘是重要的人證和嫌犯,你們帶幾個人,與國公爺的侍衛一起,將這習絲姑娘押回青樓,獨置一處予以看管,候本官查明真情真相,再予處置!” “卑職遵命!” 那旗牌不容習絲姑娘再怒聲叫罵,對老噴使個眼色,兩伙人便押着習絲姑娘出去了。 這也是俞士吉縝慎之處,非死刑與奸罪,牢裡是不准關押女犯的,而若把這習絲姑娘留在知府衙門也不妥當,這是常英林的地盤,若是稍有看顧不到的地方,不免就要為人所乘,再者雙方還沒撕破臉,若是看押在這裡,又如臨大敵的不准知府衙門任何人靠近,也不妥當。 畢竟這位姑娘所言,他雖信了八九成,可是沒抓到真憑實據之前,就不宜和常知府徹底翻臉,且不說一方知府,也是有權將奏章直達禦前的,何況他背後還有個可以隨時跟皇上打小報告的紀大人,掌握有力證據之前,如果反叫人揪住了自己的小辮子,那就被動了。 習絲姑娘被帶走,酒筵也不歡而散。 常知府強做歡顏,把夏潯和夏原吉等和位大人送回居處,剛剛出來,等在那兒一直沒走的楚夢等幾個奸紳就湊了上來。楚夢急道:“府台大人,這事兒有點古怪啊,我看那位國公爺,不像是要幫咱們的樣子,他跟笑面虎兒似的往那一坐,總有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派頭,我瞧著都瘮得慌!” 常英林遲疑道:“我覺得……也不大對勁兒……” 楚夢頓足道:“哎呀我的府台大人,你還真是身在局中而自迷,哪是有點不對勁兒,分明就是別有用心。這些京官兒常在皇上跟前行走,練就的心機本事,別看他們不言不語、喜怒不形于色的,那手段狠着呢,要麼不動你,動手就往死裡整,我看這事兒真的懸!” 常英林本來就心裡不安,一聽這話更是慌了神兒,趕緊道:“走走走,到書房商量個對策!” 夏潯那邊也沒閒着,等他一走,夏潯就把夏原吉和俞士吉叫到了自己房中。 夏原吉笑道:“國公爺這招緩兵計用得好,今已至夜,難察真相,先穩住了他,明日再細細查來。” 夏潯微微一笑,凝視着他道:“你真這樣想麼?” 夏原吉不置可否地打了個哈哈,俞士吉已迫不及待地道:“國公爺,咱們現在怎麼辦?” 夏潯不再難為夏原吉,招呼他們坐了,冷靜地道:“那習絲所言,十有八九,應是真的!” 俞士吉試探着道:“然則那常知府背後還有一位紀大人,這事兒……下官在席間,自然公事公辦,可這私下裡,不免要問國公一聲,您看咱該怎麼處置、處置到什麼程度才好?” 夏潯瞟了他一眼,心中暗哼一聲:“你是都察院的幹將,陳瑛手下的紅人,陳瑛跟紀綱正掐得你死我活,你恨不得幫紀綱結一萬個仇家才好,更希望太子派鬥個天翻地覆,當然巴不得把我拉進來!” 夏潯吸了口氣,神態凝重地道:“兩位大人,你我三人賑災以來,災民之慘,你們都看到了,但凡有點人心,誰不心生惻隱?如果那些災民真的被常英林這個父母官拒之門外,府庫存糧、官紳捐贈的糧食,俱都被他貪墨進了個人的口袋,這可是天怒人怨、神憎鬼惡的滔天罪行!” 俞士吉忙不迭點頭:“國公爺說的是,國公爺說的是!” 夏潯話風一轉,又道:“可是,受人指使,污陷官員,雖然可能性甚小,但是真相察明以前,卻也不能排除。你我三人出京之際,皇上諄諄教誨,本國公一刻不敢或忘。夏侍郎主持賑糧事宜,俞禦使主持司法公正,而本國公總攬全局,為你們撐腰仗膽!那習絲姑娘當着朝廷所差、湖州官紳兩百多號人,說出這番話來,誰敢罔視?回去如何向皇上交待?” 俞士吉更是喜悅,連聲道:“國公英明!國公英明!” 夏潯神情一肅,對俞士吉道:“俞禦使,是非黑白,如今就看你的了!若是常知府光明磊落,無甚惡行,今夜必坦然入睡,無所作為;若他心中有鬼,今夜裡必定有所行動,這就是你俞禦使的大好機會了,你若拿得到真憑實據,不要說本國公,就算他那好妹婿,又如何包庇得了這等欺君害民的大罪?” 俞士吉一獃,怔怔地道:“唔……這……” 夏潯關切地道:“俞大人還有什麼為難之處麼?若是你的人手不敷使用,那麼事急從權,只要你提出來,本國公那三千護兵,盡可由你調用!” 俞士吉沒把夏潯拉進來心有不甘,可這樣的好機會他當然不能錯過,只好順着夏潯的意思道:“是,下官正覺得在常知府的地頭上,手中這點人不夠用,還請國公把三千護兵的調遣之權,暫借于下官!” 夏潯馬上從懷裡掏出了兵符,慨然道:“你我都是為國辦事,報效君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俞士吉苦笑一聲,接過兵符,向夏潯拱拱手道:“事情緊急,國公爺,下官這就去安排了!” 夏潯笑眯眯地道:“去吧,去吧,本國公等着你的好消息!” 書房裡,常英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那二管家不識趣,還追進來請示:“老爺,給國公爺和幾位大人準備的侍寢的丫頭,要不要現在送過去?” 常英林飛起一腳,連官靴都飛出去,把二管事嚇得一溜煙逃掉了。常英林光着一隻腳,頽然坐倒在椅上,仔細想想,突然念起了他那樓師爺的好來,後悔不迭地道:“哎,當初我若聽了樓師爺的話,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有今天?縱然有那不怕死的告本官的狀,國公也奈何不了我啊,如今……如今……” 楚夢急道:“我的知府老爺,您就別後悔啦,現在得想想怎麼辦才好!” 常英林咬着指甲神經兮兮地道:“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 楚夢想了想,咬牙道:“諸位,咱們可都是靠着常大人才發了大財的,眼下這當口兒,幫了常大人,就是幫了咱們自己。我的意思是這樣,先把府庫的窟窿堵上,咱們幾家把存糧連夜運去府庫,六十萬擔的缺口,怎麼也得堵上一大半才行,剩下的只好籍口說是賑災了,他想查個清楚,就得費些功夫! 然後呢,發動鄉紳里長,動員各處巡檢、地方縣府,彈壓百姓,那些愚民無知的很,恐嚇一些,敢說話作證的就沒幾人了,國公總是要走的,他們還得在這兒生活呢,誰敢肆無忌憚?” 常英林立即衝上去道:“對對對,先把你們的糧食拿來擋擋差事,回頭兒就發還你們!等到今秋……來年秋天吧,本府再多征幾成糧賦,算是補給你們的好處!” 幾個糧紳一聽要自己往外拿糧食,雖說事了就還,還是面有難色,很是擔心的樣子,楚夢急道:“各位仁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真要是常大人垮了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個糧紳猶豫道:“這樣……就沒有破綻了嗎?” 楚夢道:“隨時發現破綻隨時補,這畢竟是咱們的地盤!再者說,民不與官鬥,有幾個像習絲那賤人一般膽大包天的?青樓那邊讓老鴇子好好整治着她,這邊只要拖延着,再請京裡紀大人幫忙斡旋一下,這個坎兒,十有八九咱們能邁得過去!” 常英林點頭如小鷄啄米,連聲道:“對對對,說的對!” 幾個糧紳互相看看,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立即匆匆準備起來。 夏原吉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夏潯和俞士吉二人作戲,等那俞士吉拿了兵符匆匆出去,他才傾身朝向夏潯,關心地道:“國公,這俞士吉做事靠譜麼?” 夏潯道:“你放心,本國公插手,他反而要袖手,如今這樣,他必全力以赴。他是都察院裡的幹吏,查案子他是行家裡手,一應安排,必定比本國公親自出面還要做得周全,要我去做,未必有他這般明察秋毫。” 夏原吉聽了心才寬下來,繼而輕輕一嘆,說道:“那常知府也是飽讀詩書、幼承聖人教誨的人,真能幹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來麼?” 夏潯冷靜地道:“一個人若黑了良心,讀沒讀過書,又有什麼相干?維喆兄,我把你也喚來,是另有要事囑咐你!” 夏原吉聽他喚自己表字,連忙離座整衣,躬身道:“下官不敢,國公請吩咐!” 夏潯肅然道:“俞士吉今晚縱無斬獲,要查真相也容易,那府庫的帳目、流落四方的災民、湖州城裡有良知的士紳……只要有心查,如何查不到他?何況常英林若確有歹行,俞士吉今晚必有所獲!待那時,本國公請出王命旗牌,殺他一個痛快,容易!上,我無愧於君,下,我搏清名於民,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夏原吉一怔,忙問道:“國公之意?” 夏潯道:“圖我一人快意,獲我一人清譽,與湖州百姓有何幫助呢?回頭我拍拍屁股走了,湖州百姓頂多唸著京裡有個清官兒,給他們殺過貪官,湖州地方,卻是官民互視如仇,百姓如何安居樂業?我們要真正的幫到他們,而不是僅僅幫他們泄了憤便了事。 洪水無情,浙東一片澤國,多少人家田地房產俱沒于大水,只存一身逃得性命,可他們辛辛苦苦,納糧服役,供養着朝廷,這個時候卻被官府拒之門,由其自生自滅!維喆兄,身上要是割一刀,好了也就好了,心上要是割一刀,那就太難痊癒了。 你聽到那習絲姑娘所言了麼?十一年前被官府傷了一刀,到如今猶自視天下為官者如寇仇!一個弱女子,她心中再恨,也就屈從了命運,可是萬千百姓若都同此心,這天下還能安定麼?” 夏潯道:“所以,一旦俞士吉查獲實據,我們在湖州,就得多待些時日了,殺貪官是一樁,可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為苦難深重的百姓做些事,安置好他們的生活,同時還要重樹百姓對朝廷的信心,皇上是愛惜他的子民的,朝廷的官員,也不是個個都是常英林之流。若是就此搞得官民對立,對朝廷不是好事,對百姓們同樣不是好事。 俞士吉抓到了常英林的罪證,也不能急着殺,我們要發動湖州士紳和百姓,一起揭發他的罪行,叫士紳們知道,朝廷的官,不是為了官護官才做官,叫百姓們知道,衣食無憂的士紳老爺們,並不乏正義善良之輩! 我們要從四方召迴流散的災民,安頓好他們的生活;要發動湖州士紳走出去,同官府一道兒下鄉賑濟災民;唯其如此,我們才能把湖州百姓們的心重新凝聚起來,叫他們知道,那些城裡的老爺們,並不是個個黑了心腸,朝廷的官員們,並不都是以百姓為魚肉的常英林!” 夏潯吉肅然起敬,發自內心地道:“國公才是真正的愷悌君子,民之父母!” 夏潯搖搖頭,喟然道:“這種讚譽,愧不敢當!我們既然是官,那麼,黑心官對百姓們做的孽,就該由我們盡心盡意地補償!” 第676章 陳瑛的風格 習絲姑娘被押回“環采閣”時,老鴇子已經從先行趕回送信的人那兒知道經過了,聽說習絲得罪了知府老爺,還往國公爺臉上潑了酒,把那老鴇子嚇的嘴唇都紫了。 等習絲姑娘回來,慢說旁邊還有國公府和都察院的人跟着,就算沒人跟着,那老鴇子也不敢上前去了,現在就算要收拾習絲姑娘也輪不到她了,她得琢磨着怎麼送份厚禮,再送幾個沒開封的姑娘給知府老爺去嘗嘗鮮,哄得知府老爺開心,不要為難她的“環采閣”才好。 老噴叫她單獨準備一棟小樓,老鴇子麻溜兒地照辦,安頓好了習絲和一眾官爺,老鴇子馬上跑去找內外管事商議對策去了。青樓裡一般都有內外兩個管事,內管事負責採辦飲食、器物,看管院裡的姑娘,同時還要負責應付一些惡客。而外管事則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專門負責打點各方勢力,結交權貴。 誰想這三個人焦頭爛額的還沒商量出個對策,官府又來人了,老鴇子一聽還以為是知府老爺派人找她晦氣來了,壯着膽子迎出去一問,來的卻還是都察院的人,是來提那習絲姑娘去問案的。 這回是俞士吉親自來的,他一身官衣,不能出入青樓煙花之地,是以就在“環采閣”外候着,叫手下一個旗牌進去提人。老噴倒是警醒,在那小樓四周都部署了侍衛,來人一說,他親自趕出來一看,果然是禦使大人到了,這才一溜煙回去提人。 習絲姑娘被押回“環采閣”,定下神來一想,也有些摸不清那位國公爺的態度了,莫非他真肯為百姓們主持公道,查那貪官罪證?可轉念一想,又不禁暗暗搖頭,那位國公的態度實在是太暖昧了些,似乎是要查辦此案,又似乎是維護常英林。 官場中的人物,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他們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似是而非的,你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用意,恐怕這位國公還是故作公正,隨意查上一查,應付了事的可能大些,到那時候,恐怕自己還是難逃一死。這樣一想,她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習絲姑娘左思右想得不出個結論,便合衣躺到了床上。她今晚本是抱著必死之心去的,結果人沒死掉,卻變得囚犯不像囚犯、人證不像人證,神思不免有些恍惚,怔忡了半晌,才微微有了些睡意,可她剛剛闔眼,房門便急促地叩響了:“習絲姑娘,起身,快快起身!” 習絲一驚,霍地坐了起來,沉聲問道:“什麼事?” 老噴在外邊道:“禦使俞大人到了,要提你問案!” 習絲心裡咯噔一下,暗想:“半夜提審問案?” 老噴在外邊砰砰地敲門:“習絲姑娘,你快着點兒,禦使大人還在院子外邊等着呢!” 習絲明白了幾分,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她坦然坐起,挑亮了燈,整整衣燧,便姍姍走去打開房門,粲然一笑,道:“走吧!” 俞士吉正在“環采閣”前踱來踱去等的不耐煩,院中燈籠高挑,老噴等侍衛護着習絲姑娘走了出來,習絲姑娘還是晚間那一身打扮,見了俞士吉拜也不拜,凜然說道:“民女所知,只有晚間所言,大人若要查證,當去查那常英林的帳、問那顛沛流離的災民,還需向民女問些甚麼?” 俞士吉一見她來,不由大喜,說道:“不然不然,姑娘所知斷不止於此,本官有些事情要問,一時卻不知本地何人可以信得過,求教於姑娘你是最好不過的了,事情緊急,姑娘請上車,咱們車上談!” 俞士吉說著,身子一側,已擺手指向後邊的一輛馬車,習絲姑娘心中一緊,情知自己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得攥緊粉拳,向車上走去,那架勢,就像英勇就義的一個烈士。 在習絲姑娘心中,只道是那輔國公假仁假義,人前故作公正,此刻卻是叫人來取她性命了。要讓一條性命消失得無影無蹤,對一位國公來說太容易了,把她弄出去幹掉,屍體隨便一埋,明日一早只說她心虛膽怯溜之大吉,誰知其中真偽? “環采閣”的老鴇、管事、大茶壺,亦或是那些苦命的姑娘們,誰敢說不是?動手的人都是那位國公爺的心腹,常英林又是湖州城的土皇帝,這一手就能遮天吶! 縱是遮不住,蒼天又怎會在乎她這蒲草一般低賤的性命?像她這樣的女子,生如夏花,逝如冬雪,人世間,有誰在乎過她們的存亡? 可就是這樣一個受人輕賤的女子,卻在別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時候,當堂向一位國公發難,為無數冤死的孤魂發出了憤怒的吶喊! 轎簾兒一掀,習絲姑娘就怔住了,她本以為車中必定早就藏了一個殺手,自己探頭進去,立即就會被人摀住嘴,像殺鷄一般割斷她的喉嚨,孰料車中空空,竟然沒人。稍稍一怔間,俞士吉也鑽了進來,急急吩咐道:“開車!” 隨即又對習絲姑娘道:“姑娘請坐,我要打聽幾個地方的所在,這湖州城裡,現在我誰也不敢用,只有習絲姑娘你,才能叫我放心得下!” “快着快着!他娘的,你就趴在娘們肚皮上時有勁兒,快着點搬!” 楚夢拎着皮鞭,喝罵著他的家奴和打手,那一百斤一袋的糧食,扛上一袋兩袋還成,扛久了真是受不了啊。可是黑燈瞎火的,他上哪兒去僱那麼多苦力,說不得全家齊上陣,所有的家丁仆役和打手惡奴,全都派上用場了。 “老爺,一夜之間,這倉裡有二十多萬擔吶,我們真的是累的……” 話沒說完,楚夢的鞭子就到了:“有說話的功夫,你孫子又能扛一袋糧了!給老子閉嘴,把吃奶的勁兒都拿出來,今晚這事辦成了,老子每人多發一個月的餉錢,放你們三天大假,咱們家開的窯子裡,隨便你們快活,不要錢!” “好嘞!” 那些家奴打手一聽這話,登時來了精神,本來漸趨緩慢的搬運速度又快了許多。 燈籠火把,從糧倉到糧車,照成了一條長長的光路,遠處,俞士吉帶著幾個人靜悄悄地看著。 習絲姑娘道:“大人,這是最後一家了,這家員外姓楚,叫楚夢,是常英林最忠心的爪牙,跟着他沆瀣一氣,幹了不少壞事兒。” 另一邊,一個都察院的旗牌問道:“大人,這幾家都在連夜運糧,看來府庫裏邊真的是被他們給掏空了,咱們要不要馬上動手,把他們抓起來?” 俞士吉撮了撮牙花子,嘿嘿笑道:“不忙!等他們趕到府庫去自投羅網,豈不省了力氣?咱們走,免得走漏風聲,打攪了他們的好事!” 他一擺手,幾個人影便悄悄消失在夜色當中。 府庫所在地為了防火與民居隔得甚遠,在城中極偏僻處,此時,府庫前面火把照得大地一片通明,幾路糧車絡繹不絶地從城中各個方向運來。 賑糧只能濟一時之需,由於水患,今年一年,這些地區的糧價都會居高不下的,這些糧紳屯積這麼多的糧食,就是想著穩穩地大賺一筆。可現在常英林有難,常英林做的許多惡事,都是由他們來具體經辦的,常知府要是倒了,他們也要跟着倒霉,不能不予搭救,只好肉痛地把糧運來了府庫。 俞士吉隱在暗處,笑微微地看著。 也真難為了他,為了不驚動常英林,他討了夏潯的兵符之後,並不敢從府中走開,而是喚來幾個心腹,悄悄地爬牆回去的。這湖州城裡他不熟,可是夏潯那三千護衛屯紮之地並不遠,道路他是認識的,便先趕到兵營,亮出兵符得了軍士幫助,帶了一隊人一輛車,抓了個路人帶著,趕到了習絲姑娘所在的”環采閣”。 他留了人把整個環采閣封鎖起來,再由習絲姑娘這個當地土生土長的女孩兒指路,摸清了那幾個與常知府有所勾結的奸商住處。只是為了避免驚動這些奸商,他未敢出動大隊人馬,每處都只留了幾個機靈的都察院差役守着,至于三千護軍的營中已然準備停當,士兵們都枕戈以待,隨時可以出動。 這時眼見各路糧車紛紛趕到,整理俞士吉才陰聲吩咐道:“去,馬上引陳將軍那三千兵馬來,包圍這個地方,一個不許走脫!” 這一夜,湖州城裡好生熱閙,先是西城最偏僻處的府庫方向喊聲震天,有那離得稍近的人家半夜聽到動靜,披衣起床登高一看,府庫方向火把有如天上的繁星,人喊馬嘶,好一通熱閙,還以為走了水,便悻悻地罵上一句:“拿媽的誒,有府台老爺那只大耗子,庫裡哪裡存得住糧喔,救什麼救!”便回去繼續呼呼了。 俞士吉可不是隻抓那些人一個現行了事,他是當場就問案,趁着那些人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當口,胡亂逼出幾句漏洞百出的話來,登時便逮着了理兒,這時事先摸清他們的家宅住處就派上了用場,立即就派人引着官兵去抄他們的家了。 還別說,這裡畢竟是常知府的主場,想要完全封閉消息是不可能的,俞士吉的行動如此迅速,還是逃走了幾隻小魚小蝦,急惶惶似喪家之犬,奔向知府衙門告狀去了,誰料俞士吉連知府衙門外圍都撒了一圈兵,只要闖進來的不管是報信的還是過路的,全都抓了起來,而且馬上拷問口供。 人證、物證、倉惶被抓者毫無準備之下徹底交待的口供,半夜功夫,俞士吉就全弄齊了。不要說還有別的罪證待查,光只這些罪狀,就足夠讓最恨貪官的朱元璋老爺子氣得從墳頭裡蹦出來,判常英林一個用六十萬擔糧食活活壓死的重刑,再活扒了他的人皮,塞上草,杵在湖州府庫前邊給貪官們打樣兒! 俞士吉不愧是陳瑛帶出來的兵,做事雷厲風行,而且夠狠夠絶,抄着蔓、順着藤,連根都給你掘嘍! 第677章 除惡先鋒 常知府今天起的早,因為西廂還住着幾位朝廷大員呢,得早起過去問安。 因為昨夜之夜閙的很不愉快,常英林沒叫人侍寢,及至天色微明,事先受過囑咐的親近下人喚醒了他,他最寵愛的兩個侍妾趕來,侍候他洗漱穿戴。 常知府穿一身小衣,拿青鹽正刷牙漱口,房門“咣當”一聲打開了,俞士吉一身官服,穿戴得齊齊整整,出現在門口兒,常知府仰着頭“啊啊”地正漱着口,扭頭一見俞士吉,一口鹽水“噗”地一下就噴了出來,又被他吞下去一半。 常知府急咳了幾聲,才訝然道:“啊!俞大人,你這是……?” 俞士吉森然一笑,說道:“府台大人,對不住了,本禦使查獲消息,昨日‘環采閣’習絲姑娘舉告諸罪,目前倒有一半落實下來,請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常英林大驚,變色道:“你要帶我去哪裡?你……你一個都察院禦使,憑什麼抓我這個五品正堂!” 俞士吉哼了一聲,面沉似水地道:“本官沒那個權力,賑災欽差輔國公爺卻有,本官不是要拿你,是要請你去輔國公面前論個公道!來人啊,有請常英林常老爺!” 俞士吉身後立即閃出兩個身穿都察院拘捕正役冠服的差人,衝上來一把撥開那兩個花容失色的美嬌娘,將常英林牢牢地挾在當中。 這是請麼?分明就是抓人了。 俞士吉轉身就走,兩個差人挾着腳不沾地的常英林緊隨其後,後邊還有四五個捉刀的侍衛,寸步不離。 夏潯也起了,早上起來還打了兩趟拳,練了幾回刀法,這才叫下人侍候着洗漱。 俞士吉是爬牆走的,從正門兒回來的,並未先到他這裡報到,他也不需要報告。俞士吉捉了常英林,挾着他便往自己住處來時,夏潯還不知道,他洗漱清潔,換了身燕居的常服,正準備吃早餐。 早餐比較簡單,一碗碧粳香米粥,一盤包了果餡的小饅頭,幾碟子清淡的小鹹菜,還有四片高郵鹹鴨蛋,滋滋地冒油,看得夏潯胃口大開,他在桌前坐下,剛剛拎起筷子,俞士吉便押着常英林到了。 “咦?俞禦使,你這是幹什麼?府台大人……患了足疾麼?” 夏潯裝傻,忙裡偷閒,他還塞了只果餡小饅頭在嘴裡。 俞士吉鼻子差點沒氣歪了,我忙活一宿……你不知道嗎?可他哪有膽子拆穿夏潯的把戲,立即向夏潯一拱手,正色說道:“稟告國公,下官夜審習絲姑娘,據習絲姑娘提拱的線索,趕到湖州府庫,恰見一眾糧紳正將自家糧食緊急運往府庫,下官將他們人臓並獲,一經審訊,真相大白!” “哦?什麼真相?” 夏潯抓緊機會又剜了一筷子蛋黃放嘴裡,嘖!好香! 俞士吉嚥了口唾沫,道:“府庫之中空空如野,粒米全無,與帳上所載應已收納的六十萬擔存糧帳目全無相符之處。那府庫大使也在場,被下官當場擒獲,據他交待,府庫糧米,早被湖州知府常英林,夥同那些奸商瓜分賣掉。 下官按圖索驥,又急搜這些奸商人家,起獲帳本、糧食等大量證物,為了保證安全,一干人等現在都押進了欽差護軍營中。下官以為,別的罪名且不說,只這一樁,足定常英林之罪,故此,下官請國公下令:一、覊押常英林待罪;二、另委官吏暫主湖州政務;三、急調附近衛所官兵入湖州,確保欽差行轅安全!” 常英林本來嚇得體似篩糠,一瞧夏潯好象並不知道俞士吉所為,連忙高聲喊冤:“國公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這是俞士吉打擊報復,國公爺明察、國公爺明察啊!” 夏潯奇道:“俞禦使打擊報復?這話從何說起,兩位大人本是舊相識麼?” 常英林惡狠狠地瞪着俞士吉道:“下官不認得他!可下官知道,他是都察院的禦使,他是陳瑛的人,陳瑛一向與錦衣衛紀大人不和,這事兒官場上誰不知道?俞士吉知道紀大人是下官的妹婿,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大人!” 夏潯的嘴唇攸地向上彎了一下,他趕緊忍住笑意,再看向俞士吉,俞士吉忙活了一晚上,臉色灰撲撲的,被常英林一氣,卻突然紅光滿面了,他大聲道:“國公,俞士吉為國擒賊,人證、物證、一干人犯口供俱在,容不得他狡辯,一應證物,國公隨時可查!” “這樣嗎……” 夏潯有些為難地看向常英林:“俞禦使既這麼說,常府台,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你放心,本國公若查驗證物不實,一定還你一個公道,不但立即還你自由,還要向皇上奏上一本,狠狠地彈劾俞士吉!” 常英林聽了這話,突然又有種中了圈套的感覺,可現在夏潯是他唯一能抓的一根稻草了,常英林慌忙央求:“國公爺,罪證不明,不能拘押下官吶,國公……” 這時夏原吉聞訊跑了來,聽到這裡插了句嘴:“府台大人何必驚慌,暫且限制你的自由,只是為了彰顯司法之公正,你放心,只要罪證不實,國公爺一定會還你自由之身的。” 說著向俞士吉遞個眼色,俞士吉心領神會,立即喝道:“就把本官的臥室,暫做了常英林的監房,押過去!” “禦使大人,你嫉惡如仇,忠於國事,這是對的,不過做事太莽撞啊!” 等一路喊冤的常英林被帶下去,夏潯慢條斯理地吃着早餐,便教訓起了俞士吉。 “呃……下官愚鈍,不太明白國公的訓示!” 夏潯道:“你有常英林的罪證,為防他與人串供、毀滅證據,暫且控制住他,這也就罷了,可是事情還未真相大白,湖州府上下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就悍然抄了那些糧紳們的家,一旦引起湖州府震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那該怎麼辦呢?莽撞!太莽撞了!須知過猶不及呀!” 俞士吉不服氣地道:“國公,這裡是湖州府,常英林是這裡的地頭蛇,咱們這些過江龍,不行非常手段,只消給他們一點喘息之機,很多人證、物證就會消失於無形。下官在都察院辦案多年,深知其中手段,任你如何小心、如何謹慎,在那些臓官經營多年的地方,凡事總要落後他們半步。只這半步,就得付出百倍努力,才有可能查出真相!連夜查抄奸紳宅第,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夏潯嘆了口氣道:“做都已經做了,還能怎麼樣呢?眼下,你只有儘快拿出確鑿、詳盡的證據,讓這鐵案如山,否則若是有人告你一個侵擾民災之罪,本國公可也無法護你周全!” “他媽的,這個套兒連我一塊兒套進去了!” 俞士吉心中暗罵,卻也無可奈何。這事兒他當了一回急先鋒,就只好一路沖在頭裡了,再說,這個套兒,他是上得心甘情願,難得找到一個打擊紀綱的機會,你叫他袖手他也不肯吶。俞士吉只好捏着鼻子答應下來,繼續當那打黑急先鋒。 夏原吉在一旁暗中偷笑,夏潯和俞士吉兩個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他這明眼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拋開公事不談,單從私的方面來講,都察院和錦衣衛一直以來的矛盾,也是俞士吉只要逮着機會,就不遺餘力地打擊與錦衣衛沾親帶故的勢力的強大動力。雖然夏潯讓俞士吉打了頭陣,可是從他一直以來的言行,夏原吉至少看出,夏潯也有收拾紀綱的意思,這讓他非常高興。 夏原吉也是太子派的官員,但是同一派系,並不代表着就是親密戰友。一派之中,也是山頭林立,紀綱就是一座獨立的山頭。 錦衣衛當年的囂張跋扈至今令人忌憚,而如今的紀綱已經越來越像當年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驤、蔣瓛,錦衣衛監察百官的特殊職能,更令官員們先天與他們就有一種對立情緒,如此種種,令得紀綱在太子派裡飽受排擠,他想不自立山頭都不行。 現如今太子名份已正,外敵已不堪一擊,太子系官員大多是文官出身,做為太子曾經的強大助力,紀綱開始成為太子系官員內部的眼中釘,對於夏潯的表現,夏原吉也是樂見其成的,一句話:他們希望紀綱垮台。 夏潯轉向夏原吉,打斷了他的沉思:“夏侍郎,俞禦使所為,固然有些莽撞,終究是因為心切國事,這個亂攤子,只好你來收拾一下。俞禦使繼續追查案件,尋找更多的罪證,夏侍郎則負責召集湖州官吏士紳,說明情況,安撫人心,同時,也可以發動士紳百姓舉報罪證,相信對於俞禦使也是一個幫助!” 夏原吉連忙躬身答應下來。 夏潯臉色微微一沉,又道:“如果那習絲姑娘所言屬實……夏侍郎,還須立即着手,將流落四方的難民們召回來,賑濟安頓,切不可再讓他們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下官遵命!”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道:“你們……認真做事去吧。本國公不能坐在這兒靜候結局,我會帶些賑糧,直接下去村鎮,放糧賑災,探視災民!” 夏原吉和俞士吉連忙答應一聲,夏原吉又問:“還請國公告知行程、往返時辰,若有要事,以便下官等派人去報知大人。” 夏潯沉吟了一下,道:“今日就去烏程吧,我到南潯走一走!” 第678章 授之以漁 烏程縣,南潯鎮。 民間素來有“湖州一個城,不及南潯半個鎮”的說法,優雅美麗的南潯風光,就像一位高雅而美麗的大家閨秀,總是叫人唸唸不忘。 眼下的南潯,同樣經受了大雨和洪水的蹂躪,可大家閨秀到底是大家閨秀,雖然飽受蹂躪,花容慘淡,那誘人的魅力,並不稍減幾分。 夏潯在烏程縣令傅生的陪同下,先到了南潯,然後便是鎮子下邊的各個村莊。 夏潯還沒來,烏程縣令傅生傅老爺就知道知府老爺栽了,所以見了夏潯戰戰兢兢,唯恐出什麼紕漏。那鋪張的排場自然是不敢再有了,傅縣令臨出門的時候,還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皺皺巴巴的官衣,又在自家池塘邊上,刻意地往官服下襬了蹭了些泥巴。 烏程縣是個富庶之地,為了能在這兒穩穩當當做個官兒,傅縣令也沒少巴結常英林,送銀子送女人那也是常有的,可諂媚巴結上官的,不一定就是貪官,傅縣令對地方上還是很愛惜的。他十年苦讀,高中進士,做了這烏程縣七品正常,他也想幹出一番政績來。 然而身處官場這個複雜之極的所在,哪能一切但由本心?海瑞一塵不染,兩袖清風,只留下個人一個清名,于國於民,一事無成。戚繼光行賄賂送美女,巴結諂媚確有其事,可他卻做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是實實在在的民族英雄。 人性是很複雜的,只有在那些思維很簡單的人眼裡,才會認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官必定毫無短處,昏官必定一無是處。身處複雜的環境,有時為了做事、為了自保,就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 傅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一個黑心的上官,他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就不能不做些迎合上意的事情,可是對地方百姓,他還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力,儘可能地做到了為官者的本份。但是一些心機手段,他也是不吝運用的。 夏潯倒也沒有難為他,見烏程縣收留了許多災民,傅縣令還號召地方士紳出面,搭設了許多粥棚濟民,而且這回存了小心,認真檢查,確實不是面子工程,對他的表現還是很認可的。在傅縣令的陪同下,夏潯在南潯只做了短暫停留,便開始巡視下面的村鎮。 有些村鎮受災情況很嚴重,有些村鎮如今洪水已經退卻,地方上正在清理淤泥,火化腐屍,也用了一些簡陋的法子消毒防疫,這些都是千百年來百姓們摸索出來的經驗。 古人對於災後防疫並非一無所知,很多時候災後大疫,不是因為他們不懂這些知識,而是沒有相應的條件。千里汪洋,一枝幹柴都找不到,一口鐵鍋都沒有,兩手空空渴得嗓子冒煙的時候,他就算知道喝開水比涼水好,又有什麼用?到處都是腐爛的人畜屍體,僥倖活下來的人走路都打晃了的時候,他就算知道應該火化或深埋屍體以防瘟疫,誰能深入災區去做? 幸好浙東一帶在全國都是富庶之地,儘管受了大災,家底子還是在的,救災工作比貧窮落後地區要強上許多,夏潯見了心安不少。 夏潯找到了小葉兒村,準確地說,他找到了本是小葉兒村的那片地方。 站在小舟上,怔怔地看著那原本是一片小村莊的地方,夏潯的神情一片茫然。 暴雨季節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這裡依舊半淹在水面下,可以想見當初這裡曾經受到了多麼嚴重的災害。 這裡是貧民區,安置的是當年張士城的舊部,一批連務農都不允許,只能做些雜務謀生的賤民,他們的房舍之簡陋可想而知,現在水退了一半多了,可夏潯放眼望去,愣是沒看到一片屋頂,所有的房屋全塌了,他能認出這裡來,只因為這十年小葉兒村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尤其是村落格局,所以從一些微微露出水面的殘垣斷壁、從幾棵他夢中偶爾憶起的槐柳大樹,他還能隱約記起整個村莊的樣子。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看到的第一處地方就是這裡,這裡相當於他的出生之地。 當時他正臥在河邊,逮蛙捕魚謀生的胡大叔收留了他,這個莊子住的都是極貧窮的百姓,可這些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百姓,房子雖然粗陋、衣衫雖然破舊,甚至有些人家的女孩兒只能進城做最低賤的流鶯窯姐兒,身子骯髒不堪,可他們的心都是乾淨的。 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活在最陰暗的角落裡,只要能得到一絲光亮,就是他們最大的歡樂。而就是這樣一群與世無爭的人,現在一個也看不到了,看著這兒這麼大的水情,夏潯真不敢奢望其中還能有幾個人活着。 他陰着臉,看著腳下悠悠淌過的水面,沉聲說道:“今年這幾場豪雨,確實為數十年來所罕見,積雨成災,不是你們地方上的責任。可這裡的水患怎麼會這般嚴重呢?這也僅僅是天災麼?” 傅縣令慌忙答道:“國公爺,這個村子本來就挨着一條河,那水太大了,水勢下來,最先受災的就是沿河聚居的百姓……” 夏潯扭頭瞟了他一眼,眼神並非十分的冷鋭,傅縣令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雙膝一軟,就在舟上跪了下去,哭喪着臉道:“回國公爺的話,下官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夏潯冷冷地道:“你說,怎麼個沒有辦法?” 傅縣令顧不得那常英林了,把牙一咬,全招了:“國公爺,您有所不知,朝廷撥下的河工銀子,到了知府大人那兒,壓根就一文錢也沒撥下來,不瞞您說啊國公爺,縱然下官無良,把這小葉兒村住的前朝罪民們不當回事,可整個烏程縣,下官敢不當回事兒嗎? 就說這南潯鎮裡吧,這兒住着許多致仕的官員,隨便拿出一個來,下官這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沒法比,就算下官得過且過,不想疏濬河道、修築堤防,這些致仕官員們肯饒下官麼?迫於無奈,下官也曾向湖州府提出,多多少少撥付些錢款下來。 這烏程縣裡高官如雲,小縣哪怕收到一文錢,也是絶不敢貪墨的,勢必全要用在維修水利上面。可是……常大人背後是……不要說是已經致仕的官員,就算是在朝的官員,人家也不放在眼裡,愣是一毛不拔啊! 眼看那河道年久失修,不要說一逢大災就得出事,縱是平時灌溉農田都嫌不得用,下官迫於無奈,只好召請本縣富紳商賈,厚顏肯請大家捐贈出來一些錢財,才得以僱傭民工,修繕水利。” 傅縣令嚥了口唾沫道:“可那杯水車薪,哪裡修繕得了全部河段?若是分散開來,處處縫補一番,那就根本無濟無事,這場大水下來,我烏程縣整個兒都要沒了,全縣百姓都要遭殃。再說那捐款者都住在城阜裡,下官不先修築人家那一段河堤,成麼?所以這裡……” 夏潯冷淒淒地道:“所以這裡……住的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賤民,也就只好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了!” 傅縣令駭得臉都青了,連連叩首道:“下官死罪!下官死罪!” 他那頭就磕在船艙甲板上,砰砰直響,片刻功夫額頭就淤青一片。 夏潯緩緩地道:“你起來吧,你在任上,至少是盡了自己的本份,你沒有能力去做的事,本國公不會怪你!” 傅生大喜若狂,繼續叩頭:“多謝國公開恩!多謝國公開恩!” 夏潯一擺手,臉色隨即一沉:“可有件事,你是有能力做的!以前,常英林隻手遮天,你也只能仰其鼻息,現如今常英林已身陷囹圄,俞禦使正在追查他的罪證,你怎還知而不報?” 傅縣令急忙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其中詳情,下官回去後馬上寫得清清楚楚,報與禦使大人知道!” 夏潯略一沉吟又道:“烏程縣裡,多致仕高官隱居,常英林尚且敢如此膽大包大,對其他地方是如何的盤剝之殘酷就可想而知了,這湖州諸縣裡,烏程算是首縣,想必你在諸縣官員當中,也是有些名望的……” 傅生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道:“是,下官一定聯絡諸縣同僚,一起上書,檢舉常英林的罪行,還百姓一個公道!” 夏潯點點頭,默然迴首,再度望向小葉兒村所在之處的那一片汪洋,十年歲月,恍若一夢。 糧紳們的家被抄了,當場繳獲的糧食成了臓物,更是絶對沒有退還的道理,俞士吉頗有一點‘破門令尹’的狠勁兒,直接把這些糧食全部充回府庫,做了官糧,堵上了那六十萬擔糧的缺口。夏原吉也不客氣,親自暫領湖州知府一職,立即開倉對市民平價售糧,又核定各縣受災百姓,撥糧過去或賑或貸,以補朝廷賑糧之不足。 在夏原吉的發動下,湖州城裡有良心的士紳眼見大局已定,紛紛出面檢舉常英林及其黨羽們的罪狀,這一來,湖州同知、通判等一大票與常英林沆瀣一氣的臓官紛紛落網。緊接着,以烏程為首的各縣縣令們紛紛上書,檢舉湖州府的罪行。 俞士吉抓人的癮頭上來了,有告必抓,一抓一家,那副模樣,頗有點陳瑛、肖祖傑、紀綱靈魂附體的架勢,要不是夏潯和夏原吉有意控制規模,俞青天一定是沾邊就算,能把小半個湖州城的人全抓起來。 俞士吉忙着抓人抄家、夏原吉忙着促進官民關係的時候,夏潯開始考慮災民們今後的生活問題了,眼下可以賑災,可是賑災不可能持續到明年秋收,湖州府被常英林這條臭魚禍害得太厲害了,難民無數。蘇松等府也有一些百姓受災嚴重,這些人該怎麼辦呢? 夏潯苦思半晌,突地想起需要十多萬人服役修建的京城大報恩寺,心中頓時敞亮起來…… 第679章 逼我殺人 夏潯從南潯鎮趕回湖州城的第二天,一位便裝打扮的錦衣衛悄悄找上了知府衙門。門禁先是找到了老噴,見到輔國公的近身侍衛,那個錦衣衛才向他說明了自己的真正身分,老噴驗過他的錦衣衛腰牌後,馬上把他帶去見夏潯。 “國公爺,這是鎮撫大人要小人交給國公的秘信!” 那錦衣衛自鞋幫夾層裡抽出一封密信,交到夏潯手上,夏潯驗過火漆封口無誤,打開信來一看,不由暗吃一驚。劉玉珏的信裡自然不會點明道姓說的非常明白,甚至沒有題款和落款,內容說的也非常含蓄,不知內情的人見了這封信,未必就能猜出來在說甚麼,可夏潯親自交待給劉玉珏的事,他豈能不明白? 夏潯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引着火燭,將那封密信當面燒燬,直到那信燒得只剩最後一片兒,他才輕輕鬆手,看著那紙片飄然落地,燃成灰燼。 “你回去,告訴劉大人,他做得很好,要小心一些,盯緊一些!” “遵命!” 夏潯點點頭,老噴就引着那南鎮撫司的錦衣衛離開了,夏潯的眉頭馬上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已經收到了家書,知道梓祺帶著孩子回山東奔喪去了,可他沒想到這竟引起了紀綱的注意。八大金剛過去一半,帶了不下百餘人手,這麼大的陣仗,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若是紀綱追蹤的是謝謝、小荻甚至海盜出身的蘇穎,夏潯都絲毫不會慌張,可是彭家……彭家的那個秘密身份,可是皇帝的逆鱗啊!雖說在他有意誘導之下,這幾年彭家已經漸漸疏淡了教務,着重經商發財,可這層身份一旦曝光,仍就是塌天大禍。 白蓮教深入民間,普通的教民實在是太多了,朝廷圍剿白蓮教,從來沒有對普通百姓趕盡殺絶過,曾經拜過香堂、入過教壇的普通信眾,只要沒有跟着扛槍造反,搗毀教壇後轟回家去也就是了,可那些大小頭目、核心人物……就絶不會放過。 誰會相信以彭家的勢力,如果是白蓮中人的話,會是一個普通的教眾? 如果再知道彭老太公的真實身份…… 夏潯霍地站了起來,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到山東去。 “不要慌,不要慌,越是遇到大事,越是不能慌!” 夏潯搓了搓,輕輕閉上了眼睛。 自從他冒充楊旭成為青州秀才,也曾屢歷驚險,可是近幾年,他已經很少遇到這樣生死懸于一綫的危機了,而這一次不但危險,甚至有可能變成一場全家人的生死危機。 閉目瞑思半晌,夏潯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他靠在椅上,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捋清了思路。 “咳,來人!” 夏潯招呼一聲,老噴立即走了進來。 這一個時辰,已經有好幾撥人來找過夏潯了,只是老噴走到門前稟報了好幾回,夏潯竟然充耳不聞,老噴放心不下,悄悄開了房門查看,見自家老爺好端端地在椅上坐著,胸膛微微起伏,似乎正在假寐,老噴也不敢打擾,便又出去,隨便找個理由,把人都哄走了。 此後他就一直守在門外,等着夏潯傳喚,夏潯一叫,他立即走了進來,躬身聽命。 夏潯道:“叫高初來見我!” 老噴一獃,吃吃地道:“國公,小人不知……高初是誰啊?” 夏潯道:“給我趕車那個。” 老噴一拍後腦勺,恍然大悟:“哦,車伕小高啊,國公爺您找他幹什……是是是,老噴馬上就去!” 老噴一溜煙兒地離開,片刻的功夫,高初就站到了夏潯面前。 高初身子削瘦結實,皮膚白皙,總是笑笑的樣子,就像個脾氣很溫柔的大姑娘。從馬夫到司機,這個職業從古到今都是個很不錯的,當然,這裡指的是給達官貴人服務的司機。一個合格的司機,要有眼力見兒,做事要勤快,嘴巴要閉緊。 基本上他就跟那拉車的馬兒差不多,不管走到哪兒,人們注意的是車裡的人,沒人會注意到他。雖然他是負責給夏潯駕駛車子的,可是就連夏潯的親信侍衛們也只稱他小高,而沒人記得他的名字。可是這樣不起眼的人,通常也屬於車主人的心腹之一。 此刻,馬夫小高就站在夏潯面前,氣定神閒,態度從容,許多官兒到了夏潯身邊或許都會有些侷促,還未必有他顯得鎮定呢。 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小高鎮定地問:“國公,有大事了?” 夏潯沉重地點點頭:“不錯,你馬上去山東,到青州彭家莊,找到祺夫人,把我的這封親筆信交給他。然後……” 夏潯對他竊竊私語了一番,不管聽到什麼,小高臉上都沒有露出驚訝或者慌張的神色,他就那麼認真的聽著,直到夏潯囑咐完了,才點了點頭,接過書信貼身藏好,向夏潯抱拳一拱手,轉身走了出去。 夏潯默立良久,喃喃地道:“老紀,要搞我的黑材料了嗎,你這是逼我翻臉吶!” “聖上,四郡之民,遭受水患,今舊谷全無,新苗未成,老幼嗷嗷,饑餒無告。雖有朝廷賑糧、地方自救,暫可安頓災民,然則賑濟之舉,不能延續至明秋,則賣兒鬻女之慘事,於我永樂盛世,勢不可免。 臣以為,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今京都大報恩寺,需用工役十餘萬,各地百姓需輪番進京服役,若能以浙東受災百姓赴京都專任修築大報恩寺一事,以工代賑,則災民可得安頓,免生是非,四方百姓又免奔波之苦……” 又經過幾天的審查,常英林的一系列罪行陸續浮出水面,夏潯將整個奉旨賑災過程中,各地的受災情況、賑濟情況、軍民表現,尤其是湖州地方出現的一系列問題全部寫在奏章裡面,結尾部分單獨拿出一塊來,重點闡述了在賑災之後對受災百姓的安排。 一封奏章在夏潯口授、夏原吉執筆的情況下,用了一個下午才寫成,夏原吉又反覆檢查了幾遍,確認沒有錯字和玷污的地方,這才交與夏潯署名封口,遣心腹立送京師。 這件事處理完了之後,夏潯離開知府衙門往城外去,因為水勢正緩慢回落,逃難至湖州城外的百姓們得知消息,牽掛家裡的罈罈罐罐,急於返回故里。官府按照人口發放了一定的賑糧之後,這幾天災民們已經陸續返鄉。 湖州府的最高領導班子几乎被俞士吉一窩兒端了,幸好基層的官吏們都還在,他們大部分沒有大問題,上行下效,或多或少也有些貪腐行為,但是罪行不顯,危害不大,在俞士吉看來,但凡有一點問題,就該一窩兒抄了,但是把湖州地方上下官吏來個一網打盡,正在救災的緊急時刻,抗災的事兒誰去辦? 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不行,我隨便扯過一個小伙伴來,就能讓他干的,朝廷官吏,豈能私相授與。你等着朝廷重新任命官員來,再等着他們熟悉地方,瞭解從屬,準備開衙辦事的時候,那些災民早就餓死、或者嘯聚山林打家劫捨去了。 故而在夏潯和夏原吉的一致控制下,俞士吉的打擊範圍才沒有進一步擴大。 湖州士紳百姓被完全動員起來了,積壓已久的憤怒一旦爆發出來,曾經像綿羊一樣只能扮小受的百姓們變成了憤怒的雄獅,這些天來公開要求處死一眾貪官,以報湖州百姓、以報屈死災民的呼聲越來越大,一開始是受災民眾請願,接着是城中百姓請願,現在士紳們也公推了德高望重的人物做代表,向俞青天遞上了萬民書。 俞士吉一開始還能沉得住氣,所有的請願狀子他都往夏潯跟前兒送,可夏潯比他還沉得住氣,總是跑出湖州城,去各村各鎮實地檢查,看看有沒有官員欺上瞞下,對救災事宜是否含糊了事,至于俞士吉遞上來的罪狀和請願狀子,夏潯一樣痛心疾首,一樣表示憤慨、一樣表示理解,可就是從他嘴裡聽不到一個“殺”字。 俞士吉急了,一開始夏潯支持他查常英林,他還以為輔國公鐵面無私,毫無雜念,根本不給紀綱面子,現在這一看,敢情這輔國公比泥鰍還滑,常英林的案子自己和夏原吉都是當堂聽說,輔國公若不查,一旦傳到皇上耳朵裡,對他必定不利,他不可能不查。 可他查了,卻躲在幕後,利用自己來查處這個大貪官,現在案情真相大白,他卻上書朝廷,闡明經過,毫無在遼東時的殺伐決斷,你可以把這理解成是等候聖裁,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給紀綱面子,給紀綱留出斡旋的餘地,一旦紀綱真能說服皇帝…… 俞士吉坐不住了,於是…… 當夏潯即將趕到東城時,無數的百姓簇擁着幾位在湖州城裡德高望重的老人向夏潯迎來。 “國公爺,常英林作惡多端,天怒人冤,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吶!” “國公爺,殺貪官!” “屈死的冤魂,在天上看著吶!” 一見他們振臂高呼的這般架勢,夏潯微微蹙起眉來:“這是怎麼回來?” 這時人群一分,俞士吉神情莊重地走了過來,人群中立即傳出興奮的叫聲:“俞青天來啦!青天大老爺來啦!” 俞士吉走到夏潯面前,雙腳一分,不丁不八地穩穩站定,雙手一拱,聲音清朗,高聲說道:“國公,湖州父老群情激忿,下官再三勸止,卻仍安撫不下,因下官做不得主,父老們才來向國公請願。國公爺,下官也以為,常英林及其一眾奸黨,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下官願代民執言,為民請命!” 他把袍裾一撩,直挺挺跪下,肅然道:“請國公祭王命旗牌,殺常賊還天下公道!” 湖州請願父老一見,立即隨之跪下,長街上黑壓壓一群人頭,齊聲高呼道:“請國公祭王命旗牌,殺常賊還天下公道!” 第680章 幾根瘦骨撐天地 夏潯面有難色地道:“俞大人,此案牽涉眾、罪行重大啊,這裡距京城並不遠,本國公已上奏了天子,何如等我聖天天子旨意下來,再行處置呢?” 俞士吉心道:“你不上奏章,我還不着急呢!” 他重重一頓首,並不搭話。 湖州百姓早就聽了俞士吉的暗示,說那紀綱在金陵城裡隻手遮天,最受皇帝的寵信,一旦等到京裡下旨的話,十有八九會寬赦常英林,到那時說不定來個無罪釋放,他又要來禍害湖州百姓,而且還變本加厲,是以百姓們哪裡肯依,紛紛哀求請願。 俞士傑一副順應民意的模樣,用擲地有聲的聲音道:“國公離京之日,皇上親賜王命旗牌,許以機變之權,三品以下官員,觸犯王法可先斬後奏。今常英林等一眾奸黨,上欺天子,下害黎民,天怒人怨,罪大惡極,下官叩請國公順應民意,請出王命旗牌,斬殺常賊!” 下跪的湖州百姓紛紛響應,高聲請命,這時又有許多並未參與請願的路人聞聽事情始末,也紛紛加入,甚至那些開店舖的也顧不得店裡生意了,連老闆帶夥計都跑出來跪在街頭,就連一些正在逛街的姑娘小姐帶著她們的丫頭使女也都加入了請願的行列。 夏潯立在十字街頭,四面八方,人山人海,眾口一詞,都是要殺常英林。 眼見如此請形,夏潯的神情才肅然起來,慨然道:“既然如此,老噴!” “標下在!” 受到了現場的氣氛感染,老噴也不由得莊重起來,一聽夏潯召喚,立即跨前一步,以鄭重的軍禮參見。 夏潯沉聲道:“請,王命旗牌!” 民間有所謂八府巡按的傳說,實際上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官職,所謂八府巡按的傳說大多就是指那些遊走各府,專門緝查地方案件的都察院巡查禦使。民間又有所謂尚方寶劍的傳說,賜尚方劍的事兒確實是有,但那只是天子特例,真正在大明朝廷制度中規定,賜予生殺大權的象徵,卻是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有旗有牌,旗與牌各有四面,旗用藍繒製作,牌用椴木製作涂以金漆,上面都有一個“令”字,夏潯一聲令下,隨行左右的八個旗牌官立即亮出了由他們保管的王命旗牌,捧到夏潯面前。 夏潯舉步上前,扶起俞士吉,鄭重地道:“今日,本國公就應湖州父老所請,祭出王命旗牌,有請俞禦使擔任監斬官,處決一眾罪大惡極之人犯!” “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位宿老帶頭向王命旗牌叩頭,高呼起萬歲來,萬眾隨之歡呼,聲浪直衝雲霄! “俞青天請國公爺祭出了王命旗牌,要開刀殺人啦!” 消息迅速向四面八方傳開,無數的人都扶老攜幼,匆匆趕往臨時搭建的法場。 湖州郊區村鎮的民眾也急三火四地往城裡趕,好像那兒正在發賑糧,去晚了就趕不上趟似的。 一個穿著短褐的漢子風風火火地走在路上,後邊一個婦人抱著孩子直喊:“當家的,你慢着點兒,當家的,你等等我啊!當家的!張風凌!你要再只顧自己個兒,今晚別鑽老娘的被窩兒!” 那婦人火了,在後面大叫起來。 那漢子一聽驢性發作,蹦着高的就往回走:“不叫你來你非得來!你說你個婦道人家跟去幹什麼,你還帶著孩子,就你那膽兒小的,殺只鷄你都害怕,那血流滿地、人頭亂滾的場面讓你看了,還不嚇得做噩夢?” 那婦人倔強地道:“才不會!殺鷄我怕,殺常剝皮,我不怕,我心裡痛快!” 那漢子哼哼唧唧地嘮叨,從他婆娘懷裡一把搶過孩子,又一溜煙兒地跑到前面去了,那婦人無奈,只好一手叉腰,緊趕慢趕地追在後面。 路邊一幢民宅門口,一個老大娘拿簸箕正篩着發了霉的穀子,從裏邊挑着那還能食用的,已經霉變的就順手撥到地上,腳跟着圍了好幾隻鷄,正在那兒啄着。正忙得入神,忽地瞧見這一家子從自家門前匆匆而過,她眯縫着一雙老花眼瞅瞅,扯開嗓門就喊:“小婧她娘,你這是幹啥去啊?” 那婦人追着丈夫,鞋都快跑掉了,只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了一句:“大娘,城裡頭殺常剝皮啦,快着點,晚了就看不到了!” 老大娘念叨道:“殺常剝皮?殺常剝皮……殺常剝皮!” 老大娘突然反應過來,當時就把簸箕丟在了地上,問身就喊:“老頭子!老頭子!快點出來!” 老頭子沒出來,出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小子,笑嘻嘻地道:“奶奶,你糊塗了啊,爺爺和我爹娘不是下地去了麼?” “哦哦,可說著呢……” 老大娘念叨了一句,又喊起來:“丹丹!丹丹!騰騰啊,快把你妹妹叫出來,把門拴上,咱趕緊的去城裡,殺常剝皮啦!” 類似的場面在湖州城裡城外到處上演着,而法場四周,早已人滿為患。 俞士吉坐在剛剛搭好的監斬棚裡,一張青瘮瘮的面孔,頜下不算太長的鬍鬚,一根根地撅着,風吹不動。他異常嚴肅的神情直接影響了所有的行刑人員、看護刑場人員,乃至不斷湧來的人群,沒有人敢大聲喧嘩,但是千萬人的竊竊私語聲,足以匯聚成一股殷雷般的聲浪,在空蕩蕩的刑場上滾來滾去。 在他面前,供着一張香案,上邊呈放著王命旗牌,八面旗牌官按刀侍立左右,槍一般挺拔。 俞士吉心裡很激動,這種萬眾矚目、生殺大權集於一身的感覺,燃燒起了他渾身上下每一粒興奮因子,激動得他的雙腿微微發抖。如果說百姓們崇仰、敬慕的目光,帶給他的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滿足,此事之後的政治回報卻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了。 肖祖傑,都察院千辛萬苦樹立起來的榜樣,被紀綱使人活活打死!兔死狐悲啊!都察院上下,不管是哪一派系的,哪怕是私下裡鬥得你死我活,在這件事上,卻是同仇敵愾。肖祖傑被打死了,兇手卻逍遙法外,照樣活蹦亂跳的,整個都察院都抬不起頭來,而今雖不能說是徹底地報了仇,卻也算是狠狠抽了紀綱一記耳光。 此事一了,他將取肖祖傑而代之,成為都察院新的冷麵寒鐵,成為俞青天,前程似錦! 遠遠的,兵士們拖着一個個背插斬字令牌的貪官污吏、奸商惡霸向刑場走來,百姓們自發地讓開了道路,看著那些平日高高在下,漁肉百姓的貪官,突然發出無法遏止的咆哮,咆哮唾罵聲迅速統一起來,匯聚成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聲浪。 聲浪中心的那些貪官污吏們一個個臉色灰敗,就像寒風摧殘下的蘆葦,瑟瑟地發着抖,要不是有兵士們架着,他們早就軟癱在地上了,也幸虧有兵士們架着,如果是使囚車押來,他們這一路過來,就得被百姓們丟的垃圾活活給埋了! 俞士吉坐不住了,他緩緩站起,熱血沸騰! 今天,他是整個湖州的中心,是萬眾矚目的主角! 當俞青天風光無限,無數百姓向他頂禮膜拜的時候,可有人記得那個懷抱必死之志,為民仗義執言的那位青樓妓女呢? 湖州城南十餘里,群峰起伏,峰勢盤旋宛同華蓋,稱金蓋山。金蓋多雲氣,四山繚繞如垣,日出後雲氣漸收,惟金蓋獨遲,故又名雲巢。這裡歷來是湖州南郊的風景佳處,林木幽深,青山環抱,綠水長流,環境幽雅。 這裡,山南有古菰城之遺址,山腰有古梅花觀,附近有道場山、碧浪湖,風景名勝極多,乃是清修佳地,南宋元嘉初年,道祖陸靜修在此隱居,遍山植梅三百株,又建梅花館,就是今日的梅花觀了。 紫薇,山茶、桂花……最多的還是梅樹,如今不是梅花盛開的季節,遍山綠葉,可是那梅干虯曲,蒼勁有力,依舊有着寒冬時節大雪蒼茫,百花皆敗,唯我賁張的錚錚傲骨。 習絲姑娘一襲白衣如雪,正在觀中焚香跪拜,默默祝禱一番,習絲姍姍起身,旁邊侍候的丫頭連忙上前,習絲輕聲道:“不用陪着我,我到觀後看看風景,一個人散散心,你在外邊候着吧!” “是,姑娘!”那小丫頭答應一聲,退到了殿外,與守在外邊的一個‘環采閣’打手站到了一塊兒。 青樓裡的姑娘如果成了紅牌,還是有些特權的,比如比較令人生厭的客人,即怕付出千金,姑娘不願接待,老鴇子一般也不會為此跟搖錢樹翻臉,還要維護一下。一般的姑娘沒資格出院子遊玩,可紅姑娘如果想出去散散心,院子裡頂多叫人跟着,而不致于出面阻攔。 習絲是環采閣的紅姑娘,有這個資格,因為她酒潑輔國公、怒斥常知府的壯舉,更令她聲名大熾,以致老鴇子和管事們都不太敢難為她。 習絲姑娘緩緩地踱進了道觀後進院落…… 又過了一會兒,道觀左側梅林旁的一扇角門兒開了,一個妙齡女冠悄悄探出頭去,四下張望了一眼,便飛身閃了出去,匆匆沒入梅林之中…… 第681章 一點寒香透古今 習絲姑娘的義舉,給她帶來的好處是名聲更大,身價更高了,有更多的男人想要與這樣的奇女子作一夕繾綣,以吹噓炫耀了,這就是習絲姑娘為民請命所得到的,她還是紅牌,紅到發紫而已。只是隨着她的聲名遠揚,更加沒人敢仗勢強迫她什麼,她若只願陪你一杯酒,撫一曲琴,卻不留你過夜,客人也不好用勢壓人。 俞士吉成了大英雄,成了萬民崇仰的俞青天,誰會惦記那個為民請命的青樓妓女麼?沒有,如果說有,就只有青樓尋芳客,習絲姑娘的壯舉是叫她名聲更響,身價更高,有更多的男人想要嫖她、想要上她,可笑亦或可悲? 舉告常英林的壯舉,給她帶來的還不只是這些“好處”,還給她帶來了仇人。 常英林被抓了,常英林的餘黨也被抓了,但是朝廷不可能株連九族,把貪官、奸商們的三姑六舅全都抓起來,這些人依傍着那些貪官污吏,原本也可撈些好處,現在靠山倒了,這些人不敢找夏潯、俞士吉的麻煩,便都遷怒于習絲姑娘。 近幾天來,故意扮嫖客,跑到‘環采閣’點名要她接待,極盡羞辱的事很多。當她偶爾上街的時候,會有些人暗暗地跟着她,目泛凶光,一副要把她連皮帶骨吃下肚去的狠勁兒。習絲估計,若不是這些人忌憚着輔國公、俞士吉等一干朝廷大員還在湖州,早就對她暗下毒手了。 習絲姑娘亦有生的慾望,激于義憤和仇恨,她可以抱著必死的決心,在貪官們面前盡情控訴,卻不想在功德圓滿之後,莫名其妙地死在一條衚衕裡,葬身一條陰溝中。 那個小丫環侍候她好幾年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習絲對那小姑娘很關照,時常貼補她一些錢,叫她拿去幫助家裡,所以那小丫環對她很親,小丫環建議她去向鐵面俞青天求助,或者乾脆找到那位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國公爺,但是習絲沒有同意。 那些朝廷的大員有那閒心管她的事麼?楊國公正忙着下鄉賑民,俞禦使正忙着抓貪官污吏,自古妓女有所義舉,朝廷官員開恩替她贖買自由,叫她從良的佳事也是有的,可她就算從了良,就能在湖州城裡安居下去麼? 那些仇家忍得一時,忍不了一世,早晚還是要向她下手的。 於是,習絲姑娘想到了逃。 院子裡對姑娘的看管是極嚴格的,她的私蓄雖厚,卻都存放在老鴇子那裡,只發給她一種院子裡自行印製的憑證,需要用錢時,憑此到老鴇子那兒支用,她是不敢大量支取的,以免引起老鴇子的警覺,習絲只取了一點錢,說是到觀裡進香捐獻的香油錢,先叫那小丫環藏了一套道服在觀裡。 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她就開始了自己的逃脫大計。 習絲假作瀏覽觀中景緻,偷偷換好事先準備好的道袍,扮作道里一個女冠,從那遊人不多的側門偷偷溜了出去。 因為不是賞梅的季節,梅林十分冷清。習絲卻像逃出了牢籠的小鳥,腳下輕快,心情慾飛,她快步走進梅林,正要往山下逃去,前面梅樹下突然閃出一人,擋在她的前面。習絲姑娘一看,臉色攸然一變,頓時止住腳步,剛剛飛起一抹紅暈的臉頰剎那間蒼白如紙。 這是跟她出來的另一個打手,叫杜可信。跟着她出來的,共有一個丫環、兩個打手、一個車伕,除了那貼身的小丫環,這三個男人,就足以守住道觀的前門和左右門,至于後門,那已深在觀中道士的寢居之處,除非是得到了道士們的幫助,否則哪有可能走到那兒去。 她記得進入道觀的時候,杜可信正陪着車伕在那兒拉呱家常的,他什麼時候堵到了這裡? “身上那點錢,夠收買他麼?” 習絲姑娘猶豫着,下意識地把手探向腰間,那個打手盯着她,卻突然向她作了個揖,好像根本不認識她似的,恭聲問道:“仙姑是這梅花觀中的道人麼?” 習絲姑娘心中猛地敞亮了一下,她有些激動地看著這個平時痞賴無行的凶惡打手,強抑激動地道:“貧道……正是觀中一修行人。” 杜可信又問:“弟子一生,作惡多端,現在想去觀裡多燒幾炷香贖罪,仙姑覺得,這樣可以嗎?” 習絲姑娘偏激性兒又起,憤然反問:“燒香若能贖罪,天下惡人只要買足了香燭,還怕無法無天麼?因果循環,善惡有報!要消惡業,唯行善事,燒香?不過養肥了一班不修真性的出家人!自古道,地獄門前僧道多,你說因為什麼!” 杜可信向她雙手合什,深深行了一禮,說道:“弟子明白了,多謝仙姑指點!” 說罷這痞子竟然轉身離去。 痞子曾經也不是痞子,在妓院裡做大茶壺、惡奴打手的人,又有幾個人是心甘情願做這一行的呢?習絲姑娘不計生死,在國公爺的接風宴上那一場大閙,感受最深的就是這些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小民。在杜可信的心中,這個以色娛人的弱女子,無異是一個大英雄,比他最嚮往的,那傳說中仗劍江湖、路見不平的江湖豪傑,絲毫不讓! 這樣一個英雄,不該葬送在他的手裡,否則,他真的是作孽多多,子子孫孫都要受到惡報了!所以,這個人所不恥、為之輕賤的妓院打手,做了件他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事,他少了一筆賞錢,可是當他年邁蒼蒼的時候,對著抱在自己膝上的孫兒,他能自豪的講述自己當年的義舉! …… 山映水中,行舟如葉,一個眸正神情、俊俏異常的青袍女冠立在船頭,大有江湖載酒之意。 眼看舟行如箭,兩岸青山一一被拋在身後,習絲姑娘心潮澎湃。 擺舵的老梢公笑眯眯地問道:“仙姑,您這是到哪兒呀?” 習絲下意識地答道:“金陵!” “哎喲!那可不成,老漢這小船兒,可去不得那麼遠的地方,再者說,也不能一路都走水路啊!” 習絲這才醒覺失言,不由回眸一笑:“老人家,我說要去金陵,可沒說要您一路送我去啊,請送我到碼頭就是!” 她這回眸一笑,百媚橫生,饒是那老漢已年近古稀,還是看得心頭一跳:“作孽啊!這麼漂亮的女人,出甚麼家呀,梅花觀裡供的可是純陽道祖,聽說純陽真人最好美色,要是見了她,還不現了真身,再來一出‘三戲白牡丹’麼……” 夏潯近來勞神的事情實在是多,頗有點心力憔悴的感覺。 賑災賑災,說著簡單,具體操作起來,需要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有一個方面考慮不周,就要出亂子。而這一塊正是他主抓的,夏原吉和俞士吉具體負責的事務,也要時不時的報到他面前,有些需要他來拍板決定,有些他得做到心中有數,這些事也要消耗相當大的精力。 而山東那邊,尤其讓他牽掛。 他正在湖州沒日沒夜的忙着救災賑民,忙着諸般善後事,調劑各種生活物資,協調湖州層層官屬上下之間、平行之間的各種關係,僅是這些就累得他喘不過氣來,紀綱還在那兒整他的黑材料,一旦叫紀綱抓到什麼把柄,那可是要命的! 雖然說劉玉珏已經送來消息,叫他有了防備,已派人赴山東緊急消除一切隱患,可是換了誰就能因此放心,高枕無憂了?他恨不得立刻回京交差,馬上請假赴山東奔喪,藉此親自動手,消弭一切漏洞。 別看紀綱官兒比他小,可這個官兒特殊,他是皇帝的看門狗,就是專門給皇帝監視所有官員的,甚至包括所有的王爺們。除了皇帝,他誰都能動,誰都能咬。只要他橫下一條心,就算是國之儲君的黑狀他一樣告、材料一樣整。 兩個人一個明、一個暗,競斗的規矩根本是不平等的,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握有多少底牌,豈能不擔心? 可湖州這邊的事還沒有了,要善始善終,否則他如何走得脫?顧此失彼,更易被人牽着鼻子走,他只能加快速度,儘快解決湖州諸多繁瑣的後事。 好在,事情處理的越來越明朗,越來越順利,已經漸漸接近尾聲。 皇上的聖旨下了,不知紀綱的話兒沒說到位,還是夏潯這邊呈報的資料太詳盡、太確鑿,激怒了嫉貪如仇的永樂大帝,朱棣下旨,豁免湖州一年錢糧,沒收的糧谷全部用於地方賑災,常英林以及湖州同知、湖州通判等幾個首惡,以及楚夢等幾個無良爪牙全部處斬,家產抄沒,家眷發賣為官奴…… 此外就是任命了新任的湖州知府、同知、通判等官員,即刻到任,接掌政事。那處置如雷霆暴雨一般,喜得俞士吉眉開眼笑,聖旨在握,他又狠狠地過了一把整人的癮。 至于夏潯特意提及的以工代賑,朱棣並沒有馬上下旨恩准,他在聖旨之外,單獨給夏潯寫了一封信,闡述了自己的擔心,營造建築是一件大事,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朝廷從各地調去服役的,都是各地的建築匠、磚瓦匠,而夏潯所提及的那些農民,未必幹過這些活兒,叫他們扔下鋤頭就去蓋房子,萬一蓋垮了怎麼辦?萬一蓋好了看著好好的,只過三五年,被大風一吹,就塌窩了怎麼辦? 朱棣的擔心自有他的道理,上百萬貫的投入豈能兒戲?夏潯卻覺得沒有大問題,技術活兒還是要由專業匠人來做的,那些繁重而簡單的體力勞動,比如運送土石、巨木這些需要的人力多,又沒啥技術含量的活兒足以叫普通農民來干。 不過這回他沒忙着上奏章辯解,皇上對湖州一事已經做了終結裁定,這些事兒還是留着見到皇帝之後當面說更好,夏潯立即打點行裝,拉上殺得意猶未盡的俞士吉,打道回京,向皇帝交差去了! 第682章 我自行我道 “坐吧!這趟浙東之行,你很辛苦啊!” 下了朝,朱棣照例把夏潯帶到了謹身殿,進了大殿,隨意往一指,木恩已然搬過了椅子。夏潯欠身謝恩,等皇上在龍書案後坐下,便也順勢坐下來。 皇上最關心的當然還是湖州貪腐一案,奏章上說的畢竟不夠詳細,此時坐下,君臣二人又詳細說了一遍,朱棣憤然道:“這個狗官!當真該殺!殺得好,若等朕的旨意下了,百姓們積怨已深,恐怕就要有人生事了,這等處決,算是便宜了他,這等禍國殃民的奸賊,縱然剝皮攘草,也難消朕心頭之恨!” 朱棣餘怒未息地喝罵了幾張,夏潯候着他的心氣兒稍平,便又提起了以工代賑的好處。 朱棣蹙眉道:“文軒所言朕也知道,古時賑災,就有以工代賑的,宋朝時候,一遇大災,就廣招兵卒,其實目的也在於此。然則大報恩寺不比尋常粗陋建築,隨便招些農夫來,做得了這些事麼?” 夏潯將他的想法又仔細闡述了一遍,朱棣沉吟良久,難以決斷。他雖然愛民,可他畢竟仍舊是個封建時代的君主,不能拿現代統治者的標準去要求他,在他眼中,父母高堂同樣是不可觸犯的存在。 這大報恩寺是他打着為父皇所建,實則供奉他生母的地方,他無法給自己的親生母親一個實實在在的名份,心中已是愧疚萬分,可不想在供養母親神主靈位的莊嚴神聖之地再出什麼紕漏。 眼下朝廷沒有太多的大工程,朝廷倒是正在趕造巨艦,準備派一支龐大艦隊巡視南洋,宣揚天朝國威,可那種地方的技術要求更高,普通人根本幹不了。受災地區災後重建和修復河道,又用不了那麼多人。 夏潯反覆講如此做的好處,又說只叫這些人做些尋常的氣力活兒,不教他們接觸建築施工的核心部分,朱棣才點頭答應下來。 這事兒議罷,朱棣說道:“總說叫你歇着,結果總是有事要你去忙,是朕食言。好啦,這次回來,應該無甚大事了,你回去好生休息一下吧。” 夏潯苦笑道:“皇上今朝不要臣忙,可臣還是閒不着。” 朱棣一怔,奇道:“怎麼?” 夏潯這才離席向他一揖,正容說道:“皇上,臣妻彭氏家祖辭世,因為臣正奉聖旨在浙東賑災,忠孝難以兩全,故而只着臣妻攜小女先回山東奔喪去了。如今臣已復了聖旨,繳了差使,正要向皇上請假,往山東一行。” 朱棣“哦”了一聲,動容道:“竟有此事?好吧,大報恩寺,本就是由你負責的,那你就把剛纔所議之事,儘快分付有司,然後去山東吧。” “謝皇上!” 朱棣“嗯”了一聲道:“朕聽茗兒對皇后說過一些你的家事,聽說彭氏娘家是經商的,主要跑海船,是麼?” 夏潯正琢磨着怎麼對他說呢,還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夏潯連忙順桿兒爬,他苦笑一聲道:“經商麼,那是臣受皇上恩澤,做了國公之後,有意的幫襯,也算是引導吧,之前彭家的營生可不是這些。” 朱棣有些好奇地問道:“那彭家原本是做甚麼的?” 夏潯說道:“想必茗兒也是有意維護微臣,所以與娘娘談及家事的時候,不曾言及其他。彭家現在是經商做買賣的,以前的營生麼,比這還要粗俗一些,彭家是開武館、開客棧、開車馬行的。 結交的儘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彭家在青州地方也算一方大豪,這大豪與士紳的區別,差就差在文教底蘊上了。彭家那班兄弟,都是些好勇鬥狠的人物,大惡雖不敢做,打架鬥毆、仗着武力尋釁滋事的行為卻也不少,在青州地方的聲望並不是很好。 當年,因為彭氏與微臣私訂終身,離家出走,彭家派人來金陵將她帶了回去,那時臣還是一名禦前侍衛,便把此事稟告了先帝。先帝憐臣一片痴心,特意委了臣一個採訪使的職務,着臣陪同今都察院僉都禦使黃真黃大人赴濟南公開,督察剿滅白蓮教的事,順道兒讓臣向彭家求親,三媒六證,明媒正娶,免得失了禮數。” 夏潯一說起先帝,朱棣便站起來,肅然而立,以示恭敬。他在金殿上提到父親的什麼遺旨,那是以君的身份說話,無需站起,而今是和夏潯私下言談,就要執行人子的禮儀了。 夏潯見皇帝站起來了,也只好隨之站起,等先帝這段兒說過去了,朱棣重新坐下,夏潯便也隨之坐下,兩人的動作看來頗為引人發笑。不過這在當時是很正常的行為,並沒什麼好笑,如果不起身來,那才是失禮。 兩個人坐下,夏潯很是感慨地道:“先帝愛臣至厚啊……” 他這一說先帝,朱棣又站起來,於是夏潯也…… 夏潯有點囧,坐下之後頓了一頓才道:“臣深感宏恩,未敢忘了國事,先在濟南府設計擒殺白蓮教匪的大頭目牛不野,將他的教壇完全搗毀,又一路跟蹤陝西白蓮教匪王金剛奴到了青州,在雲門山將他殺死。國事既了,隨後才敢去彭家,結果……” 夏潯尷尬地一笑道:“那時臣也算是一個六品的朝廷大員了,到了彭家,卻被彭家那班兄弟暴打了一通!” 朱棣正聽的有趣,奇怪地問道:“打你作甚?這彭家這般囂張,連朝廷命官都敢打麼?” 夏潯訕訕地道:“臣是秘密追蹤王金剛奴到青州的,所以……並沒穿官服。彭家男多女少,這一輩兒就這麼一個女娃兒,甚得家中愛護,因為彭家兄弟氣憤微臣拐走了彭家女兒,所以微臣很是吃了一番苦頭……” 夏潯繪聲繪色,把那挨揍的經歷仔細說了一遍,又說到自己用“木九”的假名,冒充雲南土司之子騙婚,待到木已成舟,彭家才無奈接受現實的經過說出來,逗得朱棣哈哈大笑。 朱棣指着他道:“你呀你呀,朕就知道,你楊文軒狡獪如狐,想不到連你的這個老婆也是騙回來的,哈哈哈,難怪人家要揍你,這般誘拐人家女兒,壞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不當眾打殺了你,算是便宜你了!” 夏潯道:“是!所以臣雖是一個讀書人,而彭家只是草莽出身,臣發達之後,並不敢輕視于彭家。臣憐愛妻子,固然是因為她對微臣一往情深,當年不離不棄,隨我歷盡辛苦,也是因為,這……算是先帝宏恩,禦旨賜婚一般啊!” 朱棣又站起來了,夏潯當然也要站起來,不過這次他的身形沒有方纔那般侷促,臉上神情滿滿一片,全是對朱元璋的追思懷念,朱棣看了不禁心生感動。 夏潯道:“臣覺得,彭家的營生雖然也是靠力氣吃飯,並沒啥丟人的,可是開武館、開客棧、開車馬行……民間不是有句話麼,‘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做的是這一行的買賣,結交的人什麼路數都有,黑白兩道、良莠不齊,其中難免有些不法之徒。 臣做了朝廷大臣之後,想著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所以就有意引導彭家走正途,做正事,海運吶、經商啊,做了正兒八經的守法商人,和氣生財嘛,彭家靠好勇鬥狠來撐場子的勁頭就下去了。這兩年,我大明國泰民安,他們的生意做得也好,家裡有了富餘,也能效仿地方士紳,做些修橋補路、捐學助殘的善事了。” 朱棣聽得容顏大霽,頻頻點頭道:“好!文軒思慮周全,這樣想很好!唉!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朕從北平帶出來的那些武將就不同啦,一個個都是大老粗,一下子封公封侯的,尾巴都翹上天了,只知道鷄犬升天,哪知道導人向善吶!” 夏潯發現朱棣年紀一長,也變成碎嘴子了,向他很是感慨地大訴了一番當皇帝的苦惱,苦水倒幹了,夏潯的屁股也坐疼了,這才放他離開。 夏潯離開皇宮,回到自己的府邸,茗兒、謝謝等幾位愛妻早已從慈姥山回來了。不過一家人沒顧上團聚,夏潯就趕到書房去了,因為劉玉珏已經在他府上靜候半天了。 劉玉珏聽說夏潯回京後,馬上到他府上候着了。劉玉珏要想偷偷與夏潯溝通,方法多的是,可他已經知道夏潯正被紀綱盯着,天知道自己的行蹤再如何隱秘,是不是就一定不會被人察覺? 一旦叫人發現他鬼鬼祟祟地與夏潯往來,恐怕反讓紀綱提高戒心,他與夏潯本來就交情深厚,彼此來往也不會惹人生疑,還不如大大方方登門“探望”。 兩人到了書房,劉玉珏馬上把最新收到的消息向夏潯稟報了一番,夏潯聽說對方已經盯上了蒲台縣林羽七,不由暗暗驚心:“紀綱如此厲害,竟然這麼快連那邊的門路也摸清了?” 劉玉珏說完,並不問彭家和林家到底有什麼把柄讓紀綱如此感興趣,只是憂心忡忡地道:“紀兄真的變了,我沒想到,他居然對國公您也心懷叵測。想當初我們在大明湖畔把酒言歡時,哪有這許多勾心鬥角,現如今他的眼中除了權力,已經一無所有了。” 夏潯淡淡地道:“以利交者,利盡則交疏;以勢交者,勢傾則交斷;以色交者,花落而愛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道若不同,立成寇仇!他跟咱們,現在已經不是一條心,走的不是一條道啦!” 第683章 風雲再起 圓臉,銅鈴大眼,酒糟鼻子,生兩撇鼠須,這就是錦衣小旗阮小九的尊榮。 此刻,他正畢恭畢敬地站在紀綱面前,稟報着夏潯回京後的一些舉動。 紀綱倚在太師椅上,懶洋洋地坐著,雙眼似闔微闔,卻似一頭猛虎正在小憩,依舊威風凜凜,起碼像阮小九這個級別的官兒,是不敢在他面前賊眼亂瞟的。 聽了阮小九的稟報,紀綱冷冷一笑,突然問道:“俞士吉如今怎樣?” 阮小九忙道:“也見過了駕的,皇上對他很是嘉勉。都察院陳瑛已經為他敘功請賞,現在吏部傳出風聲來,據說俞士吉很快就要升任僉都禦使。” 紀綱冷冷地哼了一聲。 常英林派人進京向他求援,紀綱聞訊後也做過些事情,他做的事情就是請夏潯吃酒,主動親近。在他這個地位上,沒有誰願意得罪他的,他做到這個份上,足矣。而且有些事不需要挑明了,夏潯如果在意他,自然明白怎麼做。 讓他去給常英林揩屁股,如今的紀大人懶得。 他是收了常英林的錢,可現在給他紀大人送錢的官兒多了去了,有人敢向他要收條麼?無憑無據的,以他受寵的程度,不怕常英林攀咬他,不過少了一條財路總是比較可惜的,所以他紀大人才勉為其難地做了件他現在最不願意做的事,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曲意討好。 先把目前有些緊張的關係緩和了,一旦真的有事他也就好出面了。那時他還不能確定常英林那兒一定就會被人查出事來,他哪會蠢到先去夏潯面前暗示一番,叫他此去賑災,路過湖州府的時候,一定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本來在他的想法中,常英林還是能把事情處理好的,他這邊先跟夏潯修復關係以備萬一,常英林那邊把漏洞堵上,查不出的話,自己就省得去夏潯面前說小話兒,真出了事,再與夏潯進行斡旋。誰到想常英林居然貪婪到了那種地步,竟是捨命不捨財的一個主兒。 或許,常英林這麼做,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過于相信他紀綱的能力了。 紀綱自信也是有這個能力的,他之所以最後毫無動作,是因為這時候他突然收到了陳鬱南從山東傳來的消息:“彭家可能跟白蓮教有瓜葛!” 這件事一旦落實,他不但更能受皇帝信賴,而且…… 這也是該着常英林作惡多端,要叫天收了去,紀綱哪肯為了這麼一個沒用的傢伙放棄更大的利益。 他不想讓皇帝知道他為了自己的貪官大表舅子與輔國公不和、與都察院爭鬥,更不想讓夏潯知道他甚在意此事,從而叫夏潯提起小心。雖然紀綱現在很有些目中無人,可對夏潯他還是有點含糊的,如果叫夏潯察覺自己對他有了敵意,這個把柄就很可能從手裡白白溜走。 為了揪夏潯的小辮子,為了以後舉報出來時,不讓皇上想到他這是公報私仇,而是他紀綱忠心耿耿,大義滅“親”,含淚舉報自己過從甚密、交情極好的老上司,區區一個常英林,又何足道哉? 為此,他不但對常英林袖手旁觀,還銷毀了一切可能叫常英林攀咬他的證據,不過這方面,他倒是過于小心了,都察院根本沒有借題發揮,趁機攀咬他的意思。 就因為常英林的一個表妹被紀綱納作了小妾,就無憑無據地指摘皇帝眼前的這個大紅人是縱容指使常英林貪腐的大後台? 陳瑛的政治素質如果這般幼稚,他哪有資格做紀綱的對手,哪有資格做滿朝文武的眼中釘? 像他這樣的酷吏,容不得出錯,做錯一件事,馬上就有一堆人上來打落水狗的。 俞士吉也擔心紀綱的能量太大,靠一個常英林不但整不了紀綱,如果再叫紀綱使一個拖字訣,大事拖小,小事拖了,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把常英林也弄出去,他就鷄飛蛋打了,於是沒等聖旨下來,就搶先發動群眾,請夏潯祭出了王命旗牌。 阮小九說完了,巴巴地看著紀綱。 紀綱仔細尋思了半晌,緩緩說道:“楊旭回了京,必定要去山東奔喪的,傳令那邊的人抓緊行動,如果需要,就把蒲台那邊的人先抓起來,拷問身份底細,至于彭家……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不宜妄動,如果在楊旭趕到青州之前還沒有掌握有力證據,就全部遁入地下,不可反受其制!” 紀綱要對付的,不是一個任他取求的普通官兒,如果在他沒有拿到確鑿證據之前,反被夏潯抓住他的把柄,他也會很被動的,這場博弈,雙方都有忌憚。 阮小九應了一聲,又看紀綱一眼,瞧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 紀綱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又問道:“明日,漢王就該就藩了吧?” 阮小九忙恭聲答道:“是,明日,是漢王離京的最後期限。” 紀綱一笑,輕輕擺了擺手。 次日一早,夏潯因已得了皇上吩咐,並未上早朝。他把準備召集災區民眾入京參與大報恩寺建設的事兒向鄭和以及工部幾位官員交待了一番,讓他們具體去經辦,就匆匆回府籌備去山東的事了。 上次彭梓祺走的急,沒帶什麼東西,人家是彭家的女兒,兩手空空也無所謂,他是姑爺子,又是國公,不備些禮物可不像話,好在茗兒已經給他置辦了許多東西備在家裡,需要採買的東西並不算多,夏潯心中雖急,也只拖延半日功夫,倒還忍得。 皇宮裏邊,朱棣與朱高熾剛剛回了謹身殿,朱棣心中頗為不悅。 今天是朱高煦辭駕離京赴雲南就藩的最後期限,朱棣還精心準備了禮物以及慰勉兒子的一番話,本想等著兒子上殿辭君的時候對他講,結果……朱高煦根本沒有上殿面君。 朱高熾是太子,平時不用上朝參駕的,今天因為是二弟離京的大日子,他也是上朝相送的,結果…… “煦兒對我,竟然懷怨至此麼?”朱棣越想越覺鬱悶。 這時木恩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小聲道:“皇上,漢王求見!” 朱棣一聽,憤然道:“叫那不肖子滾進來!” 木恩為難地道:“漢王……似乎身子還未痊癒,是由兩個漢王府的小內侍攙着的,奴婢看著,漢王走路很吃力……” “哦?煦兒身體還未見大好?” 朱棣一腔怒氣登時散了,忙道:“快着,叫他進來。” 一會兒功夫,朱高煦叫人攙着,顫巍巍地走進來。 這朱高煦聽了陳瑛的話,知道親情現在是自己唯一的底牌,也是真下了一番功夫。 飯絶對不好好吃,覺絶對不好好睡,鬍子也不修理,頭髮也不好好梳,只見他頭髮蓬鬆,鬍鬚虯亂,眼窩深深,兩頰凹陷,原本赳赳一武夫,如今病怏怏的好像風一吹就倒似的。 朱棣見了心裡就是一酸,忙道:“來啊,快給漢王看座!” 朱高熾忙迎向朱高煦,從小內侍手裡接過手臂攙着他,關切地道:“二弟怎麼病成這般模樣了?” 朱高煦掙脫朱高熾和小內侍的攙扶,“卟嗵”一聲跪在地上,向前跪爬兩步,抱住朱棣的大腿,放聲大哭道:“父皇……” 朱棣的眼睛有些濕潤,連忙彎腰攙扶道:“煦兒快起來,快起來,這都多少時日了,你怎病得還如此嚴重,漢王府的太醫真是該死,這般沉重的病情,竟敢不稟報為父!煦兒既然身子還不見好,那麼……就在京裡再歇養些時日吧!” 朱高煦眼淚汪汪地道:“父皇,兒這些時日在家裡也反覆想過,今日抱病入宮,拜見父皇,只想求父皇一句話!” 朱棣道:“你先起來,慢慢說話。” 朱高煦不肯起身,哭泣道:“父皇,兒臣心裡冤得慌啊,兒子反覆自省,自覺無罪于國家,何以被父皇發配萬里之遙,兒子不服氣!” 朱棣臉色一僵,微怒道:“煦兒這叫什麼話,為父封你為漢王,叫你鎮守雲南,乃是為國戍守南疆,為國家藩籬之故,怎麼是貶謫流配了?” 朱高煦跪哭道:“那雲南乃是山高路險的煙瘴之地,兒子久居北地,如何適應這等南疆生活?今日兒子只求父皇寬赦,兒也不要封國了,從此不關朝政、不問世事,就在金陵城裡做一個閒散王爺,但求能守在父皇母后身邊,心願足矣!” “這……” 朱高煦叩首,泣聲道:“父皇若不答應,兒子這就上路,只是要求父皇先為兒子準備薄棺一口!” 朱棣驚道:“這是為何?” 朱高煦慘然道:“只恐兒子未到雲南,已然一命歸西了……” 朱高熾一旁看著,眼見兄弟這麼說,一張胖臉已然脹得通紅,再看看他老子臉色,朱高熾把牙一咬,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在朱棣面前,懇切地道:“父皇開恩,就應二弟所請,容他留在京師吧!” 解縉正在文淵閣裡忙碌着,忽地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怒,勃然道:“漢王不肯離京?太子竟然還為他求情?” 趕來送信的楊士奇無奈地道:“閣老有所不知,漢王抱病見駕,形狀淒慘,皇上已經不忍了,太子縱不為他求情,皇上必也應允的,太子若站在一旁置若罔聞,豈非讓皇上覺得太子天性涼薄?” 解縉勃然道:“漢王不走,天下不寧!太子是漢王胞兄,他不方便說,我去說!” 解縉說罷,也不顧楊士奇勸阻,風風火火就往謹身殿趕去! 第684章 由他閙吧 “皇上!” 解縉怒氣沖沖趕到謹身殿,見到朱棣,劈頭就叫了一聲。 殿裡只有朱棣一人,成功地利用朱棣親情難過的弱點,得到皇帝承諾,讓他留在京城的朱高煦扮作久坐氣力不支的樣子,已經離開了,朱棣獨自坐著,想了一陣子心事,剛剛靜下心來打開奏章,解縉就脹紅着臉闖進來。 朱棣對這個有名的大才子非常倚重,抬頭一看是他,並不計較他未及時行禮的樣子,反而露出一副笑臉道:“出了什麼事,怎麼這般莽撞,如今你可是內閣首輔,言行舉止不能沒個做派啊。” 解縉卻不領情,氣忿忿地道:“皇上明旨頒詔天下,封皇二子為漢王,藩國雲南,如今為何出爾反爾,又把他留在京城?” 朱棣眉頭一皺,對他咄咄逼人的態度稍稍有些不悅,但他還是耐着性子解釋道:“漢王病體虛弱,他說不習南方氣候,想想也是實情。當初的安排,確實是朕莽撞了些,如今把他留在京城,只做一個閒散王爺,又有什麼妨礙呢!” 解縉頓足道:“皇上,當日皇子爭嫡,朝堂上拉幫結派,大臣們無意于國事,整日為此紛爭,這些事皇上您都是知道的。如今讓漢王就藩雲南,也是為了避免將來再生起什麼事端,令國本也為之動搖,現在皇上怎能改變主意呢?” 朱棣的神情很是無奈,面對解縉的逼問,他的語氣有些軟弱,半似商量、半似央求地解釋道:“漢王確實身染重疾,病體虛弱,朕是天子,也是人父啊,難道就狠得下心,逼着他往雲南去就藩嗎?愛卿,你不要擔心,如今太子之位已定,有朕在,漢王留在京裡,也不敢再生什麼是非的。” 解縉怒氣沖沖道:“漢王若是去了雲南,他的爭嫡之心或可因此而消解,一旦把漢王留在京城,漢王絶不會就此罷休,必定再惹是非。皇上是漢王之父,更是天下之主,皇上先是人君,其後才是人父,國事家事,當以國事為重,臣請皇上立即下旨,令漢王就藩雲南!” 朱棣怒了,霍地一下站起來,“啪”地一拍桌子,勃然喝道:“我兒已不欲爭權,如今連藩國都不要了,只求在京城裡做一個閒王,你都不能容他麼,這般情形,等朕百年之後,我兒豈非在這世間再無立錐之地?解縉,你要效仿黃子澄方孝孺之流,是不是?!” “臣不敢!” 解縉慌忙謝罪,這才發現自己說話太沖,已然激怒了皇帝,後背上登時冒出一層冷汗。 國事家事摻和到一塊兒的時候,還真是難辦啊! 金陵街頭,數十侍衛,拱衛着兩位身着麒麟武服的將軍正緩緩而行。 左邊那人是定國公、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徐景昌,右邊那人比他還年長一些,也是一位年輕英武的將軍,乃是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叫做薛祿。 徐景昌對薛祿道:“輔國公自幼時就在青州長大,算是半個山東人。祺夫人就是青州彭家莊人氏,這一次輔國公因為彭家老太公過世,要過去拜祭一番,你是青島人氏,此番回鄉省親,我與你引見引見,跟輔國公一同走,搭搭他的順風車,不會有你的壞處。” 薛將軍笑道:“多謝大都督美意,對輔國公,卑職是久仰的了,昔日在軍中,常聽輔國公之名,只是一直未曾謀面。” 這薛祿本是窮苦人家出身,所以原來並無大名。在家族裡,堂兄弟們全揪出來排行的話,他是行六,大家就都叫他薛六,後來當了官,薛六聽著不雅,就取了諧音,改名薛祿了。要說這薛祿,可能許多人不知道,可是說起一個民間故事,有些人大概就有些印象了。 在老故事裏邊,曾經有這麼一段故事,就是某民家孕婦待產,正逢大雨磅礴,等這孩子生下來,哇哇大哭的時候,其父聽見門口有人說話,打開門一瞧,原來是兩個在他家門前避雨的將軍,一左一右地站在那兒,按着刀,倒像在給他家站崗把門兒似的。 這事被一位相士知道以後,就說這孩子降生之際,兩將軍守門,將來必成大器,後來這孩子果然拜將封侯,富貴之極。這個故事裡的嬰孩就是薛祿,這是薛祿幼時的一樁趣事,他後來果然功成名就,成為幾千年來青島地區唯一一個封侯的武將,子孫富貴,與大明同休,可謂貴不可及,便有人穿鑿附會,把這樁偶然說成了天意。 一般人說,靖難武將三大功臣,乃是張玉、朱能、丘福。實則在軍中武將們心裡另有一番排名,那就是張玉、朱能、薛祿。靖難時,薛祿還是燕王府一個小兵。朱棣起兵時,以八百壯士奪九城,其中就有他一個,之後在真定之戰時,薛祿持槊刺中左副將軍李堅,將他生擒,因功升為指揮僉事。 此後,薛祿追隨朱棣南征北戰,援救永平之役,一舉攻克大寧、富峪、會州、寬河等地。又擊敗朝廷騎兵,進升為指揮同知。攻打大同一戰時,他擔任先鋒官。白溝河一戰,他率軍追擊朝廷兵馬,一路追殺至濟南城,東昌之戰、滹沱河之戰,他都衝鋒在前。 後來在單家橋,薛祿被平安生擒,他趁人不備掙脫繩索,奪刀殺守衛,搶馬飛馳而回,此後在順德、大名、彰德、西水寨,東阿、東平、汶上、淝河、小河、靈璧諸戰中都是首功的將領,還曾生擒朝廷的都指揮使花英。不過因為他的起步太低,論功行賞時不能不考慮資歷,丘福就排到了他的前面。 薛祿有勇好謀,紀律嚴明,善撫士卒,同甘共苦,在軍中甚受愛戴,如今他已升做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五軍都督府現在靠徐景昌一個人支撐着門戶,頗覺辛苦,這個在軍中甚有威望的名將加入以後,立即成為徐景昌重點扶持的對象,這次恰好薛祿要回鄉省親,徐景昌刻意安排他搭夏潯的順風車,自然也是一種提攜。 兩個人說說笑笑的,便奔了夏潯的府邸。 楊府裡,解大才子正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轉的夏潯眼都花了。 解縉的才學是沒得說的,夏潯拍馬都趕不上,可是說到人情世故,才子們大多有點恃才傲物,這方面解縉就欠缺了些。 解縉咋咋呼呼地去向朱棣抗議,結果溝通的技巧差了點兒,反把朱棣惹毛了,挨了一頓狗屁呲,灰溜溜地回了文淵閣。解縉六神無主,也沒心思處理政務了,思來想去,就跑到夏潯府上來討主意了。 “大紳兄,我的解大學士,閣老大人,你別轉了成不成?” 解縉個子矮,在地上轉來轉去的樣子跟耍地趟拳似的,看得夏潯眼暈,夏潯忍不住叫住了他,捏着下巴思索一陣,說道:“大紳兄,你坐下,沉住氣!這事兒嘛,說一千道一萬,根兒還在皇上身上。” 解縉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國公爺,這還用你說麼,誰不知道根子就在皇上身上?” 夏潯搖頭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咱們屢屢功虧一簣,根本原因是,皇上三個兒子中,一直以來最疼的就是漢王。不錯,在咱們眼裡,皇上是天子,是四海之主,凡事都應該以國事為重,可你別忘了,他同時也是一個父親,皇帝也是人,漢王在皇上那兒扮可憐,咱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可他親老子會跟咱們一個看法麼?” 解縉攤手道:“那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這個禍害只要留在京城裡,一定會惹事生非的。” 夏潯沉沉一笑,緩緩地道:“那就由着他閙!” 解縉瞪眼道:“由着他?” “不錯,由着他!” 夏潯直視着解縉,沉聲道:“事情的癥結在皇上心裡,皇上一日狠不下心,這事兒就解決不了。所以,由着他閙!太子名份已定,不出大事,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以前咱們不能讓他閙,現在卻不同。既然他不肯走,那就由着他閙,縱容他閙,閙到皇上煩了、厭了,心寒了,不用咱們勸,皇上就得想辦法!” 解縉聽懂了夏潯話中之意,神色開始冷靜下來,他凝神思索片刻,說道:“國公這主意,似乎是不錯,可是我擔心,一旦再閙起國本之爭……” 夏潯道:“國本之爭,已經定了!太子就在那兒,你以為還會有那麼多的官員跟在漢王后面搖旗吶喊?錯了,大錯特錯。如今的漢王,再如何張狂,他也只是漢王。以當今天子的精明、以如今內閣、六部的安排,他能閙出什麼花樣來?他跳的越歡,越像一隻跳樑小醜,叫百官側目,叫天子生厭!” 解縉有些意動,夏潯又道:“咱們該韜光隱晦啦,按兵不動!他要閙,由他閙!必要的時候,再幫他一把,讓他可着勁兒的折騰!” 解縉心領神會,頷首道:“我明白啦!” 就在這時,府裡管事在書房門口咳嗽一聲道:“老爺,定國公登門造訪!” 第685章 目標:小蘿莉! “《後漢書·陳禪傳》:“永寧元年,西南夷撣國王詣闕獻樂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明年元會,作之於庭,安帝及群臣共觀,大奇之。” 《太平禦覽·方術部》:“……有東海人黃公少時為幻,能刺禦虎,佩赤金為刀,以絳繒束髮立興雲霧,坐成山河。及衰老氣力羸憊、飲酒過度,不能復行其術。” 《搜神記》卷二:“晉永嘉中,有天竺胡人來渡江南,其人有數術。能斷舌復續、吐火,所在人士聚觀。將斷時,先以舌吐示賓客。然後刀截,身流復地。乃取置器中,傳以示人。視之,舌頭半舌猶在。既而還,取含續之,坐有頃,坐人見舌則如故……” “《異苑》云:“上虞孫奴,多諸幻伎。元嘉初叛,建安中復出民間。治人頭風,流血滂沱,噓之便斷,創又即斂。” 讀到這裡,夏潯心道:“這種幻術和現代魔術中的移頭術很相似了……” 夏潯已經啟程趕赴山東了,啟程前,他對潛龍的人吩咐了一聲,叫他們蒐集有關方術、道術、幻術的書籍,不管正史野史,只要有所記載的,就給自己淘弄來。 潛龍要做這樣小事自然容易,一夜之間,搜遍金陵大小書館,將有這類記載的書籍全都買了來,於是夏潯車轎裡面屁股底下那口箱子裡沒有別的,全都是史書、雜記和民間故事,記載的內容大多與方術、幻術有關,夏潯時常翻閲。 “老爺,薛祿將軍來了。” 車外忽地傳來二愣子的聲音,夏潯“哦”了一聲,把書塞回座下,說道:“請薛大人進來吧!” 夏潯的車仗晝行夜寐,一路趕往山東,隨行的多了一個薛祿和他的幾名侍衛。 薛祿論年紀比夏潯只大三歲,二人年紀相仿,性情也相投,雖則那薛祿是個不識字的主兒,實則夏潯在文學上也是一個半瓶醋。 若說到武功,薛祿家傳的武藝着實不凡,他能從一介小卒脫穎而出,建功立業,短短數年間躍升為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那是憑着一身真本事拼出來的。 夏潯不像薛祿自幼習武又經過戰陣的千錘百煉,終成一套實戰效果極佳的武功,但是他從一開始學,就學自名師,先是張士誠麾下大將胡大將軍,接着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羅克敵,一身武功驚奇絶艷。 這些年來他勤加習練,武功日漸精深,這回與薛祿一路同行,行則飲茶聊天,止則飲酒較技,很快就成了極熟的朋友。熟稔之後,薛祿就不再那麼拘束了,旅途寂寞,薛祿常常跑到他車上來,兩個人談天說地。 薛祿上了車,兩個人又聊起天來,今天薛祿正好說起當日白溝河一戰的驚險:“國公,您當時不在場,不知其中凶險,我軍那時中了敵軍奸計,已呈敗象,而皇上當時也深陷重圍,危在旦夕,末將真的心都涼了,只道今日只有戰死沙場而已。 巧巧的,那李景隆躍馬橫槍,向我大軍掩殺來時,一陣風來,他的中軍大旗竟咔嚓一聲斷了,你說奇不奇?這不是我皇上乃真龍天子,天命所歸又是甚麼?一時間,朝廷兵馬盡皆失色,我三軍將士軍心大振,皇上振臂一呼,登時攻守逆勢,殺了他個落花流水……” 薛祿說得眉飛色舞,夏潯只是笑而不語。 那莫名折斷的旗,不是出自野史,而是正史中言之鑿鑿的事,夏潯以前也曾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的他當然知道真相了,可他不能說出來的,這種神話似的傳說,有益於朱棣的統治,他當然不會說破。 那位在帥旗上動了手腳的錦衣秘諜之所以其名不顯,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功是要賞的,但是卻不能對外宣佈他的功勞。 夏潯笑笑,趁着薛祿說的口乾,低頭喝水的當口兒,對他道:“將軍此番回鄉省親,為老父祝壽,孝心可嘉。我這次回山東,也要多待些時日的,如果時間來得及,也許我會往膠東一行,說不定還能趕上令尊的大壽。” 薛祿一聽又驚又喜,有些惶恐地道:“如果國公爺能參加家父的壽誕喜宴,那……那可真是末將莫大的榮幸啊,我薛家滿門都會倍感榮耀。只是末將是什麼身份,哪能勞動國公大駕。” 夏潯道:“不然,我那丈人,專營對日朝兩國的通商貿易,在膠州灣設的有彭家碼頭,大船數十艘,我打算回程的時候到那裡去看看,然後從海路回去,免得一路顛簸之苦。故而,若是得便,當可路過你那裡。” 薛祿喜得合不攏嘴,連忙道:“不管國公來時,是否已過了家父壽期,國公都一定要告訴末將一聲,到末將家裡坐坐,末將一定親自趕去相應,略盡地主之誼。” 夏潯笑着答應下來。 再往前去,兩人就不大同路了,夏潯要往東北方向走,直接奔青州,而薛祿則直接往東。第二天上午,兩人半途分手,薛祿帶著自己的幾名侍衛,快馬輕騎,徑奔膠東而去。 錦衣衛八大金剛裡的朱圖和紀悠南,帶著陳鬱南一班人正在蒲台縣調查那個可疑的小姑娘。 紀綱已傳來秘信,說輔國公將到山東,青州那邊在他趕到之前如果不能抓到真憑實據,務必隱入地下,絶不可以讓輔國公察覺他們的存在。而蒲台縣這邊,則要求他們立即動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嫌疑人弄走,進行秘密審訊。 他們這一次來山東,雖不比當年羅克敵派馮西輝四人到青州時一般落魄,卻也是極機密的行動,這是調查皇帝駕前的紅人、當朝的輔國公啊!他們不但不敢通知地方官府,還得以行商身份來掩飾自己的真正來歷。 一俟得到紀綱的通知,他們就準備下手了。說來可笑,堂堂錦衣衛,從千戶、百戶、總旗、小旗,精幹特務一大幫,他們如此陣仗,如臨大敵的,準備下手的第一大目標竟然是一個只有八歲的小女娃兒,傳出去真要笑掉別人大牙。 這些天,通過對唐賽兒的調查,他們已經查到了唐賽兒的身份,甚至知道她的父親是因為朝廷往山東移民,從淮西一帶遷來的,當然,他們不知道唐姚舉本就是淮西白蓮教的一個壇主。 特務也是人,而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他們不能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以一個外鄉行商的身份探問唐家底細時,又得千小心萬小心,不能引起當地人的警覺,能查到這些資料已經極為難得了。 通過對唐賽兒的追蹤,與唐家過從甚密的人便也一一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唐賽兒是個年輕的女娃娃,除了與幾個同齡的小女娃兒玩耍,平時去的地方不多。她常去的地方一共只有三處,一處是蘇欣晨的家,一處是她那祖師婆婆的住處,再就是林羽七的家。 林羽七接收了唐姚舉的舊部,對唐姚舉的遺孀和女兒當然得善加照顧,再加上他有心與唐家攀親,將這女娃兒與自己的兒子結成姻緣,所以等到賽兒稍大,他就向唐家娘子提出,可以讓賽兒到他家裡,同他兒子一起識字讀書。 林家的家境殷實,請有西席老師。在林羽七心中是把唐賽兒當成未來兒媳婦看待的,雖然說女孩子不用讀多少書,可是林家這麼大的家業,當家主婦若是連個大字兒都不識,如何操持家業,做丈夫的賢內助? 林羽七這既是有心示好於唐家舊部,也是有心提前培養兒媳婦。唐家娘子對這樣的好事當然不會拒絶,因此唐賽兒常往林家去,與她三兒哥哥一起讀書。這一來,林家就被朱圖列為了最大的嫌疑人。 而徐澤亨、蘇欣晨夫婦則成了他們的第二懷疑對象。除了唐賽兒經常到徐澤亨家去玩耍外,他們成為第二懷疑對象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也曾與唐賽兒一同往青州去。唐賽兒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娃兒,背後必定另有真人,錦衣衛現在就是以唐賽兒為線索來查緝。 反倒是那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婆,壓根沒被他們放在眼裡。唐賽兒只與蘇欣晨私下說過“祖師婆婆”四個字,陳鬱南可沒有聽過這句話。所以打破他們的頭,他們也想不到,這小女娃兒的一身本事,竟然就是跟那個年逾八旬、牙都掉光了的孤老婆子學的。 經過他們查訪,這老婆子定居于此的年代實在是太久遠了,本地十之八九的住戶自打懂事起,就知道這老婆子住在縣城裡頭,這就不像一個妖人了。元末時候,白蓮教各個支系紛紛起兵造反,江山落入朱元璋手中之後,他們才重新潛入民間,而這老婆子早在元朝滅亡以前,似乎就是一個本本份份住在這兒的守寡婦人。 再者,唐賽兒雖然常往那老婆子家去,他們隱在暗處,倒也時常看見她爬上那婆婆家的樹去,摘個梨呀,揪個棗呀啥的,因此只當是小孩子嘴饞,才喜歡去那婆婆家裡磨蹭,所以他們根本沒有疑心那孤老婆子。 不過,他們雖未懷疑那個顫顫巍巍、隨時入土的老婆子,還是把動手的地點選在了那老太婆的家。因為這兒人少,只要動作迅速一點,不虞被人發現。那老婆子又聾又瞎的,要是不曾讓她發現便饒過了那老東西,若是被她發現,順手把她做掉也只是舉手之勞。 傍晚時分,唐賽兒蹦蹦跳跳地來了…… 第686章 幻人 唐賽兒很懂禮貌,路上碰見吃過晚飯正在街上遛彎的長輩,她都會停下來很乖巧地打聲招呼。只是一般看見了男性長輩她才停下,若是看見嬸子大娘們,她便只是甜甜地叫上一聲,就撒開雙腿溜之大吉。 小丫頭長得太可愛了,大眼睛、尖下巴,水靈靈的好像菩薩身邊的小玉女,那些嬸子大娘們從她小時候起,只要見了她,就喜歡親近親近,捏捏她的小臉蛋,就為這,小時候的唐賽兒每次被她娘領着上趟街,一條衚衕沒走完,兩個小臉蛋就變得紅撲撲的像一隻紅蘋果了,唐賽兒就此落下了心理陰影,實在是怕了這些母愛氾濫的女人們。 一見唐賽兒進了那老婆子的家,三個正奉命逡巡在附近的便裝錦衣衛立即行動起來。 趕着帶蓬兒驢車的叫郭萌,是個小旗,負責動手的是兩個校尉,刀悅和葉隨景。他們肩披搭褳,扮成沿街賣雜商的小販兒,就蹲在老太婆家籬笆牆外,只是二人不大叫賣,貨色也不全,所以生意不好,身邊沒什麼人。 郭萌趕着驢蓬車到了籬笆牆外,正好擋住刀悅和葉隨景,兩人立即以蓬車為掩護,縱身越過了籬笆牆,隨後,那驢蓬車就駛到路對面的大樹下去了。三人的時間配合的妙到毫巔,只是剎那間事,街上雖行人不少,竟似沒有一個發覺。 可是真的就沒人發覺麼?暗處,戴裕彬的一雙大眼,正像匿于林間的一頭獵豹,殺氣森森地盯向這裡…… 老婆子家的院子裡種了兩片蓖麻地,高大的蓖麻現在已經長成一人多高,枝繁葉藏,蓖麻中間留出一條不算太寬的庭院,兩個錦衣衛就藏身在蓖麻地裡,候着那小丫頭出來。他們已經盯了好幾天,不但瞭解了這小丫頭與哪些人接觸頻繁,同時也摸清了她的行動規律。 唐賽兒每次到老太婆家,都只待大約半個多時辰,趁着天還沒有全黑,她就會出來,出來時一般會爬上樹,順手揪個梨子摘幾個棗兒啥的,一邊吃一邊回家去。兩個錦衣衛就藏身在那梨樹和棗樹下,籍蓖麻為掩護,等她出來以便擄人。 他們耐心地等着,那個叫唐賽兒的小姑娘終於出來了,她扭頭對著屋裡甜甜地喊了一聲:“奶奶再見!”就像往常一樣,輕快地走過來,鑽進蓖麻地,往棗樹下走來。兩個蹲身蓖麻地的錦衣衛立刻作勢欲撲,這時,他們忽然覺得周圍好像一下子就黑了,有種太陽光突然沒入山下的感覺。 可這只是一種感覺,實際上周圍的天色並沒有突然變得更黑,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們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個小丫頭,一時也未多想,眼看那小丫頭走到面前,正仰頭看著樹上,兩個蹲身在地的錦衣衛立即一躍而起,向她猛撲過去,各擒一隻手臂,另一隻手順勢便去掩她嘴巴。 “啊!” 饒是兩個錦衣衛藝高膽大,一把抓住那小丫頭後,也不禁駭然低呼,因為他們手上傳來的感覺清楚地告訴他們,那小丫頭被他們這一抓,竟然一下子扯成兩半了。 這人又不是紙糊的,怎麼這麼不禁抓?兩個錦衣衛駭然而呼,定睛再一看,手中空空如野,哪裡有人,再往前一看,那小姑娘明明還站在三尺遠的地方,正瞪着一雙大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們。 “果然是一個妖人!” 兩個錦衣衛雖然驚懼,可是一想街頭還有行人,天色尚未全黑,這個小妖女年紀還小,道行定然不深,膽氣又壯起來,卻不想他們如今是闖進了“妖窟”老巢,聲色光影、迷幻藥物,乃至從宋朝時候起,被幻術大師們加進去的新式道具——火藥,在這裡都可以從容佈置,兩人自從躍進這道籬笆牆,就已着了道了。 二人低喝一聲,十指箕張如爪,又復猛撲上去! 眼前“卟”地火光一閃,那小女娃兒的腦袋突地燃燒起來,眼見如此駭人情景,兩人不由大驚,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子,就見那女娃兒腦袋一轉,身子不動,腦袋硬生生地扭了一圈,他們看到的不是後腦勺,而是一隻眼窩深陷、白骨森森的骷髏。 緊接着一股青煙飄起,那小女孩兒蹤影全無,刀悅和葉隨景頓萌退意,他們恐懼地看了一眼對方,登時又怪叫一聲,自己的同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變成了一隻厲鬼,那臉青瘮瘮的,雖然模樣依舊是自己熟悉的模樣,可那臉色兒、神態,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兩個錦衣衛駭得各退一步,驚恐地看向對方,就在這時,前邊發出一陣咕咕的笑聲,兩人扭頭一看,就見一個胸前耷拉著血紅長舌頭的白衣吊死鬼兒,手裡舉着哭喪棒,正一蹦一蹦地向他們撲來。二人全神看向那吊死鬼的時候,腦後突傳巨痛,登時昏倒在地。 “看看他們是什麼路數!” 那個老婆婆陰惻惻地道。她收起一根短而粗的沉重木杵,順手熄了右手一盞顏色和形狀都很怪異的燈籠,躺在那兒卻依舊如同惡鬼的兩個錦衣衛立即恢復了正常臉色。對面的白衣吊死鬼兒攸地矮了一大截,一把揭去面具,赫然竟是唐賽兒。 她手忙腳亂地把長袍子掖進腰帶,一雙高蹺先丟在地上,又從鼻孔裡捏出兩粒小小的藥丸兒,那東西有清神之效,可以避免她自己也被迷幻藥物所迷,不過味道辛辣之極,非常難聞,是以一旦“作法完畢”,馬上就拿了出來。 隨即她才走到那兩個錦衣衛身邊,彎腰摸索起來。 “婆婆,這兒有塊牌子!” 唐賽兒在刀悅身上摸索了一陣,什麼寶鈔銅錢一概不管,最後摸出一枚腰牌遞給師父,老婆婆接過腰牌一看,頓時色變,她的老手摸索着那腰牌,一雙原本渾濁蒼老的眼睛登時射出凌厲的光芒,駭然說道:“賽兒,你怎生招惹到這些要命閻王的?” 唐賽兒驚奇地道:“徒兒沒招惹誰啊?他們不是下五門的人販子麼?” 老太婆森然道:“禍事臨頭了!” 尹盛輝帶著心腹小旗張普鑫狼狽不堪地走在田間小徑上,正急急逃遁。 紀綱的密令傳到青州以後,這邊就抓緊了行動。尹盛輝急於立功,想要搶在夏潯趕到之前抓到真憑實據,因此帶了六個身手高明的手下,夜入彭家莊,想要弄到點真憑實據。結果那彭家莊上上下下莫不是彭家耳目,在彭家多年苦心經營之下,猶如銅牆鐵壁一般,六個人,現如今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尹盛輝本意是逃回青州城去,結果哪個方向全都是人,彭家莊大張旗鼓,只說莊裡進了賊盜,利用里長村正的身份,發動村民舉着火把大搜特搜,逼得他們只得返向而行。如今趕了一夜的路,已經跑出好幾十里地去,總算是安全了。 “千戶大人,咱們那幾個兄弟,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驚呼出聲的!” 張普鑫跑得筋疲力盡,猶自對尹盛輝道。 尹盛輝恨恨地道:“我也這麼想,可那兒是彭家莊,是輔國公的岳丈家,光是一個輔國公,咱就惹不起。現如今青州府的上下官吏,都把彭家莊捧着供着,齊王殿下又以輔國公的舊主自矜,對彭家也頗為維護,咱們是明着打不起,陰的也玩不過,還他娘的咋辦? 這一下還打草驚蛇了,咱們趕緊繞道回青州,通知咱們的人,暫且放下青州的事,全部隱入地下,叫蒲台那邊抓緊行動,只要那邊抓住了憑據,拷問出了口供,咱們就不怕了,只要證明彭家和白蓮教沾了邊,連齊王殿下也不敢再維護他們!” 張普鑫道:“大人說的是,咱們最好弄兩匹騾馬代步,這兒咱道不熟,也不知道跑到哪兒了,要是問着道兒走回青州,至少也得拖上一天時間。噯,大人快看,那兒有戶人家,咱先弄點吃的吧,這肚子裡空的難受啊!” 尹盛輝一抬頭,恰也看見一戶人家,屋頂上正冒出炊煙,不由精神大振,忙道:“走!先去弄點吃的!” 那戶人家再往前去一里半路,就是一個小莊子,因為這兒是一條大道,有一條小徑通向莊子,這戶人家插着旗旛,平素賣個大碗茶啥的,賺點花銷,所以才遷出村子,一家人單獨住到了戶口。此時天剛大亮,道上還沒行人。 在這戶人家後面,還開闢出一兩畝方圓的地來,種着些西瓜等時令瓜果。尹盛輝和張普鑫闖過去的時候,那戶人家正在燒飯,一個男人、一個婦人,還有兩個猶自睡得香甜的孩子,兩夫婦瞧見他們闖進來,頗為吃驚。 尹盛輝輕蔑地瞧瞧這土啦吧嘰的鄉下人,把腰牌飛快地一亮,喝道:“不要驚慌,我們兩個是官府的差人,奉命拿賊的,因為走失了路,經過你這兒,討點水喝,再弄碗飯吃,你放心,少不了你的銀錢!”說罷掏出兩張寶鈔拍在桌子上。 那一臉木訥的男主人瞧他這麼大方,一張大臉登時漾滿了笑容,他一把抓過寶鈔,仔細看了看揣進懷裡,便點頭哈腰地道:“兩位官爺請坐,請坐!”隨即便招呼婆娘端茶沏水,準備飯食。他家本來就是賣大碗茶的,茶葉是現成的,只要燒點開水就好。 鄉下人家,還真是粗茶淡飯,那茶水喝在尹盛輝嘴裡,比起他平時喝的“玉葉長春”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可這時又饑又渴,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那好似爛樹葉子沏的大碗茶喝在嘴裡也覺異常的甘甜,兩個人像飲驢似的,咕咚咚一連灌了三大碗,這才解了渴。 可那茶水下肚,渴是解了,肚子裡更加饑餓,兩個人坐在那兒,嗅着漸漸熟起來的飯香,肚子裡咕嚕嚕直叫。 張普鑫忍耐不住,催問道:“店家,飯菜還沒熟麼?” 蹲在門檻上賣獃的莊稼漢抬頭看看天色,站起來對他一笑,說道:“好了,好了,這就好了,哈哈哈,倒也,倒也……” 第687章 我來擔當 夏潯趕到彭家莊,未及寒暄就被請進了內宅,來到一處十分重要的建築,這是彭家當家人物聚議大事的地方。 此前夏潯已經通知彭家及早清理,以絶後患,因此見彭家人如此慎重,並不以為奇,可是當他被帶到後宅,聽說彭家已經與錦衣衛交了手,還抓了錦衣衛四個人的時候,不禁勃然色變。 他也顧不得眼前這些人都是妻子的長輩,應該保持的小輩的恭馴了,惱怒地責問道:“各位長輩,我在信上是怎麼說的?為何你們還要主動生事?彭家難道真要造反不成?” 彭莊主被女婿責問得很狼狽,只好無奈地解釋:“賢婿,不是我們想主動招惹他們,而是他們夜入彭家莊,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們不能不動手啊。” 夏潯一驚,忙問道:“什麼東西?” 彭莊主道:“就是一些道藏、經書,以及膜拜的神像等器物,我們正按照你囑咐的話予以銷毀,誰料……” 夏潯的臉色變得冷峻起來,連忙問道:“那些人,都抓住了麼?” 彭莊主道:“潛進莊子的共有四人,已經都抓住了,另外兩個在外望風的逃走了,不過他們什麼都沒有看到。” 彭梓祺也知此事太過重大,一旦出事不但對彭家來說是滅頂之災,夏潯那世襲罔替、與大明同休的公爵之位也要丟了,說不定還要掉了腦袋,心中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忙怯怯地介面道:“相公,當時情形,不得不動手,如果讓他們逃回去,馬上就會通知他們的人闖進咱們莊子,東西一時怕來不及銷毀完。 至于那抓住的四個人,我們當時故意把聲勢造得大了些,對外只說是賊人闖進莊來行竊,擒賊時他們持械反抗,已被民壯亂棒打死,現在屍體已經交給青州府了。我們提前搜過他們身上,將所有能證明他們身份來歷的物件都毀掉了……” 夏潯驚怒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仔細想想,又問:“莊子裡現在還有什麼可以被人指為證據的東西?” 彭莊主忙打保票道:“沒有,絶對沒有。彭家上下,已經打掃的乾乾淨淨,絶對找不出半點證據。” 夏潯聽了便沉吟起來,一邊思索一邊在廳中徐徐踱步。 彭家一眾長輩,當年也都是刀頭舔血、仗劍江湖的英雄豪傑,可如今有兒有女、有子有孫,兩鬢斑白,昔年的英雄豪氣也就消磨淨了,有這麼一大家子的親眷拖累,他們現在連扯旗造反的勇氣都沒有,也就只能寄望于彭家的這個好姑爺了,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見夏潯半天沒有說話,彭莊主又補充道:“賢婿,方圓百里,彭家所有的部屬都得到了吩咐,到處都是我們的眼線,昨夜我們故意說是擒拿賊盜,往青州城方向的大小道路,全都被我們封死了,那兩個漏網之魚只能逃向別處,以他們的腳程未必能走多遠,說不定也能被我們抓回來!” 夏潯搖搖頭道:“如果他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那他們是生是死都不重要,我既然回來了,他們在沒有把握之前,就不敢動彭家莊的,這個啞巴虧,他們不想吃也得吃。只是,如今既已動了手,恐怕他們更加不肯善罷甘休了,彭家莊……真的沒留半點把柄才好……” 兩下里又說了半晌,回為一時尚不知對手到底掌握了多少底牌,無法及時制定什麼對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夏潯告訴彭莊主,不但與白蓮教有關的東西要全部毀去,其他但凡有涉違禁的東西也要一件不留。同時還安撫他們要一切如常,切不可做出如臨大敵的姿態。 彭莊主知道這次是與朝廷鬥,而且是與朝廷最凶的一條惡犬鬥,這方面他們是外行,必須得聽夏潯的,是以唯唯喏喏,全都答應下來。 等到眾人商議已畢,匆匆離開之後,大廳中空蕩蕩的,就只剩下夏潯和彭梓祺夫妻二人,眼見夏潯濃眉緊鎖,憂心忡忡,彭梓祺忽然流下淚來,她上前兩步,泣聲喚道:“相公!” 夏潯正在想著心事,聞聲抬頭,彭梓祺已然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淚流滿頰地道:“相公,嫁與相公這些年,我很開心。相公娶了當朝皇后的妹子,卻不嫌棄梓祺出身低微,始終給梓祺一個妻室的身份,梓祺打心眼裡感激相公。梓祺本想能服侍相公一生一世的,可是沒想到禍從天降……這是彭家的孽,與相公不相干,相公只作全不知情好了!” 彭梓祺哽咽道:“現在相公就尋我一個錯兒,隨便找個錯兒……就說……就說相公到了彭家莊,恰好撞見梓祺不守婦道,與人私通,相公給我一紙休書,從此斷絶與彭家的關係吧,這樣彭家一旦出事,或可保得相公周全……”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連忙上前扶她起來,說道:“你呀,那傻勁兒又上來了,這個法子若能保得周全,天下間犯了事的官員全都匆匆與家人斷絶關係不就成了?” 彭梓祺一聽更加絶望:“那……那若真的事情暴發,被朝廷所知,不如……不如就由相公親自動手,取了梓祺一家人性命吧。怎麼都是個死,還不如死在相公手裡。相公與皇上有大恩,如此表明心跡,皇上一定會相信你,何況……還有茗兒保你,一定可以無恙。只是……我們那女兒少不更事,無辜的很,求相公千萬保全了她……” 夏潯搖頭道:“孩子無辜,你不無辜麼?如果不是我,紀綱怕也未必就會查到彭家頭上。梓祺,你不要胡思亂想,事情還沒到絶望的地步,咱們不要自亂陣腳!別擔心,一切有我呢!” 他輕輕拭去彭梓祺頰上的淚水,把她擁在懷裡,輕輕撫着她的後背,柔聲道:“當年我背叛朝廷,投奔燕王,朝生而不知夕死於何地,你放著好好的彭家大小姐不做,枯居海島,痴痴守候,你為我付出的,比我付出的更多,這輩子,咱們生同衾,死同穴,不離不棄!那種絶情的話,再也不要說!” “相公!” 彭梓祺感動的眼淚汪汪,她抬起頭來看著夏潯,淚眼迷離中滿是欣慰和感激,這世間有幾個男兒不重事業不重前程,卻把一個女兒家的痴心看得這麼重的?她能有這樣一位好夫君,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夏潯握著她的削肩,凝視着她的雙眼,又道:“可是,這次危機咱們縱然擋得過去,下一次呢?彭家擔著這麼一個身份,終究是個大患。彭家執意繼承這份香火是為了什麼?真的相信彌勒降生、明王出世?還不是想著掌握一支力量,可以叫彭家子子孫孫都有份家業可以繼承,可以依靠麼? 可這支力量,帶來的不僅僅是權力和保障,還有可能是屠刀和死亡,現在的彭家還需要依靠這支朝廷所不容的力量麼?以彭家現在掌握的財富和生意門路,只要子孫們爭氣,何愁不能代代榮華?如果子孫們不爭氣,你給他一份鐵桶江山,也能被他敗光,何況是一個教壇的壇主?” 夏潯舒了口氣,對彭梓祺鄭重地道:“梓祺,幫我!與我一起說服你的父親,只要白蓮教中從此不再有淮西彭家這支字型大小,這件事,我一肩擔當!事成,皆生;事敗,共死!” 兩夫妻在堂上說著知心話的時候,一輛堆得高高的柴禾車吱扭吱扭地進了彭家莊,老牛慢條斯理地邁着步子到了彭家,那趕車的漢子與守門莊丁對答了幾句,就從側門兒進了彭家大院。 一群家丁圍上來,把最上面的柴禾搬開,就見尹盛輝、張普鑫如同四蹄攢起的肥豬,捆得結結實實的躺在柴草堆裡,頭髮上滿是草根樹葉。他們嘴裡塞着破抹布,瞪着一雙大眼看著上面,上面幾個大漢一臉橫肉,殺氣騰騰地俯視着他們…… 鐘滄海和高翔在淄河店的一家小客棧裡,啃着豬頭肉,喝着鄉間自釀的劣質燒酒,好不狼狽。 兩個人悶悶不樂地喝着酒,鐘滄海一杯酒狠狠地灌下肚,抹了下嘴巴,瞪着高翔道:“老六,咱們現在怎麼辦?” 高翔挾了一口豬頭肉,悶悶了嚼了半天,才道:“四哥,輔國公已經到了,青州這邊,怕是沒戲啦。” 鐘滄海瞪眼道:“那怎麼辦?死了四個,剩下小尹兩人現在下落不明,咱們錦衣衛什麼時候吃過這麼大的虧?就這麼算了?” 高翔嘿然道:“四哥,你還別不服氣,咱們錦衣衛還就是在輔國公手上吃了大虧!想當初羅僉事在中山王府佈下天羅地網,人家輔國公照樣來去自如,那時候,咱們紀大人還跟在輔國公手邊搖旗吶喊呢吧。” 鐘滄海聽了不說話了,高翔又喝了口酒,咂巴咂巴味兒,狠狠地罵道:“他娘的,這黑心掌柜的摻了多少水啊!” 鐘滄海沒好氣地道:“你還有心喝酒?” 高翔沒精打采地道:“不喝酒又能如何?輔國公一到,就算是紀大人在這兒,一樣束手無策。咱們喝點酒早些歇了吧。現在,就看蒲台縣那邊了,只要那邊能抓到真憑實據,這盤死棋,就活了!” 第688章 蒲台小仙女 鐘滄海和高翔,這兩位紀綱手下八大金剛裡的重要人物,在京城裡隨着螃蟹將軍一般橫行的紀大人,那也是跺跺腳九城亂顫的人物,現在卻很狼狽地被齊王給轟出了青州城。 齊王倒不知道錦衣衛進了城,但是他知道彭家莊遭了賊。 齊王是個特別好面子的人,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見了他四哥的王府,就攀比着向老子要錢,在青州重蓋王府了。現如今的夏潯雖然比他低了兩等,他是親王,而夏潯是國公,但是說到在朝中的影響和在皇帝面前的份量,毫無疑問夏潯比他更強。 所以齊王逮着機會就向人吹噓當今輔國公是他的門下客,曾經受到他的大力栽培,輔國公能有今天,是得到了他的大力幫助,兩人如今仍是過從甚密,夏潯只要回青州,一定抽時間來拜望他,每次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執門下禮等等。 因此,齊王是以彭家的保護神自居的,彭家莊在當地也是有名號的大戶人家,居然有竊賊登堂入室,以致村鎮民壯連夜擒賊,光是被打殺的竊賊屍體就有四條,這說明青州治安不靖啊。而青州是他齊王的藩國,那不就是丟他齊王的臉麼? 齊王怒沖沖地把青州布政使分司、按察使分司、都指揮使分司以及青州知府的官兒全都召進王宮,罵了個狗血噴頭,勒令他們立即對青州來一次大清掃,嚴防江湖宵小在此作案。 三司一府的官員們被齊王痛罵了一頓,回去之後馬上召集他們的手下人,把他們在齊王那兒挨的罵一字不落地轉贈了手下。 推官老爺挨了知府老爺一頓臭罵之後,回去就對青州府總捕頭蔑十方動了板子。 挨完了板子,蔑總捕頭憋着一肚子邪火,一瘸一拐的就上街找人彆扭去了。 虧得鐘滄海他們反應快,一看不是好路數,立即打點行裝,一溜煙兒地逃出了青州城。 如今兩人窩在淄河店進退不得,只好寄望于蒲台縣那邊的朱圖和紀悠南了。 可蒲台縣這邊呢? 朱圖和紀悠南現在正在發懵,派去擄那小女娃兒的三個大活人,竟然憑空消失了,這事兒豈不怪哉。 陳鬱南規規矩矩地站在兩大金剛面前,朱圖沉着臉訓斥道:“廢物!蠢貨!白痴!三個大男人,去抓一個八歲的小女娃兒,居然失了手,連自己都搞到下落不明,這就是你的手下?一群廢物!” “是是是,卑職無能!” 陳鬱南連聲謝罪,頓了一頓,候着朱圖怒氣稍斂,陳鬱南跨前一步,又討好地道:“千戶大人,郭萌他們雖然丟了,不過由此咱們卻能確定一件大事,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朱圖一怔,喜道:“快說,確定了什麼大事?” 陳鬱南陰險地一笑,說道:“一個死老婆子、一個幾歲的小女娃兒,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三個大男人給弄沒了,這豈不更加說明她們身份可疑?” 朱圖直勾勾地瞪着他,瞪了半晌,眼睛變得越來越圓,眉毛豎得越來越高,他突然抄起桌上的茶杯,奮力向陳鬱南擲去,大聲咆哮道:“滾出去!” 陳鬱南嚇得一抱腦袋,那茶杯擦頂而過,在牆上摔的粉碎。陳鬱南屁也不敢放,抱頭鼠竄。 紀悠南悠然地喝了口茶,說道:“老大,何必這麼大火氣呢,至少這陳鬱南能在彭家莊,發現那女娃兒的詭異之處,這就是一樁大功勞!” 他把茶杯一擱,目中攸地掠過一抹寒意:“大哥,暗的不行,咱們還是亮明了身份,來個明攻吧!這些教匪妖孽的把戲,在千軍萬馬、真刀真槍面前,根本就不管用,要不然早就坐了天下了。咱們讓當地官府協助,直接殺上門去,如果大哥你實在不放心,就叫兒郎們準備一些黑狗血以防萬一。” “直接動手?來明的?” 朱圖猶豫起來,他追隨紀綱的時間最早,所以對夏潯並不陌生,積威之下,一想起夏潯,還是有些膽怯。 紀悠南道:“大哥,咱們抓的是蒲台縣的白蓮教匪,就算抓不到真憑實據,與他輔國公又有何相干啊?蒲台縣太白居的林掌柜,總不是他丈人家吧?再說,只要人落到咱們手裡,還怕他們不招供?就算那些漢子忍得了刑罰之苦,那個小女娃兒,你還怕她不乖乖吐實麼?” 朱圖仍是猶豫不決,紀悠南再三慫恿,他就是下不了決心。雖然出主意的人是紀悠南,可是拍板決定的人卻是他,一旦事情辦砸了,要負責任的也是他。而在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紀大人是絶對不敢和夏潯徹底翻臉的,如果夏潯不依不饒,那時紀大人很可能把他丟出來棄卒保帥,他豈敢輕易決斷。 躊躇半晌,朱圖才道:“還是再等等,叫人與青州那邊取得聯絡,看看那邊的進展再做決定。” 他想了想又道:“那老妖婆和小妖女已經有了警覺,林家在此地甚有勢力,不易抓獲,先把徐澤亨弄來吧,若能叫他招了供,成為重要證人,咱們就可以公開行動了!” 紀悠圖無奈,只好答應下來,匆匆離開去安排對徐澤亨下手。 戴裕彬見到了夏潯派來的人,來人共有兩個,一個是徐姜,一個是彭子期。 彭子期只是與他見了見面,彼此認識了一下,便匆匆離開去了林家,而徐姜則留下,與戴裕彬密議起來。 自從夏潯知道紀綱在整他的黑材料時,就讓戴裕彬帶著一支人數雖少卻十分精幹的密諜隊伍到了山東,彭家莊那邊錦衣衛投鼠忌器,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動作,而且彭家莊已經有了防備,戴裕彬覺得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就是蒲台縣這邊,所以親自帶著幾個人趕到了這裡。 當日錦衣衛試圖擄走唐賽兒,戴裕彬就在暗中看著,本來他是想等錦衣衛把人擄走,再連錦衣衛一塊兒弄走,藉此還可以警告蒲台林家,不想那兩個錦衣衛進了那老太婆的小院兒就無影無蹤了,到後來趕着驢車等在外面的錦衣小旗郭萌也按捺不住了。 他下了驢車跑到老太婆家,院前院後地轉悠了半晌,愣是不敢進去,便想回去報訊,結果被戴裕彬給弄走了。錦衣衛的那些花活,戴裕彬也懂,那郭萌是錦衣衛中人,對這些刑罰熟悉的很,一見戴裕彬擺出的那架勢,他的心就涼了,情知自己絶對受不了這等酷刑,因此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戴裕彬聽說他們現在尚未掌握確鑿證據,只是因為高度懷疑,卻始終拿不到證據,才決定擄人問口供,這才稍稍安心。錦衣衛的人既然失陷在那老太婆家了,林家必定提高了警覺,也就無需他苦思該以何等身份向對方示警了,他便繼續執行着潛伏命令。 多年的潛龍秘諜生涯,再加上惜竹夫人等高手的調教,讓他們的成員個個精於跟蹤、潛伏,熟悉各地方言、習俗,扮龍像龍、扮虎像虎,遠比那些平時大多穿著公服拿人問案的錦衣衛老爺們要高明,所以錦衣衛和林家都未察覺還有他們這股第三方勢力的存在。 彭子期沒有直接去林家,而是扮作普通酒客,進了林家太白居酒樓,找到酒樓大掌柜的,與他接洽之後,由大掌柜的安排他直接經由內部人出入的後門兒進了林家。前文說過,林家這宅子是跨了兩條街的,這一側臨待是太白居大酒樓的正門兒,酒樓後門與林家後門相通,林家自家居住的大宅正門在另一側,正對著另一條大街。 彭子期這樣隱秘的行動,旁人就無從監視了。那太白居酒樓一天中酒客出入無數,又有賣果兒的小童、賣唱的歌女,陪酒的姐兒,前邊還有個戲檯子,說快板唱三弦,表演歌舞雜耍,吵吵閙閙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誰看得過來? 彭子期在林家待了兩天,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此後,彭家太白居大酒樓一樓大廳的舞台上,悄然多出了一個雜耍藝人,年紀不大,八九歲年紀,可那一手戲法兒表演得出神入化。一般表演戲法兒的,頂多表演個“仙人摘豆”、“九連環”、“亮摔”等把戲,弄幾個空碗、珠子變來變去,弄幾個金屬環時連時分,再或者桌上置一空碗,手巾一蓋一掀,碗中便盛滿清水和一條金魚這種小把戲。 可這個小姑娘卻不然,她肩披一條大幔衫子為魔毯,每翻抖一次就變出一種器物,瞬間變出的物品能擺滿整個舞台,表演到高潮時,她揭去幔衫,只穿一身緊身衣,雙手在全身前後上下左右拍打之後,從面前板凳上一個跟頭翻過去,又從身上托出兩隻盛滿清水和魚的大碗,滴水不灑。 這還不算,小小一個人兒,她居然能空手變出幾尺高的琉璃寶塔,几乎比她的人還高,眾目睽睽之下,旁人竟發現不了絲毫破綻,小姑娘一下子就火了。因為她姿容俏麗,粉裝登台時,猶如菩薩座前玉女一般漂亮,便得了個“蒲台小仙女”的綽號。 隨着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親眼見證了她大師級的戲法表演,再加上一些“有些人”的推波助瀾,“蒲台小仙女”的名號迅速向南北大城大阜流傳開來。 第689章 風塵仆仆 夏潯回到彭家莊的第二天,與妻子彭梓祺又舉行了一次鄭重的弔祭儀式,這一次只是彭家內部親族參與,饒是如此,因為排場甚是浩大,許多村民乃至城郊百姓也都親眼看著的。 三日之後,夏潯去了孝帶,這才又帶了一份厚禮,趕去齊王府拜見齊王。 齊王在王府裡早就翹首企盼着呢,照理說,不管多大的官兒,見了王爺都是君臣的禮節,到了青州府他的藩國之內,就得晉見一番,可夏潯這個臣,實在比他這個君在朝廷上還有份量,人家這次是回來奔喪祭祖的,要是不來拜見他,也說得過去。 一向驕狂的齊王竟因此小生忐忑,還好,夏潯對他一直都很有禮數,齊王大樂,在宮裡擺開盛宴款待國公,兩個人開開心心聊了半天,又欣賞了一番宮廷歌舞。夏潯給足了他面子,哄得齊王眉開眼笑,及至天色將晚,夏潯才告辭離開,齊王一直把他送出宮門,到了照壁前才停住。 夏潯正要登車,一個近身侍衛就靠近來,小聲道:“稟報國公,已經查到高翔、鐘滄海下落,這兩個人在青州城獃不住,已然帶了手下退到淄河店去了。” 夏潯泰然道:“撤回監視的人,不用再理會他們!” 夏潯登上車子,穩穩坐定,車馬儀仗便啟動了。 夏潯這幾天藉著操辦弔喪儀禮,對彭家莊又進行了一番大清掃,彭莊主沒有說謊,彭家莊確實沒有什麼犯禁的東西了。夏潯又做主,叫彭家把莊後的密道全部填土堵死,如今的彭家莊,就算是叫人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任何異樣。 在夏潯和彭梓祺的說服下,彭莊主也斷然決定取消與淮西總壇的聯繫,他答應的這般痛快,並不是因為這次危機,而是因為夏潯這姑爺的國公爺身份和彭家置辦下來的這麼大的一份家業。家有恆產者,誰願冒着被扣一頂造反帽子的風險,繼續從事那刀頭舔血的生涯? 姑爺說得對,就憑彭家如今這麼大的家業,只要子孫爭氣,啥時候會沒飯吃?如果子孫們不爭氣,就算把淮西教壇留給他們,除了給他們引來滅門之災,還有半點好處麼?有鑒於此,彭莊主毅然決定,徹底切斷與淮西教壇的聯繫,從此白蓮教中,再無彭家這門字型大小。 不過,彭莊主雖是彭家如今這一輩兒的掌門人,可是他的父執輩有些長老對此還是有些想不通,白蓮教明教一支,南彭北韓,兩大教主啊!祖宗基業,就這麼白白放棄?可是彭家大部分人都是擁護彭莊主這一決定的,而且繼續保持這個身份,對彭家來說,確實不是好事。 想當年彭和尚在淮西起事,刻意在山東青州另立山門,遣親信子侄去山東發展,正是居安思危,確保一旦起事失敗,能有一條退路,能保彭家香火不絶。可是如今青州彭家的身份已經不再那麼保密,甚至引來了朝廷密探的注意,如果繼續堅持己見,很可能給整個彭家惹來滅頂之災。 有鑒於此,那些不願放棄白蓮教身份的彭家人,自願被彭莊主“放逐了”。 簡單地說,他們自立門戶了。 彭家分了家,這些彭家人從彭家徹底分離出去,攜帶著分得的家產自立門戶,條件是必須離開大明本土,往海外自謀發展。這兩年彭家的海外生意雖然主要是與日朝貿易,可是像呂宋、大小琉球這些地方,也都是有聯繫的。 這些分家的彭家人打算去小琉球定居,小琉球就是後來的台灣,那兒已經有了許多大陸移民,而且在此前的海上貿易中,他們還結識了小琉球較大的一支土著部落“台窩灣”部落的酋長,這更有利於他們在那裡發展,再立教門。 夏潯對此不置可否,既然他們已經與彭家分離,連宗譜上都徹底切斷了對他們的記載,從此以後就是同姓不同宗了,大明對小琉球,現如今還沒有官方統治,由他們去那兒自生自滅去吧。說不定無心插柳,對漢人未必是件什麼壞事。 因為彭家莊這邊已經交割得清清楚楚,唯一的罩門只剩下蒲台林家,而蒲台林家又不是夏潯可以操控的,所以夏潯雖身在青州,業已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蒲台。夏潯在青州,紀綱在金陵,雙方的目的都在青州彭家,卻以浦台林家為突破口,開始了一場遙控鬥法! 蔑十方的腿腳還沒好利索,推官大人氣頭上親自監督着挨的那頓板子,手下人可真是一點不敢循私,打得結結實實。他一手按着胯部,橫眉立眼的正在街頭找人晦氣,忽見久候的國公儀仗正迎面而來,連忙迎上去。 一俟說明身份,老噴倒也沒有擅做主張,而是請示了夏潯,車駕就停住了。夏潯掀開轎簾,看著車外,蔑總捕頭也顧不得臀部的痛楚了,在他幾個手下驚嘆的目光下,蔑總捕身輕如燕地飛到夏潯車前,行雲流水地跪了下去,清聲亮嗓地道:“卑職青州總巡捕蔑十方,見過國公爺!” “哦,蔑捕頭,呵呵,本國公記得你,當年本國公府上招了賊,殺死了我的家仆張十三,最先趕到本國公府上斟察現場的兩個巡檢,就有你一個吧?” 蔑十方又驚又喜,受寵若驚地道:“國公爺好記性兒,竟然還記得卑職的名字!” 夏潯笑道:“你這名兒,人家但凡聽過一話,哪那麼容易就忘的?哦,趙溪沫趙推官如今還在青州府做官麼?” 蔑十方忙道:“回國公爺的話,趙大人如今已經榮升了,現在濟南按察使司任分道巡察一職。” 夏潯輕輕哦了一聲道:“副五品的官兒,果然高升了。你也不錯,當年還只是一個巡檢,如今已經做了青州總捕。” 蔑十方咧了咧嘴,心道:“當年你還是個青州秀才呢,我如今見了你得跪着說話,你怎不說?” 夏潯頓了頓道:“蔑總捕有什麼事嗎?” 蔑十方這才說到正題:“國公爺,前方彭家莊遭了賊,是卑職任上沒有盡到責任。卑職特來向國公請罪,並向國公保證,卑職此後一定更加用心做事,嚴緝青州府一切宵小,絶不叫人再有滋擾彭家莊的舉動。” 夏潯心道:“錦衣衛在這兒不敢亮出他們的身份,這些地方上的巡檢捕快就大有用武之地,有他們用心護着,彭家莊就能少了許多麻煩。” 想到這裡,夏潯便露出笑顏,誇讚了他幾句,把個蔑總捕美得飄飄欲仙,夏潯話風一轉,又道:“你是總捕,左近地方,亦有權查緝,像淄河店啊、堯山啊,左近這些地方,也該好生打掃一下,要不然有些牛頭馬面還是要來生事的!” 蔑十方聽了國公爺的訓示如奉綸音,立即拍着胸脯向夏潯保證。夏潯前腳剛走,在青州城裡已經沒有什麼晦氣好尋的蔑總捕就跟打了鷄血似的,領着大隊人馬跑去淄河店、堯山一帶抓牛頭馬面了。 夏潯回到彭家莊時,徐姜剛從蒲台縣回來。夏潯馬上把他帶進書房,徐姜稟報道:“林家受了彭公子的警示,已經開始秘密銷毀一切可疑證物!不過,卑職總覺得,錦衣衛在蒲台那邊不像在青州這邊一樣有所忌憚,萬一真叫他們抓住把柄,于國公可是大大的不利。” 夏潯睨了他一眼,問道:“你有什麼良策?” 徐姜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如搶先下手,永絶後患!” 夏潯心中何嘗不曾起過這樣的心思?從當年唐姚舉造反那陣兒,他就知道林羽七不一般的身份了,只是唸著昔日一點香火之情,希望他們能安份,他也知道,如今天下安定,那班人不可能有起事的機會,這才放過了他,可誰想到,他們的身份居然威脅到了自己的生存。 林羽七那班人干的並不是什麼正事,又不像彭家一樣,與自己有着如此親近的關係,他的心中並沒有太大的心理障礙,尤其讓他擔心的是,林家現在已經非常清楚彭家的身份,更知道彭家背後的靠山是自己,他們或許不會因此再扯起大旗,蠱惑村夫民婦跟着他們造反,但是隻要肆無忌憚起來,為非作歹的事情總是難免的。 夏潯思忖良久,眼皮向下輕輕一抹,沉聲道:“眼下,大敵當前,還得同舟共濟;察其言,觀其行,如果他們不知收斂……” 徐姜點了點頭,欣然應道:“卑職明白!” 見夏潯別無吩咐了,徐姜道:“國公請早些歇息吧,卑職下去安排!” “等一等!” 夏潯突然喚住他,目光向他深深一凝,問道:“你設計讓那小丫頭充當什麼戲法兒名家,就已打着這樣主意了吧?徹底撇清,兩手準備?” 徐姜嘿嘿一笑,訕然道:“國公……慧眼如炬……” 夏潯淡淡地道:“當日大寧城頭一守門人,如今已可擋一面之雄了!” 徐姜有些不安地搓手道:“國公,不是卑職心狠手辣,這事兒……千百條人命啊!國公府上千口人、彭家莊數百口人、還有咱整個潛龍,現如今千餘名部下千餘戶人家,全仰國公您一人得以生存,不能因小失大啊!那林家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路數,他要害己,咱可以不管,可他們都要危及咱們的生存了……” 徐姜吁了口氣,又道:“對彭家,國公不管是從道義上,還是從親情上,都不能袖手不顧,可林家咱用不着顧忌那麼多啊。這一仗,看似沒有刀光劍影,一旦失敗,卻是千百人頭落地,無數人家破家。尤其是……那紀綱若連國公您都扳倒了,放眼朝野,將再也無人可以抗衡,到那時,他又要害多少人?于公于私……” 徐姜說到這兒,又偷偷瞄他一眼,鼓足勇氣道:“國公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說著退後兩步,“卟嗵”跪倒在他的面前。 夏潯默然良久,輕輕地道:“你去做吧!” 徐姜大喜若狂,連忙叩首道:“卑職遵命!國公爺放心,卑職一定謹慎,既不貽人把柄,又不多傷無辜!” 薛祿回到膠縣老家,這麼大的官兒從京裡回來,七大姑八大姨,那麼多的親戚都要見,可真把他累個夠嗆。這些事兒忙完了,才開始忙碌父親的壽宴。 薛祿從小調皮搗蛋的,沒少叫父親為他操心,到後來當了兵,更讓老子整天為他提心吊膽,對老父薛祿一直有份愧疚之情。他做了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以後,也曾想在金陵置幢宅子,把老父接過去儘儘孝心,奈何老人家在山東老家住慣了,故土難離,薛祿只好在家鄉給老父重新起建了宅子。 這一次他的老父親六十整壽,薛祿十分重視,提前一個多月就向定國公徐景昌求假回鄉為老父過大壽。薛祿回了家鄉,正忙活着為父親慶壽的事情,一個自稱徐姜的校尉從青州府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給薛祿全家帶來了一個叫他們雀躍不已的消息:“國公爺很快就要東來,很有可能趕上薛家老爺子的壽誕。” 薛老爺子的壽誕還有好幾天呢,薛祿估摸着國公爺也能趕上,再者,這次大壽要連慶三天的,就算生日當天趕不上,也能趕個尾巴吧?國公爺參加他老子的壽誕,這是何等榮耀的事兒?就算過了五輩子,他的子孫都足以拿這件事來向人誇耀的。 薛祿滿面榮光,心裡發狠:“若是國公不能及時趕來,這三天慶壽,我就改成七天,七天再不來,我就連慶十天,一定得把國公爺等到,哄我老子開心!” 薛祿欣喜之下,親自送了一個小小校尉離開,到了外邊,先往徐姜袖裡塞了一卷辛苦錢,便笑容可掬地道:“徐校尉,勞你回去回覆國公爺,就說薛祿這裡認真籌備,定要候得國公大駕的。” 徐姜道:“僉事大人,國公爺什麼山珍海味不曾吃過?什麼樣的大場面不曾見過?這膠縣地方,您再怎麼準備,還能整出什麼新鮮花樣兒來?依着我說,您想哄國公開心,還不如哄國公的閨女開心呢,我們國公和國公夫人、小小姐,都要一塊兒過來的,小小姐可是我們國公爺的心頭肉,她要開心了,國公爺自然開心了。” 薛祿一拍腦門道:“對啊對啊,多謝多謝!”他趕緊又往徐姜袖子裡塞了一卷辛苦錢,虛心求教道:“不知小小姐喜歡些甚麼呢?” 徐姜笑道:“嗨,一個小娃兒,愛熱閙唄。您看著有什麼特別有趣的雜耍啊、戲法啊啥的,請個有名的班子回來唱一出堂會,小小姐還不開心?” 薛祿開心得合不攏嘴來:“對啊對啊!薛祿是個大老粗,若非徐校尉提醒,還真想不出這樣的好點子,多謝指點、多謝指點!” 得虧薛祿最近常見親戚朋友,迎來送往的客人也多,其中不乏帶著晚輩來的,所以他兜裡隨時都要揣着好幾封禮錢,現在一股腦兒掏出來,全都塞到了徐姜手裡…… 第690章 一網下去 夏潯啟程去膠東了。 國公的儀仗本來就龐大,再帶了家眷就更多了,另外彭家有很多人參加完葬禮還要回膠東繼續海上貿易,全都隨他一同而行,這一下連人帶車,便形成了一支十分壯觀的隊伍。 那些自立門戶的彭家人,就混雜在他的隊伍當中,此去膠東,這些彭家人將“出海經商”,然後“遇上風浪,船覆人亡”,從此“不復存在”。因為他們打的幌子是要出海經商,攜帶了大量財物也就順理成章了,至于其中有些東西若是檢查的話,並不像是用來進行貿易的,有輔國公這桿大旗,一路綠燈,又有誰敢盤查呢? 一路之上無需贅述,這一日他們到了膠東。膠州灣與黃海中間,有黃島、青島、薛州島三座大島。薛家島此時真正的名字叫“鳳凰島”,所謂薛家島之稱,是薛祿後來受封陽武侯,又加封太子太保,並佩鎮朔大將軍印,扶保三朝,功名赫赫,子孫繁衍成為此處第一大姓以後,才改的稱呼。 夏潯趕到的日子,已是薛老太爺大壽的第三天,薛祿親自帶人迎出百餘里,接了夏潯一同去“鳳凰島”,隨夏潯車隊而行的彭家人則折去黃島,自去籌備出海事宜。 這鳳凰島與海上的團島隔海相望,相距不過幾里地,鳳凰島是陸地探進海洋的一大片土地,東、南、北三面環海,山海相連,風景秀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鑿出了一處處迷人的景觀。那時人口稀少,更談不到啥工業污染,鳳凰島上天然景觀比現在還要美上十倍。 薛家島上的住戶都比較貧窮,看不到幾戶像樣的屋舍,唯有薛家因為出了一個做大官的兒子,家裡才蓋起了大宅子,只是這宅院雖大,在夏潯眼裡自然是算不得什麼的。 這島上還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官兒,夏潯一到,當真是全島出迎。老壽星也親自迎出來,這老漢雖有六十歲了,卻也是個自幼習武的,身板硬朗的很,大步流星,紅光滿面,見了夏潯虎吼一聲“參見國公爺”,就要向他大禮參拜,把個夏潯嚇了一跳,急忙跳下車子搶前扶住。 薛老頭兒只是個普通漁民,又不識得字,哪懂得那許多規矩,他只聽兒子告訴他說,國公這個官兒很大很大,除了皇上和王爺,整個天底下就數着他官兒大,老漢就記在了心裡。 薛祿執意邀請夏潯上島,本意是想哄着老爹開心,結果卻把老漢緊張得夠嗆,頭一天整整一宿都沒睡好覺,他在那兒反覆盤算見了這個大大大大的官兒該怎麼說話,才別丟了兒子的臉。 薛家的人都豪爽樸實,只是薛祿把夏潯吹捧得太高了些,以至于薛家人在夏潯面前都有點拘謹。好在夏潯也是個極和氣的人,彭梓祺更不用說了,一聊起來,那是極和善、極爽快的人,薛家人拘謹的神態才漸漸輕鬆下來。 小思祺年紀雖小,卻是姐妹四人裡頭最淘氣的一個,精力也旺盛的很,到了哪兒也不閒着,這鳳凰島風光極是美麗,小思祺聽大姐二姐說過大海,久聞其名卻是頭次相見,開心得不得了,所以一到彭家就張羅着去海邊玩,彭梓祺便叫奶媽子抱著女兒去了。 彭家的小孩子也都跟了去,他們事先已得了家裡囑咐,知道這個小妹妹只能哄着,可不能惹哭了她,所以到了沙灘上都哄着她玩,給她堆沙堡、翻跟頭,下水捉魚兒,逗得小思祺嘎嘎直笑,躍躍欲試的要跟着薛家的孩子一塊兒下水。奶媽子哪敢答應,後來還是幾個小小子在她面前挖一個大沙坑,引過海水來,把抓來的魚兒放進去給她玩,小思祺這才破啼為笑。 薛家宅院裡,彭梓祺被薛夫人以及薛家的幾位女性長輩請去後宅敘話,薛祿父子就陪着夏潯在客廳聊天。 薛祿歡喜地道:“國公爺您肯來,家父聽說之後,開心得一宿沒睡覺啊!” 薛祿只是一句恭維話,薛祿他老爹薛遇林聽見了,卻驚奇地看了兒子一眼,心裡嘀咕:“這小子怎麼知道老子一夜沒睡?” 夏潯笑道:“可別介,你我同朝為官,令尊大人也就是我的長輩,這一次,我要自海路回金陵,既然路過,哪有不來拜訪拜訪,給令尊老大人祝祝壽的道理。” 薛老爺子憨厚的只是笑,全由兒子出面說話,薛祿道:“國公爺您來,薛祿萬分歡迎,只是這鳳凰島上一切都簡陋的很,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國公爺還請多多包涵。” 夏潯笑道:“薛兄,我的來歷你還不清楚?我可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豪門公子,伯父與薛兄你如此熱情款待,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要是再這麼客氣,在伯父面前,我可是有些無地自容了。” 薛祿聽他說得客氣,又稱自己為薛兄,給足了自己面子,自然也是歡喜,便道:“等國公稍事歇息,咱們再行飲宴,薛家人口多,聽說國公爺您來了,都想著見見您,沾沾您的貴氣,一會兒多擺幾桌,國公爺您要喝得開心才好。” 他搓了搓手,又道:“聽說夫人和小姐也要一同東來,末將還特意從蒲台縣裡請了一個有名的雜耍戲班,這個戲班子的戲子都各有絶活,內中有一個號稱‘蒲台小仙女’的,擅長戲法兒,這人年歲不大,想必小小姐更加喜歡,要不然這島地簡居,只怕小姐住着會不習慣。” 夏潯聽了微微笑道:“哦?那可好得很吶。皇上尚為燕王時,薛兄就做王府護衛,你該知道,咱們皇上是個戲迷,尤其喜歡神怪戲。受了咱們皇上影響,我也喜歡看些神怪故事,不過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文我聽不大明白,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看看雜耍戲法兒。哈哈,你請的這戲班子好,不但小女會喜歡,我也很喜歡!” “是麼?那可太好啦!”薛祿喜出望外地道:“這戲班子被我請來,已經演過兩天了,大家都喜歡呢。尤其是那位號稱‘蒲台小仙女’的姑娘,一手戲法兒神鬼莫測,前幾天就在這院中戲台上,她凌空立一根繩子為柱,就這麼爬了上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一會兒再從空中翻下來,手中就捧着好大一隻壽桃。末將本來不大喜歡這些東西,現在也有些着迷呢……” 蒲台縣,林府。 柳隨風,吳寒、王舒夭三大香主站在林羽七面前。 林羽七沉聲道:“教中可疑的人、物,該藏的都藏了?該毀的都毀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馬虎不得。” 三人連聲應是,吳寒猶豫了一下,又問道:“大掌柜的,那個石松,還藏在咱們這兒呢,要不要把他送走?” 林羽七想了想,搖頭道:“不妥,大盜石松,可是清水泊群寇的首領,這一遭龍困淺灘,遭到官兵通緝,才拜了咱們的碼頭,托庇到咱們門下,要是就這麼轟出去,豈不叫江湖上的朋友笑話?再說,咱們救了他的性命,他就欠了咱們人情,以後有什麼事兒,不方便咱們出馬的,就可以求助於他們。清水泊群盜殺人如麻、心狠手辣,有了這夥人的幫助,哼哼!咱們就算一統山東各教門,也不是什麼難事!” 柳隨風有些擔心地問道:“大掌柜的,現如今朝廷錦衣衛已盯上咱們,要能逃過這一劫都謝天謝地了,咱們……還要擴張勢力,吞併其他教門?” 林羽七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屁!這麼點膽子,怎麼做大事?” 林羽七冷冷一笑道:“幾年前陝西白蓮教造反,朝廷滿天下的緝拿白蓮教,許多教門都受了重創,濟南的牛不野更是被連根拔了,當然,咱們也受了重創,在德州時更是……可其他教門同樣元氣大傷。前年,登州府陳家莫名其妙地被仇家拔了香頭,據說是利津州郝家動的手,陳家跟郝家火拚一場,已經不成氣候。現如今,彭家又已經不大理會江湖中事,這不是咱們一統山東教門的大好機會麼?至于朝廷錦衣衛……” 林羽七陰沉沉地一笑:“你以為他們有那閒功夫,常年蹲在山東府盯着咱們動靜?彭家的後台是輔國公,錦衣衛也得忌憚七分!彭子期給咱們出的這招兒不錯,叫露了馬腳的賽兒乾脆搖身一變做了戲法藝人,嘿嘿,他們抓不到咱們的把柄早晚走人,那時就是咱們動手的時候了。” 林羽七眯縫着眼尋思了一下,又道:“到時候,叫外三罈的人打頭陣!” 王舒夭眼神一動,說道:“掌柜的意思是?” 林羽七恨恨地道:“唐姚舉都死了六七年了,可他們依舊不跟老子一條心,等咱們要吞併其他山門的時候,就叫他們打頭陣,借外人的刀,把外三罈的頭頭腦腦都除掉,這些香主們一死,底下的普通教民還不乖乖聽從咱們的擺佈?” 吳寒翹起大指,讚道:“掌柜的好心機,外三罈那些唐家舊部,我早看他們不順眼了,這法子好,殺人不見血啊!” “嘿嘿嘿嘿……”幾個人發出了得意的笑聲。 他們自鳴得意的時候,朱圖、紀悠南的錦衣衛和戴裕彬、徐姜的飛龍秘諜,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行動了…… 第691章 八仙過海 “老大,當機立斷吧!” “老大,咱們錦衣衛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現如今咱們灰頭土臉、損兵折將,回去怎麼向紀大人交待,下決心吧!” “老大,咱們這趟到山東來,您可是咱們的大哥,這差使辦不好,大家臉上難看,大哥您可更是……” 鐘滄海、紀悠南、高翔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勁兒地慫恿朱圖大幹一場,管它有沒有證據,先把人抓了再說。鐘滄海和高翔是從淄河店逃過來的,兩人本來從青州逃到了淄河店,沒想到那位青州總捕蔑十方領着一班蝦兵蟹將居然又跑到淄河店去翻江倒海了。 若放在平時,小小一個青州總捕頭哪放在他們眼裡,這四大金剛隨便拿出一個來,伸兩根指頭都能把蔑十方像跳蚤一般給掐死,苦于眼下不敢亮明身份,兩人在淄河店也待不住了,乾脆領着手下跑到蒲台縣,找朱老大匯合來了。 兩人憋了一肚子火,自然和態度激進的紀悠南一拍即和,再三慫恿朱圖蠻幹,不想這卻起到了反作用,錦衣衛八大金剛平時為了爭寵,之間也是勾心鬥角的,朱圖才不相信這三個傢伙是真心實意當他是大哥,這些人都是口蜜腹劍的主兒,他們越說得動聽,朱圖心裡越是疑慮重重。 “不要說了!” 朱圖拍案道:“蒲台這邊,是由我做主的,老四、老六,你們既然來了,就乖乖地待在這兒,我這邊的事,你們最好別亂插嘴,否則真要是把差使辦砸了,別怪大哥在紀大人面前說你們的不是!老八……” 朱圖冷冷地瞟了一眼八人之中資歷最輕、年紀最小,卻最受紀綱寵信的紀悠南:“你要是覺得大哥我老了,辦事不利索,蒲台這攤子事兒,你全接過去,我拍拍屁股就走,回金陵等你的好消息,大人那邊有什麼懲罰,我朱圖都受着!” 這話說得重了,紀悠南忙站起來,陪笑道:“大哥,您這話不是臊兄弟我麼?小弟也就是給大哥您出出主意,這主意好是不好,對是不對,還得大哥您把關、您做主啊。成了成了,凡事大哥您做主,兄弟我唯您馬首是瞻!” 高翔和鐘滄海也七嘴八舌的出言相勸,朱圖的臉色這才稍緩,加重了語氣道:“依照原定計劃,把徐澤亨給弄出來,嚴刑拷問,老子就不信了,憑我錦衣衛的手段,撬不開他的嘴巴!陳鬱南!” 眼見四位大佬吵架,生怕掃到風尾,早就躲到門口兒去的陳鬱南連忙踏前一步,躬身道:“卑職在!” 朱圖往他一指:“這一次,你親自帶人去,如果再失手,你也不用回來了!” 陳鬱南把牙一咬,恭聲道:“卑職遵命!” 錦衣衛密探依據多日來跟蹤監視收集到的種種線索,斷定那徐澤亨也不是一個普通人物,原因主要是:林羽七赴青州弔孝,帶得人裏邊只有一個是帶了娘子去的,那時節帶個婦人出門並非易事,若非其中比較重要的人物,就算他想帶上婆娘,大頭目豈肯答應? 再一個,錦衣衛已經查到,徐澤亨的父親是太白居的大掌柜,而太白居是林家的一份產業,徐澤亨本人也在酒樓做事,負責採買這一塊,一個存在數十年之久的大酒樓,內部的一應人事、建制都是很早就平衡、穩定下來的,能擔任採買這一肥差的,必是東主心腹。 有鑒於此,又因為那老妖婆和小妖女全家似乎突然都搬進了林家去,而林家家大業大,除非亮明了身份硬闖,否則不易拿人,他們便把目標放在了徐澤亨身上。陳鬱南得了命令,立即帶了人離去,與此同時,朱圖帶領其他人全部撤離蒲台縣。 一旦擄走這麼一個大活人,蒲台縣裡必定到處搜捕,他們是外鄉人,而且這麼多人聚集在這兒,太引人注目了,只要人一拿到,只能退出蒲台縣,另尋地方進行安置、拷問,等拿到口供,再加蒲台抄家拿人也不遲,以林家在當地這麼大的家業,根本不用擔心他們跑掉。 徐澤和採買齊了各種肉類、菜類和酒,送到太白居酒樓,就沒什麼要緊事了,他跟父親說了會兒話,老徐有些想胖孫子了,可他是大掌柜的,輕易離開不得,徐澤亨答應回去把兒子抱來,叫他老子稀罕稀罕,轉身就離了酒樓。 早就暗中盯着他的錦衣衛密探立即尾隨而去…… 蒲台縣北黃河岸邊,千戶所。 千戶杜龍剛剛跟幾個善搏的手下較量完了武技,光着膀子回到屋裡,盤膝坐在炕上,拿出酒葫蘆,再擺一盤豬頭肉,一口酒、一口肉,香滋辣味的,很是享受。他的手時不時的還是會伸到小炕桌底下,使勁捏着他的臭腳丫子,雖然說他吃菜的時候是用筷子的,可這滋味兒……也就只有他自己能享受得了,難怪那些副將、百戶們壓根沒人陪他一塊吃酒。 這情景,一如當年夏潯以齊王府的穿宮腰牌求他出兵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青州秀才已經做了當朝國公,而杜龍,依舊是黃河岸邊一千戶。 沒辦法啊,老杜站錯了隊,靖難時候,他是朝廷一邊的人,打燕軍打得還挺猛,燕王做了皇帝,沒有反攻倒算,找他的後賬就不錯了,還指望陞官麼?難,太難啦! 歲月催人老,老杜現如今兩鬢也漸生了華髮,可是似乎這也是他唯一的變化,其它的什麼都沒變,包括他這屋裡的一切,僅僅比以前更臟、更亂了一點兒。 “千戶大人,錦衣衛的一位大人要見您……” 那小兵還沒說完,就被人撥拉到一邊兒去了,陳東穿著一身便服,悠然邁進房來。 陳東神態悠然,踱步而入,可是剛一進屋,就差點兒熏個大跟頭。杜龍一個武夫,既不好潔,且又好酒,他常年獨居的這處營房裡該是個什麼味道兒就可想而知了。 杜龍聽說錦衣衛來人,吃了一驚就要下地,結果他還沒動彈,那人已經闖進來了。杜龍怔怔地看著陳東,陳東很費勁兒地呼吸了一口,掏出腰牌給他看了看。 杜龍捏腳丫子的動作早被陳東看在眼裡,陳東可不想讓他碰自己的腰牌,所以只是拿在手裡,叫他看個清楚。 杜龍看清“錦衣衛南鎮撫左千戶”一行字,便機靈一下,起身就要下地,嘴裡忙不迭道:“哎喲!千戶大人,大人貴姓啊,不知道找下官有什麼事麼?” 雖然說他也是千戶,品級跟陳東是一樣的,可是一個來自京城最有權力的衙門,一個是蒲台縣北黃河岸邊的千戶官,這權力天壤之別,杜龍可不敢跟人家平級論交。 “行了行了,你坐著吧,事情緊急,無需寒暄!” 陳東制止了他,把臉一板,說道:“杜千戶,朝廷叫你戍守于此,有何職責?” 杜龍心裡發慌,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岔子,居然叫錦衣衛來拿人,連忙惶恐地答道:“末將在此,練兵備戰、鎮守地方、戍守河防,有時……還要協助地方緝捕大盜……” 陳東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眼睜睜放著大盜石松在那兒不管,你怎麼還能在這兒逍遙自在地飲酒?這不是怠乎職守麼?” 杜龍聽到這兒,已經知道陳東不是來找他麻煩的,暗暗鬆了口氣,忙答道:“回大人的話,這石松……卑職也聽說過,他是清水泊水寇首領,嘯聚水泊,打家劫舍,乃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不過……那清水泊不歸末將管轄啊……” 陳東板著臉道:“朝廷近日發水軍、民壯,對清水泊來了一次大清剿,水寇們無處藏身,只得化整為零,匿入了民間。那水寇頭子石松,逃來了蒲台縣,就藏身在這左近,這算是你的份內之事了麼?” 杜龍瞪起眼睛道:“當真?蒲台縣不曾行文叫末將幫着拿賊,末將不知啊!” 陳東道:“這石松已被本地一個窩臓藏奸的暗盜收留,蒲台縣令還不知道。本官查訪得清楚,考慮到蒲台縣三班衙役,拿些尋常賊盜還容易,這樣的亡命之徒,且又不知帶了多少人手,叫他們去拿賊,十有八九要壞事的,所以才找到你的頭上。 本官現在已把前因後果與你說的明白,這件案子你若辦得漂亮,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辦不好,哼!本官一定向朝廷彈劾你,問你一個怠于職守、縱罔姦盜之罪!” 杜龍麵皮子一陣抽動,他守在這鳥不抽屎的地方,本來就閒得膀子難受,巴不得有點事兒做。再者說,這可是立功升職的好機會啊!依稀記得,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齊王府的門下,也曾找他幫過忙,那一次的事兒他就辦得很漂亮。 可惜時運不濟,齊王當時本有意要升他做個衛指揮的,還沒等替他說和一下,朝廷就打起了削藩之戰,他是朝廷的兵將,自然聽命于朝廷,跟着鐵鉉盛庸打了兩年仗,反倒是人家燕王坐了天下,他的前程啊…… 這一下抱住朝廷的大腿,這事兒總不會再次黃牛吧? 杜龍馬上把酒葫蘆丟在一邊,肅然說道:“大人請吩咐,末將一定通力配合,擒拿賊寇!” 過了小半個時辰,陳東走出杜龍的房間,杜龍緊隨其後。雖說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覺其臭,可是…… 陳東深深地吸了口氣:“外邊的空氣,真清鮮吶!” 第692章 各顯其能 徐澤亨近來很小心,出入行止,處處注意,唯恐被人抓住什麼把柄。 他當然清楚現在錦衣衛的人正盯着他們,可他們能逃到哪兒去呢? 現如今天下已定,造反的結果可想而知,與其被迫舉旗,落得個禍滅九族的下場,還不如冒險一搏,搏官府抓不到證據。官府與幫派是不一樣的,官府雖然擁有生殺予奪的絶對權力,可它必須遵循自己制定的規矩,只要沒有證據,諒他們也不敢怎麼樣。 因此,徐澤亨近來只是完美地扮演着太白居採買管事的角色,對於其他事情全然無涉,當他離開太白居回家的時候,他就發現有人跟蹤了。那個時代,到一座小城的外鄉人是很令人矚目的,絶不像現代的人口流動之密集頻繁,因此冷不丁出現個外鄉人,馬上就能被人認出來。 如果這人又一路尾隨着他,那想叫人不注意都難。不過徐澤亨並沒往心裡去,這些天,一直有人盯着他,徐澤亨發覺有人跟蹤,反而變得更加從容,路上見到熟人便打聲招呼,看到攤販就上前看看,不露一絲破綻,當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時,手裡已提了二斤豬肉、一隻西瓜,以及幾樣蔬菜,很居家的一個男人。 徐澤亨的房子就在他父親家老房子的隔壁,兒子結婚都要蓋新房的,一般也都挨着老人的住處,徐澤亨這新房是一進三間的瓦房,前年才蓋好,院子整齊大方,裏邊種了幾棵果樹,養了些鷄鴨。 “娘子,我回來啦!” 一進院門兒,徐澤亨就向房裡喚道。房裡沒人回答,若是平時,徐澤亨就會以為娘子逛街去了,或者去了鄰院父母家,可是最近多事,他早囑咐過蘇欣晨,平日多待在家裡,不要到處走動,因此一見娘子沒有回答,心中頓時起了警覺。 他趕緊把東西摞在一邊,順手抄起豬圈旁用來攪和豬食盆子的木棒,謹慎地向房中走去。 “唔唔……” 聽見丈夫說話,蘇欣晨焦急萬分,她想向丈夫示意,可陳鬱南把她的口鼻捂得緊緊的,這陣兒連呼吸都困難,如何還能發得出聲音。 “娘子,欣晨?” 徐澤亨輕輕推開門,微微揚起木棒,向屋裡喚了一聲,依舊不見回答,他便躡手躡腳地進了堂屋,正小心翼翼地向裏屋蹭着,一輛馬車馳到了院前,馬車猛地被勒住,從車上撲下三條大漢,一下車就用布巾蒙上口鼻,向房中衝去。 這縣城終究不比鄉下,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一個大活人太難了,而且他們也不知這徐澤亨是不是也懂妖術,他們已不敢晚間擄人,妖術在光天化日之下,威力總是要大打折扣的。再者晚間擄人若是一個小女娃兒還好藏,這麼個大男人一旦被擄走,晚上出不得城,如何應對蒲台縣的搜查? 所以,他們這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擄人了! “不好!他們竟挑在這個時候動手!” 黃雀在後的潛龍探子見此情形,不由暗吃一驚。 今天正好是他們借用官兵力量消弭後患的日子,戴裕彬等主要頭目都去監視林家了,派來盯着錦衣衛舉動的只是兩個小卒,他們實未想到錦衣衛好巧不巧,竟也趕在今日動手。眼下再去請示戴裕彬已經來不及了,兩個秘探把心一橫,摸出牛耳尖刀,把面一蒙,也衝了上去。 徐澤亨心懸愛妻幼子的安危,閃到內房門口,探出木棒猛地一挑簾籠,裏邊烏光一閃,一道刀影便凌空劈下。早已有備的錦衣衛猛然出手,他用的是連鞘的鋼刀,因為要抓活口,所以沒有抽刀離鞘。 這一刀本來是估量着徐澤亨的肩頭位置,不想徐澤亨也小心,使木棒來了一招“投石問路”,這一刀就劈中了他手中的棒棍,徐澤亨虎口一震,那木棒便“噹啷”一聲,連那門帘兒一塊劈落下去。 徐澤亨暗吃一驚,急忙後退一步,自灶台上又抄起了菜刀,定睛往房中一看,只見妻子正被人牢牢控制住,懷裡抱著孩子,一雙大眼睛正非常焦急地看著他。 徐澤亨急了,叫道:“娘子!” 他後退一步,放聲便喊:“左鄰右舍、鄉裡鄉……” 徐澤亨想要發動街坊鄰居,不管如何,先把這些藏頭露尾的錦衣衛探子轟走再說,可他剛喊了半句,就聽身後腳步聲急響,匆忙扭頭一看,就見三個蒙面人如狼似虎地撲過來,與此同時,房中也閃出幾個錦衣密探,向他裡外夾攻。 徐澤亨如同一隻陷進牢籠的猛虎,揮舞着菜刀拚命反抗,可他本事本就不比這些錦衣衛高明幾分,對方又人多勢眾,哪裡還招架得住?冷不防一隻刀鞘斜劈到臉上,登時砸掉了他兩顆後槽牙。那勁兒着實不小,將他整個人劈得倒栽出去,一屁股坐到了鍋蓋上。 民間鍋蓋一般有兩種,一種是那種木頭做成的厚鍋蓋,十分結實,另一種就是秸桿兒和麻線編的,輕便但是不易用得長久,徐家的這鍋蓋就是秸桿兒做的,徐澤亨一屁股坐上去,頓時斷裂開來,他就坐到了水裡。 好在此時剛到飯晌兒,蘇欣晨因為被人制住,還沒生火坐飯,要不然徐澤亨這屁股就要燙熟了。 幾個錦衣衛撲上去,匆匆扣緊了徐澤亨,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拖,陳鬱南一不做二不休,連他的女人和孩子也一併向外拖出去。 徐澤亨被連推帶拽的剛弄上車,那兩個潛龍秘諜就到了。 他們蒙着面,厲聲喝道:“把人放下!”說罷揮着尖刀就衝上來。 陳鬱南見來人藏頭露尾的,只道是白蓮教匪,他冷笑一聲,把蘇欣晨交給手下,撲上去沉聲喝道:“大膽妖匪,你們還敢露面!” 兩下里鏗鏘交擊,街頭有行人看見,登時驚呼起來。兩個潛龍秘諜一看,靈機一動,高聲喊道:“快來人吶,快稟報官府,有歹人大白天的就擄人啦!” 他們這一喊,陳鬱南等人登時慌張起來,他們急於逃走,偏偏兩個潛龍秘諜死纏着不放,不一會兒功夫,左鄰右舍都出來了,抄着各色家什,浩浩蕩蕩的,壯年男子在前邊抄着叉子擀麵杖,後邊婦人孩子和老頭兒叮叮噹當地敲着鍋碗瓢盆,跟趕天狗似的。 一見如此情形,陳鬱南立即喝道:“馬上走!” 駕車的漢子不管不顧,揮鞭猛抽,大聲吆喝,那馬車立即狂奔而去,陳鬱南等人也顧不得還沒弄上車去的蘇欣晨母子了,跳上馬車便揚長而去,兩個潛龍秘諜見此情形,也呼嘯一聲,揚長而去。 一大票蒲台縣的壯漢見此情景更加威武,呼嘯着追了下去,有那婦人老人便停下,攙住哭喊不止的蘇欣晨,七嘴八舌地問她經過。 陳鬱南早在城門口安排了人守着,馬車一到,不等兩個守門老兵懶洋洋地上前盤問,馬車就呼嘯而過,衝撞得進城出城的那些百姓人仰馬翻,那暗中守護的人一見車子順利衝出城去,便也趁着混亂溜之大吉了。 此時,杜龍領着兵馬,剛從蒲台縣城北門浩浩蕩蕩地衝進來。 蒲台縣的巡街捕快聽說有歹徒擄人,不由唬了一跳,光天化日之下,這還得了?他們立即通知了縣衙,不一會兒刀快捕快耀武揚威地就殺將過來,聽那蘇欣晨哭訴一番,正要往城門追去,那追丟了人的蒲台縣百姓已然陸續趕回,說那馬車已經衝出城去了。 蒲台縣三班衙役的總班頭文竹九正不知該回去稟報縣大老爺,還是甩開兩條人腿,繼續去追人家的四條馬腿,忽然又有人來報,說是杜千總領着官兵進城了。 文班頭頓時毛了心,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趕緊領着捕快們去北城,半道上正截住杜龍。杜龍沒跟他多說,只說是城中有人藏匿清水泊大盜石松,他們是來拿人的。文班頭聽說朝廷重金懸賞的大盜石松就藏在本城,當下也顧不得徐家擄人案了,便亂哄哄地跟在官兵後邊去抓大盜。 陳東一直跟在杜龍身邊,在他的指點之下,官兵如有神助,直接殺奔白蓮教香主吳寒的家。 吳寒的公開身份是個屠戶,杜龍領着大隊人馬撲到吳家,別的地方全不搜,闖進門去直接奔了他家地窖,將那正藏在窖中喝酒的石松抓着正着。 這大盜石松在江湖上也是有字型大小的悍匪,誰曉得聞名不如見面,被官兵擰着膀子踢了幾腳,就乖乖招供,說窩藏他的真正幕後主使是蒲台縣有名的士紳林羽七。 文班頭聽了不由大吃一驚,儘管他平時也沒少收受林家的好處,可是對方收留朝廷的通緝犯,現在連官兵都出動了,他哪裡還敢包庇,立即大叫大嚷地追隨杜千總,又風風火火殺向林家。 林家可是做賊心虛的,一見大隊人馬殺到,他們哪知就裡? 林羽七正與吳寒、柳隨風等幾個心腹議事,陡聞官兵殺到,只當身份已經暴露,這白蓮教匪首腦人物的身份,一旦落到官兵手中必死無疑,林羽七把心一橫,乾脆死裡求活吧!當下便分發兵刃,號召府中一眾死黨,竭力反抗! 一片刀光劍影,就在林家大院上演了。 吳寒家裡,留了些人看守着大盜石松,其中有杜龍的人,也有陳東帶來的幾個錦衣南鎮的人,眼見杜龍的兵丁守在屋外,身邊只有幾個錦衣衛了,被結結實實綁在那兒的大盜石松便涎着臉對一個身着便裝的錦衣密探道:“葉大人,小的一切都依着大人的吩咐做了,您看事成之後,小的是不是可以接受朝廷招安,做一個錦衣百戶了?” 守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劉玉珏麾下另一大將葉安,葉安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本官答應你的封賞,當然不會錯的!” 說著,他的袖口一動,一片鋒利的刀刃颯然彈出,寒意凜人! 第693章 的確不是初見 “哇!” 思祺瞪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小姐姐,小嘴張成了O型,已經半天不曾閉攏了,以致于清亮的口水順着嘴角兒流下來,彭梓祺轉臉看見,不禁好笑,忙伸手給她擦去。 思祺根本沒空理會娘親的動作,依舊緊盯着那個好神奇的小姐姐。 蒲台縣裡好戲上演的時候,鳳凰島上正上演着另一齣好戲:戲法兒。 中國古彩戲法兒與外國魔術最大的區別就是,它用的道具特別少。其實它的道具並不少,而是明睜眼露擺在那兒叫你看得見的道具少。中國古彩戲法有八字真言,“捆、綁、藏、掖、撕、攜、摘、解”,這道具基本上全都藏在身上,捆起、綁好、埋藏、掖夾;前後使活時用撕爛、攜帶、摘下、解開等手段一一展示。 那變出來的東西不只是小玩意兒,大如魚缸、瓷碗、花瓶、火盆,甚至比腰粗、比腿長的金塔,還有各種活物兒,都統統是放在身上的,所以中國古彩戲法兒對道具自身的機關竅門兒的要求遠不及對錶演魔術的個人要求更高。 唐賽兒年紀小,而且穿一身緊身服,身上只披一條彩色魔毯,每次舞動毯子,必定變出一樣東西,這難度比起其他的戲法大師更是高明多多,儘管她的名揚四方有潛龍密諜暗中推波助瀾,可她這等真本事,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唐賽兒已經表現了瓶升三戟(平升三極)的節目,此刻她把魔毯輕輕一揚,魔毯飄然落地,在她雙手及肘彎處,已各挑一隻水碗,每隻碗裡都有兩條金魚正游來游去,這就是年年有餘了。 緊接着她把碗放在地上,用魔毯一蓋,再掀開時,竟然出現五隻大小不一,摞在一起的水碗,每隻裏邊都有金魚暢遊,這就是“五子登科”。 思祺“哇”地一聲叫,小手揪緊了夏潯的衣襟,興奮得直往他懷裡竄:“爹爹你看,神仙姐姐!爹爹快看,神仙姐姐!” 夏潯笑着拍了拍她的小手,還別說,夏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到目前為止,這唐賽兒就沒下過台,可她變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已經擺滿了舞台,其中有些東西一人多高,其中還有一個猶在熊熊燃燒的火盆。就說那碗裡盆裡的水吧,這些東西里的水全加起來,也得有兩桶,這小小的人兒,到底是怎麼藏在身上的? 要不是夏潯認準了這是戲法兒,只是有些叫常人根本猜不出的機巧,他也要以為這是仙術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好!” 唐賽兒表演完了,雙臂展開退回舞台中央,一雙點漆似的眸子向夏潯望了一眼,她不認得夏潯,不過她可看得出來,這些老爺中以此人地位最尊。 夏潯拍手大笑,對薛祿道:“這女娃兒,不愧有‘蒲台小仙女’之稱,這手戲法出神入化,不但小女看得開心,就連我也看得出神了。叫她上來,賞一個吧!” 薛祿見夏潯如此開心,心裡更加痛快,這番遠道兒跑去蒲台裡重金請了這個戲班子回來,能哄得國公爺大悅,功夫就沒有白費啊!薛祿立即大聲道:“小姑娘,上前來,老爺看賞!” 唐賽兒已經走到台邊,正跟一個笑容滿面的美貌婦人說著話,聞聲向這邊看了一眼,那婦人對她笑語幾句,輕輕推了一把,唐賽兒便向他們這邊輕快地走來。 到了面前,唐賽兒鞠了一躬,薛祿便取出厚厚的一個禮封,拍到她手裡,笑道:“表演的甚好,老爺們都喜歡。” “謝老爺的賞!” 唐賽兒手腕一翻,那個大禮封不見了,在她手中卻赫然出現一隻細瓷杯子,杯中滿漾酒液,童聲稚氣地道:“小女子瑤池宴上偷酒一杯,敬與老爺!” 薛祿大笑,卻不敢接,忙推讓道:“噯,小丫頭沒眼力,這兒最大的老爺正在那兒坐著呢,這杯仙酒,快快敬過去!” “是!” 唐賽兒順着薛祿所指,睇了夏潯一眼,便舉杯迎過來。 “這小丫頭……當年還尿了我一頭一臉呢,如今都長這麼大了,眉眼五官,儼然已是一個美人胚子。” 夏潯笑望着唐賽兒向他姍姍走來,憶起昔日,暗自感慨,等她走到面前,卻道:“噯,我到這島上來,是給老壽星祝壽的,在老壽星面前,莫論上下尊卑,大家都是晚輩,這杯酒麼……我就借花獻佛,敬與老壽星,祝你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夏潯說著,從唐賽兒手中接過酒來,舉步敬向薛老爺子,慌得老人家連忙立起,雙手緊搖,連聲說著“不敢”,後來是他兒子也說叫他不要拂卻國公美意,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酒來,一口兒幹了。 老人家喝了酒,品了品滋味,忽然驚奇地叫起來:“咦?這仙酒的滋味,怎麼跟咱家自釀的老酒一個味兒?” 這道具用的酒,本就是取自他家的酒窖,敢情這老頭兒還真把這酒當了仙酒,唐賽兒聽他說的有趣,忍不住“噗哧”一笑。唐賽兒現在就站在夏潯的座位前面,離着思祺特別近,思祺興奮起來,扭着屁股非要掙脫娘親懷抱,要與那小仙女兒親近親近。 彭梓祺捱不住,只好把她放在地上,思祺跑到唐賽兒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開心地道:“姐姐真是天上的仙女兒嗎?” 唐賽兒彎下腰對她笑道:“這是姐姐變的小戲法兒,不要當真喔。” 思祺可不懂啥叫戲法兒,反正她覺得神奇無比,又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唐賽兒笑眯眯地道:“姐姐叫唐賽兒!”說著手腕一抖,竟又變出一個糖人兒來,塞到思祺手裡,說:“姐姐送給你的。” “哇!”思祺瞪圓了眼睛,就要去唐賽兒身上亂翻:“姐姐身上還有什麼好東西?再變一樣來,再變一樣來……” “思祺莫要胡閙!”這時夏潯走了回來,彎腰抱起思祺。 方纔與唐賽兒說話的美婦,正是唐賽兒的親娘。她一直在後台,等到女兒演完,才到前台來迎她,當時只顧着自己的女兒,並未看台前的老爺們。方纔女兒到夏潯面前敬酒時,她就覺得十分面熟,這時再看,忽然記起了夏潯,不由驚呼一聲。 她自然應該記得,就算在德州那匆匆一晤不算什麼,可她當年被人擄走,全靠夏潯和彭梓祺相救,這兩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現在又一齊出現在眼前,她如何還認不出來?唐氏立即又驚又喜地上前,雙膝跪倒,喜道:“唐陳氏見過兩位救命恩人!” 她這一句話,舞台前的人都愣住了,夏潯遲疑道:“你是……” 唐夫人是真的不知道夏潯在這兒,她甚至不知道夏潯做了輔國公。她的丈夫是白蓮教中人,所以女兒隨祖師婆婆學藝,她也並不牴觸。可前些天林羽七突然把她找了去,說賽兒去青州時,不慎露了一手,引起了朝廷錦衣衛的注意,現在朝廷鷹犬已經盯住了他們,叫她讓女兒暫去太白居酒樓戲班裡表演。 反正唐賽兒去林家伴同林三兒讀書的事情,外人並不知曉,只知道她常往林家走動,正好可以說做在戲班學藝,甚至就連她那祖師婆婆,也搖身一變,成了變戲法兒的前輩宗師。 再接着,薛祿聞其大名,派人來蒲台重金請這戲子回去為他老子祝壽,唐夫人和那祖師婆婆也就一齊跟了來,其意圖只是借薛老爺的勢力,避免錦衣衛的進一步騷擾。她卻不知整個計劃都是出自夏潯之手,而且夏潯早就知道她在這兒,也清楚她的身份。 唐夫人把事由一說,彭梓祺也“啊”地一聲站起來,驚喜地道:“我記起來了,原來是唐家嫂子,多年不見!” 唐賽兒在一旁眨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看母親,再看看這位老爺和夫人。 唐夫人想起當時夫妻恩愛,如今一對恩人已喜結連理,而自己丈夫卻早已變成了一堆枯骨,不由悲從中來,她攬過女兒,泣聲道:“賽兒,快跪下!這位老爺和夫人,就是娘常跟你說的那兩位大恩人,若是沒有這兩位恩人,娘親早就死了,世上也就沒了你!” 唐賽兒常聽母親說起當年被人擄走的那件事,對那兩位素昧平生的大恩人一直心懷感激,聽見母親說就是眼前這位很帥氣的叔叔和這位很漂亮的嬸娘救了她的母親,唐賽兒立即上前,乖乖跪倒,感激地道:“賽兒自幼便聽母親提過兩位大恩人,只恨未能一見,今日真是賽兒的運氣,能夠遇見兩位恩人,賽兒謝過老爺、夫人救我娘親之恩!” 夏潯忙把她拉起來,笑道:“誰說咱們未曾一見,哈哈哈,你還很小的時候,咱們就見過面啦,你還用一泡尿,送了我做見面禮,呃……” 話說出口,夏潯登時醒覺,這丫頭雖小,終究是個女娃兒,這樣說不大妥當。 唐賽兒果然大窘,她方纔說未曾一見,實在是自從她記事,就沒見過這個人,所以脫口而出。不過她小時候見過這位叔叔的事,她娘對她說過的,也曾提過她尿了人家一頭一臉,拿這事兒取笑過她。那時聽著也沒甚麼,可現在當事人就在眼前…… 薛祿走過來,瞪着一雙大眼,滿臉詫異地道:“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國公爺……您認得她們娘兒倆?” 唐賽兒捏着衣角偷偷瞄夏潯一眼,小臉蛋兒已經變成了一塊大紅布。 第694章 紀綱立功了 樂安州,一幢民宅。 這是一個錦衣校尉的娘舅家,四大金剛無處可去,擄了人之後便一口氣跑到了樂安州,借了他這親戚家暫住。這個校尉的娘舅家在當地也算是殷實人家,家境不錯,宅院也大,西廂現在整個兒都被錦衣衛的人包了,那個校尉的娘舅得了外甥的囑咐,知道這些人不好惹,也吩咐了家裡人,千萬不要去西廂惹麻煩。 好在這些人食宿錢拿得很大方,這位娘舅權當是把西跨院兒整個租了出去,對發生在那裏邊的事不聞不問。 “哼!你若早點招供不就好了?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 陳鬱南冷笑着瞟了徐澤亨一眼,旁邊一個識字的校尉正趴在案前,刷刷地寫着口供。 徐澤亨的骨頭算是夠硬的了,在錦衣衛的諸般刑罰之下,折磨得他皮肉靡爛,骨斷筋折,才幾天功夫已被折磨得沒有一點人形,猶自咬緊牙關,堅不吐實。 他一直聲稱自己是良民百姓,根本不曾參加過白蓮教,也沒接觸過白蓮教的人,可是錦衣衛既然已經把他弄了出來,還在乎他能不能活着回去麼?諸般刑罰一一施展,真是一個鐵人也要被拆碎了。人的意志力是有極限的,一些劇烈的痛苦,那是真的可以叫人寧可求死,也無法忍受。 徐澤亨在被折磨了幾天幾夜之後,終於意志崩潰,招認自己是白蓮教會匪,一旦開了口,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他一口兒把林羽七、吳寒、柳隨風、王舒夭等白蓮教頭目都供了出來。他是教中的中堅力量,雖然不能掌握林羽七的全部秘密,可是十成中至少知道五六成。 徐澤亨倒也沒有把他知道的事,事無鉅細地全招出來,一來他已被折磨的神志恍惚,有些事兒你若不問,他自己也未必就想得起來,有些事兒是會牽連更多的人,他現在只想求死,只想少受些生不如死的折磨,吐實招供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只要能讓這些錦衣衛滿意就行了,也完全不需要做一個合格的叛徒。 “都記下來了?” 陳鬱南從桌上拿起那張口供,認真地看了看,對手下吩咐道:“給他弄點吃的,再上點金瘡藥,眼下他還不能死!看緊了,我去見大人!” 陳鬱南匆匆出去了,那幾個錦衣衛哪是侍候人的人,眼見徐澤亨形銷骨立,已經只剩下半口氣兒,便解開了他的繩索,往他懷裡丟了個饅頭,又丟了瓶金瘡藥,沒好氣地道:“自己吃、自己抹!奶奶的,老子還得侍候你不成?” 朱圖得了徐澤亨的口供欣喜若狂,立即集結人馬準備殺奔蒲台。他恐那蒲台縣衙有林家耳目,若是走漏消息,不免有人走脫,便直接去了樂安州知州大堂,亮明身份,借了樂安州的百餘名捕快,浩浩蕩蕩殺奔蒲台縣。 朱圖急如星火,一俟進了蒲台縣,連知縣衙門都未通知,直接就撲向林家大宅,到了那兒一看,朱圖登時獃若木鷄。 太白居不見了,林家大宅也不見了,曾經是太白居酒樓和林家大宅的地方已經燒成了一片白地,殘垣斷壁,參差在灰燼之間,數日前這裡還是高樓廣廈,現如今已是人物皆非。 “難不成他們真的狠下心,乾脆燒了家宅一走了之?如今這太平盛世,他們攜家帶口的能逃到哪兒去?” 朱圖驚疑不定的當口兒,紀悠南已把林家斜對門兒的街坊找了來。那街坊開書店的,叫花漫天,花掌柜的店裡生意不大好,大熱的天,他正趴在案板上呼呼大睡,就被紀悠然拖過來了。 花漫天前幾天比這大得多的陣仗都見過了,倒不怎麼害怕,被人帶到朱圖面前一問,得知眼前這人是位官爺,花漫天嚥了一口唾沫,就開始滔滔不絶地講述起來,開場便道:“天老爺啊……” 高翔打斷花漫天的龍門陣,不敢置信地問道:“林羽七窩藏清水泊水寇頭子石松,石松在明、他在暗,乃是一對兒江洋大盜?” 鐘滄海與朱圖對視了一眼,又追問道:“這案子是誰舉告的?一應人犯抓住多少,現在何處?” 花漫天知道的還挺詳細,答道:“俺聽說,是朝廷往直沽(天津)公幹的幾個錦衣衛,路經此地,查到了大盜石松的下落,便告知了城北衛所的杜千戶,杜大人率軍進城,果然抓着了杜松。 杜松招出了他的幕後主使,你猜是哪個?天老爺啊,竟然就是本城士紳林老爺,你說這事兒,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林老爺看著挺和善的人兒,居然是殺人如麻的清水泊大盜們的幕後真正首領,天老爺啊……” 他還沒說完,朱圖又打斷了他的話,愕然道:“什麼什麼?你說哪個?是錦衣衛查出來的?哪兒來的錦衣衛?” 花漫天眨巴眨巴眼睛,摳了一下眼角的眼屎道:“大人,錦衣衛就是錦衣衛,還有哪個錦衣衛?” 紀悠南追問道:“現在呢?石松、林羽七這些……大盜,都被官府拘押了麼?” 花漫天一拍大腿道:“咳!可別提了,那石松被抓住之後,還想逃脫呢,那官兵手裡是那麼好逃脫的,結果就被看守他的一位錦衣衛的大人給宰啦!至于林羽七、吳寒那班人啊,一見杜千戶帶了兵來,他們竟然取出私藏的兵器,負隅頑抗。 杜千戶那是什麼人吶?那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星啊!林家宅院大,不好進攻,也不好圍困,為了防止他們逃走,杜千戶叫人點着了太白居,堵住他們的退路之後,就發兵攻打林家大院兒,這一通殺啊,林羽七、吳寒、柳隨風等一干盜寇也真夠狠的,着實地殺了不少官兵。 後來,因為正刮東南風,太白居酒樓的火被風吹過來,引着了林家老宅的屋子,杜千戶也發了狠,只着人拿弓箭在外邊守着,出來一個射死一個,出來兩個射死一雙,那些強盜不是被殺就被燒死,那個慘,我的天老爺啊……” 杜千戶聽得臉色灰敗,悶了半晌才向花漫天一一問起徐澤亨口供中招出的一眾匪首,花漫天一一說來,朱圖越聽心越涼:“真狠吶,這幾個首腦人物居然一個不剩,全都死得乾乾淨淨!” 花漫天說完了,又看看朱圖帶來的那些捕快,笑眯眯地問道:“各位大老爺是哪個縣的官人吶?想必也是聽了信來拿人的吧?要說起來,還真得是朝廷上的人有本事,林老爺在這兒幾十年啦,誰想得到他竟是個賊頭兒呀,可人家錦衣衛的官爺來了,一查就查着了,俺們縣裡的捕頭們,可差得遠了。” 朱圖不耐煩地擺擺手,把這碎嘴老頭子轟開,看向紀悠南、鐘滄海幾人道:“四弟、六弟、八弟,你們看……這事兒該怎麼辦才好?” 三人異口同聲地道:“蒲台這邊,是大哥您負責,自然是大哥您說了算,兄弟們唯您馬首是瞻!” 陳東引了杜千戶來,兵困林家大院,盡殲暗盜團夥的第二天,蒲台縣令為杜千戶、為錦衣衛、稍帶著為自己請功的公文就馬不停蹄地送到了濟南府,濟南府按擦使司、布政使司一看大喜過望,馬上依葫蘆畫瓢,寫一份奏章報呈皇上,其中免不了也為自己添了一筆,說他們如何的治理有方,地方上才有如此政績。 奏章還沒送走,都指揮使司聞着味兒就來了,這次剿匪,出力最巨的可是杜千戶,那是他們軍中的人,哪能把他們摞下不提?於是乎,三司長官匯聚一堂,又重新炮製出一份人人有份、皆大歡喜的報功奏摺,派八百里快馬送向了京師。 朱棣欣然對剛被他喚到跟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紀綱道:“國家雖已安定下來,可地方上總有一些依託地利,或嘯聚山林、或藏匿水泊的盜寇團夥,這些賊人都是地方上的禍害,平素滋擾地方,欺掠百姓,一遇到天災人禍,就趁機招兵買馬,舉旗反叛!” “可這些人不好抓呀,是以這朗朗乾坤,竟爾容得如此宵小為禍民間。哈哈,不過……這一次蒲台地方上倒是做了一件叫朕很開心的事。可要認真說起來,這首功,還是你們錦衣衛吶!” 朱棣嘉許地拿起山東府三司聯名上的奏摺,對紀綱道:“喏,這是山東府上的奏章,你看看!” 紀綱雙手接過奏章,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捧着那奏章,半天沒言語。 朱棣笑道:“錦衣衛不愧是公忠體國的天子近衛啊,能幹!很能幹!這是你訓導之功!朕很欣慰,朕沒有看錯你,紀綱啊,你的的確確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紀綱連忙跪下謝恩:“皇上過獎了,臣愧不敢當!臣一直侍候在皇上身邊,地方上的事其實不大過問的,這都是……都是下面的人勤快能幹,心繫國家,為皇上辦差,有所查獲時順道兒做點事,可當不得皇上如此誇獎!” 朱棣笑道:“噯,愛卿不要自謙,若非你訓導有方,手下人豈能這麼能幹啊,朕很開心,朕是要賞他們的,叫你來,說與你知道,立下功勞的這幾個錦衣衛,都是朝廷有功之臣,你要量才取用,以資鼓勵!” “是!皇上的教誨,臣銘記心頭!” 紀綱出了謹身殿,在陽光下茫然站了半晌,才把袖子一拂,恨恨而去! 紀綱一直忽略了那個溫良若處子的小子,現在要去找他問個明白! 第695章 車下坡 “紀兄,難得大駕光臨我這南鎮啊,呵呵,今天怎麼想起來看看兄弟?” 劉玉珏一聽說紀綱到了,馬上就親自迎出去,一見到紀綱,他便笑若春風,頰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好不迷人。這等俊俏的容顏,和這樣兩個迷人的笑渦兒,偏偏生在了一個男人身上,實在有些浪費。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吶!” 紀綱沉着臉往裡闖,他是劉玉珏本衙的上司,劉玉珏也不能說甚麼,只是笑吟吟地跟在他的後面,問道:“哦,那紀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小弟麼?” 紀綱霍地站住,回過身來,沉聲道:“玉珏,你派了人去直沽?” 劉玉珏眼都不眨,立即答道:“是啊,如今北京行在,已是我大明兩京之一,朝廷遷去了大量人口,許多物資嫌漕運不足,都是通過海運的,再加上往于遼東海運的船隻,也常有在直沽暫靠停泊的,直沽已成為我大明北方海運商船往來的要衝。” 劉玉珏頓了一頓,又道:“皇上不是吩咐下來說,要在直沽立天津衛,並擴建直沽碼頭,擴建貨儲倉庫麼?這些建設,大多涉及軍伍中事,可不是工部獨自幹得來的事兒。軍匠,是由咱錦衣衛南鎮管着的,我叫陳東去一趟直沽,瞧瞧工程量的大小,需要多少軍匠,若是隻靠地方報上來的數據嘛,呵呵,紀兄,你懂得……” 紀剛聽說南鎮果然有人往直沽去,不由冷笑道:“哼!你帶的好部下!他們不好好去直沽斟察他們的港口、碼頭,卻跑到浦台縣壞了我的大事!” 劉玉珏訝然道:“紀兄在說甚麼?陳東壞了紀兄甚麼大事?” 紀剛一窒,呃了一聲才道:“我……我的人正在蒲台查一樁案子,剛剛有了些眉目,誰知你的人經過那裡,竟然多管閒事,以致……打草驚蛇,壞了我的大事!” “有這等事?” 劉玉珏眉頭一皺,隨即展顏笑道:“我說紀兄這麼大的火氣,原來是為了這麼檔子事兒。陳東做事呢,一向還是沉穩老練的,這次壞了紀兄的大事,也是因為他不知道紀兄的人也在查案麼。紀兄在蒲台縣那小地方查什麼案子啊?如果有什麼需要的,你只管說出來,若是兄弟幫得到的地方,一定不遺餘力,就算是……將功贖罪吧!” 一句話兒噎得紀綱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下他只是見到了山東府的奏章,還沒有收到自己的人送來的詳細情報,也就無從判斷劉玉珏是純心與他作對,還是真的無心之失。若是無心之失的話,雖然此事對他來說再重要不過,事已至此,不管是唸著舊日同窗的交情,還是如今同衙同事的關係,也實在不宜和他大動干戈。 紀綱怒氣沖沖而來,可他要查的那要緊案子,是絶對無法說與劉玉珏知道的,且不說劉玉珏與輔國公楊旭的關係本來就比和他的關係更親密,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他要對付一位國公爺的事情,也不宜叫一個非他心腹的人知道。 紀綱滿肚子怒氣,卻是訴也訴不得,說也說不得,他怒氣沖沖而來,最後卻被劉玉珏笑吟吟地又是解釋又是打躬,閙到沒了脾氣,只好悻悻離去…… 一輛蓬車,一位小娘子,膝邊還睡着一個胖娃娃。 小娘子花容慘淡,坐在車裡,望着路邊的風景,目光微微有些獃滯。 前邊一個趕車的漢子,側坐在車轅上,興高采烈地揮着鞭子,嘴裡還輕輕地哼着歌。 “你到底是什麼人?” 車裡坐著的那個容顏慘淡,卻仍不失俏麗的少婦幽幽地問道。 趕車的漢子回眸瞧了她一眼,打個哈哈道:“反正不是壞人。小娘子,你該清楚你相公的身份,那麼你就該明白,如果我不把你帶出來,你現在已經落得你相公一般下場了。” 話說到這裡,大家自然知道這少婦就是蘇欣晨了,那這趕車的漢子又是誰呢?卻是潛龍秘探中的戴裕彬。 蘇欣晨急道:“我相公……他現在怎麼樣了?” 戴裕彬搖了搖頭,說道:“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擄走他的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你相公麼……也許他現在還活着,可我不敢保證,他還能活着回到你的身邊!” 蘇欣晨臉色更加蒼白,獃獃怔怔了許久,才問道:“那你又是什麼人?” 戴裕彬道:“你不用擔心我,如果我對你懷有歹意,我又何必救你出來?再者說,剛纔經過沒甚麼人的那片亂墳崗時,我若是個心存歹意的人,還不是想對你怎麼樣就對你怎麼樣,就算把你母親兒倆刨個坑埋了,又有誰知道?” 蘇欣晨瑟縮了一下,忍不住又問:“你不說自己身份,那也算了,你……這是要帶我娘兒倆去哪裡?” 戴裕彬不笑了,臉色卻有些陰沉下來。 雖然他們動手及時,搶先除去了林羽七這個禍害,可是無巧不巧,偏偏錦衣衛同一天動手,擄走了徐澤亨。這徐澤亨是林羽七麾下得用的幹將,知道不少教中機密,雖然一干人等已經被他們搶先除掉,一把火燒了林家,沒留下任何破綻,可是留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證在錦衣衛手裡,天知道他們會不會就以這個人做文章,閙出什麼事來? 無奈之中,戴裕彬只好採取補救措施,把蘇欣晨一家趁着林家那邊正在大戰的混亂當口擄了出來。這一家子有什麼大用,現在他也不知道,可是對方控制了徐澤亨,徐澤亨的老婆孩子都被他控制住,便有反制的機會,因此,戴裕彬帶了蘇欣晨母子倆趕回金陵城。 蘇欣晨一個弱女子,雖是被人擄走,還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戴裕彬對她有惡意,她隱約還是能感覺得到的。她也清楚,回去蒲台縣,那些擄走她丈夫的人定然不會放過她和孩子,離了眼前這個男人,她身無分文,無親可投,無友可靠,還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也就只得聽他擺佈,假扮一家三口,一路向南去了。 戴裕彬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嘆道:“我帶你們去的地方,到了你們就知道了。至于帶你們去幹什麼,我現在也拿不準。也許……你們能派上大用場,也許……什麼用處也沒有……” 他回頭看了眼蘇欣晨,臉上的神色有些同情:“徐家娘子,你那相公被抓走了,公公也被殺了,你母親家……可還有什麼親人麼?” 蘇欣晨想起德州那個姐姐,還有那個一直想把她做了小妾的姐夫老賈,她是偷偷離開的,再也沒跟那邊有過什麼聯絡,或許在姐姐、姐夫心裡,她已經死在當年的德州戰亂中了吧。 蘇欣晨黯然搖了搖頭,幽幽地道:“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戴裕彬嘆了口氣,沉默一會兒,把鞭子一揚,哼着高腔又唱起來: “競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參破! 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殘禍! 怎如我避風波,走在安樂窩……” 薛家老老少少全都出現在村口,正在送夏潯一行人離開。 夏潯對薛祿笑道:“薛兄不與我一同乘船返京麼?” 薛祿笑道:“實不瞞國公,山東都指揮使寧大人與末將原是極要好的朋友。末將回鄉為家父做壽,行色匆忙,來時不曾去他那裡坐坐。這位好友也遣人送了禮來的,末將想回程的時候,先去濟南府一趟,見見老友,所以就不與國公同途了。” 他說著,又看了眼整理好車輛,也正要離開的蒲台戲班子,對夏潯道:“唐家娘子既與國公、國公夫人是故人,末將往濟南去,正好順道兒送他們回去。” 夏潯呵呵笑道:“如此,就有勞薛兄了。” 唐家娘子牽着唐賽兒的手,也站在相送的人群裡,這幾天相處下來,小思祺很喜歡唐賽兒這個小姐姐,不演出的時候也追在她屁股後面,隨便叫她變出一點什麼東西,就當得了寶貝似的開心得不得了,此時將要分開,小丫頭頗為不捨,她趴在娘親懷裡,咬着小手指,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唐賽兒。 唐賽兒很喜歡和夏潯一家人在一起,或許得益於她母親從小對她講過的故事吧,她對殺入仇府除掉大惡霸仇秋,救出她娘親的這對江湖俠客似的人物,先天上就有親近感。見面之後,雖然那對大俠突然變成了國公和國公夫人,與她印象中的形象不太相符,可這對夫妻都是沒甚麼架子的人,幾天相處下來,也就有了感情。 此時眼見這家人要離去,唐賽兒一手輓着娘親的手,一手捻着彭梓祺送給她的銀綾小襖的緞邊兒,原本還有些忸怩的,這時卻突然鼓足了勇氣,大聲問道:“老爺,夫人,你們還會回山東麼?” 夏潯看了看她紅通通的小臉蛋,彎腰笑道:“怎麼,不捨得叔叔走嗎?” 唐賽兒紅着臉,很爽快地點點頭。 夏潯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若有深意地道:“小丫頭,山水有相逢!如果你我有緣,就一定會再相見的!” 第696章 出頭鳥 夏潯走海路,戴裕彬走陸路,但是都沒朱圖等四大金剛回去的快。 他們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金陵,那麼強壯的一群漢子,因為晝夜趕路也累得疲憊不堪,更不要說受刑甚重,被他們一輛馬車顛着拉到金陵的徐澤亨了。不過這個人證只要還有口氣就行,誰還把他當人看? 紀綱見到朱圖四人,聽到他們的稟報,將青州、蒲台那邊的情形都聽了個一清二楚,頓時又驚又怒。 他錦衣衛出馬卻鎩羽而歸,甚至損兵折將,連尹盛輝那等級別的官兒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事兒,此前他還從來不曾遇見過。而蒲台那邊發生的蹊蹺事,更令他暗暗警覺。錦衣衛南鎮的人是偶然路過,無意中壞了他的好事? 怎麼會這麼巧,恰恰是與他所要抓捕的重要人犯,一個不落的全成了江洋大盜的同夥,而且全都身遭橫死? 這還是陳鬱南依舊以為他擄奪徐澤亨全家時突然冒出來的那兩個蒙面人是白蓮教,否則紀綱更可百分百斷定:劉玉珏已全部或部分地察覺了他的真正意圖,並且試圖進行破壞,而這,也就意味着夏潯已經知道了他的目的。 想到這裡,紀綱不禁怵然心驚,暗中對付夏潯也就罷了,一旦形成這種半公開的正面對抗,積威之下,他對夏潯何嘗沒有畏懼? 眼見紀綱聽了事情經過,臉色陰晴不定,半晌不發一語,而紀悠南、鐘滄海等人也都做了縮頭烏龜,朱圖只好硬着頭皮跪下去請罪:“大人,卑事等做事不力,前有青州損兵折將,後有蒲台坐視重要人證被除,只搶回一個徐澤亨來,有負大人厚望,請大人懲戒!” 紀悠南聽了心中暗罵:“他娘的,你請罪就請罪,還帶上個‘等’,你枉為八大金剛之首,就不能替我這小兄弟多多擔待擔待麼?”心裡罵著,卻也只好跟着跪下。 鐘滄海和高翔更是心中大罵:“老子在青州那邊事情做得怎樣關你鳥事?你請你的罪,偏要饒上老子,還說甚麼我們損兵折將,你倒抓回一個人證,這是請罪還是表功?”心裡罵著,終究不能撕破臉,兩人也不情不願地跟着跪下。 紀綱看了朱圖一眼,臉色沉下來,森然道:“我紀綱眼裡不揉沙子,不要在我面前玩什麼花樣兒!” 朱圖頓了頓首,沒敢應聲。 紀綱冷哼道:“青州那邊,是我的命令,沒有抓到真憑實據以前,切不可叫輔國公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束手束腳,無從施展,這才辦砸了差使,縱然損兵折將,錯不在他們。 而你,我還特意吩咐你,要儘快着手,把蒲台這邊作為攻克對方整座堡壘的關鍵點,你卻瞻前顧後、遲疑不決,以致誤了大事,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拖大家一起下水,你以為我紀綱好欺麼?” 朱圖原本想著憑自己一向受紀綱的器重,且為八大金剛之首,紀綱縱然惱怒,也不會對自己太過苛責,想不到紀綱的話越說越嚴厲,原本只是佯作畏懼的朱圖,這一回真是冷汗涔涔了。 他重重地叩了個頭,顫聲道:“卑職……卑職知罪!” 紀綱“啪”地一拍桌子,喝道:“大事未成,損將折兵,你一句知罪就可以了事麼?” 朱圖嚇得渾身發抖,慌忙道:“大人,咱們……咱們還有徐澤亨在手啊!他是……他是白蓮教的重要人物,有他的人證和口供,應該……應該也可作為有力證據吧?” 紀綱聽了更怒,怒哼道:“你也不看看咱們對付的是什麼人!有些人,不需要證據,你也可以把他當軟柿子一樣,揉過來、搓過去,有些人,除非鐵案如山,否則……” 他說到這兒心中忽地一動,不再言語了。 朱圖趴在那兒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微微抬起頭向上瞟了一眼,就見紀綱捏着下巴沉吟片刻,輕輕擺了擺手道:“都下去,朱圖留下!” “是,大人!” 鐘滄海三人如蒙大赦,趕緊磕了個頭,低眉搭眼地退了出去。等他們都出去了,房門一關,紀綱便離案而起,快步走上前來,親手把朱圖扶了起來。 朱圖被紀綱的優待驚得手足無措,茫然地站在那兒,紀綱滿面春風地把他按到椅上:“坐下吧,朱圖啊,你不要怪我不給你面子,你是我座下八大金剛之首,是我最器重的手下,如今這檔子事兒,你辦成這副模樣,我若對你太過寬容,以後還怎麼管教其他人吶?” 朱圖聽了感激涕零,連忙起身道:“大人,卑職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卑職是忠心耿耿為大人辦事的!這一次,確是卑職無能,壞了大人的大計。卑職甘願接受大人的任何懲罰,大人您待卑職恩重如山,為大人赴湯蹈火,卑職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 紀綱微笑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哪捨得叫你去赴湯蹈火,呵呵呵,赴湯蹈火不用你做,倒是有一件並不算為難的事情,思來想去,還是由你出面比較好!” 朱圖立即挺胸道:“大人請吩咐,朱圖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紀綱拍拍他的肩膀,笑吟吟地道:“眼下雖少了許多人證物證,幸好還有一個徐澤亨在你手裡,這人也算是一個有力的證據,白蓮教如何與輔國公搭上的關係,就由你去對皇上舉告吧!” 謹身殿裡,朱圖跪着,紀綱站着,朱棣坐著。 朱棣愕然問道:“捉住了白蓮教的妖人?” 紀綱道:“臣奉聖命,緝察天下反叛事,在地方上派有一些耳目。這件事就是由一個叫陳鬱南的百戶發現的,朱圖,你來說!” 朱圖趕緊道:“回皇上,青州彭家莊的老太公過世,各方弔客雲集,聲勢十分浩大,我錦衣衛百戶陳鬱南起了警覺,便扮作弔唁者混入彭家莊,本來只是例行查訪的,不想卻發現許多弔唁者形跡可疑,他便留了心。無意中被他發現……” 朱圖把幾個小娃娃在院角說起什麼“祖師”,又變出蓮花、金佛一類的事情仔細講了一遍,又道:“陳鬱南覺得這個小女娃兒非常可疑,很有可能是白蓮教的妖孽,便飛書傳信,報與微臣,微臣聽說之後不敢怠慢,便立即趕到山東追查此案。 我們一路追到蒲台縣,因那只是一處小縣,外鄉人在當地待得久了非常引人注目,只得使非常手段,擄走了與那女娃兒一同往青州弔唁的一個男子,訊問之下,這人便吐露了真相,他們果然是白蓮教餘孽,避藏山東蒲台縣久矣。” 紀綱陪笑道:“皇上,臣聽朱圖所言,本來覺得此事極是荒誕,我大明國公,怎麼可能和白蓮教有瓜葛呢?可茲事體大,朱千戶握有人證和口供,臣不敢匿而不報,就把他帶來,恭請聖上裁斷!” 朱棣茫然道:“什麼什麼?怎麼又扯了什麼國公?哪個國公,與此有什麼相幹麼?” 紀綱聽了不覺一獃,吃吃地道:“皇上,輔國公……不是正回山東青州奔喪麼……” 朱棣恍然大悟:“哦!對了對了,我說聽著這彭家莊怎麼這麼耳熟……嗯?你是說……?” 紀綱苦笑道:“是,這彭家莊,就是輔國公的岳丈家。那幾個白蓮教匪,就是去彭家莊弔唁彭老太公的,要不然……臣怎麼會覺得此事太過棘手呢?” 朱棣的臉色立即有了變化,紀綱一副不得已的樣子,站在那兒也不說話,只管盯着朱棣。 一旁跪着的朱圖表情甚苦。這只出頭鳥,他是真的不想當啊!紀綱的主意剛說出來,他就菊花一緊,可他明知紀綱這是預留退路,以防萬一,確保紀綱自己能進退自如,卻也無可奈何。他不答應,自己馬上就得倒霉,答應了,還有一綫飛黃騰達的機會,他沒得選擇,這就是為人馬前卒的悲哀。 紀綱見朱棣臉上陰晴不定,半天不發一語,又躬身道:“若非我錦衣南鎮的人正往直沽去,不知北鎮正在辦差,以致打草驚蛇,此刻應該能抓到更多的人證、物證,臣也覺得這證據不是十分充足,輔國公位極人臣,又對皇上一直忠心耿耿,是不可能與此事有所牽連的,只是涉及謀反大事,臣職責所在,便不敢大意了!” 紀綱沒提錦衣衛南鎮有可能是有意為輔國公楊旭打掩護,沒必要提! 只要楊旭倒了,他要整劉玉珏易如反掌,眼下牽扯太多的人和事進來,並不利於他的進攻,他現在是集中全力,專攻一點。 再說紀綱是個很驕傲的人,他也不願意讓皇上知道由他控制的錦衣衛竟然不是鐵板一塊。他自己就能整治得了的人,他是不願意麻煩天子的。 沉思良久,朱棣猶疑不決地道:“就算那林羽七等人是白蓮教匪,也不能證明他們去彭家莊弔唁,彭家的人就一定也是白蓮教吧?” 朱圖馬上道:“皇上,那徐澤亨已然招認,林羽七帶他們往青州弔唁時曾言,是去弔唁一位本門前輩!” 朱棣眼中閃過一抹陰霾,截口說道:“徐澤亨的口供留下,你們退下吧!” 他又對侍立在門邊的木恩沉聲吩咐道:“傳旨都察院,叫陳瑛督辦此案!” 第697章 哭宮罵駕 夏潯的海船一路南下,從長江口轉換河舟,再溯江而上,一直到燕子磯下船,正達南京城外。 這一路上,思祺玩得很開心,天高海闊,那種風光是在內陸看不到的,若不是夏潯和梓祺心懸白蓮教未決之事,他們一定會放慢行程,叫女兒玩個痛快。 船在燕子磯靠岸,搭上跳板,下得船來,迎候在岸上的陳瑛立即領着幾個人迎了上去。 紀綱手下有八大金剛,劉玉珏手下有哼哈二將,陳瑛也培養了幾個得力的助手,一共三人,號稱都察三傑,這三人按名望排下來,分別是肖祖傑、俞士吉,還有一個此刻正陪在陳瑛身邊,叫做尹鐘岳。 肖祖傑已經被紀綱指使人打殺了,俞士吉跟着夏潯出去遛達了一圈,時來運轉,因賑災有功,提拔成了僉都禦使,與黃真並肩而立。尹鐘岳還是一個普通的禦使,不過他是陳瑛的得力幹將,在都察院裡也是極有份量的一個人物。 夏潯一路回京,沿途有河道司巡檢衙門盤查過往船隻,像他這麼大的官員回京,如果有人有心要查,提前知會一下水陸關隘,自然會有人送回消息,不過夏潯並未料到真的有人正在注意他的行蹤,下了船一抬頭,就見陳瑛皮笑肉不笑地迎來,夏潯不由一怔。 “國公爺……” 陳瑛向夏潯拱了拱手,滿臉耐人尋味的笑容。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一俟看見陳瑛,夏潯便微微一驚,心知紀綱那邊還是發動了。 “陳大人!” 夏潯也拱了拱手,笑吟吟地問道:“部院大人怎麼出現在這兒,可是要出京訪察麼?” 陳瑛沒從夏潯的神色間發現驚慌、恐懼的神情,不免有點失望,便笑嘻嘻地道:“國公誤會了,陳瑛到此,是專門來迎接國公您的。” “哦?” 夏潯眉尖一挑,笑道:“那可不敢當,部院大人日理萬機,百忙之中,還能趕來相迎,楊某如何擔當得起呀?” 尹鐘岳一旁閃出來喝道:“楊旭!休要裝腔作勢,你的案子發了!” 夏潯眉頭一皺,拂然不悅,憎厭地瞥了尹鐘岳一眼,問道:“這是什麼人?” 陳瑛連忙呵斥道:“鐘岳,退下!不得對輔國公無禮!” 喝退了尹鐘岳,陳瑛又對夏潯拱拱手:“國公爺,有人舉告,說國公爺您與白蓮教有些瓜葛。這事兒您看……沒辦法呀,下官職責所在,皇上已經下了口諭,下官得認真辦理不是?如今就請國公爺您跟下官走一遭吧!” 夏潯一聽又驚又怒地道:“什麼?竟有此事?豈有此理!這是誰,竟敢讒言搆陷於我!我要去見皇上,我要向皇上當面申訴冤屈!” 陳瑛微笑道:“呵呵呵,國公爺,你說除了錦衣衛,還有哪個衙門是專司謀反大案的?” 夏潯一聽更怒,惡狠狠地道:“紀綱?好!好啊!他紀綱竟然搞到老子頭上來了!” 陳瑛笑得更歡實了:“哎呀呀,此等無稽之談,下官也是不信的,可人家言之鑿鑿,又有人證和口供,事涉江山,干係國法,就算皇上也不好循私嘛。不過皇上其實也是不信的,皇上特意召下官去,囑咐我好好查清此案,還國公爺您的清白呢。不過,事情沒有查清之前,國公爺,還得委屈您一下,您現在不能回家,得跟下官走!” 夏潯悲憤交加地道:“好!我跟你走!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這事兒不查明白,你放我走我也不走!” 尹鐘岳跳出來道:“大膽楊旭,你爵位雖高,如今卻是一個嫌犯,什麼半夜不怕鬼敲門,我等為國執法,為國斷案,你說誰是鬼?” 夏潯瞪着他,瞪了半晌,突然抬手就是一記耳光。看見夏潯瞪眼,尹鐘岳就提起了小心,可眼看著夏潯伸手,他竟然避不過去,那一掌迅疾無比,他腳下剛剛有了挪動的意思,那一巴掌就烀到了他的臉上。 “啪”地一記大耳光,扇得尹鐘岳眼前飛天遁地的全是金條,當他神志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灘上,半邊臉都木了,一點知覺也沒有,夏潯抬起黑緞白幫的官靴,正一腳一腳的往他身上踹:“你個混賬東西!老子還沒倒,你就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撒尿了!” 尹鐘岳先挨一耳光,又挨了好幾腳,被打得有點發懵,一時反應不過來,陳瑛一旁看見夏潯氣極敗壞的樣子,心中十分快意,連忙上前相勸:“國公息怒,國公息怒,您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夏潯悻悻然住手,又往尹鐘岳身上狠狠啐了一口,餘怒未息地罵道:“老虎不發貓,你當我是病危!” 陳瑛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趁機調侃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國公爺您別生氣,看您氣得,說都不會話了……” “哎喲,你看我這嘴,也瓢了不是!” 陳瑛輕輕扇了自己一個嘴巴,笑眯眯地道:“國公既然願意配合下官調查,證明自家清白,那就……隨下官走吧!” “你等等,我先囑咐夫人一聲,免得家中掛念!” 夏潯恨恨地放下輓起的袖子,扭頭就朝船上走,梓祺正抱著女兒站在船頭看著呢。 “爹爹,那人是個大壞蛋嗎?” 思祺眨着大眼睛看著她老爹拳打腳踢,等他上來馬上迫不及待地問。 夏潯勉強一笑,說道:“嗯,是一個大壞蛋,所以爹爹教訓教訓他!” 在自己親人面前,背對著船下的陳瑛及其手下,夏潯就用不着掩飾自己的表情了,他深深地望了梓祺一眼,說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這場較量我輸不了,也不能輸,你安心回家等着,我會回來的!” 彭梓祺強忍着沒叫眼淚掉下來:“相公,見機行事,若是事有不濟,千萬自保為主。你若有個好歹,我……我可沒臉再見夫人和幾位姐妹了,到時候,唯有追隨相公而去,以死相報罷了!” 思祺還小,聽不懂爹娘這番對答的含意,不過她聽著死呀活的,也隱隱覺出似乎不是什麼好事兒,登時乖巧起來,攬住了娘親的脖子,眼巴巴地看著爹娘,不敢再多話。 夏潯微微一笑,對她柔聲道:“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怎麼會出事?你放心,不要多想,先回家去!” 說完,他湊過去在小思祺的頰上親了一口,又深深地望了妻子一眼,便轉過身,大步向船下行去! 輔國公剛剛回京,就被都察院帶走的消息立即在京裡傳開了,這種重量級的大佬出事,立即在京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下層小民當成飯後談資的多些,其中不無悲觀者,不知道因為輔國公這樁案子,又得有多少官員受到牽連,在金陵城裡再掀一場腥風血雨。 而朝堂中的人物,則大多根本不相信,你說誰是白蓮教都成,一個國公爺,位極人臣,尊榮無比,他攙和到白蓮教裡去幹什麼?難道還想成仙成佛不成? 他們注意的是背後的勢力角逐,低階官員不知就裡,根本不知道這是出自錦衣衛的舉告,所以想當然的認為是二皇子一派發動反擊了,這是要徹底搞垮拱太子上台的最大功臣。 而知道詳情的高級官員則想得更多,有的認為這是太子派在大功告成之後,內部開始爭權奪利,進行殘酷鬥爭了;有的想得更加深遠,認為這是輔國公權柄、威望太重,已經引起了皇帝的忌憚,這是要狡兔死,烹走狗了。 總之,各派勢力紛紛猜測、打探着其中詳情,誰也不敢等閒視之。 蓋因這麼大的一件事,一旦坐實,誰知道會不會牽涉到自己? 茗兒進宮了。 還有一個多月她就生了,茗兒腆着個大肚子艱難地進了皇宮,坐到坤寧宮裡便來了一出哭宮罵殿。 她從夏潯幾次救了永樂皇上一家人性命的事情談起,曆數他為永樂皇帝立下的種種功勞,說得淚水漣漣,徐皇后實在招架不住了,馬上就叫人去謹身殿把朱棣給請了回來。 茗兒是朱棣的小姨子,而且在他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彼此就是極熟的。她在那位氣場無比強大的洪武皇帝面前都能談笑自若,哪會怕這個永樂皇帝,那滿腹的委屈自然又要再向朱棣說上一遍。 朱棣忍氣吞聲地解釋:“妙錦,這事其實朕也是不大相信的,楊旭他加入白蓮教作甚?就算彭家真是白蓮教,一定也是把他蒙在鼓裡的……” 茗兒眼淚汪汪地道:“我家相公怎麼可能是白蓮教?彭家怎麼可能是白蓮教?我家相公當初在山東辦差,先在濟南府剷除了白蓮教會首牛不野,又搗毀了他的香堂,後來在青州府又殺死了陝西白蓮教會首、朝廷欽犯王金剛奴…… 那時候他還不是彭家的女婿呢!他殺了那麼多白蓮教的人,白蓮教對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白蓮教的人還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他麼?那時他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了?白蓮教就算想收買,也用不着收買他呀。這等奸人饞言,皇上你也當真!” 朱棣苦笑道:“妙錦,這是國家大事,朕信不信,那是朕的事,該當查的事,還是得依照律法……” 第698章 甘作借刀 茗兒哪裡肯依,哭訴道:“皇上,這捕風捉影的事兒怎麼查起?就不說那什麼證人是屈打成招吧,難道無憑無據的,隨便冒出一個人來指認朝廷命官,就該把人關起來查?皇上,這官我們不做了,求您免了我家相公的官兒吧,姐姐扶我一把,我腰太沉,跪不下去……” 要說呢,朱棣並沒做錯。他是一個國家的君主,不是一個幫派老大,幫派老大可以只要我信任,你誰也別動他。可皇帝不行,他手下的特務機關已經有了人證和口證,你都不吩咐有司去查一下,這算什麼皇帝?因為楊旭是好人,我們可以說朱棣根本不查他,這是有情有義,可若是謀取了他信任的壞人呢? 難道我們寄望于一個皇帝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而無視規矩和律法?一個皇帝,不按照國家的法律規定去辦,不依據事實說話,僅憑個人喜惡和信任與否去處置大臣,這不是一個標準的昏君麼?歷史上多少奸臣罪大惡極,難道不曾有人彈劾他?不就是昏君包庇,根本不查麼,碰上這樣一個皇帝,在他手下做事根本沒有原則可言,你怕不怕? 可是碰上女人哭鼻子,朱棣的這番大道理也說不出口了。他被茗兒一番哭訴,數落得一張臉都變成茄子色兒了,眼見媳婦對他沒好臉色,小姨子連哭帶說,說的那些事兒比指着鼻子罵他還叫人難堪,不禁一個頭兩個大。 他忽然覺得,他也需要叫文太醫來給他診治診治才是…… 茗兒去哭宮的時候,太子朱高熾也派了楊士奇趕到了錦衣衛,可是當楊士奇委婉地表達了太子的意思之後,對太子一向恭馴有加的紀綱卻道:“左中允,輔國公是紀某的知交好友,當年又曾同生共死,一同任事,你道我便願意舉告國公嗎?” 紀綱非常痛心地道:“紀某人也是不得已啊!那朱圖抓了人證回來,口供言之鑿鑿,你叫紀某如何隱瞞,這等事情,若換了你左中允,你敢匿而不報嗎?” 楊士奇道:“紀大人,輔國公不可能勾結白蓮教的,或者……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大豪人家,彭家結交三教九流各色朋友,一個不慎,誤交匪類也是有的,但是這事一旦攀扯到輔國公身上……太子的意思是,還請紀大人能從中……” “左中允!” 紀綱正色道:“我有一句話,或者不甚好聽,卻是肺腑之言。” 楊士奇道:“紀大人請講!” 紀綱道:“左中允,你是東宮屬官,當為太子籌謀,聽太子差遣,而紀綱,卻是朝廷臣子。紀綱執掌這錦衣衛,只忠於君上一人,縱與滿朝文武為敵,亦屬份內之事。作為朝廷一個臣子,紀某敬仰太子惇厚孝慈、做事勤勉,為江山萬代計,也願全力擁戴太子為皇儲。 可是,紀綱在這個位置上,必須清楚自己的身份,過格兒的事,不能做。我今日若是滿口答應了左中允,哪怕事後一事不做,左中允又如何得知,相信此舉必能哄得太子爺開心,可紀綱不是那樣的人。忠君不得含偽,紀綱願明明白白告訴左中允,今上春秋正盛,太子尚未正位,而紀綱,只能唯皇上之命是從,這才是為臣之道!” 紀綱一番話正氣凜然,倒說得楊士奇有些赧然,雖然他清楚紀綱未必真是這麼想的,可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楊士奇無可奈何,只得怏怏告辭。 楊士奇剛走,屏風後面就轉出了朱圖和陳鬱南,跟兩隻小鬼兒似的飄到紀綱面前。朱圖一副忠心為主分憂的模樣道:“大人何妨答應他呢,答應了他,大人若想插手,那就容易得多,到時候是幫忙讓他生還是幫忙讓他死,旁人又怎知道呢?誰敢去問皇上,大人您對皇上說過什麼?” 紀綱沉沉一笑,說道:“不需要!陳瑛雖然是我的死對頭,可是在這件事上,我們卻目標一致,我不需要插手,陳瑛會不遺餘力的,如果連他也整不死楊旭……我插手結果還是一樣的。” 朱圖一聽又擔上了心事:“舉告的人是我,審訊的人是陳瑛,你一點也不沾手,萬一叫楊旭扳過這案子來,你不替我擋在前頭,我怎麼辦?” 紀綱見他神思恍惚,目光不由一凝,沉聲問道:“怎麼?” “啊!” 朱圖回過神兒來,連忙躬身道:“大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卑職衷心佩服!” 紀綱哼了一聲,擺手道:“下去吧,把你們的證詞再好好推敲推敲,切莫露出破綻。保楊旭的人……多着呢!” 朱圖連忙道:“是,卑職告退!” 朱圖又是一揖,便退向門口,陳鬱南就跟牽線木偶兒似的,朱圖點頭他點頭,朱圖哈腰他哈腰,朱圖往外退,他也只好往外退。如果說朱圖這只出頭鳥,還能時不時的為自己爭取一下,他這只受制於出頭鳥的馬前卒,卻是只有受人支配的份兒,連說句話的權利都沒有。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高層決鬥,失敗的一方常常還能有個體面的結局,而他們這些出頭鳥、馬前卒,唯一的結局就只能是被煎炒烹炸,做了料理…… 陳瑛字斟句酌,把徐澤亨的供詞以及陳鬱南、朱圖的證詞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閉目瞑想一會兒,對一名旗牌道:“徐澤亨已經從錦衣衛接過來了麼?” 那旗牌躬身道:“回部院大人,人已經接過來了,這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肌膚潰爛、遍體生瘡,就剩下一口氣了?” “什麼?” 陳瑛勃然大怒,拍案道:“錦衣衛這些混帳行子,旁的本事沒有,就會舞刀弄棒地唬人!這樣重要的人證,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能起什麼作用?混帳!真是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帳!” “大人勿慌,這人不是還活着嗎?” 一旁尹鐘岳插了句嘴,對那旗牌道:“快着些,請最好的專治槍棒傷的郎中,立即為他用藥診治,還有,一日三餐,都要精緻些,他的牢房好生打掃一下,給他拿套被縟進去,這個人是重要的人證,絶對死不得!” “遵命!”那旗牌看了陳瑛一眼,見他並未反對,馬上施禮退下,匆匆去找郎中了。 陳瑛以指叩案,沉思有頃,對尹鐘岳道:“鐘岳,有件事,你得親自去跑一趟。” 尹鐘岳連忙道:“大人請吩咐!” 陳瑛道:“從徐澤亨的供詞和陳鬱南、朱圖的證詞來看,雖然那錦衣南鎮好巧不巧地調了衛所官兵拿賊,將大量人證殺得乾乾淨淨,可能藏有重要物證的林家老宅,更是一把火燒個精光,可是……還有幾個重要的證人,如今是漏網之魚。 你要知道,僅憑徐澤亨一人的供詞,是很難定楊旭之罪的,可若眾口一詞……哼哼!三人成虎這句話,你聽說過吧?嘿嘿嘿嘿……” 尹鐘岳半邊臉還腫着,一聽他說起夏潯,便滿臉怨毒,可是聽到這句話,卻不禁露出了一個會心的笑容:“卑職懂了,嘿嘿嘿嘿……” 兩個人對著奸笑了一陣,陳瑛把笑臉一收,道貌岸然地道:“當然啦,我舉這個例子,只是說明鐵案如山的道理,案子麼,還是要據實來查的,輔國公若真有罪,咱們不能包庇,若是無罪,咱們也不能冤枉,咱們要對得起頭頂這‘明鏡高懸’的牌子啊!” 尹鐘岳臉上奸詐的笑容也迅速變成了一副肅穆剛毅的嘴臉:“大人說得是,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咱們都察院不惟人、不惟權,心中但存一個‘法’字!行事但憑一身正氣!” 大概兩人這麼對著吹牛,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陳瑛咳嗽一聲,又恢復了正常模樣,說道:“你要日夜兼程,往山東府去一趟,去那蒲台縣裡,找到徐澤亨的娘子、孩子,還有那個叫唐賽兒的小丫頭,以及那個老婦人,把這幾個人全都帶回來!” 陳瑛微微眯起眼睛,捻着鬍鬚道:“死人的嘴巴是撬不開啦,不過……也許有些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從這不起眼的婦人孩子口中,卻能查得明明白白!” 尹鐘岳肅然道:“卑職遵命!” 陳瑛想了一下,又囑咐道:“如果林羽七通匪,以致全家被殲的事並不是一個巧合,你這一動,恐怕有心人就會再下毒手,搶先滅口了。不能直接去!” 陳瑛站起身,來回踱了幾趟步子,止住身子道:“本院給你一道往北京行在公幹的公函,你佯做往北京去。從院中調集精幹人員,易服私行,分散潛入山東府,先去蒲台縣,控制住這些人,你半途轉道,急赴蒲台,提了一干人證,嚴密保護,押返金陵!” “是!” 尹鐘岳興奮地答應一聲,眼中攸地閃過一抹厲芒! 第699章 不可唯心治 暫時覊押夏潯的地方在皇宮後面的北安門外,不遠處一座香火併不旺盛的香林寺裡。 一座禪房內,夏潯正負手看著牆上一副菩薩畫像,禪門吱呀一聲,一個都察院的差人提着食盒走了進來,他向夏潯鞠了一躬,便走到桌邊,打開食盒,將一盤盤菜餚輕手輕腳地擺到桌上。 夏潯走回來,低頭看了一眼,五六道菜,青的青、綠的綠,不禁皺皺眉頭道:“怎麼全是素的?” 那差人恭敬地道:“國公爺,這裡……是一座寺廟,不宜進奉葷食。” 夏潯哼了一聲道:“寺廟可以用來關犯人,難道就不可以吃酒肉麼?” 那差人尷尬地道:“國公爺,這兒不是監獄。” 夏潯拂袖道:“那我是到這兒來修身養性的麼?” “這……” “把菜換了,再拿壺好酒來!” 那差人哪敢頂撞,只好答應一聲,將飯菜重新撿回食盒,向夏潯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過了不一會兒,大理寺卿薛品匆匆趕了進來,一見夏潯便滿臉堆笑,先向夏潯長長一揖,再打個哈哈道:“國公恕罪,國公恕罪,都是下官思慮不周,擔心國公有些火氣,天氣又熱,所以給您弄了幾道清淡的飯菜,國公爺既然喜進肉食,馬上就換,馬上就換!” 夏潯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薛大人,對一個罪臣,你倒客氣的很吶!” 薛品笑容可掬地道:“國公說笑了,不過是有些事情還沒查個水落石出罷了,國公爺怎麼可能與白蓮教有瓜葛呢?太祖年間,下官就在大理寺當差,那時節……嘖嘖嘖!但有舉告,都是先抓後查,只要抓了,必進詔獄,進了詔獄,有罪必死,無罪也得扒層皮啊。皇上把國公您安置在如此清靜之地,顯然連皇上也是不相信國公會與白蓮教有所勾結的。” 夏潯笑了:“薛大人,小心看走了眼!” 薛品笑嘻嘻地道:“不會的,不會的。下官也不是着意地巴結國公吶,國公一日未定罪,就依舊是我大明輔國公,下官恭敬國公爺,那都是應該的。”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那差人就提着食盒又進來了,飯菜往桌上一擺,熱氣騰騰,香味四溢。 羊肉炒、兩熟煎鮮魚、攛鷄軟脫湯、胡椒醋鮮蝦、鵝肉巴子、五味蒸鷄、蒸豬蹄肚、蛋清炒黃菜,八道菜中倒有七道葷的,另備了砂糖餡小饅頭一屜,香米飯一碗,此外還有一壺酒,伸手一碰錫製的酒壺,酒還是溫熱的,散髮出一股濃郁的酒香。 夏潯嗅嗅香氣,笑道:“好味道,這些菜不是大理寺的廚子做的吧?” 那差役倒老實,如實答道:“回國公爺的話,薛大人擔心大理寺的廚子做出的飯菜不合國公爺的口味,所有的菜餚都是指名由‘鶴鳴樓’掌勺大師傅劉一手親手做的。方纔那幾道菜不合國公爺的心意,小人快馬趕了去,叫劉一手馬上又置辦了一份!” 夏潯聽了深深看了薛品一眼,含笑道:“薛大人這番心意,楊某謝過了!” 薛品聽了連忙說道:“哪裡哪裡,下官只是動動嘴兒的事,還能不辦好了麼?” 夏潯在桌邊大剌剌坐下,對薛品道:“薛大人,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薛品趕緊擺手道:“下官已經吃過了,多謝國公爺美意,國公您請慢用,下官案上還有點事兒,告辭、告辭!” 薛品雖然押注在夏潯身上,可是也沒必要冒那麼大的風險,現在陪着他喝酒吃肉,萬一他的罪名真的落實了,對自己總是不太好的。 薛品帶著那差人退出去,房門重又關上,夏潯挾一箸菜,品一口酒,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別看他在這裡坦然自若,還盡擺譜兒,其實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無辜罷了,紀綱和陳瑛這兩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都壞透了的貨色湊到一塊兒,能幹出些什麼事兒來,他還真的不好把握。 這種擔心不是沒來由的,雖然他自信亡羊補牢的還算及時,可是是否就真的毫無破綻,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一次紀綱冤枉他沒有? 沒有! 他確實跟白蓮教有瓜葛,甚至和大多數人所想的“如果彭家真的與白蓮教有密切關係,定然也是瞞了輔國公的”這個想法不同,他是清清楚楚知道彭家的底細的。只是他是一個後世的人,對所謂的白蓮妖匪,有比較客觀的認識,並沒有十分的牴觸。再加上他當年被彭和尚看穿的刀法,也就等於叫人家同樣拿住了他的把柄,再加上他對梓祺的用情,如此種種,他才隱瞞下來。 可是,這些理由,他能說與誰聽?他引導彭家向善,促使彭家脫離白蓮教的苦心又有誰知道? 事實是,彭家不但就是白蓮教,而且他一清二楚,可他卻隱瞞了下來。 欺君,而且是對大明立國伊始就矢志不移進行打擊的白蓮教匪一事進行欺君,這件事一旦被重用、提拔他的永樂皇帝查證屬實,那會怎麼樣? 那是皇帝,不是他夏潯的鐵哥們。就算朱棣是與他有過命交情的鐵哥們,得知他包庇藏匿試圖謀奪自家家產的大仇人,還會與他兄弟論交麼? 白蓮教,瘟疫一般的存在,他無法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就連奉劉玉珏之命行事的葉安、陳東,也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個秘密,他無法與任何人共享,無法借助任何人的幫助,他唯一能夠調動的,只有現在已完全由他掌握的“潛龍”! “潛龍!” 成立至今,已逾六載。 六個寒暑,你們已經成材了麼? 我夏潯的身家性命,現在可都交給你們了,千萬不要叫我失望…… 夏潯一仰頭,又是一杯熱酒下肚,腹中如火燃起! “好,好好,處置非常得宜。” 朱棣合攏一份卷宗,對解縉道:“處理得非常好,朕有你相助,如魚得水啊。呵呵,天下不可一日無朕,朕不可一日少了你解縉呀!” 解縉欠身道:“陛下過獎。陛下……” “嗯?還有事麼?” “呃……陛下,關於輔國公楊旭……” 朱棣臉色一沉,拂然不悅:“怎麼,你內閣首輔已經兼了三法司的差麼?” 解縉慌忙欠身道:“臣不敢,臣惶恐,臣是說……” 朱棣重重地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可要斥責他幾句謹守本份的話,木恩就在門口冒頭了:“皇上,娘娘頭疾又發了!” “什麼?”朱棣一聽,慌忙站了起來。 木恩敢在朱棣剛剛張嘴的時候就插嘴說話,這是朱棣的親口吩咐,近來徐皇后頭疾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病況也越來越重,朱棣很是擔心,曾經親口吩咐木恩,不管他正在做什麼,若是皇后有何不適,立即稟報。 解縉本想為夏潯進言,不想皇帝的反彈如此激烈,本來連他也少不了一頓訓斥,倒因皇后而解圍了,一見朱棣已匆匆離去,解縉只好喟然一嘆,怏怏地回了文淵閣。 解縉匆匆趕到坤寧宮,正看見太醫文締從裏邊出來,文締側身施禮,朱棣匆忙問起情況,得知今日皇后的頭疾發作並不嚴重,施了針用了藥已見好轉,這才安心。他揮揮手叫文締離去,便放輕腳步進了寢宮。 寢宮中站了滿殿的宮女內侍,看見皇上剛要施禮,朱棣已急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擺手叫他們下去,眾宮女太監便默施一禮,悄然退了下去。 徐皇后還未睡着,宮女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扭頭一看是皇上來了,徐皇后立即負氣地扭過身去。朱棣知道她還在為了妹夫的事兒跟自己嘔氣,不禁嘆了口氣,走過去在床邊坐下,柔聲道:“你的身子不大好,莫要再為別的事情焦慮勞神,以免病情更加嚴重。” 徐後幽幽地道:“痛時便痛死了也罷,大弟幽禁、三弟慘死,四弟早夭,這小妹子又要守寡,我這做大姐的,怎麼忍心看著?” 朱棣啼笑皆非,無奈地道:“你看你看,我又沒說要殺他,守得什麼寡啊?” 徐後轉過身來,質問道:“你不殺他,怎也不問問他是否冤枉,便叫人把他抓了去?” 朱棣苦笑道:“你們女人吶,總是感情用事。試問這天底下,哪個人犯了如此大罪,你問他他肯承認的?不叫有司去查,俺親自來問案不成?” 徐後負氣地道:“可是妹子那番話說的在情在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楊旭怎麼會與白蓮教有瓜葛呢?” 朱棣反問道:“那麼,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你說俺這個皇帝,有什麼理由接到錦衣衛的稟報,而不去查他呢?” “這……” 徐後不禁語塞。 朱棣嘆了口氣道:“本來,俺是不想和你說這些話的,這是國事,不是家事,皇后,你這已是干政了。可俺又實在不忍因為這事讓你鬱結心頭,病患更重,罷了罷了,俺就把自己的心事,仔細說與你聽聽罷,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朱棣沉默了片刻,緩緩道:“誠有功,雖疏賤必賞;誠有過,雖近愛必誅;為君者行義事則主威分,慈仁聽則法制毀。一個皇帝,疏於法、術,而唯心治,放棄規矩,只因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便恣意妄為,憑一己喜惡而行事,就算是堯舜那樣的古之賢君也無法治理好一個國家的,皇后,俺可是皇帝啊! 再者,俺大明錦衣衛就是專司察緝百官的,天下間無人不可查,豈能有人例外?如今,錦衣衛以謀反之罪舉告楊旭,俺能不讓人去查麼?如果確有其事,那自然是要處治的。如果沒有其事,也得是查出來的,而不是憑着俺的信任,一語否決的! 錦衣衛提出來了,而且拿出了人證,俺卻一言而否,那麼錦衣衛就是誣告,俺就得予以制裁。從此以後,這些耳目爪牙們,知道什麼人能查、什麼人不能查麼?是不是但凡受到俺寵信的人,他們就可以不聞不問了?那俺還要他們有什麼用呢? 俺要治理天下,自己走不出去,就需要耳目、需要鷹犬,如果因為俺信任一個人,便把他替代了其他所有人的作用,讓他一個人兼作了俺的耳目、口鼻、四肢,那俺和一個傀儡還有什麼區別?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吶,力不敵眾,智不盡物,與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國。俺身在深宮,若想明照四海,天下弗能欺蔽,豈能全信一人? 還有,謀反大案,錦衣衛報上來了,俺都不去查,文武百官們會怎麼想?一旦證實確與白蓮教有瓜葛的話,俺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對楊旭寵信偏袒到了這種地步,對他真是好事麼?如果那樣,此事之後,朝中阿諛之輩必對他竭力奉迎,結為朋黨,以求扶助,也會有人心生妒恨,伺機對付。俺敲打敲打他,又有甚麼不好? 人以一己之好惡予人功利,此乃人之常情,可是為君者,必須有所控制,不能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古人說:‘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為人主者之大患。’他若心懷坦蕩,並無罪過,查上一查又能怎麼樣呢?” 徐後聽到這裡,思量一番,覺得丈夫所言,亦有他的苦衷和道理,轉念又一想,楊旭問心無愧,又何必怕人去查?反正查實之前,也沒人敢委屈了他,一時間又不想讓丈夫太為難了。她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暗暗想道:“還是……還是勸勸妹子吧。” 這時,尹鐘岳日夜兼程,已經趕到蒲台縣,恰好撞上剛剛趕回的戲班子,尹鐘岳馬上將那戲班班主、以及那老太婆、唐賽兒等人全都拘了起來。與此同時,山東按察使司也接到了都察院陳瑛的秘函,突然派出大隊巡檢捕快,並集結青州左近州縣的近千名民壯,奇襲青州彭家莊,將彭家莊一干主要人物全部拘捕,迅速解往京師。 此前錦衣衛未敢擅動彭家莊,陳瑛可不怕這個,他是接了聖旨、公開調查此案的,連輔國公楊旭都已受他限制,還有什麼嫌犯、人證,是他不敢拘提的? 一場眾所矚目的官司,就要在南京城裡上演了! 第700章 狗咬刺蝟 陳瑛做事如風雨雷霆,事關輔國公楊旭,這是太子派的中流砥柱,他更是格外用心。 經過他縝密的調查,將發生在青州、蒲台兩地的各種蹊蹺事兒認真分析了一番,並且多次提審唯一的也是最關鍵的人證徐澤亨,他覺得證據雖然單薄,但是夏潯在這樁案子裏邊的確是疑竇重重,可以做做文章。 關鍵是,對這樣的寵臣、權臣,若是別的案子,皇上都可能睜一眼閉一眼,甚至出面和稀泥,然而事涉皇朝存續、事涉圖謀不軌,那就不是任何一個皇帝能等閒視之的了。 儘管夏潯已經竭力置身事外,叫人拿不住他在場或者由他授意的證據來,除掉林羽七一事更是假手于錦衣衛南鎮,叫紀綱吃了一個啞巴虧,可他要泯滅的不是一個人的痕跡,而是一個龐大的家族,甚至還涉及到了其他勢力和組織,饒是手段再高明,哪能不露絲毫破綻? 陳瑛心中暗暗有了譜兒,他覺得這事兒,恐怕那輔國公楊旭是真的難逃干係,然則這麼大的一個官兒,沒有鐵證,縱然疑點再多,也不可能就此拿人。這輔國公曾經被拘審過一次,那一次同樣不是因為他牟私經商、收受賄賂,而是私通外藩,交結異國,這是屬於反跡範疇,朱棣果然反應迅速,立即將他下獄,切斷他與外面一切聯繫,隨即進行調查。 可那件案子的結果呢?好幾個三四品的大員人頭落地,淇國公丘福貶謫北京行在,原本呼聲最高的二皇子最終失去皇位,也未必就沒有這個原因在裏邊。而這一次,比上一次的罪名更嚴重,案子依舊屬於謀反的性質,可皇帝卻只是把夏潯安置在一座清靜的寺廟裡,暫時限制了自由,卻沒有入獄待查,顯然是經由上次之事以後,皇上不再輕率相信他人的舉告,因此陳瑛更是慎之又慎。 他給自己的定位是:“皇上叫我查,我就全力以赴地查,務求拿到真憑實據,把夏潯拱倒。但這裏邊,我絶不能動什麼手腳,今日之楊旭較之浙東案時,權柄更重,威望更高,不能捏造證據。任何證據,皇帝都可能親自過問的。我不能把自己栽進去。如果拱不倒楊旭,那麼,我就反過來對付原告,不管是紀綱完蛋還是楊旭倒霉,對我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證人拘到京裡了,從蒲台那邊拘來的證人包括戲班班主王宸堂、那個一直無人知道名姓,大家都只喚婆婆的老太婆子,這時因為過堂問案,也終於知道了她的姓氏:裘氏,此外就是唐賽兒母女。彭家那邊就多了些,除了彭莊主,還有他的幾個在車馬行、武館、客棧等各行當充當掌柜的兄弟、堂兄弟。 這些人嚴格說來還不是罪犯,尤其那裘婆婆都年過八旬了,人過七十不動刑,就算真的確認有罪,也少有再作處罰或予以監押的,何況她現在還只是一個嫌犯,不過這時不能單獨安置她,因此只是全都關在刑部的候審堂裡,條件比牢裡好些。 要想落實楊旭的罪名,陳瑛就得從被他拘回京來的大批人證中,再得到一些更有力的證據。然則提審嫌犯的時候,陳瑛卻發現根本撬不開這些人的嘴。 此前夏潯的通知,已經抹殺了一切證據,所以他們有恃無恐,事先通過種種形式的提示和預演,也讓他們有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他們很清楚如果招認是白蓮教,只有死路一條,咬緊牙關還有一綫生機。 而都察院一則不能動用錦衣衛那樣令鬼神都恐懼的酷刑,二來這案子已經有太多人關注,他們也不敢妄動大刑,以免落個“屈打成招”的嫌疑。要查的人是一位國公,你對嫌犯、人證“屈打成招”,這事兒一旦不能定案,你就脫不了干係。 陳瑛現在是左右都可逢源,哪會一屁股坐穩在紀綱身邊?由此,他只能利用自己辦案多年養成的縝密思維,反覆盤問辯駁,然則只要問到對方啞口無言,對方就真的無言了,除了大呼冤枉,旁的再也不提。陳瑛派人去提人時,已經把他們的家都翻了個底朝天,根本沒有物證可拿,又動不得大刑,案子毫無進展。 有鑒於此,陳瑛留了一個心眼兒,沒敢讓徐澤亨和一干人證碰面對質,徐澤亨一介小縣百姓,並不瞭解京裡這些衙門的設置,他被錦衣衛押到京裡,再從詔獄轉到都察院,審來審去的,他一直以為自己仍在錦衣衛的控制之下,憚于錦衣衛的嚴刑不敢翻供,可若叫他與那些人見了面,察覺事情有了轉機,再來個堂前翻供,這事兒就麻煩了。 一向以辦案了得而自詡的陳瑛終於碰上了叫他頭疼的案子。他從諸多蛛絲馬跡,明明嗅出輔國公大有可疑,可是在經驗豐富的潛龍秘諜暗中督促下,一應有力物證全都毀滅了。而人證呢,彭家那些人不消說了,你就是動大刑逼死他,也未必能吐露一言半語。裘老太婆都快成精了,啥也問不出來。至于那戲班子老闆,知道的本就不多,而且他也是個白蓮教徒,生死懸于一綫,根本不可能吐實的,他做這戲班子掌柜久矣,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對答更是滴水不漏。 本來陳瑛覺得最有希望作為突破點的是唐賽兒母女,可這接生婆子的嘴一樣撬不開,那個小丫頭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從她嘴裡更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一旦問多了,她就嚶嚶地抹眼淚兒。 陳瑛雖然是個酷吏,可他經手的案子,樣樣證據確鑿,縱然有人過問,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他的辦案風格同錦衣衛慣用酷刑逼供、無中生有搆陷的粗暴手段大不相同,眼下針對的人是楊旭,案子在公審,無數雙眼睛在盯着,那樣的手段就算他想用也用不得。 因為被告的特殊身份,再加上朝野各路勢力的關注,陳瑛顧忌重重,拿這個棘手的案子,頗有點狗咬刺蝟無從下口的感覺,陳瑛開始覺得,想就此扳倒楊旭,恐怕並不容易,而皇帝那邊又不斷催促他要儘快審結此案,陳瑛無奈,只得決定提調各方一應人物,進行審判。 此時,他覺得應該提前做好第二手準備了。 開審此案的前一天,都察院裡一個禦使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上書彈劾紀綱,他提起了湖州知府常英林一案,說常英林乃是紀綱的舅兄,風聞常英林貪墨的錢財,大多賄賂了紀綱。常英林的墳頭如今都已長出了青青野草,現在卻老調重談,而且是一樁普通的貪腐案,在眾皆矚目的輔國公勾結白蓮教這樣的大案即將開審的時候,誰還會放在心上?這封彈劾奏章就像朝大海裡扔下了一顆小石子,連一點浪花都沒有掀出來。 楊旭一案,三司會審。 都察院是主審,大理寺卿薛品、刑部尚書呂震是旁審,這兩位旁審純粹就是來打醬油的。這種案子,但凡精明點的官兒,都不會往裡摻和,這兩個人是標準的牆頭草,案情未明之前,對屢受攻訐卻起而不落的輔國公楊旭,他們是絶不會落井下石的,他們揣好了石頭,靜觀結局。 夏潯作為最大的被告,卻沒有被帶上來,因為陳瑛擔心有他在場,會給人干嫌犯人證提氣壯膽,影響整個案子的審結,儘管他此前大量的準備沒有獲得直接、有力的證據,但他還是希望能夠扳倒楊旭,倒了輔國公的政治利益,明顯比扳倒紀綱更大。 陳瑛最先提上堂來的人證,是朱圖和陳鬱南。朱圖上堂,是看了座的,而陳鬱南官職小,就只好站着。 該說的話陳鬱南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上堂便講:“下官奉朱千戶大人所命,巡查地方反跡,到了青州,恰逢當地彭家莊老太公過世,各地弔唁人群如織,聲勢十分浩大,其中不乏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下官本擔心其中會有作奸犯科之輩,便想混入其中察看情形。” 陳瑛插嘴道:“這彭家莊,可就是楊旭丈人家裡?” 陳鬱南連忙道:“是!不過當時下官並不知曉此事,若知是輔國公丈人家,出喪之禮如此隆重,聲勢如此浩大,也就不會以之為奇了。” 陳瑛點點頭道:“好,你繼續說下去!” 陳鬱南道:“下官扮作弔唁客人,拿了一份禮物趕到彭家,因為彭家弔客雲集,那知客也不一一盡識,便放下官進了莊院,下官隨眾人例行拜祭一番,見府中來來往往,多有江湖人物,心中疑心更盛。就在這時,下官偶然看見幾個小娃兒在院落一角說話……” 陳鬱南把唐賽兒與那幾個小孩子的對話說了一遍,尤其說及唐賽兒變化蓮花、金佛時,說得極其詳細,渲染的如魔似幻。大理寺卿薛品聽了,便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陳瑛聽罷點點頭,說道:“你且一旁站下!” 扭頭他又看向朱圖,客氣地笑一笑,問道:“朱大人,你得知陳百戶稟報之後,又是怎麼做的呢?” 第701章 公說公有理 朱圖清咳一聲,正容道:“部院大人,下官聞訊之後,十分重視。白蓮教向來就不安份,自我大明立國,朝廷便有旨意,要嚴厲打擊邪教。前幾年陝西白蓮教造反,太祖高皇帝還曾親下禦旨,在我大明全境,搜捕白蓮教徒。若是這青州彭家莊當真是白蓮教,且有這麼大的勢力,那還得了?只是事情尚未查明,只憑陳百戶一面之辭,下官也不敢確定,是以便向紀大人簡略稟報了一下,便親自趕往山東探查詳情。 下官到了山東之後,才知陳百戶因對彭家起了疑心,調查其真正底細時,才知彭莊主竟是輔國公的丈人,不免心中忐忑。下官得知以後,也是頗為躊躇。大人莫要見笑,下官雖是拿朝廷俸祿,為朝廷當差,可是事涉輔國公這等當朝重臣,心下難免頗費思量。 真相未明之前,下官不敢對彭家莊有所妄動,何況這時候輔國公恰好也回青州奔喪,有他在彭家莊,下官豈敢妄為?便想先赴蒲台,查清那會使妖法的小女娃兒底細再說。下官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易容改裝,扮作行商,秘赴蒲台縣,跟蹤了那女娃兒幾日,發現她常去處只有徐澤亨家、裘氏老婆子家,再就是林羽七家。 下官想,一個兒童,天真純稚,縱是教匪餘孽,必也中魔不深,若從她處着手,容易查清真相,便吩咐了三個部下找個機會捉她回來,秘密詢問一番。誰知道……” 朱圖長長吸了口氣,沉聲道:“當日,那個叫唐賽兒的女娃兒正往裘氏老婆子家去,我那三名部下潛進裘氏院中,想要不動聲息地擄她回來,可是就此……不知去向!” 陳瑛此前已從他們的證詞中瞭解一切,不過兩位旁審可是不清楚的,有必要叫他們瞭解清楚。陳瑛瞥了眼正奮筆疾書,記錄訊案證詞的書案一眼,問道:“不知去向?” 朱圖肯定地道:“是!不知去向!下官那三名屬下,都是我錦衣衛中身手高明、機警能幹的校尉,其中還有一個是小旗,可他們潛進一個老太婆的家,抓一個年僅八歲的女娃娃,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竟爾就此失蹤,下落不明!” 刑部尚書呂震聽到這裡,顏色有些變了,此前他對此案也是不以為然的,他還等着看錦衣衛的笑話呢。他如今已經投奔到大皇子陣營了,算是紀綱的同一政治派系,不過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和紀綱不同路,雖然解縉等人不大看得起他的氣節,可在這一點上,他們是觀點一致的:一有機會,就排擠紀綱。 可是聽到這樣的供詞,他也不能不心生疑慮,這樣的事怎麼解釋?一個尋常的老婦人和小女孩兒,有本事叫三個身強力壯,而且受過專門訓練的密諜憑空消失的本事麼? 朱圖將三人神色看在眼裡,唇角微微露出一抹得色,繼續說道:“出了這樣的事,下官可不能等閒視之了,那老婦人和小女娃兒必定大有可疑,更加蹊蹺的是,事發第二天,她們兩個就去了林家太白居酒樓,逗留良久,夜不歸宿。我們未曾掌握真憑實據之前,不敢大動干戈……” 聽到這裡,陳瑛忍不住插了句嘴:“錦衣衛拿人問案,俱是涉及謀反大罪的案子,什麼時候需要這般顧忌的,都已丟了三個部下在人家裡,還不敢公開拿人?” 朱圖聽他語含譏諷,心中暗怒,可這時還寄望借陳瑛這把刀子來割楊旭的人,卻也不敢頂撞,只得故作尷尬地一笑,訕訕地道:“這個……若是公開拿人,事情就閙大了,一旦叫輔國公那邊得了消息,知道我們在查他……無憑無據的情況下,下官可是不敢得罪輔國公的。” 陳瑛哼了一聲道:“說下去!” “是!” 朱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下官或許過于謹慎了吧,到了這一步,仍想以暗查為主,先拿到證據再說。那裘氏與唐賽兒已然生了警覺,下官便想以徐澤亨為目標。這個人也曾去過彭家莊,同時,唐賽兒與他家往來較為密切。 下官派人捉拿徐澤亨後,立即離開蒲台縣,避往樂安州,再對他進行審問,一開始此人堅不吐實,後來畏于國法,終於招供!” 陳瑛身子一傾,說道:“他是如何招供的,仔細說來!書案,詳細記下,一字不可疏漏!” 朱圖道:“那徐澤亨招認,他確是白蓮教徒,教主是林羽七,他還列數了他所知道的教中各香主的名姓。他還招認,那彭家莊老太公,乃是白蓮教中一位前輩,具體身份他雖不知曉,但他知道,就算以他們的教主之尊,到彭家莊弔唁時,也是執弟子禮、晚輩禮的。 下官聽說那彭家莊確是白蓮教,而且蒲台縣也有白蓮教的香堂,不禁大吃一驚,這些人潛伏如此之深,下官也不曉得蒲台縣衙是否有他們耳目,不敢調用蒲台縣的人馬,因此上,便從樂安州借了巡檢捕快,一路趕回蒲台拿人。誰知下官趕回蒲台之後……” 朱圖朝三位主審官看了一眼,正容道:“誰知下官到了蒲台,卻發現林家已經被夷為平地,徐澤亨招認的那幾位白蓮教首腦俱都死於非命!” 陳瑛目中隱隱泛起一抹寒光:“殺人滅口還是……” 朱圖從容地道:“下官驚愕莫名,一經詢問,才知是我錦衣南鎮的幾位大人往直沽公幹,途徑蒲台縣,卻查知清水泊大盜石松,竟爾藏匿在蒲台縣裡,隨即便知會了衛所的杜千戶,率軍入城,于吳寒家中將石松生擒活捉。 這吳寒,正是徐澤亨招供的白蓮教香主之一。石松隨即招認,蒲台縣士紳林羽七,與他早有勾結,互為同黨,乃是窩藏他的真正元兇。杜千戶立即率軍圍困林府,林家竟持械反抗,抗拒官兵,嘿!這一場大戰下來,一把大火,就把林家燒了個乾乾淨淨!” 朱圖沉沉一笑,道:“這就是下官所知道的了,至於是有人殺人滅口,還是有人適逢其會,那就不是下官所知道的了,還請部院大人明察!” 陳瑛揚聲道:“來啊!有請錦衣衛南鎮撫司陳東陳千戶!” 這些人早就被帶到了,候在大堂外的,吩咐一下,片刻功夫,陳東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堂來。 陳瑛道:“陳千戶……” 陳東打斷他的話道:“部院大人,下官可不是犯人,不看個座兒麼?” 陳瑛窒了窒,吩咐道:“給陳大人看座!” 一旁旗牌忙搬了把椅子過來,孫東往椅上一坐,朝對面一瞅,正看見朱圖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不由啟齒一笑。兩個人一左一右,按膝坐在那兒,躍躍欲試的,好像兩頭欲待搖頭擺尾、以命相搏的猛虎,只是朱圖殺氣騰騰,陳東神色更從容一些。 陳瑛咳嗽一聲,打斷了兩人的視線交鋒,說道:“陳大人,方纔朱大人曾說道,他在蒲台縣內辦一樁白蓮教的案子,查出那士紳林羽七實為白蓮教一方會首,正欲派兵擒拿之際,卻發現被你先下手除去了。陳大人可以向本堂說說,你往直沽公幹,如何得到大盜石松消息,又如何將他剷除的經過麼?” 陳東“哦”了一聲,有些靦腆地笑笑:“本衙劉大人已經說過了,下官這才知道壞了北鎮的好事,呵呵,可北鎮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並不曾有人知會下官,下官事先可是一無所知啊!” 陳東道完了開場白,把笑臉一收,正容道:“部院大人,各位大人,下官是錦衣衛中人,幹得就是偵伺的差使,到了哪兒看人,便與常人有些不同。下官本要往直沽公幹的,途徑蒲台縣,一路勞乏,便與幾個手下隨意尋了座小酒店吃些酒食。 無意中發現一個漢子到店中買些酒肉魚蝦,那店主還笑他現在變得大方了,自家做得屠戶,一向不往酒店裡買肉食,如今不但捨得花錢,還肯打好酒、買魚蝦,這說話的當口兒,那買菜的漢子便離開了,我們也會了賬,離開酒店。 不想繼續前去,偶然經過一條巷子,恰自牆頭瞧見一戶人家後院兒中站着一人,正是方纔去店裡買酒肉的漢子,下官也是警覺成性,馬上隱藏行蹤,悄然窺視,只見他四下掃視一番,便蹲身以手叩地窖蓋板,裏邊便鑽出一人來,兩人對答幾句,那人接了酒肉,便又潛回窖中去了。” 陳東道:“各位大人,僅此一幕,就已萬分蹊蹺,正常人家,何須如此鬼祟?何況,下官在那牆頭,正將窖中鑽出來的漢子看個清楚。下官自進了山東地境,一路下來,大城小阜的也走過不少,城頭的畫影圖形看得很多,其中有一個叫石松的水寇,樣貌恰與這藏身地窖下的漢子一模一樣,下官此時如何還不明白這人身份? 下官是朝廷的人,既然撞見了朝廷緝拿的兇犯,豈能置之不理?因為不知那地窖大小,裏邊藏身的強人多寡,下官未敢莽撞,便叫人守在左近監視,自行趕到衛所,借了官兵來才去擒他。此後的事……想必朱千戶已經說過了,下官就不再贅敘了。下官所知所為,只有這些!” 陳瑛扭頭問那書案:“都記下來了?” 那書案忙點點頭道:“小人都記下了!” 陳瑛扭回頭來,笑吟吟地對陳東道:“有勞陳大人了,證詞已經錄下,請陳大人簽字畫押之後,便可離去!” “好!” 陳東起身,大剌剌地走過去,提筆在證詞上簽下名字,又打一個十字,把筆一擱,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陳瑛神色一肅,吩咐道:“來啊!帶唐賽兒!” 第702章 一隻小妖精? “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阿嫩阿嫩綠的剛發芽, 蝸牛背着那重重的殻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如果夏潯在這兒,看到唐賽兒上堂的這番情景,說不定就會想到這首歌。 如果,這時候真的有這首曲子唱起來,配着唐賽兒的步調和她那可愛的表情,一定非常合拍。 明眸皓齒,宛然如畫,一身翠色的衫子,雖然是粗布料兒做的,可是穿在這小仙女兒似的女孩兒身上,卻絲毫不顯寒酸。 她輕輕捻着衣角,怯生生地看著兩旁拄仗而立的衙役,腳下欲進還退,有如呀呀學語的小孩兒般蹣跚,那小模樣兒看在薛品和呂震兩個已為人父的中年男子眼裡,頓時有點父愛氾濫了。 不過,陳瑛卻不為所動,他已經領教過這個小女孩的狡黠了,對她的可愛已經產生了免疫力。 大明朝開國以來,都察院正堂提審八齡童,這還是頭一遭,大概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跪下!” 站堂衙役一聲喝,把水火棍一頓,唐賽兒小兔子般驚得一跳,趕緊跪倒。 “叫大老爺!” “大……老爺……” 唐賽兒一臉茫然,仰着臉兒往陳瑛三人一瞅,似乎不知道該叫誰是大老爺,語氣有些遲疑,薛品和呂震連忙擠出自以為最和善最親切的笑容,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陳瑛咳嗽一聲,問道:“下跪何人?” 唐賽兒卷着衣角,細聲細氣地道:“我叫唐賽兒呀,大老爺不是審過我好幾回了麼,怎麼老記不住我的名字呀?” 陳瑛有點尷尬,又咳嗽一聲,訓斥道:“老爺問話,問什麼,答什麼,不要多嘴!” 唐賽兒怯生生地道:“喔……” 陳瑛撫了撫鬍鬚,慢條斯理地問道:“唐賽兒,我來問你,你可曾去過青州彭家莊?” 唐賽兒眨眨眼道:“大老爺不是已經……” 陳瑛把眼一瞪:“嗯?” 唐賽兒趕緊低頭道:“去過!” “嗯……咳!” 薛品悄悄側過身去,掩着口對陳瑛道:“部院大人,對小孩子嘛,不用這般嚴厲!” 陳瑛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語氣放緩了些,又問:“本官問你,你跟誰去的彭家莊,去幹什麼?” 唐賽兒弱弱地道:“我跟我娘、跟我蘇嬸嬸、跟徐叔叔、我們都是跟林伯伯去的彭家莊,因為彭家老太公過世了,我們去弔唁他老人家。” 薛品嫌陳瑛的語氣還是太冷,便介面道:“女娃娃,林羽七跟彭家是什麼關係呀,為什麼要去弔唁彭老太公呢?” 唐賽兒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林羽七去弔唁彭老太公,為什麼要帶上你和那姓蘇的女子呢?” “這我知道!” 唐賽兒似乎不太怕這個很和善的伯伯,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因為吧,楊大人救過我和蘇嬸嬸的性命,楊大人救了我和我娘,還有蘇嬸嬸以後,就把我們留在了彭家莊,然後彭家莊派人找到林伯伯,把我們接回了蒲台。林伯伯說,知恩要報,現在彭家老太公去世了,叫我們去老太公墳頭磕個頭。” 呂震忍不住也插嘴了:“這楊大人……是誰啊?” 唐賽兒道:“輔國公啊,我也是才知道楊大人又陞官了,做了輔國公。輔國公救我的時候,還是楊大人,嗯,那時我還小呢,我娘說,我才出生,還沒滿月,這些事兒都是後來我長大了,懂事了,我娘說給我聽的。” 薛品忍不住問道:“慢來慢來,楊大人……哦,輔國公救過你們性命,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兒?” 唐賽兒道:“我聽我娘說,那時候朝廷跟燕王爺正打仗呢,官府征役,叫我爹去德州修十二連營,我娘當時正有身孕,一塊兒跟去了。我剛出生不久,朝廷就吃了敗仗,那個亂吶……” 說到這兒,她眩然欲滴地道:“我娘說,我爹就是那時候死在德州的。至于蘇嬸嬸麼,她就是德州人啊,蘇嬸嬸跟我說,她那時是德州一家混堂的人,楊大人呢,在那兒當掌柜的……” 薛品聽得一頭霧水,連忙打斷道:“慢來慢來,楊大……輔國公在德州當混堂掌柜的?靖難時候!” 陳瑛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兩位大人,這女娃兒說話雜七雜白,叫人云裡霧裡難以明白。本官初審她時,也聽了個昏頭轉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如果你們要想聽她說個明白,這一天下來,咱們就不用提審其他人證了,要不這麼著吧,我把已經問明的情況與二位說說,叫她一旁聽著,若說得對,她點點頭就成了,這樣如何?” 薛品和呂震連連點頭:“這樣好,這樣好,部院大人請講!” 陳瑛道:“本官已詢問過輔國公,靖難時候,輔國公乃是今上軍中秘探,專為今上打探敵軍情報,所以盤下了德州混堂,扮作一個生意人,而那蘇氏麼,當時還是一個閨中少女,在混堂謀了個營生……” “哦……” 薛品和呂震一齊點頭:“那麼,和這唐賽兒又有什麼關係?” 陳瑛臉色有點苦:“說來話長,這個……兩位大人可知輔國公尚未入仕之前,乃一山東秀才,他路經蒲台,恰逢惡霸仇秋強搶民女,藏匿府中地窟供其淫樂,這唐賽兒的母親,頗有幾分姿色,當初就曾被惡霸仇秋擄走,輔國公當時與尚未與其婚配的祺夫人,也就是彭家莊莊主之女彭氏,因事經過蒲台縣,恰好撞見此事,於是……” 陳瑛趕上說書的了,把這事兒前因後果吧啦吧啦說了一遍,薛品和呂震這才明白,敢情輔國公楊旭跟她們之間還有這麼深的淵源。 朱圖坐在一旁,也將事情經過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暗暗吃驚:“糟糕!原來楊旭早與她們相識,她們與彭家往來,反倒是因為楊旭的緣故,這樣的話,就算證實林羽七是白蓮教,怕也不好攀扯彭家了,這可如何是好?” 薛品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就說得通了,唐陳氏母女是輔國公所救,而唐陳氏的丈夫唐姚舉是林羽七的拜把兄弟,蘇欣晨因與輔國公相識,戰亂之中也被他救出,流落蒲台,嫁與林家徐老掌柜的兒子,有這兩層淵源,彭家老太公過世,林羽七帶他們來拜祭一番,便在情理之中了!” 陳瑛神色木然,毫無表情地道:“這裡面還有一層緣故,據那彭莊主交待,林羽七如此巴結,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彭家做着海商生意,這貨物運上岸,銷往南北各省利潤頗豐,林家也想從中分一杯羹,與彭家合夥做些生意,因此,才着意地巴結。” “哦……” 薛品和呂震又是連連點頭,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明白了什麼。 朱圖按捺不住道:“陳大人,這些事,似乎……” 陳瑛瞟了他一眼,說道:“朱大人,你以為本院會聽信他們一面之辭麼?這件事,本官業已差人赴蒲台縣和德州府,取得了迄今仍在德州混堂做搓澡夥計的老賈以及浦台縣因傷致休的老班頭等人的證詞,確實無誤!” 朱圖心裡一涼,他感覺陳瑛這語氣,並不像是要置夏潯于死地的樣子,不禁有些不安起來。想了一想,他又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說道:“好,就算他們早就相識,那麼,彭家莊裡施展妖術的事,又如何解釋?” 陳瑛轉向唐賽兒,問道:“朱大人的問話,你聽到了,你在彭家莊裡,所說的祖師是誰?所展示的妖法,又是怎麼回事兒?” 唐賽兒吃驚地看著朱圖,說道:“人家不會妖法呀,人家只是會變戲法而已。” 朱圖驚道:“你說甚麼!戲法?” 唐賽兒道:“是啊,那天的小孩子,有幾個是彭家武館弟子家的孩子,要稱彭家的武教頭為祖師的,他們都會武藝,就跟我炫耀,我才不服氣呢,就哄他們說,我會仙術神法,其實就是裘婆婆教給我的戲法兒!” 朱圖坐不住了:“你……你變得蓮花、金佛是怎麼回事?” 唐賽兒道:“蓮花是吉祥之物,菩薩佑人平安,人家變個蓮花、變個菩薩神像出來怎麼啦?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話本來就理直氣壯,再由她這麼一個粉妝玉琢、模樣可愛的小丫頭說出來,就更加顯得可信了。蓮花聖潔清淨,几乎成了佛家的象徵,走進寺廟,蓮花處處可見,菩薩們的寶座更多以蓮花座為常見,變朵蓮花,變個佛像又怎麼了? 被唐賽兒這一說,看著朱圖的人,眼神都很怪異,好像在看一個白痴。 朱圖更加慌了,突然,他心中靈光一閃,霍地跳了起來,哈哈大笑道:“不對!不對,這事兒不對!戲法兒本大人當然知道,可那戲法兒大多要隨身備些機巧的器具,再加上靈活的身手、獨家的手法,才能表演得如同法術一般。 小丫頭,就算你那日所示乃是戲法兒好了,我來問你,你去彭家,是去弔唁的,可不是去表演戲法兒的。大老遠的道兒,你會隨身帶著些變戲法兒的道具麼?難道你能掐會算,早知道彭家有些小孩子要向你炫耀他們的武藝?本官這個問題,你能回答得了嗎?” “人家……” 朱圖洋洋得意地道:“小女娃兒,跟本大人鬥,你還嫩得很,你有本事就在這都察院大堂上,也變個戲法兒出來,本官便信了你的狡辯之辭,如若不然……” 朱圖突然間像中了定身法兒似的,聲音戛然而止,眼前那唐賽兒依舊跪在地上,手掌一翻,一朵碩大的白蓮花便出現在她的掌心,冉冉轉動着,似乎還在閃爍着氤氳的霞光。 朱圖張口結舌:“這……這……” 唐賽兒嘻嘻一笑,雙掌一合,那朵蓮花登時不見,手掌再一開,一隻鴿子便從掌心騰空而起,在大堂上撲愣愣地飛了一圈兒,一泡屎凌空拉在朱圖額頭,便振翅飛了出去…… 第703章 兩隻大狗熊 “這……這……” 朱圖一雙眼瞪得比牛眼還大,先是不敢置信地看看唐賽兒,又轉首看向陳瑛。 陳瑛無奈地道:“入獄之前,自然是搜檢過的。可她……在本官面前也曾來過這麼一手!” 朱圖喃喃地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陳瑛道:“若說穿了,原也不值一提。朱大人若是有興趣,退堂之後本院可以告訴你其中的秘密……” 他剛說到這兒,薛品和呂震就把頭探了過來,滿堂的衙役也都豎起了耳朵,不料陳瑛喘了口大氣,又道:“不過,本院答應過這位姑娘,她說出的秘密,本官不可言與他人知道。你是當案人,若想知道詳情,本官可以私下告訴你,但是你也須得保證,不向他人透露才行,這是人家的飯碗,本院既已答應,豈能食言?” 朱圖聽了哪還有心思知道這戲法的秘密,他的神情頽然了一下,突又振奮起來,大聲質問道:“那麼,郭萌、刀悅和葉隨景三人又到哪裡去了?” 唐賽兒被他吼得瑟縮了一下,怯怯地問道:“大老爺……說的這是誰呀?” 朱圖几乎用吼的道:“就是潛入那裘氏院中的三個錦衣校尉!” 唐賽兒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朱圖大怒,剛要再行質問,陳瑛乾巴巴地說道:“本院已經問過了,這位唐姑娘說,她每天都到祖師婆婆那兒去學戲法,不等天黑就離開回家。她不記得你說的那一天是哪一天,更不曾記得在哪一天,曾有三個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這正是陳瑛最揪心的地方,哪怕唐賽兒和那老虔婆再如何的狡辯,只要在她家裡發現一點蛛絲馬跡,或者發現那三個錦衣衛的屍首,都足以認定她們的罪名,她們再說什麼,都已無法狡辯,甚至因此用刑逼供,也算合情合理。 問題是,尹鐘岳趕到蒲台縣後,把那老婆子的家整個兒的翻了一遍,掘地之深,絶對不止三尺,可是一無所獲。陳瑛特意為此行文蒲台縣,如果有人報告發現什麼無名男屍一類的情況,立即快馬報與京師,可迄今為止,蒲台縣裡也是毫無消息。 朱圖緩緩坐回位子,雙膝彎下時,突然放鬆,一屁股坐下,後背倚在椅背上,那種失態的動作,已經無法掩飾。他害怕了,他最初擔心的事情,已然隱隱有了爆發的跡象。他咬得太死了,已經沒有退路,如果這回扳不倒楊旭…… 天氣雖然很熱,大堂上卻很陰涼,然而朱圖身上卻汗出如漿…… 這一日,又陸續提審了裘婆婆、彭莊主和戲班的班主王宸堂。 裘婆婆老眼昏花,半死不活,寥寥幾語便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她整日只在自己家裡待着,若說沒見過什麼人,只要你拿不出證據,又怎奈何得了她?倒是她的戲法來歷,老婆子咂巴着那沒牙的嘴兒,給幾位大人娓娓講解了一番。 據她自己說,她生於元朝泰定三年,祖籍江北行省宿松縣,元朝順帝至元二年的春天,那年她剛十歲,正在正月裡,地龍翻了身,連山都震塌了,縣中百姓死傷無數,她的家人都在地震中被砸死,她就獨自一人乞討流浪,到了元大都也就是現在的北京時,在那兒被一個姓羅的人收留,成為他的徒弟。 她那師傅當時在元大都非常有名,是元朝高官貴族們極歡迎的一個雜耍藝人,姓羅,因為他技藝超群,如同活神仙,民間百姓便尊稱他為羅真人,而元朝的韃官貴人們,則稱呼他“羅滿台”,因為此人赤手空拳,看似身上空無一物,卻能變出滿台的物品,叫你根本看不明出處。 陳瑛是個做事極其謹慎的人,哪怕有一點破綻,他也不會放過,他已經查過了,連宿松縣的縣誌都拿來了,元朝順帝至元二年的春天,宿松縣的確發生過大地震,縣誌中記載,震況之慘烈,山為之缺,縣中百姓,十存一二。 可再想查更多的,就不可能了,不要說元朝那種比較粗放的管理,就算是大明,八十年後再想查今天某縣是否有過某人也查不到的。至于這裘婆婆所說的“羅滿台”,也確實是當時元大都的一個著名藝人。這老婆子說的話有真有假,叫人無從分辨。 只要你查得出來的,肯定都是真的,她想有所隱瞞的,你上天入地也休想查到,這樣一來,陳瑛認認真真查到的那些東西反而起到了反作用,非但不能證明裘氏說謊,反而顯得她說的都是實話。 至于彭老爺子的出場,則與裘婆婆恰恰相反。他性如烈火,聲如霹靂,端着輔國公老丈人的架子,把錦衣衛罵了個狗血噴頭。他彭家可是摘得乾乾淨淨的,一點把柄也沒被抓到,他怕甚麼?他甚至還當堂反告錦衣衛誣良為盜,最後被耳朵震得發木的陳瑛下令硬拖了下去。 王宸堂是戲班班主,原來就是唱戲的出身,唱的還是旦角,到了這時候年已半百,有些習慣依舊不改,聲音綿長細緻,時不時的唉聲嘆氣一番,說著說著就流了眼淚,然後就用手背很嫵媚地擦擦眼角,翹的還是蘭花指,那拭淚的風情,看得薛品和呂端歎為觀止:瞧瞧都察院今天提審的這幾個人,人間極品都集中到這兒來了! 這天沒有審完,等這幾個證人提審完畢,天色就晚了,陳瑛看看天色,與兩位陪審官商議了一下,一干人等押回待審,便宣佈退堂。 朱圖和陳鬱南悻悻地走出都察院,臉色陰沉的可怕。 朱圖在前邊大步流星,陳鬱南快步追上去,焦灼地道:“大人,看今天審的這架勢,情況不大妙啊,咱們……咱們……要是告不倒他,咱們豈不是要倒大霉?大人,咱們快點回去找紀大人,求大人想個法子出來吧!” 朱圖哼了一聲,猛地站住腳步,臉色陰晴半晌,想想陳鬱南現在和自己拴在一條線上,有些話對他說也無妨,才對他吐露了自己的心裡話:“鬱南,你以為,當初紀大人為什麼叫你我頂上這個舉告的名頭?” 陳鬱南獃獃地道:“大人是說……” 朱圖嘆口氣道:“紀大人也擔心扳不倒他,早就留了一手。事情若成了,那是皆大歡喜,若輸了,你我就是棄子,替他頂罪、平息各方怨恨的棄子!” 陳鬱南聽了登時獃若木鷄,獃了半晌,才惶恐地道:“千戶大人,那……那咱們怎麼辦?” 朱圖慘然一笑,說道:“兄弟,醒醒吧,為人爪牙,這就是應盡之責。你想想自從咱錦衣衛的前身儀鸞司的時候檢校大人楊憲,再到咱錦衣衛正式成立後,第一任都指揮使毛驤、第二任都指揮使蔣瓛,哪一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紀大人是第三任,他也是皇上豢養的一條狗,而咱們,就是紀大人養的一條狗,明白了麼?” 陳鬱南臉色蒼白如紙,兩眼獃滯,半晌都不轉動一下。朱圖見他驚嚇過度,便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陳鬱南一機靈,眼神恢復了些靈動,朱圖安慰道:“不用怕,事情還未見結果呢。” 他的眼神陰沉了一下,說道:“現在就案子本身來說,事情的關鍵就在證明白蓮教的存在。不錯,林羽七他們都死了,可是死人真的不會說話麼?只要證明他們是白蓮教,那麼,他們的離奇死亡,誰還想不到是殺人滅口?” 朱圖冷笑一聲道:“殺人滅口,抹去痕跡,是好處,也是壞處!好處是,只要證明不了他們是白蓮教,誰都奈何不得楊旭。壞處是,本來楊旭還可以說他對彭家是白蓮教的事一無所知,可是因為這一出,他想洗清自己都不可能了!” 陳鬱南焦急地道:“可是,如果明日徐澤亨與楊旭當堂對質,再不能扳倒他的話,那咱們還能有什麼辦法?” 朱圖咬着牙道:“這個……主要還看皇帝想不想要他死,如果皇帝想要他死,沒有罪也能羅織出罪名來,何況……我敢斷定,彭家一定跟白蓮教脫不了干係,而楊旭,一定知道內情,咱們沒有冤枉他!” 陳鬱南一聽,絶望地道:“那就是根本不可能了?皇上敢讓都察院敲鑼打鼓地查這案子,明擺着就是不相信他會勾結白蓮教嘛!” 朱圖冷冷地道:“卻也未必,這天下是朱家的,事涉謀反,沒有一個皇帝會不在意!你沒聽紀大人說麼?皇上當年還是燕王的時候,在軍中聽說朝廷派人下書給世子勸他獻城,便立他為燕王,而世子已然意動的時候,對世子也動了殺機。江山社稷、權利地位面前,父子尚且如此,何況是君臣?” 陳鬱南聽了又萌生一綫希望,急切地問道:“大人是說,咱們給他炮製些證據?” 朱圖搖了搖頭:“來不及了,如果早點做手腳,還有可能。可惜……紀大人怕他也陷進去,一直希望抓到真憑實據。唉!咱們本來就不是誣陷他,本來就是實事兒,原也無須炮製證據的,可他怎麼就這般警覺,居然事先有了防備呢?” 陳鬱南道:“大人,現在懊惱後悔都沒用了,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朱圖眼珠一轉,忽地想起一件事來,忙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雖然未必會起作用。可是,也不好說,如果能讓皇上因此而心生怨憎,朝中那些大臣都是些人精,還能看不出來?到那時,落井下石的人就多了,楊旭會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也說不定!” 第704章 各有解讀 金陵城南,長干裡,大報恩寺。 這座建築十分龐大,完全按照皇宮的標準進行建造的,不管是建築規模還是建築用料和設計,都不遜于皇宮,當然,儘管工程如此浩大,本也用不了十九年之久,歷史上這座規模宏大的寺廟用了十九年才最終完工,工程浩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沒有一下子抽調太多的工役過來。建造大報恩寺畢竟不是急切間就需要完成的事情,一下子抽調太多工役,占用的勞力太多,是會傷及國家元氣的。 此刻,大報恩寺的主體建築群已經成了規模,正殿、後殿幾處主要建築已經完工,夜深了,白天喧囂一片的工地上已經安靜下來,工地上到處散放著明早起來就要繼續使用的半完工的各種石料、木料,除了巡夜人員,工地上再無其他可見的人跡。 工人們就在報恩寺外圍的寬大庭院裡住着,這裡將來也要蓋起一處處殿宇樓閣,由於建築是由內向外擴建、先行建造中軸線上的建築再向兩側擴展,所以這裡暫時還是一片平地,搭起了大片的棚屋,勞累一天的工人們都已經睡下,儘管住了那麼多人,依舊是靜悄悄的。 一道黑影悄然潛進了大報恩寺,他對這兒似乎不是很熟悉,走走停停,四下看看,時不時的避過巡夜的工人。 這人正是陳鬱南,朱圖想出的主意就是,給楊旭再製造點麻煩,促使觀望的官員儘早插手,置楊旭于死地。楊旭這案子太敏感了,一位國公,卻與白蓮教有關係,這種案子的性質,沒有人願意隨便沾惹。案子已經交給都察院正式開始辦理了,在此期間,就算皇太子朱高熾也不得不置身事外。 陳瑛不是他的人,無論如何他不能找陳瑛叫他通融,而且如果楊旭真的救不得了,他更得及早撇清自己,斷不能讓自己受到牽連,這是整個太子派勢力的所有官員一致的意見,這是一個龐大的勢力群體,不可能因為任何一個人,而葬送整個群體的利益,必要時壯士解腕是無奈之中必然的選擇。 而視楊旭如眼中釘的二皇子一派,卻也沒有趁機做手腳。陳瑛是宦海老手,政治手腕很高明,他不但對自己問案的立場定位很清楚,而且事先就告誡二皇子,千萬不要出面或者發動他的人手趁機攻訐。 作為一個孤臣,他唯一需要揣摩瞭解的就是皇帝的脾氣秉性,他很清楚朱棣那性子是屬驢的,你想牆倒眾人推,予以攻訐,很可能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而且二皇子剛剛被留在京裡,已經表態要做個閒散王爺,話猶在耳,立即赤膊上陣,皇帝會怎麼想? 而且如果皇帝擔心二子爭嫡的故事重演,就有可能採取和稀泥的手段,將此案大事化小,那不是弄巧成拙麼?所以朱高煦正在竭力扮演好自己的新角色,時不時的進宮向父皇母后問個安,然後就規規矩矩的回府,努力修復和父皇、母后的關係,因此二皇子那派也一直沉默不動。 可是這種異乎尋常的平靜,要因為今夜陳鬱南的舉動而打破了。 陳鬱南和朱圖都是武人,他們多少讀過些書,認識些字,卻還談不上什麼學問。一向做事的簡單粗暴的習慣,讓他們難以像這些朝廷大員們一樣想得深遠、全面。朱圖看透了紀綱的用心,也知道文武百官保持緘默的原因,卻想不透更複雜的理由,因此他想打破這種平靜。 大報恩寺工程的主要負責人是輔國公楊旭,從浙東徵召大批受災百姓取代各地勞工的倡議更是出自楊旭之口,朱圖想利用這件事,在大報恩寺製造一起火災。在朱圖想來,大報恩寺是皇帝為了表示自己對先帝的孝心而興建的,如果在那些浙東災民負責的地方製造一起火災,那楊旭就脫不了干係。 在這個時候,不需要皇帝拋開白蓮教一案問楊旭的什麼罪,只要因為不悅而降低楊旭的規格待遇,把他從香林寺改關進大牢,在皇帝來說,也許只是對大報恩寺火災的一種懲罰,而對百官來說,就是一個絶對的信號! 這就是朱圖的想法,他沒跟任何人商量,他也沒人可以商量,八大金剛各懷機心,那幾位好兄弟早想把他拱下去,自己登上八大金剛之首呢,現在紀綱又有意以他為棋子,他是為了自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又怎麼可能去請示紀綱? 困獸猶鬥,他朱圖當然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斃,只要還有一綫機會,他就得掙扎。 陳鬱南的見識、謀略還不及朱圖呢,一聽他說,只覺這是一條妙計,立即忙不迭應承下來,他此來就是來放火的。雖然事先做了些瞭解,可是親自置身期間,又是夜間,找到浙東災民駐地,陳鬱南還是很費了他一番功夫。 浙東災民的棚戶區在大報恩寺主建築群的南側,身後是一道牆,這道廟牆是廟內隔離建築的牆,不是很高,但是依舊寬厚,眼下還未最後完工,牆檐兒上的琉璃瓦還沒上,也沒粉刷,只是一道大半已完工的牆坯。牆的內側外側,都是一些施工剩下的邊角料,不算多,因為要定期清理運出的,此外還有堆石和木料等建築用材。 因為這兒夜間嚴禁生火,工人們的棚戶區黑壓壓的,今天有星無月,饒是陳鬱南眼力甚好,走得也是磕磕絆絆的。他終於摸到了地方,悄悄掩身到牆下,過了一陣兒,牆內側火起,火光剛起,陳鬱南便飛身離去,脫離了現場。 為了避免起夜的工人發現火苗及時撲滅,以至功虧一簣,陳鬱南是翻到牆內,從內側點燃的,地上可以見火即燃的鉋花木沫不多,他隨手帶了一皮囊的油,潑灑在邊角木料上引燃的火,火苗先在內牆燃起,油助火勢,待引着成堆的檁木籐條後,這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火苗騰空,又引燃了一處殿閣的飛檐,整片工地一片混亂,驚呼:“走水!”“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 大報恩寺起火了! 據說燒了一堆木料,半座廟堂。 據說起火之地乃是浙東招募來的民工們住地。 皇上當初不同意用浙東民工的,因為他們本就是普通農民,不懂建築,可輔國公楊旭……你懂得! 京裡傳言紛紛,越傳越是不堪,一開始官員們還沉得住氣,流言只在百姓和公人、小吏們之間流傳,他們有豐富的想象力,而且對達官貴人們的理解,要麼太簡單,要麼太複雜。因為彼此地位的懸殊,他們很難把那些達官貴人們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來看待,所以揣測、想象出的結果天馬行空。 下層的潛流動盪,一層層地攪動着他們的上層,直達最高階層,“海洋表面”原本風平浪靜,結果因為這一把火,風浪頓起。出乎朱圖和陳鬱南的預料,最先跳出來的居然不是那些恨不得楊旭死的人,反而是站在楊旭一邊的人。 大學士解縉第一個跳出來了,他不相信這場火只是偶然,不相信這只是浙東招來的民工們不注意防範,遺失了火種,他認為這是有人蓄意製造事端,妄圖加罪于輔國公楊旭,在審理白蓮教一案的關鍵時刻,有人搞出這麼一出把戲,是不是心虛呢?是不是生怕現有的證據搞不垮楊旭呢?由此是否可以證明,現在正在追查的白蓮教一案,也是有人打擊政敵的一種把戲呢? 誰也不知道這大報恩寺縱火案,只是兩個過河卒子為了自保搞出來的把戲,上層的大人物們一樣不知道,所以他們就和底層P民們一樣盲人瞎馬的胡亂猜疑,誰是幕後主使?這種舉動的目的何在?與百姓們不同的事,百姓們只能不斷地添油加醋傳播謡言,滿足一下獵奇心理,而他們卻可以充份利用這件事。 一直有心無力的太子派官員,果斷抓住了這個機會,以很公正、很客觀的立場跳了出來。楊旭的政敵自然不甘示弱,他們本來也在猜疑到底是誰在搞鬼,解縉一跳出來,他們馬上找到目標了:這是賊喊捉賊,試圖轉移目標,為楊旭翻案! 於是,二皇子一派的人就跳出來群起反擊,說這是楊旭的黨羽為自救而自污,這正證明楊旭心虛膽怯,才鋌而走險。 金殿上,永樂皇帝面沉似水,一言不發,任由兩班文臣彼此攻訐,爭吵不休。及至散朝,朱棣回到謹身殿,他身邊的大太監狗兒已經恭候在那裡。 朱棣身邊,有幾個極寵信也極能幹的太監,像鄭和、亦失哈都是其中之一,這個狗兒也不例外,他也有一身極高明的武功,當年靖難時候,在戰場上追隨朱棣浴血廝殺,忠心耿耿。 “皇上!” 一見朱棣,狗兒馬上謙卑地哈下腰去,朱棣從他身邊一陣風地走過,往禦椅上一坐,冷冷問道:“怎樣?” 狗兒轉過身,依舊勾着腰,低聲答道:“奴婢仔細看過了,火是從廟牆內側先燃起來的,因此……有人故意縱火的可能更大一些……” 朱棣冷笑道:“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狗兒哈了哈腰,沒有做聲,他只負責陳述事實,這不是他有權作出準確判斷的。 朱棣想了想,忽然又笑了,他看了狗兒一眼,問道:“狗兒,你說這火……是想要楊旭死的人放的呢,還是想要楊旭活的人放的?” 狗兒恭敬地道:“回皇上,奴婢不知道!” 朱棣喃喃地道:“好心計呀,不管朕作何反應,都可以被有心人拿去利用……” 他把眉尖一挑,對狗兒沉聲吩咐道:“傳旨都察院,白蓮教一案,人證既已拘齊,今日務必審出個結果!” 朱棣拍案而起,冷笑道:“朕為天子,豈能如你們所願,由你們擺佈!” 第705章 豬頭 陳瑛在朝堂上打完了嘴仗,悻沖沖地往回走。 他認定了大報恩寺失火案必是太子派的人自導自演的一出閙劇。可是,得益於他一向的“好官聲”,再加上他和夏潯一向對立的政治立場,大部分官員,最可惡的是還有二皇子一派的一些官員,也都認定了大報恩寺失火案是他干的,一個個看他的眼神那個曖昧,把個陳瑛鬱悶得不行。 他真的很冤,可他解釋給誰聽呢?這事兒分明就是越描越黑的。結果他還沒出宮門,太監狗兒又追上來傳聖旨,叫他今日無論如何審出個結果。 審一個比他大得多的官兒,哪那麼容易?以前陳瑛整人,那是一抓一個準兒,現在可好,不但審訊過程束手束腳,皇上還催着他馬上審結,不曉得蘿蔔快了不洗泥的道理嗎?陳瑛滿腹牢騷。 文武百官紛紛下朝,這時節的官員無論文武還少有乘人抬轎的,出門遠點的就坐車轎,上朝各去比較近的地方,就以騎馬為主。眾官員們紛紛上馬,沿著禦道離開皇城,陳瑛剛出皇城,路旁就有人嘶聲高喊:“冤枉!冤枉啊!” 陳瑛愕然勒馬,往路旁瞧去,就見一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孩子,淒厲地悲呼着向大道上衝來。這是上朝,不是官員出巡,不需要擺儀仗,可他身邊跟的也是有人的,早已上前將那女人攔住,旁邊還有兩個官兒,隨行的侍衛也一同上前,阻止那婦人衝撞官員。 那女人流淚高喊:“民婦冤枉!民婦冤枉啊!陳瑛大人,陳瑛大人,哪位老爺是陳瑛大人吶,陳青天,您可得為民婦做主啊!民婦的相公是良民,真的不是白蓮教啊!” 剛剛擁出皇城的各個衙門的官員聽見有人喊冤,已經有所關注,再一聽“白蓮教”三字,馬上知道必與輔國公楊旭一案有關,登時一個個佇馬立足,再也不走了,後邊陸續出來的官員都被堵在皇城口,向前邊的同僚好友問清楚發生何事之後,也都擠上前來看熱閙,一時間剛在朝堂上吵完嘴的官員們,又在大街上開起了會。 “來人吶,把那婦人帶上前來!” 陳瑛不能不說話了,滿朝文武都看著呢,剛剛在朝堂上,他已經隱隱成了力促楊旭有罪的縱火主謀了,這時有人喊冤,又與白蓮教一案有關,他不接狀子,這不是坐實了他的罪名麼?再者說,不管是楊旭倒了還是紀綱垮台,對他都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實在沒必要在這案子裡把屁股坐歪了。 那婦人被帶到陳瑛面前,陳瑛一瞧:“喲!別看布裙荊釵,衣着粗鄙,蓬頭垢面,如同乞兒,仔細瞧瞧,這小模樣還挺好看的呢!” 那少婦“卟嗵”一下就跪到了陳瑛馬前,放聲大哭道:“大老爺,您就是陳青天陳大老爺麼?民婦冤枉,冤枉啊!” 陳瑛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下來。他也冤枉、真的很冤枉啊!可是滿朝文武誰都不信他,就連同為二皇子一派的官兒,也大多對他抱有偏見,公道自在人心吶,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兒,被人家跪喊着“陳青天”,哪怕明知道這是小民的恭維,陳瑛還是很欣慰。 他咳嗽一聲,肅然答道:“本官正是都察院陳瑛,下跪者何人,因何事鳴冤?” 那少婦道:“民婦徐蘇氏,丈夫叫徐澤亨,本是山東蒲台縣人氏,忽有一日,有幾個大漢持刀闖上門來,自稱是朝廷錦衣衛,先是挾持了民婦,繼而又要捉拿民婦的丈夫,因為民婦的丈夫向鄰居街坊呼救,那些人便扔下民婦擄了民婦的丈夫離開。 大人,民婦雖是鄉間婦人,也聽說過錦衣衛的赫赫威名,民婦知那蒲台縣護不住民婦的安全,就抱著孩子躲了起來,可民婦的丈夫卻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民婦無奈,一路乞討到京城,只想著錦衣衛雖然跋扈,地方上的官兒怕他,京裡總有管着他們的人,民婦便四下打聽……” 蘇欣晨擦了擦眼淚,又道:“民婦在南京城裡四處尋訪,百姓們都說,這案子既然犯到了錦衣衛手上,整個南京城裡,還有人敢為民婦主持公道的,就只有都察院的陳瑛陳青天,民婦這才問清下朝的道路,候在這兒等着大人出來!大人,我丈夫是冤枉的。民婦與丈夫成親數載,又有了自家骨肉,他是什麼樣的人,民婦還不清楚麼?大人啊,我丈夫是本本份份的百姓,他不是白蓮妖人啊!” 戴裕彬站在人群中,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這小娘子不賴啊,我這一道兒沒白調教她,說的甚好!” 聽到只有都察院的陳瑛陳青天,敢與囂張跋扈的錦衣衛對抗,陳瑛當仁不讓地挺起了胸膛,有些示威地橫了一眼左右的朝官,這才低頭看向蘇欣晨,沉聲道:“徐蘇氏,你可知道,你丈夫已經招認是白蓮教匪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青天大老爺,這一定是屈打成招!” 陳瑛臉色一沉,蘇欣晨忙道:“不不不,青天大老爺,民婦不是說您,民婦是說那錦衣衛,一定是屈打成招!坊間都說:‘進了錦衣衛的門,入了閻羅王的口,活人變成鬼,鬼要脫層皮,早間親人被索去,當晚就得埋棺材。’我那丈夫落到他們手裡,不知要受多少酷刑,才會任人擺佈,自認妖匪,大人吶,您要為民婦做主啊!” 陳瑛聽她罵錦衣衛,把錦衣衛的囂張跋扈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在場所有文武的口中,想到老對頭紀綱聽說後的窘迫氣憤,不禁心中大樂,便道:“徐蘇氏,自你丈夫移交到本官衙中時,本官就已着人往山東府去尋你了,你既是重要的嫌犯、也是重要的證人,今日既然見到了你,總要帶你回去訊問的,你可敢與你丈夫當堂對質麼?你放心,本官查案,公正廉明,絶不會對你用刑,逼取供詞的!” 到了此事,陳瑛已經下定決心,要倒向楊旭一邊了。案子本來就不清不楚,除了徐澤亨這個重要的人證,沒有更有力的證據。本來,有人舉告就得查,證據不可能早就擺在那兒等他取用,如果那樣還查的什麼案子?直接宣判就是了。 證據是查案之後決定被告有罪無罪的,他本也想借這個機會整倒楊旭,可問題是也不知楊旭是不是早做了手腳,他拿不到一點有力的證據,唯一可以讓楊旭惹上嫌疑的,就是徐澤亨,如今徐澤亨的妻小居然跑到京裡來告狀,還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告到了他的面前,他已經被擠兌在這兒了。 徐澤亨夫妻是一定要對質的,到時候只要徐澤亨這個唯一的人證一翻供,那錦衣衛就大勢去矣。想通了這個關節,老謀深算的陳瑛便馬上拿定了主意,他的槍口,開始朝向第二目標了! 蘇欣晨是貧家女,從小就在外面拋頭露面做事情,她在混堂裡收款做事,那進進出出的客人調笑幾句、動動手腳的事兒是常用的,久經歷練,可不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人說句話就臉紅的沒見識女人,這一路上戴裕彬又不斷調教,時不時的便由戴裕彬做主審官,與她模擬對答,教她應付各種可能的問話和場面,哪還會慌張失措。 聞言之下,蘇欣晨仰起臉來,堅定地道:“青天大老爺,民婦堅信,丈夫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民婦願隨青天大老爺回衙,為我丈夫洗清冤屈!” 陳瑛深沉地一笑,說道:“好!來人吶,把徐蘇氏母子帶上,回都察院!” 發生在皇宮口兒的這件事,怎麼可能瞞過錦衣衛?陳瑛剛回到都察院,紀綱那邊就收到了消息。 紀綱的臉色陰沉的可怕,他並不擔心反證,這麼大的一場官司,怎麼可能沒有反證。沒有反證才見了鬼了,可是有反證就一定能翻案? 他第一所恃者,就是謀反。這個罪名向來是皇帝的逆鱗,雖親如父子,亦不可觸犯。楊旭這麼年輕就已位極人臣,軍界政界人脈無數,只要他跟謀反沾一點邊兒,皇上就絶不敢等閒視之。 他第二所恃,就是陳瑛。他不相信陳瑛會放過整垮楊旭的這個好機會,他和陳瑛是金陵城裡兩個閻君級的人物,他最令人忌憚的,是他無所顧忌的權力和手段的殘忍、凶狠,而陳瑛令人忌憚的,則是他高明的整人手腕和他陰沉的心機。 紀綱很清楚,要搞垮楊旭這等重量級的人物,不是光憑陰謀手段就辦得到的了,而要說到公案刑訴,他自知遠遜于陳瑛,陳瑛既然經辦此案,夏潯又是陳瑛必欲置諸死地的對手,這個好機會,陳瑛豈能不欣然笑納? 與此同時,紀綱並沒閒着。他錦衣衛真的全都撤回京師來了麼? 沒有,青州、蒲台兩地,他的秘探正在到處打探情報。只不過依舊是暗中行事,他原來暗中行事是不想打草驚蛇,不想在拿到真憑實據以前,讓楊旭有了防備,從而提前做好應戰準備,銷毀一切證據。而現在,卻是迫於他自己在此案中的敏感身份。 可是白蓮教被承認為正教的時間少,視為邪教的時候長,從誕生之日起,就是在官府的嚴厲打擊下秘密傳教的,白蓮教徒在這方面的戰鬥經驗實在是無比豐富,前幾年朝廷剿白蓮教,對這些白蓮教徒更是一次血與火的洗煉,眼下你公開查,也休想發現門口擺攤的小販、廟前測字的先生就是白蓮教,何況是暗查,是以一直勞而無功。 紀綱聽到這個消息,馬上也察覺到,此事恐怕要功敗垂成了。 他默默地看著肅立於面前的朱圖和陳鬱南,恍惚間,好像看到香案上供着兩顆豬頭…… 第706章 對質公堂 朱圖和陳鬱南如喪考妣地走進都察院的大門,可是剛一邁進門去馬上就變了一副臉色,胸膛挺起,神色坦然。虎死不倒威,何況還沒死! 關乎國公的案子,一般的官員是不想沾染的,想沾染的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派系的官員,可是他們各有忌憚。彭家到底是不是白蓮教,太子派的官員心中也沒譜兒,夏潯事先沒向他們通些聲息,一回來又被限制了自由,想找他問個清楚都不可能。 薛品對夏潯的生活雖然極為照顧,但是讓他私縱官員去見夏潯,他肯定是不敢冒險的,何況暗中誰知道有沒有人正在盯着夏潯,一旦與之接觸,行蹤落在別人手裡,反而授人把柄。因此,太子派的人不敢輕易有所動作。 而陳瑛事先也囑咐了二皇子,切勿利用這個機會落井下石,現在二皇子應該是韜光隱晦的時候,如果惹得皇上生厭,這雲南恐怕是不想去也得去了,因此二皇子一派的官員也保持了緘默。而紀綱權柄雖重,卻缺少盟友,他是太子系的人,就連太子系的官員都排擠他,他在朝中如何孤立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他也發動不起聲勢浩大的討伐。 可朱圖和陳鬱南的自救之舉,打破了這個僵局,太子系的官員趁機抓住縱火案不放,由此入手,來了一手“曲綫救潯”,二皇子系的人成為主要被攻擊者,哪怕是為了自保,也不能不做抗辯的,何況他們當然也可以用縱火案大做文章。 雙方都在舞劍,其意都在夏潯,然則又都是在縱火案上大做文章,沒有直接干涉白蓮教一案,朱棣何等警覺,馬上發現群臣有以縱火案為藉口,挑起更大爭端的企圖,所以果斷下令:立即審結此案。朱圖和陳鬱南弄巧成拙,提前促使了死期到來。 他們不是白痴,到了這一步,心中縱然還有一綫希望一點幻想,又如何不知道事敗身死的可能更大一些?更可悲的是,搆陷國公這麼大的罪,就算他們把紀綱扯進來,也救不了他們自己。而紀綱已經答應,一旦事有不濟,他們捐軀成仁,必定厚待他們的家眷,哪怕是受了他們牽連被貶為官奴,也一定救他們出來。 紀綱這人雖然權欲心重,生性殘忍,卻有一樁好處,言出必鑒!而且朱圖和陳鬱南也清楚,就算紀綱不想遵守承喏,他也會厚待自己的家眷,紀綱在朝堂上是個孤臣,他不會想讓自己的手下們再離心離德,這是招攬人心之舉。 因此,已經沒有回頭路的這兩隻過河卒子,只能一條道兒走到黑了,他們來時,身上已經暗藏了毒藥,一旦事敗,唯死而已! 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從一開始就是! 都察院正堂,今天的重頭戲是審楊旭,這是最關鍵的時刻。 可陳瑛對此几乎不抱什麼希望,儘管別人不論褒貶,都承認當朝第一公案高手乃是他陳瑛,可陳瑛很清楚,如果輔國公楊旭做都察院長,未必就比他遜色。當初浙東水師官員栽臓楊旭一案,他雖不在場,事後卻因職業習慣,蒐集了全部卷宗認真看過,對楊旭有力的反擊手段、縝密的分析能力、很有邏輯的駁辯語言,陳瑛這個大行家是頗為信服的。 沒有強有力的物證,就連那唯一的人證都不好說會不會翻供,就想給一位大臣安上謀反的罪名?這種事不是沒有,可是想要成功,要麼是皇帝有心要除掉他,要麼是這個官員沒有足夠的能量上達天聽,輔國公是那麼好對付的? 徐澤亨被抬上來了,雖經都察院認真治療過,徐澤亨仍舊虛弱之極,他的傷太重了,而且錦衣衛懶得伺候他,就連金瘡藥都是丟給他自己上,他能給身體正面上藥,背上的傷卻無法顧及,正值夏季,天氣炎熱,等他被轉到都察院時,身上無法施藥的創處俱已化膿生蟲,這身子怎麼好得了?他早被折磨得沒有人樣兒了。 看到朱圖和陳鬱南在場,徐澤亨十分恐懼,立即按照他們迫供得到的答案,向主審、旁審三位大人交待道:“回老爺的話,草民徐澤亨,山東蒲台人氏,自幼就入了香堂,成為白蓮教徒。我們教主就是本縣士紳林羽七,林羽七是繼承了他爹的位子,我們蒲台縣……” 前文說過,他招供的唯一目的,是想少受折磨,自然不會有的沒的統統招出來。白蓮教是邪教,首腦人物固然難逃一死,可家眷頂多發配而已,如果說出他們曾試圖在德州造反,那就真的完蛋大吉了,所以好多不該說的東西,他並沒有招出來。 徐澤亨滔滔不絶地講了一番林羽七教中人物和傳教的事情,話題便又轉到了青州彭家一事上:“草民早就知道青州彭家,彭家在山東府名頭很響亮,他們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常有彭家的車馬、貨物經過本縣。另外,草民的妻子本是德州人氏,當年曾獲彭家搭救、照料,這也是草民知道彭家的緣故……” 薛品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道:“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就不要說了,說正題!” “是是!” 徐澤亨道:“回大老爺,彭家老太公過世,我們林教主得到消息以後,就告訴我說,要帶幾個人去弔唁,還特意提到要我帶上娘子,以及唐賽兒那孩子,草民也問過教主,這麼遠的道兒,派人送份禮去就是了,何必這般大動干戈,教主對草民說……” 徐澤亨舔舔嘴唇道:“教主說,彭家財雄勢廣,山東各地都有彭家生意,與彭家好生結交一番,對咱們自有好處。教主還說,彭家老太公是本教的一位老前輩,就算不衝著好處,也得去拜祭拜祭才是。草民心中好奇,也曾向教主問起彭家來歷,可教主只是笑笑,並不作答,草民也不曉得是教主也不知道彭家的真正底細,還是對草民有所隱瞞……” 陳瑛問道:“你們回到蒲台縣後,發生了什麼事?” 徐澤亨道:“草民回到蒲台縣不久,教主就吩咐下來,叫我們銷毀一切與白蓮教有關的信物、經卷,草民曾問過教主,教主說,這是彭家送來的消息說,我們在青州露了馬腳,錦衣衛正在偵緝我們,教主還說,彭家送來的消息絶對可靠,乃是來自京裡的一位大人物,草民再問,教主就不肯多說了。” 聽到這裡,薛品和呂震相顧失色,京裡的大人物?這不是暗指楊旭,還能是誰?能給彭家通報這等機密的,除了楊旭,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個。 “沒多久,就有兩個錦衣衛潛進裘婆婆家……” “是兩個還是三個?” “兩個!” 陳瑛看了一眼朱圖,朱圖忙解釋道:“哦,潛進去拿人的是兩個,還有一個趕着車等在外面大街上。” 陳瑛對徐澤亨道:“說下去!” 徐澤亨道:“他們兩個中了裘婆婆和賽兒的法術,裘婆婆急急告知我們教主,我們教主便把那兩個錦衣衛處理掉了,並且嚴囑我們停止一切教務,以防被人抓住把柄。” “那處理掉的兩個錦衣衛,屍首埋在何處?” “草民不知,草民只知道……教主處理過了……” 呂震喃喃自語道:“好啊,又是個死無對證!” 陳瑛沒理他,依照自己的思路,一條條問下去,這都是審過了多少遍的,徐澤亨想都不想,張口就來,等到一切問罷,陳瑛道:“你方纔所言,句句屬實麼?” 徐澤亨道:“草民所言句句屬實!” “現在本官提審一應嫌犯、人證,你可敢與他們當堂對質!” “草民所言非虛,不怕與人對質!” “好,來人吶,帶嫌犯裘氏!” 那裘婆子風中殘燭一般,搖搖晃晃地上了堂,睜着一雙昏花的老眼,你問的凶,她慢吞吞的,你問的急,她還是慢吞吞的,反正就是不認賬,你說我是?拿證據來。沒證據?你有招兒使去!因為事涉一位國公,不能有屈打成招之嫌,動不得大刑,對人老成精的裘老婆子能問出啥來。 緊接着又提戲班班主王宸堂上堂,王宸堂邁着小碎步,踩着鼓點兒就飄上堂上來,未曾言語淚先流,見了官就喊冤枉,待聽得那徐澤亨指他也是白蓮教徒,兩人還曾一起燒香禮拜明王、佛祖,馬上就捏着蘭花指,嬌聲叱罵他徐澤亨沒有良心,禍害自家鄉親。 他哭哭啼啼的,講他開戲班子如何不易,講他這些年的辛酸和興衰,又講他年輕時候扮花旦紅極一時的榮光,隱隱約約的,好像在說他跟徐老掌柜的年輕時候還有過一段斷袖之情。這糞坑是越搗越臭了,把個不好男風的陳瑛給噁心的…… 等到彭莊主瞪着雙眼,大步流星地走上堂來,一聽徐澤亨所指,馬上就罵了他一個狗血噴頭,再往下聽,連書案都停筆不記了,一莊之主,也是個有身份的人物,罵的卻都是粗俗不堪的鄉間俚語,而且還都是山東方言,那書案一來聽不懂,二來……這東西能夠皇上看麼? 這些嫌犯人證早在一個月前就等於是串好供了,彼此的供詞銜接的天衣無縫。等到小蘿莉唐賽兒上來,一瞧見林叔叔那淒慘的模樣,馬上就嚇哭了,“滂沱大雨”說下就下,什麼都別想再問出來。這個抹眼淚兒的小蘿莉是白蓮妖人?她還弄死過兩個錦衣衛?兩旁拄棍而立的衙役們都覺得有點太過分了。 第707章 節節敗退 呂震聽了一會兒,身子往陳瑛一藏,朝對面一傾,坐在陳瑛另一側的薛品會意,馬上湊過來,呂震小聲問道:“啊……薛大人,你大理寺審過這樣的案子麼?” “沒有,刑部呢?” “也沒有!” 兩個人坐正了身子,齊聲一咳,又一齊傾向陳瑛:“部院大人吶,雙方對質各執一辭,沒有佐證的情況下,這嘴仗就算打到明年也沒個完,咱們是不是……請輔國公上堂算了,這案子今天可是要結的!” 陳瑛笑了笑,說道:“兩位大人言之有理,來人啊,帶楊旭上堂!” 楊旭上堂了,雖然他現在只是被限制了自由,可畢竟是嫌犯的身份,上了堂是沒有坐位的,不過卻也沒人敢讓他跪着回話,這條規矩被三位主審以及站班衙役們故意忽略了。 夏潯上堂受審,自然不能穿官服,因此穿了一襲月白色的道服,頭髮輓起,只插一根簪子,大概是在廟裡待了一段時間,修身養性的緣故,飄飄然的,還真有一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陳瑛把他取自朱圖、陳鬱南、徐澤亨等各人的口供向夏潯陳述了一遍,夏潯一直雲淡風輕地站在那兒,等陳瑛說罷,卻勃然爆發了。 他睨着朱圖,哂然冷笑道:“白蓮教?你們既然把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了,應當知道楊某早與唐陳氏相識,唐陳氏是被蒲台惡霸仇秋擄回家去,被楊某路見不平救她出來的,若林羽七這拜弟唐姚舉一家也是白蓮教,有那等妖術邪法,唐家娘子還會被見色起意的惡霸擄走嗎?” 得益於朝廷對白蓮教妖魔化的宣傳渲染下,在良民百姓心目中,那白蓮教俱是一些妖人,精通一些妖功術法,專害良民百姓。可唐家娘子卻是被一鄉紳惡霸擄回府去的,還虧得夏潯救她回來,若說她家是妖人,與朝廷一向的宣傳可是大大不符。 朱圖一窒,尚未及辯解,夏潯又轉向陳鬱南,喝問道:“你說你拿一份禮,隨便報個名姓,就混入了弔唁人群,由此可見,彭家雖然交遊廣闊,大多也只是尋常生意往來,彼此並不熟稔,若非如此,你豈能輕易混入?林羽七去弔唁,怎見得就比你關係密切十分?再者,彭家若真有這般隱秘身份,敢大剌剌地廣納四方賓客?” 陳鬱南一見夏潯當面,先就矮了半截,那敢與他辯解,吱吱唔唔半晌,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剛想申辯兩聲,夏潯又轉向陳瑛:“部院大人,彭家給林羽七通風報信,還會特意告訴他們是京裡一個大人物通知他們的?白蓮教乃朝廷反叛,一旦查獲,定不輕饒,這種消息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縱然誤信人言,不過燒燬些經卷佛像,而這些東西,回頭仍可置辦,可若掉的是人頭,那就再也長不出來了,還需要特意告訴他們,是甚麼京裡的大人物告訴他們的麼?彭家若真是白蓮教,做事又這般愚蠢,早不知被朝廷破獲多久,還容他們逍遙至今?這分明就是錦衣衛屈打成招,授意他誣攀楊某!” “呃……” 陳瑛抬起手來剛要說話,夏潯又轉向地上跪着的徐澤亨,沉聲道:“看你唇白麵青,形容枯槁,想必落到錦衣衛手裡後,沒少受罪吧?你放心,這兒不是錦衣衛,而是都察院,上坐的這位不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而是都察院的陳瑛大人,在這兒,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無需什麼忌諱,沒有人敢再對你動刑!” “什麼?” 徐澤亨聽了攸然心動,可他下意識地瞟了眼旁邊的朱圖,碰到他那毒蛇般的眼神,頓時觸電般一縮。那地獄般慘酷的刑罰在他心底烙下了深深恐懼的陰影,他現在是聞錦衣衛而色變,在他心中,已經沒有比錦衣衛更可怕的人了。 這種痛苦造成的恐懼,通過肉體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裡,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本能,他不敢,他已經不敢生起反抗的念頭。 如果通過長期的虐待和欺壓,叫一個人對他形成不敢反抗的畏懼並不難,可是在這麼短短一段時間裡,就能讓一個本來有勇氣與朝廷對抗的男人變得聞聲變色,見影喪膽,徹底喪失與之對抗的勇氣,這得是多麼酷厲的刑罰? 眾人都注意着夏潯的厲聲叱責時,一旁的人犯中,那半死不死的裘老婆子低低對唐賽兒說了兩句什麼,夏潯這邊話音剛落,唐賽兒便越眾而出,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呢,晶瑩的淚珠還掛在稚美的頰上,便用童稚而響亮的聲音道:“大老爺,我剛纔看見蘇嬸嬸抱著孩子在外面呢,為啥不叫蘇嬸嬸來問問呢,林叔叔如果是妖匪,蘇嬸嬸還能不知道嗎?” “欣晨也在這兒?” 被朱圖陰冷的目光瞪得瑟縮了身子,恐懼地低下頭去的徐澤亨突然抬起頭來,目中放出驚喜的光芒。 這一刻,他眼裡再無他物! 徐澤亨當初受刑不過堅不吐實,本是為了避免難以禁受的痛苦折磨,他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僅僅是承受不了那種痛苦。可是當他招供以後不再承受折磨,求生的慾望不免又占了上風。固然,他想死很難,這麼重要的人證,看守的很嚴,如果他不肯進食、不肯用藥,他怕招致錦衣衛更殘酷的折磨。 可是潛意識裡,未嘗不是因為他還想活着,哪怕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只有生無可戀的人,才會一心求死,而徐澤亨心裡放不下的人和事太多了,他牽掛着年邁的老父親、牽掛着他可愛的妻子,牽掛着他年幼的兒子,他捨不得死。 “帶徐蘇氏!” 陳瑛一聲令下,蘇欣晨抱著兒子緩緩地走上堂來,徐澤亨一直被兩個衙役用水木棍柱住身子,壓得動彈不得,可他仍舊竭力扭轉了頭顱,向後面看去。 “相公!” 一見徐澤亨,蘇欣晨便大哭起來,抱著兒子向他衝去,徐澤亨也拚命掙紮起來,身子一動,身上的患處綳裂,血水迅速滲透了白麻布的囚衣,可他渾然不覺,只是叫道妻子和兒子:“娘子!晨帆!娘子……” 蘇欣晨一見丈夫,淚水頓時迷離了雙眼,她忘形地衝向丈夫,卻被兩個衙役緊緊攔住,情急之下,蘇欣晨終於想起了戴裕彬的叮囑,忙嘶聲大呼道:“相公,公公被官兵給殺了,奴家一路乞討逃到京師,給你鳴冤告狀!相公,你怎麼這般糊塗,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咱一家人還有活路麼?” 朱圖再也忍不住了,跳起來咆哮道:“封她的嘴!封她的嘴!這不合規矩!” 蘇欣晨不理,只是嘶聲大叫:“相公,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和孩子怎麼辦!相公,堂上坐的是陳青天,你有冤要說、有冤要訴啊,相公,為了咱們一家人能堂堂正正地活着,為了我和孩子……”說到這裡,那衙役才抓住她的手臂,封住了她的口。 陳瑛臉色一沉,那和善的假面已然撕下,他冷冷瞟了一眼臉色青紫、神色驚恐的朱圖,沉聲道:“朱大人,你今日只是旁證,若依着楊旭的反告,你還是誣告的嫌犯,本官堂上,豈能容你大聲咆哮,你眼裡還有本官麼!” 朱圖目眥欲裂,瘋狂地吼道:“放屁!陳瑛!我知道你跟我錦衣衛一向不對付,你這是挾怨報復,你想替肖祖傑報仇,你故意整我,陳瑛!我要告你,我……” 他知道錦衣衛要輸了,他們輸就輸在要對付的人如此難纏,偏偏沒有拿到有力的證據。如果他們手中拿到幾樣物證的話,這案子就不是今天這副局面。可他們動手的時候,實未想到從他們還沒去山東時起,夏潯就已叫人盯着他們,當夏潯還在湖州賑災的時候,就已着手銷毀證據了。 結果他們一俟得了口供,立即去蒲台抓人,本以為十拿九穩必獲鐵證的事,趕去看到的卻只是一片白地。沒有拿到得力的證據,卻又不肯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誤判了皇帝和陳瑛對此案的態度,犯了第二個錯誤,以致搞得如此被動。 陳瑛大怒,抓起驚堂木“啪”地一拍,咆哮道:“來人吶,把這咆哮公堂的朱圖拿下,剝去官服待審!” 都察院與錦衣衛早就打出仇來了,只因這案子從一開始陳瑛就態度曖昧,手下才不敢有所表現,現在陳瑛表明了態度,那些都察院的差人哪還客氣?衝上去就要鎖拿朱圖,朱圖上堂自然是赤手空拳,可他此時已如得了失心瘋一般,那莫名的恐懼迫得他只想發泄,哪肯束手就縛。 虧得堂上衙役眾多,手中又持大棍、鎖鏈,一連被踹倒了三個衙役,他們再把朱圖撲倒在地上,強行脫了他的官服,將他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 徐澤亨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心目中最可怖的惡魔被人剝去官服,押在當場,竟然也有束手待斃的一天,耳邊又響起娘子剛剛撕心裂肺的呼喊,心中忽地湧生無窮的勇氣,他突然像瘋了一樣,猛地跳了起來,只聽“咔嚓”一聲,牢牢抵在他膝彎間的那根水火棍竟然被他這一挺身給折斷了,這得多大的力氣?駭得那衙役持着半截斷棍連退了三步。 徐澤亨嘶聲大吼起來:“青天大老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草民是被錦衣衛屈打成招的,證詞都是他們寫好逼我背下來的,草民本是本份百姓,草民冤枉啊……” 徐澤亨胸中激蕩,竭盡全力地一句話吼出去,“噗”地噴出一口血霧,仰面便倒! 第708章 剎那靈機 朱棣面前奏章一堆: 山東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聯名上奏,並附蒲台縣的證詞,說山東府勤於政事,早年間雖也有些白蓮餘孽,但是在洪武爺的時候經過嚴厲清剿,白蓮教匪已銷聲匿跡,確乎多年不曾有所行跡。 青州府的奏章,說青州府在齊王爺和山東府三司分司的管理下,地方上政務清明,百姓們安居樂業,近年來還多次嚴厲打擊不法之徒,市井間一片祥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境內一向安寧,彭家莊在地方上也從無不法行跡云云…… 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薛祿上書陳情,說據他所知,那裘婆婆、唐賽兒確實是手段高明的戲子,在山東府內很有名,薛祿為父慶壽,還曾請這戲班子過府表演,甚受鄉民歡迎,大家都知那是戲法兒,並無人視其如妖術邪法,也未見她們有裝神弄鬼,蠱惑鄉民之舉止。 禦使台多位禦使上書,有人說案情大白於天下,朱圖、陳鬱南立即服毒自盡,其搆陷輔國公之動機不明,恐有幕後元兇授意,請求皇上嚴查。 又有禦使上奏,赤裸裸地指出,湖州知府常英林貪墨府庫、魚肉百姓,是被輔國公楊旭和都察院禦使俞吉察辦的,此前曾有人彈劾紀綱收受常英林賄賂,且與常英林是姻親,因此搆陷國公一案,紀綱有重大嫌疑,請求皇上徹查。 紀綱上書請罪,言疏於管理,致使手下膽大妄為,誣告國公,請求處治,同時自辯自己只是納了常英林的表妹為妾,彼此關係一向疏遠,並無親密往來,更不曾收受賄賂,肯請皇上明查。都察院的奏報、大理寺和刑部的奏報、內閣大學士解縉的彈劾…… 這些奏章有前兩天送來的,有今天呈上的,每一份封奏後面都代表着一個人或者一股勢力的傾向、意圖和利益。 “徐澤亨病體虛弱,激忿高呼,吐血身亡,朱圖、陳鬱南見事機敗露,當即敗服自盡……” 朱棣輕輕叩着書案,忽然道:“朕喜歡看戲,尤其喜歡看神怪戲,三司會審這齣戲,比那神怪戲還要精彩,哈哈,哈哈……” 內侍大太監狗兒就站在他身後,朱棣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為什麼沒等三保回來,聽到他的稟報,便勒令陳瑛迅速結案?” 狗兒欠了欠身,說道:“奴婢的確是糊塗的很!” 朱棣笑了笑,突然問道:“楊旭快到了吧?” 都察院三司會審已經有了結果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來不及稟報皇上了,因此相關人等依舊押回原處,等着第二天稟報皇帝。今兒一早,陳瑛、薛品、呂端三人上殿,向皇帝復旨,陳述案情經過,並將審理結果奏上,於是仍然待在香林寺的夏潯便接到了聖旨,入宮見駕。 夏潯走過金水橋的時候,就見前邊空地上錦衣衛和宮中太監呈雁翎狀排列兩旁,中間站定一人,氣定神閒,乃是鄭和。前邊施刑的大漢拉起一匹白布,往空中奮力一揚,向下狠狠一擲,“嗵”地一聲悶響,竟然是在施廷杖之刑。 夏潯怔了怔,舉步走過去,只見那錦衣衛已經扒開白布,裏邊裹着的赫然竟是紀綱,紀綱是錦衣衛的大頭目,可是內廷鄭公公親自監刑,這些施刑的錦衣衛可沒有人敢循私,紀綱被扒了官服,只着一身小衣,褲子褪到臀下,屁股上血肉模糊一片。 這一摔差點兒要了他的命,雖然錦衣衛在奮力一摔時,看似用了全力,可是在腕力上巧妙地用了點勁道,使得落地那一下兒卸了點勁兒,但這也夠他受的了。 紀綱臉如金紙,抬起眼來看了看夏潯,似乎有點找不準焦距,過了好半天,眼神才定在夏潯身上,一俟看清了他,紀綱的目芒便攸地一縮,夏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有說,便漠然轉向鄭和,紀綱的眼神又變得凶狠起來,狠狠地盯在他的背上。 以前,兩個人是同路人,自從紀綱成為錦衣衛指揮使,兩個人就開始各行各路、越走越遠了,而現在,已經成了對面而行,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有並肩的時候了。 “抬了你們大人下去,施些藥吧!” 鄭和淡淡地吩咐了一聲,一旁錦衣衛趕緊搶上來,攙起奄奄一息的紀綱,給他提起褲子,兩邊一架,一溜煙兒地跑開了。施刑、觀刑的錦衣衛和內侍太監們紛紛散去,鄭和向夏潯迎上來,微微施了一禮,臉上露出些笑意:“輔國公!” 兩個人一同謀事時,夏潯一直對他很尊敬,兩個人的關係比較融洽。後來,鄭和的繼子鄭恩來,又是夏潯幫忙安排到南鎮,做了一個百戶,如今已升至副千戶,鄭和欠了他一個大人情,這關係就更好的多了。 夏潯也拱拱手,寒暄道:“鄭公公,好久不見啊!” 鄭和微笑道:“呵呵,是啊,前幾天,奉旨到北邊走了一趟,查訪一些事情,今天剛回來!國公可安好啊?” 夏潯“喔”了一聲,說道:“還好,還好,皇上在謹身殿呢?” 鄭和道:“是,皇上在謹身殿,正在等候國公!” 夏潯又“喔”了一聲,拱手道:“如此,楊某先去見過皇上,容後有暇,再與公公敘舊。” 鄭和向他微笑着一拱手,夏潯便舉步向謹身殿走去,鄭和在後面深深望了他一眼,亦自轉身離去。 夏潯到了謹身殿,候得木恩進去通稟完畢,便高聲唱名道:“臣楊旭,覲見皇上!” 稍頃,裏邊傳出一個淡淡的聲音:“進來吧!” 夏潯罪名洗脫,已然重新穿上官服,這時邁步進了謹身殿,向禦書案前一揖到地,恭聲再道:“臣楊旭,奉詔見駕!” “起來吧!” 朱棣淡淡地說了一句,夏潯向側方邁開一步,直起腰來,瞧見皇上身旁還垂手站着宮裡的大太監狗兒,不覺微微一怔。宮裡這幾個大太監,除了木恩,都是靖難起兵時就追隨朱棣左右的,他都認識,這其中,武功深不可測的,只有鄭和與狗兒兩人。 這些個太監或有勇、或有謀、或勤勉幹練,俱都對朱棣忠心耿耿。他們如今在宮中各有職司,擔任着諸如司禮監、禦馬監都要害內廷衙門的職務,輕易不必隨侍于皇帝左右的,難得在這謹身殿裡看見狗兒這等大太監,夏潯不免微微有些詫異。 朱棣道:“陳瑛已將案子審結情況呈報于朕了!” 夏潯忙躬身道:“是!” 朱棣道:“朕,自然是信你的。可是錦衣衛是朕的耳目,朝廷鷹犬,既有舉告,不能不查。查,也是為了證明你的清白。總不能因為朕的信任,便叫你凌駕于國法之上,這對你並無好處!” 夏潯趕緊躬身道:“臣惶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是愛之深,責之切,臣豈敢對皇上有所怨尤。” 朱棣笑了一聲,嘆道:“自從朕做了這天子,就少有人肯跟朕說心裡話了,你今天也來哄朕。不平之氣,總是有的,也應該有的,說吧,要朕怎麼補償你?” 夏潯的腰彎得更深,惶然道:“皇上,臣沒有受到什麼委屈。這些天在香林寺裡,吃穿住行,一如家中,甚至還要好些,不過是拘束了行動而已。有司既有舉告,皇上自該下旨徹查,臣心中確實沒有怨尤。” 不知怎麼的,他沒敢抬頭看朱棣的臉色,剛纔匆匆一瞥間,他發現朱棣雖然看似一如既往,可那面龐上卻似籠罩着一層迷霧,叫人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憂。最可怕的朱棣,不是他大發雷霆的時候,而是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時候。朱棣臉上那種可怕的平和,語氣中那種可怕的平靜,似乎比上一次朱棣在他面前說出要“殺佰儆百”的時候還要可怕。 朱棣“唔”了一聲,又沉默了片刻,其實只是剎那,可是在躬身等候的夏潯感覺,卻似億萬年般長久。一種看不到卻能感覺得到的怪異氣氛,叫他非常不安。此刻的他就像一隻感覺敏鋭的野獸,他不知道危險來自于哪裡,卻已經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 朱棣又說話了:“誣告你的,是錦衣衛北鎮千戶朱圖、百戶陳鬱南,他們事情敗露之際,已立即服毒自盡,逃避國法制裁。紀綱說,是朱圖和陳鬱南以為因湖州常英林一案,你與紀綱不和,便自作聰明,想出這等愚蠢之計媚上邀寵,哼!這等愚蠢的解釋,你說朕信麼?” 夏潯欠了欠身,沒有應答。 朱棣的聲音隱隱帶了一絲譏誚之意:“自作聰明的,不是朱圖、不是陳鬱南,而是紀綱!朕很信任他,視他為股肱之臣,他卻自以為很聰明,搬弄機巧,以為可以戲弄朕與股掌之上,文軒吶,你說,可不可笑!呵呵……” 朱棣的笑聲有些辛酸,夏潯欠了欠身,還是沒有作答,心中不詳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朱棣慢慢站了起來,輕輕呼了口氣,一副雲淡風輕地口吻道:“自作聰明,只是愚蠢而已,妄圖欺騙朕、擺佈朕,卻不可原諒!對紀綱,你覺得該如何處置,只管說出來!你是苦主,有這個權利!” 時值盛夏,一抹寒意卻攸然閃過夏潯的心頭,激得他身上起了一片顫慄,他終於意識到那種危險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了。方纔他對鄭和隨口說的一句客氣話,鄭和卻煞有其事地向他解釋了一番,當時就讓他覺得有些怪異,此刻那怪異的感覺就像一條綫,把一個個疑點迅速串連了起來。 皇帝為什麼沒有像往常一樣賜座給他; 皇帝為何先對紀綱用刑,而後問他意見; 平時難得一見的大太監狗兒為何突兀地出現在皇帝身邊…… 種種念頭,在他心頭閃電般掠過,夏潯突然雙膝一彎,在朱棣面前跪了下去。 他除去官帽,放在一旁,叩首一拜,俯首懇切道:“皇上,臣並不覺得自己冤枉,臣有罪!” 朱棣向前踱了兩步,語氣有些古怪:“哦?你有罪!” 夏潯頓首道:“是!臣有罪!” 朱棣徐徐地道:“這可奇了,你有何罪?” 夏潯道:“自身正,才能自身淨。如果臣能約束好親眷、家人,就算有人純心對付,又哪來的把柄可抓?蒲台林家是不是白蓮教,臣不敢為之作保,可他們勾結清水泊大盜石松,明為士紳,實為水寇,卻是事實。就是這樣一個大盜,卻是彭家的座上客,臣真的冤枉麼?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臣覺得,一點也不冤!我朝連坐之法,反叛大罪,雖是鄰居、保甲、里長,尚不能免罪,何況是臣的至親!臣丈人家裡,雖經臣勸誡引導,漸行善路,可是積習舊弊一時難以根除,結交的三教九流,複雜無比。 彭家,是臣的丈人家,臣身為國公,食朝廷俸祿,蒙皇上寵信,卻不能約束家人,誤交匪類,臣並非全無耳聞,可臣心懷僥倖,一直未予重視。這幾天來,臣反躬自省,深覺愧對皇上的信任和恩情。臣以為,錦衣衛縱然舉報不確,卻也不是無中生有,不能因為白蓮教一事不確,就忽略了彭家結交匪類的罪名。臣向皇上自請處分,修身及家,潛思己過!” 朱棣沉默了許久,這一次真的是許久,一滴冷汗漸漸自夏潯鬢邊滲出,緩緩滴了下來。 這時,朱棣終於說話了:“妙錦快生產了,你為朕奔波四方,忙碌天下,以致于先後幾個孩子出生,你都無法守在身邊,這件事……朕其實一直都記着的。這一次,難得你在京裡,回府去吧,好生歇養歇養,盡一盡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 “謝……主隆恩!” 夏潯繃緊的身子突然鬆弛下來,一剎那,竟有一種脫力的感覺。 目視着夏潯消失的殿門口,怔忡半晌,朱棣用自語般的語氣道:“狗兒,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為什麼沒等三保回來,聽到他的稟報,便勒令陳瑛迅速結案?因為……朕根本不相信,楊旭有反意!”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文軒吶,你可知道,你贏了官司,卻輸了朕的信任!” 第709章 天心人心 狗兒知道朱棣現在心情極度不好,便小心翼翼地勸道:“皇上息怒,奴婢一旁靜觀,輔國公確實心有愧意,從香林寺傳來的消息也說,國公勝訴之後,絲毫沒有驕狂自矜之色,他……” 朱棣道:“朕知道。楊旭于國有功,于朕有恩,白蓮教一連兩個會首死在他手中,他豈會與白蓮教勾結。他若心存反意,經略遼東時,便該尋機久鎮遼東而不歸,可他卻迫不及待地回來了,與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萬世域張俊兩人,此後也沒有太密切的交往。” 朱棣頓了頓,又道:“有人舉告,自然要查。謀反大案,朕豈能以一己信任取代有司的職能。朕查此案,是想知道,都有什麼人會跳出來,到底是誰要扳倒朕的臂膀,是漢王心猶不死呢,還是朝中仍有徐輝祖、耿長興之流潛伏。” “自然,朕讓三保去山東,也是想查一查,彭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縱然是誣告,一點影兒也沒有的事,諒來也沒人敢用以誣攀楊旭,大做文章。可是朕沒有想到,欺朕最甚的,居然就是他楊旭!” 朱棣冷笑道:“錦衣衛在山東府無緣無故折損的那些人呢?生不死人,死不見屍!彭家船行海上行商已非一日,居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三保剛剛帶回來的消息說,前不久彭家出海的幾條大船,連人帶船全都‘葬身海底’了!你說巧是不巧? 林家勾結大盜石三,也是早不出事,晚不出事,這邊紀綱剛查到蒲台縣,那邊就剿滅了匿伏蒲台數十年的一夥大盜。而那大盜石松呢,居然隨即就因試圖逃走而被殺。這一樁樁、一件件,如許巧合,縱無證據,就可以把朕當成白痴一樣欺瞞嗎?” 朱棣厲聲一喝,駭得滿殿內侍紛紛跪倒,喘氣兒都不敢大聲。 朱棣道:“楊旭,朕信他是沒有反意的。可他對朕所言俱是狡詭之辯啊,彭家結交三教九流,內中不免有些不軌行徑?哼哼,說的好不輕巧,彭家這不軌勾當就是白蓮教麼? 愚民愚婦,若肯幡然悔悟,原也不妨,我大明自立國就剿白蓮教,可我大明當年,不少軍兵將校,亦是明教中人。狗兒,你知道朕最恨的什麼嗎?是欺騙!自恃有功,就可以忘了君臣綱常?朕稱孤道寡,卻不想做個孤家寡人吶! 朕對他寵信有加,從沒虧待了他,可他……竟然以為朕如此好欺,他竟然欺君!這且不說,為了掩飾真相,他又幹了些什麼?哪一樁不是干犯國法的?他好大的能耐啊,這等事,錦衣南鎮竟也甘為之用!方纔,朕給了他機會,他還是執迷不悟!” 狗兒猶豫了一下,說道:“皇上,奴婢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 朱棣乜了他一眼,哼道:“你什麼時候也學得文謅謅的了,有屁就放!” 狗兒尷尬地一笑,說道:“是!奴婢好習武,不好讀書!皇上常教訓奴婢,說要明事理、做大事,還是要讀點書的,奴婢聽了皇上的話,跟着宮裡的先生也讀了些書。奴才覺得,輔國公對皇上的忠心,是沒有假的,輔國公之所以欺瞞皇上,只是因為……他不明白皇上的心意,這就是天心難測了!” “唔?什麼意思?” 狗兒舔舔嘴唇,說道:“皇上,臣聽先生講的書本上說,為人當敬,天地君親師!” “嗯!” “奴婢就想,先生這話說的是對的。天和地,是人生存之本,立足之本,天地等同於和人一體,天地不存的話,人在哪裡呢?所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得就是這個道理了!” 朱棣雖在氣惱當中,聽這不讀書的混蛋曲解的聖人道理,也有些忍不住想笑。 狗兒又道:“這接下來呢,就是君,其後是親。可是這世間的人,卻未必都是把君排在前邊的,有那先敬君而後重親的,也有那先重親而後敬君的。君能給臣的是什麼呢?是功名、利祿、前程。親能給人的是什麼?只有親情。敬君在親者之前的,圖的是功名利祿,把親人放在君王前邊的,重的就是情義了!” 朱棣的神色一動,眉頭一剔道:“照你這麼說,他欺騙朕,倒是因為他有情有義了?” 狗兒訕訕地道:“奴婢沒讀過幾天書,說不出大道理。奴才只是覺着吧,輔國公肯定也想了,他要是對皇上說實話,那就得大義滅親,幫着皇上殺了他的妻子還有他的丈人全家。可他瞞着皇上呢,憑他的本事,管着那些家人,再好好的教導他們,讓他們走正路、幹正事,別給皇上您搗蛋,也就不會做出對不起皇上您的事來,這麼著,不就兩全齊美了麼?” 朱棣哼道:“憑他對朕立下的功勞,救朕性命的大恩,如果他對朕照實直言,朕難道還會逼他殺了自己的親人?朕不會開恩赦免他那丈人的罪名嗎?” 狗兒道:“皇上,輔國公那是人心,皇上您是天心,這人心,怎麼能猜透天心呢?” 朱棣乜了他一眼,問道:“你收了楊旭甚麼好處,要替他這般說話?” 狗兒卟嗵跪倒,連忙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對皇上忠心耿耿!奴婢跟輔國公只有數面之緣,根本談不上親近,奴才是看皇上惱恨輔國公欺瞞皇上,又憐他才學,愛他本領,奴才才斗膽說了句大實話!” 狗兒跟了他這麼多年了,這話朱棣倒信,要說來往,內侍大太監裡只有鄭和與夏潯來往最多,如果是鄭和這麼說,或許還是想幫楊旭說情,狗兒這麼說,肯定是向着他、寬慰他的心思。 狗兒又道:“皇上,您想,當初太祖皇爺那是多麼厲害的一位天子,滿朝文武,誰不怕太祖爺啊,那時候輔國公不過是個站殿侍衛,就因為娘子被娘家人帶走了,他愣敢誤了上朝當值的事兒,結果挨了太祖皇爺的板子,這得多大的膽兒。您說他先站殿當值,回頭請個假,哪怕是對管事的將軍裝病呢,再去接他娘子有何不可?可他就愣是敢惹太祖皇爺生氣!” 朱棣想了想,撇撇嘴道:“哼,為了一個女子,目無君上,不過是個色膽包天的混蛋罷了!” 朱棣開口罵了人,臉上卻不覺露出了幾分笑意。 這時木恩躡手躡腳地又走到殿門口兒,小聲道:“皇上,紀綱受刑已畢,見駕謝恩來了!” 朱棣把臉一板,喝道:“叫他滾進來!” 紀綱真的是爬進來的,一來屁股上的傷太重,兩片屁股蛋子都被打爛了,沒人扶着站不住,二來也是有意做可憐相,紀綱爬進大殿,向朱棣磕了個響頭,顫聲道:“臣紀綱,叩謝皇上隆恩!” 朱棣哼了一聲道:“知道朕為什麼要打你麼?” 紀綱連忙道:“是,臣知道,臣禦下不嚴,朱圖和陳鬱南竟敢為了取媚于臣,大膽包大搆陷國公……” 他還沒說完,朱棣便冷然道:“別說廢話了!彭家雖非教匪,卻有誤交匪類之罪,朱圖和陳鬱南舉告不實,或因失察之故,朕惱你作甚。朕惱你的,是你將這正正當當的公事,偏要挾雜了私心進去,為了一己私怨,縱火焚燒大報恩寺,試圖以此激起朕的殺心!” “啊?” 紀綱聽得一獃,有心便要解釋,可是皇上已經認定了,他這時剛挨了一頓打,好在皇上居然沒有其他的懲罰措施,他已經謝天謝地了,哪裡還敢嘴硬。 他卻不知,皇上之所以對搆陷國公那麼大的罪不予追究,並不是因為皇上偏袒他,而是因為皇帝叫鄭和去山東府明查暗訪了一番,已經心知肚明,知道他們舉告的人、舉告的罪,其實一點都沒錯,只是蠢到沒有抓到一丁半點兒的證據來證明而已。 朱棣道:“你縱火栽臓,卻不敢真的大動干戈,只燒了一堆木料,一座偏殿屋檐,還算知道畏懼,念你為朕做事一向還算勤勉,這一遭只打你五十棍子,如果今後再有以權挾私之舉,可休怪朕手下無情了!” 紀綱嚥了口唾沫,無奈地叩首道:“是!臣,謝皇上寬赦之恩!” 紀綱深知朱棣那執拗的性子,這時再要申辯說不是他放的火,朱棣不但不信,還會心生憎厭,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他一面磕頭,一面在心中大罵:“陳瑛,你個王八蛋!你放火燒了大報恩寺,卻要老子挨棍子,這事兒咱沒完!” “好了,別磕頭啦,滾回去!養好了傷,乖乖做事贖罪!” “是是是……”紀綱又跪爬着出去,叫兩個錦衣衛扶起來,一瘸一拐地出宮去了。 紀綱剛剛回到錦衣衛,叫人抬過一張竹榻來趴上去,紀悠南就“得得得”地蹦過來向他打小報告:“大人,陳瑛那老小子落井下石,叫都察院的禦使紛紛上奏,告大人您挾私報復搆陷國公呢。大人,那老小子這是想把您往死裡整啊!” “我日他姥姥……哎喲!” 紀綱蹦了一半,又疼得跌回榻上,砸得那竹榻吱吱呀呀一陣慘叫,紀綱把一腔怨氣全撒在了陳瑛的身上:“派人,給我盯着陳瑛,一直盯着,只要讓老子抓着你的把柄,老子一定整得你死去活來,哼!” 紀綱走後,朱棣對狗兒有些感傷地道:“狗兒,你看到了吧,人人都有私心,縱然至親至信也不能免,這一次紀綱挾私于公事之內,雖然沒有告錯,可下一次呢?朕讓錦衣衛督察着百官,可是當錦衣衛有了私心的時候,誰來替朕監察錦衣衛?你說朕還能全心全意的相信誰呢?” 狗兒忙寬慰道:“陛下寬心,是個人就有七情六慾的,自然不免有些私心,太祖爺在地方設三司,分掌軍政司法大權,朝廷上兵事口兒設兵部、五軍都督府,政事上有六部,就算那司法權,除了刑部,還有大理寺和都察院相互監督呢,只要各個衙門口兒相互監督着,都能為皇上勤勉辦差不就行了嘛。奴才雖然識字不多,可也常聽人講,水至清則無魚,是這麼個理兒呢!” 朱棣眼睛攸地一亮:“各個衙門口兒相互監督着……” 花前月 第710章 今夜三人行 夜深了,陳瑛府上,小書房中,卻仍然亮着燈。 陳瑛、俞士吉、尹鐘岳,據一席而坐,面前有茶,中間擺着幾樣時令鮮果。 陳瑛抿着茶,輕輕撫着鬍鬚,眉頭微微地鎖着,形成一道川字形的溝壑。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翠綠的戒指,隨着手的動作,不時被燈光閃爍出一道湛綠的光芒。 俞士吉和尹鐘岳坐在左右,同樣默默不語。 “不合情理、不合情理啊……” 陳瑛喃喃自語了一句。 尹鐘岳年輕氣盛,不如俞士吉沉得住氣,忍不住說道:“這事兒着實的蹊蹺,楊旭一案疑點重重,證據,確實沒有,可要說他毫無嫌疑,以我辦案多年的經驗來看,卻也不然。 皇上一向睿智,心中就無疑心?太祖時候,只要事涉謀反,沾邊就算,就算查無實據,稍有可疑,也是寧殺錯,不放過!今上行事酷肖太祖,就算再寵信楊旭,謀反奪江山這樣的大事還能容他?可是皇上居然默許了審判結果……” 俞士吉瞟了他一眼道:“那倒不然,今上比不得太祖時候的威望權柄,終究要遜上一籌的。不教而誅的事,今上是不會做的,所以,既然查無實證,人是一定要放的,可這不代表皇上心中就沒有存疑。咱們再好好瞧瞧,如果皇上從此疏遠冷淡了夏潯,那就是他失去寵信的一個訊號,到時候盡可找些別的岔子不斷上奏,直到置他于死地!” 宦途凶險,正在於此,絲毫不遜于戰場。你若心灰意冷,解甲歸田,也得是政見不獲重用,而非朝中政敵無數,很多時候,你想退也退不了,你退了,人家還擔心你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呢,尤其是像夏潯這樣正當壯年的,不趁你病要你命才怪。 陳瑛搖了搖頭,說道:“我現在琢磨的,是皇上對紀綱的態度。皇上寵信紀綱,這一點毫無疑問,可若說到皇上的信任和倚重,楊旭並不遜色于紀綱,甚至尤有過之。咱且不論皇上心中有沒有疑心,就算是有,眼下這案子,卻分明是錦衣衛誣告楊旭。 楊旭是什麼人?這麼大的案子,就算不殺他紀綱,也該充軍發配吧?就算不充軍發配,也該貶官吧?沒有,什麼都沒有,就是打了五十板子,皇上這心意……真個叫人揣摩不透。” 俞士吉思索道:“大人,會不會是因為,皇上其實還是覺得楊旭有所可疑的,所以覺得紀綱尤堪大用,這才……” 陳瑛“哼”地一聲冷笑,說道:“絶對不會!對皇上的心思,我比你揣摩的深。楊旭,那是皇上心中的臣,而且是極親近、極重視的臣,你見皇上有幾次在年輕臣子面前,呼其表字、禦前賜座,而且忘稱朕而自稱俺的? 紀綱,那是皇上豢養的一條狗,專門替皇上咬人看門兒的,皇上信任他不假,親近他也不假,高興了還丟塊自己啃剩下的骨頭給他吃呢。可是,狗就是狗,狗和臣,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是不一樣的。 臣,換一個未必得用,而狗,就說北鎮那八大金剛吧,換了誰坐上紀綱的位置,皇上叫他咬人的時候,他咬得會不如紀綱狠?皇上起了疑心,就必須得用紀綱繼續去查?這一次的事兒,是挾權謀私,搆陷大臣,這是擺佈皇上啊! 不要說是皇上,哪一個上位者容得下屬這般欺哄擺佈?碰上這樣的屬下,就算是你,會如何處置,何況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天子居于深宮,全賴耳目以掌天下,如果文武百官都這麼做,皇上再英明也得變成傀儡。這是天子的大忌諱!” 尹鐘岳道:“不論如何,咱們都察院的奏章,已經雪片兒似的飛上去了,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 陳瑛“嘿”地一聲笑,傲然道:“結就結,以前我陳瑛與他紀綱難道很友好麼?只不過水火之勢愈演愈烈罷了,怕他何來!就憑他紀綱那點只配咬人的本事,弄不倒我!鐘岳,你給我盯緊着他,現在皇上心意難測,不宜妄動,不過,紀綱的把柄卻不妨多蒐集一些,有備無患!” “是!” 紀綱趴在柔軟的床榻上,一盞梅花照雪的琉璃燈就放在床沿上。 紀綱赤裸着下面,旁邊跪坐著一個只着褻衣的美女,正拿一塊方巾,輕輕地蘸拭着紀綱屁股上的傷處。 下午在宮裡用的金瘡藥就是侍衛們隨身帶著的槍棒藥,遠不及紀綱家裡的藥品質更好,紀綱先回錦衣衛,瞭解了些情況,做出一些安排後才回家,由他的寵妾給他重新換藥。 “清寒,輕着點兒!” “奴家曉得!” 說話的姑娘,因為一直小心翼翼,鼻尖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用柔軟的小手,一寸一寸地清潔着紀綱臀部上的爛肉,儘可能地不觸疼了他。 這位清寒姑娘就是湖州知府常英林的表妹,被紀綱納為妾室以後,她一直清清冷冷的,逆來順受,卻也並不迎合,反倒是得知她表兄因貪腐被處死,而紀綱並未出手相救之後,她對自己的男人溫柔了許多。 燈光映在清寒姑娘身上,眉若春水,眼似秋水,只着抹胸小衣的胸口一片白,被燈光一映,如雪團映霞,極盡妖嬈情態。纖腰秀髮,姿容婉媚,是個極美麗的姑娘。 紀綱其實不甚好色,于床笫間事並不迷戀,但他喜歡收集美女,放在家裡看著養眼吶。再者說,這也是地位、排場一種的象徵,而紀綱對權力孜孜不倦的追求,便使他養成了收集美女的習慣,他的妾室,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兒。 爛肉和凝結的普通金瘡藥清理的差不多了,清寒姑娘開始均勻地撒上上品的金瘡藥,患處一陣清涼,紀綱吁了口氣,開始想起了心事。 “皇上就這麼放過我了?只打五十大板?” 紀綱原以為事情閙到這個份上,怎麼也得吃一陣冷灶,坐一陣冷板凳了,這個已在他的預料當中。他喜歡投機,喜歡冒險,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投奔尚明顯處于劣勢的燕王,又在皇子爭嫡時,投向當時明顯處于劣勢的大皇子了。 他當然清楚如果整不倒夏潯,他就要倒霉,但是一旦成功,獲得太豐厚了,他將取夏潯而代之,成為太子黨的中堅人物,那時像解縉、楊榮、呂震這班文人就不能不依賴他,他將改變自己的孤臣局面,在朝中擁有自己的班底,這個收益遠比失敗的風險要大。 失敗的話,以他所做的安排,是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的參與的,就算貶了官遭冷遇,過一段時間等皇上氣消了,他也可以再去懇求皇上寬恕。以他對朱棣的瞭解,他為皇上牽馬墜鐙那麼多年,皇上是不會一棍子把他打死,從此棄而不用的。 再者說,太子系的官員們固然排擠他,目的也只是壓住他的氣焰,叫他乖乖任由文臣們擺佈,而不是把他搞掉。他畢竟是太子黨的人,把他搞掉,換個與太子無關的人上來,對太子系有任何好處麼?到時候他只要服服軟、裝裝孫子,這些文臣也會推波助瀾的。 結果,處罰比他預料的輕的多,他就有些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了。 “彭家雖非教匪,卻有誤交匪類之罪,朱圖和陳鬱南舉告不實,或因失察之故,朕惱你作甚!朕惱你的,是你將這正正當當的公事,偏要挾雜了私心進去,為了一己私怨,縱火焚燒大報恩寺,試圖以此激起朕的殺心……” 紀綱反覆回憶着今日見駕的經過,反覆咀嚼着這句話,漸漸品出了味道,他的眸子亮了,他想通了! 他是皇上的鷹犬,皇上養他,就是為了讓他咬人的。皇帝喜歡官員互相檢舉,而不是組團忽悠。皇上不在乎他咬任何人,只要他忠心于皇上。所以,皇上才對他搆陷輔國公的大罪絲毫不以為意,卻因為縱火燒了點木材、燎了片屋檐而大發雷霆,因為皇上真心在意的,是他試圖用機巧手段矇蔽誘導皇上! “嘿嘿!哈哈……” 想通了心事的紀綱,得意地發出一陣瘮人的笑意…… 夜深了,身畔的茗兒已經深深睡去,小貓兒似的蜷着身子。 佯裝睡去的夏潯輕輕張開眼睛,看了眼熟睡的妻子,微微一笑,又把手貼到了她的肚皮上,有種沉甸甸的感覺,裏邊正孕育着一條小生命,即將呱呱問世的小生命。似乎,肚子裡的小傢伙還沒睡,偶爾會舞動小拳頭,在娘親的肚皮上捶一下。 夏潯感受着那動靜,指端傳來一陣幸福的感覺。 彭家的白蓮教身份,始終是他的一大隱患,而現在,算是徹底有了一個解決,遠比他預料的要好的多的結果。這個包袱放下,從此他就可以天高雲闊,四海逍遙,無須有所顧慮了。功名利祿依舊,嬌妻美妾相伴,現在這樣又有甚麼不好? 可是,既已與紀綱撕破了臉,他想甘于平靜,紀綱肯麼? 沉思良久,夏潯微微地笑了,也許,他現在需要扮演一下徐增壽曾經扮演過的角色了。 第711章 魚龍蔓延 一面明晃晃的青銅古鏡,朱棣還親自拿過來仔細驗過的,明明沒有問題,到了唐賽兒那小丫頭的手裡,一條紅艷艷的手帕就能自由穿梭,而定睛再看,鏡子依舊完好無損。徐皇后坐在丈夫身邊,不禁看得嘖嘖稱奇。 兩口大瓮,使太監抬上台去,唐賽兒鑽進一個瓮去,頃刻間卻從七八尺外的另一個大瓮中鑽出來,根本不知玄機在何處。朱棣扭頭問狗兒和鄭和:“你們看出門道來了麼?” 這兩人不像朱棣需要學的東西多,處理的事情也多,他們每日只專心習武,武藝之高,遠非朱棣的刀馬功夫可比,眼力自然不同凡人。可朱棣向他們問起,二人也只有慚然搖頭,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絶活兒,武藝高明卻也參不透這戲法的奧秘。 “皇上、娘娘,您瞧著,接下來這個戲法兒就是漢朝元封三年,漢武帝舉行百戲盛會時所表演的‘魚龍蔓延’。”木恩在朱棣和徐後旁邊細聲細氣兒地介紹着,這些知識都是事前裘婆婆已經講給他聽的,這時是向皇上介紹一下這個戲法兒的來歷。 只見唐賽兒小手揮舞,一條大魚翩然登場,這魚自然不是真魚,若是一條過人高的真魚離了水,就這樣活蹦亂跳的出現在台上,那可真成了仙術魔功,朱棣坐的近,能看出那魚是用竹條、絹布等物彩扎的一個道具。 木恩笑眯眯地解釋道:“皇上,這魚和龍都是宮裡請了喜慶日子紮彩棚的名匠人做的,頭尾腰眼兒都能活動,遠遠瞅着就跟活的似的……” 他正說著,台上飄起一團輕霧,那大魚“游”進霧裡,若隱若現的,阻擋了部分視線,看起來可就真像一條興風作浪的大魚了。 鄭和與狗兒立即左右一分,站到了朱棣和徐皇后的身邊,全神貫注,以防不策。 朱棣安坐不動,泰然看著台上,只見那大魚隨着唐賽兒的手勢上下起伏,翻騰游動,霧氣越來越濃了,突然那大魚往高空一躍,金光一閃,橫生一片疾風,將那迷霧吹散,定睛再看,那大魚已然消失不見,舞台前端站着小小一個人兒,後邊一條五丈多長的金龍盤旋環繞,威風異常,左右侍候的內侍、宮女們許多都讚歎出聲來。 那龍在台上舞動,等到霧氣漸漸散光,金龍便舞下台去,唐賽兒身子一縱,一路迅捷無比、輕靈無比的空心筋斗向前翻來,翻得奇快無比,待她翻到舞台邊緣時,眾人都以為她要止住身子了,不想她腰桿兒一挺,凌空而起,一連翻了兩個空心筋斗,竟然翻出舞台,穩穩地落在低出舞台三尺的地面上。 唐賽兒站定了身子,便款款地向前走來,這一走又現奇蹟,她一步踏出,腳下便現一朵蓮花,未等你看個清楚,另一足踏出,足下又現蓮花一朵,而抬起的那只腳下已空無一物,好像那蓮花迅疾地移到了另一隻腳下似的。眾目睽睽之下,唐賽兒就這麼一步步走上前來,步步生蓮! 木恩緊張了,慌忙站到朱棣前面,朱棣淡淡笑道:“讓開!莫要擋了朕的眼睛!” “是,是是……” 木恩嚥了口唾沫,連忙又閃到了一邊。 唐賽兒走到朱棣和徐皇后身前三丈遠,不等宮中侍衛向前相攔,便停住了腳下,翻身拜了下去,脆生生地道:“民女唐賽兒,拜見皇上、娘娘,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祝詞兒都是戲台上說的,宮裡還很少聽見,徐皇后聽了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笑道:“這小人兒可愛,讓我想起茗兒小時候來了!” 她向唐賽兒慈祥地招手道:“來來,唐賽兒,到我身邊來!” “皇后!” 朱棣有些擔心,唐賽兒這麼小的一個女娃兒,也能叫他親自衝鋒陷陣,百死餘生的朱棣害怕?笑話!但是他自己不怕,卻怕皇后出點什麼岔子。皇后其實也會武,但是在男人心裡,總是本能地覺得自己的女人嬌弱些。 這唐賽兒既然牽涉到她妹夫的案子裡,徐皇后自然就知道唐賽兒曾被錦衣衛當成白蓮妖人的事了,可她跟朱棣不同,女人總是感性一些,別看茗兒要嫁與楊旭時,朱棣樂見其成,她卻橫加阻撓,現如今妹妹真的成了楊旭的妻子,連孩子都快生了,她反而比誰都向着妹妹妹夫。 她才不信這麼可愛的小丫頭會是什麼妖人,更不相信她會害自己,她也知道今天丈夫把這戲班子弄進宮來表演,實則是想親自看個仔細。但是對丈夫的勸阻,她恍若未聞,招手將唐賽兒喚到身邊,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越看越是喜歡,嘖嘖地笑道:“皇上您看,這股子機靈勁兒,真就是個小小茗兒呢。” 朱棣便也露出一副笑模樣,頷首道:“是啊,是啊,可茗兒這麼大的時候,還只知道貪玩呢,哪有這般大本領,小丫頭,難怪人家叫你‘蒲台小仙女兒’,你若說自己是天下的神仙下凡,一定會有許多百姓信以為真,對你畢恭畢敬的,呵呵……” “那可不成!” 唐賽兒童聲稚氣地道:“民女這就是個小把戲,哄哄老爺們開心,賺些錢養活我和我娘的,可不能用來裝神弄鬼。婆婆教我把戲的時候就說:戲法兒要越假越好,做人要越真越好。” “哦?哈哈哈哈……” 朱棣縱聲大笑起來:“對對對,說得好!說的好啊!哈哈哈哈……朕一向都教訓別人來着,今天叫你這小丫頭給教訓了。哈哈哈,教你這樣道理的婆婆是誰啊,叫朕瞧瞧!” 唐賽兒便轉身喚道:“婆婆,皇上要見你呢!” 從宮中的戲檯子一角,轉出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來,顫顫巍巍的,半天才走到朱棣面前,剛要跪倒,朱棣便道:“免了,老人家偌大年紀,朕許你不跪!” “民婦……謝……謝過皇上……” 看得出來,這老太婆可不像不諳世事的唐賽兒一般大膽,在皇帝、皇后面前也能從容自若,老太婆有種初見大人物的緊張感。 朱棣笑容可掬地道:“這小丫頭一手戲法兒高明的很,是你教的?老人家的戲法兒一定比她還要高妙百倍吧?” “可不敢說,可不敢說……” 老太婆趕緊擺手,咂巴咂巴沒了牙的嘴,說道:“皇上爺,這戲法兒,講究的是眼明手快,老太婆不成啦,只能把這竅門兒教給徒弟,叫她耍去,老太婆自己是使不來了。” “哦!” 朱棣有些遺憾:“魚龍蔓延,是漢武帝時候,載之史冊的一個大型戲法兒,這都多少年了?天下間,能表演的人寥寥無幾,千年下來,朕竟有幸得見,實在難得。這唐賽兒是個小女娃兒,長大了總要嫁人生子的,到時候說不定這等高妙的戲法兒就又失了傳,還不知又要過多少年才能重現人間。 朕很喜歡這戲法兒,捨不得呀。聽說你是元朝時候大都奇人羅滿台的弟子,嗯,元朝時候,雖然治理不好天下,處處民不聊生,可大都卻是興旺的很吶,民間百業,奇人輩出。如今朕這永樂朝,自然該勝過前朝的。你們就留在京城吧,朕特旨,封你和你們戲班班主為教坊司司樂,多教一些徒弟出來,桃李滿天下,免得絶技失傳,遺憾千古。” 教坊司歸屬六部之首的禮部,一個很小的衙門,衙門裡最大的官兒才正九品。這麼小的一個衙門之所以能廣為後世人知,當然是因為這個衙門兼管着官妓的緣故,可實際上它最主要的職能,卻是在朝廷慶典和迎接外賓的時候演奏樂曲、表演歌舞的,那宮廷音樂和舞蹈,自然是莊嚴神聖,優雅不俗的。 所以在教坊司下,最多的並不是妓女,而是樂戶,教坊司擁有眾多才藝雙絶的樂師、舞師,直白地說,它就是隷屬朝廷的一個歌舞團。老婆子沒想到老了老了,還做了女官,慌忙驚喜不迭地跪下去道:“民婦謝過皇上!” 不一會兒,戲班班主王宸堂踩着小碎步兒一溜煙兒地趕了來,“刺溜”一下跪到了裘婆婆旁邊,雙手蘭花指一翹,便跪了下去,比裘婆婆還女人地謝道:“草民王宸堂謝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罷了戲法兒,朱棣陪皇后又聊了陣天,今天看這戲法兒開心,與那小姑娘唐賽兒聊的也開心,久受病痛折磨的皇后開心了許多,朱棣看了,由衷的高興,等他起身回謹身殿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木恩一見皇上今天情緒很高,連忙大拍馬屁。 “皇上對娘娘真是體貼備至呀!皇上見娘娘喜歡看那戲法兒,就許了教坊司的官兒給戲班子,留他們在京裡頭。這民間藝人,除了他們,還有哪個有這般運氣,皇上對娘娘,那真是沒得說……” 朱棣笑而不語,到了謹身殿門口,見他還在喋喋不休,這才踢了他一腳,笑罵道:“好啦,別拍馬屁啦,再要聒躁,掌你的嘴!”木恩吐吐舌頭,這才不吱聲兒了。 狗兒和鄭和並肩走在大內的禦道上,狗兒蹙眉道:“皇上把那班妖人留在京裡頭幹什麼?這些人身份可疑的很,可別惹出什麼亂子來。” 鄭和笑而不語,狗兒見了,撇撇嘴道:“得得得,瞧你那臭德性!咱們爺倆一塊兒多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嗎,你露出這副模樣,那就是明白聖意了?快說來聽聽,別憋壞了爺們!” 鄭和嘿嘿笑道:“這京裡頭,四通八達,南來北往,集散天下百姓。讓他們整天介在京裡頭表演,還要教徒弟,人人都知道你這是戲法兒了,以後還能用來裝神弄鬼麼?不但你裝不了,以後再有別人用這些戲法兒,也蒙不了人吶,你說是不是?” 第712章 半由人事半由天 蘇欣晨穿著一身潔白的孝衣,烏黑的秀髮上輓了一條白綾,花容慘淡,一雙眼睛有些紅腫,抱著孩子,靜靜地站在夏潯夫妻面前。她的皮膚不像江南美人兒,細膩白皙的一如景德鎮的瓷器,不過她的五官眉眼是很標緻的,嫁人生子之後,更增添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原本一雙俊俏清澈的大眼睛,現在也變得溫柔恬靜起來。 一個孀居的少婦,留住在國公府不太妥當,夏潯也曾猶豫了剎那,可是往昔相識之情,加上對徐家的同情,他還是開了口,結果蘇欣晨想都不想就拒絶了。蘇欣晨輕輕搖了搖頭,小聲道:“不了,奴家住在國公府上,多有不便。多謝國公和夫人的關照。裘婆婆和唐家嫂子現在都留在了京城,奴家搬去與他們同住,彼此都能照應的。國公爺和夫人幫助奴家安葬夫君的這份恩情,奴家會銘記心頭的。國公爺,夫人,奴家這就告辭了!” 蘇欣晨又深深地凝視了夏潯一眼,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昔日那如詩的少女情懷,如今恍若一夢,凋零在歲月的秋風中。她抱著孩子,向夏潯和茗兒蹲了蹲身,夏潯喟然一嘆,對戴裕彬道:“送徐家娘子去裘婆婆住處吧,以後由你常去照料一下,看看有什麼為難之處,幫着解決一下。” 戴裕彬答應一聲,飛快地瞟了蘇欣晨一眼,他喜歡她微昂間白皙嬌嫩的頸子,喜歡她那一如秋後灌了漿的果實般飽滿結實的酥胸,尤其是那淡淡憂傷的少婦風情,讓他着實地有些着了迷,因為國公交待的這條命令,他忽然莫名地歡喜起來。 夏潯又對蘇欣晨道:“以後你有什麼難處,不要客氣,隨時可以登門來找我!” 蘇欣晨低低地道:“多謝國公!”隨即又向茗兒輕輕頷首,便隨着戴裕彬向外走去。 “這徐家娘子忒也可憐!” 茗兒輕輕撫着肚子,幽幽地道:“人家原無這許多感慨,可是當有了自己的骨肉時,這心性兒不知不覺就變了,看她抱著孩子,孤苦伶仃的樣兒,人家心裡酸酸的,直想掉眼淚……” “好啦!” 夏潯輓起她的手,柔聲安慰道:“蘇姑娘……哦,徐家娘子那邊,我會着人時常去照料一下的。你快生了,安心待產,可別悲風秋雨的,為他人擔憂啦。唉!你的年紀還太小,我一直擔心,要再晚幾年,身子骨兒全長開了再生育多好,千萬要母子平安才是,要照顧好自己。” 茗兒道:“人家不小啦,只有相公總覺得人家小,哪家的閨女不是十五六就嫁人生子?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得十九二十的才生孩子麼。” 她白了夏潯一眼,又道:“你去看看梓祺吧,我看她這兩天心事重重的。” 夏潯回來以後,並未把謹身殿裡那場暗裡交鋒告訴幾位愛妻,只說一切平安,事情已經過去了。男人有事要自己扛,他不想讓妻子跟着他擔心,可他自己時常思慮,心神也覺疲憊,倒未注意那麼多,這時聽茗兒一說,不由訝然道:“梓祺怎麼了?” 茗兒嬌嗔地道:“你呀,男人就是粗心,你沒發覺她在人前的笑容都是勉強做出來的麼?大概是因為彭家這場官司險些害了你吧,梓祺總覺得愧對於你,連帶著見了我們都像抬不起頭來似的,去寬慰寬慰她,別叫她害了心病!” 夏潯嗯了一聲,對巧雲道:“巧雲,你攙着夫人,去花園散散步。” 夏潯轉身欲走,茗兒想起一事,忙又囑咐道:“對了,相公這一遭回來,沒有什麼事情可忙,着實地清閒下來,卻也不要過于逍遙,忘了皇上吩咐的差使。” 夏潯止步回頭,愕然道:“什麼差使?” 茗兒失笑道:“看你,自己手邊就那麼一點事兒都能忘了,大報恩寺前兩天才失的火,皇上寬宏,未予追究,可你是大報恩寺的主建官員,也不去瞧瞧麼?這都好幾天了,你提都不提,就算做做樣子,也該去瞧瞧的,否則怎逃得了一個怠慢聖意、疏於管理的罪名。” 夏潯聽得一獃,皇上叫他回家修身養性,他就正合我意地回來修身養性了,倒真是忘了那大報恩的差使並未收回去,夏潯猶豫了一下,心道:“皇上既然還未收回這樣差使,是得去點個卯才成,皇上心裡氣兒正不順呢,可別讓他再尋我的岔子。” 夏潯想著,便答應一聲,趕往梓祺所居的院落去了。 夏潯到了梓祺住處,梓祺強作歡顏地迎上來,一開始還佯作無事,被夏潯追問了幾句,竟嚶嚶啼哭起來,小思祺還以為爹爹欺負她娘,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抓住老爹的大手,給他手腕上印了一隻“手錶”。夏潯見梓祺哭泣,這才知道梓祺果然擔了極大的心事。 梓祺自幼習武,身體的強健,不免叫人把她的性格也想象得異常開朗、堅強,事實上她平時也確實是這樣一副模樣,以致夏潯沒想到遇到這種事情,她也會像尋常女性一樣有擔心、有羞愧,慚對家人。 夏潯抱住她身子,好一通溫存安撫,用他那張諧美謝謝的靈舌,燦若蓮花的哄勸一番,直到哄得梓祺破啼為笑,中午又留在她院中吃了午飯,這才讓梓祺徹底解開了心結。夏潯在梓祺院子裡小睡了一陣兒,過了晌午頭兒,便換了公服,離開輔國公府,趕去大報恩寺。 此時已到初秋,秋老虎依舊肆虐着,工地上正幹得熱火朝天,工部侍郎黃立恭正在工地上,至于另一位負責督建大報恩寺的鄭和鄭公公,卻跟他一樣只是掛個名兒,手頭一堆事忙不開,几乎就不到工地上來,來也是點個卯就走。 夏潯現在沒有旁的事了,倒不好坐坐就走,他被黃侍郎引着,先在工地上巡視了一圈,然後便進了一座新蓋好的大殿,大殿裡到處一股刨木花兒味,好在還沒上漆,油漆味卻不濃。兩個人在案後坐了,叫人上了茶,黃侍郎就向他稟報了一番大報恩寺的工程進度,以及前兩天意外失火的情況。 前兩天的失火,刑部調查一番,一開始說是有人故意縱火,拘走了住在火場附近的許多工人和幾個工頭兒,可沒一天功夫,又給放回來了,說是勘察失誤,實為管理不善,走了野火,以致引起火災,打了幾個工頭的板子,扣了一些工人的工錢,這事兒就草草結案了。 當時夏潯正在受審,黃侍郎雖是工部的人,也隱約聽說這是有人針對輔國公佈的局,如今輔國公來了,他當然得把這事兒詳細稟報一番。兩個人正說著,一個工部管事匆匆走了進來,一見夏潯,便趕緊施禮道:“哎喲,國公爺,您在這兒呢,下官滿工地的找您呢。” 夏潯道:“什麼事?” 那管事道:“有三位大人來工地上找您,說是奉皇上旨意,調過來協助國公督建大報恩寺的。” 夏潯站起身來,奇道:“皇上撥來專人,協助我督建大報恩寺?” 因為心虛,他連“本國公”也不敢自稱了,派專人協助我督建大報恩寺?然後呢,是不是過兩天就授意我上道奏章,稱病離職,從此賦閒在家,永不敘用了? 夏潯倒不在意朱棣這麼處置,憑心而論,他不是封建時代的人,不存在那麼嚴謹的天地君親師的觀念,同時又是個胸無大志的。他能有今天,實實在在的是“半由人事半由天”,主因是時勢所迫,迫他一步步走向現在的選擇。 每次都是不得不作此選擇了,他才想更主動一些,乾脆搏一份功名富貴,而當他真的走到了今天,有能力對天下政局施加一些影響了,他才想到是不是可以讓百姓們生活的更好一些,是不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未來的華夏大地少一些坎坷波折。 這些理想抱負和他的政治追求,是隨着他的身份地位不斷的提升、變化而逐漸提高、改變、為之修正的,當他還在小葉兒村,靠着賤民的接濟度日的時候,他絶對不曾想過要澤被天下救濟蒼生,他又不是精神病! 就因着骨子裡這點隨遇而安的性子,他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卻始終不曾驕橫狂妄,受到打擊冷落的時候,也沒有消沉沮喪,這種良好的心態,絶對是許多宦海沉浮一輩子的官吏都比不上的。可是如果皇上還在想著一步步削他的權,免他的職,他就不免要擔心了:“這徵兆……不是要把我弄成年羹堯,連降十八級,貶去守城門吧?” 夏潯心裡“咯噔”一下子,臉上卻不好露出變化,他強作鎮定道:“來人在哪裡?” 那工部主事道:“正叫人帶著在工地上尋您呢,下官去引他們過來。” 夏潯道:“不了,這殿上氣味不甚好,我正要出去走走!” 他這樣一說,黃侍郎也不好再坐著了,便隨着他一同向外走去。三個人出了大殿,步下台階,庭院裡許多役夫正在植樹,也不知那是從哪兒運來的大樹,每棵都有合抱粗,役夫們使繩索、支桿等工具正在把那大樹植進刨好的深坑,指揮的、動手的、呼號子的,亂亂紛紛。 第713章 不一樣的心思 迎面走來的那三個人也看到了夏潯,他們立即撇下引路的那個工部管事,向夏潯大步迎上來,當先一人向夏潯燦然一笑,便歡歡喜喜地行禮道:“卑職見過國公!” 這人身材頎長、柳肩細腰,陽光正映在他的臉上,皙如美玉,那唇不塗而朱,眉不畫而細,明眸如水,鼻如瓊瑤,燦然一笑時,頰上便露出兩個淺淺的笑窩兒,當真是迷人之極。叫一旁好男風的黃侍郎見了,骨頭頓時就酥了幾分。 古時男風盛行,明朝尤甚,當時這種風氣以南方最重,被上流社會的貴人們引為時尚,並不覺為恥。那孌童成年之後,娶妻生子,也不會受到多少歧視,以致國子監裡有那老教授自詡高潔時,當眾便講:“老夫自少而來,不入季女(少女)之室,不登孌童之床……”由此可見風氣之盛行。 黃侍郎就是個好男風的,家裡養了兩個伴讀的俊俏小書僮,此時一瞧眼前這人,容顏嫵媚,笑靨如花,家裡那兩個俊俏小童與之一比,簡直就如瓦礫之於珠玉,不由看直了眼睛,心中只道:“翠被含鴛色,雕床鏤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連壁錦,床織細種花。攬褲輕紅出,回頭雙鬢斜;懶眼時含笑,玉手乍攀花……死了死了!世上怎有這般美貌男子!” “玉珏?” 夏潯驚道:“你這是……你不在錦衣南鎮,怎地來了此處?” “玉珏?南鎮?莫非他就是錦衣南鎮的劉鎮撫?果然不愧是京師第一美人兒!” 黃侍郎聽到這裡嚇了一跳,心中些許邪念登時一掃而空。朝裡有些好男風的大臣是見過劉玉珏的,他們湊到一塊兒品評京城美人時,把劉玉珏公推為金陵第一,黃侍郎沒跟劉玉珏打過交道,卻也是久慕其名的,此時一聽自然知道。 劉玉珏笑吟吟地道:“卑職已調離南鎮,到國公麾下做事了。” 夏潯更加怔愕,說道:“到我手下做事?我又沒個衙門,你來我身邊能做什麼事?” “咳,國公、大人,咱們是不是到裏邊再談,這裡太嘈雜了!”一旁陳東咳嗽一聲,卻有意地看了黃侍郎一眼。黃侍郎會意,他本想在這玉人兒身邊多待一會兒,可人家下了逐客令,卻也不好再賴着,便道:“哦,國公,你們聊,下官手頭還有點事情,先去忙着。”說著向夏潯拱拱手,又向劉玉珏點點頭,不捨地離去。 南鎮的哼哈二將陳東和葉安正隨在劉玉珏身邊,夏潯將他三人讓進大殿,急問道:“怎麼回事?” 劉玉珏在他對面坐下,從容地說道:“火器匠作那邊出了事,有一批火銃製造時出了問題,藥量配比也不對,神機營操練新兵時用了這批火銃和火藥,結果火銃要麼炸了膛、要麼彈子兒不及遠,還傷了許多士兵。神機營報到禦前,皇上龍顏大怒,火器匠作是由南鎮管着的,卑職自然難辭其咎,便把卑職連降三級,如今在工部掛了個員外郎的職務,調到國公身邊聽用,督建這大報恩寺。” “什麼,怎麼會出這麼大的亂……” 夏潯一語未了,心中突然洞若觀火,他明白了。 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看了看劉玉珏,又看看左右的陳東和葉安,黯然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一瞬間,他就想明白了,這是皇帝對錦衣南鎮的一種懲罰,同時也是一種警覺的防範所做出的必然清理。錦衣衛是什麼?憑什麼天下衛所無數,任你百戰沙場,戰功赫赫,卻唯有錦衣衛可以享有那無上的尊榮?因為那是天子近衛,是最高統治者自身安全的最後一道門戶,如果這支警衛力量出了問題,哪個皇帝還能安枕? 在朱棣看來,錦衣南鎮作為天子近衛,拿着最豐厚的俸祿,端着皇帝的飯碗,查的就是天下人的反跡,可是他們居然為了維護一個人,反倒違背了自己的職責,連這樣的事都敢做,連這樣的事都敢為楊旭所用,受其指使去抹殺證據,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呢? 朱棣憚于殺人麼?不要說朱棣戎馬半生,見慣了生死,就算他是自幼長於深宮的皇宮,又何懼一聲令下,讓南鎮無數人頭落地。他沒有殺劉玉珏和手下這些人,而是找個藉口,把他們趕出南鎮,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能慮及他夏潯的感受,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難為了他。 所以想到這一點時,夏潯心裡深深地鬆了口氣,他已經清楚,皇帝雖然氣猶未消,不過對他的寵信和愛護,依舊沒有減少,否則他現在看到的就不是劉玉珏和陳東、葉安三個大活人了,而是他們的屍體,甚至是他們滿門的屍體。 皇帝把這三個人貶了職,卻調到他的身邊來,無異對他也是一個警告:這些人是朝廷養着的,卻甘為你所用,為你行私行,犯國法,猶如一己家奴。朕不殺他們,也不能不做處置,現在乾脆就調到你身邊去,你喜歡用,那就一直聽用於你好了,你可得看好了他們,再敢做些欺君之事,小心後果! 夏潯心裡輕鬆了,卻覺得劉玉珏和陳東、葉安受了自己的牽連,很是過意不去。 見夏潯一臉歉然的樣子,陳東忙道:“國公不必介意。卑職原來是做什麼的,您也清楚。就是這錦衣衛的身份,都是見不得光的,暗裡,陳東是個朝生而不知夕死的冷血殺手,明裡,只是一個街頭小販,要不是國公您的提拔,不要說做千戶,恐怕早就成為陰溝裡一具不知名的死屍了。哪怕今日受了懲治,這不是還在工部做着主事麼?這官兒不小啦,多少人打熬一輩子,能有今天麼?卑職對國公唯有感激,絶無半句怨言!” 葉安重重地一點頭:“陳東說的是,卑職與陳東一樣,當初,能與國公共事,乃有後來風光,如今不比當初強上萬倍?葉安是個知足的人,並不覺得是為國公受過,今後能在國公麾下聽用,葉安很開心!” 夏潯有些激動,他的目光落在劉玉珏臉上,劉玉珏一雙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眉宇間一片欣然喜悅,好像他降了官兒,反倒是什麼大喜事兒似的,目光與夏潯一碰時,劉玉珏的俊臉忽然有些紅了。 他垂下眼帘,柔聲道:“國公不必覺得歉疚,玉珏原本是個手無縛鷄之力的書生,這幾年,經多見廣,我也清楚,如果當初不是得到國公的栽培,家道中落之後,玉珏如今不知是怎樣淒慘的下場呢。玉珏一直希望能在國公身邊做事,聽候國公差遣,如今這樣的結果,正是得其所哉。” 劉玉珏是真的很開心,聽了聖旨之後,他簡直就是心花怒放。什麼狗屁的南鎮鎮撫,這個人人垂涎的位子他才不稀罕,聽說要調他到楊旭身邊做事,劉玉珏開心得都快哭了,能守在他最心愛的人身邊了,這是多大的福氣! 叩頭領旨,向皇上謝恩的時候,劉玉珏是真心實意的,他覺得,這是上蒼憐他一片痴心,給他的豐厚回報。長相思不如長相伴,能做夏潯的影子,他心甘情願。他很開心,他開心極了,這是他這一輩子最最幸福的時刻。 夏潯見三人是這樣一副態度,心中很是安慰,人生在世,能有幾個人,能得到別人這樣無怨無悔的支持?心事一放下,他的思路便活泛起來,馬上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夏潯馬上問道:“你們三個全都調離了,那麼現在南鎮由誰掌管?” 劉玉珏嘴角一翹,輕輕哼了一聲道:“紀綱的人唄!” 聲音柔柔的,那神態更是……很像一個懷春少女,在他的情郎身邊撒嬌。 陳東道:“是紀悠南!看來皇上雖然打了紀綱一頓板子,依舊對他寵信的很吶。這人是紀悠南,就一定是紀綱的舉薦,北鎮八大金剛,紀綱最寵信的就是老么紀悠南!” 葉安也悻悻地道:“不錯!皇帝對紀綱,依舊是寵信的很吶……” 夏潯聽了蹙眉一想,忽然“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劉玉珏以前還知道剋制,可現在被調到夏潯身邊,可以長相廝守了,那久抑久積的情感和思念真的有些剋制不住了。那種感覺,就像本來只是暗戀着一個男人,突然他對自己表白了,窗戶紙被捅破,感情迅速升溫的那一刻,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着夏潯的動作、神情。 夏潯鎖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時,他就注意到了,夏潯一笑,劉玉珏忍不住問道:“紀綱小人得志,忘恩負義,如今權勢越來越大,國公怎麼反倒開心了?” 夏潯哈哈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當初授人一計,最後卻着落在我自己身上。” 劉玉珏大惑不解:“國公是說?” 夏潯道:“芍藥牡丹美不美?可絢麗的花,未必就能結出甜美的果子!你們等着吧,有些事兒,要到了秋後才會明白。” 第714章 人生如海浪 夏潯與黃侍郎說了一聲,便帶著劉玉珏和陳東、葉安離開大報恩寺,幾人上馬,沿長干裡的林蔭小道往秦淮方向走去,行不多時,對面忽有一位將軍帶著幾個侍衛策馬輕馳而來。 夏潯今天穿的是便裝,劉玉珏等人剛剛離開錦衣衛,尚未領得工部公服,穿的也是便裝,走在路上並不乍眼,這樣一來對面那位一身武服的將軍便顯得異常顯眼了。 夏潯定睛一看,認出來人正是五軍都督府的薛祿,不禁勒住了馬。對面的薛祿本來一意朝着大報恩寺方向行去,看見對面來路有幾匹馬停住,下意識地瞧了一眼,不禁“哎喲”一聲,連忙勒住坐騎,翻身跳下馬來,向夏潯長揖道:“末將薛祿,見過國公爺!” 夏潯偏腿下馬,穩穩地跳落在地上,上前扶起他,笑道:“薛兄,鳳凰島一別,今日才得重逢啊,哈哈,你這是往哪兒去?” 薛祿道:“末將正要往大報恩寺去尋國公您呢。” 夏潯一怔,奇道:“你怎知我今日在報恩寺?” 薛祿道:“末將先去了國公爺府上,聽說國公您正在大報恩寺裡,這就趕來了。” 夏潯道:“哦,那定是有事情了,我正要與玉珏和陳東、葉安去酒樓坐坐,你的事急不急,若是不急,不如一起來,喝杯酒,慢慢說。” 薛祿的性子很直爽,也不隱瞞,咧嘴笑道:“末將心裡比較急,不過事兒並不急,那末將就叨擾國公一回了。” 一行人重又上了馬,一齊往前走,到了秦淮河畔,找到一家不算很大,卻雕欄畫棟很是精緻的臨水小閣,三人進去,直上二樓,在臨窗一張桌前坐下,那窗上放著碧紗的簾籠,防止蚊蠅飛入,透過簾籠,窗外景緻清清楚楚。 窗外臨河,正有一條小船兒,躲在樹蔭下,纜繩拴在粗大的樹根上,一個頭髮蓬鬆的船娘懶洋洋的剛起,端着一盆衣服,剛到船頭蹲下,正在清洗衣物,知了猶在樹上聒噪,叫人聽了從心底里提不起氣力來。 不一會兒,酒菜上齊,幾人也不客氣,便提箸吃食,舉杯飲酒。薛祿和劉玉珏分坐在夏潯左右,哼哈二將坐在下首,夏潯便吃了口菜,便問道:“薛兄今天忙忙碌碌的,何事尋我?” 薛祿早就憋着一肚子話等機會呢,聞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國公爺,您不是管着大報恩寺呢麼,手底下有幾萬號匠人,嘿嘿,末將這個……呃……” 夏潯失笑道:“以薛兄的性格,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吞吞吐吐了?” 薛祿忸怩了一下,又向夏潯靠近一些,小聲道:“國公爺,是這樣,金陵城東有一座桃源觀,您也知道,江南好佛之風甚盛,道教不甚流行,這偌大的金陵城裡,大家都知道的道觀,其實就只皇家興建的朝天宮這麼一處地方。 所以,這桃源觀香火十分冷淡,那道觀裡有幾畝地,觀裡的仙姑主要靠種地、綉荷包兒賺點吃用,几乎指不上信徒們的供奉。如今那道觀年久失修,連風雨都不能屏蔽了,也太可憐了些,觀裡窮,拿不出錢來修繕。因此,末將就想幫個忙,把這道觀修繕一下,可是末將手裡雖有點錢,可也不多,若用來僱請工人、購買木料、漆料、磚瓦各種材料,實在濟不得甚麼事。” 這倒是實情,像薛祿這樣的武官,能有外撈,但也有限。地方的將領,多多少少總有侵佔兵餉的行為,他們的主要外撈就在於此,其實也不算多,這時候的大明吏治還是很清明的,膽大包天的貪官當然有,但是在大明這麼多官員裏邊,仍然屬於少數。 而朝廷上的武官,外撈就更少了,薛祿在五軍都督府做事,主要的灰色收入,是靠地方的武官們進京的進獻的那點孝敬,薛祿口挪肚攢的,給老家蓋了大宅子,這次給老父過壽,又是大操大辦一番,他說手中閒錢不多的話,當是實言,如此說的話,他修繕道觀的義舉就更顯難得了。 夏潯不禁肅然起敬道:“沒想到,薛兄這等粗豪的軍伍漢子,竟還是一位虔誠的道家信徒呢!” “嗨!啥佛呀道的,我都不信!” “啊?” “呃……信!對,我信!我信玉皇……太上老君!” 薛祿看看夏潯促狹的眼神兒,有些不好意思了,大黑臉稍稍紅了一下,這才壓低了嗓門道:“國公爺,我就跟您說,您可得替我保密呀。” 夏潯笑道:“你說!” 薛祿吭吭哧哧地道:“是這樣,那桃源觀裡,有一位仙姑,嗯……這位仙姑……” 說到這兒,薛祿忽有所覺,攸地扭過頭去,陳東和葉安干殺手出身的,反應多快,早就將前傾的身子坐正,豎起的耳朵放平,筷子上下翻飛,片刻功夫已經塞了一嘴的菜,而另一側豎起耳朵傾聽的劉玉珏業已恢復了常態,悠然自若地正望着窗外那位洗衣服的船娘。 薛祿放下心來,又靠近夏潯,低聲道:“末將挺喜歡……挺喜歡這位仙姑……” 他這一說話,劉玉珏和陳東、葉安的耳朵又豎了起來。 夏潯詫異地睨了他一眼,猶豫道:“這個……薛兄,你可是朝廷二品命官吶,官員就算是納妾,對方的身份也不能這麼不挑剔啊,人家姑娘是位出家人,這不太妥當吧……這事兒要是讓有心人閙將起來,到皇上面前參你一本,於你的官聲可大為不利。” 薛祿急道:“不是!國公有所不知,那位仙姑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薛祿說漏了嘴,只好無奈地嘆一口氣,說道:“我是千方百計從那觀主嘴裡打聽出來的,是這樣,國公爺,這位姑娘是在家鄉受惡霸逼婚,扮作仙姑逃出來的,虧她一路繞過巡檢關隘,可到了這金陵城裡卻是寸步難行了。後來是那觀裡的老仙姑看她可憐,收留了她。因為她的身分見不得光,再說一個女兒家,又能做些什麼呢?所以就以仙姑身份留居觀中了……” 夏潯這才恍然,不禁失笑道:“原來如此,那你還費這麼大功夫幹什麼?你既喜歡她,何必這麼婆婆媽媽的,只管向她提出傾慕之意,憑你薛大將軍的身分,難道還配不上她麼?她又不是一個真道姑,你這麼拐彎抹腳的去修道觀,只怕人家未必領你的情呢。” 薛祿垂頭喪氣地道:“唉,末將是個直性子,國公爺以為末將沒照國公說的這麼做麼?那位姑娘大概是被家鄉的惡霸鄉紳欺侮得狠了,對有權有錢的人非常仇視,她不接受我啊,我看她因受觀中仙姑的接納,對道觀裡非常感激,這才……出此下策。” 夏潯聽到這裡才明白,對這薛祿的痴心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同時又不免有些欽佩。這薛祿倒真是一個正直之人,就憑他如今的官位權勢,既已知道那女子沒有路引官憑,屬於金陵的黑戶,而且在這裡無親無故,全憑這座窮道觀存身,薛祿若想迫她就範,有得是法子,可他居然只是一味討好,希望邀得美人兒歡心。 薛祿道:“因此呢,末將就想到了國公,想請國公您幫個忙兒,修建大報恩寺這等大工程,就是剩下來的一些邊角料兒,用來修補那桃源觀也足夠了。至于工人,這些修報恩寺的匠人,只要抽點空兒去,那麼小的一座道觀很快也就修上了。” 夏潯想了想,點頭道:“成,大報恩寺工程浩大,邊角料兒很多,堆在那裡礙事,還要僱了人運走的,便送你也不妨。只是要借那匠人役夫使用,這錢就省不了了。雖然上頭發句話,叫他們干就得干,可他們都是些苦哈哈,也要過日子的,不能叫人家白出力氣。” 薛祿大喜過望,連聲道謝:“成成成,本來就算把那邊角料兒便宜些處理於末將,末將都感激不盡的,國公肯行這個方便,末將這好事兒要成了,兩口子一塊到國公爺面前行禮獻茶!” 夏潯聽得忍俊不禁,笑道:“胡說八道!怎麼把我與你家老太爺抬到一個位置上去了。” 薛祿嘿嘿笑道:“國公爺,不瞞您說。末將還沒納過妾呢,就在老家有個媳婦兒,還是當年父親替我說下的親事。我那媳婦倒是個本份人家的姑娘,我很敬她,可若說起喜歡……國公爺,這位仙姑,是薛祿平生第一遭真正喜歡了的女子,要是我能與她長相廝守,國公爺的大恩大德,末將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夏潯搖頭嘆道:“倒是一個痴情種子,不過你這法兒實在是……算了,牛吃稻草鴨吃谷,各有各的福。如果你們有緣,或許真能成就姻緣也說不定。” 夏潯轉頭對劉玉珏道:“玉珏,既然現在叫你到工部做事了,這事兒就交給你辦吧,明兒你跟黃侍郎交待一聲,就說是我請他幫忙。” 他這一對劉玉珏說話,薛祿登時想起一些事來。他在五軍都督府做事,是徐景昌的心腹,朝堂上許多秘事,對他而言自然不是秘密,可不像許多官員只能看到表象。薛祿便對夏潯低語道:“國公爺,那樁案子審結,紀綱挨了板子,我還以為國公爺您贏得乾乾脆脆,瞧這模樣,似乎皇上還是起了些疑心?” 夏潯笑而不語,心中只道:“何止啊!你不知當時何等凶險,若不是這麼多年來和皇上結下的交情,再加上我夠機警,對答趁了皇上心意,若換一個人去,現在早已人頭落地了。” 薛祿以為自己說中了,不禁一拍大腿道:“嗨,國公爺對朝廷忠心耿耿,怎麼可能與白蓮教有所勾連呢?若是真有那白蓮妖人叫國公爺知道了身份,不用想,國公爺馬上就得拔出刀來宰了他,怎麼可能欺瞞朝廷!你說這事整的,那紀綱雖然挨了打,氣焰反倒更加囂張了。國公爺,您別想那麼多,我看皇上還是信任國公爺的,等過一陣兒風平浪靜了……” 夏潯笑道:“不勞解勸,我想得開的。誰能一生坦途、永遠順利啊?就說皇上當年舉旗靖難吧,那勝勝負負,多少進退?遇到一點挫折,就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人,只能屈從于命運,永遠也做不了命運的主人!” 薛祿振奮道:“國公說的是,末將是武官,沒少打仗,對此最有體會。這話,我說不上來,可這道理,我聽得最明白!” 夏潯又看了劉玉珏和陳東、葉安一眼,自信地道:“你們也記着,人生的恥辱不在於輸,而在於輸不起;人生的光榮不在於永不仆到,而在於能屢仆屢起。我,不會倒下!你們,也總有重新站起來的一天!而現在笑得正歡的人,那時想像你我這樣在這裡飲酒逍遙,恐怕都沒有機會!” 次日,劉玉珏和陳東、葉安正式到工部報到,領了公服換上,再約了薛祿往大報恩寺去見黃侍郎,順口向他提起夏潯的話兒,黃侍郎聽說是夏潯的安排,自然滿口答應。馬上叫人去辦,立即撥了一些人運那邊角料兒去城東桃源觀,同時就叫他們留在那兒修繕道觀。 黃侍郎對劉玉珏那叫一個熱情,簡直比對夏潯還要體貼,隨即就要引他去工地轉轉,指點他該注意的事項,劉玉珏雖被打發到了工部,對工部的事實在一竅不通,見狀便提出要與陳東、葉安一同往城東去,瞧瞧那處道觀,託辭之言自然是他們和薛祿是朋友。 黃侍郎是工部的二把手,對劉玉珏這個下屬卻客氣的很,這種要求哪能不答應。那邊工人們正把一些能用的邊角料兒裝車,劉玉珏和陳東、葉安就趕過來了,薛祿正在那兒等着,他跟這三個人也挺投緣的,一問緣由,自然歡喜。 不一會兒,那邊角料兒裝滿了幾輛車子,四人便上了馬,領着黃侍郎撥出來的那班管事、工頭兒,往大報恩寺外走去。四人押着車有說有笑地往城東趕去。離開長干裡,行不多遠,迎面十餘騎駿馬趕來,鮮衣怒馬,氣勢非凡。 四人正在談笑,全無察覺,不想那些騎士看見他們,立即勒繮停下,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喲!這不是玉珏賢弟麼?” 第715章 羽純道姑我要了! 劉玉珏一怔,便拱手道:“紀兄……” “大膽!朝廷的規矩制度是擺設嗎?見了上官既不避道退讓,也不下馬見禮,這是哪兒的規矩?” 剛剛做了錦衣南鎮鎮撫的紀悠南挺胸腆肚,厲聲大喝。 劉玉珏忍了忍氣,翻身下馬,陳東和葉安隨之下來,薛祿是都督僉事,本比紀綱高一級兩品,如今卻是平級,因此只是頷首示意了一下,紀綱倨傲馬上,恍如未見,根本沒理會他。 “悠南,放肆,玉珏是我兄弟,要什麼規矩!滾到一邊去!” 紀綱對劉玉珏下馬故作不見,反扭過頭去喝罵紀悠南,紀悠南連忙稱是。 劉玉珏下了馬,抱拳道:“下官工部員外郎劉玉珏,見過紀大人!” “噯,看你這話兒說的,快起來快起來,怎麼這般見外!” 紀綱說著,屁股卻穩穩地坐在馬鞍上一動不動,等到劉玉珏一揖行罷,這才道:“來人吶,扶我下馬!” 紀悠南頭一個跳下馬去,攙住紀綱,又有一個百戶搶步上前,單手握拳拄地,叫紀綱踩着他的後背,慢吞吞地下了馬。紀綱慢騰騰地走向劉玉珏,笑吟吟地道:“前幾天,挨了皇上的板子,這屁股上的傷還沒好呢,下來得慢了,賢弟,怎麼這般見外!” 他看看那車上橫七豎八的邊角下料,又看看劉玉珏一般工部員外郎的官服,笑道:“賢弟這是往哪兒去?” 劉玉珏拱着手,一絲不苟地依着下官的規矩,答道:“東城桃源觀年久失修,薛大人是該觀的大施主,請下官幫忙,運些下角料兒過去修繕一下。” “哦,原來如此!” 紀綱說著,一拉劉玉珏,把他帶到了路邊,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番,斂了笑容,嘆道:“唉!賢弟呀,你因為楊旭受了牽連,如今被貶至工部,做了一個小小的主事,如今可還好麼?” 劉玉珏淺淺一笑,答道:“承蒙紀大人動問。這工部員外郎官兒不小啦,在京裡頭不算甚麼,放到地方上去,那可是與知府平起平坐的官兒,下官很滿足。要說受了輔國公牽連,卻也不然,下官這前程,全拜輔國公所賜,能為國公做點事情,下官很開心!” 紀綱臉色沉了沉,神氣冷下來,寒聲道:“玉珏,咱們是山東老鄉,又是同窗同學,入仕之後,又在同一個衙門口兒做事,我思來想去,怎麼想,都想不通,咱們兩個,應該同進同退,如同一人才是,你!為什麼要跟我對著干?你說!為什麼?” 劉玉珏抬頭瞟了他一眼,訝然道:“紀大人何出此言?” 紀綱火了,惱怒道:“玉珏,我以一片誠心待你,你能不能好好與我說話?我想不通,是真的想不通!” 劉玉珏淡淡地道:“要說想不通,我一樣想不通,國公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蓄意要對付他?” 紀綱傲然道:“我是天子近衛,專司偵緝百官不法事,他確有不是,你叫我因公廢私,辜負皇上信任,與他同流合污?” 劉玉珏一雙眸子秋水湛湛,定在他的臉上,沉聲道:“你不要告訴我,你開始派人盯着國公的時候,就已知他必有把柄可抓!” 紀綱的目光迴避了一下,放緩了語氣道:“玉珏,我跟他,道不同!” 劉玉珏冷笑:“什麼道?同為大明之臣,同輔大明天下,同為太子一系,何來的道不同?” 紀綱被他質問得勃然大怒,恨聲道:“因為,他擋了我的道!” “哦?” 紀綱舒了口氣,說道:“你不要太天真了,玉珏,我告訴你,這天底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對你有所幫助時,敵人也可以是朋友,當他成為你的阻礙時,朋友也是敵人!楊旭現在已經擋了我的道,懂麼? 可你不同,我們是同鄉、同窗,更做了那麼久的同僚,我是很器重你的,現在只要你說一句,從此以後,你願追隨我的尾驥,與我共進退,我就想辦法把你調回錦衣衛,南鎮鎮撫算甚麼,我把自己兼着的北鎮鎮撫交給你做,怎麼樣?” 劉玉珏笑了,搖頭道:“你的道,我已經明白了。但凡對你有利,無人不可利用。當任何人擋在你的前邊,阻礙你攫取更大權力,攀登更高地位的時候,那他就會馬上變成你的敵人!你是皇上的一條狗,你希望其他人都變成你的狗。對不起,我和你,道不同!” 戴着邊角料的車子繼續前行了,薛祿、劉玉珏一行人已經去遠,紀綱臉色鐵青地站在路邊,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久久不發一語。 紀悠南訕訕地湊過來,謅媚道:“大人,那姓劉的不識抬舉,您何必在意呢,他願意當楊旭的狗,咱……” 紀綱聽到一個“狗”字,心火勃然爆發,掄起手中皮鞭,“啪”地一鞭子抽在紀悠南肩上,疼得紀悠南哎喲一聲,趕緊退開幾步,連連鞠躬:“卑職知罪、卑職知罪……” “扶我上馬!” 紀綱叫人扶着氣咻咻地坐上了馬鞍,剛要抖繮而去,忽又勒住馬,臉上陰晴不定地尋思片刻,自語道:“薛祿是一家道觀的大施主?他那個德性,會是崇佛通道的人?” 紀綱眼珠轉了轉,用馬鞭一指紀悠南,紀悠南嚇的一縮脖子,紀綱道:“他們去的是城東桃源觀,你跟去瞧瞧,給我查個明白,他們跑去修繕道觀,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紀悠南一聽有差使給他,馬上狗毛兒得瑟起來:“卑職遵命!卑職就去!” 說著一撥馬,領着幾個手下,躡着遠處那行車輛下去了…… 桃源觀,很有詩意的名字,不過真的看到這道觀,不免令人大失所望,這道觀太破舊了,牆壁半倒,牆皮盤剝,連裏邊供奉的碧霞元君神像,都灰突突的失去了神采,前殿兩廂空地上還種着幾畦青菜,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吸引得了香客。 工頭們指揮着匠人叮叮噹當到處修繕着,薛祿在旁邊不斷地提醒:“大家小心着點兒,可別把菜地給踩了,那邊,那邊,晾着衣服呢,別颳倒了……” 一處還算完好的房間裡,住持清玄子正在和聲細語地勸着面前一個年輕美貌的道姑。兩個人都穿著青色的道服,早已洗得泛了白,十分破舊,穿在身上不像出家人,倒像一個慈眉善目的鄉下老太太和一個未出閣的年輕大姑娘。 不過,那清玄子道長雖無半點出家人氣質,反倒是那年輕的道姑,衣裳雖然破舊,瑕不掩瑜,那膚似潤玉,唇紅齒白,明眸清純,氣質清華,不含半點人間煙火氣,倒真像一位清麗脫俗的仙姑。 “羽純吶,你一個女兒家,年輕輕的,難道就在這道觀裡過一輩子?唉!我瞧那薛大將軍,是真心喜歡你的,你若真的跟了他,終身不也有個依靠麼?” 這位羽純姑娘姓董,董羽純,其實就是湖州府“環采閣”頭牌紅姑娘草羽絲,她的本名就叫董羽純,因為入了煙花之地,羞用祖宗之姓以及父母起的名字,便各取名姓偏旁,成了草羽絲。而今她逃離湖州,便改回了本名,在觀裡,她的道號便也成了羽純子。 董姑娘是湖州本地人氏,哪兒都不曾去過,如今湖州已無她立足之地,叫她想個去處,還真想不出來,要說她聽說最多的,自然就是金陵,這兒又有個輔國公和俞青天,算是她深惡痛絶的達官貴人中,少有的兩個好人,叫她感到一絲溫暖,所以董姑娘下意識地就來了金陵。 到了這兒她才知道,原來這裡比地方上更嚴,像她這樣的黑戶,想要容身之地……甚多!沒錯,甚多!越是繁華之地,容納三教九流的門路越多,問題是那些門路,可沒一條正道兒,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要在這兒生存,需要執何業便不問可知了。 可是董姑娘既已脫離火坑,哪肯再執賤業,這些日子在桃源觀里布裙荊釵,青菜豆腐,她倒也甘之若飴。因那日薛祿從山東府回來,路經此處正逢大雨,到觀裡避了陣雨,恰巧看見了她,這一來便神魂顛倒,常尋藉口趕來了,他那心意,道觀裡的幾個老尼都看得清清楚楚,董羽純如何不明白? 只是她那心病自幼形成,對做官的本能的牴觸、反感,那薛祿又是個不會哄女人的,暗戀了人家這麼久,一見了她面就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真正跟她本人說過的話還不到三句,如何可能得到人家姑娘的芳心? 董姑娘咬着薄唇,輕輕搖搖頭,還是不肯答應,有心促成他們好事的老觀主不禁嘆了口氣。 薛祿對人是不肯直說他為何要來修觀的,可他又是個不會遮掩的,有哼哈二將幫他當大喇叭,沒多久所有的工頭管事和匠人全都知道了,他們為了成全薛祿,幹活固然更賣力氣了,調侃之事卻也難免。紀悠南派人換了便服,趁着裏邊忙亂混進來打聽一番,得了實信兒,立即趕回去稟報紀綱。 紀綱聽了忽想起當初楊旭受審,這薛祿也是幫腔作證的一個,紀悠南自己明明沒有見過,卻又添油加醋把那美貌道姑誇得天上少有世間無,紀綱不由動了心思,一則想給薛祿一點顏色看看,二來他那收藏美女的癖好又來了。 第716章 紅錢,誰來牽? 暮色蒼茫,桃源觀裡,夕陽斜照。 薛祿滿面笑容地對清玄子道長道:“住持,今兒天色晚了,就先到這兒吧,明個兒,我再帶人來繼續修繕。”說著飛快地瞟了眼立在清玄子身後的董羽純。董羽純抿抿嘴唇兒,有意的沒看他。 薛祿有些失望,咳嗽一聲,轉身又對那些工頭兒管事等人抱抱拳:“今兒辛苦大家了,勞駕幾位管事、工頭兒,帶大傢伙兒去吃頓好的,帳由薛某來會。”這句話一說,那些工匠登時歡呼雀躍起來。 就在這時,一騎駿馬希聿聿一聲長嘶,竟然直接闖進了桃源觀。虧得這道觀雖小,山門總不能太馬虎的,那人騎在馬上,昂然直入,竟也不受阻擋。隨後又是幾聲馬嘶,後邊又跟進幾匹馬來,直接踏進菜地裡去,那馬一見青菜生得水靈,立即低頭大嚼起來。 薛祿定睛一看,頭一個驅馬進來的,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那如蟒的飛魚,被斜陽一照金光燦爛,炫得一時竟看不清他相貌,薛祿微微避過了夕照,這才看清來人,似乎就是午後遇見紀綱時在他身為狐假虎威的那個人。 紀悠南並不下馬,提着馬繮上前兩步,傲然問道:“哪位是桃源觀裡的羽純子道長?請上前答話!” “無量天尊!”清玄子道長宣一聲道號,稽首上前道:“這位官爺光臨鄙觀,不知有何事情?” “你?你就是羽純子?”紀悠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毀了毀了,誰知道薛祿喜歡找個奶奶啊,這老人家要是抬到紀大人府上,我這人腦子還不得讓紀大人給打成狗腦子? 清玄子道:“貧道不是羽純子,她才是羽純子,官爺可有什麼事情嗎?” 清玄子往董羽純身上一指,紀悠南一看,一顆心登時放回了肚裡,上下打量董羽純一番,紀悠南很滿意,這個道姑一張俏臉清雅脫俗,明麗照人,配上那一雙柔波似水的眸子,縱然一襲寒酸的道衣,也絲毫不掩其秀媚,這要是打扮起來…… 紀悠南點點頭,對董羽純道:“羽純子仙長,我家紀大人久聞芳名,有意納你為妾,今兒叫我來知會一聲,明日申時,一乘小轎,親自來接你過門兒,嘿嘿,我家大人美妾十餘人,你是頭一個有此殊榮的,仙長請好生準備着吧!” 紀悠南一聲長笑,撥馬要走,一旁激怒了薛祿,大喝一聲道:“站住!” 紀悠南聞聲止步,勒馬回頭,輕蔑地瞟一眼薛祿,問道:“你待怎樣?” 薛祿怒道:“你是哪個,說得什麼屁話,哪有強納民女為妾的道理!” 紀悠南嘿嘿一笑,說道:“我麼?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紀悠南!至于強搶民女什麼的,這罪名我可不敢當!這是我們紀大人的吩咐,你若不服,只管去找我家紀大人理論!” 說罷,紀悠南用馬鞭一指清玄子,喝道:“若是明日接不到人,本官就拿你觀中上下一干人等到錦衣衛裡說話,你可得把我家大人的如夫人看好了!” 紀悠南說罷,提馬揚長而去! “禍事了,禍事了,這可怎麼辦?” 房間裡,清玄子老道姑急得團團亂轉,董羽純也沒想到到了南京,居然又遇到這等恃強凌弱的事來,而且那紀綱還是湖州知府常英林的堂兄,就算這紀綱與那狗貪官毫無牽連,他這般嘴臉,董羽純也是極度反感的,何況他與常英林還是一丘之貉。 董羽純咬着嘴唇猶豫片刻,說道:“老道長,我……我還是逃走了吧。” “這……這……你若走了,我們……” 清玄子有些難以啟齒,她的心很善良,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冒險收留董羽純了。可是,事關觀中一干人等安危,若是讓董羽純就這麼走掉,她們怎麼辦?錦衣衛要想收拾一群無依無靠的方外人,還不易如反掌。 董羽純明白老道長的意思,也不忍讓自己恩人受自己連累,思索半晌,她暗自苦笑一聲,心道:“我這身子早就臟了,還堅持什麼呢,如果實在不行,便給了他,也好過連累恩人。” 想到這裡,她忽又想到了那個一直想要追求她而不得其法的憨將軍薛祿,同紀綱這種人比起來,這薛祿可不知要可愛多少倍了,只是……那可是紀綱啊,人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大頭目,他已開了口,薛祿敢跟他爭麼? 猶豫片刻,董羽純抬頭道:“老道長,請你……叫薛將軍進來,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他說!” “哦?哦哦!”清玄子明白了,慌忙答應一聲,急急忙忙走出門去,不一會兒把薛祿引了進來,說道:“你們聊。”便悄悄退了出去。 “羽純子仙姑……” 薛祿剛說了一句,便被董羽純打斷了:“薛將軍,你喜歡我麼?” 薛祿一獃,忙不迭點頭:“喜歡,喜歡,我……我非常喜歡你……” 董羽純見他憨頭憨腦的樣兒,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這一笑,百媚叢生,薛祿還是頭一回看見她笑,忍不住看得獃了,那一剎那兒,他的魂兒彷彿也離了體,飄飄悠悠的,半晌才回到自己身上。 董羽純瞧見他痴迷的樣兒,微微有些感動,想起自己身份,心頭又有些刺痛,她斂了笑容,幽幽一嘆道:“薛將軍,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啊,我知道,姑娘你在家鄉被人逼婚……” 董羽純搖搖頭,淒然一笑:“將軍錯了,羽純不是良家女,而是湖州青樓一個煙花女子!” “什麼?”薛祿吃了一驚。 董羽純凝視着薛祿,自嘲地道:“對!我是個妓女,這身子,早已被許多男人……呵呵,‘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薛將軍,現在,你還喜歡我麼?” 薛祿瞪大一雙牛眼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董羽純輕輕轉過了身,幽幽地道:“將軍,你請回吧……” 薛祿腦子裡亂烘烘的,聽了董羽純這句話,他傻兮兮地點點頭,夢遊一般地轉過了身,拉開門,木偶似的走出去。 房門“嚓”地一聲輕輕關上了,董羽純微微仰起頭,喃喃自語:“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為婢為妾俱有主,為妓死生無定憑。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羡荊釵與布裙……” 兩行清淚順着她的臉頰撲簌簌地流下來,她哽嚥著,已經吟不下去了。 突然,“砰”地一聲巨響,房門被撞開了,薛祿像一頭公牛似的又衝回來,董羽純霍地回身,吃驚地看著他,薛祿衝到她的面前,臉脹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要你!” 董羽純吃驚地張大淚眼:“我曾經是……” 薛祿一把抓住她的手:“從今以後,你只是我的女人!” “你要我?” “對,我要你!” 董羽純凝視着他,眸中還有淚,可臉上已溢出比春花更燦爛的笑容。 “那好,明天,你使一頂小轎來接我,我……就做你的女人!一輩子,都是你的女人!” “明天?為什麼要明天?明天紀綱就……” 董羽純凝視着他,說道:“我願意跟你!如果這樣,明天你都保不得我,後天,我依舊還是他的!我不想……由你送我過府!” 薛祿一股熱血呼地一下衝上了頭頂,他重重地一點頭,咬牙道:“好!明天!明天申時,我也使一頂轎,親自來接你!” 薛祿紅着眼睛,惡狠狠地道:“他媽的!明天老子帶兵來,錦衣衛敢跟老子動手搶人,老子就幹他娘的!” 薛祿的話很粗魯,可聽在董羽純耳中,實比那些文人騷客的清詩雅賦還要動聽許多,她笑了,這一次,笑得好不甜蜜! “帶兵去,不妥吧?這樣一來事兒可就閙大了!” 回去的路上,劉玉珏聽到薛祿的盤算,馬上提出反對:“紀綱那人陰險狡詐,你還不清楚。薛兄,聽你方纔所言,恐怕他想給我臉色看還是其次,他見都不曾見過董姑娘,就要納她為妾,分明還是為了你當日上書為輔國公作證的事故意與你為難。 這個人,現在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已經猖狂到了極點。可是,要跟他鬥,哪有公平可言?你看,憑着他執掌錦衣衛的便利條件,你上一封奏章,他立即就知道內容,可他要是在皇上面前進你幾句讒言,你上哪兒知道去?就憑這,這場仗就沒法打,何況他現在正得皇上寵信呢。 薛兄,你在意董姑娘,他可不在意呀,兩邊真要是為了一個女人打起來,這麼一樁醜聞閙上朝廷,萬一皇上大怒,叫你們兩下罷休,他紀綱是無所謂啊,可你呢?你還能抱得美人歸麼?” 薛祿聽了不禁躊躇起來:“劉賢弟說的有道理,那……那你說愚兄該怎麼辦呢?” 劉玉珏道:“這事兒,你不能當面鑼正面鼓的對著干,在意董姑娘的是你,可不是他!依我看,要想息事寧人,安安穩穩的把董姑娘接回家去,唯有借勢,你得找個能鎮得住場子的人,這南京城裡,難道他紀綱真已經到了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的地步了麼?不見得吧!” 第717章 月老,有人找! “胡閙!真是胡閙!” 定國公徐景昌沉着臉,厲聲道:“為了一個青樓妓女,居然如此大動干戈,太不像話了!連我的面子,都跟着你丟光了,還要我替你出頭……” 薛祿辯解道:“國公,羽純原來的身份,別人並不知道,我就只跟您說了。” 徐景昌怒道:“別人不知道,天地鬼神不知道?別人不知道,她就不是風塵中人了?你是什麼人?堂堂的朝廷二品命官,堂堂的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僉事,你竟要納一個妓女為妾,成何體統!一旦事機敗露,不怕有人彈劾你麼?” 薛祿一張臉脹成了豬肝色,唬着大臉不吱聲,徐景昌緩了緩語氣,又勸解道:“薛祿,靖難功臣中,你是首屈一指的名將,在我大明軍中擁有極高的威望,我對你可是非常器重的,這般着力的栽培你,可你自己也要爭氣才成。 我永樂朝,靖難六國公,張玉將軍和家父已經早逝,道衍大師是出家人,剩下的三位國公中,輔國公不在行伍,成國公和淇國公年紀又大了,假以時日,你就是我大明軍中第一將了,你想想,在你的仕途中豈能留下這樣的污點? 再者說,這女人你瞭解麼?不過是為其美色所迷。舉凡妓女,天生的水性楊花,縱然從良,骨子裡的風流勁兒也絲毫不會減少,她們身體散淡慣了,性情放蕩慣了,你叫她從良之後,怎生拘束得來?若是耐不得寂寞了,偶見一個俊俏後生了,少不得便私通款曲。 薛祿啊,若是個良家女子,看得‘失節’二字極重,輕易不敢逾雷池一步,潔身自愛的很。而風塵出身的女子呢?生張熟魏,裙帶俱都可解,一夕繾綣尤如吃頓點心,可這一頂綠帽子就輕輕鬆松地戴到了相公頭上。這樣的女子,怎麼能要?” 薛祿脹紅着臉辯解:“國公,羽純姑娘絶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要說了!” 徐景昌拂袖道:“我不會幫你!而且,我還要告誡你,這種女人,不能碰!不許納她為妾!安生回家去,你若想納妾,回頭我幫你說合一下,尋常良民百姓家的女子還不由着你挑?就算是一般官吏家的女兒,作你的妾也不算委屈了她,這青樓女子,不許你沾,回去!” 薛祿只將來龍去脈向徐景昌說了一遍,徐景昌便已勃然大怒,他是中山王府出身,家教甚嚴,一向潔身自愛,堂堂的朝廷命官,娶妓為妾這等荒唐事兒,他哪能忍得? 其實明朝時候,納妓為妾的官員着實不少,但那是明朝中後期,明朝早期官場風氣還是很嚴肅的,一旦被人知道薛祿納妓為妾,就是政途上的一個污點。 薛祿蔫頭搭腦地告辭離開了,薛祿一走,定國公夫人便走屏風後面走了出來,見丈夫氣猶未息,不禁勸道:“相公,薛將軍是你的愛將,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何必這般嚴厲?” 徐景昌吐出一口濁氣,對她道:“夫人,我這是愛之深,責之切啊。我中山王一脈傳到我這裡,已經是第三代了,靠着皇后娘娘的福蔭,咱家恩寵不減,在朝裡仍舊是第一大世家,可是經過靖難四年,咱家在軍中的根系人脈卻已大大削弱了。 薛祿是靖難派的大功臣,在軍中的威望實際上比淇國公丘福還要高,如今他是他的直接下屬,我不遺餘力地栽培他,希望能通過他,重振我徐家在軍中的強大威望。這對我們徐家很重要,對他個人的前程同樣重要,怎能叫他出現被人詬病的地方?一個青樓女子也是能納進門兒的?” 兩夫妻說著話,那邊薛祿怏怏地離開了定國公府,可他對那羽純姑娘十分着迷,一顆心裡全都裝滿了羽純姑娘的倩影,哪肯就此罷休?他站在街頭茫然半晌,忽然目光一亮,又想到了一個身份地位足以剋制紀綱的人物,薛祿立即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輔國公府,一家人用過晚膳,正在花廳談笑說話。 夏潯先考較了思楊、思潯的功課,又對她們畫的荷花大力褒揚了一番,喜得兩個小丫頭美滋滋的。思祺和思雨還小,現在還不需要學功課,兩人玩了一陣子木馬,便跑到茗兒身邊,玩她們一向喜歡的把戲,那就是跟和大娘肚子裡,現在還不知道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那個小寶寶說話。 她們兩個貼著茗兒的肚皮,煞有介事地和裏邊的小孩子說著話,好像她們能聽到對方的回答似的,自己問一句,還能答一句,一句一句的接下來,聽著引人發噱。 說了一會兒話,思祺抬頭問道:“爹爹,為什麼小寶寶要在娘親肚子里長大呀?” 夏潯笑道:“因為肚子裏邊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睡着舒服呀。小孩子都是在娘親肚子里長大的,要在裏邊睡十個月才能生下來,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 “爹爹說的不對!” 思潯馬上糾正道:“我和姐姐就不是娘親肚子裡生的。” “是麼?” 夏潯佯做驚訝地道:“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那你們兩個是從哪兒來的?” 思潯得意洋洋地道:“是海神娘娘把我們送給娘親的,海神娘娘把我們埋在沙灘上,然後我娘就把我們刨出來抱回家了。” 思雨的性子鐵隨她娘,漂亮的小嘴唇兒微微一撇,小大人兒似,對二姐的無知表示了無聲的鄙視。思祺卻很驚奇,眨着一雙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問道:“二姐,你是在沙土堆里長大的呀,就像蘿蔔那樣嗎?不對呀,你要是埋在沙子裏邊,不會迷了眼睛麼?” 思潯道:“你真笨,有蛋殼的呀,就像烏龜下的蛋一樣,外邊有一個殻,要把殻敲開,我才能出來!” 小荻掩着口吃吃地笑:“哦,原來是像烏龜下的蛋一樣……”說著促狹地瞟了一眼夏潯,夏潯翻了個白眼兒,問道:“那麼,請問思潯姑娘,把你像烏龜下的蛋一樣埋在沙灘上的故事,是誰告訴你的呢?” 思楊和思潯一齊望向蘇穎,蘇穎頓時紅了臉,她瞪了兩個丫頭一眼,嗔道:“那不是你們小時候,娘跟你們說著玩的麼,你們……當然也是娘親肚子裡生的!” “真的麼?”思楊和思潯大為驚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們的母親:“我們這麼大,娘親怎麼把我們生出來的?” 這回,連謝謝也在一旁掩口笑了起來,蘇穎看見了,趕緊把兩個女兒推出去:“去去去,問你們謝姨娘去,她什麼事和都知道。” 謝謝笑着擺手:“別介別介,我可不知道,你們還是問你們親娘去吧。” 一家人正笑閙着,二愣子閃現在門口,向夏潯欠身施禮道:“老爺,五軍都督府薛祿求見!” 書房裡面,夏潯聽薛祿說罷經過,問道:“你真的喜歡她?” 薛祿重重一點頭:“真的喜歡!” 薛祿登門求助夏潯時,本來多了個心眼,想著只說那姑娘是個良家女子,不暴露她青樓妓女的身份,因為他擔心夏潯也跟徐景昌一樣,不讚同他納妓為妾。可是薛祿性子直,總覺得自己既然求助於人,如果還隱瞞真相太不是東西,所以最後硬着頭皮還是說了實話。 不過做過妓女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薛祿只是含含糊糊地提了提,讓夏潯明白董姑娘的出身就得了,並未說的詳細,所以夏潯並不知道這董羽純就是湖州義妓習絲姑娘。 夏潯又問:“那麼,你覺得她是一個好姑娘!” 薛祿認真地道:“是!我認定了,她是個好姑娘!剛一見她時,我就知道,她絶不是一個水性楊花、貪慕權貴的女人,她是因為在家鄉得罪了人才逃出來的,以她的姿色,要在京城裡過錦衣玉食的日子有什麼難的?可她甘心在那破道觀中度日。 我薛祿在金陵,也不算是小官兒了,可我追她那麼久,也不見她動心,這一遭兒權傾京師的紀綱要納她為妾,她更是死都不答應,這樣的姑娘還能差得了?我薛祿沒讀過書,國公要覺着我看人不准,那也有可能。可這些是她做出的事兒,實實在在擺在那兒的,可不是我薛祿被美色所迷,一廂情願的想法!” “好!” 夏潯欣然道:“青樓女子怎麼啦,其中多少可憐人,也是迫于生計,無可奈何之舉。要說義氣奇女子,可不見得青樓煙花女中便沒有,古時候的且不去提,就是當朝中,我就曾親眼見過一個。” 夏潯道:“青樓女從良,有真從良、假從良,貪慕權貴的優渥生活而從良的,耐不得寂寞,也耐不得平凡生活,早晚要出事,而那真正有心從良的,恰因為久處風月場中,見慣了世態炎涼與人心叵測,反而更加珍惜感情,一旦託付終身,無論富貴貧窮,不離不棄!” 薛祿得了夏潯這番知心話兒,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感激地對夏潯道:“那……國公您肯幫老薛這個忙麼?” “幫!幫定了!” 第718章 你囂張我囂張? 第二天下午,還沒到申時,夏潯就一身道服,帶了老噴一個侍衛,優哉游哉地趕到了桃源觀。薛祿帶著工匠們正在修繕道觀,他倒是個死心眼兒,並未因為羽純姑娘已經答應了他的喜事,就放棄自己的承諾。轎子要申時才來,他可是一大早兒就趕來修繕道觀了,另外也是擔心紀綱提前下手。 夏潯一到,薛祿提着的一顆心就放了下來,他趕緊迎上去,與夏潯對答一番,引了他便往觀中側殿一處簡陋的居處行去,興沖沖地喚道:“羽純,快來,國公爺來祝賀你我喜事了?” 門扉吱呀一聲響,已換了一襲月華裙的董羽純正淺施脂粉,淡描蛾眉,聽見呼喚,連忙放下眉筆,打開房門走出來,一見這位國公,頓時便是一獃。 “嘖嘖嘖!果然清麗絶俗!” 夏潯一見這姑娘,不禁暗讚一聲。不但模樣長得好,穿著打扮也合體,從她身上,看不到一絲風塵氣,眸正神清,儼然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濯水青蓮。 夏潯再一看,竟然有些眼熟,不由發起怔來。 “國公……輔國公大人……” 董羽純先反應過來,向夏潯姍姍下拜,夏潯終於記起了她的身份,“啊”地一聲道:“是你!” 薛祿怔怔地道:“國公爺,您……您認識羽純?” 雖說薛祿深愛董羽純,不計較她的過去,可是一見二人相識的,不禁便想,是不是國公爺逛青樓,曾經做過羽純的恩客?羽純即將成為自己的女人,可是賀客卻是曾與她同床共榻的男人,這事兒實在彆扭,他的心再大,也不自在呀。 夏潯不禁微笑起來:“原來是你,呵呵,薛兄,好眼光!” 薛祿苦笑,心道:“連你國公爺都曾千金一聘的女人,自然是不錯……” 夏潯哪知他想歪了,笑道:“這位姑娘,我認得。當日賑災至湖州,貪官常英林矯飾偽作,欺哄於我,就是這位姑娘一杯酒潑到我的臉上,義正辭嚴,教訓一番,才叫我識破那常英林的真面目。薛兄啊,我說的那位叫人欽佩敬慕的奇女子,就是眼前這位姑娘!” 薛祿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當下問明經過,不由得對董羽純也是肅然起敬,一個弱女子,這要多大的勇氣,才敢酒潑國公爺,怒斥眾貪官?想到此處,他對羽純姑娘當真是又敬又愛,更加喜歡了。 紀綱換了一套顏色鮮艷的公服,騎了一匹白馬,領了一班狐朋狗友,抬一頂小轎奔着桃源觀來了。 八大金剛都來了。朱圖死了,自然有人頂替,錦衣衛中可是“人才濟濟”的,本來最有資格順位上升的應該是尹盛輝尹千戶,可惜尹千戶在山東青州府消失的無影無蹤,到現在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於是于堅于千戶便順理成章,順位遞升,成了八大金剛的老么。 今兒個,這些人都跟來看熱閙了。 紀綱如此囂張,他怕不怕? 不怕! 一則,他自以為號準了皇上的脈,連“搆陷”國公,而且是皇上極寵信的近臣、親戚,皇上都不在意,擺明了就是要他表明立場:他就是專屬於皇上一人的一條狗,替皇上監督百官的!他越是與百官對立,皇上越是放心用他,如今連錦衣衛南鎮都完全屬於他了,錦衣衛已鐵板一塊,這就是皇上信任他、扶持他的信號,他怕什麼? 二來,妻和妾那是天壤之別,妾是什麼?妾就是一件物件兒,達官貴人只要願意,隨便就可以拱手讓人、贈人的一件東西,唐宋時候,隨手贈以姬妾,或以姬妾易馬、易詩詞,甚至聽到某位好友孤身上任去某處做官,怕他旅途寂寞,就贈一美妾服侍的,那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到了明朝,這種風氣雖然弱了,可贈妾的事依舊常見,誰把妾當回事兒?爭一樣物件兒,沒甚麼大不了的,就算真有禦使以此事彈劾,他也不怕,他一身毛病,被滿朝文武仇恨鄙視,才遂皇上心意呢,可薛祿也不怕麼?兩個人走得可是不一樣的路子。 所以,他肆無忌憚,他今天來,就是要搶了薛祿的女人,把她蹂躪在自己胯下,要是不喜歡,改天就賣進窯子裡去,他要徹底臊得那薛祿無地自容! 今日之紀綱,已非昔日之紀綱,皇上的一頓打,似乎叫他開了竅,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人,才能得到皇帝的無限寵信。 紀綱納妾,譜兒大得很,就是那湖州知府常英林的表妹清寒姑娘,正兒八經的官宦人家小姐,做了他的妾室,也是常英林使一頂小轎主動送上門來,從側門兒一直抬進他的臥室,這就成了他的枕邊人,哪有一個妾需要勞動他紀大人大駕親自相迎的? 可這一遭兒不同,薛祿是武將,在軍中素孚人望,如今做着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官職與他平級,他也有點擔心手下那些千戶們級別差得太多,鎮不住場子,丟他的人,所以他老人家屈尊,親自來了。 紀綱騎在馬上,同一眾小弟打趣說笑,洋洋得意,到了桃源觀前,恰是申時。剛剛勒住了馬,就見迎面道路上又有一乘小轎向這兒走來,兩個轎伕,一個小廝、一個老媽子,都穿著新衣裳,喜氣盈盈的模樣,紀綱見了,便不下馬,雙手拉著繮繩,橫着眉毛坐在馬上看。 那小轎抬到桃源觀前,八大金剛的新任老么于堅很有小弟的覺悟,立即提馬上前,喝道:“嗨!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老媽子嚇了一跳,抬頭瞧瞧,馬上這十幾位爺,一個個橫眉立目,凶相畢露,心中不禁害怕,忙道:“老身是個喜婆子,是薛大人僱來桃源觀,接迎羽純姑娘過府的。” 于堅聽了抖着雙肩奸笑,回頭對紀綱諂媚道:“大人,您瞧,那薛祿怕了大人,不敢來與大人爭風,又怕丟了臉面,隨便僱頂轎子來接人呢,大人您就成全了他吧,小的到觀裡把羽純姑娘接出來,隨大人您回去快活。薛祿自己不來,只是僱的人沒辦好差使,這張老臉也就保住了,您說呢?” 他這連損帶諷的一番話說出來,八大金剛便在馬上大笑,紀綱卻覺得好生無趣,早知道那薛祿不來,他何必自降身份親自趕來?這一來就算把那道姑搶回府去,也顯不出他的威風了,紀綱把臉一沉,便不悅地哼了一聲。 紀悠南能得紀綱歡心,就在於他最能揣摩紀綱心眼,一看紀綱這模樣,就曉得紀綱覺得這般結果沒趣,眼珠一轉,馬上訓斥于堅道:“混帳!敢跟咱們大人爭女人的,還用給他留什麼面子?說出去,咱們大人還能抬起頭麼?把他們的轎子砸了!” 于堅瞅了眼紀綱,見他沒吭聲兒,趕緊道:“是是是,卑職糊塗!卑職糊塗!” 他跳下馬,便奔了薛祿家抬來的那乘小轎,一抬腳,便把那轎子踹得一歪,兩個轎伕嚇壞了,趕緊逃到一邊,于堅抱著將功贖罪的念頭,抽出轎杠子來,掄起來就砸,罵罵咧咧地道:“他娘的不開眼,我們紀大人看中的女人你也敢動歪腦筋!” 他一邊罵一邊砸,幾個侍衛也衝過來幫忙,一眨眼功夫就把那轎子砸得稀爛。那時節官員還沒有坐人抬轎子的習慣,尤其是武將,更是必須得騎馬,所以薛家沒有轎子,也沒養轎伕,這都是僱來的喜轎,那兩個轎伕眼看著自己賴以餬口的物件兒被砸,心疼得直掉眼淚,卻不敢說話。 四人之中,只有那小廝是薛祿府上的,一見人家要砸自己老爺接新娘的轎子,心裡雖然害怕,還是上前攔着,怯怯地央求道:“各位老爺,別砸轎子,小的回去沒法交待……” 他還沒說完,就被于堅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臉上,抽得這半大孩子一跤摔倒在地上,頰上腫起老高,這孩子嚇得仆在地上大哭起來,抹着眼淚,再也不敢阻攔了。于堅揮着轎杠砸得那叫一個賣力,等他把轎子砸得稀爛,便湊到紀綱馬前,喘着粗氣陪笑道:“大人!” 紀綱哼了一聲道:“本官還等着洞房呢,時辰不早了,快着把新娘子接出來!” “是是是!” 于堅答應一聲,便把手一擺,領着兩個侍衛朝桃花觀裡衝去。門口這一通打砸,早驚動了觀裏邊正在修繕的工人,工人們正圍在門口看熱閙,一個這凶神惡煞似的人物向門口走來,刷地一下就閃開了道路,于堅得意洋洋,威風八面,邁步就往裡闖。 他一隻腳剛踏進門去,裏邊突地衝出一個人來,抬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子,“啪!”一聲,那叫一個響,扇得于堅腦袋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擺動了一下,眼睛都有點歪了,于堅沒反應過來,被這一巴掌扇得有點發愣,忍不住吼道:“誰打我?” “老子打你!” 聲音剛落,一記大耳光又扇在他另半邊臉上,于堅的腦袋又像撥浪鼓似的劇烈波動了一下,這才看清來人,身材不矮,卻有些駝背,大骨架子,卻有些瘦削,濃眉、扁鼻、雷公嘴,雙臂奇長几乎過膝,有點猿人的意思。 老噴罵完,抬起大腳丫子當胸又給他一腳,于堅就四仰八岔地摔出了觀門。 “誰在外面喧嘩呀?” 後邊傳來慢條斯理的一聲問話,老噴趕緊側身讓到一邊,畢恭畢敬地道:“國公爺,不知道哪兒來的幾個鳥人,不懂得規矩,驚擾您了。” 第719章 你低頭我低頭? 夏潯往門口穩穩一站,一雙含威不露的眼睛便對上了紀綱的雙眸。 四目相對的剎那,兩個人的表情似乎一下子都凝固了,許久許久,兩個人誰都沒動一下,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 一陣風吹過,吹得夏潯的袍袂如水一般輕輕律動起來,紀綱的衣帶也是飄飛了又落,落下來又飄,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 夏潯臉上掛着慵懶和煦的笑容,看不出深蓄的威脅,就保持着那份恬淡輕鬆的笑意,注視着紀綱。紀綱神色平靜如水,非常的平靜,可是他眼角淺淺的皺紋,卻在不引人注目中,微微的、急劇的抽搐着。 兩個人就這麼對峙着,一動不動,旁邊所有人卻似乎都感覺到了他們越升越高的氣場,不但周圍的人一下子變得悄無聲息,似乎連那駿馬都有所感應,一個個低下了頭,連鼻息都變得輕微起來,那個被于堅摑了一掌的孩子抽泣着爬起來,擦擦眼淚,也被雙方這種無形的交鋒,懾得屏住了哭泣。 “不能低頭!絶不能低頭!堅決絶不能低頭!” 一個野獸般的聲音在紀綱心裡咆哮,到後來那聲音越來越洪亮,振聾發聵,直撼三寸靈台! 然後,紀綱翻身下馬,上前三步,向夏潯抱拳揖了下去:“下官……紀綱,見過國公!” 這句話說罷,紀綱的心都要滴血了,他不想低頭,他不想再活在夏潯的陰影下,他早就跟夏潯撕破了臉,他完全沒有必要……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還是下了馬,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是心底里始終對夏潯存着難言的敬畏,還是不想失了官場禮數,叫夏潯有把柄可抓。 夏潯笑了,微笑道:“原來是老紀啊,你來,也是來喝薛兄喜酒的麼?”說著,他的眸光飛快地從八大金剛臉上掃過。 紀綱都下了馬,那些人哪裡還敢端坐在馬上,被夏潯這目光一掃,他們就像被針紮了一下,機靈靈一顫,一齊翻身下馬,向夏潯長揖一禮:“見過國公!” 紀綱有些尷尬,他不情願這樣一直被夏潯的氣勢壓着說話,忍不住道:“國公,那位羽純姑娘,下官也很喜歡,羽純姑娘已經許了人麼?下官倒不知道,呵呵,下官今日來,本來也是要接羽純姑娘過門兒的。” “哦?” 夏潯眉頭一皺,扭頭問薛祿:“薛兄,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要一女二嫁不成?” 薛祿大聲道:“自然不可能,國公!羽純姑娘親口答應願意做我薛祿的女人,陪伴我一生一世的!” 夏潯笑道:“那就不好辦了,你們各執一辭,若是本國公不曾看見,那就由得你們去爭執,既然看見了,本國公與你們兩人又俱有淵源,哪能坐視你們兩位國之棟樑起了嫌隙。是不是請那位羽純姑娘出來,親口說個清楚。強扭的瓜兒不甜嘛,羽純姑娘若喜歡了誰,那就讓她隨誰去,薛僉事、紀大人,你們二位說,我這和事佬做得可還公平麼?” 薛祿大聲道:“下官悉遵國公吩咐!” 夏潯的目光定在紀綱身上,含笑道:“老紀啊,你怎麼說?” 紀綱咬了咬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紀某,也遵從國公之意!” “好!” 夏潯笑吟吟地轉身,說道:“還不去請羽純姑娘出來?” 不一會兒,觀中幾位道長陪着董羽純姍姍行了出來,向夏潯盈盈一拜,嬌聲道:“民女見過國公!” 夏潯笑道:“羽純姑娘,傾慕你的好男兒很多啊,你看,薛大人、紀大人,這都是當朝二品,位高權重的大臣,卻都為你一個女子神魂顛倒呢。” 董羽純聽了似乎有些靦腆,眸波一轉,在薛祿和紀綱身上一轉兒,便對夏潯含羞道:“國公爺取笑了。” 紀綱這才瞧見自己要納的那小妾容色,牡丹纏枝紋的藍色褙子,配一條月華裙,身材高挑,修長婀娜,光可鑒人的青絲只簪一枝碧玉簪子,綽約輕盈恍如姑射仙人。五官嫵媚自不待言,那肌膚尤其生得好,水一樣細嫩。 眼見她這等風情,紀綱不期然便想起了魚玄機的那兩句詩:“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果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夏潯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絶非說笑,你沒看見兩位大人都抬了轎子來接你過門兒麼?” 薛祿那轎子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夏潯好像沒有看見,一語說罷,便對董羽純道:“聽說姑娘父母雙亡,由這觀中主持好心收留,寄居于此。你這終身,說不得只好自己做主,你告訴本國公,你願意跟了哪位大人,本國公近日清閒的很,便做了你的月老和這兩位大人的和事佬吧,呵呵……” 董羽純瞟了眼紀綱,對夏潯盈盈拜了下去:“國公爺,奴家傾慕薛將軍的英勇,感於薛將軍的赤誠,願以終身,侍奉將軍!” 夏潯朗聲大笑:“哈哈哈,好!” “紀綱!” 夏潯的笑聲戛然而止,突然大聲直呼紀綱名姓,紀綱正心神飄忽着,陡聽他叫,下意識地便答道:“下官在!”這一聲出口,八大金剛的神色更加沮喪。 夏潯道:“羽純姑娘的話你聽到了?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既然人家兩情相悅,你又何必做這惡人呢,來來來,與本國公一起,祝福這對新人吧!” 紀綱心中恨到了極點,可他若是一開始就與夏潯翻臉,那也就翻臉了,積威之下,既已連讓兩步,再讓他公開跟自己的老上司、國公爺衝突,他就沒有這個勇氣了,而且他也清楚,既然夏潯出現在這兒,既然夏潯有心插手此事,他就不可能動武,把人強行搶走,今天這個跟頭,已經是栽定了! 紀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向薛祿和董羽純拱一拱手,強笑道:“哈哈,既然如此,紀某這裡,就恭祝你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了!” 紀綱咬牙切齒的說完,又低着頭向夏潯一抱拳:“國公爺,下官告辭!” “慢着!” 夏潯突然喚住了他,彷彿才看見似的,驚訝地看著地上那具千瘡百孔、破破爛爛,隱約還能看出一點轎形的器物,問道:“這轎子……是怎麼回事兒?” 薛府小廝可算逮着機會了,連忙撲前幾步,往夏潯面前一跪,哭訴道:“國公爺、老爺,小人奉命引了這轎子來,誰知道剛到門口,就被這些惡人攔住,他們不由分說,便動手砸爛了咱家的轎子,老爺,小人可不是不想護着,可我打不過他們……” 那小廝一邊說,一邊又抹起了眼淚,還揚起被打腫的半邊臉給夏潯和薛祿看。 夏潯蹙眉看向紀綱,紀綱怪笑一聲道:“哈哈,誤會!純屬誤會!下官那手下不明就裡,聽說有人要與我爭納美人兒,一時激忿,就動了手,下官也是阻攔不及……” 夏潯恍然笑道:“我就說呢,老紀當年為陛下牽馬墜鐙,就因為做事小心,知進退、有分寸,這才提拔起來,撥到本國公帳下聽用,在本國公帳下時,那也是為人謹慎,不躁不驕,如今執掌了錦衣衛,成為天子近衛,更加的應該修身自省才是,怎麼可能這般跋扈。” 他的臉色忽地一沉,又問:“是誰動的手?” 紀綱手下幾個動過手的侍衛,你瞧瞧我,我瞧瞧他,又一齊瞧瞧紀綱,見紀綱面無表情地站着,便遲疑着走出來,站到夏潯面前,那小廝抹着眼淚一指被老噴扇得豬頭一般的于堅,喊道:“還有他,他砸得最凶,他還打我!” 這一來于堅也不好再躲,只得訕訕地站了出來。 夏潯沉着臉訓斥道:“你們是天子近衛,為朝廷執法,豈可仗勢欺人?這轎子是五軍都督府薛僉事家的,你們都敢砸,金陵城裡,還有人放在你們眼裡麼?你們這般胡作非為,傳揚出去,別人誰知道你是老幾,結果不是壞了紀綱的名聲麼?一群混帳東西!” 紀綱恨極,一股邪火兒又發在了自己人身上,吼道:“還不掌嘴,謝國公爺的教訓!” 于堅無奈,領着那幾個侍衛,往夏潯身前一跪,便噼嚦啪啦地打起了自己嘴巴。 “啪!啪!啪啪啪……” 清脆的嘴巴聲中,夏潯對紀綱滿面春風地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這手下把人家的轎子砸了,我瞧你這頂轎子,倒比那頂還要貴重些,不如就把這轎子做了賀禮,送與薛將軍吧,反正抬回去……也是閒着!” 紀綱氣極反笑,他無比怨毒地看了夏潯一眼,重重地一點頭:“一頂轎子而已,國公爺都開了口,有什麼使不得的?來啊,轎子留下,咱們走!”說罷向夏潯一抱拳,也顧不得屁股上的傷還沒好利索了,走到馬前,自己扳鞍跨了上去,一撥馬頭,揚長而去。 第720章 你開心我開心? 申時,是下午三點到四點的時間,紀綱一群人離去之後,天色就已經晚了。這邊收拾停當,董姑娘歡歡喜喜上了轎子,那兩個轎伕得了一乘更華貴的轎子,便美滋滋地抬着新娘子走了。娶妾很少請客,請客也只是三五個朋友聚聚,不可能請有身份的人的,尤其是像夏潯這種身份極尊貴的人,邀他過府飲宴慶祝自己納妾,那是一種很失禮的行為。 所以薛祿沒有開口邀請夏潯過府,只是對他千恩萬謝一番,便騎上馬,興沖沖地回府,做他的新郎官去了。夏潯叫劉玉珏和陳東、葉安帶了那些匠人回去大報恩寺,便帶著老噴,信馬游繮地回府。 路上,老噴擔心地道:“國公爺,剛纔看著那紀綱跟你對視的眼神兒,老噴真捏了一把汗吶。要是他把心一橫,就是不把您輔國公放在眼裡了,您還能自降身份,跟他動手不成?若不然,又能把他怎麼樣。那不是丟了國公您的臉面麼?” 夏潯微笑道:“我知紀綱甚深,他不敢!” 老噴想了想,展顏笑道:“國公說的是,不管如何,國公爺終究是國公爺,他一個二品官兒……” 夏潯道:“你錯了!彼此已經撕破了臉皮,他怕我何來?他怕的是皇上!” 老噴奇道:“皇上?” 夏潯道:“不錯!就算我失了寵,也依舊是靖難功臣,大明國公、皇上的妹夫。皇上一日不想置我于死地,我的身上,就有皇帝的臉面和威信,他叫我太下不來台,那就是不知自愛、不給皇上臉面。他不怕我,卻怕猖狂過甚,失去皇上的歡心。你以為,這朝中就沒人盯着找他把柄麼?陳瑛也不是吃素的,別人不敢抖摟他紀綱的事,我楊旭不屑向皇上告他的黑狀,不代表別人就不屑、就不敢!” 老噴聽了悻悻地道:“國公爺給咱大明立下多少功勞?別的不說,光是遼東一地經略得當,就是造福萬代的壯舉。那紀綱只知道奉迎拍馬,如今竟敢跟國公爺您叫囂起來了,只因忌憚着皇上不喜,這才不敢衝撞于您! 這幾年,犯到國公爺您手裡的官兒還少麼,太小的咱都懶得提,大一點的官兒,像歸德知府孫廣和、福州知府萬世域、湖州知府常英林、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謝光勝、都督僉事蕭夢,觀海衛指揮使常曦文,哪個官兒小了? 再往上數,駙馬梅殷、長興侯耿炳文、魏國公徐輝祖、乃至與國公您並列為靖難六國公之一,排名尤在國公您之上的淇國公丘福,一個個全都折在了國公您的手裡,現如今蹦出個紀綱,官兒不見多大,倒比誰都歡實,這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沒完沒了,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 夏潯失笑道:“田裡年年都會長出野草,哪個農夫抱怨去年拔除稗草是徒勞呢?不要抱怨啦,正因為有奸的,才需要有忠的,如果人人向善,那還需要我們做什麼?” 老噴道:“既然他不敢公開忤逆國公,叫國公臉上難看,國公剛纔就應該多給他點顏色看看!” 這時,已近黃昏,他們正經過一座寺廟,廟裡撞響了暮鐘,也不知是聚集僧眾用餐還是要做晚課。鐘聲悠悠,隨風飄來,夏潯聽了鐘聲,便笑道:“那你說,我該怎麼整治他才好呢。我鑄一口前所未有的巨鐘,把紀綱融進鐘裡去,天天早晚,都有人用敲打唾罵他,讓他千秋萬世,永為貪官酷吏之警鳴,好不好呢?” 老噴咧嘴笑道:“好,真是好主意!國公爺到底是國公爺,小的還想怎麼殺他的頭才痛快呢,還是國公爺這樣的法子好,叫他死了都不得安生,這鐘只要存世一日,他的魂兒就一日不得安寧!哈哈哈,這樣子才痛快! 國公爺要真這麼做了,等俺老噴娶了媳婦兒有了孩子,俺就把這事兒告訴他,子子孫孫都記着。三五百年之後,俺老噴的後世子孫到那放大鐘的廟裡去,敲敲那大鐘,就會記得,這裏邊,鑄着個叫做紀綱的大奸臣,還會記着,把這紀綱鑄進大鐘的官老爺,就是他們家老祖宗侍候過的人,俺也能沾國公爺的光了。” 夏潯只是隨口一說,不想老噴卻當了真,夏潯不覺莞爾。他信馬游繮地往前走着,聽著那悠悠的鐘聲,思索片刻,說道:“我們知道他是奸臣,可皇上不知道。他做的惡事還不夠多,現在咱們整治他,打他兩個耳光,濟得甚麼事。就算是能告倒了,能不能叫他死?” 老噴想了想,猶豫道:“恐怕……不能……” 夏潯道:“這就是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所以,輕易不可以下死手,得等到合適的機會,等到他有必死的理由,才可以出手。再者說,紀綱現在還有用處呢。” 老噴疑惑地道:“紀綱這樣一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蛋,還有什麼用?” 夏潯道:“他善於咬人,所以,現在還需要他跟陳瑛對著咬。老噴,你別看陳瑛不聲不響的,在我心裡,陳瑛比紀綱更可怕。在紀綱這條狗在那兒,雖然吠着有些吵人,畢竟還能嚇嚇陳瑛那樣的老賊。等着吧,等他咬死了賊,再燉他的肉也不遲!” 夏潯把馬鞭往前一指,微笑道:“你好好看著,紀綱會越來越狂的!” 老噴悻悻地道:“這姓紀的也是不要臉了,今兒抬着轎子來,人沒抬走,轎子留下,又被國公爺訕得灰溜溜的,他還好意思狂?” 夏潯搖頭:“你又錯了!方纔,他是在氣頭上,所以才羞忿莫名。等他回頭把這事兒想通了,他就會很開心的,會洋洋得意,更加的狂妄。呵呵,我跟老紀共事這麼久,他這點心思,我還是能把握得住的!” 夏潯說罷,輕輕抽了一鞭,加快了速度,老噴眨眨眼睛,一臉茫然地隨在夏潯的馬後,他完全無法理解,受了這般羞辱,那紀綱怎麼會不怒反喜呢? 紀綱沉着臉走在路上,一雙手几乎要把馬鞍握碎。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尤其是在這麼多手下面前! 紀綱的肺都快氣炸了,可他不想讓手下看到自己的狼狽,只能勉強抑制着自己的憤怒、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態。八大金剛垂頭耷腦地跟在他的馬屁股後面,誰也不敢說話,于堅和那幾個自己把臉抽得跟猴屁股似的錦衣衛怕被紀大人看到了更加惱羞成怒,所以更是躲得遠遠的。 晚風徐來,夕陽西下,十餘騎駿馬踽踽路上,把夕陽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他們人馬雖眾,看著行人眼中,卻頗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漸漸的,紀綱的神色似乎平穩了許多,他依舊沉着臉,但是怒氣卻不再那般難以抑制。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紀綱心神不屬地騎在馬上,直接行了過去,而他無論是回家還是去錦衣衛衙門,都該從這兒右拐的。八大金剛剛面面相覷,偏就沒有一個敢上前提醒,只好一個個跟在後面,如喪考妣。 紀綱信馬而去,越行越是荒涼,忽然醒覺過來,他勒住坐騎,茫然四顧,見這裡是一條陌生的十分荒涼的衚衕,忍不住問道:“這是哪兒?” 八大金剛鬆了口氣,連忙提馬上前,說道:“大人,咱們走岔了路,方纔那個路口,咱們應該往右拐的。” 紀綱把眉頭一皺,問道:“那你們怎不提醒我?” 八大金剛唯唯喏喏,沒人敢說話,紀綱掃了他們一眼,忽然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來:“呵呵,你們都以為本官正在生氣,不敢觸我的霉頭,是麼?” 八大金剛唯唯喏喏,依舊不敢回答,紀綱一仰脖子,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紀綱笑得肆無忌憚,八大金剛唬得面無人色,一個個只是獃獃怔怔地看著紀綱。 紀綱的笑聲戛然而止,笑吟吟地道:“你們很奇怪,我為什麼這麼開心,是吧?” 八大金剛一起點頭。 紀綱微笑道:“因為,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八大金剛一起瞪大眼睛。 紀綱微笑着問道:“你們想問我,想通了什麼事情,是吧?” 八大金剛又是一起點頭。 紀綱微微一笑,說道:“我是什麼身份?他是什麼身份?當他想要幫別人的忙時,以堂堂國公之尊,居然只能親自趕來,用他的資歷和身份來壓我,你說,他還有什麼倚仗?他還有什麼可以倚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輔國公,可憐吶!楊旭,我可憐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大金剛中有人腦筋反應快,已經明白紀綱是因為輔國公楊旭黔驢技窮、即將沒落才如此開心,有人反應慢,一時還沒明白過來,不過看見別人笑,自己不笑豈非愚蠢?於是他們也縱聲大笑,而且笑得比那些明白人更大聲、更開心! 一時間,這條荒僻的衚衕裡鬼哭狼嚎,激飛烏鴉無數。 紀綱開心了,當天回去以後,叫人做了幾道菜,痛痛快快地喝了頓酒,又把寵妾清寒叫來,把她做了今天的新娘,一番雲雨,幾度繾綣。 第721章 一喜一憂 輔國公府裡今天亂亂紛紛的,丫環婆子進進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產房內外,更是人頭攢動。奶婆、穩婆、醫婆全神貫注,產房外面還有好幾個宮廷太醫院的產科大小方脈醫官正在桌子上擺放各種急救藥物,丫環婆子們端熱水的,備嬰兒包裹、醫物的…… 常有人說,人生都是在同一個起跑線上,是啊,是在同一起跑線上,這話沒錯,只是起跑的運動員們,有人肩上挎着一輛滿是負載的黃包車,有人是踩在奔馳車的機蓋上準備起跑的,真的能一樣麼?各種待遇,從一出生,就是截然不同。 夏潯的身份本已注定了他的子女出生決不平凡,思楊和思潯不消說了,出生時楊旭根本不知道,思雨和思祺是在國公府裡出生的,她們出生時,當時那陣仗就夠驚人了,產婆子老媽子,丫環侍婢一大幫人,京裡最有名的產科郎中直接請來了三個,坐在那兒以備不測。 那時候一旦難產,可真有可能母子皆亡啊,說生孩子是母親的一道生死關,這在古代絶不是一句虛言,誰敢大意。而今待產的是茗兒,除了她丈夫夏潯的身份,她自己還是中山王府小郡主,姐姐更是當今皇后,這就更不同了,楊家自己請的有產婆和郎中,徐皇后不放心,又派了宮中產閣的太醫和醫婆前來相助,這一通忙活。 蘇穎、梓祺、謝謝、小獲她們自己身為女人,更明白生產的痛苦,要說這幾人裡,數茗兒生產時年紀最小,比她們受的苦自然更重,所以也都在房中幫着照看。夏大老爺被轟了出來,跟沒事人兒似的坐在外邊亭中,眼看著那人進進出出的,全都在忙活,根本沒人答理他。 夏潯有心無力,很鬱悶地扭頭一看,頓時欣慰起來,要不說女兒是老爹的貼心小棉襖呢,瞧!這府裡上上下下,壓根都沒人理他了,還是四個寶貝女兒好,很在乎他這個老爹,都在他身邊,也眼巴巴地盯着那產房看呢。 “來,過來,爹爹抱!” 夏潯衝著最小的思祺招手,把她抱在懷裡親了一口,又笑眯眯地看看那三個寶貝女兒,問道:“你們希望大娘給你們生個小弟弟呀,還是小妹妹?” “弟弟!” 四個小丫頭異口同聲。 夏潯好笑地道:“喝,異口同聲吶,為啥想要弟弟?” 思楊道:“要想我楊家福祿綿長,當然得男孩子多才成!” 思潯道:“男孩子力氣大,可以幫我打架!” 思雨皺皺鼻子,小大人兒似的道:“女孩子好煩吶,嘰嘰喳喳的不安靜。” 思祺咬着手指頭,眼珠子轉了半天才想起來:“因為……因為我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呀,我想弟弟會比較好玩吧。” 夏潯忍不住笑出聲來…… “賣梨嘍,脆生生的大黃梨,汁多味美皮兒薄嘍……” 大街上,一個挑擔賣梨的漢子大聲吆喝着,旁邊酒樓裡走出幾個醉漢,歪挎着刀,衣衫不整,酒氣熏天,卻是錦衣衛的幾個校尉,那掌柜的也不敢收錢,還得陪着笑臉送到門口,甜甜地喊:“幾位官爺,要吃着滿意,下回再來啊!” 幾個錦衣衛理都沒理他,晃着膀子走到大街上,嫌那挑梨的漢子走在前面擋路,其中一個錦衣衛抬起腿來,一腳踹在他腰眼上,那賣梨的漢子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就摔到一邊去了,梨子滾了一地,幾個錦衣校尉哄笑着走過去,那漢子一看是錦衣衛的人,愣是沒敢吱聲。 攸地,遠處三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蹄急驟,聲聲如碎,其中一個錦衣衛把眉頭一皺,不悅地道:“他娘的,老子橫,這縱馬狂奔者比老子還橫,京師重地,竟敢……” 他剛說到這兒,那三匹馬已經風一般地捲到了面前,沿途百姓紛紛閃路,幾個錦衣衛耀武揚威的還想攔人訓斥,其中卻有酒意不深、眼神還算利索的校尉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驚,慌忙喊道:“快閃開!”說著自己就閃到了那邊去。 “誰他娘的這麼橫,閃什麼?” 後邊的錦衣衛不服氣,剛剛說出這句話,那馬就衝到了面前,裹着一陣風,“呼”地一下就衝了過去,其他幾個錦衣衛閃得雖然狼狽,好歹算是躲開了,這個錦衣衛卻被一匹馬駿健碩的胸脯給撞了一下,登時手舞足蹈地飛出去,一跤摔進了一個賣菜攤子的菜筐裡頭。 他摔得昏頭轉向的,好歹沒有受傷,頭上頂着幾棵小白菜就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道:“誰啊?誰他娘的比老子還橫?” 旁邊就有錦衣衛訕笑道:“別叫啦,是八百里加急軍驛快報!” “啊!” 那錦衣衛吃了一驚,往那正馳往遠處的駿馬上一看,果不其然,馬上的騎士穿得是一身軍服,後心位置一個大大的“驛”字,肩後插了三面小紅旗,迎風獵獵。這是八百里加急軍驛快報,普天之下,除了皇宮大內,無人可擋,無城可擋! 這人學好不易,學壞卻不難,在八大金剛的帶領下,上行下效,錦衣衛的風氣急劇敗壞,不過天子腳下,錦衣衛還是清楚有些人隨便得罪,有些人是萬萬得罪不得的,起碼這八百里軍驛,必定是十萬火急的軍機要事,踹了也就踹了,他們可不敢追上去理論。 三匹駿馬進了皇城範圍便分了道,一匹去了兵部,一匹去了五軍都督府,一匹去了皇宮方向。 謹身殿裡,朱棣正對解縉吩咐着事情:“成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吧,明日頒詔天下,照旨意辦就是了!” “遵旨!”解縉不情不願地躬身答應一聲。 朱棣把六部尚書的一品官,又改回了二品。 尚書本是二品官,朱允炆登基後重用文臣,把六部尚書提了一級,連帶著天下文官都晉陞了一級,朱棣登基後曾詔令一切建文制度,悉改回洪武朝舊制,不過這官員品級不光是名望地位,還有相應的薪俸跟着,朱允炆這麼幹,邀買的是天下文人之心,朱棣當時剛剛登基,要是在這方面大動干戈,這得罪人的事兒卻是由他來干,因此這一條暫時沒動。如今他的江山已穩,這最後一條建文制度,終於也改回去了。 解縉也是文臣,這明顯對整個文臣集團有利益有好處的事兒,他當然也不願意往回改,你要天下官員一心想朝廷之所想、想皇帝之所想,完全沒有個人私心,可能麼?那樣的大聖人,你只能在文官們書寫的史書中見到,現實裡,一個沒有! 解縉轉身正要出去,木恩一手拂塵,一手密柬,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向朱棣稟報道:“皇上,征夷大將軍行轅送來八百里驛報!” 征夷大將軍是朱能率軍討伐安南時,永樂皇帝授予他的稱呼,是以朱棣一聽不知安南那邊出了何等大事,吃驚之下急忙接過奏報,匆匆啟開封口,只掃視了兩行,身子一震,那函文便脫手飄落到地上。 解縉還沒走,見永樂皇帝神色黯然,痴痴不語,忍不住問道:“皇上,出了什麼大事?” 永樂皇帝目藴淚光,強抑悲慟地道:“朱能……病故了……” 解縉聽了不覺也是大驚,失聲道:“成國公身子那般強健,怎麼就突然……” 朱棣黯然道:“士弘久居北地,不耐南方煙瘴天氣,一到藤州就患了病,他帶病南下,結果……” 朱棣說到這兒,兩行熱淚終於流了下來,就在這時,兵部、五軍都督府的主官接到急報,也匆匆趕進宮來。朱能善戰、張玉善謀,這兩個人是朱棣起兵時的左右手,與朱棣感情最深,張玉早在靖難二年就因殺入敵陣解救朱棣戰死,如今朱能也死了,兩個老戰友相繼去世,對朱棣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眾人見皇上如此傷感,少不得一番解勸,等到皇帝稍稍收斂悲痛,這便開始商量操辦後事。經過群臣一番商議,朱棣決定,追封成國公朱能為東平王,謚號“武烈”, 並贈上三代均為王爵。着即將朱能遺體運回京師,着欽天監擇風水佳地安葬,並停朝五日,以示哀悼。 那祭文還沒着落,解縉對自己才學十分自負,自忖這等事當仁不讓,不料探問了一句皇上心意,朱棣卻說要為朱能親筆撰寫祭文,解縉自然不能與皇帝爭,他縱然寫得花團錦簇,哪比得皇帝御筆榮耀。這廂裡還有許多後續事情要操辦,朱棣心亂如麻,俱都交與解縉等人操辦了,自己鬱鬱不樂地轉回了後宮。 一路上,想起朱能的噩耗,朱棣好不傷悲。靖難功臣,六大國公,張玉死了、徐增壽死了、如今朱能也死了,道衍大師自他得了天下之下之後便潛心經義,很少再出現在眼前。丘福因為浙東水師案難辭其咎被他貶到了北京。 我永樂開朝六公,老的老,死得死,不問世事的不問世事,本來對楊旭寄望最深,誰知他又勾連白蓮教、殺官滅口,其行跡比丘福的作為還要惡劣,朕……真的成了一個孤家寡人麼? 第722章 有子爹靠邊 朱棣想著心事,沒聽清楚,蹙眉道:“何事吵嚷?” 那小太監一看皇上站在面前,頓時惶恐起來,連忙跪下道:“皇上恕罪,奴婢……奴婢受娘娘吩咐,往輔國公府聽信兒。輔國公夫人已經生了,奴婢趕着回來給娘娘報信兒,一時忘形……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說著就磕下頭去。 朱棣一聽忙問道:“哦,妙錦生了?男孩女孩?” 那小太監忙道:“回皇上,輔國公夫人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好,好好……” 朱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好消息稍稍沖減了他心中的悲涼,踱步進了坤寧宮,裏邊的宮女聽到那小太監呼喊,已經去稟報了坐立不安的徐皇后,徐皇后聽說妹子安全生產,母子平安,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下來,又聽說妹子生了個男孩,更是大為喜悅。 她興沖沖地迎出來,一時未注意朱棣憂鬱的神情,只是向那小太監連聲問道:“茗兒生了?是男孩兒?多重啊?茗兒還好嗎?” 徐皇后聽那小太監一一稟報,臉上頓時樂開了花,她喜悅地對朱棣道:“皇上,你聽到了麼,茗兒生了呢,還是個男孩,呵呵呵……” 朱棣也露出一副笑容:“瞧把你高興的,過兩天叫妙錦把孩子抱進宮來給你瞧瞧,看看你這大外甥生得俊不俊俏。” 徐皇后連連點頭:“好好好,我差點兒忍不住,到楊旭家裡去看看妹子和孩子,這要不把孩子抱來讓我瞧瞧,可真的是等不了。” “嗯?”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徐皇后這時已經看出朱棣神色有些異樣了,當着宮女內侍,徐皇后也未多問,陪着朱棣到裡面坐下,茶水奉上,內侍退下,徐皇后才小聲道:“皇上,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麼?” 朱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輕輕吁了口氣,低聲道:“剛剛收到消息,士弘他……病逝于軍中了……” “什麼?” 一聽這話,徐皇后也不由大驚,朱能是燕王府的老人,徐皇后也與他非常熟悉,驚聞朱能病故,徐皇后的眼睛也有些發紅,兩夫妻默默地坐著,過了半晌,見朱棣依舊難過,徐皇后便輕輕嘆了口氣,柔聲安慰道:“皇上,別太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皇上一身繫以天下,還該愛惜自己身子才是。” 朱棣嘆道:“怎麼能不難過啊。想當初,靖難起兵的時候,這都是俺身邊最親近的人,如今俺做了皇帝,張玉早就去了,增壽也早去了,都沒看到俺成功的日子。道衍大師現在一心鑽研經學,朱能還沒享幾天福,結果就…… 唉!丘福呢,浙東水師搆陷雙嶼一案,他縱然不是主謀,也必知情,被俺貶到北京去了。楊旭在六位國公里面最年輕,本來是俺最器重的,尋思着將來要他做顧命之臣的。誰知,他勾連白蓮教,事機敗露之際,竟又悍然殺官滅口,其行跡比之丘福一般惡劣,若不是公義之外尚存私恩,俺哪能不加懲治。” 朱棣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靖難這才幾年吶,物是人非,俺心中怎能不覺淒涼?” 徐皇后聽了也不覺嘆氣:“皇上的苦心和難處,妾身自然明白。唉!這楊旭,跟我三弟增壽,倒是一樣的性子……” 朱棣聽了怦然心動,一雙眼睛便直勾勾地盯在愛妻臉上…… 天剛蒙蒙亮,朱棣就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帳頂。 徐皇后也醒了,見丈夫若有所思的樣子,便道:“皇上不是已停朝五日了麼,何不多歇一會兒?” 朱棣微微搖頭:“停朝五日,別人歇得了,俺歇不了啊。軍機大事、往來的奏章,還需要處理。士弘的喪事、征討安南大軍的安置、林林總總,很多事情……” 朱棣說到這兒,又悠然出神起來,過了一陣兒,他忽然翻了個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妻子,用帶些神秘和興奮的語氣道:“皇后,昨天夜裡,俺做了個夢。” “嗯?做得什麼夢?” 朱棣托着腮,認真地說道:“俺夢見,俺上朝了,坐在金鑾殿裡,正與百官議論朝政,忽然武將班首站出一個人來說話,正是士弘,俺都忘了他已病故了,跟他說了半天話兒才想起來,俺就問他:‘士弘,你不是已為國捐軀了麼,怎麼還在這裡?’他對俺說:‘朱能心裡放不下皇上,便跋山涉水,遠邁萬里,回來侍奉陛下。’” 徐皇后聽了不覺辛酸,幽幽地道:“皇上這是因為思念士弘的緣故……” 朱棣搖搖頭,緩緩地說:“皇后,你說這人死了以後,魂魄都能到哪兒去呢?士弘是俺麾下最得力的大將,生而為英,死而為靈,那一身殺氣軍威,小鬼見了他都得害怕,誰敢收了他去?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回來了,回來又保着俺了?” 徐皇后聽了不覺有些發慌,還以為丈夫傷心過度,神志有些不正常了,她霍地坐了起來,不安地道:“皇上,你到底怎麼了?怕是思慮過甚傷了神志,要不要請太醫來,給皇上開些凝神清心的藥物……” “噯!皇后說到哪裡去了,俺沒有瘋!” 朱棣拉她躺下,神秘地道:“皇后,你說怪不怪!昨兒個,俺在謹身殿剛剛聽說士弘病故,正傷心呢,結果到了這坤寧宮,馬上就聽說楊旭家裡添丁進口,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事兒咋就這麼巧呢?結果昨天晚上士弘又託夢給俺,俺一大早醒來,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這事兒不會這麼巧合……” 古時候的人,不信鬼神者寥寥無幾,就是孔聖人,也是信鬼神的,只是他不像許多人那樣將追求寄望于神佛的庇佑罷了。比如《論語》中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我若不能親自參與祭祀,不如不祭祀,是不會請別人代替的。) 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致力於使老百姓遵守仁義禮儀,對鬼神敬而遠之,這就可以說是聰明了。)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對待活人都沒能服侍好,怎麼能祭祀好鬼神呢?)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孔子說:“我早已祈禱過了。”) 至于那句有名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實為今人誤解,那句話原句在論語中還有上下文的,原文是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不語,怪力亂神。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從上下文看,這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中間明顯該有斷句,上下文都是孔子與葉公討論每個人都有他的長處,應該學習別人優點的話題,中間豈會神經錯亂似的突然插一句是否信神的話?古代是沒有標點符號的,此處應該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結合上下句,就是“孔子不再說話了,生怕分心用力影響凝神思考”,沉思了一會兒,便說出了“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句結論。 朱棣雖然是個偉大的君王,卻也受到時代的限制,他也是信鬼神的,這種種巧合,再加上昨夜那個夢,他不禁就胡思亂想起來。被他這一說,連徐皇后也半信半疑了,看皇上這意思,是覺得楊旭這個兒子誕生的太巧合,懷疑是朱能英靈不泯,投胎轉世? 徐皇后既覺得未必不可能,又有些不敢置信,可轉念間,她忽想到,如果皇上相信楊家小兒是成國公轉世投胎,對楊家只有好處,有什麼不可以的?心念一動之下,便順着他的意思道:“皇上天人感應,說不定真是士弘忠心耿耿,又來扶保皇上了。” “一定是!一定是!” 朱棣說著,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夏潯很鬱悶,真的很鬱悶,生孩子的時候沒人理他也就算了,這孩子生下來了,楊家的中心,依舊不是他。 “這孩子……我也有份的好不好?沒有我,你想生生得了嗎?” 夏潯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抗議着,可惜沒人理他。他那寶貝兒子,几乎就沒有摞在床上的時候,五個姨娘加上他親娘,不等這人撒手,那人就已接過去了,一個個都稀罕的不得了。 那時節重女輕男,就是女人也是這個態度,楊家已經一連生了四個丫頭了,這麼大的一戶人家,沒個男丁,或者男丁不旺,那還不得二世而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男孩,一家人自然開心的不得了,而且都盼着這個孩子的降生,轉了楊家的風水,接下來撲撲愣愣的盡生小子呢。 不要說夏潯這個當爹的,沒沾兒子幾下手,就連他家的奶媽子都快失業了,夏潯坐在花廳裡,翹着二郎腿獨自喝着茶,吃醋地看著他的娘子們和“叛變投敵”的四件小棉襖。 第723章 未出滿月做將軍 “宮裡有旨意來了?” 夏潯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他現在老婆孩子熱炕頭兒,當得是逍遙自在公,皇上找他還能有啥要緊事兒?這不是皇上他大外甥閃亮問世了麼,朱棣這當姑夫的還能不表示表示?估計是送些喜餅賀禮啥的來了,皇后娘娘疼妹子,這禮輕不了。 羅漢床那邊,一家人也都聽到了,因為茗兒剛剛生產,不宜走動,正倚着被子躺在床上,與幾個姐妹說話,逗孩子,夏潯便對她道:“你們都坐著吧,我去前廳接旨!” 剛說到這兒,木恩帶著四個錦衣衛,後邊又跟了一大串宮裡的太監,抬着繫了紅綢的箱籠無數走過來。木恩滿面堆笑,拱着手兒就闖進花廳:“國公爺別客氣,皇上和娘娘吩咐了,夫人剛剛生產,不宜起來接旨,叫咱家直接到後宅裡宣旨,呵呵,國公與夫人,都請坐著,不用跪接。” 木恩說完,展開聖旨便宣讀起來,因為這是賜與楊旭一家人的旨意,依舊沒經過內閣潤色,用的就是朱棣的大白話兒,除了表示賀喜,並與皇后賞賜各種禮物之外,朱棣又加封輔國公嫡長子為武德將軍,勛衛,並親賜名字:懷遠! 夏潯聽了心中感嘆:“他奶奶的,這小子比他爹可有福氣啊,老子打死打拚的,才熬到國公的位置上。這小子呱呱落世,除了吃奶還屁事不懂呢,就立馬當了將軍。噯,這武德將軍是幾品官吶?” 茗兒聽了聖旨,卻是又驚又喜,她兒子要入勛衛,她是早就知道的,這是大明官制的規矩。勛衛是皇帝的禁衛軍,只有封爵的大臣子孫可以入勛衛,換言之,勛衛裏邊就是一幫官二代,這幫小子在裏邊都是戰友,父一代子一代,以後出來做官也罷,繼襲父爵也罷,彼此的關係可就比其他人親近了一層。 茗兒的幾個兄長都是勛衛出身。依照從朱元璋時期對功臣子弟一貫的安排,嫡長子是要繼承父親爵位的,其餘的嫡子成年之後,會留一個在京裡做官,其餘的外放地方做官。而在他們沒有成年之前,則都要入勛衛,習練武藝兵法,學習朝堂規矩。 問題是,就算魏國公徐達的嫡長子徐輝祖,當年剛出生時入勛衛,受封的也只是一個勛衛尉,正七品的武官,然後隨着年歲漸長,一步步提拔,到最後繼承國公,像徐增壽等其他這些兒子,都只是普通的勛衛,也是成年之後,一步步提拔,最後做了都督、都督僉事一類的武官。 可是她這個兒子起步就跟別人不一樣,皇帝親自賜名,直接封為武德將軍,這可是正五品的官吶,真正的將軍!多少十年寒窗苦讀,進士及第,又在官場打拚一輩子的人,也未必就能混上五品官,兒子才剛出生而已。 朱棣對楊家的榮寵,竟然比太祖洪武皇帝對中山王徐達還要厚上一層,豈能不叫她欣喜萬分。茗兒不知道的是,皇上賜的這個名,也是大有深意,因為成國公朱能朱士弘,祖籍懷遠,朱棣這是一廂情願地把輔國公的嫡長子當了成國公了。 楊懷遠正趴在他娘懷裡,小腦袋拱呀拱的四處尋摸奶吃。 至于皇帝封他為正五品武德將軍……那是什麼東東?有奶好吃麼?楊家大小子才不理會呢。他老爹跟老娘領旨謝恩的時候,武德將軍楊懷遠繼續耍大牌,在他娘懷裡,一顆小腦袋拱呀拱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朱棣停朝五日,以哀悼成國公朱能,可不是大明朝放假五天,什麼事兒都不用幹了。 各個衙門自然是要照常辦公的,禮部、工部、欽天監尤其忙碌,要準備祭禮、要搭建孝棚,要擇選安葬之地……兵部和五軍都督府事兒也不少,還得整天跟以上那三個衙門打交道。 朱能的兒子朱能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成為新任成國公,正披麻帶孝的為父親治理喪事,成國公府,弔唁的人群一撥撥的川流不息,夏潯也第一時間去成國公府,弔唁了朱能將軍。 輔國公生兒子了,而且這是嫡長子,未來的輔國公,意義更是重大,很多官員也要來慶賀的,所以有許多官員,在車轎裡直接備了兩份禮物,紅白喜事一塊兒辦了。 死者為大,先去成國公府,陪着朱能掉幾滴眼淚,靈前悲悲咽咽地痛訴幾句,便擦乾眼淚出來,抹身又奔輔國公府,抬腿一進門兒,就滿臉是笑,得從心眼裡往外笑,笑得一臉褶子裡頭都哏着笑紋兒,也真是難為了他們。 當然,與朱能相交深厚的袍澤戰友們是真心悲慟的,至于許多文官,尤其是建文朝的舊臣,和朱能既無私交又無公誼,你叫人家真的悲傷那是難為人了,不過是人情往來罷了,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楊家小公爺受封武德將軍的消息還沒有傳開,這邊成國公朱能逝世了,正舉辦國喪呢,宣揚這事兒不好,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除了宮裡人、楊家人,只有紀綱知道。紀綱管着錦衣衛呢,朱棣又沒刻意隱瞞這事兒,哪能瞞過紀綱。 問題是,紀綱也沒把這事兒放在心裡,他和夏潯那半吊子不同,他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出身,可讀書人讀的只是聖人文章,對於官場制度、禮儀、規矩,他就能不學而會麼?當然不可能,如果這些東西他們不學就會,禮部還用得着專門安排人提前三天教授頭一次上殿面君的官員禮儀麼? 所以紀綱沒覺着朱棣加封楊旭嫡長子為武德將軍有甚麼了不起,他還以為該直接封楊旭的嫡長子為少國公呢。沒想到才封了個甚麼甚麼武德將軍,聽都沒聽過的官兒!而他手下那班人更不用提了,個個都是半吊子,哪懂得這麼深奧的政治學問。 紀綱現在是真正的孤臣了,朝中勢力,本來是勛戚、文臣、武將三大板塊。 勛戚集團不用提了,早就把他當成了無事不來的夜貓子。魏國公徐輝祖、長興侯耿炳文、駙馬梅殷,可都是被他整治的,死的死、關的關,因為這幾位的真正罪名,朱棣是不可能公佈的,以免朝堂不安,所以都是叫陳瑛和紀綱另外尋摸了一些罪名。如今輔國公楊旭也叫這條惡犬給咬了,險些就栽在裏邊,勛戚集團已把紀綱列為了拒絶往來戶。 文臣集團又分為三股勢力,太子派、二皇子派、中立派。本來太子一派的官員就排擠他,因為他與輔國公楊旭交惡,就更加疏遠他了。二皇子一派的官員早跟他打出仇了,那就更不用說了,至于中立派的文官,對他是敬鬼神而遠之,這些人別說還不知道消息,就算知道了,從中砸摸出一點味道,誰會跟他說? 現在也就武將集團和他沒有太大衝突,雙方的關係不遠不近,還算平和。 可紀綱並不覺得自己就快要變成全民公敵了,他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一直以來,整誰誰倒,給了他一種錯覺,文武百官對他的戒備疏遠,更被他解讀為畏懼。夏潯替薛祿出頭,親自趕到桃源觀坐鎮,仗着國公的地位羞辱他一番的事,也被他理解為楊旭已是黔驢技窮、技止於此,還有什麼人是他該怕的呢? 紀綱這個人,入了府學都能被教諭開除,就是因為他的性格偏激、輕佻,後來在朝廷勢大的時候選擇燕王、二皇子勢大的時候選擇大皇子,更顯出了他的投機心理和喜歡冒險的性格。也許,他這一輩子最謹慎的時刻,就只有靖難期間在金陵城裡做密探的時候,那時候一旦暴露就要掉腦袋,他的理性才勉強壓住了個性,而現在,他的個性已是越來越膨脹了。 於是乎,紀綱愈發的目空一切,連走路都有點兒打晃的味道了。 紀綱像螃蟹似的正在宮中禦道上走着,迎面忽有一位將軍匆匆而來。 來者正是薛祿,薛祿此來,是為了給成國公朱能擇選墓地的事兒。 關於朱能的墓葬之地,現在主要有三種意見,禮部的意見是在成國公的家鄉懷遠(安徽)給他擇選一處山水好的地方進行安置,軍隊的意見是把他安葬在鐘山附近,國公嘛,傍近皇帝墓葬群也是夠資格的。太祖皇帝最親近的國公是徐達,徐大將軍的陵墓不就是面對鐘山麼? 欽天監常有人行走各地,繪畫圖形,記載天下風水佳地,不需要這邊有人去世了,現派風水師周游天下擇選墓地,欽天監搬出圖紙看了一番,卻提出另一番見解,他們說要把朱大將軍安葬在北京懷柔的北澤山,還說要把安南前線已經俘虜的百餘號阮姓人都遷往北澤山,做朱能將軍的守墓人。 三方面本來爭執不下,欽天監監正就含蓄地暗示,說這是皇上的意思,禮部的官員多麼精明,馬上就從善如流了,唯有軍隊一方沒聽出味兒來,覺得這樣不太妥當。永樂皇上可是在金陵的,百年之後當然也要安葬在孝陵,把成國公安葬在那麼遠的地方,合適麼?再說朱家後人去祭奠也不方便啊。薛祿是五軍都督府的主要負責人,這就趕進宮來,想聽皇上定奪。 第724章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薛大人!” 紀綱看見薛祿,突然斜刺裡搶出一步,攔在了薛祿前面,薛祿見是紀綱,臉色便沉下來,冷冷地道:“紀大人,攔住本官何事?” 紀綱背着手,上下打量薛祿一番,吃吃笑道:“薛大人,紅光滿面,印堂軒朗,看樣子新婦入門,魚水合歡的很吶!” 薛祿沉着臉道:“薛大人,這裡可是皇宮大內!” “噯!皇宮大內怎麼了?本官登堂入室,天天在這裏邊走,要換作是你,天天出入皇宮大內,也就不覺得怎麼了。” 紀綱不以為然地說著,繞着薛祿轉了兩圈,又一看他頭頂,訝然道:“哎呀,薛大人,你頭頂這是怎麼啦?” 薛祿還以為帽子沒有戴正,亦或沾了什麼東西,有些茫然地道:“我頭頂怎麼了?” 紀綱吃吃笑道:“翠色盈人吶,薛兄!” 薛祿還沒反應過來,奇道:“甚麼翠色盈人?” 紀綱一本正經地道:“我聽說,有那美貌的道姑,名為出家人,實為暗娼,不但以肉身佈施信徒男子,還與和尚、道士們廣開無遮大會,所作所為,比那窯姐兒還要不堪入目,哎呀呀,本官都說不出口。我瞧薛大人您頭頂上數道毫光衝冠而起,靛綠碧青的,莫不是……” 這回不等紀綱說完,薛祿就明白了,一張臉登時氣得發赤。 被人這般侮辱,本就是難以忍受的,更何況那董姑娘是個幼時曾被賣進青樓,被迫操持皮肉生涯的苦命人,紀綱只是沒事找事,故意羞辱他一番,卻不想這番話歪打正着,恰恰說到了薛祿的痛處。 “賊子,敢爾!” 薛祿氣得鬚髮皆立,想也不想,劈胸一拳便往紀綱胸口打去。紀綱倒沒想到他真敢與自己動手,雖然閃避,終究沒有完全閃開,被薛祿一拳打跌出三尺,紀綱不由勃然大怒,厲喝道:“姓薛的,你好大的膽!竟敢跟紀某人動手!” 紀綱騰身而上,摟臂合腕,手似鞭桿,一個“大劈掛”便往薛祿劈面砍來,用的竟是一套頗有造詣的劈掛拳。薛祿家傳的武藝,並沒有什麼名堂,不過功夫卻不賴,尤其經過戰場洗禮,拳法更加洗練,雙手握拳,大開大合,腰馬發勁,主動搶攻,拳力強勁無匹。 紀綱的劈掛拳號稱“轆使翻扯,立劈橫抽,直來橫擋,橫來直擊,轆敵進犯不得,勝似戴盔披甲”,也是以快打快、以硬碰硬,制敵機先的一門武功,這兩個人都是步步連環,逢進必跟,逢跟必進的搶攻,招式更是一樣的大開大闔,看著聲勢如雷,着實駭人。 宮中的侍衛一見有人打架,呼啦啦圍過來一群,一看動手的人之一是自家都指揮使,不禁傻了眼。紀綱的功夫其實還不錯的,山東地方民風好武,他的武功在地方上會武的人群裡也算是出類拔萃,不過同薛祿這個山東老鄉一比,他可就大有不如了。 兩個人交手十餘合,薛祿一記炮捶打在他的胸口,紀綱只覺胸骨欲裂,疼得哎喲一聲倒摔出去,跌進兩個侍衛的懷裡,其他侍衛一擁而上,抓手的抓手、抓腳的抓腳,把薛祿摁了個結結實實,嘴裡只是喊:“兩位大人,不要動手,這可是皇宮大內……” 紀綱被薛祿一拳擊倒,這次丟臉又是在自己屬下面前,不由得惱羞成怒,他自袖中甩出鐵撾,脫身一擲,砰地一下正中薛祿頭部,手腕一抖,便扣住了薛祿的腦袋,向身邊猛力撕扯,叫罵道:“狗殺才,敢與老子動手,今天看我不打殺了你!” 這鐵撾是紀綱當了指揮使之後,叫能工巧匠給他打造的一件隨身兵器,用淨鐵打造,如同鷹爪,五指攢中,穿長繩系之。以之擊中目標,立即抖繩收拾,鷹爪便牢牢收緊,扣住對手脫身不得。紀綱脫手一擲,這鷹爪打中薛祿的腦袋,立即打了個頭破血流,他隨即一收繩索,那鷹爪將薛祿的帽子頭髮都扣死了,被他拖到面前,好一通拳打腳踢。 那些拉偏架的宮中武士依舊摁緊了薛祿,嘴裡只說著勸架的話,手上卻使了大力,叫薛祿動彈不得,紀綱打得累了,這才往薛祿身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揚長而去。那些侍衛一見紀綱走了,也不“熱心勸架”了,登時一哄而散。 薛祿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一頭一臉的血,跟血葫蘆似的,其實他頭上的傷倒不是致命的傷勢,脫手擲出來的飛撾能有多大的殺傷力,只是頭頂破了,帽子被抓下來,髮髻也散了,披頭散髮,血流下來糊了一臉,看著着實嚇人。 薛祿抹一把臉上血跡,死死瞪着紀綱離去的方向,咬牙切齒地道:“紀綱!紀、綱!” “老爺……” 董羽純給丈夫淨了面,在傷處灑了藥,用布小心包好,忽然鼻子一酸,哭倒在他膝下。 薛祿連忙扶她起來:“噯!哭甚麼,一點皮肉傷,比我當初在軍伍中受的傷勢輕得多了,沒事的。” 董羽純哭泣道:“沒想到,那紀綱跋扈一至于斯,奴家已經成了你的人,他還不甘休,老爺要與他同朝為官的,這以後……以後可怎生是好!” 薛祿道:“這一次,只是激忿之下憤然動手,相打無好手,誰還會客氣。你以為我會跟他見一回打一回麼?又不是街頭的潑皮,放心吧,我是燕王府的老人,靖難的功臣,若到禦前告他一狀,整不死他,也叫他吃頓苦頭,你以為皇上知道的話,還會容許他如此妄為?” 董羽純擦擦眼淚,問道:“那……老爺怎不去皇上面前告禦狀呢?他本來就恨了你,你還怕他更恨你麼,你告他一次,他下次便不敢如此肆無忌憚了。” 薛祿聽了面露為難之色,這山東大漢是個實誠人,便實話實說道:“我……本來是想就頂着這一腦瓜子血去見皇上的,不過……不過……我忽然記起你的身份……就……折了回來……” 董羽純臉色一白,默默地低下頭,幽幽地道:“是!賤妾這身份,若傳揚出去,與老爺的名聲大大有礙……” “不是這樣的!哎喲!” 薛祿一急,觸疼了傷口,他哎喲一聲,抓住董羽純的雙手,一雙大牛眼盯着她,誠懇地道:“羽純,我沒有這樣想,我是真的愛極了你,從來沒嫌棄過你,真的!我沒去皇上跟前兒告狀,是想,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兩個武將一言不合打了一架,非關國法、非關根本,皇上還能怎麼能處置?罵他一頓?最多打頓板子。可要皇上問起我們兩人結怨經過,必然糾纏到你的身上,這事兒皇上都過問了,萬一查起你的身份……” 董羽純聽到這兒把手臂憤然一掙,薛祿卻牢牢抓住,說道:“若查出了你的身份,我不怕人家恥笑,也不怕影響了官祿前程,可我怕……我怕我老子……會嫌棄你,怕夫人會輕賤了你,叫你以後受委屈。” 董羽純不再掙紮了,她張大眼睛,彷彿才認識薛祿似的,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間淚如雨下:“他是個粗漢,大字兒都不識一筐,卻是這麼疼人!”她的心裡好酸、好甜,這一刻,她的一顆芳心,終於完全的、徹底的系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薛祿慌了:“你怎麼又哭了,乖,別哭了,我……我看見你哭,心裡難受……”薛祿說著,便伸出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去給她擦眼淚。 “老爺!”董羽純哭叫一聲,撲進了他的懷裡,幸福的淚水如泉湧出…… “他媽的!這紀綱也太囂張了!” 薛家客廳裡,兵部、五軍都督府、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這麼說吧,捍衛京城的武裝兵團共四十八個衛,這是皇帝保衛京城、捍衛寶座的最直接力量,因此四十八衛主將全部來自于原來的燕軍班底,因此都和薛祿有關係,大多數關係還很親密。 這些人都來了,他們大多數都是不曾習文的粗漢子,坐在那兒什麼“狗畜牲”、“賊王八”的難聽話兒都往外罵。 徐景昌也火了,他老子徐增壽管教兒子的手段比較粗暴,因此這徐景昌和乃父完全是兩個性了,他的父親是粗枝大葉、大大咧咧的那麼一個人,徐景昌從小受嚴父管教,性情就比較溫馴、隨和,可這樣的老實人一旦犯了驢性兒,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天王老子當面,也得等小爺發完脾氣再說。 徐家這位小爺可是紅三代,你當他一點脾氣也沒有麼?薛祿是他扶持的人,打薛祿那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耳聽得那些武將們破口大罵,徐景昌只覺是在罵他一樣,一張小白臉火辣辣的。 “紀綱!紀綱!”徐景昌咬着牙笑,一口白森森的牙閃着寒光:“你們誰有飛撾!給老子拿一口來,明兒散了朝,老子去尋他晦氣!” 第725章 獵人與陷阱 “國公爺,您怎麼來了?” 薛祿和徐景昌一齊迎了出去,一見夏潯,薛祿便抱拳咧嘴笑了起來。 “哎呀呀,薛兄,受了這麼重的傷,你怎麼還親自出來了!” 夏潯嚇了一跳,趕緊迎上來攙住薛祿:“薛兄,你慢點走,眼花不花,腿軟不軟,頭還疼不疼?” 薛祿大窘,訕訕地道:“啊……國公,一點皮肉傷……” 夏潯道:“薛兄啊,你這人就是愛面子,咱們是什麼關係,何必還藏着掖着的,我還能笑話你嗎?景昌啊,來,你扶着那邊!” “是,姑丈!” 徐景昌對夏潯比較熟悉,心眼也比薛祿多些,一瞧夏潯這樣子,就知道他有什麼損招了,趕緊迎上來,從另一邊扶住了薛祿:“來來來,慢點走兒,到門檻兒了,腿抬高……” 薛祿那個彆扭啊,被他們兩個扶持着,跟木偶似的,給架回了花廳。 那些將軍們一個個擰着碩大的屁股,蹭得薛家的椅子凳子吱吱嘎嘎作響,嘴裡正罵罵咧咧的,猛一抬頭,看見方纔大步流星走出去迎客的薛祿跟個新媳婦似的,叫兩個國公爺給攙了回來,把他們也嚇了一跳,趕緊紛紛站起,先向夏潯喊一聲:“末將見過國公爺!”接着就很緊張地問薛祿:“薛兄,你這是怎麼著了,剛纔不還好好的麼?” 夏潯一個眼神兒遞出去,徐景昌便正色道:“好個屁!好什麼好?老薛叫人家打得腦瓜瓤子開了瓢,差點兒就死了,這還叫好?你們瞧瞧他,氣若游絲,臉白如紙,眼瞅着就剩一口氣了,這還叫好?” 眾將官瞧瞧薛祿,腆着一張大黑臉,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大臉蛋子油光鋥亮的,怎麼看也不像要嗝屁的樣子,徐景昌道:“看什麼看,老薛這張大臉能看出花來?都回去吧,別在這兒瞎磨牙,回去都準備着,老薛要是撐不過這幾天,人就得完,到時候準備隨份子!” 薛祿哭喪着一張臉,嘟囔道:“國公爺,您不用這麼咒我吧……” 那些將官都是些兵油子,哪會一點心眼兒沒有,徐景昌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兒,他們還能不明白這是要為薛祿造勢麼,雖然定國公接下來準備幹嘛他們不知道,不過他們知道這裏邊肯定有說道就成了,眾將官亂烘烘地答應一聲,便呼啦啦地散去了。 眾將領一走,夏潯的手就鬆開了,自顧走到桌邊坐下,翻開一隻茶杯,一個鳳凰三點頭,斟滿一杯茶水,端在手中。 薛祿走過去問道:“國公爺,您這是唱的哪一齣啊?” 徐景昌目光微微一閃,恍然道:“姑丈,你這是……咱們誇大薛祿的傷勢,以便彈劾紀綱?” 薛祿一聽頓時緊張起來,他不願意跟紀綱打這場官司,這場官司要是打到禦前,來路不明的董羽純沒準就得被人翻出舊帳,整治紀綱一番,給自己出了氣,卻害得羽純在外面抬不起頭,在家裡受親人歧視,他不願意。 夏潯端茶在手,笑問道:“那你說,紀綱能不能倒?” 徐景昌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或者,會受些責罰,也有可能為了安撫軍中將士,再打他一頓板子。” 夏潯道:“這就是了,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弄不倒他,就不要輕易出手,當雙方攻訐扯皮成了常態,皇上就不會當回事了。” 夏潯也是斷定,這件事兒即便捅到皇上那兒也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才匆匆趕來的。 丘福的事情嚴不嚴重?他夏潯在山東的作為嚴不嚴重?就因為他們兩個是追隨朱棣多年的舊部,曾經屢立功勞,都沒有受到嚴懲,紀綱這點事兒跟他們兩個犯下的錯相比,根本就不叫事兒,永樂皇帝會因此打得這個在自己形勢最危急的時候,卻毅然投奔自己,以諸生身份為他牽馬墜鐙的紀綱翻不了身? 用屁股想都知道,絶對不可能。 薛祿一聽,頓時放下心來。 徐景昌卻疑惑地道:“姑丈,既然不是為了彈劾紀綱,何必叫他裝得這般嚴重?被人打了,本來就夠丟人了,還要把傷勢誇大得不得了,咱們圖的甚麼?” 夏潯目視薛祿,沉聲問道:“薛兄,現在有四條路給你走,我一一說來,看看你選哪條?” “這麼多?”薛祿的反應引人發笑:“呃,國公請講。” 夏潯道:“這一,咱們替你出頭彈劾,叫皇上懲治他,打他一頓板子;第二,這事兒就這麼忍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明兒個照常去五軍都督府做事,只當這是兩人不合交了手,稍稍吃了小虧,功夫不如人而已,也沒啥丟人的;第三,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可以後,跟他紀綱勢同水火,只要逮着機會,就要跟他鬥,弄不死他,也能噁心他,叫他也不那麼痛快!” 薛祿瞪着一雙大牛眼道:“那第四呢?” 夏潯道:“第四,讓了他,忍了他,怕了他,如果有人替你出頭彈劾,皇上問起來,替他遮着些……” 薛祿聽得眼睛越瞪越大,呼吸也越來越粗重,要不是面前這人是一位國公爺,他早就大耳刮子扇了過去:“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這也太欺侮人了,我挨了打,還得把他當祖宗供起來?” 薛祿硬梆梆地道:“國公,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潯笑吟吟地道:“為了讓他死,你,幹不幹?” “張大哥,聽說五軍都督府的薛大將軍叫紀綱給打了!” “可不麼,人腦子都快打成狗腦子了!” “聽說他出皇城的時候,滿頭滿臉都是血,出了皇城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是叫人抬回家的。” “這事我最清楚,聽說薛大將軍的頭都給打爛了,大夫說,以後下雨天出門得打傘……” “為啥?” “嗨,我說李老弟,你咋不動腦子,不打傘就往腦袋裏潲雨唄!” “我的天!這麼嚴重……不對呀,不對不對,下雨天出門要打傘……這不廢話嗎?下雨天出門誰不打傘?這是哪家的蒙古大夫給出的餿主意?那腦袋瓜開了瓢,就不再長上了?天天露着腦漿子?換你還能活不?” “呃……大概是怕頭皮着涼……” “那也不對!就算頭皮怕着涼,大夫頂多囑咐他,以後冬天出門要戴厚帽子,哪有囑咐他下雨天打傘的,薛大將軍吃撐着了?下雨天不打傘,他跑到雨地裡頭淋着去?” “我說你怎麼這麼能抬杠呢,我就是表示他傷的很重!” “重你也得說得合理啊,你這話能自圓其說麼?” “滾滾滾!我今天就多餘搭理你!看見你我就不煩別人!” “我稀罕你麼?我和你一天二里仇,三江四海恨!” “你別給臉不要臉!” “要動手?哥們可不怵你!” 不知怎麼的,發生在皇宮裡的這件事就傳到市井間了,事情越傳越邪門,什麼樣的流言蜚語都有,紀綱剛聽說這消息時,把他也嚇了一跳,當時氣頭上,恨不得把薛祿活活打死,事後聽說薛祿傷得這麼重,他可真害怕了。 薛祿是靖難派的名將,皇上也很熟悉的大將軍,要是真把薛祿硬生生給打死了,為的又是這麼大一點屁事,皇上不可能輕饒了他,且不提皇上對薛祿很器重,就算只為了給滿朝文武、給靖難功臣、給大明的軍中將領們一個交待,皇上也得“揮淚斬馬謖”。 紀綱夾着尾巴過了兩天安份日子,薛祿居然又出現在五軍都督府,正常地署衙辦公了,紀綱聽聞這個消息才放下心來。不料一直靜觀其變,等着軍隊系將領激起強烈反彈的陳瑛眼見五軍都督府捏着鼻子忍了這口惡氣,實在忍無可忍,居然跳出來打抱不平了。 陳瑛授意手下一連上了多道奏本,彈劾紀綱為瑣事重毆大臣,險致身亡。他知道薛祿正常辦公了,傷的沒有這麼嚴重,風聞奏事嘛,先引起皇上關注再說,只要挑起紀綱跟五軍都督府的大戰,就算功德圓滿。誰知道,他又失算了。 這薛祿當年在戰場上也是一條好漢,如今官兒越做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在禦前居然不敢與紀綱對質,只承認兩人因為口角之爭動了拳腳,自己武功不濟,吃了一點小虧,不過現在已經全好了,腰也不酸,腿也不疼,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 朱棣聽了,把二人狠狠訓斥了一通,就轟了出去。 紀綱出了皇宮,仰天大笑三聲,揚長而去。 以前,紀大官人走路,是晃着膀子走,現在紀大官人走路,已經到了抬眼望天,目中無人的至高境界了。 紀大官人得意洋洋地回到了自己家裡,這頭就不得不低下來了。 因為他家裡來了客人,這客人是爬着來見他的,他不低頭連對方長什麼樣兒都看不見。 “你是誰啊?” 紀綱看看那個四肢着地爬到面前,一臉諂笑的傢伙,有四十多歲了,長得倒白。紀綱在椅子上大馬金刀地坐了,一抬手,引那客人登門的八大金剛老么于堅趕緊把茶杯遞到他手上,迴首沖那老白臉兒喝道:“這位就是我們紀大人了!報上你的名字吧!” 那老白臉兒像隻哈巴狗兒似的,就差衝著紀綱搖尾巴了:“草民姓沈,沈文度,字靜之,蘇州府人氏。” 紀綱不耐煩地問于堅:“你領這貨幹嘛來了?” 第726章 復出的訊號 紀綱不能不失態,因為沈萬三實在是太有名了。 明朝民間諺語說:“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沈萬三的事蹟,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紀綱也是久仰大名了。 沈萬三就是湖州南潯鎮人,他當然沒有什麼“聚寶盆”,實際上沈萬三發家,一開始也是從經營農業開始的,躬稼起家,廣蓄田地,蘇州府三分之二的田地都是沈家的地,成為江南有名的大地主。 後來富甲江左的吳江富商陸道源出家為僧,又把所有的資產都贈給了好友沈萬三,這一來沈萬三就等於陡增一倍財富。此後他就開始從事海外貿易,利用白硯江西接京杭大運河,東入走瀏河的便利,把江浙一帶的絲綢、陶瓷、糧食和手工業品等運往海外。 經商的巨大收益使他迅速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豪富,江南士民反抗元朝時,他又投機得法,先是資助最有勢力的張士誠,等朱元璋崛起後,他又資助朱元璋,大發戰爭財,從而成了財神的象徵。 這種富可敵國的豪族,在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後,就成了必然的打擊對象,洪武六年,沈萬三被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充軍雲南,沒多久就病故了,家產也盡被抄沒。不過沈家實在是太有錢了,此前稍稍藏起來的一些家產,也依舊能讓沈家在江南立足。 然而人一走了背運,厄運就會接踵而來,洪武十九年春,沈家又因為田賦糾紛惹上官司,沈萬三的兩個孫子沈至、沈莊被打入大牢,沈莊當年就死於獄中。 到了洪武三十一年,沈萬三的女婿顧學文又被牽連到一樁謀反案中,顧學文一家及沈家六口人被“同日凌遲”,八十餘人被殺,家產又被抄沒了一次,這一次沈家真是徹底沒落了。 沈文度知道因為父親沈萬三的事兒,沈家已經烙上了某種政治符號,沈家要想重新崛起,只有經商能力是不行了,必須得在朝裡攀上一個大人物,於是他把家裡私藏的僅存的一些財寶都取出來,跑到南京城裡尋摸門路來了。 其實沈文度最初想投奔的並不是紀綱,而是楊旭。楊旭是國公,在江南一帶尤其有威望,而且大力促進海洋貿易也出自楊旭之手,這很對沈文度的胃口。趁着輔國公府小公爺出生的好機會,沈文度也混到送禮的人群裡跑去楊家送禮。 他送的禮實在是太重了些,輔國公府的管事自然不能把他當成一般人物對待,馬上就稟報了夏潯,夏潯一聽根本不認識,送這麼厚的禮,又不像是和楊家那些店舖有生意往來的普通朋友,便親自接見了他。 結果一聽他說明身份和來意,夏潯就斷然拒絶,連禮物一塊兒,把他轟了出去。沈文度正大失所望,不料迎面碰上一個相士,那相士剛開始說話時,他本以為是普通的招攬生意的手段,可那相士把他身世來歷、家中盛極而衰的情形說得完全準確,沈文度不禁動了心思,便請那相士指點迷津。 他轉而投奔紀綱,正是受了那相士的指點,他來京中之後,對輔國公和紀綱生怨的事兒也有所耳聞,自然是絶不可能對人說出這番遭遇的。其實就算紀綱和楊旭依舊友好,他也不可能提這事兒,你先選了別人,人家不收你,才退而求其次,難道我很次麼?沈文度當然不會犯這個錯誤。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因為沈萬三的大名,紀綱對這沈文度倒是沒有等閒視之,等沈文度說明了投靠他的想法,紀綱不覺大為欣然。 紀綱現在斂財主要還是京裡,可是天子眼皮子底下,終究有許多不便。他的手現在才剛剛伸出京外,湖州知府常英林,就是他培養的第一台斂財機器,結果常英林被夏潯砍了,一時他還沒找到合適的代理人呢。 憑着當年沈家經商做買賣的好手段,紀綱對沈文度的斂財能力倒是毫不懷疑的,至于沈家受皇室忌憚,以致不斷打擊的事情,紀綱覺得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沈家也徹底破敗了,這對他來說,同樣不算事兒,於是,他一口答應下來。 沈文度送的厚禮,紀綱笑納了,然後便授意沈文度作為他的代理人,回江南去幫他斂財,官場上碰到啥麻煩由他擺平。紀綱那性子,哪是個肯本本份份做生意賺錢的,對沈文度的提點便不免多有違法之處。 沈文度當年億貫家產,如今破敗如斯,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暴富,紀綱的指示他自然心領神會,當下迎合上意,又提出許多創意來,紀綱大喜,一一允准,這兩個人一拍即合,就此結成了親密的生意夥伴。 朱能的安葬之地終於確定了,依欽天監所奏,選在了北京府懷柔縣北宅村前的北澤山上,並將俘虜的安南人一併解去,從此世代為成國公守墳。 對於皇帝把他甚為器重的成國公安葬在遙遠的北京府,文武百官大多不太理解,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朱大將軍曾隨皇上一併戍守北平,皇上這是想讓朱大將軍的英靈繼續為大明鎮守北疆。 只有夏潯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參照欽天監從風水學上做出的解釋看地圖,心中明白:“皇上遷都之意已定!連自己的墓葬之地,都已秘密決定了!” 北澤山與昌平縣的十三陵所在地是同一山系,依照明朝風水學說的說法,十三陵所在地是龍頭,北澤山是龍尾,風水確實好,朱棣把朱能安葬在那兒,是準備百年之後君臣依舊相守的。 謹身殿上,欽天監監正周雲向朱棣稟報着:“……欽天監已派了人去北京府,擇選吉時,破土建墓。” 朱棣點點頭,周雲頓了頓,又道:“九九重陽就要到了,這是臣擬好的參祭名單,請皇上過目。”說著雙手奉上一份名單。 朱元璋逝世的日子,是必然要大祭的,而其他祭祖節日,是辦大祭還是小祭,就由皇上自行決定了。前兩日,他已請示過朱棣,朱棣說今年小祭,除了皇室再帶上幾個近臣就行了,叫他回去擬個名單,如果哪個大臣的屬相或者八字與祭陵的時辰有犯沖的地方,自然能不帶就不帶了。 朱棣“唔”了一聲,接過名單,匆匆瀏覽了一下,問道:“怎麼沒有楊旭?他的屬相、八字與祭陵有犯沖的地方麼?” 自打白蓮教案之後,皇帝對輔國公似乎有些疏遠,很多官員都品出了味道。而楊家大少爺一出生就封了武德將軍的消息暫時又未傳開,所以沒人知道皇帝對楊旭的態度又有了轉變,周雲擬名單的時候沒加上楊旭,就是他揣摩上意的結果,不想這馬屁顯然是拍到馬腿上了。 周雲吱唔地道:“呃……沒有……臣是想……哦,輔國公家剛剛有了喜事……” 朱棣明白了,瞟了他一眼道:“這與祭奠先帝有何相干?加上吧!” 周雲趕緊答應:“是是是!” 朱棣又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好就是,別琢磨、別摻和!” “是是是!” 周雲連忙答應着退了出去,到得廊下站定,已是一身冷汗。 輔國公府後宅,濃蔭如蓋。 小樓中,茗兒正陪著兒子午睡。 花園裡,幾個小丫頭正笑閙追逐着,像穿花蝴蝶兒似的,不時閃進這片花叢,又從那邊出來。 這是五個小丫頭,领頭的是唐賽兒。 唐賽兒本來是跟娘親和裘婆婆到夏潯府上送喜餅慶祝小公爺出生的,大人說著話的當口,小孩子就玩到了一起,這一下子就投了緣。夏潯看她們相處如此之好也很開心,這唐賽兒是故人之後,夏潯也不希望她小小年紀,這一輩子就只做個魔術師了,便對唐家娘子說,叫她練功之餘,每日到府裡來,陪着思楊和思潯一塊兒讀書。 若有更好的發展,唐家娘子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入樂籍,民籍的身份總是高一些的,所以唐家娘子雖不想麻煩恩人,但是事涉女兒出身、前程,最終還是答應下來,這一來唐賽兒就成了楊家的常客。 唐賽兒比夏潯的長女還小了一歲,可是與她們在一起,儼然是個孩子頭兒,這才幾天功夫,楊家四位大小姐都乖乖做了她的部下,被她指揮着這樣那樣的,還樂此不疲,就算心眼最多、最不好擺佈的思雨也不例外。 夏潯坐在小亭裡,聽著鳥鳴,嗅着花香,笑吟吟地看著她們玩耍,心道:“難怪能做義軍領袖,以一介女兒身幹出那麼大的事來,還真是從小就有天賦呀!” 夏潯正感慨着,二管事躡手躡腳地走來,在亭外站住,一揖說道:“老爺,方纔欽天監送來消息,明日九九重陽,要老爺伴同皇室,祭拜孝陵!” 第727章 潛流再湧 九九重陽,皇室成員以及內閣幾位大學士、在京的幾位國公近臣,一同伴駕趕到孝陵祭祖。 徐皇后近來頻發頭疾,依照朱棣的意思,就不讓皇后來了,可徐皇后豈肯在這件事上遭人詬病,還是堅持趕了來。一下車駕,步行上山的時候,朱棣擔心皇后身體,就親自攙扶着她,夫妻二人一同沿神道往上走。 排在他們後邊的,自然就是太子夫婦,太子朱高熾身體肥胖,叫他一階階的這麼往上走,還真是夠辛苦,汗水順着脖子往下淌,這時也只好咬牙忍着。兩個力大的太監一左一右扶着他,走起路來還是很吃力。 前邊神道石階上,有一塊條石想是因為地下變動的緣故,不再那般平整,微微拱起了一些,朱棣忙扶緊了皇后,輕聲囑咐道:“皇后,慢着些。”徐後向丈夫溫柔地一笑,腳下抬高了些。 可朱高熾因為有人扶着,沒太注意腳下,腳照常抬起,卻在階上絆了一下,一個踉蹌便向前栽去,他那體重……虧得兩個太監全力拉住,才沒跟階石來個親密接吻。 朱棣在前邊聽到動靜,扭頭看見兒子笨拙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微微有些厭惡。他一身武功,到現在依舊雄風不減,可這個長子……他知道不是兒子暴飲暴食,卻也不會怪他,但是看到這種情形,本能地還是有些厭惡。 二皇子朱高煦見狀,幸災樂禍地訕笑道:“前人蹉跌,後人知警也!”說著悠然抬腿,邁上了石階。他說的聲音不大,不想大人沒有聽到,卻被一個小人兒給聽見了。皇孫朱瞻基正跟在後面,將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朱瞻基今年八歲了,皇太子的嫡長子,將來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從小受的就是帝王心術的教育,遠比同齡兒童成熟懂事,而且二皇叔跟父親明爭暗斗的事兒,雖然家裡不大讓他知道,卻也聽到些風聲,對二皇叔自然就有了成見。 這時聽見二皇叔譏笑父親,朱瞻基很生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馬上跟了一句:“更有後人知警!” 朱高煦吃了一驚,扭頭一看是朱瞻基,瞧小傢伙對自己頗有敵意的目光,朱高煦暗道:“這小子……年紀雖小,倒不是個善茬兒!” 夏潯冷眼旁觀,亦將這場交鋒看在眼裡。 眾人上山,隨朱棣祭掃先帝陵墓,之後因皇后有些疲倦,朱棣便攙她到一旁歇下。九九重陽,天高氣爽,既然來了,正好讓皇后放鬆一下。 小皇孫朱瞻基到底年紀小,這種儀式無聊的很,皇帝一說休息一下,就自去林中散心了,因為平時難得到這山林中,見得這般野趣,就是見那溪水中有針尖兒似的小魚游來游去,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看個半晌。 忽然,朱高煦自林外走過,身邊跟着陳瑛等幾個大臣,朱高煦一臉不屑,哼道:“蠢笨如豬,出來一次就丟人一回,何必如此不知自愛呢,連本王都跟着他臉面無光。” 旁邊一個官兒諂笑道:“臉丟得越光,對殿下您不是越好?呵呵,殿下只當看戲就是,何必往心裡去呢。” 朱高煦聽了放肆地大笑起來。 朱瞻基一聽就氣往上衝,雖然這些人並沒有指名道姓,他如何還不知道這就是在說自己的父親,朱瞻基小臉蛋氣的通紅,雙手握著小拳頭就要衝出去,肩上卻突然多了一隻大手,穩穩地按住了他。 朱瞻基霍然回頭,一看正是夏潯,夏潯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直等着樹林外邊那幾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了,夏潯才放開手,朱瞻基氣憤憤地道:“國公不該攔我!事孰為大,事親為大,父親受人侮辱,為人子者豈能坐而視之?漢王是我父親的兄弟,也是我父親的臣子,為弟不恭,為臣不義,難道不該斥責他麼?” 朱瞻基和夏潯很親,一則,他知道夏潯是站在父親一邊的,自己的父親能被立為太子,輔國公出了大力;二則,他從小就和姨奶奶茗兒很親近,所以跟夏潯也就更加親近,在他面前不大顧忌,再加上畢竟是小孩兒心性,故此直言不諱。 夏潯笑笑,指指腳下小溪中一隻蛤蟆,對朱瞻基道:“如果你問一隻雄癩蛤蟆,美是什麼?它認為美就是它的雌癩蛤蟆。你還想費力氣和它爭論一番嗎?” 朱瞻基想了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夏潯道:“臣不是阻止殿下盡孝道,而是在太子面前,殿下不僅僅是兒子,同樣也是臣子。為人子者,當盡孝道,為人臣者,當盡忠義,那麼你就要選擇,如何更好地盡到自己的本份。毫無意義的爭執,不會對太子帶來任何好處,有時候暫時的忍讓,放縱對方的猖狂,才是促使其滅亡的手段。” 朱瞻基鬱悶地道:“國公說的道理,瞻基不是不明白,可是有時候,真的是忍無可忍。父親一直就在忍,我現在還要忍,任由他的羞辱……” 朱瞻基悶悶不樂半晌,才道:“國公,瞻基是皇孫,錦衣玉食,榮光無限,可是……我很羡慕那些差不多大的普通孩子,我覺得我遠不及他們快樂!” 夏潯嘆了口氣道:“殿下羡慕他們,是因為殿下只看到了他們輕鬆快樂的時候;他們羡慕殿下,是因為他們只看到了殿下風光無限的時候。生而為人,各有各的苦惱,沒有一個人可以解脫所有苦惱,除非……” 他深邃的目光漸漸移向高高的皇陵,悠悠地道:“除非,是已經逝去的人!” 朱瞻基似乎聽明白了,他默默地站在那兒,臉上的不平之色漸漸地隱去…… 夏潯參與祭陵,很快就作為他重新獲得皇帝重視和信任的一個政治訊號,在官場上流傳開來。緊接着,輔國公長子受到皇帝額外恩遇,加封為正五品武德將軍的消息也隨之傳開,更加印證了前一傳聞。 然後,就有風聲說皇帝有意任命輔國公為征夷大將軍,接替成國公朱能的職位。 原因?很簡單,現在的代理大將軍是英國公張玉之子張輔,年紀輕,以前沒怎麼帶過兵打過仗,皇上不放心。想想李景隆吧,李景隆他老子還是大明的戰神呢,父親有能耐,可不代表兒子有能耐。 孤軍遠征安南,這個重任,皇帝不放心交到他手上,需要一個能押陣的人,可是代理大將軍張輔是現任的英國公,論地位只有王爺才比他高了,不派一位王爺去,那就得派一個地位相當,資歷比他老的人。 這樣的人,整個朝堂上,現如今除了淇國公丘福、輔國公楊旭,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了,所以派楊旭遠征安南的傳言在各種傳言中是最叫人信服的一個,在朝野間廣泛流傳開來。 其實官場上的傳言很少空穴來風,不是知情人透露,就是懷有某種目的的人故意造勢。夏潯的傳言也是如此,有關他重獲皇上歡心,兒子受到隆重恩遇的消息,其實就是太子派的人故意宣揚出去的。 太子雖然名位已定,可歷史上立了太子又廢太子的實不少見,朱高熾自己也清楚,父親確實是從心底里不喜歡他,哪怕是權衡了一番利弊得失,立了他為太子,對他照樣沒有好感,所以他的危機感始終存在。夏潯作為太子的堅定支持者,再加上他在朝中的地位,他得寵亦或失寵,對朱高熾的影響太大了,因此一看機會來了,馬上就為夏潯造勢。 可是讓夏潯掛帥出兵的消息,並不是太子派的人散播出去的流言,散播這一消息的,居然是二皇子一派,居然是出自陳瑛的手筆。 陳瑛前幾天落了埋怨,成國公朱能病故的消息一傳回來,陳瑛就落了埋怨。朱高煦覺得,自己當初選擇不去雲南是個錯誤,如果他真做了雲南王,在朱能病故的情況下,很可能就會要他節制兩廣及雲南兵馬,統帥這場征討安南的戰爭。 對於打仗,一向驍勇粗精通兵法的朱高煦是很自信的,這一場大勝仗打下來,他不但可以在軍中擁有更多的武將支持,培植更多的親信,也未必就不能動搖父皇的意志,再次打起改立他為太子的主意。 子承父業麼,與那個身體痴肥、滿口仁義道德,喜歡跟文人墨客打交道的皇兄比起來,他有着太多太多的優勢。 陳瑛真是有苦說不出,這種變化誰會想到?再者說,離開京城,固然有好處,但是壞處同樣明顯,遠離中樞,成為雲南王,即便立下再大的功勞,就能彌補遠離京師所產生的影響麼? 問題是所有這些事情只是評估、猜測,沒有真的去做之前,誰能保證事實就一定會按照自己的設想發展?再者說,作為門下,他也沒辦法跟朱高煦據理力爭。 當夏潯重新受到皇帝寵信的消息傳開後,二皇子派更是大為沮喪。前段時間太子派內訌,很是讓他們看了場笑話。結果這場官司打到最後,卻招惹了紀綱那條瘋狗,以前就有仇,現在的仇結得更深了,陳瑛發現錦衣衛竟然暗暗盯起了他的梢。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子派的中堅力量楊旭好像坐了冷板凳,朱高煦趁着這個機會正大肆收買人心,夏潯復出的消息不啻給他當頭一棒。而且朱高煦在軍中的親信告訴他,皇帝對張輔獨自負責安南戰事有些不放心,似乎有意再派一員大將,得到這個消息他就更緊張了。 數遍整個大明,有資格坐到張輔上頭的還有幾個人?除了丘福唯有楊旭而已,楊旭于此時復出,莫非就是要派楊旭征討安南的先兆?浙東,遼東,都叫楊旭經略過了,現如今唯有西邊和南邊,楊旭還沒有插過手,再讓他去南邊打幾年仗,又培養出一批太子系的官員出來,那還要不要別人活了?所以,如果皇上有意再派大將,必須得把這個機會搶過來。 陳瑛的法子就是:主動製造流言!如果皇上確實有這個意思,我先行叫破。如果皇上沒有這個意思,也讓他因此不再產生這個想法。這不是性格的叛逆問題,而是一個皇帝的權威絶對不容質疑和動搖的問題。 陳瑛的揣摩很準,對帝王心術的揣摩也確實準確,這個謡言也順利地通過錦衣衛秘密報告到了皇帝的案前,但是朱棣也確實沒人可用了。帥弱而將強,必定軍心不一,如果那樣,還不如讓張輔放開了打,根本別派人去。 可要派個能鎮得住英國公的人,滿朝上下除了淇國公和輔國公真的是沒有別人了。朱棣心意未定,外面已經傳得有鼻子有眼,確實令他非常不快,他最初的打算,的確是想派楊旭去,只因聽到這個傳言,便改了主意,想派淇國公丘福坐鎮安南。 可他反覆思量,又想起了丘福在浙東剿倭失利的事來,丘福跟着他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對丘福的統兵能力他還是相信的,但是經由浙東剿倭的失敗,他認定了丘福擅長的只是北地作戰,連江南水鄉這種地形下的仗,丘福都打不好,安南那邊的地形比江南更加複雜,他能適應得了麼? 反觀楊旭,江南、遼東,每到一處,無論政治、經濟、軍事,各個方面的表現都可圈可點,而打安南是軍事與政治同步進行的一種特殊戰鬥,他在安南圖謀甚大,不容有失,楊旭就成了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因此反覆思量之下,朱棣還是決定,派楊旭去安南。 朱棣沉思着,最終拿定了主意,抬頭看了一眼,問侍候在一旁的鄭和:“大報恩寺的主殿已經建好了?” 鄭和也是大報恩的主持監建官員之一,雖然他不常去,工程進度他是知道的,連忙答應一聲,朱棣便道:“你和楊旭準備一下,朕明日去大報恩寺正殿,祭奠皇考!” 第728章 意圖安南 大報恩寺的主體建築群已經完工,聽說皇上要來此祭奠先帝,工部黃侍郎與劉玉珏等人立即組織人馬,對已經完全修建完畢的幾座正殿進行徹底打掃,外圍施工也暫時停止,主要進入道路清掃、戒嚴,清場。 隨後,大批內侍從皇宮趕來,對這幾座大殿再度進行佈置,佛龕、香爐、布縵……無一處不檢查到,然後退出正殿,在外面侍候,緊接着從金陵各座佛寺召集來的有道高僧雲集大報恩寺,在金碧輝煌的寶剎內蒲團安坐,面前擺着木魚、鐘馨,一個個大紅袈裟,寶相莊嚴。 最後,鄭和與輔國公楊旭聯袂趕到,也不知楊旭對鄭公公說了句什麼,鄭公公點點頭,便在殿外站定,輔國公楊旭則手捧一個蓋着紅綢的盒子獨自進了正殿,過了一陣兒出來,已是兩手空空。而這座正殿所有的窗戶、門扉,除了正門,已被他全部釘死,並當眾傳出命令,這座正殿,從此以後再不許任何人進入,違者格殺勿論! 外面侍候的內侍和僧侶們凜然稱命,心中不覺奇怪,不知這祭祀祖先,如此光明正大的事兒,為何搞得這般詭秘,但是事涉天子,自然沒人敢亂嚼舌頭。 等朱棣擺駕大報寺後,便單獨進入了正殿,門扉立即合攏,裏邊不須一人陪侍,門戶左右,卻是輔國公和鄭公公站在那兒把門。 為何這般神秘?連鄭和都不是十分清楚,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夏潯一人,站在門口,聽著梵唱聲起,他的心中不禁感慨萬分。距皇帝如千萬里之遙的世人,依着自己的好惡,大肆渲染的朱棣,要麼是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俱臻大成的天子,要麼是殘暴不仁、殺戮成性的暴君、要麼是昏庸無道、貪淫好色的變態,可是誰能真正一窺這位皇帝的顏色,誰能真正的瞭解他這個人? 他有令人詬病的一面、也有令人稱道的一面,他雄才大略,堪比秦皇漢武,遠邁唐宗宋祖。他派人七下西洋,親率大軍五征漠北,他疏通了大運河,貫通南北大動脈,對經濟的推動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征服了東北、西南、安南;他修纂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永樂大典》;他確立內閣,影響了全世界的政治體制。 當有些人一葉遮目,只知道津津樂道于朱棣初登基時對政治對手的短暫清洗,並在殺人手段、殺人規模、女人和妓院這些話題上絞盡腦汁的大肆渲染、不斷誇張,以滿足他的獵奇心理時,可曾有人注意到,朱棣五征蒙古、七下西洋、疏通大運河、建造北京……對東北、西北、安南、海洋各個方面軍事、政治上的卓越成就? 可有人想到,這些浩大的工程和軍事行動,任何一樣單獨拿出來,對此前的任何一個朝代都是極大的負擔,甚而可能因此亡國,而這麼多事情集永樂一朝完成,卻沒有給國家造成沉重的經濟負擔,這背後所喻示的他在經濟建設方面的強大能力? 沒有! 洪武三十年陝西白蓮教高福興、王金剛奴起義,參與之眾十餘萬,派開國大將長興侯耿炳文率數萬精兵鎮壓,鏖戰一年,余戰十餘年,卻知者寥寥;然而僅僅發生於山東一府部分地區,參與者不過萬餘人、主要依靠山東地方軍隊鎮壓,從起事到被剿滅不過兩個月的白蓮教唐賽兒起義,卻被大書得書,由此抹殺了永樂二十二年間創下的無數功績。 唐太宗比明成祖幸運,那時堅持嫡長正統觀念的儒生並不多;那時的大臣沒有罵皇帝的嗜好;唐朝之後不是一個自卑的異族統治中原數百年之久,從而有機會去不斷的篡改歷史。歷史對朱棣,不公平! 站在殿外,夏潯浮想聯翩,他忽然覺得,這個迫于輿論,只能悄悄躲在這裡,默默地向他的生母祭拜、懺悔,傾訴他的委屈、哀傷和愧疚的永樂大帝,着實的有些可憐。 朱棣出來了,帶著一身的檀香。 當他出現在陽光下,他依舊是那個強勢霸道的皇帝,一睥一睨、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天子的威嚴。也許他在殿中跪在母親靈位前焚香祭拜、默默祝禱的時候會軟弱、會悲傷、會流淚,但是當他出現在別人眼前時,他只能是天子、只能是永樂大帝。 “陪朕走走!” 朱棣看了夏潯,就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夏潯隨在後面,一君一臣離去,鄭和依舊站在那兒,輕輕帶上了殿門。 從今天起,這裡,只有皇帝一人可以進入。 朱棣站住了,夏潯便也隨之站住。 過了一會兒,朱棣緩緩轉過身來,凝視着夏潯,緩緩說道:“士弘病故,安南戰事,現由沐晟,張輔負責。朕不甚放心,你覺得怎麼樣?” 夏潯早就聽到民間傳言了,今日皇帝特意召他來見,他就知道不是僅僅陪皇帝祭母那麼簡單,對這件事也曾認真考慮過,只不過沒有想到朱棣如此單刀直入,所以略略有些意外,他怔了怔,才道:“皇上,臣以為,沐晟久鎮南疆,熟悉地理,張輔名將之子,當初在軍中也曾歷經戰事,這兩員大將又正當壯年,兩人相輔相成,安南戰事,皇上勿須擔憂。” 朱棣笑了一聲,只當夏潯也聽了傳言,而皇上心意未決、旨意未下,民間已傳言四起,這是為君者的大忌,所以不免惶恐,如今見自己問起,自然不敢毛遂自薦。卻不知夏潯說的卻是實話,張輔打安南,當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到後來安南人最怕的就是張輔,聞其名而變色。 朱棣便道:“兵者,國之大事,他們的歷練還少,而且安南之戰,不僅僅是行伍中事,交給他們,朕不是很放心。”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為臣者就該為君分憂,皇上已經不放心了,夏潯趁機領命,朱棣必定欣然應允。如果不好毛遂自薦,夏潯也可以順勢說一句:“可以在朝中另擇大將,出鎮安南!”那麼朱棣也可以順勢點他為帥。 不過夏潯明知朱棣的暗示,卻還是不想順着他的意思來。夏潯在浙東剿倭也好、在遼東經略也罷,其實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政治前瞻性,在軍事上的成功,有取巧的成份。到安南的話,夏潯並不覺得自己能比人家張輔打得更好,就連沐晟,他也遠遠不如。 這不是夏潯妄自菲薄,而是他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短處,沒有人是全才,他更加的不是,打仗是要死人的,如果因為他的指揮不力,造成過多的死亡,哪怕最後依舊取得了勝利,榮耀的是他,誰去憐惜那些失去兒子、丈夫、父親的百姓呢?如果他比張輔更能打,他可以當仁不讓,明明不如人家,何必攬功於己。 因此,夏潯猶豫了一下,依舊堅持道:“皇上,臣與英國公張玉大將軍也算是素識,對張輔也瞭解一些,臣認為,張輔必能不負聖望。成國公病故,張輔暫代征夷大將軍一職,為了振奮軍心士氣,必定有所行動,皇上不妨看一看,說不定張輔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回來,以向天下證明,他,也是皇上麾下一員名將!” 朱棣聽了微微有些不悅,只道是夏潯有意婉拒,仔細一想,確也如是。他兒子才剛剛出生,這一去至少又得一兩年,他哪捨得走。可是,為人臣者,為君分憂,這點覺悟還沒有麼?“你的岳父和白蓮教不清不楚,為了掩飾,你又擅殺朝廷命官,這等重罪,我未做任何處置,你兒子出生後,我破格提拔,恩遇隆重,現在又委你重任,卻還要推三阻四!” 不過一想到白蓮教,朱棣不免就會錯了意:“難道正因為此,楊旭才不肯領兵?他是為了避朕的疑慮麼?” 想到這裡,朱棣不禁釋然,微笑道:“文軒,朕的意思,是叫你去坐鎮,叫你去,那就是用人不疑,你無須有什麼顧慮。” 他轉過身,負起雙手,緩緩而行道:“朕叫你去,其實有朕的打算。士弘行前,朕曾誡諭他:‘毋養亂,毋玩寇,毋毀廬墓,毋害稼穡,毋盜取貨財,毋掠人妻女,毋殺戮降附,有一于此,雖有功不宥,爾其慎之……罪人既得,即擇陳氏子孫之賢者立之,使扶治一方,然後還師。’其實于戰事之外,這些事你會比士弘處理的更好。不過,當時你經略遼東正在緊要關頭,脫不得身。實際上……” 朱棣說到這兒,忽又沉吟起來,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夏潯不覺有些奇怪:“皇上吞吞吐吐的,他還有什麼不好吩咐的事情麼?” 朱棣遲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轉身再度看向夏潯,目光有些灼熱起來:“文軒,安南,自秦朝時候起,便是中國故地,唐朝時候,還隷屬於安南都護府管轄着,朱溫滅唐,中原大亂,安南趁機自立,宋朝無力收復安南,遂任其自立,到元朝時候,戰無不勝的蒙古大軍卻在安南連遭敗績,也不得不止步于彼!” 第729章 一擔挑,有分歧 看著夏潯的表情,朱棣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怎麼?你不認同?” 夏潯道:“皇上,臣以為,安南,吞不得!” 朱棣眉頭微微一鎖,隨即又攸地一挑,沉聲問道:“說出理由!”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說道:“我大明問難於安南,原本是應安南陳氏之請,而今陳氏已然絶嗣。黎氏冒犯天朝,固然應當出兵懲罰,我們也是以這個大義而出兵的,成國公、英國公兵發安南後,先用了攻心計,列舉黎氏罪狀,散播于安南民眾之間,因此大獲人心。如果我們出乎反爾,剿滅黎氏之後,就勢吞併安南,安南官民會怎麼想?今日我們的助力,來日將成為我們的強敵!” 朱棣展顏道:“呵呵,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這個麼,倒不成問題,剿滅黎氏之後,朕自然不可立即在安南復郡縣,設流官,朕會運作一番,應安南軍民所請,順理成章地設置郡縣,叫安南重歸中土!” 夏潯道:“如何應安南軍民所請?” 朱棣哂然道:“安南軍民若是鐵板一塊,眾志成城之下,黎氏如何可能取陳氏而代之?黎氏可以找得到人擁戴他,難道朕就不能在安南官吏耆老中尋一個人代言,以陳氏絶嗣為由,主動邀我大明在安南恢復郡縣,直轄設官麼?” 夏潯道:“皇上,這只是手段!只是一個名,而非人心!安南軍民百姓豈會因此歸服?” 夏潯又道:“若依臣看來,安南國陳氏也罷、黎氏也罷,不管是誰稱王,對我大明恭馴順服,都不過是畏於我大明之強盛,絶非誠摯效忠。黎氏取陳氏而代之,只要仍能恭馴於我大明,足矣,縱然我們費盡氣力,扶保陳氏稱王,對我大明何嘗不是一樣的我強則溫馴、我弱則不恭?利益!國之利益!一切都取決於國之利益,對安南是這樣,對我大明也是這樣!” 朱棣道:“開疆拓土,難道不是國之利益?” 夏潯道:“是!但是,凡事有度,過猶不及。成吉思汗江山十萬里,頃刻間煙消雲散,難道不是前車之鑒?我大明要開疆拓土,一要看地勢,其地險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於我大明終是心腹疾患,必奪!二是看其財富,魚米之鄉,得其可濟萬民,當奪!三是看其可控與否,打得下來,且能治理下去,可奪!四是看其與我朝廷、於我百姓有益或無益,弊大於利,入不如出者,不該奪! 皇上,安南,從來都不可能成為我大明腹心之患,北地野蠻,才是我中原自古不變的強敵,韃靼雖受挫折,但元氣未失,一旦瓦剌與韃靼的爭鬥有所緩和,韃靼必然再度南侵,我們的大敵,還在北邊活的好好的,這時在安南丟下數十萬大軍,每日耗費糧米無數,對國力的耗損實在是太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這存亡之道,僅僅體現在“敗”上面麼?不然,慘勝,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這個慘,或者是兵士傷亡之重,也可以是國家耗損之重。臣說句不恭的話,它不是買賣,卻也有共通之理,如果戰爭的付出,遠遠超越戰爭的所得,我們為何而打? 再者,現在朝廷很多大事,疏通運河、鞏固遼東、寶船出海……一系列大事,樣樣都要耗費大量錢財,如果一下子做的事太多了,百姓會元氣大傷的,漢武帝只是打一個匈奴,就因為不知節制,一戰再戰,最後耗盡文景兩朝攢下的全部國力,弄得十室九空,無數人家破亡,國家元氣大傷,臨老方下一道罪己詔,可那凍餓而死的無數百姓,能為此復活麼? 皇上知道安南自秦始皇時便屬於我中國,那麼也該知道,此前,它非我所有,秦始皇設象郡,治理安南,僅僅十一年後,安南便再度獨立;又過一百零二年,漢武帝滅之,此後,安南一帶百姓屢有反抗,三百年後,再度獨立,此後大部分時間麼……呵呵,中原帝國不承認它獨立不假,可是又有幾個能真的把它當成中原的郡縣一般治理着呢?它事實上是什麼樣子? 唐之都護府,皇上應該很清楚,都護的職責是“撫慰諸藩,輯寧外寇”,對周邊民族之“撫慰、征討、敘功、罰過事宜”,真正管理本族本部事務的,依舊是其地方首領,這都護府與郡縣是大不相同的。蒙古人吞併了中原萬里江山,亦在安南三次大敗,止步于此。 如果蒙古人繼續南侵,是不是安南區區彈丸之地可以抵擋的?自然不能,那麼蒙古人為什麼到此而止?因為得不償失!太祖高皇帝曾說:‘四方諸夷及南蠻小國,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給,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自忖量,來擾我邊,彼為不祥。彼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伐之,亦不祥也。’臣覺得這是至理名言。” 夏潯這番話,已經思量了許久,安南以前的情況、現在的情況,他也盡最大可能進行瞭解過了。結合現在的情況,和他能夠記起的本來的歷史發展,他知道出兵安南,隨後頭腦一熱,改變初衷進行佔領的這幾十年,對大明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自打這個地方到了手,就反叛不斷,游擊戰此起彼伏,把大明徹底拖在了這個深淵裡,直到明宣宗決定撤兵罷戰,這期間一共三十多年,大明在安南將吏死傷無數,而從那裡不要說征稅了,光是調運糧食過去,保證當地人民生活一項,數量就超過了當時南北兩京需要的總和,極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實力。 否則的話,明朝中期以後,國家未必衰弱的那麼快,說不定就能順利熬過明朝末年的小冰河時期,從而完成國家轉變的關鍵階段,脫胎換骨,浴火重生。 朱棣的臉色十分難看,夏潯已經看出來了,但他還是要把自己的心理話說出來,皇上如果只是想要一份成就、一個恩威撫遠的名聲,那就打敗黎氏勢力,在安南扶持一個傀儡起來,叫當地人去治理當地人,由朝廷來給他“撐腰”,通過對他的控制,控制那裡的百姓就足夠了。 如果想要獲得政治利益之外的經濟利益,那就搞殖民地好了,不過是把現在的宗主、藩屬國關係強化一下,搞一個增強版出來,何必讓無數的將士流着血,將內地百姓辛苦種出來的糧食運過去養着一群只享受不付出的人,等把人家養肥了,自己養瘦了的時候,看著他們再次獨立? 朱棣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聲音有些生硬,但還是勉強說道:“韃靼連番失利,遼東日漸興旺,已經迫使韃靼向我大明屈服,韃靼可汗本雅失裡已經向朝廷求和,朕已派郭驥去宣撫韃靼了。而瓦剌那邊,朕也派使臣,封了幾個勢力強大的部落酋長為王,挑起他們內鬥,至少在一時半晌之間,不會有餘力南侵,這是天賜良機,怎可輕易放過!” 夏潯深深拱揖道:“皇上,臣始終以為,對安南,最好的辦法是,對一傀儡,間接控制!” 朱棣的臉色沉下來,冷笑道:“若依你所言,古往今來,這皇朝天下的疆土,就永遠不能擴張了!” 夏潯忙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是說,應該衡量其得失,看看值還是不值!” 朱棣道:“將交趾復納版圖,不值麼?” 夏潯道:“值,又不值。近千年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將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連接起來,以洛陽為中心,北達涿郡,南至餘杭,大大促進了南北經濟、文化的交流,此後歷朝歷代,俱享其功,值!但是隋煬帝不知體恤民力,如此浩大工程,切于在自己手中競功,以致亡國,對他來說,不值!” 夏潯橫了心,直言不諱地道:“隋煬帝在位十四年,在短短的十四年中,他創造了別人難以創造的豐功偉績。武功上,他滅了陳國,文治上,他開創了科舉。他修建東都洛陽,遷都洛陽、修通運河、西巡張掖暢通絲綢之路、開發西域、北上擊敗突厥。 他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着聲績。年僅二十歲就完成了一統天下的大業,結束了數百年來中原的戰亂時代,唐朝人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拿楊廣是和大禹來比的,事過幾百年到了宋朝時候發大水,這條千里隋堤還救了成千上萬家人的性命,功績大不大? 秦始皇做過的事,他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沒有焚書坑儒;隋煬帝做過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唐太宗貞觀時代遠不及隋煬帝大業前期富庶,然而,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譽,隋煬帝卻落了個萬世唾罵的惡名,為何? 只因他不知節制,不知休養民力,不知權衡取捨!對百姓們來說,什麼開疆擴土,什麼龐大帝國,什麼萬國來朝,什麼無比宏偉的建築,只能哄得蠻夷讚歎、文人吹捧,終究不過一抹浮運,黎民百姓們是否有活路,才是一個國家的立國之本! 我大明,現在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方現在也談不上穩如泰山,現在應該是一面鞏固東北,一面壯大自身!以我大明如今的疆域領土,只要國家強大,諸蠻夷之地雖非我之所有,亦可為我所用,否則縱然為我所有,亦必失之,而這過程中民脂民膏的白白付出,尤其難以計量。今日陛下不取,如果有一天時機成熟,陛下的子孫難道不可以取之嗎?” 朱棣終於忍不住了,憤然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朕意已決,卿勿須多言!”說著,把大袖一拂,揚長而去。 “輔國公……唉!” “唉!國公爺……” 解縉和楊士奇兩個人在夏潯書房裡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你唉一聲,我嘆一聲,都為夏潯這個放棄成為大明第一權臣的絶好機會而沮喪。 夏潯卻渾然不以為然,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說道:“二位不要轉了,轉得我的眼都花了。請你們回覆太子,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我自認自己的看法是不會錯的,如果我明知它是錯的,卻只為了迎合上意而去做,那麼今日輝煌,不過是明日黃花,有甚可惜呢?” 解縉和楊士奇也憧憬着“唐之亡,交阯淪于蠻夷四百餘年,至是復入版圖”的偉大夢想,只恨自己不是武將,不能去創下這炳彪千秋的豐功偉業,這麼好的一個唾手可得的機會卻被夏潯輕易放棄,他們是真的傷心吶,可是夏潯意志十分堅決,兩人卻也無話可說,到最後只好怏怏離去。 兩人離開之後,夏潯臉上輕鬆恬淡的笑容就消失了。有些話,他並沒有對解縉和楊士奇說。古人云:“喜時說盡知心,到失歡須防發泄;惱時說盡傷心,再好時應覺羞慚。”西方人說,與人相處最好保持一種“豪豬的距離”,據說豪豬渾身長滿了刺,在天冷時為了禦寒都想互相靠近利用體溫,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於是豪豬們就在誰也刺不到誰的前提下儘可能地靠在一起。 夏潯就是這個看法,事無不可對人言?開玩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這些人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呀,當初帖木兒帝國居然以宰相阿爾都沙、將軍蓋蘇耶丁這樣兩個重要人物為使節,到了大明又特別的關心政治、經濟、軍事,各個方面的發展,夏潯就已生起了警覺,早在這兩個人返回帖木兒帝國的時候,夏潯的潛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派人躡着他們的蹤跡,跟着他們遠去了西域。 現在,消息已經送回來了。帖木兒大帝聽說大明兵強馬盛的消息之後,並沒有因此打消他的野心,相反卻激起了他的豪氣,他比以往任何一次大戰都更加重視,親自部署、籌備着,數十萬鐵騎很快就要捲土東來了。 夏潯有心要消弭本來歷史上那場在整個世界都快速前進的時候,卻拖着原本世上最富有、最先進、最文明的中華古國大踏步後退的大悲劇,要做到這一點,大明自身的發展最重要,而遼東的經營得宜與否,同樣極其重要,所以夏潯離開遼東之後,他並未放棄對那裡的關注。 這也是他和萬世域、張俊沒有過于密切往來的一個主要原因,因為他想知道的一切,自有他的消息渠道。夏潯的潛龍,在關外、在草原上,依舊頻繁地活動着,所以有關韃靼和瓦剌那邊的情報,他同樣一清二楚。 不錯,韃靼現在的確向大明求和了,那邊受着瓦剌的欺壓,這邊受着大明的威脅,阿魯台太師的日子不好過。而遼東的急劇發展,對他的心理威脅尤其嚴重。夏潯在的時候,曾經授意遼東幕府,對友好的草原部落要一視同仁的做買賣,這一政策使得與遼東毗鄰且與遼東仇視度不高的那些韃靼部落大獲益處,在他們的呼聲之下,阿魯台順勢讓步,指使大汗本雅失裡向大明遞了求和書。 可是,與遼東毗鄰的,大多是在韃靼各部落中地位較低的小部落,正因為他們部落的實力弱小,才不受重視,被大部落佔據了最好的草原,而把他們擠到與遼東接壤地帶,作為雙方的緩衝,現在反而是這些小部落獲益,這些強大的部落心裡自然不平衡。 於是,一些小事就被無限放大了,比如去遼東做買賣的韃靼牧人,酒後與人打架生事受了傷,打斷了鼻染、割傷了胳膊,變成了受漢人欺壓,凌辱成了殘疾;比如那些小部落中有些牧民想過平靜安逸的生活,於是藉著做買賣的機會,整個兒的叛逃到了遼東,受到遼東官府的安置,也成了一個部落成群成群的叛逃。 不要小看了這些大部落的能量,他們已經在韃靼內部成功地挑起了仇視大明,與遼東對立的情緒。而這種情緒一旦積累到一定程度,是需要釋放的。 朝廷分化瓦剌的計策,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被大明派使節分封為王的幾個瓦剌貴族得意忘形,彼此誰都看不上誰,連瓦剌可汗也不放在眼裡了,由一些小磨擦開始,漸漸發生了大的內訌。 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瓦剌原來可是一致對外侵略韃靼的。現在瓦剌內部又起紛爭,韃靼承受的壓力就小了,它就不需要迫切地謀求與大明和解,再加上內部反大明的情緒越來越濃烈……夏潯從掌握的那些雜亂資料中歸納分析,擔心大明與韃靼很快又得再起紛爭。 如果這個擔心真的成為現實,那麼,北方將與韃靼打起來;西方,瘸子帖木兒將禦雄獅數十萬,殺進西域;如果大明在安南這個泥坑裡再陷進去數十萬的軍團和不計其數的軍費,到時候狼煙四起,嘩啦啦大廈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出來吧!” 夏潯沉思半晌,才吩咐一聲,徐姜立即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自從他辦了山東白蓮教一事之後,已經成為夏潯絶對可以信任的心腹了。 “迅速找到咱們在飛龍裡的人,看看有沒有往北方、西方去執行任務的人,如果沒有,就叫他們‘有所發現’,胡濙就會派他們過去了,然後叫他們把咱們查到的這些情報報給胡濙,胡濙會稟報皇上的!” “是!”徐姜答應一聲,又擔心地道:“國公拒絶赴安南領兵,會不會讓皇上……” 第730章 狂下去吧! 夏潯參加祭陵並沒有引起紀綱過多的關注,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面子功夫而已,既然夏潯還是國公,那就自然要參加祭陵,就像那些在京的王爺們一樣,他們唯一的作用,不過就是這種重大典禮上的一個擺設,其他時候只是混吃等死而已,在政壇上是沒有影響力的。 可是此後楊家長公子受封武德將軍的傳言散播開來,他那只懂鑽營投機卻相對遲鈍於政治的嗅覺終於發揮了作用,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於是,皇上赴大報恩寺,外臣只夏潯一人隨同的消息便送到了他的案頭,紀綱終於緊張起來:“難道輔國公又要得到大用了?” 兩個人已經是徹底撕破了臉皮,因為上次拂逆了太子的請求,現在連表面上對他一直很客氣的朱高熾,對他也有點不假辭色了,這個時候輔國公如果再重新出山,對紀綱來說不啻當頭一棒。 他最擔心的就是傳言無誤,如果皇帝果然派輔國公征討安南,那就意味着,輔國公楊旭將取代成國公朱能,成為軍中第一人,軍隊系本來是二皇子朱高煦最大的靠山,如果楊旭能靠戰功和資歷,穩坐大明軍中第一將的寶座,太子對他的倚重必然更多,那時候,犧牲自己以取悅楊旭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不過他的忐忑只持續了一天,就徹底放下心來。 先是有人來報,皇上離開大報恩寺時,神色不愉,似乎非常不快,而且離開大報恩寺後,立即返回了皇宮,並未要輔國公相隨。照理說,這可不是朋友聚會,吃好喝好,大家出了店門便各奔東西,皇上是君,楊旭是臣,這臣哪有不把君恭恭敬敬先送回皇宮的道理? 只有一個解釋:皇上不高興了,不要他送! 緊接着,第二天早朝,皇帝便下旨,由英國公張輔正式就任征夷大將軍一職,全面接掌征南軍務,並派人前去勞軍,顯然是有更詳細的不宜公開的命令給他。而這些天來甚囂塵上的輔國公楊旭將出任征夷大將軍的謡言因此不攻自破。 二皇子派彈冠相慶,認為這是自己的計謀起了作用,陳瑛尤其有些飄飄然的,自認為已算無遺策,有諸葛之才。他唯一遺憾的是,這成果不能更進一步,如果皇帝對傳言起了反感,不用楊旭,而是啟用淇國公丘福的話,二皇子一系的力量,必然再度崛起,別看太子已經正位,一樣可以與之分庭抗禮。 這個遺憾朱高煦也提到了,陳瑛便撫鬚嘆道:“可惜,我們在內閣和六部中的力量太薄弱了,如果在這個關鍵的地方有個說得上話的自己人,適時進諫于皇上,便能功德圓滿了。” 朱高煦聽了,便無言以對了。 陳瑛的話說得很清楚:“不是我老陳的計策不行,而是你二皇子在文臣中能爭取到的人太少了,而皇帝身邊恰恰是這些人在做事!” 不管如何,能阻止楊旭掌兵,總還算是一件稱心意的事,二皇子派對自己取得的勝利還是很滿意的。 紀綱也滿意了,以上種種,叫他認定了,楊旭失寵已是事實。至于楊家長公子破格封為武德將軍的事,很顯然,是皇后娘娘大力幫忙,如果皇上對輔國公不再視為重臣,而僅僅把他當作一位皇親的話,那紀綱就根本無須忌憚了。千萬不要拿民間親戚關係來理解皇室,一個皇親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是遠不及一位能臣的。 得知朝會詳情後,紀綱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剛剛到家,錦衣南鎮指揮使紀悠南就趕了來,手裡還捧着一口匣子,紀綱今天心情好,一見便笑道:“悠南啊,又搞到什麼稀罕玩意兒了?” 紀悠南陪笑道:“大人這府上,奇珍異寶已堪比龍王爺的水晶宮了,卑職這兒哪還有能入得了大人法眼的寶貝,今兒給大人送來的,是兩柄匠作局剛剛製作出來的上好手銃,卑職馬上取了來,送給大人把玩的。” “哦?”還別說,紀綱是好武的,對於武器還真挺喜歡,當下便引着紀悠南到了後宅他的演武場,想要試試槍。 紀悠南打開匣子,裏邊卻是兩柄嶄新鋥亮的手銃,十分的漂亮,裏邊還有槍子兒、火藥、木槌等配件兒。紀悠南笑嘻嘻地拿出一個火藥包,撕開了將火藥填入藥室,說道:“士卒用火藥,常常難以把握藥量多少,放得多了,有炸膛之虞,放得少了,火銃的殺傷力便嫌不足。” 紀悠南麻利地倒入火藥,舂實,填入木馬子,再放入鉛子兒舂實,打開火門放火捻,動作十分麻利,同時說道:“這藥包兒還是那楊旭給匠作局提出來的,按照最合適的藥量,分包裝好,用時撕開,藥量準、用着也方便,匠作局現在還在依照他的說法,在琢磨甚麼新的點火方式,可惜啦,他現在靠邊站了,等研究出來,報呈與皇上,那就是大人您的功勞啊,哈哈,咱們這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放你母親的臭狗屁!誰是咱們的前人吶?楊旭這叫偷鷄不成蝕把米,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哈哈哈……” 紀綱縱聲大笑,紀悠南將火銃備好,雙手奉與紀綱,陪笑道:“大人說得是,卑職比喻不當!” 紀綱得意洋洋地接過火銃,對著前邊不遠處一個練槍練劍的木靶“砰”地一槍,頓時木屑橫飛,待火藥散去,定睛再看,那木靶已被打得坑坑窪窪,紀綱大喜道:“火銃這玩意兒,果然比拳腳功夫了得!好東西,真是好東西!你現在管着匠作,以後再有新鮮玩意兒,不管是短的長的,都給我弄幾條來!” 紀悠南一瞧這馬屁正拍到紀綱的癢處,真比受了禮的紀綱還要心花怒放,忙不迭便答應下。 紀綱傲然道:“楊旭目前已不足為慮,在沒有找到更好的機會之前,已經動不得他了,否則會適得其反,就讓他做幾天閒散公爺吧。這一次,搞到他失去皇上寵信,下一次,就能搞得他家破人亡!” 說到這裡,紀綱心中怦然一動,忽地想到了楊旭那幾位千嬌百媚的妻妾,要是搞垮了輔國公,再把他的妻妾搞到手肆意褻玩,那是何等快意!一想到這裡,紀綱就興奮起來,他垂涎的不是楊旭妻妾的姿色,而是她們的身份,即便她們姿色平庸,有這個身份也就夠了,他所需要的那種興奮、愉悅的滿足,是權柄,而不是女色本身能夠帶來的。 可是一想到楊旭的正妻是中山王府的女兒,當今皇后的胞妹,一瓢冷水潑下來,這份邪念登時煙消雲散,他就算能把楊旭搞死,也不可能把楊旭的妻妾弄去教坊司,再弄到自己手中的,即便他能尋摸幾條不可赦免的大罪搞死楊旭,有徐妙錦在,也不可能有人任意欺辱楊家。 紀綱把火銃在掌心滴溜溜一轉,放回匣中,突又獰聲問道:“陳瑛那老王八現在有什麼動靜?” 監視陳瑛一事,紀綱交給自己的第一心腹紀悠南了,現在紀悠南做了錦衣南鎮鎮撫,並沒有放下這個差使,事實上他正在把南鎮的職能轉變得與北鎮一樣,大力發展特務,以補北鎮之不足。 紀悠南忙道:“陳瑛近來收斂的很,這老小子總是四處咬人,現在連咬人的事兒都不大做了,安分的很!” 紀綱冷笑:“這樣我就會放過他麼?擋老子道的,要踩死!給老子下絆子的,更要踩死!楊旭已不足為慮,現在該收拾陳瑛了!” 陳府後花園裡,一亭、一桌,三人團座,幾樣小菜,一壺清酒。 陳瑛撫鬚問道:“紀綱最近有什麼動靜?” “有!卑職查到,朝廷發兵安南,安南豪門大族乃至占城,都紛紛派遣使者攜重金赴京,向我大明示忠,其意自然是邀寵買好,以免自己利益受到影響,同時還想趁機爭取些好處。不過,除了那占城使節持有國書,可以通過禮部朝覲天子,那些蠻夷豪門,可沒資格。所以,紀綱就以幫助他們引見為由,從他們手中搾取了大量的金珠玉寶。” 俞士吉說罷,尹鐘岳便道:“卑職也查到消息,紀綱以查緝反叛、貪官為由,巧取豪奪,勒索官吏百姓,霸佔了許多官吏百姓的田地、房產、店舖。” 陳瑛忙道:“這些消息,可都掌握了人證物證?定要詳細一些,要扳倒紀綱,僅憑風聞奏事可不成!” 尹鐘岳和俞士吉一齊鄭重點頭:“大人放心,卑職做事,尤其是對付紀綱這種人,自然會格外謹慎。” 俞士吉道:“不過,這紀綱也算小心的了,那些受他勒索的無辜官民,收了錢財,他自然抬手放人,可是有那確實屬於魏國公、長興侯一黨的叛臣,一俟叫他抓到把柄,總是先弄進詔獄,逼問口供、緝索證據,然後便以網開一面為名,向其家人勒索錢財,等把人家都榨空了,他還是會把這些人的罪證稟報皇上,叫那些人家落個人財兩空!” 陳瑛沉沉一笑道:“嗯,紀綱,狂得還不夠啊!” 第731章 老謀深算 秋雨如絲,秋風一起,便有陣陣寒意襲上心頭。 街頭行人匆匆奔走在飄搖的風雨間,真有路上行人欲斷魂的味道。 一輛馬車輕輕馳來,四馬套轅,駛得又平又穩。 你若一眼看去,並不覺得這車子有什麼出奇,車子製造的很考究,但絶不繁華。車子又寬又大,但是用料和裝飾極少。這在兩淮富商雲集的地方,實在算不得一輛多麼顯眼的車子。然而,就在這輛車裡,坐著的卻是兩淮最大的鹽商潘氏家主潘啟仁。 兩淮鹽場分佈在江蘇地段長江以北的黃河沿岸,淮河以北的叫淮北鹽場,淮河以南的叫淮南鹽場,是我國歷史上最大的鹽場,素有就有“自古煮鹽之利,重於東南,而兩淮為最”,“兩淮鹽稅甲天下”之說。 兩淮鹽場眾多,富人也多,但若論起字型大小之悠久,家財之殷厚,則以潘家為首。據說潘家鹽場早在宋朝初年就有了,這麼多年下來,潘家的底蘊可想而知。因此,兩淮富人多,而潘家,儼然是富人中的貴族,不管是格調、品味,還是坐臥行走,都遠不是那些暴發戶可以比的。 潘家家主的車子平實無華,因為潘家已經不需要用財富來裝點門面。不過車裡面雖也並不顯得華麗,卻是極寬敞極舒適的,那一桌一椅、一榻一簾,都在歲月的侵蝕下,具有了一種歲月的沉澱,只要不是眼光太差的話,誰又會因為第一眼望去,不是金碧輝煌的色彩而看輕了它呢。 潘啟仁已年逾六旬,看起來卻像是四十出頭,保養的非常好。他身材頎長,容貌清瞿,一雙眼睛非常有神,一部梳理得非常整齊的長髯,一襲青色的長衫,往這車中一坐,氣勢沉穩,卻自有一種帝王般的威嚴。在這兒,他就是帝王,兩淮鹽商無數,其中不乏富可敵國者,這些人背後都左右着一股龐大的政治力量,而這些人的王,就是潘啟仁。 遠遠的看見主人的車子回來,兩個門子就撐着傘跑出來,打開了大門,站在門邊躬身迎候老爺進門,馬車長躬直入,等車子進去,大門又砰然關緊。這只是一道側門,而門扉之大,卻比普通人家的正門還要寬廣十分。門口兩株迎客松,進了院子,筆直一條長道,兩旁栽的卻是齊刷刷的梧桐。 車子一直馳到道盡頭的長廊下停住,踏板放下,車門兒一開,潘啟仁自車中緩緩走出,穩穩地立足地上。穿著長袍的一位潘家管事,斯文儒雅的卻似一位紹興師爺,輕輕撩着長袍的前裾迎上來,攙住潘老爺子。潘啟仁的身子還非常好,並不需要人扶,而這管事也並不真的用力去攙,可這兩人一抬臂、一搭手,卻是十分自然,絲毫沒有做作的感覺。 長廊兩側的滴水檐下,雨水如簾,“噗噗”地拍打着廊下肥大的芭蕉葉上,廊下懸掛的尚未點燃的兩排燈籠,在風雨中輕輕搖動。管事一面“攙”着潘老爺子前行,一面稟報:“老爺,家裡來了客人,三爺正在陪他說話。” “是什麼人?” “這人以前來過咱家的,是湖州沈文度。” “沈萬三的兒子?” 潘啟仁微微皺了皺眉,說道:“去見見吧!” “是,老爺!”管事立即攙着老爺子轉了道,奔了中堂。 像沈家這樣敏感的身份,潘家不能沾,也沒必要沾。潘家日趨沒落之際,沈文度曾經找上潘家,想利用潘老爺子和父親曾經有過合作的交情,借助潘家之力重新崛起,卻被潘啟仁斷然拒絶了。 所以潘老爺子一聽兒子正在中堂接待沈文度,就立即意識到必有蹊蹺,否則兒子絶不敢違拗自己的意志,與一個拒絶往來戶交談的。這事兒,恐怕最終還是要他親自來處理,因此想都不想,就立即趕去。這樣的世家,容不得行遲踏錯,發現了問題,就得及早解決,他是家主,必須第一時間,掌握最直接的情報。 沈文度很得意,他走投無路之際,曾經投靠到潘家,想借助潘家的勢力東山再起,結果他的合作建議卻被潘老頭子斷然拒絶了,這讓沈文度很是羞辱,如果他的父親還活着,如果沈家還是當初的沈家,潘家敢不把他當成上賓相待?而今羞顏開口相求,卻被人拒絶! 所以,他攀上紀綱這棵大樹以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潘家。他此番來,不只是想要狠狠搜刮一筆,出出這口惡氣,同時也未嘗沒有炫耀之意,當初我在這裡灰溜溜的離開,今天我就要在這裡揚眉吐氣,找回這個場子。 潘三爺有三十多了,此刻陪着沈文度在客廳喝茶議事,心中很是焦灼。沈文度剛登門時,他本想接待一番便打發他離去,合作生意是不用想的,如果沈文度實在過不下去了,唸著兩家昔日一家香火之情,給他幾百貫程儀也未嘗不可,誰知道沈文度確實不是來談生意的,而是來“討飯”的,只不過他要的太多了點。 沈文度獅子大開口,一開口就要兩百萬斤鹽,潘三爺當然不會認為沈文度瘋了,而且是窮瘋了,他就知道沈文度這麼說,必然有所恃,果不其然,他竟是代表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而來。潘三爺做不了主,既不敢做主拒絶他,也無法做主白白送他二百萬斤鹽,只好使個緩兵計拖着他,同時派人去找老爺子回來,卻不想找人的還沒回來,老爺子自己倒是從外邊趕回來了。 “世伯,我知道這事兒得您點頭,一直就等着您回來呢!” 沈文度悠然笑道:“二百萬斤,您看,怎麼樣?” 潘啟仁神色沉穩,絲毫沒有兒子剛剛聽到沈文度所言時大吃一驚的模樣,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說道:“世侄,既然是紀大人開了口,老夫自無不允的道理。不過,你也知道我大明的鹽法,這鹽場產的鹽,都是有定數的。老夫把這兩百萬斤鹽叫世侄提走,庫裡縱然還有些卻也不多了,都轉運鹽使司、鹽課提舉司那邊,我要如何應對呢?世侄既然是奉紀大人之命而來,這個難處,紀大人總該替老朽解決了吧?” 沈文度大笑,頗有一種小人得志的輕狂:“世伯,我就知道,光憑紀大人這個名字,唬不住你!呵呵呵,說不定世伯心中,還以為我沈文度狐假虎威,假冒紀大人之名上門訛詐吧?” 潘老爺子微笑道:“世侄言重了,只是兩百萬斤,不是個小數目。世侄叫老夫拿這批鹽出來,老夫的確拿得起,可這鹽拿出去,就算換不回白花花的銀子,也該物有所值吧?” “什麼才叫值?” “要消災,而不是惹禍!” “好,好好好……” 沈文度又笑起來,他得意洋洋地瞟一眼潘啟仁,往懷中一摸,摸出兩樣東西,輕輕放在桌上,往潘啟仁手邊一推,傲然說道:“世伯,你也清楚,錦衣衛是直接替皇上做事的,這事情做得多、做得大、做得隱秘,需要花錢的地方就多,靠着戶部撥的那些銀子,不夠! 這事兒,不能再跟戶部要錢,所以,皇上下了手令,要從鹽場撥鹽過去,由小侄出面經營,所獲一概濟資軍需所用,這件事世伯知道就好,須知禍由口出,畢竟是不好明言的事兒,若叫鹽使司、提舉司的禦使知道了,上書苦諫,駁了皇上臉面,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這個麼,老夫自然曉得!” 潘啟仁拿起那枚腰牌看了看,確實是錦衣衛高級武官的象牙腰牌,再拿過那張紙輕輕展開,這竟是永樂皇帝給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的一道手令,所言與沈文度所說確實一般無二,底下還有永樂皇帝的小印。 “世侄,這道手令……” 沈文度不悅道:“世伯,紀大人的面子,難道還不夠大麼?你要是想要這道手令,那小侄就給您留下,可要是紀大人那兒不高興了,世伯,小侄可替您擔待不起!小侄就不信,以顧家在兩淮鹽場泰山北斗的地位,這批鹽撥出來,顧家就沒有自己的法子向鹽使司交待!” 潘啟仁呵呵地笑了:“世侄的難處,老夫自然也是知道的。好,既然這是皇上的旨意,我哪能不答應?這批鹽,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 “成,給老夫三天時間籌備,三天之後,你來提鹽!” 沈文度大喜,抓回腰牌和永樂皇帝寫給紀綱的手令,小心地揣回懷中,興沖沖地道:“那就不打擾了,小侄告辭,三日之後,再來拜見世伯!” 潘啟仁隨之站起,笑道:“天正下着雨,世侄又難得來我顧家一趟,哪能就這麼走呢,留下吃頓便飯吧!” 沈文度心中冷笑:“現在知道巴結我了麼?” 他道:“不了不了,多謝世伯,小侄手頭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就告辭了。世伯留步,世兄留步!” 潘啟仁站在滴水檐下,一手負手腰後,一手捋着鬍鬚,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的雨霧,不一會兒送沈文度離開的潘三爺快步趕了回來,揮手摒退給他打着傘的家仆,向潘啟仁道:“父親,咱這就答應他了?兩百萬斤鹽吶,他……他一句話就要走了!我剛纔送他出去,聽他言下之意,似乎……似乎還不只這一回,以後沒準兒還要上門索鹽的,這要何時是個頭?” “凡事沉住氣,你這般急躁,又能解決甚麼問題?” 潘老爺子不悅地瞪了兒子一眼,轉身回了客廳,潘三爺忙也隨了進來。 “明兒一早,你到轉運鹽使司、鹽課提舉司走一遭,該交付的鹽,得拖一拖了。” “這……” 潘三爺道:“父親,各地持鹽引趕來鹽場憑引取鹽的大小商賈可不少哇,這一拖不知得拖到什麼時候,他們……” “咱們只對鹽使司、提舉司有個交待就成了,這件事,不需要咱們操心!” “是!” 潘三爺垂手聽候訓示,心中有些嘀咕。大明施行的鹽法是開中法,源自宋朝的折中法。因為往邊疆運糧,路途遙遠,耗費嚴重,是一項極大的負擔,這中間還牽涉到監督問題。因此朝廷施以此法,叫商人自行往邊疆運糧,以充軍需。運到之後,按照糧米的數量發給鹽引,再憑鹽引到鹽場領鹽,出售食鹽牟利。 如此一來,借鹽商之力輸糧于邊,不會對官府現在體制有任何牽動,只需向鹽商出讓出部分利潤,糧餉的運輸就可由商人獨自完成,官府不必再有任何人力、物力方面的投入,可以坐享其成。同時,通過開中法,有效調動商賈,利用民間資本解決軍需運輸,不僅減輕了民眾的徭役負擔,而且可以促進邊地經濟生秀。 因此,這些等着取鹽的各地鹽商,也就形形色色,其中不乏在各地很有勢力的大米商、大鹽商,這些人也是很有勢力的,所以潘三爺有些犯嘀咕。 潘老爺子又道:“還有,要人盯着沈文度,他絶不會只找咱們一家,等他找過幾家鹽商之後,想辦法把他的那張‘手令’取過來,手段務必要巧妙,不能叫他知道被竊,而是‘損毀’!” 潘三爺吃驚地道:“父親,那是皇上的手令,咱們……咱們取那個……啊!” 潘三爺說到一半,臉色就變了,不敢置信地道:“父親,你是說……?” 潘老爺子沉沉地道:“轉運鹽使司、鹽課提舉司都有都察院禦使坐鎮,而都察院,是陳瑛的地盤。如果皇上真下過這樣的手令,你以為紀綱會大費周折,繞過這兩個鹽法衙門,直接向咱們施壓?哼!沈文度會直接找鹽使司、提舉司,就像沈文度向咱潘家示威一樣,向陳瑛示威!” 潘三爺急道:“既然如此,咱們不該把鹽給他呀,那可是兩百萬斤吶!” 潘老爺子搖搖頭,喟然道:“皇上的手令可以是假的,紀綱派來的這個人,卻不是假的,咱們得罪不起呀!到了咱們顧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哪怕是傷筋動骨,只要不是生死存亡,還能豁出來與這樣一位了不得的權臣拚個魚死網破?” 潘三爺垂手道:“是!只是……既然如此,咱們……咱們還偷那手令做什麼?” 潘老爺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搖頭嘆道:“老三吶,比起你大哥二哥,你的歷練實在是太少了。去做事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潘三爺慚然道:“是,兒子這就去安排! 楊家後花園,石榴樹下,夏潯躺在一張逍遙椅上,正看著前方花叢中玩耍的幾個女兒。陪着她們的,是西琳和讓娜兩個龜茲美人兒。金髮碧眼的兩個女人,在楊家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存在了,小孩子們並不怕她們,而且相處的極好。 現如今,兩個女孩兒都已經真正的成年了,成熟嫵媚,好像兩枚汁鮮味美的蜜桃兒。她們的肌膚奶白如玉,卻又不似西方人一般粗糙,身體的發育,卻遠比漢人女孩兒更有立體感,那一襲裙子穿在她們的身上,完美地勾勒出她們傲人的體態,腰身束得極細,以致臀部的曲綫即便是在裙襬下,也顯得異常誇張的凸翹,彷彿兩隻細腰肥臀的蜂后。 兩隻蜂后,領着幾隻快樂的小蜜蜂在花叢裡飛來飛去,當她們彎腰、閃躲、蹦跳時,那蠻腰的靈動、肥臀的飽滿、酥胸的搖曳便會把那叫男人為之迷醉的春光呈現出來。 只不過,現場只有兩個男人,一個是躺在逍遙椅上的夏潯,一個是戴裕彬,戴裕彬不敢看,夏潯是……也不敢看。 因為他的眼神祇要和西琳、讓娜兩個女孩兒碰上,就會看到一抹幽怨。是啊,如果說以前她們試圖取媚于夏潯,主要目的還是想要一個依靠,現在身心徹底成熟的她們,卻是更想要一個男人了。而楊府裡,除了夏潯一人,還有誰敢碰她們呢? 所以她們就像被鎖在深宮,被一群太監環繞着的女子,只能用那熾烈而幽怨的眼神兒,時不時的瞟夏潯一眼,同時也會恨恨地瞪一眼站在夏潯身邊的“大太監”,要不是這個傢伙,她們應該有機會接近主人的吧。 戴公公……啊!戴裕彬目不斜視地對夏潯稟報道:“已經依照國公吩咐安排下去了,很快皇上就能收到消息。” 夏潯“嗯”了一聲,道:“那就成了,你依舊主要負責盯着紀綱那邊的消息,這事兒不能鬆懈!” 戴裕彬答應一聲,又猶豫道:“紀綱最近越來越囂張了,已經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咱們現在掌握的罪證,只要發動足夠的力量,還不足以搞垮他麼,國公是不是太慎重了些!” 夏潯道:“得到一點什麼就抖摟一點什麼,那是小孩子告狀!一本變天賬,記着所有人的問題,今天風光無限的,不一定沒有問題,或者沒人發現他的問題,只是因為官場這盤棋還需要這枚棋子,所以問題是不成其為問題的,此時冒動,可能傷己。只有當這枚棋子成了廢棋時,它的問題才會成為殺人刀!呵呵,下棋,要有耐心!” 剛說到這兒,一陣風吹過,頭頂樹上,一枚成熟的石榴忽然掉了下來,夏潯一張手,那枚石榴就穩穩地落在他的掌心,這一幕恰被思潯看見,登時雀躍道:“我吃,爹爹,給我吃!”然後就跑過來。 夏潯微笑着把石榴遞向女兒,又對戴裕彬道:“果實在成熟以前,大多是味道苦澀的,何不等到成熟再品嚐它呢?” 第732章 聖戰 亦失哈宣撫奴兒干取得了極大的成績,由於遼東日漸興旺,而韃靼連吃敗仗、日漸萎靡,奴兒干地區諸部首領對亦失哈畢恭畢敬,表露出了願意歸附天朝的意思,亦失哈抓住這個機會,趁熱打鐵,盛情邀請奴兒干地區諸首領朝覲天子。 經過一番籌備,把剌答哈、古驢等奴兒干地區幾個大部落的首領千里迢迢趕向京師,消息傳來,朱棣大喜,而追本溯源,這份功勞離不開夏潯經略遼東的功績,而且可以確定,這正是經略遼東,輻射奴兒干的成果,朱棣不免又想起了在大報恩寺與夏潯的一番爭執。 夏潯與他當面表述自己對安南的不同意見,朱棣雖然氣惱,卻也不會因此怨責夏潯,朱棣不是個容不得不同意見的人,不管是在他靖難期間,還是他做了皇帝之後,他始終允許不同意見發出的聲音,如果是個唯唯喏喏,只知聽命行事,從無自己看法的人,絶不會被他派出去獨擋一面。 朱棣一旦有了決定,必然乾綱獨斷,而他乾綱獨斷的決定,恰恰是在他聽取各種不同意見之後,反覆推敲斟酌這些人的意見,不斷完善、補充、修正自己的看法,最後才拿出來的,朱棣的許多決定,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智慧到了英明神武從不犯錯的地步,而恰恰是在這個過程中,匯聚了眾多人的見識。 可是現在還打着以宗主國身份懲罰藩屬國叛逆的旗幟,以“興滅繼絶”的大義名義對安南做戰,他不好露出吞併安南的意思,他的計劃是通過一位近臣,收買幾個安南的權臣世家,叫他們主動上表請求大明循古制復郡縣,那時才順理成章。 朱棣特意與夏潯在大報恩寺中單獨見面,對他吐露心聲前還有些難以啟齒,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現在沒有人可以商量,在他發動安南官民“主動上表請求歸附”前,他不可以讓人知道自己對安南存有覬覦之心,這與中國數千年來文化傳承所形成的道義思想是相悖的,貿然提出,必然引起朝野相當多的士大夫反對與指責。 夏潯為他做了許多秘密的事,在經略遼東的時候,與朝鮮寸土必爭,這些行為使他覺得,夏潯是最有可能贊同他的意見的,而夏潯果然沒有反對。夏潯沒有反對,是指夏潯果然沒有站在道義的立場上誇誇其談,學那些腐儒,大談什麼天朝上國、禮儀之邦一類的陳辭爛調。 夏潯比他朱棣還要“俗不可耐”,他是完全以利益得失為根本,像個錙銖必較的商人似的,反覆比對之後,認為得不償失,這才提出反對意見的,因此並沒有招致朱棣的反感。他也清楚,夏潯雖然對趁機吞併安南持不同意見,不過如果他仍要派夏潯征討安南的話,夏潯還是會全力以赴的。 但是朱棣的性子也自有他執拗的地方,你既然不看好,我就不用你,我叫你親眼看著,看看到底是我說的對,還是你說的對!抱著這樣的心思,他便授意張輔去做,希望張輔能不負期望,替他爭回這口氣來。 如今奴兒干諸部首領赴大明請求歸附,朱棣不禁又想起了夏潯在遼東的表現。夏潯經略遼東十分出色,他本以為夏潯可以是吞併安南的最佳人選,誰知夏潯竟強烈反對。想那遼東,西有韃靼壓迫,東有朝鮮掣肘,環境應比安南更加險惡才對,為何夏潯那般熱衷于鞏固遼東,並不斷蠶食吞併,擴大地盤,卻對安南不以為然呢?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朱棣又認真地回想了一番夏潯說過的話,仔細斟酌半晌,他對夏潯的說法還是有些不太認同,不過卻也不再等閒視之了。他叫人通知胡濙,在尋訪建文遺蹤的過程中,注意打探四方消息,往北方尋訪的人,注意蒐集一些韃靼瓦剌的情報。 因為如果北方大亂,確如夏潯所說,他必然得把主要精力放在北邊,那裡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安南之於大明是錦上添花,其重要性根本無法與塞北相提並論。這一點,他與夏潯的看法倒是保持高度一致的。 奴兒干地區的女真、蒙古諸部頭人到京了,朱棣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應諸部首領所請,設置奴兒干衛,封把剌答哈等四位部族頭領為指揮同知,古驢等多位首領為千戶所鎮撫,賜誥印、冠帶、襲衣及鈔幣等。 之後,又在斡難河、黑龍江流域的南北地區以及松花江、烏蘇里江、格林河、恆滾河等流域先後設置了多個衛所,這些衛所主要仍以當地部族首領為主,以封誥的方式,將其轉化為大明朝廷的官員,接下來當然還要派遣一些漢人軍隊過去,進一步加強對該地區的統治。 等到這些衛所穩定下來,通過一個個點連成一條條綫,通過一條條綫滲透整個奴兒干地區,最後通過軍事和經貿發展,像一張大網似的控制了整個奴兒干,那時再在奴兒干地區設立地方軍政衙門。這種發展模式,有些借鑒遼東的發展模式。 為了達成這一目的,須得早做準備,這些天朱棣着實地有些忙,他頻繁接見奴兒干地區的部落首領,飲宴、議事、瞭解奴兒干地區的詳細情形,召集內閣、五軍都督府、兵部的人,部署對奴兒干地區的安排。這天下午,朱棣剛剛議定了一些有關奴兒干地區的事情,打發了五軍都督府和內閣的人離去,木恩便捧着一隻奏匣送上來。 朱棣一瞧那秘匣,就知道這是越過通政司和內書房,直達禦前的秘奏,原本疲乏的身子立即坐直了,他啟開秘匣,取出奏章一看,正是胡濙以快馬送回京來的消息,內中只提及了一件事:“蒙古斯坦地區,帖木兒帝國軍隊活動頻繁,兵力日漸增多,似有東侵之嫌!” 帖木兒的確要東徵了! 帖木兒在西方的戰功已經達到了輝煌的巔峰,這幾年,他攻印度、屠德里,占伊朗、侵土耳其、打敘利亞、奪伊拉克、克巴格達和大馬士革,俘虜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巴耶西德,已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歐洲人在瑟瑟發抖,六年前,奧斯曼土耳其騎兵剛剛在保加利亞重創了神聖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與法國聯軍,被公認為當時歐洲最優秀的軍隊,可是帖木兒卻在一天之內就把它殺得全軍覆沒。 非洲人也在惶惶不安,一個世紀以前,埃及馬木留克騎兵曾經在巴勒斯坦全殲過當時所向披靡的蒙古遠征軍,可是帖木兒卻在一年之內就把它痛擊過兩次。 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們所建立的大蒙古帝國的本土元朝和四大汗國,早在帖木兒之前,窩闊台汗國被其他四國分滅,現在已經又有三個(察合台、伊爾、金帳)臣服于帖木兒,而剩下的一個元帝國也早就自行崩潰了,只剩下一些互不隷屬的部落在蒙古高原上互相爭鬥。 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宇宙間還從未有過帖木兒這樣強大的武裝力量。這個冒稱為成吉思汗後裔的突厥跛子無論是向歐洲還是非洲進軍,都將勢如破竹,無往而不利! 大家都要完蛋了!所有的君主們都在向他們的上帝和真主做着最虔誠的祈禱,可是他們依舊絶望地相信:他們很快就要在帖木兒的屠刀下回歸天國。 可是…… 可是…… 祈禱生效了,萬能的神顯靈了,那個比撒旦還恐怖的跛子突然退兵了。 可怕的帖木兒大帝突然收攏軍隊,回到了他金碧輝煌的都城撒馬爾罕,丟下一堆驚魂未定的西方君主,戰戰兢兢地去恢復他們破敗不堪的國家。 因為帖木兒大帝對他們已經沒興趣了,他有了一個新的征服目標,他要去東方,他要征服大明帝國! 他派阿爾都沙和蓋蘇耶丁遠赴大明的時候,中原的皇帝已經成了朱允炆,在帖木兒看來,朱棣僅佔有北京一隅以對抗全中國,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勝利的希望,他當時根本沒有在意這個叫朱棣的藩王所謂的造反。可是等他的使節團趕到中國的時候,中國的皇帝已經由朱允炆變成了朱棣。 當他的使團趕回,將這個消息報告給他的時候,帖木兒大吃一驚,他這才意識到,可能要遇到一個強勁對手了! 朱棣剛剛登基,而且是以反王的身份取得天下,這時候他的政局必然不穩,民心必然不定,此時無異是最好的進攻機會,於是,帖木兒放棄了那些不堪一擊的對手,迅速集結軍隊。這是他一直以來視為的最終目標,他要去中國,先征服中國,再征服蒙古,只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全蒙古的大汗,取成吉思汗而代之! 第733章 戰神? 帖木兒的求親隊伍攜帶著大批財物出發了,他們是為帖木兒眾多的孫子,去向蒙古斯坦和察合台、伊爾、金帳等地蒙古部落勢力強大的酋長求親的,儘管帖木兒實力強大,但是隻靠武力威懾顯然是遠遠不夠的,他希望通過聯姻,在自己遠征期間,鞏固自己與蒙古諸部的聯繫。 派往韃靼和瓦剌的使節也出發了,他們帶去了帖木兒的誓言:“帖木兒的子孫豈能與成吉思汗的子孫相提並論?待我千秋萬歲之後,自當在成吉思汗的子孫中擇賢而立,此番東征大明,一俟成功,萬里錦繡,是所有蒙古人的,將來更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孫的,而非我帖木兒所有……” 深秋,寒意料峭,這天一早,撒馬爾罕所有的外國使團、乃至各地外國商團,都接到了帖木兒大汗的命令:“當天務必全部離開撒馬爾罕,翌日一早,但有發現尚未離境者,殺無赦!”這是帖木兒大帝為了防止有人刺探情報,摸清撒馬爾罕虛實改採取的強硬措施。 隨即,帖木兒又把大明使節叫到了汗帳。這位大明使節姓定,名叫定庸,是武昌衛指揮定寶祿的族侄,因為他是回族,信奉伊斯蘭教,所以被朱棣欽定為回訪帖木兒帝國的合適人選。 當初帖木兒帝國的使節蓋蘇耶丁和阿爾都沙離開大明不久,他就啟程上路了,不料一到撒馬爾罕就被控制起來不許離開。因為路途遙遠,歸期本就難以確定,大明那邊現在還不知道。 定庸走進撒馬爾罕的宮殿,只見滿朝文武,人頭攢動,只在中間厚厚的地毯上,給他留出了一條道路,定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中忐忑不已,又不想弱了天朝上國的威風,只得強作鎮定,走上前去,對帖木兒以該國禮節撫胸說道:“大汗,定庸奉大明皇帝之命回訪貴國,是為了締結兩國的親密友好關係,同時也是催促大汗,儘快恢復對我大明的貢賦。可大汗卻把外臣拘禁了起來,如此無禮的行為……” 他還沒有說完,年近七旬、身體依舊硬朗之極的帖木兒大帝便高聲打斷了他的話:“今日叫你來,本可汗就是要放你歸國的!” 定庸一聽大喜,雙眼一亮道:“當真?” 帖木兒高聲道:“你聽著,回去告訴你們的可汗,他叛父害侄,是一個大混蛋!我帖木兒是洪武大可汗的臣子,我要為君父討伐叛賊,不日就要發兵,征討大明!叫他洗淨了脖子,等着試我帖木兒的寶刀!” 定庸一聽又驚又怒,色厲內茬地駁斥道:“你敢對大明皇帝如此無禮?皇帝陛下一旦知曉,定然不會輕饒……” 帖木兒冷笑道:“帖木兒正要與他一較高下!把他轟出去!”左右立即撲上來幾個雄健有力的衛士,架起定庸就走。定庸被架出可汗大帳,定一定神,轉身就走。不一會兒,大明使節團的全體成員就都上了馬,所有的沉重物資全都不要了,輕騎馳離了撒馬爾罕。 定庸並不是一個白痴,連日來發生在撒馬爾罕的一切異動,再結合帖木兒今日的這番話,他知道帖木兒所言一定屬實,他到撒馬爾罕之後,也切實地瞭解了帖木兒的軍事實力。他知道,即便皇帝陛下現在已經知道帖木兒的野心,緊急部署防禦也未必來得及了。 更何況帖木兒發兵在即,這時故作大方,卻隨即就緊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出兵,等他把信送到南京,帖木兒的大軍已經打到陝西了,這與不宣而戰也沒多大區別,所以他能搶一刻是一刻,越早叫大明有所提防,越能為自己的國家爭取些機會。 由於已經接到了帖木兒可汗的命令,撒馬爾罕的守軍並沒有為難他們,守城的兵馬奚落嘲笑着給他們打開了城門,又以勒索似的手段故意留下了他們隨身攜帶的大部分肉乾、乳酪和飲水,這才放他們上路。 帖木兒的宮殿上,定庸等人被轟走之後,帖木兒便走到一面臨牆的巨幅紗幔前,伸手用力一扯,紗幔飄然落地,露出一張巨幅地圖,上邊一個血紅的箭頭,自西向東,如同一把鋒利的彎馬,直直劈向東方的盡頭,那東方盡頭,第一個血紅的圓圈,圈着一個地名:于闐! 帖木兒大帝的遠東聖戰第一站,就在這裡。 十多年的精心準備,已讓他在各個方面都做好了充分的籌備,他甚至已經計算清楚,他的騎兵如果從于闐全速前進,趕到南京的時間是一百六十一天,時間精確到了天! 從突厥斯坦到甘肅、陝西,最大的挑戰並不是明軍,而是天威,那兒水源匱乏,就算是他的無敵鐵騎,沒有水也是撐不下去的,所以這張地圖上又標註了主要進攻路線和幾條備攻路線上的全部水源,統統用綠色符號代替。這些水源地,是他的偵騎冒充商賈,歷時十多年所統計出來的。 即便是已經掌握了這些水源所在地的準確位置,其糧草、水源要供給一支龐大的軍隊依舊是一個嚴重的問題,而一旦供給出了問題,軍隊越多,負擔越重,敗得越快,這是遠征軍的最大忌諱。因此,帖木兒決定,由自己親自率領的精騎先鋒兵力定為二十萬人。 考慮到要經過耕地很少,人煙稀薄的漫長地區,劫擄的糧草未必能供應軍隊需要,他又按每人兩頭乳牛和十頭乳羊的比例,驅趕百萬匹牛羊隨行,隨行的牧人數量逾六十萬,他們並不是單純的牧人,同時也是精良的戰士,這一路下去,他們將沿路分散,駐居遠征通道的各處要隘。 他們留在當地,前頭需要增加軍隊的時候,隨時可以抽調他們,而且他們駐屯地方後,可以沿路屯田,不斷搜刮當地百姓的糧草,以供前方軍需。同時保障這條道路的暢通,以確保從整個中亞徵募來的士兵源源不絶地向東方輸送。 兵力對帖木兒來說不是問題,他的印度之戰動用了八十萬軍隊,俄羅斯之戰三十萬,土耳其之戰超過五十萬。 更何況“元時回回遍天下”,新疆、甘肅、陝西、寧夏、內蒙、四川等地的穆斯林和蒙古人都是他潛在的兵源,只要他這顆火種一到,就能燃起燎原之勢。 帖木兒做了這麼久的準備,一番軍事部署說出來,只聽得所有的將領都血脈賁張,熱血騰騰。帖木兒大帝有力的語言、自信的神態已經感染了他們,他們相信在可汗的率領下,他們將征服東方這個大帝國,讓他們的財富成倍地增加。 帖木兒鏗鏘有力的聲音依舊在繼續:“我們的第一步,是佔領整個蒙古斯坦,現在,蒙古斯坦東部屬於明廷,北部屬於瓦剌,西部是我們的地盤,其它兩方在此的駐軍有限,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奪下來。如果韃靼、瓦剌和蒙古斯坦諸部願意與我配合,明軍又不堪一擊,我們就沿黃河長驅東進,截斷大運河,與韃靼、瓦剌先取其北京。 黃河流域已定,再圖江淮,因為那裡河流縱橫,不適合我們的精騎運動,在這裡可能會遇到比較強大的抵抗。這時就要採取一些其它策略,配合我們的軍事行動,我們會找一個中國青年,證明他就是失蹤的建文皇帝,立他為中國皇帝,以與朱棣對抗。 未慮勝,先慮敗,對一支遠征的兵馬來說尤其如此,如果我們對韃靼、瓦剌和西域諸國諸部的外交措施失敗,且戰事不利,那麼就變急策為緩策,先入河西,奪取關中,先鞏固陝西、甘南、寧夏,這些地區的明軍多為蒙古人、藏人和穆斯林,他們對明廷並不忠誠,相反對我們非常友好,我們的使團出入之際,他們經常會主動向我們透露有關明廷的情報,所以,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叫他們陣前反戈,加入我們的陣營! 再來說說明軍的兵力部署,大明軍隊以都指揮使司劃分為一個個軍隊,分別是北平、陝西、山西、浙江、江西、山東、四川、福建、湖廣、廣東、廣西、遼東、河南、雲南、貴州、大寧、萬全都司,能夠及時抵抗的一綫武裝只有陝西都司和陝西行都司兩個軍團。 陝西都司和陝西行都司共計二十七衛及五個千戶所,如果他們的兵員都是滿額的話,約有十五萬五千人,分駐在各個城堡,是無法集中起來與我們決戰的,所以,他們雖然有高大堅固的城池,可是他們一團散沙,無法集中,就是他們最大的劣勢! 明廷二綫兵力主要集中在山西、河南、四川都司,這三個地方共計三十三衛及十四個千戶所,滿額總兵力約為二十萬人。其餘軍隊距離太遠,很難在半年內趕赴陝西、甘肅前線。不幸的是,我們瞭解到,他們每一個衛所,都存在着傷病、老病,以及完全轉為屯夫的非戰兵,所以他們在這些地方的實際兵力,還要大打折扣!” 帖木兒說到這裡,拖着他的瘸腿微微轉了個身,用他能做得出的最優雅的姿勢,微笑着看了一眼他的將軍們:“現在,你們已經清楚了?” 第734章 小小少年 當帖木兒金戈鐵馬,殺奔東方的時候,大明帝京金陵,依舊是一番太平氣象。 永樂朝幾年的發展,金陵更加富庶了,隨着開海通商,越來越多的異域商品充斥于大明市井之間,許多奇裝異服的外國人,也常常行走街頭,坦然自若,一如金陵本地人。 因為大明的青少年女子,少有拋頭露面的,還有胡人趁機開起了酒家,僱傭的皆是異域的貌美少女,異域美人兒的風情,和與中原殊異的歌舞特色,吸引了大批酒客。“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馬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的盛唐風情,依稀再現。 夏潯騎在馬上悠然而行,輕風拂面而來,酒意稍去,胸臆間頓覺一陣清爽。 江南的冬天本就不太寒冷,他又飲了酒,受這風兒一吹,自然更覺舒坦。今天,他是為把剌答哈和古驢等奴兒干的部族首領餞行去的,這樣的場合,那餞行的又是好酒的北方大漢,想要偷奸耍滑是不行的,雖然沒人逼他喝酒,為了表示誠意,這酒也不好喝得太過扭捏,因此喝多了些,這時酒力發散開來,只覺渾身發熱,受那風兒一吹,甚是舒坦,便也不急着回府,只是信馬由繮,且消消酒力再說,不然醉醺醺回去,愛妻心疼起來,少不得又要埋怨一番。 在街市間遊走一番,酒力漸漸化去,離得自己府邸也進了,拐進衚衕兒,恰見前面雙馬並行,微微錯開一頭距離,行在前面的那人高冠博服,大袖飄飄,彷彿一個儒雅的文士,騎在旁邊小馬上的,卻是一個八九歲的孩童。 這孩子穿著一身紅衣,頭梳雙角髻,似乎頭一回進京似的,東張西望,看著什麼都好奇。正行走間,一旁衚衕裡又馳出一匹馬來,馬上坐著一個灰衣的僧人,那孩子便提了提馬頭避讓。騎在馬上的僧人瞧這兒童玉面朱唇,十分的端正,心中不覺喜歡,便信口吟道:“紅孩兒,騎馬遊街。” 不料那兒童瞟了他一眼,竟應聲答道:“赤帝子,斬蛇當道。” 那和尚只是信口一句笑語,不想這兒童對答竟如此工整,這可是他信口所吟,絶非成句,因此這兒童便也沒有死記硬背來答覆他的道理,如此說來,這兒童的才學可就叫人吃驚了。 那和尚乃是一位極博學的得道高僧,順勢一撥馬,與那兒童同路,見他髮梳雙角,便又說道:“牛頭喜得生龍角!” 兒童聽他把自己的腦袋比作牛頭,有些生氣,馬上對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謙兒!” 行在前方的中年人聽見這孩童與那僧人的對答,回過頭來,譴責地瞪了他一眼,那孩童便吐吐舌頭不說話了。中年人又對和尚抱歉地道:“小犬出言無狀,師傅勿怪!” 那僧人對那兒童的語出不遜卻並不惱,反倒面露驚容,上下打量他一番,頷首讚道:“好,好好好,這位施主,令公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學,將來必是國之干臣啊。” 中年人謙遜地笑道:“師父過獎了!” 那和尚打個哈哈,便一提馬頭,向前奔去。 夏潯按馬行在後面,雙方對答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也暗自驚嘆:“這小傢伙,小小年紀,出口成章,厲害呀!” 不想那中年人卻教訓兒子道:“高風大節,不在詞華。詩詞小道,哪比得治國經綸能造福黎民、幫濟天下!縱然出口成章,鬥酒百篇,不過留下一己浮名,于國何益,於民何益?你看輔國公,平倭寇、治遼東,允文允武,賑濟江南,多少百姓受惠,他可有一首詩詞傳世?詩詞小道,其精彩,在紙上;治國安邦,其精彩,在世間!” 那兒童立即在馬上規規矩矩地拱揖道:“是,孩兒謹遵父親大人教誨!” 夏潯聽了好不羞愧:“哥在民間,有這麼大的聲望麼?慚愧,慚愧,我也想鬥酒詩百篇,叫人誇我是個大才子啊,問題是……肚子裡沒貨。剽竊他人詩詞,又實在無趣,真要因此成了名,文人墨客蜂擁而來,尋常對答幾句,馬上就得露餡,閙個身敗名裂,如今倒被這人好一頓誇。” 夏潯在後邊,看不清這父子倆模樣,如今被那小神童的父親一頓誇,不免有些心虛,不好意思策馬跑到人家頭裡,便在後邊慢慢地跟着。 不想,夏潯到了自己府前,卻見方纔所見那僧人正立在門楣下,而那對父子到了自己府前竟也停下,扳鞍下馬,在拴馬樁上系好了馬匹,拾階而上。正在門下候着傳報的和尚一回頭,瞧見他們父子,不禁訝然笑道:“施主也是來拜訪輔國公的麼?” 那中年人也不禁奇道:“原來師傅也是到輔國公府做客的?” 兩下里正說著話兒,裏邊跑出一個門子,對那和尚道:“對不住啦大師,我家老爺不在府上,您若有事兒,改日再來吧!” 剛說到這兒,他一眼看見了坐在後邊馬上的夏潯,不禁哎喲一聲,趕緊施禮道:“老爺,您回來了!” 他這一叫,那和尚和中年人一齊轉過身來,夏潯翻身下馬,迎上前去,有些疑惑地看看二人,說道:“兩位這是……” 他說到一半,看到那中年人面相,突然收聲怔住,眼前這人好生面熟,一個名字就在嘴邊兒上,卻突然說不出來了。 那人看見夏潯,卻是滿臉欣然,連忙施禮道:“國公!” 夏潯“啊”地一聲叫出來:“于謙!” 眼前這人可不正是當年他隨李景隆、鐵鉉往浙東圍剿海盜時結識的于夫子麼,只是他的名字明明就在嘴邊兒上,偏偏想不起來,可他兒子的名字倒是不用想,張口就來。 于謙的父親叫做于仁,聽了夏潯的話,笑不攏嘴地道:“國公好記性,如今還記得小犬的名字。謙兒,還不快快上前拜見國公!” 旁邊那個眸正神清、五官周正的小童立即撒袖上前,莊重地一揖,規規矩矩地道:“于謙見過國公!”說完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便往夏潯身上飛快地一掃,眼神裡充滿了好奇。 “哈哈哈,賢侄快快請起!” 當日在於家,夏潯和于仁可是兄弟論交的,如今他成了國公,水漲船高,于仁可不敢再以兄弟之禮相見,于謙自然也不敢高攀自稱“小侄”,可在夏潯心裡,喚于少保一聲賢侄都有點心虛,哪有不肯親近的道理,于仁聽他對自己父子一如往昔,不覺暗暗鬆了口氣。 他帶兒子赴京,本來是拜訪國子監一位老友的,兒子才學非常出眾,家鄉已沒有老師可以教他,于仁怕耽誤了兒子前程,便想讓兒子到國子監求學。只是兒子還小,欲循正途考學很難,要想進去旁聽,少不得就要託人,老于一輩子性情恬淡,無慾無求,少有開口求人的時候,可是為了兒子的前程,卻也不能不勉為其難一回。 他那老友考較了于謙的學問,如見璞玉,欣然應允下來。事情辦妥了,于仁想起夏潯來,上不上門拜訪,他也着實有些猶豫。夏潯今非昔比,上門拜訪,是否有攀附之嫌呢?可是夏潯與他是有大恩的,若是到了金陵城卻不去拜會,實在與他一向做人的道理相悖。 于仁躊躇半晌,便想,自己心懷坦蕩,何必在意他人眼光,只憑本心做事便是,於是就領著兒子來了。如今一見夏潯對他父子一如既往,並無眼高於頂的模樣,一塊心病放下來,反而暗自慚愧,不該胡亂揣度人家。 兩下里見了禮,談笑幾句,夏潯便轉向那僧人,這僧人他是着實的不認識,不禁納罕地道:“大師從何處來,為何要見我?” 方纔兩下里敘話,那和尚便微笑着站立一旁,並不多話,這時聽得夏潯詢問,才稽首答道:“貧僧是徑山寺的僧人,法號古春,受道衍大師所召,赴京參修《文華寶鑒》,今有一些瑣事,需要通報與國公,因此道衍大師便遣貧僧來了。” 夏潯笑道:“好好好,那就請一併入府,咱們坐下再詳談,請!” 夏潯很客氣地招呼于仁和古春和尚入府,于謙將衣袂一整,亦步亦趨地隨在父親身後,舉止居然頗為從容儒雅。只是他的年紀實在太小了,一臉稚氣,偏要做出成人模樣,小大人兒似的,不免引人發噱。 “請請請,于兄,這邊請,大師,請!” 夏潯笑吟吟地把他們讓往西廂的客廳,繞過一叢花樹,前邊小徑兩旁突然各自閃出一人,兩道亮晶晶的光柱便迎面射來。夏潯看清是自己那兩個調皮搗蛋的寶貝女兒,手中似乎拿的兩截竹筒,還來不及訓斥她們,水柱就迎面射來,夏潯忙不迭身形一轉,左手一推古春大師,右手一帶于仁,霍地閃到了道路兩旁去。 第735章 小算盤 思楊和思潯與唐賽兒打水仗,唐賽兒領了思雨和思祺丙個小不點兒,思潯和思楊為另一夥,她們藏在那兒本來是要對付唐賽兒的,誰想走來的卻是爹爹和客人,一見闖了禍,兩個丫頭吐了吐舌頭,也有些難為情,可是叫于謙這一訓,兩個丫頭的拗脾氣也上來了。 思楊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誰呀?人兒不大,說話老氣橫秋的,跟我家先生一個模樣!” 思楊其實比于謙還小着兩歲,這幾個丫頭裏邊年紀最大的是唐賽兒,今年十歲,也比于謙小一歲,不過男孩子小時候不顯個兒,比同齡女孩還要顯得小一些,于謙又比較瘦,看著就更小了。 于謙撣了撣衣衫,拱手道:“在下于謙!” 楊家再個丫頭一塊兒拱手:“久仰久仰!” 于謙一怔,說道:“你們聽說過我?” 鼻說這是一句客套話,只不過是由兩個小女孩說出來,就不像那麼回事了,再加上方纔在府門口,輔國公脫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因此于謙壽生起了誤會,以為這兩個小姑娘真的聽過自己名字。 思楊一本正經地道:“聽過,方纔剛剛聽某人自己說過!” 思潯忍不住咭咭地笑起來,一扯姐姐衣袖道:“大姐,這是個小書獃子,咱們走,不要理他!“兩個姑娘嘻嘻哈哈地跑開了,把于謙氣得翻了個白眼。 當着客人,夏潯也不好訓斥女兒,連忙道歉,自稱驕縱慣了,回頭一定嚴格教訓云云,然後把客人讓到客廳,又叫人帶于謙去旁邊房間淨面擦乾。 古春和尚今天來,主要是修撰《文華寶鑒》牽涉到的一些事情,文牘蒐集編撰,這些事主要由解縉和道衍大師負責,一些配套服務就得交由夏潯負責了。比如紙墨筆硯、謄抄人員的配備,相關人員的住宿、伙食、待遇,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得由夏潯去統籌安排。換言之,在這件事中,夏潯主要負責後勤和外部溝通協調,有點類似於辦公室主任的角sè。 前期這種事情比較少,現在相應的人員越來越多,攤子已經鋪開,有些事情就開始找夏潯出面了,夏潯先答對了公事,把古春和尚反映的一些事情都記下來,承諾一定儘快解決,古春大師就拱手告辭了。 接下來,夏潯就與于仁敘話,兩人先緬懷了一番往事,十年匆匆而過,心境自然不同,正長吁短嘆着滄海桑田、人生變幻,那于謙已經擦乾了頭面f重新梳好了頭髮回到了客廳。 夏潯最善於觀察人的變化,只瞧一眼,就發現這于謙和方纔有所不同,他的頭髮已經由雙髻梳成了三髻,夏潯不由好笑:“這于謙看著老成,其實也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心性兒依舊是兒童,那髮髻被古春和尚取笑了一下,馬上就改了三髻。” 這一想,夏潯便真把于謙當了孩子看待,別看於少保後世有偌大名聲,可現在他畢竟還只是個學業未成的少年,和別的孩子一樣,在乎大人的看法,性格要強,還有點……臭美。 夏潯與于仁又說到他此番進京的事情,得知于仁在國子監為于謙找了個老師以繼續學業,此番來拜訪自己之後還要在京裡為兒子安排好住處,留兩個家人侍候,才好返回錢塘,這中間還得十天八天的功夫,眼下他正住在客棧裡,夏潯立即邀請他們父子就在自己府中客房住下。 于仁哪肯答應,連忙婉言謝絶,夏潯卻已經吩咐家人去那家客棧帶于仁的家人和行李回府來了,于仁推辭不得,只好答應下來。 庭院中,唐賽兒領着兩個小傢伙,把思潯和思楊狠狠收拾了一頓。 唐賽兒的身法如同鬼魅,她要是不想叫你看著,少有人能發現她的蹤跡,思雨年紀雖小,卻和她的娘親謝雨靂一樣古靈精怪,一身都是心眼兒,只有思祺小丫頭傻呵呵的,她根本不介意是自己射姐姐一身水,還是被姐姐射自己一身水,只要玩的開心就好,於是唐賽兒剛說動手,她就咋咋呼呼地衝了出去。 這一來,她倒起了吸引敵人注意力的作用,犧牲小我,成全大我,自己被噴了一頭一臉的水,卻也叫思雨和唐賽兒趁機得手。結果她卻比任何人都快樂,站在水窪中笑得嘎嘎的。 思楊和思潯不服氣地對唐賽兒道:“我們本來藏得好好的,你一定找不到的,可惜方纔來了個小冬烘先生,叫我們誤當了你。被他教訓一番,重又汲了水回來,恰就碰上了你,要不然,哼哼,我們兩個一定贏。” 唐賽兒好奇地問道!”什麼冬烘先生?” 思潯就把于謙的事添油加醋地給她說了一遍,這時二愣子帶著兩個家人走過來,思楊見了便問:“二管事,這是往哪裡去?”二愣子把老爺吩咐他去搬于氏父子行李的事兒一說,唐賽兒便眼珠一轉,招手把幾個“小弟”聚攏到身邊來,小聲道:“聽見沒有,那個小先生要在你家住一段時間呢,咱們人多勢眾,還怕不能作弄他,替你出氣麼?”思潯喜道:“要怎麼做?”唐賽兒鼻子一揚,傲然道:“法子多的是,只要他不走,哼哼!玩不死他!” 幾個小丫頭一卒拱手道:“大姐英明!” 朱棣自然不能因為飛龍秘諜一點捕風捉影的訊息便判定貼木兒帝國欲對大明動手,但是這等大事也是絶對不可等閒視之的,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調閲了這段時間西域邊軍上報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的所有情報,並令甘肅總兵官、平羌將軍宋晟立即調查蒙古斯坦西部隷屬貼木兒帝國的武裝力量動向。 同時,他密令錦衣衛派人赴西域進行調查,紀綱得到消息之後,卻也不敢怠慢,馬上派八大金剛的老么于堅,率領一隊精鋭奔赴西域。 這些人的消息還沒送回來,不想瓦刺國的使節卻到了。 瓦刺國的使節是來給大明通風報信兒的。 沒錯,他們就是來送信的。 儘管瓦刺的前身是北元,是給大明轟回草原上去的,但是他們實在是瞧不起貼木兒這個冒充黃金家族後裔的傢伙,就他那血統,也敢自稱是成吉思汗後裔?我呸!他是個甚麼東西!不要說黃金家族血脈,就是老子的血脈都比他高貴一千倍、一萬倍! 貼木兒實在是低估了瓦刺貴族的驕傲,同時也低估了這些人的智慧。 儘管貼木兒擁有了如此輝煌的戰績、擁有如此龐大的勢力,可是在這些北元貴族心中,他貼木兒始終是蒙古人的一個家奴,始終是個以下犯上、吞併了四大汗國的反骨仔。這些北元貴族們敗給大明,丟的是國土,但是不丟人,可要是叫一個家奴後來居上,爬到他們頭上去,那可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依着瓦刺貴族們的想法:老子是被漢人打敗的,被漢人趕回草原的,如今我們拿漢人沒辦法,要是你去了,卻打贏了,我這臉往哪擱? 再者,貼木兒的野心誰不知道?這口肥肉一旦叫他吞下肚去,他會把這萬里江山拱手讓與成吉思汗的後代? 貼木兒那張空頭支票,他們壓根兒就不相信。貼木兒也預料到這種外交措施不一定管用,所以出兵之前就擬定了第二戰略、第三戰略,但是在他想來,起碼在大明這個共同的強大敵人面前,鞋靶和晃刺即便不會同他合作,也不會出賣他。 貼木兒真正的如意算盤,並不是得到鞋靶和瓦刺的全力支持與配合,而是希望通過自己出兵的消息,激起鞋靶和瓦刺的貪慾,只要他們起了貪心,也想分一杯羹,就會在自己與大明交戰之際,從西北、東北兩個方向對大明發起進攻,趁機搶佔地盤,這就間接起到了配合他的作用。 可他哪想得到對他既畏懼又鄙夷的敕靶、瓦刺貴族們心裡,居然會有一種“寧與外人、不與家奴”的想法,如果他知道成吉思汗的子孫已經墮落到了這種地步,他根本就不會向他們派出使節。 結果,瓦刺接見了貼木兒的使節後,哼哼哈哈不置可否地打發了貼木兒使節滾蛋之後,馬上就派使節一陣風兒似的跑到大明國來報信兒了。為了取信大明,他們連貼木兒給他們的國書都原封不動地送來,大明只消取出前些年貼木兒貢賦大明時的國書比對一下印鑒便知真假。 瓦刺也有他們的打算,他們畏懼大明的強大,但是大明不是遊牧民族,就算打敗了他們,也沒有能力掘掉他們在草原上的根,而貼木兒就不同,如果貼木兒吞併了大明,他們就危險了。 如果叫大明早做準備呢?強大的明國、強大的貼木兒帝國,兩位強大的君主,這場仗勢均力敵,其結果不論誰勝誰負,勝者都是慘勝,敗者都是慘敗,那時候……誰來收拾殘局呢? 第736章 雪上加霜 貼木兒的使節趕到韃靼之後,與去瓦剌的使節所受到的待遇並不一樣。因為韃靼可汗本雅失裡也是一個穆斯林。他的哥哥坤貼木兒當初被鬼力赤所殺,本雅失裡曾遠赴中亞,投奔貼木兒帝國,就此撒依了伊斯蘭教。鬼力赤汗去世以後,太師阿魯台把他迎接回來,立為可汗,所以從骨子裡,他對貼木兒帝國的牴觸遠不及瓦剌。 同時,由於近兩年來韃靼的處境一直不好,內外交困之下,阿魯台被迫選擇向大明靠攏,以對抗瓦剌的入侵,這種向大明示弱的行為,引起了韃靼各部首領的強烈不滿,現在這種不滿的情緒在貼木兒帝國的使節到達以後達到了頂峰,各部首領紛紛向阿魯台施壓,建議對明採取強硬態度。 阿魯台太師雖然控制着整個韃靼,但是這麼多部落首領表示不滿,令他也深為不安,與心腹手下一番議論之後,他決定:處決明國使節,拒絶明國封賜,以此安撫諸部首領愈來愈不滿的情緒。 如果放在以前,他是不敢的,但是貼木兒已經東征,相信明廷皇帝很快就能收到消息,到那時候,對使節被殺的事情,明廷皇帝只要夠明智,一定會選擇息事寧人,那麼處于內外交困中的韃靼就能籍此重振聲勢,並趁大明與貼木兒帝國開戰之機積蓄實力,重新崛起。 主意即定,阿魯台馬上把這個意見告訴了他的傀儡可汗本雅失裡,召開韃靼各部王公台吉大會,宣佈這個決定。 初冬,薄薄的雪覆蓋着草原,經風一吹,浮雪移動,靂出黑一塊黃一塊的地面,與那積雪交相掩映,如同一張胡亂塗抹的畫板。 韃靼可汗本雅失裡的駐牧之地,一撥撥的部落首領紛至沓來人喊馬嘶,顯得熱閙非凡。 本雅失裡的大帳裡,各部首領齊聚一堂,毛氈鋪地長案擺開,案上擺着大塊的烤羊肉和鹽巴碟子,此外還有奶酒、奶豆腐、奶皮子等食物,匆匆趕到的各部首領都盤膝而坐,用隨身的小刀切割着羊肉,蘸着鹽巴大口地吃着。 有那交情好的首領,便端着碗,找到自己的朋友痛快地暢飲整個大帳中一片熱閙氣氛。很快地上就堆了一地的酒罈子,上首大汗本雅失裡和側首太師阿魯台的位子還空着,兩位首領人物還沒有出現。不拘小節的首領們已經杯籌交錯,喝得不亦樂乎了。 “大汗冉!太師到!” 接連兩聲大喊,帳中頓時一靜,正開懷暢飲的各部首領們都放下了刀子、酒碗,將油漬麻花的手在毛中上胡亂擦一把,便站起來帳簾兒本來就是挑着的,大汗本雅失里昂首闊步,沿著中間的繡花氈子走進帳來距他一步之遙,亦步牟趨地跟着太師阿魯台。 “參見大汗!參見太師!” 等兩人到了案後站定,韃靼各部所有的頭人、貴族便向他們撫胸施禮,齊聲高呼。 “剛剛下了雪,大家跑這麼遠的路,辛苦了,來,咱們先幹上一碗!” 旁邊女仆斟滿了酒,本雅失裡端起酒碗一仰脖子,一碗烈酒便一飲而盡,舉手亮碗,滴酒不劓。 “大汗好酒量!” 有幾個頭人拍着馬屁,然後大家也棒起酒碗,一一喝乾了碗中烈酒。只有阿魯台太師沒有喝光,他很斯文地抿了。酒,笑吟吟地看著大夥兒。 本雅失裡喝完了酒,把酒碗一放,高聲說道:“大傢伙兒坐吧!” 他的雙手往下一按,各部頭人們便稀里嘩啦地坐了下去。 “各位,今兒召集大家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與大傢伙兒商量!” 本雅失裡一說正事,大帳中頓時寂靜一片,各部首領都豎起了耳朵,聽著他說話。 本雅失裡道:“是這麼一回事兒,大明國派了使節來,招撓本可汗,只要咱們承認是大明藩屬,受大明封誥,每年貢賦點東西,以彰君臣之道,就可以互市貿易,互不侵犯,如今這明國的使節,已經趕到咱們這兒了,召集各位來,就是想問問大傢伙兒的意見,咱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堅決不答應!大汗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怎麼能向漢人低頭?咱們草原上的漢子怕過誰來,它不跟咱互市貿易,難道咱們不能搶麼?明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汗與我哈斯烏拉一路兵馬,我馬上就一路殺到大都城去!” “就憑你?你要有這個本事,想當初咱們就不會被趕回草集了!” “你敢長敵人志氣。弱自己威風?我看你跟遼東漢人眉來眼尖的,是不是也要投降明人?” “你放屁!” “敢罵老子!來來來,跟老子較量較量!” 這人說得興起,把酒碗一甩,跳到氈毯中央,扎撒着雙手,晃着膀子,就要跟那位摔跤,類似的爭辯聲此起彼伏,但是仇視大明的聲音明顯占了上風,很快,那些呼籲與大明友好相處,向大明稱臣納貢的部落首領便落了下風。 阿魯台太師一直面帶微笑,看著他們吵來罵去,始終不發一言,本雅失裡冷眼旁觀許久,突然一拍桌子,大聲喝道:“統統住口!” 帳中頓時一靜,本雅失裡傲然站起,沉聲道:“哈斯烏拉說的對!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怎麼能向敵人低頭俯首!不管是瓦剌那群叛徒,還是大明這個敵人,不管我們的處境是如何的艱難,我們,永遠不向任何人低頭!” “好!大汗說的對!” “大汗英明!” 眾多頑固的仇明份子瘋狂地叫囂起來,本雅失裡雙目一眯,寒聲說道:“來啊!把大明使者郭驥,給我帶上來,亂20分屍!” “且慢!”阿魯台笑眯眯地道:“大汗,這明國使節膽大包天,妄圖招攏大年,固然該死,念在他在明廷也是一個大官,大汗就給他一個慈悲的死法吧!” “嗯,也好!就依太師所言,來人啊,對大明使者郭驥,施以馬跨之刑!” 蒙古人認為,不施刀劍的死,靈魂就能保留在身體裡,這是最慈悲的死法,但是縊死也是不用刀劍,本雅失裡偏要施以馬踏之刑,分明就是要在各部頭領面前立威,同時也是給那些對他一直以來對大明示弱政策不滿的部落首領渲瀉怒氣。 可憐那郭驥以及一眾使節隨從立即被綁了上來,身上裹一層毛氈,一個個橫着置於帳前,興奮的蒙古勇士呼喝着,很快,就是一個千人隊,從可汗大帳前狂飈而過,數千隻馬蹄踐踏在幾個大明使者身上,氈毯中立即傳出不似人聲的慘叫。 帳中觀看的眾蒙古部落首領放聲大笑,紛紛舉起酒碗互相請酒,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帳前一個千人隊的蒙古鐵騎,馳過去的人立即繞回來,形成一個持續不斷的圈子,那踐踏的馬蹄便也無休無止。 馬蹄下,氈毯漸漸從圓柱形變成扁平,一灘灘血水從氈毯中滲出,馬隊依舊沒有止歇。 興高采烈的蒙中鐵騎依舊不斷地踐踏而過,氈毯下已經沒有一點聲息,但是他們依舊沒有停止。這項刑罰,要孫骨零散、肉成泥,才算結束…… 謹身殿上一片壓抑。 內閣,六部、五軍都督府的官員們齊聚一堂,人員之齊,几乎相當於一場小朝會了。 解縉愁眉緊鎖,向朱棣建議道:“皇上,遣使出海一事,是不是先放一放?還有,安南戰事,待小有斬獲,達到懲罰之目的,是否也該收兵,以便集中全力,應對貼木兒帝國來犯之敵?” 朱棣冷笑道:“不就來了一個瘸子麼,怕了?” 解縉苦笑,心道:“這又不是較量個人武藝,那貼木兒的確是個瘸子,可是這樣的瘸子,普天之下、古往今來,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呀,或許能與之媲美的,只有成吉思汗,這樣一個人物,焉能輕視。” 朱棣眉尖一挑,躍躍欲試地道:“貼木兒,哼!朕久仰他的大名了,聽說他稱霜西方,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朕正想與他一較長短,他肯來,再好不過!出海的大船繼續準備!安南戰事繼續進行!無需為了一個貼木兒而停止,他要戰,俺便戰,大不了,朕禦駕親征,與他一決高下!” 剛剛晉陞戶部尚書的夏原吉一聽差點兒哭了:“皇上,打仗要花錢的啊!造木船遠航南洋要花錢;修書、修大報恩寺要花錢;經略遼東要花錢;擴建北京城要花錢;修大運河要花錢;征討安南更費錢,偏偏太祖高皇帝訂的稅率特別低,又硯定了永不加賦。現在皇上又要在西線開戰,你讓臣上哪兒給你弄那麼多錢吶!”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韃靼那邊也出事了,否則夏尚書就得直接背過氣去…… 第737章 英雄少些好 夏潯在書房裡展開一張紙條,仔細看了許久,才將它點火引燃,看著它燒成灰燼,這才舉步出了書房。 一輛輛輕車已經在院子裡停得妥當,全家人都做好了出行的準備,今天一家人要去棲霞山看紅葉。 “怎麼,有事情麼?” 茗兒妙眸凝睇,向他柔聲問道。夏潯微笑着搖頭,說道:“沒甚麼,一點小事情而已,咱們出發吧!” 茗兒乖巧地點點頭,沒有再問,一家人上了車,便出門而去。 這些天,夏潯時常與家人出遊,帶著妻妾和兒女遊山玩水,盡享天倫之樂。在府上時,與幾位愛妻的恩愛纏綿也比平時頻繁了許多,就連蘇穎這樣熟透了的美人兒都有些吃不消他在榻上摺騰的那股勁兒。 收集到的越來越多的消息,叫夏潯覺得,這等清閒自在的日子恐怕沒有幾天了,也許很快他就得再度離開京城,而這一次,與前幾番不同,他所面臨的事會更加凶險,更加莫測,因此他格外珍惜與親人團聚的日子。 這些,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他不知不覺間表露出來的與往昔迥異的生活態度,其實幾位愛妻都已有所察覺,只是大家也都沒有點破而已。 夏潯帶著一家人在棲霞山玩了一天,還抱著自己的小兒子漫步楓林,讓這小傢伙盡情欣賞了一番自然風光。跟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于仁父子以及唐賽兒。 楊家幾個女孩兒跟于謙都不大對付。小孩子嘛,本來男孩女孩就容易抱起團來對立,再加上楊家的幾個女孩兒活潑好動,于謙卻少年老成,兩下里性格迥然不同,就更加的彼此看不順眼了。於是在唐賽兒的帶領下,幾個小丫頭時不時就捉弄于謙一番。這種小孩子間無傷大雅的遊戲,夏潯和于仁都是一笑置之,並不理會。 遊遍棲霞山,返回金陵城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 天邊殘紅如血,漫天雲彩如染。 剛剛回府,恰好兩位僧人又聯袂而來。其中一位就是古春和尚,另一位是他的好友三際和尚,三際和尚也是一位博學之士,他聽古春回去說起楊府有個神童,既好奇又不信,今兒藉著有事要與輔國公通報的緣由,便也跟了來。 堂上坐定,大人們說話,小孩子早就撒丫子跑去庭院中玩了,只是于謙好靜,再加上常受幾個女娃捉弄,並不與她們一起,只在父親身旁站立,聽著幾個大人說話。 三際和尚瞧見他頭上梳着三髻,曉得必是前番古春大師那句戲語叫這童子改了髮型,便對於仁道:“前幾日聽古春大師提起過令公子,聽說他出口成對,才思敏捷,貧僧十分好奇,可以與他對個對子麼?” 于仁笑道:“承蒙大師誇獎,小兒才學尚淺,偶爾應對,也沒甚麼了不起的。” 這麼說也就是同意了,三際和尚便對於謙說道:“呵呵,老衲出一個上聯,請小秀才對上一對!” 他看看於謙頭上三髻,說道:“三角如鼓架!” 于謙聽了不禁暗惱,他這幾天常受幾個女孩兒捉弄,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意思,于謙忍了,可是一忍再忍,現在業已快要到了無須再忍的地步了,結果今天這個和尚做對子,居然又拿他的髮型做文章,真是豈有此理!這孩子氣性上來,便立即對道:“一禿似擂槌!” 于仁臉色一變,立即呵斥道:“混賬!好生無禮!” 三際和尚能被道衍請來參與修書,自然也是個有道的高僧,哪會在乎這小兒的不遜之語,笑吟吟地阻止於仁道:“哎,令公子這對子挺工整的嘛,哈哈哈,好,那老衲再出一個上聯……” 他的手徐徐一划拉,指過夏潯、于仁和古春大師,說道:“三尊大佛,坐獅坐象坐蓮花!” 這個上聯就沒有調侃于謙的意思了,而且三尊大佛,內有其父,這是十分尊敬的話,于謙可不敢再行無狀,略一沉吟,便道:“一介書生,攀鳳攀龍攀桂子!” “妙!妙啊!” 古春和三際兩位出家人擊掌稱掌。 堂上說笑一陣,等到送了兩位大師離開,于仁帶了于謙回返西廂客房,一進庭院,臉色就沉下來,對於謙斥道:“跪下!” 于謙在庭中當中跪好,于謙不悅地對他道:“你可知道為父為何罰你?” 于謙道:“是,兒子知道,兒子不該對三際大師不恭!” “你知道就好!跪在這兒,好好反省反省!” 于仁把袖一拂,返回了客房中,于謙只好直挺挺地跪在院中受罰。 跪了一會兒,“吧嗒”一聲響,只覺衣角一沉,轉頭一看,一粒小石子滾動兩下,正落在衣袖邊上,于謙扭頭一瞧,只見牆頭露出兩張宜喜宜嗔的俏臉來,正是唐賽兒和思楊,兩人向他扮個鬼臉,于謙暗哼一聲,並不理會,扭過頭來跪着,一臉倔強。 思楊和唐賽兒撩扯半天,于謙只是不理,兩人也覺無趣,便想另尋旁的遊戲去,就在這時,夏潯漫步走過來,抬頭一看,只見思潯、思雨、思祺在牆頭下蹦啊蹦的,卻蹦不上去,思楊和唐賽兒兩個人腳蹬着磚縫兒,手扒着牆頭,正朝裏邊探頭探腦。 夏潯立即明白過來,這幾個小丫頭欺負于謙上了癮了,這模樣一定又是來撩閒的。他又好氣又好笑,便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去,一直走到他們近前,才突然抬手,在她們兩個翹得高高的小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大聲喝道:“臭丫頭,你們幹什麼呢?” 唐賽兒和思楊正聚精匯神的看著院內,被夏潯在屁股上一拍,又在耳邊這一喝,嚇得哎呀一聲,就從牆頭上跌下來,夏潯早有準備,兩個小傢伙一左一右,穩穩地落在他的懷裡。夏潯一臂撈住一個,故意做出凶相瞪着她們。 思楊一見是爹爹到了,登時打了蔫,弱弱地叫了一聲:“爹!” 說來也怪,這唐賽兒天不怕地不怕,連她娘都對她頭疼的很,偏偏這淘氣娃子就是怕夏潯,或許是因為從小聽多了夏潯的事情,自家一場天大的災難又是被夏潯化解的,接着又受到夏潯的諸多幫助,雙方接觸多了,這個自打記事起就不曾見過生身父親的女孩兒,已不知不覺地產生了移情作用,把夏潯看成了自己的父親兼保護神的雙重角色,因此唯獨服他。 這小丫頭自幼受娘親寵愛,連她娘都不曾碰過她一指頭,哪能容得旁人欺侮,若換一個人打她這一巴掌,小屁股火辣辣的,又受了驚嚇,早就惱將起來,將她那神術秘法使出來,把人整個半死,可是一看是夏潯揍她屁股,唐賽兒不但不敢發火,反而比思楊還要害怕,怯生生地辯解道:“叔叔,我……我們只是跟他鬧著玩兒……” 夏潯哼了一聲,把她倆放到地上,板著臉道:“去!一邊兒玩去!于謙這孩子老實巴交的,你們不要再欺負他,要不然,下次被我逮到了,一定把你們打得屁股開花!” 唐賽兒低着頭聽訓,思楊卻不大怕他。一般家庭,似乎總是性別交叉的,父親會對女兒比較嬌慣些,母親則對兒子嬌慣些,夏潯一臉嚴肅的話,思楊並不往心裡去,只是吐了吐舌頭,伸手一拉唐賽兒,便跑開了。思潯和思祺三個小丫頭也隨着一哄而散。 夏潯無奈地一笑,舉步推開了院門,一眼看見于謙正跪在院中,不覺便是一怔。 “起來吧!” 于謙直挺挺地跪着:“這是家父的懲罰,未得父親允許,于謙不敢抗命!” 夏潯搖搖頭,略一沉吟,又問道:“令尊罰你,你可服氣?” 于謙訝然看了他一眼,說道:“父教子,天經地義,于謙安敢怨懟?” 夏潯笑道:“不然,你這只是因為他是你的父親,並不是因為你理解了令尊的心意,你雖然心悅誠服,服的卻只是令尊的身分,而不是因為你明白了令尊想要告訴你的做人道理。于謙啊,其實無論是古春大師以你雙髻作對子,還是三際大師以你三髻做對子,都沒有羞辱你的意思,不過就是長輩和晚輩的戲謔之言。而你呢?你針鋒相對,又是‘狗口何曾出象牙’,又是‘一禿似擂槌’,這就是大大的不恭了。恃才傲物,這是你第一個錯;目無尊長,這是你第二個錯;輕重不分,這是你第三個錯。你仔細想想,令尊教訓你,可有道理?你現在還小,出言不知輕重,人家只是一笑置之,並不會計較。可是你這性子若不改,長大會怎麼樣?須知,剛極易折!” 于謙不服氣地道:“寧折不彎,才是英雄本色!” 夏潯耐心地解釋道:“寧折不彎,也須分是什麼事情。做人、做事,都有一個底限,觸碰了你做人做事的底限,才應該堅持己見,並不是事無大小輕重,統統都要寧折不彎的。前邊是刀山火海,你要到達彼岸,別無他途可走,自然要寧折不彎的,可是如果前邊只是一個刀架、一個火堆,你只需繞小小一個彎兒就能過去,又何必非得撞上去呢?” 于謙聽到這裡,不禁沉思起來。 一番話,似乎也觸動了夏潯自己的心思,他負手而立,沉思半晌,才意味深長地道:“說到英雄,我倒希望你將來能成為一個國之干臣,哪怕是一方名士,而不是一個大英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國家多事,社稷動盪,遂有英雄。每一個英雄的誕生,都意味着正有不幸,英雄啊……這世上還是少一些英雄才好!” 第738章 石灰吟 “關於兵卒,確實是個問題!” 謹身殿上,徐景昌面色凝重地道。 近幾日,朝堂上議論的都是西域即將迎來的戰爭,事情已經傳開,平時無需上朝的勛戚功臣人家也都知道了這件事,朱棣更是朝上朝下,緊鑼密鼓地做着安排。精神上,他非常鄙視貼木兒,但是對氣勢洶洶而來的貼木兒,他並沒有在行動上輕忽大意。 徐景昌道:“甘、涼軍士,多為藏、番、羌、苗諸族,其中尤以蒙、回兩族最多,不僅軍隊中這兩族的士兵最多,當地的百姓也以這兩族最多,而貼木兒打得是蒙古人的旗號,又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在這些士兵和百姓當中,很有號召力。 平羌將軍宋晟以前就送回過消息,回回行賈京師,途經甘涼時,甘涼軍士對他們都非常禮敬,有時這些回回商賈挾帶私貨不好通關,他們就私開關門,送他們出境。宋晟還發現,商賈中有異域奸細,有些軍士甚至分文好處不取,主動向他們泄lù邊務。”、 說到這裡,徐景昌苦笑一聲,對朱棣道:“皇上,這樣的人,不要說指望他們勇敢作戰了,就算消極怠戰,都算是好的,其中許多兵士,一旦貼木兒大軍兵臨城下,就要臨陣倒戈的。嘉峪關雖然雄險,裏邊靠這等樣兵守着,恐怕會一戰而克,難以堅守。何況,從現在傳來的消息看,貼木兒的奸細已經秘密混入當地,開始鼓動人心了。” “令禦使往按甘涼,嚴肅軍紀,命宋晟嚴束之,特殊不可靠者,調離雄關險隘!” 朱棣沉聲說著,他也知這事說來容易,辦到卻難。甘涼一帶有許多軍團是歸附部落直接轉化的衛所,而漢人軍隊中,也多是從當地軍戶直接徵兵的,當地很多漢人信奉的是回教,不要說其它少數民族了,就是這些信奉回教的漢人,到時候能否意志堅定,也在兩可之間。 朱棣擰着濃黑的眉毛,盯着那幅巨大的地圖,問道:“如果甘涼不可守,我們可以在什麼地方與之決戰?” 徐景昌道:“臣與兵部暨五軍都督府諸位大人合議,認為,如果甘涼失守,貼木兒的大軍必長驅直入,一舉佔領陝西、甘南、寧夏,我們的二綫部隊,可以集結于河南一帶,與之展開決戰。如果我們獲勝,就可以趁勝追擊,收復失地,把他們趕回去!如果失敗,那麼……” 徐景昌長長地吸了口氣,手指點在淮河上,艱澀地道:“恐怕,我們就得在這里布下第三道防線,再決勝負了!” 朱棣沉聲道:“陝甘一帶,現在駐軍約十五萬人,分駐在各處堡寨,如果被動迎敵,可能會被貼木兒分割包圍,各個擊破!另外,陝甘軍隊中,有些兵卒不甚可靠,一旦開關降敵,則關隘險峻,亦不可恃!” 他站起身來,在大殿上踱着步子,沉思半晌,突然止步,凜然道:“吩咐下去,將山西、四川、河南都司二十萬兵調往陝甘,陝甘軍隊屯守堡寨,由山西、四川、河南三司兵馬二十萬人陳兵最前線,主動尋敵決戰!” 徐景昌聽了吃驚地道:“皇上,這樣太冒險了,二綫空虛,一旦被敵突破,後果不堪設想。再者,抽調山西兵馬,一旦瓦剌起了野心……皇上,雖然瓦剌向咱們通風報信,可狼子野心,反覆無常……” 朱棣聽了也不覺猶豫起來,遲疑片刻,沉聲道:“不錯,雖然在貼木兒和我大明之間,瓦剌選擇了我們,不過,狼子野心,的確不可不防。山西都司的兵不動,朕禦駕親征,將京營兵馬帶出去!” 徐景昌一聽更暈了,隨着近來蒐集掌握的情報,有關貼木兒帝國的一些消息、傳聞,陸續被朝廷掌握,那貼木兒在西方的戰績實在是太輝煌了,儼然就是成吉思汗再世,皇帝豈能輕易親征?如果換個將領,敗了也就敗了,大明馬上可以組織兵馬再戰,如果是皇帝親征卻大敗而歸,甚或有個三長兩短,那連輓回敗勢的機會都沒有了。 徐景昌及幾位武將連忙苦勸,朱棣霍地站起,拳頭往案上一砸,毅然說道:“這場仗,要在外邊打,不能把狼放進來禍害俺的江山和子民!既然別人守不住,那朕就親自去,禦敵于國門之外!” 徐景昌滿頭大汗,連聲道:“皇上,甘肅總兵官、平羌將軍宋晟久鎮甘涼,番戎慴服,兵威極于西域,有宋老將軍鎮守西域,足矣,何不令宋老將軍統帥諸部呢?陛下親征,這可萬萬使不得!” 朱棣嘆道:“宋晟年邁,身體不好,已多次上書,請求卸任回京,只因朕手上沒有合適的將領鎮守西域,所以一直不允,唉!如今讓他獨領諸軍,朕放心不下呀!” 朱棣這話倒不是矯情,他是真的無人可用了。當初他起兵之日,麾下名將卻也不少,但是到了此時,張玉、朱能、王真、陳亨、譚淵這些名將都已身故,邱福坐鎮北京,北扼韃靼,西控瓦剌,輕易也離不開,至于劉才、陳珪、鄭亨、孟善、火真諸將皆為一勇之夫。 這些是他的嫡系,在他靖難之後陸續歸附的諸將呢?徐輝祖、耿炳文無疑是有資格掛帥的,徐輝祖可攻可守,絶對是當世良將,問題是這個人用不起,他也不敢用,把大軍交給徐輝祖遠赴西域,誰知道他會不會大旗一卷就殺回來了? 耿長興作戰善守,叫他去守西域,足以把西域打造成銅牆鐵壁,讓貼木兒無功而返,鎩羽而歸。奈何他也已經死了,縱然他還活着,也跟徐輝祖一樣,根本不敢用,此外還有一個盛庸,打仗也不錯,現如今也被彈劾自盡了。剩下的降將中,平安、何福、顧成雖然都號稱宿將,問題是這些人都只是善戰,叫他們依着吩咐,領一路人馬出戰,絶對沒有問題,叫他們掛帥掌印,調兵遣將,說實在的,真是難堪重任。 朱棣難道不知道禦駕親征一旦失利的後果麼?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就在這時,木恩踮着腳尖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一副想進來又不敢的樣子。 朱棣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問道:“甚麼事?” 木恩連忙道:“皇上,輔國公楊旭求見!” “來了來了,他過來了!果然過來了,嘿嘿,賽兒姐,你真好本事,居然真能把他誑出來!” 趴在草叢裡,盯着遠處走來的人影兒,思楊眉飛色舞,絲毫不管自己比唐賽兒還大了一歲,卻稱她為姐。 唐賽兒得意洋洋地道:“那當然,要擺弄這個傻小子還不容易,哼哼!不過……” 她突然有點心虛地道:“咱們這麼捉弄他,他不會向國公爺告狀吧?我怕……我怕……” “嗨!你不用怕!” 思潯趕緊拍胸脯打保票:“賽兒姐姐,我爹爹其實可和善了,你別看他瞪起眼來挺凶的,其實特別好說話。平時我娘要是想揍我們,我們就找爹爹去,他肯定護着我們。你別看他那晚訓我們喔,我們都是在他面前裝着害怕的,爹爹才不捨得真打我們。” 唐賽兒嘟起小嘴道:“你們是他女兒呀,我可不是!” 思楊道:“那就更不可能教訓你啦,我爹可是管你娘叫嫂夫人的,哪能欺負你呢。好姐姐,幫我出了這口惡氣,以後有啥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不!分你一大半!你可是我們的好大姐,不能不講義氣喔!” 一說到義氣,唐賽兒的胸脯就挺起來,堅定了決心道:“成!”她扭頭吩咐思雨和思祺:“別出聲喔,叫他生了警覺,唯你們試問!” 兩個小傢伙忙不迭點頭,滿眼興奮。 前兩天那事兒發生後,夏潯順口對幾位愛妻提了提,于家父子是上門做客的,哪能這麼欺負人家,得管教着女兒。這可好,四個丫頭先是挨了大夫人茗兒一頓教訓,回頭又被自己老娘抓去打了屁股,把四個丫頭恨得牙癢癢的,這筆帳都算到了于謙頭上,四個人就央求唐賽兒出主意,整治他一頓出氣。 於是四人就到了這裡。楊家後宅裡還有很大一片空地,尚未來得及開發,地上原本有一個大坑,原來是建築房舍、亭閣、院牆時拌石灰的大坑,裏邊還有一腳深的石灰,下過幾場雨後,裏邊積水稍稍漫過了石灰,薄薄一層清水,幾個人就利用這現成的大坑巧作偽飾,上邊鋪了樹根草莖。 要是由楊家四個丫頭來幹這活兒,肯定十分明顯,一眼就叫人看出是個陷阱,可是出自唐賽兒這個行家之手,就算夏潯來了,也根本看不出絲毫異樣。 于謙接到了一張紙條,上邊只有一句話:“向我爹爹告狀,你是卑鄙小人!有本事來後宅,咱們一較高下,誰輸了再告狀,誰是小狗!” 字條是唐賽兒口授,思楊寫的,唐賽兒年紀雖小,心眼可多,識人的本事更是不差,她已經品出來了,于謙這小子,傲!xìng格清高,脾氣高傲,你說別的,他可能不理你,你說他是卑鄙小人,他是一定會來和你理論個高下的,果然,于謙氣鼓鼓地來了。 於是,他就一腳踏上去,一頭紮進去,掉到了石灰坑裡。 幾個丫頭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跑到石灰坑旁,那石灰早浸了水,已經不會炙傷皮膚了,因為下邊是石灰層,還挺鬆軟,于謙倒是沒有摔傷,不過一頭一臉加上衣服,全被石灰染白了,他伸手一抹臉上的水,那張小白臉更是白得一塌糊塗。 五個小丫頭看見他頭髮、臉面一片白的狼狽相,只樂得前仰後合。 于謙這才知道中計,他站在水坑裡,一身狼狽,卻不願叫這幾個小丫頭得意,他又抹一把臉上的石灰,高高昂起頭來,一首詩便傲然出口:“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思楊、思潯雖然淘氣,可是楊家自幼就請名師教習她們學問,這見識可並不凡,一聽他出口成章,詩詞吟來壯志凌雲、充滿義無反顧的氣魄,竟然忘了訕笑於他。 夏潯若在這裡,也許會嚇一跳,他知道自己小時候上學就背過的這首《石灰吟》是于謙少年時創作的一首明志詩,可他並不知道,這首明志詩竟是誕生在一個石灰坑裡,敢情人家于少保當年吟這首詩,並不是小小少年便胸懷天下,人家小帥哥只不過是在幾個小妞面前裝酷而已…… 朱棣無大將可用的窘況,夏潯心知肚明。 其實在他心裡,一直存着一個疑惑,那就是:貼木兒東征,到底會不會死在半路上? 如果是剛到大明時代的他,或可一口咬定,而經歷過這麼多事,其中許多事已經發生了些變化,他現在已經確定不了了。 確定不了,就不敢冒險。如果大明這邊真的不做準備,而貼木兒又生龍活虎地殺到了陝甘寧,那就是一場無法估量的大浩劫。 然而大明現在的大工程實在是太多了,如果這邊如臨大敵的調兵遣將,在沿邊築堡壘、修城牆,屯大軍于此嚴陣以待,結果貼木兒當真死在半路上了,這憑白的準備將耗費多少錢糧?大明國力縱然禁得起這麼折騰,可是百姓們肩上的擔子就必然重了許多。 他派人調查了許久,已經掌握了比朝廷更詳細的有關貼木兒的情報,但是對貼木兒的健康情況,始終沒有準確的消息,夏潯很清楚,貼木兒東征的消息既已傳來,皇帝必然會早做準備。他這個連襟,骨子裡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上一次的事,他拂逆了朱棣,這一回他不開口,朱棣寧可禦駕親征,也不會自降身段,請他出馬的。 要把主動儘可能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儘可能小的消耗之中,做好西域備戰,那他楊旭就得主動請纓,肩負起這個責任。 於是,夏潯毛遂自薦來了! 他很清楚,這件差使辦好了對他個人前程而言只是錦上添花,辦砸了卻有身敗名裂之虞,但他還是來了。只因為,他也是大明的一份子,他受着無數百姓的奉揚,他應該為百姓們做點事情! 第739章 我做先鋒 夏潯主動請纓的舉動,令朱棣非常欣慰。 夏潯對自己的能力總是不敢過于自信,但是朱棣卻不這麼看,沿海剿倭也好,經略東北也罷,夏潯所表現出來的政治前瞻性,以及施政用兵的技巧,令朱棣非常欣賞,他不知道夏潯是以過來人的身份,自然一眼就能發現問題所在,因此對夏潯的能力非常信任。 朝中無大將,要應對西方大帝貼木兒,在他心中除了自己禦駕親征之外,就只有夏潯一個人足堪大任了,可夏潯若不給他個台階下,這次他是寧可禦駕親征,也是不願依賴夏潯的,因此夏潯趕到謹身殿,向他毛遂自薦,讓朱棣非常高興,夏潯接下來說的話,也就特別順耳,能夠聽得進去了。 夏潯道:“臣以為,拋開地方勢力、完全依賴自中原調去的軍隊,不妥當。這是擺明了對他們不信任、有戒心,甘南、寧夏的武裝縱然本來沒有異心,這樣一來難免也要生起想法了,雖然他們之中有許多少數民族的士兵,用之作戰有一定風險,但是盡最大可能發揮他們的力量,遠比對他們保持警惕、將他們置於後方棄而不用作用更大。 另外,朝廷如果現在就集結四川、河南的兵馬趕赴西域,在貼木兒的軍隊趕到之前,這數目龐大的軍隊人吃馬喂,消耗是十分驚人的。依臣之見,對貼木兒東征不可不予重視,卻也不宜敵尚未至,我們先自亂了陣腳。 臣是這樣想的,一方面,整肅甘涼地方武裝,通過查緝、剔除一些不安份的人,嚴明軍紀;與此同時,將甘涼軍隊調出堡寨,前趨數十里、上百里,依託險要地勢加緊時間趕築工事。 無論將來是由他們戍守最前沿,還是由河南、四川以及京營兵馬去鎮守最前方,這修築工事堡壘的前期準備,都可以由當地士兵來完成,敵軍未到,甘涼軍士中縱有異心者,眼下也不敢妄起事端或者在建築上偷工減料的。這樣一來,後方軍隊就不用早早奔赴前線,徒費錢糧。 總結起來,臣的意思是:一:對甘涼武裝,示之以恩、示之以信,盡最大可能將他們爭取在朝廷手中;他們久鎮西域,對當地最為熟悉,利用好了,就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尤其是,咱們是守,而貼木兒是攻,要守,尤其要依託這些對甘涼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軍隊。 這一點,要施行起來並不為難,我們不需要去爭取每一個士兵,只要爭取那些將領們的忠誠和擁戴,肅清軍隊、全力備戰的事,他們自然會不遺餘力地去做。說到對他們部下的熟悉,朝廷還能比他們更勝一籌麼?只要他們肯動起來,必定事半而功倍,這是人和,必須要爭取! 二:四川、河南以及京營武裝加緊訓練,隨時做好奔赴甘涼的準備,只要各種準備早早做好,一聲令下,立即奔赴前線,可以在我們預定的時間內到達作戰地點,這就行了,這樣一來,我們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錢糧消耗,另一方面,也可以減少河南兵、四川兵、江南兵久屯其地,不習甘涼水土,非戰減員的情況發生。 三:臣率一路兵馬先赴西域,一則與甘涼各方武裝做個接觸,對甘涼地方的將領和部落首領做個瞭解;二來可以考察地形,監督工事建築的進行;三來,可以派遣精幹的探馬斥侯,掌握貼木兒大軍的準確動向,以便隨時傳回消息,使得朝廷兵馬及時進入作戰位置。咱們佔據着地利,完全可以把握主動。” 朱棣沉思片刻,緩緩地道:“這樣的話,何人可為帥?” 夏潯道:“若說到對西域地理的熟悉、對西域軍隊的掌握,無人可與宋晟將軍相比,宋將軍可信麼?” 朱棣斷然道:“宋晟對朝廷的忠誠絶無疑問。否則先帝與朕不會一直由他鎮守西域,數十載不易其人,只是……宋晟老邁,朕擔心他不堪重任。” 夏潯道:“西域戰爭,爭的不只是戰場上的勝負,更重要的是軍心、民心,宋將軍在甘涼的作用,無人可以取代!臣不能,說句不恭的話,縱然是陛下親征,也不能!因此,臣以為,可以讓宋將軍總領西域戰事,臣去西域,可以做個監軍!” 朱棣微微有些猶豫,夏潯又道:“宋老將軍年邁,不能親自上陣殺敵,可甘涼邊軍,自有猛將無數。如果貼木兒的大軍一旦逼近我西域,朝廷兵馬,差遣的自然也都是精兵良將,宋老將軍坐鎮中軍,指揮調度,這個卻是費不了太大氣力的。 甘涼地方可是有朝廷十五萬久鎮西域、精於戰守的大軍的,這支人馬由宋將軍統率,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宋將軍在西域威望卓著,各族各部俱憚其威,有這頭猛虎坐鎮,敢生異心者必寡!” 朱棣緩緩點了點頭,說道:“若宋晟再年輕十歲,西域戰事盡付於他,數十萬大軍盡付於他,朕也無需擔心,如今所慮者,只是他的年紀。你既這麼說,那就由宋晟總領西域戰事,由你來任監軍。你須早赴西域,若覺宋晟老病,確實難當重任,須得及早回報,至少也得派一副帥,分其憂勞才成!” “是,臣遵旨!” 夏潯起身領旨,語氣微微一頓,又道:“皇上,眼看就要年底了,大報恩寺的役夫都要遣散回去過年,今年這役夫,多是以工代賑,徵召的江南百姓。來年開春,他們就要留在故土,重新墾地種田,還須從各地徵召役夫。 疏通運河,也須徵調大量民夫,如今將屆寒冬,江南還好,北方河水結冰,疏濬起來非常困難。此外,擴建北京城的事情,到了冬天也是無法進行,這些事情暫時都要放一放。這幾項大工程,都要到明春才能重新徵召民夫,而明年春夏之交,西線戰事一起,少不得又要徵召大量民夫,民壯抽調過多,不免影響農耕。農耕乃國之根本……” 朱棣失笑道:“不就是想勸朕暫且停了這幾項工程麼?這彎子繞的!嗯……” 他沉吟了一下,頷首道:“準你所請,叫內閣通知工部,這幾項工程暫停了吧,全力備戰!” 夏潯心道:“不繞彎子成麼?誰不知道你是屬驢的,心氣兒順了,怎麼說都成,心氣兒不順,說破了天去你也固執己見!” 夏潯一邊腹誹着,一邊喜孜孜地答應下來。 夏潯與永樂皇帝一番密議,針對即將到來的貼木兒軍擬定了應對計劃,一系列內政外交的措施便馬上通過各個衙門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了。 兵部、五軍都督府連番下令,命四川都司、河南都司加強訓練、核檢兵員、補充缺額、剔除老弱、更易壯丁,又命山西都司陳兵雁門關,嚴密戒備。 很快,朝廷又封一個叫脫脫的中年人為忠順王,任命禮部員外郎周安為忠順王長史,派兵護送他們一行人火速離開金陵,奔赴哈密。哈密在嘉峪關以西一千六百里處,漢代屬伊吾盧。元末,由威武王忽納失裡鎮守,不久,改封肅王。 這個脫脫就是肅王之子,肅王死後,因為脫脫年幼,肅王之弟安克帖木兒篡位稱王。 洪武年間,太祖朱元璋平定了輝和爾地區,建立了安定等衛所,逐漸逼向哈密。安克帖木兒異常驚懼,立即納貢稱臣,向大明邀好,並把他的侄子脫脫送到大明來做人質,太祖便封他為忠順王,哈密就此成了大明的藩屬國。 這脫脫自幼年時就被送到大明,在這兒生活了三十多年,從一個少年成了一個中年人,現在漢話說的比他的母語還流利,自幼讀詩書,學漢字,精通大明文化,娶的妻子是漢人,生的兒女更是根本不懂哈密話,這一家子已經被漢化的極其徹底了。 朱棣繼位不久,哈密王安克帖木兒就被韃靼可汗鬼力赤給毒死了,哈密王位空懸,內部為此一直爭鬥不休,這些哈密王子中,最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就是脫脫,但是當時朱棣不放人,任由哈密內訌,可眼下強敵壓境,再任由哈密亂下去,其中有些勢力為了爭奪王位,就有可能倒向貼木兒,所以他立即加封脫脫為忠順王,護送他回國歸位。 這時,日本對馬、壹岐諸島一群海盜又跑來攻掠中國沿海,因為現在大明水師日漸強大,他們只撈了一筆就逃之夭夭了,消息報上朝廷,朱棣正忙於南綫正在進行和西線即將進行的大戰,實在沒空理會這幫無賴,便只發國書一封,叫足利義滿懲治海盜。 足利義滿與大明正常貿易遠比縱容海盜劫掠獲利更多,而且,他正在加緊籌謀,想讓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繼承大將軍的位子,如果有大明的支持那就事半功倍。 另外,朝廷上,後小松天皇日漸老邁,眼看沒兩年活頭了,依照當初南北兩朝合併時的約定,該由當初遜位的南朝後龜山天皇一系的子孫登基,而足利義滿當然希望是由他把持的後小松一脈來繼承天皇之位。 以上種種,他要倚重大明的地方多着呢,對此哪敢不賣力氣,一接到永樂大帝的詔書,他就立即派出軍隊,對經過幾年苟延殘喘,稍稍恢復了些元氣的海盜們再度實施圍剿打擊。 大明這邊,朱棣也開始實施夏潯啟程前的最後一步,對甘涼諸將敲敲打打、恩威並用了…… 俠客行 第740章 將行路 這日早朝,忽有禦使尹鐘岳在金殿上彈劾甘肅總兵官、左都督、平羌大將軍、西寧侯宋晟擅竊威權,專橫跋扈。永樂皇帝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斥責他道:“任人不安,則不能成功。況大臣奉命邊塞,豈能盡拘文法?朕與宋晟君臣相和,相知相信,再有讒言離間者,嚴懲不貸!” 尹鐘岳面如土色,唯唯而退,永樂皇帝隨即把尹鐘岳的彈劾奏章原封不動轉批宋晟,並就此事下旨給他,旨意上說:“御史奏你專擅,此言官欲舉其職,而未諳事理。為將不專,則事功不立。俺既命你督理邊陲,事有便宜,即行而後奏陳。 自古明君任將,率用此道。而忠臣事君,亦惟在成國家大事,不拘細故。何況俺知你甚深,而委以重任。希望盡心邊務,始終如一,建功立業。” 隨即,又有禦使俞士吉彈劾嘉峪關、山丹衛、左丹衛守將費希、梁斌、端木憂傷與外人私相往來,有私送別失八里、哈剌火州商賈出關者,有容留關外部落首領長住關內者,永樂大帝準奏,立即連下四道詔命處置。 第一道詔書給嘉峪關守將費希,嚴厲斥責曰:“人臣無外交,古有名戒。太祖高皇帝申明此禁,最為嚴切。當初胡惟庸私通日本,禍及身家,你還不知自省嗎?如今戍守邊關,竟玩法嗜利,縱容商販出入關隘如入無人之地,爾為國家鎮守,安敢縱馳關防一至于斯?着即撤銷職務,返回京師,另行安置。” 又發一道詔書給山丹衛指揮梁斌說:“將之禦寇,猶如犬之防盜,犬與盜狎,將何用焉!昔中山王守北京十餘年,未嘗輕遣一人出塞外。當時邊圉無事。中山王亦享富貴無窮。爾能遵朕訓,則邊境可安,爾之富貴永遠矣。如今姑貸爾罪。如不改過,悔將無及!” 再發一道詔書給左丹衛端木憂傷:“既有關外部酋首領歸附,或當送朝廷安置,或當稟奏朝廷,依令安置,安敢自作主張耶?禮,臣子無外交。雖為邊將,非為警急及受命權宜行事,宜謹守常法,不宜自作主張,今且恕爾過,降一級聽用,再不改過,悔將無及!” 最後一道詔書給平羌大將軍宋晟:“朝廷禁約下人私通外夷,不為不嚴。比年回回來經商者,涼州諸處軍士多潛送出境,又有留居別失八里、哈剌火州等處,泄漏邊務者。此邊將之不嚴也。朕遣監察御史前去巡察,卿宜當自查,嚴肅約束,但有觸犯,決不辜息”。 隨即就由剛剛從遼東返回京城的都察院僉都禦使黃真以及僉都禦使尹鐘岳牽頭,率領十餘名禦使立即趕赴甘肅,嚴肅軍紀。 臨行之前,永樂皇帝又親自召見黃真和尹鐘岳,對他們諄諄教誨道:“各處將官未必盡得其人,御史分巡天下,目的就是為了考察官吏。可是朕聽說有些禦使到了地方,只管往公館裡一坐,召集諸生及庶人等役來問話,據以為憑。如此考察,怎能得到實情呢?你們此去,必得親涉民間,嚴行考察,不得僅憑口頭詢問。” 兩位僉都禦使唯唯應諾,立即辭別帝闕,率領十多位監察禦使,快馬奔了甘肅去了。 于此同時,京營四十八衛、三千營、五軍營、神機營中,也開始抽選兵卒,這一次選的兵卒數量共有三萬,盡皆是當初的靖難老兵,驍勇善戰,弓射俱佳,又有那擅使火銃火炮者,以備隨輔國公楊旭入甘涼。 這時,夏潯又接到另一道旨意,賜婚! 宋晟生有三子,長子宋瑄,建文為帝時他是府軍右衛指揮使,在靈璧一戰,敗於燕王兵馬之手,在亂軍之中力竭戰死。次子宋琥、三子宋瑛,都隨父鎮守西涼。如今宋琥已成年,而永樂皇帝的三女兒安成公主也到了適婚年齡,皇帝指婚,將自己的三女許配與宋晟的兒子宋琥,因宋琥身在行伍,特旨無須回京,叫夏潯送公主到西涼完婚。 公主成了親大多要住在十王府,與丈夫見面的機會簡直跟牛郎織女差不多,安成公主能與駙馬長相廝守,不知羡煞了十王府中多少位如同守寡一般的金枝玉葉。 初冬時節,離別在即了。 下了一夜的小雪,窗外一片銀裝素裹,院子裡的樹木,有些是長年青翠的,有些卻已凋零,只有乾枯的樹椏,頂着毛茸茸的雪花在風中微微發抖。整個院子因那蒼翠,依舊充滿生機,但是又因那茫茫白雪,瀰漫一種疏離寂寥的感覺。 正當黎明,院中靜寂清淡,顯得微有禪意,而窗內卻是另一番景緻:火盆獸炭,溫暖如春,芙蓉帳內,春光無限。 茗兒只着小衣褻褲,生育才幾個月的身子,稍稍有些豐腴秀潤,抱在懷裡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彷彿一塊溫香軟玉,柔嫩而溫潤。 她側臥如弓,整個身子都偎在夏潯的懷裡,也不知是因為昨夜的纏綿,還是因為房中溫暖,頰上兩抹紅暈,雖在睡夢之中,尤如海棠花開,份外嬌艷。夏潯一隻手臂做了她的枕頭,另一隻手臂搭在她柔軟的腰間,大手正蓋住那圓潤而挺翹的粉臀,薄薄的湖綢褻褲把那翹臀柔美的曲綫呈露無疑。 夏潯也在熟睡,破天荒的,今兒沒有早起練刀,活動拳腳。 茗兒整齊而細密的眼睫毛輕輕地眨動了幾下,慢慢張開眼睛。睡意還沒有完全消去,一雙明眸迷迷蒙蒙的,可是看清身邊的男人時,她的嘴角已逸出一絲甜密的笑意。她偏了小半個臉,微微揚起雙眸,偷偷瞟了瞟熟睡的夏潯,忽然探頭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彷彿小鳥兒的輕啄。 夏潯醒了,只一動,茗兒就發覺了,趕緊想縮回身子,繼續扮睡着的小貓兒, 可惜,夏潯的警覺性明顯比她高的多,一旦醒來,意識恢復的也快,那身子還未等完全縮回去,已被夏潯的一雙笑眸鎖定,緊接着,搭在她臀部上的大手便縮回來,游魚似的滑進了她的小衣。 茗兒忍不住輕吟一聲,彷彿一隻剛剛吃了條鮮魚的貓咪,不但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紅嫩的小舌頭,還情自不禁地在唇上輕輕舔了舔。 夏潯指前一團酥膩,滑膩結實的感覺從指端傳到心裡,其中滋味,豈是銷魂蕩魄四個字就可以形容的。他愜意地撫弄着愛妻飽愛的水滴狀酥胸,手指輕輕撩撥着她漸漸翹立起來的嫣紅乳珠,直到茗兒按捺不住,隔衣按住他作怪的大手,嬌嗔地瞪了他一眼,才呵呵地笑起來。 “相公今天就要走了吧?” 茗兒忽然緊緊抱住了他,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胸前,聲音含糊,帶點兒鼻音,可她很快地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水霧。 “嗯!” 夏潯不再逗她了,大手依舊停在她胸前,一動不動,只是因那若有若無的磨擦,感受着那隱隱的滑膩:“別擔心,兩軍交戰,也未必傷得到我這位國公的,這麼大的官兒,就算我肯親臨一綫,將軍們也不肯的。” 茗兒道:“可是聽說那個貼木兒,連皇帝也曾生擒活捉過的。” 夏潯笑道:“嗯,那倒是,那相公就努力把這個活捉過皇帝的皇帝給抓回來!” “去你的!”茗兒嗔怪地捶了他一記粉拳:“人家擔心你……唉,梓祺姐姐、雨霏姐姐她們一定也擔心着你,這個貼木兒的厲害,我還是聽姐姐說的,都沒敢告訴她們,要不然,你這一走,一個個還不得更加牽腸掛肚?” 夏潯嘆了口氣,悠悠地道:“我也希望,整天守在家裡享清福才好。可是,國家多事,我享受着民脂民膏的奉養,豈能不為國分憂,為百姓們做點事?你放心吧,貼木兒的確厲害,可是咱們大明的軍隊也不是好惹的,咱們是守、他們是攻,咱們又佔據着地利人和,他貼木兒未必就奈何得了咱們。” 夏潯悠悠地出了會神兒,又說道:“說不定,這仗還未必打得起來呢!” “你別寬慰人家啦!” 茗兒幽幽地道:“你是男人,人家縱然再不捨得,也不會阻止你做事的。貼木兒跋涉萬里,統禦數十萬大軍而來,怎麼可能打不起來?難道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人家是來咱西域看風景的?唉!相公,你安心做事,家裡,我和幾位姐姐會操持好的。” 夏潯點點頭,說道:“今天,我得去京營一趟,皇上選了三萬精兵給我。對了,你讓西琳和讓娜準備一下,再準備一輛適宜遠行的大車,下午我來接她們,叫她們隨我一同去西域。” 茗兒先是一怔,隨即溫馴地道:“是,相公這一去,最快又得半年,身邊沒個女人侍候可不成。茗兒和幾位姐姐不能侍奉官人左右,就叫她們兩個隨行侍候官人吧。唔……她們的馬術很好,要不要她們扮了男裝隨官人同行?畢竟……這是去打仗的,帶著女人,傳揚出去不甚妥當……” 夏潯失笑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帶她們去,只因為她們是龜茲古國的人,熟悉西域地理人情,而且她們自幼被人教授歌舞,原本就是打算賣與西域豪門貴族的,所以對西域的豪門世家,也都知根知底。若不是西寧侯宋晟把她們做了送與二皇子的禮物,這才輾轉來到咱家,現在說不定已是甘涼某個大戶人家的寵妾。 西域那邊,咱們不熟, 我手下有些人,能幫我打聽些消息,可他們在那地方打探消息很吃力,而且只能有針對性的行動,西琳和讓娜雖是女人,可女人在西域比在中原行動自由許多,她們熟悉那裡的風土人情,說不定會有大用。你放心,這事兒我已經稟報過皇上的。” 茗兒聽了這才釋然,夏潯又道:“叫她們女扮男裝,原也不錯。只是這一路下去,路途遙遠的很,兩個女孩兒坐臥起居,有諸多不便,到時候難免還要被人知道我帶了女人同行,如此隱秘,反要傳出許多不堪的謡言。莫不如大大方方的,反正我要送公主去完婚的,只稱她們是公主的隨行人員便是了。” 第741章 選鋒、拉練 隨同夏潯赴西域的三萬精鋭之師,是從京營裡抽選出來的,這場聲勢浩大的抽選活動被軍中將士稱為“選鋒”。 明初京營官兵確實是國之精鋭,不只是裝備遠勝於邊軍,其戰鬥力也較邊軍為勝,從這數十萬精鋭士卒中優中選優,所選出的三萬人,自然是精兵強將。戰場上,並不是軍隊的數量佔據絶對優勢就一定能打勝仗的,一支精鋭部隊,完全可以以少勝多、左右戰局。 三萬鋭卒,坐堂主將是塞哈智,這是個鞋官,當年朱棣派夏潯智襲大寧時,他曾與夏潯聯手先行,兩人算是舊相識了。大軍行將開拔時,夏潯趕到了軍營,塞哈智得到通報,立即率諸將趕來迎接,兩人曾經並肩作戰,今日重見份外欣喜,寒暄一番,便並肩奔了轅門。 大軍馬上就要拔營起行了,三軍精鋭俱已集結完畢。 二人一進大營,迎面看到的就是一隊披掛整齊的輕騎兵,一式的輕便牛皮鎧,外罩鴛鴦戰袍,威武的頭盔上是鮮明的火紅盔纓,殺氣騰騰,軍威雅壯! 這支軍隊,可是真正打過仗的軍隊,遠的且不說,四年靖難,這些人都是參戰過的,百戰餘生的老兵與新兵哪怕是同樣的勒馬一站,同樣的肅立不語,可是從他們身上透出來的自然就是不一樣的氣勢,那是真正的殺氣,此時正是初雪之後,又是清晨,天氣寒冷,可是站在他們中間你感覺到的,只有他們那一身的殺氣。 “國公,這些兵都是百戰沙場的精鋭士卒,騎射、法令、軍紀等方面完全不用擔心,吃、住、行、走、戰、藏、埋伏,諸般技能俱都精通,這些人調出來就能用,只要稍加適應,彼此就能配合的天衣無縫。” 說話的是傍在夏潯另一側的副將荊峰,塞哈智驍勇善戰,但是斗大的宇兒不識一籮筐因此給他配的這個副將算是一員儒將,與他互補不足,向夏潯介紹這抽選的三萬精鋭情形時,塞哈智自知拙于唇舌,因此都委託給了他。 “嗯,糙重呢?” 夏潯滿意地看著選出的這些精兵悍卒,又向荊峰問道。 “除了兵士們騎乘的馬匹,另有備馬一萬匹,呃……這已經是抽調了京營一半的戰馬了!” 夏潯點點頭,荊峰又道:“營帳、棉衣、被縟、甲冑、兵器、箭矢、火藥、藥物俱都齊備,由備兵和役夫輸運,至于糧草士卒們只攜帶三日口糧,沿途各地府縣負責供應所需,只三萬兵馬的話,甘涼地方足以承擔,無需再從京師運去,因此咱們需要運輸的東西並不多路途上不必耽擱太多時間。” 夏潯笑了笑,搖頭道:“這備兵和役夫的數量,要比咱們這三萬精兵還要多吧?” 荊峰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嘴,心道:“這不廢話麼?遠征打仗,備兵和役夫的數量一向數倍于戰兵的呀這位爺到底知不知兵呀?”心裡想著嘴裡他可不敢說出來,只是恭恭敬敬地道:“是因為咱們不需要輸運糧草,所以需要的備兵和役夫側也不是很多,人數大概只比戰兵多上一萬左右!” 夏潯嘆道:“我就知遜……” 他忽地勒了一下繮繩,沉聲道:“役夫一個不要,備兵只留一萬,叫他們攜帶些戰兵實在難以載帶的東西,其他的一應物品,全部由戰士冉自己馱起來、背起來!"荊峰吃驚地道:“國公,這可是京營裡挑選出來的精鋭,他們是要上陣打仗的,叫他們幹這些活兒……” 夏潯微笑道:“你以為,我這是大材小用麼?” 荊峰趕緊道:“末將不敢,末將是說......” 夏潯打斷他的話道:“西域地廣人稀,你以為到了那兒,一打起仗來,後勤鴉重還可以像現在一樣便利及時?咱們這三萬精卒,人人都配了戰馬,你以為是為什麼?要守城,何必在京營精鋭之中再選精鋭。一旦發生戰事,他們是要遊騎在外,發揮奇兵之效的。 到那時候,野戰對他們來說,只是家常便飯。可比不得戍守城頭,餓了有人送飯、渴了有人送水,晚上輪番下城休息,傷了有郎中帶你下去裹傷用藥,他們要去的是西域!真打起來,大漠戈壁,千里難見一縷人煙,所以必須得學會自己馱載作戰和生存所需的各種物資,必須得摸索如何才能攜帶更多的物資、必須得琢磨如何捆綁急行軍時才不會失落,必須得適應載重情況下的長途奔襲、野營、就餐和用藥、裹傷! 從這兒到甘肅,會經過各種地形,路途很遙遠,叫他們自己馱載這些東西,做這些事情,的確很辛苦,可是唯有如此,他們才能練出充沛的休力和強韌的耐受力,在即將迎來的戰鬥中,儘可能的保全自己的性命!你就這麼吩咐下去吧,這種行為,我叫它拉練!,選鋒,已經結束了"拉練,才剛剛開始,能從南京一直拉練到嘉峪關的乓,我才承認,他是真正的鋒鋭!” “國公爺說的好!” 塞哈智把那張飛似的大鬍子一揚,一雙綠豆眼爍爍放光,異常贊同地道:“國公爺說的對!我們蒙古人打仗,就沒見過一個兵帶一群人侍候的,這種老爺兵,再能打仗也不成,到了大漠草原上,拖也被人拖垮了。尤其是咱這三萬精兵,本來就是當尖刀用的,後邊拖拖拉拉一大幫人侍候着,這尖刀還刺得出去嗎?老荊,就按國公爺說的辦,誰敢不服,老子抽他娘的!” 荊峰無奈,只好苦笑着答應下來。 再往前去,是重甲騎兵,他們胯下的馬匹更加雅峻,足足四千人,端坐在雅健無比的高頭大馬上,甲冑鮮明,鞍鞘整齊,鞍側之前掛一面黑色生漆牛皮騎盾,繪着猛獸圖案,右手紅纓長漆槍豎指天空,那槍桿兒都有鷄卵粗細,槍尖一尺有半,血槽宛然,映日光寒。 再往後是火器兵,肩背的火銃,抬架的碗口銃,看著那殺氣不及輕重騎兵手中的兵器直觀,但是知道這火器厲害的人卻不會這麼想。 夏潯啃然道:“火器,總有一天,會完全取代刀槍劍戟,成為戰場致勝的主流兵器,不過現在還不成,它還有諸多缺陷,比如射速、比如天氣的影響。所以,我們得揚長棄短,讓它與其它兵器互相配合,才能發揮它的最大威力。 貼木兒的兵,都是驍勇善戰的騎兵,馬快如風,而西域又多是一馬平川,利於快攻。如果我們以火器對敵,縱然是以三段擊法,幾息之間,敵騎也能殺到面前,火器不足為恃,不過若是在城池攻守處或兩軍築戰壕對峙的時候,火器便比弓弩更加有用了。縱然臂力超群者,能發多少枝箭矢呢?而火器,只要你還有一絲力氣,就能使用。 同時,火器攻堅破固,遠較箭矢為強,尤其是碗口銃等火炮,發一炮而彈丸過百,殺傷面極廣,因此,我特意選這一支火器兵出來,不是叫他們去與貼木兒的騎兵對戰的,而是叫他們做師傅,教授甘涼等城堡士兵,學習使用火器匠作新近研製的諸多火器。 所以,這三千火器兵不用參與拉練,他們將離開大隊,護着火器和火藥運輸營,以最快速度趕到河西,教授平羌將軍嫡系部隊學習火器的使用。因此,他們不用負重而行,還有重騎兵,也無需負重而行!” 夏潯雖然來自後世,但他並不迷信火器。到了這個時代這麼久,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在目前這個時代,戰場主流依舊是冷兵器。事實上直到十八世紀,火器依舊不能完全替代快馬硬弓的作用,在適宜騎兵發揮的地勢下,火器甚至還要處于劣勢。 比如十八世紀,普魯士國王斐特烈大帝的線性火槍戰術打遍歐洲無敵手,稱得上是十八世紀火槍戰術的顛峰,後世甚至無法模仿其精髓,可是這樣的隊伍碰上當時俄羅斯哥薩克長矛騎兵卻占不到絲毫便宜,而夏潯這個時代才剛剛進入十五世紀,火器較之那時差得更遠,現在就冀望火器全面取代冷兵器,適應一切做戰環境,那是不切實際的。 夏潯這番話正稱塞哈智的心意,老塞打了一輩子仗,使慣了長矛硬弓、策馬馳騁,對這些拿着鐵筒子上陣打仗的所謂火器兵,他壓根兒就看不上眼,夏潯要把這幾千人挪出去單獨使用,正合他的心意,他當然不會反對。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檢閲各個兵種,臨到盡頭時,塞哈智道:“國公,咱們馬上就要出發子,國公要不要對三軍再做一番訓示?” 夏潯失笑道:“從這兒到蘭州,還有得走呢,誓什麼師啊,就算給他們打足了勁、鼓足了勇氣,等他們走到蘭州時,也早泄得精光啦!” 塞哈智摸摸後腦勺,尷尬地笑道:“呃,,"末將其實也不大喜歡這種把戲,只是看漢官出兵前,都喜歡這樣做,還以為國公您也喜歡,這個這個……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末將好不慚愧!” 這塞哈智的性子實在憨的可愛,夏潯和荊峰聽了忍俊不禁,不由放聲大笑起來。 三軍匆匆閲罷,塞哈智立即下令開拔,大軍離開軍營,夏潯則趕回金陵城,去接安成公主。他此去西域,一手大棒,一手胡蘿蔔,這安成公主,分明就是永樂皇帝送給宋晨的一根胡蘿蔔了。他要回城接了公主的鸞駕,過長江後再與塞哈智的隊伍匯合。 回城之後,他先回了趟自己家,以便捎上兩位龜茲姑娘。夏潯前腳剛剛踏進府門,後院兒裡便出了事情…… 第742章 相逢又別多無奈 于謙的性子很執拗,他上次七了幾個小丫頭的當,讓自己狠狠掉了一跤,狼狽不堪地回了西廂,卻並未把真相說給大人聽,只說是自己到後院散步,不小心滑下坑去,所以幾個小丫頭並沒有受到家長教訓,不過茗兒聽說之後,還是叫人趕緊把那坑給填上了,以免再發生意外。 不過這于謙也不是好欺負的,他不跟大人講,只是想自己把這個場子找回來而已。于謙年紀還小,對“好男不跟女鬥”的理解僅限于武鬥,他不肯武鬥,自然要用文斗的辦法,機會很快就來了。 轉天的功夫,楊家的西席先生蘇瀚震又來府上授課。他原本有兩個女弟子,現如今又多了一個唐賽兒,三個小丫頭坐在下邊正棒着書本搖頭晃腦的冊讀文章的時候,窗外忽地傳來一個清越的少年聲音,朗誦的正是《大學》中的一段文章。 這人聲音雅嫩,背誦得卻朗朗上口,流利無比,蘇博士好奇之下開門一看,卻見院中站着一個少年,這少年自然就是于謙了。蘇博士隨口考較幾句,于謙對答如流,蘇博士頓時生起愛才之心,一問于謙身份,卻是自己在國子監的一位同僚收的學生。 這樣的好苗子卻被別人捷足先登了,蘇博士好生羡慕:轉頭再看看自己那三個精靈古怪、調皮搗蛋的女弟子,一個個都不像能成大器的模樣,蘇博士恨鐵不成鋼,把她們三個狠狠地數落了一陣,但凡犯了一點小、錯,就罰她們背一段文章,把唐賽兒三人背得昏頭昏腦。 三個丫頭很機靈,且不說于謙有意向她們示威,在她們受到老師責罰訓斥時那得意的表情,就算于謙掩飾的很好,她們也知道于謙這是故意奚落她們。本來,上次於謙被整,很仗義地沒有告訴大人,幾個丫頭已經決心放過他,這一回雙方又結下了仇。 思潯和思楊氣不過,便攛掇唐賽兒再整他一回,於是唐賽兒又設計了一個機關,幾個女娃娃研了一桶墨水,想辦法吊上樹去,然後又給他寫了個小紙各,這回用了激將法,于謙自覺已經有了防備,哪肯向幾個女孩子示弱,不想他小心翼翼地到了後宅,只顧防着腳下了,一腳踩中機關,一桶墨水卻迎頭潑來。 若只是一桶墨水的話,不過潑他一身墨,原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思楊、思潯都是小孩子,到哪裡去找合用的繩索?她們用的不過是一各細緞帶,那細緞帶在弔那桶墨水時上樹時,在粗糙的樹幹上磨磨蹭蹭的已經快磨爛了,那桶墨汁一翻,緞帶斷了,那桶竟也掉了下來。 這大木桶自重就有六七斤,往下傾倒時桶中還有小、半桶墨汁,總重量得有十好幾斤,一下子砸在於謙的腦門上,把他當場砸暈過去,額頭還出了血。 幾個小丫頭其實只是小骸子惡作劇而已,並不想真的傷了他,一見那大桶正砸在他頭上,直接把人砸倒在地,幾個小丫頭都傻眼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上前,最後推了思祺上去察看動靜。 思祺小丫頭傻大膽兒,湊上去看一看,再摸一摸,便大叫起來:“死了!死了!于謙給砸死了!” “什麼?” 思楊、思潯和唐賽兒一聽也傻了眼,趕緊跑過去看。于謙其實只是被砸得閉了氣而已,可這幾個小丫頭哪懂得驗人死活,再說于謙一頭一臉的墨水,比黑人還黑,哪還看得出他有氣沒氣。思雨和思祺一看於謙不省人事的樣子,先就慌了起來,也跟着咋唬說人被砸死了,唐賽兒和思潯、思楊一聽就害了怕。 那弔水桶上樹的正是思潯,把她嚇得直抹眼淚兒,嚶嚶啼哭不止,思楊一見連忙安慰妹子:“妹妹別怕,若是爹爹怪罪下來,只說是姐姐做的就好了。” 思潯號啕道:“我不說...,爹爹會打死姐姐的,哇......,唐賽兒一聽小臉嚇得慘白,知道這回真是闖了塌天大禍了,思楊是國公爺的親生女兒,要是犯了這樣的錯,國公爺連自己的女兒都會打死,那又豈能輕饒了自己? 悔不該賣弄本事,聽了她們攛掇,可這把戲本來絶不會有危險的呀,怎麼就…… 然而這時候再如何懊悔都沒用了,唐賽兒眼淚吧碴地道:“思揚、思潯,你們別哭了,這法子是我想的,你們……你們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思祺不捨地拉住她,哭哭啼啼地道:“賽兒姐姐,我看戲文上說,殺人償命,你把事兒攬下來,也要殺頭的呀!” 唐賽兒心裡也怕到了極點,見她哭的傷心,卻攬住她,安慰她道:“不怕不怕,小祺別哭,你們既然叫我一聲大姐,那有了事兒,大姐就得扛起來!” 她擦擦眼淚,又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小黑人,對思楊、思潯道:“別哭了,你們記住,這事兒,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千萬不要說漏了,思雨、思祺裡所到沒有!” “嗯!”兩個小丫頭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思楊心裡又怕又亂,既不捨得叫唐賽兒一肩承擔,又實在怕極了爹娘的責罰,忍不住掉淚道:“賽兒姐姐,那你怎麼辦呢?” “我……我走!” 唐賽兒咬牙道:“我若死了,娘親一定會傷心的,我走!姐姐一身本事,還怕找不到一各活路麼?只時…我娘還在這裡,姐姐要是逃了,還要勞煩你們幫我照顧娘親!” 四個丫頭一起重重地點頭,一向文靜少語的思雨這時也六神無主了,眼淚汪汪地問:“賽兒姐姐,你還會回來麼?” 唐賽兒勉強一笑,說道:“會的,等過幾年這事兒揭過去了,姐姐就回來。我……我走了!” 唐賽兒抹一把眼淚,轉身飛奔而去,思祺不知所措地道:“大姐,咱們怎麼辦呀?” 就在這時,二愣子遠遠地喊道:“小姐,幾位小姐,快點兒到前院去,送老爺離開啦!” 思楊一聽,頓時省起今兒爹爹是要離開南京去西域公幹的,便擦擦眼淚,急急吩咐幾個妹妹道:“快點,都別哭了,把眼淚擦擦,莫叫爹爹看出來,等爹爹走了,咱們一塊兒去求大娘,大娘心軟,只要她點了頭,就能保住咱們了。” 思祺怯怯地道:“大姐,大娘護得住咱們嗎?” 思潯道:“大娘是皇后娘娘的妹子,只要大娘點頭就一定行的,那樣賽兒姐姐就不用替咱們背了罪名,逃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 思潯這樣一說,兩個年紀小的登時就信了,遠處二愣子又在呼喊,幾個丫頭心中稍寬,便擦擦眼淚,奔着前院兒去了。 前院裡,夏潯同茗兒、蘇穎等妻妾們正站在一堆依依告別,劉玉珏、陳東、葉安等幾個要隨他一同往西域去的親信遠遠站在大門口兒,給夏潯一家人留出空間。 庭院中備着輛大車,車前站着後院上房的那些丫頭們,能在上房侍候的丫頭,都是容顏殊麗、身姿窈窕的姑娘,其中有些本是大戶人家小姐,因為家主犯了案子被貶作官奴的,更是知書達理,氣質不俗。不過其中也有本就是丫環出身的,那便心直口快,什麼話兒都敢說了。 這些丫環滿臉艷羡地圍着西琳和讓娜,其中一個容顏甜美、性情爽快的青衣俏婢便道:“西琳姐姐,讓娜姐姐,你們這次服侍老爺去西域,再回來時,可就是老爺身邊的人啦,到時候,你們可不要忘了人家呀!” 旁邊幾個丫環就吃吃地笑起來,西琳和讓娜的臉蛋頓時紅若石榴,西琳忸怩地道:“死丫頭,你胡說甚麼呢,人家……人家這次服侍老爺去西域,就只是做個侍婢,做些……做些本份之內的事兒,你可不要胡說八道。” “喲喲喲,老爺還從來沒帶侍女出過遠門兒呢,這次點名帶你們兩個,誰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呀。是啊,要做份內的事,侍候老爺床榻之歡,也是份內之事吧。 嘻嘻,兩位姐姐,攀上枝頭做鳳凰的時候,只要記着提攜妹芋一把,做你身邊的一個使喚丫頭,少做些粗活兒,人家就知足了,這點要求不高吧?” 這話一說,就連那本是大戶人家小姐出身的丫環都忍不住以袖掩口,吃吃輕笑起來,笑得西琳和讓娜滿臉紅暈。西琳和讓娜也不知道此行西域,其實兩人還另有用處。夫人召見她們兩個的時候,可是含蓄地表示過了:“老爺去西域打仗,最快也得半年才能回來,你們兩個留在老爺身邊,要照顧好老爺的身子,鋪床疊被、侍候起居……”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兩位年屆雙十年華的“大齡女青年”身心俱已成熟,平素未嘗沒有思春的念頭,如今老爺點名要她們服侍,夫人又特意囑咐,這事兒還不是扳上釘釘的事兒麼?所以兩個姑娘雖然裝模作樣地撇清自己,可那眉梢眼角春意盎然,眼波欲流,早已如新嫁娘一般滿臉喜氣了。 “好了,這就走啦!” 夏潯一聲吩咐,西琳和讓娜趕緊登車,一眾丫環侍婢齊齊福禮:“恭送老爺!” 四個小丫頭也站在娘親身前相送,一個個哭得跟花臉貓兒似的,夏潯哪知她們半是不捨半是嚇得,瞧見幾位愛妻目藴淚光,四個丫頭真情流露,禁不住也有些鼻子發酸。 他咬咬牙,忍了這兒女情長,轉身上馬,一提馬繮,提聲喝道:“出發!” 這一聲喊,懷抱幼子的茗兒及幾位愛妻,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濕了衣襟…… 第743章 胳膊肘兒往裡拐 兵至清流關,眼看天色將晚,夏潯發下將令:“就地紮營!” 三軍立即行動起來,依據地勢,佈陣紮營,立帳蓬的、挖戰壕的、布警衛的、埋灶燒飯的,井然有序。 這一路上就是這麼過來的,大軍自然不入府縣,夏潯也不接受沿途府縣官吏的接待,與三軍一樣,都住在營中。這裡還屬於大明腹心之地,不要說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就算是幾個巡檢野外紮營,也沒有山賊流寇敢來打劫的,但是夏潯煞有介事,嚴格命令三軍按照戰時標準選擇營地,挖掘戰壕、安排營防,可謂一絲不苟。 士兵們被命令攜帶著大量的物資,本已人困馬乏,還要做這許多無用功,一開始頗有微辭,不過夏潯堅持己見,那塞哈智又是對夏潯欽仰得很的,對他言聽計從,執行起他的命令來絲毫不打折扣,士卒和低級將校們抗議無效,只得打起精神按照夏潯的將令去做。 夏潯還會全副披掛,與塞哈智、荊峰等將領巡視營防,有一處敷衍了事的,必定處罰負責的將校,勒令重新整治,天天如此,日久下來,大家習以為常,也只好遵令行事,再不敢怠乎大意。 緊接着夏潯又出了新花樣,士兵們負重行軍、安營紮寨,累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佈署停當,吃了晚飯進入營帳美美地睡上一覺,這邊鼾聲如雷,睡的正香,忽地殺聲四起,唬得他們慌忙跳起,穿衣披掛,拿起刀槍,卻原來是夏潯派了一員將領,率其嫡系,佯作襲營。 從那以後,這樣的敵襲也是每天發生,應變最遲的軍隊會罰餉、禁止吃飯,於是乎,士兵們就漸漸養成了穿衣束甲、枕弋而睡的習慣。京營的訓練雖然苦些,但是士兵們的待遇也好,這三萬精兵雖然都是參加過靖難之役的老兵,可那畢竟是幾年前的事了,由儉入奢易,已經很久沒試過穿著一身甲冑睡覺的滋味了,一開始竟有人很久難以入眠,可到後來,一個個也就習慣了,哪怕一身硬盔厚甲,也能躺到地上就呼呼大睡。 每天上路之後,夏潯還會聚集諸將,一同探討昨日紮營地點是否最佳,哪一路兵馬應變最好,採用的是些什麼戰術,襲營的兵馬戰術是否高明,襲營或防守戰術高明的將領會為他們記功一次,而表現特殊惡劣的,自然會記過一次。 只不過是演習而已,居然會在功勞簿上有所記載,這一下還有哪個將領敢疏乎大意,所有的將領都像打了鷄血,把每日的行軍、紮營、佈防、襲營、反襲營,當成了一次戰鬥。而負責襲營的兵馬也是每日更換,夏潯只下一道令:“今天,你負責襲營!” 至于這位將軍採用什麼戰術,襲擊哪段營防,完全由這員將領自己負責,夏潯不聞不問。就連夏潯都不知道的事,其他將領自然更不知道,大家只得各顯其能,不斷完善、補缺漏洞、調整戰術。由於每位負責襲營的將領作戰風格不同,採取的戰術不同,他們遇到的各種襲營戰術可謂五花八門,這些士兵一輩子都不曾遇見過這麼多襲守戰法,這一路上可是都見識到了。 夏潯一聲令下,三軍立即有條不紊地開始安營紮寨,挖戰壕、設警哨,經過這段時間的刻苦訓練,做這些事已是熟練無比,也快速無比。他們不能不快,晚上一定有襲營的,早點布好營防,早點吃飽晚飯,早點進帳休息,就能多睡一會兒啊! 將校們也不敢大意,全程陪同、監督戰士們立帳挖壕、設陷阱布警哨,並且把自己一些完善防守的新的設想加進去,務求自己的營寨佈署的盡善盡美。襲營的成敗,可是要直接記入功勞簿的,那關係到他們的前程,誰敢不用心? 夏潯滿意地看著三軍將士各司其職,熱火朝天地乾著活,對荊峰道:“荊將軍,今夜你負責襲營!” 荊峰一聽心領神會,向夏潯抱拳領命,嘿嘿奸笑兩聲,便興沖沖地離去了。 上一回,他負責襲營,因為只當這是演練,沒太往心裡去,可是吃了大虧,被記過一次,今晚難得又輪到他襲營,說不得,要使盡渾身解數,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夏潯又回望了一眼營中心公主車駕所在地,那裡已經圈了起來,高大精美的營帳已經紮好,營帳外冒起了縷縷炊煙。本來依着夏潯的意思,每到一處,公主可去附近府縣住下,來日再隨大軍啟程,可是安成公主卻婉拒了他的好意,堅持留在軍中。 公主的營帳設在營中心,並不參與攻防,可是外邊的廝殺聲哪能對她沒有一點影響,難免要影響睡眠的,可是這位身嬌肉貴的小公主居然甘之若飴。夏潯每思于此,心中都十分欽佩,徐娘娘教女有方啊,當然,這與當初燕王靖難期間,這幾位王子、公主都沒少吃苦也有關係,可她現在畢竟是公主之尊,完全不需要受此待遇,這就殊為難得了。 公主營帳裡,奔波一天一身風塵的公主殿下剛剛沐浴完畢,侍女們就近打了河水燒開,侍候公主沐浴更衣,換了一襲輕衫,拭乾的頭髮還帶著濕意,顯得烏油油的,公主就漫步出了營帳。 夏潯這大營外緊內松,而內中的公主寢帳自有皇家侍衛,再形成第二道警戒圈,外臣、將領未得公主允許,也不得踏進一步的,更不要說普通士兵了,防範十分嚴密。 安成公主就站在一處高坡上,眺望着四下景緻。大營基本已經紮好,一處處帳蓬好象平地而起的一朵朵蘑菇,沐浴在夕陽之下,遠遠近近的,有一道道炊煙飄上半空,顯得極富詩意。最外圍,佈防在繼續,防襲戰壕挖得又寬又深,還有佈置拒馬、鹿角、荊棘等物,自然不會那麼快的。 安成公主的容顏不是極美的,頂多算是中上之姿,比較秀麗。不過她的身材很好,十七歲的少女,身材頎長,一襲銀白色的蜀錦長衫,柔順地勾勒出了她曼妙優雅的體態,外罩的鶴鹿鳴春圖的披風,隨着風微微拂動,將這種優美若隱若現,更具風情。 內侍小海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身邊,恭聲道:“公主殿下,帳外寒冷,奴婢還是侍候您回帳中歇下吧!” “本宮沒那麼嬌貴!” 安成公主說著,深深地吸了口清新涼爽的口氣,愜意地眯起了眼睛。 小海不高興地撅撅嘴兒,說道:“殿下金枝玉葉,何等尊貴的身份,這輔國公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整天讓公主宿在荒郊野外。這地兒連小蟊賊也不可能有一個,整天介這麼紮營、佈防、襲營、操練,演給誰看啊,擺明了也是個嘩眾取寵之輩。依奴婢看啊……” 小海的話還沒有說完,被安成公主嚴厲的目光一掃,不由自主打了個突兒,不敢再接下去了。 “輔國公不辭辛苦,是為了我朱家的江山!是為了幫我公公、幫我丈夫分憂!你懂什麼!” 小海惶然道:“是是,奴婢多嘴,奴婢知罪!” 安成公主淡淡地道:“內宦忘議朝臣,又是一樁大罪!我看你們已經不懂得什麼叫規矩了!跪下!掌嘴!” “是是,奴婢知罪!” 小海趕緊跪倒,噼嚦啪啦地扇起了自己耳光,安成公主就在面前,他也不敢留力,不一會兒就把兩頰扇得赤腫一片。 安成公主這才冷哼一聲,喝道:“滾了吧!再來本宮面前聒噪,嚴懲不貸!” “是是是,謝公主恩典!”小海連忙叩頭謝恩,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公主,今天的晚餐有炙鹿肉呢,公主聞到了麼,好香呀!” 安成公主的貼身侍婢,年方十三,荳蔻韶齡的姝戀喜孜孜地迎上來,安成公主微微露出了笑意:“小饞貓兒,平日短了你的吃喝麼?” 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步,吩咐姝戀道:“軍中不能飲酒,酒就算了,切一大盤炙鹿腿肉,給輔國公送去!” “是!”姝戀蹲身福禮,答應下來。 夏潯的中軍大帳裡,夏潯與塞哈智巡視三軍剛剛回來,各營兵馬大部分已經開始用餐了,他們還沒顧上吃喝。脫去一身重甲,夏潯與塞哈智洗手淨面,在帳中坐了,商量道:“襲營的訓練,我琢磨着不用再這麼頻繁了,隔個三五七天來上這麼一次,叫大家始終保持警惕就行了。接下來,應該對路上遇襲,中伏,以及倉促接敵等方面進行訓練。將軍有什麼看法?” 夏潯軍中嚴格按照戰時規矩,帥帳外圍有明暗五層警戒,姝戀端着鹿肉到了第一層警戒處就被攔下了:“站住!帥帳重地,不得妄入!” 姝戀小瑤鼻兒一翹,哼道:“公主殿下說國公爺辛苦,叫婢子送炙鹿肉來加餐。” 那守衛的校尉聽了客氣地道:“有勞姑娘了,國公正在商議軍機,姑娘請把鹿肉交給在下轉呈吧。” 姝戀把漆盤往他手中重重一擱,轉身就走,嘟起小嘴道:“好大的威風,公主賜肉,也不知親自謝恩……” 那校尉笑笑,端着漆盤就往回走,那漆盤加了扣蓋的,一落到手中,便沉甸甸的,那校尉不禁嘖嘖地道:“好大一塊鹿肉!”再嗅嗅,隱隱有股誘人的肉香逸出來,不禁饞涎欲滴:“可惜了,國公和將軍兩人吃倒多些,若分與我們只怕一人一口都不夠了,公主殿下也不多賞賜些。” 就算是他,要到帥帳前,一路下來也要驗看腰牌,雖然這些侍衛都是彼此熟悉的,在這一點上也是一絲不苟,不過到到了帥帳周圍,方圓一畝多地的幾座營帳處,已經屬於內圍,就沒有警戒了。那校尉端着食盤到了帥帳前,一問國公果然正在帳中議事,又恐天寒那炙鹿肉涼了,便把食盤放在旁邊的陪帳裡,到廚下說與正在忙碌的西琳和讓娜知道。 西琳和讓娜自幼受培訓,學的就是侍候貴人的本事,這取媚貴人的本事自然不僅限于床笫間的功夫,琴棋書畫、歌舞樂器,乃至烹調手藝,都是極精湛的。 自一上路,夏潯就拒絶了安成公主的美意,不用她的廚子,欲與將士同甘共苦。可他畢竟是三軍統帥,位至國公,哪能真讓他的飲食與普通士卒一樣?就是手下那些將領,依着級別,也有不同程度的小灶加餐呢,因此他的飲食比起士卒還是很豐盛的,只是再好的材料,若是廚子一般,也就堪堪下嚥而已,哪能烹出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餚來。 西琳和讓娜只陪着夏潯吃了一頓軍中廚子燒的飯,就馬上取而代之,從此由她們兩個侍候國公飲食了。同樣是那些簡陋的食材,經過她們一雙妙手烹調,味道便大大不同。塞哈智現在也吃上了癮頭,每天陪着夏潯巡閲三軍已畢,根本不回自己的寢帳,一定會跟屁蟲兒似的追到夏潯的帥帳來。 這塞哈智是個大肚漢,他頭一回來時,西琳和讓娜眼看著兩人為自家主人精心烹製的飯菜被這吃貨風捲殘雲一般吃個精光,好象自家主人還沒吃飽,真是又氣又急。沒奈何這塞哈智是個厚臉皮,根本不在乎她們兩個的白眼兒,人家美不滋兒的全當媚眼兒接收了。 兩位姑娘又好氣又好笑,無奈之下每日烹製的飯食只好加量,原本準備的一人份,現在足足要準備五人份,才能心滿意足地聽到自家主人打飽嗝。 兩人正在廚下忙活着,那校尉趕來向她們說明了一聲,兩位姑娘雖然手藝好,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中的材料少,聽說公主殿下賜了鹿肉給國公加餐,兩位姑娘很高興。等她們做好飯菜,裝點食盒,送去帥帳中時,便去旁邊的陪帳裡將那盤鹿肉也端出來。 西琳彎腰一端那盤鹿肉,便把小嘴一撇:“怎麼這麼輕啊,這位公主好小氣!” 揭開扣蓋一看,裏邊色呈金黃的炙鹿肉,切了片,碼得整整齊齊的,只是實在少了些,讓娜擔心地道:“公主就賜了這麼點鹿肉啊,這要是讓塞哈智那個吃貨看見,咱們老爺還能吃到嗎?別往上端了,留着給老爺宵夜吧!” 西琳妖嬈的柳眉輕輕一挑,嫵媚地笑道:“好主意!先擱這兒,等那吃貨走了再說!” 第744章 竊 “國公放心,我們蒙古人的戰術戰法,我老塞最熟悉不過,我這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想幾個法子出來,沿途搞個偷襲、埋伏啥的,好好操練操練這幫小子!” 塞哈智吃得肚子滾圓,心滿意足地捧着大肚子跟夏潯告辭,夏潯將他送到帳外,看著他遠去,忍不住失笑道:“塞哈智身為主將,所耗的體力遠不及這些兵丁,飯量竟也這般見長,三軍將士們吃的就應該更多了。這一路下去,我得叫地方官府多備些豬羊才行,操練他們體力,肚子裡沒油水可不成。” 回到帳內,看看那杯盤狼藉,夏潯忍不住搖頭一笑,又拿起了筷子。西琳看見,忍不住問道:“老爺還沒吃飽嗎?” 夏潯笑道:“方纔光顧着跟老塞討論公事了,老塞是行伍出身,一邊吃一邊說,兩不耽誤。我可不成,想著事情的時候,吃飯就慢了。” “哦……” 西琳答應一聲,朝讓娜一努嘴兒,讓娜會意,立即翩然離去,片刻功夫,捧着一個漆盤迴來,到了夏潯面前,將盒蓋兒一掀,向夏潯抿着嘴兒笑。 夏潯見那盤中碼得整齊的炙肉,色香俱佳,不由一怔:“這是……” 讓娜柔聲道:“老爺,這是公主殿下叫人送來的,奴婢看這炙肉雖然美味,只是少了些,叫塞哈智那大肚漢看見,老爺怕又吃不到了,所以就偷偷藏了起來。” “哈哈,你們倆個呀,鬼靈精!” 夏潯忍不住大笑,他用筷子點了點兩個俏婢,說道:“這炙肉,正是西域風味,看來公主正在有意熟悉西域風味呢。來,你們兩個是龜茲人,很久沒吃過家鄉菜了吧,坐下,一塊兒吃,嘗嘗味道如何?” 西琳忸怩地道:“老爺面前,哪有婢子的座位。” 夏潯道:“噯,哪來那許多規矩,你們還不知道我麼,隨意些,我也自在。” “是!” 西琳答應一聲,與讓娜飛快地對視一眼,眸中都閃過一抹喜意。 這一路下來,老爺對她們還沒如此親近過呢,莫不是…… 一念及此,兩個姑娘心頭如小鹿亂撞,潤玉笑靨上便飛起兩抹紅霞,兩人之中還是讓娜活潑大方一些,蠻腰一擺,便挪到夏潯身邊,傍着他的身子坐下去,西琳一見不敢怠慢,忙也偎着夏潯另一側坐下。夏潯本意只是叫她們坐在對面,哪想到兩個人居然坐到了身邊。 兩具香噴噴、熱力四溢的青春胴體緊挨着自己,溫香暖玉稍有觸及,便覺綿軟柔腴,富有彈性,那兩張俏麗嫵媚的面龐上,海藍色的大眼睛含羞帶怯,濕潤得好象要滴出水來,那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令夏潯有些尷尬起來。 兩位姑娘進入角色倒快,在夏潯身邊坐下,各持一箸,並不自己進餐,反而挾了菜遞到他唇邊,總得先侍候老爺吃飽才對,姑娘家飯量小,隨便吃些也就飽了。 秀色可餐,秀色佐餐。 也不知是這樣兩個美人兒確實叫人食慾大開,還是這些天戎馬操勞,體力消耗確實比較大,夏潯今晚吃的也比平時多。三個人把那一盤鹿肉吃的乾乾淨淨,飯後兩位姑娘歡歡喜喜收拾杯盤下去,又給夏潯沏上一杯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碧澗明月”,才靜靜退下,就在帳邊兒坐著,以便讓夏潯安心處理公事。 夏潯一直在研究他的對手,要打敗敵人,必須得瞭解他的敵人,尤其是貼木兒這樣強大的敵人。錦衣衛先期趕到甘涼去的人收集的情報,都要送到他的行轅一份,夏潯自己的潛龍因為早在當初阿爾巴沙、蓋蘇耶丁離開大明時就悄悄躡着他往西域刺探情報去了,瞭解的資料更加詳細。 每天,都有新的情報送到他的行轅,他都會反覆閲讀、分析,直到全部資料爛熟於心。他瞭解的資料,不僅僅是軍隊的情報,只要是有關貼木兒的,他都需要,貼木兒的出身、生平、家族、這麼多年來的戰例,以及由他親自指揮的每一場戰役現在能夠查到的部署情況,他通過這些,對貼木兒就能有一個全面、立體的瞭解。 可以說無論前世今生,夏潯對自己家的親戚朋友,都未必都能記得這麼清楚、瞭解得這麼全面,可是對貼木兒家族的主要成員,哪怕是他們那又長又繞嘴的名字,他都記得滾瓜爛熟了。 正如他在青州巧施手段,把馮西輝、張十三等人幹掉,這結果很快,不過是一天中的事情,可是他每次殺人,事先都做了最充份最詳細的瞭解,瞭解對手、策划行動,反覆推敲,直到自己再也發現不了漏洞,這才動手。謀而後動,也許過程不是煙花般璀璨,但是這樣勝利的把握才更大。 也不知是這樣兩個美人兒確實叫人食慾大開,還是這些天戎馬操勞,體力消耗確實比較大,夏潯今晚吃的也比平時多。三個人把那一盤鹿肉吃的乾乾淨淨,飯後兩位姑娘歡歡喜喜收拾杯盤下去,又給夏潯沏上一杯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碧澗明月”,才靜靜退下,就在帳邊兒坐著,以便讓夏潯安心處理公事。 夏潯一直在研究他的對手,要打敗敵人,必須得瞭解他的敵人,尤其是貼木兒這樣強大的敵人。錦衣衛先期趕到甘涼去的人收集的情報,都要送到他的行轅一份,夏潯自己的潛龍因為早在當初阿爾巴沙、蓋蘇耶丁離開大明時就悄悄躡着他往西域刺探情報去了,瞭解的資料更加詳細。 每天,都有新的情報送到他的行轅,他都會反覆閲讀、分析,直到全部資料爛熟於心。他瞭解的資料,不僅僅是軍隊的情報,只要是有關貼木兒的,他都需要,貼木兒的出身、生平、家族、這麼多年來的戰例,以及由他親自指揮的每一場戰役現在能夠查到的部署情況,他通過這些,對貼木兒就能有一個全面、立體的瞭解。 可以說無論前世今生,夏潯對自己家的親戚朋友,都未必都能記得這麼清楚、瞭解得這麼全面,可是對貼木兒家族的主要成員,哪怕是他們那又長又繞嘴的名字,他都記得滾瓜爛熟了。 正如他在青州巧施手段,把馮西輝、張十三等人幹掉,這結果很快,不過是一天中的事情,可是他每次殺人,事先都做了最充份最詳細的瞭解,瞭解對手、策划行動,反覆推敲,直到自己再也發現不了漏洞,這才動手。謀而後動,也許過程不是煙花般璀璨,但是這樣勝利的把握才更大。 人生如戲,可是人生畢竟不是戲,一齣戲,過程越跌宕起伏越好、歷程越大起大落才好,越能調動觀眾情緒,越是一出好的戲劇。可人生只有一次,在你的人生裡,你是唯一的主角,你的目的不是取悅觀眾,而是保證自己的生存。 夏潯認真地看著送來的情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看到一段感興趣的資料,還會停下來反覆咀嚼一番,期間,西琳已經輕輕走過來,兩次挑亮他案前的油燈了,夏潯卻渾然不覺。 忽地,帳外有人稟報道:“國公,京裡送來消息!” 夏潯沒有說話,先用炭筆在剛剛閲讀到的資料處劃了一條綫,做了記號,才道:“進來!” 一個侍衛掀簾走了進來,將一封書信呈到了夏潯案前。 夏潯接過來一看,竟然是一封家書,眉尖不由一挑。 茗兒年紀雖小,卻非常識大體,丈夫在外做事的時候,她全心去做的,就是維護好家裡,不叫丈夫分心勞神,眼下他還在行軍當中,如非大事,茗兒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有家書來的。他驗看了書信火漆,用一把小銀刀挑開封口,取出書信閲讀起來,信只看到一半兒,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 信裡主要說的是唐賽兒失蹤的消息。夏潯離開府邸去接公主時,四個女兒就齊刷刷地跪到了茗兒面前,求大娘維護她們。茗兒聽說她們惡作劇居然搞出了人命,不由為之大驚,正要叫人去後院去尋找于謙的屍體,于謙已經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的額頭磕破了,只是因為一身的墨汁,那血混到墨水裡,几乎看不到血漬,也不知道傷勢輕重。只是整個人盡遭墨染,往那兒一站,只剩下一雙眼仁是白的了,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彷彿一位非洲友人。 四個丫頭這才知道于謙沒死,蘇穎、梓祺、謝謝氣不打一處來,忙着便教訓孩子,于仁就這一個寶貝兒子,見他被人作弄到這副模樣,自然也很心疼,可是眼見蘇穎梓祺要打女兒,哪能不上前解勸?一時間,楊府裡亂成了一團粥,等這邊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大家才省起唐賽兒那小丫頭已經逃掉了。 茗兒趕緊派人去唐姚氏家裡去找,唐家自然是找不到她的,又往裘婆婆、蘇欣晨那裡去找,這幾家本來就是挨着住的,也都沒有唐賽兒的蹤影。這一下大家發了慌,只得到處找尋,可是始終不見她的人影。 于仁見兒子和輔國公府四位小小姐的性格實在合不來,又在楊家耐心住了兩日,便籍口需要返回杭州,兒子要送到老師那裡去,告辭離開了。而楊家和唐家滿京城的找人,謝謝甚至找到了久未聯繫的師兄師弟,發動金陵黑道勢力幫着找人,始終找不到這唐賽兒的下落,把個擔心女兒的唐氏娘子哭得好不淒慘。 茗兒知道丈夫對於家很看重,對唐家也很照顧,這件事兒怎麼也不好瞞着他,只好修書一封,把前因後果向他說明。夏潯看了書信,心中頓時有些茫茫然起來,他對於家和唐家的確很看重,而他看重這兩家的原因,恰恰是因為這兩個孩子。 這些年來,他交遊天下,官場士林、京師地方,與他打過交道的人不知凡己,能叫他放在心上的能有幾人?于家和唐家之所以被他如此看重,只因為這兩個孩子在本來的歷史上,都曾幹過轟轟烈烈的一番大事業。 如今,夏潯在遼東傾注了三年心血,促使遼東踏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如果未來不再有“土木堡之變”,那麼未來的歷史上也就不會再有鐵血丹心的于少保。 夏潯當日對於謙語重心長地說,希望他將來不會成為英雄,正是因為有此考慮。這個英雄,成就的太慘烈了。五十萬訓練有素的明軍因為王振的瞎指揮,葬身土木堡。多少伴駕出征的名將能臣在亂軍之中無所作為,白白葬命,其中包括在安南戰無不勝的英國公張輔,征漢王、征兀良哈、征朵顏諸部,屢立戰功的成國公朱勇。 這一戰,明朝元氣大傷,精兵盡去,良將盡去,更由此引起了景泰兩帝的內爭,此後又有了大禮儀之爭,閙得文臣也無氣大傷。如果沒有這些事,明朝未來的發展或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所以夏潯希望,來日于謙莫成英雄。以他的才幹學識、道德品格,足以做一個清廉能幹的名臣,即便是他從此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做一個平庸的百姓,也好過五十萬人骨肉成泥,從而在危難關頭,成就一位英雄的英名啊。他對唐家如此照顧,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對唐賽兒未來發展的關心。 可是,只因為小孩子打架這麼一樁閙劇,唐賽兒竟爾脫出了他的控制。未來,唐賽兒還會在山東造反麼?如果唐賽兒的人生道路終究沒有改變,那麼于謙的人生道路會改變麼?如果于謙的人生道路同樣沒有改變,那這國運……還會改變麼?我的種種努力,還會有效果麼? 遠處,喊殺聲起,荊峰出乎意料的沒有等到夜深人靜,而是選在營中諸軍剛剛歇下,警哨尚還保持着充份警惕性的時候動手了。 帥帳不遠處一輛卸了騾馬的大車上,陰影處蹲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孩兒,彷彿一隻小松鼠兒似的,手裡捧着一把香噴噴的鹿肉,狼吞虎嚥地吃幾口,便抬頭看看滿天的星辰。 她的眸子裡藴着淚光,被星月一照,亮晶晶的,她想家了…… 藍田,再往前去就是灞橋了。 這兒位於秦嶺北麓,關中平原的東南部,是古城長安的東南門戶。 這裡有很多名勝古蹟,比如燕國義士荊軻墓,漢代才女蔡文姬墓,可惜夏潯此番西來是去甘涼迎敵的,沒有那個心思、也不可能拋下軍隊去遊山玩水,瞻仰古蹟。 天近黃昏,大軍在藍田紮營了。 藍田縣令早得了夏潯前軍的吩咐,各了糧食、豬羊、各色冬菜送來,大軍屯營,駐紮下來,便立即殺豬宰羊,埋灶造飯了。 這一路下來,夏潯的訓練項目有所增減,但是總的來說,訓練強度是不斷加大的,原本就是百戰精兵,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礪,他們瘦了些,卻更加精壯、精神,雖然背着馱着很多東西,顯得有些邋遢,軍容不是十分的嚴整,可那氣質比起剛出京時卻大為不同。如果說那時候他們是一柄利劍,也是藏在劍鞘裡的一柄利劍,而現在,卻是鋒芒畢露。 只是,再精鋭的部隊也是人,一旦歇下來,他們也是笑罵打閙、開個黃腔,到了吃飯的時候,敲打飯碗哼着小調兒。士兵也有七情六慾,把他們當成機器一般,不分環境場合,統統嚴肅管理是不行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他們難得放鬆一下,這個時候將官們是不管的。 尤其是今天,半道兒上剛剛演習了一場“遭遇戰”,士兵們體力疲乏,夏潯已傳下將令,今晚安心歇息,不再襲營,士卒們更是眉開眼笑。 開飯了,豬肉燉白菜,香味兒飄出好遠,士兵們拎着飯碗正迫不及待地排隊打飯,夏潯的親兵頭子老噴突然闖了來,往前頭高坡雪地上一站,叉着腰,威風八面地罵道:“他奶奶的,哪個王八蛋偷了老子的小棉襖,趕緊交出來!回頭叫老子抓着,就要你好看!” 第745章 大仙 聽了老噴的話,旁邊便有士卒議論:“嘖嘖嘖,看看人家,到底是大帥的親兵啊,咱們一人一件棉襖,他身上穿著一件,居然還有一件!” 老噴臉紅脖子粗地道:“放屁!那件……不是隊伍里發的,是……是別人給俺做的!” 旁邊有個兵是夏潯親兵隊的,知道些底細,便笑道:“老噴哥,是長干裡的花三姐給你做的那件小棉襖吧?不是說做得太小,你穿不上嘛,丟就丟了唄,找它幹嗎?” 老噴怒道:“放屁!那……那是人家送俺的一片心意……” 眾兵丁便都笑起來,有人趕緊的四下打聽:“噯,啥花三姐,是老噴哥的相好麼?生得俊不俊?” “俊不俊的俺不知道,就瞄見一回,哎喲那身段兒……” “多大了?” “四十出頭了,一個守寡的婦人!” “守寡咋啦,嘿嘿!我琢磨着,那樣的女人更帶勁兒!” 丘八們你一言我一語,一說起女人登時來了勁兒。 “嘖嘖嘖,難怪老噴哥那麼瘦,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那就坐地吸土啊,老噴哥現在還沒被人家榨乾嘍,可真不容易!” “你……你們放屁!” 老噴狼狽敗退,那貼心小棉襖也不找了。 夏潯的小灶上,西琳和讓娜也在忙碌着,這小灶可就不比士兵們的露天大灶了,單獨搭了一個帳蓬,灶台雖也是就地取材,可一應炊具都是齊備的。 一頭整豬,她們只留了兩個蹄膀給自家老爺,做其它菜前最先醬的就是蹄膀,蹄膀醬好了,瀝乾晾涼,切片盛盤,剩下大半個還帶著不少肉的骨頭擱到一邊兒,兩人便繼續忙活別的菜了。等其它幾道菜炒的炒、燉的燉,也都弄好了,那粳米粥也就煮好了。 這粥用的是藍田知縣送來的胭脂米,這胭脂米自古就有,例代不斷改良,到清朝時候成為貢米,此刻它還只是地方上的一種有名的香米,那粥熬得香噴噴的先盛一碗擱在一邊,轉身便裝食盒,幾道菜裝好了,正要回身去端粥碗,只見案上放著一只乾乾淨淨的空碗。 西琳望着空碗有些發怔,讓娜扭頭看見,問道:“怎麼了?” 西琳搖搖頭,失笑道:“你看我這腦子,粥還沒盛,自己就以為盛過了的!”說著拿起碗來,又去鍋裡盛了一碗,這時剛剛搗好蒜醬的讓娜忽地奇道:“咦,肘子怎麼少了一個,叫誰偷了去?” 西琳一看,那案上放著剔去了最肥美部分的蹄膀果然少了一隻,兩人不由面面相覷,西琳吃吃地道:“方纔……也沒見有人來過呀,這青天白日的,要是有個大活人過來,咱們還能看不見?”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抄起菜刀四下尋摸起來,片刻的功夫,西琳怪叫一聲,讓娜趕緊跑過來,問道:“怎麼了?” 西琳指着櫥下,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看,我沒記錯,剛剛是盛好一碗熱粥晾在那兒的。” 讓娜往櫥下一看,那還不曾使用過的碗碟最上面,赫然擺着一隻喝過的粥碗。 兩位姑娘互相看看,汗毛都豎了起來,怪叫一聲,提起食盒就逃了出去…… “這個事兒吧,兩位姑娘到漢人地方時間還短點兒,而且一直獃在國公府裡,自然是沒聽說過的。”老噴神秘兮兮地道:“我老噴久居漢地,可是聽說過許多,這應該是讓狐仙或者黃大仙給取去了!” “狐仙?黃大仙?” 兩雙海水般湛藍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老噴,好象兩罈子陳年好酒,直接把老噴看醉了,於是愈發賣弄起來,他壓低聲音道:“傳說啊,這草木生靈,世間萬物,時候久了,都能修煉成精,最容易成精的,那就是胡大仙和黃大仙啦!” 讓娜怯怯地道:“胡大仙……是指狐狸吧?那黃大仙是指什麼?” 老噴道:“嗨!就是黃鼠狼唄!別亂說,是黃大仙,黃大仙。你像衙門口兒啊,貴人家裡啊,那都是有神靈把門兒的,邪靈精怪都進不去,所以很少出事。可這荒郊野外就不同啦,撞見個狐仙啦、黃大仙啦,那也沒準兒的,你們別怕,一般來說,它們是不害人的。” 西琳抱臂道:“聽得人冷嗖嗖的,老噴哥,你說它一般不害人,可萬一……萬一碰上個壞的黃大仙,怎麼辦?” 老噴不懂裝懂地道:“這不是白天麼?白天,它們頂多偷點東西,是不敢現形的。等到晚上,你們兩個睡到國公爺帳裡還怕什麼?國公爺那是大貴人,這狐仙啊、黃大仙啊,都是沒有神位的野神,是不敢衝撞貴人的,你們只管安心睡覺,不會有事的。” “唔……哦!” 兩位姑娘吱吱唔唔地互相看了一眼,沒敢說直到現在自家老爺還不曾招她們侍寢過,這事兒說出來實在也太丟人了些。 老噴難得有這兩位金髮碧眼的性感美人兒找他聊天,談興大濃地道:“其實這些野仙,大多都很善良的,而且法術有限,你們根本不用怕。我在大寧的時候,曾經聽人說過一個故事,是有關蝙蝠的。傳說很久以前啊,這蝙蝠是有毛的,你看這飛禽,哪有不長毛的,對不對?為啥就蝙蝠不長毛呢? 那是因為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蝙蝠修煉成精了,這只蝙蝠大仙住在一個小村外的山洞裡,村子裡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缺少桌椅板登招待客人,就會去村外的山洞裡燒柱香,向那蝙蝠大仙求助。蝙蝠大仙就會在夜裡施法術,把桌椅送到你家院子裡,你用完了還回山洞,再道聲謝就成了。 可是後來有一戶人家貪小便宜,用完了桌椅就不捨得還了,那蝙蝠大仙左等不還,右等不還,知道那戶人家起了貪心,它很生氣,就飛到那戶人家門外,坐在石磨盤上罵他們家的人不講信用。那家人自家理虧,也不還嘴,由着它罵。這蝙蝠大仙討不回來桌椅,就天天晚上跑去那戶人家外面叫罵。 後來,那戶人家實在是煩了,於是傍晚的時候,就在那石磨台上塗了一層糯米汁,結果那蝙蝠大仙不知道,晚上飛來後,還是坐在那兒罵,罵到快天亮的時候,它就得離開了,要不然被太陽一照,就算法力全力,重新不能幻化了,可它怎麼飛也飛不起來,原來身子已經和磨盤粘在一塊兒了。 這時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蝙蝠大仙一害怕,就奮力一掙,結果一身的羽毛都粘在磨盤上,光溜溜地就走飛走了,從那以後,蝙蝠大仙再也不接受人類的請求了。不過因為它成了禿毛的,而且它是蝙蝠裏邊第一個成了精的,是蝙蝠祖宗,從那以後的蝙蝠,就都沒有毛了,有趣吧?” 西琳和讓娜聽得有趣,不覺笑了起來,可是回頭想想,還是有些害怕。 老噴嘆口氣道:“不瞞你們說啊,我也丟了東西的,我那貼心小棉襖啊……叫你們這一說,估摸着,也是被胡大仙給拿走了,唉,回不來嘍……” 今夜沒有襲營演習,軍營中很安靜,夏潯依舊在燈下專注地看著資料。 經略遼東也罷,剿倭寇、訪日本也罷,他事先都這樣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別人只看到他成功時的輝煌,嫉妒的就說他走了狗屎運,可又有誰知道,他那勢如破竹的威風前面,曾經熬過多少今日日夜夜,早就做足了準備功夫? 這一回,他的對手是一代天驕,夏潯尤其不敢大意,準備工作比以前更充份,更詳細,每一個夜晚,他都是這樣度過的。 看了很久資料之後,夏潯揉揉有些發澀的眼睛,一抬頭,見西琳和讓娜正肩並肩地坐在帳角兒,悄悄地耳語說話,便笑道:“好啦,不看了,該歇息了,你們也回帳歇着吧。” “唔……老爺……” 讓娜被西琳推了一把,只好做她的代表,只是她雖性情爽直潑辣,畢竟還是一個黃花閨女,到了這種時候,她一樣的羞澀,讓娜結結巴巴地道:“老爺,我們……我們兩個就睡在帳口好不好,也……也好就近侍候老他。” “不好!當然不好!老爺我又不是柳下惠,這麼兩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跟我同眠一帳,老爺我還能沾着枕頭就睡着麼?” 夏潯脫口就想拒絶,可是忽地瞟見二人臉色,看兩人臉上神情,驚恐多過羞澀,倒不像是要自薦枕席的樣子,心中不由一動,臉色便慢慢沉下來:“嗯?今天怎麼忽然要睡在這帳裡了?你們兩個有事瞞着我吧,快說出來,否則立即回帳歇下!” “我……我們……” 讓娜又看了一眼西琳,鼓足勇氣道:“老爺,我們……我們撞見胡大仙啦!” 西琳趕緊補充道:“也有可能是黃大仙!” 夏潯一臉茫然地道:“黃大仙?胡大仙?在哪兒?” 許久之後,帳簾兒一挑,夏潯手提一盞燈籠,緩緩踱出了帥帳。 此時已是寒冬季節,陝西的冬天與江南截然不同,風聲呼嘯如同狼嗥,刮在臉上猶如刀害,夏潯在帳中時還不覺得甚麼,這一出來頓覺寒意襲人,他緊了緊大氅,手順勢按在了刀柄上。 北風捲地百草折,狐裘不暖錦余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着,這只這片刻功夫,那刀柄的銅吞口已冷得不宜把握了。 “在我這軍中,藏得有甚麼胡大仙黃大仙?” 夏潯曬然一笑,一手捉刀,一手提燈,漫步輕去,腳下踏處,風捲回雪,腳印兒淺淺的,幾不可見…… 第746章 麻雀 夏潯看得很仔細,他提着燈籠,在幾處營帳間反覆遊走,重點在廚房附近里奇外外的看了半天。 遠處,老噴正巡視防務,看見國公爺提着燈籠出來,在帥帳周圍各處帳蓬間走來走去,連忙就要趕過來,夏潯馬上揚聲制止了他:“不要動,都不要過來!” 以帥帳為中心的核心警備圈裡,腳印並不太多,剛剛紮營時清掃積雪留下的痕跡,已經因為風吹浮雪掩蓋上薄薄的一層,所以下邊的腳印很不明顯了。此後,進進出出的人主要是進入帥帳,而這條道路上痕跡再多也無需在意,夏潯繞着幾頂軍帳轉悠了一陣,漸漸發現一些蹊蹺。 他發現薄薄的浮雪上,真的有些淺淺的痕跡,像是腳印,可那腳印也太小了些,他的巴掌不需要怎麼張開,就能輕易地蓋住,在這軍營裡怎麼可能有這麼小的腳印,誰的腳會生得這麼小,難道……真的有精怪一類的東西? 這個想法剛剛浮上心頭,便被他否定了,他站住腳步,仔細掃視着帥帳警戒圈內的一切:一頂中軍大帳,這是他議事、升帳、處理軍務的地方。帥帳後邊不遠處,是他的寢帳,寢帳左邊緊挨着是西琳和讓娜的臥帳,而右邊則只是簡陋的擋禦風寒的一具帳蓬,裏邊是一匹御賜的好馬。 這匹馬,是兩年前貼木兒帝國宰相阿爾巴沙和大將蓋蘇耶丁進獻於大明皇帝的千里良駒,據說是貼木兒大帝的父親乘坐過的馬匹,進獻於大明皇帝陛下,以表恭順之心。 馬的壽命一般在二三十年,照顧的好,也有活上六七十年的,不過貼木兒大帝自己都多大了?今年貼木兒都六十九了,如果這匹馬真是他父親當年騎過的,他們能把這匹老馬拉到大明帝國來,簡直是天大的本事了,反正是面子功夫,朱棣本來就沒當真。 這匹馬送到禦馬監後,一驗馬口,果然只是一匹五歲齡的壯年馬,到今年才七歲口,仍舊屬於壯年期,夏潯西征,朱棣特意把這匹西域寶馬送給了他,御賜寶馬當然得好生照顧,因此它便享受了特殊待遇。 夏潯的目光,此刻就盯在這個地方,帳蓬外邊還有一輛馬車,車上拉的有草料、豆料等各種馬料,夏潯環顧整個帥帳區域,唯一可疑的地方只有這兒。夏潯便舉步走了過去,他先進了帳蓬,又出來,繞着帳蓬轉了兩圈兒,很快便又發現了一些不大引入注意的小腳印。 如果是白天,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根本不會有人注意這些小腳印,實際上等到天亮,一夜風吹,即便有什麼痕跡也早吹平了,而此刻,在雪面上還能隱約地看到一些痕跡。夏潯躡着那些痕跡,漸漸走到了馬車旁。他繞着草料車又轉了兩圈,站定腳步,仰望着滿天星斗,忽然長長地吸了口氣,瞑目清心,開始入定,神識在這靜謐的夜色裡最大限度的擴張開去,感知着周圍的一切。 唐賽兒嚇壞了,她躲在草料堆裡,驚懼地看著外面露出的燈光,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稍有動作,就會讓草料發出沙沙的聲音。 唐賽兒當日逃離楊府時,正趕上夏潯與家人告別,前院裡滿是人,唐賽兒心虛之下,怎敢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她在那些小丫環後面躲躲閃閃的,無意中聽到那些小丫環取笑西琳和讓娜,說她們要隨着老爺遠去西域什麼的,唐塞兒不知道西域到底是什麼地方,只是感覺到那是極遠的一個地方。 當時情急之下,就躲進了車頂,隱藏起來,想要隨着夏潯的車子離開南京。小傢伙雖小,倒也知道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誰知接下來她卻沒甚麼機會逃走。白天行軍時眾目睽睽之下,唐賽兒能躲得過一個人的眼睛、甚至十個人的眼睛,卻不可能在毫無憑恃的地方躲過千百雙眼睛,何況她當時身上帶的道具不多,所恃者只有一些身法和就地取材的機巧。 而到了晚上就更加苦命了,這一路夏潯熱火朝天地搞起了軍事演習,一到晚上,為了防止有人襲營,明軍層層佈防,明哨暗哨層出不窮,缺少趁手道具的唐賽兒哪能悄然遁出?倒是營帳內部遠比外部鬆懈的多,尤其是帥帳周圍,士兵們只在外線佈防,帥帳周圍的活動區域只有幾個親兵和西琳讓娜兩個女子,反倒最易藏身。 於是,唐賽兒只好就在這地方隱藏下來,白天行軍,她只要藏在草料堆裡,也不虞被人發現,傍晚宿營時,仗着身手偷些吃食,為了安全,她每次都只在傍晚偷一次,不管偷的多少,夠吃三頓就把那殘羹冷炙吃上三頓,不夠就忍饑挨餓,風餐露宿的一路跟了下來。 誰知道,這一路往下走,越走天越冷,她的冬衣只是在金陵的穿著,江南的冬及在這陝西地方只相當於深秋時節穿的衣服,這樣單薄的衣服再加上一車柴草難以禦寒,迫不得已,她才偷了老噴一件棉襖,那棉襖老噴穿著嫌小,給她穿上卻成了大衣,晚上縮在裏邊就當了被縟,饒是如此,也是吃盡了苦頭。 今夜因為寒冷,賽兒好久難以入睡,正在車中備受煎熬,不提妨有人提了燈籠走來,賽兒在柴草堆中留了一綫縫隙,一是為了呼吸方便,二來也是方便察看外邊動靜,看清那提着燈籠的人正是她最怕的夏潯,唐賽兒屏住呼吸,連氣兒都不敢喘了,可那一顆心卻如擂鼓一般跳的厲害。 她怕,真的怕極了。 夏潯仰首望天,似乎正盯着天空中明亮的星辰,而神識意志卻早已散逸開去,盡最大可能擴大着聽覺和生物本能的直覺。他聽到了心跳聲,很急促的心跳,接着他又聽到了呼吸,那是憋了許久,突然長吸一口氣,然後又緩緩地釋放的呼吸聲,他還聽到了微微的細碎的柴草磨擦的聲音。 唐賽兒又怕又冷,雖然她竭力保持不動,可是身子卻在不易察覺中顫抖,就是這顫抖帶出的極細微的柴草磨擦聲,根本不易被常人發覺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夏潯的耳中。 “我小時候,是在青州長大的……” 夏潯突然說話了,他依舊抬頭看著天,彷彿自言自語:“夏天的時候,有很多知了,知了不好抓,用蜘蛛網去粘,需要很好的眼力,竹竿兒一動,引起知了的警覺,它就飛走了。要繞着每一棵樹走,找那些還沒有完成蟬蛻過程的蟬呢,就完全靠運氣了。 可是,有一個好辦法,那就是在晚上的時候,在樹林子裡生一堆火,然後一棵樹一棵樹的去踹,那些棲息在樹上的知了被驚醒後,就會紛紛撲向火堆,在火焰周圍落下,落了一地,你拿着袋子,儘管一隻隻地去撿,它根本不會掙扎,這算是飛蛾撲火,還是自投羅網呢?” 草叢中的呼吸聲突然停止了,似乎連心跳都停止了,本來就緊張到極點的唐賽兒聽他這麼一說,就曉得自己被發現了,一時間駭得連身體的自然機能都停止了。 她的年紀雖小,其實膽子很大,如果豁出去一死的時候,她不會這般害怕。但是對夏潯,她根本從沒生起過一絲對抗的心思,只想著逃避,自然又緊張又害怕,這種緊張和恐懼反過來又影響她,叫她更加的緊張、更加的害怕,已經有點自己嚇自己的意思了,行藏陡然被識破,唐賽兒自然怕到了極點。 夏潯又說話了,他說是發生在青州的事情,其實只不過是他穿越時空之前,幼年時生活在鄉下親戚家時的生活經歷:“知了還算好捉,其實對小孩子來說,最難捉的是麻雀,用繫了繩索的小棍撐個蘿筐,想要扣住麻雀,好難的。可是如果你在晚上的時候,用很明亮的燈,攀着梯子到茅草屋檐下,用燈照着麻雀的窩,只管伸手去捉吧,那麻雀好象都成了睜眼瞎,根本逃不掉,只能乖乖落到你的手裡。” 夏潯慢慢轉過身,對著面前車上的柴草,將手中的燈籠高高地舉了起來,另一隻手在披風下,握緊了腰畔的刀,隨時可以發出閃電似的一刀。憑他今時今日的功力,憑他今時今日的速度,他有把握只要藏在草堆的那個人意圖竄出突襲,他就可以在聽到柴草劇烈磨擦聲的一剎那,將那人連人帶車劈成兩半! “你,是一隻蟬,還是一隻麻雀呢?” 夏潯逼視着眼前的柴草堆,緩緩說道。 唐賽兒閉了閉眼,牙關一咬,伸出滿是凍瘡的小手,瑟瑟地撥開了柴草。 柴草撥開,兩隻小手又一分,再擴大了些縫隙,燈光照進去,正照在她的身上。 她穿著一件臃腫的大棉襖,蓬頭垢面,凌亂的頭髮上滿是枯草葉,一張削瘦的小臉凍得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就那麼瑟縮地看著夏潯,那雙點漆似的眸子,彷彿一隻無辜的麻雀,正怯怯地看著夏潯,好像馬上就要被他捉了去,殘忍地拔去羽毛穿上樹枝,拿火烤來吃掉似的。 夏潯知道里邊有人,卻壓根兒沒想到竟是唐賽兒,他瞪大眼睛,怔愕地看著唐賽兒,看了半晌,才吃驚地叫道:“賽兒,你怎麼在這裡?” 唐賽兒張了張嘴,兩行熱淚便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第747章 講義氣的小丫頭 夏潯將賽兒從柴草堆中拉出來時,觸到她的小手,冰得好象兩個小凍砣子,當下不及多說,馬上把她帶回了寢帳,西琳和讓娜這才知道所謂的胡大仙竟然是蒲台小仙女兒。唐賽兒在楊府那麼久,彼此早就熟悉的,當下她們趕緊燒了熱水,叫賽兒洗澡清潔,又把自己的衣物取來給她穿上,雖然她們的衣服穿在賽兒身上過于長大,掖掖疊疊的倒更顯厚實。 唐賽兒重又被帶到夏潯面前,唐賽兒自幼練功,原本就顯瘦的身形體態,經過這一路的折磨,更加的瘦了,西琳和讓娜把她烏黑的頭髮編成了畏兀兒族少女特有的髮型,兩條長辮子,周邊又有一條條俏皮可愛的小辮子,那張小小的瓜子臉蛋兒,還沒夏潯的巴掌大,尖尖的下巴瘦得驚人,一雙眸子因為暖和過來,倒是依稀恢復了幾分神采。 至于衣服就可笑的很了,西琳和讓娜本來就比普通的女子高挑,兩人的平均身高大約在一米七四左右,只比夏潯略低一點,她們的衣服穿在賽兒身上,雖然又掖又系的,也是鬆鬆垮垮,裙褲更不消說了,褲子極長,褲筒兒也肥大,腿腳在她踝邊籠了幾迭,堆在那兒。 案上已經擺了一碟鹹菜,一碗熱粥。 賽兒進來,見到夏潯,便訥訥地道:“叔叔,我殺了人,犯了錯,你把我殺了吧,我不怪你。” 夏潯瞪着她道:“于謙是你殺的?” 賽兒咬咬嘴唇,抬起頭道:“是!是我殺的!” 夏潯微微眯起眼睛,又道:“你為什麼殺他?” 這一說,故作堅強的賽兒就掉下淚來,哽咽道:“我……我沒想殺他,只是想作弄他一下,誰知道……” 說著,唐賽兒抬起小手,又抹起淚兒來。 夏潯道:“作弄他?我看思潯思楊那幾個丫頭,常常和你一起作弄他,這件事兒,她們有沒有份?” 賽兒心中一凜,趕緊搖頭:“沒有!這是我自作主張!主意是我出的,法子是我想的,我想著……想著捉弄了他,再向思楊思潯她們炫耀來着,所以……她們事先並不知情!我知道,殺人償命,叔叔,你殺了我吧,我不怨你!” 夏潯凝視着她,久久,攸爾一笑:“偷的那點東西,吃不飽吧?” 西琳介面道:“老爺,賽兒剛纔那件破棉襖裡還藏着塊凍得硬梆梆的豬肘子,那是準備留着明天早上和中午吃的,可憐的,真不知道她這些天怎麼熬過來的,晚上又得睡在柴草堆裡……”說著,眼淚就流下來。 夏潯吁了口氣,下巴朝那小案几點了點,說道:“先吃點東西吧!” 賽兒這才看見帳中擺着一張小幾,幾上有一碟鹹菜,還有一碗熱粥。賽兒心想:“聽說犯人要處決前,都給一頓飽飯,免得做個餓死鬼,叔叔這是真要殺我了!” 賽兒把心一橫,便坐到了那矮幾後面,賽兒本就饑腸轆轆,一嗅到那熱粥的香味更是饞涎欲滴,馬上端起碗來,根本顧不得去挾口鹹菜,一碗熱粥呼嚕呼嚕喝得只剩個底兒了,這才挾了兩口鹹菜吃。一碗粥喝光,又伸出小舌頭,像隻小狗兒似的,把那碗底舔得乾乾淨淨,賽過鏡子,這才依依不捨的放下飯碗,楚楚可憐地看著夏潯:“叔叔,我還餓……” 夏潯嘆了口氣,吩咐讓娜道:“再給她盛小半碗,一次不可吃的太多。” 讓娜答應一聲,便端着碗出去了,賽兒眼巴巴地看著讓娜離去的背影,倒沒注意夏潯“一次不可吃的太多”這句話。 夏潯咳了一聲,賽兒趕緊轉過眸子來,瞟一眼夏潯,便怯怯地低下頭去。 夏潯道:“于謙這孩子,少年老成,性情穩重,知書達禮的,你們為什麼總要與他作對呢?” 賽兒抿着嘴兒不說話,說起來,于謙還真沒得挑,誰家要是有個這樣的孩子,學業有成、性情穩重,家長都會既省心又自豪,可是賽兒、思潯、思楊這幾個小丫頭可不是他的家長,他的這些所謂長處,在賽兒幾個活潑好動的小丫頭眼中,恰恰是看不順眼的地方。 不過,看不順眼,小丫頭們自己玩作一堆兒也就是了,不理會他還不行麼?完全用不着屢次三番的作弄他,其實就連賽兒和思楊、思潯她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們對於謙還有嫉妒。嫉妒的不是他的學問,而是他分走了夏潯的欣賞和愛。 夏潯對於謙很看重,不只一次在於仁面前、在自己家人面前對他讚不絕口,甚至教訓幾個不聽話的小丫頭時,也常常把他搬出來做教材,叫她們向人家好好學習,那種欣賞和讚美絶對是發自於心的。 思楊和思潯直到長大懂事了才認祖歸宗,此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誰,唐賽兒就更不用說了,自幼就沒有父親,那時代,一個寡婦拉扯着個孩子,雖然有林家的照顧,有往日兄弟們的幫襯,生活上不算太拮据,可小孩子們一起玩兒,拌幾句嘴、閙個彆扭,是不可能有人替她出面的,沒爹的孩子在小伙伴裡就有些弱勢,她的心底有着很強的自卑和孤獨感。 楊旭在茗兒的要求下,把蘇穎和兩個女兒從海島接回來以後,也是時常外出公幹,女兒們對他是既想親近,又有些害怕。雖然說,夏潯一回來就喜歡考較她們功課,不過她們還是喜歡親近自己的爹爹。一般人家總是這樣的,兒子小時候喜歡膩在媽媽身邊,而女兒更喜歡纏着父親。 賽兒被接到楊家讀書後,不知不覺也把自己從未見過的父親套入了夏潯的形象,對他也親近的很。可是于謙到了之後,但有比較,夏潯就提起於謙,對他欣賞不已,幾個小丫頭其實都有點吃醋,尤其是賽兒,她可不是夏潯的女兒,危機感比思楊和思潯幾個小丫頭更強烈。 她們故意捉弄于謙,固然是因為一開始彼此相處的就不和諧,可是真正主要的原因,卻是因為吃醋,嫉妒夏潯對他的欣賞和讚美,擔心于謙搶走了夏潯對她們的寵愛。這種小孩子心思,夏潯自然猜不到,她們自己也是潛意識裡由於這種擔心而生起了對於謙的敵意,實際上她們自己也不清楚之所以看於謙不順眼的真正原因。 夏潯見她低了頭不說話,便嘆口氣道:“賽兒,學點本事,是好的。可是,要看用在什麼地方,你呀,太要強了些,當初在彭家莊,要不是氣忿不過小伙伴們瞧不起你,違背裘婆婆的囑咐,賣弄你的本事,後來會惹出那麼多事麼? 在叔叔府上也是這樣,你那些小把戲,固然只是想要捉弄他,可是人有失手,一旦出了失誤,難道就沒有危險麼?再者說,就算你沒有真的傷了他,只潑他一身墨水兒,這也不好吧,你想想,如果換做是你,被人這樣捉弄,你生不生氣? 賽兒啊,于仁父子是到叔叔府上來做客的,是客人,你們這樣這捉弄他,雖然只是小孩子之間的行為,卻也是我這個主人沒有盡到待客之道,你說叔叔對著于伯伯時,是不是也很難堪?你這丫頭,聰明伶俐,很招人喜歡,叔叔是很疼你的。你看,叔叔府上除了你,還曾再有別人家的孩子可以像自己家裡一樣,在這兒住宿、讀書麼?” 唐賽兒聽他誇獎自己,心裡一酸,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原來叔叔也很喜歡我的呀,可我……我的所作所為,叫叔叔太失望了……”一念及此,賽兒心裡真比什麼都難過。 夏潯道:“賽兒,你漸漸長大了,要學得懂事些。你看,思楊、思潯,思祺,包括我那個心眼兒最多,總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三丫頭思雨,都服氣你、欽佩你,你該給她們帶個好頭兒才是,一幫小丫頭這麼淘氣,是不是不對?” 唐賽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我知道錯了……” 夏潯道:“那麼……你告訴叔叔,這一次捉弄于謙,都有哪個丫頭參與了?” 唐賽兒一獃,看著夏潯的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她低下了頭,囁嚅半晌,還是抬起頭,堅持說道:“叔叔,真的是賽兒一個人干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趕緊低下了頭,欺騙她最孺慕的夏叔叔,她很內疚,但是,這個罪,她一定要自己擔,絶不會諉過於人的。夏潯笑笑:“你這丫頭,死鴨子嘴硬,哼哼,倒真是夠義氣啊!思楊、思潯幾個小傢伙沒認錯人!” 這時,讓娜已端了粥上來,夏潯說給她盛小半碗,讓娜看著賽兒可憐,那碗粥可是大半碗都不只。 夏潯道:“好啦,你安心吃點東西,填填肚子,暖和暖和,于謙呢……那倒霉孩子,只是被木桶砸暈了而已,沒有死,現在已經搬去國子監讀書了。你可以放心了,這次叔叔也不罰你,你自己真的認了錯才好,以後再這麼不懂事,叔叔可是要真生氣的!” “于……于謙沒死?” 唐賽兒驚喜交集,顫聲再問一遍,確認于謙還活着時,她終於忍不住伏案大哭起來,那是喜極而泣,也是一直以來擔驚受怕、內疚委屈以及對娘親的牽掛思念,所有的一切的最終傾瀉,哭得好不厲害,讓娜和西琳看得心疼,連忙攬住她肩膀,柔聲安撫起來…… 第748章 甘涼境 這一碗粥,賽兒吃的很慢,一直提的的心放下了,這碗粥,吃下肚去的不只是香甜,還有寧靜和幸福,這一次教訓真是叫她刻骨銘心,牢牢記在了心頭。 夏潯看她吃東西時,總是忍不住蹭蹭腳尖,撓撓大腿什麼的,好象十分難耐,忍不住問道:“怎麼了?大冬天的,身上沒有蚤子吧?” 賽兒臉蛋一紅,趕緊辯白道:“才沒有呢,人家身上怎麼會有蚤子。” 夏潯眼尖,忽地看到她手上似有傷痕,趕過去抓過她的小手一看,只見手上有一道道的凍瘡,原來她身子凍得冰涼,這瘡痕就不明顯,此刻暖和了,便現出一道道紅彤彤的痕跡來,估計身上也少不了這樣的凍瘡。 這凍瘡冷的時候還沒感覺,一旦暖和過來,卻是又癢又疼,你不撓它就癢的厲害,你若輕輕碰它一下又疼得厲害,難為賽兒忍了這麼久。 夏潯沒敢太用力,只是輕輕撫摸了一下她手上的凍瘡患處,嘆了口氣,對西琳和讓娜道:“一會兒,帶賽兒去你們帳中睡下吧,先取些烈酒,幫她揉搓一下患處,再取凍瘡藥敷上,要治好,怎麼也得一段時間的。” 夏潯說完,又嗔怪地瞪了賽兒一眼,哼道:“這次吃了這麼大的苦頭,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淘氣!” “人家不敢啦,真的不敢啦!” 賽兒怯怯地低下頭,很乖巧、很聽話的樣子,吃飽了飯,又坐在這樣溫暖如春的帳蓬裡,她渾身暖烘烘的,如在天堂。心裡面,更是甜甜的:“叔叔,真的是很疼我的!” 當晚,夏潯就寫了一封家書,次日一早,就交給每日傳遞情報的軍驛人員以最快速度送回了金陵。唐家娘子丟了女兒,這些日子肯定睡不好吃不香,這封書信送到,才算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夏潯帶著賽兒一起上路了,夏潯想先把她安置在甘肅行都司,自己在甘肅是要待上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賽兒自然不必那麼久,先讓她養好了凍瘡,等西琳和讓娜的使命結束,或者有甘肅官宦要攜家眷去江南的時候,再把她捎回去。 夏潯沒在長安停留,他繼續西行,很快就進入了甘肅境內,在涼州小作停留,等着宋晟派儀仗來接公主。 正在涼州一帶活動的錦衣衛八大金剛老么于堅因為紀綱的緣故,已經算是夏潯的對頭了,可他現在負責偵緝甘涼情報,而這些情報是需要第一時間報呈輔國公楊旭、平羌侯宋晟的,隨後才能報備京師。換而言之,他現在算是夏潯的臨時下屬,不得不硬着頭皮來見夏潯。 于堅領着一幫錦衣密探來到夏潯的行轅,報名求見。剛剛駐紮下來的夏潯正由涼州衛指揮負責接待着。 甘肅施行的管理,同以前的遼東一樣,也是只有衛所,沒有地方衙門,因此這涼州衛指揮是軍政法司一把抓的,同中原的衛所將領比起來,權力大得很,儼然是一位封疆大吏。夏潯要瞭解這裡的軍事、民政各個方面,都需要向他諮詢。 夏潯同涼州衛指揮秦磚正說著話,老噴帶著點訕笑的表情進來稟報:“國公,錦衣衛千戶于堅求見!” 當日在桃源觀,于堅曾被老噴扇了兩個大嘴巴,又一腳踹出觀去,今日故人重逢,難怪老噴有些忍俊不禁。 “哦?叫他進來吧!” 夏潯的情報來源主要依賴自己的潛龍,不過多一個耳目總不是壞事,再者,有錦衣衛為他刺探情報,可以掩飾潛龍的存在,所以儘管夏潯與紀綱不對付,卻並不抗拒錦衣衛的協助。 片刻的功夫,一身飛魚服、腰挎綉春刀、頭戴無翅烏紗帽的于堅便邁步進了大帳,向夏潯抱拳行以軍禮:“卑職于堅,見過國公!” 夏潯道:“于千戶,坐吧。” 那涼州衛秦磚比于堅高一級,可是對這位錦衣衛千戶卻不敢端上司架子,見他進來,便向他抱了抱拳。 于堅向夏潯謝了座,規規矩矩在下首坐好,夏潯便道:“于千戶,你們錦衣衛蒐集的情報,我已經收到了一些,不過那些情報太流于表面了,很多似是而非的東西,找個常常行走西域的行商都能打聽明白,你們現在部署的情報人員都在什麼地方活動?” 于堅連忙欠身道:“卑職的人,現在主要在涼州衛、鎮番衛、西寧衛、永昌衛一帶活動,蒐集各方情報!” 夏潯一聽勃然大怒,太混蛋了!錦衣衛這幫人就是蹲在甘肅和陝西接壤處蒐集情報的?一個秘探,不能深入敵營,蹲在自己的陣營後方,能蒐集到什麼有用的情報? 夏潯拍案喝道:“混帳!你們的足跡居然連甘肅衛都不到!嗯?朝廷叫你們來,就是躲在後邊打聽小道兒消息的?” 于堅一聽連忙站起,惶然道:“國公恕罪,卑職……卑職的人,都是江南人氏,不耐塞外酷寒,再者,對甘涼地理並不熟悉,如果撒到邊境,異族眾多之處,恐怕……並不比現在……” 夏潯冷笑:“哦?依你這麼說,江南的人就只能待在江南了?平羌侯宋將軍難道是甘涼本地人氏嗎?你們錦衣衛干的是什麼差使?本來就是偵伺情報的,就該練就一身上山能捕虎、下水能捉魚的本事,因為沿邊漢人較少,你們就束手無策了,這叫甚麼狗屁理由!” “國公……” 夏潯擺手道:“我只問結果,不要理由!于堅,馬上收攏你的人手,你!給我立即西去,坐鎮肅州衛、嘉峪關,你的人,給我撒到關外去,我要瞭解的,是別失八里、哈密等地的準確情報,是更遠處的屯駐在蒙古斯坦的貼木兒先鋒部隊的準確情報,而不是你們在這兒道聽途說弄來的消息!” 于堅面有苦色地道:“國公……” 夏潯目光一厲,凜然道:“你們現在是本國公的耳目,耳目不通,本國公還打得甚麼仗!立即依令去辦,否則,軍法從事!” 于堅無奈,只得忍氣吞聲地答應下來:“卑職……遵命!” 夏潯拂袖道:“去吧!不要讓本國公再在涼州看到你!下一次,希望我們在嘉峪關外相同見!哼,本國公去得,難道你們去不得?” “是!” 于堅狼狽而退,出了夏潯的軍營,侍衛他前來的幾個錦衣衛馬上圍上前去,見他面色不愉,連忙問道:“千戶大人,那輔國公可是難為了大人?” 于堅咬牙冷笑:“他要咱們把人馬撒出嘉峪關去蒐集情報!” 幾個手下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大人,這太危險了,一出嘉峪關,可就不是咱們的地盤啦!天寒地凍倒還好說,可那些明面上恭順我大明的地方部落,可未必都是真心歸服的。再加上貼木兒的探子出沒、馬匪山賊縱橫,這他娘的出了關,可就是九死一生啊!” 于堅目中閃過一絲狠色,說道:“他媽的!楊旭跟咱們紀大人不對付,我看……他這是想借刀殺人!借塞外人的手,除掉咱們這些眼中釘!” 幾個錦衣衛聽了,面上俱有不服之色,于堅沉吟片刻,說道:“若不遵令,只怕現在就叫他找到了藉口,以軍令砍了咱們人頭。走吧,先往嘉峪關去,咱們見機行事!” 涼州衛秦磚平時沒少被于堅打秋風,只因忌憚他是錦衣衛的人,一直不敢稍露不恭之色,如今卻見他剛剛進帳,就被輔國公一通咆哮給罵了出去,心中大感快意,尤其是輔國公把于堅這個禍害轟出涼州衛,自己再也不用看他臉色、受他的閒氣,秦指揮心裡更加高興。 夏潯罵跑了于堅,又向秦磚瞭解了一些甘涼情報,便含笑道:“好!今天,咱們就談到這裡吧。為了錘煉士兵,熟悉西域風土,這一路下來,我們都是在山野間紮營,不入城池居住的。秦將軍公務繁忙,這就請回城吧,只把軍中所需糧草及時運來,有事時我會叫你,不必每日來帳前聽用。” 邊軍將領大多比較務實,對那套官場上的繁文縟節本來就不大感冒,夏潯這麼說正對秦磚的脾氣,一聽這位國公爺治軍如此嚴厲,秦磚心中更加欽佩,連忙答應下來,笑道:“是!這個不勞國公吩咐,宋將軍也早傳下將令來,糧米豬羊,各色供應,絶不致短缺了的。末將來時,糧米豬羊就已運在路上了,差不多也該運到了。末將還聽說,宋將軍派了三公子宋瑛將軍前來接迎公主殿下和國公爺,估摸着這一兩天也就到了。” 兩人說說笑笑的出了帥帳,蒼茫雪原上,一行隊伍正逶迤而來,涼州衛供應的糧草果然已經運到了。 送走了秦指揮,軍需官接收糧草,士兵們興高采烈地迎上去,搬運糧食、驅趕牛羊,夏潯在軍營裡巡走了一番,又把劉玉珏、葉安和陳東幾個心腹喚到面前,密密囑咐一番,便折回了自己的後帳。 大軍要往西域來,雖然充份做了保暖措施,但是為了防止凍傷,軍中還是備了大量的凍傷藥,賽兒一身凍瘡,正好用上,經過幾天的治療已經好得多了,夏潯到了後帳,恰聽見西琳和讓娜帳中傳出一陣大呼小叫:“不要不要,好癢!呀呀,好疼!西琳姐姐,別碰它了,好不?” 西琳佯嗔的聲音:“你這丫頭,才乖巧了幾天,又開始調皮了,凍瘡最麻煩了,不敷藥很難好的,敷藥的時候難過一些,可是好得快呀。” 唐賽兒可憐巴巴地道:“可是真的好難受啊,跟受刑似的,尤其是你拿藥酒揉的時候,人家忍啊忍啊,忍得一頭大汗,就少敷一回藥唄,好姐姐,求你啦!” 夏潯聽了眉頭一皺,掀開帳簾兒就闖了進去,作出粗聲大氣地模樣訓斥道:“怎麼,又不聽話了,是不是?” 第749章 起風波 唐賽兒正涎着小臉央求好說話的西琳,夏潯掀帳走了進來。 夏潯一進帳,便是一怔,因為小丫頭褪了下衣,光着一隻哦嗚粉嘟嘟的小屁股正趴在榻上。小丫頭年紀小,又沒受過什麼男女之防的教育,自己光着小屁股卻渾身不覺,看見夏潯進來,兩隻小腳丫還很快樂地搖動了幾下,甜甜地叫:“叔叔!” 她的身上穿著西琳的衣裳,大人的衣裳穿在身上又長又大,都可以當長袍子穿,自然無須再穿絹褲,看見老爺進來,西琳忙把堆在唐賽兒腰間的衫子往下拉了拉,蓋住了她的小屁股,起身向夏潯施禮道:“老爺!” 夏潯嗯了一聲,板著臉走過去,吹鬍子瞪眼地道:“怎麼不肯聽話敷藥?” 唐塞兒苦着小臉道:“癢~~,又癢又痛,好難受。” 夏潯在榻邊坐下,哼道:“你要不是那麼淘氣,會被凍傷麼?生了凍瘡就得治,我告訴你,你身上可有好多處凍瘡,這凍瘡要是治不好,就會潰爛,留下好難看的疤痕。還有的,凍瘡的地方就會生癬,別人就不願意接近你了。本來挺漂亮的一個小丫頭,若是變成那副模樣,長大了嫁都嫁不出去,沒人要的!” “啊?”唐賽兒一聽,立即被嚇住了,西琳在旁邊看了,忍不住抿嘴兒笑:“還是老爺有辦法,我好說歹說的,她就是撒嬌不聽,老爺三兩句話就把她嚇住了。” 夏潯估摸着,但凡女人都是愛美的,唐賽兒年紀雖小,必定也在意自己的容貌,在這一點上着手,肯定管用,果不其然,唐賽兒被嚇住了。 唐賽兒想想夏潯描述的那種可怕的情景,終於伸出了小手,怯怯地道:“那……我要叔叔給我塗藥!” 夏潯搖搖頭,只覺這小丫頭平素膽子大、心眼多,比自己的幾個女兒都堅強,可是有時候真情流露,卻也只是個會粘人會撒嬌的小丫頭,到底是個孩子啊。他扭頭對西琳道:“涼州衛已經把東西送來了,你去取點兒,今天難得放鬆一下,取消一切演習,我喝兩盅兒,歇歇乏兒,哦,對了,叫塞哈智那個吃貨一塊兒來,再叫上荊峰、玉珏、陳東葉安他們。” 西琳笑盈盈地答應一聲,掀帳走了出去。 夏潯把藥膏在掌心涂勻,再把賽兒的小手合在自己的大手中間,將凍瘡藥膏均勻地涂遍。凍瘡發作起來,癢中帶著脹疼,撓也撓不得,碰得力道不對又會痛楚,夏潯的大手倒是力道均勻,西琳怕弄痛了賽兒,力道太小了些,反而像小蟲子爬似的,弄得唐賽兒癢得不得了。 再加上夏潯風雨不轟,堅持練刀,他的掌心、虎口等位置,都有厚厚的老繭,大手硬梆梆的,撫在賽兒的小手上,反而沒有癢癢的感覺了,賽兒主要是怕癢,那脹痛的感覺比起癢來反而好受許多,因此被夏潯敷藥,賽兒頓時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興奮地道:“叔叔塗藥塗得好,我要叫叔叔敷藥,不要西琳姐姐敷了。” 夏潯笑道:“好!呵呵,能叫一位國公侍候着,你比薛祿本事還大。” 唐賽兒奇道:“薛祿是誰?” 夏潯就把薛祿出生時,恰好兩個校尉在門前避雨的故事說了一遍,唐賽兒咭咭笑道:“那賽兒長大了,能當什麼官?” 夏潯翻個白眼兒,心道:“本來你是能當佛母的,不過這官兒還是不做的好!” 兩隻手上的凍瘡患處涂完了藥,唐賽兒又很自覺地擼起袖子,她穿的是西琳的上衣,袖子肥大的很,要是站起來,光這一件上衣,就能給她當睡袍穿了。賽兒擼起袖子,露出兩隻小胳膊,瘦瘦的小胳膊上,也有一處處的凍瘡,夏潯看了也覺心疼,便又握住她那不堪一握的小胳膊,給她涂起藥來。 唐賽兒食髓知味,只覺夏叔叔的大手力道不輕不重,而且手掌又大又粗糙,不像西琳姐姐的手掌似的綿綿軟軟,撫在身上癢不可當,等雙臂涂完了藥,又扯了扯身上那件肥大的衣衫,翹起小屁股道:“還有這裡!” 夏潯有點尷尬,可是瞧瞧唐賽兒天真無邪的眼睛,不禁又暗道一聲“慚愧”,這只是個尚不知男女情事的小丫頭而已,人一成年,思想的便多,反不及這小孩子的心靈澄澈乾淨。這樣一想,他的心也踏實下來,但坦然地把大手撫上了賽兒的大腿。 小傢伙真的是太小了,也太瘦了,兩條大腿在他掌下,有種蘆柴棒的感覺,她身上唯一尚顯圓潤的,大概只有那只粉嫩圓潤的小屁股了。小屁股還大半被衫子遮住,可那若隱若現的肌膚、隆起的曲綫,倒比裸露着更好看。 雖然只是個小丫頭,夏潯也不好不加顧忌,忙給她把衫子再往下拉了拉,遮住小屁股,這才專注地給她大腿上的凍瘡處敷藥,小孩子的肌膚幼嫩光滑,撫上去觸感很好,有種絲綢般光滑的感覺。 可就是這樣一個小丫頭,一路忍饑受凍,居然傷成這般模樣。夏潯已是有兒有女的人了,看了很心疼,憐惜心起,手下就更溫柔了。他先往掌心涂些膏藥,揉開了再撫在她的大腿上,沿著大腿向下塗抹,直到足踝。 賽兒的腳後跟和腳趾頭凍傷尤其嚴重,不過那裡也是最怕癢的部分,夏潯一碰她就扭着小屁股格格的笑,衫子一滑,雪球兒似的小屁股就會露出來,夏潯汗顏,好在那兒她自己夠得到,回頭交給她自己來處置就是了。 於是,他再次給賽兒拉過衣衫蓋住身子,大手探進去,便撫上了她的腰背。大手一遍遍撫過,掌心的熱力烘着藥物滲進毛孔,唐賽兒趴在那裡,感覺既不癢也不疼了,那種被人呵護、寵愛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得她直想哭。 當然,她的娘親很疼她,很寵她,可是女性的慈愛和男性的感覺完全不同,母親永遠也不可能取代父親,唐賽兒從未體會過被父親呵護關愛的感覺,現在夏潯那粗糙的大手撫着她的身子,她的整個身心都暖烘烘的。 父親……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唐賽兒趴在那裡,兩行淚水悄悄爬過臉頰,落到枕頭上。 夏潯扭頭看見,忙問道:“怎麼,很疼麼?要不要叔叔用力小些?” 唐賽兒用力搖搖頭,忽然扭過頭,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渴望地看著夏潯,期期地道:“叔叔……” “嗯?” “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嗯?” “我可不可以……叫你爹爹!” 夏潯先是一愣,隨即開懷笑道:“可以,當然可以,你要是願意,那就做我的乾女兒好了!” “爹爹!” 唐賽兒雀躍而起,一把撲到夏潯懷裡,忘情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呃……呃……” 夏潯尷尬地張着手臂,遲疑半晌,才環抱回去,在她背上安撫地拍了拍,心有餘悸地想:“幸虧她穿的是大人衣服,要不然我這一世英名啊,可都叫‘乾爹’給毀了,‘乾爹’這名聲,也都叫我毀啦……” 最新最快文字更新百度錦衣夜行吧夏潯走後不久,鄭和也出使西洋了,冬季下西洋,正可利用季風便利。 永樂大帝以鄭和、王景弘為正副使者,率戰艦二百零八艘,船員共計二萬七八百餘人,自蘇州劉家河啟程,渡海先到福建,又從福州五虎門啟航,開始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次聲勢浩大的遠洋。這次遠洋,最大的戰艦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在海上彷彿一座移動的堡壘。 在人類歷史上,還從不曾有過如此規模宏大的遠航。 這次遠航,艦隊除了肩負着宣揚國威的任務,同時還有觀測海情、繪製海圖,為下一次行程更遠的航行打基礎的任務。鄭和和王景弘離開南京之日,朱棣親自相送,舉行了盛大了餞行儀式。 誰知,這邊剛剛送走了向南洋諸國宣揚我大明國威的遠洋艦隊,北疆就傳來了韃靼可汗本雅失裡悍然處死大明使節郭驥及其一眾屬官的事情。 這些官員被本雅失裡殘忍殺死的消息傳到金陵,朱棣勃然大怒。 大明文武也是氣憤莫名,不過考慮到遠洋艦隊剛走,安南正在打仗,牽扯了數十萬的精兵,而西域又有一個貼木兒氣勢洶洶地殺來,大明雖然兵力雄厚,可是需要分別鎮守各處,能夠調動的機動兵力只有五十萬左右,如今安南投入兵力三十萬,鄭和帶走了三萬,楊旭帶走了三萬,一旦西線戰事打響,勢必還要向甘涼地區投入更多的兵力,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 不光是兵力上成問題,各種軍餉物資的徵調也是個大問題,因此內閣大學士們群議之後,提出對韃靼可以先做外交努力,外交努力的真正目的,當然不是希望韃靼交出兇手,因為這兇手就是韃靼可汗本人,只是希望冀此暫施緩兵之計,等到安南或者西域戰事結束,再對韃靼開戰。 這個意見呈到禦前之後,被朱棣毫不猶豫地否決了。朱棣對解縉、楊榮等人毫不客氣地訓斥道:“書生之見!愚腐!本雅失裡先向我大明稱臣,既爾卻殺我使節,你們以為,他僅僅是殺我一個使節了事?哼!” 朱棣濃眉一挑,煞氣騰騰地道:“韃靼哪來那麼大的膽子?貼木兒既然招攬瓦剌,豈能不對韃靼派出使節?本雅失裡定然是預料我大明已在南、西兩綫開戰,沒有可能再對塞北出兵,才悍然殺我使節!這只是一個試探,只要我們稍作示弱,他必得寸進尺,犯我遼東、侵我大寧,進逼北京,朕豈能如他所願!” 朱棣推案而起,傲然喝道:“環顧宇內,縱然儘是敵酋,朕又何懼!這一仗,一定要打!!” 第750章 識英雄 朱棣是什麼人?向來只有他欺負別人,哪容別人如此欺侮! 韃靼斬殺大明使節的消息傳到金陵之後,大明朝廷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最強硬的反應。 對於韃靼的暴行,朱棣沒有一語置評,他的回答很直接:出兵! 聖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達到了北京行在,任命丘福為征虜大將軍,擔任塞北諸軍總兵官,又命武城侯王聰、同安侯火真為左、右副將,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遠為左、右參將,一個公爵、四個侯爵,率十萬騎兵出塞,討伐韃靼。 丘福乃國朝老將,如今張玉、朱能先後逝世,論資歷、論本事,要掃漠北丘福當仁不讓,這道旨意沒有任何人反對。 皇二子朱高煦聞訊大喜,立即派親信快馬給丘福送去一封密信。其實丘福接到聖旨,還需進行一番準備,對北平防務也要做個交待,不會那麼快就出塞的,朱高煦乃是軍中驍將,這些常識自然知道,原也無需叫親信趕路如此之急。 只是這樣一個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朱高煦敏鋭地感覺到,這是自己一派的勢力重新崛起的最好契機,所以立即修書一封,告訴丘福這一戰一定要打得漂亮,一定要立下赫赫戰功,那麼,不但丘福能籍戰功重新返回朝廷中樞,把持軍中大權,而且可以籍由這件戰功,將以王聰、火真、王忠、李遠為首的眾多勛戚也拉入自己的陣營。 而朱棣這邊激忿之下雷霆大怒,下了旨意之後回頭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起來。在他的靖難三公之中,張玉多謀、朱能善戰,張玉多謀而勇,朱能善戰而穩,丘福在這方面比他們兩個都差一些,他也擅打猛仗硬仗,但是遠不及朱能性情沉穩,丘福的長處在於馭將統兵。 每次打了勝仗,諸將都會爭先恐後獻上俘獲,唯獨丘福常落人後,他對自己的部下很厚道,不爭部下之功,而且有了大功也不忘了部下,總會把他們帶上,提攜一番,因此很得軍心。 此番韃靼趁大明兩面受敵之機進行挑釁,事先必然對大明可能的反應做出過估計,在韃靼看來,大明此時仍能對其出兵的可能性雖然較小,卻必定是考慮過的,這樣韃靼的準備必定較為充份。而且韃靼受瓦剌欺壓,又被遼東蠶食,實力較之前幾年大有不如,因此用計行險的可能一定很大,而這些,丘福未必能考慮得到,萬一他心切為自己出氣……一念及此,朱棣立即又下了一道密令給丘福,密令中說:“兵事須慎重。自開平以北,韃寇即不常見,卿宜時時謹慎,相機進退,不可固執己見。若韃寇輕易落敗,恐是行計,切勿輕信……” 朱棣的這道密令,几乎與朱高煦寫給丘福的密信同時離開金陵,火速送往北京。 此時,夏潯對發生在中原的事情尚不知曉,他在迎親的宋家三子宋瑛的陪同下,已經趕到張掖境內。 甘肅鎮,平羌侯宋晟府邸。 一大早,宋晟就起床了,馬上就要做駙馬爺的兒子宋琥趕到父親房裡向父親問安,見宋晟在侍女的服侍下正在披掛戎裝,不禁說道:“父親,送親隊伍今日將到城下,兒子去接迎就是了,安成公主雖是皇室貴冑,如今既嫁到咱家,就是咱家的媳婦,父親是她的公公,怎能自降身份,親自出迎!” 宋老將軍淡淡一笑,說道:“為夫迎的不是公主,而是輔國公,不要囉嗦,自去準備一下,一會兒隨父出城!” 宋琥恭聲應道:“是!” 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風有些急,本來就很寒冷的天氣,再被風一吹,徹骨生寒。 甘肅鎮外,沃野千里,盡被白雪覆蓋,白茫茫的雪原上,風向不定的風捲得那雪沫子飛天遁地,哪怕你穿得再嚴密,那雪沫兒也能順着一切縫隙,鑽到你的脖梗裡、腳脖子裡、袖筒裡。 馬鳴風蕭蕭,天寒雪似刀,號角忽地嗚嗚響起,戰馬嘶鳴,兵甲鏗鏘,旌旗飛揚,一隊隊士兵馳出甘肅鎮的城門,迅速在雪原上排布開整齊的行列,迅捷、齊整,井然有序。 中原明軍早就換裝為鴛鴦戰襖,而這裡的士兵仍舊穿著早期的胖襖,可是那威風煞氣,卻猶勝中原精鋭幾分。寒光閃閃的刀槍、高高飄揚的旗幟、昂立的駿馬、穩坐的士兵,構成一副雄渾威武的圖畫。 寒風凜冽,士兵們為了行動迅速,不可能穿著太臃腫的衣服,執着馬繮、兵刃的雙手更得暴露在風雪之下,片刻的功夫,兵器就變得和冰塊一樣涼了,但是他們凍得通紅的手卻緊緊握著槍桿、刀柄,沒有一分鬆懈。雪沫子迴旋着,飄進他們的袖筒、脖梗,他們一動不動,彷彿精鋼鑄就的一般,渾然不覺。 這是宋晟歷二十餘年,集蒙、藏、回、漢各族精鋭打造的甘涼鐵騎。 戰場上,並不是兵力眾多就一定取勝,一支精鋭的部隊,完全可以做得到以少勝多,歷史上,以數百精騎破數千敵軍、以數千精騎破數萬敵軍的戰例,並不是戰術戰法比對方如何的高明,完全是軍隊的素質遠勝於對方,甘涼精騎就是這樣一支隊伍。 各衛將領、宋晟都督行轅的各級官吏,也都陸續出來,紛紛站立左右,迎候着輔國公和安成公主的車駕,官老爺們就不用像士兵們那樣注意軍紀了,他們瑟縮着脖子,袖着雙手,時不時再跺跺腳,雪沫子無孔不入,以致很多人發着牢騷,嫌這天寒地凍的出來早了。 這時候,兩排身穿紅色半臂戰袍,手執紅纓長漆槍,騎着雄駿高大戰馬的扈軍突然從城門洞裡出來,緊接着一位花白鬍鬚的老將軍頂盔掛甲,在即將成為駙馬爺的宋琥陪同下,從城門洞裡緩緩馳出,各級官佐一見大為驚愕,紛紛垂下雙手,肅然立定。 侯爺竟然親自出迎了! 侯爺這兩年身體不大好,已經很少出席公眾活動了,很多將領平時都沒有機會見到他,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今天這樣惡劣的天氣,西寧侯居然親自出城相迎。 遠遠的,皚皚雪原上,一支隊伍出現了,沐浴在寒風中的將領們頓時為之一振,宋琥把手一揮,旗號揮動,近萬騎兵緩緩變幻了一個陣形,角度傾斜向前,做出了恭迎的姿勢。 隊伍越來越近了,年逾古稀、鬚髮花白的宋晟一抖馬繮,策騎向前騎去,宋琥緊隨其後,諸將立即如眾星捧月一般隨之而行。 宋晟目注前方,正策騎緩馳,一雙蒼老卻仍不失鋭利的眸子忽然有些疑惑地看向前方。只見前方道路上儀仗分開,旗幟在大風中獵獵張揚,中間竟爾馳出一匹大宛寶馬,馬上端坐一人,麒麟袍服,一等公爵的冠帶。宋晟正疑惑間,那人又一翻身,竟然跳下馬來,牽馬前行,向他行來,而那人身後的儀仗業已適時停住。 宋晟一抬手,左右將官儘管勒馬停住,宋晟獨自又前馳十餘步,馬速越來越慢,終爾停住。 宋晟頜下的鬍鬚在風中飄拂,臉上滿是驚疑不定的神情,他有些搞不清對面這人的身份和如此舉動的含義了。聽聞那輔國公三約三旬,倒與對面這人相仿。只是……國公爵位在自己之上,自己這迎候之人尚未拜見,他沒有主動出來的道理呀。尤其是……他還牽馬而行以示恭順,大明的侯爺至少也有六七十位,可位至公爵的屈指可數,堂堂輔國公,豈會對他如此禮遇? 然而,對面牽馬步行的人,還真是夏潯。 夏潯此舉,絶非做作,而是由於他對一位真英雄由衷的欽佩。 他這一路上,儘力蒐集着貼木兒的所有資料,自然也不會放過對鎮守西域二十多年的主將宋晟的瞭解,他瞭解的越多,便對宋晟越欽佩。 宋晟,十一歲從軍,十三歲,成為前鋒將軍,獻計拿下義軍久戰不克的元廷重鎮徽州。此後,屢立戰功,二十歲時,就成為都督同知。從那時起,他負責的就主要是“善後工作”了,常常負責鎮守剛剛攻克的地方,清剿敵對勢力殘餘,這位曾經鋒芒畢露的少年將軍,從此進入韜光隱晦的時期。 洪武十二年,元宵節,一些功臣子弟湊錢造了一艘大戰,又邀許多朋友上船,在秦淮河上遊逛逍遙,一向對官員管束極嚴且崇尚節儉的朱元璋聞訊大怒,當日船上所有官員俱都受到嚴懲。而宋晟,恰恰是受邀上船的一個客人,於是被降職,貶到甘肅涼州,做了一個衛指揮。 於是,屬於宋晟的西域、屬於宋晟的傳奇開始了。 當時的涼州,內憂外患,糟糕之極。西北和北面,北元武裝時不時就來進攻,南面的吐蕃部落時叛時降,常來劫掠,有時候,北元餘孽和吐蕃吐藩同時來進攻,四面受敵,兵災過處,一片狼籍。而涼州內部呢?更是混亂不堪。 涼州當地有大量招降的蒙古部落,他們與漢民衝突不斷,矛盾很深,常與北元暗中勾接,裡應外合襲取涼州。宋晟到任前,涼州已經換了九任指揮使,其中四個戰死沙場、三個撤職查辦、兩個死於士卒嘩變。宋晟被貶到涼州時,所有的親人、同僚都認定,他這一輩子算是完了。 可是宋晟接手這個爛攤子之後,交好涼州諸部、植樹抵禦風沙、挖掘水渠灌溉,明法律、嚴軍紀,僅僅三年,監察禦使史蔣星巡視涼州時,這裡已是阡陌縱橫良田萬頃,各族百姓和睦相處,衛所官兵精悍英勇,涼州徹底變了樣。 第四年,考驗宋晟武功的時候到了。經過十餘年的休養生息,明王朝決定解決西北邊患,第一刀就砍在元朝西北重鎮亦集乃路,這裡的鎮守者是北元“吳國公”把都刺赤,能征善戰,被蒙古人尊稱為“黑將軍”。他派兵攻打涼州,宋晟避其鋒芒,以三萬精騎直搗腹心,硬是拔掉了亦集乃路,俘虜了“吳國公”把都刺赤以及兩萬多名蒙古士兵。 宋晟沒有殺俘,這些蒙古士兵或者成了農民,或者被他吸收入伍,最終成了他笑傲西域的精鋭部隊“甘涼精騎”的一員。 此一戰,宋晟被朱元璋官複原職,並提拔為右軍都督,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再返涼州,鎮守大明西北門戶。洪武二十四年,宋晟再次出手,這一次,他的目標是明朝打通西域絲綢之路的咽喉之地----哈密。哈密當時是元朝藩王兀納什裡的封地。 宋晟急行軍上千里,抄小路穿過蒙古軍外圍重重防線,突然殺到哈密城下,此時本當速戰速決,否則外圍蒙軍一旦回撤,他不但打不下哈密,還有全軍覆沒之險。而宋晟事先偵知兀納什裡內部諸將不和,大膽使用攻心戰術,迫使城中守軍內訌,蒙將自己綁了王子、王妃及數十位忠於兀納什裡的官員獻城投降。宋晟兵不血刃,攻克哈密,堵塞明王朝西進道路十餘年的哈密就此平定。 甘肅所轄,東起景泰,斜向西北,經民勤、永昌、山丹、張掖、高台、酒泉諸縣,繞過嘉峪關向南,抵達祁連山北麓而止,長達一千六百餘里。其中抗拒西來之敵的主要邊隘就是嘉峪關,北抗胡虜的重鎮就是甘肅鎮,若北來胡騎、西來番兵衝破嘉峪關、攻克甘肅鎮,則關中門戶洞開,虎狼長驅直入矣。 可是,這兒有虎將宋晟,所以從洪武立國至今,西域邊患從未成為大明腹疾。二十多年來,被宋晟生擒或殺死的,有胡虜的國公、王子、部酋……不但沒有一個敵人奈何得了他,還被他把甘涼經營得鐵板一塊。 宋晟,不僅僅是一個武將,他的文治同樣卓越,他的許多對內治理、對外作戰的理念和手法,與夏潯經略遼東的手段頗有共通之處。然而他當時所面對的環境遠比夏潯經略遼東的環境險惡百倍,他當時的權力和威望、他所能夠獲得的朝廷的支持,更是遠不及夏潯,可他,卻在西域創造了一個奇蹟! 夏潯看過宋晟的資料之後,自忖若換了他是洪武十二年的涼州衛指揮,結局也只有戰死沙場、撤職查辦,或者死於軍隊嘩變,絶對達不到宋晟的成就。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宋晟守西域,便是這般本事。 夏潯對宋晟是心服口服,放眼當朝,叫他衷心佩服的,就只一個宋晟,他豈能不予恭敬! 第751章 懷春 宋晟怔怔地坐在馬上,還未反應過來,對面那麒麟袍的年輕將軍已漫步走到面前,向他微笑一拱手,說道:“可是宋晟將軍當面?” “啊!正是老夫……” 一見那將軍向自己作揖,宋晟更不認為這人就是輔國公了,心中只想:“皇上三女兒遠嫁甘涼,想必是有皇親或都督武官陪同,只是不知這位是哪位皇親亦或是哪位都督,老三那小子也真是混帳,叫你去迎親,都有哪些達官貴人相隨而來,你倒是提前送個信兒回來呀,害得老子這般窘迫。” 宋晟尋思着,便也拱手道:“未知足下是……” 夏潯微笑,說道:“在下楊旭,久慕宋老將軍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呀!” “哎呀!” 宋晟一聽真是輔國公,登時大驚失色,連忙滾鞍落馬,急步上前以軍禮參見,抱拳說道:“末將宋晟,見過輔國公。末將不知國公當面,失禮失禮,還請國公勿……” 夏潯哪能容他拜下去,連忙搶步上前將他扶住,溫聲說道:“老將軍切勿多禮,老將軍鎮守西涼二十餘載,威信著于絶域。文治武功,楊旭都是欽佩萬分的,今日得見老將軍,並與將軍共事,乃是楊旭的榮幸!楊旭這一拜,拜的是前輩,拜的是英雄,老將軍受之無愧!” 宋晟見他語出赤誠,毫無作偽姿態,不由得老懷大暢。花花轎子眾人抬,堂堂國公,能對他一個侯爺如此恭敬禮遇,且又當着這麼多的官屬部下,那是多大的面子啊! 宋晟哈哈大笑,一手大手緊緊攥住夏潯的雙手,用力地搖了一搖,扭頭看見二兒子和一眾將佐還騎在馬上發獃,不由喝道:“老夫老眼昏花,你們也跟老夫一樣眼神兒不濟麼?怎麼還不下馬見過國公?” 宋晟這一聲喊,才把那些將軍們喝醒,趕緊一個個扳鞍下馬,紛紛迎上前來! 宋晟是一員智將、也是一員猛將,智勇雙全,允文允武。要治理西涼這地方,光懂武不擅文不成,光懷柔不動武也不成,只生了一生倔骨的人,治理不了西域,一根腸子通到底毫無心機的人,同樣治理不了西域。 同時,他鎮守西域二十多年,壓根兒就沒挪過地方,以他在西域如今的勢力和威信,只要他振臂一呼,就足以劃地自治,建一個獨立王國,可是朱元璋、朱棣兩代雄主,對他卻始終信任不疑,從不曾想過要把他調往他處,甚至宋晟幾次三番上表請求卸任還朝,朱棣還不允許呢。 面對西域險惡的環境、錯綜複雜的勢力派系,需要他智勇雙全;官場上的學問,他更是高明之極。若非如此,宋晟當年到了西涼,治理不好地方,結局就得步他前九任指揮使的後塵;治理好地方,就得因為鋒芒畢露而引起朝廷的猜忌,早就讓他功成身退了。 宋晟能鎮守西域二十多年,能有這麼大的成就,那可是一位有着極其高明的政治手腕和軍事手腕的封疆大吏,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人情世故這篇大文章,宋晟是做得極好的。 今天夏潯這番舉動,立即博得了宋晟的好感。以他一雙慧眼,自然看得出夏潯這番話發自真心,何況以夏潯今時今日的地位,也完全用不着拍他的馬屁。 人和人就是這樣,有些人相處了一輩子,也是冷冷淡淡難以交心,有些人初次相逢,三言兩語談下來就覺得十分投契,宋晟與夏潯就是這般情況:一見如故。 兩個人把臂攀談一陣,便各自登馬,在眾將護擁下回城,凜冽寒風下,頂盔貫甲的軍士們無聲肅立,無數面飄揚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車駕儀仗一動,迎駕騎兵、護駕騎隊、伴駕騎兵……各個方陣有條不紊,緩馳來去,陣勢變幻,其勢如山之傾,軍威令人震撼。 夏潯雙目一亮,不由讚道:“老將軍,這就是威振西域的甘涼精騎了吧?” 宋晟對自己精心打造的這支精鋭騎兵也是十分得意,他捋鬚笑道:“正是,國公此番前來,率有禦林精兵,末將不拿出最好的兵來,恐怕要讓國公失望呢!” 宋晟說著,笑望了一眼夏潯儀仗之後的三萬精騎,夏潯這三萬兵,俱披鎧甲、威武雄壯,標槍、佩刀、箭壺、弓袋、騎盾、長槍、馬槊……各色武器一應俱全,甲冑鮮明,鞍韉整齊,軍威十分雄壯。 以宋晟多年帶兵的眼力,只是浮光掠影地掃上一眼,從這支隊伍在寒風中的手腳、肢體、面部的細微變化,從他們行進前彼此協同呼應是否流暢,對他們的戰鬥力就能估摸個八九不離十,對這支隊伍,他是很欣賞的。 夏潯哈哈一笑,說道:“這三萬精騎,是百里挑一的京營精鋭,大多都是打過仗的。不過西域地勢地理、四時氣候、番兵作戰特點,與北疆又有不同,他們還需要在這裡多加錘煉才能成大器呀!” 宋晟道:“國公過謙了!末將這數萬甘涼精騎,可是歷時二十餘載,集結各族弓射俱佳的勇士,千錘百煉,始有今日,國公這三萬精兵,既是優中選優,個人戰力自然是不差的,可是如今看他們行進配合無比默契,行止之間渾然一體,不動如山、其行如林,國公帶兵的本事便可見一斑了。” 夏潯心道:“若不是這一路上,用種種法子操練他們,恐怕你宋侯爺就不會這麼說了。” 夏潯笑道:“老將軍,不要一口一個國公的了,楊旭表字文軒,老將軍喚我文軒就好,要不然從老將軍您的口中一口一個國公的喚來,楊旭可是惶恐不安啦!” 宋晟聽了欣然道:“既如此,那老夫就不與你客套啦。哈哈,文軒吶,老夫今日與皇上做了親家,迎安成公主過門,做了我宋家兒媳。文軒的夫人乃是當今皇后的妹妹,如此論起來,咱們兩個也是親戚,而且應該是平輩論交,你也不要一口一個老將軍了,我喚你一聲文軒,你叫我一聲大哥,這才是一家人!” 夏潯大喜,對這樣的真英雄,他是很想結交的,於是從善如流,立即拱手叫道:“大哥!” 宋晟拋須大笑,等他們趕到西寧侯府邸時,兩人已如多年老友一般,無話不談了。 西寧侯府為了辦喜事,早就籌備妥當了。 整個府邸披紅掛彩,吹吹打打鑼鼓喧天。 公主的儀仗在趕到城下之前,也停下重新做過修飾,早就準備好的各種彩飾絲綢,也都繫上了車子、馬頸,公主的陪嫁人員也都換上了新衣新帽。 夏潯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先喝喜酒。 宋侯爺的二兒子,也是如今事實上的長公子大婚,不但各關各衛能來的將領都來了,不能來的也送了厚禮,就是各堡各寨的頭領,豪門大戶人家,乃至番、蒙、回、羌等各族頭人、酋領,也都趕來祝賀。 喜事辦得很熱閙,安成公主大婚,給這甘涼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春色。 新建的駙馬府就在西寧侯府旁邊,兩座府邸,中間又有拱門相通,這邊辦完了喜事,直接就送到了那邊洞房。 唐賽兒小丫頭做為夏潯的乾女兒,也有幸參加了婚禮,一回到西寧侯宋晟給他們安置的住處,唐賽兒就興緻勃勃地道:“新娘子好漂亮喔!” 夏潯忍不住笑道:“新娘子頭上蓋着蓋頭呢,你又不曾見過,怎麼知道漂不漂亮?” 唐賽兒抿抿嘴道:“那紅衣服漂亮!衣服上綉的還有金鳳凰,被人扶着一走動起來,好象一朵火雲在飄!” 一旁,觸景生情的西琳和讓娜,兩位金髮碧眼的龜茲美人兒就拿嫵媚的大眼睛幽怨地瞟向夏潯。她們自然不敢指望有朝一日能鳳冠霞帔、風光大嫁,可是,她們也希望洞房紅燭、郎君相伴啊! 她們是輔國公府內宅的樂姬,實則那性質就是輔國公私有的財產,就是嫁人也由不得自己的。按照一般大戶人家的規矩,她們未來的前途,要麼是被主人收了房,做他的侍妾,要麼被發賣于別人,再就是一直在府裡做個樂姬,等到人老珠黃,如果主人不再喜歡拿她們當擺設,肯發善心的話,就會發一筆遣散費,叫她們出府,或嫁人或加入樂籍,都由着她們自己。 種種選擇當中,她們當然希望能得到第一種結果。無人提供大夫人的侍婢巧雲現在已經被主人收了房了,地位、待遇雖不及梓祺、謝謝兩位夫人,也不及蘇穎和小荻兩位側室夫人,可畢竟是主人的女人,有自己單獨的院落住處,還撥了兩個丫環侍候,管着家族的一部分產業,每個月的月例銀子比內宅上房的丫頭高出兩倍,如果將來有了孩子,那待遇就更上層樓了。 唉!誰叫人家是茗夫人的貼身丫頭呢,近水樓台就是比她們好運吶!兩位姑娘已經已是熟透了的蜜桃兒,卻始終不得採擷,不受品嚐,春閨寂寞,未嘗不是無奈,如今她們彈奏的音樂,都少了些當初少女的歡快和明朗,而是有些纏綿悱惻了。 這一遭國公爺點名帶她們出來,茗夫人又有那番交待,兩位姑娘這一路上好生期待,可惜國公爺一直沒有寵幸她們,或許一路上軍帳之中諸多不便吧,可如今已經到了甘肅鎮,正式安頓下來了呀,兩位姑娘患得患失的,瞟向夏潯的眼神兒可就有些幽怨了,或許……還有一點饑渴……今夜,國公會不會召我侍寢呢? 第752章 緣 “今夜,主人會不會要我侍寢呢?” 想到這裡,西琳和讓娜這對相依相伴多年的好姐妹很默契地又對視了一眼,然後……  “讓娜的胸比我挺呢!” “西琳的屁股又翹又圓……” “她的臉蛋甜甜的,主人應該會更喜歡她吧?” “她的腰肢那麼細,腿又那麼長,主人會不會要她侍寢呀!” “哎呀,壞了,人家的鼻尖上剛生了一個小雀斑,一會兒得敷點粉掩飾了去,免得主人不喜歡!” 兩雙湛藍的大眼睛無聲地交流了片刻,忽然發現相依為命的好姐妹成了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 “我一會兒得好好打扮打扮,一定要超過她!” 兩個女孩兒在心裡異口同時地說,然後不約而同地挺了挺胸。 可是,夏潯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們的明睜暗鬥,還在逗着賽兒:“哈哈,等賽兒長大了,披上新嫁衣的時候,也會是個很漂亮的新娘子的。來,我看看凍瘡好了沒有,嗯,差不離了,看看你,現在又瘦又黑的,乾爹剛看到你的時候,那皮膚可是嫩得一掐就出水兒,跟瓷娃娃似的,把凍瘡趕緊養好,你這樣奶白奶白的皮膚,長大了要是穿一身白色的嫁衣,那就漂亮得真跟小仙女兒似的了。” “爹爹盡瞎說!” 唐賽兒自幼喪父,現在終於補了回來,雖然十歲了,卻比五六歲的小女娃兒還纏人,她跳上夏潯的大腿,親昵地摟住他的脖子,甜甜地笑:“新娘子都要穿紅衣服的,哪有穿白衣服的呀,又不是戴孝。” 夏潯笑道:“一地一風俗,各不相同的。在咱們這兒,辦喜事得穿紅衣服,可是在西方,成親的時候是穿婚紗的。婚紗呢,就是新娘子穿的衣服,白色的,用輕紗製成,穿在身上皎如明月,非常漂亮。賽兒這麼漂亮,要是有機會穿上潔白的婚紗,一定像仙女兒下凡似的。” 西琳和讓娜幽怨地看著他。 唐賽兒雀躍道:“真的麼?這兒有麼,人家想穿穿看!” 夏潯失笑道:“你現在就要穿啊,可有中意的新郎倌了麼?” 唐賽兒嘟起小嘴道:“人家只是想穿新衣服而已,幹嘛非得找個新郎倌兒呀,要不爹爹代替一下吧!” 夏潯大汗:“別胡說!小丫頭不懂事兒,這也能隨便替的麼?” 唐賽兒掩着小嘴,咭咭地笑起來,夏潯這才知道她是故意作弄自己,不禁嗔怪地在她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一旁,西琳和讓娜繼續幽怨地看著他,看著這對其樂融融的“父女”。 這時,老噴走了進來,對夏潯稟報道:“國公,黃真禦使求見!” “哦,老黃來了!” 夏潯拍拍賽兒的後背,唐賽兒一挺腰桿兒,便從他大腿上跳下來,夏潯道:“乖,跟西琳姐姐玩去吧,乾爹見個客人!” “哦!”唐賽兒乖巧地答應着,走去牽住了西琳的手,快活地道:“西琳姐姐,剛纔看見院子裡的梅花開得好漂亮,咱們去看看。” 賽兒雖然生性活潑,其實感情裡面一直缺失了一大塊,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茗兒還是一個萌萌的小丫頭呢,從她隨姐姐、姐夫去燕山狩獵,穿一身兔寶寶的衣服,就可見她當時的天真童稚,而賽兒比那時的她要成熟了許多。現在有了夏潯的寵愛,唐賽兒變得更活潑了,骨子裡那種因為自卑而倔強、喜歡爭強鬥勝的性格改善了許多,開始像同齡的女孩兒一樣,少了些機心,多了些天真。 讓娜一聽唐賽兒要拉著西琳去看梅花,不禁笑開了嘴巴,趕緊腳底抹油,回去梳妝打扮了。 外面,黃真穿著件羊皮襖,戴着狗皮帽子,靴筒和褲腿位置綁了獸皮,彷彿一個鄉下老農似的,邁開大步走了進來。 這老貨原來身子不好,在山東濟南府的時候因為尋花問柳,縱慾過甚,險些脫陽而死。可是自打他的事業煥發了第二春,似乎身子骨兒也好起來,居然一年比一年精神。他在遼東待了一年多,不但沒病沒災,反而倍兒精神,此番到了西域,也不覺其地寒苦。 一見夏潯,黃真就咧開大嘴笑起來,把手一拱,長揖道:“國公爺,您可到了,想死老黃了!” 夏潯看見他這身打扮,不禁笑道:“老黃,怎麼這副模樣?好歹也是都察院僉都禦使了,此地裘衣又不甚貴,難道你還買不起麼,要不我送你一件?” 黃真現在算是夏潯的嫡繫了,見了他可不見外。他摘下狗皮帽子,一邊拍打着帽子上邊的雪花,一邊對夏潯笑道:“國公爺,要說暖和,這玩意兒穿著比裘衣還暖和呢。再者說,皇上下了旨意,不得坐在公館裡面,召見幾個諸生百姓,問問地方風情就敷衍了事,必須得走到田間地頭,察訪民間實情,穿了裘衣可不方便。不過呢……謝國公爺的賞,老黃不穿,回去供起來,當傳家寶!” 夏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得,我這是自找的,行行行,回頭送你件裘衣,哈哈哈,坐吧坐吧,茶正熱着,別客氣,自己倒!” 說著,也在座位上坐下來,笑容微微一斂,問道:“你在西涼察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此間情形如何?” 夏潯離開喜宴時,酒宴還沒有完全結束,當他與黃真捧茶敘談的時候,許多客人才從西寧侯府陸續離開。 其中兩位客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聊着。 其中一個四旬上下,高鼻凹目,高大魁梧,臉膛黑紅髮亮,輪廓分明猶如刀削,編發盤辮,身着藏袍。這個藏人叫盛隆,住在念青唐古拉山——橫斷山以北的藏北草原上,屬於安多藏人。 安多一帶是萬里無垠的廣闊草原,以出良馬聞名。 盛隆是那裡的一個土司,管治着一片廣袤的草原,他還經商,宋晟的甘涼精騎,有許多良種駿馬就是從他那兒買來的,他經營的當然不僅僅是駿馬,不過這是他的主要生意。甘涼精騎是他最大的戰馬買家,西寧侯家辦喜事,他豈能不來?自從得着信兒,他就帶了厚禮,趕來張掖了。 另一個年輕一些,二十六七歲年紀,比起旁邊身材高大的盛隆顯得苗條一些,只是一襲右衽斜襟、高領長袖的蒙古皮袍套在身上,登時就顯得臃腫了。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羊毛氈靴,這種靴子最適合在冰天雪地裡行走或騎馬,可禦嚴寒。 他的皮帽子還沒扣到頭上,頭上還戴了一頂白色無沿小帽,一看就是個回回。 回回可不僅僅是指回族人,信奉清真教的人都可以此泛指。這個人就是一個蒙古人,本名叫滿都拉圖,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就是興隆,因為打從他老爹那輩兒就是經商的,希望家裡財源廣進。他住在沙洲,也就是敦煌,因為母親是漢人,又常與漢人經商做買賣,所以以母姓又取了個漢名叫嬴戰,因為這名字叫着簡單,現在旁人都叫他嬴戰而不呼其滿都拉圖。 嬴戰的生意做得雜,什麼賺錢他做什麼。 萱兒的笨蛋 提供 他從西域往關中販賣珠寶、香料,再從關中購買陶瓷茶葉販往西域,這一路關隘,常與西涼守軍打交道,關係處得好,通關的費用就低,如果沒有人脈關係,辛辛苦苦賺的錢,倒有六成利潤得落到他人手中,因此,嬴戰極其重視與西涼諸衛守將的關係。西寧侯家辦喜事,他是一定要來的。 盛隆和嬴戰是好朋友,同時也是生意上的夥伴,既在西寧侯府碰上了,自然得一塊兒走,再尋一家酒館去喝個痛快。 嬴戰對盛隆興沖沖地道:“大哥,我那娘子,剛又給我生了個兒子,嘿嘿,小弟現在已經有兩個兒子了,我琢磨着,過兩年再要個丫頭。” 盛隆聽了,比較嚴肅的臉龐上不禁也露出了笑意:“恭喜,恭喜,呃……老弟啊。” “嗯?” “輔國公此番到西北,可是帶了三萬精兵來的,他可不是光為了送公主成親,聽說貼木兒汗要打過來了,大明也向這邊不斷增兵呢,我看雙方怕是要大打出手。你家在沙洲,貼木兒的兵一旦破了哈密,就奔沙洲去了,你偌大的家業……你看要不要到大哥這兒避避鋒芒?” 嬴戰道:“嗯,我家在別失八里那邊也有不少生意,早就聽說這事兒了,打仗,是個麻煩。不過嘛……” 嬴戰滿不在乎地道:“我是蒙古人,又是信奉真主的,貼木兒汗就算真打過來了,也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盛隆勸道:“兄弟,戰亂之中,你以為貼木兒汗能注意到你麼?大軍數十萬,手下的兵士萬一見財起意,可不見得在乎你是不是蒙古人、是不是真主的信徒,沒準兒就……你家是西域大豪,生意眾多,戰禍一起,必受損傷。我估摸着,他們就算打起來,我那唐古拉山下的牧場也不會受牽連,你不如先把家小和一部分產業挪過來,以防不測啊!” 嬴戰乜了他一眼,懷疑地道:“老哥,你倒底是什麼意思,不會是……賊心不死,還在打我岳母的主意吧?” 盛隆老臉一紅,訕訕地道:“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我這不是為你打算麼。雪蓮她……” 嬴戰瞪眼道:“噯!大哥,她是我岳母,是你的長輩!你怎麼能直呼其名呢?” 盛隆惱羞成怒道:“咱們各論各的成不成?你小子,當初要不是我販馬去沙洲,半道從馬匪手裡救下她母女倆的性命,你能娶着妙弋那樣水靈俊俏的女人?你可不要過河拆橋啊!” 嬴戰哼哼地道:“我岳母要是願意嫁你,我才不管呢。告訴你,我岳母現在信佛呢,家裡修了佛堂,日日吃齋唸佛,比那出了家的僧人都虔誠,就差沒剃頭髮了,我勸你呀,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這朵雪蓮花,你土司大人摘不走!” 第753章 名將 輔國公臨時官邸,黃真繼續向夏潯彙報着他這些時日在西涼瞭解到的情報:“國公,要說這位宋侯爺,當真不愧一代名將,西涼的情況比遼東、大同、宣府都更複雜些,這裡想要發展經濟,條件比那些地方也艱苦許多,宋侯爺鎮守西域二十多年,把早已荒涼的甘肅,再建成塞上江南,內平外靖,着實不易。” 夏潯頜首道:“不錯,這些情況我也瞭解過了,宋將軍着實的叫人佩服。” 黃真道:“西域回回眾多,甘涼一帶,有西域商賈往來時,常有士兵私相交往、甚至提供方便,偷放出關的情況的確是有,但是比京裡得到的情報上所說的情況要輕的多。下官這些日子扮作尋常行商,各處堡寨、關隘,很是走了一些地方,發現很多士兵雖與西域胡人信仰相同,且有同宗同族的親近感,不過如果外敵揮軍來侵,他們還是會站在朝廷一方的。 他們的親人、家族,畢竟都世居于此,戰亂是他們所不想看到的。軍隊中,也的確有些回教的狂熱份子,好在以前他們對此並不掩飾,因此不難查出,這些士兵眼下並未犯錯,如果貼木兒大軍東來,他們到底如何抉擇,現在也不好判斷,因此這些人暫時都被調離要隘,暫時調到了後方。” 黃真喝了。茶,又道:“以前跟吐蕃、跟畏兀爾、跟瓦剌作戰,這些人都很勇敢,並無二心,眼下大敵將近,為求萬全,也只好先把他們調出重要關隘,安頓在後方。這種清洗和安置,宋侯一直在做。以下官瞭解的情況看,宋侯鎮守西域二十多年,在此已根深蒂固,內部來說,少數一些回教的狂信徒,是很難在宋侯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的。” 夏潯道:“嗯!這一點,宋侯對我也說過。這方面的準備,他一直在做,他曾在給皇上的奏章上談及針對貼木兒大軍的舉措,說:‘敵之虛實’臣已盡知,若敢來犯,必痛擊也!,呵呵,我相信這不是一番虛言。” 夏潯頓了頓,又道:“四川、河南和京營大軍已經做好準備,一旦貼木兒大軍進入西域,他們就會迅速趕來。守西域,還是得以宋將軍為主,由宋將軍節制諸軍。” 黃真忙道:“國公,下官只是擔心……宋侯的身體。這兩年,宋侯已經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許多重要公文,都是送到他的內室由他審閲、簽署,不瞞國公,這一次,宋侯居然披掛整齊,冒風雪親迎國公,都是出乎下官預料的。宋侯的身體,真的是老病不堪了,一旦貼木兒大軍來犯,下官擔心宋侯的病軀難以應對繁重的軍務!” 夏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老黃啊,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黃真忙欠身道:“請國公指教!” 夏潯緩緩站起,負手踱到門口,院中,一樹臘梅,綽約如畫。樹下,一大一小兩個美人兒,站立雪中,正神着枝上梅花指指點點。 夏潯道:“貼木兒汗,今年六十有九,比宋將軍還老許多。可是這一次長途跋涉,萬里遠征,貼木兒仍是不辭辛苦,禦駕親征。是貼木兒的軍隊不善戰麼?是貼木兒麾下缺少精兵良將麼?都不是,原因只有一個,只因為:貼木兒就是他軍隊的靈魂! 只要他在,他的軍隊就士氣如虹,只要他在,他手下不管多少驕兵悍將,都會死心踏地,唯命是從!貼木兒,已經不需要親自揮刀馳騁沙場,他手下有無數智勇雙全的勇將,甚至不再需要他親自指揮、親自策劃每一場戰役,但是他的作用,無人可以取代,只要他在那裡,他的軍隊、他的所有人馬,就是一隻握緊的鐵拳!” 黃真慢慢站起,深深點頭道:“下官明白了,難怪國公堅持由宋侯桂帥!宋侯,就是西涼軍的貼木兒!” 這時,院中梅花樹下,唐賽兒雀躍着,叫西琳抱她起來,從樹上摘下了一朵梅花,插在鬢間,正向夏潯調皮地晃着螓首。 夏潯向她一笑,緩緩轉過身來,對黃真道:“不錯!只要宋將軍在這裡,西涼軍民就能眾志成城!只要宋將軍在這裡,那些宵小就不敢輕舉妄動,你得相信,有時候,一個傑出的領袖,僅憑他的威望,就足當十萬大軍! 宋將軍的無敵威望,是他鎮守西域二十多年,才牢牢紮根于西涼軍民心中的,無人可以取代!也許,換一個人,給他五七八年功夫,利用宋將軍已經給他打好的基礎,也能擁有宋將軍今日的軍心民望。但這需要時間,明年開春,貼木兒的前鋒大軍可能就要殺到哈密了。 時間不等人,眼下沒有人能取代宋將軍的作用,也沒有時間來培養第二個宋晟宋景陽,正如此刻的貼木兒帝國,沒有人可以取代貼木兒本人一樣!而貼木兒,絶對是我大明最強大的敵人,以前、現在、今後,我大明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敵人像他一樣強大!所以,我們必须發揮出最大的力量,嚴陣以待!” 茫茫雪原上,一支浩蕩的大軍滾滾前進着,大軍過處,如同巨輪輾過,在一片無垠的雪白大地上,便出現一道烏黑的道路,馬踏人踩、車輪輾壓,地上那麼厚的積雪,竟也裸露出了土地。 軍隊行進的速度並不快,但是大地卻有一陣有節奏的轟隆聲,聲音不大,帶些沉悶,卻足以把方圓十里雪中覓食的一切鳥獸嚇得逃之夭夭。 這是貼木兒的中路軍,貼木兒本人就在這支軍隊中。 三十二頭牛拉著的一頂巨大可汗氈帳,在千軍萬馬的拱衛下,緩慢而沉穩地前進着。這輛車子,**了東西方第一流的能工巧匠打製,結實、平穩,坐在帳中,只有微微的顫抖感……讓你知道它正在前進,而絶不會有顛簸的感覺。 貼木兒大帝右手執一支鵝毛筆,左手拿着一塊書寫板,板上夾了一張雪白的信箋,正刷刷地書寫着什麼,他倚坐在榻上,倚得卻不是靠枕,而是一個體態婀娜、膚膩如雪的妖嬈美女。這是奧斯曼帝國一位高貴的公主,此刻,她卻只是貼木兒的一具靠枕。 她背對著貼木兒,跪坐在榻上,一雙薄紗下嬌嫩肌膚若隱若現的玉臂撐着,務必始終保持叫可汗最舒適的坐姿,這一來她就辛苦了,額頭已沁出細汗,雙臂也有些痠軟,可貼木兒大帝正在專注地寫信,她必須堅持着,不能打擾了可汗的思路。 貼木兒的腿上搭了一條雪白而輕軟的毛毯,毛毯邊上鋪出一榻金髮,兩張嫵媚、俏美的少女臉龐一左一右,貼著他的失腿。這兩個美麗的少女同這條毛毯來自同一個地方:波斯。她們唯一的用處,只是給貼木兒大帝暖和他血脈不暢因而發涼的一雙腿腳。 這就是她們唯一的任務。貼木兒睡覺的時候,還有專門負責給他暖床的少女,她們必須年輕、美麗、肌膚充滿彈性,而且必須得是處女,當貼木兒要休息的時候,她們就得脫光,緊偎着貼木兒蒼老枯幹的身體,用自己的體溫來讓他休息的更踏實。 貼木兒年紀大了,有體寒的毛病,尤其那斷過的瘸腿,潮濕陰冷的天氣,會讓他非常不舒服,就和朱棣的老寒腿一樣,非常痛苦。可是火炭燒得太旺的話,空氣又會過于乾燥,他的呼吸系統就會出毛病,這世上還有什麼保暖設備比香馥馥的少女胴體更恆溫、更柔軟、更舒適呢? 於是,貼木兒大帝身邊就有了這樣一群專門負責給他暖被窩的美麗少女,她們不止要年輕、美麗、肌膚富有彈性,不止要是純潔的處女,同時她們的教養也必須極好,這些女孩兒都是貼木兒征戰天下得到的戰利品,其中身份最低微的,也曾經是某個國家某位公爵的女兒。 “尊敬的大汗,錫爾河到了,我們試探了一下,河水結冰的厚度還不足以讓我們的車馬和士兵們踏上去!” 一位將軍輕手輕腳地走進寬大的帳幕,向貼木兒撫胸稟報。在貼木兒的大帳裡,侍立着許多宦官、還有輕衣蔽體、妙相畢露的美麗女人,這位將軍卻目不斜視,只是無比恭敬地向他的可汗低着頭。 “那就停下,等到真主允許我們過去!無敵的貼木爾,也是無法同自然的威力相抗衡的!” 貼木兒在自己帳中單獨面見某個近臣時,聲音嘶啞而蒼老,完全沒有他戎裝整齊,站在群臣面前指點揮斥時的激昂洪亮。他依舊專注在自己的信箋上,手往旁邊一伸,就有一個宦官托着墨水遞到手邊,蘸蘸墨水,貼木兒繼續寫着。 “謹遵您的吩咐!” 那位魁梧剽悍的將軍又向貼木兒深深地一彎腰,倒退着走了出去。 信寫好了,貼木兒簽上名字,將信疊好,遞給一個宦官,那個肥肥胖胖細皮嫩肉的內宦連忙帶著諂媚的笑容接過。 “告訴我親愛的孫子哈里,叫他加速行程,務必在明年祖勒蓋爾岱月(伊斯蘭曆,四月)結束以前,佔領整個蒙古思坦!” “遵命!我的陛下!”從東羅馬帝國擄獲回來的這個大太監,用不男不女的聲調兒說著,雙手接過了他的親筆書信! 第754章 先行 宋晟由於身體的原因,已經很久沒有升帳了,西北軍務現在主要由他的二子宋琥、三子宋瑛代為負責,今日沾了輔國公夏潯的光,趕赴甘肅鎮喝喜酒的西北軍政大員們得以在帥帳晉見。 宋晟今日沒有穿戎服,也沒有端坐帥案之後,而是在帥案前邊,擺了一條几案兩張座位,與夏潯並肩而坐,左右兩側西北軍中要員,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夏潯遊目睥睨,見眾將並無做作,這等森嚴軍威,俱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不由暗暗點頭:“宋晟治西域果然有方,難怪朝中老將讚他堪稱西域衛、霍!” 宋晟正在向夏潯介紹西涼防務,很多事情,他已經走在了夏潯的前面,夏潯想到的他在做,夏潯沒有想到的他也做了,這是真正行伍出身的名將,又在西域經營二十多年,熟悉這裡的一堡一寨,一山一水,他比夏潯想得周全本就是理所當然的,要是夏潯這個半路出家的和尚,經反而比他唸得好,那宋晟實在是不堪大用,也就不可能坐鎮西涼這麼久了。 夏潯很欣慰,自他做官以來,種種凶險、種種困境經歷的多了,能夠幫他分擔這麼多事情的人很少,有時不但沒人幫他分擔,還要防着別人扯後腿、下絆子,此番西來,所面對的敵人雖然比他以往所要征服的任何一個敵人都更強大,可是有這麼一位老將在,他的心裡真的很輕鬆。 “近十年來,甘涼之外幾無強敵,守成重於征討,這十年來,甘肅邊防,主要是依託堡寨、邊牆、烽燧、關隘等堅固防體構築層層防禦。故而騎兵少、步卒多,依照朝廷法度,邊軍缺糧地區,可以少戰兵多屯夫,然而我西北地方水利設施經過這些年的發展比較齊備,土地肥沃,產出豐厚,足以蓄養兵卒,所以我西北戰兵比例是高於其它地方的,戰兵屯兵兩者比例大約在八二之分……” 夏潯聽的連連點頭,宋晟清咳兩聲,繼續說道:“得知貼木兒將東征之後,本帥已令各衛各所加強整飭、重申軍令,同時將一些鑒於信仰,不太可靠的將士清洗出重要關隘,調往後方。朝廷要再遣大軍而來的話,以現有的堡寨、邊牆、烽燧、關隘,只消稍加擴建,就足以容納。 近十年來,雖然出征的機會不是太多,不過本帥對甘涼精騎的訓練一直沒有鬆懈,甘涼精騎現在總數在三萬人左右,不是本帥自誇,這是一支百戰精兵!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樣的精兵有一萬騎,就可以發揮巨大的作用,何況現在又增加了國公帶來的三萬精騎……” 因為是在帥帳裡,在眾將面前討論公事,宋晟沒有與夏潯稱兄道弟,而是按照軍伍中的階級說話:“國公帶來的騎兵,本帥可以派人引着,從現在開始就加強訓練,並熟悉西涼地理。本帥以為,貼木兒勞師遠征,我們一則以逸待勞,二則佔據地利,正當揚我所長,以守為主。” 夏潯欣然道:“宋帥所言,正合我意!禦敵于邊牆之外,卻不一定要迎頭痛擊,以硬碰硬。咱們有堅固的邊防,為何棄而不用呢?他貼木兒既敢來侵,咱們正好利用多年營養的邊防工事,以最小的傷亡,予敵最大的創傷!呵呵,宋帥昔年生擒蒙古國公、圍困哈密王,都是兵出險着,深入敵後,直搗其黃龍,我還擔心宋帥老而彌堅,這一次又要重施故技呢。” 聽夏潯提起自己當年最得意的兩戰,宋晟也不禁莞爾,擺手道:“噯,好漢不提當年勇啊!何況這貼木兒可不是把都刺赤、兀納什裡之輩可以相比的。” 來犯之敵與守城兵馬作戰,攻城一方的犧牲必定比守城一方更多,自己有堅固的堡壘,就應該善加利用。夏潯和宋晟的腦袋又沒有讓驢踢了,非跟人家玩什麼騎士風度,兩個人的主張可謂是不謀而合了。 兩人又議了一番jun事,聽取各衛所將領的彙報之後,就退帳到了後衙。其實這次升帳,主要就是讓夏潯這位監jun跟各bīng團的將領們見個面,彼此認識認識,也沒有其它的目的。到了後衙書房之後,夏潯問道:“大哥,別失八里和哈密諸地,亦隷屬我大明,卻在嘉峪關外,這些地方現在的具體情形到底如何?” 宋晟聽了,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嘆息一聲道:“不太好啊,為兄經略西涼二十餘載,也只是稍稍恢復了我漢家元氣!嘉峪關外,遠不及關內的控制……” 宋晟請夏潯坐下,向他詳細介紹了一番西域的情況。西域在漢人手中幾得幾失,以明朝接手時情況最為嚴峻。 百度錦衣夜行吧@黃門內品 提供,盜鏈可齒。 漢時開拓西域,到了唐時更進一步,大唐bīng威最盛時,勢力達于中亞,可惜這只是曇huā一現,沒多久就退了回去,緊接着安史之亂,唐朝元氣大傷,勢力進一步萎縮,連西域基本上也丟了,於是吐蕃和回紇兩個地主開始爭奪西域壩泉。 吐蕃是佛囯,回紇是回教,後來吐蕃瓦解,回教勢力便大肆擴張起來。 後來,張議潮在沙洲建立歸義jun,勢力最強時也曾一度統治絲綢之路河西走廊這一段,然而好景不長,當時的大唐已是曰薄西山,無fǎ給予任何援助,歷經五代十囯,宋朝建立時,羌人也在西域建立了西夏囯,一統河西走廊,至此,西域佛囯于闐與中原的聯繫就徹底中斷了。 這時,信奉回教的黑汗汗囯發動聖戰,miè了于闐,于闐王囯後,整個西域便全盤伊斯蘭化了,並一直延伸到河西走廊。宋晟經略西域時,西域已經沒有漢人的基礎,這裡的領土都是徐達大將jun用武力強行打下來的,當地的居民一片片的儘是在徐達大將jun武力之下被迫歸服的蒙古人、羌人、吐蕃人,而且大部分信奉回教。 在這片已經失去數百年之久的土地上,宋晟苦心經營二十多年,也只是把甘肅牢牢地抓在了手中而已,嘉峪關外的哈密、蒙古斯坦、別失八里等地,只能恩威並用,利用當地的畏兀兒人、蒙古人,半獨立的控制在大明手中。、夏潯聽了,沉吟道:“大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貼木兒在西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此番東來,對我大明是誓在必得。不錯,咱們是以逸待勞,而且佔據着地利,咱們大明的兵馬也是兵強馬壯,可是貼木兒不但兵強馬壯,而且以蒙古人的身份、以回教為號召,人和方面,咱們在哈密、蒙古斯坦、別失八里一帶並不占優勢,所以這一仗只要打起來,縱然是勝了,恐怕也是慘勝。” 宋晟道:“嗯!這一點為兄也有預料!從現在掌握的情報看,這個貼木兒可是個硬骨頭,不好啃吶!” 沉默片刻,他又把濃眉一揚,凜然道:“管它呢!大丈夫戍于邊野,馬革裹尸,正是死得其所!朝廷養兵千日,不就是為得這一天麼,怕他何來!” 夏潯微笑道:“怕,自然是不怕的。不過,貼木兒捲土而來,是一路坦途,還是泥綽處處,那可是大不一樣的,他路途上多消耗一分力氣,咱們就多省一分力氣,他路上多死一個士兵,咱們就能多保全一個戰士。大哥,你帶兵多年,應該懂得,戰場上瞬息萬變,可能就因為一個微小的差距,整個戰局的勝負就因此決定!” 宋晟微微眯起了眼睛:“兄弟,你是說……” 夏潯沉聲道:“這些地方,若是忠於我大明,那就是貼木兒馬前的一片荊棘,若是他們倒向貼木兒,那就是貼木兒的橋頭堡。趁着貼木兒未到,我想去關外走一遭!” 最新最快文字更新百度錦衣夜行吧雪原之上,綿亙連片的營寨,沿著山坡蔓延開去,無邊無際。 旌旗在寒風中獵獵飛揚,箭樓聳立,刁斗森嚴。 風中,金鼓號角之聲隱隱傳來! 朔風呼嘯,帳中卻很暖和。 丘福負手站在一幅懸掛在帳壁上的地圖前,端詳着上面的山川河流,以及探馬回報後,加以標註的韃靼主力可能隱藏的一些地方,濃眉緊鎖。 一名校尉進帳遞上一封公函,靖安侯王忠展開看罷,走到丘福身邊,恭敬地道:“大將軍,遼東張俊送來消息,可遣開原侯丁宇率遼東精騎三千、兀良哈精騎兩千,合計五千精兵,協助大將軍。” 丘福充耳不聞,依舊負手盯着地圖,王忠還待再說,一旁武城侯王聰扯了扯他的衣袖,冷哼道:“算了吧!張俊、丁宇是什麼人?那是輔國公楊旭的人,幫咱們征討本雅失裡?哼!派五千兵,頂個鳥用,不過是想分咱們的功勞罷了!甭理他們!” 同安侯火真烤着火笑道:“噯,人家總是一番好意嘛,也不好置之不理。就回覆他們說,多謝好意,叫他們整軍備戰,俟有消息,需要增兵時,再叫他們協助圍剿就是了!” 王忠回頭看看丘福,見丘福沉着一張老臉不說話,只好答應下來,匆匆回到案邊書寫回函。 丘福心裡很急,這次出兵,是他再次出山、重返中樞的好機會,他非常在意,尤其是接到朱高煦的書信之後,更深知打上一場大勝仗的意義何等重大。可是他率領十萬大軍在塞外轉悠了一個多月了,糧草沒少耗費,士兵還有不少凍傷的,卻連韃靼人的影子都沒看著。 茫茫草原,大雪瀰漫,若是有心隱藏避而不戰,百萬人馬撒進去也能立刻消失不見,上哪兒找去?如今遼東張俊又假惺惺地說要派兵相助,丘福一聽心裡就更冒火了,他正憋足了勁兒要跟楊旭別別苗頭,看看誰更善於打仗呢,不要說他手握十萬雄兵,根本無須相助,就算需要幫忙,他也不會借遼東一兵一卒,不和夏潯沾一點關係! 丘福愈想愈是焦燥,忽地回身說道:“雪積盈尺,大軍行動不便,敵酋逃竄自如,始終難以交戰。本帥決定,火真、王忠率大軍與輜重隨後緩行,王聰、李遠,與本帥各率精騎千人,相互呼應,搜索前進,遇有小股敵酋即戰,遇有大股敵酋則立召援軍呼應,否則勢必受敵愚弄,難尋其巢!” 第755章 斬獲 朔風呼嘯,大雪飄飄,一支千餘人的騎兵貓着腰、低着頭,頂着能把人吹得舉步難行的凜冽寒風,在大雪中艱難地跋涉。他們的臉上也蒙着厚厚的氈巾以禦風雪,只露出一雙眼睛,呵氣讓眉毛和帽沿兒都沾上了一層白霜。 “前面……到……了哪裡?” 一個百戶勒馬站在高處,四下打量一番,拉下面巾向旁邊一個斥候詢問。因為風太大,一張嘴狂風就往嘴裡猛灌,他只說了兩個字就趕緊側了身子,勉強才把這句話說完。 “大人,咱們這是……” 那個斥候仔細打量一番,雪舞銀蛇,原馳蠟象,風雪咆哮,天地一片茫茫,他費了半天勁兒,也沒看出這是到了哪裡,還沒來得及回答,忽又發現遠處有一抹黑影出現,黑影是從一片矮山坡後繞出來的,正向西邊緩緩移動,不由叫道:“大人,快看!那裡有人!” 北征的明軍十萬人在雪原上遊逛了一個半月了,除了一些貓冬的小部落,几乎無甚斬獲,陡聽有人,那百戶不由精神大振,他定睛仔細看看,確認乃是一夥行人,遠遠目測,人數約在兩三千人上下,便立即命令道:“速速接近、查明底細,我去稟報大將軍!” “遵命!” 幾個斥侯相互打個手勢,便迅速向遠處那片黑影奔去,他們的軍服上都外罩着禦寒的白色衣衫,馬也都是選的淺灰色、白色,在這風雪迷茫的時候就是最好的保護色,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一些蒙古人在雪原中堅難地跋涉着,有老人、有婦女、有孩子,有牛羊和車帳,這明顯是一個正在遷徙的部落。草原上的部落,早在初秋就開始儲備過冬的一切,鹽茶、牧草……一切所需。當朔風吹起的時候,有些部落還會很聰明地利用雜草和雪築起一道防風牆,以確保整個部落都安全過冬。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才發現駐牧之地有什麼缺陷、或者過冬的準備有什麼不足而被迫遷徙到其它地方的,這種遷徙過程會把部落中許多老人、孩子和他們賴以生存的牛羊送凍死。而這個部落偏偏是在寒冬臘月遷徙,而且今天的天氣這麼糟糕他們都不肯尋個背風之地稍歇,就更加可疑了。 消息送到丘福那裡,丘福聽說只是一個三千多人的部落,不由心中大動,馬上決定予以殲滅。同時為了避免這些部落中人利用地域廣闊、風雪又大的險惡環境突圍逃走,又派人迅速通知左右巡弋的另外兩支先鋒人馬,然後不等他們趕到,便在押後半個時辰之後,果斷髮動了進攻。 一個三千人的部落能夠抽調出來的戰士是有限的,未必比丘福手中的一千精騎更多,而且他們護擁着整個部落的老弱婦孺和財產,隊形非常分散,當明軍紛紛掀掉白色的罩衣,向他們發動迅猛攻擊的時候,這些蒙古人措手不及,立即被明軍切割成了三塊。 年事已高的丘福威風不減當年,手執斬馬刀衝在前面,他的身先士卒感染了三軍將軍,那些驍勇善戰的邊軍將卒一個個嗷嗷叫着撲了上去。戰鬥結束的很快,這個部落的兵力本就有限,又根本沒有想到明軍來得這麼快、而且在這樣的風雪之中也不駐營休息,甫一交戰便形成了全面潰敗的局面。 雪輾如泥,“桃花”凌落。死屍處處,牛羊四散,戰鬥基本進入收尾隊段,一部分士兵仍在追遂着四散逃逸的部落戰士,大部分士兵已經開始興高采烈地聚攏牛羊和婦孺等戰利品時,丘福就命人把一些衣着打扮明顯是在部落中擁有較高身份的韃靼人提到面前開始審問起來。 這一詢問,丘福大喜,他這一路之上,也撞到過一些韃靼部落順手殲滅,只是對方在韃靼都不是什麼重要的部落,部落酋長也只是在韃靼朝廷中掛個小官兒的虛職,可這一次卻大大不同。經過審詢丘福得知,這支部落竟是韃靼可汗本部的一部分,他們的族長在韃靼朝廷位居尚書,叫做兀良哈台。 只是丘福所審問的人所能提供的情報有限,他們只知道族長下令遷徙,具體的情形卻不甚瞭然,而這位族長已經在親信侍衛的掩護下突圍而去了。 就在這時,武城侯王聰率領的左翼人馬趕來與他匯合了,他們接到丘福的將令之後立即向這邊靠攏,路途上抓了幾個韃靼人的逃兵,而這些人中,恰恰就有兀良哈台本人。 兀良哈台被帶到了丘福的面前,這是一個五旬左右的漢子,身材魁梧、神色慘淡,見了丘福一言不發,任他如何詢問就是咬緊牙關不肯開口,左右將士看了將他摁倒在地就要用刑。 “且慢!” 丘福制止了手下的士兵,從腰間解下皮口袋,拔下木塞兒狠狠喝了一口,又把它遞給兀良哈台。 “好酒!” 兀良哈台嗅了嗅味道,讚了一聲,毫不客氣地仰起頭,將那烈酒咕咚咚地喝得涓滴不剩。 丘福只是笑吟吟地看著,等他把酒喝完,才捋着花白的鬍鬚道:“尚書大人,我大明乃天朝上國,並無意征討他方、欺凌弱小。此番為何發兵,你是本雅失裡本部人馬,應當心知肚明。本雅失裡出爾反爾,斬我大臣,皇上震怒,這才發兵予以懲罰。韃韃諸部不下百萬之民,難道要因為本雅失裡一人之過而承擔雷霆之怒麼? 我聖天子寬厚待人,尤其是對蠻夷部酋,只須恭順,便施教化,少有加以兵威的。朝廷十萬精兵,非本雅失裡可以抗拒,如果你能向我們吐露消息,從而抓到他,韃靼百萬民眾可以因此少受兵災之禍,這是你的功德。而本雅失裡只消向我聖天子俯首認罪,諒來也不會為難了他。 若是你覺得從此不能見容于本雅失裡,我大明也可以接受你和你的部落,凡歸順我天朝的部落酋領都獲得了怎樣的優容你是清楚的,到時候賜你一片牧地,封你一個都指揮,逍遙自在,豈不勝過做一牢中囚犯?” 兀良哈台聽了默然不語,丘福只是逼視着他,並不說話。過了半晌,兀良哈台長嘆一聲道:“丘大將軍的威名,我們遠在漠北,亦已久知。罷了,天意如此,我便招了吧,只是……還望大將軍能遵守承諾,善待我的族人!” 丘福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慷慨地道:“你儘管說,本將軍言出必鑒!” “好!好好!” 兀良哈台慘然一笑,這才說道:“我若不說,恐大汗也前途莫測了……” 丘福目光一閃,問道:“此話怎講?” 兀良哈台道:“實不相瞞,大汗……並無意與天朝為敵,實是太師阿魯台一意執行,大汗拗之不得,才殺了天朝使節。大明兵發漠北予以征討後,大汗深為惶恐,為此與太師起了極大的衝突……” 丘福的探馬斥候已經掌握了一些消息,結合本雅失裡以前的表現,兀良哈台這番話丘福是相信的。本雅失裡剛剛登上大汗寶座的時候,就曾向大明表示過恭馴,可好景不長,很快又改變了立場。如此反覆,已非一次。 而阿魯台把持着韃靼部落最大的勢力,挾控本雅失裡的情況他也清楚,與這兀良哈台比較“含蓄”的解釋,倒是不謀而合。 兀良哈台道:“將軍率師遠征直撲汗庭的消息傳來之後,大汗和太師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後不歡而散。依太師的意思,是利用地利與將軍決一死戰,而大汗卻想舉族遷徙,以避將軍鋒芒。雙方僵持不下,錯過了應對將軍的最佳戰機,聽聞將軍已到飲馬河,太師大驚,倉促之下來不及部署,便想遷往極北之地……” 丘福聽著,心想:“虧得我全力行軍,否則容他從容部置,集和韃靼精鋭負隅死戰,倒也是個麻煩。” 兀良哈台苦笑道:“可是,大汗和太師……唉!如今二人雖然都是遷徙躲避的意思,可是往哪兒躲,兩人的意思卻又不一樣。太師要北遷,說極北之地環境苦寒,明軍不耐其苦,早晚不戰而退。而大汗卻覺得極北之地的寒冷,我們的族人一樣難以忍受,到時候大批牧人和牛羊凍死,必定元氣大傷。不如往西退卻,雖然接近瓦剌,相信天朝大軍近在咫尺,瓦剌人唯恐引火燒身,不敢趁火打劫!” 丘福忖道:“這倒合乎本雅失裡和阿魯台的性格。” 丘福忍不住問道:百度錦衣夜行吧@黃門內品 提供,盜鏈可恥。“結果如何?” 兀良哈台道:“結果……阿魯台太師帶了眾多部落潛往極北之地去了,大汗則帶著另一些部落,準備避往西北,只盼耗得將軍精疲力竭,不戰而退!” 一旁武城侯王聰問道:“阿魯台願與本雅失裡分兵?” 兀良哈台道:“丘將軍大兵壓境,此時此刻,太師不敢內訌。” 王聰又問:“阿魯台帶走了大部分部落,勢必也會帶走大部分糧草,本雅失裡執意西去,比往北遷也好過不到哪裡去,他為何不惜與阿魯台決裂?” 兀良哈台沉默片刻,才道:“時機難得!” 丘福忙問:“什麼時機?” 兀良哈台澀然道:“擺脫控制……” 第756章 入瓮 王聰這一問,第三路先鋒精騎的將領安平侯李遠也起了戒心,問道:“本雅失裡既已西竄,你是他本部人馬,為何還在這裡?” 兀良哈台憤然道:“若非大汗與太師意見相左,我們豈會現在還在這裡?早就逃之夭夭了,如果那樣,也不會落在你們手中。至于分散而行,原本就是我草原部落遷徙的習慣,一支龐大的隊伍,行進速度必然緩慢,而且縱然是水草豐美時節,一片草原也難滿足那麼多部落人馬的需要,自然要分批而行了。” 說到這裡,他又頽然道:“而我留在這裡,本來還有一個目的,可惜……” 王聰警覺地問道:“什麼目的?” 兀良哈台垂頭喪氣地道:“本來……我奉可汗之命留下,是想製造些痕跡出來,以便……以便禍水北引的,誰料你們突然比我們原來探到的行進速度快了許多,以致……功敗垂成!” 丘福聽了心中不無得意,若非他執意甩開大隊人馬輕騎而行,豈不是要坐視韃靼可汗逃走了?而且還要誤入岐途,被引去追殺阿魯台,中了本雅失裡的借刀殺人計。 雖然說阿魯台才是韃靼的實際統治者,帶走的人馬也最多,但是本雅失裡才是韃靼可汗,才是黃金家族的人,他是韃靼諸部的精神領袖,縱然阿魯台實力強大,也需要“挾天子以令諸侯”才能號令所有韃靼部落,在丘福心中,無論是地位還是影響,包括戰功的大小,生擒本雅失裡無疑比阿魯台作用更大。 他馬上追問道:“本雅失裡現在何處?” 兀良哈台略一猶豫,才道:“飲馬河西,三十里處,本來……是等我部同行的。” “飲馬河西三十里處?” 丘福聞言大喜,他方纔審問俘虜,已經知道自己的所在地,那飲馬河又叫臚朐河,距此已經不遠。丘福急忙道:“他現在多少兵馬?” 兀良哈台道:“大汗本部精騎僅一萬五千人,其中護送家室及輜重的一萬人,僅餘精騎五千人,又被我帶出一千五百騎,大汗身邊,現在僅有三千五百騎!” 丘福聞言精神大振,說道:“你可願為本帥引路?只要擒得本雅失裡,就是奇功一件,皇上面前,本帥也好為你說話!” 見兀良哈台稍有猶豫,丘福哈哈大笑道:“兀良哈台,你是性情爽快的蒙古漢子,怎麼還這般想不開?你既已招供,本雅失裡還會放過你麼?他若逃往西去,瓦剌必不相容,本帥若生擒了他,等於是救他一命,你放心,像他這等人物,一旦被抓,就是我大明天子的座上客,斷然不會傷他性命的!” 兀良哈台聽罷,左思右想一陣,把腳一跺,說道:“罷了,願聽丘將軍吩咐!” 丘福立即道:“本雅失裡近在咫尺,擒賊擒王,機不可失!王聰、李遠,速速集結所部人馬,隨本帥疾趨飲馬河,只消本雅失裡一舉受擒,大局便定了!” 王聰一聽忙道:“大將軍,本雅失裡身為韃靼可汗,卻冒險斷後,身邊扈從又不甚多,其中頗有可疑。依末將看,不如分遣斥候,先往窺探動靜,咱們立即叫後續人馬加緊趕路,待各路兵馬齊集,且又探明兀良哈台所言虛實,再進兵不遲!” 丘福大笑道:“本雅失裡手中兵將本就不多,他想多留人馬扈從,也得有兵才成。至於他冒險斷後,這不過是邀買人心之舉罷了,你沒聽說他欲設計誘引本帥去打阿魯台麼?嘿!只要阿魯台受了重創,實力減弱,他又邀買了足夠的人心,便有機會將韃靼的權力攫取回來,韃靼雖因此傷了元氣,可是唯有如此,他才能做個真正的韃靼可汗!哼哼!這不過是自置死地而後生的手段罷了,聽本帥號令,立即集結人馬!” 李遠也是比較沉穩的人,覺得王聰所言有理,主動既掌握在自己手中,實無必要同本雅失裡一起冒險,忙也上前勸諫,丘福大怒,訓斥道:“糊塗!剛剛兀良哈台所招,難道你們沒有聽清?本雅失裡本就盼着耗得我軍精疲力竭、不戰而退。我們進入大漠已近兩個月,寸功未立,連韃靼的主力都找不到,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們反而畏首畏尾,坐失良機?聽我號令,疾馳飲馬河,生擒本雅失裡,違我將令者,斬!” 王聰、李遠無奈,只得集結本部人馬,與丘福合兵一處,留下一小部分士兵看管着已經邀械的韃靼部落百姓,又使人回報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叫他們火速趕來接應,自與丘福由兀良哈台引路,疾馳飲馬河去了。 丘福此人用兵,本就喜歡行險,年輕時如此,現在依舊如此。同時,兀良哈台的家眷、族人都在他的手裡,他料這兀良哈台也不敢欺騙他,再就是他深入大漠,在這風雪交加的大雪原裡已經艱苦跋涉近兩個月了,毫無斬獲。如果繼續下去,他既不能取悅天子、重返中樞,也不能匡扶二皇子再爭儲位,早就心浮氣躁了,自然更加相信兀良哈台所言。 當然,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只是連他也並不覺察罷了。他覺得自己的判斷和決定只是依據韃靼的情況,與兀良哈台的供詞相印證所得出的客觀結果,孰不知從他得知本雅失裡正在飲馬河,他迅速出兵就已成了必然! 當初,夏潯就是在飲馬河一戰殲敵數萬精鋭,斬殺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巴拉,立下大功的。如今還是在這個地方,如果他能生擒韃靼可汗本雅失裡,楊旭那個小輩如何再與他相比?這兩份戰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無從比起。楊旭到哪裡再抓一個可汗回來?哼哼!只要這一戰,他就一輩子壓在楊旭的頭上,叫楊旭再也翻不了身了。 這樣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百度錦衣夜行吧@黃門內品 提供,盜鏈可恥。你叫他等,他如何等得。若是就因這一耽擱,叫本雅失裡發現明軍已到,立即逃之夭夭,那才是悔之晚矣。 在丘福的堅持下,三路明軍集結一處,除去戰死和留下看守戰俘的士兵,只有兩千餘騎,冒着風雪匆匆而去了。按照兀良哈台的供詞,本雅失裡的護衛兵馬尚有三千五百人,人數在他之上,但是丘福一則相信自己的精兵戰鬥力較之韃靼騎兵毫不遜色;二來對方是在逃,而他是在追,這軍心士氣大不相同;三來他是出其不意,突出奇兵,以他多年與漠北軍隊作戰的經驗,那些草原騎兵一旦打了勝仗,個個如狼似虎,只要稍露敗績,便立即一團散沙,故此不足為懼。 果不其然,當丘福的騎兵突然出現在臚朐河畔時,正紮營在那裡的韃靼人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根本沒想到明軍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明軍冒着這樣的大雪還在行軍。幸好那裡是韃靼大汗的駐地,防衛森嚴,哨騎遠離營地十里,提早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本雅失裡不知他們人數多寡,立即棄營而逃。丘福都看見本雅失裡的狼頭大旗了,可惜一路追殺下去,還是沒有追上,丘福被他的獵物撩撥的心火越來越旺,只是緊追不捨,後面大軍得了將令加速趕來,可是明軍十萬大軍,乃是步騎混編,速度本來就慢,這麼多人馬,人吃馬喂的又必須得攜帶一定的輜重,速度根本跟不上,結果不但未與他們匯合,反而被越拉越遠了。 一連幾天下來,丘福躡着本雅失裡,每每都小有斬獲,卻始終抓不到那狡詐如狐的本雅失裡,這一天追至一片連綿起伏的坡地,李遠察看周圍環境,越來越覺得不妥,便對丘福進言道:“大將軍,這裡是韃靼的地盤,本雅失裡對此熟悉無比,他們又精於騎射,我們既然奇襲不得,他要逃遁遠去還不容易麼?可是看他這幾天總是若即若離,末將覺得有故意示弱誘我深入之意。依末將看,我們不宜再追,若不立即回返,也當就地紮營,一則歇養士兵,二則等候援軍。” 王聰一聽也道:“大將軍,李遠所言甚是,末將也覺得,本雅失裡似是有詐,咱們還是立即回返,與主力會合吧,如若不然,就地紮營也可,咱們的兵畢竟不是一輩子生活在鞍馬的草原漢子,這幾天日日頂風冒雪,夜晚則爬冰臥雪,戰力大減,一旦中計,雖是這草原四面可行,疲弱之兵亦難突圍啊,還是謹慎為上!” 丘福大怒,把馬鞭向前一指,嗔目喝道:“本雅失裡就在前面,這時我們反要收兵?豈有此理!給我追,違命者立斬!”說罷一鞭抽在馬股上,當先衝了出去,左右扈兵恐大帥有失,立即緊隨其後,王聰李遠對視一眼,無可奈何,只得長嘆一聲追了上去。 不想他們剛剛追過前邊一片雪坡,馳入低谷時候,陡地殺聲四起,縱目望去,四下起伏不定的雪坡上,也不知哪裡埋伏的千軍萬馬,突然就現出身形,向他們猛撲過來,在這白茫茫的雪原上,那些韃靼騎兵就好象一股股洶湧的巨浪,無可抵擋! 丘福見狀又驚又悔,勒馬迴首,按刀怒視兀良哈台,厲聲喝道:“好賊子,竟敢誑我!” 兀良哈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丘福啊丘福,以我一命,換你三公侯,雖死無憾了!” 第757章 埋伏 嘉峪關外,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正跋涉在茫茫雪原之中。 這是夏潯的人馬。 嘉峪關外諸部,只是本能地依附於距他們最近的、最強大的帝國----明朝,這種政治立場本來就是搖擺不定的,決定權在於大明對西域的威懾力,現在貼木兒已踏上征途,消息已在西域傳開,西域諸部的立場很是暖昧,這時以夏潯這一級別的朝廷大員出塞宣撫,有一定的風險,所以西寧侯宋晟是堅決反對的。 不過夏潯同樣堅持着自己的意見,在他看來,正因為關外諸部的立場搖擺不定,我們就更需要在這時候與他們多多溝通,多做工作。如果貼木兒的大軍未到,明軍就已緊閉關門,把他們摒之關外,那麼他們就會產生一種感覺:“我們被大明拋棄了!大明畏懼貼木兒!” 如果是那樣,當貼木兒大軍趕到的時候,這些對大明本就沒有多少忠誠度的部落勢力,勢必投向貼木兒。夏潯並不指望他們能如何堅決的抵抗貼木兒,但是一旦貼木兒佔領這些地區,攻到嘉峪關下,這些地頭蛇對貼木兒是態度敷衍,還是積極配合,很大程度上決定着貼木兒能否把蒙古斯坦、別失八里、哈密當做他的三級跳板,這在軍事上有着重大意義。 宋晟是西域軍心民心、眾望所歸的統帥,需要他坐鎮于此,才能發揮他的最大作用。再者,他的身體狀況,也根本不可能出關,他是統帥,夏潯則相當於“政委”,這件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為我所用的事情,他夏潯不去做,又叫誰去呢? 兩個人的爭論,最後以夏潯的勝利而告終。宋晟無奈,只好從自己的親軍衛隊撥給了夏潯,以保護他的安全。宋晟這支親軍,一千五百人,是從精涼鐵騎中選拔出來的驍勇戰士,建制比普通的千戶所還多出一半人馬,統兵官是一個千戶,叫風裂炎。 風裂炎本就是河西人氏,熟悉西域風土人情,而且這支軍隊也是西涼軍中裝備最好、戰力最強的一支部隊,為了應付可能的危險,保障夏潯的安全,宋晟已是不遺餘力了。夏潯自己也帶了一千五百人,由塞哈智帶隊。兩路人馬合起來,也只三千人而已。 這個人數是冬季雪原行軍在儘量保證衛護力量雄厚的基礎上,又具備相當大的機動力、靈活度的最佳選擇。再往西去,就進入了人口稀少的地區,每座城池之間距離都相當遙遠,中間都是渺無人煙的弋壁、沙洲,如果遇到危險,這樣一支人馬可以護擁主帥,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而且容易擺脫追兵,如果隊伍再龐大些,反而臃腫不堪,難以調度,人數雖多,卻更容易成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 夏潯帶著劉玉珏、陳東、葉安,還有西琳、讓娜和賽兒。西琳和讓娜是必須要帶的,這本來就是夏潯把她們帶到西域來的原因。她們是龜茲古國的人,而龜茲古國以庫車綠洲為中心,最盛時轄境包括輪台、庫車、沙雅、拜城、阿克蘇、新和等地,其地方本就在哈密、別失八里和蒙古斯坦一帶。 對這一帶的部酋首領、豪紳大戶,西琳和讓娜非常熟悉,而且她們瞭解的這些勢力和大家族的事情,比官方和秘探們能夠瞭解到的更多,通過這兩個“參謀人員”,他能很快瞭解所要接觸的西域豪門、地方部酋的詳細情況,這對他開展爭取工作是很有力的。 至于唐賽兒,依照夏潯的意思,本來是想把這個小丫頭留在甘肅鎮的,可是小丫頭不願意,從不知父愛滋味的小丫頭食髓知味,現在跟乾爹比誰都親,不捨得分開,再說夏潯和西琳讓娜一走,她在甘肅鎮就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了,她不願意留在這兒。 夏潯考慮了一下,如今貼木兒的軍隊還遠着呢,此去拜訪的西域豪族、地方酋領絶不敢對他有所不利的,否則不等貼木兒大軍趕到,明軍已可出關剿滅他們了,安全應該沒有問題,反正已經帶了西琳和讓娜兩個女人,叫賽兒和她們一起也沒甚麼不妥。 於是,唐賽兒就歡天喜地的加入了隊伍。 西域的冬季風光很美。 掛滿霧淞的白樺林,被積雪堆成蘑菇的小木屋,雪地上踱着方步的雪鷄,林間探頭探腦的狐狸、穿著大皮襖駕着雪橇在莽莽雪原上飛馳的塞外百姓……一切似乎都是靜靜的,靜中的動,給人的感覺也是靜的,置身其間,心便也靜下來,彷彿世俗的一切煩惱都能盡拋腦後。 當離開村落,進入弋壁的時候,遠方銀裝素裹的山峰,凍成冰砣再覆以白雪,與雪原同色卻隱約看出河流形狀的冰河,粘滿雪花毛茸茸的蘆葦,猶如一束束衝天燃燒的火炬般的胡楊,還有遠處沙丘被風雕出的一道道淺淺的波紋,真叫人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只是,這等風光剛剛看去時十分驚艷,可是同樣的風光你要連續看上兩天、三天,在這期間,你還要不停地跋涉在雪原當中,那就不是一種樂事,而是一種難言的煎熬了。 甫回故鄉興緻勃勃的西琳和讓娜,以及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冬季雪景而一直坐在車轅上欣賞的賽兒已經興緻缺缺地回到暖洋洋的車帳中睡懶覺,其他人可沒有這樣好命,他們依舊在雪地中跋涉着,不但身上臉上蒙着嚴實,連眼睛上都蒙了一層薄紗,錦衣夜行吧小品否則這樣下去很容易形成雪盲。 葉安坐在馬上,袖着雙手,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的,他的刀掛在鞍側,叮叮噹當的,刀鞘上有一層白霜。他來自江南,對這邊的情況不太熟悉,昨兒一時沒注意,手從袖筒裡探出來,直接就去拿自己的刀,結果只輕輕一碰,手就粘在刀吞口上了,連刀一塊兒揣到懷裡暖和了一下才拿開,要是硬扯,難免要被扯掉一塊皮,現在他是真知道關外嚴寒的滋味兒了。 夏潯端坐在馬上,腰桿兒挺得筆直,他甚至沒有蒙上面巾,顧盼左右,十分從容。其實這與武功高低無關,葉安和陳東的武功都不錯,身子骨兒錘煉的都很結實,但是在這樣的嚴寒天氣裡,卻也把自己包裹得跟個未出三朝的娃娃似的,夏潯主要是在遼東獃過很長一段時間,已經習慣了這種天氣。西域雖冷,但是大部分地區風靜下來時,卻比遼東那邊還要暖和些的。 “我乾爹好厲害的,西琳姐姐,你看到沒有,這麼冷的天,他依舊端坐馬上,毫無懼色!” 西琳翻個白眼兒,和她唱反調:“這算什麼呀,你看看那些穿得裡三層外三層的,都是咱江南帶過來的兵,風統領的人馬不個個都這樣麼?” 西琳滿腹幽怨,不只一次做好了獻身的準備啦,可是這位國公爺放著身邊兩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兒,好象視而不見,對一個汗毛未褪的小丫頭真比她們都親,她們多想摟着夏潯的脖子、坐在他膝上撒嬌的人是自己呀。如今她和讓娜已經徹底死了心,聽到賽兒連這種小事兒也要誇獎她的好幹爹,心中氣不過,自然要唱反調。 賽兒皺皺小鼻子,不服氣地道:“我乾爹也是江南人呀,可他就不怕冷!” 西琳和讓娜一起仰頭、翻白眼,冷哼一聲。 賽兒把下巴一翹,又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理她們了:“這兩個笨蛋姐姐太沒眼光,不跟她們說了!” 蒼松墨綠,白樺流金,薄雪輕輕覆蓋林間,靜謐而美妙。 夏潯勒住馬繮,環顧一番,吩咐道:“天色將晚,就在紮營吧,兵分兩路,就近駐紮谷口兩坡,山坡和谷口另一側,派駐定哨、流哨!” 這一路上,關於紮營部署,基本上他都是遵從風裂炎的意見,不過這一路上細心揣摩風裂炎和塞哈智紮營的各種安排,這位自幼不曾讀過兵書的大將軍,也約摸明白了一些紮營擇地的要點,便開始嘗試管理行軍紮營的一些具體事宜。他此刻的選擇中規中矩,倒也並無缺陷,風裂炎和塞哈智答應一聲,立即吩咐下去,三軍就要進入谷口,在背風向陽處安營紮寨。 前哨先行,徑往谷中勘察地形、檢查有無埋伏,百餘騎入谷,有趨馬前行者,亦有棄馬上山,檢索山林的。往前去的戰馬已消失在山谷中,看來是要一直探往山谷盡頭的。往山谷兩側搜查的士兵十分仔細,有些高處徒手難以攀爬,他們就拋出飛抓,借高處的樹木登上去,看那架勢,也是要一直要檢查到谷頂才算罷休的。 突然,“嗚~~~嗚~~~~”的號角聲起,在山谷中迴蕩,淒厲而蒼涼。山谷兩側高處,突然從雪地裡躍起無數人影,隨着他們的動作,一塊塊被雪覆蓋着的巨大石塊也轟隆隆地滾下山坡,裹着一蓬飛雪,重重地砸在山谷中間,聲勢十分駭人! 風裂炎臉色一變,立即高聲喝道:“結陣,迎敵!” 塞哈智則高聲嚷道:“布圓陣、護國公!” 一支京營精鋭、一支西涼鐵騎,兩支明軍立即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 “要打仗啦!”錦衣夜行吧小品唐賽兒從車窗裡探出頭,興奮地看,小臉脹得通紅:“西琳姐姐、讓娜姐姐,要打仗了啊!” 讓娜怕她探頭出去叫亂箭傷着,忙把她拉回來,嚇唬她道:“嗯,你安份待着,小心叫山大王看見,搶了你去做押寨夫人!” “會嗎?” 唐賽兒有些擔心,不過扭頭看看西琳和讓娜那妖嬈的身材、標緻的臉蛋,再看看自己比鏡子還平的胸脯兒,馬上放下心來,向她們扮個鬼臉道:“該你們小心才是,嘿嘿!” 第758章 名將俱從無名起 一西一北、兩位國公,俱遇埋伏,安南的英國公呢? 安南,多邦隘。 此時明軍已經殺進城去,城中一片狼籍,許多竹木結構的房屋,仍舊燃燒着火焰,或者瀰漫在一片硝煙之中。 成國公朱能病死後,英國公張輔暫代征夷大將軍一職,暫時管治三軍,過了些時日,永樂皇帝下旨,由其正式就任征夷大將軍,在此期間早做了種種準備的張輔立即發兵,直撲安南之境。 張輔很清楚,自己年紀輕、威望淺,皇帝接到朱能病逝的消息後沒有立即下旨由自己正式升任征夷大將軍一職,必定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些存疑,而軍中將領也會有這種擔心,所以在朱能剛剛逝世的時候,他就開始為自己擔當主將開始了種種準備。 他認真蒐集有關安南的一切軍政經濟情報、複雜的山川地理形勢、安南用兵的特點,並注意結交各級將領,保持和他們的良好關係,模擬制訂進攻安南的軍事計劃,當永樂皇帝的正式任命剛剛下達,胸有成竹的張輔便升帳聚將,下達了一連串的將令,對安南用兵了。 這個速度,出乎所有將士的預料,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會有個對內對外進行瞭解的過程,安南人自然也不例外,因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張輔從廣西出兵,命令沐晟由蒙自出兵,悍然殺入安南境內。 安南黎氏一時驚慌失措,他們盡發軍隊和所有男子兩百萬人參加防禦。並派親信部隊駐防最險要的地區,利用叢林野地的特殊環境進行遊擊戰,他們建立了無數的防禦要塞,挖掘壕溝,還在壕溝裡面安插竹刺。攜帶毒藥弩、火銃、巨石的越軍則藏在叢林和戰壤深處,城柵相連達九百餘里。 水路上,則沿岸打下無數木樁阻止明軍登岸,同時利用他們擅水戰的長處派出無數戰船浩蕩而來,意圖在水上予明軍以重創。陸上步步殺機,水上重兵雲集,這是大明軍隊從未遇見過的環境最複雜,戰略縱深最長,參加抵抗人數最多的一場戰役。 在黎氏看來,他們這樣的防禦已是固若金湯,然而他們依舊低估了大明軍隊的戰鬥力,和這個此前從未聞其威名的大明將軍。張輔出發之前,已派無數密探潛入安南,四處散髮傳單,揭發黎氏篡奪王位的罪行、宣揚天朝之師乃是興滅繼絶,應陳氏王子所請,來幫助安南軍民的道理,這一招果然奏效,一路上百姓們眼見大明軍隊趕來,並不驚慌逃避,還有送水送飯,以饗軍隊的,對大明軍隊十分友好。 許多安南陳氏王朝的文官武將更是完全放棄了抵抗,反而加入了明軍的隊伍,文官們幫助明軍管理被他們一路佔領的土地和百姓,武將們則率部起義,利用他們對安南的瞭解充當明軍前鋒,攻營拔寨,招安袍澤,大明軍隊一時勢如破竹。 陸路上,有歸附大明的同樣熟悉安南一草一木、同樣精擅叢林游擊戰的安南軍幫助,黎氏軍隊佈下的無數死亡陷阱失去了效用,殺傷威力不大全賴毒素殺人的安南弓弩本是叢林戰中極犀利的武器,可是因為明軍中有歸附的安南軍,在他們的救治下,明軍傷亡人數也極少,明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普賴山會戰,明軍一戰斬首越軍首級達三萬七千三百九十顆,俘虜無數。水路上,雙方在富良江先後兩次大決戰,第一戰殲滅安南水師一萬人,繳獲戰船一百多艘,第二戰安南更是集結了全部的水師力量,結果此一戰明軍斬殺安南水師數萬,殺得富良江盡被血染,通紅一片,並俘虜了安南的吏部尚書范元覽、大理寺卿阮飛卿等高級官員,這都是黎氏的親信。 隨後,張輔的目標便直指安南軍事重鎮多邦隘,備好攻城器械之後,張輔于四更天下令攻城,都督僉事黃中前番曾經護送安南陳氏王子回國,結果被安南兵的包圍,眼睜睜看著他們派人衝進自己的軍營,殺了受自己保護的陳氏王子揚長而去,以此為奇恥大辱,此番他充當先鋒,誓雪此恥,以都督之尊,赤膊上陣,揮軍在前。 他的親信將領衛指揮蔡福等沖在所有將士的最前面,三軍士氣大振,勇不可擋,只幾個時辰,就將安南軍自以為堅不可摧的軍事重鎮多邦隘攻破,殺入城池之中。 蔡福率先入城,與安南兵進行巷戰,安南兵正節節敗退之際,忽地發一聲喊,便利用對城中建築的熟悉四處逃散了,蔡福只管按部就班逐步推進,消滅抵抗,佔領城池,正行進間,忽聽一陣號角聲起,以為安南兵又要發動反撲,連忙命令所部將士戒備。 孰料等了一陣,既不見安南兵衝出,又不見冷箭毒矢射來,正疑惑間,忽覺大地震動,無數粗獷有力的嚎叫沖宵而起,前邊兩幢竹樓轟然被人撞坍,然後兩頭巨象甩着長鼻大踏步走來,象背上一個四四方方彷彿竹簍的東西,以此為掩體,有人藏在裏邊指揮着戰象的活動。 這大象極其龐大,皮糙肉厚輕易難傷要害,那巨大的象足在這陋巷之中只一腳下來,怕就要踩死幾個明軍,手執弓弩、短刀、長矛的明軍在這龐大的戰象摧逼下,只得節節敗退。一大片剛剛被明軍戰領的城區,在戰象的進攻下,被安南兵迅速收復了。 大批又瘦又黑的安南兵躲在戰象後邊[錦衣貼吧小品],就像依託坦克前進的戰士,眼見明軍拿那戰象毫無辦法,不由得意洋洋,嘴裡嘰哩呱啦的用安南話不斷說著什麼。 這時,張輔、黃中等人也進了城,一聞這種情形,早有準備的張輔立即派來了一支新的軍隊,安南兵正得意洋洋驅象前進,忽地對面明軍營中湧出許多火銃兵,火銃齊發,聲如雷霆,彈雨傾瀉而下,硝煙瀰漫,安南兵的戰象吃那槍子兒正自痛楚不安,雖在馴獸師的不斷催促之下也不願繼續前進,這時明軍營中又湧出無數的雄獅。 戰象見此情景,立即發了狂一般返身急奔,四條巨柱似的象腿邁動開來,把那又瘦又小的安南兵俱都踩成了肉泥,緊隨戰象之後的安南兵目瞪口獃,倉促之下來不及反應,被大象踩死無數,明軍就追在大象後面,一路斬殺過去,一直殺出多邦隘,窮追數十里,斬殺安南兵近五萬,安南名將梁民猷、祭伯樂等在這一戰之中,俱被明軍所殺。 原來,歸附大明的安南將領簡定,早知自家戰術中這戰象的厲害,所以歸附之後,便向張輔獻上一計,找那高明的畫師,繪製了許多雄獅的畫像,雄獅畫在布上,再蒙在馬上,火銃一發,濃煙滾滾,這蒙着獅面的戰馬一沖出來,若隱若現的與雄獅無疑,戰象陣立即不潰一擊。 安南軍事重鎮多邦隘,就此落入張輔之手,張輔騎在馬上,意氣風發,下令道:“安南所恃,莫若此城,此城一拔,便如破竹。大丈夫報國立功,就在今日了,命令三軍,稍作歇息,便繼續進發。同時,向皇上再次報捷,為有功將士請賞!” 鼓角轟鳴,人馬如潮。 韃靼騎兵從四面八方一波緊接一波地攻擊着,以丘福之驍勇,所部之精鋭,四處突圍,卻始終衝不出去。 衝突來去的韃靼騎兵遍佈了整個雪原,喊殺聲如驚濤駭浪,雪地上已倒下無數屍骨,踐踏成泥,丘福汗透重衣,血染征袍,他組織的錐形突擊陣勢已被韃靼軍衝亂,現在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混戰,甚至就連丘福的親兵也被追擊纏斗的韃靼騎兵穿插分割,打得七零八落,所剩無幾了。 武城侯王聰已經戰死,安平侯李遠渾身是傷,斷了一臂,被幾個親兵護持着,緊隨在丘福的馬後,彷彿寒風中的一片落葉,搖擺不定。 “殺!殺!殺!” 丘福帶出來的兩千人馬已經所剩無幾了,現在還跟在他身邊的已不足三十騎,他的眼都紅了,他不停地揮着刀,那刀已被他砍得捲了刃,上邊滿是肉靡,也不知道已經殺了多少人。 他悔!悔不該不聽王聰、李遠的忠諫,如果早聽他們的勸,與自己的十萬勁卒匯合,以韃靼的實力,安敢發動十萬人的大決戰 他恨!恨自己不該利慾熏心,身為主將,每一步行動都夾雜了那麼多的功利目的進去,如果他能稍稍冷靜一下,不被本雅失裡這個誘餌所迷,哪會看不出半點蹊蹺,被人牽着鼻子一步步踏進陷阱?這雪原之上,處處是路,縱有十萬大軍,也難形成合圍,如果不是他的兵被他摧促着晝夜不斷的追殺,無論人馬俱已筋疲力盡,何至于被困于此不能突圍? 他是罪人啊! “殺!” 丘福又是一刀砍在一個韃靼騎兵的頭上,那刀刃已卷,幾如鐵鐧,簡直就是把那人的頭顱砸裂了一般,他正欲提馬跳過敵屍,不料胯下寶馬久戰疲憊,竟爾馬失前蹄,一下子仆倒在地上,把丘福一下子摔了出去。 丘福在地上一連滾了幾滾,勉強站起,只聽“嗚”地一聲幽鳴,一個見機不可失的韃靼騎兵猛衝上來,手中彎刀已如匹練一般凌空劈下。 “突圍出去!三軍速撤,取道遼東,返回關內!” 急欲救援的親兵都被韃靼兵死死纏住無法接近,丘福一面揮刀力戰,一面下達了他作為指揮官的最後一道命令。 那韃靼兵人借馬勢,力大無窮,一連三刀,丘福每接一刀,便踉蹌一步,三刀下去,丘福臂膀無力,那刀脫手飛去,韃靼騎兵森寒凌厲的刀芒如影隨形,帶著殷雷一般的風聲狂捲而來,丘福再退不得了,他最後看了一眼浴血奮戰國的部下,高呼道:“我好恨!” 聲落,人頭起,一腔熱血揚向長空! 第759章 全殲 蹄聲如雷,迴蕩谷中。 一個明軍斥候策馬狂奔而來,嘶聲大呼:“有埋伏!有埋伏!” 他已經不需要喊了,人人都看見,在他身後,一隊鐵騎蝗蟲一般蜂擁而來,那名斥候看見自己的隊伍,一口氣兒泄了,頓時身子一軟,伏在了馬背上,在他後背上,已攢射了十餘枝利箭。 前方列圓陣的明軍讓開一條道路,放那匹馬進來,未等那斥候下馬,幾名士兵已經擁上去接住了他。 “已經完了!”[錦衣貼吧小品]一個校尉只看清他背上傷勢,便慘然道。 風裂炎端坐馬上,已經摘下了自己的硬弓,搭了一支可貫三層重甲的狼牙箭上去,一雙大眼寒芒四射:“國公,這是西域馬賊‘一窩蜂’!” 聲落,弦鳴,一支狼牙箭已疾射而去,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馬賊面門口箭,被箭力帶倒仰面便倒,而風裂炎的第二枝箭業已射出,這一箭射的是他的馬,箭到馬仆,風裂炎的第三支箭又飛了出去。 連珠箭,草原上的哲別級射手最高明的箭術,風裂炎能連珠四箭,四箭射倒雙人雙馬,後邊潮水般湧來的騎兵被這兩人兩屍一阻,連着絆倒多人,激起一片飛雪,後邊的人才來得及撥馬避開,從兩側繞來。 夏潯坐在他身旁,打量着滾滾而來的馬賊,讚歎道:“馬賊,竟有如此威勢!這一窩蜂在西域很有名?” 這時,馬賊已經與明軍前鋒對上了,兩側山上的馬賊伏兵也正向山下衝來,派去上山探路的斥候正邊與他們交戰,便繞向山谷外沿。 風裂炎道:“這‘一窩蜂’的首領叫巴薩,巴家原是西域豪門,沙洲數一數二的大世家,後來因為得罪了權貴,自家經營時又一向跋扈,激怒了沙洲的其他幾大世家,被沙洲權貴和幾大世家聯手,坑得血本無歸。巴家一怒,乾脆帶著人做了馬賊,十餘年下來,巴家吞併了西域幾股強悍的馬賊,儼然已是一般不容任何人忽視的武力了。” 風裂炎說著,掃視着前方交戰的雙方,聽著鏗鏘不絶的兵器交擊聲,手只一抬,未見扣弦搭弓的動作,一枝箭已鬼魅般射去,一個正在與明軍交戰的馬賊頭盜便心窩中箭,大叫一聲仆下馬去。 風裂炎笑笑,又道:“巴薩是個獨眼龍,末將跟他打過交道,他那獨眼龍,就是末將射的。幾年前,末將往哈密執行公務,且與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大土司盛隆同行。這巴家馬匪,最恨的就是做官的和大富紳,竟仗着人手眾多,來劫末將,結果被末將一箭射中他的左眼,還順手救下了被他擄去準備做押寨夫人的一對母女。呵呵……” 說話間,風裂炎手不停歇,已連射五箭,箭箭殺人。 夏潯自嘆箭術並不出色,恐誤傷自己人,刀法雖好,手下這堆兵將打死也不敢讓他上前廝殺,只好站在那兒看著。 既知對方是馬賊,看來又是為了打劫了。他這一行人,雖有重兵衛護,中間卻也不乏車輛,既合了官的身份,又合了貴的身份,馬賊的耳目探得了消息,自然是要來撈上一筆的,可惜,他們這回真是倒了霉,馬賊雖有近五千之眾,豈能與京營精鋭和甘涼精騎相比? 方纔察覺有埋伏,風烈炎和塞哈智便做出了正確的判斷,風裂炎依據谷口地勢,佈下了雁翎陣迎敵,而塞哈智則在第二道防線佈下圓陣結陣自保,這樣的陣勢,再加上這樣出色的兵馬,縱然是數萬精兵,在這小小谷口擺佈不開,一時半刻也休想衝破,更遑論這伙馬賊了。[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文字首發]如果當時察覺有異,他們立即退卻,那就要糟了,三軍一退,陣勢自亂,縱然是精兵,若只一團散沙,也禁不起這伙如狼似虎的馬賊衝鋒,一旦被他們突入陣營展開混戰,軍隊的優勢就蕩然無存了。 “國公,末將到前面去,他們既敢來,不殺他個落花流水,不免弱了我西涼……弱了我大明威風!” 夏潯微一頷首:“將軍小心!” 風裂炎一抖馬繮,便拔刀衝上前去。 巴家曾是沙洲大豪,而要在沙洲這種地方立足的世家,必然養有私兵,尤其是聽風裂炎介紹,當初這巴家曾連沙洲權貴和富紳都得罪了,巴家的武力之強大更是可想而知。須知權貴豪門大多相互勾結,關係密切的,這巴家居然能搞到同為豪門的其他世家也視他們如眼中釘,為人品性可想而知。 而驕橫是需要本錢的,當時的巴家,必定已經擁有一支極強大的武裝了,反出沙洲之後,巴家散盡家財,招兵買馬,幹起了無本買賣,武力是他們唯一的倚仗,在這方面自然是更加的不遺餘力。眼前這伙馬賊,大多有護心軟甲、帶刀持矛,背挎長弓,鞍掛小盾,配備竟比一般的正式騎兵還要齊全,難怪連軍隊他們也敢打劫。 注目觀看一陣,夏潯揚聲喚道:“塞哈智!” 正密切關注,嚴密戒備的塞哈智立即撥馬趕到他的面前,夏潯吩咐道:“移陣,後撤!” 塞哈智一愣,忙道:“國公,咱們沒露敗像啊,國公放心,有卑職在,他們奈何不了咱們的!” 夏潯一指那山穀道:“眼前這地勢,固然不利於馬賊展開兵力優勢,但是一旦形勢不妙,他們要逃脫卻也容易,放他們出來,全殲他們!” 說到最後時,夏潯已是殺氣騰騰。 此來西域,他是要儘力爭取西域部落心向大明的,哪怕他們在貼木兒的淫威之下暫時屈服都沒關係,只要他們不認為貼木兒真能侵入大明,並且站穩腳跟,那麼他們就不會死心踏地的為貼木兒賣力,這些地頭蛇是敷衍還是用心,產生的效果可大不一樣。 要爭取這些人,當然要恩威並重。而這恩好辦,這威可不好隨便用,在這個敏感時刻,用的不當,反而適得其反,如今還有比殲滅一股令整個西域為之側視的強大馬賊更好的威懾麼?他們實際上已經等同於一支軍隊,而且比西域許多部落的勢力都大。 再者,在這裡,正統的勢力和良民百姓都沒有一個統一的信仰和統一的民族歸屬感,更遑論一群有奶就是娘的馬賊強盜了,一旦貼木兒兵臨城下,恰恰是這些馬賊土匪,最有可能成為他最有力的爪牙,他們不但會借貼木兒的兵勢禍害西域百姓,讓那裡生靈荼炭,而且會死心踏地的投靠貼木兒,利用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的西域地理,給明軍造成更大的傷害。 如今既有機會,當然是能殲滅就殲滅! 在塞哈智開始移動後陣的時候,風裂炎也收到了夏潯的指示,他立即以金鼓號令士卒穩着步子退卻,以防弄巧成拙,真被馬賊衝亂了隊形。 馬賊與軍隊的最大區別,就是紀律和號令。哪怕他們的單兵戰鬥力再強,在訓練有素的軍隊面前都是一群烏合之眾,在雙方交戰的混亂時刻,軍隊可以依據號令進行有條不紊的戰略退卻,而馬賊即便是進攻也是毫無章法。馬賊中未嘗沒有人看出些蹊蹺,因為甫一交手,他們就發現這支明軍的戰鬥力較之他們以往遇到的敵人要強勁許多,他們人多勢眾,甚至還落了下風。 在這個時候,對方卻選擇了退卻,稍有心機的人就知道其中有詐了,可是殺紅了眼的馬賊卻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指揮系統,他們的傳統,是當家的要衝鋒在前,身無士卒。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甚至不能及時找到他們的頭目,更談不上用旗號或鑼鼓傳達一些命令了。 明軍一旦開始退卻,正在鏖戰中的馬賊們便精神大振,跟打了鷄血似的,嗷嗷叫着撲上來。明軍退卻了三箭之地,馬賊就纏鬥着追了三箭地,並且開始試圖繞向側翼,對明軍形成切割式打擊,這時一直退卻的明軍在聽到三聲短促的號聲之後,卻突然發起了反撲,以錐字形切進了馬賊的隊伍。 問題是馬賊本來就沒有固定的陣營,而且他們也沒有什麼需要堅守的,他們的目的在於進攻,在於掠奪,一部分馬賊已經分襲兩翼,試圖切割明軍陣營了,這支中路突破的明軍很快殺穿了馬賊的隊伍,這樣他們就等於是殺到了馬賊的後方。 然後,可怖的打擊開始了……屍橫遍野,五千悍勇難當的西域馬賊一腳踢中了鐵板,被天下最精鋭的一支隊伍殺得潰不成軍,僥倖未死的馬賊以手抱頭蹲在地上,雙眼不敢亂瞄,卻豎著耳朵聽著動靜,時不時傳來一聲慘叫,聽得他們心中一緊。 不一會兒,只聽馬蹄聲響,隨即一聲長嘶,就停在他們不遠處:“啟稟國公,馬賊逃走不足百騎,賊首已然戰死,此人叫巴圖,乃一窩蜂賊寇首領巴薩的胞弟,人頭在此,請國公驗看!” 一個淡淡的清朗聲音隨後傳來:“打掃戰場,俘虜帶走。這顆人頭麼,帶上,就算咱們送給沙洲的一件見面禮吧!” “國公?” 西域原是北元統治區域,當初封在這兒的王爺、國公不在少數,所以這些馬賊知道國公的意思,聽說此番他們劫的竟是一位大明國公,他們突然覺得,自己落此下場,一點都不冤。 他們現在誰都不恨,就恨當初盤道兒的那個王八蛋,說什麼明軍護着一位大富紳往西域來,隊伍上幾輛大車滿載金銀,還有漂亮的女人,真是瞎了他娘的狗眼,老子要是能活着離開,一定剝了他的皮! 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個女人聲音雀躍地道:“乾爹好猛!乾爹好厲害喔!” 幾個正在咬牙切齒的倖存者不禁啞然:“原來真的有女人……只是……這聲音怎麼像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鷄,稚嫩成這般模樣?” 第760章 他來了!我來了! 行行復行行,夏潯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將到敦煌了。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嘉峪關的確十分險要,北靠嘉峪山,危岩怪石,險不可攀;南臨討來河,因數萬年河流沖刷,河谷深幾十丈,寬一二里,谷底水流湍急,兩岸刀劈斧削,只有飛鳥才可通越。再往南,就是冰封雪凍的祁連山。從嘉峪山腳到討來河谷,不過十來裡地,是走廊西端最為狹窄處,只要扼住此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不僅酒泉穩固,整個走廊中西部地區可保無憂,這是河西走廊西部鎖鑰,守住此關,關內基本便可得到保障。 明廷此番應對貼木兒的戰略就是以嘉峪關作為第一前鋒堡壘,然而把經略重心放置於此,也就意味着對其外領土的控制力急劇削弱。從嘉峪關到哈密一千二百里的漫長防線上,只有赤金、罕東、沙州、哈密等七處軍事防衛,每衛只有五千六百人,實行軍事和民政的合一統治,統稱關外七衛,而這關外七衛,均是以歸附的蒙古人為指揮使,其兵卒也大部分是蒙古人。 這七衛之中,哈密衛最重要,地處西部前線的突出位置,是內地駐防邊庭的哨兵,西域但有什麼風吹草動,哈密必定先知。另外兩個重要的衛所罕東衛和沙州衛,均設在敦煌境內,是邊庭與明朝內地聯繫的橋樑,同時直接擔負西域防線兵馬糧秣供應,是一個軍事後勤基地,敦煌不保,明朝的西部防線就無法存在。 歷史上,正是由於對哈密、敦煌等地經營不善,關外七衛爭權奪利、內鬥不休,由回鶻貴族在天山南麓建立的吐魯番王國又不斷東侵,而世界航海業也在此時逐漸發達起來,東西方貿易交流和使節往來的通道,由陸地逐漸移向海洋,那往返穿梭于各大洋之間的巨舟大船,其行進速度、承載人貨的數量,都遠勝於駱駝百倍千倍,西域的陸上交通和邊庭防務已漸漸失去原先舉足輕重的意義。 因此,正德十一年,敦煌被吐魯番佔領,嘉靖三年,明王朝閉鎖嘉峪關,將關西百姓遷徙關內,廢棄了瓜沙二州,此後二百年敦煌曠無建置,成為“風播樓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別一天”的荒漠之地。 夏潯執意西巡,目的有三,第一當然是為了當務之急,這趟宣撫西域,能多爭取一個是一個,大明能爭取到一個,貼木兒一方就等於減少一個,爭取一個,得到的就是雙倍的助力,這筆帳划得來。 第二就是想趁機瞭解一下西域。疾風知勁草,越是在這種險惡關頭,越能夠明晰人心所向、瞭解各方勢力的強弱,如果謀略得當,不利的事也能產生有利的結果,破舊立新最難處就在於新舊混雜,棄也難、立也難,戰爭這種殘酷手段,卻恰恰是破而後立的最好手段,利用好了,可以借戰爭打爛一切罈罈罐罐,然後以明廷為主導,在此建立新的勢力。[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文字首發]第三,則是夏潯對這個貼木兒到底能否安然抵達西域一直心中存疑。貼木兒是一個強勁的對手,所以他未敢利用自己所謂的‘先知能力’,向皇帝進一言半語,以輕視西域防務,否則防務上若有疏忽,而貼木兒竟然真的來了,他就是關外關內無數受戰火荼毒的百姓們的罪魁禍首,一旦貼木兒的聖戰成功,他更是民族的罪人。 可是照理說,即便中原多了一個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他,也完全不可能影響到貼木兒的生老病死,如果是這樣,貼木兒還是應該會半道暴病而卒的才對。他儘力往西來,最後一站放在哈密,就是希望在最前哨,能第一時間掌握貼木兒的動向。 這的確有些冒險,卻是無奈之舉,因為指望他的潛龍打遍天下是不現實的,雖然已經經過了七八年的發展,潛龍已經日趨成熟,但是叫他們深入西域執行任務,最大的阻礙就是語言和人種的問題。 絲綢之路不比其他地方,這裡勢力薄弱、沒有經過多年發展的商賈是無法生存的,一群不通西域語言的外來漢人,即便扮作客商也夠顯眼的了,再叫他們去打探重要的軍事情報,其難度可想而知。要打探西域情報,還是得依靠當地人才行。 情報的準確與否關乎國運,及時與否,則關係著大量的財富,要知道數十萬大軍調動,駐紮塞上,每日的耗費都是一筆驚人的數字,他的時間掌握的越精確,國家的負擔就越小一些。 西行關外,他的第一站:敦煌,終於到了。 罕東衛指揮使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沙州衛指揮使昆季、買佳已然在敦煌城外迎候了。 罕東衛,衛址在南湖,負責陽關至肅北一綫防務,衛指揮是元軍降將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是他的兄長;沙洲衛衛指揮是昆季和買佳,這也是一對元軍降將,而且是兄弟二人,實際上他們就是兩個部落的首領,一個是罕東蒙古部落,一個是沙洲蒙古部落。 敦煌的豪門巨賈也都迎候在高搭的綵棚之下,其中就有沙洲巨商滿都拉圖,也就是嬴戰,和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吐番貴族盛隆。 大明輔國公的車駕儀仗越來越近了,嗩南、昆季連忙整理冠戴,舉步迎上前去,嬴戰和盛隆等西域豪商巨賈也滿面堆笑地緊隨其後,打破他們的頭,他們也不會想到,即將迎來的這位國公,和他們所愛的女人,能有什麼關係。 最新最快文字更新百度錦衣夜行吧一輛步輦行進在茫茫白雪之中,兩列剽悍的戰士腰佩鋒利的彎馬,手持鋒利的長矛緊緊護擁着他,天寒地凍,朔風呼嘯,可是隨在步輦旁邊的一個大胖子卻因舉步維艱而不停地摘下帽子擦汗。 他是蓋烏斯,本是東羅馬帝國宮廷中的一個宦官,貼木兒的大軍橫掃亞歐大陸時帶回一批宦官,其中就有他,如今已是貼木兒身邊的近侍了。 今天,已經是他們在錫爾河邊駐留的第五十天了,五十天,士兵們受了很多罪,有些不善保護自己的士兵都被凍傷了,但是總得來說,軍隊的戰力保持還比較完整,冬季出征固然艱苦,可是對他們來說,遠比忍受塔里木盆地的酷夏要舒服的多。 貼木兒得知附近有一位遠赴西域宣揚聖教的聖人墓地,今天特意去祭拜了一番,此刻剛剛回來。他剛回到營地,大將蓋蘇耶丁就興沖沖地趕來報告:“大汗,錫爾河已經徹底結冰了,就算驅趕着無數的牛羊同時踏上去,也不虞破裂,咱們可以繼續進軍了!” 貼木兒大喜,欣然道:“我剛剛祭拜聖人歸來,就聽說了這樣的好消息,呵呵,莫非是聖人在天之靈在保佑我們麼?” 他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走了兩步,高興地道:“把占星大師波那提請來,我要叫他占卜一下我們的前程。” “遵命,我的大汗!” 蓋蘇耶丁恭敬地答應着退了出去。 不久之後,一位容顏蒼白枯槁的老者穿著一件玄色法袍,緩緩走進了貼木兒巨大的宮殿似的氈帳,站在地毯中央,向偉大的可汗恭敬地施了一禮,袍袖隨着他的動作展開,袍袖邊緣露出一圈用紫羅蘭色的六芒星圖案組成的紋飾,在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弟子,捧着珍貴的水晶球和其它法器。 貼木兒興緻勃勃地道:“哦,波那提大師,您總算到了,錫爾河已經結凍,我準備馬上渡河,我希望您能為我占卜一下接下來的運程,我突然對此很有興趣!” 波那提乾癟的老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道:“尊敬的陛下,行走在未知命運中的人,才是無畏的,當你看清未來的一切,也許會失去前行的興趣!” 貼木兒哈哈大笑:“不不不,親愛的波那提大師,我這一生都是無畏的,就像我腰間的寶刀,我的戰士,同我一樣無畏,不會因為前途是黑暗或光明而改變。看清我的目標,不會改變我的路,我只是……突然真的有了興趣!” 波那提微微一笑,躬身道:“那麼……如您所願,陛下!” 他舉步上前,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一個弟子立即把捧着的巨大水晶球放到桌前,揭開上邊天鵝絨的黑色絲巾,波那提把他枯瘦如樹枝的雙手輕輕靠上水晶球,空中唸唸有辭,蒼白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飽含着滄桑,緊緊凝視着面前的水晶球,好象要把目光深深地刺進去。 帳幕中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貼木兒大帝都坐在那兒,靜靜地等待着,遠處傳來攸爾響起的馬嘶。 過了許久,波那提的雙手從水晶球上移開,臉上帶著一抹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貼木兒,卻沒有說話。 貼木兒忍不住問道:“您看到了甚麼?” 波那提蒼老的臉頰毫無表情,只用低低的夢幻般的聲音道:“尊敬的陛下,我看到了莫測的未來!” 貼木兒神色一緊,向前湊了湊,說道:“當您看到它時,它就應該不再是莫測的未來了,您可以把您看到的東西告訴我麼?” 波那提眨了眨眼睛,他正凝視着貼木兒,可是那目光卻彷彿穿過了貼木兒的身體,正投射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用一種茫然的腔調喃喃地道:“水火不相容,可是火星和水星卻驚奇地連成了一綫,金牛、雙子、雙魚的位置都發生了變動,冥王宮的大門轟然打開,冥神的使者扛着巨大的鐮刀,正從虛無中走來……!” 波那提的喉嚨裡沙沙地咕噥了兩聲,兩隻眼睛驀然睜大,毫無焦距地瞪着前方,聲調突然變得異常恐懼:“他來了!他來了!” 貼木兒無法理解波那提的這番話,忍不住問道:“親愛的波那提大師,您能對我說的更明白一些麼?” 波那提依舊是那副表情,用詩朗誦的聲調,唸唸有詞地說道:“如今正是令人矚目的生死之秋,天空中出現了驚人的癥候,雲間染滿血腥的紅色,冥神的使者束起了戰袍,扛着他巨大的鐮刀,把死亡的陰影投射在天空……他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可他卻帶著他的仆從們來了,一個不該是他的他,雙子在前為他駕着戰車、雙魚在後慇勤地服侍、他的身左是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他的身右是一個不是女兒的女兒,多麼奇怪的組合啊,他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卻因為命運之神的失誤,錯誤地出現在了正確的地方。 一位偉大的君王,他睥睨天下而無人能敵,可是在冥神的使者面前,卻將心甘情願的俯首就戮!是的,他是冥神的使者,唯有冥神,才能將這位最偉大的君王在不該離開的時候請去他的神宮作客!這是不可抗拒的命運,所以他在人間的敵人,本該恐懼他、仇視他的,卻幫助他;本可弒殺他的敵人,卻甘心為他所用……” 貼木兒還是聽不明白他這番話,但是卻已感覺到似乎是一個對他不利的預言,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忍不住喚道:“波那提大師?波那提大師!” 波那提聽而不聞,聲音卻突然高亢尖鋭起來,身子也在激烈地發抖:“他來了!他來了!回到撒馬爾罕去,快回撒馬爾罕去,只有那堅固的宮殿,那遍灑眾神榮耀之光的地方,才可以得到神的庇護!” 貼木兒霍地站了起來,占星術大師波那提身子猛地一震,也突然清醒過來,焦距重新落在貼木兒的身上。 因為對那莫測的預言所產生的恐懼,帳中美麗的侍婢和眾多的宦官們都匍匐在地,驚恐的簌簌發抖,貼木兒臉色鐵青地道:“波那提大師,莫非你所看到的,對我非常不利?” 波那提枯瘦的老臉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模樣:“尊敬的陛下,未來的路上充滿了層層迷霧,如果真主要通過我告訴您甚麼,那麼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如實地稟告于您了,現在我所知道的,並不比您更多!” 貼木兒沉着臉,拖着那條殘腿,在帳中緩緩走了兩步,攸地站定,臉上露出一絲可怖的猙獰:“他來了,那麼他是誰?我來了,我是貼木兒!我是世界之王!我才是冥神行走在人間的使者,永無畏懼、從無敵手!來吧!來吧!讓我們一決高下!” 第761章 飛天舞 夏潯趕到敦煌時,遠遠看見十餘個大小不一列陣而待的人馬,只一眼望去,便不由為之動容。 要在西域立足,就得不斷的與天鬥、與人鬥,沒有一支強大的武裝是不成的,眼前這些隊伍,左右傍依官道的最大的兩支人馬穿得是蒙古式的長袍和皮甲,打得卻是大明的旗幟,顯然是沙州衛和罕東衛的蒙古籍官兵,而其它那些小一些的馬隊,自然就是沙洲權貴豪門豢養的親兵了。 不管是敦煌兩衛的官兵,還是那些世家豪門的私兵,陣形雖不整齊,卻都透出沖宵的殺氣,那種氣勢,絶不是光靠訓練就能表現出來的,他們顯然都曾百戰沙場,是真正的戰士。 “進!” 夏潯前方一千騎左右一分,催馬前行,比起列陣與前的沙洲人馬人數上雖然少了許多,但是氣勢上竟然完全地壓了過去,這是甘涼精騎,論殺氣不遜于對方,而隊伍的整齊勝之百倍,他們哪怕在行進之間,也如鐵板一塊,彷彿整個隊伍是同時提繮、同時邁步、同時移動的。 不動如山、其徐如林。 這是真正久經戰陣的威武之師,整齊的服飾和兵器配備,更加重了這種整齊劃一所帶來的震撼。敦煌的地方將領、權貴豪門見了不覺為之心折,心中些許傲氣蕩然無存。難怪輔國公如此高貴的人物在此時刻敢遠來西域涉險,這樣一支鐵騎,當真了得。 罕東衛指揮使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沙州衛指揮使昆季、買佳已然率領沙洲官吏和豪紳立即恭迎上去。 “末將罕東衛指揮嗩南,見過輔國公!” “末將罕東衛指揮同知搭力襲,見過輔國公!” “沙洲馬魁,恭迎國公!” 一一見禮已畢,沙洲衛指揮昆季便道:“卑職等聽說國公路上遇到了馬賊滋擾?這是卑職等治理地方不力,請國公降罪!” 派去迎接的騎兵已經聽到了些風聲,急匆匆趕回稟報,昆季等剛剛聽說,聞聽之下不覺有些忐忑,是以一見夏潯便向他請罪。 夏潯淡淡笑道:“中原地界,十里一城,尚有宵小作惡。西域地方,千里黃沙,涉無人煙,城阜之間,相隔甚遠,有幾個蟊賊也不算甚麼。” 他回顧一眼,風裂炎立即一擺手,陣中便押出百十個人來,風裂炎傲然道:“西域一窩蜂膽大包天,竟然襲擊國公儀仗,賊首巴圖已然授首,五千馬賊逃走百餘騎,其餘留得性命者,都在這裡了!” 風裂炎一語,立即在敦煌權貴中間引起一片軒然大波。 他們只風聞國公的隊伍半途遇到了馬賊,還以為是哪一股不開眼的小蟊賊踢中了鐵板,卻未想到竟是西域一窩蜂,整個西域最強大的一股馬賊勢力,更沒想到他們竟然出動了五千之眾,這已几乎是一窩蜂的一半人馬了。 看看眼前輔國公這支人馬,滿打滿算只有三千,一旦交戰,至少得留出千餘騎衛護國公吧?那麼真正參戰者估計最多只有兩千,以兩千對五千,“一窩蜂”的精鋭騎兵五千人,居然只逃走百十騎,連巴薩的胞弟巴圖也斃命當場,這……沙洲的權貴豪紳們同巴家已經打過多年的交道了,如果他們能奈何得了巴家,豈能容巴家笑傲西域這麼多年?雙方的實力基本上是半斤八兩的,而輔國公能以少勝多,乾淨利落地消滅這支有備而來的馬賊,自己幾無多大損失,這等戰力,頓時讓沙洲權貴們刮目相看了。 當他們看到巴圖那顆凍得硬梆梆的人頭時,望向夏潯的目光更是只有敬畏。 這些沙洲權貴,包括罕衛、沙洲兩衛的指揮,名義上是大明之臣、大明之民,實際上天高皇帝遠,朝廷政令難及,因此他們在地方上就是土皇帝。本來麼,他們只是歸順了大明,接受了大明的官職,地方上的一切制度、政治架構全然沒有任何變動,也不像中原一樣三司分立、派駐流官,地方上的軍政司法,俱都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統治的地方,權力比就藩一地的藩王還大,實際上就是國中之國。 因此,他們剛剛見到夏潯時所表現出來的的恭馴,很大程度上只是官場上的客套,心底里並不把這個過路國公太當回事兒的,眼下卻是真的心生敬意了。這個地方,只認拳頭,誰的拳頭大,誰就受尊敬,夏潯剖瓜切菜一般幹掉了敢予冒犯的一窩蜂,立即得到了他們的敬畏。[錦衣夜行貼吧]見禮已畢,沙洲權貴們眾星捧月一般把夏潯迎進城去,進入沙洲衛指揮昆季的府邸。 夏潯注意到,昆季的府邸建築是明顯的伊斯蘭風格,很顯然,他也是回教信徒。夏潯在金陵城裡,過得是鐘鳴鼎食的日子,在他想象裡,這千里大漠的一個綠洲,縱然再富綽,環境的優渥也有限,可是一進入昆季的府邸,卻意外地發現,這裡的奢華豪富堪比王侯,路途所見的一片荒涼都完全不見。 更叫他意外的是,宴席上居然有酒。 實際上,這是夏潯認識的誤區,就像佛教一開始的教義是戒吃葷,這個葷並不是現在的概念,我們現在稱的肉食,當時稱為腥,葷則是指五辛,即大蒜、蔥、慈蔥、蘭蔥、興渠。而肉食麼,施主施捨什麼,僧侶就吃什麼,並無特別的要求。直到梁武帝時候,他認為既然戒殺生,就應該不吃肉,一道聖旨,從而成了今日的戒律。 而回教聖人穆罕默德禁酒也有一個過程,一開始他只是儘量禁止信徒喝醉,後來則禁止信徒喝酒後禮拜,但是酒真的不是個好東西,喝醉酒後嘔吐、胡說還是輕的,借酒閙事、蓄意傷害的事也是屢見不鮮,於是《古蘭經》才定下了不可飲酒的教義。 然而這條禁令也有一個逐漸推行的過程,在最初階段,還做不到所有信徒都禁喝酒精飲料。我們看《一千零一夜》,多是回教國家的故事,那些哈里發、王公、大臣、法官,包括學者、詩人、歌手、樂師等,經常參加酒會,甚至喝醉,這些都是當時上流社會的寫照。 以目前來說,那位發動東方聖戰的跛子大帝貼木兒,也是一個嗜酒的豪傑,西域這些皈依回教的原本無酒不歡的蒙古人依舊保持飲酒習慣也就不足為奇了。 寬闊華麗的客廳中燃起了來自西域他國的異香,猩紅色的地毯上,一班身姿婀娜、容顏嫵媚的西域少女伴隨着着那滿是異域風情的歌曲翩躚起舞,眾官吏、豪紳陪伴着夏潯,歌舞助酒,喝得好不痛快。 難得見到如此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夏潯看得津津有味,昆季和嗩南等人見了不禁會心一笑,只略一示意,等這歌舞結束,這幾個花枝招展、渾身香馥馥的美人兒並不退下,反而轉到了席間,傍着夏潯、風裂炎、塞哈智幾個朝廷大員坐下,慇勤侍酒起來。[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最快文字更新]塞哈智是個韃官,性情豪放,也很熟悉這一套,登時咧開大嘴笑起來,他只單臂一提,便把那美人兒抱上了自己的膝蓋,攬着她的纖腰,叫她抿一口酒,便嘟起大嘴湊了上去,而另一邊風裂炎更是輕車熟路,一張血盆大口早把人家姑娘的嘴唇兒堵了個嚴嚴實實,一隻大手還在她胸口揉發麵饅頭似的運動起來。 只有依偎在夏潯身邊的兩個美女未曾受到這般待遇,忍不住便抱住夏潯的胳膊,主動將那飽滿聳挺、圓潤動人的部分湊了上去。 夏潯有些吃不消了,他可比不得這些自幼耳濡目染,早就習慣了這般作派的西域豪傑,大庭廣眾之下這般放浪形骸,夏哥哥會害羞的,雖然……肘上傳來的軟彈彈的感覺也挺舒服的。 夏潯急忙坐正身子,彷彿突然想起什麼有趣兒的事似的,擺脫了兩個嬌娃的糾纏,對昆季等人笑道:“啊!今日見了這席間歌舞,本國公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我那府上,有兩個龜茲舞姬,也擅西域舞蹈,平時在府中也有淺唱低吟為本國公飲酒助興的時候,只是金陵環境不比西域,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如叫她們出來表演一番,大家一起欣賞一下!” 夏潯這麼有興緻,大家當然要捧場,眾人紛紛應和,片刻功夫,兩個身着桃色舞衣,腰繫喇叭褲腿舞裙、懷抱琵琶、狀若飛天的妖嬈美人兒便姍姍走上堂來。 眾人一看,這兩個女子金髮碧眼、身材傲人,十分的鮮麗妖嬈,那臉上笑顏潤漾,猶如三春花開,舞姿自若,步履輕盈,叫人一見便心蕩神馳,不由齊聲喝采。 昆季看著卻頗有熟悉的感覺,仔細看了許久,才恍惚記起,自己當初重金從西域胡商手中買下兩個絶佳美人兒,似乎就是龜茲人氏,因為當時正巴結着西涼宋晟,便忍痛割愛,轉贈了宋大將軍,莫非就是眼前這兩個女孩兒?如果是她們……那定是宋大將軍轉贈於輔國公的了。 聽國公說她們曾在金陵府邸中住過的,那麼就不是國公此番巡撫西域才收受的禮物,如此說來宋大將軍早就巴結了輔國公……昆季並不大瞭解夏潯在明廷的勢力,他眼中最畏懼也最巴結的,只有一個宋晟而已。可他竭力巴結的宋大將軍,卻如他一般,要竭力巴結眼前這個錦衣輕袍、廣袖高冠的年輕國公,那麼這位國公的勢力就可想而知了。 一念及此,昆季對夏潯更加的不敢怠慢了。 第762章 蘇秦的嘴 西琳和讓娜有心在自己主人面前表現,同時也存了與昆季府中舞姬一較高下的念頭,舞得十分賣力。當樂曲聲止,兩個美人兒已是蟬鬢微濕,凝脂般的肌膚裡透出桃紅的霞暈,更顯嬌艷。 “好!好好!” 滿堂賓主齊聲喝彩,兩個美人兒嫣然一笑,將琵琶交予側廂的樂師,柳腰款擺,步履姍姍,徑朝夏潯走去。夏潯身邊那兩個美人兒也是絶色,可是風情與這兩個龜茲美人一比卻又遜色三分,一見她們走來,自慚形穢,便讓開了位置。 兩個美人兒大大方方往夏潯身邊一坐,便霸佔了那兩個女孩兒的位置,夏潯對這些女孩兒家的明爭暗鬥彷彿全未注意,他笑吟吟地舉起酒杯,對昆季、嗩南等人道:“秀色可餐,妙舞助酒,哈哈哈,來,我們滿飲此杯!” 眾人都捧杯與他飲了,夏潯便放下酒杯,喟然一嘆道:“各位,我此來實未想到,遍地荒涼之中,這兒竟如人間天堂,難怪這塞上綠洲有西域江南之稱。此地秀美富庶,人傑地靈,猶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勝地,本國公剛剛到此,就已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真希望以後能常有機會來到敦煌,與諸位這般痛飲,何其歡樂? 只是,強敵將至啊!那貼木兒征戰天下,滅國無數,兵鋒所至,除了劫掠唯有破壞,凡是被他侵佔的地方,就像秋霜打過的草地,一片枯萎,再無生機。若是被他佔領了此地,我們這等逍遙自在的日子,可就再難享受了!” 眾人一聽,都知道夏潯要談正事了,昆季、嗩南等人立即豎起了耳朵,風裂炎和塞哈智兩個夯貨吃“皮杯兒”吃得一臉的胭脂唇紅,卻也正襟危坐,神情嚴肅起來。 夏潯方纔談笑風生,盯着舞蹈的美女妙相畢露的胴體目不轉睛,實則心中一直轉着念頭,怎麼把話題引出來。要說明自己的意圖很容易,要引起這些西域大豪的共鳴卻很難。跟着誰都吃香的喝辣的,人家為什麼就一定要為你拚命? 為誰而戰? 這是關乎士氣軍心的首要問題。 對自己的兵尚且如此,對這些只是以覊縻政策控制起來的地方勢力就更是如此,所以,夏潯的切入點,就選在了共同的利益上。 寧為鷄頭,不為牛後。這些權貴豪紳在西域是逍遙王,他們肯定是不願意做貼木兒的炮灰的,問題是他們對大明有多大的信心?如果他們相信大明陳兵嘉峪關,要放棄關外領土,又或者相信貼木兒能佔領中土,那麼他們沒得選擇,勢必要投靠貼木兒。 別看現在大家一副歌舞昇平、其樂融融的樣子,如果現在來的不是他夏潯而是貼木兒,這些地方的土皇帝,一樣會用這樣的待遇甚至更隆重十分的禮遇去迎接貼木兒。無所謂忠心,向他們要忠心至少在目前這種經略階段是辦不到的,唯有利益,才是根本。所以,夏潯先用他們的切身利益引起他們的共鳴,引起他們的關注,隨後才說起自己的主張。 “貼木兒精騎二十萬,還有近五十萬備兵,驅趕大批牛羊東來,這件事,想必諸位都已知曉了!” 夏潯頓了頓,又道:“朝廷屯重兵與河西,鎖嘉峪關而內守,這是要放棄西域麼?不然!西域、決不可失、斷不容失!這,就是我大明的態度!河西與幽燕,是中原帝國的兩隻臂膀,若斷一臂,雖不致死,卻也從此疲弱不堪,只能被動挨打,敵攻我守、此消彼長之下,慢慢耗空中原國力,終有一日走向覆亡。 而關外若盡為敵酋所有,河西與幽燕還能守得住麼?從三皇五帝到如此,所有的例子都告訴我們,守不住!因此,朝廷守幽燕,必經略遼東;朝廷守河西,必經略西域!朝廷不會放棄河西,就絶不會放棄西域!” 夏潯的語氣斬釘截鐵,在場的沒有一個笨蛋,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多麼直白,這個態度表明就足夠了。 我們決不放棄西域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貼木兒只要來了,只要占了這個地方,我們就一定要奪回來。這兒是你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我大明從未虧待了你們,這兒一旦戰火不斷,最倒霉的就是你們。加入貼木兒的陣營,你們這些地頭蛇就是炮灰,要首當其衝,迎接我大明軍隊的怒火! 要首鼠兩端?行,你們可以左右逢源,但是這場仗打完了,貼木兒勝了還好說,敗了就會退回撒馬爾罕,而你們呢?家園已完全毀于戰火,你們附庸貼木兒,又要受到我大明的制裁,這後果……自己想去! 昆季沉思片刻,清咳一聲道:“國公所言甚是,這個……經略遼東的事,末將也有耳聞。只是……朝廷兵馬盡屯于嘉峪關內,棄關外萬千里地不顧,這……這西域遼東,又在哪裡呢?”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就在這裡!敦煌就是瀋陽衛、哈密就是開原城,這裡就是河西的‘遼東!’昆季將軍可能覺得,朝廷對河西不及對幽燕的重視。你看,幽燕之外,遼東之地,屯衛所官兵十五萬,設官立府,經略多年,已是堅不可摧,朝廷決不會放棄遼東,收攏官兵與山海關內的,為何對西域採取截然不同的措施呢?” 這一點正是在場官吏豪紳們最關心的問題,他們本來的打算就是兩不得罪,大明來了他們迎大明,貼木兒來了迎貼木兒,本來嘛!強敵壓境時,你把關門一鎖,把我們丟在外面,憑什麼叫我們給你賣命? 夏潯道:“原因,很簡單,朝廷現在顧不上來啊!” 夏潯把手從兩個美人兒圓潤迷人的小腰上抽回來,屈指數着:“各位大人,現在朝廷正發兵征討韃靼呢,二十萬大軍出塞,人吃馬喂,多少錢糧?這是北邊,南邊呢,四十萬大軍入安南,興滅繼絶,為安南陳王討公道,只這兩處,就是六十萬大軍吶! 再說東面,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校對無錯文字更新]哦,說起來,他與諸位一樣,也是一位虔誠的回教信徒呢。他奉了我朝天子之命,率軍十萬、戰艦千艘,宣撫南洋諸國去了,你們算一看,這就是七十萬大軍吶。只能說,貼木兒挑了一個最好的時機,趁着我們四處用兵的機會,舉兵東來。” “七十萬大軍……” 在場的頭領們聽著都有些眼暈,不過他們並未懷疑,一則夏潯略有誇張,誇張的不多,二來他們消息滯後,軍事行動的詳細情報他們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去年才剛剛知道靖難期間,朝廷先發五十萬兵,又發六十萬兵剿燕王,兩相比照,並不覺得夏潯的話有什麼不實之處。 夏潯又道:“如今,朝廷在甘涼有精兵十五萬!” 這一句,他沒有絲毫誇張之處,因為這些西域將領不可能對近在咫尺的甘涼兵力也不瞭解,如果有所誇張反而要弄巧成拙了。 夏潯道:“在陝西、四川、河南,已經集結了大量人馬,即便不動用京營衛戍軍隊,朝廷也可以隨時向甘涼再投入三十到四十萬的軍隊!” 這個數字,登時聽得在場眾人心神大振,嗩南迫不及待地道:“國公,如此說來,要保證西域作戰,至少五十萬人馬是沒問題的,這……為何朝廷還要收攏官兵,屯兵于嘉峪關內呢?” 夏潯瞟了他一眼,眼神很靈活,將“你知不知兵?”五個字詮釋得非常清楚明白,弄得嗩南老臉一紅,很是心虛地縮了縮脖子,但他還是不明白,既然朝廷可以抽調出這麼多兵馬,至少一倍于貼木兒的軍隊,為何不予他迎頭痛擊。 夏潯看得嗩南很慚愧了,這才解釋道:“因為,北邊、南邊都在用兵,儘可能的在中原保留一些機動部隊,一旦南北戰場出了什麼問題,隨時可以才抽調軍隊出征嘛,未慮勝,先慮敗,如今三面作戰,豈能不留餘力?如果這般冒失地作戰,一旦有所失利,豈非滿盤皆輸?”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 夏潯嚴肅地道:“我們必須正視自己的短處。中原軍隊,多出身農耕,不可能像塞北、西域的百姓,自幼精於騎射,因此,他們必須經過嚴酷的訓練,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士兵。我們要訓練一個傑出的騎兵,要耗費大量的資財,而草原沙漠中的人,自幼為了生活,放馬牧羊的過程中,就已經完成了這個訓練。 可是中原人,亦有自己的長處,他們善於製造各種精良的兵械,單獨拿出來與塞北西域的人去大漠草原上較量騎射雖略顯遜色,卻勝在可以適應多種環境下的作戰,山地、叢林、河網、平原、守城……他們都能勝任,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去揚長避短呢?非要用自己的短處去應戰敵人的長處才叫英雄?依我看吶,那叫愚蠢!” “同時,中原軍隊步騎混編,機動力較差,更依賴于糧草輜重的供給,數十萬大軍一動,需要大量的糧草補給,一旦糧草不濟,就要出大問題,而西域千里不見人煙,遠遠比不得中原十里一城隨時補給的環境,把數十萬大軍放到曠渺無人的地帶,豈非自曝其短麼?” 夏潯道:“你們看,河西通道東起烏鞘嶺,西至玉門關,南北介於祁連山和阿爾金山、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之間,東西長而南北窄,南北兩面山嶺綿亙,山嶺夾峙之間,最寬處不過兩百餘里,窄處僅幾百步,古人謂河西之地“一綫之路,孤懸兩千里”,這不是極好的痛擊來犯之敵的好地方麼? 貼木兒遠來,雖驅百萬牛羊,也難以長久供給,只要把他們阻在關隘之下,耗盡他們的糧草,待其兵疲將憊之際,再發兵掩殺,豈不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 夏潯看了看在場的豪紳將吏,又道:“當然,這一來,關外之地,可能要受一陣苦難,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則,朝廷正在南北作戰,牽制了許多兵力,否則,我們大可以兵力之眾補拙,不必先守後攻;二來,這西域……總有一些人對朝廷抱有忌憚之意,這麼多年來頻施手段,阻礙朝廷的力量向西經營,現在強敵來臨,倉促之間,這裡道路不暢、糧儲不足、關隘不險,朝廷又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叫士兵做無謂的犧牲吧?他們也有父母妻兒啊!” 夏潯淡淡一笑,又對他們道:“當然,叫你們獨力承擔,也是個問題,如果強敵驟至而不可抵擋,我覺得暫避其鋒芒也是可以的,比如先遁入大漠,又或者暫遷入關內,給他們來個堅壁清野……” 夏潯後面的話,大家已經沒有太往心裡去了,他們正在反覆咀嚼夏潯這番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大明還有充足的兵力,據險關而守的目的不是畏懼貼木兒的大軍,也不是要放棄西域,只是考慮到三綫作戰的安全,同時避免錢糧的消耗和將士無謂的犧牲。 明軍的整個軍事計劃裡,完全沒有西域失守、河西失守後如何應對的考慮,,而是如何消耗貼木兒的兵力,以及如何反擊的策劃。這個信息的掌握,對於這些實際控制着西域一切資源和人口的頭頭腦腦們決定自己的立場,起着相當大的作用。 一時的攻守、強弱他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兒是他們的家,是他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所以他們必須判斷,誰才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他們必須依附笑到最後的人,才能保證自己的生存。 在場的,除了幾個衛所將領,全都是當地的豪門大族,可是在這個特殊的地方,控制着地方武裝、地方政治和地方經濟的,就是他們。夏潯此時此地的這番話,等於是把自己的信息,向控制敦煌及其周邊地區的這些頭頭腦腦們做了一個清晰的傳達。 他們都是精明人,他們現在必須得分析、甄別夏潯這番話的真偽,當雙雄對峙的時候,決定立場,做出選擇,這關乎到他們和他們家族的富貴、前程乃至生存! 夏潯剛到,就丟給他們一個難解的題! 思索着對他們的家族來說生死倏關的大問題,大家都紛紛停箸,似乎眼前豐盛的酒菜也不那麼香了夏潯說完了話卻很自在,侍候在左邊的西琳姑娘端起酒杯,眸波瀲灧,神情嬌媚地送到他的唇邊。一口酒剛喝下,右手邊的讓娜姑娘已經抄起小刀,細細切下一片肥美的羊羔肉,慇勤地遞過來。夏潯左邊一口酒,右邊一口肉,連雙手都不用動。 他的雙手只是順勢搭在兩位姑娘圓潤、結實的小蠻腰上。嘖,這手感還真不錯,於是夏潯的一雙大手便順勢摸挲起來。與民同樂嘛!這多平宜近人…… 第763章 陽關逢故人 這接風宴,吃得最輕鬆的無疑就是夏潯。 敦煌各部首領、世家大族們對當前時局的關注遠較夏潯更為強烈。 他們世居敦煌,榮華富貴皆源自于此,他們是最不希望一個強大的充滿破壞力的勢力來到這裡,對他們的家園造成不可修復的巨大創傷的。 可是現在貼木兒帝國與大明帝國即將一戰,他們既無法左右這場戰爭,自己的家園又成了戰場,那麼就必須得在這兩個強大勢力之間尋找一個可以依託的對象。 本來,他們地處大明邊域,大明現特的覊縻政策對他們的固有權益損害也很小,他們是願意依附於大明的,可是也正因為這種半臣半客的自由身份,所以一旦貼木兒大軍趕到,為求自保,他們投靠貼木兒,同樣沒有心理障礙,他們打得本就是有奶就是娘的主意。 然而,夏潯這番話,他們就不能不審慎地考慮自己的態度了。 做牆頭草,難! 投奔貼木兒,勢必得被貼木兒驅趕着沖在第一綫,與大明作戰,那麼一旦貼木兒兵敗退回撒馬爾罕,大明豈能不清算他們的罪行? 如果投奔大明,眼下輔國公已經表明了態度,大明軍隊是不可能放棄雄關險隘不守,跑到沙漠裡來跟貼木兒硬碰硬的,那麼他們要麼退入沙漠跟貼木兒打游擊,要麼就得退到嘉峪關內,接受明軍的庇護,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騎兵勢必也要接受明廷的指揮,參與作戰。 總之,不管投向哪一邊,對這場東西兩大武力集團的碰撞,他們都休想作壁上觀,參戰是一定的,現在只看他們選擇投奔哪一方。 因此,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大明的武力是否真如夏潯所說那般強大,是否足以對抗那位迄今未嘗一敗的跛子大帝,為了掌握更準確的情報,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塞哈智和風裂炎做為突破口。 同目光精明、性情沉穩的夏潯比起來,這兩個傢伙卻不像是個能守秘的。他們輪番向塞哈智和風裂炎敬酒、與之熱情攀談,想盡一切辦法從他們嘴裡套問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旁敲側擊地印證夏潯透露的一切。 這場酒宴,他們吃的比誰都累。 大漠落日,一片金黃。 酒席散了,做為最尊貴的客人,夏潯被安排在昆季的府邸。 這個居處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僅這一個院落就占地十多畝,只是冬季的院落實在沒甚麼好看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空曠的土地,或許春夏之季,這裡花紅草綠,深秋時節碩果纍纍,充滿美麗的田園風光,而此時卻只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 院子裡的建築不多,外牆多是泥坯,從前院過來的主通道很長,整個通道上都覆蓋着葡萄架,從遠處望來,覆蓋着白雪的一面因被陽光映成了一片金黃,彷彿無數道糾纏在一起的金蛇,一旦走到下邊,望上去卻是乾巴巴的枝幹從外表看,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農莊,然而進到室內,則是另一番景象,衾帷床蓆,無一不是南北東西各地珍貴,房中傢具、陳設、古董、玉器,各種擺設也是極盡奢華,可那富麗堂皇中卻又不顯一絲俗氣,當真是別有洞天。 唐賽兒坐在夏潯房間的炕沿兒上,膝上放著一盤果脯,悠着兩條小腿兒正自得其樂,門帘兒一掀,夏潯走進來,賽兒大喜,立即放下果盤,雀躍着跑過去:“乾爹!” 夏潯笑着摸摸她的腦袋,問道:“吃東西了麼?” 唐賽兒道:“吃過了,不過一個人吃東西好沒趣呀。” 夏潯打個哈哈道:“要是叫你和乾爹赴那勾心鬥角宴,你會覺得更沒趣的。” 他走到炕邊坐下,唐賽兒就手腳並用地爬上床,拿過那盤果脯,從蜜餞盤子裡挑了一枚瑪瑙色的蜜棗脯兒,用兩根手指拈着,獻寶似的遞向夏潯的嘴巴:“乾爹,你嘗嘗,可甜呢!” 夏潯笑着受了乾女兒的孝心,拍拍她的小屁股道:“乖,一邊坐著,乾爹還有事情要做呢!” 說著話兒的當口,已將舞衣換去的西琳、讓娜走進來,向夏潯盈盈下拜:“老爺” 夏潯道:“你們坐吧,剛纔在席上,你們已經聽說那些人的身份了。現在,把你們瞭解的有關他們和他們家族的情況,跟我好好的說說。” 兩女面面相覷,叫她們歌舞娛人,那是自幼學就的本事,現在這麼正兒八經的坐在老爺面前參謀他的大事,兩人倒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從何說起了。 夏潯見了,不禁笑道:“不用緊張,就當聊家常吧。你們也不用刻意地篩選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先說什麼人後說什麼人,只要你們聽過的、見過的,不管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不定哪一句就有大用處!” 受此鼓勵,兩女有了勇氣,西琳微一思索,欣然道:“啊!老爺,奴婢想到一個,就是坐在右邊第四個位置的那個嬴戰,當初,奴婢姐妹二人就是嬴戰大人從別失八里把我們買回來的,他家的情形我知道一些。” “嬴戰?好,你說說看!” 嬴戰悄悄地閃進了一座庭院。 房中,一張花紋古樸的妝台,桌角一盞釉瓷的蘭花燈,張開的花瓣就是盛放燈油的地方,裏邊的花蕊處則是燈芯,上邊罩了紗狀的燈罩,明亮柔和的燈光,映着一個身着晚裝的妙齡少婦。 她穿著半透明的蟬翼紗背子睡袍,凸乳細腰,明艷嫵媚,正慵懶地坐在妝台前卸着妝飾。 妝台上擺放著各種名貴的首飾,釵鈿釧鐲,質料均是金銀明珠、寶石美玉,無一不是珍品,任何一件拿出來,到金陵城中最大的珠寶齋去賣,都可價值巨萬,現在它們卻只隨意地扔在桌上。 對面,是一面清光瑩然,毫髮畢現的青銅古鏡,鏡中映着一張美麗的臉龐,朱顏真真,粉靨若玉。從後面看,她那葫蘆狀的身材凹凸有致,曲綫玲瓏,臀部薄紗繃緊,豐腴粉嫩的臀肉在薄紗下透出若隱若現的肉色,中間還微現一道誘人的臀溝,令人望而迷醉。 忽然,一雙大手搭上了她的削肩,然後便順勢滑到了飽滿的胸上,少婦只一回頭,唇上便被輕輕一吻,那人偷香成功,嘿嘿笑着移開身子,她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 少婦輕嗔道:“一嘴的酒味兒,也不洗漱一下。今晚到人家房裡幹什麼來啦?” 嬴戰是西北巨富,身邊自然不會少了女人,可他的女人再多,合法的妻子卻是有數的,現在嬴戰只娶了三房妻子。中原自古實行的是一妻多妾制度,除了少數權貴人物出於政治聯盟的需要,偶爾會出現一正二平或者兩頭大的娶妻情況外,大部分人家都是一妻多妾,而嬴戰是回教徒,卻可以娶四房妻子。 不過,他們多妻是有條件的,他們必須對所有的妻子一視同仁,無論是愛情還是物質,都不可以偏袒了哪個。物質可以量化,情意的深淺如何體現呢?只好在與妻子同房寢宿上面來體現了,他不可以因為寵愛某一個妻子,便長期只留宿在她的房間。今晚,他本不該住在這個妻子的房間,所以這個美麗的少婦才會有這樣的問話。 嬴戰輕輕嘆了口氣,拉過錦墩在她旁邊坐下來,先着迷地嗅了下她身上的香氣,這才說道:“和你說說話兒就走,你知道,我有心事時,只想跟你說。” “嗯!” 那美麗的少婦向鏡中的他嫣然一笑,盈盈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從柜子裡取出一隻羊脂美玉雕成的酒杯,那酒杯色如羊脂,質地精細,杯壁薄如蛋殼,也是一件極貴重的東西,若是仔細看的話,這房中一桌一椅、一杯一盞,無一不是人間瑰寶。 她又取出一隻鵝頸大肚的寶玉酒瓶兒,斟斟一杯葡萄美酒,回來遞到丈夫手中,在他身邊坐下,溫柔地道:“怎麼了?” 嬴戰轉動着手裡的酒杯,心事重重地道:“妙弋,你知道,咱們家是敦煌望族,家大業大!” “嗯!”美麗的少婦一雙波光蕩漾的眸子凝視着丈夫,聽著他說下去。 妙弋! 十年歲月,昔日那個天真爛漫、喜歡看話本兒、喜歡聽才子佳人故事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嬌艷欲滴的嫵媚少婦,身體成熟了,珠圓玉潤,那天真、活潑的性子,也變得溫柔內斂起來。 十年,城頭變幻大王旗,中原大地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十年,青州城裡好面子的齊王依舊很好面子,而曾經的藥商孫家,卻早已換了他人的門庭,誰會想到,當初曾被滿城議論的那戶人家、那個女子,已然嫁作商人婦,來到遙遠的西陲,就在陽關之內。 嬴戰道:“貼木兒率領大軍東征,我本想著,不關咱們的事,如果他真來了,就出些米糧牛羊犒勞犒勞他的軍隊,憑着我蒙古人的身份和真主信徒的身份,足可保得咱家無恙。可是,兩頭雄獅打架,哪容他人旁觀,如今,大明輔國公也來了,今日聽他一席話,我開始覺得,我想得太天真了,別失八里之行,我在猶豫還要不要去,唉!這個楊旭,厲害啊。” 妙弋本來正靜靜聽他說著,忽聽他說出“楊旭”這個名字,不由嬌軀一震,登時花容失色,吃驚地道:“什麼楊旭?” 第764章 故怨 嬴戰道:“就是大明輔國公啊,妙弋,你怎麼了?” 妙弋一聽,一顆芳心登時放下來,輔國公?那個青州無良浪蕩子,怎麼可能做了大明的國公,想必是同名同姓的人,她的臉上又恢復了血色,微笑道:“啊!沒什麼,記得在我家鄉,有個鄰居也叫楊旭的,聽你一說,嚇我一跳!” 嬴戰一聽不禁失笑:“娘子定是久別家鄉,有些思念故土了。呵呵,記得娘子說過,世代居住河北大名府,是吧?呵呵,這位輔國公楊旭,卻是幼居山東青州府呢。” 妙弋的臉色又變了,聲音禁不住的發顫:“山……山東青州府!” “娘子怎麼啦?” “哦,沒事,原本就想睡下的,衣服單薄了些,和你說這陣子話,感覺有些寒冷了!” 妙弋連忙站起,走到壁角,挾了幾塊獸炭放進爐子,尚未直起腰來,一件衣衫已披到身上,嬴戰關切地道:“娘子,先披上衣服,要不上床掩了被子再說吧!” 妙弋緊了緊衣衫,搖搖頭道:“不妨的,這就暖和多了,你繼續說。” “好!” 嬴戰並未對妻子的異樣有所懷疑,他陪着妙弋走回桌邊,雙雙坐下,思索了一下,又道:“有關這位輔國公的生平,我是聽伴同他來的那位京營指揮塞哈智大人說的,這個楊旭是個能人,當今皇上還是燕王的時候,誰也不看好他,讀書人更是個個罵他亂臣賊子。 嘿!這楊旭是個青州秀才,原本大有前途,偏偏就看中了這個似乎在朝廷大軍輾壓下旦夕可滅的燕王,他不但投了燕王,還曾潛入金陵,救回被扣為人質的三位王子,哦,據說他本來就是江南人氏,因為父親經商才到了青州,乃是青州數一數二的富豪人家……” 妙弋聽得臉色雪白,渾身冰冷,一顆心怦怦亂跳,彷彿一隻受驚的小獸,說到這裡,她再無懷疑了,是他!居然真的是他!那個無恥之徒,那個玩弄了她們母子,害得她們家破人亡的混蛋,居然……居然陰魂不散!她都已經躲到了敦煌,都逃到天邊了,為什麼這份痛苦和恥辱,還要追隨她而來? 幸好,嬴戰正在沉思當中,沒有注意她的神情變化,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嬴戰沉思着道:“他是大明的國公,自然不會胡亂說話的,他說大明決不放棄西域,應該不假。貼木兒,縱橫西方無敵,可是明知他將東征,發動聖戰,而明廷卻還在同時與安南和韃靼開戰,看來,明廷並未把貼木兒當作不可抵擋的大敵! 他們的戰略,完全沒有河西失守之後的考慮,參照我在甘肅鎮看到的情形,明廷應該確是這種考慮,看來明廷對守住嘉峪關甚有把握呀。貼木兒萬里迢迢而來,若是攻不下嘉峪關,與大明長期對峙下去,那麼最終獲勝的,就必然是明廷。妙弋啊,我為難的就在這裡。 明廷,不能背叛,否則貼木兒一走,咱們就要倒霉了!可是貼木兒一旦來了,憑咱們的力量,何以與之對抗?我現在拿捏不定,是放棄家園,暫且退入關內,接受大明的庇護呢,還是等到貼木兒趕來,與他虛與委蛇,以求保全自己。” 妙弋心亂如麻,又怕又羞,早已被她封在記憶深處的少女種種,此刻都浮現在心頭,一時心神恍惚,哪裡還接得上話來。 嬴戰還在進行分析:“退入嘉峪關的話,倒也容易。盛隆土司也提過,邀請咱們到唐古拉山下作客,只是這一來,咱們只能帶走浮財,家業必然要蒙受巨大損失。如果留下呢,又不知道貼木兒的人會做到哪一步,會不會看在同族同教的面子上寬厚相待。 妙弋啊,我原本安排往別失八里一行,是想探探貼木兒那邊的消息,事先鋪條路,現在實在是有些為難,一步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難!難啊!” 嬴戰並不是想要妙弋幫他拿主意,只是有些難決的心事時,喜歡向自己最鍾愛的女人嘮叨一番,事兒說完了,心裡也就平靜多了,這時妙弋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嬴戰又絮絮地說了一陣,便離開她的房間,到他的第一個妻子住處過夜了。 嬴戰走後,妙弋一顆心如煎似沸,再也難以入睡了。曾經那讓她羞愧得想要自殺的屈辱,經過這麼多年的歲月,創傷本已漸漸痊癒,如今她有一個疼她的丈夫,還為她的丈夫生了兩個兒子,為人妻、為人母,她很幸福。她本以為,可以和自己荒唐的過去完全告別,在這沙漠綠洲裡平靜地生活一輩子,可是驟然聽到楊旭的名字,驟然得知他就在這裡,她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妙弋換下睡袍,穿上保暖的冬衣,身披狐裘鶴氅,頭戴昭君臥兔兒暖套,圍了紫貂的風領,儼然已是一個雍容高貴的豪門少婦。她珊珊地出了房門,外房,兩個侍女急忙迎上來,妙弋只輕輕一擺手,她們便又躬身退了下去。 妙弋走到廊下,抬首凝視着天空中明亮的星辰,凝視了許久,才順着左廊行去。 穿過幾道門戶,妙弋靜靜地停在一所獨院的樓閣前,廊下懸掛的燈,映着她的身影。風吹着燈,燈搖頭影兒,將她在雪地上飄來飄去,風中送來一聲聲清脆的木魚聲。 妙弋伸手欲去叩門,攸地一聲銅馨聲傳來,讓她的靈台頓時一清:“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和母親說什麼呢?她已經……清燈古佛,何必再去擾她清靜?” 默立許久,妙弋幽幽一嘆,轉身又沿來路走去,踏着一地清明,和着“箜箜”的木魚聲,似乎也有了一絲出塵之意……“快着點,快着點,沒吃東西是怎麼著?要不是瞧你們身強體壯,情形又可憐,老子才懶得用你,幹活這麼慢!” 一個虯鬚大漢罵罵咧咧地指揮着僱來的工人們裝車。 這是沙洲張家的商隊,家主叫張不語,據說祖上就是唐末沙洲起義的豪傑張議潮的嫡系後人,當年張議潮一統瓜沙十一州,嘯傲西域,稱霸河西,如今張家雖然沒落了,不過張家在沙洲依舊是相當的勢力的一個大家族。 僱工們正在扛着的是絲綢、茶葉、瓷器還有鐵器。這些東西聽著輕巧,可是因為要長途販運,為了節省空間同時也為了捆紮的更結實,這些商品都儘可能的捆綁成大包,絲綢輕柔薄軟,可是幾十匹絲綢牢牢捆紮成一團,那就是極沉重的包袱了。瓷品要放在茶葉箱子裡,用茶葉充肆在瓷器內外,以防碰撞,這樣的箱子本身就很沉重,又得輕拿輕放,也不是個省力氣的活兒。 大冷的天兒,搬東西的工人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 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十幾車東西才算裝完,工人們這才退到一邊休息。一個累得滿頭大汗的漢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邊,一屁股坐到雪地裡,呼哧呼哧地喘粗氣。他穿著臃腫的冬裝袍服,褲子是用沙狼皮、狗皮、羊皮的邊角料兒拼湊起來的,難看是難看,不過很保暖,坐在雪地上,那涼氣兒一時半晌也透不過來。 這時,不遠處另一夥裝車人中有一個蹣跚地走近,湊到他身邊坐下,低聲道:“千戶大人,我瞧著……” 正喘粗氣的那人狠狠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凜,趕緊改口打聲招呼,拍拍他肩膀道:“胡大哥,乏了吧?” 正喘粗氣的那人哼了一聲沒有理他,猶在心裡咒罵著夏潯害他如此吃苦。 這個人現在叫胡七七,不久以前他還叫于堅,是錦衣衛北鎮八大金鎮裡的老么,被夏潯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之後,于堅不得不硬着頭皮帶著他的人出了嘉峪關,為了掩飾身份,他們改了名字,說是出關討生活的漢客,費盡周折,總算巴結上了張家,成了張家的傭工。 坐到他身邊來的這個人,也是錦衣衛,因為只是一個普通的校尉,名聲不顯,所以仍舊用了他的本名----鄧鏑。 他坐到于堅旁邊,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拉呱半天,才放低了聲音道:“那個拓拔明德,我看有問題!” 拓拔明德是是另一個商人,來自于別失八里,這一帶本就是各大商戶裝車販貨的集散地,因此從多商人和他們的僱工都集中在這兒就不離奇了。 于堅摘下帽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又趕緊把帽子扣上,低聲問道:“哦,何以見得?” 鄧鏑小聲道:“咱們在這轉悠一陣兒了,外來的商賈,喜歡打聽的是生意買賣的事兒,哪兒馬價高、哪兒皮毛價格公道、哪兒絲綢錦緞便宜、哪兒茶鹽器皿物美價廉,再不然就是打聽哪兒的酒菜好吃,哪兒的窯姐兒風騷,可是這個拓拔明德,卻專門喜歡問些軍事上的事兒。” 于堅警覺地打量着四周,提防有人接近,繼續聽他說,鄧鏑道:“他剛從別失八里過來,沒趕上輔國公進城的情形,就裝着對國公爺的儀仗排場感興趣,向人打聽輔國公帶來了多少人、都有什麼兵器配備,沙洲這邊哪些豪門有勢力,自家的馬隊比較強大,諸如此類的……” 于堅聽著,盯了一眼不遠處正很和氣地同幾個管事工頭兒聊天說笑的別失八里商人拓拔明德,如果這個人真是貼木兒的奸細……于堅的目中突然閃過一抹詭譎的光來! 第765章 諜中諜 于堅聽鄧鏑說完了,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了,做你的事去,這兒僱工場上的人,給這些本地豪門都做過工,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多套套他們的話兒,查查哪些豪門與哈密、蒙古斯坦那邊眉來眼去的暗中勾搭,這個拓拔明德,你不用管了。” 鄧鏑點點頭,爬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雪,向幾個聊得正歡的搬貨工人走過去,笑嘻嘻地打聲招呼,不一會兒就融入其中,幾個人唾沫橫飛地談論起來。 對於堅的反應,鄧鏑並不覺意外,錦衣衛掌握了某些人的把柄,並不都是雷厲風行、立即拿人的,很多資料都會封存起來,需要用到它的時候才會拿出來。對待敵國奸細也是一樣,並不是非得把他們都抓起來才是最好的處置手段,如果掌握了對方的真實身份,有時可以故意泄露些虛假不實或者不太重要的消息給對方,藉以迷惑、誤導敵對勢力,這樣對方的奸細就起到了反間的作用,遠比把他們抓起來更有用。 在鄧鏑想來,千戶大人一定有更深的考慮,他只是個小小的校尉,發現了問題,向上司彙報就好了,接下來不是該他處理的問題。 于堅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雪,慢悠悠地向拓拔明德走去。 拓拔明德是個從別失八里和蒙古斯坦交界處來的人,從他的名字就知道,這是一個羌人,說不定祖上還是當年的西夏貴族。滄海桑田,中原變化太快,而這西域卻彷彿靜止了,生命的進程很慢,很多時候他們說起幾百年前的歷史,就彷彿是上一輩的事情一般自然、熟悉。 只是,西夏軍隊當年在蒙古鐵騎下土崩瓦解,西夏國受到了遠比其它滅亡國家更殘酷百倍的對待,(西夏國受到的這種特殊待遇,使得廣泛流傳在蒙古人中間的成吉思汗是被西夏王妃一口咬中要害給咬死的傳說更具可信性),西夏整個國家徹底消失了,因此很難求證這位拓拔先生是否就是當年西夏皇室後人了。 拓拔明德是個大商人,那些管事工頭比他的身份低了許多,不過拓拔明德並不自恃身份,和他們談笑風生,非常隨和:“哈哈哈,原來如此,我說呢,我本來備了厚禮,要去拜見昆季將軍的,以後我要常來這邊做生意,該同昆季將軍先打好交道才是。 可惜啊,我一連三次登門都沒見着昆季將軍,原來將軍正陪同大明國公視察敦煌防務,這倒是不巧的很了。唔……不知各位可知道這位國公爺什麼時候回返甘涼去啊,如果就這幾天的話,那我就在敦煌多等幾天,等國公走了,再去拜見昆季將軍!” 旁邊幾個管事連連搖頭,其中一人道:“這個就不曉得了,聽說西方的貼木兒大汗快打過來了,輔國公到沙洲來巡視防務,少不得要調兵遣將一番,咱們哪知詳情啊,我呀,現在就盯着那些豪門大戶呢,只要他們有所動作,或遷或走,我立馬跟着走,準沒錯!他們的鼻子才是最靈的,我現在除了一幢房子,全都換成浮財了,隨時能走!” 拓拔明德聽了微露失望之色,夏潯巡撫西域,他的舉止動態、具體行程路線和目的地,其實連昆季和嗩南這兩個沙洲的衛指揮現在都不知道,儘量予以保密,就能最大限度的減少風險,哪能人還沒到,先把自己的行程路線公諸天下。 拓拔明德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沒有打聽到更有用的資料,便客氣地告辭,轉身向東西貨物集散地的巷子外面走去。他向前走了一陣,快要出巷口的時候,一個穿著臃腫破舊的皮袍子,五官倒還周正白淨的漢子忽然堵住了他的去路,拓拔明德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必是來自中原的漢人,因為他那白淨的肌膚,很難在西域風沙之地看到。 西域也不是沒有肌膚白嫩的人,但那多時女人,她們注意保養,陽光熾烈的時候或者風沙太大的時候會細心保護好自己的肌膚,可男人是不可能這麼講究的,因此能有這麼白淨肌膚的,必定是在沙洲待得時間還不長的,再結合他的面相,自然是中原漢人無疑了。 拓拔明德有些警覺地道:“你是什麼人,攔住我去路作甚?” 于堅嘿嘿一笑,點頭哈腰地道:“老爺,您想知道輔國公爺什麼時候走,這事兒問小人就再合適不過了,您要換個人,還真沒人知道。” “哦?你知道?” 拓拔明德欣然追問,隨即便醒覺自己的態度過于熱切,便打個哈哈:“我只是隨口問問,大明國公的行程,我打聽它做什麼。” 于堅心中暗笑,已經認定了眼前這人有七八成的可能,就是來自貼木兒一方的奸細,這些遊牧部落培養的所謂間諜,比起用間之術早已爐火純青的中原人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這樣愚蠢的貨色根本不是一個成熟的探子,于堅心中很是有些輕蔑。 于堅笑嘻嘻地道:“這位老爺是頭一回到沙洲做生意吧?嘿嘿,要在沙洲做生意,哪能不攀個權貴做靠山呢?要說這沙洲,還有比昆季老爺更大的靠山麼?您要是不知道輔國公爺的行程,那就得在這兒無限期的等下去,想必老爺的生意也不好計劃,這個損失……嘿嘿,老爺只要賞賜小人一點酒錢,小人一定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老爺。” “哦?” 拓拔明德上上下下打量于堅一番,他還真不是一個做慣了斥候探馬的奸細,而是貼木兒軍中一個將領,只因他是羌人,又會說漢話,就被派到這兒來打聽消息了,有關用間的技巧完全是個門外漢,如今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要是不聽他的消息,靠拓拔明德自己,恐怕還真找不到什麼門徑。 他想了想,便伸手入懷,摸出兩顆金豆子,放到于堅手上:“好,你說吧,若是說的明白,老爺還有賞!” 于堅拈了拈手裡的金豆子,又放到嘴裡舔了舔、咬了咬,充分扮足了一個財迷心兒的形象,然後把那金豆子小心地揣好,這才諂媚地笑道:“老爺,您要想拜訪昆季老爺,再您可有得等了,至少也得再等二十天。” 拓拔明德動容道:“哦?二十天後,那位大明國公就會返回關內?” 于堅搖頭:“不會,不會,馬上就二月天了,國公爺要在這地兒再待個二十來天,安排安排沙洲防務,然後天就變暖了,國公爺就會繼續西行,往哈密去。” 拓拔明德目光一閃,追問道:“他還要往哈密去?” 于堅笑嘻嘻地道:“那是啊,欲固嘉峪關,則需沙洲,欲固沙洲,則需哈密,國公爺若是不去哈密,那當初何必頂風冒雪的來沙洲呢?所以,您時間要是寬裕,再等二十來天,就可以拜見昆季將軍了,有了昆季將軍做您的靠山,那還不財源滾滾?” “消息準確?” “那是,不瞞老爺,小人是個漢人,本是涼州府人氏,有個舅兄就是涼州府的百戶官,要不咋知道這麼詳細麼……” 他說著,那手就又伸到了拓拔明德的面前,拓拔明德暗罵一聲,又掏出兩枚金豆子放到他手上,于堅眉開眼笑地收了金豆子,說道:“謝老爺賞。小人本是靠着舅兄混吃混喝的,可是賭輸了錢,那贏家偏也是個百戶官,舅兄的面子也不成了,好大一筆債,沒辦法,才跑到這兒來討生活。” 拓拔明德聽得心中一動,這人竟是明軍將領的親戚,如果替他還了債,打發他回去充當耳目……這且不忙,得先把此人拉攏過來才成!” 想到這裡,拓拔明德臉上露出一副微笑的模樣:“嗯,我看你,能說會道,挺機靈的,怎麼樣,願不願意為我做事,跟着我做個管事,可比在這兒扛力氣活強上百倍!” 于堅一聽又驚又喜,連忙道:“願意!願意!這真是遇上貴人啦!老爺,小人胡七七,您叫我胡七、小七都行,從今以後,小人就為老爺您鞍前馬後地效力了。” 拓拔明德哈哈一笑,說道:“那成,跟我走吧!” 于堅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面,口若懸河地說:“老爺,您放心,甭擔心那什麼貼木兒鐵木耳的,他就是銀木耳金木耳,碰上我們國公爺都得完!我們國公爺那可是當今大明第一名將!東海倭寇橫行,大將軍丘福束手無策,我們國公爺到了東海,把他們掃得乾乾淨淨,沿海匪盜自始不成氣候。” 拓拔明德走在前邊,一雙眼中隱隱泛起殺意:“哦?這位國公竟然如此厲害?” “那是,老爺,塞北的韃子們厲不厲害?嘿!我們國公爺國公爺一到,殺了他們一個落花流水。人常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們國公爺就是徐達大將軍再世,就是衛青、霍去病復生,只要我們國公爺在,貼木兒算個屁呀!老爺,您儘管在這兒做生意,那貼木兒不來則已,如果他真敢來,哼!豎著來了,就得橫着回去!” “好,好啊,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哈哈哈……” 拓拔明德大步走在前面,嘴裡發出笑聲,臉上的表情卻變得異樣的猙獰起來…… 第766章 義工 西琳和讓娜正圍前繞後地幫着夏潯換衣裝,劉玉珏舉步走了進來,夏潯一見,便向西琳和讓娜頷首示意了一下,兩女會意,連忙退下,夏潯便向劉玉珏問道:“怎麼樣,瞭解到了些什麼?” 夏潯此刻的穿著打扮,都是一副西域風格的穆斯林裝束,雖然還沒打扮完畢,已經很有那麼幾分味道了,看慣了他頭戴烏紗身穿公服的裝扮,忽然再看見他這副模樣,劉玉珏覺得很有趣,他着意地打量了夏潯幾眼,笑道:“國公爺,若是再掛一部長鬍子,染白了,儼然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訇了。” 夏潯這些天在嗩南、昆季等將領的陪同下,巡視了敦煌防務。由於敦煌軍民合一的特點,不可避免的要同許多世家大豪打交道,而這些世家豪門又與回回教有着相當密切的關係,或者他們本人就是清真寺裡擔任着重要職務的,因此,夏潯與西域第一大教清真教也就有了非常密切的接觸。 前幾日,夏潯在沙洲政要的陪同下拜訪了本地最大的清真寺,這座清真寺同時管理着青海、甘肅、寧夏以及哈密、別失八里等一帶所有清真寺的教務,是該教在西域最大的教宗。 寺裡的大長老是一位很健談的長者,他陪同夏潯時,隨口向他談起清真教傳入中原的經歷以及回教之名的來歷,說唐永徽二年,哈里發奧斯曼命賽以德宛葛思出使中土,唐高宗問他:“汝教何名?”宛葛思便答:“伊斯蘭”。這伊斯蘭是阿拉伯語,意思是順從。順從安拉旨意的人即順從者,穆斯林則是對伊斯蘭教徒的統稱,也是阿拉伯語音譯。唐高宗說:“我方人氏不曉此言,請說漢語。”宛葛思便又回答:““回回教。” 夏潯聽到這裡,便問長老何謂回回,長老聽了大笑,因為當時唐高宗也是這般問起,長老便用宛葛思的口吻回答說:“回字兩口,大口格遵教規國法,小口信守鄉村民俗。大口不吃無義之財,小口不說無益之語。大口暢談天文地理,小口維持道德人倫。大口籌策武略定國,小口緘默國事機密。大口吞食文墨學究,小口叮囑家道人倫。謹此五理為回字之由。” 夏潯聽了肅然稱善,長老又說:“高宗又問:‘國與教關涉何說’”宛葛思便答:“國君不正,教不得扶持:教不正,巫蠱多現,異端邪說漫流,詭言譎詞,搧風惑眾,民心幌蕩,世道搖曳。故真君宜扶正教以排邪說,國正教正,世道安寧。”高宗欣然稱喏。 這番對答之後,夏潯似乎深有感觸,彷彿受了什麼感召似的,突然萌生了入教的想法,他向長老一提,長老驚喜若狂,眼前這位可是大明的國公啊,他們辛苦傳教,自然希望天下人都入教門,如果能有這樣一位大明的權貴人物皈依該教,對他個人而言是莫大的功德,對他們傳教也將有莫大好處。 於是,大長老立即一口答應,並馬上傳諭,通報各地各寺主要教長,凡是時間來得及的,馬上趕到敦煌,參與輔國公入教盛典,而今天就是夏潯入教的日子。 夏潯聽了劉玉珏的話,笑道:“阿訇麼,我怕做不來,不過我既入教,相信諸位長老一定會給我一個相稱的身份,堂堂大明國公,怎麼也不能當成普通信徒對待的!” 劉玉珏好奇地道:“國公是真心入教麼?” 夏潯沉吟了一下,嚴肅地道:“真正的宗教,其教義都是導人向善的。回回教傳至中土後,各地教門的教義教旨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變化,但是它的其本信條並沒有變化,清真言中所說的,的確是導人向善的道理。我的好友鄭和也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以前從他那裡,我對回教多少就瞭解一些,對該教的教義,基本上我都是贊同的,我既入教,當然要遵守教規。當然,我不諱言,于此時入教,我確實還有一些其它的考慮。” 夏潯招呼劉玉珏坐下,輕嘆道:“元時回回遍天下,現在回民也許不是遍天下,但是在這裡,他們卻是絶對的主宰,敦煌重歸大明已經四十多年,可是朝廷在這裡卻始終沒有多大的建樹,固然,這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朝廷對西域的控制,遠不及元朝時候對西域的控制,這是事實。 究其原因,是因為我們漢人與西域百姓信仰不同,無論做什麼總是隔着一層,做起事來不免處處掣肘,事倍而功半,這是一個重要原因。為什麼他們對貼木兒東征並沒有太大的牴觸和畏懼?他們瞭解貼木兒麼?他們接觸過貼木兒麼?都沒有,只因為貼木兒比我們有優勢。 我們要經營西域,除了要讓這裡的漢人多起來,還要團結這裡的回回人,而團結回回,最好的方法莫如與他們成為兄弟,獲得他們的信任。宗教的力量有多大,你看白蓮教就知道了,對正當的宗教,壓制是沒用的,應以疏導為上!自古治理邊陲,所用辦法莫不是威之以武,同之以利,化之以文,我這未嘗不是同化的一種手段,當然,入鄉隨俗,在我們這裡,政教分離是必須的。” 劉玉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夏潯笑問道:“好了,說說看,你都打聽到什麼消息了?” 劉玉珏收斂心神,答道:“國公,沙洲這地方連結東西,不管是東土的漢人,還是波斯、大食的商賈,甚至東蒙古的韃靼人、西蒙古的瓦剌人、南邊的吐番人,都會經常出現在這裡,其中難免有些細作探子,而交往的頻繁,也使得沙洲權貴同各方勢力都保持着相對密切的聯繫,情形的確非常複雜。 咱們的人沒有西域本地人,同人家一說話,就能被人看出是中原漢人,打聽消息之所以吃力,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幸好,西琳和讓娜姑娘提供的消息,可以讓咱們有的放矢的進行監視和瞭解,這一來,才算約摸掌握了一些東西。 現在我已經查到有幾家豪門,同瓦剌和蒙古斯坦那邊的勢力接觸過于頻繁,非常的可疑,至少……我有七成把握,他們即便不是對方的奸細,也與對方是有相當密切的合作關係的。國公你看,咱們要不要動用強硬手段,先把他們控制起來再說?” 夏潯搖頭道:“不不不,繼續盯着,瞭解他們的一切動靜,會有大用處的,不過,現在還不方便動他們。我在這兒,大約只能待二十來天,等到天氣稍暖,就得繼續西行,去見見那位剛剛走馬上任的哈密王,在此之前,我會把敦煌,來一個徹底大清洗的!” “是!” 劉玉珏立即欠身答應,毫無猶豫。 他對夏潯,是無條件的信任,不管夏潯做出何種安排,他唯一要做的,就只是努力去執行。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情之一字,有時真的是不可理喻的。 “我作證:除阿拉外,再沒有神,穆罕默德是阿拉的使者。” 禮拜寺裡,夏潯隨着大長老的聲音,莊重地背誦着這句誓言。接受這一證言,並當眾背誦,就是正式的穆斯林了。禮拜寺裡沒有神佛的雕像和畫像,回教反對偶像崇拜,所以裏邊非常的整潔簡單,而儀式較其他宗教也相對簡單的多。 清真是明末清初才開始流行的稱呼,以前它被稱為天方教、大食教、回回教,現在最通俗的稱呼就是回教,因此這寺廟現在被稱作禮拜寺,而非清真寺。 入教儀式雖然莊嚴,卻實在是簡單之極,只有各地匆匆趕來進行觀禮的眾多回教長老,彰顯着今日入教信徒有着不同於尋常教徒的身份。入教之後,便成為一名穆斯林,敦煌大長老又召集所有長老公議,公推虔誠的穆斯林楊旭為伊瑪目。 伊斯蘭教禁止修行,禁止出家這種不勞而獲、同時放棄對父母、家人的撫養、放棄生而為人的本能義務的行為,它要求有經濟能力且身心健康的青年男女必須于適齡時正常婚姻,要求人們要努力勞動來賺取生存收入而生活。 因此,它沒有專職的宗教職務,各位長老都有各自的家庭和職業,伊瑪目也屬於一個兼職。伊瑪目,在各個地區、各個時代對它的權力和義務的解釋都是不一樣的。在這裡,伊瑪目的含義是領袖、掌教、執法者,其法律判斷被視為不容更易的安拉意志的體現。 不過由於敦煌是政教分離的地方,所以,伊瑪目僅僅是一個協助阿訇,利用自己的地位、資格,居中調解普通民眾糾紛的義工罷了。然而,夏潯卻是有着特殊身份的,他本身就是政壇的權貴顯要,如今再擔任了伊瑪目這個職務,在回回遍西域的地方,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還有誰能質疑、誰會反對? 恐怕,虔誠的信徒們只會無限擁戴、支持這安拉的使者了。 大明國公成為回教信徒,這是轟動整個西域的大事,當夏潯在阿訇、三掌教、眾多的長老和嗩南、昆季等信教的權貴豪門簇擁下走出禮拜寺的大門時,禮拜寺門前的廣場上早已聚集了眾多的信徒,他們趕來,只為瞻仰一下這位入教兄弟的尊容。 夏潯站在品字形結構的主門前面,背後是高高的一排台階、台階之上是八根潔白的圓柱拱起的禮拜大殿,大殿高達數丈,圓月頂,頂端懸掛一輪新月飾物。今天天空湛藍,白雲朵朵,純淨明亮的光灑在他潔白的袍子上,讓他整個人都沐浴在乳白色的光芒裡,彷彿一位聖徒。 信徒們歡呼起來,向他們的伊瑪目熱情地招手。 夏潯微笑着,向他們友好地招起了手,那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熠熠放光。 自下望上去,夏潯的肩後就是禮拜寺穹頂那輪新月之飾,看起來,像是美人淺笑的眉,又像一柄鋒利的鐮刀! 第767章 收割 龍家,屬於敦煌第一綫的大家族。 龍家主要經營瓷器和茶葉,同時經營珠寶。 西域的大商家,很多家族都經營這些生意,從中原購入精美的瓷器和上好的茶葉,販運到西方,再購買西域的珠寶、大馬士革的寶刀,販運回中原。不過各個家族都有側重,有的側重鹽鐵、有的側重絲棉,有的主營糧米,其它家族在茶葉和瓷器行業上的規模,是遠遠不能與龍氏家族相比的。 龍氏家族這一代的當家人是龍格爾,龍格爾今年三十二歲,正當壯年,一張臉稜角分明,剛毅硬朗,他做事也像他的長相一樣,雷厲風行,一旦有所決斷,有進無退,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本來這樣的性格缺少圓滑,不適宜經商,不過西域經商與中原的環境不同,在這兒和氣生財是沒有用的,經商的保障是絶對的武力。 龍家馬隊約兩千人,全都是剽悍勇武的西域漢子,還有波斯、大食等地流落過來的刀客,這是一支絶對的亡命之徒組成的隊伍,連巴薩的一窩蜂馬賊,輕易都不願招惹他們,所以龍家在西域的生意一向順風順水。 龍格爾雖然年輕,可是年族已經做了多年的生意,很多事都上了軌道,已經不需要他事事親自拋頭露面,除非難決的大事,手下人依照往日規矩自然就辦了,已經不需要來請示他,所以龍格爾的生活過得很悠閒。 下午,龍格爾把兩個胞弟叫回了府邸,龍家是大家族,大明與貼木兒帝國馬上就要開戰了,他們必須得未雨綢繆,早做準備。 兄弟三人在書房裡密議了半天,兩個弟弟正要告辭離開,外邊突然有人叩門,急急喚道:“大爺!大爺!咱們的府邸被包圍了!” 兄弟三人一躍而起,龍格爾驚問:“什麼人敢圍了咱龍家?” 外面的人道:“還不知道啊,這些人沒打旗號。咱們有幾個兄弟上前交涉,被亂箭射殺當場!” 龍格爾攸然色變,不講緣由,先亂箭射殺府上武士,這是擺明了要死磕了,不管來人是誰,眼下只能武力相抗了。龍格爾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躍到壁前,伸手摘下一口寶刀。 龍家雖然富可敵國,不過龍格兒不喜歡金珠玉寶,就喜歡名劍名刀,他書房內收藏了多口利刃,此時被他摘下的就是一口大馬士革寶刀,也就是中原所說的削鐵如泥的雪花鑌鐵刀。 他的兩個弟弟也不怠慢,各自從壁上取下一口刀,三兄弟奪門而入。 “大爺,二爺三爺,外面……” 說話的是府上管事,他話還沒有說完,外邊已經傳出慘叫聲和叱喝聲。 這是後宅,連後宅都已響起吶喊廝殺聲,強敵分明已經侵入府中了,三兄弟提刀衝進庭院,聽到消息的家人全都跑出來,亂作一團粥。三兄弟一時也顧不得他們,龍家的馬隊驍勇善戰,留在府上的護衛雖只兩百多人,卻更是精鋭中的精鋭,一聞警訊,他們已經全副披甲,放棄前院,衝到後宅衛護家主了。 西域是動盪之地,就算這敦煌城裡也不是非常的太平,因此豪門大戶都養有私兵護院,其規模如同一支小型軍隊。在中原的話,這當然是不允許的,可是在西域地區,自備長槍大矛、弩弓戰馬,卻是被允許的。聚集到後宅裡的衛士粗略一看,已經近兩百人,個個披甲執鋭,挾勁弓、負箭袋,殺氣騰騰。 龍格爾把濃眉一挑,吩咐道:“快!各取馬匹,殺出城去,與馬隊匯合!” 龍家馬隊兩千多人,就住在敦煌不遠自家的馬場,眼下來犯之敵根本不講緣由,已經展開廝殺,留下弄個明白那就是自尋死路了,龍格爾當機立斷,要突圍出城。至于妻妾家小甚至老母親,全都顧不得了,亂世人,不如犬,只要他活着,他的力量還在,家人就算落入他人之手也沒有性命之憂,如果龍家的勢力被人連根拔了,那才一切休提。 兩百個訓練有素的私人衛士唯家主之命是從,一聽吩咐,立即再度縮攏包圍圈,拋棄了那些驚慌亂竄、號啕啼哭的女人和孩子,將龍格爾兄弟三人護在中間,結錐形鋭陣,向後宅馬廊迅速移動。 龍家家大業大,宅院同樣寬敞無比,離開了後面大宅,就是空曠的宅地了,高高的院牆兩側是搭建的馬廊,中間的空曠之地春夏時節應該是花圃,此刻卻盡被白雪覆蓋着。衛士們護着龍格爾三兄弟迅速移向馬廊,剛剛走到一半路程,兩旁高牆上突然躍起數道人影。 早在警覺之中的龍家護衛立即拈弓搭箭,箭發連珠,想也不想便向那幾道躍起的黑影攢射而去。 反應真快,絶對是一流的箭手,然而箭射出去,他們才發現那幾道影子有些發飄,原來那只是幾條被人甩到空中的披風,隨即,槍聲像炒豆似的“砰砰叭叭”地響起來,中彈的侍衛血染衣襟,慘呼着倒在地上。 這種環境,就看出槍械的厲害了,圍牆很高,為了防賊,後院的牆壘起足有一丈七八的樣子,徒手固然是爬不上去,不借助器械,別人想跳下來也難。外面的人就趴在牆頭上,好整以暇地發射槍彈,根本不用擔心他們能衝到近前,與自己展開肉搏。 而他們趴在牆頭,發一槍便把槍順下去,下邊自有人再遞上一枝填好了火藥和槍子兒的火銃,滿院子是人,抬手放槍就是,自己受到的傷害非常小,如果是換作弓箭就不可能這樣了,他們至少得探出牆頭大半個身子,才能開弓射箭,自己也就成了對方的箭靶子。 這是龍府侍衛所遭遇的最窩囊的一仗,他們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仗,西域當然也有火器,可是軍中配備極少,野外遭遇戰時,零星的火器裝備根本發生不了什麼作用,可是現在突然出現了一支擁有大量火銃的軍隊,又是在這樣可以充份發揮火器優勢的環境下,他們只能漫無目的地亂放著箭矢,一批批的中彈倒下。 他們想退回後宅去,依託房屋建築,同來犯之敵進行巷戰,可是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因為他們全部撤向後院,前院、中庭和後宅都被佔領了,大批衣甲鮮的軍隊撲到了後院,大盾長槍,構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防線,已經牢牢擋拄了他們後退的路線。 “砰砰砰……” 槍聲不斷地響着,那些驍勇善戰的龍府衛士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手中的小盾也擋不住勁射的子彈,他們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批批地倒下,原本錐形的隊伍,漸漸變成了一個圓,這個圓被一層層的削下去,慘叫聲此起彼伏,地上躺滿了屍體。 龍格爾心如刀絞,淒厲地叫喊着:“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是誰的軍隊!出來搭話!” 沒有人搭話,只有此起彼伏的槍聲不斷響起。 槍聲漸漸漸變得稀落,終至完全停歇,龍格爾的三弟也中彈倒下了,他和老二被殘餘的七八個侍衛護着,站在一圈圈倒臥于血泊之中的屍體中間,彷彿狂沙怒海中的一座小島。龍格爾提着刀,身子瑟瑟發抖,他赤紅着眼睛,緩緩抬起頭來,向圍牆上望去。 圍牆上硝煙瀰漫,雖然有風在吹,一時半晌卻也無法看得清楚,這時候,槍盾手密密匝匝地向前推進了。 士兵們邁着整齊的步伐,彷彿一堵牆似的向前行進,然後彎曲成一個圓,將他們圍在當中。四周是一面面架嵌在一起,形成一堵牆似的一面面鐵盾,縫隙間則是一支支探出三尺多長的槍尖。 “你們是誰的人馬?為什麼要殺入我龍家?為什麼?!” 龍格爾聲如杜鵑啼血,絶望的悲憤已經讓他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現在只想弄明白對方的身份,否則真是死不瞑目。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字:“殺!” 圓桶狀的盾陣攸然又縮小了一圈,無數枝從盾縫間探出來的長矛卻如毒蛇吐信,陡然又探出三尺。 “噗噗噗噗……” 鋒刃入體,血花四濺,龍格爾瞪大眼睛,被無數枝長矛從各個方向把自己捅穿了,以致于立在原地,穩穩的,始終不曾倒下。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至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他! 敦煌城外,龍家馬場被重兵包圍了,然後他們向對峙之中的龍家馬隊頭領出示了龍家三兄弟的人頭,被圍困的兩千名龍家精騎見家主已死,被迫棄械投降。 龍家被抄了,金銀細軟、簿冊檔案、所有財富俱被抄沒,婦人童子盡皆發賣為奴。 隨即,龍家的店舖、田產,外宅、下莊,也都被沙洲衛昆季一一抄沒。 敦煌龍家,從此成為歷史,很快,就像湮沒在黃沙之下的無數古蹟,再也不見蹤影。 大明輔國公、西域百姓的伊瑪目楊旭宣佈,龍家與臭名昭著的馬賊一窩蜂巴家暗中勾結,禍害地方,已經受到懲處。 僅僅一天之後,罕東衛的嗩南又帶兵血洗了令雲霆令家,罪名與龍家差不多,還加了一條罪名:私通駐屯于蒙古斯坦的貼木兒軍隊。本就擁有政治話語權的夏潯,在掌握了西域第一大教的宗教話語權之後,大清洗便隨之展開了…… 第768章 烤鴨 西域地理有其特殊性,宜居之地不是很多,所以做為沙漠綠洲的敦煌,几乎是所有世家豪門的根基之地,有的即便其產業遠及數千里之外,或者其產業的主要經營並不放在沙洲,他們的家主也是居住在沙洲的,這是西域權力階層的核心之地,誰願被排除在外? 也因此,夏潯的清洗,只須把重點放在沙洲,就足以覆蓋方圓數千里範圍內的所有勢力。 大清洗借助了當地軍隊和豪門的勢力,夏潯自己的軍隊剿匪去了。 一窩蜂馬賊原本有萬餘人馬,前些天被夏潯一戰殲滅一半,元氣大傷,正因如此,巴薩才忍氣吐聲,沒有即時發起報復。 可是夏潯依舊不依不饒,派了他的精兵主動找上門去。 因為沙漠中宜居之處不多,一窩蜂的賊窟,其實沙洲權貴們大多是知道的,問題是正如大明帝國很清楚韃靼可汗的駐牧之地,卻未必就能因此派兵剿滅一樣,一則他們的武力很強大,要集合各方面的勢力才能發動圍剿,這個號召、聚集各方勢力的人,很難有人勝任。 二來,即便能夠成功地號召起沙洲各方武力,一窩蜂一旦戰敗,大不了棄巢而去,反過來又會變本加厲的施以報復,所以沙洲各方豪門一直狠不下心來發動決戰,而這一次,夏潯主動擔負起了這個任務,這是很得沙洲權貴豪門和地方百姓擁戴的壯舉。 夏潯的精兵一連幾戰,殲滅了大量馬賊,迫得巴薩棄了老巢,頂風冒雪逃進大漠這才罷休,隨即通過對俘虜的馬賊頭目的審訊,獲得大量機密情報:“沙洲有些豪門權貴與馬賊是暗中勾結的!” 這個消息準確與否,在血腥清洗展開以後,就迅速被所有人拋諸腦後了,沙洲權貴既畏懼于夏潯的強硬手腕,又垂涎于那些被清除掉的豪門給他們帶來的巨大商機和財富,大家都在忙着“分臓”,誰還有閒心去理會那些已經被滅門的倒霉蛋是不是比竇娥還冤。 清洗工作完全是交由沙洲權貴來完成的。 夏潯通過西琳和讓娜向他介紹的情況,鎖定了一些沙洲豪門。由於西琳和讓娜已經到中原幾年,情形或有變化,他又通過潛龍對這些豪門依據西琳、讓娜介紹的情況再度進行甄別、判斷,最後對沙洲權貴的立場劃分出了反對派、中間派、和擁戴派。 嗩南、昆季這幾位大族族長,受大明賜封為衛指揮,成為沙洲地區實際上的土皇帝,獲得的利益是最多的,所以也是最傾向于大明的;更多的則是中間派牆頭草,倒向誰無所謂,只要能保障他們的利益;還有一部分則判斷貼木兒勢大,謀占中原必成定局,已經暗拋媚眼兒,投靠了貼木兒。 夏潯就以這些最為擁戴大明的豪門勢力為基礎,發動了清洗。 作為執行者,被清洗者的大量財富、田產、房產、婦人童子,乃至他們的商舖、貿易份額,執行者自然被分配得最多,所以他們幹得興緻勃勃。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任何一個豪門,他們的力量和嫡系親族,都不會全部定居沙洲,受到清洗之後,其散佈于外的家人勢必要逃之夭夭。 以夏潯行事手段的縝密,如果認真籌劃,秘密派遣人員分散各地同時下手,雖不能說一網打盡,也能最大限度的打垮這些被清洗豪門的勢力,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把這件事完全交給了沙洲的執行者,任由他們用些粗魯而直接的手段去做事,那些逃掉的殘餘份子固然是一個麻煩,卻也是一個動力,它會推動這些利益獲得者更堅定地站在大明一邊,再也不作他想。 政治上,夏潯作為大明的國公,西域防線的欽差特使,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在這裡做任何事,都不存在法理上的問題,唯一需要解決的只是民心。可他現在已經被回教長老們公推為伊瑪目,真主意志的執行者,虔誠的信徒們對他的作為,本能的就會從自己人的角度去分析理解,而不致產生牴觸情緒。 同時,夏潯也會注意維護這些升斗小民,被抄沒的豪門大戶,最大的利益固然是被其它豪門瓜分,可是從他們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財富,分攤給那些平頭百姓,也是一筆不菲的財富,這就更加獲得了他們的支持和熱烈響應,很快,開始有百姓主動檢舉、揭發一些為非作歹的豪門的罪行了。 他們的舉報馬上得到了豐厚的報酬,於是更多的百姓踴躍加入進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運動彷彿七月流火的烈日炎陽,在沙洲熱火朝天地展開了……一連多天,天天有人倒霉,有人暴富。那些盤踞地方多年卻在貼木兒即將到來之際選擇站在貼木兒一方的強宗大族被嚴厲懲辦,家產抄沒、農莊、馬場、田地、商舖、礦場、工場,俱被瓜分,一些眼光敏鋭,迅速表態擁戴支持夏潯的決定並積極投入清洗工作的二三級豪門世家在吞併吸收了被清洗豪門的財富之後,迅速躋身一綫權貴的行列,沙洲的政治格局迅速發生了變化。 在這個過程中,夏潯很容易就能扶持培植一些親信,做為大明朝廷在西域的代理人。 清洗過程是血腥的,但是宣傳工作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被清洗者的罪行總是被及時公佈出來:他們勾結馬賊、暗中吃掉各路商隊;他們叛變投敵,出賣沙洲百姓的利益;他們驕橫跋扈,排擠其他家族的生意……正大沙漠裡,站在凜冽的寒風裡瑟瑟發抖,一口雪、一口牛肉乾地填着肚子的巴薩連火都沒起、灶都沒埋,背上就已經背了一口接一口的黑鍋。 這場大清洗,以它的殘酷和血腥,在最短的時間內,改變了歷時百餘年形成的沙洲的勢力格局。 亂而後治,破而後立! 面對沙洲勢力複雜多樣如同亂麻的局面,夏潯採用了一個最極端卻也最有效的辦法:革命! 最新最快文字更新百度錦衣夜行吧中間派惶惶不可終日,本來就更傾向于大明的那些家族,早就迫不及待地表明立場,站到輔國公旗下去了。一些和貼木兒的勢力眉來眼去,正試圖暗通款曲的豪門世家則噤若寒蟬,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取消了一切聯繫,迷惘地觀察着沙洲的變化,想再看看風色再說。 當然,嘗到了甜頭,對清除異己越來越感興趣的執行者們是不介意擴大清洗規模的,一些家族還沒看明白風向,猶豫着到底該把屁股坐到誰那邊去,就被摘走了腦袋。 於是,更多的人惶恐不安起來,許多家族並不像第一綫的大家族一樣,擁有自己強大的武裝和巨大的財富,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表現自己的站隊,於是跑來拜謁輔國公的酋領士紳越來越多,他們想弄清楚,這位國公爺的底限到底在哪裡,自己要如何表現,才好保全自己。 西琳姑娘嬌滴滴地對壯着膽子拉幫結夥趕來拜謁的沙洲老爺們說:“國公爺正在批閲公文,你們先等一下吧!” 隨着拜謁夏潯的人越來越多,夏潯身邊哪怕一個門子都發了大財,更不要說夏潯身邊負責傳說通報的這兩個美麗“姬妾”了。 枕頭風的厲害,再也沒有人比這些豪門老爺們更清楚了,國公爺身邊帶著的這兩個大美人兒,明顯就是他極寵愛的姬妾麼,要見輔國公、要邀輔國公的歡心,哪能不把她們打點好了。 於是,兩位姑娘鳥槍換炮,如今她們的私房積蓄,儼然也可稱得上是一個小富婆了。 此刻,西琳姑娘身着一襲雪狐皮裘,外披紫貂披風,脖子上圍着錦鼠的圍脖,頭戴臥兔兒昭君暖套,足蹬鹿皮小靴,娉娉婷婷、身姿典雅,襯得那張可人的俏臉蛋兒,嬌媚不可方物。 這些族長酋領豪紳權貴站了滿滿一院子,聽見西琳這麼說,忙不迭便點頭:“公事要緊,公事要緊,國公爺先忙着,我們不急,不急!” 然後一些專門為她準備的小物件兒便順手遞了上去。東西都包裹的挺好,看著都不大,奇珍異寶少有體型巨大的。只是禮物雖然嬌小,架不住送的人多,不一會兒西琳的兩袖就沉甸甸的了,她向各位老爺們嫣然一笑,轉過身,輕柔得彷彿一片羽毛,翩然進了房門。 於是這些養尊處優的老爺們便站在寒風呼嘯的院子裡,抻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那門扉,盼着國公爺的接見,好象一隻隻馬上就要進烤爐的鴨子。 暖烘烘的房間裡,據說正在批閲公文的夏潯,此刻正趴在軟綿綿的榻上,幾近全裸的健美肌膚上塗抹着藥油,油漬漬地泛着古銅色,就像一隻已經進了烤箱的鴨子。 一眼瞧見那雄壯健美的男人身體,西琳的眼神兒攸地迷離了剎那,不由自主地吞下一口口水…… 第769章 分臓 夏潯在做按摩,這幾天他的確處理了許多事情。清洗本身是一件殘酷粗暴的行為,但是如何引導它的方向、如何控制它的範圍、如何甄別可爭取者和必須嚴厲打擊的對象,這背後需要相當多的做事技巧、做事智慧和調查掌握的資料。 今天夏潯批閲完了公文,抻個懶腰,[錦衣夜行貼吧文字首發]隨口說了句有些疲乏,讓娜突然毛遂自薦,說可以給他“觸摩”一下,解解疲乏。 夏潯一問才知道,西方也有按摩術,不過他們稱之為“觸摩”,在古希臘、古羅馬,公元前就有相當成熟的按摩技術,東方按摩是依據脈絡,而西方按摩術則依據解剖學,按摩手法也不盡相同。夏潯好奇之下,便欣然應允。 讓娜馬上興緻勃勃地準備起來,沒有合用的藥膏,但是要找到些代用品卻不難,於是,夏潯就像一隻被烘得滋滋冒油的鴨子,被讓娜練起了本已有些生疏的按摩手法。 一旦按起來,夏潯才知道,她的手法果然與中原不同,一番沐浴之後,不叫他穿上犢鼻褲,居然只在腰腹間搭一條汗巾,就讓他趴在了床上,然後一雙柔軟的小手,便把藥油均勻地涂遍了他的全身。 那結實虯突的肌肉,、雄壯厚實的身軀,充滿了男性陽剛的氣息,夏潯還沒覺得怎麼樣,讓娜自己反而氣息咻咻,有些不克自持了。 讓娜只穿了薄衫,盡顯凹凸有致的妖嬈身材,一雙柔軟的小手按揉着他結實的身子,細膩白皙的肌膚上便透出動人的嫣紅,夏潯也有些尷尬,只好趴在那兒,閉上眼睛小憩。 讓娜一開始確實只是想討好自己的主人,幫他緩釋身體的疲勞,可是這麼一具精壯結實、充滿陽剛之氣的男性軀體在自己手下不斷地撫摩,也不禁春心蕩漾起來。 西方的按摩術從古羅馬時期就漸漸分成了幾個體系,其主要功能分為醫療性按摩、恢復性按摩,還有就是……色情式按摩。 讓娜從小被人精心培養,準備長大賣入豪門,在這方面可謂學貫東西,一俟動了春心,原本只是想為他緩釋疲勞的雙手,便悄悄加入了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手法。 她的雙手似乎漸漸擁有了一種魔力,有時輕、有時重,忽然輕輕掠過他的身體時,帶著一種春風拂面般的愉悅感,而且……會突然觸及他的一些敏感部位,可是不等他覺得不妥,想要出聲制止,那手已如蜻蜓點水一般滑掠到了別處,又正兒八經地給他按摩起來。 那撩撥身體的高明手法,恰似初涉情網的少男少女,從萌生好感到情根深種,自然而然,不知不覺間已水到渠成,舒服、自然,卻又沒有太明顯的叫人覺得不妥當的地方,所以夏潯的一顆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當夏潯的尾椎和會陰處突然再受奇襲時,下體就像一條冬眠的蛇,突然被春風喚醒了似的,一下子搖頭擺尾了,雀躍猙獰起來。一時間,夏潯好生尷尬……似乎……他只在謝謝那無以倫比的蓮花妙舌前,才會完全沒有抵抗能力,只要被她輕張檀口、微一撩撥,就性發難耐,如今讓娜的妙手似乎也有那種奇妙的作用,以致……可是這種靜謐和諧的氣氛,似乎又不宜打破,他也不願中止這種飄飄欲仙,卻又隱隱有些尷尬的服務。這種時候,男人的意志總是薄弱的,而讓娜顯然很清楚,如何讓一個男人不要拒絶自己。 夏潯悄悄張開了眼睛,讓娜似乎也沉察到了,她繞到夏潯的側面,開始很“專注”地給他按揉起了後背,利用夏潯趴着,而她跪坐在榻上的身高優勢,她巧妙地避免了和夏潯的視線接觸,於是,夏潯微側着頭,張開眼睛看到的,就只有艷麗的抹胸裡怒突出來的一對粉光緻緻、雪團暈霞般的雙峰。 隨着讓娜的動作,那兩座峰巒微微地顫動着,很有質感,弄得夏潯也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 目光再順下去,纖細圓潤的小蠻腰,光滑而充滿誘惑力的肌膚,跪坐的修長雙腿,柔軟的絲綢褻褲因為她的坐姿緊繃在身上,圓潤結實的一雙大腿間,美麗滑潤的絲綢摺疊出的妙處微賁的線條……就在眼前,目距不過一尺,夏潯愈發的口乾舌躁了……“啊!” 一雙手在後背上像揉麵團兒式的推揉着,推得夏潯身形一側,一隻柔荑突然自腹下探了進去,似乎是要順着大腿向下撫弄,卻似不經意的,突然觸及了一條早已張牙舞爪的巨蟒!夏潯的要害處此刻已十分敏感,被她十指如彈琵琶似的輕柔一碰,身子登時一震,脊背都繃緊了。 這時,西琳從屏風外繞進來,帶進一陣清涼的氣息。讓娜自始至終似乎都是在中規中矩的為自家老爺按摩,西琳一繞進來,她的手便很自然地抽出來,變成了按揉夏潯的大腿。 西琳沒有注意到她這些微妙的動作,一進來,西琳的目光就已盯在夏潯寬厚結實、線條明顯的男性軀體上了,她貪婪地瞟了眼夏潯健美的身體,這才盈盈福禮:“老爺,三十多位豪門世家的家主,都在院子裡等着拜謁呢!” 西琳進來,也解決了夏潯的尷尬,他咳嗽一聲,問道:“三十多個麼?” 略一思索,估量了一下,夏潯笑笑道:“嗯,差不多了,該來了,也都來了,好啦,侍候我沐浴吧,等我穿好衣服,叫他們等候的也就差不多了。” 夏潯起身的動作很怪,他不是翻身下地,而是先從趴變成了爬的姿勢,然後雙手一兜大浴巾,將自己的下身整個兒圍起來,然後才跳到地上,跳到地上時,一隻手還揪着圍起浴巾的交接處,這樣它就不是緊纏在身上,而是成了筒裙狀,某個突出的部位自然就不明顯了。 然後,夏大老爺就昂首挺胸收腹縮臀,一馬當先衝向浴室。 他洗浴是不用人陪的,西琳和讓娜都知道他的規矩,所以都沒跟進去。 讓娜眼看就要撩得老爺性起,偏偏西琳進來攪局,恨得讓娜牙根癢癢的,她狠狠瞪了西琳一眼,西琳向她眨眨眼,一臉莫名其妙的無辜模樣,可是一雙海水藍的大眼睛裡隱隱帶出的笑意,卻出賣了她的本心。 讓娜咬牙切齒地揪住了她,悄聲道:“死丫頭,壞我好事!” 西琳一臉無辜地道:“我沒有……我哪知道你在幹嘛,人家只是進來向老爺通報事情嘛。要不……你繼續,我避出去好了。” 讓娜恨道:“現在還避什麼呀,臭丫頭,你就裝吧!要是我跟老爺……老爺……那時我還能不成全你麼?這樣扯我後腿,有你什麼好處?國公府裡,咱們姐妹倆最親,還要互相拆台呢?出來的時候,主母可是點了頭的,要是咱們自己不爭氣,哼,那就孤老國公府吧,一輩子也別想找個人疼!” “唔……” 西琳聽了也有些後悔,她真的不是想壞讓娜的好事,只是……只是心裡酸溜溜的,結果一有了藉口,鬼使神差地就闖了進來。要不然的話,那些傢伙在院子裡凍到死,她也不心疼的,何必忙着通報? 西琳訕訕地認錯:“好吧,我……我以為不壞你的好事了,儘力幫你促成還不行麼?” 讓娜瞪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瞪了半晌,也拿她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出氣。 西琳自知理虧,便陪笑拉她坐下,揀她喜歡聽的說:“姐姐,國公爺的身子好健碩的啊,按着……舒服吧?” 讓娜乜了她一眼,性感的嘴唇微微翹起,輕哼一聲道:“何止喔,我還……摸到了那裡呢!” “啊!” 西琳滿眼紅心閃閃,急忙問道:“真的?什……什麼樣子?” 讓娜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本來馬上就要看到了,喏,你闖進來,把老爺嚇跑了!” 西琳一聽,嗒然若喪,讓娜的眼睛卻眯成了彎彎的月亮,陶醉地道:“不過……雖然沒看到,卻能感覺到,好粗、好大、好燙喔!” 西琳舔了舔豐潤性感的嘴唇,好生羡慕她的艷福。 讓娜又瞪她一眼,嗔怪地道:“你要是不搗亂,今天老爺是我的,明天就是你的嘍,還用聽我說麼。” 西琳趕緊繼續道歉:“人家知道錯了嘛,下次、下次人家肯定不搗亂!” 讓娜幽幽地道:“希望還有下次……哼!人家要是孤苦一輩子,就是你害的!” 西琳低聲下氣:“對不起啦……好姐姐,你跟我比劃一下,老爺那兒,到底有多雄壯呀?” 讓娜:“……” 院子裡,各路頭人、首領、大族世家的家主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輕裘緩帶的英俊公子已從廳中漫步出來,左右伴着一雙麗人,住那蒼勁古拙、老枝虯突的梅花樹下一站,笑吟吟地拱手道:“各位,本人手頭有些公事……咳咳,剛剛處理完畢,有勞久候啦!” 第770章 向遠方 嬴戰和盛隆拜謁輔國公後,掛着一身雪花回了家,正在廳中逗弄着兩個孩子的妙弋趕緊迎上去,替丈夫掃着身上的雪,問道:“怎麼樣?” 嬴戰臉色鬱鬱地搖搖頭。 盛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對妙弋打了聲招呼,就訕訕地道:“呃……我買了一副檀香念珠,想送給雪……送給靜蓮居士。” 嬴戰沒好氣地對管事道:“難得盛隆老爺一番心意,你陪他過去吧!” 盛隆有機會見到自己心儀已久的女子了,一時喜上眉梢,屁顛屁顛地跟着管事就去了。他是吐番人,本來就是信佛的,藉著這個由頭,總是送一本經呀、送個木魚兒銅磬呀,總巴望着見見雪蓮,和她多說幾句話。發生在沙洲的這場大清洗,他並不在意,反正他不是這事的人,就憑他土司老爺的身份,輕易也沒人敢動他。 等盛隆出去了,嬴戰脫了外袍,在廳中坐下來,也逗弄了一番自己的小兒子,才對妙弋輕嘆道:“這位國公爺,厲害呀!” 妙弋聽見楊旭的名字就渾身的不自在,可是近來沙洲城裡的血腥大清洗她也聽說了,誰知道屠刀會不會殺到嬴家。依着那些人雷霆暴雨般的打擊風格,就算她肯靦顏出面,用往昔那段感覺去央求楊旭恐怕都來不及,他們是先殺人後定罪的。 一聽嬴戰這麼說,妙弋不禁緊張起來:“怎麼,他……他們不會要對咱家不利吧?” 嬴戰搖頭道:“這倒不至于,我和嗩南、昆季幾位大頭人關係一向不錯,往昔也沒有跟異域勢力勾勾搭搭的行為,倒是不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嬴戰頓了頓,又道:“本以為,他到了沙洲,不過是宣撫皇恩,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拉攏沙洲權貴,儘量為大明所用,誰知道,他會有這樣的法子清除異己,沙洲現在沒人能自己做得了主了,靠向大明一邊已成必然!” 妙弋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嬴戰把小兒子抱到懷裡,伸出一根手指叫他握著,對妙弋道:“以大明武力之強,如想征服沙洲,易如反掌,為什麼大明立國四十年,止步于嘉峪關,對關西諸部只施覊縻之策?因為他們想打敗關西諸部很容易,想真正的佔領這個地方,卻會得不償失。 民心向背,才是控制一個地方最徹底的手段,武力只是過程,達不到這個目的,所以施以覊縻,未嘗不是相忍為國的絶妙手段。可是,這在大明處于絶對強勢時可行,一旦出現另一個足以與之抗衡的強大勢力時,就不足以控制地方了。眼下,就是這種局面,我本以為,在此敏感時刻,這位輔國公能用的手段也只有安撫、拉攏,卻想不到他劍走偏鋒,別僻蹊徑。” 嬴戰雖是蒙古人,家族上三代就已開始經商,本人的漢學亦有相當的造詣,說出話來倒不顯粗魯,他欽佩地道:“一開始,這位國公只是出動他的人馬打擊一窩蜂馬賊而已,這件事,合乎沙洲所有人的利益,無人不予贊同。可是,他居然以這群馬賊為突破口,對那些意志不堅、左右搖擺的勢力下手了。 先是剿匪,然後借剿匪清除異己,在此過程中,又利用巴家和敦煌權貴之間的矛盾、利用敦煌各大世家之間的矛盾,拉攏一批、打擊一批,不斷的分化挑撥,除掉有二心者,斷掉傾向大明者的後路,他竟然不是維繫敦煌表面上的一團和氣,而是通過激化諸部之間的矛盾,穩固一批、打掉一批、再扶持一批。 如此一來,已經斷了退路的豪門世家只能堅定地站在大明一方,剛剛被他扶持上來躋身一流豪門的世家更是離不開大明的幫扶,他不着痕跡地就改變了整個敦煌的局面,而且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雖然因為時間倉促,還留有不少後患,可那已是應付貼木兒之變以後的事了。 而且,他通過暫時的共同利益,叫敦煌權貴們抱成了團,眾志成城扶保大明,又通過遺留下來的這些隱患,確保外敵一去,敦煌各大門閥派系就會再度分裂、互相競爭,避免了一家獨大,以致尾大不掉,如此手段既老練又狠辣,卻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厲害!厲害!”  因為夏潯就在同一座城裡,妙弋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巴不得與他離得越遠越好,一聽丈夫這麼說,忙道:“要不然,咱們就舉家搬到盛隆土司的地方去吧,暫且避了這兵災,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來?” 嬴戰搖搖頭:“現在,這已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了,如果哈密失守,我們很可能就得依照大明的意思,全部遷進嘉峪關去,只留遊騎于此牽絆貼木兒的軍隊,與之堅壁清野之手段,想先走或者不想走,哼,恐怕都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了。” “他……他竟這般厲害麼?” 妙弋喃喃自問,對楊旭的印象,她的記憶還保留在十年前,腦海裡還是那個風流倜儻、花前月下的俏公子,記得的多是他說過的那些叫人耳熱心跳的情話,和如今想起來已無地自容的在青州玉皇觀裡偷情尋歡的畫面,實在無法把那個人,和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聯繫起來。 嬴戰看她發獃,以為她擔心嬴家的安危,便安慰道:“娘子無須多慮,今日沙洲各方頭腦人物都去見過了輔國公,看他那意思,是不會繼續進行這種清洗行為了,唉!也是到了適可而止的地步了,再折騰下去,可就傷了沙洲的元氣。” 頓了一頓,嬴戰又道:“輔國公還安撫各方首腦們說,大家生意照做,他知道沙洲的富庶主要來自于經商,不會斷了沙洲百姓的生活來源,且不管他,走一步是一步吧。哦,對了,輔國公與嗩南、昆季要結拜兄弟……” 妙弋驚奇地道:“結拜兄弟?” 忽然間,她就想到了自己母親招贅為婿的庚薪庚員外了,她那繼父當年不也是……結果引狼入室,這個色胚,不是又相中了昆季、嗩南家的什麼女人了吧? 正胡思亂想著,嬴戰道:“三天之後,昆季將軍府上要大擺宴席,宴請沙洲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慶賀結拜之禮。別失八里那邊,我還是得親自走一趟,介時怕是趕不上,我已經囑咐了堂弟,叫他備份厚禮,到時替我走一趟,輔國公帶得有女眷,昆季、嗩南兩位將軍的妻室也要出席,你替我去一趟吧,重點要陪好輔國公的兩位愛妾。” “啊?不!我……我跟你去別失八里!” 忽然聽到這話,妙弋心頭頓時一驚,西域風俗不似中原一般嚴謹,女客未必就不能拋頭露面,如果在昆季府上和楊旭撞個正着,那……那該何以自處?這一瞬間,妙弋甚至想到,以楊旭的好色無行,今日又貴為國公,行事必定更加的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一旦見到了她,會不會籍口她丈夫也是馬賊同黨,然後來個血洗嬴府。 所以妙弋想也不想,馬上提出了反對。 嬴戰奇道:“我去別失八里做生意,路途好不辛苦,你跟去做什麼?” “我……” 妙弋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人家自打有了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府裡好悶呀,你這一走,我更不好出門,不如與你一同出去。再說……” 妙弋拉住嬴戰的衣袖,撒嬌道:“再說,人家懷了孩子以後,好久不得與官人親熱了呢,若能陪官人同去,豈不好過與她們兩個爭你?” 這嬴戰也是愛極了妙弋,被她這一撒嬌,骨頭都酥了三分,忙眉開眼笑地道:“好好好,一同去。這樣的話,我得叫人備一輛舒適的大車,可不能委曲了我的好娘子!” 兵之所恃在馬,馬匹多寡,在冷兵器時期,是判斷戰場力量多寡的一個重要指示,因此馬匹從來都是極賺錢的一個行當,在歷朝歷代,經營馬場的都是財大勢雄的一方豪傑。 河西草原水草豐盛,所產良馬最多,不但中原對良馬供不應求,即便是更西方的大漠地區,也常從河西購買良馬,因此這一次盛隆土司到沙洲,到不是全然為了他的心上人,而是為了親自押送一批良駒往西域去。如果不是盛隆要去別失八里,蠃戰大可派個人去而非自己在這個敏感時刻離開,可盛隆得去,他就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還有幾支商隊也在準備啟程,西域兩座城池之間相隔實在太遠,單憑某一支商隊的力量不足以應付沿途的種種可能險情,大家結隊而行,就都提高了保障。嬴戰之所以要按時啟程,不能因為赴輔國公之宴而延緩一天,原因就在這裡:他並不是單獨一個商隊上路。 與他的商隊一同出發的,大多是曾經多次合作過的商隊,只有一支是屬於新加入的,那就是別失八里商人拓拔明德的商隊。一支支商隊準備出發了,一匹匹高大的駱駝滿載着貨物,駝鈴在巷弄間隨着駱駝搖頭俯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鈴聲。 拓拔明德站在客棧二樓的窗前,俯視着巷弄中整裝待發的一支支商隊,沉聲道:“我先走,帶上那個胡七,這一趟去了再回來,就能得到沙洲權貴們的完全信任了,那時,我們的人應該已經佔領了哈密,進逼敦煌,我就可以順勢跟着他們退到嘉峪關內……” 拓拔明德沉默了片刻,嘿嘿地冷笑兩聲,又道:“你先留下,等到明確楊旭往哈密而去時,再趕來與我們匯合,消息已經報給將軍了,將軍也能早些率軍回返,免得勞而無功!” “是!”在他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深深躬下身去! 第771章 機會 出敦煌,西南是陽關,西北是玉門關。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春風自然是能吹過玉門關的,可是此時的玉門關外卻只有皚皚白雪和呼嘯的寒風。 好在,春天將近,寒風凜冽的時候少了,大部分時間風是比較輕柔的,於是遠山銀雪、藍天白雲,給人的就只有空曠浩渺的感覺了。 夏潯已離開敦煌,啟程趕往哈密。 哈密的情況同敦煌不同,而且哈密有自己的王,對哈密他無法像對敦煌一樣採取相同的手段。不過,哈密還是有必要去一趟的,一時的得失可以不計較,民心的向背卻必須得計較,早早做些準備,一旦哈密失陷,將來收復後也容易治理。 今天的天有點陰,雲不是很白,天卻依舊是那麼藍,遠山陷于一片霧靄之中。 大旗曼卷,馬隊行走在這浩渺無垠的大地上,作為唯一活動的群體,給這蒼涼悲壯的大漠戈壁增添了一分活力。 不知什麼時候,隊伍中有人扯起喉嚨唱起了高亢嘹喨的西涼民歌:“大姐姐給了一個木匠家, 又會蓋樓又會砸椽花, 楊柳葉兒青呀, 又會蓋樓又會砸椽花, 二姐姐給了個鐵匠家, 又會打鐵又會拉風匣, 楊柳葉兒青呀, 又會打鐵又會拉風匣……” 嘹喨悠揚的歌聲讓這高天大地間行進的隊伍有了幾分生氣,夏潯也凝神傾聽著,當那聲音停歇,他喟然一嘆,迴首看著伴在左右的劉玉珏和陳東、葉安,說道:“若不是我,你們也不會跑到這天邊兒上來,很辛苦吧?” 陳東葉安騎在馬上,神采飛揚:“國公,這樣的天地,若在金陵城裡,哪能得見,我們喜歡的很呢。” 劉玉珏則凝視了夏潯一眼,說道:“快活地過,是一輩子;悲傷地過,也是一輩子。順境逆境,有時由不得咱們自己,知己長伴,何嘗不是快樂?” “好兄弟!” 夏潯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劉玉珏的肩上,扭頭便對坐在車前,興緻勃勃地看著那亙古不變的蒼涼風光的西琳和讓娜道:“來,莫讓軍中弟兄專美與你前,你們是龜茲古國的人,最擅長的就是音樂,也唱兩首曲子來,叫大家提提精神!” 出了玉門關後,卻往西來,西琳和讓娜越興奮,現在天氣已經不那麼寒冷了,很多時候,她們都跑出車子,坐在外面,興緻勃勃地看著那天那雲、那山那樹,彷彿出了籠的小鳥兒般快活。對故鄉,不管那裡留給你的回憶是悲傷還是喜悅,想起來時總是有種沉甸甸的感情的。 西琳含情脈脈地看了夏潯一眼,扶着那車棚站穩了身子,忽然振聲唱了起來:“當戀人在果園裡撒歡,我的旋木雀會縱情歌唱。當夜不能寐把你思念,我渾身的愛火燒得更旺。百靈鳥會不會啼鳴翱翔,心上人會不會邊走邊唱。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會不會如願以償?” 歌聲清脆宛轉,彷彿百靈鳥兒,那雙溫柔的眼波,更是始終凝注在夏潯的身上。歌聲唱罷,餘音裊裊,左右行進的軍士如雷的叫好聲還未停歇,另一個更加高亢清亮的聲音又唱了起來:“六十六條雪水,向着一起匯合,奔騰的塔里木河,滋潤着我的心窩……你是否來將我探望,還是愛慕訴說衷腸,是否將那熄滅的火,重新點燃更燒旺……” 讓娜比西琳表現的更加熱情奔放,她唱歌時,那雙火辣辣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夏潯,西域女子對錶情的表達和追求熱烈而奔放,顯然沒有中原女子的那種含蓄內斂,以前兩人面對夏潯時的那種羞澀和畏怯,更多是地位上的巨大差距造成的。 這些天與夏潯朝夕相處,漸漸的,地位上的巨大鴻溝似乎差距不是那麼大了,一天天接近她們的故鄉,也喚醒了她們骨子裡的那種對愛的大方、熱烈的追求。 可惜,這亙古不變的原始景像在喚起她們思鄉之情的同時,也觸動了夏潯,他正抬頭看著那似乎壓得極低的雲頭,思緒隨着那宛轉的歌聲直上重宵,回到了他那遙遠的故鄉。他的故鄉,永遠也回不去了,在那裡時,從未覺得有何可戀,而今想起,竟是處處難捨……媚眼兒拋給瞎子看了! 兩個美女沒好氣地瞟着抬眼痴望的夏潯,直到本來正無聊地趴在車子裡打盹,聽到歌聲興緻勃勃地鑽出來的唐賽兒喚醒了他:“我也唱!我也唱!乾爹,你聽賽兒唱歌!咳!” “拉鋸,扯鋸,姥娘門口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親家婆你也去!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公鷄;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 唐賽兒拍着小手,富有節奏地唱起了兒歌,充滿稚趣的兒歌換來夏潯和塞哈智、風裂炎等人哈哈的大笑聲:“好!唱得太好了,就數賽兒唱得好聽,哈哈哈哈……” 西行的路上,充滿了笑聲。 丘福提十萬大軍出塞,結果丘福好大喜功,不顧部將再三規勸,置皇帝事先的叮囑于腦後,一腳踏進韃靼人的陷阱,一公兩侯,兩千精兵,幾近全軍覆沒,只逃出寥寥數人。帶著步騎混編的大隊人馬死活追趕不上的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聞訊大驚。 主帥既死,兩員將迫不得已,只得依照丘福臨終遺言,就近撤向遼東,並派探馬先往遼東通報,請求支援,大軍東向,堪至遼東境內,便被韃靼騎兵追及,明軍主帥陣亡,三軍士氣沮喪,幾無一戰之力,關鍵時刻幸好遼東派出大軍,在開原侯丁宇的率領下急趨援救。兩下里合兵一處,這才迫退追兵,把他們接到遼東,借道遼東,倉惶回到關內。 朱棣接到戰報勃然大怒,十萬大軍出塞,竟然被人斬了一公兩侯,若非遼東軍方相助,十萬大軍就要盡沒于塞北,怒不可遏的朱棣不顧部將求懇,褫奪丘福世襲罔替的國公爵位,徙其全家至海南。兩個戰死的侯爺和兩個狼狽不堪逃回的侯爺王忠、火真也被褫奪爵位,削除軍職。 朱棣是功必賞,過必罰,處罰了這些殘兵敗將,他立即決定,起京營精鋭親赴塞北,禦駕親征,討伐韃靼。文武百官有勸他暫息雷霆之怒,待西域和南疆戰事稍緩,再行北伐的,朱棣只有兩個字:“不准!”文武百官退而求其次,又請朱棣再遣大將,無需禦駕親征的,朱棣還是兩個字:“不准!” 朱棣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 朱棣立即下旨,宣告天下,說是盡起山東、河北青壯,再加上京營兵馬,共計五十萬大軍掃北! 實際上朱棣動用的當然沒有這麼多兵,他做燕王時沒少跟蒙古人打仗,現在的韃靼實力如何,他一清二楚,以當今明軍的戰力,十萬大軍征北,已經足夠了,真要是派出五十萬大軍,不等韃靼人被打怕了,自己的國家先要被吃窮了。 只是這一回是禦駕親征,人帶少了的話文武百官實在不放心,所以于十萬兵馬這個基數上又帶了五萬兵,算是自己的禦林軍,專門衛護皇帝安全。說是統大軍五十萬,完全屬於宣傳戰的一種計謀。 這種宣傳戰,古今中外,早就被人用爛了。比如希波戰爭中溫泉關戰役,據說波斯皇帝帶了五百萬大軍,而斯巴達人呢?只有三百人!可是門丁尼亞戰役時,斯巴達用了好長時間與好多盟國交涉,才湊了五千來人,而敵對的阿爾哥斯也是好不容易才湊了四五千人,這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在希臘本土陸軍作戰規模最大的一場戰役。 再比如長平之戰,秦軍坑殺趙卒四十萬的傳說,趙國當時傾其全國,也湊不出這麼多軍人。司馬遷的時代,大漢遠征大宛,大漢帝國折騰了好幾年,才湊出來五萬軍隊。三國彞陵之戰,劉備出兵不到四萬,加上五陵蠻的援軍最多四萬,卻號稱七十五萬,實際上當時蜀國全部軍隊一共才十萬人。 當然,適當的誇張,可以迷惑敵軍,過度的誇張是騙不過敵方將領的,不過吹吹牛,嚇唬一下對方的老百姓,壯壯自家人的軍心士氣也是好的。 朱棣這廂緊鑼密鼓的準備出征,漢王朱高煦又不禁轉起了心思。 丘福兵敗被殺的消息傳來後,朱高煦如同五雷轟頂,死的心都有了。丘福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如今丘福死了,而且是兵敗削爵,他最大的靠山倒了,他那個腹黑的大哥和那些文官們豈能不趁機清洗他在軍隊中的派系?大勢已去!大勢真的去了! 可是永樂皇帝宣佈禦駕親征的消息傳來後,朱高煦突然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綫光明!他曾與父皇並肩作戰,正因為靖難之功,父皇才起了易儲的念頭,如今父皇要禦駕親征,上陣父子兵啊!如果能伴駕出征,再立戰功,不但能保護自己在軍隊中的勢力,而且未嘗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啊! 朱高煦剛剛想到這裡,同樣想到這個辦法的陳瑛已風風火火地趕到府上來,兩個人不謀而和,只略略計議一番,朱高煦便匆匆趕往皇宮,他要向父皇請旨,伴駕出征,再立軍功! 第772章南轅北轍 自敦煌到哈密,中間一千多里地的距離,路上几乎已沒有人類定居的村鎮,天地之間給人的永遠都是那蒼涼浩渺的味道,不管你走到哪兒,看到的都是相似的弋壁、相似的沙漠、相似的植物,時間久了,會叫人從心底里產生一種疲倦感,如果不是這麼多人馬同行,而僅僅三五行人的話,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能夠走出這天地。 幸好,人多勢眾,開開玩笑唱唱歌,就是極好的排遣,路上偶爾能夠遇到覓食的小獸,各自施展高妙的箭術,射殺了小獸,不只能為自己佐餐,更是一個開心快樂的遊戲。 在這樣荒涼的古道上,他們卻也遇到過一些人類,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見到同類,本應該是開心的事情,可是這些同類卻比荒涼的天地和凶殘的野獸更加可怕,因為他們是馬賊。 馬賊,應該可以算是大漠裡生命力最強韌的生物了,比胡楊樹和駱駝刺的生命力還要強韌,尤其是小股的馬賊,他們居無定所,廣袤無垠的大漠就是他們最好的藏身之處,沒有人可以探知他們所有的秘巢、沒有人可以追蹤他們的足跡。 如果真論武力,就算集結大漠裡最強大的一夥馬賊一窩蜂的全部兵力,也難以與夏潯的三千精鋭鐵騎抗衡,但是實力鋭減一半的巴薩,夏潯照樣拿他沒辦法,只能把他驅趕到沙漠裡,想要全殲他,或者斬其賊首,那就屬於痴心妄想了。 路上遇到的這些小股馬賊並不是一窩蜂的人馬,他們甚至可能還不知道一窩蜂遭受了重創,這些小股馬賊要劫掠某個目標時,也會派出探子跟蹤,摸清對方底細,以便做出行動。他們不知道這支由軍隊護持的隊伍到底是什麼來路,卻很清楚,這塊骨頭他們啃不下,但他們還是來了。 他們縱橫大漠草原,唯一的目的就是掠奪,掠奪一切,馬匹、牲畜、兵器、財物、壯丁、女人,他們不事生產,沒有創造,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掠奪,難得看到這麼一塊肥肉,自然是要啃上一口的。 至于對方兵力強大,他們並不在乎,沒有人比他們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更具有生命力,他們來去如風,行蹤不定,好象遊蕩在大漠草原裡的一群豺狼野狗,根本不畏懼報復,雖然這支明軍看著就不太好惹,不過能叼一口是一口,於是,這樣的“野狗群”沿途總是游弋不定的跟着,趁夜偷襲,意圖占些便宜。 這時,夏潯一路西來時,對軍隊所做的襲營訓練便起了大作用,明軍每次遇到馬賊襲營,都不慌不忙,應變從容,馬賊占不了什麼便宜,每股來犯之敵反倒時常被官兵們反打劫一番。明軍這一路行軍枯躁乏味,白天騎在馬上也能閉目養神、休息睡覺,精力旺盛的無處發泄,正好把他們當成了消遣,把馬賊襲營當成了一個遊戲,樂此不疲! 今夜又是一場精彩的貓捉老鼠的遊戲,營地上火把通明,戰士們正在興高采烈地打掃戰場。馬賊沒想到這些官兵在這渺無人煙的大漠裡,居然還煞有介意地佈下了重重陷阱,有些倒霉蛋連人帶馬陷在坑裡,現在還沒人搭理他們呢。 戰利品非常豐厚,這些馬賊的全部家當都是帶在身上的,他們出來劫掠,哪有可能把自己的財物交予他人保管?所謂的巢穴也不過就是些沙谷洞窟,真要把財物藏在那兒,回去後鐵定不見蹤影了,留守的那幫老賊絶不會有一個站出來承認自己是小偷的。 所以,他們偷的金銀珠寶、絲綢茶葉,甚至一些田莊地契,莫不揣在身上,每一個馬賊都是一棵搖錢樹,擄獲了馬賊的官兵興高采烈,沒有抓到人的官兵則羡慕不已。國公說了,誰剿獲了什麼,都歸其個人所有,除了戰馬須得上剿,做着遊戲發大財,開心吶! 僥倖未死的馬賊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身上早被搜刮一空,就連他們纏在身上的絲綢都被勒令解了下來,一個個彷彿叫花子似的欲哭無淚:官兵,比賊狠吶! “這些馬賊,帶著浪費糧食!搜乾淨了,殺!” 從敦煌往別失八里去的商隊同樣剛剛經歷過一場慘酷的廝殺,檢點戰場之後,嬴戰冷酷地下達了命令,這裡是大漠,在這裡沒有法律,也沒有道義,弱肉強食,勝者為尊。 各大商家的馬隊護衛顯然都很明白這個規矩,二話不說,抽出刀來便開始殺人,戰死夥伴的屍體還挖個坑埋了,馬賊的屍體則直接丟在那裡,等着野狼和禿鷹分食。塵歸塵,土歸土,生命來自于大地,最終還是回歸了它。 帳蓬搭起來了,他們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各個商隊輪番負責守衛,今夜負責守在外圍的商隊把帳蓬搭在最外邊,他們的馬隊又依託自己的商隊,布成了一道更外圍的包圍圈,然後派出輕騎,策馬到數里之外的荒原裡守夜放哨。 炊煙飄起,開始做起了晚膳。 他們這些商隊和夏潯走的不是一路,他們是沿著沙漠邊緣,往塔里木盆地的縱深去的。冬季穿越塔里木盆地,遠比夏季舒服的多,冬季多做些禦寒措施就沒大問題了,可夏季卻是真能熱死人的,夏季最熱時,那裡的氣溫可以高達七十多度,連飛禽都不敢穿越它的上空。 拓拔明德的商隊今夜不負責守夜,他們的營帳紮在圓形營地的內部。營帳紮好了,拓拔明德帶著化名“胡七七”的于堅又巡視了一番自家卸下堆放的貨物,便在沙地上漫步起來,看到其他的商隊領袖,便會友好的打聲招呼,或者停下攀談一會兒。 他現在很重視同這些商家的關係,同他們打好交道,有助於他下一步的行動,他將來是要跟着這些沙洲權貴退入嘉峪關,從而起到內應作用的。而于堅則是他有心拉攏的對象,所以現在常把他帶在身邊。 “怎麼樣,這樣的日子,還能適應嗎?” 拓拔明德笑吟吟地問于堅,于堅挺起胸脯道:“老爺放心,這點苦,我還吃得了。” 拓拔明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再有兩天,就到羅布淖爾了,到了那裡就不是遍地黃沙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那裡的女子,都很美麗,哈哈……” 于堅問道:“羅布綽爾?” 拓拔明德笑道:“嗯,那是西域商道上一個極大的海子,那裡的人不種五穀,不牧牲畜,只以小舟捕魚為食,大概這天底下只以魚為生的就只有他們了吧,不過那兒的人都很長壽,八九十歲了照樣是個好勞力,還有一百歲還當新郎倌兒的人呢……” 拓拔明德所說的羅布淖爾就是羅布泊,當時還是絲綢古道上一個重要的歇宿點,羅布泊曾是中國第二大鹽水湖,它的水域面積最大時有二十萬平方公里,此時雖然小了些,也有數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我國第一大淡水湖翻陽湖的面積現在約有四千平方公里,由此可以想像羅布泊水域的浩渺廣瀚。 于堅聽著,唯唯記下。 這些商賈慣走沙漠商道,即便如此,每個商隊依舊配備了常年跋涉在絲綢古道上的嚮導,于堅這一路上跟着他們行走,也在注意觀察路途、水源、歇宿的學問。 他有意把夏潯的行程透露給了這些貼木兒國的奸細,是想借刀殺人,借他們的手除掉錦衣衛的這個大對頭,但是對於貼木兒東征,他當然也是視如仇寇的,拓拔明德想利用他,他也想利用拓拔明德,如果能借他們的刀幹掉夏潯,再向他們通報一些假情報,誘導貼木兒軍做出錯誤判斷,讓明軍打個大勝仗,甚至一舉決定戰役的成敗,這不是一舉兩得麼? 所以,他將計就計,大膽地跟入了沙漠,他的手下也有三個人趁機混入了其他商隊,與他互為配合。想再多混進些人的話就比較難了,因為這些商隊擔心混入馬賊的內應,一般只會招募知根知底的僱工,偶爾人手不足時,會招募幾個生面孔的人,卻絶對不會太多。 氈包裡已生起了火,暖烘烘的。 煮熟的食物也端上來了,鮮美的手扒肉、烤羊腿、奶皮子、還有一些米飯麵食,非常豐盛。 安頓了部下,檢查完貨物,嬴戰回到氈帳,妙弋正坐在桌前,擺着滿桌菜餚酒食,等着他回來一起用餐。嬴戰嘿嘿一笑,在小幾邊坐下,向妙弋問道:“怎麼樣,頭一回出遠門兒,還習慣麼?” “有啥不習慣的?” 妙弋揚眸,向他嫣然一笑:“官人莫要小瞧了人家,當初人家和母親,可也曾千里迢迢,穿越河西呢……” 她現在很輕鬆,“逃”出了敦煌,避開了楊旭,似乎呼吸都不再有那種窒息的感覺了,長途跋涉雖然艱苦些又有甚麼呢,等她從別失八里回來,楊旭應該已經從哈密回返嘉峪關了,相信這是楊旭唯一的一趟西域之旅,以後他再也不會來,她依舊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 安寧,現在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只要……永遠不再遇見他,就好。 現在,她都逃到羅布淖爾了,她往西來,他往北去,應該……絶不可能再有交集了,絶不! 第773章 最陰險的刀永遠來自背後 朱棣禦駕親征之際,貼木兒的右路軍業已趕到了蒙古斯坦。 蒙古斯坦是別失八里的一部分,東起阿爾泰山,西到塔拉斯河以東的沙漠,北界塔爾巴哈台山至巴爾咯什湖一綫,南至天山山脈,這裡草原遼闊,高山和谷地牧場水草豐美,是適宜遊牧的地方。東察哈台汗國以前就建都于天山北麓的別失八里,以此為核心,控制蒙古諸部。 元朝敗出中原以後,對西域失去了控制,天山南麓的蒙古人漸漸融入畏兀爾人,天山北麓的蒙古人也與當地民族、部落融合,形成了近代的哈薩克、烏孜別克、柯爾克孜等民族。眼下,這裡被三方面勢力佔據着,其西部地區基本上臣服于帖木兒,北部地區則屬於瓦剌的勢力範圍,東部地區則臣服于大明。 貼木兒的右路軍從塔什幹出發,翻越天山,推進到伊犁河,二月下旬,天氣稍稍轉暖的時候,他們進入別失八里,趕到了距明帝國西部邊界軍事重鎮哈密衛大約還有八百里距離的地方。此時,夏潯從敦煌出發,也正向哈密挺進,夏潯剛剛走出三百餘里,距哈密的距離大約也是八百里地。 貼木兒帝國東征的右路軍主帥是哈里蘇丹,他是貼木兒的皇孫,貼木兒第三個兒子的長子。貼木兒育有四子,長子、次子都已早逝,三子、四子現在還活着,不過三子身體一向不大好,這次遠征他留在了撒馬爾罕,貼木兒的兒子現在只有四兒子還活躍在軍中,此刻擔任着左路軍的主帥。 不過貼木兒有眾多的孫子,很多傑出的、優秀的,讓他為之自豪的孫子,哈里蘇丹就是其中十分傑出的一個。 哈里蘇丹剛剛二十多歲,年輕力壯,英氣勃勃,他趕到蒙古斯坦以後,受到了貼木兒帝國駐蒙古斯坦軍隊將領的隆重歡迎。現在,作為前衛的幾個萬人隊已經駐紮下來,步兵主力和輜重部隊正在紮營,輜重攜帶著大量的盔甲、軍械、火炮,還有隨軍家屬團和牧群。 隨軍人員極眾,有屠夫,廚師,麵包師,商人,他們販賣各種果蔬,盔甲,打鐵用具,銅匠用具以及馬鞍.儘管隨軍輜重部隊可以供應大量麵包,但帖木爾的大部分士兵還是寧願配着米飯吃肉。由於穆斯林對身體清潔很有要求,所以他們的軍中甚至還有木製的,方便拆卸搬運的流動浴室,這簡直就是一座可移動的、功能齊全的城市。 整個軍隊的成份很複雜,突厥人、蒙古人、特蘭索克薩尼亞人,曼贊達拉尼斯人、西斯達尼斯人、土耳其斯坦人,阿扎貝亞尼斯人、印度人、呼羅珊人、阿富汗人,土庫曼人、波斯人,伊拉克人、亞美尼亞人……由於軍隊成份很複雜,士兵們的宗教信仰也是五花八門,伊斯蘭教徒、薩滿教徒,索羅亞斯德教徒,以及印度、伊郎等地方宗教信仰的教徒,不同地方的人、不同宗教的人,拼湊成了同一支軍隊。 現在他們正在緊張地忙碌着安營紮寨。 “明軍那邊的動向怎麼樣?” 哈里蘇丹沒跟前來迎接的將領們客套,一進大帳就立即問道。 貼木兒帝國駐紮該地的主將索牙兒哈趕緊稟報道:“哈里將軍,明軍現在還摸不清我們的準確目的,不知道我們是打算南攻嘉峪關,還是東走居延海,所以軍隊的調動並不頻繁,不過嘉峪關方向的軍隊增加比較多,看來他們已估計到,我們最好的主攻方向,還是嘉峪關。” 哈里蘇丹點了點頭,雖然他剛剛趕到,可是大明西域地圖他早已爛熟於心,這些地名只要一說出來,他就能清楚地知道它們的位置:“明軍的主將是誰?宋晟麼?” “是的,哈里將軍。明軍的主將正是駐紮西域十多年的西寧侯宋晟,不過朝廷又派了一個監軍,叫做楊旭,乃是大明帝國的一位公爵!” “哦?” 哈里蘇丹挑了挑濃重的眉毛,撫着唇上彎曲的兩撇漂亮鬍鬚,狐疑地道:“楊旭?這個名字很熟悉,哦,我想起來了,蓋蘇耶丁將軍和阿爾巴沙宰相出訪大明的時候,似乎就是他出面接待,並陪同他們在德州閲兵的!” 索牙兒哈恭敬地道:“是的將軍,對宋晟的情況,我們很瞭解,對於這位剛剛趕到西域的明將,我們特意派了人潛入大明領地,儘可能的蒐集他的情報。這個人現在已經到沙洲,看來,他們的主要防線雖然放在嘉峪關,但是對關外防線也並不想放棄!” 索牙兒哈道:“將軍,楊旭公爵趕到沙洲以後,在短短時間之內,就做了許多大事……” 他把楊旭在敦煌近期的一舉一動都稟報與哈里蘇丹,最後說道:“通過這些殘酷的手段,一盤散沙似的沙洲地方武裝勢力,暫時被他捏成了團,我們在沙洲拉攏、培植的一些勢力損失殆盡,看來已不能指望通過比較平和的手段接收沙洲了。” “哦?” 哈里蘇丹繼續撫摸着他的鬍子,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微微笑道:“看來,我們遇到對手了!” 索牙兒哈狡猾地笑道:“將軍閣下,這個對手,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很快就要歸天了!” “怎麼?” 索牙兒哈詭笑道:“我們派在沙洲的人送來了緊急消息,掌握了楊旭公爵出訪哈密的準確時間,我已經派遣了一支最精鋭的部隊,希望能夠殺死他!如果楊旭死在路上,那麼他的死亡必定大挫明軍士氣,當然,將軍您也要抱憾,不能與他正面一戰了!” 哈里蘇丹哈哈大笑:“竟有這樣的事?索牙兒哈,你做的很好,希望他真的死掉。我們要做的,是幹掉我們的對手,至于使用什麼手段並不重要,說實話,如果有更巧妙的辦法,我並不喜歡激烈的廝殺,我不希望我們的女人,因為失去丈夫而哭泣,我們的兒童因為失去父親而悲傷!” “您真仁慈!” 索牙兒哈恭維了一句,又請示道:“將軍閣下,下一步您打算如何行動呢,是否可以先行示下,末將以便為您早做準備。” 哈里蘇丹微笑了一下,說道:“不急,索牙兒哈將軍,經過長途的跋涉,先讓我的士兵們安定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會把我的消息回報大汗,聽候大汗的指示,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是的,將軍閣下!”索牙兒哈恭敬地答應一聲,一個侍女趕來稟報,說水已經燒熱,請哈里蘇丹沐浴,索牙兒哈忙起身告辭了。 哈里蘇丹的浴帳也是木製的,與士兵們所使用的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由他一人獨享而已。這是土耳其風格的一間浴室,一進去,便熱氣蒸騰,氤氳瀰漫。 哈里蘇丹只圍着一條浴巾,裸露着結實健美的身體,剛剛踏進浴室,一個妖嬈的女體便貼到了他的身上:“親愛的哈里,剛剛駐紮下來,你就拋下人家,和那些將軍們議事了,馬上就要打仗了麼?” “當然不會,我的美人兒!” 霧氣約漫,只能看到兩條隱約的人影,無法看清他們的模樣,哈里蘇丹把手搭在他心愛的女人結實圓潤的小蠻腰上,摟着她走向那木製的浴椅,當兩人坐到深處,享受着熱氣蒸騰的時候,就只能聽見他們的聲音,更加難以看清他們的樣子了。 “我是不會莽莽撞撞地出兵的,有時候,多做事情未必是好事,反而會給你惹來殺身之禍,所以,我會留在這裡,等候中路軍和左路軍趕到,等到祖父大人傳來確切的命令,我才會行動。” 女人奇怪地問:“為什麼?你不是說,打仗,要像風一樣快疾、要像閃電一樣狠厲,才能以最小的損失擊潰敵人麼?” 哈里蘇丹開心的笑聲從霧氣中傳來:“哈哈哈,親愛的,你來自遙遠的地方,還不瞭解我們的國度,更不解我們的宮廷,那裡,是最骯髒、最齷齪的所在!你要知道,我不是嫡長孫,我的父親,是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是沒有希望繼承汗位的,如果我表現的太出色……” 浴室裡面沉默了一會兒,再度傳出哈里蘇丹的聲音,只是這一回聲音有些低沉:“你知道嗎?七年前,我的一位堂兄曾經帶兵打到過蒙古斯坦,他攻下了于闐,一直推進到塔里木河中游,如果繼續讓他打下去,哈密、敦煌,至少整個嘉峪關外所有的領土,現在都已被我們佔據。 但是,他死了!他的功績引起了我祖父指定的汗位繼承人,嫡長孫一脈的嫉妒,那些官吏們不斷地在我祖父面前詆毀他,說他的壞話,他被召回撒馬爾罕,以違反軍隊節制的罪名軟禁起來,然後……很古怪地病死了。他死了,他死的時候才十五歲! 他帶兵打下于闐,兵發塔里木的時候,才十三歲!他是個天才,他是個軍事天才,從小,他就是我的偶像,我一直認為,他就是第二個貼木兒汗,如果祖父的基業將來能夠交給他,我相信,我們能佔領整個世界!可是,這個戰無不勝的天才卻死了,死在陰險小人的詭計之中!” 哈里蘇丹的聲音有些沉痛、有些緬懷、有些憤懣,還有些莫名的恐懼:“親愛的,我不想像他一樣莫名其妙的死去,我想活着!” 第774章 高明的獵人 夕陽西下,營寨紮好,埋鍋造飯,米飯發出陣陣香氣,飄灑在營地中間。 劉玉珏站在夏潯身邊,展着一張地圖,比量了一陣,對夏潯道:“國公,距哈密還有四百多里地,哈密王的接迎隊伍至少要迎出一百里,咱們……” 他剛說到這兒,帳外便傳出一陣叱喝叫罵聲,同時伴雜着一些兵器碰撞聲,聲音並不近,應該是從隊伍外圍傳來的。 劉玉珏眉頭一皺,說道:“距哈密近了,馬賊也越來越多,天還沒黑,他們就來襲營了。” 夏潯道:“這西域馬賊,還真都是亡命之徒,明明看見咱們兵強馬壯,一夥伙的還是不信邪的往上撞。” 劉玉珏走去掀開帳簾看了看,見營地西南角,一夥約有兩百人上下的馬賊隊伍,正悍不可當地對營地發動攻擊。隨即便有人跑來,向夏潯報告這個消息,並說風指揮正在指揮剿滅來犯之敵,請國公爺不要離開帳幕,免被流矢所傷。 風烈炎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一夥馬賊而已,有他指揮足矣,劉玉珏便回到帳中,向夏潯說明一聲,二人又研究起了向哈密的行進路線,以及到達哈密後需要去做的事情。 營地剛剛紮下,外圍的壕溝還沒有掘好,一些防禦襲營的措施還沒有構建起來,馬賊于此時襲營雖然起不到奇襲的效果,卻是誤打正着,撿了一個防禦最薄弱的時機。 不過,防禦雖是最薄弱的時候,被攻擊的這支隊伍可不是軟柿子,這三千精騎,可是優中選優的精兵,戰力非凡。現在,這三千兵已經把馬賊的襲擊當成日常的消遣和發財的機會了,雖然每次交戰也總有官兵傷亡,可是吃這口飯的誰在乎傷亡?一見有馬賊襲擊,士兵們興趣盎然地就迎了上去。 交戰只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賊就從攻勢變成了守勢,领頭的馬賊頭目呼哨一聲,撥馬便走。那些馬賊丟下二三十具屍體,隨之落荒而逃。有個中了明軍一箭的馬賊從馬背上跌下來,一隻腳還掛在馬鐙裡,被馬拖着一直顛行,從懷裡還撒出幾十片金葉子,金葉子散落一路,在夕陽下發出燦爛的光芒。 “發達啦!哈哈哈,是老子射死的,都不要搶!” 一個弓兵興高采烈地跑出來認主兒,俯身便去撿那些金葉子。那些甘涼精騎正殺得性起,這些馬賊卻跑掉了,本來就心有不甘,又見這些馬賊身上很有一些乾貨,不禁眼熱,立即有許多士兵紛紛跳上馬去,打馬揚鞭,追着馬賊去了。 風烈炎攏着手大聲吼:“不要追得太遠啊!” “這群兔崽子!”風裂炎笑罵著收了刀。 對於追出去的兵,風烈炎沒有太當回事兒,這一路上遇到馬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每股馬賊的數目最多的都沒有超過五百人,在敦煌以西的這片大漠裡,是不可能有規模龐大的馬賊隊伍的,因為他們養不起自己,馬賊隊伍必須精悍,所以以自己手下兵丁的強悍,追上去也沒有什麼危險。 這一路行軍枯躁的很,大漠弋壁,剛一看時,那種撲天蓋地的厚重和蒼涼挺震撼人心的,看久了卻叫人淡出鳥來,就當讓他們調濟調濟情趣好了。再說宋大將軍雖對甘涼精騎青眼有加,重點照顧,可是西涼兵較之中原兵,油水本來就少,大家都是苦哈哈,難得能發馬賊的財,還能替百姓除害,也就由他們去了。 這片區域是連綿起伏的沙丘地,追出去約五百騎兵,追着那伙馬賊三繞兩繞的便不見了蹤影。 一頓飯的功夫過去了,還不見人回來,風裂炎不禁起了疑心,如果馬賊蓄意逃走,一頓飯的功夫想追上去全殲他們的確不可能,但是風裂炎對自己的兵很有把握,他們野歸野,但是久經訓練,不會財迷心竅到這個份上,雖然他們追下去了,卻一定會見好就好的,絶無遠離大隊的可能。 “立即戒備!” 如果沒有楊旭在此,風裂炎已集結兵馬追下去查探動靜了,可是眼下國公爺在此,卻得以他的安危為第一要務,眼看走了近半的路程,馬上就到哈密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岔子。 風裂炎命全軍戒備之後,這才派出探馬沿著馬蹄印追下去查探動靜,並馬上趕到夏潯帳中,向他稟報了情況,夏潯聽了也察覺事情有些可疑,如果真是風裂炎的西涼兵財迷心竅,追得太遠甚至追迷了路都沒太大關係,可是如果這五百騎兵是被人吃掉了,甚至連一個逃回來報信的人都沒有,那意味着什麼? 這五百騎兵可不是普通的遊兵散勇,那是西涼精騎啊! 夏潯沉聲道:“不能再往外派兵了!先叫探馬查清消息再說,全軍嚴密戒備!” 風裂炎道:“是,末將也是這個意思,情形有些可疑,須得查明情況再說。” 這時塞哈智也聞訊趕了來,夏潯吩咐道:“老塞,叫你的人補充到外圍一些,恐怕要出亂子,千萬小心!” “國公放心,老塞頂上去!”塞哈智對夏潯拍着胸脯保證,匆匆出帳而去,風裂炎放心不下,也向夏潯抱拳告辭,匆匆趕出去佈置了。 夏潯微微蹙着眉頭,對劉玉珏道:“不應該啊……此時此地,除了哈密王,還有哪一股力量,能派出一支足以把五百人的甘涼精騎無聲無息消滅的武裝?” 劉玉珏微微變色道:“國公,會不會是哈密王投靠了貼木兒,所以……” 夏潯搖頭:“不可能!哈密王自幼在我大明為質,如今回國繼位,全靠我大明的支持和他的血統,離開大明,他坐不穩這個位子!如果是貼木兒收買了他,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在貼木兒的軍隊還沒有兵臨城下的時候,就讓他有膽子做出與大明徹底決裂的行為來。再者說,如果是他,何必多此一舉,等咱們自投羅網,豈不更好?” 這後一條才是最關鍵的,哈密王脫脫的嫌疑馬上就被洗清了,可若不是脫脫所為,那就真的無法想像還能有誰了。兩個人猜疑半晌,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只有等那探馬查明情況再說。 風裂炎派出的探馬也知情況嚴重,自然不會像方纔那些追出去的兄弟一樣一窩蜂地趕去,他們採用連珠馬的方式,隔一箭之地派一騎斥候,次第前進尋覓敵蹤,確保一有警訊就能迅速回傳,避免再被人掐斷。 結果消息送回來了,五百人下落不明,斥候發現一處激烈交戰過的場地,是在一處沙坑凹谷裡,滿地凌亂的馬蹄,還有被踐踏進沙地但是依稀可辨的血跡。 這就解釋了五百鐵騎為何全部失蹤無一逃回的原因,他們一定是追着那些馬賊,把他們追進一個死谷,三面高峽,馬匹攀登不上,這才起了要將他們一舉全殊的想法,結果兩側沙谷後面一定另有伏兵,等他們進入死谷之後,封住出口,進行了屠殺。 風裂炎對自己手下兵馬的戰鬥力非常瞭解,即便對方占了地利,封住出口,從三側高地以勁矢疾射,要把這五百人全部殺死在坑谷之中而無一突圍,其兵力至少也在四千人上下,這樣的兵力,除了哈密王,就只有一窩蜂的巴薩傾巢出動才有可能了。 不過,巴薩是馬賊,馬賊殺人,同時也被人殺,不是鬥得個人意氣,他們會傾巢出動,拋棄全部基業誓與夏潯一決高下,為他胞弟報仇?這個理由有些牽強,而且馬賊絶對做不到如此訓練有素,另外更加叫人想不通的是,他們把戰場打掃的乾乾淨淨,目的何在?故佈疑兵之陣麼? 風烈炎、塞哈智、夏潯幾個人反覆討論,百思不得其解,繼續分兵追尋敵蹤是不可能的了,天色已經黑下來,夏潯傳令全軍嚴密戒備,所有人枕弋待旦,包括他自己,西琳、讓娜和唐賽兒三個女子也是衣裝整齊,隨時做好突圍的準備。 可是等了一夜,居然沒有受到一點襲擾,等到天明,人人疲憊睏倦,夏潯與風烈炎和塞哈智商量了一下,果斷決定放棄對那五百戰士下落的追查,啟程上路。 夏潯還從來沒有試過處于如此尷尬的境地,他知道有一個危險的敵人就在暗中窺伺着他,彷彿一條陰險的狼,隨時等着他鬆懈下來,撲上來狠狠咬他一口,可是他無法快速行軍,這一夜大家已經折騰的很累了,如果再急速趕路,等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就算再精鋭的軍隊,還剩下幾分戰鬥力?可是明知道危險就在眼前,卻還得沉住氣勻速前進,一路上更是比平時提足了十倍的小心,這種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叫人更加的疲憊不堪。 一天的行軍下來,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紮營的時候,夏潯以一種艱澀的語氣,下達了枕弋待旦、嚴密戒備的命令。 他已經很清楚敵人的目的了,這個迄今不知底細的敵人彷彿一匹狡猾的狼,又彷彿一個有耐心的獵人,他在暗中躡着自己,明明兵力比自己還要多得多,卻始終耐心地追躡着、折磨着,試圖從意志到肉體,都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那時才伸出它的獠牙、張開他的弓箭。 可是,你明知道他的目的,卻不能不按照他的意圖去做: 行軍快了,是體力的消磨;行軍慢了,是意志的折磨; 行進中不採取種種戒備,就可能為敵所趁;採取各種防範措施,就是對體力和精神的雙重消耗; 你駐紮下來時,面對著可能成倍於己的強敵,哪還能採取分批休息的手段,所有人務必都得隨時做好應變準備,否則一旦被人突襲入營而來不及應變,那就是滅營的噩夢,而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卻可以坦然休息。 這是一個可怕的敵人,夏潯知道他一定會來,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 這,又是一種折磨! 第775章 發情的駱駝 夜晚,三軍駐紮下來後,夏潯召集將領,就眼下的局勢商討對策。 嚴峻的形勢,使得每個人的神色都冷肅起來,過了半晌,風裂炎才憂心忡忡地道:“八百里瀚海,我們已過大半,可是剩下的這三百多里路,卻是步步殺機。馬匹本不宜在沙漠中長途跋涉,行進時也不能一直騎着它們,否則不但作戰時馬力不濟,甚至可能把馬累死。士兵們同樣疲憊不堪,再這麼日以繼夜的折騰下去,再驍勇的戰士也要崩潰了。” 夏潯道:“我知道,問題是,我們現在沒有選擇!” 他在帳中踱了一陣,沉聲說道:“是我估計不足啊,這一路是八百里瀚海,寸草難生,我本沒想到會出現這樣一股強大的敵人!在這兒要出現一股強大的武裝,本是不可能的,要在這八百里瀚海確定咱們的位置,更是難上加難,但是現在這些不可能卻都成了可能!” 他緩緩做了斷語:“一定有內奸!” 劉玉珏驚道:“國公訪哈密的行程和時間,敦煌無人知曉,怎麼會……” 陳東陰沉沉地道:“所以國公才說大意了,在敦煌時,國公的行程非常保密,在甘涼時,卻曾經透露過行程,如今看來,奸細應該就在甘涼,而且……他的地位應該還不低,否則就算是甘涼,知道這些情報的人也是不多的。” 他這一說,風裂炎的臉色也難看下來,他是甘涼的人,自然不希望罪魁禍首出在甘涼,風烈炎張了張嘴,想要辯解,最終卻沒有說話,只是神色卻很是不愉。 夏潯吁了口氣,說道:“好啦,這些事,咱們先不用說了,當務之急,是如何擺脫困境。” 塞哈智想了想道:“國公,要不要派輕騎上路,先行趕往哈密,叫哈密王起大軍來接應國公?” 劉玉珏搖了搖頭,道:“看敵人如此縝密的行動,恐怕這一點早就被他們想到了,咱們要是派出小股人馬,恐怕根本到不了哈密!” 塞哈智急了:“既找不得援兵,眼下又被強敵窺伺,難道咱們就毫不作為,等着兵馬疲弱,強敵來襲不成?” 夏潯沉聲道:“世上沒有常勝將軍,要做最壞的打算!風指揮,大漠弋壁,你最熟悉不過,現在,我把指揮全軍的權力交給你,包括我在內,一切由你安排!” 這就是夏潯的高明之處了,他高明,並不是自己算無遺策,並且無師自通地精通兵法,熟悉各種地勢環境下的作戰特點,而是他會用人,充份發揮部將的能力,他不是個能將兵的人,卻能將將! 西域地理,以大漠弋壁居多,和北方草原又有不同,北方草原在冬季處處有白雪覆蓋,而一出玉門關,常常會經過連雪都不下的不毛之地,環境比北方更惡劣百倍,在這裡,連塞哈智都算是門外漢,眾人之中只有風烈炎熟悉一切,瞭解一切。 風烈炎聽了夏潯的命令卻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陳東剛剛還說西涼有內奸,夏潯卻仍能對他付以這樣的信任,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他了呀。風烈炎既惶恐又激動,他本還想謙讓一番,夏潯卻用不可質疑的語氣道:“勿庸推辭!在這裡,如果你也指揮不好,我們就更加不堪了! 風指揮,你只管放手去做,無論你有什麼安排,我都全力支持!當下的情形十分險惡,強敵隨時會對我們發動致命攻擊,我叫你來接手全盤指揮,並不是叫你一定解決這個問題,那就強人所難了。無論成敗,無論生死,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我……我……末將遵命!” 風烈炎心懷激蕩,向夏潯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心中只想:“拼了性命,我也要護得國公周全!” “西琳、讓娜,你們休息了麼?” 夏潯散了會議,走回自己的寢帳,月光下,瞧見旁邊西琳和讓娜的住處,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站在帳口輕輕地喚了兩聲。 裏邊亮起了燈,西琳和讓娜齊齊應了出來,由於軍中時刻戒備,連她們也都穿束整齊,以便隨時上路,所以只是和衣而眠,起來的甚快。 “老爺!” 兩女看到夏潯,有些不知所措。眼下的情勢她們都很清楚,自然不會花痴到以為夏潯來找她們,是要尋歡作樂的,尤其是掀帳之後,看見夏潯冷峻的面孔,兩女更是心中忐忑。 “進去說吧!” 夏潯說完,當下走了進去,西琳連忙挑高了燈籠,帳裡面,唐賽兒正和衣睡在一角,身下墊着狼皮褥子,身上蓋着厚厚的羊皮大襖,小臉蛋紅撲撲的,並沒有被他們吵醒。 西琳把燈籠掛在帳中的立柱上,和讓娜拘束地站在夏潯面前,夏潯就地坐下,坐到了她們的褥子上,觸手處一片溫熱,顯然兩位姑娘已經睡下,剛剛被他喚醒。 “你們坐吧,坐著說!” 兩位姑娘聽了,便在夏潯對面坐下,兩雙湛藍的大眼睛依舊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曉得他要說什麼。 “這一次……恐怕是很危險了!” 夏潯的聲音有些艱澀:“以前,這種生死一綫的場面,我不只一次遇到過。不過,那時候孑然一身,沒有幾千號兄弟的性命前程需要考慮,單槍匹馬、殺進殺出的也不覺甚麼,可現在不成了,茫茫瀚海,渺無人煙,三千衛士,為我的安危負責,我也要為這三千兄弟負責。來去,不再那麼隨意,生死,也不可輕談了!” 夏潯喟然嘆息一聲,又抬起來凝視着她們:“不過,馬革裹尸,本是戰士本色,原也沒有甚麼。只有你們……我當初帶你們來,只想著隨時有所見聞、遇到什麼人物,憑着你們的見識能對我有所幫助,我實未想到,會遇到今日這般危險,你們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把你們帶入險境,是我的錯!” 夏潯誠摯地凝視着她們,鄭重地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老爺!” 兩個龜茲美女驚愕地望着夏潯,明媚的大眼睛裡迅速凝聚了一層霧氣,然後化為晶瑩的淚珠,一顆顆地滾落臉頰,她們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老爺夜探寢帳,只為對她們說一聲“對不起!” 她們幼失枯恃,被人買去調教培養,直到出落成娉婷少女,然後就被人賣來賣去,每個人都把她們當成一件貨物,不曾侵犯佔有她們,僅僅是因為奇貨可居,要用她們換取更大的利益。她們也不知被轉了幾次手,最後才被送給夏潯。 誰在乎她們?她們也根本不奢望有人在乎她們,根本不敢指望有人把她們當成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女兒家看待,她們以色藝娛人,只求有條活路而已。 夏潯位高權重,又是她們唯一可以接觸的男人,她在她們想來,若能被夏潯收入帳下,這一生也有就有了保證。除卻這份帶些功利的念頭,夏潯年輕英俊,尤其是生活優渥、保養得宜,武功一直勤練不輟,雖已三旬,卻仍如二十許人,這樣年少多金的俊俏公子,她們當然也會為之動情。 但是動情,未必動心,這心是交付終身、交託芳心,生死不離、貧窮不棄的真心、真情! 可她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危險至極的關頭,夏潯這位高高在上的國公爺,會特意跑來,對她們說一聲“對不起!” 這份尊重和呵護,叫她們心裡暖暖的,夏潯的身影在這一刻,真正地烙在了她們心裡。 “老爺……我……我們是老爺的人,生生死死,當然應該追隨着老爺,老爺不用……不用向我們道歉!” 一向爽朗熱情,比性格有些害羞的西琳大方得多的讓娜,這時說話也結巴起來。 夏潯搖搖頭:“我從沒覺得你們低人一等!這一次,情況真的很嚴峻,來人力量非常強大,而且他們如此煞費苦心,目標一定是我,這不同於普通的劫掠,所以不達目的,他們不會罷休的。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而我們……正處于下風!” 夏潯回頭,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賽兒,又轉向她們,神情嚴肅地道:“西琳,讓娜,我無法確定,我們是否能夠安全抵達哈密,如果我們能有驚無險地到達哈密,那自然一切休提。如果敵人適時發動攻擊……” 夏潯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這几乎是肯定的,沙漠中的追逐躡蹤,我們難過,他們也不會好受,而且……再趕百餘里路,哈密王的前哨軍就會趕來迎接,所以以我預料,他們的攻擊不在今夜,就在明日。 我們的士兵和戰馬都已十分疲憊了,原有的戰力,恐怕十成中發揮不出七成,而敵人的戰力卻不在我們之下,兵力更遠在我們之上,這一仗,很難打!戰事一起,我會儘量帶著你們突圍,如果敵勢強大,我就引開敵軍!他們的目標是我,這是避免全軍覆沒的唯一機會。如果那樣……” 夏潯看看西琳、又看看讓娜:“你們是龜茲國人,熟悉西域的風土人情,一旦逃散,你們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人。到時候,自行逃命去吧,帶上賽兒,如果可能,以後想辦法把她送回中原。只要把她交給一支商隊,說明輔國公府會有重賞,他們會非常願意幫忙的。至於你們,願意留在故鄉嫁人也罷,願意再回中原也罷,都由你們決定!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你們就自由了,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隷!” “老爺……” 兩個女孩兒淚水漣漣,抽噎着說不出話來了。 夏潯把大手搭在她們的削肩上,重重地一按:“努力活下去!記着,一旦突圍,你們人單勢孤,千萬不要馬上往哈密的方向逃,茫茫大漠,你們又不是他們的主要目標,只要攜帶足夠的飲水和食物,要躲藏幾天很容易,俟事情結束,再伺機而動!” “不,老爺,我們願意跟老爺同生共死!” 兩個女孩兒忘情地撲到了他的懷裡,淚水潸潸。 夏潯的雙手僵硬了片刻,輕輕把她們擁住,輕笑道:“傻丫頭,盡說傻話!” 他吁了口氣,用不容質疑的語氣,堅定地道:“照我說的去做!同生,我願意!共死,我不許!” 風裂炎急匆匆地趕到了輜重營,圍着一頭頭駱駝轉來轉去。 陳東和葉安也跟在他的身邊,他們先是看見風裂炎叫人找出普通的牧人衣服、準備肉乾和飲水,又看見他跑到輜重營來,不禁莫名其妙,兩人心中暗暗存疑,卻只是冷眼旁觀,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 三千大軍過八百里瀚海,人吃馬喂,需要大量的食物和飲水,所以輜重營裡備了幾百峰駱駝,几乎把敦煌一大半可以徵用的駱駝都帶來了。駱駝負重能力強、在沙漠弋壁這種地域又適宜活動,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如果不是因為士兵們大多不習慣騎駱駝,而且沒有足夠的駱駝,出發時他就建議三千將士全改成騎駱駝了,那樣的話也不用攜帶這麼多輜重。 風烈炎到了輜重營,繞着一頭頭駱駝轉來轉去,駝隊不需要每峰駱駝一個騎手,只要叫一個人騎着頭駝,再把繮繩連在一塊兒,就可以牽着一長串的駱駝行進,因此照料駱駝的人並不是很多,風烈炎把他們都找了來,仔細詢問哪些駱駝食慾差、不愛吃草,甚至不吃不喝,反芻停止,總是昂着頭站在高地向風處,尤其是一些口吐白沫、不斷磨牙,尾巴上氣味特別大、比較難聞的公駝,都被他挑了出來。 陳東看著他這些詭異的舉動,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問道:“風將軍,你這是在幹什麼?” 風裂炎低聲道:“我們無法掌握敵人的動向,就只能等着敵人主動進攻,當他們全力進攻的時候,就是我們突圍的最好時機,我挑些駱駝出來,做為國公及其隨行人員的騎乘,萬不得已的話,總也要盡最大可能保證國公的安全!” 葉安瞠目結舌地道:“這……這些不肯吃草、口吐白沫的駱駝就是你選出來的騎乘?駱駝走得這麼慢,能騎着它們突圍?” 風烈炎瞟了他一眼,哼道:“你懂什麼,駱駝平時走得慢,可是真的奔跑起來,在這大漠弋壁裏邊,比馬還快!我挑出來的這些駱駝,都是正處于發情期的公駝,這個時候的駱駝,奔跑起來速度比平時還要快上一倍甚至兩倍!” 風烈炎看著被他挑出來的三四十頭駱駝,沉聲道:“國公能否突圍,要靠我們誓死一搏,要靠運氣,還要靠……這些發情的駱駝了!” 第776章 十三騎 那一直躡隱于後的敵人終於在次日黎明時分發動了攻擊。 不知敵人何時會來的明軍已經嚴陣已待了一宿。 往複衝殺,鏖戰激烈。 與劉玉珏對戰的,是一個在中原絶不可能見到的騎士,夏潯對這種裝扮倒是並不陌生,那人的穿戴完全就是他在有關中世紀歐州騎士電影裡所見到的那種騎士,身穿著式樣奇特、晶亮如銀,卻絲毫不影響他活動的全身式板甲,手執一柄雙刃大劍,左臂上套一面圓形皮盾。 這個歐洲騎士所使用的劍術大開大闔十分兇猛,劉玉珏一開始不太適應他的打法,尤其不適應他那種全身的板式護甲,接連幾劍砍在他的身上,卻只划出一道劍痕,激起一串火星,並未對對方造成大的傷害。同時,劉玉珏的武功雖得名師指點,實戰經驗卻不足,一開始心慌意亂之下不免落了下風,但是鬥了一陣,他的狀態漸漸恢復,便開始占了上風了。 夏潯見此這才放心,閃目又向整個戰場望去。 戰場所在地就是夏潯的營地,敵人于黎明時分發動襲擊,經過大半個時辰的鏖戰,付出重大犧牲後突破了明軍防線,雙方展開了肉搏。現在就連夏潯的身邊也開始出現敵蹤,形勢已岌岌可危。來犯之敵有六千之眾,比明軍多出近兩倍。早已身心俱疲的明軍,人數上又有如此大的差距,已經漸漸招架不住。 夏潯發現,對方這支人種混雜的軍隊,在騎射上竟絲毫不比他這三千精騎遜色,顯然也是從精鋭中選拔出來的精鋭。整個西域,誰有能力從一支精鋭之師中選拔出足足六千名第一流的騎士,而且中亞、歐非各色人種俱全? 答案已呼之慾出:貼木兒! 問題是,貼木兒怎麼可能如此準確的掌握他的行程、路線和時間?如果對方的情報工作做得如此縝密紮實,而且擁有如此有效率的傳遞速度,這場東西方最強武裝的大碰撞,恐怕明軍要付出重大犧牲。 當然,這只是夏潯心中的一閃念,當務之急是突圍出去。 西琳、讓娜和唐賽兒已經整理好裝束,她們全換了普通軍人的裝束,騎在高大的駱駝上面,由陳東、葉安率人護持着,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夏潯遊目四顧,找到了一個敵軍的薄弱點:西南方。 西南軍是輜重營的方向,那個方位一些輜重糧草正在起火,雙方交戰的士兵最少,夏潯目光一亮,拔刀出鞘,喝道:“玉珏,速戰速決!” 劉玉珏用一聲叱喝回答了他,隨着叱喝,陡地一連三刀,刀勢連環,迫得那騎士舞刀急退,當他左手皮盾剛剛舉起,正要護住面門要害,右首大劍高高揚起作勢欲劈的剎那,劉玉珏雙腿一振,猛地從馬上躍了起來,手中刀化刀為劍,筆直地向前刺去。 那歐洲騎士左手盾往面前掩,右手劍往前方劈,中間只露出一綫破綻,而且是馬上就能用他的動作予以彌合的破綻,但是劉玉珏的刀卻像毒蛇吐信一般,偏偏就抓住這一綫機會,緊貼著他的盾緣刺了過去,對面的騎士也正張着大口呼喝,這一刀直接從他的大嘴裡刺了進去。 “噗”地一聲,抽刀,那個歐洲騎士帶著一身板甲鏗地一聲砸到地上。 “西南方,殺出去!” 夏潯一聲令下,塞哈智率數百死士齊聲響應,連人帶馬如狂湧的巨浪,向他所指的方向殺將過去。 夏潯因為突圍的事,已經和風烈炎發生了一番衝突,依着夏潯的意思,是叫塞哈智護着幾個女人突圍,伺機向哈密王搬兵,而他與大隊人馬一起,且戰且退,吸引住敵軍。 但是風烈炎反對這個計劃,如果可能,他當然希望親自護着夏潯離開,可問題是,敵人這麼狡猾,無聲無息地斬殺五百精騎所展示的力量更是驚人,整個大隊轉移簡直就像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根本無從逃遁,別的不說,光是那千軍萬馬踐踏過的路面,只要留下哪怕一絲痕跡,就足以叫經驗老道的沙漠中人始終像附骨之蛆般追上來。 而小股人馬行走的痕跡,卻很容易被風沙消彌掉,同時也更加的機動靈活,因此在這種特殊的戰場條件下,小股部隊突圍實際上最不引人注意。 在史書中,中原軍隊以壓倒性勝利對戰北方遊牧民族的戰例中,經常會出現對方的大汗只帶數騎倉惶逃至某處的記載,這倒不是對方被殺得各奔東西,以致兵士們連君主都跟丟了。堂堂大汗,劃拉三五百個殘兵敗將總還容易吧?原因就在於,數騎突圍,在大漠草原地區,逃生的希望是最大的。 塞哈智也不同意夏潯留下,堅持要保護他趁戰亂離開,風烈炎說的更是明白:“國公,對方的目標就在於你,國公只要走掉,我們自可四散逃命,再到哈密集合,若國公不走,那咱們就不是同生共死,而是棄生共死了!國公說過,此番作戰,全權交由風某負責,言猶在耳,就要反悔麼?” 這話聲色俱厲,說的已是極重了,夏潯也知道他說的是道理,無奈之下只得同意。 風烈炎安排了五路人馬突圍,以求疑兵之效,這五路突圍人馬,儘可能地配帶了食物和一些普通牧人的衣服,為了禦寒,有些士兵是在軍服之外另攜了民服的,所以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五路人馬中的主要人物都配了正處于發情期的公駱駝。 當日五百精騎遇伏的凹谷,細作斥候是仔細勘驗過的,雖然對方儘量打掃了戰場,甚至攜走了所有屍體和馬匹,以防被明軍從死者的情況和身上的創傷推斷出他們大致的人數、所使用的兵器,從而對他們做出比較準確的預估,但是,打掃的再幹淨,痕跡也是不可能完全泯滅的。 當時細心的探子就已發現現場有駱駝足印,只不過他們已精心打掃過戰場,撤退時又把擄獲的戰馬拖着屍體走在最後,將痕跡破壞的比較徹底,無法預估駱駝的數量,不過既然知道對方的目的所在,就可推斷出對方軍人的身方,軍人使用的一定是軍駝,而軍駝是要騸掉駱駝蛋子的。 睪丸是男人的發動機,于公駝亦然。不過,雖然公駝在發情期奔跑速度會加快一倍到兩倍,但是作為軍隊,協調配合性最重要,是不可能養未騸的公駝的,要不然打起仗來,這幾頭駱駝健步如飛,那幾頭駱駝落後老遠,忽然看見母駱駝,又死活不挪地兒了,連蹦帶躥的要把主人掀下來,這仗不用打,自己就先亂了套。 而風烈炎軍中的駱駝不是用來做軍駝的,而是牧人飼養的牲畜,徵調來做載貨之用的,如此一來,一旦能突出重圍,它就是擺脫追兵的關鍵,在這種地形下,馬跑得沒有駱駝快,你縱然也有駱駝,我卻比你快一倍,逃生的希望就會大增。 眼下,風烈炎率領甘涼精騎,竭命與敵死戰,雙方纏鬥,陣形散亂,機會已在眼前,這是將士們用命給他爭取來的機會,夏潯豈敢貽誤戰機,一聲令下,塞哈智一馬當先,已率領鐵騎護擁着西琳、讓娜和唐賽兒幾個女子向西南角衝去,夏潯則率領劉玉珏、陳東、葉安等一群人緊隨其後。 五組人馬同時行動,分別向五個方向突圍了。 每一組人馬都在大呼:“保護國公突圍!” 夏潯與西琳和讓娜她們是同一路,他沖在中後段,這本是塞哈智刻意的安排,要把他放在最安全的位置,可是當鋭錐形隊伍突出重圍的時候,夏潯卻忽哨一聲,與劉玉珏、陳東、葉安等人不約而同勒住了馬匹,撥馬反向,揚刀在手,做出了反衝鋒的姿勢! 人雖然衝過去了,可追兵就在身後,他們的駱駝或許比追兵的戰駝跑得更快,但是他們並不擅長騎駱駝,這速度必然大受影響,能否真的擺脫追兵,也許只需要有人多拖延追兵片刻,這件事誰來做? 他當仁不讓! 只因為,他的隊伍里有女人。有女人,他做為一個男人,就得有所擔當!不管他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 曾經有些大英雄,把女人,而且是他深愛的女人,在殘酷的戰場上當成了食物;曾經有些大英雄,把女人,而且是他的妻子,在殘酷的戰場上隨手便推下車子,只為加快他逃跑的速度。 他們依舊是英雄,因為在書寫歷史的人眼中,也不覺得女人可以等同於男人、可以等同於男人的功業前程!在他們眼中,女人只是床上的一個玩物、傳宗接代的一個工具,隨時可以找到她的替代,當她陷身戰場,成了累贅,那便隨時可以丟棄。 可夏潯與他們都不同,他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很久了,很多習慣、理念都隨之而變了,但是一些深入骨子裡的價值觀念,沒有變!他可以不做英雄,不做一個四大皆空的大英雄,但他要做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夏潯知道如果事先說出自己的安排,一定會招致塞哈智的強烈反對,所以,他只知會了劉玉珏、陳東、葉安、老噴等幾個絶對會對他唯他之命是從的人,一共十三個人。 揚刀撥馬十三騎! 十三騎,悍然擋在蜂湧而來的無數追兵前面! 第777章 敗也蕭何 “啊!” 塞哈智殺得渾身浴血,好不容易突出沖圍,猛一回頭看見夏潯竟勒馬拒敵,登時連眼珠子都紅了,他不敢喊出“國公”兩字,只要撥馬來救,夏潯回頭,大喝一聲:“速走!我來斷後!” 這一聲大喝,夏潯用足了丹田之力,再配上他久居上位而形成的不容質疑的氣勢,竟喝得塞哈智身形一震,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繮繩。他也清楚,此時此刻,夏潯無暇也無法多說什麼,可這簡簡單單的這一句話,卻已表達了太多的東西,那語氣中充滿了焦灼,卻又斬釘截鐵。 國公既已做此決定,此刻真的是不能猶疑了,如果再糾纏下去,恐怕國公更難脫圍,如果叫敵人發現此人是極重要人物,說不定反而集結重兵全部向此兜圍過來。於是,塞哈智只得把牙一咬,強行回頭,為幾女開路,落荒逃了下去。 臨行之際,塞哈智留下了幾頭帶足了水和食物的駱駝,這些駱駝性子被留在那兒,只是高高昂着頭站立,並不四散逃走。夏潯等人突圍時沒有騎駱駝,本來就沒騎過駱駝,光是騎乘着它全力奔跑就有些受不了,如果要騎着它作戰,倉促之間更難得心應手,因此他們是攜了駱駝而行,騎戰馬而戰的。 夏潯見塞哈智領着西琳她們已經逃去,心中頓時一寬,扭頭再看,敵騎已近眼前,夏潯雙腿一磕馬鐙,舉刀大手,大喝道:“殺!” 十三騎立即反衝上去,呈扇面,截住了追兵。 “噗噗噗!” 夏潯手中一口刀就彷彿長了眼睛,對方的騎兵不管是穿皮甲、穿半身鐵甲、亦或只穿皮袍的,他的刀劈出去又快又狠,卻又靈活如蛇,總是能穿過對方的刀網,劈中對方的脖頸,人借馬勢,哪怕只來一招拖刀,也能將人削成兩半,何況是這樣力劈要害。 剎那之間,他已突進敵叢,徹底阻住了他們的攻勢,在夏潯身後,已經衝過去的幾個突厥騎士全都變成了無頭騎士,脖腔裡呼呼地噴着血,身子一時還未栽到馬下。 “鏗!” 一聲巨響,一個穿歐式全身甲的騎士仗着甲冑護得周全,甲片又堅硬,悍然向夏潯猛衝過來,夏潯自料以自己的速度和手中的這口寶刀,定能劈開他的頭盔,卻也怕捲了刀刃,大戰這才剛剛開始呢。 他的掌心一顫,刀在手中就轉了向,劈出去時已然換了刀背,“鏗”地一聲響,夏潯以刀背磕開那騎士手中長矛,躍馬撲進,一刀背砸在他的頭盔上,又是“鏗”的一聲巨響,那騎士被震得兩眼發直,一縷鮮血從額頭流下,滴到鼻尖上時,他的身子晃了兩晃,便一頭栽下馬去。 人向下落,與他擦身而過的夏潯已然還刀入鞘,搶過了他手中鋒利的長矛,“嗤嗤嗤”,一桿長矛在夏潯手中毒蛇吐信一般吞吐,格架攔擋,、掃砸刺挑,一桿長矛可作槍使,可做棍砸,方圓兩丈,敵人紛紛栽下馬去。 多年的苦練,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身居高位多年,夏潯卻沒養尊處優,體力正臻巔峰狀態,只一人前衝,硬生生便豁開了一條路,奔湧而來的追兵彷彿潮水遇上了一塊堅硬的礁石,向兩側蕩然分開。而兩側,劉玉珏、陳東、葉安等人也正悍不畏死地撲來,展開如翼的追兵被他們不失時機地抓住,翅折、人亡! “不宜戀戰,殺出去!” 眼看因這一陣阻隔,塞哈智已護着西琳、讓娜她們突出視線之外,夏潯立即下達了命令! 一十三騎,剎那間擊倒了數十追兵,待夏潯一聲呼喝,再轉身時,卻也成了七個人。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剩下這七個人,業已渾身浴血,有自己的鮮血,也有敵人的鮮血,劉玉珏濺了一臉血,那張俊俏的小白眼竟也因此憑添了無窮殺氣。 七騎轉身,狂奔,夏潯喝地一聲叫,雙腿一振,猛地甩開馬鐙,縱身躍離馬背,撲向一匹駱駝,與此同時,一桿投槍呼嘯而來,“噗”地一聲正貫入馬脊,若是夏潯躍起稍慢一些,這一槍就要扎他一個透心涼,把人和馬穿在一起了。 這投槍長不足兩尺,卻是整體都用精鋼打製,極其沉重,三棱的鋒刃非常鋒利,哪怕是重甲也能貫穿,這一槍貫入馬脊,深沒一多半,直刺入那寶馬的心臟。 據說是貼木兒大汗的父親曾經騎乘過的,轉贈與大明天子的這匹西域寶馬,猛地長嘶一聲,迴光返照般狂飈出七八丈距離,轟然仆倒在地,激起一地黃沙。 几乎在夏潯落穩駝背的同時,眼看敵人將逃的貼木兒騎兵紛紛擲出了短矛,劉玉珏的馬也被刺死,他縱身下馬,一道纖細翩躚的身影,如沙行之蛇,又似在花枝間穿梭的一隻蝴蝶,以極快的步伐閃動的,每一閃動,竟有一丈有餘的距離,顯見這些年來他的武功也是精進神速。 “大哥!” 劉玉珏縱聲大叫,剛剛落穩駝背的夏潯一彎腰,疾奔而至的劉玉珏便與他握緊了手,夏潯大喝一聲,振臂一拔,劉玉珏心有靈犀,同時拔腿躍起,兩下里共同使力,竟把劉玉珏扔起三丈來高。 “噹噹噹!” 劉玉珏半空揮刀,格架開三枝長箭,又扭腰避過一桿標槍,轉身間,正落在一頭駱駝背上。 “走!” 夏潯用刀在駱駝屁股上狠狠一抽,方纔奮力殺人用勁太大,這時有些忘形,情急之下勁也不小。 那平時看來悠哉悠域只會踱老爺步的公駝被他這一抽,駝軀一震,怒目圓睜,鼻息咻咻,好象看見遠處突然出現一頭性感美麗的母駱駝,正向它撓首弄姿似的,嚎叫一聲便向前猛撲出去,反作用力差點兒把夏潯扔下駝背,夏潯嚇了一跳,趕緊抓住駝背上的坐位扶手。 當此時也,七人又有兩人中箭或中投槍而死,所餘僅夏潯、劉玉珏、陳東、葉安和老噴五人。 戰事好不慘烈,每一刻都有人死去,逝者重歸天地,死亡的時刻固然無人能多看他一眼,屍首也是顧不得了。 五隊突圍人員,趁着雙方混戰之機,強行突圍出去四隊,只有一隊被全部攔截了下來。 貼木兒的隊伍知道他們長途跋涉而來,要的是什麼,可是倉促之間,卻無法分辨誰才是他們的目標。他們希望能生擒大明的國公,一個活捉的大明國公,作用明顯比一具屍體重要,可是如果退而求其次,能夠殺死對方,卻也是一個極大的勝利。 風水輪流轉,現在夏潯曾經遭遇的尷尬局面,該輪到他們了。 他們不知道突圍的四隊人馬,哪一隊才是真的,也不知道這位大明國公是否依舊留在原地,混在仍在苦戰的隊伍當中,所以任何一隊,他們都不能放過。 四個千人隊,每人都是一駝一馬,向前四路突圍出去的隊伍追下去了。剩下的大隊人馬,仍舊留在原地,與明軍決一死戰,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是明軍這時業已開始紛紛突圍了,目的已達,他們才不會留在這兒與敵決戰,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在八百里瀚海展開了…… 夏潯和劉玉珏牽着駝繮,蹣跚地走在起伏無垠的沙漠上。 駱駝的負重能力雖然強,可是如此強度的奔跑,也需要一定的休息時間,不能一直騎乘着,何況,兩人即便是騎馬,時間也不是很久,更何況是從不熟悉的駱駝了,因此他們的大腿內側都被磨破了,眼見稍稍擺脫了追兵,他們也需要歇歇。 他們已經盡了全力擺脫追兵了,可追兵依舊是陰魂不散,常常在他們以為擺脫了追兵,剛剛鬆下一口氣兒的時候,追兵又來了,迫使他們不得不繼續上路,這一路上,他們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早就放棄了想要趕到哪個目的地的想法,僅僅是要擺脫追兵而已,三天前他們就迷路了。 兩天前,他們正疲憊不堪地蜷縮在狼皮睡袋中休息,隱約又聽到一陣馬蹄聲,當時天色微明,當他們迅速收拾收裝,爬上駝背的時候,敵人已在眼前了,老噴和陳東、葉安自動請纓,主動迎上了敵人,掩護了兩位大人逃走,這一戰之後,就只剩下夏潯和劉玉珏同路了,老噴和陳東、葉安生死未卜。 數十里地之外,一片山坡上,一支身材修長優美的獵犬蓬鬆着一身毛髮,凝視着遠方,那眼神兒彷彿詩人般的憂鬱。這是一隻後世所稱的阿富汗獵犬,犬中的帝王。它那金色的眼睛凝視了遠方一陣,便折身奔向它的主人,吠叫了幾聲,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一隊騎兵,正追着它趕過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夏潯和劉玉珏絶對沒有想到,他們能遁逃這麼遠,全賴這發情公駝的力量,而恰恰也是這種公駝身上濃烈而特殊的味道,在沙漠獵犬的追躡下,簡直就像迷霧中燈塔一樣,無所遁形! 第778章 逃亡 “大哥,咱們在這歇會兒吧!” 一處背風的坡地處,劉玉珏對夏潯說道。 夏潯點頷首,手中刀咣啷一聲丟在沙地上,他艱難地走到沙坡高處,舉目遠眺。 這一片區域更加的荒涼,連雪都沒有,一眼望去,儘是一片黃沙,起伏的黃沙連綿千里,夏潯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到了沙漠腹心地帶,心情不由更加沉重。 不消依據西懸的落日來判斷標的目的了,他從幾天前就知道自己已經偏離了該去的標的目的。現在他正沿著西南標的目的一路逃下來,追兵實在是太緊了,頭幾天迂迴西北標的目的趕向哈密時,甚至在前邊遇上了貼木兒的騎兵,到後來被越追越緊,已經顧及不了其他,只求能先解脫追兵了。 “仇敵一直在追!” 夏潯喃喃自語,他的目光落在兩人經過的沙地上,那裡有兩行淺淺的駱駝腳印,腳印原本是比較深的,可是隨着呼嘯的風,現在正一點點的變淺,相信只需要再有一會兒功夫,它就會完全消失。 現在天色已經將要黑了,比及夜晚時候,經過一夜的風吹,不要說兩個人行過的痕跡,百十人經過的痕跡也要消彌無蹤了,追兵究竟是靠什麼,一直準確地捕獲着他的蹤跡? 夏潯對此一直心中存疑,不想通這一點,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無錯文字從而做出應對的辦法,他相信早晚要被仇敵追及,到那時候,說不定他們兩個已經逃得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乖乖事手就縛。 他此前一直沒有想到獵犬,實在是因為那時使用獵犬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尤其是他正穿越瀚海,一支騎兵步隊要從遠方殺過來,直接截入瀚海,找到他的行蹤,從而展開劫殺,這難度實在太大,遠程奔襲中,還會帶有獵犬,這種事情實在難以想象。 實際上不可是大明軍隊沒有使用獵犬的,就是他在北方與草原遊牧部落做戰時,也不曾見過他們在戰場上使用獵犬。因此夏潯也難免犯了經驗主義毛病,不過一次次被追兵準確地找到,想盡體例也難以解脫,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已經想到了這種可能,因為非如此無法解釋敵兵的精明。 那兩頭駱駝身上難聞的氣味兒他不是不知道,縱駝前奔時還好些,停下的時候,或者背風而行的時候,那股臊烘烘的氣味實在是叫人受不了,他和劉玉珏都要用面巾蒙着面,既擋嚴寒風沙,同時也可過濾氣味。這樣強烈的氣味,行過之處靠人的鼻雖然再難嗅出,然而狗鼻要嗅出來卻其實不難。 夏潯已經想到這種可能,可是想到了也沒有用,難道能拋棄這兩頭駱駝麼?在這茫茫無際的沙漠裡,憑他們兩個人的腿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在這兒把駱駝丟了,那還不如立即自殺來的痛快, 夏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沙坡下,劉玉珏讓兩隻駱駝依偎着趴下來,先從解開的大包裹裡取出些駱駝的食料和飲水,幸虧風裂炎選擇了這些正處于發情期的公駝,不單跑得快,在這段期間食慾也特別小,否則攜帶的這類食料還真不敷看的。 然後他又拿出兩個凍得的食盒,摸摸那凍得的簡易食物,劉玉珏猶豫了一下,還是取下一袋飲水,把水注入那特製的食盒,食盒中的水立即翻滾起來,並且冒出了白煙。 這是從敦煌離開前,考慮到三千人人吃馬喂,消耗太大,夏潯想出的點所造出來的一種易攜食品。借助當前滴水成冰的嚴寒,將烹製成熟的肉食和米飯等各種食物做成食盒,內層食物用錫箔紙包裹,外層放些石灰,只要倒些水進去,生石灰就會把水迅速加熱,從而起到熱飯的效果。 這石灰水的溫度作用時間足夠長的話,可是連鷄蛋都能煮熟的,要熱個飯自然容易。 劉玉珏只熱了一盒飯,就珍惜地把水袋塞上,他們還不知道要奔逃多久,眼下已經進入了真正的大沙漠,他可不敢過于浪費。 劉玉珏端着熱氣騰騰的盒飯迎向正趟下山坡的夏潯:“大哥,吃點工具,再歇歇乏兒吧!” “好!” 夏潯接過盒飯,觸手溫熱,眉頭不由一皺,對劉玉珏道:“下次,咱們不得再熱飯了,涼着吃吧,這裡是大沙漠,什麼時候能走出去實難預料,飲水必須節省下來!眼下只求能夠活命,可嬌氣不得!” “是!我知道了!” 劉玉珏承諾一聲,夏潯就在沙地上順勢坐下來,吁了口氣道:“你也吃工具吧,多歇歇兒,路還長着呢!” “嗯!” 劉玉珏又應了一聲,走回去捧起一盒飯,走到兩頭駱駝的另一面,背對著他吃起工具來。 夏潯原本正等着他過來一起吃飯,看見他的舉動,先是一怔,隨即失笑搖頭:“這個玉珏,不就說你兩句嘛,怎麼還跟個大姑娘似的賭起氣來了,我還不是一番好意?唉!究竟是個少爺秧,你哪知道饑寒交迫的苦啊!咱們兄弟接下來的路可越來越欠好走了啊!” 天色微曦,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 沙丘旁,似乎有一座蹲坐的人形石頭,靜靜地放在那兒。 忽然,這“石頭”動了,他抬眼看看天邊微微出現的白光,將摟緊的老羊皮襖放鬆了一下,站起來活動了幾下身,這塊“石頭”正是劉玉珏。 這幾天在逃難中,他們遺失了一套寢具,再加上追兵越來越急,而他們越來越疲乏,一旦睡着經常跟死豬似的,無法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醒來,這很危險,因為有時追兵是會連夜追來的,兩個人便改成一人守夜、一人睡覺,到了時辰再換人。 劉玉珏扭頭看看坡下那具捂得嚴嚴實實的狼皮睡袋,輕輕嘆了口氣。 在沙漠中逃亡的這幾天,簡直是他一生中都未遭過的罪。他原本是個大家公,錦衣玉食,即便後來家道中落,卻也不曾受過什麼苦,如果這些年來的磨難,只是心境上的歷練,物質、身體上所遭遇的如此險惡的環境,這還是頭一遭。 可是因為陪伴着他的楊大哥,劉玉珏其實不覺其苦。 當夏潯縱目四望,眼見四野茫茫,無邊無垠的時候,以他心志之堅,也不由常生起一種氣餒沮喪的情緒,可是在這方面,劉玉珏卻比他強很多。劉玉珏沒有這種認知,他的眼裡只有一個夏潯,天地再大、沙漠再廣袤,於他目中卻如未見,他只看見了夏潯一個人,而夏潯就在他身邊。 逃亡的日雖然苦,可他心裡很恬靜,這種心靈的寧靜和滿足,其實不因為環境的卑劣而影響,相反,能夠守望着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並且僥天之悻,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他看來,一路的坎坷疲憊都是甘之若飴,一路的刀光劍影都成了風花雪月! 他很想讓夏潯多睡一會兒,他知道夏潯其實不比他輕鬆,並且昨夜夏潯又刻意地多守了大半個時辰,才喚醒他接班,可是天色已經蒙蒙亮,危機隨時可能再至,依照夏潯叮嚀的時間,這時必須得喚他起來了,否則難免又要惹大哥生氣。 劉玉珏吸一口氣,正要向坡底走去,突然神色一變,恍如看到了什麼工具。 劉玉珏眯起眼睛,警覺地向遠方望去,果然是一個活物,遠遠看去,恍如一隻沙狐,或者其他的什麼沙漠動物? 不過……那只動物奔得愈發近了,雖然那長長的恍如一頭秀髮般的毛髮看著有些奇怪,不合于中原所見的狗類,可是……真的好象一隻狗。 那正是一隻阿富汗獵犬,優雅的身材、頎長的四肢,讓它可以在沙漠中縱情奔馳,最初做為沙漠野生犬種的它,本就是沙狐、沙鼠等機警靈活、行動敏捷的沙漠生物為食的,它的速度可想而知,當它全力奔馳時,比駿馬要快上好多,即即是被人訓養成功後,捕獲獵物時它也是經常把騎着馬的主人遠遠甩在後面,追上去獨自與獵物奮鬥。 它可以在荒漠、丘陵、亂石地等卑劣環境中奔馳如飛,耐寒耐熱的本領都極強,它超凡的生存能力比它美麗的外表還要高明百倍。 它嗅着味道一路跑來,當劉玉珏看到它的時候,它顯然也看到了劉玉珏。它高昂着頭,一雙金色的眼睛凝視着劉玉珏,劉玉珏看著它那怪異的面部臉色,覺得就像一個正在陷入思慮的人。豎起的耳朵警覺地顫慄了幾下,它突然轉過身,箭一般跑開了。 有危險! 一抹寒意襲過劉玉珏的全身,他突然感覺到了危險,他沒有弓,因為他武功雖高,可射藝卻其實欠安,夏潯也是如此,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攜帶弓,即便攜帶了,看那怪狗風一般的速度,劉玉珏也很是懷意自己能否射中它。 “大哥,快起來,有危險!” 劉玉珏踉蹌着往沙坡下跑,一面嘶聲大叫,夏潯的腦袋忽地一下從睡袋中冒了出來,剛剛睡醒,只眨兩眨,便恢復了清明和警覺。 “大哥,快!仇敵追到了!” 劉玉珏惶然大叫,夏潯一縱身就從睡袋中躥了出來,剛剛提刀在手,一隊騎兵就像從幽冥中闖出來似的,呈現在前方一片水浪綫似的沙坡上,碗口大的馬蹄踢得金沙飛揚! 第779章 驢騎士 “嗖嗖嗖!” 箭矢橫飛,夏潯和劉玉珏側着身子,几乎是完全的鐙裡藏身。 一開始敵騎並未使用弓箭,他們希望抓活的,如果盤問出這兩人的身份,而其中一人恰恰就是那位大明國公,那他們可就發達了。 但是以夏潯和劉玉珏的武功豈能是他們能夠抵擋的,雖然他們見機得早,包抄過來攔住了兩個,但是在兩人一通劈砍之下,依舊殺開了一條血路,而且二人還換了馬。纏鬥之際,夏潯大喝一聲:“換馬!”就躍向一匹剛剛失去主人的戰馬。 劉玉珏不明白為何捨棄在沙漠中更易行進的駱駝而取戰馬,但夏潯既然說了,他根本沒有考慮,直接就踢飛了一名騎士,奪了他的戰馬,兩人落荒而逃。 結果追兵無奈,只好發箭取他們性命。兩人伏在馬背上,以刀為鞭,催馬疾行,身畔箭矢嗖嗖,連續不斷。這些人果然精於騎射,且馳且射,箭發連珠,一開始只射人不射馬,到後來眼見二人越跑越遠,只得放棄草原牧人愛馬之心,試圖以箭射馬。 可是這時已經遲了,馬行已遠,箭射中馬股力道已疲,那馬吃痛之下反而跑得更快,兩人雙騎片刻功夫就逃出了他們的視線之外。追兵頭目氣得暴跳如雷,厲聲下令:“追上他們,格殺勿論!要死不要活!” 沙漠中,雙方又開始了無休止的追逐,追兵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總是能及時找到他們的身影了,要那獵犬在這大漠之中,嗅到兩匹戰馬的味道實在是有些強犬所難了。 不過,這些沙漠騎士的本領還是非常高明的,頭兩天夏潯和劉玉珏還是總被他們追索到蹤跡,有時候兩人剛剛停歇下來,還沒喘口氣兒,追兵就陰魂不散地追上來,散開一張大網,向他們猛撲過來,兩人不得不立即上馬,從包抄縫隙中逃逸而去。 在這逃逸中,夏潯是切身體會到了草原牧人出身的戰士們像狼群一樣不死不休的長途奔襲戰術的厲害,難怪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可以在草原上策馬馳騁,有時可以不眠不休地奔襲數千里殲敵,真的是太可怕了,在草原上,他們先天就擁有優勢,哪怕是比他們強大的戰士,在這草原戰士如魚得水的戰場上,也絶非敵手。 不僅僅是追擊,反過來如果換成逃跑也是一樣,他們能把肥的拖瘦、壯的拖垮,在運動戰中把強大的敵人逼到瘋狂,讓你的精神和肉體徹體的崩潰,這兒是他們的戰場。 在這裡戰鬥,更大的凶險不是來自於人,而是來自于天。天威難測,如此惡劣的環境,足以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夏潯和劉玉珏所搶的戰馬上面配備了一天的口糧和飲水,但是並沒有準備過多的草料、豆料,這些沉重的負擔本來是由駱駝負責的,那些追兵得到獵犬示警後立即包抄上來,駱駝還留在後面。這一來就苦了夏潯和劉玉珏,第一次逃脫敵手後,兩人檢查了馬身上攜帶的物資,檢查之後,夏潯當機立斷,不恤馬力,全力逃亡。 因為這馬再過兩天注定了要因為沒有水和食料而死亡,現在能多逃一時是一時。 兩天之後,隨着一聲哀鳴,最後一匹馬也倒下了。 饑渴交加的夏潯和劉玉珏對著這匹駿馬默哀似的唏噓片刻,就開始宰馬,馬血喝飽以後又灌滿了空癟的水袋,管它能保存多久呢,先留下來再說,常有人說馬血不能喝,越喝越燥,最後脫水而死。其實馬血和其它動物的血液一夜,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水分,而且在野外還是極好的營養補充,可以補允身體所需要的鹽分和其它電解質,至于口感不佳,這時候誰還顧及得了。 至于馬肉,則切下來一大塊背在身上,繼續前行,遠遠的,他們已經看到了一片山巒。有山說不定就有生命,遠比這無垠的能叫人發瘋的沙漠可愛百倍。 望山跑死馬,兩天之後,夏潯和劉玉珏終於趕到了那片山巒之下,看著半山腰上那皚皚的白雪,兩個人熱淚盈眶。 經過十多天的顛沛流離,浴血轉戰,兩個人都消瘦了一些,風塵仆仆,蓬頭垢面,連一向好潔的劉玉珏都是鬍子拉茬的。可是經過這麼久的殘酷征戰,兩個人卻如受過粹煉的精鋼,氣勢強烈起來。他們的衣袍污穢不堪,比叫化子還慘,可雙眼卻隱眨着冷厲的光芒,叫人不敢輕視。 “上山!上面有雪有樹,必有生物!可要是這山外還是沙漠,你我怕是要在這山上做對野人了,哈哈!” 看見雪山,夏潯心情舒暢,居然有心開玩笑了。 “若真的再無出路,便可與楊大哥潛于大漠,蒼穹白雪,隱居一生麼……” 想至此處,劉玉珏的目光忽地有些迷離起來…… 崇山峻嶺,白雪皚皚,罡風呼嘯。 其實山下已經暖和多了,可是在這裡,卻仍是雪深三尺,風也硬得狠。 他們不知道,此刻他們正在庫魯克塔格山脈的餘脈處,翻過這座山再往前去,穿過一片弋壁灘,就是羅布淖爾。 兩個人艱難地爬上山,這裡,似乎是更接近天的地方,潔白的雲顯得很低很低,似乎只要再攀登片刻就能站到雲端裡,天空湛藍湛藍,澄澈的好象透明的似的。這裡是亙古無人來過的地方,難得的是那種古老蒼茫的寧靜,可是在現在的兩人眼中,自然是無暇欣賞這般風光的。 當他們看到他潔白的、毫無污染的白雪時,立即撲到上面,大口大口地吃着雪,潤濕着自己幹渴得冒煙的喉嚨。幸好此時是冬季,否則,如果是炎炎夏日,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走到這兒來。等到大口吞下的雪化成水,順着乾渴的喉嚨潤濕了他們的肺,兩個人又抓把雪洗了臉,這才帶著一臉水珠站起來。 這裡是高原地區,似乎有些缺氧,兩個人一系列的動作有些劇烈,所以喘息的厲害。再往前去是一片山崖,兩個人扶着岩石,避過風口,繞過那片山崖,再向看去,不由驚獃了,展現在他們面前的,竟是一副如許驚人的自然風光。 前邊是一個山谷,山坡上一片雪白,山谷中卻有片片青翠,溪流潺潺。這一抹綠、那一抹黃、又一抹白,交織出一副詩一般美麗的自然風光。數不清的野耗牛,就在眼前這個山谷裡,彷彿一片片流動的烏雲,大的小的、肥的瘦的,正在悠閒地吃草…… 一片水,煙波浩淼,彷彿無際的大海。 魚躍浪間,水鳥低翔,一聲聲鳥鳴,讓這天地顯得更加空曠而寧靜。 一艘卡盆(當地的獨木小舟)划過如鏡的水面,蕩起絲綢般美麗柔和的波紋,撐篙的漁夫約有五旬上下,鬍子已經有些花白,但是皮膚紅潤緊繃,眼睛所顯出的活力如同一個三十歲的精壯漢子,他赤着雙足站在獨木舟上,正在快活地唱歌,古老的歌謡悠揚而豪放。 岸邊的蘆葦叢中,野鴨、黃鴨等水禽因為歌聲漸漸靠岸,而驚飛而起,撲愣愣地逃開。岸上,一排排胡楊、紅柳,與這澄澈的碧水相映成趣,共同構造了一副仙境般美麗的畫面。 漁夫身邊有一個魚簍,裏邊五六尾肥美的大魚,時而還在撲騰地一跳。 生活在羅布泊的羅布人以捕魚為生,他們不需要出售魚,這裡也沒人會採買魚類,因此只要捕足每日家裡食用的數量就會盪舟返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活在這裡的人才是真正在享受人生。 一個身材修長苗條、棕黃色頭髮的少女,穿著一件羅布麻的筒裙,肩上披了一件用草汁樹汁染成的顏色、花紋素樸的幔衫式毛巾,頭上戴一頂俏皮可愛的氈帽,氈帽上還插着兩根雁翎,腳下一雙毛皮外翻的鞋子,提一隻用香蒲草和芨芨草編成的提簍,在她肩上還挎着一張簡單的獵弓,和一壺用紅柳枝製成的弓箭,輕盈地走在蘆葦和胡楊樹間的一條道路上。 “嗨!古再麗!” 漁夫看見了少女,用羅布語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少女也看見了他,她挪了挪弓箭,禮貌地應道:“蘇萊曼大叔!” 蘇萊曼大笑:“不要這麼叫,我家來了好多大方的客人,送給我幾頭牛羊,我還打算,回頭就向你家提親,娶你做我的女人吶!” 在當地,人們不但長壽,而且八九十歲的老人依舊可以和年輕人一樣跳舞唱歌、下海子捕魚,做各種體力活兒,所以一百歲還做新郎的男人也不少見。這種風俗,哪怕到了近現代,羅布淖爾早已變成不毛之地,羅布人散居各地,以農牧為生了也未改變過。 六七十年代的時候,當地還有過一首歌,歌詞大意是一個老漢要娶一個年輕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到公社去登記,公社的人就說你這麼大歲數了還要娶一個小妻子,我們怎麼能實現四個現代化呢?老漢娶少妻和實現四個現代化有啥關係,實在是無法理解,不過這種風俗可見一斑。 聽了他的話,古再麗帶著一抹健康紅暈的臉蛋便更紅了,她向蘇萊曼調皮地扮了個鬼臉,皺皺鼻子道:“不理你!”說完蹦蹦跳跳地就要跑開。這時,道路前邊突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蹄聲,古再麗姑娘扭頭一看,不由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兩頭野驢正轟隆隆地狂奔而來,每頭野驢上面騎着一個漢子,被那野驢顛得如同迎風抖動的一塊破布。大家應該見騎鬥牛的牛仔吧,眼下騎在野驢背上的兩個人比那樣子還要狼狽。 很顯然,他們看到站在前面的這位姑娘了,其中一個野驢騎士驚喜地勒繮,繮繩“啪”地一聲很乾脆地斷掉了,於是這個人“啊”地一聲大叫,便張牙舞爪地飛出來,越過古再麗姑娘的頭頂,一頭撲進湖水,正砸在蘇萊曼船前,“砰”地激起一蓬湖水,濺了蘇萊曼一臉一身,把蘇萊曼嚇得一個愣怔,獨木舟急劇地晃動着,差點兒把他摔下去。 第780章 世外桃源 這時另一個騎士驚叫了一聲:“大哥!” 翻身就從驢背上滾下來,在蘆葦叢中滾了幾匝才停下,兩頭野驢驟得自由,“咴兒咴兒”地歡叫幾聲,突然離開道路,竄進了胡楊樹林。 從驢背上滾下來的漢子挺身想要站起,可他被那野驢顛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只一挺身,就“嘔嘔”地乾嘔起來。 一頭栽進水裡那個人從水面上冒出頭來,叫道:“好苦、好鹹!怎麼跟海水似的?” 緊接着又叫:“好冷,好冷!快拉我上去!” 船上一個蘇萊曼,岸上一個古再麗,都是一輩子生活在這裡的人,除了偶爾經過在此歇腳的西域商人,他們和外界几乎不打任何交道,何曾見過如此古怪的一幕?他們獃獃地看著這對奇模怪樣的人,已經完全反應不過來了。 這兩位驢騎士自然就是夏潯和劉玉珏。 他們在山上終於找到了水源和大量的野生動物,用兩天的時間恢復了體力並且獵取了一些動物,積攢了些一些肉乾,當他們一切準備停當的時候,又灌足了水袋,決定離開山區。 翻過山巒雖然不再是沙漠,卻是大片的弋壁,至少目力所及還不能看到邊緣,兩人不知能否徒步走出去,於是就想捉兩頭氂牛代步,可那野氂牛力大無窮,兩個人摔得鼻青臉腫也無法降服,正無可奈何的當口兒,他們又看見了一群野驢。 兩人頓時改了主意,在他們的想法裡,驢比牛應該力氣小些,跑得也快些。可兩個人降服野驢的過程也是慘不忍睹。野驢比起家養的小毛驢來說,可算是高頭駿驢了,成年的野驢體長兩米多,重達八百斤,而且野驢膽子小,所以警覺性特別的高。 幸賴那座山谷地形特殊,兩人幾經周折,終於成功地抓住了兩頭野驢,可是驢性執犟,再加上野性難馴,兩個人騎驢離開山谷一路的過程,真可以說是比貼木兒騎兵追殺的過程還要淒慘,好歹強烈的求生慾望叫他們堅持了下來。 弋壁比起沙漠的不毛之地,開始出現了一些低矮的植物以及水源,兩個人朝着一個方向奔跑了幾天,漸漸能看見一些胡楊樹和蘆葦、紅柳,卻還是不見人煙,正感覺絶望的時候,他們忽然發現了一座烽火台。 雖說這烽火台遭風霜侵襲,已經漸漸失卻了它的本來面目,但是依稀還能辨認出來,那座用夯土夾紅柳、胡楊枝層築成的烽火台雖然半倒塌了,可是還能認出這是人類建築,緊接着細心的夏潯又發現這裡的胡楊樹無論是枯死的還是存活的,其株距、行距都基本相等,成排成行,非常有規律,這明顯是人工營造的樹林。 夏潯登時精神大振,雖然看這模樣,這兒也不知被棄置多久了,不過既然幾百上千年前的先民能夠在這裡屯兵駐紮,那麼左近一定會有人類聚居的地方。即便因為這裡環境有所惡化,或者其它緣故被棄置,至少宜於人類居住的地區應該不遠了。 夏潯的推判基本正確,這裡已經接近羅布淖爾了,他看到胡楊樹林和烽火台是漢朝時候朝廷大軍于此修築的,當時在這裡實際上還有一道漢城牆,只是千年風霜侵蝕,殘存的城牆上面早就埋滿了沙土,那道城牆如今泯然如同一道沙土坡了,他們沒有看出來。 兩個人順着這明顯是人工栽植的胡楊樹林一路跑下來,直到見到這水源,見到古再麗姑娘,兩人終於確信:他們見到人了!獨行大漠,四望無人的環境,几乎能把人折磨瘋了,相信他們現在即便是見到欲置他們于死地的追兵,心裡也會有一種輕鬆和歡喜的感覺,更別提是見到這些羅布淖爾的原住民了。 夏潯也被那野驢顛得頭暈眼花,原本極好的水性,落到鹽水湖裡後頭重腳輕的竟然游不出去,這才大聲呼救。清醒過來的蘇萊曼忙把竹篙順到水裡,讓夏潯抓着竹篙,把他提上船來。 這卡盆是用一整棵胡楊樹製成的,中間掏空、略加修飾,就是一具獨木舟,夏潯騎在船頭,雙手牢牢抓着船舷,還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小船駛到岸邊,古再麗姑娘茫然地看著他們,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夏潯和劉玉珏稍稍清醒了些,不過這位古再麗姑娘的羅布方言,他們一句也聽不懂。夏潯反問道:“這裡是哪兒,請問姑娘,你們是什麼人?” 古再麗“哦”了一聲,對蘇萊曼道:“聽他們的口音,應該是從沙洲那邊過來的人吧,他們的話我說不好,蘇來曼大叔,你跟他說。” 蘇萊曼已經跳上來岸來,動作果然矯健的像一個年輕人,夏潯的話他已經聽到了,便對古再麗道:“這是兩個漢人!”說著用稍顯生硬的漢語對夏潯和劉玉珏打招呼道:“兩位年輕人,你們好啊!我叫蘇來曼,這位姑娘叫古再麗,我們這裡是羅布淖爾,你們是從沙洲來的麼?” “羅布淖爾?” 夏潯此番西行,認真研究過一番西域地理,自然知道羅布淖爾,聽了心中不禁駭然:“我們這一路盲人瞎馬的,居然跑到羅布淖爾來了?南轅北轍,莫過于此!” 心中想著,口中便道:“是啊大叔,我們是沙洲商旅,本來是往別失八里做生意的,路上遇到了馬賊,貨物都丟了,倉惶逃命,好不容易才逃到這兒來!” 蘇萊曼呵呵地笑起來,上下打量他們幾眼,友善地說道:“原來如此,看你們的樣子,是頭一回出門做買賣吧?往來做生意的商人,也常有經過我們這兒的,老漢年輕時候,也曾給人做過嚮導帶過路呢,到過你們那兒。別人出門做生意,那都是集結好幾支大商隊,兵強馬壯的這才上路,看你們的樣子,可不像個慣走商道的。” 夏潯連連點頭道:“是啊,就是因為不太明白,這才吃了大虧。大叔,您能帶我們回去,讓我們歇息一下,給弄口飯吃麼,我的貨物雖然都被劫了,身上還有點玉飾、金飾等值錢的東西,可以用來報答你!” 這一番對答,再看這一男一女的表情目光,夏潯已確定他們的確是純樸善良的當地百姓,不會陡起歹心搖身一變成了打劫的,再說真要打劫的話,憑他二人的本事,還真不是特別擔心,所以便大膽地向對方求助,並透露身上還是攜帶著財物的。 蘇萊曼聽了有些生氣地撅起了大鬍子,說道:“只要有一雙勤勞的手,我們就可以有幸福的生活,你們是落難人,幫助你們是應該的,我怎麼可以向你們索要報酬呢,這會受到天地的懲罰的!跟我走吧,到我家裡去,我先給你們弄些吃的!” 夏潯和劉玉珏連聲表示感謝,隨着蘇萊曼和古再麗向他們的村落走去。 古再麗對這兩個以異常搞笑的姿態出現的兩個漢人男子很感興趣,一雙因為深凹而顯得深邃的大眼睛總是好奇地瞟着他們,嘰裡咕嚕地向蘇萊曼問些什麼,蘇萊曼有時會直接用羅布語回答她幾句,有時會笑着向夏潯問起。夏潯那心眼兒,一個屁都能蹦出八個謊的主兒,要對付這毫無心機的蘇萊曼老人自然輕而易舉。 村子在一片胡楊林中,很幽靜、很美麗的小村莊,基本所有的房屋都是紅柳編製的籬笆牆,蘆葦紮起的茅草棚,胡楊樹幹支撐起四個角落。如果是在中原,這樣簡陋的村莊只會叫人覺得貧窮,可是在這裡,似乎這種簡單、天然的村居才是與這自然環境渾然一體的最佳建築,只會叫人感覺到那種安閒,宛如天上人間。 一進村子,就看見幾個小孩子正在追逐玩耍,地上還有幾隻鷄,在咕咕地叫,還有些人家院子裡拴着奶牛。由此看來,在外人的理解中,羅布人不食五穀,不牧牲畜,惟以小舟捕魚為食。很顯然是有點以訛傳訛,他們固然是以魚為主食,可是適當的肉食和其它食物還是有的。 看見蘇萊曼和古再麗帶回兩個陌生人,小孩子都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閙。 “去去去,一邊玩兒去!” 蘇萊曼一邊哄趕着孩童,一邊對夏潯笑道:“這兒就是我們居住的村落,離我們村子不遠,還有一片房舍,不過那兒是用來招待過往客商的,我的大兒子買買提正在那邊招待客人。現在那兒住了不少客商呢,可惜都是從沙洲來往別失八里去的,你就先在我的家裡住下吧,等有返回沙洲的商旅經過時,我再替你們說說,叫他們把你們帶回去!” 蘇萊曼這麼說乃是一番好意,因為夏潯他們縱然在那沙洲來的商旅中找到熟識的人,借上兩匹駱駝,人單勢孤的又沒嚮導,想要返回沙洲也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 可夏潯哪肯等到有商旅返回沙洲時再走,他的失蹤,怕早在西域引起軒然大波了吧,越早回去越好,一聽蘇萊曼的介紹,他頓時動起了腦筋:“我該去見見那些商賈,說不定能藉由他們的幫助,儘快返回沙洲!” 可是夏潯此時絶對沒有想到,他在這裡會見到誰的! 第781章 夜宴 夏潯一路都在觀察這村子裡的人,他們大多是眼窩深、鼻樑尖高的長相,頭髮則有黑有黃。再往前去,成年人多起來,有正在曬魚網的婦人、有正在用胡楊木削制傢具的男人……他們日常使用的器具除了鍋,几乎全部都是用胡楊木製成的,因此每個人從小就學會了削制木頭家什。 看這些成年男女,衣着同樣樸素,但是容貌都很周正俊俏,只是成年的女人身材也很高大壯實,中原那種體態嬌若楊柳的美人兒在這兒是看不到的。 這些成年人大概是因為經常見到過往行旅的原因,對這兩個陌生漢客並沒有孩子那麼大的好奇心,他們熱情地向蘇萊曼打着招呼,有的只是隨口問上一句,並沒有人上來圍觀。通過這些人的言談和態度,夏潯感覺到,這個蘇萊曼在這個村子裡還是很有地位的。 再往前走片刻,古再麗的家到了,便向兩位客人有禮貌地告辭,蘇萊曼笑着替她翻譯了告辭的話,又對她打趣道:“記着啊,等我送走了遠來的行旅,就要去你家提親的。” 古再麗紅着臉蛋“逃”掉了,蘇萊曼便哈哈地笑着,引着夏潯和劉玉珏繼續往前走。 蘇萊曼的家到了,同樣是紅柳編製的籬笆牆,只是他家的房子是很漂亮的木板房,比起大多數隻用蘆葦紮起,在中原只好做柴草屋的房子顯然要高級一些,家境確實比大多數人家要好。進了院子,蘇萊曼便站住腳步,請夏潯和劉玉珏先進屋。 夏潯心道:“客人先進,想必是羅布人的一種規矩了。”所以他沒有多問,只向蘇萊曼客氣地點點頭,舉步進了房間。 屋子裡,一個木坑就占了近一半的面積,上邊鋪着厚厚的毛毯,一個中年女子正在床上逗弄着一個剛剛學會在炕上爬動的小孩子,見到進來兩個陌生的漢客,不禁驚訝地站起來,蘇萊曼隨後走了進來,向她大聲說了幾句什麼,那女子便一臉釋然,點頭答應着走了出去。 蘇萊曼對夏潯和劉玉珏道:“你們先坐吧,我叫她去給你們弄點兒吃的。” 夏潯和劉玉珏連忙道謝,在炕邊坐下,蘇萊曼也坐下來,對在炕上爬來爬去的小傢伙叫道:“來來,我的阿爾斯郎,叫阿爸抱抱!” 那小傢伙喜笑顏開,拖着亮晶晶的口水向他奮力爬去,蘇萊曼笑哈哈地把兒子抱在懷裡,便同夏潯二人說起話來,這回他問的仔細了些,夏潯對答自然毫無破綻,蘇萊曼本來就沒有什麼機心,聽得連連點頭,對他們的遭遇大表同情。 一會兒功夫,那女人便端了兩杯茶上來,聽蘇萊曼的介紹說,這是他第二個妻子,第一個妻子回娘家探親去了,娘家在半日馬程之外的另一個村寨,那個村寨也是圍繞這羅布湖而建的。這湖泊之大,猶如一片海洋,在它周圍有許多這樣的小莊子。 那兩杯茶卻不同於中原的茶葉,而是羅布麻茶,羅布人逐水而居,穿羅布麻衣服、喝羅布麻茶、吃羅布麻粉、這種作物正是他們在魚類之外最主要的一種生活依賴。那茶的味道雖不及中原的茗茶清香,不過羅布人身體健康、尤其長壽,卻正因為常年飲用這種用羅布麻葉和花所泡的茶。 當然,夏潯和劉玉珏並不知道這羅布麻的奇效,雖然感覺味道差些,可這熱茶比起他們一路喝的馬血、飲的冰水,已經可口百倍了,兩個人就捧着熱茶和蘇萊曼老人聊起天來。 蘇萊曼的妻子麻利地收拾乾淨了鮮魚,找來一些乾燥的紅柳枝就烤,烤的過程不放任何調料,烤熟之後上桌的時候才灑上一種叫做蒲黃的調料。接着又端上牛奶、還有一盤醃制的脆生生的白色根莖。蘇萊曼說這是蘆葦的根莖,在它剛剛生長的時候拔下,專取白色鮮嫩的部分,非常美味。 夏潯和劉玉珏再次道了謝,便開口大嚼起來,那魚烤得香酥鮮嫩,雖然不放油鹽,卻另有一種魚肉的清香,兩個人狼吞虎嚥,足有三斤重的肥魚,一個人差不多啃了兩條,這才放下烤魚,嚼着嫩生生的蘆葦根喝羅布茶。這時還沒到飯時,蘇萊曼並不餓,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吃。 等到兩人填飽了肚子,蘇萊曼笑道:“我那二小子陪他娘回娘家去了,他的房子正空着,一會兒我帶你們過去,先在村子裡住下吧!” 夏潯道了謝,便道:“蘇萊曼大叔,你說前邊還有一處專門接待來往客商的地方,現在那裡正住着一些沙洲來的行商,不知道……都是什麼人吶,我們兩個……在沙洲那邊也認識幾個生意上的朋友,說不定能借他們的幫助,返回沙洲去!” 蘇萊曼聽了說道:“哎喲,這事兒我還真不大清楚,因為來往的客商經常經過這兒,我就在前邊搭了些住房客舍,招待往來的客人,不過那邊的事打前年開始就交給我的大兒子去打理了,我也只是聽他順口提過一句現在住在那兒的客人來自哪裡,詳細情形我還不知道。 從這兒過去,得有段路呢,趕明兒吧,明兒我去給你打聽打聽,不過……年輕人吶,我勸你還是在村子裡先住着的好,你們能從馬賊手裡逃脫,又跨越大漠,運氣好啊,可運氣不會總是站在你們一邊的,你們就兩個人,想要穿越這麼長的大漠弋壁回到沙洲,太危險啦,沒個熟悉道路的嚮導跟着,很容易就迷路,活活餓死、渴死在大漠裡,哪怕是認得路,人單勢孤,還容易再撞上馬賊呢。” 夏潯道:“多謝大叔提醒,我們也不是一定要馬上就走的,不過如果真能有什麼熟人,提前打聲招呼,也能有個照應。另外……大叔幫我打聽那些行商來路時,可不要先說出我們來……” “哦,這是為什麼?” 蘇萊曼大叔稍稍有了些警覺,劉玉珏苦笑道:“大叔,我們商人可不像你們這兒的人,與世無爭,無憂無慮。在商場上,我們有朋友,也有敵人啊,有的真的是鬥得你死我活的,要是萬一是我們的仇家,雖然不至于落井下石,可是叫他們奚弄嘲笑一番,卻也……” “哦哦!” 蘇萊曼爽朗地笑起來:“你們外面的人吶,說得也是,當初我走沙洲的時候,你們那邊的世家豪門、商賈巨富,確實是勾心鬥角,好好好,就依你們,我幫你們去偷偷打聽消息!”說著,他還童心未泯地向夏潯和劉玉珏眨眨眼睛,似乎覺得這樣偷偷摸摸的是件很有趣的事。 雙方又嘮了一陣,蘇萊曼就領着兩人去他二兒子的住處,那也是一間木板房,前邊紅柳枝扎得籬笆牆,門上既無栓也沒鎖,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只有村子裡這些人住着,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推開院門,就能登堂入室了。 夕陽西下的時候,村子裡回來一個獵人,正是那古再麗的父親和兄長,他們獵到了一頭黃羊,全村人都像遇到了莫大的喜事似的興高采烈,看得在村子裡閒逛的夏潯和劉玉珏莫名其妙,似乎在這寧靜的地方,一些很平淡的事,都能被當成一件大喜事大肆慶祝一番。 等到晚餐的時候他們才明白全村人為什麼這麼高興,因為古再麗挨家挨戶的邀請,請全村人一同品嚐烤全羊,在這裡,雖然財產是私有的,但是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依舊保留了原始部落的一些習慣,有些什麼好東西,是習慣與村人分享的。 村子中央的廣場上,村民們一齊動手,堆起了一堆胡楊樹枝,等樹枝燒成炭火後,便在中間挖了一個大洞,然後將整隻羊埋進去。緊接着,全村百姓就姓自家搬來各種吃食和桌椅,舉行大會餐。椅子是胡楊木墩,桌子是更大的胡楊木墩,杯子、碗、碟都是用胡楊木削制的,食物的品種其實乏善可陳,主要仍以各種做法的魚為主,飲料則是鮮牛奶。 等那外焦裡嫩、味道鮮美的烤羊被挖出來,撕成一塊塊的盛到木盤裡,端到每個人面前時,盛宴到了,有人彈起了白樺木做成的冬不拉,穿著染花裙子的姑娘則隨着音樂盡情地起舞,很快,男人也加入進去,不止是年輕的小伙子,很多鬍鬚花白的老人也靈活地跳起了舞蹈。 儘管夏潯和劉玉珏被帶回來時,衣衫襤褸如同叫花子,但是他們還是被淳樸的村民奉為上賓,坐在了主席,劉玉珏看著眼前的一切,被村民們快樂的情緒感染了,他無限神往地嘆息道:“大哥,我覺得,這裡才是人間樂土呢,真想住在這兒,一輩子也不離開!” “或許!” 夏潯微笑着,眼神卻無比的清明:“或許,這是人間樂土。可是你只看到了他們幸福快樂的一面,卻沒有看到他們生活在這裡的艱辛。如果他們見到中原的繁榮,又何嘗不會心生嚮往呢?每個人都覺得別人比自己活得好,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與不幸,我們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責任!” 夏潯轉過臉,熊熊的火光映得他的臉龐半明半暗,在他肩後,順着風吹揚起來的柴禾火星在夜空中飛舞,彷彿是比滿天的星辰更遙遠的存在,夏潯一字一字、非常認真地道:“我們有我們要衛護的東西,所以,不能放棄!困苦折磨不能改變我們!誘惑,一樣不能!” “是!” 劉玉珏用欽佩甚至帶著些孺慕的目光看著夏潯,在他的心裡,他的楊大哥意志像磐石一般堅定,有他在,自己就永遠有了主心骨,永遠不用怕迷失了方向! 另一處宿營之地,篝火前,嬴戰對慵懶地偎在懷裡的愛妻妙弋寵溺地笑道:“呵呵,我說大漠裡很無趣吧,你偏要跟來,怎麼樣,現在覺得無聊了吧?” 他撫了撫自己的鬍鬚,又道:“明天再休整一天,咱們就繼續上路了。這樣吧,明天我叫幾個人陪着你,到羅布人的村子裡去玩玩,這裡的小村子其實還是挺有趣的。” 第782章 他鄉遇 “拉禽,慢着點兒!” 一個小孩子在前邊跑得飛快,一會兒鑽進胡楊樹林,一會兒跑進蘆葦叢中,激起野鴨無數,自得其樂,十分調皮。夏潯和劉玉珏跟在後面,他們已經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雖然整潔,卻很簡陋,就是當地漁民的衣袍,頜下的鬍鬚也沒有刮,若不是沒有那種尖高的鼻樑、凹深的眼窩,簡直就和當地人一樣了。 拉禽是他們遊玩的嚮導,蘇萊曼的一個侄子。 蘇萊曼對客人照顧的很周到。據他說,陌生人在這裡,很容易就會迷路,不要以為這兒有水有樹、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就不會迷路,有時候天氣突變,連天上的太陽、星辰也無法用來判斷方向,自己以為在往回走,其實卻只會越走越遠,等到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徹底迷了路,最後活活渴死在沙漠中。 劉玉珏沒有到過沙漠,對此不以為然,夏潯卻是聽說過沙漠的厲害,尤其是羅布泊,簡直是東方的百慕達,他記得曾經看過的一則報導中說,六七十年代,曾經有一位監測站的戰士走出房間去修理天線,結果就此失蹤。在這裡,還是乖乖聽從當地人的安排妥當。 拉禽是個很活潑的小孩子,只懂得幾句簡單的漢語,雙方溝通交流主要是通過手勢,看到夏潯喚他的名字,並向他招手,拉禽笑嘻嘻地走了回來,用衣襟兜着幾枚鴨蛋。野鴨在寒冷的季節很少產蛋,不過溫度和陽光適宜時例外,這羅布泊是一個盆地,在其北方不遠處又有庫魯克塔格山脈擋住了北方的嚴寒氣流,溫度比較高,而且已經進入春天,所以竟被小傢伙掏了幾枚鴨蛋回來。 拉禽向兩位客人友好的演示着,他在蛋殼上敲開兩個洞,生吞了蛋液,然後咂巴咂巴嘴巴,好象在品嚐美味似的,示意夏潯和劉玉珏也可以像他一樣。生吃鴨蛋實在太腥了,夏潯和劉玉珏可沒有這樣的好胃口,夏潯微笑着搖了搖頭,又拍拍肚子,表示自己吃的很飽。拉禽這才笑嘻嘻地把鴨蛋揣起來,打手勢向他們表示前邊還有更好玩的地方。 就在這時,前邊蘆葦叢中,走出幾個人來。 在這兒見到人是相當不容易的,本地的居民生活比較悠閒,打足了一天的口糧就會歇下來,在村外遊走的除了少數打獵的人,是很難再遇到人的,尤其是一下子遇到六七個,所以不只夏潯和劉玉珏有些驚訝,就連拉禽也瞪大了眼睛。 過來的人正是妙弋以及嬴戰派給她的幾個嬴家武士,妙弋身着玄狐皮裘,臥兔兒暖套覆額,足蹬鹿皮小靴,秀媚靚麗,體態婀娜,在幾個護院武士以及一個本地嚮導的陪同下,正姍姍行來。 大漠裡太過枯躁,在羅布淖爾待了幾天,讓她一直覺得很無聊,而今天能夠出來走走,她的心裡很暢快。 此時,她也看見了對面走來的三人,一眼望去,她只以為是本地的漁民,妙弋看著可愛的拉禽淺淺一笑,目光又掃過夏潯和劉玉珏,這一眼看去,發現這兩個同樣穿著漁民衣服的人不似本地人的長相,妙弋不禁定了定神,然後目光落在夏潯臉上,微微有些怔愕。 雖然夏潯比起十年前微微有些發福,眼下又穿了一身當地漁民的衣袍,頜下還有一部鬍鬚,可是不管恨也好、愛也好,楊旭是妙弋第一個男人,是她少女時代刻骨銘心的一個男人,那模樣從不曾忘記,只凝視了一眼,妙弋就忽略了他的種種表象,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妙弋駭得俏臉一白,但是隨即就平和下來:“不可能的!那個人是大明的國公,而且已經去了哈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世間相似相像的大有人在,甚至長得完全相同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我真是自己嚇自己!” 妙弋自嘲地一笑,可是那種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因為她發現那個長得酷肖某人的男人也正在看著她,而那目光,絶不是乍見陌生美女的驚艷和欣賞,那是一種久別的熟人相見時才會有的驚訝、分辯和猶疑。 兩個人都站住了,就這麼對視着,妙弋的瞳孔慢慢收縮如針,一抹蒼白迅速爬上她的臉頰,轉瞬又化為激動屈辱的嫣紅:“不是他!就是他!怎麼可能是他?可明明就是他!” 夏潯也是滿臉的不可思議:“怎麼可能是她?可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比起當年的她豐腴了些,顯得珠圓玉潤更加嬌媚,可那眉眼五官,明明就是她!而且,她看自己的眼神……” “我……我不想往前走了,帶我回去!” 妙弋倒退了幾步,異常恐懼地說道,她那莫名的恐懼,幾個護院武士馬上察覺到了,他們狐疑地看了夏潯一眼,護在妙弋前面,妙弋轉過身,快步往回走。 “妙弋!” 夏潯几乎以為自己忘記了她的名字,可是看到她轉身時,這個名字卻脫口而出,隨着這個名字,一幕幕往事也歷歷在目:那個悲催的庚員外、熱情如火的雪蓮、初涉情事的妙弋、玉皇觀、孫府,還有那個妙弋訂親的日子,那一場喜酒、那一場悲劇,那個為情而死的二把刀…… 十年一夢,陡然重現,夏潯憶起了無數塵封的往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發熱。 隨着夏潯一聲叫,妙弋的身子急劇地一顫,猛地定在了那裡。她慢慢轉過身,用驚恐、絶望的眼神兒看著夏潯:“果然……是他!” 她並不怕再見楊旭,楊旭虧欠了她!她最怕的是看到了楊旭,會想起以前的自己。她無法面對那荒唐的過去,看到了楊旭,她的心裡只有恥辱、無盡的恥辱! “果然是她!” 夏潯知道妙弋的心裡不好受,可他雖然明悉當初的一切,但那孽並不是他造的,而是他的前身楊旭所為,他心裡所受的衝擊和感受遠不及妙弋強烈,他在發現眼前這女人就是妙弋的時候,雖然也覺得有些尷尬,可他想的更多的卻是終於有機會離開。 這裡或許是世外桃源,但這裡不屬於他,他不可能不負責任地留居于此,如度假似的在這裡休養身心都不可以。 他被襲擊下落不明的消息一旦傳回沙洲、傳回甘涼,將造成多麼大的衝擊?以宋晟的老練和沉穩,在軍事部署方面,應該不致讓他方寸大亂,但是一位國公在他手裡丟了,這事兒畢竟影響深遠。還有他的家人,如果她們知道了這件事,又該如何的擔憂、掛念? 再者,強敵將至,戰爭一觸即發,他豈能在此關鍵時刻置身事外? 所以,夏潯喚住了妙弋,並且快步追了上去! 劉玉珏狐疑地看著他們的神情、舉動,隱隱明白了些什麼。很顯然,大哥跟這個嬌艷嫵媚的少婦,似乎……曾經有些情怨糾葛。 “站住!” 嬴家護院擋在了夏潯面前,攥緊刀柄,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眸中已透出殺氣! 夏潯急切地道:“妙弋,我只想和你說幾句話!” 妙弋緊緊咬着下唇,咬得下唇發白,盯着眼前的夏潯,突然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殺了他!” 他只是個粗通拳腳的紈袴子,我手下卻有幾個身手了得的沙漠刀客,只要一聲吩咐,他們會馬上毫不猶豫地下手,只要殺掉他,就永遠沒人再知道我的屈辱和娘親的屈辱,在這沙漠裡,從來沒有綱紀國法,不要說他是個國公,就算他是個皇帝,也一樣殺得! 妙弋的目光突然寒冷如刀,她遠涉西域,嫁人生子,十年歲月,少女時的荒唐迷戀早就被她拋開了,她現在深愛她的丈夫、深愛她的孩子,她珍惜自己的生活,她不想任何人來把它破壞,尤其是他!看到楊旭的剎那,她想到的只有屈辱、只有恨,要擺脫這夢魘,唯有叫他死! “叫他過來吧!” 一個“殺”字,就咬在妙弋的唇邊,可她最後吐出口的,卻只是這樣一句話。 事情是該了結了,可是不知怎地,她還是想聽他再說一句話,哪怕是一聲:“對不起!” 幾個武士猶豫片刻,讓開了道路。 這些刀客雖然是粗獷的沙漠漢子,卻也機警的很,此時連他們也看出自家夫人與眼前這個男人之間似乎有些蹊蹺了,主人是如何的寵愛這位夫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非得已,他們寧可違背主人的命令,也不敢得罪這位三夫人。 得罪了主人,主人發頓脾氣、鞭笞幾下也就算了,得罪女人?那罪可有得受了。 夏潯慢慢走到妙弋身邊,他的心裡也在掙扎:要不要告訴她實情。 說出來他並不怕,要泄露他的身份就得揭開妙弋自己的醜事,所以妙弋不可能泄露。再者,他現在已經是什麼身份?就算馮西輝、張十三、安立桐、劉旭四個人突然又活了過來,把官司打到禦前,信誓旦旦地指證他不是楊旭,也不可能再扳得倒他。 但是他無法確定妙弋對那死鬼楊旭,現在倒底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他不知道是說出真相才能得到她的幫助,還是保持這個身份才可以,所以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們……到那邊胡楊樹下談談,好麼?” 夏潯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表情,試探地說。 妙弋沒有說話,她咬着唇轉身,走向另一側的蘆葦叢。 現在每一道好奇的、狐疑的目光,對她脆弱的心靈都是不可承受的打擊,她只想避到無人的地方去,夏潯沒有猶豫,馬上舉步跟了上去。 身影行處,激起蘆花無數。 嬴戰家的幾個刀客眼看著兩人消失在蘆葦叢中,不禁面面相覷:“壞了!這人與我家三夫人倒底是什麼關係?這要是……” 他們轉首,再度望向蘆葦叢,好象看見一頂大大的綠帽子正從其中冉冉升起,飄向他們的駐營之地…… 第783章 只此一次 蘆葦隨着輕風的搖曳沙沙地擺動,潔白的蘆花隨風飄起,蕩漾在兩人身邊,彷彿下起了雪。 迴風流“雪”,迷離了他們的面龐,迷離了他們的眼。 總有那麼一個人,相見不如懷念。總有那麼一個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愛也好,恨也好,一輩子,能有幾人讓人刻骨銘心?要經歷多少,才能夠寵辱不驚,閒看堂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妙弋睇着眼前這似陌生、又似熟悉的面孔,雙腿在突突發顫,心兒跳得彷彿正在弋壁上奔跑的一隻羚羊。可是,她徬徨的意念卻很快堅定下來:她不管這個男人是誰,不管他現在是什麼身份,他不可以破壞自己的幸福、不可以傷害自己的親人,否則,她一定要捏衛屬於自己的幸福! “你要說什麼?” 這句有些沙啞的話說出來,妙弋的心反而定了下來,十年來壓在她稚嫩肩上的,無形而沉重的擔子終於放下,心結因他而起,十年後再見,心結已因他而解! “妙弋,你……” 妙弋打斷了他的話,盯着他的眼睛,彷彿在宣佈自己的主權似的,很認真、很認真地說:“我的丈夫,叫嬴戰!請叫我嬴夫人,我的閨名,不是你能叫的!” 夏潯沉默片刻,說道:“嬴夫人,你……怎麼在這裡?” 妙弋淒然一笑,幽幽地道:“我不在這裡,又在哪裡?中原,還有我立足之地麼?我家本來是做藥材生意的,往來的生意夥伴不僅限于山東一府,我怕被人看見,以致天下之大,都沒有我容身之處。迫不得已,我母女倆乾脆出關,遠赴西域……” 說著,晶瑩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她頰上流下:“楊旭!你害得我好苦!我們好不容易過上了自己的日子,你為什麼又要出現在這兒?為什麼?” 夏潯要問的,只是她為什麼要出現在羅布淖爾,但是妙弋卻誤以為他問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關外,這番話說出來,久久壓抑心頭的委曲和屈辱都化了眼淚流下來。夏潯沒有打斷她的話,由着她發泄完了,才喟然一嘆,喃喃地道:“嬴戰?我似乎聽說過他,他對你……還好吧?” “當然!” 妙弋挺起了胸,驕傲而自豪地道:“你不是聽說過他,而是見過他!他去見過你,當然,沙洲這麼多豪紳世家,你不會記得他!在你心裡,他只是一個小人物,可是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夫、我的天!我和娘遠走關外,遭了一窩蜂的馬賊洗劫,一貧如洗,是他收留了我們,而且娶我為妻,我已經嫁了他,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好!” 妙弋好象在表白什麼似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在提到她的丈夫時,她真的一種幸福的感覺。 夏潯心裡也忽然輕鬆下來,[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無錯文字首發]雖然那孽是楊旭造的,可是看著這個可愛的女子終於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他也由衷地感到開心和欣慰。 “那就好!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管在哪裡,都好!那麼這次,你是跟你丈夫,一塊兒經商路過這裡?” 妙弋警惕地看著他,答道:“不錯!你……我聽說過一些你的事情,你已做了大明的國公,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還變成這副模樣?” 夏潯苦澀地一笑:“我往哈密去,路上遇到貼木兒的追騎,分散突圍後迷失了道路,被追兵一路追殺,結果就逃到了這裡。” 妙弋輕輕“哦”了一聲,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夏潯心裡一寬,暗道:“看來,妙弋姑娘是真的已經把那段荒唐的戀情擱下了。” 他繼續說道:“妙……嬴夫人,我的失蹤,可能會在朝野造成很大的震動,我需要儘快趕回去,叫人知道我平安無事,可是如今這情況……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妙弋聽了,臉上陰晴不定起來,她是個善良的姑娘,她恨楊旭欺騙了她的感覺、欺騙了她的身子,可是隻要楊旭不再來打攪她的生活,叫她對楊旭生起殺心,她沒有那麼狠,但是叫她幫助楊旭,她的心裡還是有很深的疙瘩。 尤其是……丈夫對投奔大明亦或投靠貼木兒,態度一直搖擺不定,後來因為楊旭左右了沙洲局勢,才決定萬不得已時聽從安排撤往嘉峪關內。而今,丈夫若是見到了他,會不會再生起別的想法?如果拿了這大明的國公去投貼木兒,權勢榮華可是唾手所得啊。 而自己呢,如果丈夫這麼決定,自己還能幫助他麼?如果不幫他,他會不會對丈夫說出與自己的往事?雖說,丈夫是西域男兒,不大在乎女子婚前的貞操,嫁他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處子之身,可這昔日的情郎就在眼前,那又另當別論,到時候自己又該如何取捨? 夏潯見她咬着嘴唇,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不禁懇切地道:“妙弋……啊!嬴夫人,昔日種種,一言難盡,那時楊旭放蕩無良,做了許多錯事!可今日之楊旭,已非昔日青州一紈袴,浪子總有回頭時,如今,身為國家重臣,我是真心想為國家、百姓,做點切切實實的事情。 雖然,你已離開中原,可你終究是個漢人,是在中原長大的,難道你希望自己的故鄉被異族佔領,自己的同胞被異族奴役?你希望那左鄰右舍、那些你自幼的玩伴、如今已兒女雙全的人家,全都毀于戰火?妙弋,朝廷現在四面用兵,表面風光無限,實在危機四伏,我是朝廷指定的西線將領,我一人生死可以不計,可是如果因此叫貼木兒率軍奪關,將有無數生靈塗炭啊!” 夏潯盯着妙弋的眼睛,沉聲道:“妙弋,我並不想破壞你的幸福,我只是……想請你幫助我!” “你知道嗎?”妙弋一雙剪剪雙眸突然揚起,刀一樣刺向夏潯,一字一字地道:“楊旭!我真的,恨不得你死!死無葬身之地,才消我心頭之恨!” 夏潯啞然,欲待再說,妙弋已轉身行去:“跟我來吧!我幫你,但只此一次!希望今日之後,你我今生今世,相見無期!” 一行人往商旅們駐營之地走,幾個嬴家護院怪異的目光一直在夏潯身上打轉。 這廝也就一蓬大鬍子長得比較威猛唄,瞧那模樣也沒啥過人之處啊!難道胯下的本錢特別出色?三夫人明顯跟他有些不同尋常的關係,蘆葦叢中私相幽會也就罷了,居然還敢把他領回去,這下樂子大了,恐怕嬴家要家宅不寧……” 夏潯做昂首挺胸狀,對他們和劉玉珏怪異而審慎的目光視若未見,他的心裡正在盤算着,既然妙弋答應相助,應該如何借助嬴家的幫助離開。 經妙弋一說,他也隱約想起,似乎在會見沙洲豪門時,確曾有過一個姓嬴的,從蘇萊曼老人所說的情況看,要想安然穿越大漠弋壁,應付一系列天災人禍,不是只有足夠的飲水和食物就可以的,還需要一個熟悉沙漠道路的嚮導,需要一隊人的互相幫助。 他和劉玉珏雖然都是一身武功,但是如果五六十個強盜圍住他們,也未必就能殺出去,而且兩人對箭術都不甚精通,對方若是用箭的話,那更是凶多吉少,可是要嬴戰派出太多武士護送他,勢必讓嬴家商隊自己的保衛力量大為削弱,要不然……許他一些好處,這一次販運貨物的損失由我補足,叫他乾脆折返回去呢? 這個念頭轉了一陣,又想:“妙弋神情有些不太正常,可別叫嬴戰有所察覺,若是嬴戰知道‘我’是他愛妻的舊情人,再呷起飛醋來,甚或在大漠裡陡起殺心,那就壞了。”想是這樣想,可是看著妙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夏潯一時也不好上前提醒。 就這麼想想走走,堪堪走出蘆葦叢時,已經可以看見前邊胡楊樹林邊的一排房舍,還能看見停在那兒的一堆堆貨物,幾匹駱駝在周圍悠閒地走來走去。 即便在這裡,也需要必要的警戒,雖然在綠洲的歇宿點,南來北往的商隊都集中于此,更容易建立防禦,馬賊們也知道這一點,除非擁有極強的武將,否則輕易不會對沙漠駝隊的歇宿點進行攻擊,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商旅們在這裡也需要做些必要防範的。 今天又輪到嬴家商隊當值,這個方向正是嬴家營地所在,因此妙弋帶著幾個護院和兩大一小三個本地百姓裝束的人進營,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可是眾人剛剛進入營地,異變陡生,遠處人喊馬嘶,突然有大隊人馬卷着滾滾塵土而來,衝向營盤的另一側,妙弋黛眉一蹙,奇道:“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我去看看!” 一個護院說著,按刀跑了過去,這邊所有的護隊武士已刀出鞘、箭上弦,做好了防禦措施。不一會兒功夫,那武士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報道:“夫人,不是馬賊,不曉得是哪兒來的一支兵馬,通報之後,各家老爺未作攔截,而是把他們的頭領迎了進來,聽說他們正在找什麼人……” 這護院說著,一雙凌厲的目光就盯在了夏潯和劉玉珏的臉上。 第784章 洪福齊天 夏潯一個箭步湊進妙弋,低聲說道:“十有八九衝我來的,我先回村中躲躲!” 這裡有蘆葦叢,但是隻生長在貼近湖畔的位置,雖然稠密卻並寬廣,很容易就被搜索出來。至于高大的胡楊樹,樹高十丈,樹下卻是一片黃沙,更無從藏人。沙漠裡就更不用說了,不但無處藏身,而且地形相似,很容易迷路,如果依照蘇萊曼的說法,不熟悉的人進去隨便走走都會迷路,他們能一路蒙到這兒來,未必就不能再蒙回大漠深處去。 至于那小村子……實際上夏潯心中最矚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商旅們的駐屯之地,村子裡未必比這裡更易隱藏,而這裡有許多漢人,到了村子裡可就太明顯了。但是鑒於妙弋對他仍有敵意,所以夏潯以退為進,提出了這個主意。 果然,妙弋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反而一軟,說道:“不行,你們在那更加乍眼。李別,快拿兩套衣服來,給他們換上!” “是!”這些護院倒是經多見廣,見怪不怪,一聽夫人吩咐,那個叫李別的護衛馬上匆匆奔向一處營帳。 夏潯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對拉禽道:“拉禽,快回村子裡去,告訴大家,如果有人盤問,就說村子裡從未去過陌生人!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 拉禽眨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夏潯急得跺腳,妙弋見狀,連忙對他們僱傭的嚮導吩咐了幾句,那嚮導跑過來對拉禽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拉禽驚訝地張大眼睛,使勁點點頭,撒開雙腿飛也似的奔去了。 “將軍大人,我們是過往的客商,說起來,我們販賣和購買的貨物,還有許多貴國所產呢。哈哈哈……我們都是生意人,只是做生意賺錢,不會摻和其它,我們這兒絶對沒有生人,更不會收留生人。” 幾個商團的首領簇擁着一位突厥式打扮的將軍,兩隊貼木兒國士兵持戈握刀,殺氣騰騰地拱衛在前後。那將軍大步流星,他們就一溜小跑地跟在身邊,其中一個商人說著話,往那位將軍手裡偷偷塞了一捆東西,用布包着的,入手一沉,非金即銀。 今天,諸商團首領正在一位荊姓商人帳中吃酒,商議休整完畢,明日啟程的一些細末之事,突然有一隊騎兵從遠處馳來,負責守望的護衛一見對方人數眾多,在沙漠上趟起一條沙龍,不禁被那聲勢驚得屁滾尿流,慌忙闖進帳來稟報。 因為這段商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搶不到足以維持那麼多人口的生活物資,所以受限于這裡的生存環境,超過千人的馬賊隊伍非常罕見,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因此這段商路上的馬賊隊伍是不可能太大的,故而一聽來者之眾至少兩千人,眾商團首領都驚獃了。 及至來人趕到面前,他們才知道來者是貼木兒的軍隊。沙漠廣袤,別失八里分治于三方,真正在這裡駐軍的卻只有貼木兒,因此他的軍隊出現在這裡也不稀奇。眾商團領袖頓時放下了一半心,只要是一支隷屬於政治力量的軍隊,總比馬賊講些規矩的。 “什……什麼人,站住!” 眼看走到嬴家商隊所在了,兩個護院刀拔一半,迎了上去。看他們色厲內茬的樣子,分明是畏懼對方的強勢,只是職責所在,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出面。 “滾開!” 兩個貼木兒騎兵不屑地將這兩個不開眼的慫包蛋推到一邊,為他們的將軍開道。 兩個護院順勢踉蹌到了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極其跋扈地闖過。 嬴戰喝得臉龐紅潤,此時也陪着笑追隨在那位貼木兒帝國的騎兵將領面前,看見兩個被推搡到一邊的護衛,嬴站不由微微一怔。他帶來的護院武士約有一百多人,這些人的名字他當然不見得都叫得上來,可是大部分是面熟的,這兩個武士…… 嬴戰狐疑的掃了他們兩眼,又瞟了眼其他那些肅立一旁的嬴家護衛,曉得其中必有變故,因此不敢聲張,連忙追上兩步,有意無意地反而替那兩人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其實他不用去擋也沒人認得夏潯和劉玉珏的模樣,于堅倒是認得夏潯,可他當初故意泄露消息給胡商拓拔明德的時候,所說的身份只是甘涼一個百戶官的親戚,如果他竟能說出、畫出國公爺的長相,恐怕反而弄巧成拙,拓拔明德不但不信他的話,還要認為自己已經被他識破,這是故意設計陷殺自己人。 何況只要臉上沒有特殊的標記,口述幾句又能說出什麼來?至于畫畫,就算現代每個學生上學都學畫畫,又有幾人能提筆畫人栩栩如生?更別提在那個時代,而且于堅僅僅是粗通文墨了。 做為拓拔明德“寵信”的大管事,于堅正緊跟在拓拔明德的身邊,雖然夏潯現在一臉的大鬍子,若叫他仔細看兩眼,沒準驚個跟頭,因為他還是能認出來,只是他也沒去注意嬴家的兩個護院,尤其是夏潯和劉玉珏最先迎上來阻止進入嬴家地盤,更加叫人不予注意,這就是燈下黑的效果了。 那貼木兒帝國的將領穿營而過,一直走到這邊盡頭,才攸然站住,瞟了前邊蘆葦叢中小道,寒聲道:“就是這前邊還有一個小村子麼?派一隊人,給我搜!”立即有一隊士兵氣勢洶洶地沿著拉禽剛剛跑掉的小道追去,他們是散開了連蘆葦蕩一併搜過去的,一時搜得蘆花飛揚,野鳥亂跳。 那位將領按着刀,回身掃視了幾個商團首領一眼,語帶殺氣地道:“你們一路行來,真沒見過什麼逃難的人,更不曾收留過什麼人,嗯?若有虛言,一旦被我們搜出來,你們這裡所有人,統統都要死!” “將軍大人,我們一路過來,真的沒有碰見過陌生人,這都是商隊上的人,明兒一早就要繼續啟程的!”拓拔明德含笑說著,又一拉那位將軍的衣袖:“將軍大人,請借一步說話!”說著,將那將軍拉到了一邊。 拓拔明德當然確信自己的隊伍里絶對不曾收留過什麼陌生人,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就在片刻之前,有兩個陌生人,已經成了他們這個聯合商團的一員。 他還打着利用這趟生意徹底取信這些沙洲大豪,等到以後明軍要堅壁清野,將沙洲軍民全部遷回嘉峪關內時,順勢跟着他們撤走以充內應的如意算盤,如今難得自己人橫將殺出,給了自己這個賣大家人情的好機會,他哪能不善加利用。 於是,拓拔明德先生果斷地站了出來,為大家擋災避禍了。 幾個商團首領就見拓拔明德把那將軍拉到一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他們不知拓拔明德正向對方表明身份,叫對方不要干擾自己的行動,站在他們的位置,只看見拓拔明德不斷地打躬作揖,陪笑說話,大袖也時而一動,攀到那位將軍的手臂上,似乎正遞過重禮,好象正在努力地收買對方。 兩個人站在那兒攀談了許久,才一起走回來,那位貼木兒騎兵將領恥高氣昂的道:“來人,散開,搜搜他們的營帳!” 這時,他的態度雖然倨傲,比起先前冷厲的語氣,卻明顯緩和起來。眾商團頭領都是察顏觀色的好手,哪能不知是拓拔明德說動了這位將軍,不禁紛紛向他投以感激的目光,拓拔明德只是謙和地一笑,毫無得意居功的模樣,這種態度更是贏得了眾商團首領的一致好感。 於是,貼木兒士兵就在整個商團駐屯之地里奇外外地翻搜起來,他們不時從夏潯身邊經過,苦苦地搜尋着夏潯。 實際上,這一路下來,這隊貼木兒騎兵已經消滅了一支撞見的馬賊隊伍,以及一支從昔兒丁趕來的比眼前這支隊伍小一些的商團,一路之上,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寧可殺錯,絶不放過! 不錯,他們是軍隊,不會向馬賊一樣濫殺無辜,而且商旅往來對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那是平時。這一次要殺的人實在是太重要了,眼下這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許他已經葬身大漠,那自然最好,但是既然沒有把握,那就殺掉一切見到的人,這就萬無一失了。 這位將軍趕到這塊綠洲時,遠遠一看規模,就知道這兒的商團力量比較強大,如果硬要殺掉,商人們拚死反抗,自己的傷亡也要不小,他原打算假裝搜巡逃犯,等到自己的人馬控制了整片營地之後,再猝下殺手,結果因為可愛的拓拔明德先生,這支商團糊里糊塗地逃過了一劫。 “啊!” 一具帳蓬裡忽然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一個士兵追着一個女人跑了出來,那位將軍一看那女人姿色登時眼前一亮,這時嬴戰急忙上前一步,兩個貼木兒士兵嗆然拔刀,交叉于前,擋住了他,嬴戰惶急地說道:“將軍大人,那是小人的妻子,還請將軍放過她!” 那貼木兒騎兵的統領盯着眼前這個明艷嫵媚的少婦,咕咚嚥了口口水,戀戀不捨地一揮手。 如果不是拓拔明德的階位官職比他高出太多,就算眼前這些人不殺,他也是不會放過這麼惹人垂涎的女人的。那士兵一見首領發話了,便放棄了對妙弋的追逐,妙弋慌忙又逃回帳去。 當營地被翻了個亂七八糟,所有箱籠都被打開,貼木兒士兵趁機揣藏了許多財物之後,搜查那小村莊的一隊人馬也回來了,純樸的村民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彼此如一家人一般,小拉禽逃回去的及時,所有人眾口一詞,他們當然什麼都找不到。 這小村的居民與這支貼木兒的嫡系軍隊同一信仰,村裡人的長相又比較明顯,隆鼻深目,絶非漢人可以冒充,所以也沒有屠村的必要,因此小村也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那位將軍又貪婪地盯了一眼妙弋所在的氈帳,悻悻地揮手道:“走!繼續搜索!” 第785章 巧舌如簧 貼木兒騎兵風捲殘雲一般撤去,只丟下一地狼籍。 餘悸未消的商團領袖們紛紛趕回自己的駐營範圍,眼見箱籠包裹盡被打開,東西丟得滿地都是,更被那些大兵順手牽羊拿走好多東西,心中好不心疼。這他娘的是搜人麼?根本就是趁火打劫!他們只得吩咐人趕緊收拾財物、重新捆紮,心中暗叫晦氣:若是早走一天,也不致于遭了這場兵災呀。 不料這邊正收拾着東西,沙漠中突又有一支龐大的駝隊趕來,看那押送駝隊的人穿著打扮,恰與剛纔離開的貼木兒騎兵一樣,他們到了綠洲,便就地停下,開始紮營,眼見旁邊就是商賈們的營地,卻也不來滋擾。如此情形,看來是已經得到了那位騎兵首領的吩咐。 夏潯和劉玉珏正與其他護院一樣,似模似樣地撿拾着貨物,重新包裝捆紮,見此情景,不禁互相遞個眼色,心下凜凜。 那貼木兒騎兵離去後,嬴戰就回了自己的寢帳,等那貼木兒騎兵的給養駝隊趕到,引起一陣喧嘩時,他又匆匆走出來看了看,見那貼木兒騎兵的給養隊並未滋擾商隊,這才放心,隨即又面色不豫地再度返回帳去。 他知道,如果有人敢自作主張安排兩個人到他的商隊裡面,卻又沒有通過他,那麼除了他的妻子妙弋,斷無第二個人。此前,他已經不止一次認真打量過夏潯,但是並未認出來。他在沙洲拜謁夏潯時,是混在一大幫沙洲權貴當中,那時的夏潯錦衣貂裘、丰神如玉,乃是一個翩翩佳公子,與今日這個落魄的大鬍子實有天壤之別。 嬴戰返回帳幕,又過了近半個時辰才出來,心神有些怔忡地看看夏潯和劉玉珏,對他們道:“你們兩個,進來幫我整理點東西!” 聲音一出口,便把嬴戰自己嚇了一跳,他那聲音,彷彿正有人從一柄鞘裡奮力拔出一柄生了銹的刀,晦澀沙啞之極。劉玉珏看了夏潯一眼,夏潯點點頭,放下一包剛剛捆紮好的絲綢,坦然向帳中走去。劉玉珏馬上緊隨其後,暗暗攥緊了拳頭。 眼看將到帳前時,劉玉珏突然跨前一步,閃在夏潯前面,搶先闖進帳去。 帳裡沒有旁人,只有妙弋站在那兒。劉玉珏闖帳而入,見帳中並無刀兵埋伏,已自動自發地往旁一閃,又退後一步,夏潯恰恰邁進一步,這一進一退,便重成主僕之勢,夏潯便和妙弋打了照面。 四目相對,只是一眼,夏潯便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妙弋馬上鬆了口氣。 她最擔心的當然是如何向丈夫解釋與夏潯的關係,可剛纔甫見夏潯,心亂如麻,並未就此與他商議。等到丈夫問起時,不禁心慌,她方纔只講了夏潯流落至此的原因,以及向他們求助的事情,對於兩人如何撞見,相遇時如何言語,卻只含糊過去,並未細談。 而嬴戰聽說輔國公在自己營內,又恰是那貼木兒騎兵上天入地竭力搜尋的人,不禁唬得心驚肉跳,倒也沒有在這細枝末節上追問,眼下夏潯被喚進帳來,她最擔心的是夏潯將此事說漏,偏偏此時是無論如何不能“串供”的,那焦灼、擔憂、惶恐,俱都通過那一眼對視透漏了出來。 夏潯接收到她目光的剎那,就已明了。要說是心有靈犀卻也並不過份,當然,這種心有靈犀不是情侶之間的那種心意相通,也不是知交好友間的理解,可他的確是在剎那間就明白了妙弋的心意,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於是,他便輕輕點了點頭,而妙弋也只因為他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竟然真的放下心來。 夏潯那鎮定的神情,堅毅的眼神,自然而然就能給人一種安撫的作用。 夏潯昂首而入,劉玉珏又搶在他頭裡,這帳幕的主人嬴戰反而落在了最後面,彷彿兩人的跟班似的。不過嬴戰落後也僅一步,夏潯與妙弋只是一個眼神的交流,他便進了大帳,並順手放下了帳簾。 夏潯負着手,悠然轉身,微笑道:“嬴兄,沙洲一別,不想你我竟與此間相遇,人生際遇之奇,當真不可思議,呵呵,你說是麼?” “啊……啊……國公……呃……妙弋,你先出去一下!” “是!” 妙弋飛快地瞟了夏潯一眼,舉步就要出去。 “不必迴避!”夏潯淡淡一笑:“嬴兄,尊夫人已經知道我的身份,方纔沒有找到嬴兄,幸蒙尊夫人相助,我才逃過一劫,尊夫人就不必迴避了,呵呵,你看,咱們是不是坐下談呢?” 此間情形有些怪異,夏潯是一個被追兵四處追索的逃犯,而嬴戰卻是唯一能庇護他的人,可是這幾句對答之間,夏潯竟已反客為主,完全把握了主動,在氣勢上,把嬴戰這個主人死死壓住。 嬴戰心中天人交戰,保楊旭和棄楊旭的念頭還在相鬥不下,聽夏潯這麼說,猛地如夢初醒一般,啊啊兩聲,忙道:“是是,國公請坐,國公請坐!” 夏潯坦然地氈帳中坐了,嬴戰在他對面也盤膝坐下,驚疑不定地道:“國公……怎麼落得這般模樣?” 夏潯嘆口氣道:“我的經歷,想必尊夫人已經對你說過了,左右就是那麼一回事,我也就不贅敘了。嬴兄……” 嬴戰忙道:“不敢,不敢,國公請直呼嬴某名姓就好!” 夏潯笑笑,說道:“嬴兄,我落難於此,幸蒙此處的漁夫蘇萊曼大叔收留,是他告訴我說,此處正有一些沙洲來的行商休整,我向他問起商賈們的身份,才知道你們在這裡,今天我從羅布人的村子裡來,便是想請嬴兄幫忙的,不想半途正遇上夫人,一俟問清夫人身份,楊某便直言不諱,請她收留。幸蒙夫人深明大義……” 夏潯說到這裡,一直緊繃著嬌軀的妙弋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瞟夏潯一眼,目中竟隱含感激。 夏潯這一番話說來,淡定從容,看不出此毫破綻。雖說他當時乍一相逢,妙弋就恐懼欲逃,他又未曾通報便呼出了妙弋的閨名,與此刻所言並不相符,不過他並不擔心漏餡。他在這個時代,從青州富紳少爺做起,一步步直到今天位極人臣,豪門大戶人家的情形再清楚不過。 在主人家做事的家仆下人、護院家將,沒有願意多管這種閒事的。除非主人把他們喚進來追問,否則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僱院會摻和主人這種羞讓外人知道的家事,就算是主人主動詢問了,若是問得不細,能含糊過去的地方,他們也絶不會說得仔細。 當然,當面不說,私下裡嚼舌根子的人還是有的,或者日久之後因為有人饒舌,傳出些什麼風聲到主人耳中,但是也比現在向嬴戰坦白:“哥是你家妙弋的老情人”要好,男人這種生物,有時候是最不可理喻的,萬一嬴戰妒火攻心,現在自己在他掌握之中,誰敢保證他會幹些什麼出來。 夏潯摘清了與妙弋的關係,便道:“本來,我想向嬴兄借個嚮導、借兩匹駱駝,再備些食物,馬上趕回沙洲。不想貼木兒軍的輜重駝隊居然也在這裡屯紮下來,看這情形,他們的人馬是打算在此逗留一段時間了,而你們明日即走,我若留在此處就如水落石出,太過乍眼。所以……我得跟你們一起西行了。” “什麼?” 嬴戰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道:“國公……要跟我們一起……一起西行?” 因為夏潯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和鎮定影響了他,嬴戰心中搖擺不定的念頭裡,幫助夏潯的想法漸漸占了上風,以他想來,自己妻子既已救助了夏潯,那就給他兩匹駱駝、一些食物,早些打發他離開,他若逃出生天,便欠了自己一個天大的人情,若是逃不走,自己那時已在千里之外,與我有何相干? 卻不想夏潯竟要與他同路,帶著夏潯上路?那無異於在懷裡揣上一顆炸彈啊,天知道什麼時候它就會爆炸,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嬴戰嚇了一跳,心中惡念滋然又生。 夏潯對他陰晴不定的神色恍如未見,卻微笑道:“各家商隊都有自己的地盤範圍,護從武士之間並不走動,只要嬴兄有心,想替楊某打個掩護還是容易的,這件事還得麻煩嬴兄妥善安排。呵呵,楊某雖不得不求助于嬴兄,卻也不想給你添麻煩呀!” 夏潯微笑着,瞟了妙弋一眼,又道:“方纔楊某察言觀色,看那貼木兒騎兵首領,對諸位的財貨還有尊夫人的美色頗為垂涎,而抓到楊某,這更是天大的功勞,如果叫他發現楊某在嬴兄營裡,這功名、利祿、財帛、美色,俱可盡得,怕他不起歹意麼?” 夏潯只這一句話,登時把嬴戰心中的異念打了個粉身碎骨,再不復想了。 嬴戰並不傻,做生意做到他這樣富可敵國的地步,那是何等精明的一個人,夏潯這一句話,便向他曉明了全部厲害:事已至此,你為自保也好,為榮華富貴也好,如果想把他綁了送給貼木兒軍,那就是自尋死路!抓住大明國公,這是何等功勞?你沒看他們不畏苦寒,奔波大漠麼? 這份功勞,他會給你?你敢舉報,他一定第一個把你宰了,將這份奇功據為己的。再者,他們的貪婪和對你夫人美色的垂涎你可是都看在眼裡了,他只是受了重禮,又苦于沒有藉口,同時又急於去尋我下落,這才沒有橫下心來殺人越貨,奪人妻子。 如果讓他知道我在你營中,不管是為了奪人之功,還是貪圖你的財貨、你的妻子,你都會比我楊某人死得更快、更徹底。嬴戰本是極聰明的人,夏潯只是稍稍一點,他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原本的忐忑和徬徨一掃而空,就算只為自保,他現在也得絞盡腦汁,維護夏潯周全了。 嬴戰把牙根一咬,立場堅定下來,沉聲問道:“國公欲走,當往沙洲才對,如何……反向西行?” 夏潯一副一直就很信任他的樣子,彷彿全未看到他方纔的天人交戰、善惡掙扎,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本來,我是想儘快返回沙洲的,直到看到他們的駝隊,才改變了主意!嬴兄,你看他們長途跋扈而來,這支駝隊是給他們載運輜重的。 他們既然在此紮營,想必也是要以此為給養點進行一番休整的,同時恐怕也是想以此為中心,對周圍沙域和鹽湖周圍的其它村莊再進行一番搜查。你覺得我若不死,該往東行,他們又豈會想不到?看他們的舉動,在這裡補允了給養之後,他們還會繼續往東搜索的。” 嬴戰本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忽然擔上這麼大的一個責任,心中緊張,腦筋竟然有些不靈活了,聽他這麼說,不禁獃獃問道:“這是為何?” 夏潯道:“因為,這麼大的一片弋壁沙漠,雖然他們一路搜來,卻總有疏漏的地方,他們會像梳篦一樣,再往回搜索一遍,直到我大明的軍隊進入大漠尋我下落,他們才會徹底放棄。而往西……” 夏潯曬然一笑:“他們再怎麼想,也只會認為,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往東走,而不會認為我會去他們的地盤,因此,往西去,是最安全的。我要回來,也得等他們死了心,徹底放棄之時才行。” “這個……國公想要嬴某做些什麼?” 夏潯淡然道:“由此往西,只要嬴兄肯維護楊某,當無凶險可言,等咱們到了別失八里,就可以分手。但是,屆時還請嬴兄分我一些貨物、一個嚮導,讓我扮作行商,才好在那裡立足。等我將商品隨意處置掉,還是要與嬴兄一起結伴回來的。 不過你放心,到時我的樣子絶不會再有人認得,商旅結伴而行,本是常事,只是到時你們的商團若不接納,還請嬴兄代為說項一二,如此一來,嬴兄只是偶發善心,並非楊某引介之人,如果真有什麼事的話,也不致連累嬴兄,而我一旦歸來,這份恩德,卻是斷不相忘的!嬴兄,你看這樣可好?” 嬴戰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心道:“您國公爺全都安排好了,我只需聽命就是,還有什麼好不好?” 第786章 從不曾言的秘密 沙洲商財在羅布綠洲休整了幾日,本來就打算次日啟程,結果旁邊駐紮了貼木兒騎兵的一支給養隊,使得他們更是恨不得插翅飛開。次日一大早,各支商隊的首領便不約而同地起來,吩咐啟程。 昨夜早就捆紮停當的貨物紛紛搭上了駝背,拜拓拔明德所賜,貼木兒的兵馬沒有刁難這支已經被檢查過的商團,他們拖着綿延數里的隊伍,繼續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因為拓拔明德在關鍵時刻重金交好貼木兒騎兵首領,給大家免去了麻煩,這個因為是剛剛加入,所以基本被排除在各大商團之外的邊緣份子,一下子成為商團的領袖級人物,每個商隊首領見到他都很熱情,平素相聚、吃酒,也都一定叫上他,拓拔明德一躍成為整個商團的明星人物,心中也不無得意。 拓拔明德打着利用沙洲權貴的目的,對於各支商隊首領的結納也是熱誠以待,逢請必到,而且必攜厚禮,他的慷慨和熱情很快贏得了大家的友誼。今天,是嬴家家主嬴戰相邀,商團駐紮下來以後,各路商隊的領袖紛紛趕到他的營帳,大家一起吃酒談笑。 做為拓拔明德刻意提拔、重用的大管于堅,與拓拔明德形影不離,自然也隨他一同到了嬴家商團的駐地。不過畢竟囿于身份,他是沒有資格與商團領袖們一同入帳飲酒的,就在另一座帳中,與各路商領袖帶來的親近管事們談笑飲酒。 夏潯和劉玉珏這一路上都充當着護衛的角色,好在各家商團都有自己的貨物需要照料,這些東西不能混雜,各商隊的護衛武裝也不會隨意走動,互相拜訪,所以別的商隊全未發覺嬴家商隊多了兩個生面孔。 今天,夏潯依舊持刀在屯貨處巡弋,劉玉珏匆匆走了過來。他的鬍鬚也沒有颳去,只是適當地做了修剪,原本極俊俏但是稍顯柔媚的面孔,因這鬍鬚倒是增添了幾許英氣,看起來比夏潯還具賣相。 他匆匆走到夏潯身邊,壓了壓氈帽檐兒,警覺地四下一掃,低聲道:“大哥,我在商隊裡看到了一個熟人。” “哦?”夏潯心裡微微一驚,他向前走了兩步,倚着一堆貨箱坐下,低聲問道:“什麼人?” 劉玉珏也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假裝聊天的樣子,壓低聲音道:“于堅!” “于堅?” 夏潯蹙眉微微一想,瞿然一驚道:“你是說……錦衣衛的……于堅?” 劉玉珏重重地一點頭:“不錯!他現在叫胡七,不過我在錦衣南鎮的時候沒少和他打交道,我認得他,絶不是相似的一個人,他就是于堅!” 夏潯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疑道:“如果是他,怎麼混到商隊裡來了?” 劉玉珏道:“會不會是籍由商隊為掩護,往別失八里蒐集情報?如果是這樣,此人倒有些膽略!” 夏潯點點頭:“也許,不過眼下形勢,一步行差步步錯,務必得萬分小心。他的事,我們不干預,我們的事,也不必叫他知道,他沒有發現你吧?” “沒有!” “那就好,咱們小心點,避開他,以免節外生枝!” “好!” 虧得劉玉珏先發現了于堅,而于堅對到處游弋的嬴家商隊的護衛武士自然不會認真打量,哪怕就從他們身邊走過,也不會刻意去看,更何況夏潯和劉玉珏有意避開他。從這天起,夏潯和劉玉珏對自己的行蹤更加注意,一路有驚無險,再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一日,商隊終於趕到了亦失八里的一座大城塔爾布古爾。 進入亦失八里範圍以後,各支商隊便紛紛離開,向着自己預定的城市而去,同往塔爾布古爾來的商隊只剩下三支,其中就有嬴家商隊。 嬴戰這一路提心吊膽,可是擔盡了心思,如今一路下來平安無事,可算是放下了心,眼看塔爾布古爾近在眼前,嬴戰與其他兩支商隊約好了歸期後便有意放慢了速度讓他們先行,等另兩支商隊離開,他便同夏潯說了一聲,匆匆趕去為夏潯準備他要的貨物、嚮導、隨行人員。 且不提夏潯承諾的回報了,只要能把這個隨時可能變成瘟神的傢伙從自己隊伍里清理出去,讓嬴戰把他此行亦失八里所攜帶的全部貨物都轉交夏潯,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嬴戰匆匆去為夏潯安排所需東西去了,妙弋從駱駝上下來,蒙着面紗抵禦風沙的面孔上,只露出一雙嫵媚的眼睛,她深深地凝視了夏潯一眼,那眼神十分的複雜,說不出是恨是憂。 夏潯也看著她,依稀還能記得頭一次與她相遇,被她把自己認做楊旭的她,那時的她天真爛漫,眼神裡絶沒有今日這般深深的憂鬱。 年少時的妙弋,清純美貌,富家千金,活得簡單,活得浪漫。情竇初開的她,愛上年少多金,樣貌出眾,才藝俱全,風流瀟灑的楊旭,乃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那美好,只是她憧憬的一個夢,最終這一切,帶給她的只有痛苦和無盡的恥辱。 因着楊旭一己之歡,害了她的全家人,這痛苦几乎毀掉她的一生。而今,她在異域他鄉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可那不堪迴首的過去,始終壓在她的心底。十年歲月,大概只是讓她稍稍淡忘了那一切,而今隨着自己的出現,她的痛苦和新增添的對丈夫的負疚,可能會在她的心底壓上更多年。 十年了,這個結,該解了。 夏潯決心已定,舉步向她走去。 眼看他向自己走來,妙弋惶惑了,恐懼了,她想逃避,可雙腳最終還是沒有挪開。她已經避到了天邊,還能避到哪兒去?何況,她已經在這裡成了家,有了深愛她的丈夫,有了她心愛的兒子,她退無可退,她必須鼓起勇氣,衛護她真正應該珍惜的這一切。 妙弋深深吸了口氣,鼓足了勇氣,勇敢地迎上了夏潯的目光。 “嬴夫人,有件事,我十年前就想告訴你,可是我當時沒辦法說出來。因為我要保護我自己,可我沒想到,卻也因此……使得你家遭劇變。十年了,這個秘密我藏在心裡,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妻子、我的兒女。今天,我向你坦白!” “什麼?”妙弋的眼睛有些茫然。 夏潯盯着她,一字字地道:“楊旭、楊文軒,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妙弋驀地瞪大了眼睛,驚駭地看著他,雖然她的臉上蒙着輕紗,夏潯還是能夠從那輕紗的波動看出,她正張大了小嘴,驚愕地合不攏來。 “是的,那個夏天,從卸石棚寨回到青州的,就已不是楊旭,而是我,我姓夏,叫夏潯!” 說到這裡時,夏潯突然熱淚盈眶! 彷彿牧童誤入仙山洞府,一夢千里,再醒來時,親人、家園、記憶中的一切,全都因歲月的侵蝕而去,所有的所有都再無跡可尋,他同那遙遠的過去所剩下的唯一聯繫,就只剩下這一個名字,只有這一個名字,他才能再記起:他是誰! 兩行淚水順着夏潯的臉頰緩緩留下來,他的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我來自湖州南潯小葉兒村,當初……” 那穿越的事實在是驚世駭俗,太叫人難以置信,他沒辦法說。他只從南潯講起,講到楊旭如何被人刺殺,錦衣衛派駐在青州的人迫於無奈,叫他魚目混珠、冒名頂替,一切的一切,無數的驚心動魄、無數的起伏波瀾,只集中在那短短的話語裏邊,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妙弋。 “他死了!他死了!原來,那個欺騙了自己母女兩人感情和身子的無良登徒子,早在十年前就已死了……” 太多的驚奇,包括夏潯那麼多的驚險、精彩的故事,實在是太震撼人心了,可是所有這一切,最終留在她心底里的,就只剩下這麼一句:“楊旭死了!那個帶給她無盡恥辱,叫她午夜夢迴,一念及此,也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楊旭早已死了!那個讓她的母親備受煎熬、青燈古佛的罪人早已化成了一堆朽骨!” 遠遠的,看見嬴戰安排好了一切,正匆匆走來,夏潯對妙弋道:“往事已矣,曾經錯過,並不代表就不可以再追求真正屬於你的幸福。珍惜現在,珍惜未來,請記住我的話,並把它告訴令堂,如果你們需要懺悔自己的錯,十年光陰,也足夠了。” 夏潯轉身行去,妙弋在唇邊呢喃了一句“謝謝”,最終卻只有她自己的的心聽到,她解脫了,好似脫了牢寵的小鳥,一身輕快,亙壓在心底十餘年的那座山,終於搬去! 嬴戰擦着汗對夏潯道:“國公,我都安排好了,給您留了十駝貨物,一個嚮導,還有兩個下人。那嚮導是極為熟稔本地一切的,而且嘴也特別的穩。” “多謝嬴兄,咱們回程再見!” 夏潯拍拍嬴戰的肩膀,又看看站在不遠處的妙弋,微笑道:“告辭了!” 他翻身登上一峰高大的駱駝,一提繮繩,便向塔爾布古爾城行去。 塔爾布古爾城東向的這座城門裡,乃是當地最大的奴隷販賣場,一場大驚喜,正在等着他! 第787章 天淵並存 夏潯的嚮導是一個粟特人,粟特本是一個西域古國,活動範圍在如今中亞的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尚河流域,其首都馬拉坎達就在如今的撒馬爾罕。 粟特是個善於經商的民族,唐朝時候,居住在敦煌的人數最多的少數民族就是粟特人,長安胡商也以粟特人居多。南宋時候,粟特漸漸被突厥勢力所侵襲,粟特人一部分被同化,更多的人則流落他方,專事商業。只是,失卻故國根基,粟特人雖善於經商,還是迅速沒落下來,如今許多粟特人只能做商業嚮導和掮客,從中賺取佣金。 正因為這種岌岌可危的地位,所以他們的職業道德便顯得愈發重要,他們雖然有油滑、狡詐的一面,但是對僱主必須絶對忠誠,全心全意的為僱主打算,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正因如此,嬴戰很放心把這個粟特人留給夏潯做他的嚮導。 “老爺,小人叫安憨子,小名叫阿獃,老爺叫我阿獃就成!” 那個粟特嚮導笑嘻嘻地向夏潯自我介紹,看他精明的眼神兒,可一點也不獃:“老爺,您看天色將晚,咱們是不是先進城找家客棧住下?老爺都有些什麼貨,回頭跟小的說一聲,在這兒,各類貨物都有專門的賣場,真正的上等好貨要在那兒才能賣上價錢,回程時老爺要進些什麼貨物,也只管知會小人,小人保證幫老爺買到價錢最便宜、東西最地道的上等好貨。” “嗯,好,那咱們就先進城!” 夏潯對於賺錢沒什麼興趣,只是想籍此掩護自己的真正身份,因此對這番話並不大往心裡去,只是微笑着應付了一聲。 他在這兒不熟,本地通用語言又非漢語,有了這個嚮導,行住都有人指點也就行了。 那阿獃馬上爬上最前面的一頭駱駝,熟練地馭駕着駱駝,引着夏潯往城裡走去。 一進城門可就熱閙多了,來來往往各色行人,東西方人種俱全,這邊一個布帕纏頭的阿拉伯人高聲叫賣着彎刀,那邊一個漢人捧着華麗的絲綢披在肩上……寬廣的道路上擁擠不堪,有車有馬、有牛有駱駝,各色牲畜在商旅行人的驅趕下慢騰騰地來去。 路邊時不時地還可以看見一個搭起的擂台似的木製建築,奴隷主在台上唾沫橫飛地拍賣着他的奴隷,拍賣的人有健壯的黑奴、小麥色肌,膚的健美女子、還有七八歲的孩童,此外還常有年近古稀的老人,聽那阿獃介紹,夏潯才知道,這些老人都是技巧精湛的工匠,有某一方面特長,所以有時也是搶手的貨物。 劉玉珏很是新奇地看著,到處都充滿了異域風情,夏潯敏鋭的目光,也在掃視着他看到的一切,不過他注意的東西與劉玉珏截然不同,他看的是道路、是城中居民的成份。他很快發覺,這座大城,似乎沒有一個類似地方官府的衙門管理,行政的管理、治安的管理,是依賴于那些分片經營的商賈。 這些商賈都僱傭有私人武裝,這些私人武裝負責維持主人的生意安全,與此同時,也就在他經營區域之內擔負起了治安等職責,這是一個沒有政府的完全由城中居民自治的地方。 實際上也是如此,這裡的商人可不像中原的商人一樣,本身政治地位低微,必須得依附豪門權貴,他們在這裡,做為一個成功的大商人的同時,就是地方權貴,擁有相當高的政治地位,所謂的城主也只是一個大商人,如果有什麼涉及全城的事務,由他召集全城有影響力的大商人,共同商議解決。 這樣,此地的行政效率雖然比較低,卻形成了相當寬鬆的生活氛圍,只要你不破壞公眾利益,你做任何事都沒有人去管你。於是,這一路下來,夏潯看到有人鞭笞奴隷,把奴隷打得奄奄一息,也看到一言不合者拔刀決戰,不但沒有人去管,旁邊還呼啦啦圍上一幫人喝采,而戰死的一方若是沒有親友照顧,會馬上被小偷順手扒光一切值錢的東西,把血淋淋的屍體丟進臭水溝。 在這裡,秩序是為弱者制定的,只要你夠強,你隨時可以打敗強者,推翻他制訂的秩序,推出你的秩序,而在你的控制範圍之內,所有人必須遵從。 阿獃騎在頭駝上,不斷地東轉西轉,轉到後來,連夏潯都快記不住走過的道路了,忍不住喚他道:“阿獃,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呀,我看這附近有不少酒店,應該有住宿的地方吧?” 阿獃勒住繮繩,等他趕上來,咧嘴笑道:“嬴老爺說老爺是頭一回到這兒做生意,果然如此。老爺,這兒的確有些客棧,不過這兒太混亂了,每天都要死人,每一刻都有人丟東西,嬴老爺說老爺喜歡清靜,而且家底殷實,並不缺錢,叫我給您找個安全清靜的地方,要不然,方纔就可以住下了。” 阿獃伸手指着前邊,對夏潯眉飛色舞地道:“老爺你看,拐過那條衚衕,就是本城城主老爺和本城的豪商巨紳聚居地了,阿獃要帶老爺去的地方是阿格斯大人開的酒館,小偷和流氓是不敢出入阿格斯大人的酒館的,那兒有最好的葡萄酒,還有最富有的商人,也許老爺在那兒就能找到買主,而不用到處奔波!” 夏潯摸摸臨行前嬴戰送給他的厚厚的錢袋,順手摸出一枚,屈指一彈,射向阿獃,笑道:“好啦,不用饒舌,快帶我們去吧,我想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洗個澡,然後需要一張柔軟的大床!” 阿獃眼見一道金綫划著弧線凌空拋下,連忙伸出雙手去接,接到手中一看竟是一枚金幣,不由大喜過望,連忙湊趣道:“老爺年輕力壯,應該還需要一個貌美火辣的姑娘暖床,老爺這麼慷慨大方,又是這麼的年輕英俊,那兒的姑娘一定會搶着跟老爺上床的,嘿嘿嘿,阿格斯大人的酒館兒裡面,可是擁有本城最美麗的薩吉(侍酒的美女)。” 阿格斯的酒館兒實在已不能用酒館來形容了,那是一幢極豪華的酒店,進入氣勢恢宏的石雕大門,先是一個美倫美奐的花園,一幢幢方形屋基、半圓形屋頂,常採用巨大石砫和柱廊支撐的華麗建築,掩映在花園裡面,你會隱隱約約看到那石牆上精緻的人物和動物雕飾。 外面是一個混亂不堪的大都市,而一進入這裡,卻彷彿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很幽靜的氣氧,來來往往的都是舉止優雅的紳士,一些年輕貌美的穿著侍女服裝的姑娘見到每位客人,都會向他們獻上最溫柔、最嫵媚的笑容。與外面相比,這裡就是天堂。 “嘿!安憨子,你給我們主人帶來了哪位尊貴的客人?”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笑吟吟地迎上來,他竟然認識阿獃,他同阿獃打着招呼,卻已向夏潯恭敬地行下禮去,他一眼就看出,眼前這人就是安憨子帶來的中土商人。 阿獃連忙上前與他打招呼,兩個人親熱地說了幾句,阿獃便轉向夏潯,喜孜孜地道:“老爺,他是這兒的管事,叫哈爾帕格斯,我對他說,您是從敦煌來的尊貴客人,帶來了阿格斯大人最喜歡的漂亮的絲綢、茶葉和瓷器,他說阿格斯大人馬上就要過生日了,要大擺酒宴,正好需要這些東西,他會親自見您。” 阿獃笑道:“他們那兒的人,最重視的節日就是生日,老爺雖然是頭一回到這兒做生意,非常運氣卻非常的不錯,您看我們是不是先見見阿格斯大人再說?” 夏潯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片刻之後,一個身材高大粗壯的男人大步走了出來,笑容可掬地道:“我正要派人去採買,聽說有人運了東方的貨物來我的酒店?” 夏潯閃目望去,只見來人年約四十,十分精神,高鼻深鼻,留着兩撇捲曲翹起的大鬍子,寬廣的額頭,頭上纏着一頂白色的帽子。正忙活着的阿獃趕緊跑過來給夏潯介紹。 阿格斯看了看夏潯,倨傲地點點頭,拿腔作調地說道:“好極了,我馬上就要舉辦盛大的宴會,宴請城中所有的頭面人物,需要一些美麗的絲綢,精美的瓷器和上好的茶葉,來吧,帶我先去看看你的貨物,是否值得我出錢買下來!” 他說的語言夏潯聽不懂,阿獃馬上把阿格斯的意思對夏潯翻譯了一番,他還沒有說完,阿格斯已撇下夏潯,大剌剌地走向夏潯的駝隊,頤指氣使地道:“把貨物搬下來,先叫我看看!” 阿獃馬上把這句話又翻譯給夏潯聽,夏潯向劉玉珏點點頭,幾個人在酒店的一些身材健壯的仆役的幫助下把一箱箱貨物搬下來。嬴戰既然已經幫了夏潯,倒沒有在貨物上小氣,轉送給他的貨物都是最精緻最昂貴的上品,阿格斯逐一檢驗,頻頻點頭,臉上的笑容漸漸歡愉起來。 阿獃對夏潯用漢語說道:“老爺不要因為他的不禮貌而生氣,他們那裡的人就是這樣的,除了他們本國的人之外,對於外國人,他們的禮遇和尊重一般是按照地域的遠近來決定的,離他們越近的外族人,他們越尊重,越遠就越不放在心上。” 他瞧瞧正彎着腰,興緻勃勃地看著夏潯貨物的阿格斯,又壓低了嗓門,對夏潯道:“不過,他們又是最喜歡使用異域物品的人,來自越遠地方的、本地普通人無法用上的東西,他們越喜歡要,對於奢侈品,只要他們聽說,就會儘力買下,因此,只要他喜歡,那麼價格絶對不是問題,我的老爺,看樣子你要發財了!” 夏潯茫然問道:“他是哪裡人?” 阿獃聳聳肩,反問道:“除了波斯,老爺還聽說過哪兒有如此怪僻的人嗎?” 第788章 在商言商 清早起來,夏潯覺得頭昏昏沉沉的,酒勁兒似乎還未消去。他呻吟了一聲,走到桌前抓起一個水瓶,就着瓶口兒咕咚咚地喝起來,半瓶涼開水灌下肚去,這才稍稍解了渴。 昨天,地位僅次於本城城主阿史那狼夏的波斯大商人阿格斯對他的貨物很滿意,於是盛情邀情他到酒宴廳去談議,那裡有許多正在高談闊論的西域商人,自然也不乏美酒和美女。對波斯人來說,美酒和美女永遠是相伴出現的。 他們喝的都是上好的葡萄酒,夏潯貨物有了着落,心裡就放鬆下來,他能少拋頭露面,自然就更加安全。在嬴戰的商隊回國之前,如果他能一直藏在阿格斯的酒店裡,無異是最安全的。存了這份心思,夏潯就開始充份演繹起自己的新身份來。 這些大商人都是既好酒又好色的,夏潯想融入其中自然不能格格不入,於是他也有樣學樣,大口地品嚐冰鎮的葡萄美酒,他還選中了一個體態妖嬈的波斯舞女來侍酒。那女孩兒一頭烏黑的秀髮,嫵媚的、湛藍的、夢幻般的一雙大眼睛,臉上蒙着輕紗始終難見真顏,不過依稀透出的五官輪廓,絶對是非常精緻艷美的。 她的眼神勾魂攝魄,更加勾魂攝魄的卻是她的肚臍眼。結實靈活的小蠻腰,雪白圓潤的肚皮,性感的肚臍眼兒……就是因為她一曲妖嬈動人的肚皮舞,夏潯才矚意了她。他只是盯着她的小蠻腰多看了兩眼,善解人意的阿獃就跑過去,對剛剛舞罷的姑娘說了幾句什麼。 同那些腦滿腸肥的傢伙相比,夏潯的身材和相貌無異更容易叫人產生好感,所以那姑娘含笑打量夏潯兩眼,便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她叫什麼絲來着,夏潯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那個妖嬈的舞孃最喜歡撫摸他壯碩的胸部和他威猛的鬍鬚,最喜歡蛇一樣纏在他的身上,纏得夏潯也性致勃勃起來,很想把她帶回去“就地正法”,殺一匹大洋馬,為我國人爭光。 奈何類似酒吧的那處大宴會廳裡,商人們對他這個新加入的小老弟都很感興趣,每個人都會舉着杯走上來和他攀談,自我介紹一番。他們都是做生意的,對於其他的生意人,尤其是遠方的生意人特別注意結交,別看夏潯現在商隊規模較小,可是一趟成功,家產就可能增加十倍,下次再來就是足以與他們平起平坐的生意夥伴了。 遠域的商賈和他們沒有競爭關係,相反可以互助,所以他們最熱衷于結交,而他們几乎每一個都酒量驚人,夏潯和每一個熱情的客人都得舉杯痛飲。尤其是,喝得興緻極高、酩酊大醉的阿格斯當眾宣佈,夏潯的所有貨物他都包了,並且比市價高出一成時,大家紛紛慶祝,逼着他又喝了幾大杯酒。 本來葡萄酒的後勁兒雖足,當時倒未必發作,可是酒至酣處,側廂突然奏起了音樂,那些異域商人几乎是聽到音樂就會下意識地跟着扭動,那個波斯舞孃更是興緻勃勃把夏潯拖下舞廳,於是一通亂跳之後,夏潯就徹底趴下了,美人兒沒有吃到,頭還隱隱作痛。 夏潯洗漱已畢,走出房門的時候,還輕輕撫着自己的額頭。 剛一出門,阿獃就慇勤地閃了出來,彷彿一個最盡職的仆從。他早就在柱廊下耐心等候了,一見夏潯出來,就熱情地迎上去:“啊哈,我的老爺,您好啊,昨晚的酒喝的開心麼?” 夏潯苦笑着搖搖頭:“開心!頭都要開了,那些客人的酒量真是驚人!” 阿獃向他擠擠眼,笑道:“老爺是在遺憾沒有享用到黛綺絲姑娘的溫柔麼?這兒的姑娘陪宿一晚,價格可是不菲,我看老爺已經大醉,恐怕不能盡興,所以擅作主張,沒叫她來服侍老爺。老爺還要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呢,機會有的是!” “哈哈……” “哈哈……”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淫笑幾聲,夏潯敲敲腦殼道:“喔,對了,昨天倒也不是全無收穫。阿格斯大人不是答應要收購我的全部貨物嗎?你是不是和他聯繫一下,儘快做個結算。” 阿獃咧開嘴巴開心地笑起來:“哈哈哈,我的老爺,您真是一個性情直率的人,這事兒還沒定下來呢。阿格斯大人一早出門去了,說是要邀請一位重要人物參加他的生日宴會,等他回來再說吧。” 夏潯愕然道:“還沒定?昨晚……不是當眾宣佈的麼?我記錯了?” 阿獃笑道:“不不不,您沒記錯。不過依照他們那兒的風俗,一旦有什麼事情需要考慮決定的時候,他們都會先喝許多許多酒,喝得酩酊大醉,再下決定。不過你不要以為事情會真的就此決定下來,等他們酒醒以後,他們還會再認真的考慮一下,和您洽談一番,如果這時的想法與之前的決定不同,那麼前議自然取消,並不算是他們違背承諾。” “原來是這樣……” 夏潯恍然:“酒後的決定,確實不妥當,早知如此,我昨天就該先和他談好了買賣再喝酒。” 阿獃聳聳肩道:“沒用的,老爺,如果他們是在清醒的情況下做出了決定,他們也會在喝醉酒之後再決定一次,這才是最終的決定!” 夏潯兩眼發獃,喃喃地道:“真是……絶妙的好習慣吶!” 阿獃笑嘻嘻地道:“不過老爺放心好了,我看得出來,阿格斯大人對您的貨物是非常滿意的,我想他改變主意的可能並不大。如果他明明喜歡,卻為了壓價或者其它的什麼原因而否定自己先前的決定,那就是欺騙,而在他們的觀念裡面,最可恥的事情就是撒謊,其次則是欠錢,所以反悔的可能不大。” 夏潯聽了忍不住笑起來:“這倒真是好習慣,難怪他的生意做得這麼大。雖然說無商不奸,不過鼠目寸光的人做些小生意才會坑蒙拐騙,想做到他這麼大的事業,必須得講誠信才行。” 阿獃道:“或許是吧,其實他們唯一痛恨的就是撒謊,之所以痛恨欠錢,是因為欠了別人錢,到最後就一定會撒謊。老爺,要不要阿獃先陪您去外面去走一走,選擇一下準備買回的貨物,這樣等阿格斯大人一結算,老爺就可以馬上買入貨物,結省不少時間。” 夏潯點點頭道:“好吧,叫上我的管事,我們一起去!” 他說的管事就是劉玉珏,阿獃自然清楚,忙不迭答應道:“好的老爺,他就住在您隔壁,已經起床了。” 入鄉隨俗,為了不致過于乍眼,夏潯和劉玉珏隨本地通阿獃出去,先叫他給二人選買了兩套更具當地風格的衣服,而且是極昂貴的衣服。嬴戰送給夏潯的是一袋通行西域的金幣,這一袋錢十分豐厚,夏潯又不是真想經商,捨得花錢,這一打扮,儼然是兩個當地富豪。而西域的富商是集政、商、兵于一體的,非常有地位,招搖過市,宵小之輩根本不敢靠近,兩人無形中便少了許多麻煩。 夏潯隨意瀏覽着街頭風景,對阿獃道:“阿獃啊,老爺我是頭一回到這邊來做生意,雖聽商界前輩介紹過一些,可是畢竟未窺門徑,有些事兒還不大明白,你覺着,我若將貨物賣掉之後,買些什麼回去比較合算?” 阿獃笑道:“這個麼,要看老爺您怎麼選擇了。不知道老爺的店舖是開在沙洲敦煌一帶,還是涉于甘涼,又或在大明中原?不同的地方,易銷的商品便不同,賺錢多的商品也不同,另外還要看老爺您是想買些易攜帶、易出手的呢,還是急於收回本錢。” 夏潯“哦”了一聲,謙虛地道:“願聞其詳!” 阿獃道:“其實漢客往來西域,所購者不外乎馬駝、珠玉、香料、奴隷、鑌鐵等物。這其中香料一路上要知道如何儲藏而不變質,而要賺得價高,還要銷到中原那才合適。馬駝照看不易,一路需要大量水草,不過容易出手,只消運到沙洲、甘涼,自有買家趨之若鶩。 要說珠玉和鑌鐵麼,這東西一路易於攜帶,不過要銷到中原才大有賺頭,而且還得是貨賣識家,若在中原沒有店舖關係,恐怕壓在手裡很久也不得脫手。再一個就是奴隷了,奴隷也算容易管帶的,而且沙洲、甘涼乃至中原,隨處都可脫手,至于價錢,則忽高忽低難以把握,若有姿質上佳的女奴,又碰到大買家,其利之豐厚可謂各種貨物之冠,可有時候出不了手,那就砸在手裡了,老爺您想買些什麼呢?” 夏潯略一思忖,便道:“珠玉、鑌鐵和奴隷,就這三樣吧!” 珠玉、鑌鐵易於攜帶,而奴隷麼,自己的“商團”人多,就容易掩飾自己的身份,雖然夏潯自忖回程時貼木兒騎兵必已撤走,可是畢竟有備無患。 不想阿獃一聽卻肅然起敬:“原來老爺您在中原有關係?哈哈,我就說呢,為何老爺您所攜貨物實不算多,卻俱都這般精緻,而嬴老爺對您又是這般看重,想必老爺此行只是探路吧?老爺既在中原有關係,那同樣跑這一趟,可就比別人多賺許多。那成,老爺您瞧,這東城正是販奴區,咱們且去看看,可有什麼中意的人選。” 第789章 美麗的女奴 一路之上,阿獃喋喋不休地向夏潯介紹着他要採買的三種商品:鑌鐵、玉石和奴隷。 賣弄完了他所知道的鑌鐵的知識,阿獃又談到了玉石:“寶石的種類很多,貓兒眼、金剛鑽、紅寶石、綠寶石、青寶石等等,不過要說在中原最有銷路的,應該就是玉石了吧?說到這玉,玉色甘黃為上品,羊脂色為次品,翠綠色再次之……” 明朝時候玉器以甘黃色為最上品,羊脂白還要排在其後,現代人看重白色而輕黃色,主要是因為白色少見,當時卻是以甘黃色美玉最貴。 阿獃又道:“這甘黃色中,又以蒸慄色、其質潤如牛乳者最貴,不過老爺要買成品的話,價格也高,小人回頭帶老爺先去看看玉璞,老爺的運氣這麼好,說不定能選中幾塊上好的,若是剖出來都是美玉,那就發達了!” 夏潯聽的有趣,當真長了不少見識,便道:“既然如此,咱們不如先去看看玉石如何?” 阿獃連連搖頭:“老爺,玉石在晚上看,更容易看出瑕疵,而女人可不同,有句古話說,千萬不要在燭光下挑女人,也不要在燭光下挑布匹,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在燈光下,你很容易忽略她們的瑕疵,所以要買女奴,還是在白天去選比較好!” 夏潯聽了忙囑咐道:“不不不,我要買的,可不一定就是女奴,整個販奴場都轉一轉吧!” 阿獃提醒道:“老爺,最賺錢的奴隷,可是姿容美麗、體態妖嬈的女奴啊!” 夏潯笑而不語,他只是想各式各樣的人都挑一些帶上,男女老幼、各色人種,大家混雜在一塊兒,自己就不那麼顯眼了,哪在乎是否賺錢。 前邊經過一家酒館,大門敞着,裏邊居然有在歐洲近幾十年來也漸趨不見的吟遊詩人,彈着三絃琴在唱歌:“瞧啊,與早晨相比,夜晚多麼的無恥、多麼的昏醉,居然有那麼多的罪惡、放縱和沒教養的行為。 五朔節的前夕,年輕人在父母和其他人進入夢鄉之後,他們一桶桶地喝着蘋果酒,他們跳舞,暴食,他們勾引年輕的少女進入樹林,馬褲、罩衣和掛鎖都擋不住慾望之火,烈火距乾柴太近,總是會發生最糟糕的事情,當少女們迎着陽光走出樹林,一百個人裡面,依舊清清白白的不到三分之一……” 夏潯只覺得那吟遊詩人的聲音很好聽,卻聽不懂他在唱什麼,而阿獃顯然聽懂了,他捂着嘴巴,自得其樂地咕咕笑起來。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那愚蠢的老爺,當然,這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他並沒有說出來。他那愚蠢的老爺進入奴隷市場之後,居然不喜歡去挑女奴,而是在男奴的圈子裡轉來轉去,這也就罷了,這些奴隷很多都是因為戰俘等原因被轉賣于此的,其中不乏精壯的勞力,可是他的老爺居然挑了一個鐵匠、一個建築匠、居然還有一個水手!居然還有一個身材看起來很虛弱的會計!!居然還有一個黑奴!!! 天吶,天吶! 阿獃被自己僱主的愚蠢行為氣得快要暈厥過去了,他是真心的為自己的僱主着想,如果僱主把這些人買回去卻無法賣個好價錢,他會為自己的失職感到由衷的羞愧,這會敗壞他在塔爾布古爾的好名聲。他近乎氣極敗壞地向他的僱主提出了抗議,夏潯這才無可無不可地答應,叫他幫忙挑幾個升值潛力最大的女奴回來,而他己經懶洋洋的不願意繼續走了。 阿獃只好把夏潯安頓在一家小酒館裡,那幾個剛買來的奴隷就坐在店前屋檐下,阿獃並不怕他們會跑掉,逃奴一旦被抓獲,打死都沒人管,而且在這兒他們即便逃掉,也沒辦法生存,在這種地方做乞丐,並不比奴隷更舒服。 阿獃打定主意要給他的僱主挑幾個最出色的女奴,已輓回他的僱主自作主張買回來的那幾個賠錢貨的損失。夏潯和劉玉珏坐在小酒館裡,吃着當地風味的菜餚,品嚐着當地的美酒。這兒賣的有胡椒酒、花椒酒、桑葚酒等各種酒飲,其中最流行的當然還是葡萄酒。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阿獃興沖沖地趕了回來,叫嚷道:“老爺,老爺,快點兒來,我找到兩個上品女奴,身材火辣的不得了,腰肢一擺就能把人的魂兒勾了去,那修長結實的大腿,太銷魂啦,老爺把她們帶回中原,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夏潯好整心暇地坐著,笑道:“來來,先喝口酒潤潤嗓子,真有你說的這麼好?” 阿獃接過夏潯遞過來的美酒,像喝水似的咕咚咚一口乾了,這才咂巴咂巴嘴兒,貪婪地品嚐了一下味道,打個酒嗝道:“是啊老爺,真的是極品吶,要不是她們提出的條件比較特殊,早就被別人買走了,老爺就搶不到了。” 夏潯奇道:“條件?買賣奴隷,不就是要錢麼,她們的主人提出什麼條件了?” 阿獃連連搖頭:“不不不,她們是自由人,並不是別人的奴隷,她們是自賣自身,那家奴隷拍賣場只是從中抽取佣金。” 說到這兒,劉玉珏見他口渴,已經又給他倒了一杯酒,阿獃道了聲謝,在夏潯旁邊凳子上坐下來,抿了一口酒,興緻勃勃地道:“是這樣,據說她們是遭了賊盜的人家,原來住在苦先!” 苦先就是後來的新疆庫車縣,而在苦先之前,它叫龜茲。阿獃興沖沖地道:“那兩位姑娘非常美麗,在拍賣場上非常搶手,可是她們提出的條件實在太苛刻了,因此許多買家紛紛退卻。” 夏潯好奇地問道:“她們提了什麼條件?” 阿獃道:“說起來,她們倒是有情有義,家門遭難之際,她們家牧場的一個僱民拚死幫助了她們才逃出生天,而那個僱民夫妻倆都被馬賊殺死了,只留下一個小女兒,據說那個僱民在沙洲還有親戚,所以這兩個美人兒的條件是,買她們的人必須是沙洲那邊的客商,或者馬上就要往沙洲販運貨物的胡商。” “哦?”夏潯眼神一動,登時變得鋭利起來。 阿獃全沒注意,繼續滔滔不絶地說著:“她們說,如果要買下她們,就得帶上她們和那個失去父母的小女孩兒、以及剩下的一個忠仆一塊兒走,直到把那小女孩送到沙洲親人家裡,只要答應這個條件,價錢低一些也可以簽賣身契。老爺,您動作得快一點兒,這一撥沙洲商人剛到,萬一他們也有人逛販奴場,搶在您前頭……” 他還沒說完,夏潯已閃電般站起,疾聲問道:“她們在哪裡?帶我去看看!” 阿獃一獃,忙也站起,說道:“老爺有興趣,小人帶你去看看!” 夏潯扭頭對劉玉珏道:“你留在這兒,看著咱們買來的人,我去去就回!” “老爺,老爺,就是這兒,你看,她們還在台上呢!” 一座奴隷拍賣台前,擁擠着不少奴隷買家和看熱閙的人,台上站着一個身材肥胖的男人,正聲嘶力竭地用當地語言大聲介紹着:“看吶!看吶!多麼妖嬈的美人,這雪山玉峰一般挺拔的胸膛、蛇一般的腰肢、這修長有力的大腿、勾魂攝魄的眼睛,買下她們,你可以有享用不盡的艷福,也可以轉手就賺上一大堆金幣,看吶!這麼惹火的女人,還是清清白白的處子,難得的好貨色呀!” 陽春三月,這裡的天氣卻還比較清寒,可是台上的兩個美人兒卻穿著很艷麗很妖嬈露骨的衣服。 她們只穿著一抹束胸,露出雪白而柔軟的小腹;胸部被綳得緊緊的,走動中兩團高聳的肉峰不斷地顫動着,似乎隨時可能從訶子裡面跳出來,饞得男人直嚥口水。她們的下身束着紗制的裙子,那健美修長、筆直圓潤的大腿就在那開岔的紗裙裡面若隱若現,時而會露出誘人的肌膚或動人的曲綫。 她們**的雙足足踝上套着一串銅鈴,婀娜地走動間,足上的鈴鐺便會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這裝扮與拍賣的其它美貌女奴並無二致,可是難得的是她們的氣質,她們臉上都蒙着薄薄的面紗,金色的秀髮輓束在腦後,可舉手投足間,于婉媚之中自有一股高貴的氣質,顯見原本的出身一定不錯。 那個奴隷主聲嘶力竭地喊了一番,有些口乾舌燥,退到一邊去喝水了,台側立即有人奏起婉轉纏綿、充滿異域風情的音樂,於是原本只是隨着那胖奴隷主展示自己曼妙身材、在台上走來走去的兩個美人兒便隨着音樂翩躚舞動起來。 她們的舞姿充滿了誘惑挑逗的味道,偏偏又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雅和高傲,叫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征服,而她們那藍色如海的雙眸中不時流露出的憂鬱的眼神,更是撩動着男人的慾望,當那腰肢蛇一般韻律扭動起來時,撩撥得許多男人不克自持地發出怪叫,不斷有人衝到那奴隷主面前詢問價格,卻在得知對方苛刻條件之後,悻悻地退下。 阿獃見夏潯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嘴巴還微微張着,似乎要看得流口水了,不禁得意地笑道:“老爺,這兩個女奴不錯吧?嘿嘿,她們本來的出身一定很好,如今卻遭了難,這樣的女人,既不失大家閨秀的優雅和嫵媚,又不乏女奴的活潑和溫馴,這可是男人的恩物呀,一旦弄上榻去,嘿嘿嘿……銷魂呀!” 夏潯沒說話,雙眼盯着台上,呼吸都急促起來,阿獃一見不禁又很盡職地替夏潯打算起來:“壞了,看他饞成這樣,這兩個美人兒一旦買下來,他很可能就留下自己享用了,愁人!這個漢客,到底是不是來賺錢的呀!” 夏潯緊緊盯着台上,壓抑着自己激動的聲音,對阿獃一字一字地道:“這兩個女人,我要定了!” 第790章 浮萍質亦潔 兩個面蒙輕紗的美女在台上舞了一曲,便輕盈地退到後台,幾個羅馬服飾的年輕女子又被拉上台去。 兩個美女一到後台,就有一個粗壯魁梧的大漢迎上來,遞過她們一人一件肥大的皮袍,兩女接過來披在身上,馬上用雙臂將皮袍子拉緊,仔細看她們的嘴唇,已經凍得發青。 那個胖奴隷主並沒有上台,此時在台上竭力吹噓女奴如何美麗的是他手下的一個管事。他湊到兩女身邊,悻悻地道:“兩位姑娘,以你們的美貌,本來可以得到本地最富有的權貴人士的青睞,可是你們提出的條件……遠行大漠往沙洲去的商隊,每年就那麼幾批,再加上戰事臨近,一些沙漠商人已經取消了往沙洲去的貿易,你們這麼下去恐怕會坐失享用榮華的機會……” 他還沒有說完,其中一個姑娘就冷冷地道:“謝謝你的好意,我想總能碰到合適的買家的,我們不會改變初衷!” 那胖奴隷主重重地一跺腳,說道:“真是執拗的姑娘啊,好吧,我剛剛聽說,昨天下午,有一批從沙洲來的商人,我去找他們談談,或許他們之中會有人願意買下你們……” 他剛說到這兒,一個管事領着阿獃急急走來:“老爺,有人願意買下她們啦,而且完全符合要求!” “什麼?” 那胖奴隷主和兩位姑娘一起向他望去,眼中都露出驚喜的神色。 阿獃把那管事推到一邊,用傲慢的語調道:“這兩個女人,姿色很平庸,身材麼也一般般,舞跳得也不怎麼好,本來我家主人是看不上眼的,不過聽說她們的事情之後,我家主人很感慨她們的有情有義,所以願意做做好事,勉強買下她們,你們出價多少啊,要是太高的話,我們老爺……” 他的話還沒說完,肩後就伸來一隻大手,把他也推到了一邊,一個堅定的聲音隨之傳來:“兩位姑娘出價多高我都會買下來,我會按照約定,把你們帶回沙洲,幫你們找到親人!” 夏潯出現了,他深深地凝視着兩位姑娘,眼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 阿獃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很沮喪地蹲到地上。 他覺得,這個生意人是他這一輩子所遇到的最蠢的人! 阿獃欲哭無淚地想:“生意,不是這麼做的啊!” 很快,阿獃的沮喪又變成了喜悅,因為儘管他的僱主說出了不管多少錢都買的蠢話,可是兩個女人所要的價格卻很公道,只相當於那個胖奴隷主搶着給出價格的十分之一,這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阿獃兩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賣身契,直到兩個女孩兒在賣身契上按下手印,他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得意地瞟了一眼那個很沮喪的奴隷主。 夏潯帶著那兩個女人和一個看起來很凶悍的蒙古大漢回到了小酒館,然後叫阿獃帶著那幾個奴隷先回客店。阿獃很開心地帶著買到手的幾個奴隷離開了,酒館角落裡,便只剩下夏潯、劉玉珏和那一男兩女。 阿獃一離開,兩個女人就忘形地撲到夏潯身邊,顫抖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喜悅:“老爺,真的是你麼?” 夏潯也很激動,劫後餘生,再又相逢,那種心情着實難以言喻,他用力地點着頭,連聲道:“是我!是我!當然是我,只是鬍鬚沒刮,就不認得我了麼?” 兩個女孩緊緊抱住夏潯的胳膊,激動的哭泣起來。 這時,那個粗壯魁梧的大漢才目藴淚光,上前兩步,向夏潯低聲道:“國公,我們還擔心……擔心國公會出意外,想不到……想不到國公不但安然無事,我們還能在這裡相見!” 這個大漢立如山嶽、躬如虯松,很明顯的軍伍動作,夏潯立即警覺地四下一掃,說道:“坐下說,此處不便拘禮,都坐下!” 幾人會意,都圍着酒桌坐下,西琳和讓娜的手還是下意識地緊緊攀住夏潯的手臂,好象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似的,夏潯酒館掌柜又上了幾盤下酒的小菜,叫了一小桶葡萄美酒,這才安撫地拍拍西琳和讓娜的手背,向她們問道:“你們怎麼流落到這兒來了,賽兒呢,可有人看著?” 西琳和讓娜激動的情緒一時難以平復,依舊有些抽噎,那蒙古大漢,也就塞哈智嘆了口氣,代表她們答道:“國公,是這樣的……” 原來,當日塞哈智護着西琳和讓娜先行突圍,夏潯率十二騎留下,替她們擋了一擋,使她們成為最早逃出重圍的一支隊伍,可是貼木兒騎兵隨後化整為零,窮搜大漠。貼木兒騎兵的駱駝和戰馬雖然不及她們所乘快速,卻因有駝有馬,可以在坐騎疲倦的時候進行換乘,所以速度並不相差太多,最終還是有幾支騎兵小隊誤打誤撞地遇見了他們。 他們且戰且走,也知道往哈密的方向必定最為對方注意,而返回沙洲卻又路途過遠,唯一可行的只有向西進入大沙漠,或者向東逃向馬驄山。最初塞哈智選擇的是向東逃向馬驄山,但是因為他們是從西南角突圍的,馬驄山在東北方向,他們就得走回頭路。 一番迂迴,結果反而闖進了貼木兒騎兵的重點搜索範圍,一連幾戰下來,塞哈智的人馬折損嚴重,不得不放棄東行,改往西去。西邊是浩瀚無垠的大沙漠,雖然裏邊難以生存,但是逃進去之後別人想找到他們也是難如登天。於是他們重又闖向西南方。 結果,在他們即將成功地進入沙漠深處時,他們遇到了一支數百人的敵騎搜索隊,這一次,他們几乎就要全部喪命當場了,關鍵時刻,居然有一支自己人的隊伍恰巧闖了過來,一見雙方正在交戰,這支突如其來的人馬立即投入了戰鬥,殺了貼木兒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這才得以脫身。 夏潯一聽塞哈智說起那另一路人馬的名字,不由得大為振奮,因為塞哈智所說的,正是為了斷後卻敵與他失散的陳東、葉安和老噴。夏潯一直以為他們已凶多吉少了。 塞哈智說,陳東他們出現時,業已傷痕纍纍,他們與夏潯失散後,一路上收擾了一些逃散的戰士,他們集中在一起卻迷了路,正在沙漠中亂闖,恰巧碰上了被敵人死死咬住脫身不得的塞哈智的隊伍。他們投入戰鬥之後,成功地解救了西琳、讓娜等幾個女人,不過為了擋住敵人的追兵,他們不得不再次使用斷尾戰術,由老噴率領那些傷疲士兵斷後,而塞哈智和陳東、葉安則護着幾個女人逃進了大沙漠。 夏潯激動地道:“這麼說,陳東和葉安也還活着?” 塞哈智道:“是的,不過他們傷勢較重,在沙漠裡又得不到救治,現在正在養傷,就沒叫他們拋頭露面。” 夏潯道:“那你們又是怎麼逃到這兒來的?” 塞哈智苦笑道:“國公,西域地理,末將也不熟悉,逃進沙漠後,為了躲避追兵,我們一路向西逃,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就只是一路逃跑,後來前面漸漸開始出現弋壁和小片的綠洲,我們碰到了一些牧人,說的竟是西琳和讓娜的家鄉話,西琳去問過他們之後,我們才知道,竟然逃到了別失八里。” “可是,我們本就是誤打誤撞逃過來的,逃到這兒時,業已是九死一生,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闖過來、撐下來的,再讓我們同樣走回去,根本就不可能,何況我們終於逃出沙漠時,我們的駱駝也已經累死的累死,殺掉充饑的充饑,我們已經身無分文,比一群叫花子還要狼狽。” 塞哈智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道:“這時倒多虧了賽兒那小丫頭,她的一雙小手着實厲害,探囊取物,神鬼難測,很是掏了幾個荷包,我們才有了住店吃飯的錢和給陳東、葉安治傷所需,只是……要靠賽兒偷出一支商隊來,以便讓返回沙洲終究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出此下策……” 夏潯聽到這裡,深深地看了眼西琳和讓娜,心中很是感動。這兩個女孩兒被轉賣了無數次,一次次被權貴們用來做奉迎更高的權貴的敲門磚,或者被權貴們用來收買人心,最終落到自己手裡時,也只是因為可憐她們的際遇,叫她們在府上做了舞孃樂師。 這幾年,她們在自己府上就像西廂院裡牆根下的野草,自己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由着她們自生自滅,這一次要不是宣撫西域,偶然想到她們會有用處,恐怕她們憔悴了紅顏,白了青絲,也就像那無知無識的草木一樣,孤獨地結束這一生。 浮萍伶仃何所依?有誰真正在乎過她們?可是,自己把她們帶出來,又把她們帶入了絶境,她們卻是無怨無悔,而且還竭盡全力地想要回去,想要完成他的託付,這是何等難得。 沒錯,這個地方不宜居,可是對她們這樣的美人兒來說,卻絶對不存在什麼不宜居的所在,只要她們願意,她們馬上就可以出入豪門,錦衣玉食。 她們只是自己府上兩個舞姬而已,自己給過她們的,僅僅只是一口飯吃,原不值得她們如此相報! 夏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們的皓腕。 自從朱高煦將她們轉贈與自己,這是夏潯第一次主動向她們示意! 第791章 情不知其始 西琳和讓娜從未得到過夏潯如此溫柔主動的示意,被他輕輕一握小手,竟然有些受寵若驚。 她們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衫子,外邊套了一件肥大的皮袍,空隙使得皮袍難以充分起到禦寒的作用,一雙小手凍得冰涼。夏潯努力張開自己的大手,把她們兩個的小手全部握在自己的掌中,柔聲說道:“真是傻丫頭,慢慢想辦法就是了,怎麼可以用這樣的法子。若是那買主希圖用你們換取更大的好處,自然不會碰你們。可若他矚意於你們,不管他是暴戾凶殘,還是年近古稀,你們豈能不委身相就麼?” 西琳和讓娜輕輕垂下了頭,幽幽地道:“老爺,我們……只是一個奴婢……” 是的,她們只是一雙奴婢,奴婢,花容月貌的奴婢,可依舊是奴婢! 她們從沒忘記自己的身份,以她們的身份,連女兒家的清白也低賤到了隨時可以出賣的地步。 浮萍漂泊本無根,花落誰家難自主。 多少辛酸與無奈? 夏潯心裡一熱,憐惜之意大起,他緊緊地握了握兩人的小手,沉聲說道:“此番若得安返中原,你們在我家,再也不是奴婢!” 西琳和讓娜嬌軀一顫,霍地抬起頭來,望向夏潯的目光充滿了驚喜和希冀。 她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且有着常人難及的美貌,只因為她們出身的卑微,所以她們對自己人生的願望也是卑微而渺小的,戰戰兢兢之下,她們只想在不惹起任何人不快的前提下,讓自己有一點小小的幸福、一點小小的保障。 夏潯只是一句含糊的話,就已讓她們誠惶誠恐,她們甚至還不曾明了夏潯的心意,卻也不敢問,她們只是一如既往的,聽從主人的安排。她們付出了那麼多,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夏潯一句語焉不休的承諾,她們竟然感到莫大的滿足。 她們的人生,真的就像脆弱的小草,只要給她們灑上一點點雨露陽光,她們就會心滿意足。 小巷裡,一個上身穿綠色窄袖短襦、下身穿一條石榴紅的裙子,腰繫寬約一指的緙絲帶的漂亮小姑娘正托着下巴蹲在客棧門口,這是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漢人小姑娘,那副粉妝玉琢的模樣卻是人見人愛。 她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正不斷從路過的行人身上飛快地掠過,她在尋找合適的目標。 陳東叔叔和葉安叔叔的傷需要大量的錢才能醫治,西琳姐姐囑咐過她不要一個人亂跑,她只好守在客棧門前,如果有肥羊經過這兒,她自然是不吝下手的。 “嘿,賽兒姑娘,又在找肥羊嗎?” 一個高大的白種男人走到唐賽兒身邊,他的頭髮是蓬亂的紅褐色,五官粗獷,如果仔細看,倒也算是周正,只是他的五官有向中間集中的趨勢,而五官的最中間,那只又高又大的鼻子更是異軍突出,所以一眼望去,你只會注意到他那只大鼻子,一頭蓬亂的紅褐色頭髮,再加上一隻大鼻子,遠遠一望,彷彿一隻松獅。 他用一口蹩腳的漢語笑嘻嘻地同唐賽兒搭訕着,唐賽兒揚起眸子給了他一個俏皮的白眼,沒說話。那個男人倒不見外,便在唐賽兒旁邊一屁股坐下來,笑道:“呃……賽兒,你的讓娜姐姐呢?” 唐賽兒很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像護主的牧犬似的警告道:“喂!達克大叔,讓娜可是我乾爹身邊的人喔,你不用打她主意啦!” 這個傢伙是唐賽兒曾經下手偷過錢包的一個人,當時他喝醉了,正經過這裡,結果錢包被偷之後,哭天嗆地,痛不欲生,居然想要尋死,唐賽兒瞧他實在可憐,於是就裝作撿到了他的錢包,又還給了他,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誰知道好心沒好報,這個臭傢伙無意中見到她的讓娜姐姐之後,居然哈喇子流三尺,又是唱情歌又是送小禮物的。 這也就罷了,可是聽說他在家鄉還有老婆的,而且已經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了,你說氣人不?當然啦,乾爹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了,貌似比他還多些,不過讓娜姐姐本來就是乾爹的人啊,唐賽兒這小傢伙可是很護食的,自己家的,怎麼能叫外人惦記着? 她口中的達克大叔滿不在乎地道:“你的乾爹到底是什麼人吶,如果他真有本事,怎麼叫你們落到這步田地呢?再說,就算讓娜姑娘是他的女仆,她也可以喜歡我呀!” 唐賽兒又白他一眼,剛剛走過去的一個胖傢伙看樣子很有錢,都是這個臭達克打岔,錯失了下手的機會。唐賽兒沒好氣地道:“你們那兒不是隻準娶一個老婆麼?” 達克聳聳肩道:“對呀!可是在我們那兒,有本事的男人,可以有無數個情人!” 唐賽兒捏着鼻子扭過頭去:“你身上臭臭的,讓娜姐姐不喜歡臭烘烘的男人啦!” 達克趕緊嗅嗅自己身上,說道:“沒味兒呀,我們那兒的人是不大洗澡,不過自打我到了這裡以後,這裡的穆斯林很多,他們都很愛潔,連帶著我也養成了洗澡的好習慣,我現在已經一個月洗一回澡了!” 唐賽兒無力地向天翻了個白眼兒,達克滿臉堆笑地道:“好吧好吧,大不了我再勤快些,一個禮拜……不不,一天洗一回澡,這總行了吧?嘿嘿,可愛的小賽兒,快告訴我,你的讓娜姐姐還喜歡什麼,我是個很有本事的男人,一定會邀得她的歡心的。” 達克的這句話倒不是自吹,他是一個水手、一個商人、一個農民、一個鐵匠、一個裁縫……總之,什麼能混飯吃他就幹什麼,他叫雅克達克,來自一個叫作法蘭西的國家,據他說他們的國家跟一個叫英國的國家總是打仗,而法蘭西的國王查理六世是一個瘋子,所以內部也是爭鬥不休,於是他就跑到外面謀生活。 幾年的辛苦下來,他還真的積攢了一筆錢,本打算回國買幾十畝地,就此安定下來,結果意外地遇到了讓娜,這個多情的法國人竟然被一直對他不假辭色的讓娜給迷住了。 唐賽兒不耐煩地道:“好啦好啦,不要痴心妄想啦,大酒鬼,喝你的酒去吧!” 達克吹噓道:“我可不是酒鬼,上一回本來是找算辭工歸國的,才開懷暢飲了一回。這兒的葡萄酒,說實話,跟馬尿也差不多,比起我們那兒的拉菲葡萄酒,差得實在是太遠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西琳和讓娜領着夏潯和劉玉珏回來了,唐賽兒看見她們,歡呼一聲便跳起來,提着紅裙子就要迎上去,剛剛跑出幾步,她就看到了夏潯,唐賽兒驀地頓住腳步,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小嘴,驚愕地看著夏潯,直到夏潯欣喜地喚了一聲“賽兒!”她才如夢初醒,驚喜地喚道:“乾爹!”便猛衝過去,一把撲進夏潯的懷裡,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達克慢慢站起來,目光投注在夏潯身上:“這就是賽兒的乾爹?” 夏潯在這小巷裡無須過于偽裝,一舉一動、睥睨之間,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氣質,達克雖然是個掙紮在社會底層的小民,這幾年走南闖北,卻着實見過許多大人物,一眼看去,便覺得這個人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不禁自慚形穢。 夏潯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只是淡淡地一掃,就收回目光,安撫地拍拍緊緊摟住他脖子的唐賽兒的小屁股,對塞哈智道:“走吧,待我去見陳東他們!” 一行人向客棧中走去,達克目不轉睛地看著讓娜,讓娜本來目不斜視,還是一旁的西琳看了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不忍,輕輕一拉讓娜的衣袖,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讓娜這才站住了腳步。 夏潯一行人進了客棧,讓娜緩緩走到達克面前,達克魂不守舍地道:“你……找到了自己的主人,要離開了吧?” 讓娜默默地點了點頭,達克對她的迷戀她當然清楚,可她對這個男人並沒有意思,現在得到了主人一個朦朧的暗示,她更是絶不可能再接受其他男人的心意。 達克訕訕地笑了笑,看過了夏潯舉止神態間所展現的上等人的威儀,他已經不敢再痴心妄想,他沉默了片刻,說道:“聽說你們打算到沙洲去,如果可能,我勸你們最好在這兒多待一段時間。因為我聽說,沙洲那個地方,正是貼木兒王想要征服的地方之一,貼木兒王縱橫天下,未嘗一敗,連遙遠西方的西班牙國王都尊稱他為義父,他是無敵的。” “謝謝你的忠告!” 讓娜淺淺地笑,眸前流露出的,是無盡的歡喜和滿足:“讓娜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到哪兒去,自有主人決定,讓娜不必操心的。” 達克輕輕嘆了口氣,輕輕低下頭,依依不捨地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麼?” 讓娜的聲音柔和下來:“也許吧,如果有緣……” 達克抬起頭,熾熱的目光凝視着讓娜,深情地道:“好吧,希望上帝賜予我這個緣份!我……如果我再有了女兒,我會給她取名……也叫讓娜!” 對這赤裸裸的表達,讓娜報之以溫柔的一笑。 第792章 不送、不賣、不換 夏潯和劉玉珏見到陳東和葉安,雙方自然又是一番驚喜。 陳東和葉安身上的傷很多,不過要害處卻几乎都沒有受創。他們是殺手出身,馬上做戰的功夫固然不及那些大漠男兒,但是躲避傷害的本事卻比他們更勝一籌。只是因為沙漠中無醫無藥、又一路疲于奔命,救治不及時,這才顯得嚴重了些。 如今二人雖然身體虛弱,可是用藥之後恢復的卻也不錯。眾人團聚,暢談一番,夏潯也向他們說明了自己是如何逃至此處,現在又是何等身份。因見這店中粗陋,各色人等混雜,便帶他們一同回自己住處,在此期間,自然是要暫以奴隷身份為掩飾的。 一行人離開時,唐賽兒發現那位痴情大叔達克還藏在對面衚衕的角落裡,痴痴地用目光為讓娜送行,不過機靈的唐賽兒並沒有說破,要說起來,這大叔也不算是壞人嘛,暗戀無罪。 他們一行人由夏潯帶著回到酒店時,夏潯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酒店內外比他離開時明顯不同了,這裡現在戒備森嚴,各種甲冑皮弁的武士里奇外外,簡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出入人等都要受到盤查。 夏潯見此情景不由暗暗驚疑,不曉得酒店裡發生了什麼事,這般大陣仗,讓他看了几乎以為自己出了紕漏,已經被人識破身分,可是看他們一個個站立如槍的模樣,又不像是在搜捕什麼人。 正遲疑間,站在酒店門口的管事哈爾帕格斯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用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語打招呼道:“啊哈!夏先生,這幾個人也是你買回來的奴隷麼?” 他看看塞哈智,嘖嘖讚道:“好壯的一條漢子!”再看看西琳和讓娜,目光不由一亮:“夏先生真是好眼力,這兩個美人兒一定可以為你賺一大筆錢的。咦?怎麼還有個小女孩?” 哈爾帕格斯上下打量一番唐賽兒,展顏笑道:“不錯,是個美人胚子,好好調教幾年,也是一棵搖錢樹!” 唐賽兒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哈爾帕格斯又看向陳東和葉安,皺起眉頭道:“唔……不好不好,這兩個不好,一副癆病鬼的模樣……” 陳東和葉安聽了,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夏潯沒理會他的品頭論足,他警覺地掃視了一眼酒店內外筆直站立、荷刀持槍的士兵,遲疑問道:“帕格斯先生,這是……” “哦哦!” 哈爾帕格斯笑道:“夏先生不用擔心,[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無錯文字首發酒店入住了一位重要客人,本來我家主人也沒想到真能邀請到他參加自己的生日酒會的,想不到他不但來了,而且今天就到了。不過他一來,我家主人來不及另行操辦,已經把你帶來的絲綢、茶葉和瓷器都開箱用上了,價錢就按昨晚說定的。呵呵,夏先生,您的運氣真好。哦,我領你們進去吧,單憑你們自己,現在是進不去的。” 夏潯聽說是個參加阿格斯生日宴會的權貴人物,這才放心。 哈爾帕格斯領着夏潯便往裡走,進了大門,哈爾帕格斯笑道:“夏先生,我叫人把你的奴隷們先帶到後面去吧。”他看看西琳和讓娜,又打趣道:“這兩個妖嬈的女奴,是另行安排住處呢,還是叫她們住進您的房間?” 夏潯還未答話,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好漂亮的女奴!” 他用的語言夏潯沒有聽懂,不過他一走過來,夏潯就看到他了,他穿著一件珍貴的皮裘,懷裡擁着兩個嬌媚妖嬈的白種女人,後邊還跟着幾個一直哈着腰走路的下人,一看就是極有身份的權貴。 夏潯昨天在酒會上並沒有見過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入住的一位客人,一眼望去,只覺得此人高鼻深目、頜下一部捲曲的大鬍子,鷹鈎鼻子,雙目也鋭利如鷹,似乎是個久掌大權的人物。 “哎呀呀,索牙兒哈大人……” 哈爾帕格斯尖叫一聲,像個被閹割了的太監似的,用尖細諂媚的聲音叫着,一溜小跑地迎上去鞠躬行禮。 那個大鬍子沒理他,用手一指西琳和讓娜,笑吟吟地道:“誰是這兩個女奴的主人?告訴他,這兩個女人,我要了!” “是是是……” 哈爾帕格斯跟小鷄啄米似的不住點頭,馬上又顛兒顛兒地跑到夏潯身邊,眉開眼笑地道:“天吶!夏先生,我剛剛還說您運氣好,想不到您的運氣這麼好,索牙兒哈大人看中了你的兩個女奴,快把她們獻給索牙兒哈大人吧,您真是一步登天了!” 看他那艷羡、激動的模樣,如果這索牙兒哈看中的是他的女兒,不!如果看中的是他的老婆和女兒,他也會馬上把她們扒光,用蓆子一卷,敲鑼打鼓地送到這個索牙兒哈的床上去。 夏潯身邊的人聽了都勃然大怒,夏潯卻用一個眼神制止了他們的蠢動,冷冷問道:“什麼索牙兒哈大人?” 哈爾帕格斯像是被踩住了脖子的鷄,尖叫一聲道:“天吶!你連索牙兒哈大人都沒聽說話?哦哦,我倒忘了,你是頭一回從沙洲過來!” 他趕緊湊到夏潯身邊,小聲道:“索牙兒哈大人是貼木兒大帝麾下大將,奉命鎮守別失八里的大將軍!在這兒,他就是王!能夠巴結上這位將軍大人,您今後要在這裡做生意,那可是暢通無阻、財源廣進了!這可是索牙兒哈大人,我們城主也要竭力巴結的大人物呀!” 其實他說到第二遍時,夏潯就已隱隱約約地想起了一個人,他在研究西域資料時,其中自然有這位索牙兒哈將軍的資料,只是那情報裡用的是全名,很長,而且他絶未想到自己能在這個近乎中立的地區見到這位貼木兒帝國佔領軍的大將,因此一時沒有聯繫到他的身上。 此時聽哈爾帕格斯一說,夏潯不由暗吃一驚。 哈爾帕格斯見他臉色微變,嘿嘿笑道:“夏先生,您不用害怕。索牙兒哈大人就是我們主人特意邀請的貴賓,這兩個女奴獻給索牙兒哈大人,得到索牙兒哈大人的歡心,您在整個別失八里就通行無阻了!” 夏潯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請回覆這位將軍閣下,我的這兩個女奴,不想轉送給別人!” “呃……” 哈爾帕格斯的臉色難看下來,輕輕提醒道:“夏先生,這可是索牙兒哈將軍大人,在這裡,他就是權勢、就是法律,他可以叫人生,也可以……” 夏潯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照我的話回覆!” 哈爾帕格斯怔了怔,顛着腳尖兒又走過去,向索牙兒哈稟報了幾句,索牙兒哈似乎有些意外,他驚訝地打量了夏潯幾眼,伸手往懷中一摸,掏出一個錢袋,手掌一翻,叮叮噹當的一枚枚金幣落在地上。 那些金幣鑄得並不是很圓,看起來比鍋貼還粗糙些,上邊印着一些似乎是花紋又似乎是文字的圖案,這是貼木兒帝國的金幣,而且是最大號的那種,一枚足有一兩重。 索牙兒哈傲慢地道:“既然你不願意接受我的友情,那麼,我把她們買下來!” 金幣在地上亂滾,有一枚金幣一直骨碌到夏潯腳下,夏潯抬腳一踢,將那枚金幣又踢回了他的腳下,淡淡地道:“我不賣!” 站在中間的哈爾帕格斯左右為難,當他結結巴巴地把夏潯的這句話翻譯給索牙兒哈聽時,索牙兒哈被激怒了,他在別失八里,儼然皇帝一般的存在,而且比皇帝更少一些拘束,在這裡誰敢不看他的眼色行事?要不是今天他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有所顧忌,夏潯第一次拒絶他時,他就要下令拿人了,豈肯跟夏潯商量花錢買下兩個女奴! 索牙兒哈把大鬍子一翹,几乎就要下令殺人,可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徐徐吐出一口氣,把身邊的兩個白人美女往前一推,說道:“再加上她們,和你換!” 說著,他的目光已鋭利如刀,冷冷地刺向夏潯,這已是他忍耐退讓的最後底限。 哈爾帕格斯一邊擦汗,一邊向戰戰兢兢向夏潯翻譯了索牙兒哈的話,夏潯聽了卻只是搖搖頭:“我不換!” 索牙兒哈聽完哈爾帕格斯的話,滿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抬腳,就把哈爾帕格斯踹了個四腳朝天,向夏潯戟指大喝道:“把他給我拿下!” 不單索牙兒哈身後幾個哈巴狗似的隨從突然直起腰來,如同搖身一變做了惡狼,狠狠地向夏潯撲來,左右侍立的那些武士也都舉起了長矛、拔出了彎刀,唿啦一下把夏潯他們困在了中間。 夏潯的後脊被抵住了兩柄鋒利的長矛,前頸交叉了一對彎刀,索牙兒哈獰笑道:“你不賣、也不換,那我就叫你把她們送給我!跪下,吻我的靴尖,求我收下她們,我就赫免你的死罪,否則……人頭落地!” 哈爾帕格斯從地上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對夏潯翻譯着索牙兒哈的要求。 夏潯實未想到會在這裡遭遇了這麼一個場面。他不只一次送過女人,在遼東,他曾把各族頭人送給他的許多美女配給了他的部下做妻子,西琳和讓娜更曾被他轉贈給了茗兒,可那種送,與這種送意義絶不相同。 西琳和讓娜,現在還只是他的兩個侍女,把她們雙手奉上,換取大家的安全,似乎是最佳的選擇? 但他做不到! 不稱臣、不納貢、不和親,不是你比任何人都強大,可以在他們面前耀武揚武時才能做的,而是當你比別人弱小時還能去堅持,那才叫氣節! 一個真正有氣節的國家,以江山之重、萬民之重,尚且不以女人之辱來換取和平,何況是我一身? 夏潯的眸中慢慢升起一抹血色,他一字一字,如同誓盟地說道:“我、不、送!” 第793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等一等!” 夏潯的一對鐵拳剛剛攥緊,讓娜便發出了一聲急促的呼喊。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去,讓娜看了眼西琳,兩個女孩兒一起走向前來,本來逼住她們的刀槍挪開了些,她們慢慢走到夏潯面前,目光中蘊含著遺憾還有無盡的悲傷,淒然道:“老爺,您沒有必要為了我們……我們……只是一個奴婢!” 淚水順着她們的臉頰靜靜地流淌下來,讓娜低下頭,輕聲道:“老爺,我們從小到大,在所有人眼中,就是一件隨意買賣的貨物,老爺肯把我們當個人,我們真心的感激。在老爺面前,我們才活得像是自己,這樣的日子,我們會記在心裡,一輩子不忘記。” 西琳道:“老爺說,我們不必在人前蒙着面紗,我們就摘了下來。自從我們九歲時開始繫上面紗,老爺是第一個看到我們模樣的男人,我們本以為,這一生一世就這麼注定了的……” 她說著,又將頸間的面紗輕輕拉起,重新將自己的容顏遮起,可簌簌而落的淚水,卻迅速打濕了那面紗,將它緊緊貼在頰上,透出了她已遮起的淒婉和哀傷。 兩個女孩兒盈盈地跪了下去,向夏潯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緩緩站起身,走向索牙兒哈,她們的頭依舊扭回著,好象有一股無線的絲線拴着她們的目光,綿綿無盡地投注在夏潯身上,似乎想把他的身影就此深深鐫刻在心裡。 夏潯被刀槍逼着,直挺挺地站着,用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向她們問道:“你們自己願不願離開我,願不願意跟他走?回答我!” 兩個女孩兒嬌軀一顫,她們沒有回答,目光卻不敢對視地垂下,她們腳下的步伐也越來越慢,如同灌了鉛一般。 夏潯沙啞着聲音道:“你們覺得自己卑賤,而我比你們高貴的多!你們覺得,你們唯一的用處,就只是取悅男人,而我,比你們有用得多!我更清楚,這世上還有許多人希望我活着。可這世上有些事,不是用多寡大小來衡量的!不是用冷酷的理智來衡量的! 這世上有些事,該犯傻的時候,就得傻上一回,就算天底下的人統統認為我蠢,只要我覺得應該,也要去做!人,之所以為人,正因為這樣,才叫一個人!如果你們願意,回來!我們快樂地死在一起,也勝過屈辱地活着!” 西琳和讓娜站住了,痴痴地望了他半晌,忽然一步步又走回來。夏潯笑了,他回頭看看塞哈智、劉玉珏和陳東、葉安,他們也都被刀槍控制着,夏潯問道:“同我一起犯一回傻,好不好?” “好!”四個人異口同聲。 夏潯又看向唐賽兒,眸中閃過一絲不捨,唐賽兒乖巧地道:“乾爹,我不怕!你想做什麼,賽兒都陪你一起!” “好!好!” 夏潯欣然而笑,向她伸出手去,這個因為年紀太小,唯一沒有兵士控制她的小女孩大步走過來,握緊了他的大手!她的心中其實不無遺憾,如果手裡有些得用的道具,或許……可惜,從那大漠裡逃出來的時候,她身上已經沒有一件“法器”了。 於是,她更加地握緊了夏潯的大手! 當她一身法寶時,她就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身膽氣,而夏潯在她身邊時,她也會有這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更強烈。握緊了夏潯的手,她就汲取到了強大的力量和勇氣,足以讓她無畏地面對一切。 “殺了他們!” 惱羞成怒的索牙兒哈下令,夏潯和劉玉珏、塞哈智等人的拳頭同時握緊,他們雖已決心赴死,卻也不想束手待斃,臨死饒上幾條敵人的性命,何嘗不是一種快意?可是就在這剎那之間,有人哈哈大笑,說道:“說的好!我喜歡!統統住手!” 這個聲音一開始用的是和索牙兒哈一樣的語言,說出來之後才意識到夏潯等人未必聽得動,忙又用生硬的漢話叫道:“住手!住手!” 索牙兒哈不知何人膽敢攔他,他惱怒地轉身,一俟看清來人,不由吃了一驚,失聲道:“您……你……” 從柱廊下走來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穿著一身高領長袖的及腳長袍,披着一件做工精細、鑲有金銀絲的豪華駝絨披風,頭上繫著一條白色的大方巾,用一條粗重的鑲寶石的頭箍束着。 他隨意地走來,腰間寬皮帶上用精美的絲帶懸掛着的那柄做工考究,呈彎鈎狀的寶刀便輕輕地隨着他的動作擺動起來,犀牛角的刀柄上各種鑽石被陽光一映,光彩奪目,眩人雙眼。而最叫人眩目的,則是他臂彎裡挎着的一枚黑珍珠----一個黑美人兒。 那是一個性感美麗的黑人女子,她也正友善地微笑着,隨着微翹的雙唇,一口潔白的牙齒就像那個男子刀柄上的鑽石一樣熠熠放光。她那黑緞子似的肌膚,在我們的審美觀點裡似乎有些不太容易接受,但是如果你仔細看,你會發現她真的很美麗。 她的五官很精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果說唯一稍顯大些的就是她的嘴巴,她的嘴巴很大,嘴唇比較厚,卻有一種別樣的性感,更曼妙的是她的身材,儘管籠罩在一襲袍服裡面,可是隨着她的走動,你還是能夠依稀感覺到是如何的惹火動人。 “呵呵,我的奧米是不是很漂亮?” 見夏潯等人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都轉注在他挎着的女人身上,那個英俊的年輕人絲毫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挑了挑濃重的眉毛,唇上兩撇如彎刀般向上翹起的鬍子也得意地動了動。 “你……咳,你怎麼來了?” 索牙兒哈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年輕人,尷尬了片刻,才期期艾艾地道。 年輕人瞟了他一眼,微笑道:“能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做傻事,我很欣賞他的勇氣!索牙兒哈,奪人所愛可是大煞風景的事,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了!” “這……好吧!” 索牙兒哈無可奈何地答應一聲,又狠狠瞪了夏潯一眼,咕嚕了幾句什麼,一擺手,帶著他的人走開了。 兩人這段交談,用的始終是他們的母語,夏潯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士兵們一撤,劍拔弩張的氛圍頓時解去。那個年輕人微笑着看了看夏潯,用漢語說道:“我是……我叫哈里,你叫……我是……” 看來他的漢語說的並不怎麼樣,結結巴巴地說了兩句,就無奈地聳聳肩,把那正捧着肚子站在旁邊的哈兒帕格斯叫到面前,讓他為自己翻譯,接下來兩個人的話就一概是通過哈兒帕格斯的轉譯了。 “我叫哈里,是索牙兒哈將軍的一個遠房堂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哈里。” 夏潯也向他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夏潯,並且對他的解圍表示感謝。但是夏潯心裡卻在急急地轉着心思:“哈里?真是索牙兒哈的堂弟麼?雖然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看他剛出現時索牙兒哈的表情,明明是尷尬中帶著些畏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蒐集的情報上說,貼木兒的右路軍主帥就叫哈里!哈里蘇丹……” 心裡想著,夏潯的眼睛便輕輕地眯了眯。 哈里自我介紹完了,又快活地介紹起他的女伴:奧米.坎貝爾。 夏潯知道他們並不像中原人一樣不但不許女眷輕易見外客,而且外客不得對其品頭論足,相反,在他們面前,直率地誇讚他們的女伴漂亮,才是禮貌的反應,所以不失時機地讚美了一番,哈里聽的眉飛色舞,真比盛讚他還要開心。 哈里對夏潯道:“親愛的潯,我跟着堂兄到這兒來是為了做生意。我是個生意人,生意做的很大,唯獨在東方沒有我的商團,我喜歡和東方的商人多多來往,今晚阿格斯的莊園會舉辦酒會,希望你能攜你美麗的女伴一起參加!” “感謝您的邀請,我一定會出席!” 哈里滿意地點點頭,挎着他的女伴走開了。 奧米一邊走,一邊對哈里說:“我覺得他們都是很直率的好人,少了些商人的油滑,確實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哈里微笑道:“直率,並不值得我開口相救。打動我的是他那番話,雖然我說不好,但是我能聽得懂!” 他把夏潯那番話對奧米說了一遍,感慨道:“該犯傻的時候,就得傻上一回,就算天底下的人統統認為我蠢,只要我覺得應該,也要去做!奧米,這番話令我感動,當他被刀槍加頸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我自己。 就像……我因為喜歡了你,一個黑人,在皇室裡引起軒然大波時一樣,所有的人都在嘲弄我,皇祖父震怒不悅,連我的父親都在向我施加壓力,孤立無援,我只有靠着對你深深的愛來堅持,對抗所有人,可是為了你,我願意做一個這樣的傻瓜!” 驚魂稍定的哈兒帕格斯給塞哈智等人安排好了房間,又看看緊緊站在夏潯身後的西琳和讓娜,訥訥地問:“她們……還要再開一個房間嗎?” “不!她們當然睡在我的房間!” 夏潯堅定的回答,頓時讓身後的西琳和讓娜俏臉飛霞。 夏潯微笑着轉過身,對她們柔聲說道:“放心吧,我的床足夠大,決不會把你們擠到地下。” 西琳和讓娜低了頭,臉蛋艷若石榴花! 第794章 慶生宴 這是一間極其豪綽的房間,一支古樸典雅的三足腹鼓式阿拉伯文香爐中正裊裊升起一縷縷幽香的清煙,隱隱約約從酒廳傳來的音樂,更加顯出了房間裡靜謐。地上鋪着厚而柔軟的波斯地毯,踏上去軟軟的毫無聲息。 隨同沙洲商隊趕到這裡的拓拔明德赫然在場,他恭敬地站定,微微欠着身,向懶洋洋地偎在金色靠背的大椅中的哈里蘇丹輕聲稟報着:“殿下請放心,我已經得到了沙洲商人充份的信任,等他們採購了貨物返回沙洲時,我會跟着他們一起回去。等殿下的大軍趕到嘉峪關時,我會竭盡全力,從裏邊把門打開。” 哈里蘇丹懶洋洋地撫摸着一隻同樣懶洋洋趴在他懷裡的貓兒,他坐在光線陰暗處,叫人無法看清他的模樣,微暗的光線下,只有那貓兒綠瑩瑩的一雙眼睛發出神秘、詭異的光彩。 “你做的很好!回去的時候,可以多帶一些戰士,用……購買的奴隷的名義。為了不叫人覺得奇怪,我會給你多選拔一些女戰士,她們的身手可絲毫不比男人差,呵呵呵……” “遵從您的意旨,殿下!” 貼木兒軍中是有女兵的,儘管數量較少,而在此之前阿拉伯世界的女性戰士,大約要追溯到十字軍東征時代才有記載。在此之後,仍然使用女兵的大概就只有貼木兒汗一人了,儘管那些女戰士做為女性似乎要比男人先天上弱一些,可貼木兒軍中的女兵就像神秘的亞馬遜女戰士一樣,很常驍勇,近身肉搏也絲毫不比男人遜色。 哈里蘇丹又道:“你送回來的有關明帝國輔國公楊旭的情報非常準確,索牙兒哈派出去的人馬找到了他們,目前雖然還沒有那個楊旭的準確消息,不過他還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很可能……他已經死在沙漠的某一個角落,成為禿鷲和狼的腹中食了,這件事,你是首功,我會如實稟奏大汗的。” 拓拔明德欣然道:“多謝殿下,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是半信半疑,當時只是想著,縱然只有一綫可能,也值得試探一回,想不到竟然真的……呵呵呵……” 哈里蘇丹微笑道:“這世上有很多秘密,被人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可是這世上根本沒有絶對的秘密,有時候,一個喜歡打瞌睡的侍從、一個偷吃東西的廚師,偏偏就掌握著它。聽說那個明人在明軍中還有親戚?要好好利用他!” 拓拔明德欠身道:“是,殿下!呃……殿下,眼下大明派到西域來的國公失蹤,勢必會給他們造成相當大的混亂,您看是不是在我上路之後,就馬上發兵?這個時機非常難得。” “不!不不不!” 哈里蘇丹莞爾搖頭:“你錯了,親愛的拓拔明德,鎮守甘涼的一直就是宋晟,甘涼的軍隊掌握在他的手裡,那個楊旭是明國皇帝派到甘涼去的代表,他死了固然很是打擊明軍士氣,卻絶不可能撼動甘涼的防禦,相反,戒備這時必定更加的森嚴。孤軍深入是很危險的,穩妥地辦法是,我應該等我的叔父率領左路軍趕來匯合,然後聽從大汗的指示!” “是!”拓拔明德深深地彎下腰去。 哈里蘇丹擺了擺手,道:“好了,你去酒會吧,和其他的商人一樣,儘管喝個痛快,一會兒,我會過去!” 拓拔明德又彎了彎腰,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酒會上,貴客雲集。 豪會的宴客大廳由不同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劃分成了幾個區域,本城的豪紳權貴佔據着宴會廳的中間部分,他們彼此熟稔,高聲談笑,旁若無人。 從其他各地趕來的客人主要集中在左側,那裡有許多寬大舒適的坐椅,還有許多侍酒的妖嬈舞姬,遠來的客人如果沒有熟悉的朋友,就由這些可人的美女陪伴,在那裡竊竊私語,飲酒作樂。 左側則是一大群從沙洲、瓜洲等地趕來的行商,有這一批趕來的拓拔明德、嬴戰等人,也有以前過來,逗留于此還不曾離開的,他們有些人比較熟悉,不熟悉的因為人種相同、語言相同,簡短交談之後,也會覺得比較親切,自然而然就聚到了一起,從他們談論的話題來看,明顯都是圍繞馬上就要開始的這場戰爭。 戰端一開,對他們衝擊最大,也難怪他們最為關注。 商人們有的攜着女眷,有的帶著管事或通譯,濟濟一堂,而今日宴會的主人阿格斯一身高貴典雅的華服,舉着酒杯不斷遊走在宴會廳裡,時而停下與人攀談幾句,敬一杯酒,可他明顯有些心神不屬,總是下意識地去看門口。 他是宴會的主人,今日所有的客人都為他而來,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今天他是老壽星,全場最矚目的明星。可是,他邀請了索牙兒哈,這風頭就立即被人搶走了,哪怕這個人還沒到。 在最為他們所重視的生日宴會上,能邀請到一個重要的權貴人物參加,無異是極其光彩的事,可是這樣的權貴人物一到,馬上就會奪走他全部的光彩,成為所有人奉迎巴結的對象,而本來的主角淪為配角,卻還樂此不疲,人類有時候真的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 “姑娘蘭心惠質、姿容婀娜,叫人一見傾心。宴會之後,我想請姑娘你到我的房間,結風露之緣,巫山雲雨,共謀一醉,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呢?” 身在這般環境,于堅似乎也變得優雅斯文起來,拓拔明德是個慷慨的主人,已經囑咐他,如果看中了哪個女人就可以帶回自己的房間,一切費用由他支付。于堅在酒會上轉悠了半天,看中了一個豐盈性感的棕髮美女,這個美女也懂得一點簡單的中文,兩個人廝混熟了之後,于堅就壯起膽子提出了要求。 美女眨眨眼,沒有說話。 于堅以為她有些羞澀,於是又絞盡腦汁措了些新詞,學着那文人雅士的作派,斯斯文文地道:“姑娘娥眉秀曼,身體妖嬈,胡某一見傾心,欲求一宵歡好,纏頭之資必不短少,尚望姑娘憐我一片心意……” 于堅半通不通又說一遍,那姑娘又眨眨眼睛,期期地道:“你的話,聽不懂!” 于堅大為泄氣,瞪目道:“跟你睡覺,多少錢?” 那姑娘這回聽懂了,向他嫣然一笑,豎起三根手指,昵聲道:“三枚銀幣!” 于堅大喜道:“成成成,既如此,我們先去快活一番再回來!”說完拉起那美人兒就走。 兩人匆匆行向門口,門口客人絡繹不絶,二人出去,旁邊正有三人進來,擦肩而過,一個急於一親美人芳澤,一個正向廳內張望,彼此竟未相視。 這進來的就是夏潯,帶著西琳和讓娜和他的通譯阿獃。 夏潯穿著一身華美的長袍,鬍鬚也修剪的十分漂亮。西琳和讓娜錦裙筒靴,頭髮輓着當地女人的髮式,修長優雅的頸子、嫵媚動人的面龐,在夏潯做出她們將與自己同房而眠的決定之後,她們芳心有屬,更加的容光煥發,在那燈光下,一張俏臉粉光脂艷,令人驚艷。 夏潯隨意一掃,看到左側的客人多是中原人面孔,便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嬴戰夫妻兩人有說有笑的正走過來,不想夏潯帶著西琳和讓娜也正走過去,迎面撞見,彼此各吃一驚。 嬴戰目瞪口獃地看著夏潯,有些張皇失措,他實在沒想到能在阿格斯的生日宴上遇到夏潯這個假商人。妙弋也沒想到還有見到夏潯的機會,雖說這夏潯並非楊旭,已然去了她一塊心病,可是他的相貌畢竟與楊旭一模一樣,一看見他還是由衷的不自在。 夏潯剛剛看見他們時,也是下意識地一獃,隨即便醒覺過來,不該露出彼此相識的神態,忙收回了眼神,若無其事地從他們旁邊走過,嬴戰頓時會意,忙也一拉妙弋,雙方錯肩而過的當口,門口走來兩個矯健魁梧的衛士,往左右一站,揮手清開了道路,索牙兒哈施施然地出現在門口,同時有人高聲喝道:“索牙兒哈將軍到……” 大廳中嗡嗡交談的聲音頓時一靜,所有人都向門口望去,阿格斯大喜過望,滿臉榮光地迎上去道:“將軍大人,歡迎!歡迎之至!” “恭喜你,阿格斯!” 索牙兒哈很給他面子,一張滿是橫肉的大臉硬是擠出一副笑容,同他擁抱了一下,才舉步向廳中走去,阿格斯忙顛着小碎步跟在他旁邊,好象一隻走在老虎旁邊的狐狸,用亢奮的腔調大聲喊道:“各位,各位!阿格斯有幸邀請到尊敬的索牙兒哈將軍前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了,大家請歡迎!” 夏潯等人在有人高呼“索牙兒哈將軍到”的時候,便都轉過身來,看著門口,索牙兒哈大步走進宴會廳,後邊還跟着一堆人,夏潯一眼看到其中赫然有那個阿里,和他臂彎裡挎着的黑美人兒奧米坎貝兒。 阿里的身材很高大,他站在人群裡,只是環顧一番,便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然後他就看到了夏潯,於是他微笑着,挎着他的女伴向夏潯走過來…… 第795章 巧相逢 “夏先生!” 哈里向夏潯打了聲招呼,又看了眼傍在夏潯左右的兩個美女一眼,向她們含笑點頭。 “各位好啊!” 哈里同夏潯打完招呼,又向周圍的沙洲商人們問好,拓拔明德故意問道:“我方纔看見閣下似乎是陪同索牙兒哈將軍進來的,請問閣下是?” 哈里微笑道:“哦,我是索牙兒哈的遠房堂弟,我叫哈里,一個生意人,我很想結識來自東方的各位,通過與你們合作,把自己的生意做到東方去!” 因為這裡以漢人居多,所以他的每句話都會停頓一下,由他的翻譯再用中文和大家說一遍。客人們聽說他是索牙兒哈的堂弟,卻也不敢怠慢,連忙向他還禮問好,不過因為這個陌生人的插入,大家方纔的話題就有些不好繼續下去,因此一時冷下場來。而另一邊,本城的權貴們簇擁着索牙兒哈,不停地恭維、奉迎着,卻是不斷傳出響亮的笑聲。 哈里眨眨眼,對夏潯笑道:“夏先生,你們在談論什麼話題,我可以加入進來麼?我很想多瞭解一些東方的事情,我對那裡很感興趣。” “我們麼……” 夏潯聽了也有些遲疑,眾人方纔討論的是貼木兒大軍什麼時候會對大明發起攻擊,這場戰爭會持續多久、誰勝誰敗,會給這裡造成多麼大的傷害,以及如何趨吉避凶,這些話如何對他說?不管他是皇孫哈里還是商人哈里,這些話都不好當着一個純粹的貼木兒帝國的人去談。 拓拔明德見夏潯猶豫不語,便主動接過話題道:“哈里先生,實不相瞞,我們方纔正在談論關於貴國與大明的這場戰爭。” “哦?” 哈里一副感興趣的模樣,嘴唇微綻,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你們是在揣測這場戰爭誰勝誰敗嗎?” 旁邊的商人哪怕故作他視,沒有關注這場談話的,一聽這話也不知不覺地靠近過來,豎起耳朵認真聽著。 拓拔明德道:“不,哈里先生,我們只是一些西域商人,對於大明勝利亦或貴國勝利,我們並不擔心,坦率地說,我們最擔心的是,戰爭會給我們帶來什麼?” 他的這句話引起了周圍人的共鳴,一些商人紛紛應和起來,他們希望能從這個貼木兒帝國封疆大吏的堂弟口中得到一些比較有用的消息。 嬴戰是知道夏潯真正身份的,聽拓拔明德聲明他們只是商人,純粹的商人,而且對大明並沒有多少歸屬感,不禁有些擔心地瞟了夏潯一眼。 做為大明的國公,大明西線的總指揮官之一,嬴戰擔心這些商人的真實心態會激怒夏潯,哪怕只是讓夏潯流露出明顯的不悅,做為知情人的嬴戰也會提心吊膽。 但是當他看到夏潯的時候,就放下了心事,夏潯輕輕搖頭杯中的葡萄酒,微微側着腦袋,正很感興趣地凝視着哈里,表現與其他商人全無二致,甚至還更專注。 在他身邊,西琳和讓娜已經與哈里的黑美人奧米熱情地交談起來,當然,她們身邊也不乏通譯,不過這並不影響她們的交流,看她們的樣子已經十分熟絡了。 嬴戰心中一動,忙向自己的妻子妙弋遞了個眼神。妙弋現在雖然對長相酷肖楊旭的夏潯還有點心理陰影,有些抗拒與他和他身邊的人接觸,不過她畢竟是商人世家出身,對丈夫的示意完全清楚,所以她微不可察地點點頭,便舉步走了過去。 短暫的自我介紹之後,她也很快融入了這幾個女人的交際圈子,嬴戰滿意地飲了口酒。看得出來,這個哈里很寵愛那個黑美人,而無論是經商還是從政,夫人路線有時候都是一條捷徑。如果需要用到這個哈里的話,與他的夫人打好關係,自己就比別人先行了一步。 大人物,僅僅是他們的權勢地位比常人更高,在公眾面前更善於掩飾自己罷了。根本不必要把他們想像得几乎已不像一個人,或者相信文人筆下的吹捧和修飾,他們的慾望、情感和普通人毫無二致,甚至還要強烈,從私心私慾上着心對付他們,和對付普通人一樣,是無往而不利的招術。 當他的注意力重新放在哈里身上時,哈里正在縱聲大笑:“這個問題,我想你們完全不必擔心!” 哈里興緻勃勃地道:“很多人以為,我們的貼木兒大帝和當年的成吉思汗一樣,所過之處,血流成海,會認為我們的大軍和成吉思汗的大軍一樣只懂得破壞、不懂得建造,所過之處猶如蝗蟲過境,一片荒蕪。不,完全不是這樣,那都是失敗者的造謡和以訛傳訛。” 哈里的神情嚴肅下來,說道:“如果你們到過撒馬爾罕,你們就會發現,那裡集中了天下最高明的藝人、匠人和文人,我們的王重視人類創造的一切財富,不僅僅是物質的,詩人、畫家、工匠、醫生,所有在他的領域裡面造詣頗深的人,在撒馬爾罕都會被待若上賓。 成吉思汗無疑是一個偉大的君主,但他的戰爭主要是為了領土的擴張和財富的掠奪,而我們貼木兒帝國卻不是這樣,如果你們對我們的貼木兒大帝能稍稍有一點瞭解的話,你們會發現,儘管我們的可汗已無敵于天下,已經成為世界之王,但他親自統治的領土並不寬廣。我們的可汗打敗了許多許多國家,卻並沒有把它們納入自己的領土,把那裡的人變成自己的臣民,他只是……” 哈里猶豫了一下,才想出了一個比較委婉的外交辭令:“你們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國家的君主,昏匱殘暴,信奉異教,對我們懷有敵意,或者一有機會就試圖征服我們,而我們的可汗只是擊敗他們,擁護該國皇室中對我們抱有善意的人為王,從而在兩國建立一種兄弟般的友誼。” 夏潯輕輕呷了一口酒,對哈里的這番話“深表贊同”,從他蒐集到的情報來看,哈里倒是沒有說謊,只是把事實換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而已。跛子貼木兒所征服的國家數量雖然絲毫不遜于成吉思汗,但他的確不像成吉思汗一樣,把這些國土全部納入自己的版圖。 他親自統治的領土一直集中在中亞地區,雖然他的大軍在西亞、南亞、東歐都戰無不勝,但他打敗的所有國家,他都採取了同一手段:扶植傀儡。 他從該國王室中,選擇一個代理人,通過代理人間接地控制該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和宗教。 這個法子無疑出力最小,卻能取得最大的效果,只要他的國家始終保持強大,他就可以始終控制那些國家,如果他的帝國衰弱了……那麼就算當初耗費數倍的氣力把它們徹底吞併下來又能如何呢?還不是和成吉思汗的大帝國一樣,轉瞬成空? 而這種手段,並不是徹底的破壞和掠奪,它的財富集中手段也是相對溫和的,是通過它的政治影響力、經濟影響力,促使地方財富自然而然的向它流動,這對肯于歸附的地方權貴和富豪們的既得利益影響就小多了,受到的阻力和反抗自然也就微乎其微。 商人們聽了哈里的解釋,雖然因為他的非官方身份對這番話還有些半信半疑,但是態度上明顯輕鬆了許多:“如此看來,投靠貼木兒帝國,似乎也不是那麼可怕嘛!” 當一隻一人高的剛剛焙好的奶油大蛋糕被推進舞廳時,酒會進入了高潮。 從中古時期開始,歐洲人就流行在生日吃蛋糕,他們相信,一個人的生日時,是靈魂最虛弱、最容易被惡魔入侵的日子,所以在生日這一天,要廣邀親朋友好友聚集身邊給予祝福,並製作蛋糕,以它帶來的好運驅逐惡魔。 今日的老壽星阿格斯喜氣洋洋地走上前去,切下一塊,遞手呈給了索牙兒哈。隨即整個大蛋糕被瓜分一空,所有貴賓人人有份。 夏潯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見西琳和讓娜吃的津津有味,不禁笑問:“好吃麼?” 那時的蛋糕製作技藝比後代當然遠遠不如,糕體不夠鬆軟,上面的麥糖、蜂糖又太甜,不過似乎女人先天就喜歡甜食,頭一回品嚐蛋糕的西琳和讓娜吃得很美味的樣子,夏潯見狀,便把自己那盤蛋糕也遞了過去,說道:“看來明天咱們應該再去買一個會做西式餐點的廚子回來了,回去以後就可以叫家裡人都嘗嘗這異國的風味!” 這時候,于堅兩眼無神、兩腿發飄地回來了,而他身邊的那個白種美女卻是榮光煥發,精神奕奕。 其實于堅本想三枚銀幣戰鬥一晚的,不過理想雖然美好,現實卻太殘酷,青樓妓院他沒少去過,卻從沒見過這麼風騷的娘們,被她一陣撩撥,于堅就一泄如注了。結果反倒是這美人兒起了性,又免費服侍了他一次,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他。 于堅兩腿發軟,隨着那音樂邁動,彷彿踏着舞步一般,他悻悻地想:“他娘的,這女人也太浪了!這他娘的是我受用她呀還是她受用我?不成,我得換一個才行……” 心裡想著,于堅便賊眼亂瞄起來,他忽然看到了正與奧米和西琳等人談笑飲食的妙弋,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相當姣好迷人,相對於那些白種美女的人高馬大,妙弋的身段無異要嬌小玲瓏許多,于堅雙眼不由一亮:“這樣的女人才好征服!” 一時之間,他沒注意妙弋的穿著與游戈在酒會中,專門等着單身男人臨幸的酒女不同,便色迷心竊地湊了上去! 第796章 造化弄人 “姑娘……” 于堅湊過去叫了一聲,妙弋一回頭,他就有點清醒過來了。 的確是很俏麗的模樣,但是眉眼五官卻有一種漢人獨有的精緻,而此地的侍酒女郎並沒有漢人,這時他才注意到對方的報裝,不禁有些尷尬。其實他和妙弋是共組一個商隊從沙洲過來的,不過一路上他並沒有機會見到妙弋本人罷了。 于堅的尷尬完全落入了妙弋的眼中,妙弋蘭心惠質,只是略微一想,就明白他為什麼喚住自己了,不禁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扭過身去。于堅摸着鼻子尷尬地一笑,訕訕地就想走開。 一旁,哈里正一邊吃着蛋糕,一邊不失時機地向夏潯等西域商人灌輸着貼木兒帝國必勝的信念,于堅訕訕地正要走開,一轉眼間,目光恰巧從他們身上掠過,只這一眼,他就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面孔,于堅不由一獃,在這兒,他本不可能遇上這個人的呀。 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于堅下意識地走近了一步,仔細再看,恰好這時夏潯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目光從哈里臉上挪回來,兩人視線一碰,于堅頓時大吃一驚,一聲怪叫,竟然“噔噔噔”連退三步,一時駭得魂不附體:“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在這兒?” 夏潯位高爵重,乃是大明的極重要人物,如今乍然出現在敵營,這本就是不可思議之事,更何況做為設計陷害他的人,于堅還有些作賊心虛,乍然看見夏潯,于堅哪裡還沉得住氣,不由自主便發出一聲驚呼,他這一叫,登時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夏潯並不知道于堅陷害自己,卻知道他隨着那個叫做拓拔明德的商人一起到了西域。方纔看見拓拔明德的時候,夏潯就有了警覺,不過他仔細觀察了一番,並未發現于堅的身影。這酒會上,有帶著女伴的,有帶著通譯的,帶著管事的也有,卻並不多,所以夏潯就放下心來,以為拓拔明德沒有把于堅帶來。 卻不想此刻兩人撞個正着,偏偏于堅還因為沉不住氣而叫出聲來,一下子讓兩人成為周圍人的焦點,夏潯不由心中暗罵:“這等貨色,做的什麼錦衣衛,真是蠢到了極點!” 拓拔明德正跟另一個商人交談,聞聲回頭,就見自己的管事胡七彷彿見了鬼似的瞪着那個叫夏潯的商人,不由眉頭一蹙,問道:“胡七,怎麼了?” “我……我……” 于堅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遠處的嬴戰和妙弋見此情景,臉色都有些發白。 夏潯心中一緊,汗毛豎了起來,不等於堅繼續結巴下去,夏潯已一個箭步躥上前去,一把抻住了于堅的衣領,厲聲喝道:“混帳東西,是你?” “啊?我……我……” 于堅更暈了,兩隻眼睛茫然地看著一臉憤怒的夏潯,心中只想:“他為什麼這麼憤怒?難道……他知道是我出賣他了?” 剛想到這兒,夏潯已一個耳光抽了下去,厲聲罵道:“混帳東西!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終究還是叫老子逮住你了吧?你假扮可憐,入我門下,我看你人還機靈,又識些字,好心收留你、重用你,你居然恩將仇報……” 拓拔明德快步走過來,阻攔道:“夏先生,請住手,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是我的管事胡七,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夏潯一聽嗓門更大,手下抽得更狠了:“什麼?胡七?你什麼時候又改名叫胡七了?當初央求老子收留你的時候,你不是叫于堅的麼?你個混帳東西,勾搭老子府上做針線活的賈姨,搞大了她的肚子,又恐事機敗露,捲了老子的錢一走了之,你個恩將仇報的東西……” 夏潯的手勁奇大,這時雖有意留了力道,幾巴掌下去,還是抽得于堅兩頰赤腫,成了豬頭。旁邊不少人懂得漢語,聽夏潯說罷,都用鄙視的目光看著于堅,一些聽不懂他們在爭吵什麼的人,則在低聲向別人詢問。 拓拔明德聽了這等狗皮倒灶的事兒不覺也皺了皺眉,方纔不等酒會開始,于堅就迫不及待地領了酒女離開,之前是向他稟報過的,對這樣的色中餓鬼拓拔明德也有點鄙夷,這時一聽夏潯的話,登時信了個十成十。 從夏潯所罵的話語,再聯繫胡七對自己說過的來歷揣測,想來這個胡七是在家鄉欠了賭債,逃到關外先投靠了這個夏潯,結果又因為勾搭了夏潯府上的針線婆子,不得不卷帶家主的財產逃跑,此人濫賭、好色、貪財、不義……,這個人還真是…… 拓拔明德厭惡地看了于堅一眼,真想一腳把他踢出去,卻因為這人留着還有用處,不得不保他下來,忙勸解道:“竟有這樣的事麼?啊!夏先生,請息怒,請息怒,這是阿格斯先生的宴會,驚動了其他客人,這樣很不好,請你先放開他再說。” 夏潯連打帶罵的時候,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于堅,他相信自己用目光和語言的這些示意,已經足夠讓于堅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和身份,而通過自己急智所編的這個理由,兩相配合,也足以掩飾于堅方纔的失態了,所以拓拔明德一勸,他便順勢鬆了手。 “夏先生,這個胡七……于堅……” 拓拔明德也不知道哪個名字才是這個敗類的真實姓名了,或者都是假的?誰知道呢。 拓拔明德聳聳肩膀,道:“現在,他是我的僕人,有什麼事,我這做主人的都該替他承擔才是,如果需要賠償的話,夏先生……” 夏潯餘怒未息地擺手道:“拓拔先生,我不差那幾個錢,只是看到這個無恥的東西,實在有些生氣。這個人品性不佳,我看拓拔先生你還是小心着好,咱們做生意的,手下人笨一些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忠誠、本份!” “是是是……” 拓拔明德連聲答應着,有些尷尬地胡謅道:“唔,只不過他幫過我的大忙,在我手下做事時也還算聽話,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能不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不過夏先生的忠告,我會記在心裡的!”說完狠狠瞪了于堅一眼,斥道:“滾出去!” 于堅捂着赤腫的臉頰,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遠處,索牙兒哈和阿格斯等人已經看到了這裡發生的事情,正有些不悅地看著這裡,阿格斯的管事哈爾帕格斯快步走過來,詢問清楚事情經過後,有些不悅地道:“今天是阿格斯先生的生日宴會,還有尊貴的索牙兒哈將軍在場,這些下人不規矩的事,我希望諸位先生可以私下裡解決,否則,你們將成為這裡不受歡迎的客人!” 一場風波平息了,為了緩和氣氛,在阿格斯的提議下,側廂的樂師奏起了舞曲,一對對舞伴紛紛進入舞池,翩躚起舞。不會跳舞的人讓到兩廂坐下,哈里帶著他的黑美人奧米走過來,坐在夏潯身邊,好奇地向他詢問事情經過,當他夏潯說明白“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後,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于堅捂着臉逃到室外,頭腦微微清醒了些,這時已經能夠猜到夏潯出現在這兒的大致原因了。 以他估計,應該是因為他泄露了夏潯的行蹤,致使夏潯受到貼木兒帝隊的襲擊,然後落荒而逃,在大漠裡不擇道路,最終竟莫名奇妙地逃到了這裡。只是……,做為貼木兒帝國必欲殺之而後快的人,他居然搖身一變,成了貼木兒帝國權貴們的座上客,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呢,于堅怎麼也想不明白。 “我費盡心機,又獻了這麼大的一功,也只是做了拓拔明德身邊一個小跑腿啊,他怎麼就能夠……,難怪他的名聲那麼響亮,我錦衣衛這位前輩,還真是了得呀!”想到最後,于堅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可是再往下想想,他又不禁苦笑起來。 他們錦衣衛和輔國公楊旭已勢不兩立,紀大人費盡心機也整不死楊旭。而眼下呢,他只要說一句話,只要他返回舞會,當面指證,馬上就能置楊旭于死地。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他永遠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這樣大的能力,可是他居然不能去做,還得配合夏潯,陪他作戲,幫他遮掩! 于堅仇視楊旭,不假;只要給他機會,他絶不會猶豫給楊旭一刀,這也不假;但是現在的情況卻非常特殊: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這個敵人固然可以被他利用,成為自己殺人的刀,可是卻也難保不會削到他自己的脖子上來。 他此前對拓拔明德所介紹的身份,只是一個百戶官的親戚,所以他並未見過輔國公,如今要指證夏潯,他就得亮明自己的身份。可是于堅雖然仇視楊旭,但那只是官場派系之間的爭鬥,如果有可能,他當然也不介意利用外敵的力量除去自己的政敵,但這並不代表他就願意投奔外敵。 從骨子裡來說,于堅還是很有一點大國沙文主義的,在他看來,宇宙洪荒,唯我大明,其餘地方,統統都是蠻夷。在大明和貼木兒帝國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中間,他的立場從未動搖過,他是始終站在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國家一邊的,因此他絶不會以叛變投敵、亮明自己的身份為先決條件來殺死夏潯。 再者說,隱匿真實身份舉報,在他和夏潯碰面之後業已成為不可能,就連匿名舉報都不可能。 以前他在暗,夏潯在明,夏潯不知道他在搞鬼。現在卻不同,他們都在明,如果現在突然有人認定夏潯就是大明國公,把夏潯抓起來,那麼夏潯馬上就會想到是他出賣了自己,萬一夏潯把他咬出來呢?他想弄死夏潯,卻絶不想搭上自己!他的父母妻兒都在中原,他的錦繡前程也在中原,從此做蠻夷之犬馬?打死他都不願意。 於是,他現在若想保全自己,就得保全楊旭。 世事之奇,莫過于此! P:奇不奇?俺這構思,尚還可否?浪費很多腦細胞啊,求月票、推薦票鼓勵! 第797章 跪起唱征服 于堅正在自怨自艾,拓拔明德抽空走了出來,見他正站在柱廊下發獃,便皺着眉走過去,問道:“胡七,嗯,你確實叫胡七?” 于堅訕訕地道:“老爺,我我其實是叫于堅” “這麼說,夏先生所說的……” 于堅滿嘴發苦,好象吃了黃蓮,卻只得硬着頭皮道:“是,小人也是一時糊塗,當時,唉!老爺不要問了,小人實在羞愧的很!” 他不知道夏潯對別人是如何解釋的,唯恐自己所言與夏潯對不上號,所以只得以一句“羞愧”結束了對“不堪過去”的回憶。 拓拔明德暗暗鄙視了一下,卻打個哈哈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嗯,雖然這個賈姨貌似年紀不小了,不過男人為了女人犯錯,都是可以原諒的。” 謝謝老爺!” 拓拔明德故作大度地道:“無妨,你先回去休息吧,以後儘量避開他。嗯,你可以叫上一位姑娘,這兒的姑娘都很美麗。” 于堅怏怏地道:“謝謝老爺的好意,不不用了” 于堅說著,向拓拔明德作了一揖,沒精打彩地離去。別的且不說,至少他不知道夏潯在這兒到底有多少人,如果夏潯在這裡出了事,他可以預料到,自己的爹娘和那年僅兩歲的寶貝兒子都得被殺頭,而他那兩個孝順、可愛的閨女就得被充進教坊司,代代為娼,永不翻身。 本來是他極想殺的人現在卻得全力維護,這叫人情何以堪? 夏潯和追過來的哈里談了一陣,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場不愉快,興緻漸漸高了起來。不過他並沒喝太多酒因為一直與哈里聊天的緣故,羊沒有多少昨日結交下的商界朋友過來敬酒,而哈里淺酌慢飲,喝得也不多。倒是西琳、讓娜和奧米、妙弋四個女子坐在另一桌上,談笑間興緻頗高,多喝了幾杯。 夏潯故作從容,好不容易捱到酒會散了,眾人紛紛離去,他也和哈里互道了晚安,這才領着兩個女人不緊不慢地回到自己住處。一到住處夏潯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左右,便對西琳和讓娜道:“你們回房,不要胡亂走動!” 西琳和讓娜陪着他走到門口,正心頭小鹿亂撞,有些口乾舌燥聽他這一說,不禁獃住了。 夏潯卻未多想,一閃身就拐向到玉珏的住處。 “乾爹!你好猛喔!” 一見夏潯,唐賽兒就雀躍而起,手舞足蹈地讚道。 這一句贊語把夏潯弄得一個愣怔:“莫名其妙的,我怎麼就猛了?” 原來唐賽兒閒的無聊跑到劉玉珏房中纏着他給自己講故事可是劉玉珏本是一介讀書人出身只知道一些本子佳人的故事,在唐賽兒這個年紀對這些纏綿悱惻的故事毫無興趣,把個劉玉珏纏得沒辦法,靈機一動就講起了夏潯當初潛伏金陵的傳奇,這一來唐賽兒果然聽的入神。 夏潯進來的時候劉玉珏正講到羅大人佈下天羅地網,夏潯卻以一條繩索飛天而去,逃出中山王府,聽得唐賽兒眉飛色舞,血脈賁張,一見夏潯進來,情不自禁便讚了一句。 劉玉珏仰躺在床上,正給唐賽兒說書,忽見夏潯進來,忙也一躍而起,喚道:“大哥!” 夏潯拉著唐賽兒的小手,快步走到他面前,沉聲道:“方纔,于堅看到我了!” 劉玉旺…“啊”了一聲,恍然道:“莫非那拓拔明德也參加了酒會?” 夏潯道:“不錯!這個蠢才,見到我後,竟然大吃一驚,叫出聲來,幸虧我急中生智,遮掩了過去……” 夏潯把他和于堅聯手做的那場戲對劉玉珏說了一遍,劉玉珏吁了口氣,慶幸地道:“幸好大哥機警。早知如此,當初在商隊時就和他取得聯繫,叫他心中有數,也就免了今日這般危險。” 夏潯苦笑道:“誰曉得到了別失八里,我們還能夠碰頭?這且不要提了,經此一事,倒是提醒了我,咱們在這兒雖然不大可能有幾個人認得咱們,終究還是小心為上,告訴咱們的人,平素不要出門,西琳和讓娜回頭我也會叫她們戴上面紗。” 說著他低頭看看唐賽兒,囑咐道:“賽兒,你也一樣!” 唐賽兒點點頭,乖巧地道:“嗯,賽兒聽乾爹的話!” 夏潯摸摸她的頭,又轉向劉玉珏:“以我此刻所扮的身份,不宜和于堅接觸,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和他聯繫一下,叫他專心做他的事,刺探情報就好,不要再和咱們有什麼聯繫。另外……” 夏潯負起手,在房中徐徐踱了幾步,說道:“哪怕在異域他鄉,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呀,我還是大意了些。明日一早,叫塞哈智離開這兒,獨自住在外面,他是蒙古人,在外面容易安置,外面有個人遙相呼應,一旦有什麼事,也不致于全軍覆沒。” “嗯!” 劉玉珏鄭重地點了點頭,夏潯展顏道:“好啦,那我回房歇下了,喝了幾杯酒,稍稍有些睏乏。” 夏潯又看了眼唐賽兒,說道:“天色不晚了,你也回去睡覺,不要纏着劉叔叔了。” 唐賽兒趁機提要求:“喔,那我要乾爹送我回去!” 夏潯應了一聲,牽起唐賽兒的小手,將她送回房間,又好言哄了幾句,把這調皮搗蛋的小丫頭哄áng,這才離開。 夏潯回到自己住處,一推房門,瞧見房中動靜,不由得便是一獃。 這是波斯風格裝飾的一件大屋,非常豪綽。 一頂四柱蒙帷的大床,不遠處還有壁爐,火光熊熊。柔軟的波斯地毯中央是一張修飾的奇異鏤飾花紋的桌子,桌上有每日更換的水果、點心和美酒。西琳和讓娜正坐在桌前,正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葡萄酒,臉上滿是落寞和憂傷西琳的臉頰上似乎隱隱還有淚痕。 夏潯奇道:“你們怎麼了?遇到了什麼傷心事?” “啊!” 兩個人渾未注意夏潯進來,夏潯一說話,把兩人嚇了一跳,騰地一下跳起來,讓娜不小心還碰倒了酒杯,一杯紫紅色的葡萄酒傾瀉在桌上。 “老爺!我……我們以為……以為老爺……” 西琳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喔……” 夏潯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樣了。“以為老爺我今晚要借住在玉稽房中,白天那番話,只是搪賽酒店管事的?” 兩個女孩兒脹紅了臉頰說不出話來,夏潯哼了一聲,關好房門走過去,大刺刺地道:“還不過來給老爺寬衣?” “是!” 兩個女孩兒下意識地答應一聲,一起搶上來,纖纖玉手觸及他的腰帶,忽地對視一眼,一張臉紅得嬌艷欲滴,竟然羞不可抑地垂下頭,不敢動手了。 大老爺的威風沒法擺下去了,你不動手,我就自力更生! 夏潯只好自己動手了,不過他脫的可不是自己的衣服。 累贅、複雜的外衣寬去,便是一身緋色的絲綢內衣,柔軟的內衣包裹着兩具優美動人的身體,若隱若現,妙相無窮。夏潯讚歎着,雙手沿著那水一般柔滑的曲綫愛撫了一陣,兩個女孩兒似乎在掙扎,身子卻軟得彷彿沒有骨頭,彈性十足的身體這輕柔的蠖動,反而給了他更加奇妙的感受。 扯開絲帶,輕輕一勾,絲綢的褻衣就像水一般滑開,露出那豐隆的酥胸、平坦的小腹、圓潤性感的肚臍,輕柔的褻衣緩緩飄落,就象剪綵時從那高大的雕像上扯下遮蓋的紅綢,將她們的美麗一點點呈現:她們的腰身很細,身體的曲綫卻飽滿而又柔美,一雙筆直、修長、渾圓、並攏着不見一絲縫隙的美麗大腿也躍入眼帘…… 大概是因為夏潯的動作溫柔而耐心,所以對兩個女孩兒的開拓過程中,她們都沒有流露出過于痛苦或無奈的表情,只是令夏潯泄氣的是,儘管他無比的溫柔、體貼,竭力放輕了自己的動作,在歡好的過程中還不斷地愛撫、親吻她們,試圖給她們的初夜留下一個最美好的回憶,兩個女孩兒望着他的眼神依舊澄澈無暇。 這樣的眼神兒當然是很迷人的,但是這時候對男人來說,最希望的是讓他的女人目光迷離,神情恍惚,兩頰酡紅,嬌喘呻吟,而絶不是這樣清澈的目光,她們的目光中有敬畏、有歡喜,有惶恐,有滿足…,但那是因為成了自己主人的女人的滿足,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 “不會吧,難道這樣妖嬈的兩個尤物,居然是性冷淡?” 夏潯有些氣惱,他還從來沒有在女人面前這麼失敗過,因為心中的不服氣,夏潯愛撫西琳酥胸的手掌用力大了些,握緊時,酥美的脂肉都從指間溢出,西琳竟爾發出一聲嬌吟,可那不是因為痛苦,聽起來反而是因為愉悅,她似乎才剛剛體會到男歡女愛的快感。 夏潯心中一動,忽然有些明白了什麼,他慢慢退áng邊,赤着雙腳站在柔軟的地毯上,兩個女孩兒臉上馬上又流露出了惶恐的表情,似乎生怕不能取悅自己的主人,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夏潯又退了幾步,大多命令道:“過來!爬過來,跪在我的面前!” 兩個女孩兒趕緊翻到地上,按照夏潯的命令,像兩隻小母犬似的一步步爬向他,在她們溫馴、順從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一絲渴望和〖興〗奮。 夏潯這時已全然明白了,西琳和讓娜紅顏薄命,空負一身美貌,卻始終被人當成玩物和貨物,買來買去、贈來贈去,她們不知自己最終將身歸何處,畏懼甚至痛恨可以左右、擺佈她們的權貴,可是與此同時,天長日久熏染下來,她們的心理也漸漸發生了變化。 她們渴望強大的力量,渴望可以支配她們、左右她們、決定她們命運的力量和權勢,而這一切本應祈禱于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可是現在,能庇護她們、愛惜她們,一生與之相伴的那個男人,已經取代了這個神,成為她們的神。 自己一開始所用的法子就用錯了。她們喜歡自己的主人對她們溫柔、呵護、憐愛,可是在床笫之間,這樣的態度卻不能令她們動情,此時的她們喜歡自己的男人支配她們、取駕她們,以主人的身份! “轉過身去,伏下!” 夏潯故意用粗暴些的語氣發出命令。 “是,我的主人!” 西琳和讓娜聽了更興奮了,鼻息也變得粗重起來,她們溫順地轉過身去,虔誠地伏下去,將自己毫不保留地呈現在她們的主人面前。 赤裸的粉背光滑如玉,曲綫動人,到了腰部卻攸然收緊,纖細得可以用兩隻手握住,再往下,卻如流水遇到了一方礁石,跌宕而起,分向左右,化成了一團豐滿、一團肥沃,此時以女奴的姿態恭馴地伏在夏潯胯下的,儼然就是兩隻細腰肥臀的美艷蜂后。 她們恭馴地跪伏着,那兩隻渾圓雪球般的圓潤隆起,顫巍巍地撅着,便成了她們身體的最高點。它們遠比夏潯想象的還要美麗,細緻緊繃的肌膚又滑又亮,在燈光下彷彿半透明的水晶,隨着她們身體興奮的顫抖,微微漾起的暈霞,讓華麗的燈光也黯然失色。 “主人,請憐惜奴婢……,………” 她們不約而同地說著求饒的話,卻下意識地將臀部抬得更高。當兩隻巴掌用力拍在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音時,她們一起發出了驚叫聲,當夏潯用粗暴的動作開始佔有她們時,那微痛和粗暴的動作將她們徹底征服了,她們陶醉了,終於發出甜美銷hún的呻吟…… 一夜好睡,當夏潯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西琳和讓娜已經醒了,她們一左一右,托着下巴,那yòu人犯罪的藍眸正含情脈脈的凝睇着他,夏潯突然張開眼睛,讓她們來不及躺下裝睡,羞窘之下,兩個女孩兒的粉頰便泛起了嬌羞的紅暈。 “還不伺候老爺更衣?“夏潯赤裸着身子,大刺刺地張開雙臂,在柔軟的大床上,把自己擺成了一個太字型。 一夜風流,沒有在夏潯身上什麼疲憊的感覺,反而神采奕奕。他很愉快,他覺得,似乎不必因為自己的寵幸而改變她們的女奴身份了,至少在床上的時候不用如此,很明顯,她們很享受這種被征服被“奴役”的感覺,嘿嘿! 夏潯微笑着打開房門,然後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樂極生悲啊,門外竟然有人,而且是他根本不想見到的人! 第798章 狩獵 門外站着哈里,陪在一旁的還有酒店管事哈爾帕格斯以及一個通譯。 哈里看樣子正要敲門,一見夏潯正好出來,忙又收回了手,微笑着退了一步。 這時房中陡地傳出一聲驚呼,原來是西琳和讓娜沒有料到門口有人,因為身上的衣服還很單簿,而今天恰恰是她們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頭一天,女性的羞澀感使得她們驚呼着趕緊退了回去。 哈里“啊”了一聲,忙又退了一步,禮貌地道歉道:“對不起,是我冒昧了。” 夏潯乾咳兩聲,問道:“原來是哈里先生,這麼早……您有什麼事嗎?” 夏潯已經暗暗認定這個哈里必定就是先行趕到別失八里的貼木兒右路軍統帥哈里蘇丹,而他這個冒牌商人卻是對方上天入地到處追索的獵物,所以對哈里,他實在是欲避不及,可是說來也怪,這個哈里偏偏和他一副很談得來的樣子,最喜歡拉著他聊天。 他卻不知,哈里有意同漢人商賈接近,乃是為了從他們口中儘可能地瞭解西域的軍情民俗、地方事物,而諸人之中,若說唯一一個沒有目的就想接近的,就是他。 只因為夏潯那一日寧死不肯受辱,堅持保護自己女人的行為,叫他大起知音之感,他當初為了把黑美人奧米留在身邊,几乎閙到眾叛親離,而做為手握重兵的皇室子孫,一旦失勢,被人落井下石搞到死,則不是一種可能,而是一種必然。他當時那種岌岌可危的情境,與夏潯當日一般無二,惺惺相惜而已。 哈里笑容可掬地道:“哈里和夏先生一見如故,非常喜歡親近。我的奧米,與你身邊的兩位小姐也很談得來。今天我要去城效狩獵,特意邀請夏先生與你兩位美麗的女伴和我們一起前往,還請夏先生賞光!” 夏潯想避開他,但是對方主動邀請,卻又不能拒絶。因為他此刻的身份是商人,而且是一個初次到別失八里做生意,急欲打開此地商路的商人,這時候一個西方的大商人,而且還是索牙兒哈將軍的堂弟主動與他交好,他會拒之門外? 於是,夏潯馬上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道:“啊!那真是太好了,非常高興能接受您的邀請。哈里先生,請稍等片刻,讓我們準備一下。” 哈里微笑道:“好的,我們的馬匹已經備好了,我在大門口聽你!” 說完帶著哈爾帕格斯和那個通譯走開了,夏潯連忙回去對西琳和讓娜說明了哈里的來意,又一猶豫,問道:“呃……,你們兩個,今天騎馬……咳……方便麼?” 西琳和讓娜的俏臉頓時一紅,西琳有些羞澀起來,低着頭不好意思抬頭看他,還是讓娜大方一些,臉蛋跟大紅布似的,卻勇敢地挺起胸膛道:“老爺,我們……可以的。” 夏潯點點頭,道:“好,那麼你們準備一下,我去囑咐玉珏一聲。” 夏潯到了劉玉珏住處,對他說明了自己的去處,叫他趁機把昨夜商定的事情都辦了,出來又到唐賽兒房中看了一眼,小丫頭還在呼呼大睡呢。 過了一陣兒,西琳和讓娜都打扮停當了,按照夏潯的要求,她們臉上都蒙上了輕紗,隨着夏潯出去,到了大院門口,卻見二十餘騎駿馬早已候在那裡,牽馬的都是極強壯的佩刀荷弓的武士,奧米正傍在哈里身旁,顯然是怕野外風沙太大,損傷了肌膚。 一見西琳和讓娜,奧米便親熱地迎上來,拉著她們的手說起話來。 夏潯道:“哈里先生,我們此來騎的是駱駝,這馬……” 哈里先是一愣,隨即爽朗地大笑起來,說道:“這個好辦,來人啊,給夏先生備三匹馬!” “不不不,是四匹,四匹!” 貓着腰很謙卑地走在最後邊的阿獃忙跑上來,沖哈里豎起了手指,諂媚地笑:“尊敬的哈里先生,我是夏潯先生的僕人!” 城東郊有一片東西走向的山脈,山並不太高,也不太密,所以山與山之間,有許多寬廣的谷地、平原,而這些山川也保護了這些谷地,沒有受到沙漠的侵蝕。 谷中林木蔥鬱,各種長青樹木點綴着山巒,谷中是半弋壁樣的所在,已經有些小草綻綠,野花盛開,山上消融的冰雪匯成了潺潺的流水嘩嘩地流淌下來。、 從他們越過第二道山谷時,就陸續可以看到一些動物了,赤狐、沙狐、艾虎、兔子,還有毛腿沙鷄、紅尾伯勞和沙百靈等飛禽,越過第四道山谷時,野驢、鵝喉羚、草兔和環頸雉也時常可見了。只是這些動物都很警醒,而半弋壁樣的山谷平地中,騎着駿馬的獵手老遠就難以逃過它們的視線,因此夏潯他們只能騎在馬上,老遠看著它們逃跑時的矯健身姿。 “就在這兒吧!” 哈里勒住了駿馬,他的興緻頗高,勒住戰馬後,便從背上取下了犀牛角裝飾的獵弓,只憑雙腿的力量,馭駕着馬匹停在一片算是比較高的土坡後面,七八個騎士不勞吩咐,便已縱馬奔去,看來是去驅趕獵物了。 夏潯一抖馬繮,慢慢踱到了哈里的身邊,哈里握弓在手,欣然看著藍藍的天空,朵朵白雲,崇山峻嶺,和麵前平廣的谷地,慢慢仰起頭,眯着眼睛望着天邊一朵白得刺眼的雲彩,道:“我喜歡狩獵,非常喜歡……” 夏潯看著他不設防的喉嚨,雙眼像看到了獵物似的微微眯了起來,情不自禁地想道:“如果現在我一刀揮去……” 但是這個愚蠢的念頭馬上被他又打消了。 哈里渾然不知,猶自嚮往地道:“獵物再狡猾,比起人類,也要單純可愛的多。當我馳騁在青山綠水間時,我就會忘卻一切勾心鬥角;當我穿越無垠的沙漠時,我就會感慨生命的脆弱與頑強。領悟生命,感受人生,我的心胸就會寬廣起來……” 哈里收回目光,看見夏潯兩手空空,不由一怔,奇道:“夏先生,你的弓呢?” 夏潯笑道:“實不相瞞,在下的箭術實在不甚高明,不想在閣下面前獻醜。” 哈里笑道:“打獵而已,打的是個心情,又不是較量箭術。” 夏潯道:“哈里先生所說不錯,就像釣魚,魚是否上鈎並不重要,釣的是那份心情。能與閣下一同遊覽這山水景緻,就足夠了。” 他的目光也轉向湛藍的天空,和那白的刺眼的雲彩,道:“一個人的視野決定了他看問題的高度,所以,沒有見過世面的人,眼光終究要狹隘的;而跋涉過千山萬水的人,他的心胸寬廣,立意就深遠,所以往往出眾。而且打獵,本身就是見證生命的存在與毀滅的一個過程,這時候你會發現許多被你忽視了的美麗,你會更加感恩地看待這個世界,感謝真主賜予你生命,讓你到這世上來走一遭!” 夏潯的話正說在哈里心坎上,聽的他連連點頭,聽到最後一句時,哈里更加驚喜,失聲叫道:“夏先生,難道你也是真主的信徒?” 當他得到肯定的回答時,不由大喜過望,登時對夏潯更新近了幾分,本來他就覺得這個夏潯特別的情同意合,竟比他那些薄情寡義的骨肉同胞還要親近,得知這一事實之後,他已把夏潯看得像兄弟一般親切了,兩個人越聊越親**素在皇室裡對著一幫所謂的親人謹小慎微、不敢剖心的哈里,難得有這麼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又這般情同意合的朋友,一時間已是無話不談了。 夏潯完美地扮演着商人的角色,嘮了一會以後,不失時機地提到了自己的生意,哈里微笑着傾聽,等他說罷,便說道:“我的兄弟,其實我……” 他剛說到時這兒,遠處一陣急驟的蹄聲傳來,抬頭一看,數十隻大小獵物被他手下的騎士驅趕着,正向這裡急速地馳來。 哈里精神一振,手指一動,一枝箭便搭上了弦,振奮地道:“獵物來了!” 這山中的獵物很多,而哈里的箭術更是高超。 夏潯注意到,他最快時可以五箭連珠,而其中竟有四箭命中獵物,這等速度下這樣的命中率,當真是神乎其神。打到後來,獵物眼見前方有個死神在不斷收割它們的生命,情急之下又向來路逃去,而哈里的衛士們只是負責驅趕,並不獵殺,竟被它們突出重圍逃了回去。 殺的興起的哈里大笑一聲,一撥馬頭便追了上去,夏潯卻只是佇馬原地,微笑着觀看。這時候,三個女人也策馬到了他們身邊,奧米微笑着對夏潯道:“夏潯先生,您不一展身手麼?” 夏潯聽了通譯的話對奧米笑道:“奧米小姐,我可沒有哈里先生那麼高超的箭術。” 奧米聽了不覺莞爾,不過對她的心上人,她也是不吝讚美的,所以微笑着回答:“哈里的騎射功夫的確非常出色,他……” 她剛說到這兒,數騎絶塵,從他們過來的山口飛馳而來,哈里的兩個衛士見狀迎了上去,片刻便領着那幾個騎士回來,對奧米道:“左路軍都元帥沙哈魯將軍送來急信!” 奧米神色一緊,連忙道:“快把哈里叫回來!” 一旁,夏潯鴨子聽雷,忙把阿獃招手喚到身邊,小聲問道:“他們說甚麼?” 聽清阿獃的回答之後,夏潯心中一動,忙吩咐道:“你給我好好聽聽,說不定這會是一件大商機呢!” 阿獃心領神會,向他狡黠的眨眨眼睛。 p:各位書友,求推薦票!!! 第799章 戲迷 哈里眼看就要追上一頭狡猾的沙狐了,卻被人叫了回來。他悻悻地趕回,左路軍都元帥沙哈魯的信使立即迎了上去,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說道:“殿下,這是沙哈魯殿下寫給您的書信!” 哈里掃了一眼,見夏潯已圈馬避到七八丈外的地方,跟西琳和讓娜聊着天,便撕開信口,抽出書信閲讀起來。他注意的只是夏潯,卻忽略了一個一直被他忽略了的人物……”阿獃。 正如他對拓拔明德說過的話一樣,有時候,千方百計想要隱藏的秘密,任誰也打聽不到,卻偏偏會被一個躲在角落裡睡覺的侍衛、一個掄着大勺炒菜的廚子知道。 看罷書信,哈里長長地吸了口氣,將信緩緩疊好揣到懷裡,對那信使淡淡地笑道:“請回覆我的叔父,就說我已經知道了,戰機瞬息萬變,叔父至今還沒有抵達預定地點,不明白前方情形。道聽途說的東西,不足為憑,我有分寸,知道該怎麼做!” 那騎士在馬上向他行了一個軍禮,一撥馬頭,領着兩個扈兵揚長而去。 等他們走遠了,哈里平靜的臉龐卻一下子脹紅起來,憤怒地大吼道:“混帳!” 奧米很熟悉他的性格,見他方纔異常冷靜地收起書信,異常冷靜地做出回覆,就知道她的心上人正在強捺憤怒,早已提馬趕到身邊,哈里剛剛發作,她就靠近過去,在馬上擁抱了哈里一下,柔聲安慰道:“親愛的,請不要這麼生氣!” 哈里憤怒的渾身發抖,怒不可遏地道:“奧米,你知道他在信上說什麼嗎?這個卑鄙、無恥的下三濫!這個陰險、骯髒的政客!他籍口道路難行,迄今不曾趕到預定地點,卻指責我按兵不動,未曾馬上出兵,叫明軍提前做好了防備!” 奧米勸慰道:“我的哈里不要這麼生氣了,兵馬在你的手裡,戰與不戰,取決與你何必理會他呢,犯不着生這麼大的氣。” 哈里冷笑道:“奧米,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瞭解我這個叔叔,他指責我之前,一定已經派人先去可汗面前進讒言了!” 哈里攥緊了馬鞭,冷笑道:“讓我打頭陣,折損我的兵力!勝了會招來太子系的嫉恨指責我孤軍深入輕舉貿動、目無可許;敗了,他則會再進讒言,說我作戰不力,說不定還要蠱惑可汗,把我的兵馬納入他的轄下,由他統一指揮!這頭奸詐的老狐狸!” 奧米聽了也不禁擔憂起來:“哈里,那該怎友辦?” 哈里的眸子微微地轉了兩轉,說道:“先回去問題的關鍵還在可汗那邊,回去後我再想辦法!” 經此一事,哈里也無心繼續狩獵了會同夏潯便往回趕去,回到阿格斯的酒店之後,哈里親自挑了一頭鵝喉羚和兩隻沙鷄,送給夏潯品嚐野味,隨即便向他告辭,匆匆奔回自己的住處。 夏潯忙也回到自己住處,向阿獃問起事情經過,阿獃把他聽到的東西對夏潯說了一遍,驚奇地道:“原來這位哈里光生竟也是貼木兒帝國的一位將軍,我還真的以為他是一個生意人。” 夏潯警告道:“你這嘴可得嚴着點,萬一有所泄露,沒準就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阿獃一驚,唯唯稱是。 夏潯又皺起再頭道:“聽起來沒有什麼商機可趁吶。倒是萬一貼木兒可汗真的下令馬上發兵,便要影響我們的歸程了。” 阿獃道:“不知老爺幾時迴轉沙洲?” 夏潯道:“最快還得十天,按照我們的約定,各個商隊分別採購所需的商品,再到此集龘合,是十天之後,如果有些商隊耽擱了,可以再延遲三天,之後就不再等了。” 阿獃略一盤算,鬆了口氣道:“照這麼說,還是來得及的,這位哈里……將軍看樣子是不想被人利用的,等他上書貼木兒大汗抗辯一番,再收到命令,怎麼也得十多天功夫。” 夏潯道:“不錯!不過咱們的東西可得快點採買了,明天,你就帶我去採購玉石和鎂鐵!” 阿獃連忙答應下來,夏潯摸出三枚金幣給他,阿獃便千恩萬謝地退出去了。 阿獃一走,夏潯就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沉思起來,西琳和讓娜見狀不敢打擾,只是靜悄悄地挨着床邊坐下。 夏潯想的是,能否利用此事做做文章。 看來貼木兒帝國內部不但有矛盾,而且這矛盾分明已經激化到了極點,如果能夠加以利用……”夏潯並不奢望憑些一事就能叫貼木兒帝國內鬥起來,但是隻要他們之間的柔盾更加激烈,這種隱性的消耗就會成倍地增加,此消彼長,對大明是絶對有利的。 他聯絡沙洲權貴和宗教界人士,冒險犯難前往哈密,所有的一切,其實都只為了一個目的:增加大明的勝算。如果戰爭進入膠着階段,或者打個勢均力敵,那麼你能爭取的哪怕是很微弱的一股力量,在這時候就能起再決定性的作用。 同時,打仗就要有犧牧,不可避免的犧牲固然需要付出,可是領導者通過指揮或者爭取中間力量,可以避免的犧牲就應該儘量的避免。夏潯所行種種,其實都是為了這一目的而奮鬥,為了大明的勝利,為了大明的人少一些傷亡! 他本可以安安份份地待在這酒店裡,直到商隊返程,有驚無險地結束這次敵營之旅,可是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利用好了,可以增加己方的勝算,可以輓回成千上萬的本該犧牲的士兵的生命,他要不要去做?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背後是一個個普通的家庭,你可以多爭取些幫助,避免士兵的重大傷亡,卻不去做,那麼你與親手殺害他們的劊子手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思索了半天,竟是無計可施。以他現在的身份,以剩下區區不過十天的時間,他根本不可能在這件事中發揮作用,並且成為貼木兒帝國內部各大勢力之間的矛盾催化劑。 可是這麼一個大好的機會卻不能予以利用,他實在是心有不甘。 夏潯蹙着眉頭,反覆地思索着,在心裡設計出一個個的方案,反覆推敲之後又一次次否定,最後他終於頽然發現,任何一種方案都用不上。 就在這時,房門輕輕叩了兩下,又輕輕一推,夏潯扭頭一看,唐賽兒的小腦袋探了進來。見夏潯正坐在桌邊,唐賽兒便歡歡喜喜地跑進來,手裡拿着兩根鷄翎,笑道:“那野鷄是乾爹打回的麼?好漂亮的尾巴呀,乾爹下回打獵,賽兒也要跟着去!” 夏潯看見她,目光攸地一亮,忙攬住她的小腰肢,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問道:“賽兒,來,給乾爹講個故事。” 賽兒驚笑道:“乾爹要聽賽兒講故事?” 夏潯點點頭道:“對!就講你當初在蒲合縣,和裘婆婆捉弄那兩隻‘惡犬’的故事。” 以前夏潯詢問此事時,就是用的“惡犬”代替,賽兒一聽就明白他指的是自已和祖師婆婆裝神弄鬼,弄暈那兩個錦衣衛的事情,不禁好奇地道:“乾爹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夏潯道:“我還想再聽一遍,這一次,你說詳細些。 “哦!” 難得自己也能給乾爹講故事,賽兒抖擻精神,把當初的事情又仔細說了一遍,夏潯一直很專注地聽著,等賽兒說完,夏譯便顛着大腿沉吟起來,過了半晌,他突然身子一定,目光灼灼地看著賽兒。 唐賽兒被他奇異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微微有些瑟縮地道:“乾爹,你怎麼了?” 夏潯急然微笑起來“嗯,很好,很好,賽兒,喜不喜歡看戲?” 唐賽兒喜道:“喜歡呀,乾爹要帶我去看戲麼?” 夏潯笑道:“偶爾我也會去。西琳,讓啊……” 夏潯把乖巧地坐在床邊的西琳和讓娜喚到面前,低聲囑咐道“明日,我叫阿獃再找一個本地嚮導來,由陳東、葉安護着你們,每日去逛本地各處寺廟,聽些神怪故事,這城中還有一些戲劇,不管是街頭戲劇還是需要花錢入場觀看的,統統不要落下,尤其是神怪戲,一些民俗和傳說也不要落下……” 夏潯細細地囑咐了半天,西琳和讓娜都努力地記下,對夏潯這個怪異的吩咐她們並不理解,不過她們的好處就是:只要主人這麼吩咐了,那就認真去做,並不問他原因。 次日,阿獃按照夏潯的吩咐,又給他找來一個本地通,傷勢已見痊癒的陳東和葉安,便護着三個女人,隨那嚮導開始了周游塔爾布古爾城之旅。而夏潯和劉玉珏則由阿獃帶著,去購買鏤鐵和玉石。阿格斯已經把錢付給了夏潯,這些錢大部分都被他換成了嬪鐵和上等的寶石和美玉。 由於這些商品在該城屬於銷量極大、很有市場的成熟商品,所以夏潯的採購非常順利,僅僅三天,他就購齊了需要帶回沙洲的貨物。這幾天哈里似乎正在忙着政壇上的事情,沒有再約他出去。貨物採購齊了之後,夏潯就同西琳和讓娜,還有唐賽兒一同去劇院看戲。 在這個畸形發展的城市裡,各種檔次的戲劇都有,有街頭雜耍、馬戲,也有在大劇院裡才能演出的歌劇、戲劇,夏潯在經過一番瞭解之後,所選擇觀看的几乎都是神怪戲,如果朱棣現在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因數喜歡看神怪戲的朱棣終於有了戲迷朋友,倆個人有共同語言了。 今天他們看的就是一出神怪戲,這是以一個阿拉伯神怪故事為原型創作的一部戲劇,風格同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很相似,看完了戲劇,夏潯似乎還餘興未盡,返回時還同阿獃交流着:“的確很精彩,哦,對了,聽說貼木兒帝國以突厥語為官方語言,民間還使用波斯語,你說這句“這意志不可抗拒”用突厥語和波斯語都是怎麼說的?” 好為人師的阿獃馬上告訴了他,夏潯重複了好幾遍,直到發音、語氣,模仿得一般無二,才笑道:“以後做生意,少不了要同他們的人打交道,一些簡單的話要會說才行,我時不時的就會請教你幾句,還望不吝賜教!” 各位書友,月票投起啊!!!錦衣夜行 第800章 難言的奧秘 哈里的事情似乎處理好了,又開始頻繁出現,大擺盛宴,邀請當地權貴和沙洲富紳。沙洲富紳大部分都在忙着採購各自所需的商品,上一次是因為赴阿格斯的生日宴會才趕來,如今這只是哈里個人的小型宴會,參加者就不多了。 這樣一來,夏潯就成了宴會上的常客,嬴戰偶爾也會來。雖然現在嬴戰已站在大明一邊,但是做為一個大家族的當家人,他是不會把路走死的,他正試圖同哈里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關係,如果一旦大明真的落敗,被貼木兒帝國入侵中原,那時他的家族就有了一條美好的退路。 男人們在正式飲宴的時候,一般都會帶上女伴,但是熟朋友飲酒作樂,女伴就不方便陪伴了。這些人都是富甲一方的豪紳權貴,身邊不乏女色,支開女伴的目的倒不是為了嘗鮮偷腥,而是男人飲酒作樂、打趣說話時,有自己的女人在旁邊,總是有些不方便。 而女人們顯然也不喜歡陪在他們身邊一直溫文爾雅地扮淑女、當擺設,能夠不用陪在身邊,她們也很開心,奧米就會和西琳、讓娜到一間幽靜的小屋,單獨呷酒聊天,還教會了西琳和讓娜打牌。奧米本來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家女子而已,性情爽朗、平易近人,三個人相處的十分融洽。 這天晚上,西琳、讓娜和奧米,以及阿格斯先生的夫人又打完一局牌,西琳便打起了哈欠,懶洋洋地對奧米和阿格斯夫人道:“阿格斯夫人、奧米,咱們今晚早點結束吧,我有些疲倦了,想回去沐浴一下,早點歇息。” 奧米今晚嬴了,她把嫵媚的細眉一挑,得意洋洋地擺弄着面前的一摞金幣,把它們拿起,再一枚枚落下,發出叮叮噹當的響聲,笑着說:“好吧,那咱們再玩最後一局!” 阿格斯夫人今晚是大輸家,興緻不太好,她怏怏地瞟了眼一副嬌慵模樣的西琳,微微有些醋意地道:“看起來,夏潯先生非常的強壯啊,我們的西琳每天都像睡不醒的樣子。” 奧米摀住了嘴巴,不過一雙變成月牙兒形的眼睛卻出賣了她,讓娜則在一旁吃吃地笑。 西琳俏臉微微有些發熱,不服氣地反駁:“阿格斯先生高大威猛,應該也很不錯呀。” 阿格斯夫人聽了不禁暗暗傷心。她的丈夫阿格斯保養的非常好,的確是高大威猛,不僅僅是在外面,在床上也是,問題是,她的丈夫實在是太風流了,而且也太喜歡各種交際,阿格斯夫人不是熟睡之後他才回來,就是等着把酩酊大醉的他扶回房間。他清醒的時候,早把力氣用在了其她女人身上,阿格斯夫人半年也難得跟丈夫親熱一回。 可是在別的女人面前,她怎麼會承認自己不受丈夫的寵愛,於是隻好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奧米聽的有趣,卻也忍不住插嘴打趣起來,她取笑的對象卻是讓娜,幾個女人互相打趣她們的男人,笑閙成一團。誰說只有男人在一起時才會討論異性,女人熟稔了以後,她們也會說起男人、說起性。 這最後一局牌就在四個女人的笑閙之中結束了,阿格斯夫人站起,披上她的大衣,叫女仆去問了一下,得知阿格斯和哈里、夏潯等人仍在談笑聊天,便提議四人先回去。 四人的住處都不挨着,不過這裡是阿格斯經營的酒店,自從索牙兒哈入住以後,外部戒備更加森嚴,倒也無須擔心什麼。四人在岔路口分手,互道晚安之後便分別走向自己的居處。奧米沿著花圃前的石子小路走向自己的居室,當她稍稍看到柱廊下的燈籠時,不覺加快了腳步。 忽然,她只覺得眼前一暗,似乎所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黑紗,變得更加昏暗了,奧米有些奇怪地站住腳步,她今晚只喝了兩杯葡萄酒,絶不可能醉到視線模糊,這是…… 她剛剛產生一些疑惑,就覺得似乎有一陣陰涼的風從身上吹過,然後,她就聽到冥冥中一個空蕩渾厚的聲音隱約傳來:“哈里王……還在憂慮之中麼?” 哈里興盡而歸,回到他的寢室,發覺奧米沒像平常一樣,及時地迎候上來,再一看,卻見她正和衣偎在床上,被子搭在腰間,神思恍惚的,連他進來都沒發現。 哈里忙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到她身邊坐下,輕輕去握她的手。 “啊!” 直到哈里握住了她的手,奧米才驚叫一聲,嚇醒了過來。哈里趕緊道歉:“哦!對不起,親愛的,我可不是有意嚇你,你這是怎麼了?” “我……哦,沒有什麼,大概是有點疲倦……” 奧米欲言又止,給自己找了個藉口。 哈里看著奧米的神情,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不過他並沒有追問,只是湊過去,在她唇上輕輕一吻,柔聲道:“那咱們早點歇息好了。” 夏潯回到房間時,唐賽兒正在他房裡,一個小女孩,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前,拿着一支炭筆,正在紙上塗塗抹抹,就像一個正在做畫的小學生。看到夏潯進來,唐賽兒腰桿兒一挺就從凳子上跳下來,一手拿着紙,一手拿着筆,雀躍地奔向夏潯身邊,搖頭尾巴晃的表功:“乾爹,人家聽你的話,事情做完了喔。” 夏潯彎腰把她抱起來,笑問道:“沒嚇着人家吧?” 唐賽兒驕傲地道:“當然沒有,嘻嘻,她當時的樣子好有趣,又激動又害怕的模樣,看樣子還想跪下來似的。我怕被遠處經過的人看見她,發現什麼不妥,就叫她站着聽。” 夏潯點點頭,又道:“聲音上沒叫她聽出什麼不妥吧?” 唐賽兒道:“沒有,陳叔叔會點口技,我又用了些神術,叫她神志有些恍惚,聽起來朦朦朧朧的,縱然說那異域的話不是非常準確,她也聽不出來的。” 夏潯大喜,在她頰上狠狠親了一口,讚道:“好閨女,你可幫了乾爹的大忙了!” 賽兒被他一親,臉蛋竟然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出溜到地上,舉起那張紙道:“乾爹,我還需要些東西,還需要打造這樣的一件東西。” 夏潯接過紙來一看,卻是畫的幾件道具,雖然畫的不太好看,但是樣子什麼的還是寫的很明白的,夏潯問道:“嗯,這東西我找人去打造,還需要什麼?” 唐賽兒道:“還需要白磷、五倍子、皂莢、硃砂、曼陀羅、豬臊泡、巴掌大的小銅鏡八面、磁石……” 夏潯沒想到她需要這麼多東西,很多東西他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有的連名子都沒聽說過,忙向她要過炭筆,伏在桌上將她所要的東西一一記載下來,這一氣下來,唐賽兒所要的各種用品就達到二十多種。夏潯暗暗吃驚:“原來變魔術也是這麼複雜的一門學問,當真不容易!” 哈里打定了主意,如果不等到三路大軍齊至,那麼哪怕是可汗下了命令,也要儘可能的予以拖延,避免孤軍奮戰,所以他不可能現在就整肅軍隊,提前進入戰備狀態。否則萬事齊備,可汗又下了命令,你卻拖延不進,這不是授人把柄麼? 因此他逗留此城不歸,有意將他帶來的大軍拋在後面消極怠工,當然,在此期間他也不是毫無作為,實際上他還是做了許多事的,這些事主要是情報方面的蒐集工作,以及對沙洲權貴的爭取和策反。這樣一旦對大明發動進攻,而且以他為進攻主力時,他就能儘可能地避免軍隊的損失,同時又可以儘可能地在不刺激太子系官員的前提下,獲得勝利,牟取戰爭利益。 所以他並不是每日都狩獵、飲酒、尋歡作樂,總要抽出時間,在索牙兒哈和阿格斯等本城權貴的陪同下,去做一些不宜公開的事情,當然名義上,他依舊是以索牙兒哈堂弟的身份,隨同索牙兒哈出去。 這天,哈里與索牙兒哈從外面回來,返回自己的寢室時,奧米剛剛禱告完畢,看到哈里,她忙站起來,緊緊地絞着自己的手指,有些焦慮地、有些惶惑地對哈里道:“親愛的哈里,我有件事,想要告訴你!” 哈里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親愛的,這兩天我就發現你有些不對勁兒了,不過我並沒有追問,我相信,你會把你的困惑告訴我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 奧米絞着手指,緊張地道:“我一開始甚至以為這是幻覺,可我並沒有發瘋,哈里!我要說的都是真的,我……” 哈里趕緊安慰道:“不要緊張,奧米,只管把你想說的告訴我。” 奧米的表情快要哭出來了,她望着哈里,緊張兮兮地道:“哈里,我……我似乎,我聽到了一些……,這真糟糕,我無法證明給你看……” 哈里道:“親愛的,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是全心全意維護我的,那也是你,我毫無保留的相信着你。不用擔心,我的寶貝,把你想說的話告訴我!” 奧米鼓足了勇氣道:“哈里,我……聽到了些不同尋常的聲音,受到了某種啟示!” 第801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當初分散到各地採買貨物的商隊已經陸續集中到了塔爾布古爾城,其中有一些商隊領袖也住進了阿格斯的酒店。此時距返程日期還有一天,不過當天傍晚的時候,所有的商隊成員就已經全都到齊了。 這種情況在往年是絶不可能的,總會有些商隊要遲延兩日才會趕來,他們商定歸期時,特意留出了三天延緩期,就是為了防備這種情況的出現。 可是今年情況有些特殊,大戰在即,若非一些生意是各大商家早就定好了的,他們根本不會冒險走這一遭。如今貼木兒的先頭部隊已經趕到別失八里,隨時會向大明發起進攻,如果他們不能搭上這末班車,跟隨大隊人馬返回沙洲去,恐怕就得流落在此,直到戰爭結束才行了。 夏潯也在做着返程的準備,他今天購買了幾匹健壯的駱駝,做為自己買來的奴隷們的代步工具,同時跟塞哈智碰了個頭,約定明日啟程時他再趕來匯合,一切佈置妥當,他才返回酒店。夏潯返回酒店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唐賽兒已經早早睡下,[百度錦衣夜行貼吧黃門內品提供無錯文字首發]連着幾天晚上唐賽兒都要跑去裝神弄鬼,覺有點不足,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所以今天睡的特別早。 夏潯的計策已經大獲成功,夏潯發現哈里這兩天已經有些心神不寧,野心的種子已經栽在哈里心裡了。 夏潯把目標放在奧米身上,是考慮到哈里機警勇敢,而且出入總有眾多隨從,如果把他定為目標容易暴露,而奧米一個女人就容易的多。而且這個女人是哈里最信任、最寵愛的女人,通過她來轉述,絲毫不會影響作用,甚至還有加成效果。 這項任務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停止了,夏潯並不指望僅憑這一番話,就能叫哈里言聽計從,儘管歷史上因為相士的一句話,或者一個似是而非的徵兆就野心勃勃、甚至舉旗造反的事屢見不鮮,但是這個哈里顯然不是一個頭腦簡單、易於衝動的人,相反,他很聰明。 夏潯只要在他心裡栽下一顆野心的種子、一株的萌芽就足夠了。貼木兒皇室成員間的互相傾軋,自會形成養份,讓這和野心茁壯成長,而在此之前,只要哈里的私心增強到為了保全自己的力量而放棄帝國的利益,就已功莫大焉。 貼木兒坐鎮中軍,左路軍的沙哈魯和右路軍的哈里蘇丹就是他的兩隻鐵鉗,而今,哈里蘇丹已經按時抵達預定地點,而左路軍的統帥,哈里那個狡猾陰險的叔父,卻一路為自己設置種種障礙,迄今還在路上蹣跚。這也就罷了,他還惡人先告狀,在貼木兒面前攻訐他的侄子哈里。 夏潯有理由相信,只要這位右路軍統帥哈里蘇丹存了和他叔叔一樣的心思,貼木兒的這兩隻鐵鉗就休想鉗緊。在同樣強大的東方軍隊面前,貼木兒大軍的兩位統帥卻各懷機心、爾虞我詐,他們還想打勝仗嗎? 今晚,夏潯興緻很高,九死一生之後,他終於可以踏上歸程,周時他又成功地挑唆起了哈里的野心,叫這個本來韜光隱晦,一味只求自保的大軍統帥開始對皇位產生了覬覦,這讓他非常開心,自從到了這裡之後,這是他最放鬆、最踏實的一晚。 西琳和讓娜似乎也受到了主人樂觀情緒的感染,讓娜開心地偎依在他的懷裡,那柔滑絲綢包裹着的成熟翹圓的美臀就坐在夏潯腿上,她半扭着嬌軀,正將酒杯送到夏潯的唇邊。而西琳則在柔軟的地毯上赤着雪白的雙足婀娜起舞着。 沒有伴樂,她腕間和足踝間的銅鈴卻隨着她的舞動發出悅耳的聲音,補足了這聲色的一環。當定格的一個嬌俏、動感的舞姿,一個嫵媚、性感的表情躍入他的眼帘,那“嘩鈴”的一聲便也同時進入了他的耳朵,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聲色享受。 懷中的讓娜在蛇一般輕輕蠕動,翹臀有意無意地在他胯間廝磨,漸漸將夏潯的注意力從舞蹈和美酒中吸引過來。房間裡沒有別人,只有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無論怎麼親熱、以何種方式親熱,只要彼此喜歡,都是閨房之樂,縱有輕狂,誰又知道? 夏潯酒意微醺,一隻大手趁着酒意,便探到了讓娜碩挺的胸前,在她半推半就之間褪去了她的春衫,解開了她的訶子。兩隻白潤潤的雪球頂着兩顆嫣紅的櫻桃,就此顫顫巍巍的袒露出來,在燈光下蕩漾出層層疊疊的波光,看花男人的眼。 讓娜有些羞怩、有些歡喜、有些興奮地被夏潯推按到桌子上,那只圓滾滾的美臀便也被他從褻褲裡解放出來,雪膩一團,艷光四射。讓娜小蠻腰沉似弓背,唯將臀部拱起,以一個完全臣服的姿勢承受着主人的愛撫。眼見二人放浪形骸,一抹紅暈爬上了正在舞動的西琳的臉頰,她的雙腿開始有些發軟了。 夏潯如同一個辛勤的面點師在面案上地揉着一個彈性十足的麵糰,看得西琳口乾舌燥,不消主人吩咐,她便舞動着靠近過來,身子越舞越近,越舞越矮,最後如同一條盤起的蛇,舞到了夏潯雙腿之間,那熾熱的鼻息直噴到夏潯的大腿上。 她羞紅着臉,輕輕咬着下唇,揚眸瞟了夏潯一眼,暈紅的俏臉上透着一股浪到骨子裡的媚,雙手便向下扯去…… 天亮了,西琳和讓娜早早就起來收拾,打扮停當了。 經過一夜雨露滋潤,充分滿足的她們愈發的美麗,那俏臉嬌艷欲滴,眸波流動間彷彿有一層水光。 夏潯也早早地起來,視察自己的隨行人員,準備上路。 “走吧,咱們向阿格斯先生和哈里先生去道個別!” 一個年長些的商隊領袖發出了倡議,這個倡議得到了大家的贊成,眾人一齊趕去。 “夏潯先生,請稍等一下!” 當眾人對哈里前幾日的熱情款待表示了謝意,並向他辭行以後,便紛紛告辭,哈里卻突然開口,單獨把夏潯輓留了下來。 “哈里先生,您這是?” 哈里微笑着從自己腰間解下那柄犀牛角刀柄、刀鞘上綴滿鑽石、寶石、美玉的彎刀,雙手托着,鄭重地送到了夏潯面前:“夏潯先生,此番東來,非常高興能夠認識你。我,把你當成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這口刀是我的隨身之物,我把它送給你,希望我們還有相見之期,如果沒有,也希望你能見刀如見人,記得在遙遠的西方,還有一個忠誠的朋友!” 夏潯聽了不覺有些動容,哈里結識沙洲群豪,當然是別有用心,但是諸人之中,自己這個“商人”是實力最弱的,可以說哈里接近這麼多人,唯一一個不懷功利目而接近的,就是自己。如果不是兩國為敵,或許他們真能成為一對好朋友,可是…… 夏潯暗暗感慨着,伸出雙手,接過了這口刀,哈里道:“我有個小秘密,上次狩獵的時候其實就想對你的,我是……” 他剛說到這兒,門口就傳來一個有些高亢的聲音:“站住!你不能進去!哈里先生正在接見客人!” “走開!” 一個更加高亢、帶些蠻橫的聲音嚷道,緊跟着一個人大步闖進廳來,因為這番話並沒有通譯翻譯,夏潯沒有聽懂,可哈里自然是聽懂了的,竟然有人推開他的侍衛,強行闖進他的客廳,打擾他與客人的會唔,這樣極不禮貌的冒犯,已經觸怒了哈里,他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進來的人凹目凸鼻,一部微微有些泛黃的虯曲的鬍鬚,神態非常的傲慢,他大步闖上堂來,冷冷地對哈里道:“殿下,請摒退你的客人,我奉可汗之命而來,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訴……” 他說著,目光向夏潯掃了一眼,一眼掃過,神色平淡,可是目光都已轉回哈里身上了,他卻忽地微微一怔,忍不住轉過頭來又盯了夏潯一眼。 夏潯心裡怦地一跳,隱隱有些不詳的感覺,不過他對這個大鬍子,確實沒有什麼印象,想來是並不認識的,便又放下心來。其實也是,不要說這裡是西域,是他以前從未來過的地方,與這裡的人更是沒有什麼交集,就算是在中原,就算是在金陵,又有幾個人認識他?就算飛龍秘諜裡,認得他長相的人都屈指可數。 那個時代可沒有電影、電視和帶插圖的報紙,許多人物的名字甚至生平,你可能早已瞭如指掌,但是他就算站在你面前,你還是不認得這就是他, 可是夏潯忽略了,這天底下真正認得他長相的人固然少之又少,在大明之外尤其不多,可是在西方,還是有幾個人認識他的,因為他曾與這些人朝夕相處,長達兩個多月。他們就是貼木兒帝國出使大明的使節阿爾都沙、蓋蘇耶丁以及他們的幾個近侍。 而剛剛闖進哈里客廳的這個人,就是貼木兒帝國大將蓋蘇耶丁麾下的一個百夫長,他曾追隨蓋蘇耶丁出使大明,夏潯不認得他,他卻認得夏潯。 這小於萬分之一的機緣概率,居然叫他碰上了!! 第802章 泥菩薩過江 蓋蘇耶丁手下的那個百夫長阿爾沙文瞪着夏潯仔細打量計晌,狐疑地道:“這是……” 哈里怒不可遏地道:“你是什麼混帳東西,我的朋友需要向你逐一介紹嗎?” 他轉向夏潯,抱歉地道:“對不起,夏潯兄弟,這個……”哈里又扭頭對通譯咕噥了一句,那通譯便對夏潯道:“對不起,哈里先生現在需要處理一件很要緊的事情,一會兒再與閣下交談。” “好的,那麼,哈里先生,我先出去了!” 夏潯目光斜視,努力保持着鎮靜,向哈里頷首一笑,緩緩走了出去。等他走到外面柱廊下時,才感覺到脊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的緣故,那個黃須大漢疑惑的眼神,叫他忽然也產生了一種熟悉感:“莫非……我在哪兒真的見過他?” 夏潯匆匆一想,仍未想起此人身份,當初這人不過是為蓋蘇耶丁打旗開道、駕車護衛、院門站崗的一個侍衛,夏潯一個國公,一旦出行前呼後擁多少大員,如眾星捧月一般,哪有可能去注意到被擠在外圍的他? 不過夏潯心中已經生起了不祥的預感,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出塔爾布古爾城,可是這大隊人馬哪能如此快捷?哈里已經說過要親自相送,如果這時匆匆跑掉,簡直就是直接告訴他,自己有問題。哈里若快馬追趕的話,這車隊絶對逃不了。 領着自己的人單獨逃向沙漠?夏潯想都沒想。 眼下別無他計,人力已盡,他只能聽天命了! 夏潯心中緊張如同打鼓,連別人的寒暄都有些無心應答了。 客廳裡,夏潯一走,阿爾沙文就搶前一步,對哈里蘇丹道:“殿下,這個人是誰?” 哈里冷冷地看著他,反詰道:“你說他是誰?” 阿爾沙文略帶疑惑地道:“這個人……雖然生了一部大鬍子,可是看他眉眼五官,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怎麼與明國的輔國公楊旭一模一樣!” 哈里一聽嚇了一跳,竟也顧不得生氣了,失聲叫道:“你說甚麼?” 哈里道:“殿下,末將反覆想過了,此人相貌確與那大明國公楊旭一模一樣啊,若說這世上一模一樣的人倒也是有的,只是他的聲音,還有談笑時的神情,竟也與楊旭一模一樣,這真是奇怪了!” 哈里神色數變,突然怒聲道:“放屁!大明輔國公楊旭,怎麼可能在這裡?此人名叫夏潯,與我相識已久,索牙兒哈派人襲擊楊旭隊伍之前,他就身在此城了,你的神志莫非已不清楚了麼?” 阿爾沙文聽了“啊”了一聲,道歉道:“人有相似,相似到這種地步,卻着實少見。對不起,殿下,是我誤會了您的朋友。” 哈里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對他的衛隊長吩咐道:“出去告訴各位東方來的朋友,一會兒我要親自為他們送行!”說著向他的衛隊長輕輕使了一個眼色。 能做哈里衛隊長的人,又豈是一條筋的粗魯漢子,那衛隊長心領神會,立即出去向沙洲商團的各位首腦人物說明情況,同時暗暗調兵遣將,對他們隱隱形成合圍之勢,只待一聲令下,即可下手拿人。 客廳裡面,哈里對阿爾沙文道:“你說,你是奉了可汗之命而來?” 阿爾沙文向他鞠了一躬,說道:“是的,末將奉了大汗之命而來,軍情緊要,不敢耽擱,所以擅闖之罪,還請殿下寬恕!” 哈里冷哼一聲道:“把大汗的手諭給我!” 陳爾沙文忙從懷裡取出一封密信,交到哈里手上,哈里先驗看了火漆、花押,確認無誤,這才撕開信封,取出信來,信的確是他的皇祖父寫的,不用看底下的署名和印鑒,只看那字型他就認得出來。 哈里仔細閲讀着這封信,只看了兩三行,他的臉色就微微一變,霍地轉過身去,再往下看,他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臉色已脹紅如鷄血,看到後來,他的雙手急劇地顫抖着,本來脹紅如血的臉龐突然又蒼白如紙。 他連吸三口大氣,平抑了自己的呼吸,這才慢慢轉過身來,當他迴轉身來時,神態已全然恢復了平靜,他背着手,對阿爾沙文平靜地道:“你來的時候,大汗還有什麼吩咐?” 阿爾沙文笑笑道:“殿下說笑了,阿爾沙文只是一個百夫長,哪有榮幸得到大汗親自訓示,末將只是奉命傳送消息而已。” 哈里點點頭,說道:“嗯,那麼你先在這兒歇息一下吧,等我寫了回信,你再帶回去!” 阿爾沙文忙道:“是,殿下!” 哈里道:“帶他去後院歇下。” 阿爾沙文向他撫胸一禮,由一個侍衛領着離去。 哈里就一直那麼站着,直到阿爾沙文已經離開很久,他背在身後的手才攸地攥緊,將那封貼木兒的親筆信攥成了一團,他的臉也攸地變成了一片鐵青色,哈里又直挺挺地站了片刻,突然仰頭大笑起來,那笑聲無比的憤懣,無比的悲涼,似乎還有隱隱的恐懼…… 信是貼木兒可汗親筆寫的,信中嚴厲譴責了他按兵不動、坐失先機的愚蠢行為。尤其是貼木兒不知道怎麼,這麼快知道了大明輔國公遇襲、生死不明、下落不知的消息,為此更是大發雷霆。 在貼木兒看來,哈里已然趕到別失八里,卻不立即對明軍發動攻擊,弱了帝國的氣勢,這已是一個愚蠢的錯誤,而他在明知大明西線主將、輔國公楊旭下落不明,而且極可能已經死亡的情況下,依舊按兵不動,不肯趁機發兵,這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了。 貼木兒在信中痛罵了這個不爭氣的孫子一頓,表達了對他的強烈不滿和失望,訓斥他不該在塔爾布古爾花天酒地,只知道同女人飲酒作樂,同商人們廝混不休。最後做出決定,派蓋蘇耶丁來接掌他的兵權,勒令他立即整肅軍隊,做好備戰準備,等蓋蘇耶丁一到,立即交出由他節制的兵馬,由蓋蘇耶丁負責指揮,而他則隨即返回撒馬爾罕,等東方聖戰結束再予處置。 “哈里,你怎麼了?哈里?” 女人打扮起來總是慢一些,因為哈里今天要送沙洲商團離開,奧米爾很是認真地打扮了一番,這時剛剛裝扮停當來到客廳,就聽到哈里悲憤絶望的笑聲,奧米爾不禁大驚失色,連忙搶進來問道。 哈里把已被他攥成一團的信遞給了奧米,悲涼地搖着頭,淒然道:“每個人都在爭權奪勢,沒有人真的關心聖戰!你看看,我親愛的叔叔向可汗進讒言,而太子的人又趁機打壓!我本以為我的大敵在前面,卻不想刀卻從身後刺過來! 索牙兒哈,就是太子的人害死我的天才堂兄之後,安插在這裡的親信,我在塔爾布古爾花天酒地?這裏邊一定有他進讒言!還有蓋蘇耶丁,他也是太子一派的人,他馬上就要來接收我的兵權了!嘿!我那親愛的叔父本想搆陷我,吞併我的兵權,卻不想反被太子的人利用,漁翁得利呀!” 奧米聽明白了經過,氣憤地道:“親愛的哈里,如果是這樣,這場戰爭交給他們去打好了,我們回撒馬爾罕去,再也不理會這些事情。” 哈里苦笑道:“我的寶貝,你真是太天真了,哪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僅僅奪走我的兵權,他們就會罷休?不,他們會擔心我再度受到重用。如果這場戰爭打嬴了,他們一定會趁機追究我貽誤戰機之罪,把傷亡和犧牲清算在我的頭上;如果聖戰失敗,我會死得更快,因為他們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我的身上。” 奧米吃驚地道:“不會吧,哈里,大汗可是你的親祖父啊!而且他一向很看重你,這一次在他眾多的孫子裡面,只委任了你一人擔任一路大軍的統帥!” 哈里黯然道:“正因為祖父看重我,所以我才成了別人必欲除去的眼中釘!而祖父……雖然英明,可是他身邊卻簇擁着太多的小人!我的那位天才堂兄,曾經比我更受青睞,結果如何呢?何況,這兩年來,祖父雖然依舊看重我,但是心裡已經對我積壓了太多的不滿……” 奧米當然清楚,這不滿裡面,就包括哈里對她這個黑人姑娘的寵愛,奧米不禁流下淚來,哽咽地道:“哈里,是我害了你,要不然,你拋棄我吧,再向可汗真心求懇,爭取繼續領兵,戴罪立功!” 哈里勃然大怒道:“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縱然得到萬里江山又有何用?” 奧米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她有些迷惘,喃喃地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我聽到神的啟示,明明說你將成為撒馬爾罕的王,怎麼轉眼就……” 徬徨無措中,奧米突然異想天地,一把拉住哈里道:“哈里,如果回到撒馬爾罕,等待你的只有死亡,我們不如逃了吧!” 哈里茫然道:“逃?往哪兒逃?” 奧米道:“跟夏先生他們一起走呀!即便可汗的軍隊打下大明,也不過是又一個臣服於他的國家,可汗早晚是要回到撒馬爾罕去的,我們留在東方,再也不回去!” “夏先生?” 奧米的話把震驚于即將來臨的大難之中的哈里驚醒了:“夏潯?” 哈里的目芒再度鋒利起來。 第803章 聰明的哈里 “啊!喬兄好,赤斤兄好!” 夏潯含笑同幾個正在聊天的商人打着招呼,籍此擺脫了那些主動與他攀談的人,三兩步便繞到劉玉珏的面前,四下一掃,低聲問道:“咱們的人呢?” 劉玉珏道:“在側廂候着呢,怎麼了?” 夏潯低低地道:“恐怕要有不妥。” 劉玉珏臉色一變,忙道:“怎麼?” 夏潯道:“不好說,有個人來見哈里,似乎……對我的相貌發生了懷疑。” 劉玉珏震動了一下,急道:“這怎麼可能?這……如果真的有人認得大哥,咱們……” 夏潯道:“我現在也是猜測,馬上就要上路了,但願別出什麼意外,你心裡有數就好,如果萬一……” 夏潯想說如果萬一真的敗露身份,就叫他帶人突圍,可說到嘴邊兒又嚥了回去,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兩人四目相對,目中都有一絲憂慮和緊張。 這時,一個侍衛走了出來,站在柱廊下高聲道:“夏先生,哈里先生請您進去!” 院子裡正亂烘烘的時候,一個侍衛從客廳中出來,站在柱廊下叫道。 院子裡頓時一靜,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夏潯,很多商人眼中露出艷羡的神色,在此時刻能夠得到貼木兒帝國大將索牙兒哈的堂弟青睞,無疑就為家族爭取了一條穩妥的退路,左右逢源、進退無憂……,大家都很羡慕他的福氣。 “大哥!” 劉玉珏的眼神有些掙扎,理智告訴他現在應該平靜對待,可是夏潯剛剛告訴他的話,又讓他感到極度的不安。 夏潯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他把哈里剛剛贈送給他的那口寶刀往左肋下挪了挪,返身走向石階。 “哈里先生!” 夏潯走到廳中時,只見廳中只站着哈里一人,左右站着的依舊是他的幾名侍衛和他的那名通譯,方纔硬闖進來的那個黃須大漢已不見蹤影,便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哈里目光緊盯着他,突然用字正腔圓的漢話喝道:“楊旭!” 夏潯詫異地揚了揚了眉,茫然轉向通譯,問道:“哈里先生說什麼?” “呃……” 通譯忽然結巴起來,好象這個詞兒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翻譯似的。哈里笑了,說道:“這是我們那兒的一句吉祥話,意思跟你們漢人的‘一路順風’差不多。” 夏潯聽通譯翻譯之後,便露出釋然之色,說道:“謝謝你,哈里先生,夏某此行最大的收穫,就是能夠結識你這位朋友。各支商隊都在外面等候了,你看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出去?” 哈里笑吟吟地道:“不急不急,我親愛的朋友,請坐,我還有些話要給你說。夏兄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再見,我是很想把生意做到東方去的,我的生意做的可不小,不管我自己能否到東方去,或者……夏兄可以成為我在東方的代理人……” 哈里滔滔不絶地講了起來,夏潯面上平靜,心急如焚。哈里既然喊出了這句話,顯然已經對他有了懷疑,既然有了懷疑,哪可能輕易放他離開?他可以篤定,哈里一定另有陰謀,可是現在他能怎麼做? 拔刀衝上去麼? 夏潯看了眼彼此前的距離,估量了一下哈里的身手,又看了眼就站在哈里身後,正緊緊盯着他的四個帶刀侍衛,頽然放棄了這一打算,只要哈里不肯接招,而是退開由侍衛阻擋,他想同歸於盡都做到。 几乎與此同時,他又聽到兩廂柱廊帷幔後面傳出很多人的呼吸聲,本來摸挲着犀牛刀柄的手終於緩緩挪開…… 院子裡,劉玉珏越想越是不安,他牽掛着夏潯,卻也知道以自己此刻的身份,絶對不能闖入客廳,否則本來沒事,也可能引起人懷疑,思前想後,他便想去側院知會陳東、葉安他們一聲,叫他們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可是剛剛想要走開,游弋在四周的侍衛便攔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個士兵皮笑肉不笑地道:“請留在原地,索牙兒哈將軍馬上會過來見見大家。” 劉玉珏道:“索牙兒哈將軍不是離開了麼?” 那人打斷他的話道:“將軍馬上就會回來,你是誰、或者要做什麼,統統不可以,請退回去!” 其實夏潯剛剛出來,還被其他商人糾纏攀談的功夫,這些侍衛就已經控制了四周,哪裡能容他們四處走動,串聯消息。 側院裡,唐賽兒已經爬上了高大的駱駝。自從索牙兒哈和哈里入住之後,為了防止人多手雜,再度入住于此的有身份的人也只限于本人和侍從,他們的商隊和大部分隨員都不允許入店,因此這裡只有先期入住的夏潯的商隊。 今番離開不比上次逃命,所以騎在駱駝上面心情也不同,唐賽兒調皮起來,時而握繮做馳騁狀,時而整個人趴在駝背上,抱著高大的駝峰,看她的樣子,似乎想試試能否在駝背上躺下,把駝背當床使。 陳東和葉安正在買來的幾個奴隷那邊,檢查着捆紮的貨物,西琳和讓娜則以駱駝擋着太陽,在竊竊私語。 突然,一隊執刀持槍的武士悍然殺了進來,迅速布成了一個包圍圈,西琳和讓娜等人都驚愕不已,陳東和葉安攥着刀柄,不知該馬上反擊還是隱忍下來。阿獃自恃是本地人,忙高舉雙手迎上去,喊道:“各位各位,千萬不要亂動,你們是抓錯人了嗎?” 那些如虎似虎的侍衛中一個頭領樣的漢子越眾而出,用連鞘的刀柄往阿獃胸口一點,將他逼退兩步,殺氣騰騰地看一眼被圍困起來的人,大喝道:“他們都是楊旭的同黨,全部抓起來,反抗者死!” 這人說了一句話,陳東只聽懂了“楊旭”兩字,可是就這兩個字,效果卻如石破天驚,陳東和葉安不約而同,“嗆”地一聲拔刀出鞘,厲聲問道:“阿獃,他們說甚麼?” 阿獃被嚇傻了,戰戰兢兢地道:“他……他說你們是什麼楊旭的同黨……” 一聽這句話,西琳和讓娜的臉色也變了,陳東大驚,不知夏潯為何暴露了身份,此刻卻已是無暇多想,把刀一揮,便道:“殺出去,能走一個是一個!” “嘩啦!” 貼木兒士兵向後一退,包圍圈收緊,他們屈膝半蹲,大盾在前,長矛架上,後邊竟又湧出許多弓箭手來,甚至圍牆上也出現了許多弓箭手,居高臨下,控制了局面。見此情形,陳東和葉安心下涼了一半,情知今日就是拚死在這裡,也休想有一人突圍了。 四個一個持盾、一個執矛的披甲武士護擁着一個黑袍蒙面的女人姍姍走來,步履婀娜,當她走到包圍圈外時,便站住了,輕輕解下面紗,露出的正是奧米的面孔。 奧米望着西琳和讓娜,有些悲傷地道:“西琳、讓娜,我當你們是我的姐妹一樣,想不到……你們竟然是楊旭的人……” 西琳肝膽欲裂,顫聲問道:“我們老爺……我們老爺在哪裡,他怎麼樣了?” 奧米輕輕搖搖頭:“楊旭在哈里那裡,你放心,以他的身份,活着比死了更有用,沒有人會輕易傷害他的。” 西琳這才稍稍放心,轉眸看到讓娜,眸中滿是悲傷之意。 讓娜看著奧米,懇切地道:“奧米,我們對你……沒有惡意,我們甚至不知道哈里的身份。請你相信我,即便彼此的軍隊處于對立,我們自始至終,不曾想過要傷害你們,請……請看在我們曾經的友情上,善待我們老爺。” 奧米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一聲嘆息,卻是發自內心。 她真心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從侍衛們的出現、包圍,再到她的出現,完全是哈里一手導演的,目的就是為了證實這些人的身份,到了此刻,她終於可以確認,那個多情、勇敢、英俊、風趣,與她的哈里性情相投的夏潯,真的就是他們上天入地,到處追索的大明輔國公。 奧米黯然道:“你放心,讓娜。我……只是一個女人,我無法為你們的男人保證什麼,可是我答應你們,無論出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儘力保證你們的安全。” 奧米又看了一眼西琳和讓娜,默默地轉過了身。她的使命完成了,可她真心的希望自己的任務沒有完成,她想:“如果這只是哈里一個錯誤的揣測,那該多好……” 哈里正跟夏潯東拉西扯着,側廂忽地閃進一個武士,輕輕走到哈里身邊,對他耳語了幾句,哈里靜靜地聽著,然後擺擺手,叫他退到一邊,再看向夏潯的時候,臉上已經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親愛的兄弟,你真是給了我一個莫大的驚喜,我沒有想到,我們兩國的軍隊還沒有交戰,而大明的公爵閣下,居然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們還一起喝酒、打獵……” 這一次,他的話說的很平靜,夏潯聽了之後,心中頓時一沉,他當然看得出,這一次哈里絶不是在詐他,一定是已經掌握了什麼確鑿的證據。夏潯的心本來一直懸着,精神綳得緊緊的,可是事已至此,他那提起的心卻突然放下了,整個人由外到裡,徹底地放鬆下來。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事已至此,怕有何用? 夏潯也笑了,非常平靜地笑道:“親愛的哈里,人生本來就充滿了驚喜,它的魅力就在於未知和莫測。也許,我還會給你更多的驚喜!” 第804章 別給他說話的機會 哈里比夏潯笑的更開心:“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想想看,當你以我的戰俘身份,出現在嘉峪關下嚴陣以待的明軍面前時,那是怎樣的一種驚喜和震撼啊!” 夏潯輕輕擊掌讚道:“是啊,說不定我明軍士氣沮喪,哈里殿下一攻而克,立下比伊斯坎達殿下更卓越的戰績!” 這句話一說,哈里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伊斯坎達正是哈里蘇丹最為推崇的那位堂兄,貼木兒眾多子孫中最傑出的軍事天才,十三歲就領兵遠征,將貼木兒帝國的戰旗插到別失八里土地上的人,可是立下赫赫戰功的他,此刻已然化作一堆枯骨。 夏潯察顏觀色,突然說道:“我相信,當你知道我就是楊旭的時候,你很開心。但是理智的想一想,你應該很清楚,你抓到我,最大的作用僅僅是打擊我軍的士氣,而且,這未必會給你個人帶來什麼好處。你不想跟我一起做樁更大的買賣麼?” 哈里蘇丹睨着夏潯,冷笑道:“你真把自己當成商人了?” 夏潯無所謂地道:“一個交易而已,用在商人身上,它就是交易;用在政治上面,它就叫合作,有什麼不同?” “那麼,我需要和你合作什麼?” 夏潯的目光向左右示意了一下,哈里淡淡地道:“這房間裡的每個人,我都可以把他們當成我自己一樣來信任!” 夏潯笑道:“好,那麼……請恕我直言,據我所知,你在貴國的處境可不太妙,你沒辦法放棄兵權,因為放棄兵權就意味着永不翻身;可是擁有兵權,就會有人想把你推到最前方去,把忠於你的軍隊都消耗掉,你打了勝仗,有人想對付你!你打了敗仗,更會有人來對付你! 當你面對一個強大的敵人,本應全力以赴的時候,你卻不得不去考慮,這一刀不能劈的太用力,因為你得留一分力氣,防範來自背後的冷箭;當你的對手龘一槍刺來,你本該退上一步,退上一步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避開敵人的鋒芒。 這是怎樣尷尬的局面啊,當你進行戰略退卻,以便展開更猛烈反擊的時候,你卻不得不分神去向你的可汗辯解,你是為了反擊,而不是避讓、更不是逃跑,以此從那數不盡的讒言裡面洗脫自己,哈里,你認為,這種處境裡的你,真能同我大明一戰麼?” 哈里蘇丹沒有說話,只是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他的處境何止這麼尷尬,實際上自從方纔收到貼木兒可汗的信開始,他的政治前途就已經結束了,甚至生命都已無法得到保障,現在夏潯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生死何嘗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夏潯又道:“我想,你或許已經知道,我們大明正在與安南開戰、同時與韃靼開戰,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貼木兒可汗為什麼放棄西線戰場,放棄那些馬上就要向他棄械投降的君主,結束那裡的戰爭?因為他要集中全力,與我大明一戰! 哈里先生,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們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把貼木兒放在眼裡,所以,他才敢三面開戰!再退一步講,如果西線戰事真的吃緊,我們的皇帝陛下也能隨時從安南和韃靼抽回兵馬,補充到西線上來。你認為小小的安南和被我大明嚇破了膽的韃靼人敢予反撲麼?” 夏潯並不知道哈里剛剛收到一封將結束他政治前途的書信,否則夏潯現在所說的話將會更加有力,可惜他現在還不知道哈里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甚至比他更危險。 他是大明的國公,一旦落到貼木兒手裡,就是奇貨可居,雖然會被限制自由,卻不會有生命危險,幸運的話他的生活待遇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可是哈里蘇丹則不然,只要他交出兵權,就會有數不盡的黑手扼向他的咽喉,就像對付他的天才堂兄伊斯坎達一樣。 因為不知道,所以夏潯現在還不敢煽動哈里造貼木兒的反,只是儘可能的用共同的利益來打動他。 夏潯道:“綜上所述,對這場戰爭,我們的勝算要遠遠大於你們。貼木兒帝國勞師遠征,消耗極大,而麾下部族眾多,其心不齊,順風仗易打,一旦遇到挫折,就會有種種問題出現,而那坐享其成的太子呢,卻正可籍此對你下黑手。與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攜手進行一點小小的合作呢?” 夏潯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如果我們合作,那麼在戰場上,我們就可以聯手演一出天衣無縫的好戲,我們可以齊心合力,把對你一直心懷叵測的沙哈魯幹掉,由你吞併他的軍隊。 我們還可以通過合作,把你捧成貴國最具軍事天賦的唯一將領,叫貼木兒可汗也不得不注意到你的卓越。當我們成為合作夥伴之後,你將不用擔心正面的‘敵人’,那時還怕不能應付來自于背後的明槍暗箭麼?” 夏潯這幾句話,聽得哈里怦然心動,作為一個軍人,任何條件下他都不應該與他的敵人妥協,但他同時還是一個政客。政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根本不會給自己樹立永遠的敵人,他的取捨和敵友的確定,唯有利益。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明白這簡單的幾句話裡蘊含著多少玄機,如果雙方真的能夠合作,他完全可以把握戰場主動,叫想利用他的、想陷害他的,都藉由對手之手一一除掉,其中的辦法太多了,他只是隨便一想,就想到十幾種非常可行的、殺人不見血的法子! 在此過程中,他可以不留下任何把柄,相反,他還能從這場戰爭中獲得最大的政治利益和軍事利益。然而……合作也需要實力,他還有機會麼? 如果時間能倒退半個月,只需要半個月,夏潯對他說出這番話來,那對他的誘惑力是無以倫比的,可是現在……,當然,那時他還沒有深陷絶境,或許同樣不會做此選擇。 哈里黯然一笑,輕輕地道:“晚了,公爵閣下,此時此刻,這些提議已毫無意義!” 夏潯一直注意着哈里蘇丹,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只要稍稍有一點變化,夏潯就迅速揣摩他心底里的想法,從而修正自己的說辭,爭取對哈里具有更大的誘惑力。 他覺得哈里對他的話明明動了心,可是最後流露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奈和絶望。他無法理解這其中的緣故,不禁追問道:“晚了?這麼說,你同意我提出的合作建議,僅僅是時間上因為什麼緣故,這種可能再無法實現?” 哈里不答,站起身道:“把他關起來,和其他人分開,單獨看押起來!” 發生在客廳中的這一幕和仆從、奴婢住所側院的事情並沒有被酒店正院裡等候相送的商賈們察覺,他們正等的不耐煩,忽然又有人跑出來通知,說夏潯先生決定留下暫不離開,商隊的其他人等可以啟程上路了,對於哈里親自相送的事情竟是再也不提。 各大商隊首領都有些臉上難看,瞧這情形,所謂的親自相送,人家分明是衝著夏潯一個人去的,也不知夏潯和他敲定了什麼生意不再離開,結果哈里對其他人都懶得送了。眾人很沒面子,紛紛悻悻離去,匯合自己的商隊上路,這其中只有嬴戰夫妻倆和隨在拓拔明德身邊的于堅是知道夏潯身份的。 嬴戰夫婦又驚又怕,不知道夏潯是暴露了身份,被人留行覊留,還是另有打算,當下不敢多說,趕緊匯合自己的商隊,急急出城東去。于堅對夏潯沒有離開也感到莫名其妙,同嬴戰夫婦一樣,他也不知道夏潯是暴露了身份還是另有打算。 不過在他想來,他沒說,別人就不可能認識夏潯,以此看來,還是夏潯主動留下的可能大些。想起當初夏潯在金陵城裡數次閙了個天翻地覆,一次劫走燕王三個兒子、一次夜闖中山王府,閙得朝廷震動,錦衣衛灰頭土臉,如今他明明有機會離開卻不走,不曉得又要在貼木兒軍中搞出什麼大陣仗來了。 這樣一想,于堅也是提心吊膽,生怕夏潯馬上就在這裡幹出件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到時候連他也走不成了,是以為喪家犬一般,忙不迭跟着拓拔明德離開了。 夏潯被安置在單獨的一處院落,四下里重兵看守,房間裡陳設佈置極盡奢華。 這裡是酒店,當然不可能有真正的牢房,也不可能把夏潯這樣重要身份的人押進牢房。 哈里對雙手雙腳已用鑌鐵鏈子鎖起的夏潯欠身說道:“大明帝國的公爵閣下,請在這裡暫且住下,等我交卸了兵權,我會親自把你帶去見我的祖父!” 夏潯奇道:“交卸兵權?哈里,你是右路軍統帥,要把兵權交給誰?” 哈里臉上的神色有些奇異,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個人應該算是你的老相識了,他叫蓋蘇耶丁,公爵閣下還有印象麼?” “蓋蘇耶丁?” 夏潯一聽這個名字,腦中如電光火石一般,所有的疑點豁然開朗,這一剎那,他就捕捉到了問題的關鍵,找到了說服哈里的突破口! 第805章 攻心計 為什麼哈里突然識破了他的身份,為什麼哈里明明對他的提議大為意動卻不接受,為什麼哈里抓住了他這樣重要的人物,神色間卻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迷惘、惶惑和恐懼。 雖然夏潯沒有看過帖木兒的那封信,可是以他縝密的心思和強悍的推理能力,在這剎那間就已明白了一個大概:那個闖進客廳的客人一定是蓋蘇耶丁派來的人,此人一定是隨同蓋蘇耶丁出訪過大明的使節,所以他認得自己。 而哈里這種奇怪的表現,以及他所說的交卸兵權的話,表明帖木兒帝國內部的爭權奪勢已經到了白熱化地步,而哈里則是這場內部鬥爭的失敗者,即將成為一件政治犧牲品! 想通了這一切,夏潯信心大增,他慢慢挺直腰桿,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倨傲地睨着哈里蘇丹,不屑地冷笑:“哈里,我本以為,你是一個極其睿智的人,想不到你竟是這般愚蠢!” 哈里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聽見這樣一句不屑一顧的評語,不禁轉過身來,愕然看著神氣活現的夏潯,這個人明明是他的犯人,可他這副模樣,他以為這是哪兒?是他在大明的公爵府裡麼? 哈蘇里丹驚訝地道:“你說什麼?我愚蠢?!” 哈里“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譏請地道:“是啊,我愚蠢,我被你戲弄了這麼久,還差點兒親自把你風風光光地送走,的確是夠愚蠢的。 不過,我的運氣明顯比你好,最終你還是落到了我的手裡!公爵閣下,您現在可是我的犯人!” 夏潯優雅地微笑:“我是你的犯人,但是我還活着,只要我願意,我可以一直活着,可是你呢?哈里蘇丹殿下,你不覺得我的被俘,對你來說卻是一個不幸嗎?” “不幸?荒唐!你是不是瘋了,公爵閣下!” 夏潯悠然道:“我沒有瘋,瘋掉的人是你!整個塔爾布古爾都知道我是你的貴賓,是你的座上客,是你的好朋友。阿格斯知道,索牙兒哈也知道,人人都知道。我被抓住,是你的功勞嗎?很不幸,認出我的人,並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對頭的部下!” 夏潯此時還不知道那個百夫長的身份,可他已經猜出,自己之所以暴露,正是因為那個人發現了不妥。從那人硬闖會客廳,以及哈里對那人的態度,夏潯自然可以分析出此人來自與哈里敵對的政治陣營。 夏潯凝視着哈里,沉聲說道:“所以,當我出現在帖木兒面前時,抓住我的功勞不會屬於你,相反,這件事還會被人大做文章,比如說你有眼無珠,甚至說你與我有所勾結,正在實施什麼陰謀,只是因為我被人識破了身份,才不得不用犧牲我的辦法保全你自己等等” 本來就處于忐忑、焦慮、惶恐中的哈里被這句話刺到了痛處,他像一隻被踩住了尾巴的貓似的,憤怒地咆哮起來:“公爵,醒醒吧!我只是被錄奪了兵權,你以為我那個無能的叔叔和那個愚蠢的太子可以把我怎麼樣?笑話!婁哈里蘇丹會步伊斯坎達的後塵,荒謬之極!” 夏潯其實一直就是在沒話找話,目的只是把哈里留下來。因為哈里蘇丹若是就此離開,很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與之交談,隨後他在此被捕的消息就會到處傳揚開來,那時就真的沒有輓回的餘地了。 所以他故意危言聳聽,只是找話題把哈里留下來,他的大腦一直在緊張地思索着,如何找到交談的突破口。而今一見哈里jī烈的反應,夏潯直覺地感到哈里目前的處境恐怕比自己揣測的還要險峻。 夏潯心中更篤定了,臉上的神色也更加的從容,他加重了語氣,說道:“哈里殿下,不要自欺欺人了,把我送到帖木兒身邊,就是把你自己送進地獄,這是毫無異議的事!” 哈里放聲大笑:“我是帖木兒可汗的親孫子,你以為誰想對付我就可以對付我麼?如今抓到你,就是大功一件,說不定可汗一開心,就會讓我重掌兵權!你的話,是我這一輩子所聽到的笑話,大汗會相信這些鬼話?” 夏潯淡淡地道:“帖木兒可汗或許不信,但是一定會有人“相信”而且會有不止一個人“相信”他們不但自己“相信”還會努力地讓帖木兒可汗相信。他們會不斷地向帖木兒可汗進言,甚至還會找出許多的“證據,來,直到帖木兒相信他們的話。可能,在恰當的時候,我也會接受某些人提出的條件,充當他們的證人!” 哈里大為恚怒,臉色有些扭取起來:“公爵閣下,你在威脅我?我可以帶著你的屍體去見帖木兒大汗,讓你永遠保持沉默!” 夏潯微笑道:那真是好極了,想要你死的人…那時候就會更加有理由相信。其實你是跟我有所勾結的,因為我的屍體將比我親口說出來的話,成為更有力的證據!” 哈力憤怒地分辯道:“如果我和你有所勾結,我會這麼高調的讓你出現在我的宴會名單上?” “這有什麼希奇,因為你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會有人認識我!” “如果我和你真的有所勾結,那麼當有人認出你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把認出你的人殺掉滅。!” “這個問題不需要我操心,你的政治對手們總會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的!比如說,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站出來承認,他當時也在場,很多人都在場,你無法用滅口來掩蓋這一事實!” 夏潯緊緊地盯着哈里的眼睛,陰險地道:“據我所知,索牙兒哈將是是太子的嫡系!伊斯坎達殿下被讒言所殺之後,他取代了伊斯坎達殿下,成為這裡的總督。你認為,如果太子授意他這麼做,他會不會出面作證呢?” 哈里如遭雷擊,忍不住連退兩步。 夏潯微笑道:“有這麼一群人,當你沒有犯錯的時候,他們都想盡辦法找你的錯、要你死,當你有機可乘時,他們會放過這個機會?當這件事有可能成為你的一件功勞,有可能叫你重掌兵權的時候,你認為他們不會拚命扯你後tuǐ? 哈里殿下,說句不客氣的話,在軍事上,也許你是個天才,但是在政治上,你和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天真!” 哈里的臉色更加蒼白,帖木兒固然比較欣賞他,但是相對於帖木兒一手創建的這個大帝國的穩定,孰重孰輕一目瞭然。一個孫子實在不算什麼,他有很多孫子。貼木兒帝國遵循的也是立嫡長制度,太子在可汗心中的位置自然比他高。 還有他那個四叔,那個無恥的傢伙也會落井下石的。他的祖父有數不清的孫子,卻只豐四個兒子,而這四個兒子還活着的就只剩下兩個,一個是他體弱多病的父親,素來不受祖父喜歡,另一個就是這位右路軍都元帥。 這個叔叔在他祖父心裡的位置同樣也遠比他重要的多,也受寵愛的多。這從他準時趕到集結地點,反而因為沒有發動進攻而惹來祖父的雷霆之怒,可他那位姍姍來遲的叔父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就可以看得出來。 如果皇太子和皇四叔心存默契,決定先聯手幹掉他,那麼夏潯凝視着他的神色,真誠地道:“哈里,你的敵人不是我,至少,你最危險的敵人不是我!我們何不坐下來談談,說不定,我們真能合作,做一筆大生意!” 哈里慢慢搖了搖頭,沙啞着聲音道:“不可能的!蓋蘇耶丁很快就要來接掌我的兵權,什麼都來不及了。、, 夏潯道:“事在人為,兩個人能想到的辦法,總比一個人多得多!” 哈里蘇丹道:“你所說的每一個法子,都沒有實施的可能!當我失去兵權之後,我就只是一個掛名的皇孫,我將成為一個無能的侏儒,除了我的侍從和僕人,我再也無力指揮任何一個人!” “哈里……” 哈里搖頭:“對不起,我現在的情緒很不好,請歇息吧,公爵大人,明天我再來看你!” 哈里帶著他的通澤和侍衛走了出去,房門“嚓”地一聲關上,外面傳來上鎖的聲音。 xxxxxxxxxxxxxxxxxxxxx 夜深了,哈里坐在桌前,心事重重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似乎非要把自己灌醉,徹底地麻木了神經才能睡下。 奧米穿著一身輕柔的睡袍,赤裸着雙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輕輕走去把已經黯淡了的油燈又撥亮了些,這才回到哈里身邊,在另一張椅上坐下,擔憂地看著他。 哈里蘇丹一仰脖子,又灌下一杯酒,這才用發紅的眼睛看著奧米,澀然道:“奧米,你能想像麼?抓住了大明的重要人物,反而給我帶來更大的危險和莫測的命運。” 奧米安慰他道:“哈里,他只是危言聳聽罷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哈里蘇丹搖了搖頭:“不,奧米,你永遠不要低估了一個政客無恥的程度,他們可以從無說到有,把黑說成白!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擊政敵!我誤把大明公爵當成朋友,識破他的人又是蓋蘇耶丁的部屬,他們一定會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 “奧米,楊旭沒有說錯,是我太天真了!”! 第806章 鷄鳴狗盜 “可……可是……” 奧米眨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期地說道:“可是,英明的帖木兒汗,會相信這樣愚蠢的謊話嗎?” 哈里緩緩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我們的可汗更能打仗的君主,可是一個偉大的君主,如果身邊圍滿了小人,他也會被矇蔽了耳目,你別忘了,我的堂兄伊斯坎達是怎麼死的。 這兩年,可汗對我已經有太多不滿了,所以他才會相信小人的讒言,認為我按兵不動、膽怯畏敵,以致要剝奪我的兵權。這個時候如果再傳出我心懷叵測的議論……,奧米,你要知道,罕吉兒當初被囚禁起來之前,可是連這些過錯都沒有的……” “這……” 奧米也沒了主意,只能捧起他的手,湊到自己唇邊深情地一吻,然後把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呢喃地道:“哈里,不要那麼憂鬱,你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我曾聽到神的啟示,神明明白白地說,你會在撒馬爾罕稱王,所以……你一定不會有事!” 哈里黯然道:“不可能的,除非可汗收回成命,否則,當我回到撒馬爾罕的時候,就是我噩夢的開始……” …… 夏潯還沒有睡,他和衣躺在床上,手和腳都戴着鐵鏈。這鏈子不是很粗,卻是用最好的鋼鐵打造的,非常結實,他曾試着鼓搗了半天,連足踝都蹭破了皮,那鐵鏈卻一點都沒走形。 他仔細想了很久,時已至此,甘涼軍那邊恐怕已經認定了他的死亡,或許連皇帝都已經知道了,這麼長的時間,足以讓甘涼軍做好應變和部署的調整,他被生擒,主要還是政治上的意義,不會對大明的軍事造成多少衝擊,這讓他稍稍感到一些安慰。 而他個人的命運……,從帖木兒以往的表現來看,對俘虜的重要人物並沒有屠戮的習慣,而是喜歡把他們當成戰利品養起來,比如他在印度,因為十萬俘虜拖慢了他進軍的步伐,從而下令把這十萬俘虜全部殺掉。 但是這些人中但凡有一技之長的藝人、文人,卻保全了性命,被送回撒馬兒罕,對於被俘獲的印度大公們,他一個也沒有殺,只是逼迫他們放棄印度教,改從與他一致的信仰,並且命令廚子只供給這些大公們吃牛羊肉。 又比如他打敗了奧斯曼帝國皇帝“閃電”巴耶塞特之後,在民間的傳言中,說他把巴耶塞特囚在木籠裏邊,把巴耶塞特拉到面前當腳凳使用,強迫巴耶塞特的皇后在他的朝臣面前脫光了跳舞…… 而夏潯得到的準確情報卻是:帖木兒很敬重他的這個敵人,對他一直予以極佳的照料。 他甚至把被他征服的奧斯曼帝國的領土分給了巴耶塞特的四個兒子,用類似於“推恩令”的法子,既削弱了反抗力量,又得到了臣服,他絶不是一個只懂得使用武力的莽夫,更不是一個齷齪的無賴,他是一個很有政治智慧的豪傑。 可是,失去自由,乃至于和家人骨肉分離,永不相見,對夏潯來說,就是最大的酷刑,他寧可死,也不願終老異域,永遠思唸著遠在東方的親人。 然而此時,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就在這時,夏潯忽然聽到了一些輕微的、古怪的聲響,他下意識地向聲響傳來的地方看去,這一看,卻不由駭然瞪大了眼睛! 夏潯住的這幢建築,是巨大的穹隆式建築,恢宏華麗,圓的穹頂四周是多頁拱的開孔,如同天窗一般,孔的縫隙並不大,夏潯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他剛抬頭時,看到那兒有一隻巨大的手掌,彷彿一個魔怪張開大手要把穹頂托起來似的,夏潯前幾天神怪戲看多了,乍一瞅,把他嚇了一跳,隨即才意識到那只是一個影子,只是由於燈光映照的作用,才變大的影子。 夏潯再想看那手的出處時,那影子卻突然消失了。 片刻之後,夏潯看到那影子再度出現,這時他才發現,在那多頁拱的一條縫隙裡,探進一條手臂,一條很纖細的手臂,那條手臂左右搖動了幾下,似乎在探試孔隙的寬度,然後彎曲向上,扣住了拱沿。 接着,夏潯就看到一個小腦袋從那多頁拱的縫隙裡一點點的鑽進來。一開始只是一片烏黑的頭頂,漸漸變大,可以看出是後腦勺,那穹頂的多頁拱非常窄,正常的情形下一個小孩子的腦袋蹭得皮開肉綻也鑽不進來,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鑽進來的。 夏潯不由想到了江湖中的一門奇術:“縮骨功!” 可是縮骨功能把頭顱也縮小麼? 夏潯對此着實不解。 等那人的腦袋整個兒鑽進來,身子再鑽進來就容易多了,夏潯屏着呼吸,眼看著那人一點點的從縫隙中“滑”進來,雙手攀住拱頂,轉過了身子,這時那人就雙手高舉,雙腳踩着拱洞的底部,彎曲着身子貼在了穹頂上。 夏潯一俟看見這人模樣,便又吃了一驚,這人竟是唐賽兒! 他的人應該都被關了起來才對,真不知道這小傢伙是怎麼跑出來的。 唐賽兒小胸脯呼呼地起伏着,喘着氣向下邊望來,正看見夏潯抬頭看著她,唐賽兒臉上便露出驚喜的笑容,她沒敢說話,只是向夏潯做了一個口型,便嘗試下來。 這裡的建築很高大,用料都是石塊、石砫一類的東西,穹頂周圍光禿禿的,沒有什麼可以借力的地方,四丈多高的距離,夏潯真替唐賽兒捏了一把冷汗。 他趕緊跳下床,提着腳鏈走到穹隆底下,做出捧接的姿勢,以防唐賽兒脫手摔下。唐賽兒小心翼翼地挪動着身子,扣着那細小的石縫,彷彿一個最高明的攀岩運動員,最後竟弔在空中,只憑一雙稚嫩的胳膊,扣着細窄的石隙飛快地連挪四五下,然後身子一蕩,猛地脫手飛去。 夏潯看的驚險,一顆心提着疾奔過去,就見唐賽兒藉著這一蕩之勢,向前下方跌落,落下一丈有餘,就接近了一根圓形的石砫,唐賽兒像一隻猴兒似的,雙手雙腳猛地往石砫上一搭一抱,便哧溜一下滑了下來。 唐賽兒堪堪落地的時候,夏潯便一把接住了她,又驚又喜地道:“賽兒,你怎麼跑出來了,其他人呢?” 唐賽兒返身抱住了他,啜泣道:“乾爹,人家終於找着你了。” 夏潯撫摸着她的頭道:“好孩子,別哭,快告訴我,你們現在怎麼樣了?” 唐賽兒抹抹眼淚道:“我們被關在後院奴隷房,外面有人看著,西琳姐姐他們都戴了腳鐐手鐐,可是那鐐鎖扣到最小一環還比我的手腕足踝粗,戴上去就會滑落,他們又看我是小孩子,就沒再鎖我。 我們都沒事,就是很擔心乾爹你的安全,只有那個阿獃好沒用,一直哭,哭得人心煩。後來,我看那房子不太高,上邊還有個氣孔,就叫陳東叔叔和葉安叔叔搭羅漢,把我搭上去,鑽出來找你!” 夏潯吁了口氣,把唐賽兒拉到床邊,坐下,問道:“白天,你們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被抓起來的?” 唐賽兒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夏潯這才明白,哈里蘇丹沒有詐出自己的真相,卻另僻蹊徑,從他的隨從身上着手,利用雙方都不知道彼此的情形,詐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唐賽兒看夏潯在沉思,忍不住問道:“乾爹,咱們怎麼辦,會被他們殺頭嗎?” 夏潯搖搖頭:“殺頭倒未必,可是……很可能我們永遠都回不了故鄉,要流落異域他鄉,你也再見不到你的娘親。” “啊?” 唐賽兒一聽,不禁眩然欲滴:“乾爹,那我們怎麼辦,沒辦法逃走嗎?” 夏潯苦笑一聲道:“你既然能鑽出來,倒未必不能逃出去,至於我們……” 他默默地搖搖頭,又看看唐賽兒,黯然道:“可是你一個小丫頭,商隊已經走了,逃出去之後又該如何生存呢?” 話剛說完,夏潯突然驚喜地道:“啊!對了,塞哈智還在外面,我們沒走,他一定不會走,賽兒,你快逃出去,找到塞哈智,叫他帶你回中原!相信只走脫了你一個小孩子,他們也不會起勁地找你!” 唐賽兒堅定地道:“不!乾爹要是不走,賽兒也不走!” 夏潯道:“賽兒聽話,你留在這裡,於事無補,能走一個是一個,我告訴你塞哈智的藏身地點,你……” 唐賽兒摀住耳朵道:“不聽不聽,乾爹不走,塞兒就不走!” 夏潯苦笑道:“乾爹不是不走,而是走不了!眼下,除非哈里回心轉意,否則咱們就算能逃得出這座酒店,也無法……” 他說到這兒,忽地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定定地看著桌上的燈光,目中漸漸泛起奇異的光芒,思索片刻,夏潯突然神情一整,急切地向唐賽兒問道:“賽兒,上回給你採買的那些東西,可還有麼?” 第807章 夏娃與蛇 唐賽兒道:“有啊,人家把那些東西都裝在一個袋子裡,綁在駱駝背上了,我們被押到後院的時候,咱們的駱駝和貨物也都被帶到了院子裡,阿格斯叫人看著呢。” 夏潯聽了心道:“阿格斯?哈里不瞞阿格斯……,這麼說,這個阿格斯是他的人?” 夏潯想著,又道:“那好,賽兒,咱們能不能脫離這囚犯身份,可就全看你的了,你聽著,你要幫乾爹做幾件事……” 夏潯對唐賽兒仔仔細細地囑咐了一遍,唐賽兒一邊聽一邊點頭。夏潯囑咐完之後又道:“幸好那個倒霉的阿獃也被關了起來,否則只有你一個人能鑽得出來,這計劃還真無法實施。只是不知他會不會幫助我們……” 唐賽兒攥緊了小拳頭,惡狠狠地道:“他不幫忙,我就叫陳東叔叔和葉安叔叔揍他,揍到他答應為止!” 夏潯忙道:“倒也不必打他,他現在跟咱們拴到了一條繩上,只要告訴他,計劃成功,他就有脫身的機會,那麼叫他寫幾個字,只是舉手之勞,想來他是肯的。” 唐賽兒趕緊收起凶巴巴的表情,溫馴地“嗯”了一聲,亡羊補牢,扮乖乖女。 接下來,就是如何把唐賽兒再送出去了。這裡的門窗都被封死了,外邊又有侍衛把守,唐賽兒如果想離開,唯一的途徑就只有屋頂的穹隆。 可是從那兒下來不易,想再上去更加為難,夏潯試圖把唐賽兒拋上去,然而四丈多高的距離,雖說唐賽兒身輕體柔,卻也不容易做到。 夏潯的住處十分的豪華,一應生活物資應有盡有,哈里對夏潯這等身份的犯人倒是並不苛待的,夏潯四下尋找一番,很快找到了得用的東西。 他拆了帷幔和床單,把它們擰成一條長長的繩索,綁在兩根石砫上,攀援石砫而上,把繩索一直推到石砫最高處,再用銅鑄的燈台為柄,在繩索兩端用力地絞緊,直到整條繩索綳得筆直,試了試足以承擔唐賽兒的體重為止。 接下來,唐賽兒就像一隻猴子似的順着柱子爬上去,然後再橫向緣繩而動,當她移到穹隆石拱的正下方時,雙手便像攀着一條單杠似的,上下用力悠着這條彈性十足的“繩索”,突然在沉下再彈起的剎那,鬆開雙手奮力一挺,藉著這繩索的彈性,把她整個人彈上了穹頂。 然後夏潯就再次見證了唐賽兒那神奇的縮骨功,她在穹隆上面像沒有骨頭似的任意扭轉、彎曲着她的身子,這一回,她先探出了一條腿,接着是半個身子,然後是頭,最後另一條腿也縮了出去。 一直眼都不眨地在下邊看著的夏潯長長地鬆了口氣,當他看到唐賽兒又探回一隻小手,向他做了一個豎起大指的動作,叫他安心的時候,夏潯發自內心地笑了。 “水,水……” 睡至午夜,哈里醉醺醺地喊渴,奧米忙披衣而起。 壁上的燈還亮着一盞,所以奧米沒有再點燈,就着那燈光倒了杯水,便趕緊返回床邊,扶哈里起來。哈里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接杯在手,剛要喝水,房間裡突然傳出“啪”地一聲脆響,接着現出一片藍光,將整個房間映得一片靛藍。 奧米嚇得尖叫一聲,一頭撲到了哈里的懷裡,把那杯水都撞灑了。 “嗯!怎麼回事?” 哈里酒意頓醒,伸手就去摸枕邊的佩刀,就這功夫,那藍光又變成了紫光,紫橙黃綠,一連閃爍數種顏色,然後“蓬”地一聲響,放置在桌上的那盞早就熄掉的油燈突然從燈油嘴裡冒出汩汩的濃煙。 哈里和奧米目瞪口獃地看著這離奇的一幕,縱然哈里一身是膽,也被眼前這一幕從未見過的奇異景像給驚獃了。 濃煙滾滾而出的同時,不同顏色的光依舊在輪番閃爍,等那煙升騰而起的時候,煙中突兀地出現一副潔白的絲綢,絲綢飄然而下,上面陡然出現一行金燦燦的大字,哈里剛剛看清那絲綢上的字,絲綢就憑空燃燒起來,燃燒着飄落在大理石的桌面上。 絲綢迅速化為了灰燼,可那絲綢上突然出現的一行金色大字,卻已深深地鐫刻在哈里蘇丹的心底! …… 早上,夏潯正吃早餐的時候,哈里帶著他的通譯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唐賽兒昨夜完成任務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攀到夏潯住所上方的穹隆處,知會了他,並帶了他要的一件東西。 夏潯已經知道他的計劃成功實施了,此時看到哈里有些憔悴的面孔,他立即就明白,這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讓哈里心中的天平傾斜向他的一方。 以哈里的年紀和強壯的身體,一夜不睡,是不會如此憔悴的,眼睛裡更不會佈滿了血絲,可是如果這一夜,他都在天人交戰中掙扎,理智、慾望、求生的本能,種種因素困擾之下,出現這樣的情況也就不足為奇了。 夏潯拿起餐巾,輕輕拭了拭嘴角,溫文爾雅,神態雍容,如果給他一身西裝領帶,那風度…… “早安,哈里先生!” 夏潯很優雅地向哈里蘇丹頷首示意,哈里沒有理會夏潯的致意,他拉開椅子在夏潯對面坐了下來,一口濁氣吐出,夏潯馬上嗅到一股濃重的酒味兒。 夏潯皺了皺眉,坐直了身子,他現在只希望哈里蘇丹沒有波斯人阿格斯的毛病,對於重大決定總要清醒着做一回決定、喝醉了再做一回決定,然後才是真的決定。 他很清楚,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他今天不能說服哈里,他將從此成為帖木兒戰利品中的一員,被永遠軟禁起來。 “公爵,你昨天所說的合作,到底要如何合作?你要知道,蓋蘇耶丁很快就要來接收我的兵馬了,而可汗的決定,沒有人敢予違抗,我也不能!” 這一點,他倒沒有說謊,他的軍隊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帖木兒有四個兒子,每個兒子都有一大片封地,做為封地的總督,招募、訓練、養兵,全都由他們一手操辦,所以他們的軍隊絶對忠於他們個人。 但是帖木兒大帝的威望無人能及,在帖木兒帝國,他就如同神一般的存在,雖然他的敵人層出不窮,不僅僅是外部的,還有內部的,包括他那個比親生兒子還要寵愛的義子脫脫迷失,總是不斷地給他找麻煩,但是在他直接統治下的帝國裡,沒有誰敢公開反抗這個偉大的存在。 哈里直勾勾地看著夏潯:“距我交出兵權,最多不會再超過十天。你,如何與我合作?” 夏潯的神情也嚴肅起來,他嚴肅地看著哈里,問道:“我想知道,你想要什麼?安全,還是權力?” 哈里譏誚地反問道:“你的生死正掌握在我的手中,你向我承諾,給我安全?” 夏潯頷首道:“我能!你給我自由,我帶你離開!大明皇帝陛下會非常高興你的投奔,如果你能帶上你的嫡系人馬一齊走,慷慨的皇帝陛下還會封你為公爵,甚至郡王!” 哈里冷笑:“公爵閣下,如果你肯對貼木兒大汗說一聲:‘願意歸服’,即便你一兵一卒都沒有帶來,你也會受到最隆重的禮遇。我們的可汗會比你們的皇帝更加慷慨,說不定他還會把他征服的數不清的領土拿出一塊來封賞給你,讓你成為統治一方的總督,君王一般的存在,你願意麼?” 夏潯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貼木兒可汗已經是將近七十歲的老人了,他這一生,未嘗一敗。可是你我都知道,有一個敵人,是他不可能打敗的,那就是歲月!他還能活多久呢? 如果你在這時失去權力,就等於是死亡,因為你甚至無法等到他回心轉意,重新啟用你。哈里,你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而此刻鎮守撒馬爾罕的人恰恰又是你的父親,這是何等難得的機會,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你也可以成為帖木兒帝國的王?” 哈里的神色突然凝滯住了,連眼珠都不動一下,彷彿整個人都石化了一般,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昨夜親眼所見的天啟:“殺回撒馬爾罕,你將為王!” 這一句話,牢牢地鐫刻在他的心裡,給了他無限遐想。 夏潯並沒有假借神意,給予他一個更明確更詳細的指示,在這種聰明人面前,越是含糊的啟示,越容易叫他產生種種聯想,也能給自己留出足夠多的隨時變化的退路。 “只要……只要可汗還活着,就……絶對沒有可能……”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哈里不但聲音在發抖,連身子都在發抖,他已經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而這想法正是針對那個在昨天之前,他還不敢有絲毫違逆的偉大存在!而他這句話說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已經形成。 夏潯就像誘惑亞當去吃金蘋果的那條蛇,輕輕地道:“那就讓他死,如何?” 第808章 謀國之盟 哈里的身子突然劇烈地一顫,帶動桌子也跟着一跳,差點兒把夏潯面前的酒杯撞翻。 夏潯卻已先一步拈杯在手,他輕輕搖動着杯中殷紅的葡萄酒,直視着哈里蘇丹,緩緩地道:“帖木兒可汗年事已高,又長途跋涉而來,如果去世再正常不過了。如果他死去,秉承他的旨意而來的任何人都將馬上失去他的權力,軍隊本來的統帥將成為真正的統帥,完全憑他自己的意志,指揮他的軍隊。 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一位統帥比其他任何一個統帥更先得到消息,馬上回師撒馬爾罕,並且撒馬爾罕的城門是為他打開的,那麼,這個人是不是將順利進入撒馬爾罕,並在那裡稱王呢?” 哈里怪叫一聲,一下子跳起來,只是杯子正在夏潯手裡,碗碟雖然碰的一陣亂響,終究沒有碰灑了美酒。 哈里蘇丹腦子裡轟轟亂響,一個聲音如同雷鳴一般在他腦海裡不斷迴蕩:“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難道那啟示……,意味着我將殺死可汗,並取而代之,成為帖木兒帝國之王?” 他大口地喘着氣,就像一條窒息的魚,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努力平靜下來,緩緩坐下,微微發顫的的手按着桌子,瞪着夏潯道:“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我的困境,終究是由我自己解決的,而你呢,坐享其成?我又為什麼要放你離開?” 夏潯呷了一口酒,淡淡地道:“哈里殿下,我相信你手下不乏英勇的戰士,可是儘管他們在戰場上驍勇無敵,是否擅長刺殺呢?這是個大問題! 還有,帖木兒大汗在貴國,除了一直生活在他周圍、清楚地知道他只是一個衰弱老者的人,大多數都是把他當成神一般崇敬的,包括你手下的勇士們。即便他們肯為你去死,可是當他們面對他們心目中的神時,是否還能做到從容不迫不漏破綻,這更是一個大問題。” 夏潯所說的,正是哈里對他自己大膽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的原因。 當一位統治者被捧到了神一般的位置時,對別人來說,有利亦有弊。利自然是這個統治者高高在上,已經無法親自聆聽下面的聲音,只能通過他身邊的近臣,而這些近臣整天在他身邊,親眼見證他的一切,他身上那層神環,是無法影響到這些人的,所以他們可以不恭,甚至欺騙。 然而弊卻是除了這個小圈子裡的人,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神,因此這小圈子裡的人即便生起了野心,也無法動用他們的力量來除掉這個‘神’,因為哪怕是受他們指揮的人,一旦知道要對付的人竟然是‘神’,他們的勇氣也會蕩然無存。所以這些野心家的任何圖謀,都只能是紙上談筆。 這種尷尬和難堪,相信大家參考近現代一位偉人的經歷,很容易就能理解。可是這種情況對夏潯來說卻不是問題,他的人絶不會在見到帖木兒可汗的時候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而且行刺、謀殺這種事情對夏潯來說,已經算是老本行了。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豬急了還上樹呢!夏潯本想安全返回沙洲,而這實際上已經成為不可能,於是,他有了一個更大膽、更離奇的想法。 夏潯道:“而這些,對我來說,卻絶對不是問題,因此,你需要我的幫助。這只是眼下,接下來呢?當你回到撒馬爾罕的時候,你需要來自大明的支持。因為即便你已稱王,原本的太子還是一定會反抗你的,你的叔父也不會放棄他的權力。 你應該清楚,哪怕英勇如帖木兒大汗,也曾主動向大明稱臣、交好。遠交近攻,是一個高明的策略。自從伊斯坎達死後,貴國在別失八里一帶的權益,一直掌握在太子系權貴們的手中,我們大明在西域的軍隊那時就可以牽制、打壓他們,替你分擔很大的壓力!” “你?呵呵,你去刺殺……大汗?我們沒人能做到的事,你能?” 哈里臉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說話的時候牙齒格格地打戰。刺殺帖木兒?這在以前他絶對想都不敢想的念頭,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他首先要過的是自己的心理關,這種強烈的刺激叫他變得有些神經質了。 不止哈里蘇丹變得神經兮兮,就連他那個心腹通譯也被嚇壞了,他依舊如實地翻譯着哈里的話,卻因為緊張,連哈里“呵呵”的笑聲也原封不動地學了一遍,只是聲音乾巴巴的,聽著特別的可笑。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我若說如果我願意,現在就能殺了你,你信不信?” 哈里蘇丹的笑聲更加瘋狂:“殺了我?哈哈哈……,如果除下你的手銬腳鐐,如果給你一把刀,如果你的拳腳比我更加厲害,如果……” 他還沒有說完,聲音便嘎然而止,一柄鋒利的刀,突兀地從桌下探了出來,鋒利的刀尖緊緊抵在他的胸腹之間,哈里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目瞪口獃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簡直不敢置信。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刀從哪兒來的?” 哈里蘇丹近乎瘋狂地叫了起來,隨着他的大叫,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幾個驍勇的武士持刀衝了進來,將武器一起指向夏潯。 哈里蘇丹突然冷靜下來,“你想挾持我離開?” 他的下巴微微揚起了一些,目中露出輕蔑之色。他的生存慾望很強烈,為了生存,他可以做許多事。但是在他心中,最珍貴的絶不是性命,像他這樣的人,心中一定有超越生命之上的,必須維護的東西:尊嚴和所愛,在這一點上,他和夏潯是同一類人。 夏潯笑了笑,那鋒利的尖刀緩緩縮了回來:“刀在我手上,藏在桌下,力已盡了。如果我要殺你,只能猝襲,一刀致命。而現在,就算我出手,你只須縮腹團身,頂多受點傷而已,已殺不得你了。所以,我這個舉動只是在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 侍衛們的刀緊緊抵在夏潯身上,一個侍衛蹲下身去,從夏潯手上取下了那柄刀,哈里盯了那刀一眼,目芒微微一縮,沉聲問道:“你從哪兒得到的刀?” 夏潯道:“這並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訴你,很多時候,只要你動腦筋,就能化不可能為可能,就像剛纔!” 哈里蘇丹擺了擺手,他的侍衛立即收起那柄刀,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桌下甚至地毯下面,然後才退了出去。 夏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端起杯,呷了口酒,悠然說道:“哈里殿下,如果你瞭解我的生平,知道我曾經做過的那些廣為人知或者不為人知的大事,你就會知道,我是最適合做這種事的人。 永樂皇帝禦極之後,欽封六大國公,唯有我一個不是因為戰功而受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曾經是錦衣衛的首腦人物,如果你清楚錦衣衛是幹什麼的,那麼你就會知道,在這世上,你將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更合適的、去做這種事的人!” 夏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輕輕放回桌上,扶案看向他,沉聲問道:“哈里殿下,是否願意成為哈里王,現在,您,決定了麼?” “哈里王……” 這個令人激動的稱呼從夏潯嘴裡說出來,對哈里蘇丹的衝擊不可謂不大。 他一直對皇位沒有野心,因為他知道這個位置根本就不可能屬於他。可是此前奧米對他所說的話,由不得他不去想,昨夜親眼見證的神蹟,更讓這個念頭徘徊一直在他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此刻夏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哈里蘇丹心裡就只剩下一個聲音了:“難道這是天意?難道這真是天意?” 如果說此前這“哈里王”的說法,只是給了他野心,走投無路的困境給了他勇氣,這“天意”的認定,就給了他信心。 哈里的雙眼漸漸亮了起來,他盯着夏潯,沉聲說道:“必須是‘正常’的死亡!” 夏潯頷首道:“當然,否則,你和我都無機可乘,他的真正繼承人,會以復仇為名,順利掌握全部的權力!” 哈里的目光更亮了:“你有絶對的把握,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夏潯曬然道:“幼稚!這世間唯一天衣無縫的殺人手法就只有一個,讓時間來慢慢殺死他!” 夏潯的話反而讓哈里覺得夏潯深具誠意,他想了想,又動搖道:“如果失敗呢?” 夏潯反問道:“對你來說,如果失敗,會比目前的處境更加淒慘?我說過,只要你願意,大明就是你的退路!” 哈里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不停地踱步。 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決定,他不能不慎重。 踱了好久,他又站住,逼視着夏潯道:“如果成功了,這件事將成為我在你手中的一個把柄,是麼?” 夏潯道:“當它成功的時候,我需要確保這個強大的帝國是掌握在與我有共同秘密的那個人手中,而不是被其他人利用來做為號召各方勢力攻伐我大明的理由,這個恰當的人選,只能是你!所以我不會說! 當你真正掌握了貼木兒帝國的最高權力,即便我說出它,誰還會相信呢?不相信的終究是不相信,相信它的也將無法再利用它,那時誰還能撼動你的權力?帖木兒一直以成吉思汗的後裔自詡,難道黃金家族的嫡系後裔打出成吉思汗的旗幟,就能威脅到帖木兒的權威?“ 哈里收回了鋭利的眼神,低低地道:“我……需要再好好考慮一下!” 夏潯微笑頷首:“靜候您的答覆!” 哈里出去了,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當房門關上的剎那,夏潯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 雖然他在哈里面前一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可他何嘗不是忐忑之極? 第809章 哈里蘇丹的如意算盤 哈里這一走,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吃早餐的時候才出現在夏潯的面前,他的神色更加憔悴了,眼底的血絲更多,可是眼神卻灼灼放光,好象一條饑腸轆轆地獨自漫步雪中覓食的狼。 一直以來,他就同太子派和四皇叔的派系明爭暗鬥着,但是這種爭鬥一直只是利益層面的得失多寡,不會威脅到他的生存,可是現在不同,他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死境,不奮力一搏,就再也沒有機會。 這時候,夏潯提出的建議對他的誘惑之大可想而知。 不過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卻不是夏潯的話,而是神的啟示。 他的野心、信心和勇氣都來自于神啟,當前的絶境則讓他下定了決心,在他看來,這件事的成功已是必然! “我決定,接受你的合作條件!”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哈里輕輕呼了口氣,好象肩上有一副無形的重擔終於被他卸下,他的整個人也變得輕鬆下來,變得榮光煥發:“那麼公爵大人,你的詳細計劃是什麼呢?” 夏潯也暗暗鬆了口氣:“首先,我需要知道帖木兒汗的情況,越詳細越好、越全面越好!” 哈里蘇丹輕輕點了點頭,開始敘說起來…… 中午飯哈里是在夏潯的牢房裡吃的,從天明到天黑,直到房間裡亮起了燈,哈里能記起的事都已說完,夏潯能想到的問題都已問完,然後夏潯問道:“我被控制在這裡的事,都有誰知道,你能確定保密麼?” 哈里道:“只有我的人和阿格斯的人,而且他們大多只是聽命行事,除了我的幾個心腹死衛,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更不知道我為什麼留下你!” 夏潯道:“阿格斯顯然是你的人,索牙兒哈呢?” 哈里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他已經提前回去了,現在看來,他所謂的不能久離軍隊只是一句託辭,他在可汗面前說了我的壞話,不敢留在這兒面對我的怒火罷了!” 哈里說完,又反問道:“你呢,你能確保你的人絶對可靠?” 夏潯道:“我不會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我的人是否可靠,從他們被你抓捕直到現在的種種表現,你還無法確定麼?嗯,如果說我無法確定的,就只有一個人,阿獃,我無法確定他是否可靠!” “那麼……” “我會親手宰了他!” 哈里微笑起來:“現在我相信你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了,因為你沒有同情心!” 夏潯冷笑道:“同情心?拿着羊骨頭去喂流浪狗,喂到心傷流淚的人,算不算是有同情心?但他不會去想羊的感受。同情心和愛心,都是相對的,這世上沒有絶對的愛和同情心,我們只會去愛和維護我們自己,以及我們想要愛和維護的人!” 哈里喃喃地道:“不錯……,為了我,為了奧米……” 夏潯目光一閃,突然問道:“那個識破我的人,他現在怎麼樣?” 哈里回過神來,微笑着承諾:“我也會親手殺了他!” 夏潯點點頭,突然又問:“我去哈密,你們是如何掌握我的行程和時間的?” 哈里一怔,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 夏潯盯着他,緩緩說道:“如果……你真的放棄了對大明的野心,那就應該告訴我。實際上,接下來不論成功與否,你都會很忙,忙到沒功夫與我大明為敵,那麼為什麼不向我坦白呢?這是我們合作的基礎,我們應該彼此信任!” 哈里的目光刀鋒般鋭利起來,盯着他,緩緩問道:“彼此信任,毫無隱瞞?” “當然!” “好……,這次隨同沙洲的商隊而去的,有一個商人,他叫拓拔明德。他是索牙兒哈的親信,太子一派的人!” “他不可能掌握我的準確行蹤!” “當然……” 哈里笑了笑,笑得有些詭譎:“不過在他身邊,還有一個管事,這個人叫胡七。他是甘涼軍中一個百戶的親戚,不巧的很,他無意中,通過他的那個親戚,知道了你的行蹤。” 夏潯向後一靠,倚在椅背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哈里告誡道:“要想保守秘密,必須絶對小心。有時候你千方百計想要隱藏的秘密,或者別人千方百計想要打聽的秘密,似乎無人知曉,卻會被你不曾注意到的一個在角落裡打瞌睡的侍衛、或者一個正端着點心要送到你案前的廚子聽見。” 夏潯張開了眼睛,輕輕一笑,說道:“謝謝你的坦白和忠告!” “沒什麼,這是我們相互信任、密切合作的基礎!” 哈里緊緊地盯着夏潯,說道:“所以,現在我也需要你向我坦白,你的人,是否都在這裡,在這座城裡,你是否另有手下?” “當然……” 夏潯迎着哈里的目光,坦然道:“我在外面還有一個人,他叫塞哈智,現在住在……” 夏潯對哈里說出了一個地址,說道:“我可以叫人把他找來,和我一樣,納入你的監視之下!” 哈里笑了,這回真的笑得很愉快:“謝謝你的坦誠,公爵大人,我必須得告訴你,你的部下對你真的是非常忠誠,當他發現你沒有隨商隊而走的時候,他放棄了逃生的機會,而且膽大包天的想要潛進來救你。昨晚,他潛進了這家酒店,殺死了我的四個侍衛,他現在已在我手上!” 夏潯張大眼睛,“震驚”地站了起來,失聲道:“什麼?這個白痴,他真是……真是……,哈里殿下,我希望你不要傷害他……” 阿格斯的酒店現在已經趕走了所有客人,把這裡徹底變成了一座戒備森嚴的豪華監獄,可是夏潯身邊卻有一個把這重兵把守的“監獄”當成午夜的廚房一般躥來躥去的“小老鼠”,還有什麼風吹草動能夠瞞過他呢? 不過他的震驚之色當真比真的還真,臉上充滿了意外和驚訝,完全叫人看不出半點破綻。 前世今後,夏潯已經當過太多次臥底,他的演技當然已出神入化。 一個演員演砸了,砸的只是他的票房; 一個臥底演砸了,砸的卻是他的性命,演技怎能不真? 哈里很慷慨地道:“沒有問題,當我決定與你合作時,我就饒恕他了。他現在很好,你會再見到他的。” 哈里說著,站了起來:“當我們下次交談的時候,對一些敏感的詞彙,我們可以說的隱晦一些,比如對某人,我們可以用某人來代替!” 哈里說到某人時,明顯是指帖木兒,但是他的神色非常輕鬆,已經沒有一開始說起帖木兒時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一個人最難克服的就是自己的心魔,當他能夠克服自己的心魔時,他就成了控制心魔的魔,還有什麼能叫他畏懼的呢? 夏潯頷首道:“我完全同意!” 這句話說完,便是“咔嚓”一聲響,哈里的雙手飛快地伸出去,將那通譯的脖子硬生生地扭斷了。 剛剛隨之站起的通譯整個腦袋都扭向了夏潯一邊,哈里一鬆手,他就嗵地一聲坐回椅子,整個人趴倒在桌上,側扭的臉上,一雙張得大大的眸子滿是驚異得難以置信的神采,死死地瞪着夏潯。 夏潯微微皺起眉,向哈里問道:“這個人不可靠麼?” 哈里輕輕拍了拍手,彷彿要拍去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似的,一邊用生硬的漢語回答道:“不,他……知道一切,這令我不安!” 哈里離開了,片刻功夫又進來兩個侍衛,像拖死狗似的把那扭斷了脖子的通譯拖了出去。 夏潯沒有理會他們,他只是舉起酒杯,輕輕一晃,杯中的酒液彷彿一汪鮮血,卻發出濃郁的酒香。 古樸典雅的三足香爐中裊裊升起縷縷清煙,把清幽的香氣佈滿整個房間。哈里蘇丹靜靜地盤膝坐在毛毯上,一隻波斯貓懶洋洋地趴在他的膝前,好象睡着了似的閉着眼睛,腹背部緩緩起伏着。偶爾,它會睜開眼睛,用那綠瑩瑩的眸子瞟一眼坐在對面的兩個男人。 哈里蘇丹沉聲道:“我已經沒有退路!” 他按在膝上的雙手已經攥緊,拳上筋脈賁張:“死,我不願意!輕易地放棄多年的成就,我不甘心!所以,我要拼一次!你們兩個跟隨我多年,是我最信任的人,這件事,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坐在哈里蘇丹對面的是兩個粗獷魁梧的大漢,其中一個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掩在濃密的絡腮鬍子裡,虯結如草中蛇。 兩個人深深地頓首下去,沉聲道:“願為殿下效力,生死無悔!” 哈里蘇丹沉聲道:“我會安排你們兩個帶人手先行趕去準備,如果楊旭失敗,你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救回來!別的人都可以不管,但是一定要盡你所能,確保他活着回來,楊旭活着,我們投奔大明才更有資本。如果他成功了……” 哈里的眼神暗了暗,語氣變得陰森起來,伏在他膝前的那只波斯貓受了驚嚇似的突然跳起來,一溜煙兒地竄進了角落。哈里陰惻惻地道:“如果他成功,就讓他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大明輔國公,你們明白?” “明白!” “嗯,蓋蘇耶丁趕到之後,我會儘量拖延交接時間,等候你們的好消息!” 第810章 夏潯的如意算盤 夏潯的那間巨大的“囚室”裡,他的人都被帶了進來。見到夏潯,他們驚喜交集,只是當着哈里的侍衛,強自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夏潯看了眼左右虎視眈眈的持刀武士,說道:“我希望能單獨跟他們在一起!” 那個高大的侍衛頭領沒有說話,只是向夏潯撫胸行了一禮,一擺手,帶著人退了出去。 “老爺!” 喜極而泣的西琳和讓娜撲上來,緊緊地抱住了夏潯,唐賽兒在一旁急得團團亂轉,小腦袋在她們身邊拱呀拱的,想要找個縫隙鑽進去。 劉玉珏、陳東、葉安和後被捕的塞哈智都搶到夏潯面前,一臉激動。他們每個人手腳之上都有一副和夏潯一模一樣的鐐銬,稍一動彈,就會傳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 “老塞、玉珏、陳東……” 夏潯一一喚着他們的名字,同樣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動。雖然早知他們安然無恙,也沒有受到酷刑虐待,可是直到看到他們的人,這心才真正地放下來。 他們激動地交談着,阿獃卻蹲坐在角落裡發獃,那些侍衛一退出去,他就怏怏地退到了角落裡。他不是楊旭的人,他只是一個掮客,只想賺一筆佣金而已,誰想到竟受此牽連,成了一個階下囚。 那一晚,他在陳東、葉安那兩個粗人的拳頭威脅下,和那個叫唐賽兒的小丫頭甜言蜜語的誘騙下,還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他在那小丫頭拿出來的一匹絲綢上,用一種奇怪的顏料,按照她的要求寫了幾個字。 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打算幹什麼,可是一想到那幾個字,他就有種很不安的感覺,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個很可怕的大陰謀,這些人要對付的人是那麼強大,而他們……他們這種組太弱小了。 在牢裡這兩天,從他們說話的情形看,這個叫夏潯的傢伙竟然就是那個失蹤的大明公爵,天知道他是怎麼出現在這兒的,也不知道英明的哈里殿下幾時才能審理清楚,把他這個冤枉的倒霉蛋放出去。 “唉!這趟買賣真是賠了。不過,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也許我可以把這個故事高價賣給城裡的吟遊詩人……”三句話不離本行,阿獃只是為眼下的困境煩惱了片刻,又樂觀地想起了如何賺錢的主意。 “阿獃!” YY之中的阿獃抬頭一看,發現那個楊旭公爵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啊,老爺……” 阿獃習慣性地喚着他的僱主,楊旭臉色非常凝重,他向阿獃笑了笑,滿是歉意的道:“對不起,阿獃……” “啊!小人……” 一句話沒說完,隨着“咔嚓”一聲脆響,阿獃的腦袋便整個扭向了一邊,夏潯的勁道比哈里更大,手法更加簡單、有效,只這一下,就把阿獃的頸骨整個兒扭斷了。 “啊!” 三聲尖叫一齊發出,西琳、讓娜和唐賽兒都嚇了一跳。 唐賽兒抱住西琳的腰,把臉整個埋到她的懷裡,小手緊緊地攥着她的衣服。賽兒嚇壞了,雖然曾經有兩個錦衣衛也算是當着她的面被殺掉的,但是她還沒看見她的乾爹親手殺人,尤其是在她心裡,乾爹一向是那麼的和靄可親。 “對不起,我不殺你,哈里也不會放過你,而我……不能讓你落到他手裡,因為那秘密,你必須得為我守住!很抱歉,讓你捲進這件事情……” 夏潯低低地說著,慢慢地鬆開了雙手,阿獃依舊保持着倚坐在牆角的姿勢,兩條腿蜷着,腦袋朝外,眼睛裡有一抹濃濃的困惑,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明白。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阿獃,你是最優秀的經紀,不愧是最有經商天份的粟特人!” 阿獃眸中濃濃的困惑消失了,代之以驕傲的神采,然後,他死了! 夏潯轉過身,掃了眾人一眼,見眾人各有訝色,夏潯便道:“你們被帶到我的監處,並允許我們單獨相見,是因為我答應了哈里蘇丹一個條件。” 眾人只是望着他,沒有一個人因此露出驚異之色,他們信賴夏潯,根本就不曾想過他有妥協投敵的可能。 夏潯欣慰地笑了笑,又看著西琳、讓娜和唐賽兒,喟然道:“社稷江山,國家大事,本來與女人和孩子無關,這個戰場,本不應該讓你們踏進來。可是這一次我別無選擇,你們只能留在我身邊,與我同生死、共進退!” 一向比讓娜靦腆的西琳握緊拳頭,搶先說道:“我是老爺的人,老爺去哪,我去哪!” 讓娜和唐賽兒一齊點頭,唐賽兒道:“乾爹,雖然我是小孩子,可不是沒有用處呀,我也能給乾爹幫忙!” 夏潯輕輕點點頭,說道:“這次被俘,我們的下場本來只有一個,作為帖木兒的戰利器,我會被軟禁起來,而你們……” “不過,幸好帖木兒帝國內部,各個勢力為了帝位勾心鬥角,而哈里成了一個角逐的失敗者。我們現在成了他的希望,儘管希望渺茫;而他,也同時成了咱們的希望,儘管……九死一生!” 塞哈智忍不住問道:“國公,到底是什麼事,你就直說吧,老塞聽的急得慌!” 夏潯笑笑,沉聲道:“刺殺帖木兒!” 這句話一說,房間裡登時鴉雀無聲。 他們倒不是被這個任務嚇住了,生死已置之度外的人,怎麼可能怕死? 只是,如果一個人指着天上的雲彩對他們說,只要我們造一具足夠長的梯子,我們就能夠着雲彩,他們怎麼可能動心?在他們看來,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夏潯道:“本來,我們已絶無幸理,為了說服哈里,我費了很大的勁兒。也唯有這件事,才有可能讓我們重獲自由!” 他說到這兒,忽然停住了聲音,側耳傾聽片刻,微微一笑道:“哈里倒還守信,果然沒有派人偷聽!” 儘管如此,他還是往大殿深處走了走,將眾人聚到身邊來,壓低了聲音道:“如果我們刺殺成功,就能叫帖木兒帝國四分五裂!哪怕我們不能逃脫,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我們行刺失敗,哈里蘇丹也脫不了干係,而哈里蘇丹到那時一定不甘心束手就縛。” 夏潯深沉地笑了笑,習慣性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唐賽兒有些着迷地看著夏潯,她覺得乾爹這個樣子很陰險,不過一點也不討厭,別人要是這麼笑,就像個奸詐的小人,而乾爹……卻很酷,很點迷人。 夏潯道:“有時候你要誘人犯罪,只需要誘使他走出第一步,接下來他就會自己走下去,一開始他堅守着自己的底線不願意去做的事,那時他也會主動去做,這就是人性! 所以,即便我們行刺失敗了,也不是全無回報。走投無路的哈里蘇丹,一定會率領嫡系投奔大明,帖木兒戰端未開,先折一翼,他還能有幾分勝算呢?也就是,只要我們去刺殺就成了,無論刺殺成功與否,都將是我們的成功!” 夏潯沉默了一下,才道:“這一仗如果真的打起來,無論誰勝誰負,都將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這戰爭,對後人可以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一筆談資,對當下的百姓們是什麼呢? 是纍纍白骨,是生靈塗炭!以萬千生命成就一己之名,成就所謂的豐功偉績,那是最冷血最卑劣的劊子手! 不錯,這一仗,如果我大明取得勝利,徹底擊潰帖木兒,甚或把他俘虜,將我大明的勢力一直延伸到帖木兒帝國,那麼整個未來都將以我大明為中心而演變,可是這可能麼?我們一開始採取的就是戰略防禦,即便獲勝,我們也沒有力量跋涉萬里,去控制他們的帝國。 如果帖木兒取得最終的勝利,徹底消滅我大明,那時又會怎樣?整個天下將由這些只知破壞、不知建樹的突厥人、蒙古人來主導,那將是整個天下的一場噩夢。 而最可能出現的局面則是兩敗俱傷,如果那樣,東西方最強的兩大帝國,將同時失去對周邊勢力的震懾和控制,幾百年後的最強國,可能只是如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勢力。 ‘國雖大,好戰必亡!’既然命運給了我們機會,可以叫我們的敵人不戰而屈,我們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這個改變整個天下的機會,現在就將由我們幾個人去實現,一個國公、一個工部管事、兩個殺手、一個韃官、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小孩兒……” 夏潯點着他們的名字,目光一一地從他們身上掃過。 他的這番話,除了劉玉珏,其他人其本上都是有聽沒有懂喃。 他們唯一聽懂的就是:“他們將要承擔的,是決定整個天下命運的大事。國公已經說了,不管他們行刺是否成功,這件事都是成功,只是成功的程度不同。那麼,他們將做到連他們的皇帝也做不到的事,他們將決定天下未來的走向!” 每個人的血都沸騰了,儘管歷史長河中他們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們突然可以掌控這麼強大的力量,左右天下大勢,這讓他們覺得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值了!人活一世,誰不想轟轟烈烈? 陳東激動地道:“滄海桑田,日昇月落,秦皇宮、帝王塚,千秋之後今何在?人生匆匆不過百年,能如此轟轟烈烈,死又何憾?國公,我跟你幹!” 塞哈智摩拳擦掌地振奮道:“雖然我老塞早就做了將軍,可我還是喜歡單騎入陣,擒敵梟首!只要能殺個痛快,管他娘的!國公,我跟你幹!” 劉玉珏目光灼灼地道:“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匹夫一劍,可定天下,何等痛快,痛快之極!大哥,我跟你幹!” 唐賽兒這回搶在了西琳和讓娜前頭,用那稚嫩的聲音堅定地說道:“乾爹,我跟你幹!” 一隻隻手,粗糙的、柔膩的、纖小的、寬大的,緊緊地搭在了一起! 第811章 移動之城 一隊手持紅旗的騎兵策馬馳過,騰起了一路煙塵。 他們的護胸、馬鞍、鞍墊、箭筒、皮帶、長矛、盾牌和戰棍都是紅色的,這是貼木兒可汗的一支親軍護衛,正在巡弋軍營。士兵和工匠、商賈們見了紛紛給他們讓開了道路。 迎面,正有一支白色的騎兵隊伍過來,他們的所有配備都是白色的。 兩支隊伍交叉而過,穿著鎖子鎧甲的兩個騎兵頭領互相舉手致敬。這樣兩支威武的隊伍轟然而過,立即帶來一種沙場點兵的蕭殺之氣,可是就在他們馳過的道路兩側,卻是眾多的貨攤。 這條所謂的路,就是由商販們的貨攤組成的,他們在地上鋪一塊氈毯,擺上食物、馬鞍、鐵具、皮革、藥材……,就開起了買賣。路旁還搭着白布的只有一個頂蓋的棚子,裏邊有理髮師正在給懷抱頭盔的戰士修理着頭髮和鬍鬚。 莊嚴肅穆與悠閒喧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置身其中,視線必然受到阻隔,如果從高處看下去,你看發現左邊攤位更左邊,是一個很大的土耳其浴堂,一排木製結構的房屋,窗戶上散髮出蒸騰的熱氣,一些剛剛沐浴完畢的人正在走出來,另一些則正在走進去。 而另一側商販位置後邊的不遠處則是一個空大的圓形場地,一個馬戲班子正在那兒耍着狗熊和猴戲。 視線繼續拔高,範圍就會進一步擴大,當你像鷹一樣從空中俯瞰下去,你會發現,這一切的一切,僅僅只是龐大的帳幕式城市的一個小小角落,當它變成一個小小黑點的時候,你還看不到這城市的邊際,就是鷹的眼睛都看不到盡頭。 這,就是貼木兒駐紮在訛打刺的中軍大營,一座移動的城市。 一個頭纏布帕的印度人盤膝坐在釘板上吹着一支竹笛,兩條眼鏡王蛇吐着蛇信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儘管它們的毒牙已經被拔去,可是看到這一幕,旁邊的人還是敬而遠之,離他遠遠的,所以他得到的賞錢也就特別的少,不過這個瘦骨嶙峋的藝人卻並不在意,依舊微闔雙目,吹着他的笛子。 相對於這個不太受人歡迎,大約賣藝所得只能填飽肚子的印度阿三,旁邊的一個馬戲團則大受歡迎,因為兩條蛇的舞蹈,其魅力遠遠不及兩個蛇一樣妖嬈的女人撓首弄姿,那是一個剛剛趕到這座軍事城堡來淘金還沒幾天的藝伶小團體。 士兵們很喜歡看他們的表演,他們不但會許多雜耍、魔術,還有美妙的舞蹈,美妙的舞蹈由兩個胴體妖嬈的女人來演繹,絶對可以吸引所有男人的眼球。 按照帖木兒可汗所信奉的教義的要求,禁止一切男女社會成員通姦、賣淫、嫖娼、私通、偷情和同性戀,無論是奴隷還是自由人,都絶對不允許從事它或者強迫別人從事它。所以,儘管不知道那些不在貼木兒直接控制之下的軍營裡是否偷偷摸摸的有這種行為,可是在這裡,沒有人敢觸犯這一規定。 而軍營裡除了特殊情況下可以得到帖木兒可汗的允許,其他時間連酒精飲料也絶對不許飲用,哪怕是那些信奉其它宗教的士兵也不可以,賭博同樣不受允許。酒、色、賭博,這些事情都不允許,這些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士兵們在訓練之餘,只能另找樂子。 於是,各種表演的藝術形式,在這裡都大有市場、極受歡迎。 這個小馬戲團到了這裡沒幾天,就受到了士兵們的熱烈歡迎。這裡的藝術團體都是流動着在各座軍營裡表演的,每到一處,這個小馬戲團都是最受歡迎的。 兩個舞姬表演完畢,婀娜地退到了用一塊蓬布搭起的幕布後面,一個頭纏白帕的大鬍子男人馬上一溜利落的空心筋斗,翻到看客們面前,頂着一個小丑鼻子,手裡舉着一個銅鑼,“咣”地一聲響,然後銅鑼一翻,就成了一個討錢的盤子。 士兵們拋灑的錢幣叮叮噹當地落在落在銅鑼上,他一面鞠躬哈腰地陪笑,一面用蹩腳的突厥語喊着:“哈!謝謝!謝謝!謝謝您的賞賜,請不要走開,接下來,我們的小姑娘還會給你表演神奇的魔術!” 人群中,有幾個從頭到腳都用頭巾長袍遮得掩掩實實的人靜靜地站在那兒,她們的臉上也蒙着面巾,不過從她們婀娜的眉毛和嫵媚的眼睛,可以看出是幾個女人。這幾個女人手裡也握著武器,她們幾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什麼,便轉身離去。 其中一個女人轉身之際,順手一揚,一串錢便飛了起來,準確地落在那大鬍子男人的銅鑼裡。 “謝謝,謝謝……” 那個大鬍子用誇張的聲調、蹩腳的語言道着謝,同時抓起那一把把的銅錢,急急地揣進自己懷裡。如果茗兒、梓祺她們在這裡,恐怕都認不出這個皮膚黎黑、一部茂密的絡腮大鬍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個臉頰,正不住在向觀眾點頭哈腰的雜耍藝人就是她們的夫君楊旭。 夏潯盯了一眼那幾個離去的女兵,雖然穿著肥大的袍子,可是一陣風來,將她們的袍子吹得貼在身上,露出了姣好動人的體態。夏潯心想:“這幾個女兵是貼木兒帳下的,此處距他的中軍大帳已經不遠,可惜近在咫尺、如在天涯,想要更近一步,實是難如登天。” 夏潯暗嘆一聲,又提高嗓門道:“嘿!高明的魔術表演就要開始了,請大家欣賞!” 話落,一個穿著長袍、繫著面紗的小女孩子披着一條五彩斑斕的魔毯從幕布後面走了出來…… 外邊傳來一陣喝采聲和掌聲,唐賽兒的表演一開場就搏到了大家的熱烈歡迎。 夏潯沒到這裡之前,根本沒有想到本該莊嚴肅穆、紀律嚴整的軍營竟然可以是這個樣子,然而,儘管這軍營儼然是一座功能齊全的城市,夏潯卻能感覺得到其中蘊含著的巨大能量和井然有序。 也許,正因為這軍營如城市一般五臟俱全,這樣的軍隊才能征戰萬里,一如身在家鄉。而在中原軍隊中這麼搞必然紀律無存的現象,由於一直就是這樣伴隨着他們的軍隊出現,而酒、色和賭博等行為又因教義的禁止而無法在這裡經營,所以長期磨合下來,不但不會對他們的軍紀形成衝擊,反而成了帖木兒帝國遠征軍的有益補充。 夏潯回到帳蓬後面,馬上摘下小丑鼻子,和那銅鑼一起扔在一個破口袋上,一屁股坐到了骯髒的破氈毯上。 雖說學龍當如龍,學虎當似虎,夏潯不乏這方面的訓練,這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也不致于讓他拿不下架子,可是像一個真正的藝人似的在那場地邊緣連蹦帶跳,聲嘶力竭地喊着他學來的那幾句似通非通的喊,還真是挺累人的。 陳東和葉安會本來就會一手極高明的摔跤術,在塞哈智的指點之下,他們很快就掌握了蒙古摔跤術的特點,所以,他們兩個現在也是演員,他們光着脊樑,穿著一件滿是各色布條的短裙,像蒙古大漢一樣摔跤。他們是在西琳和讓娜之前上場的,此刻正在休息。 西琳和讓娜專門表演舞蹈和音樂,是整個馬戲團的台柱子,她們的表演最受士兵們歡迎,其次就是陳東和葉安的摔跤。唐賽兒則精於魔術,她隨便拿出一點小玩意兒來,就足以叫這些無所事事的士兵大呼有趣了。 至于劉玉珏……,夏潯本以為自己會比他更有用些,起碼自己的跟頭翻得很漂亮。可是到了這裡之後,很快劉玉珏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表演項目。他會吹簫,他還會寫字,他會兩隻手左右開弓,同時寫毛筆字。 撒馬爾罕現在可以說是整個世界上最兼收並蓄的地方,它集中了歐亞大陸眾多高明的藝人、匠人和文人、以及工程師和科學家。 元朝敗退漠北之後,許多元朝的達官貴人放棄了逃回漠北的北元朝廷,轉投到了貼木兒麾下,這些忠於元朝的達官貴人有蒙古人也有漢人,大多都有很深的漢學,所以漢字在撒馬爾罕也不算希罕。 劉玉珏的漢人面相太明顯,故意矯飾反而惹人生疑,反正這座城市般的軍營中混雜了亞歐非各色人種,其中不乏漢人,這樣大大方方的表明他是一個漢人,扮成一個落魄的漢族文人,反而更加安全。 儘管這些士兵不一定認得漢字,可是他們對一個人同時用兩手寫字,而且同時書寫兩行不同的字詞還是比較有興趣的,枯躁的軍營生活,使他們樂於尋找一切樂趣,所以劉玉珏也成了一個戲子。 而哈里蘇丹派來的三個通曉中亞多種語言的人本來是他的心腹武士之一,不苟言笑、表情木訥,這樣的人只好留在後台當雜役。 於是,在這個馬戲團裡,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裝龍像龍、扮虎似虎的輔國公楊旭楊大人就變成了地位最低的一個人,他負責敲鑼攬客、打躬收錢,負責在上場演員和下場演員中間的停歇階段扮個笨拙的小丑兒供大家取樂。 什麼?還有塞哈智? 塞哈智可是蒙古人,帖木兒軍中最多的就是蒙古人和突厥人,出面與人接洽交道,還有比塞哈智更合適的人麼? 所以塞哈智自然而然就成了馬戲班的班主老爺。 塞大老爺咳嗽一聲,拉著長音兒道:“小夏子……” 夏潯打了個冷戰,趕緊跳起來,湊到這位老佛爺面前:“老爺您吩咐!” 塞大老爺慢條斯理地道:“東西要輕拿輕放,這要摔壞了可咋整?” 還別說,這後帳四處透風,真容易被人看見,夏潯這麼做可以,塞哈智這當老闆的看見了管管也屬正常。西琳和讓娜忍笑看著,夏潯小鷄啄米似的點頭:“是是是,老爺您教訓的是!” 然後低低地對他說了幾句話。塞哈智聽了目光微微一閃,便咳嗽一聲道:“我看這兒的人挺喜歡咱們這戲班子,這樣吧,咱們在這兒多演幾天,不忙着走。”夏潯暗讚一聲,老塞看著粗魯,倒是粗中有細,原還擔心他扮的不像呢。 不一會兒,唐賽兒表演了幾個小戲法兒下來,就換了劉玉珏上場。劉玉珏已剃去了鬍鬚,重又恢復了俊俏模樣,在眾人之中,他的表演不是特別受歡迎,只是有得看就好,聊勝於無罷了。 今日上台,劉玉珏一如既往,先吹奏了一曲洞簫,換來寥落的一點掌聲,劉玉珏不以為然,又表演起書法來。外行看熱閙,觀眾們感興趣的是他同時書寫兩行不同的文字卻能分心兩用的技巧,掌聲也是為此而發。 表演完了,劉玉珏淺淺一笑,鞠躬下台,卻不想竟有一個人跟到了後台來。 “喂,這兒是後台,誰叫你進來的?” 一見那人闖到後帳,哈里蘇丹派來配合夏潯等人行動的一個叫藏風的武士立即丟下手裡的活兒,迎上去用突厥語嚷道。 夏潯聞聲抬頭,看了來人一眼,這人大約五旬上下,臉上有淺淺的皺紋,三綹長髯,面容清瞿,穿的是一襲中式的青色棉布長袍。 那人笑了笑,看看劉玉珏,用一口流利的漢語說道:“我看這位小兄弟寫得一手好字,在這個地方,能說一口流利漢話的同胞都算是難能可貴了,能把毛筆字寫出這般韻味的人,更是難得。只不知小兄弟如此才學,怎麼落到這般田地?” 這人一說話,不但是字正腔圓的漢話,而且語氣聲調極其的斯文儒雅,聽來和煦如風。 夏潯和劉玉珏對視一眼,連忙一起迎上前去。劉玉珏欠身施禮道:“老先生,晚生姓白,白玉落。” 郭奕軒輕輕地“啊”了一聲,頷首道:“名字很雅,相貌也好,只是……,小兄弟人品俊雅,一身學識,如今竟淪到這步田地,倒真是白玉蒙塵了,看來這名字有些不吉利呀。” 劉玉珏正色道:“名字乃父母所賜,做人子女的豈能挑三揀四,妄自非議呢?人生命運,起伏難測,若說是因為名字不詳,卻也未必!”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來,頷首道:“是老夫說錯了話,還請莫怪!” 劉玉珏拱手道:“尚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手撫鬍鬚,傲然道:“老夫姓郭,郭奕軒!大唐汾陽郡王后人!” 第812章 戰神後人 夏潯聽了心道:“這人祖上竟是一個郡王?倒真是名門之後。嗯?不對呀,唐朝是李氏天下,他卻姓郭……哦,想來是異姓王了,在唐朝……姓郭的異姓王……那是……” 他還沒來得及把汾陽郡王這個封號和哪個唐朝郭姓名人聯繫起來,劉玉珏已然大吃一驚,肅然起敬地道:“原來老先生的先租就是那位‘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的郭子儀郭老令公?” 郭奕軒微笑道:“正是先租!” 劉玉珏這一說,夏清也想了起來,兩人忙一起施禮道:“失敬失敬!” 郭奕軒笑道:“那只是祖上的輝煌,幾百年前的舊事了,不值一提。” 他嘴裡說著謙辭,但是提到祖上輝煌,臉上還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自得之色。 郭奕軒喟然嘆道:“自唐以後,我郭家家道中落,直到金朝時候,我郭家先祖玉臣公通天文、知兵法、善騎射,受金朝皇帝賞識,先是做了猛安,後又積功受封為汾陽郡公,重振了郭氏一門。 可是未幾,金朝氣數盡了,為蒙古所滅,寶玉公便歸順了蒙古,隨大將木華黎轉戰中原了。這是我郭家再度中興的時期,玉臣公隨大元皇帝討伐契丹遺族,歷古徐鬼國訛夷朵等城,破其兵三十餘萬。收別失八里、別失蘭、馬裡等城。又從柘柏、速不台兩位先鋒收契丹、渤誨等諸國,可謂功勛赫赫。 呵呵,當年先祖親征西域別失八里、別失蘭等地乃是由先祖從契丹遺族手中收復的,想不到幾百年後,郭某有機會再到這裡,所以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粒沙一片雲,都覺得特別親切,閒來無事就喜歡四處走走,結果在這裡碰到了小兄弟你。” 夏潯可不知道郭子儀郭老令公的後人做過金、元兩朝的大官,剛纔聽他介紹身份,還以為五代十圍時期,郭家就流落異域了,這時一聽他誇耀的經歷心中頓時生起些牴觸。 其實元朝時期的漢人名將世家着實不必,比如鼎鼎大名的楊家將,其後人就有在元朝以戰功官至龍虎上將軍的。再比如史天澤、劉整、董俊、李璮……元朝漢將世家張家更是絲毫不遜于郭家的名門世家。 張家的張柔,因戰功被元廷封為蔡國公,他的長子就是克杭州,俘獲五歲的宋恭帝和謝太后、全太后在崖山誨戰中淹死楊太后,逼得丞相陸秀夫背着幼主趙昺跳海而死的張弘范。其次子則是俘獲了宋丞相文天祥的張弘正。 張家的功勞主要在中原,郭家的功勞主要在西域。若是張家的後人在這裡,夏潯心裡就更加難以接受,而對這些元朝的漢人名臣世家來說,當時表現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倒不覺得什麼。 這此漢人名將世家,其實早在五代十國,中原大亂的時候,他們大多數時候就置於遼的統治之下,到了南宋時候更是成了金朝統治地區的漢人,其中很多世家從宋朝成立,就不曾與中原的漢人政權府過什麼接觸。 這些元廷名將中,只府一個劉整,曾經先是宋朝的將領。後來降了蒙古。可即便是他,原本也是金人統治下的漢人,只是後來蒙古滅金,在蒙古與宋之間,他選擇了率領私軍投宋。可惜,權奸賈似道排除異己,又硬生生把他逼到了蒙古人一邊。 賈似道當時為了爭權,把不少功臣名將奪官下獄,活活整死,就連在釣魚城之戰中為大寨立下不世之功的王堅都中了賈似道的算計,何況是劉整?劉整曾派人到杭州告禦狀,根本不為昏君接受,眼看屠刀就要架到自己脖子上了,他就把心一橫,以瀘州及所屬十五郡三十萬戶投降了蒙古。 劉整不但為蒙古人提出了先取襄陽的戰略構想,還為蒙古人組建了一支強大的水軍,使南宋的水軍優勢蕩然無存。正是劉整促使元朝作出了重大的戰略調整,才使偏安江南,維持了一百四十多年的南寨王朝因而滅亡。 南宋可謂是自毀棟樑,若非那奸相賈似道,南宋未必就會亡了。 夏潯雖對郭奕軒起了敵意,面上卻不好露出來,見他與劉玉珏攀談興緻勃勃,忙上前道:“老先生,難得在這兒遇上故鄉人,請坐下說話吧,只是這兒太過簡陋,沒有荼水奉上,招待不周,還請莫怪!” 夏潯的膚色已經變成了黎黑色,又有一部絡腮鬍子,郭奕軒乍一看,倒沒瞧出來他也是同胞,還以為是個蒙古人呢,這時一聽他說話文質彬彬的,不禁府此驚訝:“這位是……” 夏潯長嘆一聲道:“一言難盡,老先生且請寬坐,咱們慢慢聊!” 郭奕軒也不客氣,看一口箱子上面還算整活,就拿它當了座椅。這郭奕軒在這裡得見中原同胞,十分的興奮,他很健談,同時對於郭家先租功業十分的自豪,劉玉珏一問,他便滔滔不絶地講了起來。說起來,這郭家自唐以後,還真是至了金元時期,才算重新輝煌起來。自郭寶玉之後,郭家名將輩出。郭寶玉長子郭德海曾大敗宋將彭義斌,後隨闊闊出伐金,屢立戰功。郭寶玉的次子郭德山也是戰功赫赫,後來受封為萬戶侯。 他的孫子郭侃更為厲害,做為蒙古的西征副元帥,郭侃隨旭烈兀西征印度、沙地阿拉伯、伊朗、敘利亞、埃及、法蘭克,破七百餘城,被他的對手譽為東天神將,成為攻克巴格達、飲馬地中誨、大敗十字軍的唯一漢將。 除了武功之外,郭家後來又出了一個大名人,那就是元朝著名的水利專家、工程家和科學家郭守敬了。 不過像郭家這樣的元朝漢將世家,在元朝滅亡的時候處境就顯得異常尷尬了。朱元璋對抓到的元朝官吏毫不手軟,很多官宦都被貶為賤籍從此淪為奴隷。 這些元廷漢官擔心受到明朝廷的岐視和虐待,所以在元朝退出大都的時候,也都紛紛逃亡了,其卓一部分隨着北元朝廷逃到了漠北,更多的則是逃到了西域,因為那時西域還府蒙古人建立的汗國,郭家就是那時逃到西方的,逃離中原已府四十多年。 郭奕軒說完了自己經歷,便好奇地問起劉玉珏的經歷,在他看來,如劉亞珏一般漢學底蘊如此紮實的,若非西域的漢人世家,就一定是從他的故土中原而來的了。夏潯對劉亞珏的出身,做過一番精心設計,這時劉亞珏就依照事先商定的說法,向郭奕軒娓娓道來。 劉玉珏的說辭是,他本山東濟南府一個富紳之子,靖難之役中,他的家族是全力支持山東布政使鐵鉉同燕王對抗的,等到燕王得了天下,他的家族受到清算,一門老少盡被屠戮,對白家忠心耿耿的管事祁微受老爺所托,帶著當時還是少年的劉玉珏逃了出來總算不致絶了白家香火。 那個救他離開的管事祁微就是現在的馬戲團打雜夏潯了。兩個人當初東躲西藏,因為不敢在中原久留便一路逃往偏荒地區,後來被迫寄身在一個馬戲班子裡,不想十年下來,竟已輾轉到了異域。 說到傷心處,劉玉珏不禁流下淚來。劉玉珏這番真情流露卻是一點不假,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老父親只府自己一個獨子,此前因為他已成年,卻一直不肯成家,已不知讓老人家多麼傷心,此番流落西域,父親那裡必已認為自己身故。老人家年事已高,怎還受得這般打擊。“我劉亞珏不孝啊!” 劉玉珏越想越是流淚,越想越是愧疚,心中便暗自決定:這一回若能逃出生天,重返中原,哪怕自己是不喜歡的,也定要抉一女子成家,生下一兒半女,以慰老父心懷。 郭奕軒見他如此傷心,不禁為之動容,輕輕嘆道:“靖難之役,老夫聽說過,聽說當時最慘烈的一仗,就發生在濟南。逝者而已,小兄弟,不要再傷心了。此番帖木兒可汗揮軍東向,志在必得!只待帖木兒可汗取了中原天下,滅了朱氏王朝,你的血海深仇就能報了,那時就能正大光明地回歸故里……”說到這裡,郭奕軒露出嚮往之色,半晌才悠悠地道:“老夫少小離家,那大都故里,只依稀還有此印象,每每想起,黯然傷心……” 郭奕軒吁了口氣,振奮精神道:“小兄弟,多和我說說故鄉的事,說起來,我那故鄉距你濟南府也不算遠呢。” 對於中原,郭奕軒所能記得的唯府他童年時的一此風貌。那還是元朝末年時候,少小離家,劉玉珏所說的一切,雖然都是幾年前的舊事,對他來說依舊新鮮無比,聽劉玉珏娓娓道來,依稀記起童年往事,郭奕軒不禁熱淚盈眶。 郭家是元朝貴族,對推翻元朝的大明頗有敵意,但是對故土和故鄉的人,卻府着很深的感情。故土情、故鄉情,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是超越不同勢力團休建立的國家族之上的。再加上他和劉亞珏都受大明迫害,更覺親切。 兩人這話匣子一開,聊了很長時間。前邊的演出已經結束了,觀眾們紛紛散去,大家都忙着收拾各種器具,郭奕軒依舊拉著劉玉珏,努力回憶着童年經歷的地方、童年經歷的事,然後一一向他問起。 夏潯插不上話兒,便也跟大家一塊忙碌去了。 郭奕軒又聽劉玉珏說了許久,才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淚水,感慨地道:“你我難得府緣在此相聚,有句心裡話,老夫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玉珏忙道:“老先生有話請說,玉落洗耳恭聽。” 郭奕軒道:“玉落啊,我看你人品俊雅、學識不凡,如果就此淪落,白玉蒙塵,殊為可惜。老夫垂垂老矣,今日得見故土同胞,十分欣慰,你是讀書人,這一輩子就在馬戲班子裡廝混的話,實在府此可惜。老夫如今在貼木兒可汗的軍中正擔著一官半職,想為你安排一個前程,你可願意麼?” 劉玉珏吃了一驚,忙道:“老先生斯文儒雅,乃是飽學之士,想不到還是一位征戰沙場的大將軍!” 郭奕軒失笑道:“噯,誰說軍中只有將頜的,貼木兒可汗軍巾有許多學者在為他服務,天文學家、數學家、化學家、建築工程學家、軍事建築學家等等,都是很受大汗器重的。” 劉玉珏訝然道:“那麼老先生是……” 郭奕軒微微挺起胸膛,道:“老夫麼,如今在貼木兒可汗軍中負責軍事建築和軍事器械方面的研究。” 劉玉珏心道:“大哥正為如何接近貼木兒而苦惱,我若籍由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他呢?” 一念及此,劉玉珏的心頓時“砰砰”地跳了起來…… 郭奕軒料他必然答應,撚鬚微笑道:“如何?” 劉玉珏思索片刻,說道:“承蒙先生青睞,玉落感激不盡。人往高處走,能得先生提拔,有個正經營生,玉落自然是十分願意的。只是玉落不只有一個情同兄弟的管事,就是這馬戲團中的眾人,多年相處下來,也如一家人一般,不知先生可能把他們安排在軍營中麼?活兒臟累一此倒沒關係,我們這此人鳳餐露宿,至處奔婆,能聽苦的。” “這個……” 郭奕軒聽了不禁大皺眉頭,他憐惜劉亞珏一表人才,卻淪落到馬戲團裡謀生,本想收他為自己的學生,可是軍營之中豈是能隨便進人的,憑他的地位,要收個學生帶進去倒還容易。可是八九個人,還府女人和孩子,他哪府權力帶進軍營安置。 劉玉珏聽他說明苦衷,不禁大失所望,不過這是個接近帖木兒的好機會,起碼府機會講入軍營,倒不可就此放過。 劉玉珏便誠懇地道:“先生,玉落是極願隨先生做個正途的,可這班裡眾人多年同甘共苦,猶如一家人似的,尤其是我那管事,與我同生共死,早如骨肉兄弟一般,要就此分離,玉落着實難捨。先生可能容玉落一時半日功夫,叫玉落先與眾人打個商量?” 郭奕軒聽了對劉玉珏更加的看重,這樣難得的機會,他還掛唸著其他人,這是何等的有情有義,這樣的人留在身邊,才有培養的價值。於是,郭奕軒慨然道:“那成,我明日這般時候,再來聽你消息,你且與班中眾人好生商量一下吧!” “多謝老先生!” 郭奕軒起身告辭,劉亞珏恭恭敬敬把他送走,回來後馬上找夏潯商議。夏潯一聽,斷然說道:“去!如何不去!哪怕能因此多掌握此營中情形也是好的!明日,你就答應他,隨他住進軍營裡去!” 第813章 美人計難行 一天的表演又結束了,戲班子的人全都擠到了一座大帳蓬裡。 帳蓬搭在一個大沙丘下,這座移動的城市本來就是駐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弋壁上面,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沙丘,中間生長着一叢叢的沙漠植物,所以當一天的喧囂結束下來,“城市”陷入沉寂的時候,還是非常安靜的。 除了壁壘森嚴的軍營連綿起伏如同一眼望不到邊的山脈,做買賣的生意人駐紮的帳蓬彼此都有很遠的距離。 唐賽兒跪坐在夏潯面前,煞有介事地掄着小拳頭給他捶腿。本來這是西琳和讓娜的事情,兩個人原本就是服侍夏潯的,成了他的女人之後服侍他更是份內之事,不過小丫頭覺得自己這個乾女兒應該表示一下孝心,所以就很開心地把這個活兒搶到了手。 夏潯倚在一隻裝道具的箱子上,用手在破舊的氈毯上比划著。氈毯十分陣舊,有些地方磨損的厲害,由於人走進走出的過于頻繁,氈毯上有一層薄薄的沙子,夏潯的手指在氈毯上划過,划出了一道道痕跡。 “玉珏跟在那個郭奕軒身邊已經好幾天了,從現在瞭解的情況看,那個郭奕軒只是貼木兒帳下的一個學者,雖然地位較高,且受人崇敬,但他並非軍事將領,很難有機會直接見到貼木兒。 而且,我們的上上之選,是要殺的不着痕跡,因此玉珏這條綫暫時用不上,不過我已囑咐了他,還要繼續留在郭奕軒身邊,隨時探聽消息,以備不時之需。” 陳東咳嗽一聲,插嘴道:“這幾天,有幾個女兵每天都會來看我們的演出。其中有一個似乎對老塞特別的有興趣,還籍故和老塞聊過天,這些女兵都是親軍帳下的人,咱們能不能用個美男計……” “啊?哪有!陳東,你可不要瞎說!”他還沒說完,塞哈智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了起來,羞紅着一張老臉,急哧白咧地辯解。 葉安翻個白眼兒道:“有女人喜歡又不是壞事,老塞你那麼大一張臉,還害的什麼羞呀。有一回她們離去的時候,藏風聽見她們的交談,有個女兵打趣那個跟你說話的女孩子說:‘你既然喜歡,就向他表白嘛,我看他也很喜歡你的!’你看,這還不是喜歡了你?” 塞哈智一張黑臉變成了茄子色兒,臉紅脖子粗地道:“才沒有!我啥時喜歡她了,我連她長啥模樣都沒看過!” 陳東打個哈哈道:“看吧看吧,我們又沒說她的名字,你就知道說的是哪個了,這可是不打自招!” 葉安笑道:“要說咱們這幾個人,哪個不比你生得俊俏?那一臉鬍子跟刺蝟似的,可那女人偏偏喜歡了你,真是莫名其妙。” 塞哈智一撅大鬍子,得意洋洋地道:“像我這樣膀大腰圓的漢子才有男人味兒,你不懂!” 唐賽兒心裡,她的乾爹才是最完美的男人,馬上不服氣地道:“我乾爹才最有男人味兒!” 夏潯咳嗽一聲,板著臉道:“咱們正議大事,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什麼美男計,異想天開!” 眾人連忙斂了笑容,唯唯稱是。夏潯話風一轉道:“那些女兵麼,我倒是叫藏風仔細查過束。” 眾人臉上登時露出怪異的神氣,夏潯只作未見,繼續說道:“她們來自于一個叫戴克的突厥部落,他們的部落距撒馬爾罕大約有十五天馬程的距離。以前,他們是臣服于羅馬帝國的,現在則歸順了貼木兒。他們的部落信仰景教,可是與此同時又保持着自己部落的一些習慣……” 其實藏風打聽到的消息,這個戴克部落信仰的是東正教,不過夏潯如果說他們信仰東正教,在場恐怕沒有人會明白這是個什麼教派。唐朝時,基督教派進入中原時,就被稱為景教,夏潯便把東正教說成了景教,以方便大家的理解。 夏潯道:“在他們的部落裡,女人的地位比男人要高許多,準確地說,他們是男主內、女主外,所以部落裡有許多驍勇善戰、近身肉搏也不遜男人的女戰士,這也正是貼木兒向諸部招兵時,戴克部落派來的全是女兵的原因。 由於這些原因,你很難讓這個部落的女人,因為喜歡了一個男人就對他惟命是從。實際上……,恰恰相反。所以,老塞若真用美男計誘惑得那女人,她也只會量珠下聘,把老塞‘娶’回去,操持家務帶帶孩子,哪會為他所有,聽他吩咐。” 眾人看看塞哈智虎背熊腰的樣子,想像他背上背着個小娃娃,坐在門檻上一針一綫地納着鞋底,等放牧歸來的妻子一進家門,就小鳥依人地偎上去的模樣,不由機靈靈打個冷戰,塞哈智更是連汗毛都豎了起來,一臉的寧死不屈。 眾人在帳中議事,哈里蘇丹派給夏潯的兩個助手藏風和蓋邦兒則一前一後,巡弋在帳蓬周圍。他們隨意做着一些事情,警惕地戒備着外人的靠近。 帳蓬裡,討論在繼續。一個個方案被提出,又一一被否決,到後來再也沒有人能提出一個哪怕是似乎可行的方案,眾人的興緻都低落下來。 千辛萬苦,終於到了貼木兒身邊,可是眼下只剩下區區數里的距離,卻成了再難踰越的一道壕溝,再也難進半步,不要說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殺掉,想見到他都不可能,實在叫人沮喪。 夏潯見眾人的情緒比較低落,便道:“不要沮喪,辦法總是能夠想出來的,耐心點兒。” 陳東道:“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們或許能夠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問題是,我們現在缺的就是時間。” 夏潯聽了,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他的目光落下來,見唐賽兒已停了拳頭,微微蹙着秀氣的眉毛,也在努力地想辦法,像個小大人兒似的,令人以噱,不禁笑道:“我的小仙女兒有沒有什麼神術,能叫咱們穿過那個人的重重防禦,出現在他面前呀?” 夏潯只是打趣一下,調劑一下現場沉悶的氣氛,不料唐賽兒居然很認真地問道:“乾爹,進入那個人的軍營,再到他住的地方,真的有數里地那麼長嗎?” 夏潯道:“對,恐怕還不止數里,一路上營帳無數、兵馬無數,哪怕是夜間,巡弋的警哨也是絡繹不絶,明哨暗哨穿插其間,還有一道道壕溝和荊棘,他們的營中還養着許多沙漠犬,而這,還只是你劉叔叔打聽來的消息,至于更多的部署,我們並不知道,如此部署,較之皇宮大內尤顯森嚴,就算一隻耗子,也休想順利穿越這層層屏障。” 唐賽兒不服氣地道:“那可未必,如果我有足夠的東西和人手,我能把這麼大的帳蓬整個兒都變沒了,更別說藏幾個人了。” 夏潯雙眼一亮,忙問道:“那麼,如果提供足夠的人手給你,製造出你需要使用的一切,你有沒有辦法讓咱們進去?” 唐賽兒吱唔道:“這……,可是……” “嗯?” “可是……,得叫我里奇外外的走上一遍,看清楚裏邊所有的部置,我才知道需要用些什麼東西呀。” 夏潯一聽,也不禁沮喪起來。 浴室裡,郭奕軒展開四肢,舒服地躺在“肚皮石”上,一個正宗的土耳其“坦拉克”(按摩師)雙手塗滿了橄欖油,在他身上推、拿、揉、按,郭奕軒那剛剛受高溫蒸過的皮膚再被這麼推拿一番,整個身子紅通通的像煮熟的蝦子一樣。 劉玉珏坐在一旁的木凳上,面前另一張矮凳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食盒,裏邊放著羊肉串、酸奶、奶酷、榛子等各色小吃。 劉玉珏現在是郭奕軒的學生,郭奕軒每天在工作中有時會讓他幫忙打打下手,在休息時間,會教他學習突厥話,數學、工程學等各門類的知識。或許是因為同胞的緣故,郭奕軒對這個學生很器重,也很關愛,連洗浴也帶著他。 劉玉珏腰間圍着一條白毛巾,坐在木凳上,呷了口酸奶,對郭奕軒道:“可是……,老師,那嘉峪關險不可攀、堅不可摧啊,我從那兒過來,曾經見過它的險峻,恐怕有十倍的兵力,也難攻得上去。” “哈哈哈哈……” 郭奕軒躺在“肚皮石”上,正閉着眼睛享受着按摩師的服務,聽到學生這句天真的話,開心地笑了起來,(錦衣頽然更)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將手揮了揮,笑道:“傳統的城池建築,都喜歡建造高大的城牆,但是在威力越來越大的攻城武器面前,那些看似巨人的城牆,恰恰是最容易被攻破的。 匹夫一劍算什麼?萬馬千軍算什麼?真正強大的武器是知識!我和幾個學者已經聯名上書給可汗,建議改造撒馬爾罕的城牆,把那老式的高大的屏障式的城牆和箭樓全都拆掉進行改造了。” 郭奕軒笑吟吟地道:“建造城牆的目的是為了阻擋敵人,而牢固的關隘一直以來都是延續上千年前的主張,尤其是我們東方的城防,一千多年來它都沒有變過。如果說有變化,後來者也只是不斷地修繕,把它建造的更高、再高、繼續高一點兒,可悲呀! 玉落,你跟着老師好好地學習吧,等你在軍事建築學上有了一定造詣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傳統的城防建築已經遠遠地落伍于時代了。所謂的堅不可摧,哼!只是一個笑話罷了!” 第814章 巨炮 劉玉珏問道:“那麼老師認為,現在的城牆應該如何建築呢?” 郭奕軒道:“應該建造低矮而厚重的城牆,這樣的城牆不但容易架設各種重型武器,而且難以被敵人的攻城炮突破。同時,寬大而低矮的城牆,可以在其上建造更多城防工事,部署更多火力。只要在這種城牆上延伸出三角形的棱堡,交叉的火力就可以封鎖城堡的所有通道,而傳統的高大城牆卻總是存在攻擊死角的。 如果對傳統的城牆進行這樣的改造,再結合護城壕溝或護城河,在壕溝邊再構築一個較低的外崖,崖邊再建造一些土木工事,沿著緩斜坡的頂部再鋪設一條廊道,城防部隊就可以從一個地方迅速運動到另一個地方地。護城壕溝的外崖上還可以架設一些輕型炮,以對付大量的攻城炮,勿使其靠近。 敵人的大量攻城器械將失去它的效用,但是他們依舊要攻城,而守軍依舊是在嚴密的防禦工事裡打擊敵人,敵人要奪取一座城池所需要付出的犧牲將更大。簡單地說,這個思路是隨着攻城器械的威力越來越大而改變的,現在的戰爭,不應該再採用千年前的防禦手段,即便它再高大,也容易被敵人摧毀。 而構築一條低矮而厚實的屏障式工事,用來部署有巨大威力的反擊武器,從一開始就扼制住敵人的進攻,而且是不留死角的反擊,其效用將高於傳統式的城池建築。它還有一個老式城防工事遠遠不及的重要優點,那就是敵人很難把地道挖到城牆下面,使其崩塌。” 郭奕軒興緻勃勃地道:“我們現在是進攻的一方,暫時用不到這些知識,你可以先學習一下進攻器械的製造和進攻通道的科學設計及挖掘。這樣吧,一會兒我先帶你去看看我們已經造出來的攻城巨炮!” 沐浴已畢,郭奕軒神情氣爽,果真帶著劉玉珏去了匠作營。 劉玉珏這幾天以郭奕軒弟子的身份,跟着他進進出出,曾幾次出入匠作營,但是去的都是學者們的帳蓬,看到的只有一堆一堆的圖紙和亂七八糟的模型,無法產生直觀的印象,而這一次,郭奕軒卻趁着興緻,帶他到了完工武器的儲放場地。 巨型拋石機、弩炮,火炮、撞城錘、坑道作業的挖掘器械……,各種攻堅武器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貼木兒在中亞、西亞、歐洲的大肆擴張和侵略,使得各地各國的大量學者擁入了撒馬爾罕,於是,撒馬爾罕得到了希臘、羅馬、伊朗、印度乃至中國各個地方的軍事技術,在他的軍中有眾多的工程師、建築師、數學家、化學家、天文學家……,這些學者們的知識都被用在了殺傷性和摧毀性武器的製造上。 “這是輕型加農炮、這是重型加農炮,哦,那邊是中型速射炮,一般來說,各種大炮一天只能發射五到六次,而這種速射炮在我們不斷的研製、改進下,已經達到了一天射擊三十次而不報廢!” 郭奕軒得意洋洋地向他的愛徒介紹着那一門門恐怖的殺人武器:“看,這是野戰炮,這是攻城炮,還有這種口徑八百五十毫米、射程兩百到五百米的臼炮,主要作用也是攻城。哦,對了,你來看,這就是我們最新研製的攻城巨炮!” 郭奕軒快走幾步,來到一門巨大的,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的超巨型射石炮前面,劉玉珏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這超大型的戰炮,而是堆在戰炮旁邊的炮彈。那些炮彈都是打磨的極圓的石球,一看這炮彈,劉玉珏便倒吸一口冷氣,冷眼一打量,那一枚石球怕不就有上千斤重。 這時的一斤是十六兩,也就是說,按照現代人的算法,這一枚石球的重量,就有一千五百斤上下。太恐怖了,這樣的炮彈要是砸在城牆上……,劉玉珏忽然想到了方纔在浴室裡郭奕軒說過的話,難怪他敢誇口說越是高大的城池越容易被摧毀。 站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郭奕軒只能夠摸到那巍然矗立的巨炮的炮架,他撫摸着炮架說道:“這種炮,需要兩百個熟練的炮手和六十頭牛才能牽引使用,一天最多只能發射七發炮彈,即便如此,幾炮之後,炮也就散了架。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呵呵,這樣的巨炮,只要一門,就足以在最堅固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無法修復的缺口,讓我們英勇的士兵衝上城去!” 劉玉珏吃驚地道:“這樣的巨炮,怎麼可能運得走呢?” 郭奕軒道:“越往東去,越難得到足夠的材料來建造這些裝備,所以,必須得走這裡造好。開戰的時候,輕型的攻城器械會隨軍攜帶,重型器械要晚一些,不過也耽擱不了太久,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可以拆解的,我們曾經做過測試,運載這種拆解後的重型攻城器械,平均一天可以行進三十里地。” 劉玉珏吃驚地道:“可以這麼快?” 郭奕軒道:“怎麼樣,現在對我們的軍隊攻破嘉峪關,有了點信心吧?” 劉玉珏連連點頭:“老師說的對,憑着這樣精良的武器,嘉峪關一定不在話下!” 郭奕軒哈哈大笑,一拍他的肩膀道:“等大汗攻入嘉峪關,消滅了大明,你就不用東躲西藏啦!大汗不但能為你報了這滅門之仇,像你這樣的人才,還會重用你在大明做個地方官的。” 他悠然望向東方,沙地反射的夕陽,讓他臉上淺淺的皺紋,好似黃銅鑄出來的一般發出閃閃的光澤。 凝望了半晌,郭奕軒才輕輕地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老夫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好想回大都、好想回故鄉呵……” 一時間,他的眸中竟漾起點點淚光…… “好啦,天色不晚啦,玉落啊,你也回去歇息吧。” 劉玉珏把郭奕軒送回他的住處時,郭奕軒的情緒已經有所平復。 郭奕軒在撒馬爾罕收的也有學生,可是那些學生可沒有一個像劉玉珏這樣,執弟子之禮如此恭敬的,他是完全按照中國千百年來的尊師之道來對待郭奕軒。所以郭奕軒也就愈發地喜歡、欣賞這個弟子了。 回到自己的寢帳時,郭奕軒便和顏悅色地囑咐劉玉珏回去休息。 劉玉珏一直想從郭奕軒嘴裡套問些更有用的情報,但是他平時只能旁敲側擊,從零零碎碎掌握的資料裡來分析、瞭解,今日難得見郭奕軒動了思鄉之情,心思有些壓抑,想著若能勸他喝幾杯酒,人一說醉,嘴沒了把門的,或者就能多問些東西。 於是,劉玉珏恭恭敬敬地道:“先生心情抑鬱,要不然……弟子陪恩師小酌幾杯吧?喝點酒,先生的心情或許會好一些。” “難得你一片孝心!” 郭奕軒的神色愈見和緩,感慨地道:“要說到尊師重道,還得數我中華禮儀之邦。你這一番孝心,為師心領了。不過,這酒就免了!” 劉玉珏還待再說,郭奕軒搖頭道:“玉落,你有所不知。你莫看這裡嘈雜混亂,猶如一座城池,可這裡畢竟是軍營,你平時在這裡四處走動,什麼都見得到,可有酒館麼,沒有吧?呵呵,軍中自有軍中的法度,這酒是不能喝的。” 郭奕軒笑了笑,道:“除非逢遇重大節日,亦或是大汗打了大勝仗,有了什麼非常高興的事情,才會允許飲酒,不但允許飲酒,大汗還會大宴文武,召些歌伎舞孃、雜耍藝人給大家助一助酒興呢。 你看這軍營中平時紀律森嚴吧?可是每逢那種時候,一夜暢飲下來,到處一片狼籍,比集市上更亂、更熱閙,然而機會難得啊,否則,收了你這麼一個得意的弟子,你道為師不吃一道拜師宴嗎?哈哈……” 郭奕軒笑着擺擺手:“回去歇息吧,為師也要睡了!” “是!” 劉玉珏無奈,只得躬身一禮,目送郭奕軒掀帳而入,這才怏怏離去。 當日夏潯讓他將計就計,拜在郭奕軒門下,本來是為了有機會接近帖木兒。誰曉得這郭奕軒在他面前吹的雲山霧罩,好象有天大的本事似的,結果進了軍營才知道,連郭奕軒想見貼木兒一面也難如登天,更不要說他這個小徒弟了。 今天劉玉珏雖然沒有掌握更多可以混進軍營的線索,卻親眼看到了那些攻城武器的厲害,雖說有這等利器,也未必就如郭奕軒吹噓的那般摧枯拉朽、無所不克,不過其犀利確實遠遠超出了此前明朝對貼木兒帝國的攻城武器及其戰術的評估。 這些東西應該是貼木兒帝國集中各種學者和能工巧匠,專門針對大明的東方式城防所設計並加緊趕製出來的武器,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情報,他需要馬上告訴夏潯。離開郭奕軒的住處之後,劉玉珏就匆匆向軍營外趕去! 第815章 過五關 劉玉珏掀帳而入,醜夏潯還在地上勾勾劃劃,便喚道:“大哥!…” “哦!玉珏來了,坐。今天有什麼收穫?”夏潯看見他,忙拍拍身旁氈毯。 劉玉珏本來就是馬戲班的人,按照他的說辭,又和夏潯有主僕之誼和兄弟之情,常來看他,本在情理之中,郭奕軒對此並未生疑。 劉玉珏在氈毯上盤膝坐下,沒精打彩地嘆道:“沒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咱們現在和帖木兒近在咫尺,卻難再進寸步,想來實在叫人泄氣。” 夏潯微笑道:“莫急,辦法總歸是有的,任何線索,都有可能為我們所利用,倒不一定必須得是直接與我們的目的相關的。這個道理,我早就教過你,怎麼又忘記了?說說看,今天有何收穫?” 劉玉珏把他傘天聽到看到的消息,絲毫不漏地對夏潯說了一遍。 夏潯給他斟了杯茶,一邊慢慢地啜着茶水,一邊聽他講述,聽到他提起軍中允許飲酒時軍紀dàng然無存的情況,雙目突然一亮,他只一舉手,劉玉珏就知道他已有了什麼想法,馬上閉了嘴,靜靜地凝視着他。 夏潯微微側着頭,雙眼盯着帳角,唐賽兒正在那裡練功。她這幻術對手的靈活xìng要求極高,同武功一樣,每日都需勤練不鼻,唐賽兒此刻正在帳角坐著,手中拿着一隻茶杯,那茶杯時而像跳舞似的在她指間靈活地跳動,時而攸地消失,再一張手,便又神奇地出現。 夏潯似乎在盯着她看,可是漸漸雙眼便失去了焦距,好象透過了唐賽兒的身子,看向一片虛無。劉玉珏認真地看著夏潯,只見他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時而蹙眉深思,時而領首微笑,僅這一番思索,竟然足足有半個時辰,坐得他的tuǐ都麻了,夏潯還在思索當中。 到玉珏不禁想道:“大哥莫非要利用這件事?可是,縱然軍中飲酒,秩序混亂之際,帖木兒的親軍護衛營也不可能散漫異常,更不可能允許人接近貼木尼,眾目睽睽之下要接近他都不可能,更不要說是刺殺了。 再者,要想讓軍中開禁酒令,除非發生了能叫帖木兒異常高興的大事,大哥能有什麼辦法,幹一件叫貼木兒欣喜若狂、開禁酗酒的事情? 以國公的能力,恐怕除非是令我軍詐敗,叫帖木兒的軍隊打一場大大的勝仗。 可是這東西方兩大強國碰撞的第一仗,于軍心士氣至關重要,如果詐降,只有將帥可知,勢必不可能告訴士兵們知道,士氣沮喪低mí到了極點,只怕要弄巧成拙,真個葬送了整個戰爭的勝利。何況國公如今身陷敵營,哪有可能聯繫上大明的軍隊,並叫宋晟將軍依照他的主意行事?” “大哥,怎麼樣,想出辦法了麼?”又過許久,劉玉珏實在忍不住問道。夏潯搖搖頭道:“這件事,我需要好好想想。” 劉玉珏嘆了口氣道:“大哥,要打帖木兒的主意,實在是難如登天,尤其是時間緊促,容不得我們深思熟慮認真準備,大哥,如果實在不行,咱們就執行下策吧,不管成功與否,只管動手行刺,關鍵時候留下指向哈里蘇丹的證據,逼反了帖木兒的右路軍,這也是奇功一件吶!” 夏潯搖搖頭道:“如果行刺實不可為,才能出此下策,但有一綫機會,就要儘量殺掉帖木兒。帖木兒帝國太龐大了,而這麼龐大的一個國家,維繫它的就是帖木兒一人,如果帖木兒不死,哈里蘇丹帶不走太多人的,也無法造成帖木兒帝國的內亂。” “如此強大的一股勢力,要從外部征服它,需要付出重大的犧牲,而從內部着手,卻能事半功倍。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哈里蘇丹這個內應,怎麼可以輕易放棄?何況,我對刺殺貼木兒,已經有了幾條腹案,成功率都有三成以上!” 夏潯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刺殺一位君王,有一成可能,就已值得冒險了,何況三成?不過,我這幾條腹案,都無法做到殺人無形。 玉珏,最高境界的刺客,不是一擊必殺,也不是無人知道是你殺的人。” 劉玉珏驚道:“一擊必中,已是高手,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更是超一流高手,這還不成,那要如何才是最高的境界?” 夏潯道:“最高境界是要死者死的不像是被人殺死的,唯其如此,才是最最成功的行刺,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我之為難,正在於此,如果一天之內,我還想不出更為妥當的辦法,我會從我已經婁到的幾個方案中拿一個出來執行的。” 說到這裡,夏潯不期然地想起了他在青州除掉錦衣衛四大密探的事來,張十三心腸狠、馮西輝武功高,劉旭生xìng謹慎、安立桐狡猾多疑,可他把這些絆腳石都一一除掉了,當時他所用的辦法,就已做到了“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地境界,人人都知道他們是被人殺的,卻無法找出殺人的人! 一擊必殺,那是一個高明的殺手,也是許多殺手一生追求的境界,可是殺人無名,才是更加高明的境界。一個殺手,如果在殺手界名聲遠揚,甚至什麼排名第一、第二,這個人就離死不遠了。 真正高明的殺手,是無人知道你是如此高明。而這,還不是最高的境界,更加高明的境界,是殺了人,卻叫所有人都認為被殺者只是自然的死亡。這需要智慧,需要極其高明的智慧,還需要縝密的心路和嚴密的邏輯推理能力。 自出青州,夏潯與天鬥、與人鬥,智計百出,有勇有謀,每一道關、每一個坎,都被他闖過來了。而這一次,他還需要與自己鬥,唯有超越自己,他才能設計出一個完美無暇的殺人計劃。 他需要闖過重重警戒去刺殺一位君王! 他需要把這位處于嚴密保護下的君王成功擊殺! 他需要把這刺殺,掩飾成一個自然死亡! 他需要儘量保證自己的人在殺人現場全身而退! 最後,他需要擺脫自己的“盟友”帶著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安然返回大明! 他所設計的計劃,必須儘量保證可以連過五關,而這任何一關,都是几乎不可踰越的一座巔峰! xxxxxxxxxxxx 帖木兒今天的精神很好,這個六十九歲的老人靜靜地坐在他的白熊皮座椅上,側着身,臉頰貼在柔軟的皮毛上,認真傾聽著部下們的意見。 沙哈魯的左路軍姍姍來遲,終於趕到了集結地點。對此,帖木兒並未給予過多的苛責。他是一個冷血的、鐵腕的君王,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大家族的家長,一個父親。老兒子,大孫子,總是格外受到長輩疼愛的,對帖木兒這位大帝來說也不例外。 他的親生兒子只剩下兩個了,老三體弱多病,多年以來一直留守撤馬爾罕,他彪炳千秋的功業都是他或他其他的子孫創下的,他很不喜歡這個無所建樹的老三,而老四驍勇善戰,又是兒子裏邊最小的一個,最得他的歡心。 再說,他的計劃原本就打了提前量,他選擇冬季行軍,是因為夏季翻越沙漠,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那酷熱足以讓飛鳥都不敢飛越沙漠的上空。可他並不想選擇冬季作戰,冬季作戰對攻擊的一方來說明顯更加不利,會為他增加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現在這個時間恰恰好,春暖花開,冰河消凍,氣候正適宜的時候。 還有一點就是,右路軍統帥、他的孫半哈里蘇丹已經被他錄奪了軍權,如果此時再處罰他的左路軍統帥,那他就需要對軍隊徹底進行一次重新部署了,時間上已不允許他這麼做。 將領們正在爭執不下,他們列在所爭執的焦點只剩下一個:主攻方向。 一部分將領堅持認為,應該穿越帕米爾高原,攻高密、占沙洲,以此為基地,強奪嘉峪關進入陝西,盡取關中之地,東瞰中原腹地。 堅持這一意見的,包括已經趕去接收哈里蘇丹兵權的蓋蘇耶丁,他們是太子派的人。 另一部分將領認為,右路軍由蓋蘇耶丁統帥,奪哈密、沙洲,強攻嘉峪關,中軍主力則配合左路軍繞道天山以北,從山西北面進攻明帝國北方韓綫。這一部分將領主要是傾向于皇四子沙哈魯的人。 支持以嘉峪關為主墳路線的人認為秦始皇就是以進可攻、退可守的關中為根據地,消滅東方六國,得到了整個天下。帖木兒帝國的軍隊可以效仿秦始皇,以他們武力之強大,只要把關中納入自己囊中,就有能力得到整個大明。 皇四子沙哈魯一派竭力反對,他們說哈密和沙洲中間的距離太遠,又是沙婁,在不毛之地不宜運輸插重,一旦不能迅速攻克嘉峪關,數十萬大軍屯于嘉峪關外,就會形成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 永樂皇靖難之役中,陝西和嘉峪關方向的明軍基本沒有參與內戰,這支強大的邊防軍團如果依託地形和關隘全力抵禦帖木兒大軍,只要堅持幾個月,軍需後援難繼的帖木兒帝國軍隊將不戰自潰,因為很明顯的是,明軍一定會對沙洲進行堅壁清野,他們從當地得不到足夠的補給。 最後一點是:主攻嘉峪關的話,那麼右路軍就要承擔主攻任務,而右路軍統帥蓋蘇耶丁剛剛接手哈里蘇丹的人馬,軍中將領多為哈里舊部,恐怕調動不是那麼得心應手。 四皇子派認為應該從山西進入中原。因為這條路是廣袤的草原,戰馬和他們充做食糧的牛羊都可以有充足的東西吃,他們不需要攜帶大量的牧草,草原上的水源也比沙漠中充足。此外,北方歷經了遼金元三代統治,大明統治北方纔四十年,北方漢人對中原王朝的忠誠度不夠,對異族的牴觸也不是那麼強烈。 太子派的人對此提出了兩個反對意見,一是這條路比較繞遠,二是帖木兒可汗出兵前同鞋靶和瓦刺打了招呼,向他們表示了友好,可是瓦刺的態度非常曖昧。要走山西破雁門關就要經過瓦刺的地盤,如果瓦刺從中作梗,甚至與明軍媾和,從背後攻擊他們,帝國的勇士們就要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憑心而論,兩派的目的雖然都是為了爭功才互相攻汗對方的主攻路線,但是他們所說的優勢和缺陷都是是實際存在的情形,在帖木兒這位睿智的皇帝面前,想要打壓政敵,也得拿出點真本事才行。 帖木兒原本的計劃中,是要嘉峪關為主攻方向的,但是要攻嘉峪關,就得以沙洲為跳板,而大明輔國公楊旭在沙洲大刀闊斧一番整頓,以血腥手段剷除了眾多傾向帖木兒帝國的豪門,已經左右了沙洲地方勢力。現在嘉峪關外的沙洲與他此前瞭解的情形有了重大的改變擇。 在原本的情況中,由於大明擔心對嘉峪關外的勢力太強硬了會讓更多人倒向帖木兒,所以對沙洲地方勢力採取了懷柔手段,基本上,他們過于相信嘉峪關的險峻,對關外是放任自流的。到時候帖木兒帝國只要一面爭取一面打壓,就一定可以得到沙洲地方勢力支持,最起碼可以得到他們的補給,不管是巧取豪奪,還是迫其貢獻。 可是楊旭這條臭魚腥了一鍋湯,現在只要這邊大軍一動,那裡肯定是堅壁清野,軍民盡撤入關。大漠漫漫,是他們最好的保護,他們可以從容撤走,把沙洲撤的像是一塊狗啃過的骨頭,什麼都不剩。 兩派僵持不下,最後又把這個難題推到了帖木兒身上,雙方爭論的時候,帖木兒已在緊張地思索,當兩派停止爭論,都把目光向他投來時,貼木兒清咳一聲,用他蒼老而有力的聲音斷然道:“依照前議,主攻仍舊放在嘉峪關,左路軍待機而動。 行軍打仗,縱有必勝之把握,也當先慮其敗。一旦嘉峪關強取不下,左路軍之行動,則有可牽制明軍主力,使其不能增援嘉峪關,右路軍則由中軍策應,退回別失八里待命。 若嘉峪關順利打開,則左路軍逕取山西雁門關,一南一北,兩路合擊,到那時候,瓦刺未必還有與我一戰之膽!”貼木兒扶着扶手緩緩站起,沉聲命令道:“全軍戰備,十五天後正式開戰!傳令哈里,迅速交接軍隊!派人往瓦刺一行,做外交之最後努力!” 第816章 斬首計連環 夏潯的大帳裡,只有三個人,夏潯、劉玉珏、西琳。 西琳和劉玉珏一左一右,坐在夏潯的側前方,看著夏潯以一口箱子為桌,用炭條為筆,正在一條潔白的布皂上認真地書寫着東西。 “陛下,同我們一向的理解不同,貼木兒的軍隊無論是攻城戰還是野戰都很有經驗,這一點,切勿以我們對北元軍隊的瞭解來揣測貼木兒帝國的軍隊。他們的軍隊成份複雜,包括了東西方許多國家、民族的人,帖木兒帝國從而掌握了東西方各種最先進的戰爭技術,並去蕪存精,發揚光大。 在城池建築上,現在西方的建築技術以及城防手段並不比我們落後,而這些城池無一例外地被帖木兒帝國攻克了。同時,帖木兒軍中擁有大量的火器,尤其是火炮,據臣瞭解,他們的火炮威力並不弱於我們,可是與此同時,他們依舊保持着祖先傳下來的野戰和騎射的特長。 我們的騎兵精鋭,主要是北方邊軍中的騎兵、原寧王手下的大寧騎兵以及朵顏三衛的蒙古騎兵。同樣是百戰精騎,我們輸在騎兵的數量上,同時我們由於騎兵數量少,我們的將領更擅長步兵作戰的指揮。 而貼木兒帝國的軍隊有西方式的精鋭步兵方陣,有希臘式、羅馬式的工事建造與破壞部隊,有蒙古突厥的精鋭遊牧騎兵,有身着前所未有的厚重鐵甲的重騎兵,有印度的戰象部隊,有數量眾多的火銃手和無數騾馬拉馱的巨炮臼炮,步騎渾編作戰乃至多兵種配合作戰的經驗同樣豐富。 以上。是臣親自瞭解的情報。臣之所述,皆敵所長霍一空。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陛下精通兵法,身經百戰,見知所言,必知如何避己所短,克敵所長。臣若能在大戰之前以此呈進與禦前,縱死無憾矣!” 夏潯寫好之後,那淡粉色的字跡竟已消失大半。很多地方只剩下一些只離破碎的筆劃,夏潯再予吹乾,片刻之後,布帛依舊是純白色,上邊已經連一個字都看不見了。這是用唐賽兒調配的密藥寫就的,非火烤不顯字跡。若不知就裡的人,縱然得了這條腰帶,甚至將它拆開,也不過以為這條白色布帛只是腰帶的襯裡罷了。 夏潯待那信上字跡幹了。再也不見一絲痕跡,這才小心疊好。交予西琳。西琳身邊早備了針線,信接過來,立即小心地揣進一條腰帶的夾層,然後又取針線把那腰帶縫好,針腳縫的十分細密。 腰帶封好。重新交到夏潯手上,夏潯又仔細信檢查一遍,確認無誤,這才托着腰帶,對劉玉珏肅然道:“如果我們的計劃在哪一個環節上出現了問題,從而導致失敗,最有可能見機逃走的就是你。那時你一定要把它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是!”劉玉珏也知事態之嚴重,他雙手接過腰帶,認真地纏在了腰間。 隨着他們對貼木兒軍隊越來越多的瞭解,他們已經不敢再盲目樂觀。實際上包括夏潯在內。儘管他早知道帖木兒軍不容小覷,骨子裡卻還是有些輕視的,隨着越來越詳細的瞭解,夏潯對貼木兒軍的看法大變。如果行刺失敗,捨身成仁,而能有人攜此情報逃出,那麼明軍本來就能打嬴的仗,將因此成倍地減少傷亡。本來要打輸的仗,也可能因為如此詳盡的瞭解而改變結局! 正視對手的長處,才能避免自己的短處。 夏潯將此事交待完了,沉聲道:“西琳,喚他們進來,我要宣佈斬首計劃!” 帳簾一掀,風呼嘯而入。 春季多風,今兒正在颳風,颳風得塵土飛揚,天地一片蒼茫。 因之,今天弋壁上少有人行走,也沒有集市,一頂頂帳蓬都所門窗封得死死的,在那彌天漫地的黃沙中若隱隱現。 風蕭蕭兮,, 塞哈智、陳東、葉安乃至藏風、蓋邦兒等人魚貫而入, 身後一片黃沙…… 塞哈智的馬戲團成了移動之城最有名的馬戲團。 他們的馬戲團表演的節目類型有限,人員也少,不過其它的馬戲團規模跟他們比也差不多。 真正的大馬戲團,動輒上百號人,還有獅子、老虎、狗熊等各種動物,他們不會辛辛苦苦地跟着軍隊賺點苦錢兒,他們只在各大城市間流動,連小一些的城市都不會去,因為那兒的收入,不足以養活他們。這樣一來,游弋于軍營中的各個演出團體,就都是功能比較單一、人數有限的小團體了。 夏潯授意塞哈智出面,把這些演出小團體組織到了一起。 他們用的辦法,既不是拉攏也不是吞併,這兩條對他們來說,都有相當大的難度,再說,如果他真的拉攏或吞併其它演出團體,他也養不起這麼龐大的一個戲班子。他用的是西方人已經很習慣了的一種模式:行會!演出業臨時行會。 這個行會的存在,只負責大軍在此期間各個表演團體的勾通協調。這兒表演大型馬戲,投入的成本太大,而觀眾主要是那些沒多少錢的士兵,如果不能保證上座率,那就要賠錢,所以大型馬戲團不來這裡。而塞哈智牽頭,聯合其他表演團體商議成立的這個臨時行會,其存在的意義就是溝通、協調各個馬戲團,偶爾組團舉辦一次聯合大型表演。 在這裡,大型馬戲表演無法保證每日有足夠的上座率,但是每個禮拜舉行一次,士兵們還是消費得起的,這樣,他們平時分散與軍營各處,各演各的,每個禮拜湊在一起,以雪蓮花大馬戲團的名字聯合舉辦一次大型表演,很快就打響了知名度。 “雪蓮花”。成了許多人每週必定光顧的所在。 “哈密特老爺,這個小姑娘可是我們的台柱子,她每個禮拜表演一次大型魔術,深受士兵們的喜愛,也為我們馬戲團賺了很多錢,可她現在生病了,而明晚就有大型演出,如果她不能參加的話,我們將損失慘重。我們特意打聽過。知道哈密特老爺是最有名的醫生,連偉大的帖木兒大汗生病,都是由您進行診治,所以,我們來請求您,幫幫我們,一定要治好她。” 通譯把塞哈智的話對帖木兒隨軍首席軍醫哈密特說了一遍,塞哈智馬上奉上了一個錢袋。 哈密特是被一個百夫長請出來的,而這位百夫長是受他最信任的一個十夫長所托。喜歡“雪蓮花”馬戲團表演的士兵都知道那個神奇的東方小姑娘。現在她生病了,很容易就叫人生起惻隱之心。再加上收了塞老闆的好處,他們當然願意為塞老闆出力。 哈密特顛了顛手中的錢袋,沉甸甸的,這一顛動,裏邊的錢幣叮噹作響。哈密特的臉色便和緩了許多。他看了看那個病懨懨地躺在馬車上,臉色憔悴的小姑娘,見她一身綠衫,眉目如畫,雖然因為生病顯得不太精神,可還是非常招人喜歡,臉色就更加平和了。 “這個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塞哈智趕緊道:“她叫塞拉。” “塞拉?” 哈密特聽了有些意外,因為他的小女兒就叫塞拉,這女孩兒與他的寶貝女兒年齡相仿,見到了她。就彷彿見到了自己的愛女,哈密特的語氣變得親切起來,他趴在車沿上,俯身看著唐賽兒,柔聲道:“塞拉,不要擔心,我會治好你的。” 唐賽兒用細細怯怯的聲音道:“謝謝你,哈密特醫生。” 哈密特點點頭,微笑着上了車。 塞哈智不禁輕輕地吁了口氣,為了接近這個哈密特,他可是下足了功夫。聯合其它演出團體,組建行會和“雪蓮花”大馬戲團固然是有其他目的,卻也未嘗不是為了能跟哈密特搭上線。他組建了“雪蓮花”大馬戲團之後,先是通過劉玉珏打聽到可以輾轉與哈密特醫士攀上關係的人,然後就是對他們的公關。 接着,在今天趁哈密特醫士出營購藥之機攔住他,事先也做了一系列準備。他打聽到這位哈密特醫士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最喜歡綠色,忌諱黃色和花色,於是還叫西琳特意趕工給賽兒做了一套綠色的衣裳,換去了她常穿的花裙子。 通過被他“公關”的貼木兒百夫長知道哈密特醫士有個極寵愛的小女兒叫塞拉之後,唐賽兒的名字也就改成了塞拉,人情攻勢、金錢攻勢、親情攻勢,數管其下,接下來能否更進一步,就看唐賽兒的了。對此,塞哈智倒是極有信心,古靈精怪的唐賽兒若要扮乖乖女,又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住她的魅力呢? “義父,塞拉捨不得你!” 當哈密特走下馬車的時候,這個與他的女兒一樣可愛,美麗的如同一個小天使的女孩兒已經成了他的義女。他的義女撲在他的懷裡哭得唏哩嘩啦的:“從來沒有人能像您一樣對我這樣慈祥,親愛的義父,塞拉好捨不得你呀……” 哈密特父愛氾濫了,那部討厭的直撅撅的山羊鬍子輕輕抖動着,他努力擠出一副慈祥的模樣,對唐賽兒柔聲道:“我的小塞拉,義父有事情要做,你安心養病,按照義父的囑咐按時吃藥,要乖乖的,等義父辦完了事,一定第一時間回來看你!” “那義父一定要來呀!”唐賽兒眼淚汪汪地抬起頭,抓着哈密特衣襟的小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輕鬆開,將她的依賴和孺慕之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好的,好的,等我回來,一定馬上就來看你,先來看你!”哈密特几乎不想走了,他跨上馬,走出好遠,還不捨地向自己的義女招着手。 “乾爹,賽兒扮的好不好?” 唐賽兒依依不捨地向哈密特消失的方向最後揮了幾下手,便笑眯眯地問夏潯,有點討好、有點邀功的意思。她的眼裡此時還噙着淚光,頰上還有晶瑩的淚水。 “還不錯。不過不能大意!時刻小心,不要功虧一簣!”夏潯板著臉吩咐兩句就走開了。 唐賽兒擔心地道:“是不是我表現的不好,乾爹好象不太開心?” 福至心靈的塞哈智咧開大嘴笑道:“賽兒,你甭理他。我看是你表現的太好,你那乾爹吃醋了,哈哈哈!” 唐賽兒因為連日演出過于疲勞,偶感風寒,求醫問藥時卻“偶然”和帖木兒軍中最有名的醫士哈密特結緣的時候,在比勒思克也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看起來發生的很偶然,完全是獨立的一樁突發事件,與其他地方沒有任何關聯,與駐紮在訛打剌的帖木兒軍更是風牛馬不相及程。 事情發生在阿哥爾達,這是瓦剌地盤最西南角的一處邊陲重鎮,由特爾穆部落戍守。 明初,大明因削藩而引發四年內戰期間,北元內部的衝突也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北元從此分裂成為韃靼和瓦剌。韃靼由阿魯台太師獨掌大權。奉黃金家族後裔為可汗。瓦剌貴族沒有搶到黃金家族的嫡系後人,沒有大汗可以號令諸部。便由輝特部聯合巴爾虎特、忽裡牙特、巴圖特、綽羅斯特部建立了衛拉特聯盟,即明人所稱的瓦剌。 瓦剌由三個強大的部落首領統治,他們分別是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為了同控制着汗位的韃靼部在道義上分庭抗禮,他們接受了朱棣的封號。分別受封為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三王治瓦剌,其中以順寧王馬哈木勢力最為龐大。 特爾穆部落就是順寧王馬哈木一派的一個部落,其部落首領叫察占。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于西域草原則又是一番景象。 中原的春天來得很輕柔。春風裊娜,春雨潤物無聲,不知不覺間,你就發現枝頭出現了一抹新綠。遠遠望去,嫩黃如煙。而在這裡,春天來得就如冬季的寒風一般突然,昨天還是河水冰凍,萬里白雪,突然一夜之間,便江河解凍,草木茁壯起來。 隨之而來的就是它的風,這兒的春風絶不溫柔,它是暖暖的,卻很難叫人有心曠神怡的感覺,因為這風太強,剛剛復甦的草木難以覆蓋整個地面,風一起來,便有塵土,颳得人一身一臉,着實惱人。 今天天氣卻很好,難得的晴天,風卻不烈,澄宇萬里,猶如透明的水晶,潔白的雲朵飄于其下,彷彿離那幽遠的天有萬里之遙,反倒距下面的草地不足百米,似乎搭弓一箭,就能射進雲彩。 青青草地,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左右十餘里寬便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左邊青山蒼翠,隱見更高處仍是白雪皚皚,右邊的山卻是烏黑色的石頭組成,寸草不生,地理十分奇特。 蹄聲隆隆,大地震顫。 特爾穆部落首領察占帶著百餘騎驍勇的戰士,正馳騁在這片狹長的草原上。 在察占旁邊一匹馬上,是一個少年,雖然看面容是個少年,還帶著未褪的稚氣,卻生得身材高大,較之許多成年人也毫不遜色。 察占一邊策馬而行,一邊跟這少年說著話兒:“再有百餘里就到孛羅的部落了,孛羅的部落與別失八里、哈密最近,主要以經商為主,所以他的部落非常富裕。他的小女兒薩仁更是一個有名的小美女,你一定會喜歡的。” “察占叔叔,我不在乎她長的什麼樣子!” 少年笑了笑,臉上有種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沉穩:“哪怕她醜到了極點,我還是會娶她的。結了親,爺爺的部落便可以得到孛羅部落的資財幫助,在瓦剌諸部中咱們的位置將更加穩定,我們可以購買更多的兵器、盔甲,擁護更加強大的勢力,總有一天……” 少年沒有說下去,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遠方,輕輕地道:“總有一天,咱們所擁有的,將不僅僅是這一片草原!” “好!老子英雄兒好漢!這才是做大事的材料!” 察占翹指大讚:“不愧是順寧王的孫子,這等胸襟氣魄,了不起!這一次說親議盟,對你爺爺的大業非常重要。本該由你父親親自出面的,只可惜他正在東面打仗,只好我這個做叔叔的來辦了,你爹是我的安答,你就像我的親侄子一般,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得圓滿的。” 少年道:“大明皇帝親自率軍遠征,討伐韃靼了,明軍戰力雖強,但他們不可能久居塞上。韃靼若敗了,這萬里草原就是我們的。爺爺對此甚為重視,所以叫我爹親領大軍秘密埋伏在韃靼邊界,只等韃靼一敗,便搶奪他們的草原。爹爹在做大事,如果不是為了這無聊透頂的聯姻,我一定會跟爹爹一起去的。” 察占放聲大笑:“無聊透頂?哈哈哈,你這小傢伙,說話着實有趣。你的年紀還是太少呀,等你再大些。你就知道女人的可愛了!” 少年不以為然地笑笑,手搭涼蓬眺望着遠方,突然問道:“察占叔叔,此去孛羅數百里,我們為什麼不多帶些兵馬呢?” 察占笑道:“不用擔心。這可是咱們瓦剌的地盤,更是我特爾穆部多年駐紮的所在,誰敢捋你察占叔叔的虎鬚?尤其是現在帖木兒的軍隊正欲與大明一戰,帖木兒軍不會在此時與咱瓦剌挑戰,大明軍則已退守嘉峪關內,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那麼……” 少年把馬鞭向前一指,沉聲問道:“前方那支聲勢浩大的人馬。可是孛羅部落派來迎接咱們的麼?” “嗯?” 察占聞聲抬頭,起伏如浪的草坡盡頭,並不見一人一馬,但是隻一眼望去。他的臉色還是發生了變化。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能見度很高,前方雖還看不見一人一馬,但是遠處喧騰于半空的一道塵煙,卻分明表示正有一支數量龐大的騎兵隊伍正迅速接近。 那只能是一支騎兵,這兒已經是人跡常至之地,沒有大量的野馬群、野牛群,如果是放牧,也不可能筆直一條綫地如此狂奔,如果是商隊……,他們更不可能用這種速度趕路。 此時那最遠處的灰塵已瀰漫的極高,同時擴散開來,彷彿一隻張開大口的龍頭。而龍尾剛剛離地,正欲騰飛入空,可是自馬上探身起來繼續看,那龍尾彷彿只是剛剛離地的龍身,因為在它下面,躍躍欲試正欲騰起的還有一道煙塵,那是被騎兵經過剛剛騰起的一道灰土。 今天有風,雖然不烈,可是依舊能夠吹散灰塵,這一條長龍似的灰塵彌而不散,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對方奔跑速度極快,風還來不及將那灰塵形成的長龍吹散,他們就已到了遠方,這得多快的速度? 察占臉色一變,立即下令侍衛戒備。 最理智的作法,當然是一見灰塵揚起,立即撥馬便逃,那樣的話,對方未必能追得上。但是,對方是什麼人?是不是因為他而來?這些事根本還沒搞清楚,察占好歹也是一方的鄂托克(領主),連來人是誰,要幹什麼都不知道,便撥馬逃之夭夭,豈非天大的笑話? 草原上的人最敬重的是英雄好漢,要是這麼幹,連他的部下都瞧他不起,再說馬哈木大人的親孫子就在旁邊,若是被他把這個笑話說給他的爺爺聽,自己的臉就要丟到天邊去了,因此察占做出了原地戒備的命令,先查清對方身份、急急趕路的目的再說。 在他後方,實際上有一支敵人的人馬在打埋伏,如果他們返身便逃,是要進行攔阻的,這支人馬從察占離開部落,就已遠遠地輟上了。只是他們的人數較少,只有察占一半的兵力,如果察占當機立斷,返身便走,他們要付出重大犧牲才能拖延察占逃跑的時間,察占原地戒備的舉動,叫遠遠輟在後面的他們大大地鬆了口氣。 “不對勁!察占叔叔,我們應該馬上逃走!” 少年的目力極其鋭利,當他發現左右兩側遠處的弋壁中也隱隱泛起塵土灰霧的時候,終於警覺到,對方的目的一定是在自己這支隊伍了,可是這時已經晚了,正前方急急趕來的人馬就像塞外的春風,突然間就捲到了眼前。灰塵還在兩里地外,前方一道草坡上已出現了一排戰馬,彷彿翻過了山坡的一道洪水,洶湧而至。 來騎形成了一道兩里多寬的橫向陣形,大剌剌地向他們包圍過來。 “放箭!阻敵!” 轟隆隆的馬蹄聲和喊殺聲震耳欲聾。察占的隊伍中許多戰馬都不安地轉動起來,察占拔出腰刀,一面命人放箭禦敵,一面觀察着周圍的情況,他向西一指,喝道:“趁着敵人尚未合圍,咱們從這兒打開一道豁口,衝出去!” “嗖嗖嗖!” 箭射如雨,察占蓄勢已待的部下發箭阻敵時。策馬而來聲勢驚人的那支騎兵隊伍也發箭反擊了。不問身份、不留活口,亂箭齊發,無差別射擊。 一聲尖鋭至極的箭嘯驟然掠空而過,最前方的一名侍衛胯下的戰馬悲鳴一聲,被一箭貫入馬眼,痛呼仆到,將馬上的騎士掀翻在地。嗖嗖嗖嗖,利矢紛落,雙方各有人馬中箭。三息之間,來騎已然迫近。衝在最前面的騎兵已收弓拔刀,撲進了察占的隊伍。 雙方的利矢遠射,造成了察占三分之一的部下陣亡,其餘人馬混亂不堪,剛剛集結準備突圍。衝出不及百步,側翼撲來的騎兵已然到了,又是一輪遠程攻擊,那種狠辣,那種必欲置人死地的氣勢,彷彿雙方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 “為什麼?你們是什麼人?” 察占目眥欲裂,尚未交戰。先折大半人手,對方蠻不講理的殺戮快要把他氣瘋了。 沒有人回答,對方彷彿就只為了殺人而來,箭矢橫空。最前方準備突圍的侍衛們剛剛中箭,狂呼着栽下馬去,敵人就拔出了雪亮的馬刀,衝進了他的陣營。 雨打殘荷一般,雖然察占的侍衛也算精鋭,可是與對方的戰力一比卻有不如,而對方的人馬佔據絶對優勢,打法又是如此恐怖,毫無準備的察占侍衛剎那間就被殺得七零八落。 少年身邊兩個剛剛掛好弓箭,準備抽刀而戰的侍衛被數枝利矢透胸而過,重重地栽下馬去,驚心動魄的慘叫剛剛傳進少年耳中,一口斬馬刀就當頭劈來。 “我是……” 只是一刀,少年少年的刀就被磕飛了,他驚呼大叫,想要表明自己身份。不管來人是誰,瓦剌實際上的“可汗”馬哈木的孫子,活着總比死了有價值吧? 可是話猶未了,他就被人斜肩拉胯,一刀劈成了兩半,半截身子還坐在馬上,另半截身子連着腦袋已跌落塵埃,心肝腸肚從斜劈開的地方嘩啦啦淌了一地。 那馬受驚狂奔向前,拖着好長一段腸子,卻不料剛剛奔出幾步,又被一人將碩大一顆馬頭也砍下來,他們竟然不只殺人,而是打着鷄犬不留的目的,這是何等大仇,才有這般狠辣手段? “侄兒!也先,也先吶!” 察占正在廝殺中,一見那少年被殺,登時慘叫一聲,一顆心好象被澆了一盆冰水下去,涼得生疼。那可是馬哈木大人的親孫子,他的好兄弟脫歡的愛子啊,他要如何向馬哈木大人交待,如何各他的義兄脫歡交待? 察占肝膽俱裂,血貫瞳仁,他身邊四五個莫名而來的敵人騎兵趁機走馬燈般與他纏鬥,竟爾在他腿上戳了一槍,血流如注。察占悲憤大怒,舌綻春雷,一聲暴喝,瘋狂般揮起了他的斬馬刀! 敵人來自四面八方,察占的人馬先被猛烈絶倫的箭雨折損大半,又被突入的敵騎殺得七零八落,雖然在他們的猛烈反擊下,敵人也被他們殺死許多人,可這撲上來的敵騎竟是不管不顧,也不在乎,似乎他們只是一支完全沒有感情和意識的殺戮兵器,他們只需要殺死敵人,而不計任何犧牲。 一百多號人,頃刻間被殺了個落花流水,肩上插着一枝羽箭的察占欲哭無淚地和最後剩下的十幾個侍衛被包圍在中間。這幾個侍衛都是身手靈活,武技高明的人,先是仗着鐙裡藏身的騎術和運氣,躲過了對方驟密的箭雨,又在混戰中拚命格檔廝殺留住了一命,此刻人人身上帶傷,他們守在察占身邊,總數已不足二十人。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你們是誰?叫你們的頭領出來答話!我是特爾部的鄂托克,我要見你們的頭領!” 察占泣不成聲,聲嘶力竭地喊,他本不致于如此軟弱,可是他這半生仗也打過不少,就從來不曾打過這麼窩囊、這麼離奇、這麼莫名其妙、這麼不知所謂的仗,他不是嚇哭的,他是氣哭的。 沒有人回答,敵騎圍成了一個圓,把他們團團圍在中央,一個有多名騎士拱衛、明顯是頭領人物,臉上蒙着防沙的面巾,只露出一雙狠厲肅殺大眼的騎士策馬向前三步,察占以為他要跟自己對話,可那人卻只是緩緩舉起一隻手,又狠狠向下一劈! 隨着這無聲的命令,箭術表演開始了! 排成了一個圓的無名騎士們竟然直射發箭,對方的自己人可是在自己射程之內的,如果這一箭不能射中居于中間的察占的人,就必然會射向對面的自己人。 “嗖嗖嗖……” 箭矢不斷,如群隼飛翔,許多人在用最高明的連珠箭術,一矢剛發,一矢又至,中箭者還不及倒地,第二箭便又貫入身體。片刻功夫,中間那些人和馬滿身是箭,恍若刺蝟,箭勢稍停之後,他們轟然倒了下去。人和馬,都已經在密驟的箭雨下失去了性命,可是因為中箭的速度太快,真到此時,才真正倒下。 那個蒙面首領提馬上前,沉聲下令:“下馬,所有人頭砍下,確保無一生還!搜出咱們要的東西,馬上撤走!” 他說的是突厥語,察占聽得懂,但是他已經死了,死不瞑目。 第817章 將軍令 “奶,加兩勺!” 郭奕軒不耐煩地敲桌子,這店很小,掌柜一人兼着跑堂的差使,忙得滿頭大汗,聞言忙跑過來,點頭哈腰地把咖啡杯子給端了下去。 咖啡最早就是阿拉伯人開始飲用的,一開始他們是把咖啡豆的汁液當胃藥來喝的,認為有助于消化,後來發現它還具有提神醒腦的作用,於是這種飲料就流行開來。軍中有許多人習慣喝咖啡,就是其他來做生意的人,時不時也要喝上一杯,所以在這兒開咖啡館的人挺多。 郭奕軒對坐在對面的劉玉珏道:“你想跟着輸運器械的隊伍走一走,我不攔你。雖說路上累一些,可是對器械先行瞭解一些,回頭再學其中的道理,也就更加容易。為師少年時也是中原人,知道你們所學俱都是聖賢文章,其它百業各行的學問,俱都視做旁門左道、奇技淫巧。 我郭家原本以武揚威,可是後來卻在術數、建造、水利、天文方面有所建樹,後代子孫也就此棄武從文,大多修習這些學問。如今你既入我門下,少不得要把聖賢文章放一放,多學學這方面的本領,你這一路下去,對器械的運輸、保養各方面,都要多加學習。” 劉玉珏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 劉玉珏向老師主動請纓,要隨一支運送攻城器械的隊伍去塔爾布古爾城,把這些器械交付給蓋蘇耶丁,郭奕軒對此並不反對,他知道中原的讀書人熟諳的是道德文章,其他方面的學問卻很是一般,自己若直接向劉玉珏教習各種專業學問,他在理解方面一定比較吃力,叫他先熟悉熟悉這些東西,再教起來也方便。 劉玉珏今日就要起行,郭奕軒特意送了出來,看到營地外面新開了一家咖啡廳,裡面還算整潔,便在這裡為學生送行,不想這家店雖然乾淨,店主手藝卻很一般,那咖啡煮的不好,調配的更差。這時那掌柜的把咖啡又端上來,郭奕軒喝了一口,不耐煩地繼續用手指叩桌子:“糖,加三勺!” 那掌柜的剛剛跑開,準備去招呼其他客人,一聽吩咐,忙又跑出來,忍氣吞聲地把杯端了下去。 郭奕軒哼了一聲道:“這些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手藝,就這兩下子,也敢開店迎客。” 掌柜的被郭奕軒支得跑來跑去,心中很不耐煩,可是又不敢得罪客人,只得陪着笑把杯子端下去,他跑到櫃檯後面,往杯里加了三勺糖,偷偷一瞟郭奕軒並未注意,又往裏邊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這才把杯重又端上。 郭奕軒呷了一口,這回有種齒頰留香的感覺了,他滿意地點點頭,擺擺手叫店主走人,繼續囑咐愛徒:“玉珏啊,等到了地方,你還可以看看士兵們如何操作,熟悉了這個過程,回頭為師再教授你其中的學問,便容易入手了。如果發現什麼問題,就記下來,我們再行改進,咱們研究的這些器械,也不是一次便臻完美的,學問嘛,一半來自傳授,一半要靠自研……” 劉玉珏忙又應了聲是,郭奕軒瞟一眼外面的車隊,便道:“好啦,不要叫大家久等,你這就去吧!” 劉玉珏躬身退出,郭奕軒將咖啡一飲而盡,餘興未盡地道:“再來一杯!” 夏潯剛剛散了場子,眾人都在外面收拾,他卻在帳中,和藏風以及一個陌生面孔的人,三人據案而坐。桌上擺着幾個牛皮紙包,那陌生面孔的人用突厥語飛快地說著話,藏風一旁為他翻譯:“察占已死,他的信物已經落到我們手中,哈里殿下已經安排了人,馬上就到,你們這裡準備的怎麼樣了?” 襲擊瓦剌部族首領察占的人馬,是哈里派出去的,他的人一直在盯着察占,等着殺死他的機會,直到聽聞察占要為一個侄兒往孛羅部落說親,這才得到機會。議婚涉及聯盟,在事情成功之前,對當事人的一些敏感身份是要予以保密的,所以直到現在,哈里蘇丹的人也不知道他們誤打誤撞,竟把瓦剌聯盟最大的部落首領馬哈木的孫子給幹掉了。 他們不知道,夏潯自然也不知道。 這件事已在瓦剌部引起了軒然大波,憤怒已極的馬哈木正在到處尋找兇手,夏潯卻還不知道那位後來赫赫有名的也先太師已經糊里糊塗地死在了他的手裡。 夏潯欣然道:“甚好!等‘瓦剌’的使者到了,向帖木兒說明瓦剌願意提供方便,借道給他們進攻大明,必定會讓帖木兒欣喜若狂。不過,我們必須確保帖木兒會取消戒酒令,並召開盛大的宴會慶祝,那另外一件‘大喜事’業已安排妥當了麼?” 那陌生面孔的人微微一笑,道:“這一點請你放心,殿下曾經收到過金帳汗國的帖木兒-忽特魯格大人送來的一封信,那封信是當初脫脫迷失陽奉陰違,授意部屬背叛帖木兒汗的一道命令,上邊有脫脫迷失的花押印鈐,殿下已據此偽造了一封脫脫迷失向帖木兒汗乞降的書信,這兩個‘好消息’接踵而來,一定會叫帖木兒汗把這一天當成一個盛大的節日,大肆慶祝的!” 說著,他把面前的幾個紙包輕輕推到夏潯的面前,說道:“這幾種毒藥,都是提取于植物,致死效果比較平和,符合你的要求。這一種,可以讓人窒息而死,但是中毒後沒有任何體表特徵,可汗已經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很容易會誤診為心力衰竭而死。 這一種,會讓人喪失意識、肢體抽搐,最終的結果當然也是死亡,而且它的毒性一旦發作,很難救治,死亡結果如同癲癇發作;還有這一種,通過皮膚也能吸收,會叫人產生灼熱、刺痛、麻木、噁心、嘔吐、呼吸癱瘓的癥狀,最終心臟麻痹而死亡,它的毒性很烈,一旦中毒便不可救治,問題是,高明的醫生能夠看出是中了毒。 還有這一種,它本身並不致命,不過它的奇妙之處在於,一旦中了毒,在別人看來,你的意識仍舊很清醒,可是你卻可以通過控制中毒的人,叫他依照你的吩咐去做一些事情,比如……自殺。可是用它的難處在於,可汗身邊總是有一群人圍着他,即便你能叫他中毒,也無法走到他面前去叫他做任何事情……” 那人把帶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藥認真地解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殿下已經把他能夠蒐羅到的所有毒藥都給你找來了,每個包裡都有藥性的詳細說明,毒藥,我們已經給你送來了,如何讓他服下去,卻是你的事了!” “沒有問題!” 夏潯把那些毒藥收了起來,微笑道:“對此,我已經有了一個很詳細的計劃,只要帖木兒汗召開宴會,我保證,那將是他最後的晚餐!” “義父,藥好苦喔……” 唐賽兒捧着藥碗道。 哈密特醫士微笑道:“儘管有些苦味兒,不過它能治好你的病。快把它喝了吧,塞拉,我已經放了三勺蜜糖在裡面,不會特別難喝的。” “哦!” 唐賽兒皺着小臉把那碗藥喝了下去,哈密特看了開心地笑起來,他慈祥地摸摸唐賽兒的頭,又看看帳外天色,說道:“天色馬上就黑了,義父送你回去吧,雖然你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卻也不能在軍營裡過夜的,尤其是我的住處距大汗的住處很近,這兒的規矩更大。” 他剛說到這兒,幾騎快馬便夾着一溜煙塵從他的帳前衝過去,捲起了一片沙塵,哈密特醫士大為不悅,連忙起身走去,將帳簾放下來,不滿地嘟囔道:“真不曉得這是些什麼人,膽子竟然這麼大,敢在可汗的大帳附近縱馬,這要是讓大汗見到了,豈能輕饒了他們!” 帖木兒正在自己帳前,興緻勃勃地為自己的愛馬刷洗着身體,梳理着馬鬃,那幾騎快馬馳來時,便已落入他的眼中。帖木兒微微蹙了蹙眉,卻沒有發作,他相信這些人一定有極重要的事,否則誰敢冒犯他的權威呢? 領着那些人馳來的是他的侍衛長,即便如此,那些人也無法直接馳到他的身邊,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就被攔住了,侍衛們一番盤問之後,搜了他們的身,繳去了佩刀,才押着他們來到帖木兒面前。 帖木兒輕輕拍了拍馬頸,那匹馬便搖搖鬃毛,打個鼻息,悠閒地走開了。 帖木兒睨了那幾個人一眼,向他的侍衛長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那侍衛立即迎上來前來,以掌撫胸,沉聲道:“大汗,瓦剌特爾穆部的鄂托克察占,奉馬哈木大人之命求見大汗!” “哦?” 貼木兒微微有些動容,他派去向瓦剌做最後之外交努力的使者剛剛走了兩天,距瓦剌聯盟幾個首領人物的駐地還遠,沒有十天八天的功夫是回不來的,瓦剌卻在這時派來了使者,着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帖木兒一聲吩咐,“察占”就被帶到了他的面前。 瓦剌是分裂的北元的一部分,北元統治中原一百多年,制度管理大量繼承了中原人的經驗,所以做為瓦剌任命的一位鄂托克,察佔有着屬於他的專有信物,一枚北元時期朝廷製作的印鈐。 貼木兒遠征東方,對這周圍的各方勢力做過一番瞭解,他聽說過察占的名字,驗過察占的印鈐無誤之後,帖木兒便道:“察占,我知道你是馬哈木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他派你匆匆而來,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呢?” 第818章 雙喜臨門 察占向帖木兒恭恭敬敬地行禮道:“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三位大人會同瓦剌諸部首領商議之後派我前來,向帖木兒大汗通報,對於大汗的軍隊與大明之間的戰爭,我們的立場是置身事外,不會參與。如果大汗需要借道瓦剌,沿途補給也可以就地取之於我瓦剌諸部!” 帖木兒大喜,欣然問道:“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受封于明,你們如此相助于朕,不怕大明的詰難麼?” 察占狡黠地道:“大汗兵強馬壯,非我瓦剌可以抗衡,大汗的大軍一到,我們自然是要退避三舍的,一些來不及撤離的部落迫于形勢向大汗提供各種物資,也是情非得已,大明又能如何?” 帖木兒放聲大笑。 察占又道:“我們希望,大汗功成之後,能夠投桃報李,對瓦剌諸部予以關照……” 帖木兒微笑道:“這個絶對沒有問題。我們同宗同祖,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嘛,我曾經說過,我非黃金家族後裔,之所以擔此重任,實因我蒙古勢微,不得不奮起抗爭。待老夫百年之後,這萬里江山,是要雙手奉於黃金家族的,我又怎會打瓦剌的主意呢?” 察占道:“大汗是一位偉大的君王,自然是一諾千金的,不過要說服瓦剌諸部消除疑慮,所以……,這是馬哈木大人和太平、把禿孛羅兩位大人聯名寫給大汗的一封書信,我們希望,能夠在回覆中得到大汗正式的承諾,” “沒有問題!” 帖木兒笑容可掬地道:“我已派了使者再赴瓦剌,如今還在路上,想不到你們已經來了。你放心,待我看過三位大人的來信,自會做出善意的回覆……” 帖木兒從察占手中接過書信,心中卻在暗暗冷笑:“成吉思汗的子孫,是真的沒落了。你們要麼站到大明一邊去,要麼早早歸順於我,如今卻打着坐山觀虎斗的念頭,試圖兩邊取利。若非大明是我一生之最大勁敵,眼下不宜多事,老夫先就發兵,先滅了你們這些羞辱祖先的軟骨頭!” 瓦剌答應借道,這對帖木兒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好消息,雖然他兵強馬壯,一副無敵模樣,似乎誰也不放在眼裡,可是經過這麼多年來秘探蒐集的各種情報,他對大明的實力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把大明視為生平所要征服的第一勁敵,這個時候,他不希望再有第三方勢力橫插一手。 瓦剌說小,也要看跟誰比,比起大明和帖木兒帝國來說,瓦剌的力量自然是小的,可是僅僅一個瓦剌,也比西方許多大國更加強大,如果他們居心叵測,帖木兒就得始終保留一支軍隊進行防備,他的左路軍未嘗不是對瓦剌的一種威懾,現在瓦剌已公開表態保持中立,他就可以投入更多兵力與大明決戰,勝算將更近一步擴大了。 當晚,帖木兒召集了幾位重臣,向他們傳達了這個好消息,並邀瓦剌使者察占出席,席間,帖木兒興緻勃勃,不但喝了大量的葡萄酒,還喝了度數更高的阿拉克燒酒,這位七十歲的老人就像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一樣,興緻上來時,還跟自己眾多的嬪妃一齊載歌載舞。 這一輩子,他已建立了輝煌的功業,曾經打敗蒙古帝國西征大軍的埃及馬布留克王朝因為拒絶他的結盟,遭到了他的冷酷打擊,蘇丹法賴吉親自率兵抵抗也無濟於事,整個敘利亞的領土被佔領,名城大馬士革被焚燬。至于已經四分五裂衰弱不堪的印度德里蘇丹國更不在話下,被他毫不費力的消滅。 在他的帝國的建立過程中,所有強大的帝國無一能夠迎其鋒芒,三十多年的征服戰爭,他建立了一個首都是撒馬爾罕,領土從德里到大馬士革,從鹹海到波斯灣的大帝國。從興都庫什山到地中海,從北印度到敘利亞,從天山南北到南俄草原,他的兵鋒所向披靡,屍體堆成了山,人頭砌成了塔。 但是儘管他縱橫中西亞,威震歐洲大陸,可是就連蒙古人,也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不願順從於他。他的野心極大,他一直想超越成吉思汗,成為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君王,可他若想建立超越成吉思汗的不世功業,必須得打敗大明,這是東方的最強帝國,也是當前整個世界上最強的帝國,曾幾何時,他也是向大明稱臣納貢的一個臣子呢。 而現在,瓦剌的態度,將使他的征服大明之旅更加順暢,以他的強大武裝,只要讓他征服了大明,再消滅奉黃金家族為正統的韃靼,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世界之王。中原萬里江山、花花世界,失落于黃金家族之手,現在是他帶領蒙古人又殺回來,那時誰還敢與他抗衡?還有哪個蒙古人,敢不心悅誠服地承認,他才是成吉思汗的衣鉢繼承者? 帖木兒很高興,席間喝了許多酒,大醉而歸。 不想次日一早,帖木兒又收到了一個叫他更加歡喜的好消息,金帳汗國的脫脫迷失向他歸服了。 脫脫迷失是他的義子,對這個義子,帖木兒又恨又愛,可是儘管這個義子對他總是陽奉陰違,一有機會就行反叛,他對這個義子的疼愛,卻始終比親生兒子還多,如今見到這個義子“幡然悔悟”,向他表態要痛改前非,帖木兒欣喜若狂。 脫脫迷失是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的後裔,當初脫脫迷失投奔撒馬爾罕向他請求援助,以對抗自己的宗主白帳汗兀魯思,脫脫迷失年輕英俊、很會說話,在與帖木兒的接觸中,很快討得了帖木兒的歡心,並成為他的義子。帖木兒慷慨地給了他兩塊封地:塞格納克城和訛打剌。 訛打剌就是此刻帖木兒駐兵的地方,這兩個地方正對著白帳汗兀魯思的草原,脫脫迷失曾兩次被兀魯思打得落荒而逃,都是帖木兒出兵替他奪了回來。等到兀魯思死後,脫脫迷失向帖木兒借了一支大軍,殺死了兀魯思的兒子,從而登上了白帳汗位。 脫脫迷失成為白帳汗之後,出兵打敗了金帳汗馬麥,由於他是鐵木真長子朮赤的後裔,被金帳蒙古人承認為汗,金帳和白帳統一了,他恢復了他的祖先朮赤當年受封的全部領土。統治着從錫爾河下游到德涅斯特河,從塞格納克和訛答刺到乞瓦〔基輔〕之間的廣袤領土。 他入侵羅斯,火燒莫斯科,洗劫弗拉基米爾、尤利、莫扎伊斯克和其他羅斯城市,在波爾塔瓦附近打敗了企圖出來干涉的立陶宛人;一連串的勝利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是成吉思汗系的真正後裔,與他相比,帖木兒這個既無顯赫的背景,又無明確合法稱號的、暴發戶似的突厥人算是個什麼東西? 於是,他不宣而戰,突襲帖木兒,几乎活捉了這位毫無防備的撒馬爾罕之王。從此,他開始了對帖木兒的無休止的戰爭。儘管如此,帖木兒仍把這個義子看成自己最愛的兒子,他每次打敗脫脫迷失的軍隊之後,都會赦免這些士兵,還給了他們食物和馬匹,讓他們回到脫脫迷失那邊,他希望脫脫迷失能重新承認他這個義父。 而今,這個桀驁不馴的義子,終於醒悟了,年邁的帖木兒感動得几乎流下淚來。 帖木兒視大明為生平第一勁敵,發動遠徵聖戰期間,忽略了對金帳汗國的關注。他並不知道,這個脫脫迷失歸順的消息是有心人炮製出來的。實際上,此時脫脫迷失已經失去了他的汗位,金帳汗國原來的主人,兀魯思汗的孫子忽特魯格號召舊部,正在反抗脫脫迷失。 而朮赤的另一個後裔亦敵忽也建立了一支武裝,同脫脫迷失爭奪汗位,脫脫迷失四面受敵,又無法像以前一樣得到他的義父帖木兒的支持,在兩面夾攻之下,他已眾叛親離,逃到了西伯利亞的秋明,正在不斷的逃亡之中,而這時,竟有幾位“他的使者”來到帖木兒的軍營,向帖木兒表示馴服。 帖木兒並不知道這些使者是他的親孫子哈里蘇丹派出來的,實際上因為之後發生的種種離奇事端,一直也沒人去追究這些使者的來歷,最終它沉沒于歷史長河之中,成了一樁疑案。 後世的專家學者研究之後,認為這些使者是當時已經控制了金帳汗國的忽特魯格派來的,其目的是施放煙霧,已防這位對他恩將仇報的義子脫脫迷失始終疼愛呵護着的帖木兒汗得知真相,在他重新掌握金帳的關鍵時刻派兵阻止,救援脫脫迷失。 孰不知,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卻是夏潯,是夏潯一手炮製了這樁歷史疑案。 帖木兒開心極了:瓦剌決定讓出道路,坐觀他與大明一戰,他在大明西域最大的威脅和掣肘已經消失,勝算大大增加;他的義子也終於拋棄了取而代之的野心,重新拜伏在他的膝下。 帖木兒意氣飛揚,他的星相占卜師波那提所做的預言早被他拋到了九宵雲外,他覺得這一連串的好消息,是他終將取得大明江山的吉兆! 興奮不已的帖木兒重賞了“金帳派來的使者”,並要他們向脫脫迷失帶去自己的問候,願意重新接納他的這位義子,等到“金帳汗的使者”離去之後,貼木兒愉快地向他的臣子們下達了命令:“三日之後,我們將向哈密進軍!我決定,今天解除戒酒令,舉行盛大的宴會,預祝我們的勝利!” 他環顧左右的文武重臣,笑容可掬地道:“用你們的大醉,回報我的慷慨!這將是狂歡的一天!” 第819章 演出開始 “快點快點,你們都去幫忙,日落之前,務必把舞台搭好!” 一個侍衛長帶了隊兵來,走到一片空場地前,指着正在那兒吩咐道,那兒有許多“雪蓮花”馬戲團的人正在忙碌着。 由塞哈智出面,聯合其它馬戲團組建而成的“雪蓮花”馬戲團每個禮拜都會聚集到一起舉行一次大型表演,他們已經在這裡打響了名聲,帖木兒可汗要舉辦一次盛大的歌舞晚宴,“雪蓮花”理所當然地被邀請了來,為貴人們助興。 由十七八個小型馬戲團組成的大馬戲團正在緊張地做着籌備工作,有人在搭建舞台,有人在圈設場地,道具箱子擺了一地,不遠處還有各種動物的籠子,熊嘶虎吼,紛亂不已。這位侍衛長及時帶來了一隊身強力壯的士兵,可幫了他們的大忙。 在舞台的正對面,已經釘好了一排護欄,護欄後邊正由帖木兒軍營裡的工兵們搭建着一座大型看台,這座半月型的看台,頗有點古羅馬鬥獸場的派頭,此時已經初見雛形。 夏潯和藏風、蓋邦兒以及唐賽兒道具箱子邊上,假意地整理着箱籠。 夏潯低聲道:“藏風,你今晚要一直守在馬戲團的箱籠旁邊,隨時注意我的動作,到時候我會上台向你示意,當你看到我扮的小丑上台表演,做出撓頭動作的時候,你就馬上點火引燃箱籠,以此吸引各方目光,方便賽兒行動。” 藏風答應一聲,夏潯又道:“火不可以太大,要做成不慎失火的樣子,叫人很快撲滅,這麼做唯一的目的,只是幫助賽兒轉移注意力,所以必須要控制住規模,確保它看起來只是一場小小的意外。若被人看出是有意為之,事情查明之前不許我們離開,我們的危險就會大增!” 藏風聽的有些緊張了,他還是重重地一點頭,沒有說話。 夏潯又轉向唐賽兒道:“賽兒,召開酒宴的時候,是軍營裡最鬆懈的時候,你的年紀小,誰也不會認為像你這樣年幼的一個小丫頭會是個危險人物,你可以在這場地中隨意走動而不引人注意,除了一些重要地方不會有人阻攔你,這就是你竊取通營令牌的好機會!” 唐賽兒“嗯”了一聲,向他甜甜一笑。 夏潯道:“這個地方,平時外鬆內緊,宴會開始後,卻是內鬆外緊,軍營的外圍會受到控制,不許人輕易進出的,我們要離開,只能依靠你取來的通營令牌。等帖木兒一死,丟了令牌的人怕惹火燒身,絶不敢張揚,我們的秘密,就始終是一個秘密。 不過,你要注意,竊取令牌的目標,一定要選擇中軍大營內部的人。你這幾天在哈密特身邊,已經認識了一些中軍大營的將領,就從他們身上着手。若是選擇其他軍營將領的話,一旦他們臨時需要離開,難免就要用到令牌,如果在帖木兒死前他們就發現通營令牌丟失,外圍守軍會及時得到通知,令牌失效,我們就走不了了。” 唐賽兒認真地點點頭:“乾爹放心,賽兒知道怎麼做!” 夏潯拍拍她的肩膀,鼓勵道:“賽兒,這麼多人搭台,可都是為了讓你一人唱戲,今天你的任務最重,務必格外小心。你的表演完畢後,馬上帶齊需要的東西,趕到哈密特身邊去。他是帖木兒的親信醫士,地位崇高,在看台上也有位置。這邊火起之前,我會給你示意,那時你就開始行動,假作方便,離開哈密特,等火勢一起,吸引了眾人注意時,你就馬上潛到帖木兒身邊去。” 夏潯四下看看,將一個藥包悄悄遞了過去,低聲道:“那時就要看你的遁術如何高明了,你要把這藥神不知鬼不覺地撒進帖木兒的酒杯。帖木兒的飲食,每一樣呈上時都有專人驗毒,要讓他毫不防備的飲下毒酒,唯有利用已經倒入他懷中的酒,成敗與否,全在你的身上!” 唐賽兒接過藥包揣進懷裡,小臉斂了笑容,鄭重地點了點頭。 夏潯又對藏風道:“賽兒的魔術表演是在中後場時間進行,在她之後,我會挑一個將近結束的時間開始行動,下毒成功後,等到藥力發作開來,大約得一個時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離開中軍大營。你們在中軍外面接應的人馬,可全都準備好了?” 藏風道:“你放心,我們派人在這裡開了一家裁縫鋪子,為軍士們縫補衣衫,我們的裁縫按照帖木兒親軍送來縫補的一套紅色戰袍,已經仿製出了數十套,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包括戰馬、鞍韉、武器,全都一應俱全,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枚無法輕易仿製的通營令牌,只要她偷得來,我們離開就沒問題。” 夏潯道:“好!我們離開後,馬上更換服裝離開。西琳和讓娜會扮成男裝,賽兒藏在箱子裡。咱們的箱籠在這裡燒燬了一部分,剩下的不多,正好攜帶。” 他微微眯起眼睛,說道:“今天聯合其他馬戲團舉辦了這場大型演出,明天就是各個小馬戲團繼續遊走各營表演的時候了,咱們這個馬戲團從這兒消失也就不會有人注意。再接下來,帖木兒軍就要開始操心帖木兒的後事了,更加不會去看馬戲,咱們的離開不着痕跡,可謂天衣無縫。” 藏風暗暗冷笑:“等到大功告成、離開軍營的時候,你的死,也會不着痕跡的!” 中軍大營入口,戒備森嚴。 一位將軍被驗過腰牌之後,走進營門,四下張望了一眼,一個恰好經過的將領看見了他,馬上笑着迎了上去。 “哎呀!” 一個小丫頭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冒冒失失的撞在兩人中間,那小丫頭揉揉腦袋,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 從營裡迎出來的那位將軍擺擺手,拉住那剛進營的將軍,用突厥語道:“哈哈!失吉忽突忽,好久不見啊,今天機會難得,你一定得多喝幾杯!” 剛剛進營的那位將軍看看跑開的小女孩兒,疑惑道:“把阿禿兒,這個可愛的小姑娘是誰?” 把阿禿兒聳聳肩道:“是戲班子裡的人,我見過她兩次,好象和哈密特醫士有點兒關係。走吧,晚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今天我們可要不醉無歸同,哈哈!” 藏風在不遠處忙活着,賽兒跑到他身邊時,小手輕輕與他一碰,一枚通營令牌就塞到了他的手裡,藏風握住令牌,拇指從令牌上輕輕撫過,感受着那複雜細緻的花紋,驚奇地看了唐賽兒一眼。 他知道唐賽兒要從那位寢帳設在中軍大營的把阿禿兒將軍身上偷取令牌,他和唐賽兒已經跟蹤了那位將軍好一陣兒,可是早有準備的他,儘管看得異常仔細,還是沒有看明白唐賽兒如何下的手,就只輕輕一撞,令牌就到手了。 唐賽兒比起那位身材高大的將軍,嬌小的似乎只到他的大腿高,藏風甚至沒有看見唐賽兒伸手,她唯一抬手的動作就是撞了人之後,不好意思地吐着舌頭,嬌憨地撓了一下頭,可是令牌居然到手了。 藏風心中驚奇,面上卻不露聲色,令牌到手,他立即若無其事地走開。不一會兒,這枚令牌便到了蓋邦兒手上,蓋邦兒取了令牌,馬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中軍大營。他在塞哈智的馬戲團裡只是一個打雜的,此刻又是十幾個馬戲團的人聚集到一起,根本沒有人注意他。 唐賽兒和藏風分開之後,天真無邪的俏臉蛋上突然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她機警地四下掃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回了馬戲團。因為今天是為帖木爾和他的文武重臣們表演,不需要夏潯敲鑼打鼓地聚集客人,他正站在後帳門口東張西望地看熱閙。 唐賽兒從他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手掌輕輕一碰,一件東西便悄悄塞進了他的袖筒。夏潯輕輕舉袖看了看,一枚花紋古樸、紋理細密的包銅木製令牌正靜靜地躺在他的袖筒裡,夏潯的手輕輕垂下,緩緩搭在腰帶上,衣袖再垂下時,那枚令牌已經不見了。 夏潯四下掃了一眼,嘴角輕輕漾起一抹笑意。 後帳裡,許多人正在緊張地打扮、上裝,塞哈智和另一家比較大的馬戲團班主阿當罕則坐在一邊說話。 阿當罕正在賣力地遊說着塞哈智:“我們能在這裡為偉大的帖木兒汗演出,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不只帖木兒汗,很多撒馬爾罕的軍政要人都會看到我們的演出,‘雪蓮花’將因此名揚天下,我覺得我們應該趁此機會合併成一個團體,我們有了這麼大的名聲,以後不需要再這麼辛苦,我們可以去撒馬爾罕,在那裡擁有一席之地,別人只要知道連偉大的帖木兒汗都看過我們的演出,還愁沒有客人嗎?” “咳咳,其他的那些馬戲團……咳咳咳,會同意與我們聯合嗎?咳,如果只有我們兩家,成不了一個足夠大的馬戲團,咳……”塞哈智的氣色不太好,似乎着了風寒,他一邊說話,還一邊不停地咳嗽。 阿當罕迫不及待地保證:“這一點沒有問題,我的朋友,我已經徵詢過幾位班主的意見,只要能夠保證他們的利益,他們願意合併。如果你也同意,我相信大部分小馬戲團都會願意加入的!” 塞哈智想了想道:“好吧,如果演出成功!阿當罕,你也知道,事情的關鍵是,我們今天的演出能否大獲成功。我生病了,身體虛弱,非常的疲倦,今晚的演出,要由你來操心一切了,賣點力氣,夥計,只有我們的演出獲得成功,你的提議才有可能!” 阿當罕信心十足地道:“放心吧,今晚的演出交給我了,這一定是我們‘雪蓮花’馬戲團自成立以來,最精彩的一場演出!” 塞哈智微笑道:“我相信!” 第820章 鳳凰·飛蛾 盛大的晚會開始了,名義上,這是在大軍出征前的一次狂歡,但是稍稍有些權力地位的官員都已知道了瓦剌臣服、金帳汗國歸順的兩個大好消息。 軍營裡面的士兵不允許離開,但是事先購入了大量的美酒,又宰殺了許多牛羊,除了一些自律甚嚴,不肯飲用酒精飲料的人,大部分人都在喝酒。實際上軍伍生涯閒時枯躁乏味,戰時血雨腥風,在這樣的地方,滴酒不沾的人極少,只是喝的多與少的問題,在歡慶氣氛的影響下,大部分人都在喝酒吃肉。 帖木兒飲酒觀舞的地方則是另一種情形,帖木兒軍中的工兵利用一天時間,搭建起了高大、堅固、寬闊的觀演台,重要人物都在台上就坐,每人桌前都有酒有肉。雖然一樣的放鬆,但是畢竟大汗在上座,眾多的文武將領、重要人物全都來了,所以沒有人敢放浪形骸。 帖木兒興緻很高,坐在中間位置,由阿爾都沙等重要文武要人陪伴着,杯到酒干,十分爽快。 他很愜意,他曾向大明洪武皇帝稱臣,可是自從他覺得自己的實力已經足以同大明抗衡的時候,他這一生想要征服的最大目標,就已定在大明。 而今,他終於來了,終於戰了,這個時候,他又得到了瓦剌的承諾,得到了他最喜歡的義子的臣服,做為一個年邁的老人,他這一生想要追求的一切都將圓滿,夫復何求?他又如何不歡喜呢? 帖木兒從腰間拔出雪亮的短刀,切開一大塊手扒羊肉,熱氣騰騰帶著血絲的羊肉吃在嘴裡,肥嫩濃香,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恢復了三十年前正當壯年時的食慾和……性慾。 他已經很久沒有臨幸寵妃愛妾了,雖然他每晚都有至少兩個年輕貌美的處子緊緊偎依着他睡覺,可他曾經大振男兒雄風的地方卻始終如同一條死蛇,萎縮在他的胯間,他甚至沒有讓人去愛撫它的意願,不過,今晚他想試試,他忽然有了一種衝動。 藏風無聊地逛在一大堆的箱籠中間,他很緊張。 箱籠成堆地堆着,距舞台處有半裡地遠,上邊也搭着棚子,再外圍,依據地勢,觀看演出的官兵們就坐在較高的沙坡上,他們身下鋪着狼皮褥子,矮幾上放著烤得焦黃流油的羊和牛肉,可是這些當兵的每天的飲食都以肉食為主,對肉的興趣卻並不大,他們視若珍寶的是酒,演出剛剛開始沒有多久,矮幾旁邊就堆滿了橫七豎八的酒罈子。 藏風雖然僅僅負責製造一場貌似意外的失火,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混亂,可他依舊很緊張。 能夠被哈里蘇丹派來執行這樣重要任務的人,當然是不畏死的勇士,可有時候緊張不一定是因為怕死,就像秦舞陽入秦宮,刺殺秦始皇一樣,秦舞陽凶悍驍勇,並不畏死,他也知道入秦宮刺駕,下場唯有一死,他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去的,但是一登秦殿,見始皇威儀,仍是不由自主為之色變,不是他怕死,而是心性的修煉不到。 藏風同樣不怕死,他是哈里蘇丹私蓄的武士,早把這條命賣給了哈里,他的囊中現在就揣着一枚毒丸,一旦事有不逮,有被捕之虞,他就會馬上服毒自盡,以防受刑不過,招出主使。他已存了死志,可是一想到今天要殺的人竟是帖木兒大汗,那個對他乃至他的族人來說神一般的至高存在,他就不用自主地發抖。 現在哈里留在夏潯身邊的只有他一個人,負責動手的是夏潯的一班人,而他從未把夏潯當成自己的夥伴,他從骨子裡,產生了一種孤獨的恐懼,他現在真希望蓋邦兒能在他身邊,如果有蓋邦兒陪他聊聊天,也許他會放鬆許多。 軍營之外,一處土耳其浴的浴堂。 一長排的木製浴房,特別的冷清。 這家浴堂開的比較晚,距軍營較近的好位置早就被人蓋了,所以這兒比較偏僻,生意也就不大好。今天軍中為三日之後大軍開拔而大擺慶宴,許多店都打烊了,這兒也不例外。實際上因為三天之後大軍就要開拔,一些不願意繼續跟着往東去冒險的商販,已經整束行裝,準備明兒一早就離開此地,再往他處經營了。 比如就搭在這浴堂不遠處的一個破舊帳蓬裡,印度人拉瑪努賈姆就已把他的全部行李都收拾好了,除了這頂破帳蓬,他的全部家什也只有一個行囊、一個背簍而已,背簍裡裝着他養的幾條眼鏡王蛇。他躺在沙地上,已經安詳地睡着了,手還緊緊地抓在他的腰帶上,因為他真正值錢的東西就揣在那兒。 他表演蛇舞,只能賺點吃食,這麼多天忙碌下來,也不過略有節餘,不過前幾天他做成了一筆大買賣,他賣出了幾份藥物,很奇妙的毒藥,對方付了他一大筆錢,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足足五枚金幣! 買藥的人打扮的像個阿拉伯人,從頭到尾都裹在布匹裡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非常神秘。其實拉瑪努賈姆根本不在乎他是什麼人,對他也毫無興趣,因此對方離開不久,拉瑪努賈姆也趕緊提起他的蛇籠,背起他的行囊逃開了,一直逃到這個比較偏僻的地方纔停下來。 阿三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麼神神秘秘地購買毒藥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路數,他對對方要幹什麼沒有興趣,卻擔心對方殺人滅口,或者不捨得付給他這麼龐大的一筆財富,再動手把錢搶回去,那可是足足五枚金幣啊!所以他逃到了這裡。 他打算明天就走,他握著腰帶,睡夢中臉上還掛着微笑。他夢見自己回到了故鄉,買了好大的一片地,成了村裡的地主,還娶了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在他家的院子裡,跳舞扭動的是一雙眼鏡王蛇,然後忽然間就變成了他和他的新娘,他們扭動着,舞蹈着,突然又一齊出現在床上,赤裸裸的,依舊如蛇。 帳蓬裡,熟睡中的阿三褲襠位置漸漸支起了一個小帳蓬,小帳蓬裡好象有一條蛇,正在奮力地想要鑽出來…… 那排土耳其浴堂空蕩蕩的浴房內,靜靜地坐著三排武士,成環形圍繞着中間的那盞油燈。 窗子都用黑色的布蒙上了,以防燈光泄出,昏黃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全都穿著鮮紅色的戰袍,膝上橫着一柄彎刀。只要在這軍營附近生活過三天的人都會知道,分別身着紅、黃、藍、白、墨五色戰袍的士兵是帖木兒大帝的嫡系侍衛軍隊,按照中原漢人的說法就是——禦林軍。 可是帖木兒的禦林軍需要如此詭秘、如此鬼祟地藏在這裡麼? 蓋邦兒赫然在列,而且坐在最中心的位置。 燈下陰影處,擺着一枚通行令牌。 蓋邦兒用低沉的聲音說著話:“本來,我們都是抱著必死之志而來,如果他們失敗,我們要負責拚死把他們救出來。可是,他們改採用的手段是深入中軍大營,這樣,如果一旦失敗,我們就是全部死光,也不可能救他出來。 來不及請示殿下了,我們對計劃稍稍做了一點忙亂動。藏風目前還留在裡面,如果他們能成功殺死目標,且能安然退出,藏風就負責把他們帶到這裡,我們扮成衛隊與他們一起離開,離開之後……,哼!再叫他們永遠消失!” 一個沙啞的聲音問道:“他們走掉了一個姓劉的,怎麼辦?” 蓋邦兒冷冷地道:“姓劉的是往別失八里運送器械的,這正是自投羅網,只要這裡成功了,殿下那邊馬上就會發動兵變,重掌兵權,這姓劉的又如何逃得掉?” 那個人不說話了,蓋邦兒“嘶”地吸了一口氣,又道:“如果行刺失敗……我們就趁着官兵搜索的混亂機會離開這裡,及時通知殿下應變!至于現在,我們唯有等待!” 唐賽兒上場了,表演精彩的大型魔術,場地兩側熊熊燃燒的篝火堆以及台上的燈光,照得舞台一片通明,可是沒有人看得出唐賽兒魔術的奧妙,精彩的魔術連帖木爾都嘖嘖稱奇,連連叫好。 藏風遠遠看見唐賽兒登場,更加地緊張起來,晚風帶著習習的涼氣,他額頭的汗水卻涔涔而落,為了防止同樣守護箱籠的其他馬戲團的人看見生疑,他踱到了棚下陰影處,扶着桿柱向那台上看去。 舞台兩側燃着兩堆篝火,為了防止火燒向舞台,燎燃舞台上高搭的綵棚的絲綢布帛,舞台搭建的位置是在上風頭,火苗子被風颳着飄向看台方向,坐在高高的看台上面和左右的沙坡上面,不會被火擋住視線,可藏風站在下面,視線便受了這火苗的阻隔。 火苗一起一伏,藏風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身着綵衣的唐賽兒那小小的身影忽隱忽現地與火苗交織在一起,好象一隻火中舞蹈的鳳凰,或者……飛蛾! 唐賽兒的表演結束了,藏風抹了一把額頭,一手的汗水。 唐賽兒退到後台之後,藏風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火摺子,拚命地朝看台上看,尋找唐賽兒的身影。看台方向的光線比較暗,而且前後十幾排,寬有半裡寬的席位上坐滿了達官貴人,不時還有各種侍奉酒肉美食的仆從走來走去,他哪知道唐賽兒在不在、在哪裡? 足足大半個時辰之後,對焦急之中的藏風來說,彷彿只是過了一剎那的功夫,一個小丑突然舞着火流星上場了,藏風的心猛地偷停了一拍,剎那之間,彷彿日月星辰、世間一切,都突然靜止了,他眼中看到的,只有那登台的小丑和他手中舞動的流星。 “終於……動手了!” 藏風身邊沒有人,他還是心虛地掩了掩身子,然後一咬牙,拔出了袖中的火摺子…… 第821章 冷箭 火摺子使勁抖了兩下,又奮力一吹,火苗子便竄了出來,藏風馬上把火摺子塞到氈佈下面,那裡早被他塞了一團浸了油的破布,火勢剛一燃起,他就迅速放下氈布,快步走到一邊。 他的心嗵嗵直跳,有種窒息般的感覺。他緊張地往台上瞟了一眼,那個小丑依舊賣力地表演着,火流星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三枚火流星恍如三個火環,小丑的手很穩,藏風見了不由暗叫一聲慚愧,比起這位大明國公,他的養氣功夫真是差得好遠。 他又向看台上望了一眼,看台最低一層與舞台平齊,越往後越高,帖木兒坐在最中間的位置,但是因為那裡的光線太暗,他無法看清對方的面孔。 那個位置很好,能夠看清楚舞台上的表演,舞台上的人也能夠看見看台上的人,但是以當時的火器射擊距離,是無法對看台上的某一個人進行準確射擊的,當時的火器,根本沒有那麼準確的射擊精度。弓龘弩也不成,即便最強勁的弓龘弩也無法在這個距離之內進行直線仰射,必須要走拋物綫,可是看台上主要人物的頭頂都搭着拱形的木棚。 要刺殺帖木兒,除了策反他身邊的近侍,也許這世上只有那個神奇的小姑娘才辦得到了。藏風曾經看到過她那神奇的隱身術,她就在帳中,可是自己走進帳時,卻根本沒有看到她,直到她自己走出來,藏風才嚇了一跳,因為當時唐賽兒就在他身邊。 當然,她需要借助一些小道具,比如衣服的顏色,不過這個看台從早上就開始搭建了,當時唐賽兒曾經跑過去,像一個普通的貪玩的孩子一樣,看著那些士兵搭建看台,當她返回以後,哈里派來的偽裝成裁縫的三個人整整忙碌了一天,按照她的設計要求製作出了四條薄布的披風。 藏風看不到她,這讓他心裡感到很安慰,他這個有心人尚且看不到,別人一定更加看不到,這小丫頭現在應該已經潛到帖木兒身邊去了,他甚至看到,應該是帖木兒的那個人舉起了杯子,正在大口地喝酒,遠處的火光映在他的金盃上,閃閃發光。 箱籠處的火燒起來了,這些箱籠裡放著的都是各種輕易簡便的道具、衣服以及今晚的表演暫且用不上的雜物,都是一些易燃品,大概是因為有氈布蓋的緣故,火勢並不大,漚出的煙卻不小,滾滾濃煙順着風飄向了看台。 有人驚呼起來:“起火了,起火了!” 夜色下起火處特別的明顯,看管箱籠的幾個人趕緊跑來,有人把那着了火的氈布一掀,呼地一下,火苗子騰空而起,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 “快滅火!快滅火!怎麼起火了?” “一定是沙坡上那些士兵燃起的篝火,火星飄落了下來!” 眾人忙着救火的時候,有些腦瓜機靈的人已經開始推卸責任了。 藏風也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像別人一樣忙着救火,這一片沙坡上的士兵看到下邊着火了,不過他們並沒有衝下來救火,燒的左右不過是馬戲團的一些箱籠,周圍沒有其他可龘燃物品,不會引起不可收拾的火災,沒有將領的命令,他們只當這裡燃起了一堆更大的篝火,誰會在乎呢?甚至有些喝多了的士兵,眼見火勢洶洶,濃煙滾滾,看得樂不可支,拍手大笑起來。 “嗖!嗖!” 箱籠上方搭起的棚頂突然傳出兩道破空之聲,不過聲音並不大,火燒起來之後被風吹的火苗子呼呼作響,現場又一片嘈雜,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但是看台上卻馬上引起了轟動。 這裡的火勢已經被看台上的人注意到了,不過這裡就算都燒光了,也不致于對別處有什麼影響,今晚的氣氛十分歡樂,帖木兒的心情尤其好,他只瞟了一眼,不悅地皺了皺眉,不過並未做出什麼指示,於是舞台上那邊只是停頓了一下,就又接着表演起來。 等到濃煙瀰漫到看台上,引起一片咳嗽聲時,帖木兒才覺得有些掃興,皺皺眉頭吩咐道:“叫那一側的士兵們幫忙,趕緊把火滅了,不要擾了大家的興緻!” 他的話音一落,旁邊馬上站起一人,準備去傳達大汗的命令,就在這時,前邊過道上一個托着炙烤的香噴噴的牛肉走過的僕人忽然哎呀一聲仆倒在地上,盤子脫手飛出,將一盤熱氣騰騰的烤牛肉砸到了一位將軍的臉上。 “他娘的,你長不長眼睛!” 那個將軍被燙得哇哇大叫,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但他只罵了一句就驚叫起來:“刺客!有刺客!” 他開始還以為那個僕人只顧看側面看台下的火勢,失足跌倒了,可是一眼望去,卻赫然見到那個摔倒的僕人肋下露出一截手指粗的箭桿,那人還未斷氣,正在痛苦地呻吟,他哪還不知這人是中了一枝冷箭,所以立即叫了起來。 几乎與此同時,第三排座位上,一位學者身邊的酒罈“蓬”地一聲粉碎,酒液四濺,那白鬍子的老學究喝得醉眼朦朧,倒沒因為酒罈碎了而大驚小怪,可酒罈一碎,緊接着就傳來一陣嗡嗡聲,彷彿一群馬蜂飛來,那學者扭頭一看,就見一枝狼牙箭緊貼著他的左臂插在木製的椅子靠背上,箭羽猶在嗡嗡發顫。 這位學者一看大駭,酒都醒了大半,別看他偌大年紀,身子一竄,整個人就像狸貓兒一般靈活,一下子就伏到了過道上,一邊連滾帶爬地逃開,一邊放聲大叫:“有刺客!有刺客!快保護大汗!” 呼啦啦一陣甲冑亂響,十幾個訓練有素的披甲武士猛地撲來,執盾持刀,將帖木兒團團護在中間,幾面大盾把四面八方擋得風雨不透。中間兩個身高力大的武士一把架起帖木兒,剛剛挪出座位,鏗然一響,三面大盾又把他的頭部也護住,像一座移動的堡壘般迅速移向一邊。 看台上一片騷動,眾人紛紛伏低以避冷箭,也有那膽大的拔刀站起,四下尋找敵蹤,此時兩側沙坡上的士兵們只看見看台上一片混亂,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些人站起來抻長了脖子往這兒看,還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抱著酒罈子仍在談笑狂飲,根本沒有注意周圍和看台上發生的變化。 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小丑也看到了看台上的混亂,這時他哪還能從容表演下去,他愣愣地站在那兒,有些失措的樣子,不知道是該退到後台,還是繼續表演。用來表演的三枚火流星已然落地,火苗子燃燒了幾下,變得奄奄一息了。 藏風拿着一塊破氈巾假意救火,實在卻是在煽風,拖延着別人救援的速度,他的眼角一直梢着看台上的動靜,這時忽見看台上一片騷動,文武大員們狼奔豕突、亂作一團,不由心中一緊,暗叫糟糕:“壞了,莫非唐賽兒露了行藏,已然被人發現?” 帖木兒年紀已經大了,再加上一條腿是瘸的,行動緩慢,可那些侍衛擔心他再遭敵手,拖着他移動的飛快,那過道本就狹窄,又是桌子又是椅子,地上還有人亂放的酒罈子,帖木兒被兩個身材高大的侍衛護着,左右和前後兩排持盾武士聯成一座移動的堡壘,護着他一路飛快地撤過去,几乎腳不沾地,貼木兒的膝蓋在桌角凳角酒罈子上一頓磕碰,淤青了好幾處,好不痛楚。 帖木兒這一輩子幾曾這麼狼狽過?尤其是被人這麼架着逃跑,就像一個任人擺佈的小孩子般可笑,當他被拖到側廂退席的寬闊過道時,隱忍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他猛地站住,奮力一掙,厲聲咆哮道:“放手!我就在這裡,誰能殺得了我?” 侍衛們不敢鬆懈,仍舊將四下里護得風雨不透,卻不敢再架起盛怒中的帖木兒。帖木兒撫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厭惡地揮開飄到面前的濃煙,憤怒地下令道:“把刺客抓來見我!咳咳……” 那位几乎中箭的學者旁邊座位上是一位將軍,他用前邊的座椅為掩體,正蹲在那兒掩蔽,聽到帖木兒大帝憤怒的咆哮以後,他探頭看了看那枝箭,略微一比它的角度,便指着看台右前方火起之處大聲道:“箭是從那兒射來的,刺客在起火之處,快派人去抓!” 帖木兒奮力推開護在前邊的兩個侍衛,往那火起處冷冷地瞟了一眼,又看看混亂的看台,怒聲道:“一個刺客,就嚇得三軍失色麼?都坐回去,繼續看表演。此事不許張揚出去,叫人把那失火處的所有人控制起來,立即審問!” 宰相阿爾都沙聞聲忙道:“是,臣等遵命,只是……大汗萬金之軀,絶不可涉險,還請大汗回帳休息,否則,臣等不敢領命!” 貼木兒年紀大了,視力、心臟、脾肺都已衰弱,還有皮膚和血液方面的疾病。身體虛寒,所以常需要美麗的少女用體溫來暖和他的身子,由於飲食習慣以肉食為主,而且嗜酒,他還有高血壓、心絞痛等慢性疾病,這時激憤之下只覺胸悶氣促,確實不宜再留下來。 他憤怒地揮揮手道:“沒有人可以擊敗我,戰場上不能!行刺暗殺更不可能!刺客要抓活的,我要知道幕後真兇是誰,我要夷其全族!” “遵命!我的陛下,請陛下回汗帳歇息,演出會繼續,狂歡會繼續,兇手,也一定會抓到!” “哼!” 正在喜悅之中的帖木兒驟遇這樣掃興的事,氣得臉色鐵青,他一擺手,便轉身向看台下行去,周圍的侍衛持着大盾,護成一個箱形遮蔽,緊隨着他移動起來。 阿爾都沙轉身回去,走到帖木兒的位置上,按膝一坐,沉聲吩咐:“所有人回到座位,演出繼續,今晚的事不許張揚!” 他把手往那已被撲得只剩零星火苗側廂箱籠處一指,又冷冷地道:“那些人,全都抓起來!馬戲團的所有人,演出之後全部扣下,直到真相大白!” 第822章 借刀 “統統不許動!” 那些人剛剛撲滅火勢,一隊身着紅色甲冑的侍衛就蜂擁而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沙坡上有個士兵大着舌頭,興災樂禍地笑道:“看吶,這些可憐的傢伙,本來能夠得到大汗慷慨的賞賜的,結果卻因為失火而擾了大汗的興緻,這下可要吃苦頭了。” 藏風一見士兵們擁來,驚慌之下已將那毒丸握在掌心,忽地聽到這樣一句話,不由心中一動:“莫非看台上的騷亂只是因為這一場火?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沒有暴露。” 但有一綫生機,誰又想死,藏風一念之下,那枚毒丸又藏回了袖中。 一個侍衛長沉着臉下令道:“把這些人統統帶走!” 舞台那邊同時衝去一隊黃色戰袍的侍衛,今日的總班主阿當罕正忐忑不安的當口,卻接到了繼續演出的命令,阿當罕又驚又喜,驚的是那些看守箱籠的人全被押走了,不知道失火事件觸怒大汗,會受到怎樣的處罰,喜的是大汗既然命令繼續演出,想必結果不會太糟。 他趕緊把傻傻地站在台上的小丑喚下來,派了一個馴獸師上去,連聲囑咐道:“賣點力氣,哄大汗開心,要不然,不要說賞錢沒了指望,沒準還要吃些苦頭,快去快去,大家都聽著,上台後賣點力氣!”那個訓獸師趕緊架着鸚鵡背着猴,牽着一頭山羊走上台去。 塗了一臉油彩的小丑下了台,把鼻子上頂着的紅球一摘,大發牢騷道:“阿當罕,你是怎麼搞的,怎麼箱籠那兒還起了火?本來演得好好的,今晚只怕要白辛苦一場了!” 阿當罕苦笑道:“別列剋夫,你以為我想出這種意外嗎?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怎麼就起了火,看來大汗很生氣,我們這兒所有的人現在都被士兵給看住了,大家好好表演吧,我們多賣賣力氣,也許大汗一高興,會不再計較我們的失誤。” 那個扮小丑的是另一個馬戲班的班主,聽了阿當罕的話,他不高興地嘟囔了兩句,四下一看,問道:“塞哈智呢?叫他班裡的那兩個漂亮姑娘出來,和我的兩個羅斯姑娘聯手跳一場艷舞吧,希望大汗會喜歡。” 阿當罕無奈地道:“塞哈智?今晚的演出才到一半,他就突然發了癲癇,他的人照顧着他出去尋醫就治了。” “我的上帝!今天晚上真是事事不順!” 別列剋夫煩惱地揪了一把頭髮,把頭上那頂可笑的小丑尖帽也揪了下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好吧好吧,趕快從其他戲班裡找幾個身材好的姑娘出來,我們馬上排一場動人的艷舞,沒有男人不喜歡這個,希望大汗會開心!” “好好好!” 阿當罕也顧不得身為總班主的威嚴了,活象一個小跑堂兒似的,屁顛屁顛地奔向其他戲班的帳蓬。 藏風等人被帶到一頂巨大的帳蓬裡面,外邊有持弋握刀的士卒把守着,幾個倒霉蛋惶惶不安地低語着,不知自己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心懷鬼胎的藏風賊眼亂轉,不斷地安慰着自己:“不要怕,只是失火,不會受到過份的懲罰的,頂多挨上幾鞭子。演出馬上就結束了,離貼木兒毒發的時間還有大半個時辰,一定來得及逃走的!” 就在這時,一個鷹勾鼻子的將軍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侍衛走向大帳,門口的侍衛立即肅立叫道:“把阿禿兒將軍!” “嗯!” 把阿禿兒沉着臉答應一聲,緩緩踱進帳來,凌厲的目光從幾個馬戲班打雜的夥計身上冷冷地掃過,所有的夥計都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把阿禿兒“嚯嚯”地笑了起來,他輕輕鼓着掌,笑道:“高明,不愧是演戲的啊,瞧瞧你們,多麼無辜、多麼可憐……” 把阿禿兒的臉色突然一沉,大聲吼道:“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活着離開嗎?” 他把手向前狠狠一指,彷彿把一柄刀子狠狠捅進敵人的心臟:“行刺大汗,還想活着離開?不用對我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不管是有罪的還是無罪的,你們一個也活不了!區別只是……”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眸子裡閃過一抹寒冷的光芒,陰森森地道:“區別只是,你想痛痛快快地死,還是受盡酷刑而死!誰幹的,站出來!” 藏風一聽心就涼了:“完了,唐賽兒果然失手了!”他藏在袖底的手,立即握緊了那丸毒藥。一個小丫頭,只要一嚇,就能把他們都供出來,就算她不肯招供,一旦弄清楚她是哪個戲班的,這個戲班的所有人哪裡還有活命的可能? 他很清楚,今晚真的死定了! “不招,是吧?” 把阿禿兒冷笑:“來人,把他們捆起來,立即用刑!” 站在兩個馬戲團夥計後面的藏風突然一抬手,閃電般地把毒藥塞進了嘴巴,把阿禿兒一直注視着每個人的異動,見此情形立即喝道:“抓住他,掏出他嘴裡的東西!” 幾個士兵立即一擁而上,將藏風撲倒在地,藏風也不反抗,只是死死咬住嘴巴,幾個士兵用盡手段,就是撬不開他的嘴,士兵們急了,用刀鞘狠狠抽起他的臉頰,刀鞘“啪啪”地抽在臉上,片刻功夫,兩頰就一片赤腫,再抽幾下,已經皮開肉綻,藏風依舊咬緊牙關,死不張口。 一個士兵惱了,叫人把藏風的頭死死地按在地上固定住,然後拔出短刀,用力一插,撬進他的牙縫,也顧不得割傷嘴唇或者刺傷舌頭,短刀用力一擰,一陣叫人牙酸的聲音傳來,短刀摩擦着牙齒,竟將藏風的嘴硬生生地撬開來。 但是藏風的嘴裡只有因為抽打和割傷造成的鮮血,短刀剛一撬開,便從他喉嚨裡湧出一灘灘的烏黑色的血液,那個持短刀的士兵看看藏風的眸子,頽然抽出短刀,刀抽出來,藏風的嘴巴依舊張着,一雙死魚般的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帳頂。 那士兵在藏風身上蹭了蹭刀,起身道:“將軍,他死了!” 把阿禿兒背着手站在那兒,冷冷地向一個馬戲團的夥計問道:“死掉的這個傢伙,是哪個馬戲團的人?” 那個夥計被這一幕驚得面無人色,他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回將軍大人,他……他是……” 把阿禿兒聽清了馬戲團的名字之後返身便走,人走到帳口,淡淡的聲音才傳進來:“全都殺了!” “噗噗噗!” 帳中立即傳出一陣鋭器入肉的聲響,伴着一聲聲淒厲的慘叫,火把把不斷劈砍剁下的動作映在帳壁上,彷彿在上演一出可怖的皮影戲,然後那幕布就染上了點點桃花…… “他們已經離開?” 把阿禿兒從總班主阿當罕嘴裡問清塞哈智等人的去向之後臉色大變,立即下令道:“傳訊示警,全軍戒備!” “嗚~~,嗚嗚!” 號角聲響起,一長兩短,各處箭樓立即接力傳訊,號角聲此起彼伏,向全軍傳揚開來。遵照帖木兒汗的指示,把阿禿兒本不欲在大軍即將開拔趕赴戰場之前的狂歡之夜,搞出太大的動靜來,可是刺客的同夥既已離開軍營,為防他們逃走,不得不通知外圍營防進入戰備,禁止附屬在軍營周圍的任何平民離開。 阿當罕驚恐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把阿禿兒,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感覺到一股殺氣撲面而來,他開始後悔當這個總班主了,如果他不是總班主,何須面對這個叫人看著就異常恐怖的將軍呢? “他們的住處,你知道?” “是是是!”阿當罕已經不會說第二句話了,只是不斷地答應。 把阿禿兒轉身喚道:“失吉忽突忽將軍!” 另一位佩刀的將軍走上前來,同樣一臉的殺氣! 把阿禿兒對他的好朋友失吉忽突忽嚴肅地吩咐道:“帶上你的人,叫阿當罕領着,立即去把他們抓起來!如果在他們的住處找不到他們,就拆毀所有的帳蓬,對所有人進行搜查!” 失吉忽突忽鄭重地點點頭,轉身大踏步地離去,兩個士兵一推阿當罕,喝道:“走!” “糟了!” 聽到號角聲,蓋邦兒臉色大變,今夜全軍狂歡,營中卻突然傳出警示的號角,必然是發生了重大變動,蓋邦兒當機立斷,立即揣好通行令牌,喝道:“馬上離開!通知殿下應變!” 一行人匆匆離開浴堂,在浴堂後面,早就拴好了馬匹,其中本有幾匹是給塞哈智他們留着的,這時空馬全部棄下,他們翻身上馬,便策馬如飛地向外面馳去。 此時,表演已接近尾聲,士兵們還全然不知在看台上發生了一起驚心動魄的刺殺大汗事件,但是一些將領們已奉命開始行動,加緊了內內外外的防備。原本許出不許進的中軍大營此刻戒備森嚴,進出皆需令牌,認牌不認人! 失吉忽突忽匆匆來到中軍大營出口,剛剛探手入懷,臉色就變了。 那位守營的將軍盯着他的臉色,自己臉上的神氣也漸漸變得古怪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失吉忽突忽猛地跳了起來,怪叫道:“我的令牌不見了!我丟了通行令牌!” “嗵!” 一束燦爛的煙花飛上半空,炸成一片絢爛。 剎那之後,“嗵!嗵!嗵!”一束束煙花就以剛剛升空的這束煙花為中心,從四面八方升空,當絢麗的煙花還沒有完全熄滅的時候,更遠處就又炸開了一束新的煙花,一束束煙花以中軍大營裡升起的警示煙花為核心,迅速擴展到了全軍每一個角落。 堪堪衝到外圍防地的蓋邦兒突然看見空中的煙花,突然一勒馬繮,戰馬人立而起,發出希聿聿一聲長嘶。 蓋邦兒的臉色蒼白如紙,他知道,這是最高級別的戰備命令,不但寄宿軍營周圍的商賈無法離開,就算是持有令牌的士兵也休想離開,除了持有大汗親手頒下的金批令箭,插翅也飛不出去了! 第823章 完美刺殺 “已經查出刺客的身份了麼?” 帖木兒坐在他的寶座上,彷彿高高在上的天帝,雖然他的聲音顯得非常平靜,可是他的呼吸卻很急促,那粗重的呼吸,聽起來就像一頭臥在林下喘息的老虎,一頭老虎,即便它正懶洋洋地趴在那兒打呼嚕,又有誰敢忽視它的存在呢? 巨大的汗帳內,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無數身着薄衫、妙相畢露的美麗少女和那些面白體胖、頜下無須的太監們都匍匐于地,一臉的誠惶誠恐。 恭立在帖木兒前面的把阿禿兒將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懼,把藏風服毒自盡、其同夥已逃出大營,目下正在搜索的情況向帖木兒大帝說了一遍。 略一猶豫之後,他又硬着頭皮把他的好友失吉忽突忽丟了令牌的事稟報了大汗,但他馬上補充說明,說他已經採取了必要的補救措施,發出了最高級別的警備訊號,敵人即便偷了令牌也難以逃走。 此時,他業已發現自己的令牌失竊了,但是他不敢說,盛怒之下的大汗如果要他死,只是一句話的事,反正因為失吉忽突忽丟失令牌的事,能夠採取的補救措施已經做了,即便是說出真相,于整個事件也沒有助益。他是中軍的警衛將領,他已利用職務之便,給自己又弄了一塊令牌。 帖木兒餘怒未息,他的憤怒倒不是因為今晚受人刺殺,雖然他已是一頭年邁的老虎,可他一生所經何止百戰,更危險的場面他也見過了,哪會把一次蹩腳的刺殺放在心上,他惱怒的是他正在高興的時候,這件事卻擾了他的興緻。 他冷冷地一揮手道:“刺客一定要找到,要挖出他們的幕後主使,不過此事無需讓三軍知道,真是掃興!” “是是!臣遵命!” 把阿禿兒如釋重負,連忙向帖木兒鞠了一躬,快步退了出去。 帖木兒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喉嚨裡發出痰音,那位跪伏于座倚旁邊的金髮羅馬公主連忙捧起痰盂,膝行兩步,挪到他面前,雙手將痰盂高高捧起。 帖木兒像拉風箱似的又咳嗽了幾下,吐出一口痰,扭頭對宦官大總管蓋烏斯吩咐道:“馬上把哈密特給我叫來,我的哮喘病又犯了,胸悶的要命!” 身體肥胖的大太監蓋烏斯連忙答應一聲,顫着一身肥肉走了出去。 此時,帖木兒軍營邊上,蓋邦兒率領二十四名死士正在竭力衝殺。 前邊一步之遙就是生和自由,但是他們衝不出去,敵人源源不絶,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 蓋邦兒揮刀死戰,身上的傷口不斷地流血,身邊的戰士一個個倒下,而敵人卻在不斷地增加,他已經徹底絶望了。 帖木兒的軍營從佈局來說,是三層同心圓的結構,核心部分是軍隊的大營,這是內圓,當然,這內圓又按不同的兵種和派系的遠近,劃分出了複雜的佈局。 同心圓的第二層,則是從各處匯聚與此,為軍隊服務的商賈和隨軍家屬的聚居區,在最外圍還有一支軍隊駐防,他們維護着這座軍營式城市的秩序,這支軍隊主要有薩巴達爾民兵組成。 帖木爾的軍隊以突厥、蒙古裔戰士為核心,大量的遊牧騎兵是他的大軍中最強大的力量所在,其次是從被征服地區徵募的軍隊,特蘭索克薩尼亞人,土耳其人,印度人、伊朗人、呼羅珊人和西斯達尼斯人、阿富汗人、土庫曼人,阿扎貝亞尼斯人、波斯人,伊拉克人、亞美尼亞人等等。 這些軍隊都有他們最擅長的戰術戰法,眾多的兵種共同構成了帖木兒的軍隊體系,此外就是他的薩巴達爾民兵了,這時所謂的民兵不同於現代對民兵的定義,他們同樣都是最卓越的戰士,武器配備也相當齊全,只不過他們全部由步兵組成,最擅長城防與攻城。 這支軍隊駐紮在最外圍,將他們的軍隊主力和為軍隊配套服務的游商坐賈們全部保護在內,平時他們並不禁止人員的自由出入,其作用僅相當於城門的守軍,負責維持這裡的秩序,但是當警備的命令下達之後,他們就立即“封閉”了城門,把整座軍營變成了一個水潑不進的鐵桶。 蓋邦兒已經無法退卻,他這一路衝過來時聲勢太大了,而且薩巴達爾民兵的瞭望哨已經看到了他們,此時如果突然退回去,必然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可是硬着頭髮走上去,因為最高警備命令已經發出,又一定會被擋住,絶對不可能離開。 這個時候,蓋邦兒坐在馬上,有種想要放聲大笑的感覺,他真的很想瘋狂地大笑。 真的太搞笑了,如果他不是心切離開,而是見機不對,立即脫去偽造的軍服埋進沙土,再換回普通的衣服,混在這十數萬的平民中間,要找出他們來可不容易,也許他們的自由會被限制幾天,但是最終有很大機會脫險,可現在卻是他主動把脖子伸到了敵人的屠刀之下。 可是,雖然可笑,他有得選擇麼?他不知道在帖木兒的軍營裡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從示警的情況來分析,所謂天衣無縫的刺殺已經宣告失敗,他當然要第一時間逃走,通知殿下應變。他的價值,不是保全自己和這二十四名死士,而是保全殿下。 現在,他只能硬着頭皮走上去,可是他也是個帖木兒帝國的軍人,他很清楚這支軍隊中的事情,對方既然發出了最高級別的警備命令,那麼就算是有公務在身的士兵也是統統不許離開了,這條命令發佈,很顯然是因為已經有人發現令牌丟失。 前邊出不去,後邊馬上就會有大群如狼似虎的士兵衝出來,而且像他們這樣游弋在外的“士兵”肯定會受到重點盤查,因為令牌丟失,也就意味着刺客將扮成自己人。雖然火焰訊號無法把丟失令牌的號碼準確地告訴前面的守軍,但是從中軍大營出來盤查的這些士兵們卻是一定會知道的,那時候…… 蓋邦兒沒有第二個選擇,他只能拔出刀,像一匹掉進陷阱的狼,紅着眼睛吩咐他的人:“殺!衝出去一個是一個!一定要把消息送回去!” 薩巴達爾民兵的戰鬥力很強悍,儘管抱了必死之心,但是蓋邦兒的人數實在是太少了,他們就像一群義無反顧的飛蛾撲進火焰,掙扎是徒勞的,蓋邦兒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 汗帳內,哈密特醫士給帖木兒做了很細緻的檢查,安撫他道:“尊敬的大汗,您不必擔心,您只是飲了太多的酒,情緒又過于激動,所以今天哮喘發作的特別厲害,請大汗服藥之後儘快緩和情緒,好好歇息一下就會沒事的。” 這時帖木兒已經喘得更加厲害了,他蒼老的面孔脹得通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聽了哈密特的話,帖木兒只是向他打了一個趕快用藥的手勢,哈密特便馬上打開了藥匣。 因為他是帖木兒的主治醫師,帖木兒所患的各種疾病平時都是由他來治療的,所以對帖木兒所患的各種慢性疾病他都很清楚,相應的各種成藥也都是早已配好的。這時急忙拿出一包治療哮喘的藥粉倒進杯子,又加了幾勺蜂蜜,剛剛攪拌均勻,呼吸困難的帖木兒就一把搶過杯子,將藥液一飲而盡。 也許是這藥真的具有奇妙的作用,也許是心理作用,帖木兒很快就覺得舒服多了,心不再跳得那麼急促,也不再有那種拚命地吸氣,卻難以把空氣吸進肺腑的感覺,胸悶的情況減輕了許多,帖木兒輕輕地撫着自己的胸,臉色緩和下來。 哈密特合起藥匣,對帖木兒道:“大汗,您請休息吧,今晚臣就睡在您的帳外,如果大汗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隨時可以召喚臣進來!” “嗯!” 帖木兒對醫師、學者們不大擺帝王架子,他輕輕點點頭,哈密特就提起藥匣退了出去。 內侍總管蓋烏斯趕緊跑上來,像轟蒼蠅似的揮着手,尖着嗓子道:“出去,都出去,叫大汗好好休息,你們兩個,趕快侍奉大汗睡下!” 被蓋烏斯指定的兩個今夜負責為大汗暖身的美麗少女留了下來,其他女子和內侍則全都退了出去,寬闊的大帳裡立即變得空蕩起來,兩個少女輕輕攙起帖木兒,為他寬衣解帶,蓋烏斯將帳中的油燈一一熄滅,最後只留下案上的一盞牛油巨燭的燈火。 他最後一個走出去,躡手躡腳地走到帳門口,回頭一看,兩位美麗的姑娘已經把帖木兒大帝脫得一絲不掛,把他那具蒼老的身軀扶上床去,蓋烏斯忙放下帳簾兒,打了個哈欠,回自己帳中休息去了。今晚,他也偷空喝了好多葡萄酒,酒勁上來,好困呢…… 一夜狂奔,急如星火。 天邊,此時已隱隱泛起一絲白光,因為片刻不停的狂奔,馬匹已經口吐白沫,再也邁不動步子了,如果這時硬催着它們繼續走下去,速度也要其慢如牛,而且這些馬將活活累死。 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一處山口,一座小山,不是很高,因為附近沒有居民,沒人上山伐木砍柴,所以樹木滋生,十分繁密。 據說是犯了癲癇的塞哈智此刻坐在馬上,臉色灰突突的不太好看。雖然他事先服瞭解藥,離開中軍大營後又馬上進行了催吐,而且他服下的毒藥劑量不足,完全不足以致命,可是還是被折騰的夠嗆。 沒辦法,他們之中沒人能把癲癇發作模仿的惟妙惟肖,而且還要瞞下那麼多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江湖藝人,為了把發病做得逼真、毫無破綻可尋,塞老闆只好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了,他吃的是哈里送來的幾種毒藥之一。 陳東和葉安也累得夠嗆,近三個時辰不停歇的狂奔,兩條大腿都木了,屁股顛得生痛,可這時候還不能歇息,眾人趕到山口後,陳東立即驅馬闖進了山谷。 清晨的山谷中,第一縷陽光還沒有射下,仍舊是黑沉沉的,陳東仰起頭來,發出了一聲狼嚎,狼的嚎叫在山谷中迴蕩了許久,一片密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牽着幾匹駿馬快步向他走來。兩下里匯合,急急低語幾句,便一起趕出了山谷,這牽馬的人赫然正是劉玉珏。 兩下碰面來不及客套,夏潯立即下令:“換馬!” 眾人紛紛下馬,一個個兩腿發飄,頭腦發暈,就好象一條小船正乘風破浪,而他們就踩在那小船的甲板上。 長途奔襲的情況常見,可是哪怕是從小生活在馬背上的人,所謂的長途奔襲也不可能像他們一樣跑的這麼快,不管是怎樣的奔襲,總要保持人和馬的戰鬥力的,這就注定了不可能用衝刺的速度狂奔,而他們卻是用衝刺的速度足足跑了近三個時辰,馬固然要累死了,他們也快顛散了身子。 稍稍適應了一下之後,他們就開始了緊張的準備,身上的黑色戰袍全部脫下集中到一塊兒塞進了茂密的樹叢,他們換上了普通的西域行旅的裝束,馬背上的鞍韉全部卸下來換到那些體力充沛、精神飽滿的馬身上,然後一巴掌拍下去,將那些疲馬轟散。 隨即眾人上馬,一陣風似的又急馳而去…… 天邊一抹紅雲變得越來變艷,越來越亮,突然,似乎那太陽奮力一躍,突然就躍出了雲彩,一道燦爛的陽光頓時灑遍大地。 藥殺水(即今錫爾河)的河面上,金蛇萬道,歡快地扭動着。 嘩嘩的流水聲,送着一艘輕舟隨波而下。 河水湍急,几乎不用划槳,小船兒以最快的速度逐着波濤衝下去,只須控制着尾舵不讓小船打轉或撞上礁石就足夠了。 阿東和葉安都來自江南水鄉,不但會水,船也使得好,此時他們正輪番控制着尾舵,掌着舵不費多大力氣,可他們實在是精疲力竭了,所以得兩個人輪番操作。其他人則四仰八叉地倒在船艙裡面,就連西琳和讓娜也不例外。 真的是太累了,身子已經顛散了架,實在是顧不得形象。好在她們是腳朝着船頭的方向,船頭只有她們的男人和小丫頭唐賽兒,所以姿勢縱不雅觀,別人也看不見。 可憐的塞哈智本來是體魄極強健的一個人,可是此刻他正趴在船幫子上,就像一個被人強暴了一百遍的女人,臉色臘黃,氣喘吁吁。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塞哈智這老貨暈船! 除了船尾的陳東和葉安,唯一一個還坐著的,就是夏潯。 夏潯也很累,但他實在是太興奮了,所以他沒辦法躺下,他要坐在船頭,迎着風,看著浪,心情才能平靜下來。 “乾爹,人家的屁屁都顛成八瓣了,都麻了……” 唐賽兒嘟着小嘴,可憐兮兮地向夏潯撒嬌,夏潯哈哈一笑,說道:“來,乾爹給揉揉!” 大手蓋在富有彈性的光滑小屁股上,手感很好,夏潯像揉麵團兒似的揉起來,唐賽兒眯起眼睛,舒服地呻吟一聲,趴到了他的懷裡,不一會兒竟然睡着了。這一夜她還沒有合過眼,縱馬奔馳,筋疲力盡,真的是累壞了。 “國公,咱們……成功了吧?要是不成,我這罪可就白受了!” 塞哈智已經吐無可吐了,他俯在船幫上乾嘔了一陣,突然一個浪頭打來,正撲在他的臉上,滿臉是水,倒是清醒了許多,他也顧不得擦臉,懶洋洋地翻身,躺回艙中,有氣無力地向夏潯發問。 整個計劃,每個人都只瞭解其中的一環,知道整個計劃全部內容的,只有夏潯和劉玉珏兩個人,所以直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是何目的,也不太清楚別人都做了些什麼,難怪有此疑問。 夏潯的手還搭在唐賽兒的小屁股上,不過已經改揉為拍了,他輕輕拍着唐賽兒的小屁股,微笑地看著前方。寬廣的水面上金蛇萬道,不斷地被船頭壓到船底、輾碎,而前面依舊是扭曲的無數條金蛇,兩岸是一人多高的蘆葦和野草,隨着船的行過,不時有野鴨等飛禽從草叢中飛起,生機無限。 夏潯緩緩地道:“我的計劃,是從我發現哈里蘇丹目前的困境開始的……” 一開始,夏潯就知道帖木兒帝國內部的激烈鬥爭,這些事早在他趕赴西域途中,蒐集帖木兒帝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情報上的時候就知道了,他最初是想利用這一點與哈里蘇丹達成協議,雙方在戰場上進行合作,打擊哈里的競爭對手沙哈魯,在打擊左路軍、成全哈里蘇丹的同時,也達到了殲滅敵人的目的。 當然,要達成這一合作,前提條件是哈里蘇丹要把他安全送返西涼。 但是意外的是,四皇子沙哈魯和皇太孫皮兒-馬黑麻竟然搶先動手,向帖木兒進言,讒構哈里蘇丹擁軍不前,圖謀不軌。哈里蘇丹不敢擅自出兵,其實是因為他那位天才堂兄的前車之鑒,不想進軍被人讒言,沒想到謹慎不前,還是受人讒言,竟然馬上就要被人剝奪兵權。 這個時候,哈里蘇丹馬上就要失去兵權,沒有了跟夏潯合作的本錢,當然不可能再跟他合作。這種情況下,夏潯唯一的下場大概只有被哈里蘇丹解赴帖木兒帳前,成為帖木兒大帝誇耀戰功的又一件戰利品。在這種情況下,夏潯馬上根據最新的形勢,提出了第二個合作計劃:刺殺帖木兒。 對哈里蘇丹來說,失去兵權,回到撒馬爾罕,已經失勢的他,在面對層出不窮的暗殺手段時,很大可能將離奇暴斃,而答應與夏潯的合作,失敗了情況不會比現在更糟,如果成功的話,他將不只生命得到保障,還有可能得到更大的利益,他將稱王! 而神示,恰恰也證明了這一點,叫他對此深信不疑,他豈能不答應? 這時候,他就恢復了一個政客的謹慎、嚴密和冷血,他答應與夏潯合作,但是暗地裡卻做了兩手準備。 如果刺殺失敗,他就儘力救出夏潯,以此功勞投奔大明,他將獲得更多的利益。如果成功,他卻不希望夏潯再活着,有把柄在他人之手,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哪怕有一天他的王位再也無人能夠撼動,這件醜聞也不宜公開。 所以,如果夏潯行刺成功,他派去接應夏潯的死士,將馬上搖身一變,成為殺死夏潯、泯滅罪證的工具。 而夏潯對此早有預料,中國是有數千年歷史的古國,官場上的爾虞我詐精彩紛呈,殺人滅口的把戲他見多了。什麼一旦成功,由他牽線搭橋,篡位成功的哈里蘇丹將得到大明的結盟,需要有人引見麼?不管任何一個人成為帖木兒帝國的王,只要願意向大明臣服,大明都會歡迎的,這一點他清楚,哈里蘇丹也明白。 所以,他要刺殺貼木兒,需要借助哈里蘇丹的幫助,可是在事後,哈里蘇丹要過河拆橋的時候,他就得想辦法給自己再搭一座橋,從而保證功成身退,安然而返。 這個難度實在是太大了,他必需闖過重重警戒去刺殺一位君王;他必需把這位處于嚴密保護下的君王成功擊殺;他必需把這刺殺偽裝成一個自然死亡;他必需保證在殺人現場全身而退;最後,他必需擺脫自己的“盟友”,安然逃脫! 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挑戰,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難度如此之高的任務,為此,他絞盡腦汁,直到偶然聽劉玉珏說出軍中解除禁酒令的條件,才想出了一個明暗相間,寓殺于不殺的絶妙計劃。 劉玉珏被郭奕軒收為學生的時候,夏潯還沒有想出刺殺計劃,但是等他想出來之後,劉玉珏的新身份也被他充份利用上了,在他授意之下,劉玉珏做為郭奕軒的學生,自告奮勇地跟着運輸車隊離開了軍營。 劉玉珏離開不久,就故意與押運的官員發生衝突,悻悻地“返回軍營找他的老師告狀去了”,然後他就開始了逃亡路線上的馬匹、船隻、衣服和食物等物品的緊張籌備。 “雪蓮花”大馬戲團的成立,打響了他們的知名度,使他們有資格為偉大的帖木兒汗表演節目;瓦剌的“妥協”和金帳汗國的“臣服”,促使帖木兒大帝興高采烈,解除了禁酒令大肆慶祝。然後,他們精彩的演出就正式開始了…… 進入大營後,夏潯先叫唐賽兒竊取了通行令牌,但是並非只有一枚,而是兩枚,一枚交給了蓋邦兒,另一枚則悄悄留下來。然後他支開另一個監視者藏風,叫藏風去看守箱籠,等待自己動手的信號。 隨後,表演開始,塞哈智利用自己身為班主的便利條件,把他戲班的陳東、葉安、西琳、讓娜乃至唐賽兒的表演都安排在中前段,等唐賽兒表演一結束,他就服毒突發癲癇,讓戲班的人抬着他匆匆離開了後台,而此時守候在箱籠處等着放火的藏風還瞪着大眼等着夏潯的訊號。 離開中軍大營之後,夏潯他們沒有返回住處,而是趕到劉玉珏為他們準備好的另一處地方,換好事先備好的服裝,騎上馬,利用令牌離開了軍營,此時藏風正在看台上尋找着唐賽兒的身影,為她根本看不見形影的高明的隱身術而讚歎不已。 再接下來,小丑登台了,這個小丑根本不是夏潯。可他臉上有濃重的油彩,還有一個紅球狀的大鼻子,誰還認得出他是誰呢?藏風站立的位置很遠,就算沒有這些裝扮,他也無法看清表演者的五官。夏潯與塞哈智約定的訊號是小丑上台表演,撓頭的時候就開始放火。 這個小丑不是夏潯的人,但是小丑的表演,又有哪一個沒有脫帽撓頭、裝傻賣獃的動作呢?於是,當台上的小丑撓頭的時候,台下的藏風便點火了,可憐的藏風根本不知道他比台上的那個小丑更像一個小丑,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弩箭射上看台,行刺暴露。這時候夏潯等人早已離開軍營,狂奔出半個多時辰了。 安放箱籠的棚子是戲班的人搭建起來的,陳東和葉安都有參與搭建,這兩個自幼做殺手的人,要製作兩具匣弩毫無難度,軍營周圍的商賈和工匠很多,皮匠、裁縫匠、鐵匠等等,比比皆是,陳東和葉安早就從不同的鐵匠那兒打造好了各種備用的零件,把它們混在那些道具箱子裡運進了中軍大營。 這些精巧的零件分開來看,負責檢查的士兵根本看不出它們的用處,馬戲團的道具箱子裡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所以這些東西被順利帶了進來。 陳東和葉安把兩具匣弩安裝好後,利用搭建棚子的機會把它們裝在了棚頂,當時他們還不知道帖木兒汗的準確座位,由於看台的設計,他們即便知道了也無法進行準確的瞄準,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夏潯的命令是把箭射上台就好,管它能不能射死人,只要能製造混亂就行。 匣駑安裝好後,牽機引線固定在棚頂的木製支架上,火勢一起,即便火還沒有燒到棚頂,升騰而起的高溫氣浪也能燎斷引線,藏在棚頂氈佈下的匣弩就會立即發射。 夏潯在引火之物中先行動了手腳,他在一些箱籠中塞了裝了藥草的布囊,這些藥草燃燒之後沒有別的用處,只是能叫有哮喘病的人誘發哮喘發作而已。所以,這看台的位置,事先也考慮了風向問題,由於有照明用的火堆不能燎着舞台的要求,這舞台的方位自然由他們來選擇。 藏風點火以後,藥草漚出的濃煙飄向看台,緊接着火勢變大,燒斷引線,匣弩發射,普通的意外失火變成了蓄意謀殺,帖木兒的人當然要抓兇手,放火的藏風死定了!緊接着帖木兒的軍隊就會搜索他們的下落,驚弓之鳥的蓋邦兒會認為行刺失敗,直覺的反應就是馬上逃離。 夏潯唯一無法確定的是,令牌失竊的把阿禿兒和失吉忽突忽是否會第一時間發現令牌丟失,從而在第一時間就發出最高級別的警備令,而蓋邦兒如果看見最高級別的警訊,知道令牌失效,是否會放棄突圍,換回平民服裝潛伏到平民中去。 不過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此時他們已經離開,蓋邦兒已經無法實施對他們的殺人滅口計劃,而且蓋邦兒那些人將被迫滯留在軍營裡,他們要重獲自由最快也得幾天以後,那時夏潯一行人早已逍遙在千里之外了。 行刺暴露,又驚又怒、情緒激動的帖木兒又曾大量飲酒,這時再吸入誘發哮喘的煙霧,他的哮喘病一定發作的比平時還要厲害,所以,他一定會叫來他的主治醫師給他吃藥,而真正刺殺帖木兒的毒藥,就在帖木兒最信任的醫士哈密特的藥匣裡。 要接近帖木兒不容易,可是要接近能接近帖木兒的人卻不難。 唐賽兒最初的生病,輾轉託人向醫術高明的哈密特醫士求助,事先打聽到哈密特的喜好以及他的家庭情況,甚至連唐賽兒的名字都改得和哈密特的女兒一模一樣叫做薩拉,這一切一切的鋪墊,都是為了讓唐賽兒能夠被哈密特接納,能夠親近哈密特。 而做這一切的目的,就只是為了讓唐賽兒把從印度阿三那兒買來的毒藥放進哈密特醫士為帖木兒大帝治病的藥裡面去,帖木兒會毫不懷疑,心甘情願地喝下足以叫他致命的毒藥。 真正動手殺死帖木兒大帝的人,就是帖木兒自己! 這毒藥是從眼鏡王蛇的毒液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毒藥如果不能直接入血的話,發作起來比較慢,它需要一個吸收過程,同時由於通過吸收方式進入體內,毒性變的柔和起來,發作時沒有太多的體表特徵,而且即便發現及時,也再難救治。 這就像服用了過量的金鷄納霜或者急性酒精中毒,一直到現代,以現代的醫術几乎也是沒有救的,根本沒有任何的特效藥,反倒是比它們厲害的多的像砷毒一類的劇毒反倒有特效藥,很奇妙,這大概是藥物裡的辯證法吧。 當然,這種毒藥如果劑量小一些,一般不會致死,它的作用是麻痹神經,叫人全身肌肉鬆馳,動彈不得,心跳也會變得極其緩慢,呼吸近乎停止,進入假死狀態,那個印度阿三有時就會用它來表演一些奇妙的功夫,比如把自己埋在土裡或者浸入水箱,但是表演這種危險節目時他需要助手。 唐賽兒所放的藥量已經足以致死了,更何況這是一個被毒煙誘發了比平時還要厲害得多的哮喘病的人,即便是對常人來說不足以致命的藥量,也足以取走他的性命了。 帖木兒喝下藥水後,治療哮喘的藥物最先發生作用,他會覺得哮喘已經得到了抑制,這個疲憊不堪的老人此時會選擇休息,緊接着這種提煉之後的蛇毒被他的身體緩慢地吸收,藥力漸漸發生作用,讓已經睡着的他全身鬆弛,心跳趨緩,就連咽喉處的肌肉也鬆弛下來,使他無法呼喊、無法呼吸,而他的哮喘此時還沒有真正痊癒,他將在睡夢中窒息死亡,死得無聲無息。 當他死亡以後,以當時的醫療水平,即便是採用解剖手段也是很難查出他真正死因的,哈密特醫士的醫術很高明,卻也很能看出問題。更何況做為帖木兒的主治醫士,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即便是他看出了一些端倪,他除了竭盡所能地進行掩飾,難道還會說些別的麼? 夏潯將整個計劃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微笑着道:“我這是借哈里派來的人之手,殺掉哈里的人;借帖木兒的人之手,殺掉貼木兒!你明白了?” 塞哈智聽的目瞪口獃,他的大腦一時半晌還接受不了這麼多信息,儘管夏潯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通。塞哈智正想再問個仔細,忽然胸中一陣翻騰,他馬上一頭撲到船邊,繼續幹嘔起來。 坐在船尾的陳東和葉安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的,唯有心悅誠服的欽佩。他們是殺手,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殺人可以這樣殺。與夏潯所用的手段比起來,他們以往引以為傲的那些殺人手段簡直幼稚可笑的如同小孩子過家家。 劉玉珏比他們跑的路程比較少,歇了一陣已經恢復了體力,他坐起身子,欽佩地看著盤膝坐在船頭的夏潯,他的背影在劉玉珏眼中就像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大哥,接下來會怎麼樣?” 夏潯淡淡地道:“首先,帖木兒完了……” 帖木兒的寢帳裡,蛇一樣偎依在帖木兒身邊熟睡的兩位姑娘已經醒來,年輕的姑娘總是嗜睡的。她們驚奇地發現,平時會比她們起的早的帖木兒大汗依舊在熟睡,他的身子是冰涼的,這不稀奇,大汗的身子一向冰涼,像個死人一樣,要不然何須她們天天用體溫暖和他的身子呢? 但是當她們抬起頭,看到帖木兒的面孔時,兩聲尖叫就從她們喉間響了起來,這尖叫是那麼的淒厲,把睡在帳外侍候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只有帖木兒一動不動,他張着眼睛和嘴巴,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夏潯繼續道:“哈里蘇丹一定還派有人在外圍監視着帖木兒大營的動靜,但他已經無法第一時間得到帖木兒的死訊,猶疑不定將使他坐失良機。 帖木兒軍中主要是皇太孫的擁戴者,但皇太孫皮兒-馬黑麻如今正遠在阿富汗,他會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人,卻是趕回撒馬爾罕路途最遙遠的一個; 四皇子沙哈魯既然參與了對哈里蘇丹的搆陷,帖木兒軍中一定有他的耳目,他將是第二個得到準確情報的人,可是最有準備的人卻是哈里蘇丹,三個人可謂各有優勢,接下來,他們就會像救火一樣衝向撒馬爾罕,然後在那裡展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 “至於我們麼……” 夏潯拍拍西琳修長渾圓的大腿,微笑道:“寶貝兒,咱們怎麼回去,就要看你們這兩個西域通的本事了!” 唐賽兒揉揉眼睛,從夏潯懷裡爬起來,迷迷糊糊地道:“乾爹叫我幹啥?” 夏潯一怔,隨即放聲大笑起來! 陽光滿天,彩霞絢麗,藥殺河水滾滾東流,一葉扁舟乘風而去…… 三國志 第824章 三國·戰國 夏潯等人乘小舟駛出數十里後,河道便非東行,這裡有一個轉彎處,水勢趨緩,河岸上有幾戶漁家。劉玉珏利用有限的時間所設的最後一個補給點就在這裡。他們沉舟登岸,找到寄放行李和馬匹的漁家,繼續東去。 此時他們行路已經不用太着急了,因為這時帖木兒已經死亡,帖木兒帝國的人最關心的是汗位誰屬,誰還在意昨晚行刺未遂的幾個刺客呢。 夏潯等人準備先到阿里麻裡,再到吐魯番,然後向哈密進發,由哈密王派兵把他們送過八百里瀚海,再到敦煌,由敦煌入嘉峪關。這條路不是直線,其中迂迴轉折處甚多,因為當時西域很多地方是沒有人煙的,隨便東行將沒辦法得到飲水和食物的補給。 同時,有些漢唐時候的道路已經廢棄,比如敦煌以南、于闐以東地區的道路,曾經是絲綢之路,于闐就是絲路南道上的一座重要城鎮,交通發達,可是後來受戰亂影響嚴重,漸漸失去了它的歷史地位,其附近東行的道路也為之斷絶。 元末明初以來,哈密取而代之,成為西域之襟喉,於是這一段的商旅設施空前改善,夏潯考慮如果從他來時的路返回,經羅布淖爾回去,需要穿越的沙漠距離更長,沒有大商隊幫助無法走完全程。而且這要經過哈里蘇丹的地盤,雖然哈里蘇丹會急着趕回去奪位,可是他在那裡一定還有手下,動靜大了就會被人發現。 所以,夏潯選擇從沙哈魯的左路軍和哈里蘇丹的右路軍之間的縫隙裡不斷迂迴穿插,直至趕到哈密。這整個過程,需要一個熟悉西域地理的嚮導,否則不知道怎麼走、不知道哪條路能走,他們最終還是要死在沙漠裡。西琳和讓娜對西域地理非常瞭解,同時又精通西域語言,所以要想返回非她們不可。 這一路行去跋涉數千里,走了已不知多少個日夜,他們的交通工具也是一換再換,從馬到車,再到駱駝。旅途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枯躁無聊的,觸目所及儘是弋壁沙漠,伏在駱駝背上睡一覺,醒了睜眼一看,還是大漠弋壁。偶爾看到幾隻動物在身邊跑過,都覺得特別親切,至少那是一個活物。 不過對夏潯他們來說,他們的每一步,距故鄉都是越來越近,希望和信唸給了他們充足的動力。輾轉迂迴,路途本來就遙遠,這種長途跋涉又絶不可以每日疾行,不知不覺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們已經過了阿里麻裡、吐魯番等大小城市,即將趕到哈密。 這時候,已經進入炎炎夏季,駱駝上面搭了遮擋陽光的蓋子,儘管陽光雖然不能直射到身上,那種酷熱還是叫人喘不上氣來。牲口行進的速度更慢了,即便帶足了水,也支撐不了多長時間,虧得他們選擇的這條道路水源點比較多,居民村落也漸漸增多,倒不虞迷路或渴死。 這一晚,他們借宿在一個小山村裡,這是一座不高的山谷,山谷外面光禿禿的,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山谷中別有洞天,有很多樹木和比人還高的野草,十幾幢土坯的房子錯落地建在山間,谷中有一汪小小的綠洲,這谷中人得以生存,全賴于此。 天黑了,滿天星光,天氣也涼爽下來。 兩個白花花的、妖嬈婀娜的身影突然像水妖似的從湖水裡鑽出來,兩雙悠長美麗的大腿邁動間,胸前一片蕩漾。夏潯的視力很好,這一幕美麗的風景兒看在眼裡,頓時叫他一陣口乾舌燥。 洗澡的人是西琳和讓娜,這綠洲就在谷中央,而村民的房子建在環谷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人往下一望,就能把整個湖泊的動靜盡收眼底。像夏潯、塞哈智那樣的大男人可以光天化日之下,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在湖裡洗澡,她們哪兒敢。 所以一直等到天黑,她們才先給唐賽兒洗了澡,帶她回去睡下,然後兩人才寬衣入湖,盡情地沐浴了一番,給她們把風瞭望的自然只能是她們的夏潯夏大老爺了。 兩個女人洗的時間實在夠久,夏潯在樹下站得腿都快麻了,一見二人跑上岸上,忙提起她們的衣服迎上去:“快穿上!” 兩個女人接過自己的袍子披在肩上,向夏潯甜甜一笑,星光滿天,彎月一輪,她們濕漉漉的秀髮披在雪白的肩上,一張小臉掩在秀髮中間,特別的嬌媚。仰臉揚眸,向夏潯一笑時,眸波也像天上的星辰一樣閃閃發亮,美得真像兩個出水的精靈。 夏潯見了欲焰大熾,忽然一把攬住西琳柔腴細軟的小蠻腰,把她摟進了自己懷裡。這一路上跋涉艱難,住宿條件很差,搭起小帳蓬睡在弋壁灘上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即便偶爾借宿人家,又哪有那麼多的房屋讓他們住?大部分時候都是男人一間、女人一間擠睡在一起,空守着兩個美人兒,夏潯還真沒機會跟她們親熱。 今夜星光月色,無比燦爛,晚風婆娑着湖邊的青紗帳沙沙作響,兩個赤裸裸的美人就在眼前,哪個男人還忍得住?夏潯忽然間就像烈日蒸騰下的火焰山,心和身都熱了。西琳被他攬住,心中不由一蕩,腳尖兒微踮,軟綿綿地靠在他的懷裡,雙臂已主動環住了他的腰…… 豐若有餘,柔若無骨的身子彷彿最好的羊脂美玉雕成,蛇一般在夏潯懷裡輕輕扭動,不多時,西琳剛剛披起的袍子便落了地,緊接着夏潯的衣服也悄然落地,夏潯背倚着一棵高大的樹木,雙手緊緊抓着那兩團柔嫩而溫潤、圓潤而挺翹的雪臀,恣意愛撫。 西琳豐滿的胸口輕輕摩擦着夏潯赤裸的胸膛,讓他不時感受到那玉峰的滑膩綿軟和那乳珠的細細癢癢的摩擦,性感微翹的嘴唇則像小狗兒似的捉着他的唇,熱情地啄吻,一向羞澀靦腆的西琳今天特別熱情,大概這特殊的環境和夏潯熱烈的愛撫也感染了她。 夏潯騰出一隻手,抓住那調皮地在他胸口摩擦的玉峰,指尖輕陷肉中,雪膩滿掌,飽滿豐碩,掌心一片綿軟,滑韌的觸感是那般美妙,他忽然屈指在那乳珠上輕輕一彈,頓時引來西琳顫慄似的一下顫抖和一聲嬌呢呻吟般的輕呼。 一向內斂羞澀的西琳尚且如此奔放,素來熱情大方的讓娜就更不用說了,她偎依在夏潯的另一側,極盡溫柔纏綿地親吻着他的身子,那柔軟滑溜的舌尖在夏潯胸口靈活地盤旋了一陣,便帶著一種觸電似的微癢感悄悄滑下去…… 夏潯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把雙腿分得更開,那靈活的丁香小舌正在他的下體盡情地撩撥,讓他堅硬的男人權杖在歡喜跳躍中膨脹起來…… 這是一副優美動人的畫面,卻只有天上閃閃的星辰可以看見。不知何時,他們已換了姿勢,西琳雙手扶着大樹,纖細的腰肢塌成一道虹橋,翹起了那弧線優美、圓潤飽滿的一輪明月,胸前兩隻梨形的酥乳因為地心引力而變得更加碩大,它隨着夏潯的聳動不住地搖曳,在地上搖出了一串迷幻的影子。 夏潯緊貼在西琳圓滾滾的臀後,讓娜像他的連體人似的緊緊貼在他的背後,饑渴地摩擦着自己的身子。不知過了多久,西琳彷彿一隻中箭的水鳥,修長的脖子攸地伸展揚起,那迷人的嬌軀緊緊地繃著,嘴裡發出一串錯亂的呻吟,然後她就扶不住地軟軟滑倒。 再接着,那棵幸運的大樹也做了旁觀者,柔軟的草地上,兩條人影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不一會兒,另一具歇過了氣力的胴體也加入進來,今夜纏綿無限,直到讓娜尖叫一聲,像離了水的美人魚兒一般,拚命地拍打着她美麗的尾巴——那雙修長迷人的長腿,向她的主人表示臣服…… 沒多久,一場旖旎銷魂的混戰又開始了,看來,他們還得再洗一次澡…… 夏潯和西琳、讓娜的混戰是唯美的,叫人嚮往的,可是發生在帖木兒帝國的另一場混戰就糟糕的很了。 帖木兒死去的時候,皇太孫皮爾麻黑馬正在阿富汗鎮壓叛亂,突然接到大汗逝世的消息後,他立即率軍返回,星夜兼程地趕往都城。 他的四叔沙哈魯比他晚了三天才知道消息,沙哈魯二話不說,立即揮軍撤回撒馬爾罕,當初東征時,他的左路軍姍姍來遲,在三路大軍中是行動最遲緩的一個,可是返程的時候,他卻發揮出了驚人的行軍能力,一日百里,星夜兼程。 自從夏潯等人奔赴訛打剌之後,哈里蘇丹就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蓋蘇耶丁趕到之後,他尋找種種理由拖延交接兵馬的進度,等候訛打剌的消息。他在訛打剌的確還派有眼線,雖然沒有人給他通報準確的消息,但是中路軍突然撤向撒馬爾罕就是一個最明顯的訊號。 中軍突然偃旗息鼓地返回撒馬爾罕,除了帖木兒可汗逝世,還有第二個原因麼?他的人沒有回來,卻也沒人指認他的罪證,這一切都表明,他的祖父死了,刺客恐怕業已全部身死,哈里蘇丹立即發動兵變,軟禁蓋蘇耶丁,率大軍殺向撒馬爾罕。 皇太孫皮爾-麻黑馬路途最遙遠,但是最先得到了消息。四皇子沙哈魯比哈里蘇丹更早得到準確消息,本應該是第一個趕到撒馬爾罕的人,可是瓦剌的馬哈木王卻突然查到殺死他孫子也先的那支人馬正是帖木兒的人,馬哈木王勃然大怒。 他可不像韃靼的阿魯台太師那麼能忍,兒子死了也能忍氣吞聲。馬哈木立即下令把帖木兒派來,剛剛趕到他的駐地的使者不由分說全部殺掉,然後親自揮軍趕去報仇。離他最近的就是四皇子沙哈魯的人馬,儘管沙哈魯急於返回撒馬爾罕,無心與他戀戰,還是受到了馬哈木的牽絆。 這一來哈里蘇丹雖然得知消息最晚,兵變奪權又占用了兩天功夫,可他拔營起寨的時間並不比沙哈魯晚多少,三路大軍向賽跑似的殺向了撒馬爾罕。最後,皇太孫皮爾-麻黑馬、皇孫哈里蘇丹、皇四子沙哈魯几乎同時抵達撒馬爾罕。 誰先進城,誰則稱王,一場大戰就在撒馬爾罕城下展開了…… 中路軍自然是忠於皇太孫皮爾麻黑馬的,兩軍合兵一處,皮爾-麻黑馬的兵力最多,但是帖木兒出兵以後,留守撒馬爾罕的是他的三兒子米蘭沙,米蘭沙正是皇孫哈里蘇丹的親生父親,父子二人裡應外合,同樣佔有極大優勢,三人之中,反以皇四子沙哈魯優勢最少。 三方幾番激戰,最後哈里蘇丹因其父在城中為內應,得以殺開一條血路,衝進城去,宣佈稱帝,舉行登基大典。皇太孫皮爾麻黑馬眼見事不可為,只得率兵返回阿富汗,在巴裡黑以先帝指定繼承人的身份宣佈稱帝,舉行登基大典,並號召各路臣民反抗篡位奪權的哈里蘇丹。 一時間,帖木兒親手創建的世上最龐大的大帝國分崩離析,陷入了無休止的內戰。 皇孫灑黑與大將異密虎歹達結盟,想要在這亂世之中爭得一席之位。 正鎮守地方的哈里蘇丹的三弟烏馬爾起了異心,也想爭奪皇位,不料事機敗露,麾下大將只罕沙率軍叛離,投奔哈里蘇丹。 哈里蘇丹的二弟阿不別克爾眼見大哥做了可汗,同樣野心大熾,這時卻故作忠義,打着忠於大哥哈里蘇丹的幌子,發兵攻打三弟的封地孫丹尼牙。 哈里蘇丹的三弟眾叛親離,只得逃去與堂兄灑黑締結聯盟,聯手攻打他的二哥阿不別克爾,結果卻大敗而歸。 阿不別克爾得意洋洋,正想趁機擴大地盤、招兵買馬,不想眼見帖木兒帝國大亂,黑羊王朝趁機殺來,打敗阿不別克爾,奪得貼不力思與孫丹尼牙兩座軍事重鎮。 這時,皇太孫皮兒麻黑馬麾下的大將哈里塔思又被哈里蘇丹重金收買,弒殺了皇太孫皮爾麻黑馬,投奔哈里蘇丹,哈里蘇丹勢力進一步擴大。 哈里蘇丹的二弟和三弟鷸蚌相爭,結果漁人得利,痛定思痛之下,二人握手言和,決定先從黑羊王朝手中奪回阿哲兒拜展,以此為根據地,結果一場大戰,大敗而歸,老三戰死,老二阿不別克爾敗走錫斯坦。 一直示弱觀望聲色的四皇子沙哈魯趁機發兵,宣佈為皇太孫報仇,攻打錫斯坦。阿不別克爾逃回錫斯坦後,氣還沒喘勻稱,他四叔就殺來了,只得繼續跑路。 沙哈魯佔領錫斯坦後,與他的皇侄灑黑結成聯盟,一南一北,夾攻哈里蘇丹。 與此同時,奧斯曼土耳其、賈拉爾、土庫曼等被征服的地方紛紛開始復國、收復他們的失地,黑羊王朝和白羊王朝趁火打劫,侵略帖木兒帝國的領土。隷屬於成吉思汗長子朮赤後裔的金帳汗國則趁機招兵買馬,擴大自己的地盤。 跛子帖木兒一手建立的大帝國分崩離析,進入了混亂不堪的戰國時代! 第825章 終至哈密 夏潯從遙遠的西域趕回中原的這幾個月間,帖木兒帝國已變成了諸侯爭霸的局面,那麼大明北疆的朱棣又如何呢? 朱棣是寒冬臘月發兵掃北的,到此時已經在北疆塞外征戰達半年之久。若論戰,韃靼的戰鬥力根本不是這位驍勇無敵的馬上皇帝永樂的對手,但是若論逃,韃靼卻正擅長,於是他們採用了最正確的戰術:逃,拖着大明皇帝逃。 這個戰術,脫脫迷失也曾經對他的義父跛子帖木兒使過,帖木兒大帝面對脫脫迷失的逃跑戰術,也只能望着茫茫無際的大草原嘆氣,儘管他擁有龐大的騎兵隊伍,他也跑不過脫脫迷失,脫脫迷失當時一路往北逃,拖得帖木兒大帝筋疲力盡,再追下去不用人家打,自己就要累垮了,無奈之下只好收兵。 此刻,本雅失裡和阿魯台用的正是這一招,他們想把朱棣拖垮。 逃跑戰術確實給朱棣造成了相當大的困難,最大的困難就是補給難以跟上,如果停下來等候補給,敵人又要逃得不知去向,茫茫草原如何尋找? 朱棣發起狠來,不顧補給全速追趕,清遠侯王遠押運着糧草,冰天雪地之中緊趕慢趕也追不上朱棣,軍中士卒缺衣少食,許多人凍餓而死,永樂大帝朱棣足足有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只能吃少量的素食,剿獲的牛羊和軍中攜帶的少量米糧搭配一下,悉數分與麾下將士。 直到遼東就近籌措了糧草派人運來,才算解了朱棣的後顧之憂。 韃靼在逃的過程中,與明軍也帝有過交戰,但是無一例外的,都是以戰敗而告終,大小百餘戰,無一戰不敗,這種失敗,更加促成了韃靼的逃跑傾向,到後來他們几乎是遠遠看見大明的旗幟,嗅見明人的味道,就會跳上馬逃跑。 整整一個冬天再加一個春天,雙方就是在這追與逃的過程中度過的,偌大的草原成了一個跑馬場,雙方你來我去,繞着圈兒的跑。 朱棣眼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最後狠下一條心,以帝王之尊,不顧眾將的阻攔,親自率領一支兩萬人的輕騎精鋭,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撇下步兵主力,連續追了本雅失裡二十多天,把本雅失裡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逃到斡難河畔,本雅失裡都要崩潰了。 他不想再逃了,再逃下去,他的人馬也受不了,而這裡又恰是元太祖成吉思汗龍興之地,很容易鼓舞士氣,所以他決心停下來與明軍決戰!一番誓師,士氣是鼓舞起來了,成吉思汗的子孫們也真想在祖宗面前大大的威風一次,但是他們的整體實力較之明軍實在差了不止一個檔次。 尤其是由朱棣親自統領的這支軍隊,更是明軍精鋭中的精鋭,雙方交戰僅僅一刻鐘,漢王朱高煦便一馬當先,突入韃靼陣營,隨後大明皇帝朱棣親自揮舞軍旗,率中軍人馬闖入,明軍個個振奮,勇不可當。 這一通殺戮,只殺得韃靼人仰馬翻、血流成河,本雅失裡僅率七騎倉惶西竄,阿魯台太師則率主力急急東遁。 戰亂之中,誰還認得哪個是韃靼大汗本雅失裡,朱棣眼見隨阿魯台東遁的兵馬眾多,便催馬向東追去。時值盛夏,兵行大漠,個個揮汗如雨,追的人辛苦,逃得人也辛苦。朱棣卻始終不依不饒,他就像一個護犢子的大家長,而且是個蠻不講理的大家長,我的人欺負你成,你欺負了我的人,我就得找回這個場子。 阿魯台被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在草原上兜着圈子繼續跟朱棣躲貓貓的時候,瓦剌三王興高采烈地討賞來了。 原來本雅失裡倉惶逃竄,不辨東西,好不容易逃離了朱棣的魔掌,卻一頭闖進了瓦剌的地盤,馬哈木之子脫歡正率大軍屯紮在瓦剌邊境,等着撿便宜呢,這一下把本雅失裡堵個正着,本雅失裡情知落入瓦剌手中將比落入大明手中下場還要淒慘,因此拚死反抗,結果中箭身亡。 瓦剌三王得知殺死的竟是韃靼大汗,趕緊派人來向大明表功,他們先講在西線如何伏擊帖木兒帝國的左路軍,為此馬哈木王的親孫子也先都戰死在沙場上,又講他們在東線如何配合大明作戰,殺死了韃靼可汗本雅失裡,虧耀了一番戰功之後,他們就向朱棣獻上本雅失裡的人頭,提出了一連串的邀賞條件: 瓦剌忠於大明,向大明通報帖木兒軍東來在先,伏擊帖木兒軍在後,又殺死韃靼可汗本雅失裡,戰功卓著。 因此,請大明皇帝陛下把韃靼領土分賞于瓦剌三王。又,蒙古大汗、元益宗次子的孫子脫脫不花現在大明監管之下,遊牧于甘肅,請釋歸瓦剌。瓦剌部屬多從戰有功,請加賞費並賜火器…… 朱棣一看馬哈木的來信就火冒三丈,拍案罵道:“混帳東西!馬取豪奪,驕橫如此,要打朕的秋風麼?要封官、要軍器也就罷了,還要元氏嫡裔脫脫不歡,你們想幹什麼?是不是想學阿魯台,扶一個大汗做傀儡,以統轄蒙古諸部,你們當朕好欺麼?” 那瓦剌使者被朱棣罵了個狗血噴頭,正伏地請罪的當口兒,實在逃不動的韃靼太師阿魯台也派人求見朱棣來了,他要投降! 阿魯台若是一味逃去,朱棣總不能追他到天邊,再者,草原之地他也不可能久耽,眼下瓦剌野心勃勃,意欲吞併韃靼領土,不管他同意亦或不同意,只要他一走,瓦剌肯定要對韃靼下手,若是韃靼被瓦剌統一,豈非更加勢大? 一念及此,朱棣便順勢接受了阿魯台的乞降,封他為和寧王,統治韃靼,為大明屬國。 至此,朱棣北征,韃靼大汗本雅失裡死,太師阿魯台降,瓦剌三王馬哈木、太平、禿孛羅在此之前就已經接受了大明的誥封,由蒙古西北諸汗國派生出的東察合台汗國此前業已向大明稱臣,奴兒干都司又控制了黑龍江、烏蘇里江、庫頁島等廣大地區,北疆一時大靖! 朱棣志得意滿,登上極北之地的擒狐山,在巨石上刻下了一副十六個大字的御製銘:“翰海為鐔,天山為鍔,一掃風塵,永清沙漠!” 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西域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他的強勁敵手跛子帖木兒已經莫名奇妙地翹了辮子,帖木兒的子孫打成了一鍋粥,帖木兒第四子沙哈魯與他的皇侄灑黑聯手,從哈里蘇丹手中搶到了河中地區,並派使者向大明稱臣。 哈里蘇丹聽說之後不敢怠慢,馬上也派出使節出使大明,向大明皇帝稱臣,爭取大明的支持。 只等他們的使者一到,大明便要成為昔日蒙古大帝國(包括元朝、窩闊台汗國、察合台汗國、伊兒汗國、欽察汗國等)的共同宗主國。 朱棣接受阿魯台的貢品和朝覲之後,整頓兵馬,準備南返,夏潯此時剛剛趕到哈密城。 大明永樂皇帝欽封的忠順王脫脫,此刻就是哈密之主。他的王府很有西域風格,這是元朝時候哈密王一脈一直居住的王府,曾經因戰亂損毀了一部分,後來又進行了修繕和擴建,大明欽封脫脫為忠順王,叫他回返哈密時,這裡又再度進行了一番整修,所以金碧輝煌,十分豪綽。 脫脫近來心情很好,他的叔叔篡奪了他父親的王位,從小就把他派去大明做質子,人過中年,才重新返回故土為王,他在這裡可謂根基全無,雖然他那死去的叔王沒有兒子,可是哈密王室成員卻不少,他的叔王經營哈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遙遠的金陵,在這裡的根基遠不如他的那些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們深厚。 因此,帖木兒東征,他是最擔心的一個,因為他的王位全賴大明的支持,如果大明失去在西域的影響,他一定完蛋。可是最近他已收到消息,跛子帖木兒掛了,那個老傢伙年老體衰,徹夜狂飲之後已逝世于訛打剌,帖木兒帝國的皇子皇孫們為了爭奪汗位打得不可開交,根本不可能也無力再東徵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的那天晚上,脫脫足足喝掉一罈子葡萄美酒,一直醉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過來,隨後他就發佈了一道王命:選妃! 他算想通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吶! 夏潯趕到哈密王府,看看那高大的門楣,不禁長長地吁了口氣。 尤其是看到門禁處八個侍衛俱着大明軍服,他覺得特別的親切,這一路跋涉,輾轉往複,跑到西方兜了一圈,直至今日才算到了哈密,到了這裡他才算徹底地踏實下來。 總算……到家啦! 葉安大步走上前去,對那守門的官兵道:“有請通稟一聲,上復哈密王,就說……” 那守門的侍衛哈哈一笑,打斷了葉安的話:“成了成了,別狐假虎威的,我們知道你幹嘛來的,這不還沒當上王妃呢麼?擺什麼譜兒啊,還上復哈密王,嘁!喏,往那邊走,從西角門兒進去,先經我們長史大人的手篩選篩選,能不能見着王爺還兩說呢,不過嘛……”他捏着下巴,賊兮兮地打量剛從駱駝背上下來的兩個娉娉婷婷的美人兒,兩位姑娘蒙着面紗,只看一雙眼睛嫵媚的緊,模樣卻看不到,不過兩人剛剛從駱駝背上下來時,裙子往身上一綳,那腰身凹陷的淺溝、臀部綳起的線條煞是迷人。就算模樣不好看,光這身段兒……,沒準長史大人就近水樓台、金屋藏嬌了。 葉安聽得一怔,愣然問道:“什麼王妃?誰要當王妃?” 那侍衛吞了口哈喇子,驚訝地道:“你們……不是薦這兩個女子於我們王爺的麼?” 緊隨葉安拾階而上的夏潯聽了把大鬍子一翹,指着自己的鼻子,沉聲道:“要見你們王爺的人,是我!” 第826章 三封信 哈密王府的侍衛瞧瞧這個一臉大鬍子、商人打扮的大漢,不屑地道:“你是哪個?我們王爺,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 這侍衛一口地道的鳳陽腔,說的字正腔圓。原來這些王府侍衛都是朱棣遣派脫脫回哈密時,派給他的人馬,王府的兵大部分不懂當地土語,卻打得一副好官腔。 “大膽,你可知道……” 陳東怒氣沖沖,剛剛說了半句,就被夏潯攔住了,他是什麼身份?自無必要跟哈密王府的一個侍衛較勁,夏潯平心靜氣地道:“請上復忠順王,就說楊旭到了!” “楊旭?哪個楊……” 那侍衛說了一半,突然張口結舌,大明輔國公在赴哈密途中遇襲失蹤,這事兒整個西域已傳的沸沸揚揚,連帶著夏潯的名字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怎沒聽過楊旭的名字。 葉安道:“還有哪個?自然是我大明輔國公到了,還不快去通報?” “你……你們……” 那侍衛見他們這副形像,實在無法跟一位國公聯繫起來,可是諒來也無人敢冒充這種一戳就穿的身份,那侍衛不敢怠慢,結結巴巴地道:“勞駕……勞駕稍候,我馬上……馬上稟報王爺!” 那侍衛一溜煙兒地奔了進去,其他幾個侍衛聽說眼前這位竟是失蹤已失的輔國公楊旭,不由竊竊私語,紛紛用怪異驚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們,卻不敢胡亂說話。 不一會兒功夫,從王府裡匆匆奔出一位官員,身着青色官服,胸前綉着鷺鷥,袖邊袍襟上雜以小碎花為飾,面龐清瘦,頜下三綹微髯,倒是一表人才,只是他一奔到夏潯身邊,隱隱卻有一股脂粉氣來飄來,看來這位正在王府為哈密王選妃的長史大人身陷眾香國裡,倒是艷福不淺。 這位長吏就是原禮部員外郎,如今的忠順王府長史周安,他驚疑地打量着夏潯,遲疑道:“閣下……是輔國公?下官……本官……曾經見過輔國公大人一面,依稀卻還有些印象,只是……” 夏潯微微一笑,突然自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小刀,寒光閃閃,鋒利無比,周安嚇了一跳,慌忙退後幾步,几乎一跤絆摔在台階上:“你你……你幹什麼?” 夏潯撫着自己的鬍鬚,輕嘆道:“這鬍子,是該刮刮了。” 夏潯舉起小刀,就在王府門前剃起了鬍鬚,那鬍子刷刷剃淨,原來看著挺粗獷的一條大漢,登時充滿英氣,五官眉宇,十分的英俊,那位長史啊地一聲大叫,指着夏潯大聲道:“是輔國公,真是輔國公!輔國公大難不死,輔國公回來了,王爺……” 周安回身剛叫了半聲,從迎門的照壁後面就跌跌撞撞地搶出了哈密王脫脫。 原來脫脫聽說輔國公生還,而且就在他的王府外面,也是半信半疑,他想親自迎出來,又擔心萬一不實,他堂堂哈密王已然迎了出來,傳揚出去,不免叫他那些堂兄弟們看笑話,便趕緊把正在替他選美的長史周安給叫了來。 周安在禮部當差的時候,倒是見過夏潯一面,隱約還有些印象,於是就由他出面辨認真偽,哈密王脫脫就躲在照壁後面聽消息,一聽周安確認,哈密王趕緊從後邊繞了出來,迎着夏潯兜頭便是一揖:“哎呀呀,國公啊,你可回來了,朝野只道國公已然不幸殉國……” 一個揖作下去,他才省起自己是郡王,論爵祿地位比眼前這位公爵要高一品,忙又直起腰來,上前一把握住夏潯的手,親熱地搖了搖:“國公,你……你這半年多來都在何處啊?小王派了人將八百里瀚海都翻遍了,也找不到國公下落,國公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皇上若知道了,一定非常開心!” 夏潯笑笑,說道:“此處不是談話之處,咱們是不是……” 哈密王“啊”地一拍額頭,道:“是了是了,是小王糊塗,國公請,快請入府……” 當下,哈密王攜了夏潯急急入王府,兩下坐定,奉上茶來,問起夏潯遇襲之後經過,夏潯倒不便把自己西行種種都說與他知道,他對哈密王說了自己與劉玉珏落荒而逃,在羅布淖爾幸遇商旅隊伍,得他們相助,一起趕到別失八里,又遇到流落至此的塞哈智等人,接下來的情形就不便細說了,只說由於大戰在即,商旅不行,他們沒有及時返回,流落西域數月,直至帖木兒退兵,這才輾轉回來。 饒是如此,也聽的哈密王驚嘆不已,不住地恭維夏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夏潯卻無心與他客套,馬上問起自己遇襲之後其他人下落情形,哈密王道:“國公,當時您的人馬分散逃離,有那先行逃向哈密的人撞見小王派去恭迎國公的兵馬,說明情形之後,接迎的人馬立即赴大漠接應,小王得知消息後,盡起哈密兵馬,救回了許多將士,唯獨不見國公,着實叫人心焦。後來,又有自己輾轉逃回的,合計共有八百多名生還者,其餘兩千多名軍士,卻是……” 夏潯的臉色黯淡下來,又問:“風烈炎將軍怎麼樣了?我那侍衛統領老噴,可……可健在麼?” 一旁周安趕緊道:“國公,風將軍大難不死,我們的人馬找到他時,風將軍背上中了兩箭,大腿中了一刀,几乎砍斷了骨頭,腹部也被一槍挑開,腸子都流了出來,若非幾名親軍護衛拚死護着他逃走,恐怕早就……,我們救迴風將軍後,已把消息報與了宋晟都督,因為風將軍傷勢嚴重,不宜移動,所以就留在這裡養傷,如今剛剛痊癒,正打算近日返回甘涼!” 夏潯大喜,忙道:“他現在哪裡?” 周安道:“國公不必着急,下官已派人去風將軍住處接他過來了。至于大人那位侍衛統領……” 周安與哈密王脫脫對視一眼,脫脫道:“小王派人赴大漠尋找國公,一路尋撿下去,找回許多凍屍,其中有些已被野獸啃得不辨形容,有些屍身還算完好,後經倖存的將士一一辨認,儘量識出了他們身份,其中有一人就是老噴!” 長史周安輕嘆道:“國公這位侍衛十分英勇,我們的人發現他時,他身上大小傷處足有……” 夏潯突然把手一揚,制止了周安的話,他的臉頰痛苦地抽搐了幾下,沉聲道:“王爺,下官想借您的書房一用!” 哈密王連忙站起,道:“是是,國公回來,這是極大喜事,理應馬上稟報皇上,皇上得知國公遇劫消息之後,十分悲慟……” 周安在旁邊悄悄一拉他的衣袖,哈密王馬上閉口,肅手道:“國公這邊請!” 哈密王親自把夏潯讓進書房,站在廊下悄聲吩咐周安:“快去快去,選妃的事先停下來,那些美人兒先尋個地方安置下來,眼下接待輔國公要緊!” 周安也清楚,雖說眼前這位忠順王比輔國公官兒大,論權柄、論在皇上跟前兒的地位,可是拍馬都追不上,連忙答應一聲,急急奔了側廂。 書房裡,夏潯拈筆在手,略一思忖,便揮筆書寫起來,足足大半個時辰,夏潯寫下了三封書信,一封是給皇上的,內中也未說的太仔細,主要還是報個平安。一封是家書,他也預料自己生死未卜的消息,必定已給家裡帶來了極大衝擊,可他當時也是無可奈何,如今先修一封家書,叫家裡人放心就是。 最後一封卻是給西寧侯、平羌將軍宋晟的,這封信裡除了簡要說明自己平安歸來的經過,重點交待了一件事情:“胡商拓拔明德乃帖木兒帝國奸細,見信後立即將他們控制起來,不許走脫一人,其中更有一個化名胡七七真名于堅的人,此人另有其他身份,卻有通敵之嫌,務必控制起來,等他趕到後處理!” 夏潯對宋晟為國的忠義是很敬佩的,可是是人就有私心,不管任何事都把自己擺在一個“公”的位置上的英雄,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宋晟當初曾抱過漢王朱高煦的大腿,如今和紀綱是否有交情他也不知道,因為他不能在信中說的太明白,但是他既然特意點出了這個人的名字,他料宋晟縱與紀綱有交情,也不敢在此時放水。 無辜死去的人不能白死,這個于堅一定要付出代價!而且,他要利用此事,把紀綱整倒! 其實,夏潯倒不相信于堅告密陷自己于死地的事是出於紀綱的授意,以他對紀綱的瞭解,此人打擊政敵雖然不擇手段,但是假手敵國勢力風險實在是太大了,雖然紀綱與他勢同水火,但是紀綱現在混的風生水起,又不是身陷絶境需要鋌而走險,紀綱不會出此下策。 再者,他的詳細行程,都是到了西涼之後才決定的,就算于堅有心稟報紀綱再做決定,時間上也根本來不及,這件事是出於于堅個人行為當無疑議,可是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一切可以打擊政敵的手段都可使用,正如于堅不擇手段地對付他一樣,他又不是中立的青天大老爺,這件事自然要善加利用。 紀綱是否有牽連並不重要,政壇上的大動作,哪個不是由小及大,擴大打擊面呢? 因此,拓拔明德這個人證和于堅這個主使,務必得保全,留下他們,就是鐵證! 第827章 欲求敲門磚 夏潯趕到哈密,準備由哈密王派兵送他返回西涼。在此期間,夏潯與傷勢剛見痊癒的風烈炎見了面,又探望了一些因傷、殘等狀況暫時滯留于哈密的將士,臨走時自然要把他們都帶回甘涼的。 哈密王脫脫連日來大排酒宴,廣邀賓客,為夏潯接風洗塵,慶祝他大難不死,終得脫身。由於強敵已退,西域人心的招攬也不是一時半晌就能辦到的事,夏潯在沙洲以鐵血手段剷除異己的方法在這裡也行不通,所以夏潯對與哈密官僚飲宴歡聚興緻缺缺。 五天以後,該召見、安撫的人也都見過了,夏潯便要求馬上啟程,哈密王很希望這位朝中重臣在哈密多住些時日,這對他擴大自己的影響、鞏固自己的地位非常有用,不過他也知道夏潯失蹤達半年之久,已是歸心似箭,因此不敢強留,所以馬上便安排駝隊騎卒,照應夏潯上路。 此時,攜帶著夏潯書信的秘使,已然扮作一個小型商隊,先行上路好幾天了。 肅州城裡,近日漸漸又興旺起來,肅州本是酒泉一帶最為興旺的城市,自去年年末以來,因為大戰臨近,商賈絶跡,一些有條件的士紳都逃離當地,遷往內陸了,所以這裡荒涼了許多,現在因為帖木兒帝國的軍隊已經撤回撒馬爾罕,大戰解除,很快又恢復了興旺景像。 拓拔明德此刻就在肅州城裡,租住在一處莊院。這處莊院,是肅州豪紳馬家的一處下院。 因為擔心帖木兒軍殺到嘉峪關前,自己遭受池魚之災,有條件的甘涼大族年初的時候都撤到關中去了,這裡的莊院都只留了幾個下人看管,這些人以經商為主業,腦筋靈活,此時若有人租住他們的宅院,憑白又得一筆收入,他們自然是肯的。 為了執行堅壁清野的戰略,平羌將軍宋晟把沙洲的豪商巨賈都遷到了嘉峪關裡,拓拔明德順勢跟着混進了關內,這些沙洲的豪商巨富拖家帶口、仆從如雲,沒有哪家客棧能住得下,再說這西域的客棧大多是大車店,要找個居住條件好的非常困難,所以他們大多選擇了租住甘涼豪紳的莊院。 拓拔明德也裝模作樣地租下了一處莊院,就是馬家這處下院了。 本來,拓拔明德一直滯留在嘉峪關附近,不肯再往內撤,因為等帖木兒大軍殺到時,他要負責裡應外合,打開嘉峪關,放帖木兒軍入城,孰料左等右等,最後卻等來了帖木兒汗病逝,三路大軍齊返撒馬爾罕,開始內戰的消息,這一下拓拔明德可傻了眼。 當沙洲權貴、富紳紛紛返回敦煌的時候,拓拔明德沒有急着跟去,因為他在沙洲也沒有住處,暫時來說,各方巨賈富紳都忙着重整家園,一時半晌的不會再集結商隊赴西方交易,他到了沙洲也只能滯留在那裡,與此處又有什麼分別? 再者,他是帖木兒帝國駐守別失八里的大將索牙兒哈的親信,現在得到的消息是,哈里蘇丹殿下得知帖木兒汗病逝以後,已發動兵變,軟禁了前來接收兵權的蓋蘇耶丁,殺了索牙兒哈,把他的軍隊也掌握在手中,趕回撒馬爾罕去了。 別失八里此刻等於是四分之一掌握在明廷手中,四分之一掌握在瓦剌手中,四分之二在哈里殿下的控制之下,他不明情形,一頭撞回去的話,焉知不會自投落網,成了哈里蘇丹的階下囚?因此拓拔明德沉住了氣,暫時留在甘涼觀望風色。 前些天,他又收到諸如皇孫哈里蘇丹稱帝、皇太孫皮爾麻黑馬稱帝、哈里塔思弒殺皮爾麻黑馬,皇太孫一脈的勢力已經被沙哈魯和哈里蘇丹瓜分的消息,這一下拓拔明德更加慌張了。 他是皇太孫一派的人,而皇太孫已經死了,皇太孫的勢力業已瓦解,此時自己回到帖木兒帝國還能投奔誰?若是他手中握有重兵還有被人招攬的價值,偏偏他現在手中只有一些財貨和區區百餘名的戰士,誰會把他放在眼裡? 拓拔明德現在手中握有一筆價值不菲的財富,同時,擁有百餘名的精壯士兵,為了更完美地掩飾他的身份,從別失八里啟程之際,他還帶了一些女兵,這些女兵來自戴克部落,無論是騎射還是步戰,絲毫不遜于男人。這些女兵現在分別扮作他的奴隷和家眷。 拓拔明德東來的時候,由兩個女兵統領冒充他的侍妾,其餘的女兵則大多扮作侍婢,少數扮作女奴,如今有國難奔,滯留異域,拓拔明德無奈之下,就將兩男兩女四個侍衛統領召集起來,把自己蒐集到的情報對他們述說了一遍,商議一條出路。 這幾人聽說帖木兒帝國在短短時間內,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也是吃驚不小,可要問計與他們,那就不用指望了,他們只是驍勇善戰的匹夫而已,智計謀略比他拓拔明德還差了一大截,因此四人都表示,願意聽從他的安排,給這支孤軍找一條出路。 拓拔明德苦思幾日,竟然真被他想出一個辦法:投奔瓦剌! 帖木兒帝國已明顯沒有他的存身之處了,距離最近的非大明的勢力唯有瓦剌。 可是要投奔瓦剌,並受其重用,重新做回他手握重兵、揮斥一方的大將軍,他就需要一塊絶對給力的敲門磚,這塊敲門磚從哪兒來?最後,他就想到了此刻正遊牧于甘涼的蒙古大汗直系後裔脫脫不花。 他知道,瓦剌現在的力量比韃靼強大,但是瓦剌想要一統蒙古草原,最大的弱點就是沒有一個黃金家族直系血脈的後裔可以號召蒙古各部,黃金家族儘管已成了蒙古諸部貴族手中的一個傀儡,但是對許多普通的蒙古人來說黃金家族還是有着相當大的號召力的。 這就像曹操手中的漢獻帝,不管他落到哪路諸侯手中,都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可是能夠掌握他的人,就能夠出師有名,能夠招攬民心。韃靼的力量本來弱於瓦剌,就因為阿魯台太師控制了本雅失裡這個黃金家族的直系後裔,便得以和瓦剌抗衡。 如果他能把脫脫不花偷出去,送給瓦剌三王立為蒙古大汗,同韃靼爭正統,不但瓦剌三王會重用他,脫脫不花這位傀儡大汗多少也能有些勢力,到時候也能為他所用。於是,拓拔明德悄悄打探起了脫脫不花的下落。 很快,他就通過流落在肅州的蒙古人,打聽到了脫脫不花和他的異母兄弟阿噶多爾濟的下落。這對難兄難弟正在祈連山下放牧呢,他們的部落養了大量的鹿,還開採玉器,部落中的女人還上山採摘雪菇等山珍野味。由於他的身份特殊,肅州衛鎮夷千戶所就駐紮在他的部落外圍,予以特別看顧。 拓拔明德若想把脫脫不花偷出來,必須得打通關節,即便不能收買鎮夷千戶為其所用,也得與這位鎮夷千戶拉上關係,才能通過他的防區,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一個大活人偷出來。於是拓拔明德就以要從祈連山下諸部採買貨物為名,千方百計地與這位鎮夷千戶拉關係。 這段期間,于堅並不在他身邊,到了肅州之後,于堅馬上把他在別失八里見到夏潯的消息密報了紀綱,對於那麼遙遠的地方,紀綱也是鞭長莫及,只得囑咐他見機行事。如果夏潯滯留西域不能返回,那麼還是有機可乘的。 可是等到有關帖木兒帝國的消息接踵傳來之後,拓拔明德的利用價值就近乎於無了。但于堅並沒有急着告發拓拔明德,因為拓拔明德一旦被捕,招認所犯罪行的話,沒準就會把襲擊夏潯的事情說出來,而這消息卻正來自於他。想要殺掉拓拔明德同樣很不容易,拓拔明德身邊就連一個女人都是驍勇善戰的武士。 刺殺他滅口不易,借助甘涼軍方的勢力抓他,又擔心連累自己,這拓拔明德竟成了于堅手中一塊燙手的山芋,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了。于堅無奈,只得藉口回家省親,先行離開了拓拔明德身邊,將自己隱在暗處,然後與紀綱聯繫,叫紀綱速派大隊的錦衣緹騎前來,用自己人來解決這個禍害。 如果這時拓拔明德就要離開,于堅投鼠忌器,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誰知拓拔明德欲投靠瓦剌,竟然打起了脫脫不花的主意。 于堅離開的時候,拓拔明德還沒有確定自己的去留,等他決心以脫脫不花投奔瓦剌的時候,于堅已不在身邊,失去了這個本地通的幫助,拓拔明德為了和那位肅州衛鎮夷千戶攀上關係,着實花了許多冤枉錢,最後總算是通過本城的一個蒙古人,與這位千戶大人攀上了關係。 此刻,拓拔明德正跟這位剛剛結識幾天的鎮夷千戶邵望心邵大人杯籌交錯,喝得酒酣耳熱。 “呵呵,千戶大人,在下是頭一次到肅州做生意,在這邊沒什麼門路,這件事還要麻煩你代為引薦,多多幫忙,事成之後,在下還有重謝!” 拓拔明德說罷拍了拍手,簾兒一掀,一個穿一襲石榴紅花裙子的婀娜少女便從外邊走進來,向兩人盈盈一福,含羞帶怯地瞟一眼邵千戶,便姍姍地退到了一邊。 這女人眼窩深深,鼻樑高挺,棕色的秀髮,五官明艷照人,身材修長婀娜,只是皮膚略顯黝黑,可那小麥色的肌膚比之嬌嫩白皙的膚色卻憑添了幾分健康、性感與活力,那種健美,與中原女子的美絶不一樣,讓男人很有征服的慾望。 邵千戶雙眼一亮,緊緊盯着這個美麗的女人,問道:“這是……” 拓拔明德道:“哦,在下聽說大人此來肅州,要在這兒住上三五天的,孤身一人,身邊沒有女人照料怎麼成呢?這個女人叫比蘭,是在下從西域買回來的一個女奴,就把她送與大人侍候起居吧,希望千戶大人不要嫌棄!” 邵千戶摸着唇上的八字鬍,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個可人的女奴,心中好生猶豫:“我萬松嶺一向是騙財不騙色、騙色不騙財的,可這異域美人兒當真別有一番風味,我要不要破例一回呢?” 第828章 故鄉的雲 大軍從哈密出發……路黃沙,烈日蔓炎,十分的辛苦可是路總有走盡的時候,現在前方漸漸出現了一叢叢樹木、翠綠的野草、偶爾的湖泊,以及小小的村落,距敦煌已經越來越近了。 正行走間,遠處突然有一隊騎卒馳來,盡着大明服色,饒是如此,哈密王派來的護衛統領也不敢怠慢,立即帶領一隊士兵提馬迎了上去,兩下碰頭,交談片刻,護衛統領便兜馬迴轉,帶著來騎中的一人向夏潯車前駛來。 一輛輕車,頂上有蓋,四面無帷,在這炎炎夏日下略顯清涼,夏潯和西琳、讓娜,還有小丫頭唐賽兒就在車上。 那護衛統領帶著來人馳到車駕前,高聲道:“國公,罕東衛指揮使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沙州衛指揮使昆季、衛指揮買佳,正在前路十里處恭迎國公,迎候國公入城。” “敦煌麼,我們就不進去了,本國公歸心似箭。 你回去,叫嗩南和昆季馬上準備飲水和食物,安排一隊兵馬,護送本國公去嘉峪關。宋統領,你等一路辛苦,可在敦煌休整幾天,便即返回哈密吧,代我向忠順王致上謝意!” “遵命!”兩個騎士各得指示,分別撥馬而去。 劉玉珏勒馬道:“國公,一路跋涉,將士們都有些疲憊了,我看賽兒和兩位如夫人也很是倦怠,反正消息已經傳了回去,國公何必急於趕路呢,若在敦煌休息兩天,也不耽擱什麼。” 夏潯搖頭道:“這些僥倖生還的兵都是西涼人,離家這麼久,他們牽掛家鄉的親人吶,我的生死消息,朝廷和家裡都能儘快得知,可他們許多人,家裡還不知生死呢,能早到一天也是好的!” “是!”劉玉珏聞言不再勸說,夏潯抬眼向遠處望去,這裡距沙洲城還有數十里地的距離,還看不到敦煌城的輪廓,不過這裡已經接近敦煌綠洲,樹木和草地間次出現,偶集也能看見一些小小的村莊。 夏潯向後仰了仰,環住西琳和讓娜的纖腰,柔聲問道:“你們乏不乏?” 兩女臉上都蒙着輕紗,只露出一雙嫵媚動人的大眼睛,聞言向夏潯靠了靠,輕輕地道:“老爺,我們也想快點回家!” 唐賽兒從後面撲到夏潯身上,環住他的脖子,說道:“乾爹,我想娘親了!” 夏潯無聲地點點頭,抬眼望去,白雲悠悠,忽然也格外地思念起親人:茗兒、梓棋、謝謝、蘇穎、小荻,還有那四個寶貝丫頭和他的兒子楊懷遠…… 嬴家,禪堂,只有雪蓮和妙弋母女二人。 木魚“噹噹噹”地滾出老遠……卷經書也被拋到地上。 雪蓮一身素淨,盤膝坐在蒲團上。 具起當年,她的臉頰有些削瘦了,原本掌握著孫家藥堂經營大權的女強人,經過十年青燈古佛的熏染,那氣勢已被柔和所取代,隱隱有些出塵之意。 或許是因為十年心如止水,十年集齋修行,除了她的臉頰略顯削瘦,下巴尖尖,整個人與十年前看起來毫無二致,仍是三十許人的模樣。 經卷被扔到了地上,木魚也被妙弋摔壞了,雪蓮仍舊盤膝而坐,閉着雙眼,對眼前的一切似乎無動于衷。 妙弋的胸膛急劇地起伏着,用顫抖的聲音道:“我說過多少遍了,娘!那個人已經死了,早就死了!你聽沒聽進去?如果說我們有錯,十年的懺悔,還不夠嗎?為什麼你還是不能放下?” 雪蓮依舊閉着眼睛,自從為她修了這禪堂,做了居士,雪蓮就獨居于此,與世人隔絶,每當她的女兒進禪堂來看她,她都會闔上雙眼,就像此刻一樣。 妙弋道:“母親,你真的是信佛麼,你住在這禪堂裡,是為了飯依佛祖,還是為了逃避別人,逃避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怕見我,因為看見了我,你就會想起當年那種種不堪,可是,十年的牢,還不夠麼?你放不下,你叫女兒又如何放得下?” 雪蓮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她還是沒有說話,但是眼帘急劇地顫動起來。 妙弋的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下來:“娘,我是你的罪,你何嘗……不是我的罪?我們要寬恕自己,也要寬恕彼此,才能真正地放下!娘念了十年的佛,難道還想不通,放不下?如果娘一時還接受不了與女兒面對的現實,或許分開一段時間會比較好。” 妙弋輕輕轉過身,低低地道:“國公沒有進城,他在城外稍做休整,就繼續東去了,娘明白他的意思?盛隆土司……對你真的很好,娘這一輩子,總算有了個真心對你的人,娘錯結了兩次緣,真正的緣份到了,卻要放棄麼?女兒言盡于此,娘好好想一想!” 妙弋輕輕走出去,走出禪堂,唐古拉山中的土司老爺盛隆正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手裡棒着一口匣子那是他此去西域,特意為雪蓮採買的珍寶、首飾和香料。 妙弋向他輕輕一點頭,盛隆便如奉綸音,立即踮着腳尖走進禪堂,彷彿一位要去膜拜菩薩真身的虔誠信徒。 夏潯護送隊伍交接完畢了,他只是與迎候在城外的官員和士紳們稍作言談,直待哈密官兵與敦煌官兵交接遠比,哈密官兵入城休整,沙洲衛指揮昆季親自帶領三千精卒,護送夏潯一行人繼續上路。 經敦煌之畔而過,已經離城數里了,一片沙坡上,夏潯迴首望去,但見一城山光,半城塔影,葦溪連片,湖泊處處,澄澈、明淨的天空上,潔白的雲,任自由的風將它游移變幻着,彷彿世外桃源般美麗。 夏潯默默地道:“十年前,你們離開青州傷心之地,自我放逐天涯。今天,我主動離開,敦煌城,我就不進去了。我想,你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寧靜,希望我曾經的到來,沒有打擾你們平靜的生活,往事已矣,願你母女二人,都能放下心靈的包袱,找到自己的幸福!” 一個寬敞的院落裡,一張石台,一條長凳,一個八字鬍的中年人正四平八穩地坐在凳上,慢條斯理地喝茶。這個八字鬍中年人,赫然就是拓拔明德竭力巴結的那位肅排衛鎮夷千戶所千戶邵望心邵大人。 他當然不是真正的鎮夷千戶邵望心,這個西貝貨正是當年在鳳陽一帶混口食的千門高手萬松嶺。 當年,夏潯從青州舉家遷往金陵,這萬松嶺見他行囊頗為豐厚,便想在鳳陽打他的主意,因為一時人手不足,便找到了在當地施展千術騙人錢財的同行謝雨霎幫忙,不料謝雨霎卻知道這個楊旭乃是她自幼許配的夫家,表面答應幫萬松嶺的忙,暗地裡卻擺了他一道。 萬松嶺在鳳陽大獄很是吃了一頓苦頭,逃出來之後,他咬牙切齒地追到金陵,想要以千制千,報仇雪恨。結果客場作戰,信息不靈,他又被謝雨霎和她師父惜竹夫人整得死去活來,最後搜刮來的錢財都落入謝雨霏之手,孤身一人、光潔溜溜地逃離了金陵,還以為自己殺了官差,惹下命案。 萬松嶺逃亡路上唯恐被官府通緝,便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辦法,他刻了個蘿蔔戳,照着官府衙門信封的格式偽造了一份公函,裡面塞上廢紙,外面粘上鷄毛,又弄了一套竹筒黃面的包袱往身上一背,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官府的傅差。 那驛站的人每天接待的南來北往的信使多了,哪有這種警惕性。再加上他們只是負責迎來送往,又不是簽發公函或者接收公函的衙門,對公文的外表瞄一眼大概相符也就信了,於是萬松嶺這個騙子以公門中人的身份“大搖大擺”地一路西去,經河南,過陝西,一直到甘肅,一路上吃喝住宿全在官府所設的驛站裡。 十多年來,萬松嶺已在這兒紮下了根,還收了幾個徒弟,成了當地黑道上頗有份量的一個人。 前不久,拓拔明德到處向人打聽鎮夷千戶所的關係,便被他給盯上子,萬松嶺搖身一變,就又變身成了鎮夷千戶邵大人。為了取信拓拔明德,他還當着拓拔明德的面進過一次肅州衛的衙門,然後又被衙門裡的官員很熱情地親自送出來,拓拔明德就此對他的身份信之不疑了。 其實,這甘肅之地實行的是與遼東原先一樣的制度,即軍政合一,不設地方官府,用衛所來統管地方一切行政、司法等各項事宜,所以那衙門口兒只要你有事就都能進得。這萬松嶺隨便找點小事進了肅州衛,卻給那辦事的官員塞了厚厚的一個紅包,那官員過意不去,當然要很熱情地送他出來。 最初,萬松嶺只想騙拓拔明德一筆錢就算了,不過隨後他就發現這個胡商非常富有,而風……非常傻,這麼傻的富人不狠狠撈他一筆,豈不是要天打五雷轟麼?萬松嶺貪心大起,便想不只要賺他一筆好處,還想把他用來購買貨物的那筆巨款一併騙走,這就需要設一個更大的局才成。 因此,他的計劃月已經擬定,他已使人去招呼幾個得力的徒弟,準備與徒弟們聯手,做一出大大的好戲,把那胡商巨款都騙到手。十年了,中間又經過靖難之役,想必他當年的案子已不在有人注意,只等這筆巨款撈到手,他就要回故鄉去。 落葉歸根,雖然他是個賊,可賊也是有故鄉的啊…… 第829章 鬥法 春江水暖鴨先知。 戰爭陰雲散去之後,最先做出反應的就是商場。 肅州城裡最大的貿易衚衕已經率先恢復了景氣,街市間行旅摩肩接踵,熱閙非凡。除了行商坐賈生意往來,茶樓酒肆乃至青樓賭坊也坐落其間,商旅們可以在茶樓中談生意,生意談成便可以到酒肆中買醉,酒為色之媒,醉了就可以去青樓買歡,一夜歡娛之後還可以到賭坊裡瀟灑一回,一條龍的服務。 其中,也有一些藝人在這裡討生活,比如陸羽茶樓裡說書的木三水就是其中一個。 木三水身寬體胖,肥頭大耳,偌大一個光頭,好象香火鼎盛的大寺院裡的知客僧人。 坐在他對面桌前的,卻是一個瘦瘦巴巴的小老頭兒,一臉的苦大仇深,粗布的衣衫,肩膀上掛一條褡褳,面前擺着一碗還沒吃完的大餅泡肉湯。這人是個小行商,名叫馮萬順。 木三水今天說的書是關於武王伐紂的一段神怪故事,取自南宋時期的《武王伐紂白話》,這就是《封神演義》的前身了,結果那馮萬順聽了說他故弄玄虛,裝神弄鬼,兩個人就這麼嗆上了。 此刻,兩人就世上有無法術打了個賭,那馮萬順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放進木三水面前的書桌之中,將桌布一蓋,木三水張口便來,將馮萬順所寫的話一字不錯,全都說了出來,驚得馮萬順目瞪口獃。 他蹭地一下跳起身來,跑到台上掀開桌布瞧了瞧,他親筆寫下幾行字的那張紙還好端端地躺在書桌裡面,不由好生奇怪。木三水得意洋洋地道:“如何?這世上真有法術吧?我告訴你,我就會這麼一手,可我會這功夫,自然就有人懂得比我更加高明百倍的功夫,騰雲駕霧、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那都不在話下,你已輸了,拿錢來!” 馮萬順哪裡含得,面紅耳赤地道:“你……你這都是邪術,說不定你是個白蓮妖人!” 木三水頓時變了臉色:“怎麼著?扣一頂白蓮教的大帽子給我就想賴帳不成,哥幾個,叫他知道知道,這條衚衕裡誰才是地主!” 木三水話音剛落,幾個在茶館裡閃逛的大漢就晃着膀子向馮萬順逼近過來,一臉不善,馮萬順是個捨命不捨財的,死死抓住自己的褡褳……尖叫道:“你們幹什麼?搶東西啦!勒索敲詐啦,大家快來看吶……” 飲茶的客人們倒是看著呢,問題是根本沒人出來幫腔,眼看那幾個大汗逼到面前,就要去搶他罅褡褳,突然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閃身進了茶館,一眼瞧見木三水,便招手道:“三水,快着,師傅叫咱們去……有大買賣!” 木三水擺手道:“不急不急,先叫我收了打賭的綵頭!” 那尖嘴猴腮的漢子急了,奔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袍袖,說道:“急事,大買賣,千千呢?” “……” 那瘦臉漢子一聽就明白了,他拿起醒木,在桌上“啪啪”地拍了幾下,喝道:“夜千千,快出來,師傅叫咱們去,有急事,快着點兒!”說著拖起木三水就走。 這正主兒都走了,那幾個幫閒的大漢不禁面面相覷,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勒索這姓馮的小商人。這時木三水說書的桌下吱呀一聲響,桌布一掀,竟然鑽出一個人來,這人身材瘦削,靈活如猿猴,馮萬順看得驚奇不已,他方纔看過那桌下,明明空空如野,也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鑽出個人來。 叫夜千千的瘦子追着木三水出去了,那幾個大漢自覺無趣,互相打個手勢,便也出了茶館,這時一個好心的茶館夥計才對馮萬順笑道:“今兒你運氣好,要不然一定破財。實話對你說吧,這木三水和夜千千兩兄弟有一手雙簧絶活,旁人說雙簧,都是事先將詞兒記熟了才配口型,可他們二人,藏在下邊的那人哪怕說些上邊那人事先不知道的話,上邊那人也能將口型配合的惟妙惟肖,除非你一直緊盯着他的嘴巴,或者與他面對面就近坐著,聽得出聲音並非發自於他口,否則是破綻全無。” 車此同時,肅州城北門進來幾個灰土布的漢子,城門前早有人迎上去,向他打聲招呼,笑問道:“公孫大哥,這一趟買賣收成如何?” 那姓公孫的人道:“嗨,看著偌大一座古墓,好不容易掘開了,卻是金銀俱無,只拿了一件銅獨角獸、一件銅釜甄和銅二股叉、兩件銅盆,另外就是大批的陶器,古錢倒是有幾壇,卻不值幾文。我正想再掘一座大的,師傅急着找我們來,有什麼大買賣麼?” 那迎候他的人打個哈哈道:“公孫大哥,詳情我也不甚瞭然,不過師傅說了,這票買賣若是成了,這一輩子都吃用不盡!” 那姓公孫的人聽了精神大振:“竟有這樣好事?走!咱們趕緊見師傅去!” 各路人馬陸續趕到一處大賭坊,賭坊裡擺着十七八張桌子,賭徒們聚攏桌前,吆五喝六,這些人進了賭坊並不理會那些賭徒,只與看賭坊的打手打聲招呼,便穿過賭坊到了後院。後院裡,萬松嶺正喝着茶、吃着豆,靜靜地等在那裡…… 宋晟接到夏潯的來信,不禁又驚又喜,他立即派人給京裡和正在北疆前線的永樂皇帝報信兒,然後抱著病軀啟程,赴嘉峪關迎接夏潯。 夏潯信中所言,叫他立即控制胡商拓拔明德的事情,他也沒有怠慢,他派了三子宋瑛親自趕往肅州,抓捕拓拔明德,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誰知宋瑛到了肅州,卻只抓了一群蝦兵蟹將,主要目標拓拔明德和化名胡七七的于堅竟然下落不明。 他闖進拓拔明德租住的馬府下院抓人的時候,拓拔明德的一眾手下都在,看樣子渾然不知身份泄露,那拓拔明德並不像是得了消息逃走的樣子,因此宋瑛一面派人報信給父親,一面親自審訊犯人,希望能逼問出拓拔明德和于堅的下落。 可這些人都是帖木兒帝國派來的死士,要從他們口中問出消息着實不易,宋瑛迫不得已,只得對他們用了大刑,連夜拷問。 宋瑛把一座肅州城攪得天翻地覆,抓捕拓拔明德和于堅的時候,宋晟已經在嘉峪關接到了夏潯和他那些倖存的兵士。據宋瑛說夏潯失蹤日久,他聯同哈密王脫脫各自派兵,把八百里瀚海都搜了個遍,始終找不到復潯下落,以當時情形來看分明是凶多吉少,只得如實稟報皇帝。 永樂皇帝當時正在大漠裡追殺本雅失裡,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今年開春了,得知夏潯的不幸,永樂皇帝很是悲慟,但他當時還不能處置此事,因此他只吩咐宋晟調整軍事部署一力擔負起西涼防務,同時傳旨京中,準備等他戰事結束返回金陵,再為輔國公操辦後事。 如今有關輔國公後事的許多準備工作都已完備,謚號、祭文、衣冠塚、葬禮的規模、還準備加封他為漢中王,幸好他及時回來了,若不然等皇帝回京,把他的後事都操辦完了,他再活蹦亂跳的竄出來,大明帝國恐怕就要遭逢一樁亙古未遇的難題:死後追封的郡王又活了,這王爵該如何處置? 隨即,宋晟又向夏潯通報了抓捕拓拔明德和于堅的情況,兩下里一邊交流着這半年多來發生的種種,一面也向肅州趕去。兩地本就相隔不遠,六七十里地,一天下來,傍晚時分也就進了肅州城。 進城時,各方官員接迎寒暄,好一通忙碌,才得以入住肅州衛衙門特意為他騰出來的官邸,至于晚宴就得稍候了,一路奔波,又值夏日,夏潯一行人不說灰頭土臉,卻也是滿面風塵,汗漬斑斑,總得先沐浴更衣,清潔清潔。 夏潯在西琳和讓娜的服侍下,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輕袍出去,兩個美人兒才寬衣沐浴,這廂還沒入水,早等得不耐煩的唐賽兒便闖進來,有人陪浴她哪肯一人洗澡,自然要與西琳和讓娜同浴。 兩大一小三個美人兒脫得光潔溜溜,嬉水沐浴暫且不提,已經沐浴完畢的夏潯先已到了花廳歇息。 下人早侍候了茶水上來,這時正好不冷不熱,夏潯便往竹籐圈椅上一坐,喝起了茶水。 此時的夏潯,一身玉色輕袍,頭戴幞頭,幞頭正中還鑲着一塊鮮翠欲滴的翡翠,整個人文質彬彬,風流倜儻,就是膚色顯得黝黑了些,饒是如此,叫人一看也是個公子王孫的架勢,只是看他手中輕搖的扇子卻不免叫人發噱,這位公子搖的不是摺扇,卻是一隻大蒲扇,涼快是涼快了,配着他這一手打扮,可就有些不倫不類。 又過片刻,已然沐浴完畢的劉玉珏趕了來,本來夏潯這副模樣極是英俊了,可是與劉玉珏一比,登時就遜色好多,劉玉珏白白淨淨一張面孔,好象曬不黑似的,穿一身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皂色鑲邊交領輕衣,翩翩公子,美人如玉,比起夏潯,實在強了不止一籌半籌。 “國公,方纔西寧侯說,已經打聽到了拓拔明德下落,宋瑛帶人出城去抓捕了,詳細情形還不知道,得等宋瑛回來再說。今晚宴後,請國公先行歇息,這三兩天內,宋瑛一定回來,咱們正好在肅州城裡先休息幾天,這一路不行車馬,渾身都覺難受了!” 夏潯點點頭,問道:“可有于堅下落?” 劉玉珏道:“還沒有,恐怕這于堅的下落,也要着落在那拓拔明德身上。” 夏潯微微蹙起了眉,搖頭道:“恐怕不見得!我雖身陷別失八里,但是知道我生死下落的,卻也並非無人。嬴戰夫妻和于堅都是知道的,但我趕到哈密的時候,哈密王脫脫卻是驚訝莫名,完全不知道此前我還活着,那時我就知道,要抓于堅,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劉玉珏在夏潯身邊坐下,困惑地道:“國公是說?” 夏潯道:“贏戰夫妻幫了我,卻隱瞞我身在別失八里的消息,這倒可以理解。若我生還,自不會忘了他們的恩情,若我身死,他們也不會受了牽連,一旦帖木兒的大軍真個攻破嘉峪關,直取中原,他也可以利用與該國的交情保全自己。到後來,帖木兒身死、退兵,塵埃落定,他更沒有說出來的必要,因為他這時若說出來,就無法向人解釋先前不說的原因。可于堅為什麼不說?” 劉玉珏目光微微一閃,搶着說道:“我明白了!于堅賊心不死,還寄望于國公在別失八里出了意外。他當時正是拓拔明德管事的身份,未來的變化,當時誰也不知道,如果他有機會與拓拔明德再赴別失八里,甚至有機會再置國公于死地!” 夏潯領首道:“不錯,所以,他一定格外注意西域消息。帖木兒帝國內亂、退兵,倒不見得就能確定我還安然無恙,但是咱們趕到哈密,根本無法予以掩飾,他在哈密一定有眼線,現在,他一定已然得到了消息,我現在只擔心……” 劉玉珏道:“國公不必擔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于堅又能逃到哪裡去?” 妾潯喟然一嘆,悠悠地道:“我現在擔心的,正是他的那座廟!就怕那廟裡的方丈住持,為了保全他的廟,把于堅這個招災惹禍的小和尚來個殺人滅口,那說……大大的不妙了!” 劉玉珏的臉色也凝重起來:“不錯!以我冉紀綱的瞭解,這種事他絶對幹的出來!如果于堅死了,只憑拓拔明德這個敵國間諜的口供,恐怕是扳不倒紀綱的。” 夏潯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扳不倒!所以于堅絶對不能死,還要一定落在我們手中才行!” “呵啊……” 夏潯突然笑了笑,說道:“于堅是個很惜命的人,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他現在一定也想到了這種後果,所以他怕落到我手裡,卻會更擔心落到紀綱手裡,這樣的話,我們未必沒有機會抓到他!” 夏潯忽然站起來,搖着蒲扇走到廊下,水磨石磚鋪地,四面原木欄杆,構成了一個天井,上邊是生長茂密的葡萄藤,遮住了星月,卻異常的涼快。 夏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玉門關外,那水都不見的沙灘地裡,它撲騰不起來,到了這兒,總該起些作用了吧!” 劉玉珏跟上來,迷惑地道:“國公說什麼?” 夏潯緩緩地道:“我說……該跟紀綱鬥法了!” 第830章 美人情重 接風宴就設在肅州衛指揮衙門裡面,輔國公楊旭、西寧侯宋晟兩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同時駕臨,肅州上下官員十分的緊張,這場酒宴自打知道兩位大人將要光臨肅州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水陸八珍、奇饈美味,應有盡用,還有絲竹絃樂、歌姬舞孃佐酒助興。 西琳、讓娜和唐賽兒也自有肅州官吏的女眷在後宅設宴相陪,雖然知道她們只是輔國公的妾室,可國公爺的妾,卻也比她們尊貴許多,自然要照顧的無微不至,禮敬有加。 可是肅州官吏準備如此周全、豐盛的酒宴,按照這些西涼將官非大醉不算盡興的標準,卻不算是讓兩位貴人盡興,因為宋晟老將軍年老體衰,又身患多種疾病,不克久坐,更不要說是喝酒了,他只在慶祝輔國公龘安然歸來的時候舉杯淺淺一酌,此後便滴酒不沾。 這一來夏潯就成了大家敬酒的主要目標,不過你喝一杯,國公只飲一口,那也是相當給面子了,誰敢拉著輔國公稱兄道弟的灌他喝酒?菜過三巡,幾位他桌的地方官員聯袂舉杯,來到夏潯席前剛剛敬完酒,葉安忽然從外邊走進來,對夏潯俯耳低語了幾句。 夏潯立即起身道:“各位大人,今日諸位盛情款待,楊某感激不盡,只是這一路自哈密而來,長途跋涉,不曾稍歇,身子實在是疲乏的很了,幾杯酒下肚,竟覺睏倦不已,我看宋老將軍業已不勝酒力,老將軍,你看,咱們是不是先行退席,諸位大人嘛,還請肅州衛令大人妥善照料,大家務必盡興!” 宋晟早就乏得坐不住了,只是礙着輔國公在,他不好退席,夏潯這一說,宋晟如釋重負,連忙起身道:“國公所言甚是,老夫也覺疲乏不堪了,令雲霆!” 肅州衛指揮立即起身道:“末將在!” 宋晟向席間一指,說道:“國公龘安全歸來,是大喜之事。只是國公一路疲憊,不能多飲,老夫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更加的吃不消,這兒就交給你了,務必要讓大家盡興,要是有喝得不開心的,老夫唯你是問!” 令雲霆笑着應道:“末將遵命!侯爺放心,今兒誰不喝個痛快,末將就軍法處置,打他板子!” 轟堂大笑中,眾將領起身,恭送夏潯和宋晟離去。這兩人一走,少了上官在座的拘束,這些西涼將領反而喝的更開心了。一時間,丟了酒杯換大碗的,寬了上衣赤雙膊的,還有那大腳踩了椅子,跟人吆五喝六劃酒拳的,放浪形骸,聲震屋瓦。 夏潯匆匆回到後宅自己住處,就見天井一側葡萄架下隱隱綽綽立着幾條人影,因為那葡萄藤葉遮住了廊下的燈光,一時無法看清他們的模樣。 “國公!” 兩道人影從暗處飛快地閃出來,撲到夏潯面前,同時拜倒,激動地道:“國公!你可回來了,屬下……屬下們……” 那兩人聲音哽嚥著,已經說不出話來。 藤蘿樹影下,葉安向對面打個手勢,飄然離去,對面數人中立即也有一人與他同時離去。 對面閃開的那人乃是陳東,陳東和葉安很知分寸,人是他們奉夏潯之命帶進府來的,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可以分享這個秘密。雖然他們很好奇:為什麼夏潯剛到肅州,就知道會有人來見他。但是不該知道的東西,還是不知道的好,這個道理從他們在羅僉事麾下做事時就已經很明白了。 夏潯快步上前,將拜倒的兩人扶起,欣慰地道:“失蹤這半年,我已被判定死亡。這回到肅州,我盼着你們來,卻又擔心你們沒有來,現在見到你們,我總算是放心了!” 潛龍是夏潯一手建立的,是他的私人組織,如藤纏樹,隨他而生,自然也會隨他而亡。夏潯雖然安排了陳東和葉安,一旦有人求見,說出暗號,便接他們進來,其實夏潯心中也是忐忑不已。如果他到了肅州,還是沒有潛龍的人來見他,那就說明,這個組織已經分崩離析了。 否則,尋找他的下落,就是潛龍目下最最重要的任務,潛龍絶對不應該在西涼一帶不安排人,而且留下的一定是知道他輔國公就是潛龍大老闆的核心人物。此刻,這兩個人出現在眼前,夏潯一顆心終於放下了。兩人趨前拜見,已將身形置於燈光之下,夏潯看的清楚,他們正是自己在潛龍中的兩大心腹:徐姜和戴裕彬。 徐姜道:“得知國公失蹤的消息後,對咱們的人的確造成了很大的衝擊,尤其是久尋國公不得結果,几乎已可斷定國公……,屬下們着實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局面,當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好,穎夫人、霏夫人挺身而出,代國公接掌了潛龍,茗夫人在財力上全力支持,咱們才穩定下來。” 戴裕彬道:“奉穎夫人和霏夫人所命,咱們潛龍放下了手頭一切事情,所有精幹人員全都調到西域來了,只是……茫茫大漠,常常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幾百里下來渺無人煙,咱們的人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要尋找國公下落,咱們潛龍在這兒實在是有心無力……” 夏潯頷首道:“我明白,天地之威面前,人力實在是太渺小了,不要說要你們在這種地方找一個人了,就算是我,哪怕是在別失八里身份尚屬自由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限制我的行動,可是就只那沙漠橫亙在那裡,我就想走也走不了。” 夏潯安慰了幾句,突然抓住戴裕彬的手,急不可耐地問道:“我家中如今怎樣了?” 這句話,他早就想問了,可是在哈密和敦煌的時候,他無人可問,進了嘉峪關後,宋晟也不可能知道他家裡的情形,眼下見到自己兩個得力手下,雖然有千言萬語、諸多消息需要勾通,可他最想知道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先問了出來。 這一句話問出口,夏潯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來。這半年多來,他流離于外,驚險萬分,固然苦不堪言,可他更清楚,他的失蹤對他的親人將造成多麼大的衝擊。也許,在不幸已經過去這麼久之後,他的家人已經從巨大的悲痛中漸漸恢復過來,可思念和牽掛並不會因此而稍減。 不想,徐姜和戴裕彬聽了這句話,卻分別退了一步,夏潯心中不由一沉,急忙問道:“怎樣,我家中……出了什麼事?” 徐姜和戴裕彬沒有回答,又後退了一步,而佇立在陰影下的兩個人卻悄然向前邁進一步。他們只邁了一步,身子半沒于陰影與燈光之下,燈光也只照着了他們的半邊臉,但是夏潯一眼看到就已痴了,他痴痴立在那兒,半晌沒有說話。 徐姜和戴裕彬像陳東和葉安一樣,悄然沒入夜色之中,夏潯仍舊與那兩個人對視着,痴痴良久,夏潯眼中有隱隱的淚光閃動,那兩個人臉上更已悄悄爬起兩行亮閃閃的淚痕。 面前站着的,是兩個書生打扮的人,一個頭戴網巾,身穿青綠色長袍,革帶束腰,風度翩翩。唇若涂朱,眸清神媚,肌膚細膩,白裡透紅,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燈下一照,尤見姿色,這樣的俊俏公子,若換一身女裝,真是要顛倒眾生了。 另一個同樣是個書生打扮,比頭一個書生稍顯豐腴,身穿一襲玉色直裰,頭戴一頂六合一統瓜皮小帽,帽沿正中鑲着一塊上好的美玉,碧綠瑩潤,迎光一照,翠色照人。他的腳下穿一雙黑色羊皮小靴,邁步無聲,矯健利落,看來是有功夫在身的。 儘管二人是一身男裝打扮,可夏潯如何會不認得,她們竟是謝謝和蘇穎。 謝雨霏淚眼迷離地看著夏潯,忽然一頭撲到他的懷裡,泣聲叫道:“相公!”淚水便迅速打濕了夏潯的衣衫。 蘇穎將瓜皮小帽摘下,一頭青絲如墨入水,迅速潤開,悄然撒落在她的胸前,襯得那一張俏臉更加的柔媚,她也撲到了夏潯懷裡,將臉頰緊緊帖在他的胸口,雖未像謝雨霏一樣呢喃出聲,卻也是淚如雨下。 兩個女子緊緊地抱著夏潯的身子,好象一撒手他就會憑空消失似的,以夏潯體魄之強健,竟有種被勒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葡萄藤搭起的廊道下,西琳和讓娜牽着唐賽兒的手,正悄悄地站在那裡,唐賽兒對眼前的一幕顯然還不是很瞭解,她張口要叫,卻被西琳一把掩住了她的嘴巴,讓娜向她悄悄擺了擺手,兩個人便拉著她沿原路悄悄地退開了去。直到退出小院,唐賽兒才不解地問道:“西琳姐姐,你怎麼不讓我說話呀?” 讓娜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嗔道:“傻丫頭,等你回了金陵,見到你娘,一頭撲到她的懷裡,親昵廝纏的時候,別人跑出來打擾,你煩不煩啊?” “不煩啊!” 唐賽兒瞪大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懵懂地道:“我敢肯定,我娘抱著我哭完了,肯定要打我屁股,我還巴不得有人在旁邊呢,那樣我娘就不會揍我啦!” 西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指在她額頭一點,說道:“可是,你乾爹不會打你乾娘的屁屁呀!” “啪!啪!” 兩聲脆響,蘇穎和謝謝的豐臀上各自挨了一巴掌,麻酥酥的,兩個女人的身子好象立即就軟了,軟軟地倒在夏潯懷裡。夏潯笑中帶淚,卻擺出一副大老爺架子,訓斥道:“真是不懂規矩!堂堂的國公夫人,怎麼拋頭露面,跑到這兒來了?” 若是在他當面的是茗兒、小荻,此時或許會乖乖地低下頭,滿足一下他夏大老爺的表現欲,可惜他今兒面對的是蘇穎和謝雨霏,這一對女海盜和女江湖雖嫁他多年,又為他生了孩子,那潑辣的性兒卻並不稍減,夏潯一語未了,兩人便一左一右,氣鼓鼓地張開兩口銀牙,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頭。 “哇!謀殺親夫!” 夏潯怪叫一聲,身形一矮,雙手一箍,便緊緊托住她們豐盈的臀部,將兩個美人兒像抱小孩似的託了起來,一腳踢開房門走了進去,也不知是誰準備謀殺誰去了…… 第831章 騙中騙 天亮了,肅州以東百餘里外的馬營堡街面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走動。 街巷深處,一株老榆樹下忽然有個人影動了一下,慢慢坐了起來。 他頭上戴着一頂破氈帽,身上穿一件破羊皮襖,如果這時誰能認出他的身份,一定會大吃一驚,這個流落街頭的乞丐竟然就是錦衣衛八大金剛的老么于堅于千戶。 于堅這一宿睡的很不好,一來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貼著大樹睡在地上;二來,他正在逃亡之中,實在是有些杯弓蛇影。這一夜間,巷中偶有行人走動,巷口偶有車馬駛過,他都會矍然驚醒,惶惶地準備逃跑。 于堅剛剛聽說夏潯回來的消息後,心中着實有些失望,不過當時他還抱著一絲僥倖,因為在他看來,雖然夏潯平安歸來,卻不可能知道當初是他泄露消息出賣了夏潯。可是等到宋瑛突然包圍馬家下院,把拓拔明德的人一網打盡,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夏潯剛一回來,拓拔明德就被抓了,這兩者之間豈能沒有聯繫?如果是因為夏潯已經知道了拓拔明德的身份,那麼他是從什麼渠道知道的,會不會連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 于堅畢竟是錦衣衛出身,此事又關係著自家生死,所以警覺的很,他馬上派人打聽詳情,很快他的人就送來了消息,宋瑛點名要抓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拓拔明德,一個叫胡七七。 于堅聽了惶恐不已,決心次日一早就逃離肅州,不料當晚起夜的時候。恰巧被他聽見幾個手下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的正是有關他的事情。這些錦衣秘探當然知道宋瑛點名要抓的胡七七就是他們的千戶大人于堅,他們甚至打聽到宋瑛之所以要抓于堅,是因為于堅與輔國公遇襲一事有關。 輔國公遇襲,三千將士中伏,傷亡慘重。而這三千將士中,大部分都是西涼精騎,宋晟的精鋭!夏潯擔心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莫說宋晟和紀綱並無交情,縱然真有交情,宋晟是把西涼精騎當成自己心頭肉的,豈能忍受他們受此坑害? 得到夏潯送來的消息之後,宋晟几乎咬碎了一口鋼牙。立即命令自己的兒子宋瑛,務必要把于堅捉拿歸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宋晟並未指明於堅的真名實姓,卻正好裝聾作啞,以胡七七之名,把于堅的畫像貼滿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宋晟經營甘涼十餘載,在這裡如同土皇帝一般。他下一道命令,真比聖旨還要管用。 于堅這一回的作為實在是有些人神共憤了。因為立場問題,錦衣衛的人對他們的大對頭夏潯都有些同仇敵愾的感覺,但是即便是打擊政敵,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做的,如果你踰越了為人做事的底限,就是與你同一陣營的人也無法容忍。 錦衣衛雖然身份特殊,卻也是隷屬天子的上二十二衛之一。是軍人,是一個隷屬於軍隊的衛所!紀綱接掌錦衣衛之後,迅速擴張勢力,由於人手短缺,手下不少錦衣校尉都是從其它天子近衛中抽調過來的,這其中就包括于堅帶出來的這些人,他們都是軍人。出賣袍澤戰友的事他們無法容忍。 再者,這種事後果實在是太嚴重了,三千大明精鋭,還有一位國公爺,這樁案子能通天了。恐怕紀綱紀大人也包庇不了,他們這些人都是被派到于堅身邊做事的,一旦事發,于堅的一顆人頭能堵上這個窟窿麼?說不定連他們也要受到牽連。因此這幾個錦衣衛秘密串連,打算綁了于堅去見輔國公和西寧侯,以此洗脫自己。 只不過,這件事干係甚大,紀綱那邊會是個什麼態度,他們拿不準。綁了自己的上官,這更需要莫大的勇氣,因此幾個錦衣衛商量了半宿,還是拿不定主意。 于堅站在暗處,把他們商量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嚇得他心驚肉跳,他不敢再留在宿處,連夜翻牆逃了出去。本來于堅剛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還想逃出肅州向紀綱求援,經此一事,于堅戒心大起,他的部下能能生此異心,紀綱大人又會如何?如果去見紀綱,會不會被紀綱殺人滅口? 這樣一想,于堅竟是不敢再借助錦衣衛的勢力。結果,西涼軍隊到處抓捕他,錦衣衛這個強大的力量不但借助不上,而且能躲多遠就得躲多遠,昔日威風八面的于千戶落得了個過街老鼠的下場。現在他誰也信不過,自然也就不能借助任何一股力量。 他只能逃,卻不知該往哪裡逃。 天亮了,于堅打起精神,繼續向東逃去…… 南部祁連山,層巒疊嶂,綿亙千里,山下是如碧綠地毯般美麗的草原,馬群和羊群彷彿一朵朵雲彩飄蕩在這碧綠的草原上。雪白的帳篷散佈在青青草地上,如同一朵朵雨後的蘑菇,這是生活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大草原上的一個部落。 這個部落,正是脫脫不花所在的部落。元朝滅亡的時候,一部分元朝皇室逃回了漠北,還有一些來不及逃脫的,便成了大明的俘虜,當時脫脫不花與其同父異母的兄弟阿噶多爾濟還是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們來不及隨從皇帝逃回漠北,最後就和一部分家將、仆從一起被遷置到甘肅,遊牧為生了。 如今,脫脫不花兄弟倆已經成年,在這個由許多元朝宗室遺民組成的部落之中,由於他們的身份最尊貴,有皇室血統,所以已經成為部落的首領,他們率領族民,一直遊牧在祈連山下。大明軍隊並不禁止他們與外界貿易往來,但卻嚴格禁止脫脫不花兄弟二人離開部落,哪怕是短暫地離開部落往城阜中遊逛一番也不允許,畢竟他的身份特殊。 所以。脫脫不花部落與外界交易,一向由其信任的手下去做,脫脫不花兄弟二人只在朝廷給他們劃定的這片草原上,生活在部落當中,很少與外界接觸。 可是前幾天,部落中負責與外人交易買賣的族人卻告訴脫脫不花,有一個出手很闊綽的大買主,要購買大批的牛羊馬匹、山貨和玉石等貨物。但是這筆生意只肯與脫脫不花這位部落酋長親自談,脫脫不花十分好奇,在對方答應願意不辭辛苦親自趕來部落會唔的前提下,脫脫不花答應與對方一見,時間就在今天。 拓拔明德與脫脫不花會唔的帳蓬就在最外圍的一頂白色帳蓬中。帳蓬周圍,有些拴馬樁和並不算高的籬笆牆,那是夜晚用來圈管牲畜之用的。 拓拔明德這些天又是金錢、又是美色,不遺餘力的賄賂,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鎮夷千戶所的邵千戶不但為他牽線搭橋和脫脫不花取得了聯繫,還派人帶他們趕來,避免了沿途官兵的刁難。拓拔明德策馬來到帳前。立即就有幾個左衽長袍的蒙古人迎上來,將他迎進帳去。 帳中只有三個人,首席坐定一人,頭戴羊皮帽子,肥頭大耳,身材臃腫。拓拔明德見他坐在上首,就知道此人必是該部酋長脫脫不花。瞧這脫脫不花腦滿腸肥的樣子,拓拔明德心中便是一陣悲哀:“這可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大元皇帝的血裔啊,可是看他的樣子,哪還有半分鋒鋭之氣。本該是草原上的一頭雄鷹,卻被大明像養豬似的圈養在這兒,成了這般模樣。” 在脫脫不花旁邊,還坐著兩人,一番引見。拓拔明德才知道,這兩人一個是脫脫不花的兄弟阿噶多爾濟,一個是平素負責該部落對外貿易的長老滿都魯大人。 雙方寒暄已畢,紛紛落坐,拓拔明德帶著他的人坐在脫脫不花對面的矮幾後面。中間隔着一條寬寬的紅色氈毯,拓拔明德進帳的時候,已經看到帳外正在烹牛煮羊,還有幾個身着蒙古長袍的年輕姑娘在不遠處展放歌喉,再瞧帳中這架勢,拓拔明德便知道,如果生意談成,這是要喚她們進來載歌載舞、大肆慶祝的。 脫脫不花首先向客人敬了一杯奶茶,然後一抹嘴巴,用蒙古語沉聲說道:“聽說拓拔先生是常在西域走動的一位商人?你要購買我部落的貨物,我脫脫不花非常歡迎,如果你購買的數量足夠大的話,我會給你一個非常優待的價錢,只是……我很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同我本人洽談?這件事,滿都魯足以替我做主!” 拓拔明德向帳外瞟了一眼,邵千戶派來為他們帶路的那個校尉,正由他帶來的一個侍女陪着,在小河邊遛馬、散步,兩個人談笑甚歡的樣子。拓拔明德微微一笑,向脫脫不花傾了傾身子,也用蒙古語答道:“在下要同脫脫不花大人談的這筆生意非常之大,請脫脫不花大人只留下最可靠的人在身邊!” 脫脫不花把胖肥的大手一擺,說道:“這個,你儘管放心,他們是我的兄弟和我的族人,絶對可靠!你要談什麼生意,這般詭秘?” 拓拔明德神色詭譎地道:“大生意,一筆非常非常大的生意,所以,請大人莫要見怪,在說出我的事情之前,我要先驗看一樣東西,能夠證明大人身份的東西!” 帳中正談着話,幾個騎馬的漢子遠遠馳來,拓拔明德守在帳外的幾名侍衛忽見他們策馬馳來時,很是警覺地握緊了佩刀,見他們在另一處帳蓬處停下,翻身下馬,這才鬆了口氣。那頂帳蓬是灰色的,與這頂白色帳蓬只隔一個用籬笆圈起的牲口圈。 那灰色帳蓬前面也有人在迎候着,一見那些人到了,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策馬而來的幾條大漢都是身材魁梧、形容彪悍的人物,個個腰畔懸刀,還有人背挎勁弓和箭壺。其中一人被其餘幾人眾星捧月一般拱衛在中間,顯然是個首領人物,雙方對答幾句,便有人掀開帳簾兒,將那大漢迎進帳去。 這條大漢四十出頭,黎黑的面龐,頰似刀削,顴骨很高。兩隻狹長的眼睛非常鋭利,他提着馬鞭大步走進帳去,只見帳中一張紅氈,兩排矮幾,几案上還擺着奶茶、乳酪和幾盤葷油炸過的麵食。 這人並不客套,大踏步走到左首上處盤膝坐了,彷彿一隻禿鷲似的,盯着對面那位衣飾華貴的商人。沉聲問道:“你就是拓拔明德?” 他對面那位剛剛落座的商人向他欠了欠身,微笑道:“在下正是拓拔明德,閣下……就是脫脫不花大人吧?” 脫脫不花冷哼一聲,把馬鞭往几案上一扔,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你有多大的生意,非要我脫脫不花來與你談,嗯?” 肅州衛後衙,葡萄架下,石桌石凳,汁水淋漓,一個用井水鎮過的西瓜切成了十多塊,擺了一桌子。小丫頭唐賽兒就坐在石桌前,同那滿桌的西瓜奮鬥着,她的小肚子吃得已經溜圓,頰上滿是西瓜的汁水,看那樣子,不把這些西瓜消滅乾淨,她是不會罷休的。 地上鋪了一捆涼蓆,夏潯穿著輕袍。赤着雙足,就躺在涼蓆之上,頭枕在蘇穎豐滿結實的大腿上。西琳和讓娜面對面地盤膝坐在夏潯左側,腿上各放了一盤洗過的葡萄,她們一粒粒細細地剝了皮兒,再用牙籤剔去果核,然後填到夏潯嘴裡。 謝謝坐在夏潯聽一側。幽幽地說著話兒:“聽說相公失蹤的消息之後,家裡幾位姐妹真的是……,唉,我平時也自認是個有主意的人,那時卻像掉了魂兒似的。拿起這個忘了那個,剛剛說過的話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我都如此,更不要說其她幾個姐妹了,其實我對大姐一向是不大服氣的,可這時候真的服了她……” 謝謝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府中上下,夫人照樣打理的井井有條,往來探視的客人,也都接待得體,沒叫外人看了咱家笑話,可背地裡,她流的淚一點也不比我們少。皇后娘娘最近身子越來越差,頭疾發作的越來越厲害,這種時候不但不能寬慰夫人,還得夫人常去宮中探望。 謝謝真是沒用,平素以女諸葛自詡,可這時候……,要不是夫人提醒和支持,並且堅持叫穎姐姐和們我們接過來管着,相公一手創建的潛龍心血真要付諸東流了。 ……往西域來尋相公的,就是我們三個了,其餘人照料家裡,梓祺一身武功,獨來獨往慣了,我們知道相公的消息之後,一時也找不到她,已經叫人在幾處聯絡地點給她留了口信兒,其實不留消息也無妨的,相公的消息整個西涼已無人不知,梓祺得到消息後,一定會儘快趕來的!” 夏潯嗯了一聲,不再優哉游哉地享受西琳和讓娜的溫柔侍候了,他輕輕坐起來,握住謝謝的柔荑,輕聲道:“我知道,苦了你們!” 謝謝搖搖頭,柔聲道:“既做了你的女人,自然與你甘苦與共,難道只知享那國公夫人的福麼?相公盡說見外的話。只是,相公歇過了今日,是不是該加緊行程,早些回返金陵,也好叫家裡人放心。我們在外奔波,反而好受一些,夫人和小荻她們在家裡,反倒更受煎熬,一個個消瘦的……” 夏潯沉聲道:“家自然是要回的,卻不急於一時。信使已經派出,等她們得了我安全歸來的消息,心事自然可以放下。這一路回去,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如果先回了金陵,恐怕就要失了先機,所以……” 謝謝納罕地道:“帖木兒的大軍已然退卻,相公還有什麼事情要做?” 夏潯鄭重地道:“外敵已然退卻,但是,三千將士的血,不能白流!就算上窮九天下黃泉,我也要把于堅挖出來,告祭他們的在天之靈!” 祈連山下,那頂灰色帳蓬裡,刀削臉的大漢不耐煩地衝對面那個衣飾華貴的商人道:“翻來覆去的,你要驗到什麼時候才肯相信?這個地方,誰敢冒我脫脫不花之名?再說,我又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還能事先假造印鑒麼!你倒底有個什麼大秘密與我說?” 對面那商人笑眯眯地道:“脫脫不花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人在這裡,難道還能跑掉不成?這件事,真真的非常重要,在下不敢不慎啊!請稍等,我再仔細勘驗一番,馬上就好!” 草原上最外側的那幢白色帳蓬裡,肥頭大耳的脫脫不花驚得目瞪口獃,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甚麼?你要助我逃走,赴瓦剌稱汗?” “是!” 拓拔明德自案後站起,將那枚金包玉的小小印鈐雙手捧起,鄭重地還回脫脫不花手裡,又退後幾步,一撩袍裾,在氈毯上跪倒,叩首道:“臣的祖父,當年就是大元之臣,在啥刺火州任達魯花赤,臣一直希望,我們蒙古人能團結起來,重現大元威風。殿下乃我大元益宗陛下嫡系後裔,臣怎忍心讓殿下作為大明之囚,生老與此。臣此番前來,就是想幫助殿下逃出生天,瓦剌三王一定會欣然迎納,奉迎殿下為可汗的!” 那扮作脫脫不花的胖子木三水一臉的冷汗,頰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心中殺豬般慘叫:“師傅,咱只想騙點錢花花而已,怎麼……怎麼一頭紮進這樣一趟渾水裡去了,這可是殺頭的買賣呀!” 第832章 騙子遇見兵 一支千餘人的騎兵隊伍如颶風狂飈着一路馳來,馬蹄踏處,飛砂走石,馬隊過處,捲起一條煙霧長龍,聲勢極為駭人。 “嗚~~嗚嗚~~~~~” 鎮夷千戶所大營的箭樓瞭望哨眼見遠遠一隊騎兵馳來,聲勢如此之大,不由大吃一驚。他們事先並未接獲通知說有哪路兵馬由此經過,雖然說這裡已是甘涼內部,在他們的轄區之內,不可能突然冒出一支這麼強大的敵對武裝,而且還如此明目張膽地衝擊他們的軍營,哨兵還是盡職地吹響了警報。 軍營之中,不管是正在操練的,還是正在休息的將士紛紛抓起盔甲武器,匆匆奔向自己的戰馬或哨位。一個小旗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爬上箭樓,手搭涼蓬往遠處一瞧,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一巴掌削到那個盡職哨兵的後腦勺上,沒好氣地罵道:“幹!連咱們的甘涼精騎都不認得了?” 那小校委屈地道:“小旗大人,我也已經看出來了嘛!” 那小旗在他屁股上又加了一腳,吼道:“你他娘的還有閒功夫頂嘴!趕快取消警訊,通知千戶大人迎候!” 那小校急忙舉起軍號,嗚嗚地吹了起來。 遠遠馳來那一隊精騎,人人身着鴛鴦戰襖,半臂戰袍,清一色的黑色半身皮甲,身後一排投槍,腰畔掛着短刀,得勝鉤上掛着一桿紅纓長漆大槍,馬鞍的另一側則是一面小騎盾,策馬揚鞭,威風八面,這樣的裝備,整個西涼也只有宋晟宋大將軍的甘涼精騎才有。 那位正牌的鎮夷千戶邵望心邵大人忽聽稟報,連忙披掛起來,一溜小跑兒地衝向轅門。 這甘涼精騎人數並不算多,平素都是隨宋大將軍鎮守在甘肅鎮,聽說宋大將軍迎接輔國公歸來,去了嘉峪關,應該會帶來一支精騎的,只是這支隊伍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祈連山下,又是何人帶隊,所為何來,邵大人可是一點也沒有譜,所以這一路跑去,心中頗為忐忑。 誰知,等他跑到轅門,卻見轅門大開,那甘涼精騎一陣旋風兒似的穿營而過,直撲大草原去了,只捲起煙塵滾滾,嗆得他咳嗽連聲。過了好半晌,邵大人用力揮了揮眼前的灰塵,才看清幾個守門的小兵,一個個灰頭土臉的都跟土裡剛刨出來的小鬼兒似的。 邵千戶吼道:“怎麼回事?” 那守門的小校莫名奇妙地道:“小的也不知道,咱們的甘涼精騎衝到門前,就扔出一塊令牌,喝令小的們打開營門,然後就穿營而過了,小的也不知道他們要幹啥去。” 邵千戶沒好氣地問道:“帶隊的將官是誰?” 那小校道:“是咱們的三公子!” 邵千戶聽了倒抽一口冷氣,他回身看看,見麾下副千戶、百戶等好多將官也紛紛跑過來,便用力把手一擺,喝道:“沒事啦,都回去!該操練的操練,該歇息的歇息,三公子辦事,路經此地,都安份着些,可別他娘的給老子惹事!” 轟走了一眾屬下,邵千戶心神不寧地看看那煙塵滾滾而去的方向,心中暗道:“這是出了啥事了?竟然勞動三公子大駕。似乎……不關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管閒事,自然天下無事!我還是少打聽為妙!” “籲~~~” 宋家三公子宋瑛率領一千精騎,眼見衝到了安格爾部落前面,忽地一勒戰馬,駿馬人立而起,希聿聿一聲長嘶,前蹄落下,重重地踏在草地上。 千騎狂奔,帶起一股狂風,驚得那些正在悠閒吃草的牛羊一哄而散,拚命地向遠處逃去,放牧的牧人急忙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部落中一些老少牧人紛紛鑽出帳子,驚愕地朝這邊打量着,不曉得發生了什麼狀況。 宋瑛沉聲道:“來啊,給我搜! 宋瑛身邊一員虯鬚大將立即提馬向前闖去,宋瑛喝道:“風烈炎!” 那員提刀大將一撥馬頭,赤紅的雙目看向宋瑛,宋瑛語氣一緩,沉聲吩咐道:“風將軍,拓拔明德和胡七七兩人,務必要活的!” 風裂炎重重地一點頭,把手中斬馬刀一揚,大聲喝道:“搜!活捉拓拔明德和胡七七,其餘人等,不肯棄械投降者,格殺勿論!” 一眾甘涼精騎立即如狼似虎地衝進了部落群去,西涼民風本來就粗野好戰,能當兵的人更是性格粗魯、殺心極重,經宋晟多年心血造的甘涼精騎更不用說了,絶對是一幫天殺星下凡,關外遇襲的三千精騎是他們的袍澤兄弟,如今自己兄弟被人坑了,坑的這麼慘,那種極度的憤怒,縱然有三公子宋瑛壓陣,也是要大開殺戒的。 宋瑛也知道他們一肚子的火,不叫這些大頭兵發泄發泄,恐怕要出問題,所以才發出了拓拔明德和胡七七必須活着的命令,至于其他人,管他去死! 宋瑛嚴刑拷打問出的消息,只說拓拔明德要去安格爾部落辦一件秘密差使,之後就要離開西涼。至于具體辦什麼事,拓拔明德並沒有知會自己所有的手下,宋瑛生怕拓拔明德再闖訊脫逃,馬上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至于這個部落有什麼背景,他還真不知道。 因為安格爾部落早在他宋三公子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脫脫不花兄弟倆自幼年時期就被看管在這裡,這麼多年下來,除了一些有心人和專門為了監視他們而設置的鎮夷千戶所,安格爾部落酋長的特殊身份早已被其他人所忽略,宋家這位三公子近年來替父親承擔了許多公務,也不曾有任何一樁提及此處,他哪知道區區一個部落酋長是什麼身份,既有通敵之嫌,殺他幾個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怎麼回事?” 正在帳中拚命地說服那個膽小怯懦的胖子隨他逃跑的拓拔明德忽聽戰馬嘶鳴,蹄聲如雷,不由一驚跳起,縱身就往帳口撲去,留在帳外把風的一個侍衛恰好衝進帳來,兩下里撞個滿懷,那人面色如土地大聲叫道:“大人,不好啦,好多官兵!好多官兵,好象是衝咱們來的!” “什麼!” 拓拔明德臉色大變,推開那個侍衛往外面一看,一張臉登時血色全無。 此時,木三水那胖子已把收回的信物遞迴了氈下洞口,那氈下的人接了金包玉的小鈐,便飛快地離去,走到兩帳中間處的地下,那人停住,向旁邊一人急急問道:“師傅,怎麼辦?這買賣怕是談不下去了!” 洞中自有火把照明,照着旁邊一人陰晴不定的臉,正是萬松嶺,萬松嶺惡狠狠罵道:“他娘的,枉我費盡心機,誰知道他不是要做買賣,卻是來偷人的,這次真是白費心機!” 旁邊那人卻是擅長掘洞盜竊古墓的公孫大風,公孫大風急扯白臉地道:“師傅,眼下如何是好?這些人都不是善類,萬一叫他們看出端倪,咱們一個也活不了!” 萬松嶺眼睛一轉,冷冷說道:“這事得圓過去咱們才好脫身。不過,能給他攪和了,就不能叫他成。老子雖然是撈偏門的,可祖宗八代都是漢人,哪能成全了這幫韃龘子,叫他們再來禍害咱們。脫脫不花這邊好辦,拓拔明德那邊,你知會夜千千一聲,叫他把這事先拖一拖,拖過今日,再想法子叫他拓拔明德吃不了兜着走!” 公孫大風答應一聲,將印鈐交給萬松嶺,轉身就想去通知埋伏在木三水身下洞穴中的夜千千,不料剛剛走出兩步,便覺地皮微顫,隆隆之聲傳來,公孫大風不由變色道:“怎麼回事?” 他們身在地下,由大聲傳來的聲音聽著最是清晰,此時上邊帳中還在密議,因為附近本來就有馬群牛群奔跑,這裡的草原又是起伏連綿的丘陵地勢,未到近處看不見馳縱如飛的騎兵,所以上邊的人還未發覺異處。 兩個人相視一眼,一起奔回木三水所在帳下,奔到近處,堪堪聽見上邊有人嘶聲大吼:“功虧一簣,被明軍發現咱們身份了!” “跟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拼了拼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不要拖上我!我……我……我……不管我的事……” 這是木三水的聲音,緊接着就聽有人重重地呸了一口:“脫脫不花,好歹你也是大元皇室後裔,有點骨氣成不成?別丟了成吉思汗的臉!拿着!” 木三水殺豬似的叫起來:“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刀、我不要殺人啊!” 藏在下面的夜千千縱身就要掀開木板跳出去,身形剛剛一動,卻被一隻大手牢牢地摁住,關鍵時刻,萬松嶺終於到了,夜千千轉過身,焦灼地對萬松嶺小聲道:“師傅,三水他……” 萬松嶺緩緩地搖搖頭,冷峻地道:“如果我們出去,必定暴露身份,那時就是出去一個死一個,誰也逃不得了!三水他……聽天由命吧!” 夜千千重重一跺腳,卻也知道師傅所言屬實,不敢抗辯。緊接着就聽外面叮叮噹當地打殺起來,有人大罵、有人吼叫、有人狂笑,不時還有一聲殺豬般的尖鋭喊聲響起,這聲音一響,必定把所有聲音統統壓下卻,卻是木三水在縱聲尖叫。 好在這些人迎向帳口卻敵,兩下里廝殺起來也是在帳口附近,不然的話他們在帳幕之中打鬥起來,腳下沉重,一旦跺中木三水原來坐處,聽到空洞的聲音,必定會發現下邊的洞穴。 萬松嶺幾個人立於洞中,耳聽得上方廝殺連天,也不知過了多久,種種聲響才終於停了下來,幾個人一直屏息聽著,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光聽那聲音,就已是驚心動魄已極,這時聽那砍殺聲終於停下,他們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長氣,這才發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夏潯的會客廳裡,宋瑛直挺挺地跪地那兒,他老子宋晟吹鬍子瞪眼,氣得破口大罵:“小畜牲,真是個沒用的小畜牲!在西涼地頭,叫你抓個人,你閙得鷄飛狗跳才找到一個拓拔明德,到現在都無法找到那于堅下落。這也就罷了,你倒是把拓拔明德抓回來呀,你弄具死屍回來……” 宋晟狠狠一拍桌子,喝道:“有個鳥用!” 宋瑛委屈地道:“爹,拓拔明德不是咱們的人殺的呀,他是眼見逃脫不得,自己橫刀自刎的,我……我有什麼辦法?” 宋晟大怒:“臭小子,還敢頂嘴!” 他飛起一腳踢去,夏潯一把攔住,把暴怒如獅的宋晟給緊緊抱住,拖了回來,連聲道:“老侯爺息怒,息怒!” 宋晟氣的渾身發抖:“國公,拓拔明德如何重要,老夫並非不知,他既死掉,那就沒了用處啊!尤其是……這渾小子把脫脫不花給砍了,把阿噶多爾濟給剁成了殘廢,這……這要我如何向皇上交待?” 宋瑛抗辯道:“咱們的人明明白白喊着:‘只拿拓拔明德和胡七七,其餘人等但有反抗,格殺勿論!’那個脫脫不花還非得牛B烘烘地跳出來叫囂,爹,你還不知道咱們西涼兵的性兒?他非要這麼撩扯,能有好果子吃?再說,砍他的時候,咱們的兄弟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呀!” 宋瑛說完,又不以為然地嘟囔:“脫脫不花又怎麼了?不就是一個過氣的元朝皇室餘孽麼?咱大明在北疆殺得元宗室王爺皇子的還少麼?這一回皇上親征,不是還把蒙古大汗本雅失裡都給宰了麼?多大點事兒!” “你……你這小畜牲,氣死老夫了!真是要氣死老夫了!” 夏潯忙道:“脫脫不花是降臣,貿然殺之,傳揚出去的確不妥。不過,三公子所言卻也不假,不過是個過了氣的皇室後裔而已,死就死了,不甚打緊。” 他略一思忖,又道:“安格爾部落已受我大明教化、管治四十餘年,侯爺應該能控制得住他們,這樣吧,先約束該部,隱瞞脫脫不花死訊,皇上那邊得實言以告,不過這卻算不得三公子什麼罪過。我也會向皇上進言的,只要皇上點頭,這邊給他弄個因病過世,還怕不能瞞天過海?” 屏風後邊,西琳、讓娜、謝謝、蘇穎再加上唐賽兒,五女俏立,娉娉婷婷,聽到這裡,謝謝微微搖頭,喃喃低語:“不對勁兒,從他所述,頗多蹊蹺,怎麼會有真真假假兩對拓拔明德和脫脫不花,這手段似乎是……,一定另有玄機!” 第833章 有請夫人 夏潯勸解半晌,好不容易勸的宋老將軍消了氣,帶著他那個不省心的小兒子善後去了,謝謝和蘇穎等人便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謝謝對夏潯道:“相公,我聽宋三公子所言經過,似乎頗有蹊蹺,那兒怎麼竟冒出一真一假兩對拓拔明德和脫脫不花來?” 夏潯道:“不錯,我也覺察不對了,可惜當事人大多都被當場殺了,只有一個阿噶多爾濟還有拓拔明德的一個侍衛活着,阿噶多爾濟斷了一手一腳,尚在昏迷不醒,那個侍衛傷勢也不輕,詳細情形我們暫時無法詢問,不過宋三公子所猜的拓拔明德故佈疑陣的說法,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謝謝道:“相公,我在屏風後面聽宋三公子所言時,忽然覺得,這樣的場面,與江湖中一種瞞天過海的千術頗為相似……” 夏潯神色一動,忙道:“你是說……” 謝謝道:“嗯,我在想,會不會是有人盯上了拓拔明德,把他當成了一頭肥羊,想要設局騙他錢財呢?結果這伙騙子並不知道拓拔明德另有一層身份,行騙的關鍵時刻恰被宋三公子帶人破壞。這些西涼兵恨極了這些用陰謀手段害死他們袍澤的仇人,下手狠辣,以致斷了活口……” 夏潯緩緩頷首:“不無可能……,不過,縱有千門高手參與其中,也與我們要查的人和事情無關。他們只為謀財而已,這事兒只須地方官府去追查便是,我在意的是拓拔明德和于堅這兩個人。如今拓拔明德已經死了。而這個于堅……” 夏潯在室中轉悠半晌,搖頭嘆道:“這個宋三公子打仗會是把好手,可是叫他抓人,與一些奸細間諜掰手腕,他還真是不成,我看,還是叫人把拓拔明德那些手下移交過來吧。由我親自審問,務必要弄清楚于堅的下落,如果于堅這邊再出什麼岔遲,要對付紀綱便更加困難了!” 這件事情之中是否有什麼騙子混水摸魚,夏潯並不在乎,他也沒那個精力操心這種小事,他需要的是拓拔明德和于堅,這兩個人才是扳倒紀綱的關鍵。現在拓拔明德死了,夏潯勝算已然大減,只能寄望于堅了,可于堅又下落不明,此人到底身在可處,實在叫人頗費思量。 此前,宋瑛就用刑拷問過抓獲的拓拔明德的人。可是那些人還真不知道。拓拔明德的大總管向拓拔明德本人告假,只要拓拔明德點頭答應就成了,他沒必要知會手下的人,所以于堅的去向,只有拓拔明德本人及其身邊幾個親信才知道,而這些人現在都已死在安格爾部落,要查于堅這邊的消息自然無從查起。 夏潯與愛妻正在廳中就此事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分析着,門口忽然有人高聲稟報:“國公爺,宋晟將軍求見~~~” 夏潯大為驚訝。宋晟老侯爺這才剛剛離開不久,怎麼又回來了? 夏潯趕緊一擺手,要幾個妻妾帶著唐賽兒避到屏風後面去,他步出客廳,親自相迎。夏潯一到廳外,就見宋晟正面色沉重地立於階下。 夏潯剛剛拱起雙手,一聲:“老侯爺”還未出口。宋晟就一個箭步躍上台階,急不可耐地抓住夏潯的手腕,把他拖向廳中,口中沉聲說道:“國公,恐怕要出大事了!” 夏潯一臉茫然地被他扯進客廳。疑惑地道:“老侯爺何故如此驚慌?” 宋晟道:“小犬莽撞,辦砸了差使。老夫氣不過。見那兩個活口已經救醒過來,便親自審問,查驗死者身份,意外發現……” “嗯?” 宋晟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脫脫不花是北元後主脫古思鐵木兒的長玄孫,八歲受封台吉,手中有一枚皇室封誥的證明其身份爵位的印鈐。當初,脫脫不花尚是一個幼童,他的家將帶著他逃跑途中被我明軍捕獲,便把這枚印鑒藏了起來,只說逃跑匆忙,遺失在王府裡面。 後來尋之不得,只當是亂兵以之為財貨私匿起來了,那時北元在中原還有許多殘存兵馬,江南又有張士誠、陳友諒許多餘部,外虜未除,中原不靖,也沒人在意這件事情。誰知,脫脫不花一直保留着這枚印鑒,而現在,這枚印鑒不見了!” 夏潯目光一寒,沉聲道:“不見了?” 宋晟道:“是!阿噶多爾濟招認,當時那拓拔明德說有重大事宜稟報,先需驗證脫脫不花身份。脫脫不花便取了這印做為信物。脫脫不花原本把那印鈐視如瑰寶,一直秘不示人,可是幾十年下來,當年希圖北元復入中原的幻想早已破滅,他自覺這一輩子將終老于此,再也不可能離開,這印鈐也就不甚重視了。 再加上當時是在他的部落之中,他也不虞對方使詐,所以就把這枚印鑒當作了信物,誰料對方勘驗良久,一直拖延着不做結論,恰在此時小犬率兵趕到,雙方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結果……這枚印鈐竟不翼而飛了。” 夏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沉吟道:“不翼而飛?” 宋晟艱澀地道:“是!不翼而飛!” 兩個人對視一眼,臉色都冷峻起來。 原來當時宋瑛帶著滿肚子殺氣的甘涼精騎趕到,領兵的又是在八百里瀚海僥倖生還的風烈炎,真把那拓拔明德一行人看成了不共戴天的生死仇人,對方只一做抵抗,他們就藉機大打出手了。這時候,分別處于兩座帳幕之中的真拓拔明德和真脫脫不花,都以為同自己正在密議的人就是他們要聯繫的真正目標。 真脫脫不花一見明軍殺到,馬上與他另外一頂帳中的族人廝殺起來,登時火冒三丈。他雖被控制在祈連山下。限制了自由,但是大明對他並沒有苛待欺壓,而且他與外界接觸不多,部落之內又因為他尊貴的血統,對他都十分恭敬,所以這脫脫不花在自己的部落之內可謂高高在上,驕橫跋扈已極。 這樣的閒氣他幾時受過?當即便跳出帳來大聲呵斥。那些甘涼士兵正想找機會殺人,又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一見此人出言不遜,當即出手教訓,脫脫不花不肯示弱,馬上拔刀還擊,兩下里便打出了真火。 這一通廝殺,真拓拔明德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落在明軍手裡絶對沒有好下場,眼見侍衛死盡,自己力竭,生恐被生擒活捉,竟爾舉刀自盡,臨死之前他還拖了假脫脫不花、也就是那個裝神弄鬼的木三水一起上路,其用意不過是想把此事閙大。激起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憤慨。給大明找點麻煩。 而真脫脫不花這邊,卻因為一向驕橫慣了,不願向明軍低頭。那些明軍憋了一肚子火氣,彷彿一點就着的火龘藥桶,氣焰比他更加囂張,這一通廝殺,脫脫不花多少還留了手,只傷了幾個明軍,那明軍卻不知他手下留情。直接把他剁成了肉醬,就連撲上來援救的阿噶多爾濟都被亂刀斫掉了一手一腳。 當時還有一些傷重的俘虜未死,宋瑛眼見拓拔明德自盡身亡,只得趕緊向俘虜追問于堅下落。不想沒有問出於堅下落,卻聽那些半死不活的俘虜說出一堆他無法理解的話。 那些人氣息奄奄,說話本就斷斷續續難以理解,何況連他們也是被蒙在鼓裡的。宋瑛只聽這邊一個脫脫不花、那邊一個脫脫不花,這邊一個拓拔明德,那邊一個拓拔明德,登時就被繞暈了,聽了半天他也沒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他想來。這應該是拓拔明德和脫脫不花密謀不軌,為了掩飾行動。安排了一對假貨,真的在一頂帳中密議,假的在另一頂帳中佯做談生意。不得不說,宋瑛這種猜測在正常情況下還是挺靠譜的,不過他卻不知道還有第三方勢力插手其中,真實情形比他猜測的還要複雜萬分。 無奈之下,宋瑛只好把這些真真假假、真假難分的人一股腦兒都拿了回來,也不管他們是有氣兒還是已經斷了氣兒,這筆糊塗帳,讓他老子去算好了。 宋晟比他這個虎鑿鑿的小兒子可強了一萬倍,他回去之後得知阿噶多爾濟和那個拔跋明德的侍衛已經甦醒,馬上開始提審,這兩人知道自己的大哥和自己的主將已經死去,計劃徹底失敗,也就沒有隱瞞,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他們各自交待了所知道的實情,供詞雖然雲山霧罩,叫人聽的迷迷糊糊的,但是宋晟綜合兩人的口供,竟然被他分析出了一個大概,他也猜出,恐怕這拓拔明德和脫脫不花是被有心人給算計了。 不過同夏潯一樣,到了他這個層面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他在意的是審訊得來的驚人消息:事隔四十餘年,竟然有人打起了脫脫不花的主意,想把脫脫不花偷回大漠,奉為蒙古諸部的共主,以其黃金家族嫡系後裔的身份,團結各方勢力。 獲悉這一計劃後,宋晟很為自己的兒子感到慶幸,就憑這一節,那脫脫不花就死有餘辜,等皇上知道了,只會對徹底除掉這個禍害感到高興,不會對他兒子的莽撞過于詰難。不料,他又信口問了一句信物的下落,竟然無人知曉,現場證物中也沒有,宋晟的心登時就懸了起來。 這些人犯帶回之後,身上所有物品皆已搜出,都陳列在案上,這些物品中,唯獨不見那枚可以證明脫脫不花乃是大元皇室後裔身份的印鑒,宋晟急忙把當時負責打掃現場的官兵叫上來詢問,這些人瞠目以對,根本不知道宋晟所言何物。 那枚印鑒是鑲金的美玉,拋開它的政治價值,本身也是一件極值錢的物件,但是宋晟對自己的甘涼精騎知之甚深,若是普通的士兵還有可能手腳不乾淨,但是這些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的心腹死士,絶不可能藏匿財物,尤其是在他已經言明這枚印鑒何等重要之後。 若說清理現場時沒有看到這枚印鑒,卻也不大可能。因為那兩頂大帳是用來會客的,所以帳中陳設非常簡單,地上有什麼東西一目瞭然,他們清理現場時先拖出了所有屍體,又進去查看了一遍,地上是否掉落了什麼東西一眼就能看到,那枚印鑒足有成人拳頭大小,這麼大的一個物件誰能看不見? 這一下,宋晟真的慌了起來,他把審訊得到的情況對夏潯一說,夏潯也不得不把抓捕于堅的事暫且放到一邊了。于堅固然重要,但那只是他和紀綱政治鬥爭的一種延伸。事有輕重緩急,紀綱這個禍害比起元遺為禍之烈,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這枚印鑒如果落到一個不知其用的人手中,僅僅只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可他若是落在有心人手中,就可以呼風喚雨,利用它給大明造成莫大的麻煩,那時再想消彌這個麻煩,就不知要付出多麼重大的代價了。在外敵和內敵不可兼顧的情況下,他當然選擇首先對付外敵。 這枚印鑒是斷斷不容有失的,可是一枚印鑒又沒長腳,它能跑到哪兒去呢? 夏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從已經掌握的情況,他們已經隱隱猜出,有一夥千門高手參與了這一事件,但是在得知印鑒失蹤的消息以前,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把這些騙子拋在一邊,懶得理會!現在看來,這枚印鑒很可能同那伙橫空出現的騙子有莫大關係,那伙騙子很可能就是找到印鑒的關鍵! 宋晟神情焦灼地道:“國公,這件事兒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如果有人貪財,撬了這包玉的金子,將那一方玉印磨平了字跡,轉手變賣的話倒不打緊。縱然是這枚印鑒完好無損地被人收購,當成傳家龘寶藏起來,也不打緊,怕只怕,落到有心人手中……” 夏潯沉聲道:“侯爺所言甚是!當務之急,是要查到這枚印鈐的下落,要查清這枚印鈐下落,恐怕就得先找到那些混水摸魚的騙子!” 宋晟搓着手道:“不錯,可是我們對此毫無頭緒啊!” 夏潯慢慢地踱了幾步,面朝屏風,站定身子,揚聲道:“夫人對此,有何見解?” 第834章 以千制千 客廳中,夏潯蹙着眉頭向徐姜問道:“屍體都掛出去半天了,懸賞已提了三倍,怎麼還是無人認屍呢?” 徐姜無奈地道:“國公,西涼不設地方官府,以軍人兼理地方政事,軍手段難免粗放,百姓們同官府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他們畏懼地方上的豪紳大族、地痞惡霸,尤甚于官府。那伙騙子既然設下這麼大的一個局,在地方上一定很有勢力。雖然咱們的告示上說只需說明死者身份,既不要其指認同夥,也不會公開認屍人的身份,百姓們還是顧忌重重。” 夏潯嘆了口氣,徐姜又道:“國公無需焦慮,老戴正帶人混跡于各處張榜處,那些百姓不敢舉報,若是有認得的,私下裡卻不免會議論,只消聽見哪個認得死者的,老戴會把人帶回來!” 夏潯點點頭,吩咐道:“去吧,一俟查清死者身份,咱們就能按圖索驥,有什麼消息,隨時回報!” “是!”徐姜向夏潯一抱拳,轉身行去。 他剛離開,肅州衛指揮令雲霆便到了,一見夏潯,便苦着臉道:“國公,下官已經遵從國公的命令,關閉了肅州城門,封鎖了肅州城外大小道路,可是……馬桶車要出城、菜車要進城,南來北往的客商要走動,百姓們要討口食,如此禁嚴一天半天的還成,久了實在是吃不消啊,衙門口兒已經來了好多士紳,代表百姓請願,下官快頂不住了。” 夏潯安慰他道:“令指揮不必着急,這只是權宜之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取消的。” 令指揮擦了一把汗,問道:“如此封鎖,全城已亂作一團粥,不知禁令幾時可以取消禁令,下官討個實底兒,也好搪塞那些士紳。” 夏潯道:“等復去勘驗安格爾部落事發現場的人回來才可以決定,令指揮稍安勿躁,對那些士紳不必交底兒,我這邊一有決定,馬上會通知你。” “這……” 令指揮剛一猶豫,外邊又跑進一個侍衛,氣喘吁吁地道:“指揮大人,許多商賈堵住了衙門口兒,說是嚴禁出入,原定的交易都進行不得,損失會十分重大,請指揮大人順應民意,早開禁令!” 商人雖說政治地位低,但是商人都懂得巴結官宦豪門,能量實在不小,而西涼地區的商人比中原地區的商人能力更是大上許多,由於這裡是以衛所兼管地方政務,兩者之間聯繫並不緊密,與西域民生密切相關的士紳商賈便成為衛所與百姓中間承上啟下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是接替了州縣官府的部分職能。 所以,士紳和商賈都來抗議,肅州頭號人物令雲霆令指揮也吃不消了。 令雲霆可憐兮兮地看向夏潯,夏潯大手一擺,慷慨地道:“令大人先去搪塞搪塞!” “下官遵命!” 令雲霆好象含着一口黃蓮,咧着嘴就走了出去。 夏潯嘆口氣,繞過屏風,走出後門,穿過天井,走入軒廊,拐入側廂一間小廳。 廳外假山池水,藤蘿處處,屋前屋後,花木處處,侍弄得頗為園林意境。 窗子都開着,自窗口向室內一瞧,就見一個翠羅衫兒的美人兒,正微微彎腰站在一角,身形纖纖,裊娜如柳。 夏潯邁步進去,那美人兒“咔嚓”一剪,正好剪下一截花枝,纖手輕輕撥弄幾下,長頸瓶中幾枝看似凌亂的鮮花經這纖手一撥,長短疏離,登時有了靈氣,美得已可入畫了,那旁邊的美人兒聽見腳步聲,挺直了身子,回眸一睨,明艷龘照人,卻更勝花卉幾分。 夏潯道:“你倒好雅興,依你的囑咐,這完全禁行的命令一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那美人兒正是謝雨霏,謝雨霏掩口笑道:“不是還有令雲霆在麼?捅了馬蜂窩,也是他去挨蜇,相公着急什麼?” 夏潯苦笑:“這的確不是長久之策……” 謝雨霏頷首道:“妾身知道,這不是在等勘驗現場的消息麼?” 她走到屋角,在銅盆中淨了手,拿起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擦,回身走向夏潯,問道:“相公,那邊幾時可以送回消息?” 夏潯道:“我叫玉珏和陳東他們快馬追去了,他們做事細心,又得了你的提醒,如果真有什麼蹊蹺,一定可以看的出來,無論是否有所發現,他們都會儘快趕回來的,依時間算,應該也差不多了。” 兩人正說著,一個肅州衛衙門派來侍衛的小丫環急急奔來稟報:“國公爺,劉大人回來了!” 夏潯大喜,忙對謝謝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夏潯匆匆趕回前廳,就見劉玉珏正提着一隻茶壺,對著嘴兒咕咚咚地喝水,劉玉珏平素舉止一向斯文儒雅,這樣的舉動若放在西涼那些性情粗獷的大漢們身上毫不奇怪,由劉玉珏來做,就稀罕的很了。 劉玉珏聽見聲音,扭頭看見夏潯,連忙放下茶壺,一抹嘴巴道:“國公,我回來了,那個地方果然另有玄機!” 夏潯一看,劉玉珏額頭鬢角滿是汗水,這一路也不知奔的多急,衣服上還有好多處蹭的泥土痕跡,夏潯也不得客套,急問:“情形怎樣?” 劉玉珏道:“不出大人所料,那兩座帳蓬地下果然有條地道,延伸到兩座帳下的出口已經被泥土填實了,上邊還鋪了新沙,若不是事先得了大人的提醒,還真難發現下邊有條地道。” 夏潯問道:“安格爾部落的人事後不曾發現又有人從那裡離開麼?” 劉玉珏道:“當時一場大戰,把人都嚇跑了,好久不敢回來。不過我們找該部的人瞭解過,那邊緣的幾頂帳蓬,就是該部平時用來接待來部落購買牲畜、山珍、玉料等各種貨物的來客的,前一日確曾有人來部落洽談生意,暫時借住在那頂白色帳蓬裡,該部的人說那些人是生客,所說名姓我已記下來了,不過……應該都是假的。陳東和葉安已去了鎮夷千戶所,查勘這幾天通過該衛進出安格爾部落的所有人名單。” 夏潯沉吟道:“嗯,這麼說,這些人是頭一天占下了那頂白色帳蓬,連夜掘挖地道,一夜之間,掘好一條地道,殘土運走,兩邊帳下還要佈置好暗道出口,既能與帳中人接應,又不為人覺察,機關必定相當巧妙。事後他們逃走,還能記着將出口堵死,儘量毀滅證據,應該是一群行家……” 他拍拍劉玉珏肩膀道:“好,你先換身衣服,歇息一下,我去處理一下此事!” 夏潯腳步匆匆回到那間小廳,一進門便對對謝雨霏道:“謝謝,不出你之所料,那兩座帳蓬地下,果然有一條地道。他們很小心,撤走之前,還把兩側洞口填實了!” 謝雨霏蛾眉一挑,說道:“如此看來,果然是千門中人的手筆了,這人應該精通李、火兩門的千術。” 夏潯走過去,攬住她的小蠻腰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這種人可能的舉動,沒有人比你更瞭解了。謝謝,這回你一定要幫為夫的忙,把他們挖出來。那枚印鑒若是落在瓦剌人手中,不啻于憑添十萬大軍,對我大明平衡韃靼與瓦剌力量的策略可是極為不利的! “啪!”地一聲,謝雨霏揮手打落他了自己翹臀上作怪的大手,微暈着臉蛋兒嗔道:“真是的,這陣兒你還有閒心……,說話就說話唄,非得動手動腳腳的,這兒門窗洞開,叫人看見怎生好意思!” 夏潯乾笑道:“呃……,習慣動作!” 謝雨霏哼了一聲,轉身向桌邊行去,這一路走,走得那叫一個風情萬種,蠻腰款擺,翹臀裊娜,看的夏潯直了眼睛。 謝謝有意在自家郎君面前賣弄風情,回眸瞧見他着迷的眼神,心中既滿意又開心,偏還白了他一眼,這才說道:“這人既是千門中人,做事手法便一定有跡可循,絶不似那野路子出身的騙子一般毫無章法。犯了這麼大的一樁大案,他一定會馬上遷離遠地,等風平浪靜才回來。” 夏潯也走過去,在桌前坐了,斟了兩杯溫茶,推到謝謝面前一杯,說道:“可是,這一次他們並沒有得手。” 謝雨霏道:“那他也會走,能想出這種計劃的人,心思必然縝密,做事必然謹慎,這一次他沒有騙成功,但是此案牽涉重大,死了那麼多人,他不走,怎能安心?” “你認為,他們已經離開了肅州?” “不會,時間上來不及!” 謝雨霏歪着頭,認真地思索道:“他們設計之前,應該就已準備好了退路,一旦得手,立即遠遁。而要逃,最快捷的當然是馬,但是馬匹卻不好藏匿財物,所以最好的工具就是車,而且是長途大車。但是一般人家都不可能備有大車,更何況是一夥不事生產的騙子呢?所以這車一定是租車行的。” 夏潯微笑點頭,着迷地看著她的模樣,雖然謝謝都已是做了娘的人了,可是這時候還是像個小女孩兒似的,聰明活潑狡黠伶俐,那飛揚神采,就像一隻驕傲地搖着尾巴的小狐狸般,說不出的可愛,他的女人,都是有靈魂的女子,不是花瓶似的擺設,這是夏潯最為之驕傲的地方。 謝雨霏沒有注意丈夫欣賞寵愛的目光,她很專注地思考着對方可能的舉動,緩緩說道:“但是,宋瑛帶人趕去,對他們來說,是完全不在計劃之中的一個大意外。事情失敗,我們又及時封鎖了所有要道,他們來不及走掉,那麼,他們就會去退租!” 夏潯介面道:“未必吧,犯了這麼大的案子,他們躲還來不及呢,還會在乎租車的那點小錢?” 謝雨霏哼道:“相公好笨,所有的路都封了,任何人不准出入,別的商旅都去退租,偏偏他們不去,這不是擺明了他們可疑麼?” 夏潯恍惚,但轉念一想,又蹙起眉頭道:“那又怎樣,這肅州城是西域通商要道,行旅客商無數,各大車行買賣興隆生意紅火,每日至少有上千人要用車,這些人又散居在各處,既然無辜者退租、疑犯也退租,難道我們要一個一個的去查?” 謝雨霏道:“要縮小查問範圍卻也不難,這些騙子既能騙得拓拔明德上勾,平素應該就是以肅州為老巢的,他們既是本地人,又是做案之後租車離開,必定擔心車行的人認識他們,所以他們一定會易容改扮,扮成外地的客商,像他們這種人,必定備有各種身份憑證和路引,這個難不倒他們。” “外地客商?這些商賈中大部分都是外地客商,這範圍減不了多少啊?” 謝雨霏狡黠地一笑:“帖木兒退兵不久,此時就能得到消息,馬上趕來恢復經營的客商大部分都不會是頭一次到甘涼來做生易的,他們大多是做久了西涼生意,很多人還是此前就有多筆生意積壓下來,所以一聽戰事平息才會迫不及待地趕來。” 夏潯眨眨眼道:“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謝雨霏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睨着他道:“西涼地廣人稀,不及中原平靖吧?” “當然!” “這裡的剪徑蟊賊、坑蒙拐騙者較中原為眾吧?” “當然!” “所以……” 謝雨霏慢條斯理地道:“商人們為了安全,載運貨物、行走通商,大多會租用合作已久、彼此知根知底的車行的大車。我剛纔已經說了,此時充斥于肅州城中的商賈行旅,大多是走慣了西域商道的人,做為老主顧,車馬行豈能沒有印象?我們只查頭一回到這些車行租用車馬的外地客商,這一下範圍是不是縮小了許多?” 夏潯拍案而起,振奮地道:“妙啊!就這麼辦,我馬上通知肅州衛,對全城所有車馬行進行緝查。” 謝雨霏道:“相公不要高興的太早,我說過了,他們租車,一定也會冒用其它身份,這樣一查,很大可能只是叫他們手中的幾份假路引作廢,未必就能抓得住他們,狡兔三窟嘛!” 夏潯一怔,頽然道:“既然如此,何必大費周章,這不是無用功麼。” 謝雨霏道:“怎麼就是無用功了?繩子不一寸寸勒緊,怎能逼得他們狗急跳牆?我們不但要查,聲勢還要造的越大越好。” 夏潯雙眼一亮道:“敲山震虎?” 謝雨霏嫣然道:“車行要查、客棧也要查、對百姓民居,也要發動甲長里長,讓那四鄰八舍相互監督。包括這懸賞認屍的手段,眼下還沒人來舉報,不代表一直沒有人來,就算一直都沒有人來,那伙騙子卻不知道有沒有人來。不知道,就會握,這種種舉措,必然逼得他們心驚肉跳,不敢在巢穴中久匿,如果這時候咱們再給他一條活路走,你說他走是不走?” 謝雨霏忽然壓低了聲音,對夏潯竊竊私語了一番,夏潯聽罷猶豫道:“這件事……我到是辦得到,只是……他們會上鈎麼?” 謝雨霏篤定地道:“一個以做老千為生的人,當用騙能達到目的的時候,他會本能地去做!” 夏潯凝視着這位昔日以千術為生的謝大小姐,眸中漸漸露出促狹的笑意。 謝雨霏臉紅了,羊脂美玉似的臉頰上泛起兩抹羞紅,彷彿暈開了兩片胭脂,她在夏潯腳上狠狠踩了一下,大發嬌嗔道:“看甚麼看!討厭!” 窗外牆根底下,蘇穎打個手勢,躡手躡腳地退去,她剛一移動,不遠處兩片碧綠的花葉子乍然一分,從中間探出一張宜喜宜嗔的俏靨來,隨即蹦出一個小小的人兒來,跟着蘇穎鬼鬼祟祟地離去。 “穎夫人,這事兒我們好象幫不上忙啊,他們要抓的是個騙子,那騙子藏着不出來,我們找不到他,怎麼去抓?” 蘇穎沒好氣地道:“你乾爹這不是有人幫忙了麼,咱就不要操心啦!” “嗯!”唐賽兒欽佩地道:“真的呢,霏夫人好聰明,我就想不到這麼多。” 蘇穎登時打翻了醋罈子,酸溜溜地道:“人家是狐狸精轉世投胎,能不聰明麼!” 唐賽兒垂頭喪氣地道:“可是……,乾爹變的好笨吶,霏夫人這麼說,他都好久不明白。我一直覺得乾爹聰明絶頂,無所不能呢,唉!” 蘇穎“噗嗤”一聲笑,說道:“這世上哪有無所不精、無所不能的人?不過,唐丫頭,你乾爹卻還沒有笨到那個份兒上,他呀,是故意在那小狐狸面前裝傻呢!” 唐賽兒奇怪地問道:“霏夫人是他娘子,又不是壞人,乾爹為什麼要裝傻騙她呀?” 蘇穎笑着摸摸她的頭,說道:“傻丫頭,誰說一定要對壞人才能騙他。我告訴你,這世上有的人是以騙為生,有些人是說過謊話騙人,可是隻要是男人,就一定裝過傻、騙過人。男人裝傻,才能騙得女人犯傻,女人犯傻,才會對他死心踏地,懂麼?” “哦……” 唐賽兒撓撓頭髮,困惑不解地站住了,她沒有聽懂。 唐賽兒站在原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迷惑地看著蘇穎的背影,過了半晌,突然雀躍而起,興奮地揮着小拳頭:“我明白了,那個騙子很厲害,但是霏夫人卻能對付他。霏夫人比騙子還聰明,卻要被龘乾爹騙,所以,乾爹才是最聰明的大騙子!嘻嘻,我就說嘛,乾爹怎麼會跟大笨熊似的!” 唐賽兒想通心事,恢復了對夏潯無條件的崇拜,便興高采烈地跑開了…… 第835章 鑽地鼠 肅州廟多,廟宇大小不一,大廟占地十餘廟,小廟只如一座土地廟。 西域以前是佛教盛地,如今雖然被回教占了上風,但是在肅州從來沒有發生過黑汗王朝對於闐王國那樣殘酷的焚寺滅佛的宗教戰爭,所以這裡大量的寺廟都得以保全,只是僧侶不事生產,全賴信徒奉養,信徒越來越少,寺廟香火不盛,這裡的僧人自然也就越來越少了。 昔日遍佈滿城的寺廟中,許多僧侶已遠走他鄉,一些寺廟的廟產被僧侶們出租或挪作他用,還有一些則人去廟空,徹底破敗,被風雨侵蝕着,奄奄一息地等候着徹底倒塌的那一天。 萬松嶺此刻就藏身在一處小寺廟裡,這座寺廟還有幾個老僧苟延殘喘地難持着,基本上,香火已經絶了,也不再招小沙彌,只是因為幾個老僧年紀大了,無力跋涉他鄉,所以還在這兒維持。這座小廟全靠萬松嶺接濟,才能維持到今日,萬松嶺多年的投入,就為了今日一時之需。 由於西域地區戰爭一向頻繁,所以寺廟裡大多都有秘密的藏身之所。當初黑汗王朝消滅于闐,焚燒經卷、殺死僧侶、毀壞佛像、拆毀寺廟,這些事情經由商旅沿絲綢古道傳到甘涼以後,當地僧侶大為驚恐,為了以防萬一,他們對秘道秘室的建設更是務求完美,几乎每家寺廟都有隱秘的地下秘室。 萬松嶺藏身的這處秘室在廟宇正殿下方,共有三個出口,一個在廚房灶台下,一個在後院井壁上,還有一個竟建在廟牆外面一棵半枯的千年老松樹的樹洞裡,可謂窮盡心機。萬松嶺此刻就像一隻深藏洞中的老鼠,惶惶不安地在地洞裡等待着。 秘室的門開了,一個人影悄悄閃了進來,入口的門隨即關上,他摸索着找到藏在洞口的蠟燭點燃,長長的、狹窄彎曲的通道中亮起了微弱的光,這人便用手擋在蠟燭前面,小心地一步步挪下去。 萬松嶺聽到聲息,早吹熄了燈,抓起刀掩在秘室門側,側耳傾聽著。 那人舉着蠟燭走進密室,把蠟燭舉高,四下看了幾眼,小聲喚道:“師傅!” 萬松嶺吁了口氣,從門側凹陷處走出來,問道:“怎麼樣,打聽到什麼消息?” 那人尖嘴猴腮,身形瘦削,正是萬松嶺的徒弟夜千千。 夜千千摸到桌前,用蠟燭點燃了燈,又吹熄蠟燭,這才對萬松嶺道:“師傅,輔國公楊旭明天就要離開肅州,西寧侯屆時會陪他一起離開。” 萬松嶺冷笑一聲道:“不出我所料,他失蹤達半年之久,如今既然回來,一定急於回金陵,豈會在此久耽。禁行令可已取消?” 夜千千道:“令指揮已取消禁行令,不過南北客商,仍舊受到嚴格盤查。” 萬松嶺又是一聲冷笑:“哼,料也如此,完全禁行,皇帝都做不到!那拓拔明德意圖串通脫脫不花逃往瓦剌,這是反叛大罪,又恰有輔國公和西寧侯兩位大臣在此,肅州衛自然不敢不予重視。不過,脫脫不花和拓拔明德既然都已死了,這所謂的盤查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你看著吧,等楊旭和宋晟一走,就會更鬆懈了。” 夜千千緊張地道:“師傅,我看著可不像啊,他們追查的很緊呢。三水的屍體被懸掛在指揮使衙門前邊,重賞認屍,難保不會有人貪圖錢財,向官府說出他的身份。三水與咱們走動一向密切,查到他的身份,豈會不對咱們生疑,咱們留在這兒,總是一個大麻煩。 還有,車行、客棧,甚至民居,現在都安排了人,正在逐門逐戶地排查,難說哪一天就會查到這家寺廟裡來,廟裡頭那幾個老禿驢也不知道可不可靠,真要是有人把咱們供出去,咱們藏在這兒想逃都逃不了,可就叫人瓮中捉鱉了!” 萬松嶺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巴掌,罵道:“你他娘的讀過書麼,還來拽文,瓮中捉你個龜啊!” 他急急踱了幾步,問道:“還有什麼消息?” 夜千千想了想道:“喔,對了,聽說皇后娘娘近來鳳體多恙,公主要回京探視皇后,各地官吏豪紳趁機送禮,要巴結西寧侯爺,聽說肅州各方官吏正在置辦禮物,準備趕在公主回京之前送到甘肅鎮去呢。” 萬松嶺目光一亮,沉吟道:“肅州各方官吏要往甘肅鎮送禮?嘿嘿、嘿嘿……” 夜千千提心吊膽地道:“師傅,你不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離開肅州吧?” 萬松嶺微微眯起眼睛,狡獪地道:“你覺得不可思議?連你都想不到,官府中人又怎麼會想到呢?” 萬松嶺是個手段極高明的騙子,但他不諳政治。這就像謝雨霏,論智計謀略,其實她一點也不比茗兒差,但是出身不同,從小到大接觸見識的場面不同,她的見識氣度大局觀,就遠遠不如茗兒。當然,如果是碰到這種江湖人鬥智鬥法的場面,換了茗兒來就要霧煞煞的完全摸不着頭緒了,這也算是術業有專攻。 如今就是這樣,萬松嶺懷裡揣着那枚惹禍的印鈐,他都把玩鑒賞過好多回了,但他腦中盤算計較的,只是這樣一塊成色上佳、毫無瑕疵的美玉值多少錢,而壓根沒想到它還有那麼重大的政治意義。 他不清楚脫脫不花流落甘肅四十餘年,自童年時期就已在此生活,瓦剌根本沒人認得他,沒了這塊印鈐,就算脫脫不花逃到瓦剌也做不了大汗。他還以為脫脫不花人都已經死了,這麼一件死物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賣錢了。 同時,他也不瞭解瓦剌現在是多麼的需要一個大汗,可是要取信于蒙古諸部,他們又無法胡亂推一個人出來做為成吉思汗的後裔,無憑無據的,蒙古諸部根本不會買帳。 如果萬松嶺知道官府搜捕如此嚴厲的根本原因,就只是為了這枚印鈐,他一定會忍痛把它丟到指揮使衙門的大門口兒去的。可他不知道,所以對官府如此嚴厲的盤查就不免生出種種猜疑。他擔心官府既不公開脫脫不花的死訊,又這麼大力緝捕他們下落,原因是想殺人落口。 即便官府沒有殺人滅口的意思,他也不敢落在官府手中。這一次的事他固然只是詐騙未遂,不會判他死罪,可他在金陵卻是有殺人命案的案底的! 可憐的老萬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官差被殺的真相,那些官差、騙匪,所有的人都是一夥兒的,那只是演給他一個人看的一場戲。他一直認為金陵府還有幾條人命是算在他頭上的,擔心落了官,揭出老底兒,就會被解送金陵府明正典刑。 因此,他只能逃,只能逃擇逃。 他想利用官府送禮的隊伍離開,自有他的考慮。 當初他自以為犯下人命大案,而且殺的是公人,急需逃走時,改採用的手段在常人眼中就很是匪夷所思了,那時他對官府本該避之唯恐不及,他卻冒充官府驛卒,一路吃住在驛館,逃離了是非之地。官府固然是人人懼怕的地方,可官府也是最有空子可鑽的地方。 現在肅州衛盤查仍然森嚴,如果官府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真正身份,那麼他們扮成客商,就很容易被人識破,因為容貌可以改變,身形年紀這些方面的特徵卻改不了。若只有他一個人還好些,他現在還有兩個徒弟在身邊呢,豈能棄而不顧? 這一點上,老萬還是頗有一點江湖義氣的,要不然他當年也不會為了復仇,殺奔金陵府了。可是三個人湊在一起,體貌特徵更加明顯,就會更容易被人識破。 如要借助其他商人組成商隊離開也不容易,商人們都很精明也很小心,值此多事之秋,沒有哪個商人願意和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結夥搭伴,然而由各方官吏家人組成的送禮隊伍就沒有這種顧忌,官身背景使他們在自己的地頭上肆無忌憚;各方官吏聯合組成的隊伍成份複雜,又使得他們彼此不熟容易混入。 這樣的機會不善加利用,他萬大爺簡直就在江湖上白混了這麼多年。 至于其中是否有詐,萬松嶺几乎沒有任何懷疑,他這一輩子都在跟官府打交道、捉迷藏,這樣設計誘賊,絶非官府的辦案風格。再說,他萬松嶺在江湖中雖然是個人物,可是在官府眼裡連個屁都不是,發動肅州豪紳大戶、各方官吏,聯合佈下這麼大的一個局,就為了抓他萬松嶺?這也太抬舉他了吧。 一念及此,萬松嶺馬上就拿定了主意:“就利用這個機會,逃出去!” 萬松嶺計議已定,馬上對夜千千道:“把大風叫過來,讓他別挖了!咱們爺們好好計議一番,準備逃走!” 夜千千聽了趕緊答應一聲,走到旁邊黑漆漆的牆角,摸到一個洞口,朝裏邊喊了幾聲,一會兒功夫,便有一個泥人兒從裏邊爬出來,這泥人正是公孫大風。 原來這地洞有三個出口萬松嶺還不放心,又叫這擅長打洞的公孫大風再開一個出口以防不測。公孫大風從地洞裡爬出來,氣喘吁吁地道:“喊我做什麼,開飯了麼?” 夜千千哭笑不得地道:“開什麼飯,你就知道吃!是師傅叫你!” 公孫大風拍拍身上的土,轉向萬松嶺道:“師傅?” 萬松嶺沉聲道:“別挖了,為師已想出一個法子,咱們脫身有望了!” 第836章 登堂入室 錦被鬆軟,香盈綉帳,紅燭高照,清幽的熏香瀰漫流散,帷幄之中的情景若隱若現。 一條鴛鴦戲水魚戲蓮的雙人長枕,鋪着一榻青絲。 兩個美人兒彷彿並蒂的兩朵蓮花,一具成熟豐盈,一具纖細窈窕。 那肌膚經那帷幔過濾後的燈光一照,隱隱泛起一層玉光,直與滿床綺羅奪輝。 薄薄的被子蜷卷着半搭在腰間,抹胸裹着那豐挺飽滿的乳丘,溝壑淺露,就如那山水勝境中最美的山峰。 粉彎玉股,酥胸纖腰,凹凸有致,躍宕流暢…… 有一種曲綫,就叫嬌嬈。 兩個美人兒俱都含羞帶怯,不敢對視。 她們是蘇穎和謝謝,兩人不曾同床共榻侍奉夫君,可是為了引出那持有脫脫不花的騙子,明日夏潯就要先行一步,雖然這一次只分別半年之久,還不比上一次巡撫遼東時間更長,可是這半年來夏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兩個美人兒牽掛擔憂、日日思念,如今雖是小別,也覺依依不捨,卻正好被這登徒子趁虛而入,甜言蜜語說服了她們大被同眠一起快活。 “不要!” 夏潯一掀那遮羞的錦被,蘇穎抓之不及,便羞叫一聲,趕緊摀住了眼睛。只有兩個人纏綿恩愛時,她是大膽奔放的,可是今夜與謝謝同床,她卻不免羞澀起來,如同一個初經人事的少女,旁邊的謝謝比她更加不堪,早就閉緊了雙眸,臉蛋酡紅如桃,滾燙動人。 被子掀開,燈光流水般蕩漾在兩具妖嬈動人的身體上,瑩瑩如玉的肌膚,隱隱透出艷艷的紅暈,彷彿冰肌玉骨,暗透流紅,好一派香艷妖冶的人間美景。 夏潯唇角牽着一償所願的得意,輕輕俯下身去,兩具胴體稍稍被他一碰,登時緊張地一縮,彷彿兩隻弓起了背的貓兒…… 燭焰飄搖,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拘謹、緊張、羞怯、閃避的兩條美人魚不見了,在夏潯耐心的愛撫和撩撥下,她們變身成了兩條妖艷、熱情的美人蛇,緊緊地纏着夏潯強壯的身子,好象完全掛在了他的身上。 蘇穎像一座活火山般爆發了,她的反應比謝謝更快,此時的她秀髮披散,眉梢眼角儘是春情,嬌喘吁吁中,秘處已如一灘熾熱的火山泥,泥濘濕熱,急欲渴望着夏潯的伐撻,再沒有雨露的滋潤,她就要爆炸了。 “喔……” 終於得償所願,蘇穎發出滿足、愉悅的一聲嘆息,原本緊繃的身子攸地柔軟下來,絞緊的雙腿也徹底地放鬆了,整個人都癱在床上。但是僅僅片刻之後,她就重新活過來,那結實有力的大腿攸地盤到夏潯的腰間,韌力十足、蛇般活躍的腰肢帶動她那豐隆翹挺的圓臀,主動熱情地篩動起來。 夏潯健壯有力的身體彷彿一隻林間的黑豹,結實而充滿力量,卻又柔韌靈活,他把蘇穎緊緊地鉗住,那男人的權杖如同啄向美人蛇七寸處的鶴喙,鉗得身下那條竭力反擊的美人蛇漸漸癱軟下來,只能予取予求。 也虧得蘇穎先承受了夏潯那猛烈的攻擊,以謝謝相形纖弱卻又敏感的身子,在夏潯的狂風暴雨之下恐怕很快就要丟盔卸甲,徹底投降了。不過這激情而誘惑的場面看在謝謝眼裡,那種心靈的衝擊力同樣強烈無比,她已看得滿面桃花,整個晶瑩動人的身子都泛起了玫瑰紅色,口乾舌燥、眼波欲流。 當夏潯放下酥爛如泥的蘇穎,對她俯身相就時,謝謝馬上羞得掩住了臉頰,可那纖腰卻不爭氣地拱起,主動迎湊過去…… 同蘇穎的嬌艷比起來,謝謝的嫵媚始終有一種清麗的感覺,那張清水瑩潤的臉兒充滿春意,卻靜靜如泉水,叫那嬉水的人兒可以完全放鬆下來。 同蘇穎的歡愛就如同操着小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艱難行進,你必須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氣、用比她更加狂烈的手段才能徹底征服她,而同謝謝在一起,整個過程卻如潺潺流水,叫人享受的不是那征服狂濤的快感,而是涓涓細流緩緩而過身體的舒坦。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床上的戰鬥終於結束,兩具曲綫玲瓏、凹凸有致的身體,一個豐腴、一個纖柔,卻同樣完美地契合在他身上,緊緊地貼著他,嬌嫩的肌膚上滿是汗水,靜靜地享受着他的愛撫。 “明天,我就先行一步。西寧侯已經收到戰報,皇上在北疆取得大捷,如今正在班師途中,咱們正常下去的話,應該能半道遇到皇上,一同返回金陵。” 兩個女人溫順地應了一聲,她們眸光瀲灧,頰上的潮紅還沒有褪卻,夏潯正在說什麼並不重要,她們只是在聽自己的男人說話,聽到他的聲音,心底里就一片安寧恬靜。 “希望謝謝這一計,真能夠引出那伙騙子,把脫脫不歡的印鈐拿回來。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半,如果並不成功,我們也不必強求。” 夏潯沉吟了一下,又道:“這印鈐就算找不回來,流落到瓦剌的可能也極小。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這才是我擔心的。實在尋之不得的話,你們就以假作真,繼續東向,這尋找印鈐的事兒只好交給西寧侯去辦了,我們既然適逢其會,插手其中也就罷了,畢竟西寧侯才是地主,不能總是越俎代皰。” 夜空下,一道身影夭矯如穿波之鯉,攸然躍進夏潯的院落,落地無聲,輕若狸貓,那身形只稍稍一定,便舉步向前走去。 假山後、池水旁、藤蘿下,攸地同時站出幾道人影,手臂端着,姿勢有些古怪,細細一看,原來他們俱有勁弩在手。徐姜緊按刀柄,自廊下陰影處緩緩踱出,當門一立,彷彿一尊門神。 他凜然看向那個足不沾塵大步走來的夜行人,這一身勁裝的夜行人居然悄無聲息地通過了外圍的防衛,沒有一人示警她就突一剎那出現,這身手也太驚人了些,但是再高明的身手,能躲得過五六枝連環勁弩的攢射?徐姜冷笑着揚起一臂,就要喝令放箭。 那夜行人看見他們冒出來,卻突然站住,冷哼道:“身在肅州衛裡,還需如此防範?你們是不是小心過頭了?” “嘎?” 徐姜一聽那聲音,身子頓時僵住,那人只說了一句話,便又舉步向前走來,徐姜半揚的手趕緊向後一揮,潛伏在各處的人影倏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徐姜退後一步,貼著廊柱站定,低聲道:“夫人!” 那人在他面前站住,問道:“他呢?”聽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呼吸也急促起來。 徐姜低聲道:“國公今夜宿在左起第二間房!” 那人雙肩一動,立即向左面掠去,雙腳似乎貼地滑動,快得如鬼如魅,徐姜吁了口氣,重又隱入夜色之中。 房中,夏潯摩挲着謝謝圓潤的臀部,彷彿把玩着一枚玉球,繼續說道:“我剛回來,不能在這兒流連不去。于堅要抓,印鈐要找,可皇帝也得馬上見一見。還有穎兒說對我說過的那些事情……” 夏潯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我的失蹤對雙嶼的影響這麼大,許滸雖是一個受招安的海盜,可是雙嶼衛與我大明水師其它諸衛曾經並肩作戰過,我原以為,彼此早該相處融洽了……” 蘇穎幽幽嘆道:“在老爺面前,他們自然融洽無比。可是……” 謝謝道:“當初,因為雙嶼衛一案,浙東水師許多人受了牽連,雖說雙嶼衛是無辜的,可這世上幫理不幫親的能有幾人?他們出身海盜,浙東水師諸將本來就對他們鄙薄輕視,經此一事自然更生嫌隙。浙東水師不敢招惹你,卻不怕雙嶼衛。雙嶼衛在朝中除了你並無其他靠山,你在的時候還好,你不在,他們自然受人排擠。” 夏潯重重地哼了一聲:“五軍都督府還是徐景昌管事吧?難道他就坐視不理麼?” 蘇穎道:“徐大都督根基尚淺,再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下邊層層面面,徐景昌也不能事事過問,而且很多事情叫人氣惱煩悶,卻又不致于激化到閙到徐景昌面前的地步,他也有心無力。除了出身的緣故,浙東系水師將領把雙嶼衛視若外人,還有一個緣故,卻是因為雙嶼衛眾多將士的家人經營海洋貿易,很是賺錢,他們非常眼紅。 其實,若只是分一杯羹給他們原也沒有甚麼,只是這其中卻有一支咱們家專為潛龍賺取經費的船隊,若是人員雜了,難免會泄露消息,所以我們考慮再三,寧可多送些禮,也不能叫他們染手,這樣一來,我們雙嶼掌握著最大的港口、最多的資源,自然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夏潯默然片刻,安慰她道:“別太擔心,不就是受了些委曲麼,我已生還的消息現在定已傳回京去,他們知道我還在,一定會有所收斂的。” 蘇穎嗯了一聲,謝謝道:“是啊,依我看,相公現在真正應該操心的,還該是紀綱那個對頭。皇上北征,相公失蹤,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現在的紀綱可是比以前更加跋扈不可一世了。” 夏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紀綱麼……,哼,他越跋扈越……” 夏潯剛剛說到這裡,耳朵忽然一動,目光頓時凌厲起來。几乎與此同時,案上紅燭一暗,彷彿被一道勁風壓低了火苗,一道人影登堂入室,翩然繞過屏風,已然撲到帳前,帷幔一分,夏潯並指如劍,自下而上,已然準確地抵在那人咽喉處。 燭光重新亮起,一眼看清來人,謝謝和蘇穎驚叫一聲,只臊得面紅耳赤,立即伸手去搶那薄薄的被單,拚命要蓋住自己身子…… 第837章 撒網 來人一身深青色夜行衣,頭紮英雄結,這打扮本身是不分男女的,可那一張俏臉,清麗脫俗,明艷照人,俏若三春之桃,素如九秋之菊,夏潯怎還認不出是彭梓祺到了? “梓祺!” 夏潯大喜坐起,並指如劍抵在她咽喉之下的手指也早收了回來。雖然他還赤裸着身子,當然是不以為意的,兩個人連女兒都生了,也算是老夫老妻,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夏潯騰身坐起,驚喜交集地道:“梓祺,你可來了!” 瞧見她那因為清瘦顯得瘦削的下巴,夏潯又心疼地道:“你還好麼?” “好……” 梓祺只說了一個字,眼淚就模糊了眼睛,她哽嚥著道:“一點都不好!” 兩行淚水攸地爬到了她的臉頰上,彭梓祺泣聲說道:“不見了你,楊家的天就塌了……” “梓祺……”夏潯動情地喚了一聲,雙眼也不禁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光。 他伸手想去抱住梓祺,這一跪坐起來,身子可都被彭梓祺看了個清楚。彭梓祺未見楊旭時,只想看他一眼,什麼都顧不得了,如今真個見着了他,這丟了半年多的魂兒總算回了身,再一瞧他那赤裸的胸膛,看到緊緊拉起被子,遮得自己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的蘇穎和謝謝,不覺也有些羞窘起來。 她輕啐一口,扭腰掙脫夏潯的大手,低嗔道:“瞧你的樣子,好難看,你們睡了吧,明日咱們再說話,我……我先……” 彭梓祺轉身要走,夏潯如何肯放,大手一攬,就把她凌空抱了起來,越過謝謝的身子,正放在床上,彭梓祺大窘,紅着臉道:“你幹什麼,快放開我。” 夏潯道:“你們都是自家姐妹,有什麼好羞的。” 彭梓祺不依,羞赧地道:“人家才不跟你……跟你們一起荒唐,放我起來!” “不放!我才失蹤半年而已,家裡還有點規矩沒有了,怎麼我這一家之主說話都不管用了呢?” “去你的一家之主!” 彭梓祺大羞,抬起膝蓋,佯怒地頂在夏潯的小腹上,這一下本未用幾分力,夏潯卻哎喲一聲,一下子摀住小腹,“疼”的臉都白了。 彭梓祺一看可當真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手足無措地道:“相公,你……你怎麼樣了,我不是有意的,撞傷了你沒……” 裝模作樣的夏潯哈哈一笑,張開雙臂,一下把她撲倒榻上。 彭梓祺又氣又急,伸手捶打他胸口:“你這壞人,你又騙人!” 蘇穎和謝謝對視一眼,登時打定主意:要想明日見了她不致羞澀難當,只有拖她下水! 兩人一左一右,不約而同抓住彭梓祺一隻手腕,把她摁到了榻上! 夏潯就像個強搶民女的惡少,哈哈一笑,伸手一分,短打上衣扯開,眼前便露出一截盈盈一握皙滑光潤的圓潤小腰,那小腰掙扎扭動着,腹肌結實有力,肌膚雪膩白潤,真是好不誘人…… 夏潯一下子撲了上去,將她緊緊抱住,在她耳邊道:“梓祺,這半年多來,我也想你呀!” 只這一句,梓祺的掙扎就停下了,她靜了剎那,忽然流着淚吻住了夏潯,只要他回來,他活着回來,她就心滿意足了…… 許久~~~許久之後,一陣銷魂的咿唔呻吟聲中,一個男人的聲音促狹地道:“有這擎天一柱在,咱家的天是不是就塌不了啦?” 一個嬌媚的女聲則氣喘吁吁的聲音回答:“壞人!壞人!我咬死你!” 男人的聲音含笑問道:“用上邊咬還是用下邊咬呀?” 說著他還猛力聳動一下,換來“啊”地一聲輕呼。 帷幄微露一綫,燈光照去,帳中一雙男女似乎都是坐著的,只是人雖坐著,身子卻是緊緊粘在一起的,你起我伏,顛撲如浪,唔……似乎是老樹盤根…… 輔國公楊旭和西寧侯宋晟離開肅州,大擺儀仗,直奔甘肅鎮去了。肅州的緊張氣氛立即減輕了許多,出入的商旅明顯感到盤查比前幾天鬆下來了,只是這是相對而言,認真的盤查,還是給行旅們帶來諸多不便。萬松嶺和公孫大風、夜千千沒有動,他們依舊躲在不見天日的洞穴裡,忍受着那死一般的寂靜,耐心地等待着。 三天後,肅州各方官吏豪門以孝敬國母、為回京盡孝的公主殿下奉贈程儀的名義精心籌備的禮物都準備好了,萬松嶺和公孫大風、夜千千終於開始行動了。 他們事先對自己的樣貌做了精心的偽裝,又在夜間由夜千千悄悄鑽出藏身秘窟,找到幾個忠誠可靠的徒子徒孫,叫他們準備了幾套大車,也裝了箱籠,內中置辦一些皮貨土產,繫了紅綾,充作禮物備用,等到送禮隊伍正式啟程的那天,他們半夜就悄然離開寺廟,換了行裝,做好了準備。 肅州衛門前,各路豪紳準備的禮車陸續集結完畢,送禮的家人都打扮得衣飾一新,因為此去是覲見公主,為了能巴結上公主,得到公主接見,報上自家名號,送禮的豪紳大戶、官宦人家除了男管事還大多派有女使。大戶人家,家大業大,外管事一般都是男的,但是內宅侍婢如雲,也有管事領班,這就是一些能說會道、辦事八面玲瓏的女子了,一般這樣的女子都是當家主婦的心腹。 “好啦,你們這就起程吧,本官派李百戶帶一隊人馬,護送你們去甘肅鎮。” 各家的大人都來送行,直到最後一刻,肅州衛指揮令雲霆才姍姍來遲,他從府裡出來,對自己家的管事和其他人簡單地囑咐了幾句,便下了命令。車隊立即啟程上路,令雲霆則衣袖一擺,回衙處理公務去了。 各位士紳官宦見令大人走了,便也各自散去,只是他們之中許多人都是相互熟識的,既然一大早兒的在這裡碰上了,少不得要寒暄幾句,還有些人恰好無事,便呼朋喚友,要麼約去家中飲宴,要麼約定去哪裡游賞,這一來,他們散去的時間可就慢了些。 就在這時,有人趕着兩輛繫了紅綢的禮車從一條衚衕裡匆匆鑽了出來,車上的人高聲喊着:“等一等,請等一等!” 那趕車的漢子氣喘吁吁地趕到府前,勒住馬繮,向幾位正要寒暄着離去的官宦打躬作揖道:“諸位老爺,我家的禮車車軲轆出了點問題,剛剛修好,來得遲了,請問老爺,禮車隊伍可已走了麼?” 這時候,那長長的禮車隊伍已經開拔,禮車隊伍最後面的幾輛車離開衙門口兒剛剛纔百餘步的距離,後邊高喊“等一等”的時候,他們也聽見了,眾人不免回頭望來。 這幾個人打躬作揖地向幾位官吏詢問的時候,聲音自然不用高喊,那禮車隊伍中的人聽不見,就見一位官員與那匆匆趕來的馬車對答幾句,又向他們這邊遙遙一指,那兩輛車便匆匆趕來,其中一位管事不禁笑道:“不曉得這是誰家的禮車,這般時辰才到。” 另一家的管事便不屑地哼道:“這樣的人,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怕也不是什麼大門大戶,沒個規矩。” 另一位與他交情好的別人家的管事便哈哈笑道:“不好說,老陳啊,可莫亂說話,瞧這模樣,沒準兒就是那位官員家的禮車,嘴別沒個把門兒的,結下不必要的麻煩!” 幾個人說著話兒的功夫,那禮車已經追了上來,車把式擦了把汗,向他們苦笑道:“早起都打算上路了,車軲轆卻出了岔子,差點兒沒趕上,讓大家見笑了。” 一位管事笑道:“沒啥,咱們這些人,難得出趟遠門兒,忙中出錯嘛,你們是哪家的人吶?” 那車把式笑道:“可不是麼,急急的修車子,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我們管事帶著幾個人,因為老爺有些交待,還落在後面呢,哎呀,怎麼還沒追上來啊!”他說著就扭頭張望起來,把那管事問的後半句話,很自然地就忽略了過去。 東門城樓上,謝謝一身男裝,宛若一個俊俏公子,手中捧着一杯茶,沉聲問道:“車隊已經起行了?” 暫時被夏潯撥到她身前聽用的陳東道:“是,他們已經離開肅州衛衙門,奔着這東城門來了,數十輛大車,幾百號人,來自諸多豪紳大戶和官宦人家,若是有人以方便經商、偷稅稅賦、或者帶有違禁商品等名義,重金賄賂哪一家的管事,混到這送禮隊伍中來,的確是最好的隱藏方式。只是,如果是有人貪便宜答應幫助他們,咱們盤查時必然會幫着隱瞞的。” 謝謝道:“這一點我倒不擔心,只要他們混在隊伍當中,我就一定查的出來!” 同樣一身男裝的蘇穎踱進了城樓,說道:“怕只怕,他們不利用這個機會。” 謝謝道:“要想逃出肅州城,法子當然不只一個,也不是只有這一個機會可以利用,但是不會有比利用這個機會更巧妙也更安全的法子了,如果是我,就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那位曾經冒充過一位千戶大人,想得出偷樑換柱、漫天過海之計的騙子,又怎麼可能不利用它呢?” 正說著,葉安匆匆趕來稟報:“夫人,前邊傳來消息,有兩輛晚到的禮車,剛剛加入隊伍。” “哦?” 謝謝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慧黠的眼中精光一閃:“怎麼回事?” 葉安把他向那被問路的官員瞭解到的情形匆匆說了一遍,謝謝眼珠轉了轉,便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道:“這個人,真是做無本買賣做慣了,我還以為他會用收買哪家管事的方式混進去呢,呵呵,看起來,我們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這晚到的兩輛車子了!” 陳東振奮道:“夫人,那我去把他們控制起來?” “不必!” 謝雨霏思忖片刻,緩緩地道:“他們只是嫌疑最大,我還不能確定。而且,如果真是他們……,這人千術出色,心思縝密,難保不會先派些蝦兵蟹將出來探風色,自己則在暗中跟隨,直到將近城門,確定安全之後才會加入進去。通知咱們的人,不要再予監視,以免被人看破,咱們只管等他們趕到城門口,再收網便是!” “遵命!” 第838章 禍兮福所倚 夜千千站在茶館的頂樓上眺望着車隊緩緩駛來,向萬松嶺報告:“師傅,車隊快過來了,沒什麼問題!” “城門方向也沒什麼動靜,徒兒仔細看過了,守門的官兵和往常一樣,並未增加,嗯,檢查過往商旅的速度也跟昨日差不多。”仔細觀察着城門口動靜的公孫大風也向萬松嶺稟報:“師傅,咱們下去吧,準備加入車隊!” 茶樓兩層,上邊還有個小閣樓,師徒三人現在就縮在這小小的閣樓裏邊,茶樓臨街,倒是正好看見左右情景。 萬松嶺坐在那兒,似乎沒有聽見兩個徒弟的話,神色間充滿掙扎。 他正在想著那個叫比蘭的姑娘,拓拔明德送給他的那個女龘奴。 他並不知道還有女人當兵這回事兒,雖然他現在知道拓拔明德是個奸細了,卻未懷疑比蘭的身份。 拓拔明德為了拉攏他,把比蘭送給他,拓拔明德當然並沒存什麼好心,但也不只是為了拉攏他。他希望籍由酒色財氣拉攏邵千戶,等自己要把脫脫不花偷出來的時候,邵千戶能為他大開方便之門,如果到時不慎被邵千戶發現脫脫不花,發現他的真正目的,他送給邵望心的這個枕邊人就可以發揮作用了,由她挾持邵千戶,直接動手搶人。 萬松嶺掙扎良久,最終還是破了例。但他並非真正的邵千戶,當然不可能把比蘭帶在身邊,所以就籍口軍營之中不可帶有女人,把比蘭安置在了城裡,這一來倒讓拓拔明德的備用計劃破產了。 年紀大了,萬松嶺也動了安定下來的心思,他本打算做完這一票,就帶著比蘭遠走高飛,這姑娘年輕俊俏,真討了她做婆娘也不錯。可是事態的發展出乎他的預料,肅州官府緝查的力度陡然增大了幾倍的難度,所以這一次逃走,他不想再帶上一個累贅,然而幾番恩愛,萬松嶺對比蘭已經有了感情,不帶她走,又能如何安置她呢? 他最信任的徒弟有的死了,沒死的這一次也都帶在了身邊,如果把她留在這兒,誰來照顧她?且不說別人肯不肯幫他照看,就算肯……他也不放心吶。這麼俊俏嫵媚的一個女子,隨便托個人照料,難保不會弄一頂綠油油的大帽子給她戴。 然而帶上一個女人,實在是困難了些,雖然說車隊中有許多女使,可她漢語說的都不太流利,要冒充女使太勉強了些。 帶上她還是不帶她呢? 萬松嶺心中搖擺不定,終是難下決定。 眼見車隊即將走近茶館,夜千千從窗口縮回身子,興沖沖地對萬松嶺道:“師傅,車隊來了,咱們走吧!” 萬松嶺把腿一拍,咬牙站起,說道:“等等我,我去把比蘭帶上。” 公孫大風面有難色地道:“啊?師傅,現在帶上她,怕不合適吧……” 萬松嶺瞪了他一眼,道:“有什麼不合適?以後,她就是你的師娘,能把她一個女人家扔在這兒?” 夜千千遲疑道:“可她是……” 萬松嶺道:“她是誰有什麼打緊,嫁鷄隨鷄,嫁狗隨狗,她都成了我的女人,不跟着我還能跟着誰?拓拔明德能把她送給我,說明她在拓拔明德那兒也就只是個女龘奴而已,縱然不是女龘奴,也是個地位卑賤的侍婢,現在拓拔明德死了,她又早就成了我的女人,怕她不跟我走?等着!” 萬松嶺一返身,蹬蹬蹬地便下了樓梯,夜千千和公孫大風對視一眼,無奈地跟了下去。 “啊,大人!” 比蘭一見萬松嶺,馬上露出溫馴美麗的笑容迎上來。 這些天,她一直被藏在茶館後面這處小院落裡,頭些天萬松嶺每晚都會過來,與她一夕繾綣,後來說是要帶著拓拔明德去安格爾部落交易,從此便不再來了,每日只有茶館裡的夥計送些飯食茶水來給她吃,比蘭整日悶在這小院裡,無聊的很。 再後來也不知出了甚麼事,官府的人、甲長里長、鄉役胥吏輪着番兒的到處搜查,也有幾次查到這茶館裡,見是一個女人在此租住,倒也不曾難為了她。 比蘭好奇之下向人打聽,卻沒人對她說什麼,茶館掌柜只是囑咐她安生待在小院裡,哪也不要去。比蘭好生生的一個人,竟然成了天聾地啞,困坐小院,完全不知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此今日一見萬松嶺,比蘭十分欣喜,連忙迎上前去,用那彆扭的漢話道:“大人,您都好幾天不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萬松嶺急急地道:“比蘭,快着,換身外出的衣服,簡單收拾些行裝,咱們走!” 比蘭吃驚地道:“大人,去哪兒?” 萬松嶺頓足道:“嗨!不要大人大人的啦,實話對你說吧,我不是什麼鎮夷千戶,我也不姓邵!” 比蘭變色道:“什麼?這……這……那你是誰?” 萬松嶺急道:“沒時間細說,我告訴你,拓拔明德已經死了,他手下的人全被官府抓了,他根本不是生意人,對不對?” 比蘭驚道:“你……你……” 萬松嶺道:“我?嘿!天地玄黃,律令九章,五花八門,利在中央,我是江湖道上風字門的高手!不懂?就是以騙術謀生的人,懂麼?那鎮夷千戶的身份,是我假冒的,我只是想騙點錢兒花,誰想到……,比蘭,拓拔明德身份暴露,已經死了,他的人也全被抓了,如果官府知道你也是他帶來的人,肯定沒你的好果子吃。你已是我的人,跟我走吧,離開這肅州城,我就娶你做老婆,以後咱們安生過日子,我是不會愧待了你的。” 比蘭已經驚獃了,喃喃自語道:“騙子?假的?拓拔大人……死了?都被抓了?” 萬松嶺道:“沒錯!快着,快回屋換身衣裳,簡單收拾一下行裝,想活命,就得跟我走,知道嗎?一會兒,你……,嗨,快進屋換衣服,你換着衣服,我跟你說……” 萬松嶺迫不及待地把比蘭推進屋裡,卻沒看到比蘭轉過身去時,目中閃過的一抹憤怒的凶光。 “比蘭,快換上衣服,一會兒,我帶你混進一支車隊,咱們就能大搖大擺地離開肅州,到了車隊中,你不要亂說話,不管別人問你什麼,你只管指指喉嚨,裝作正生喉疾,一切由我來應……啊!” 萬松嶺還沒說完,走到炕邊佯作換衣的比蘭突然自炕席下面摸出一柄鋒利的尖刀,反手便向他刺來,饒是萬松嶺身手靈活,卻也只閃開了一半,那刀尖劃破了衣裳,自右胸到左肋,划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萬松嶺急急閃避,一跤跌坐在地,失聲道:“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宰了你!” 比蘭咬牙切齒,一張面孔扭曲着,原本極俏麗嫵媚的一張面孔,此刻殺氣騰騰,猙獰可怖之極:“混蛋!騙子,竟然是一個騙子,我宰了你這個混蛋!” 萬松嶺跌坐在地,正坐在炕洞邊上,一見比蘭持刀猛撲過來,彷彿一頭雌豹,大駭之下,伸手抓了一大把炕灰劈面揚去。 “啊!” 比蘭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尖刀失了準頭,一下刺入萬松嶺的肩頭,猝不及防之下,她的眼睛也被炕灰迷了,眨動着直流眼淚,一時不能視物,萬松嶺趁此機會連滾帶爬地逃開。 這時眼見車隊近了,再往前不遠就是城門,如不及時出現,就沒機會混進車隊,公孫大風和夜千千等不及闖了進來,這一進屋,兩個人就大吃一驚,師傅和準師娘居然大打出手,如同生死仇敵,這是怎麼了? “師傅,這……怎麼回事?” 比蘭勉強睜開一綫眼睛,看清萬松嶺的所在,又向他惡狠狠撲去,這時的比蘭一身一臉的灰,眼睛似閉不閉,兩道淚水在臉上衝開幾道灰痕,如同一隻索魂的厲鬼。公孫大風大駭,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傷了她,只是使勁一推,把她推倒在炕上,又急忙把萬松嶺扶起。 萬松嶺狼狽不堪,憤怒已極地吼道:“殺了她!給我宰了這個臭婊子!” 比蘭瘋貓兒似的嘶吼一聲,從炕上撲下來,公孫大風和夜千千趁她眼睛不便,猛地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茫然向萬松嶺問道:“師傅,到底怎麼回事兒?” 比蘭神情乖戾,惡毒地咒罵:“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畜牲,我要宰了你,我要把你……” 萬松嶺拔出插在肩上的短刀,惡狠狠地捅進她的心口,比蘭攸地雙眼大張,呃呃幾時,竟爾氣絶身亡。 公孫大風和夜千千茫然鬆開手,比蘭就軟軟的搭在了炕沿上。 萬松嶺按住肩頭的傷口,朝她頭上狠狠地淬了一口唾沫,咒罵道:“他媽的!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呢,這異族娘們竟然要謀殺親夫,真是比蛇蝎還毒!老子頭一回動了成家的念頭,卻碰上這麼一個瘋子!奶奶的,娶老婆,還是得咱漢家女子才好!” “哎喲!壞了!” 夜千千一拍大腿,急道:“車隊已經過了茶館前門,這……師傅一身是血,肩上有傷,來不及了,咱們怎麼辦?” 城樓上,謝雨霏用茶蓋輕輕撥弄着茶葉,冷冷地看著城下。前邊的禮車已經進了城門洞,禮車隊伍的尾巴也只在眼前一綫,不可能再有什麼人臨時插入隊伍了,謝雨霏把茶蓋重重一叩,沉聲道:“拿人!” 第839章 緣份吶 萬松嶺一行人急急如喪家之犬,逃得好不狼狽。 當日因為萬松嶺一時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想要帶上比蘭一起離開,結果反被知曉真相的比蘭刺傷,這一耽擱,等他匆匆裹好傷,換了身行頭,再想趕出去時,車隊已經到了城門口了。 他那幾個在車隊中的徒弟也是納罕不已:“師父不是說要扮作管事半路追上來麼,這都到了城門口了,怎麼還不出現?”心中雖然着急,在此關頭卻不敢表現出來,只好也學其他人等,耐心等在那兒。 這禮車隊伍基本上都是由官宦家的車子組成的,官宦特權,古代比現代更加嚴重,如果不是正在緝拿要犯,這支車隊根本無需在城門口兒等候,直接就可以躍馬揚鞭,一路坦途了。 如今雖在查緝人犯,但是真正知道謝雨霏計劃的只有令指揮和隨軍而行的這位李百戶,其他官宦士紳、包括城頭守軍都是不知道的,誰又會細查這支車隊的人員和箱籠呢?那守城官兵虛應其事,隨意看看就揮手放行。就在這時,李百戶看見城頭打來暗號,立即大聲下令,命本部人馬把車隊團團困住! 萬松嶺在衚衕裡探頭探腦地一看,見那車隊已經出城大半,萬松嶺心中暗存一絲僥倖:雖然現在跑去不免會引人注目,不過稍加偽裝,再加上現在這層身份,料來也可瞞得過去,他正想催馬而去,突然就見那本該護衛車隊的官兵刀出鞘、箭上弦,把整個車隊團團圍住,不禁驚得目瞪口獃。 萬松嶺這一遭是成也失誤,敗也失誤。因為不知道拓拔明德的真實身份,他在詐騙拓拔明德的時候,也被拓拔明德騙了,關鍵時刻宋瑛趕到,結果錢沒騙到手,還落得個通緝逃犯的下場。這一次,卻是因為臨時出了岔子,沒有及時趕上車隊,反而因此保全了自己。 那車隊中雖然百十號人,人員混雜,可是在謝雨霏一雙慧眼之下如何能夠隱藏行跡,謝雨霏下了城樓,先查那後到的兩輛車子,只問了幾句,對方便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再一搜馬車,箱中一些財物赫然正是拓拔明德當初為了拉攏邵千戶送給萬松嶺的。 這些人被立即帶走,盤問脫脫不花印鈐下落,目標既已到手,車隊中其他人等自然可以放出城去,仍由李百戶護送往甘肅鎮去。這些日子的盤查已經給城鄉百姓、往來客商造成了極大的不便,人犯既已抓到,令雲霆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即下令解除了城禁。 眼見如此情況,正在慶幸不已的萬松嶺大喜過望,馬上混在人群中出了城,領着兩個徒弟逃之夭夭了。 等謝雨霏這邊審訊完畢,發現被抓的只是幾個小角色,真兇仍未露面,再想補救已經來不及了。幾天後夏潯那邊得了消息,也只能嘆息一聲,叫謝雨霏和蘇穎一行人迅速趕來匯合。 世事難預料,誰能盡得先機。夏潯只好囑咐西寧侯宋晟繼續明查暗訪,追查脫脫不花印鈐下落,對外自然是嚴格保密的,只說是通緝拓拔明德餘黨,對脫脫不花的死訊和印鈐丟失隻字不提。 這時,朱棣那邊業已得到消息,知道夏潯生返,朱棣大為欣喜。他征戰漠北途中,驟得夏潯失蹤的消息,心中十分難過,為此還特意吩咐監國的太子給輔國公做好料理後事的一應準備,只等他掃北回來,便親自主持,隆重祭奠,如今他已凱旋而歸,夏潯竟也活着回來了,當真是喜上加喜,朱棣立即傳旨,叫夏潯往河南開封府相候,君臣相見,同返金陵。 夏潯得了旨意不敢怠慢,也不好再等謝謝她們,只留了口信給她們,便過甘肅,經陝西,進了河南府。 這一路上,為求趕在永樂皇帝前頭,同時也為了和家人多些時間聚會在一起,夏潯未將行程通知沿途官府,免得沿路官員不斷地酒宴接待,夏潯隱了身份只管趕路,直到過了虎牢關,進了滎陽城,得知皇上已經到了文安,行程上已經來得及相會了,這才鬆了口氣。 一路緊趕慢趕,雖有車馬代步,終究也是疲乏,如今已然趕在皇帝前頭,又見天光過半,夏潯便不着急了,他吩咐人馬在滎陽城裡安頓下來,依舊不叫官府設宴,自在館驛中住下,沐浴更衣,簡單吃了點東西。 唐賽兒玩心強烈,這一路上只是趕路,無聊的很,便纏着乾爹帶她出去玩,夏潯吃不消她的廝磨,便換了一身便服,佩了一把帶穗的長劍,做游劍書生打扮,領着梓祺和賽兒出了館驛,去城中散心了。 這一去,幾樁因緣便巧巧的撞在了一起…… 第一幕: 小巷,兩旁是低矮破爛的房子和院舍,偶有過往行人也是破衣爛衫。一個穿青布長袍的儒生把袍裾掖在腰帶裡,在小巷中拔腿狂奔,跑得呼吸粗重,如同牛喘,後邊幾個潑皮樣兒的人緊追不捨。 那書生平素不曾深入這貧民窟。這時慌不擇路,只管亡命也似的逃跑,堪堪跑到小巷盡頭,忽地發覺前邊沒路了,原來竟是一條死衚衕。書生大駭,伸手抓起一塊破磚頭,背倚高牆,如同一隻困獸般,色厲內茬地嚎叫:“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呸!” 幾個混混衝到面前,將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三角眼目射凶光,狠厲地道:“姓王的,老子還以為你要學烏龜,縮在學府裡一輩子不出來呢,他娘的,你能躲多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的那筆賭債,打算什麼時候還吶?” 那王姓書生長得倒是五官清秀,一表人才,只是此刻駭得唇青臉白的,不免難看。他囁嚅地道:“幾……幾位大哥,能否通融些時日,最近手頭實在是有點緊……” 三角眼啐了他一臉唾沫,破口大罵道:“你他娘的什麼時候手頭不緊?這都拖了多久了?要是人人都學你,我們喝西北風去?大哥吩咐了,你的賭債,我們不要了!” “當真?” 那王姓書生一臉驚喜,連忙丟了磚頭,作揖道謝:“多謝幾位大哥,多謝……” “且慢道謝!”三角眼陰陰一笑:“賭債,我們可以一筆抹消,不過……,賭債肉償!你明白?” “什麼?” 那王姓書生大驚,連忙摀住屁股,失色道:“這……這怎麼可以,王某怎麼說也是個讀書人,這……這太不成體統了!” 三角眼罵道:“放屁!還他娘的讀書人呢,比老子想的還噁心,誰要你賣屁股了?” 王姓書生如釋重負,卻又驚疑地道:“那你們……” 三角眼嘴角一歪,輕輕“嗯”了一聲,幾個潑皮無賴立即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打得王姓書生頭破血流,倒在地上,隨即那幾個無賴便踩住了他的手腳關節處,疼得他慘叫不已。 那三角眼一邊輓着袖子,一邊走上前去,陰陰說道:“姓王的,這是給你的一個教訓!叫你以後記着,沒那麼大本事,就別下那麼大的賭注!” 說著,他抬起腳來,突然大喝一聲,狠狠一腳跺在王姓書生胯下,這一腳跺得那叫一個狠,只聽“噗”的一聲癖響,那書生“嗷”地一聲,發出淒厲之極的一聲慘叫,四肢猛地掙脫了四個潑皮的腳,整個身子縮成了一隻蝦米,嘴裡絲絲地吸了一陣冷氣,突然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三角眼獰笑一聲道:“咱們走!” 幾個潑皮分別往暈迷的王姓書生臉上唾了一口,揚長而去。 貧民窟裡的百姓,依舊該忙什麼忙什麼,對這一幕視若無睹,好象躺在那兒的只是一條流狼狗,根本無人理會…… 第二幕: 街頭幾個乞丐,破衣爛衫,蹲在巷角,面前擺個破碗,懶洋洋地享受着最後一絲陽光。 很快,他們就得分別回到破廟、巷尾等安身之所,明天太陽升起,才會再出來乞食。 于堅此刻就是一個純粹的叫花子模樣,穿著一身破爛衣裳,披頭散髮,骯髒的頭髮一綹一綹的,臉上滿是污漬。由於他是外來戶,受到本地叫花子的排擠,所以蹲在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乞討的食物自然比別人少得多。 于堅好不容易逃到了這兒來,原本他還想逃回去安排家人轉移,但是從時間上看,如果有人想對付他的家人,早就對付了,現在趕去只是自投羅網。而且,只要拓拔明德沒被人抓到活口,沒有招出他來,又沒人抓住他,要對付他的家人很難。 無憑無據的情況下,紀大人就算只是做給手下人看看,也得維護他的家人,而朝廷是規矩的制定者,無憑無據的,也不能判他家人的罪,所以他現在所想的,只是如何脫身,如何逃走,以後該怎麼辦。 他打算逃到遼東去。聽說那兒的情況比前些年已大為改觀,遼東需要大量的人手,也常有犯案的或者生活困苦的百姓到關外闖生活,那兒的機會多,也更容易生存。可是從這兒到遼東,只靠乞討實在路途難行啊。 于堅坐在地上,獃獃地想著心事,其他幾個乞丐離開了,沒有叫他,他也沒有發現,等他的肚子餓的咕咕叫了,才發現街頭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蹲在那裡,于堅怏怏地揣起破碗,有氣無力地挪着步子,打算尋個地方睡覺。剛剛走出幾步,便被一個骨骼奇大,顯得既精神又彪悍的壯漢攔住了。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問道:“瞧你一天下來,也討不到口飽飯吃,我現在給你一份營生,可以賺點小錢,怎麼樣?” 于堅一獃,吃吃地道:“我……唔……” 那大漢笑道:“你放心,只叫你說幾句話,簡單的很!” “呃……呃……好!” “跟我來吧!” 那大漢一轉身,便當先行去…… 第三幕: 開在滎陽西門橋子衚衕口兒的黎家銀店,已經快打烊了,一個白髮白鬚的老蒼頭兒步履蹣跚地走進來,拿着一些散碎銀子要求兌換寶鈔。 這年紀大了的人交易東西就是麻煩,那夥計秤了銀子重量之後,他就嘵嘵不休,反覆嘮叨他的銀子成色好,要求比市價多兌些寶鈔,做生意嘛,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那夥計自然要據理力爭。 兩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着,忽然又有一個尖嘴猴腮,行商打扮的人走進店來,從褡褳裡取出一錠一兩的銀子,也要兌換寶鈔,換好了寶鈔,那人就要離開,一轉身間忽地看見這老人,不由驚叫一聲道:“哎呀,這位……可是宋老伯麼?” 那老人茫然回頭,應道:“是我,你是……” 那行商喜道:“正要去老伯府上呢,我是和你兒子一塊兒去開封做生意的常千吶。老伯,你兒子在開封那邊做生意,一時還回不來,他曉得家中吃用將盡了,特意叫我給你帶回了一些銀錢,還有一封家書,既在這裡相遇,這就交給老伯吧。” 那行商說著,打開褡褳,取出一個封好口的布袋交給老人,讓老人當着他面打開,果然有一錠大銀以及一封書信,老人收了東西,那行商便向他告辭離去了。 那老人對夥計道:“老漢老眼昏花,看不清東西,勞駕你幫我唸唸家書。” 那夥計和他糾纏了半天,好生不耐煩,卻又不好得罪客人,勉強接過書信念了一遍,信的內容都是些家庭瑣事,最後說老漢的兒子在開封做生意,一時還回不了家,托常千給他父親帶回一綻十兩大銀貼補家用。 老漢大喜,說道:“我這銀子雖然散碎,成色卻是最好的,叫你多換幾文錢給我,你都不肯。罷了罷了,我兒既捎回了大銀,就兌這錠大銀吧,這錠大銀的成色不及我這散碎銀子,先兌用了它吧!” 那夥計不耐煩地把已經秤好的散碎銀子丟還給他,又取過那錠大銀,只一秤,竟發現這錠銀子竟有十一兩三錢。 老漢在櫃檯外邊道:“如今市價,一兩銀子兌寶鈔一千零五十文,老漢早就打聽的清清楚楚了,這十兩大銀,該兌寶鈔一萬零五百文,你得足額兌來才行。” 那夥計一顆心登時砰砰地跳了起來,十兩大銀?這分明是十一兩三錢吶,若不是這老漢的兒子忙中出岔秤錯了份量,就是因為稍銀子回家,信上不曾記得那般仔細。如果我按十兩紋銀兌下,這多出來的一兩三錢……,嘿嘿,等他兒子回來,還不知要什麼時候,到時候再來理論,無憑無據,怕他甚麼? 這樣一想,夥計貪心頓起,趕緊取了那銀,又仔細秤量一番,確實是十一兩三錢不假,夥計大喜,顧不得再細看,連忙按照十兩紋銀的數目給老漢點兌寶鈔。這邊點清了寶鈔交給老漢,老漢蹣跚離去,受人銀錢僱傭的要飯花子于堅恰好走進門來討飯,兩下里碰個正着。 于堅涎着臉上前討飯,夥計哪肯理他,只是一味轟趕,于堅便笑嘻嘻地說道:“方纔那人我在別處看過,乃是一個騙子,專用假銀騙人,你不肯給我飯吃,莫要上了當丟了飯碗,連你明日也吃不上飯了。” 那夥計一聽大驚,趕緊回到櫃檯後面仔細勘驗,越瞧越是不妥,他看看掌柜的正坐在裏屋算帳,不曾注意這邊情形,便取了剪刀來,將那錠銀子剪開,這一剪那夥計差點兒沒哭出來,原來那錠大銀只是在外邊包了一層銀,裏邊竟然是鉛。 夥計趕緊跑出櫃檯,向于堅問道:“你曾在哪裡遇見那騙子,還能尋到他麼?” 于堅嘿嘿一笑,向他伸出一隻手,夥計無奈,只好探手入懷,取出幾文錢放到于堅手上。 于堅翻個白眼兒道:“你打發叫花子呢?呃……我是叫花子不假,可今兒卻是你有求於我,這幾文錢就想打發了我去?少於兩貫鈔,不幹!” 那夥計心急如焚,想想十餘貫鈔的損失實在是賠不上,若只兩貫鈔,白做幾個月工,還能勉強還上,便又去櫃檯裏邊取了兩貫鈔交給于堅,于堅大喜,心道:“有了這錢,再加上方纔那人給我的,省吃儉用些,也能走到關外去了!” 那夥計急道:“錢給你了,你得陪我找到那騙子,要不然,還要拿回來的!” 于堅連忙點頭道:“使得,使得,我討飯時,恰好瞧見他們在別的銀店行騙,之後入住了一家客棧,我領你去!” 夥計馬上鎖了櫃檯、上了門板,收牌打烊。因為他是店裡用熟了的夥計,那掌柜的絲毫沒有在意,一切由着他去做,夥計這邊匆匆忙完,沖裏屋說了一聲,便拉著于堅匆匆離開了。 第四幕: 客棧裡,方纔扮老蒼頭的萬松嶺和那去僱傭叫花子的公孫大風坐在一張桌前,幾碟小菜,一壺濁酒,一盤子饅頭,正在吃着東西。 萬松嶺低聲道:“發生在肅州的事情沒有傳開,宋晟的勢力也就在西涼而已,他們也不可能全天下的緝捕咱們,基本上咱們算是安全了。眼下的日子苦了點兒,再撐些時日吧,等到風聲徹底平息了,師傅帶你們到處走走,見識見識中原的花花世界,撈一票大的就金盆洗手。唉,你們兩個可別學師傅,到時候成家立業,做回正行吧。” 公孫大風道:“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和千千,自然一切聽從師傅安排。只是,咱們現在既想安份些時日,何必又叫那乞丐把事主尋來,這不是反把事兒閙大了麼?” 萬松嶺道:“你呀,心眼兒就是不及千千多,為師教了你這麼多年,你……,唉!說實話,你也確實不適合幹這行。你想想,咱們想在滎陽這小地方貓一段時間,可是當初錢財都在禮車上了,身上這點兒錢又快花光了,總得賺點花銷吧? 可是這錢騙來了,那夥計找不着咱們,豈能不報官?一旦報官,咱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如何站得住腳,那時咱們還得逃走,另尋一處安身之地。今日我叫那夥計找着咱們,找着咱們也討不回錢去。等到他那店主知道了,情知這官司打不贏,又怕壞了他店裡的聲譽,以後做不得買賣,這個啞巴虧他就得忍了,那時候咱們就算在這滎陽城橫着走,還需要顧忌什麼呢?” 公孫大風唯唯喏喏,還是想不通其中道理。 這時,那個在小巷裡被地痞毆打了一頓的王姓書生兩腿分着,好象站馬步似的一步步走來,走得滿頭大汗,步伐極其緩慢,街上的人紛紛為之側目,店中許多人見了也都好奇地望去,萬松嶺和公孫大風見大家異狀,也不禁收了聲,好奇地向那人觀望。 一個店裡的夥計奇怪地道:“咦,那不是滎陽學院的王教官麼,他這是怎麼了?” 這客棧旁邊就是一家醫館,王姓書生蹣跚到了醫館門口,舉手拍門,拖着綿羊音兒顫巍巍地叫:“開門!開門吶!高郎中,開門,救命啊……” 少頃,醫館的門開了,醫館的小學徒瞧見這人模樣,不由驚道:“哎呀,王教官!你……你這是怎麼了?”說著趕緊攙了他進去。 見此情形,萬松嶺沒再往心裡去,繼續與公孫大風一邊吃東西,一邊謀划著今後的打算。 醫館中,王教官仰面躺在一張籐椅上,雙腿架在兩隻高腳凳上,青袍掀開,小衣褪下,高氏醫館的郎中高景岩站在他對面,手捋白鬚,眉頭緊鎖。 這位高郎中年紀已經很大了,身材高大,鶴髮童顏,一張圓臉,滿面紅光,乃是滎陽城裡極有名的一個外傷醫生,治療跌打損傷非常有名,據說他是金陵城裡高禦醫的一個遠房堂弟。 王教官奄奄一息的樣子,帶著顫音兒問道:“高郎中,我的傷……怎麼樣啊?” 高郎中輕輕嘆息一聲,道:“割了吧……” “啊……?” “唉!已經沒用啦,割了吧,兩個蛋蛋……都碎啦……” “啊……!” “嘖嘖嘖,這下手也太狠啦!王先生,你……你真是不該沾上這個賭啊!如今這副模樣……,嗨!再不割掉的話,傷處腐爛,會有性命之憂的。” 小徒弟一旁遞上藥匣,高郎中伸手從中拈出一把彎曲如鐮的雪亮小刀,傲然道:“王先生,你放心,雖然我高郎中不是做刀子匠的,可是昔日在京跟我堂兄學醫的時候,和京裡幾個有名的刀子匠是打過交道的,我保證切得乾乾淨淨,不傷性命!” 王教官淚水漣漣,不捨地哀求道:“高郎中,我……我沒……希望了嗎?一定……得切?” “一定得切!” 王教官掩面而泣,高郎中嘆道:“王先生,眼下不是悲傷的時候,這傷再不治,就有性命之憂!你若同意,我便立即動手,久了恐怕老夫也束手無策了,只是……這可不是普通的傷,你若答應的話,得簽字畫押,自作承諾,免生麻煩。” 王教官身子一震,無比悲慟地點了點頭,高郎中拿來紙筆,寫明經過,又遞到王教官面前,王教官接過紙筆,流淚半晌,才在上面簽個花押,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振!” 高郎中吁了口氣,馬上吩咐自己的小徒弟:“天炎啊,立即準備火鉗子、豬苦膽、炭盆、麥秸兒、麻沸散……” 第五幕: 夏潯和梓祺、唐賽兒帶著幾名侍衛在滎陽城中遊覽了一陣,逛了幾處街景,天色也就漸漸晚了。 夏潯道:“走吧,眼看著城門就要關了,街頭行人也要少了,咱們回館驛吃晚飯去,吃了晚飯好好休息,明天還要上路。” 唐賽兒牽着他的手道:“乾爹,在外邊吃點吧,那館驛中的飯菜都是中看不中吃的,一點也不香。” 夏潯笑道:“若說風味嘛,自然是在民間,官宴中不可能將那小吃上桌的,好吧,今兒咱們就在外邊吃。” 夏潯招手喚過一個便裝打扮的侍衛,吩咐道:“你去館驛裡說一聲,叫西琳她們不用等我們了,我們在外邊吃完再回去。 那侍衛領命而去,夏潯用手中摺扇朝前一指,道:“走吧,這條街上燈火通明,十分熱閙,我們去尋一家小店吃點東西。” 就在這時,于堅領着那銀店夥計從長街的另一頭迎面走來,還未與夏潯等人碰面,便拐進了一家客棧。 “就是你,哪裡走!你這個老騙子!” 那夥計一眼看見萬松嶺,激動地撲上前去,一把抓住萬松嶺,大吼道:“騙子,把我的鈔還來!” “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為何毆打我店中客人?” 老闆和店小二連忙迎上來,散座的客人們也都紛紛向這裡看來,那銀店夥計激忿地道:“這個老騙子,用十兩銀包鉛,騙去了我一萬零五百文錢,天殺的,還我錢來!” 萬松嶺緩緩站起,怒容滿面地道:“你胡說甚麼!老漢是去你家店裡兌過寶鈔,可老漢是用自己兒子捎來的十兩銀子兌的,那銀子真假,難道你當場不驗?現在卻來尋老漢的晦氣!” “我……我……” 店夥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老頭兒先前拿出的散碎銀子他已驗過無誤,戒心就小了,當時他貪心已起,只想占人便宜,生怕這老漢發現銀子不只十兩,哪裡還顧得上驗證真假,如今可怎麼說。 萬松嶺道:“各位,各位,你們看老漢像是個用鉛胎銀子騙人的嗎?” 銀店夥計道:“怎麼不像,你看!你看!這就是你用來騙人的銀子!”說著把剪開的那錠大銀“當”地一聲扔在桌上。 萬松嶺只稍稍一看,便哈哈大笑道:“你這夥計,要訛人麼?這根本不是我的銀子,我兒給老漢捎來大銀十兩,當時已兌給了你,你怎拿假銀反來訛人?店家,你來評評這個理兒!” 兩下里理論來去,爭吵不休,旁邊聚了好多人看,恰在這時,夏潯帶著彭梓祺和唐賽兒慢悠悠走來,看見店中吵吵嚷嚷,忍不住佇足看來。 店中,雙方已僵持在那裡,在旁人提示之下,客棧店主去取了一桿小秤來,將那兩截鉛胎銀一秤,足有十一兩三錢,並非老漢信上所說的十兩。 萬松嶺得了理,大聲道:“怎麼樣?怎麼樣?我說這店夥計訛人吧!我兒給老漢只稍來大銀一錠,正好十兩,喏喏喏,你們看,你們看,小兒的書信在此、銀店的兌單也在此,清清楚楚,都是寫的十兩,你這夥計,拿假銀子訛人嗎?” “我……我……我……” 那銀店夥計眼淚嘩嘩的,卻無一言以對,四下看客立即嘲諷笑罵起來。 唐賽兒一手輓着夏潯,一手輓着彭梓祺,說道:“乾爹,吵架有什麼好看的,咱們快去吃飯吧。” “等一等!” 夏潯盯着那個乞丐的背影,越看越覺眼熟。店裡這麼多人,于堅又是站在最外圍的一個看客,本來不大引人注意,可他是乞丐打扮,在這店裡未免稀奇,所以夏潯多看了兩眼。夏潯對錦衣衛八大金剛的這個老么,本來並不大放在心上,也不太熟悉,可是自從在去別失八里的大沙漠龘裡遇到他之後,對他的相貌身形就記得格外清楚了。 彭梓祺見夏潯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相公,怎麼了?” 夏潯搖搖頭,對彭梓祺道:“你看好賽兒!”說罷鬆開唐賽兒的小手,一步步走上前去。 于堅本來早就可以走了,可是眼前這一幕分明是一出完美的騙局,令他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看個結果,他正看得有趣,後邊突然有人叫道:“于堅!” 于堅下意識地一回頭,只這一回頭,還沒看清後面是誰,他就知道壞事了,夏潯冷笑一聲,大手成爪,向他肩頭扣來。于堅想也不想,伸手拖過一個看客,往夏潯懷裡一塞,彈身一縱,躍過一張桌子,甫一落地,縱身翻滾,兩個箭步便躥到了窗前,一個魚躍,向窗子躍去。 一連串的動作兔起鶻落,逃命功夫當真無敵。夏潯動作也快,于堅縱身剛起,夏潯已然躍到他的身邊,伸手一抓,正扯住他那破爛的褲腿,只聽“嗤”地一聲,那破褲子本是用腐朽的麻繩繫著的,不結實,這一抓竟把于堅的褲子扯了下來,于堅光着兩條毛腿撞破窗子閃了出去。 因這廂的打鬥,店中的爭吵停住了,大家都向這裡望來。彭梓祺還不知道這乞丐是何人,但是既然自己相公要抓,當然要幫忙,彭梓祺立即對一個便衣侍衛喝道:“護着賽兒!”說著閃身出去,足不點塵般飛掠向于堅。 夏潯緊躡于堅而出,長劍出鞘,颯然前指! 就在這時,旁邊高氏醫館大門洞開,兩個小徒弟用一扇門板抬着剛剛做了閹割手術的王振出來,于堅闖出窗子,正與他們撞在一起,兩個小徒弟哎喲一聲摔倒在地,把那王振扔了出去,這一觸及傷口,疼得王振慘叫連天,彷彿哼哼唧唧的一頭小豬崽。 于堅一個翻滾,扣住王振咽喉,往身前一擋,大喝道:“住手!” 夏潯不想傷及無辜,長劍頓時一凝,這時彭梓祺也掠到了身邊,她今日扮同相公出面,並未攜帶兵刃,兩手空空,但是腳跟兒似站似懸,似乎隨時都會撲過去似的。 于堅這才看清夏潯模樣,目芒攸地一縮,失聲道:“是你!” 夏潯緩緩地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四下里,夏潯的幾個便裝侍衛緩緩散開,隱隱將於堅圍在中央。 于堅慢慢站起,仍就緊緊扣着王教官的咽喉,絶望地問道:“你……你怎麼找到我的?” 夏潯仰起頭來,向天空中望了一眼,緩緩說道:“也許,是那些屈死在八百里瀚海中的將士冤魂,在冥冥中指引着我吧!” 于堅聽了,頰肉急劇地抽搐了幾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犯過的罪!曾經,他只想著他那麼做是要置夏潯于死地,那些枉死的將士,都被他忽略了。但是他忘了,夏潯沒有忘,一想到這重罪,他就想到了諸般酷刑和一旦定罪之後,他的家人將要受到的懲罰。 每個人都有他超越生命,一心維護的東西,怯死貪生的于堅突然間竟萌生了死志! “好!好好!”于堅豁然大笑起來:“輔國公,你福大命大,我于堅自不量力,不該與你作對啊!” 萬跑跑千辛萬苦跑到滎陽,沒想到竟在這裡又碰上了夏潯,乍一聽見“輔國公”三字時,萬松嶺差點兒沒當場背過氣去,他馬上向公孫大風使個眼色,準備繼續跑路。 “輔國公?” 王振原來還以為是黑道中人仇殺,一聽這個稱呼,卻馬上忍住痛楚,殺豬般地慘叫起來:“國公爺,救命啊!我只是滎陽學院的一個教習啊,我無辜、我冤枉啊!” 第840章 無心插柳 王振今天叫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點兒,現在嗓子都啞了,一叫起來又尖又沙,尖中透沙,就像一個公壓嗓子的公公,着實難聽。 夏潯微微一皺眉,對於堅說道:“放了他!” “憑什麼?” “你作的孽還不夠多?” 于堅瘋狂地大笑:“哈哈……,如果我要下地獄,還在乎多拉一個人?” “這麼做,於你何益?” 于堅獰笑:“損人利己,要做!損人不利己,做着也痛快!” 夏潯輕輕笑道:“你倒是……壞的夠坦白!” 兩個人自始至終沒有談條件,諸如“如果我反水”、“如果你反水”如何如何,于堅很清楚,即便他肯反水投奔夏潯,夏潯也不會放過他,葬送在八百里瀚海中的那三千將士的血,絶對不能白流! 夏潯在對答之間,一直在尋找有利的機會,奈何于堅雖不是他對手,要控制一個站都站不穩的人質卻容易的很,投鼠忌器之下一時也沒有法子。 夏潯卻不知道于堅控制的這個府學教習到底是何等人物,如果他知道被坑了三千西涼精騎的于堅扼住喉嚨的這個王教習,乃是將來在土木堡坑了五十萬訓練有素的大明精鋭、害死大明無數良將,直接造成大明良將青黃不接、大明軍力由強轉弱,景泰復辟等一系列內耗內斗的罪魁禍首大太監王振,他一定會巴不得于小奸掐死王大奸。 王振,河北蔚州人,略通經書,後來謀了個府學教官的差使。史書中說,他因為中舉人、考進士無望,於是自閹入宮。其實此處一看就大有可疑, 縱然明初的官兒俸祿低,州縣級的儒學教官尤其清苦,可他也畢竟是官,畢竟有一口飯吃,時不時還有學生的孝敬,至于要自閹入宮?宮裡的閹人雖多,真正出人頭地的又有幾人?那機會還不如在外面機會更大,他就篤定自閹入宮就能飛黃騰達? 再者,明初優禮師儒,各地教官被當成各色人才而薦至朝廷,仕至大僚的人很多,以致很多官員要想盡辦法去做教官,給自己鍍鍍金,如永樂朝後來的太常寺少卿王羽,就主動請求改為杭州府學教授,榜眼李貞、探花李景著等都以翰林修撰之職,請求改為高州府學、福州府學。 王振瘋了?會把自己搞得男人不叫男人,到宮裡去競爭一個以正常時的他也會極度鄙視厭惡的太監職位?那才是千閹萬宦闖獨木橋,比外邊的世界競爭還要激烈。而且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會放棄男人的幸福、到宮裡賭一把?於情於理,說不通。 其實的真正緣由,乃是因為王振濫賭,欠了大筆的賭注無法還上,被賭坊的打手踢爛了他的下體,這個原因當然不好說與人聽,所以王振進宮時才編了這麼一條理由出來。 如果不是夏潯的出現,那麼,今天王振本該被送回府學好生將養,然後因傷被閹的事情經由高郎中府上的小徒弟之中傳揚出去,引得府學同僚甚至學生們的齒笑排擠,王振羞愧難當,沒臉見人,只好辭了這教官職位,混進宮去,苦捱苦忍地從一個只干臟活累活的小太監幹起,數十年後,因為被撥進東宮侍候太子,這才因緣機會,飛黃騰達。 然而一飲一啄,因緣之巧實在難以形容。 楊旭十年前被殺,夏潯取而代之,舉家遷往金陵,半途引起江湖騙子高手萬松嶺的覬覦,萬松嶺在謝雨霏的設計下連戰連敗,逃到西涼,因再度行騙失敗逃到這裡,結果因為囊中羞澀忍不住再度出手,恰又引來夏潯,讓夏潯發現了于堅,結果就影響了與他們毫不相干的王振的命運。 “囯公爺,救命……” 王振的求生慾望還真是強烈,下邊剛被閹個乾乾淨淨,換個男人驟遇如此情景,難免有輕生之念,他強忍巨痛,只想求活。夏潯蹙了蹙眉,說道:“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放開他,跟我走!做人,要有擔當!” 眾目睽睽之下,夏潯不能無視人質的安危,其實就算現在旁邊沒有路人觀看,他也會儘力救下這個無辜的人質,但是于堅罪大惡極,因為人質在手就讓他放於堅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只想儘量製造機會,把人質救下,再擒住于堅。 彭梓祺明白夏潯的意思,已然悄悄接近於堅,她知道死於堅對相公毫無用處,只有活的于堅才有大用,因此依舊空着手,想要以擒拿手法扣住于堅的肩膀,只要一爪扣住他的肩頭穴道,叫他力道全失,自可生擒。然而,于堅明知必死,而且一旦落入人手,將要苦不堪言,哪肯就範,他這光棍氣兒衝上來,倒真是一番血性。 于堅大笑道:“國公所言甚是,男人當有擔當!于堅就這一條爛命,送你了!” “不要!” 夏潯和彭梓祺几乎同時出手,只聽“嚓”地一聲脆響,于堅已捏碎了王振的喉嚨,王振雙目突起,呃呃連聲,與此同時,側翼出手的彭梓祺先到一步,一把扣住了他的左肩,只差半毫,夏潯的大手就擦過王振的脖子,扣住了于堅右肩。 兩人手下還未發力,于堅把頭一甩,狠狠向前一磕,那王振搖搖未倒,被于堅使盡全力把頭磕來,兩顆人頭撞在一起,就像兩顆爛西瓜撞在一起似的發出一聲悶響:“噗!” 彭梓祺驚呼一聲,縱身掠開,夏潯未動,血和腦漿子濺了他半臂,連臉上都有些血點。 王振的臉已經看不得了,他的身子晃了晃,就像半截麻袋似的萎頓在地,夏潯一臉無奈,緩緩鬆開扣住于堅的手臂,于堅馬上就像半截麻袋似的栽了下去,壓在王振的屍體上。 夏潯暗自嘆息一聲:“拓拔明德死了,如今于堅也死了,害死我西涼將士的元兇縱已授首,可惜,卻難籍此事扳倒紀綱了。”夏潯暗嘆着收穫太少,卻不知道他陰差陽錯,搞死了一個禍國殃民的程度比紀綱大上百倍的超級權奸。 萬松嶺向公孫大風使個眼色,悄然退出人群,萬松嶺低聲問道:“千千呢?” 公孫大風道:“千千負責扮那送信的行商,恐怕被那店伙看見,事情一了,便去別處躲藏了,本想著等這邊事情了了再回來,估摸着現在正在哪家館子自斟自飲地快活。” 萬松嶺蹙眉道:“趁着外邊混亂,取了行李馬上退房,咱們到對面巷口藏身,等千千回來便走!” 公孫大風道:“師傅,城門馬上就要關了。” 萬松嶺道:“如果今晚來不及走,也得另尋住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夏潯的背影,沉聲道:“不知怎地,一見此人,我就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夏潯這邊,自有人清理屍體,那店主人也會巴結,趕緊親自打了一盆清水,搭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充了店小二請國公爺淨面洗手,等國公爺沾了手,這兩件東西就可以當成傳家寶了。 夏潯洗了臉,一邊拿毛巾擦拭,一邊向那店主問道:“方纔店裡,發生了事這般爭吵?” 那店主受寵若驚地道:“回國公爺,是這麼回事兒……”說完了,他還賣弄地道:“依小老兒看來,這裏邊只怕真有什麼文章,不過……那銀店夥計起了貪心,活該受個教訓,這官司就算打上官府,他也贏不了的。” “嗯?騙子……” 夏潯現在對騙子特別的敏感,立即問道:“那幾個住店的人什麼模樣?叫小二取登記簿子取來我看!” “是是是!” 店主巴不得夏潯在他店裡多獃一刻沾點貴氣,現在哪還顧得上維護那幾個外鄉客人,趕緊便叫小二去取登記簿子。堪堪走到櫃檯旁的公孫大風正好聽見取登記簿子的話,趁着人多混亂,掌柜的和小二還沒看見他,腳下一轉,便脫離了他人視線,從側門繞出去,急急奔到對面巷中,叫道:“師傅,大事不好!” 公孫大風向萬松嶺匆匆說了店中情形,尚未說完,萬松嶺便瞿然道:“走!馬上走!” 公孫大風和夜千千情同兄弟,心中不捨,說道:“師傅,千千還沒回來,再說,咱們的行李……” 萬松嶺當機立斷道:“行李不要了,我身上有一萬錢,足夠盤纏,馬上走,遲則危矣,至于千千,但願他夠機靈,走,馬上走,再不走,咱們爺們就全都栽在這兒了!” 兩個騙子遁入衚衕深處,向着最近的城門跑去。 那廂夏潯淨面洗手已畢,店主也把那住店的三人形貌敘述了一番,三人形貌雖有改變,但年歲、體形是改不了的,謝雨霏雖未抓住萬松嶺,卻抓住了他的幾個徒子徒孫,那些人已招認了萬松嶺和公孫大風、夜千千的真實身份,信上還附有他們的形貌描述。 夏潯聽了這三人年歲、身形的描述,又加上他們有騙子嫌疑,登時疑心大起。等到旅客登記簿子取來,夏潯一看那三人依據路引所作的記述,正是由肅州方向趕來,不禁大喜過望,立即下令拿人。 這時聽說當街死了人,肅州府的巡檢官大人領了幾個捕頭、差役,拿着鐵尺鐵鏈匆匆闖進店來,威風還沒擺出來,就知道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兒的這位公子乃是當朝輔國公了。巡檢大人登時矮了半截,乖乖上前,反被夏潯抓了壯丁,唯唯諾諾地聽了一番吩咐就溜了出去。 夜千千扮行商在銀店做了一齣戲之後,就獨自離開,隨意找了一家小酒館,要了個豬耳朵切絲,要了盤炒肝,再叫一壺老酒,自酌自飲,自得其樂。 等到酒肉吃完,天色已經極晚了,他才施施然地結帳離開,哼着小曲兒回到客棧。 夜千千徑直來到後店客房,瞧見自己房間門縫裡瀉出一綫燈光,便笑嘻嘻地走過去,推門喚道:“師父!” 一眼看清桌前坐著的人,夜千千便是一怔,訕訕笑道:“呃……,對不住,在下走錯門了!” 坐在桌前喝茶的夏潯向他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沒走錯,請進來吧!” 說話間,兩個高大的身影攸然出現在夜千千身後,向他肩頭一搡,喝道:“進去!” 第841章 雙迎聖駕 八月初八日,夏潯趕到開封,開封周王親自出城相迎。 依照大明制度,天下臣民無論是官宦還是百姓,無論爵位大小,對藩王都應致以君臣之禮,周王本無須出迎,夏潯進了城還得先去覲見周王,但是周王卻紆尊降貴,親自迎出開封城外十里。 他這條命,可以算是夏潯幫他撿回來的,不然的話,他當年很可能效仿湘王朱柏,自盡而死了。知恩當圖報,何況夏潯朝之重臣,只此一點也要結交,而藩王結交朝臣乃是大忌,因為前邊這層關係,兩人堂堂正正往來,別人反而無話可說了。 夏潯到了開封,受到了周王的熱情款待,五天之後,謝謝和蘇穎也同陳東葉安一起趕到了開封。夜千千現在一直在夏潯的控制之下,等謝謝到了,才知道原來在肅州與她鬥法的這個風門前輩居然就是當年的萬松嶺。 夜千千知道萬松嶺已經逃了,對以前的事也就無所謂保密,為了免受皮肉之苦,將此前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謝謝這才知道當日在肅州佈局,之所以沒有抓到萬松嶺,純粹是萬松嶺吉人天相,因為一時憐香惜玉出了意外,倒不是自己鬥智鬥力的手段不及萬松嶺,功敗垂成,只能說是造化弄人了。 夏潯不能讓各地官府知道抓捕萬松嶺的真正原因,因為各地官府知道了,消息就一定會泄露出去,一旦被有心人得到這一消息,又或者萬松嶺明白了其中原因,誰也無法保證他會如何做。只以拓拔明德同黨的名義追緝的話,地方上又不會盡心儘力,如果不動用地方官府,只以潛龍的力量去追查,那更是大海撈針,無從尋找。結果,以萬松嶺的精明,自滎陽逃走後,就再也沒有他的下落了。 夏潯雖然在意那印鈐的下落,這時卻顧不上親自過問了,因為……永樂皇帝到了。 一大早,開封城北門外十里處直至開封城內周王府的路便全部戒嚴了大街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一直排列到十里長亭。站崗警戒的士兵衣甲鮮明,肋下佩刀,手橫長槍,迎候聖駕的馬隊、禮樂隊早早的就趕到了十里長亭外。 ,天色還沒有全亮,河南三司大小官吏便齊集周王府,五更剛過,周王、世子和夏潯就一身光鮮地從王府裡走出來,堂前官吏雲集,堂外準備伴同出發的王府侍衛肅立左右,鴉雀無聲。 周王和夏潯都沒跟大傢伙兒客套,他們神色肅穆地吩咐一聲,大家便紛紛乘馬上路,少數馬車隨行于後,那是一些年紀太大,乘不得駿馬的官員。 到了十里長亭,先行趕到的官員早將這兒佈置好了,紅毯鋪地,綵棚高搭,兩旁是配有大鼓號角、絲竹鐘馨各色樂器的樂師,各處還在披紅掛彩,忙碌不休,眾人到了這兒之後,人喊馬嘶,喧閙非常。 周王是永樂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夏潯則是永樂皇帝尚未登基時便追隨左右的重臣,兩人都熟悉朱棣,所以並不緊張,兩人趕到之後,就進了早就搭好的棚子,喝茶吃點心,靜候着皇帝駕臨,其他官員可沒有兩人這麼鎮定,有職司在身的官員更是緊張,時不時的各處走走,生怕自己負責的事情出了岔遲。 那探問皇帝車駕的探馬更如流星一般,來回不斷地穿梭着,不斷將皇帝大軍的消息送來。 隨着太陽的升起,喧閙的氣氛漸漸變得平靜下來,許多沒有早早坐下吃茶吃點心,歇腳養乏的官員現在都打了蔫兒,因為已經日上三竿了…… 忽然,又有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高聲稟報:“皇上到了,皇上到了!” 整個接迎的場地頓時再度沸騰起來,官吏、士兵紛紛各就其位,稍過片刻,周王、世子和夏潯也從帳中緩緩走了出來,整肅衣冠,迎上前去。 “嚯”地一聲響,周王和夏潯三人剛一露面,就好象接到了無聲的命令,排列迎接的隊伍左右,成雁翅狀排開的將士們立即腰桿兒一挺,攥緊了手中的兵器,千百人同時動作,竟然發出爆破般的一聲炸響。 夏潯換上了正式的官服,頭戴無翅插花烏紗帽,身穿麒麟補子服,革帶束腰,足蹬皂靴,周王和世子則是郡王打扮,頭戴翼善冠,身穿蟒龍袍,三人聯袂前行,軍陣中已吹響號角,聲傳十里。 遠遠的,刀槍寒光耀日,團龍大旗迎風飄揚,周王和夏潯以及周王世子肅然恭立,就見一支大軍迎面而來。一色的鴛鴦紅袍,一樣的皮弁駿馬,長漆槍、弓刀、皮盾,衣甲鮮明,器械精良,人如虎、馬如龍,氣宇軒昂,當真是氣壯如山,好一支精兵! 此番皇帝是北伐大漠,逼死本雅失裡,迫降阿魯台,戰功赫赫,自然要以行伍規矩而來才壯行色,何況永樂皇帝極為尚武,尋常的皇室規矩他不大在意,反而最喜歡行伍風格,所以眼見那儀仗與平常鑾仗不甚相同,周王和夏潯也不以為然。 眼見大軍將到面前,軍伍中一員將身穿鎖子甲,頭戴金鳳盔,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一身金龍錦衣,乍腰猿臂,滿臉虯鬚,威猛不可一世,周王和夏潯不禁為之動容,兩人互打一個眼色,連忙一起趨前,一旁負責司禮的官員不敢怠慢,立即揮手喝道:“放炮!鳴號!” “嗵!嗵!嗵!” “嗚~嗚~嗚~~~” 巨炮震響,鼓號齊鳴,周王、世子和夏潯腳下加快,迅速走到前方剛剛駐足的軍陣之前,長揖一禮:“臣等,恭迎皇帝聖駕!”說著,三人齊刷刷一撩袍裾,就要拜倒塵埃,前方兵馬分開,傳出一聲長笑:“王叔、世子、國公,切莫行禮,高煦只是替父皇打個頭站而已!” 三人一獃,抬頭再看,那騎白馬馳出陣來,馬上端坐的竟然是朱高煦。朱高煦比以前更壯了,也更成熟了,一臉的虯鬚,無論身形相貌還是氣質,都酷肖永樂皇帝,再加上他騎的乃是皇帝的禦馬白駒,三人竟然把他錯當成了朱棣。 周王眉頭微微一皺,頓時大為不悅,如果他不在這裡,只是夏潯或世子前來相迎,朱高煦大剌剌地在陣中受禮也就罷了,畢竟他受封漢王,爵祿地位僅次於皇帝。可是王與王也有高低上下之分,他又不是太子,他是漢王,自己是周王,自己這個周王可是他漢王的叔叔,這朱高煦若早早獨騎出陣,豈能被他誤會? 周王心中不悅,卻也不便表現明顯,只是輕輕哼了一聲,直起腰來,拂然不語。 夏潯不以為然,重又施了一禮,微笑道:“臣楊旭,見過漢王殿下,殿下威風八面,酷肖聖上,方纔遠遠一瞧,臣真以為皇上聖駕到了呢!” 這時,周王世子才上前作了一揖,說道:“臣弟見過王兄!” 朱高煦哈哈一笑,抬腿躍下戰馬。此番隨皇帝征北,他的表現可圈可點,深得父皇歡心,不但賜了禦馬白駒給他,還賜了他一支護衛。本來,朱高煦封為漢王后,就該配有三護衛的兵馬,但是他一直賴在京裡不肯就藩,這三衛兵馬自然也就不用給他。 可是此番他隨父征北,屢立戰功,重新獲得了朱棣的寵愛,他試探着向父皇要一支護衛,而且指明了要天策衛,朱棣竟然準了,朱高煦當真是得意至極。天策衛!天策衛啊!歷史上也曾有一支天策馬,卻是秦王李世民的親軍護衛,父皇答應把天策衛給他,這意味着什麼? 此刻,朱高煦已把自己這個朱老二當成了玄武門兵變成功的李老二,自然得意洋洋。 朱高煦下了禦馬,志得意滿地上前幾步,腰也不欠一下,向自己的王叔行了個極勉強的叉手禮,說道:“王叔,請恕小侄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周王大怒,夏潯卻適時把手搭在了他的臂上,做出邀他同行的姿勢,趁勢向他遞個眼色,安撫了周王,這才轉向朱高煦,微笑道:“周王殿下恭候聖上多時了,請漢王殿下帶路,咱們一同去見聖上吧!” 三不剌川,神猴嶺。 萬松嶺和公孫大風正狼狽地奔走在山谷之間。 萬跑跑被夏潯追得上天入地,好不容易跑到滎陽,以為在這兒可以安靜一時了,卻不想夏潯陰魂不散,竟又追來,真是嚇破了他的苦膽,萬松嶺把心一橫,乾脆北走出關,打算到關外去躲一陣子了。反正他和公孫大風都懂蒙古語,逃到關外蒙古人的地盤,憑他們的本事也能過活,在這兒熬個三五七年,等到風平浪靜了再回中原也不遲。 兩個人正行走間,突然一聲吶喊,憑空飛出幾道套馬索,將兩人套了個結結實實,隨即從小道兩旁的灌木叢中閃出許多殺氣騰騰,手持弓刀的蒙古大漢來。 萬松嶺一見刀槍加頸,趕緊用蒙古語喊道:“請問你們是哪個部落的英雄,我們兄弟兩個只是普通的山民牧人啊,請不要傷害我們、不要傷害我們吶!” 旁邊一個不曾動手的大漢沉聲吩咐道:“搜搜他們,看看是不是韃靼人的奸細,如果是尋常人,剁了算了!” 萬松嶺聽了心中咯噔一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這兒是韃靼人的地盤啊,怎麼他們反要殺韃靼人?若說他們是漢人,從他們的穿著打扮、髮式皮膚,乃至那一口極地道的蒙古語,卻又着實的不像。萬松嶺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害怕,饒他智計百出,碰上這種草菅人命的主兒還能有什麼辦法? 原來,這個地方是韃靼人的地盤不假,可是這夥人卻是瓦剌的人馬,方纔發話的這個首領正是瓦剌的忠順王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朱棣北征,脫歡率瓦剌兵馬潛伏于東線邊境想撿便宜,結果本雅失裡逃進瓦剌地盤被他殺了,馬哈木趁機以本雅失裡的人頭向朱棣邀賞,請求把韃靼地盤分賞于瓦剌三王。 朱棣哪肯上當,不但不肯分裂韃靼領土,還把阿魯台扶持起來以制衡瓦剌。脫歡不肯就此罷休,試圖以兵馬強行掠奪韃靼地盤。阿魯台老謀深算遠非脫歡可比,而且是主場作戰,這是他的優勢,缺陷卻是剛剛死了大汗,又被明軍消滅了數萬精兵,實力大損,雙方一交戰,俱是時勝時敗。 近幾日,脫歡中了阿魯台的計,敗了一場,與大隊人馬走散,只得南奔,藏入靠近大明邊牆的山區,阿魯台剛剛被大明殺得丟盔卸甲,絶對不敢揮軍南向,引起明軍誤會,結果卻正好把萬松嶺和公孫大風抓住。 幾條大漢撲到二人身邊,一通的搜索,搜出些金銀寶鈔來,連萬松嶺貼身珍藏的那方美玉也一併搜了出來,拿去給那首領大漢看:“大人你看這方美玉,這兩人一定不是普通的牧人!” “嗯?” 那首領接過寶印一看,身軀突然一振,一個箭步便躥到萬松嶺面前,一臉震驚地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這方印……如何會在你的手上?” 萬松嶺盯着這蒙古人首領的神色變化,見他臉上戾氣全消,望着自己的目光中竟然是期待中隱含着一絲激動,心中頓時一動。 一旁公孫大風見這蒙古首領十分在意那塊美玉,心想:“財貨丟了還能再騙,命若丟了可是再找不回來。”便用蒙古語道:“這位好漢,你若喜歡這……” 萬松嶺突然一扭頭,厲聲道:“阿噶多爾濟,你給我閉嘴!” 公孫大風一怔:“我怎麼成了阿噶多爾濟了?” 不過在萬松嶺的徒弟中雖不及夜千千心眼多,可是能做騙子這一行畢竟不傻,一聽這話情知必有緣故,馬上閉緊了嘴巴。 “阿噶多爾濟?” 脫歡激動的渾身發抖,望着萬松嶺道:“他……他是阿噶多爾濟?你們是兄弟?你……你是脫脫不花,是不是?” 萬松嶺瞧他神情變化已知有戲,當下把頭一昂,傲然道:“要殺要剮,隨你!我脫脫不花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你不可以羞辱我!”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哈哈哈……” 脫脫不花仰天狂笑三聲,笑聲一頓,立即喝道:“鬆綁!快快鬆綁!這是脫脫不花台吉!” 萬松嶺緊繃的心攸地一下放了下來:“蒙對了!他娘的,這也行?老子冒充的官兒,越來越大啦……” 第842章 分寸 周王和夏潯方纔都錯把漢王朱高煦當成了朱棣,因為成年之後的朱高煦身體相貌酷肖乃父,而那躍馬揚鞭、英姿颯爽的身影也恰是朱棣在軍中時一向的表現,匆匆一瞥,自然就把他當了皇帝,可是永樂皇帝今天偏偏沒有騎馬,而是靜靜地坐在車裡。 他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只在袍裾袖口綉有細細淡淡的雲紋金綫,余此一無裝飾。 他斜倚在一隻靠枕上,什麼都沒做,只是望着車廂一角悠悠出神,眉宇間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疲倦。 征北之役持續半莽之久,這半年中,他始終沖在第一綫,要調兵遣將、要衝鋒陷陣,要以最好的姿態展現在將士們面前,等戰事結束,從那勝利的亢奮中平靜下來,精神和肉體都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他畢竟不是二十出頭,英姿勃發的少年人了。 此番北征達到了他的戰略目的,西線戰事也在有驚無險中結束了,他很高興,但是國運坎坷的牽掛暫時放下了,他又牽掛起了家人。大捷的消息傳回京裡之後,他就收到了太子的一封來信,本來他還想在北京多住幾天的,接到太子的信後,卻不得不馬上啟程趕回南京,這一路下來,他也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 太子在信中只說了一件事:母后的身體近來愈發的不妥了,頭疾頻發,痛苦難當。這種狀況從開春的時候就開始了,只是當時大明西線戰雲密佈,北綫鏖戰正酣,徐皇后嚴囑兒子,切不可在此事分皇上的心,所以直到永樂大捷的消息傳來,他才敢將母后的病情報與父親。 朱棣見信之後,凱旋而歸的喜憂頓時一掃而空,他現在只想趕快回到南京,見到自己的皇后。 車子稍稍顛簸了一下,朱棣悠悠嘆了口氣,懶洋洋地又往後蜷了蜷身子,一臉的意興闌珊。做皇帝的,高高在上,如同臣子們心中的一位神祇,所以他的一舉一動,在人前也必須格外的注意,臣子不能失儀……君王更加的不能失儀。 只有在他最親密的人面前,或是這樣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能不設防地卸下偽裝,展現真正的自我。而現在,那個唯一可以讓他摘下帝王的面具,毫無防備地把自己展現在她面前的人,正在重病當中…… 朱棣很清楚,皇后的病十分嚴重。他有天下間醫術最高超的太醫,有只要想用隨時可以供應的最昂貴的藥物,卻始終治不好皇后的病,從那時起,他就知道皇后的病是無法治癒了,他只希望,上天能讓他最愛的女人多陪陪他!百姓的願望求諸于官,官員的願望求諸于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他只能求諸于上天。 帝王是寂寞的,如果這相濡與沫的妻子再辭世而去,他就真的成了一個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啊! 車子忽然停住了,朱棣輕輕抬起頭,就聽他的兒子朱高煦在外邊用飽滿的聲音朗聲說道:“父皇,周王殿下、周王世子殿下、輔國公,恭迎聖駕!” 朱棣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地站起了身子…… 內侍捲起車簾,朱棣出現了,他一步踏出車子,身上一襲玄色金紋的便服,頭髮輓個道髻,束一條黑色抹額,筆直地矗立在那兒,彷彿一桿刺向蒼穹的大槍,頭頂就是湛藍的天空,身形偉岸之極。 周王和世子、夏潯同時俯下身去…… 朱棣邁着矯健有力的步伐走下車子,先將周王扶起,微笑道:“匆匆一別,半年卒余,皇弟英朗如昔,朕很是欣慰!” 他再扶起世子,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好!侄兒比起當初少了幾分青澀,成熟多了,你是王世子,凡事要多幫你父王擔待着!” 等他走到深躬于面前的夏潯身邊時,一時卻沒有說話,他在夏潯面前稍稍站了一會兒,才伸出雙臂,將夏潯緩緩攙了起來,深深地道:“文軒……”黑了些,也瘦了些……” 夏潯微笑道:“陛下戎馬勞頓,征戰半載,也黑了些、瘦了些……”還請皇上保重龍體!” 朱棣輕拍他的小臂,微微一笑。 君臣二人,一北一西,各自平定一方,几乎就此生別,但是見面之後就只說了這麼一句,復又相視一笑! 朱棣在開封留了一天,這還是因為周王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彼此感情最好,過府不入,情理上說不過去。可他心懸皇后病情,實在不能耽擱。 自從他北伐大捷的消息傳回來之後,皇后鳳體不適的消息也就不再封鎖,外界已經知道,周王素知這位皇兄與皇后的感情,所以也不勉強,皇帝說要走,他也不敢輓留,只倉促接待了一日,便隆而重之地將皇帝又送出了開封城。 在開封的這一天中,除了會見開封眾文武時夏潯也伴駕在旁,其他時間朱棣都是與自己的五弟在一起敘舊,並未見其他人,包括夏潯,直到次日上路之後,朱棣突然下旨,宣來複潯,叫他與自己同乘禦輦。 朱棣很少乘車,他北征時,一路上不管是風吹日曬,始終都是身着戎裝,騎着戰馬,腰桿兒挺得筆直,只是回程之中,放鬆了許多。 雖然他很少乘車,不過皇帝的禦輦卻沒人敢應付,禦輦始終是以最好的規格來建造的。此時的道路雖然不似後世的路那般平整,坐在這輛車裡,也很少有顛簸的感覺。這輛車絶對是名師打造,轅、梢、輪、轂、伏兔等部件做工和整車的榫卯拼裝聯結絶無半點暇疵,馬是訓練有素的禦馬,禦手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把式,所以這車跑得又穩又快。 當然,同帖木兒那輛動轍需要以三十二頭健牛拉動,道路難行處甚至需要六十四頭健牛拖拉的巨型宮殿似的車子不同,朱棣的禦輦只是一輛輕車。為了長途跋涉方便靈巧,皇帝的這輛禦輦並不大,只有一榻、一書檯、四張坐椅、兩條几案,地板上連毛毯都沒鋪,十分的簡潔。 朱棣雖然沒有他的父親那麼扣門兒,卻也生性節儉,不喜鋪張。 朱棣斜倚在大靠枕上黃綢布的大坐褥上還墊了一張巴蜀水竹涼墊,靜靜地聽著夏潯訴說。 夏潯坐在側面距他最近的一張官帽椅上手中棒着一杯茶,詳細述說著他的西域之旅。 朱棣聽到夏潯在瀚海遇襲後,突然一蹙眉道:“八百里瀚海,如果不是有人事先掌握了你們的目的地和行程,是很難這般準確地找到你們的,雖的且不說,一支數千人的隊伍,還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想要事先等在那裡就不可能!有內奸?” 夏潯點點頭:“皇上英明!” 朱棣冷笑道:“早說西涼有許多人心向帖木兒,甘願做他的細作,聯卻沒有想到竟已嚴重到這般地步,能夠探聽到如此詳細的情報,此人必在軍中有相當高的地位,你可查出一些什麼眉目了嗎?” 夏潯道:“有,臣查出了一些線索,不過這線索卻是得自于……”臣還是先往下說吧,否則皇上聽著難免更加奇怪。” 朱棣領首道:“好,你說!” 夏潯便講起了被伏兵包圍之後冒險突圍突圍的經過,從他流落大漠,被不斷的追殺,直到駿馬力竭死亡,翻越雪山,抓到野驢,誤闖羅布淖爾,遇到胡商旅隊,輾轉到達別失八里,冒換身份進入阿格斯的旅店,與帖木兒帝國將領巧妙周旋,即將返程的前一刻卻功虧一簣,被人識破身份關入大牢…… 這一個個故事,任何一段都夠驚險、夠離奇,跌宕起伏,險象環生,朱棣聽的漸漸入了神,雙眼不覺瞪起,連呼吸都跟着急促起來。雖然夏潯就在眼前,說明他最終還是有驚無險,但那步步驚心的過程,還是聽的他提心吊膽,他的情緒隨着夏潯每一步踏入危機,每一步解決危機而緊張、鬆弛、再緊說…… 接下來,夏潯就講起了他成了階下囚之後,如何爭取生機,先是利用帖木兒帝國內部的矛盾挑起哈里蘇丹的野心,繼而又利用唐賽兒的幻術加強他造反的信心,朱棣聽到這裡不禁拍手叫絶:“妙!真難為了你,身陷絶境,還能想出這樣的辦法。這也算是誤打誤着了,要不是你準備回來時,便想裝神弄鬼,挑唆帖木兒帝國內亂,這時倉促間喜手,可就難辦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那麼一個小女娃兒。” 夏潯道:“是,之後,哈里蘇丹果然決心與臣合作,只是當時他已因按兵不動觸怒了帖木兒,帖木兒已決定派大將蓋蘇耶丁前來接收兵權,斥令哈在回返撒馬爾罕,我要跟他合作,就得先保住他的兵權,可要保住他的兵權,除非帖木兒已經辭世,這合作與其先決條件,其實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因此,臣只好改變策略,決定……刺殺帖木兒!” 朱棣驚道:“刺殺帖木兒,這談何容易?” 夏潯道:“臣也知道不容易,只是這筆買賣穩賺不賠的,為何不做呢?臣若成功了,西域局勢不戰自解,固然妙極,若是不能成功,臣以必死之身,能夠就此瓦解一路敵軍,換得哈里蘇丹投奔皇上,大挫帖木兒的鋭氣,又有何不可?” “好!好……” 朱棣點頭,目中露出感動神色,他點了幾下頭突然反應過來,一驚站起失聲道:“你……你真的成功了?貼木兒的病逝……難道是……” 夏潯也隨之站起微笑道:“是,臣成功了!” 朱棣目瞪口獃地看著夏潯,好象看著一個怪物,看了半晌,才急不可待地道:“坐坐平說你快說,要把事情經過都告訴朕!” 夏潯答應一聲,依言坐下,將他在哈里蘇丹的幫助下如何到達訛打剌,如果因緣際會使得劉玉珏被郭奕軒看重收為弟子,籍此得到了帖木兒軍中有偶開酒禁的特例,然後策划出一個刺殺帖木兒、同時擺脫哈里蘇丹控制的主意…… 這一段事情夏潯說的很詳細,他在逃難路上,已將此事前因後果仔細說過一遍,回頭塞哈智肯定是要對皇上說的,只是塞哈智那憨頭拙腦的樣子一旦陳述不明,恐怕還得自己開口,莫不如就先說明了。再說朱棣正聽的入神這時想要簡略也不成。 妾潯把那刺殺計劃整個兒說了一遍,直說到乘舟東去趁着帖木兒營中大亂從容遠遁,朱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指着夏潯道:“好!好啊!哈哈哈……”如此妙計,天衣無縫,神鬼莫測,文軒啊,這樣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朱棣欣然捋鬚道:“朕得天下,首封六國公,道衍大師對朕幫助甚大,朕在前方作戰,太子鎮守北京,政務上多賴大師協助,大師雖是出家人,實為文官中第一功臣。張玉、朱能、丘福,那是百戰沙場、千軍萬馬裡殺出來的功勞。 增壽惜乎早死,又是中山王后人,朕封他為國公,旁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有你,不少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你功勛不彰,能得封公實為救聯一命,聯感恩圖報而已,卻不知你雖未操弋征戰沙場,所立戰功卻着實不遜于掛帥領兵!聯的六大國公,哪一個不是用功勞堆出來的,豈有私相授受之理?你這一遭功勞宣佈出去,看誰還有話說!” 夏潯微笑着道:“皇上,這件事還是不說的好!” 朱棣“啊”地一聲,懊然道:“不錯,這件事不宜宣揚,只是……這一來……” 夏潯輕輕地道:“臣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委屈了。比起那些沙場百戰、以身殉國的將士,臣爵高位顯,嬌妻美妾,子葡福蔭,與國同休,還要想什麼呢?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臣,知足的很!” 朱棣目不轉睛地看了夏潯許久,才緩緩地道:“好,你很好!” 又默然片刻,朱棣才道:“朕之前也未想到,帖木兒國,兵威如此之盛。這一戰若打起來,縱然勝了,也是慘勝,百姓們又要多吃許多苦了,未能同這無敵于西方的帖木兒汗一戰,固然有些遺憾,但是……這樣的結果,于國於民,才是最好的,文軒,功莫大焉!” 夏潯道:“皇上憐憫百姓,是天下之福!” 朱棣搖搖頭,道:“朕也是回程路上,在北京稍駐,才得到的消息。安南作戰、西線備戰、北疆作戰,每一處都是花錢如流水,只有出,沒有入。為了供給這樣龐大的軍隊,天下府庫搜索殆遍。聯在北京看到了兩京及天下府庫出納之數,數額之大,觸目驚心,這還是西域沒有打起來……” 朱棣在枕邊一疊奏幸中翻了翻,找出一份,對夏潯道!”喏,軍餉支用、甲冑器械製造,這些且不說,光是輸運糧草一項,你來看:山西、山東、河南三布政司,直隷、應天、鎮江、廬州、淮安、順天、保定、順德、廣平、真定、大名、永平、河間十三府,滁、和、徐三州有司,負責造車並征丁壯輓運。 期間共用驢三十四萬頭,車十一萬七千五百七十三輛,輓車民丁二十三萬五千一百四十六人,運糧達三十七萬石。當時主要是在冬季,由於道路險遠,地凍天寒,不少民夫在運糧中凍傷手足或疾病而死……” 朱棣合上奏摺,嘆息道:“可也虧得是冬天,否則,徵調這麼多青壯農夫,國計民生更要大受影響了。可笑一些官紳無視民間疾苦,一味吹棒戰功,討聯的喜歡,民間卻流傳着唐人的一首詩句:‘信是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朱棣索然一笑搖頭道:“縱是嫁作比鄰那比鄰埋骨沙場,守寡之婦,還不是一樣的淒苦不堪?” 夏潯本道朱棣好大喜功,聽他竟說出這番話來,顯見方纔一番話並非隨意而出確是有所感悟不禁為之動容,忙站起身來,欣然說道:“皇上能這樣想,實為天下之福!”這一次,他毫無恭維之意實是發自內心。 朱棣道:“所以,你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退卻我大明一方強敵,還成功挑起他們內戰,功莫大焉!只是……” 朱棣微微鎖起眉頭,沉聲道:“朕雖非好戰之君,然強藩外虜卻不能坐視其大,否則必成國之大患,為千秋計當戰時,還是要戰的!眼下瓦剌、韃靼暫時得以平衡,如果這種相互制約的局面能夠維持下去,聯自然要息兵歇弋,休養民生,如果虎狼壯大、再度環伺,覬覦我中原,還是要搶先下手,防患于未然!” 夏潯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有時候發動戰爭並非窮兵黷武,而是為了長遠的和平和安定,只是這個分寸實難把握,稍一不慎,就越了界限。 由此,他又想起了那枚印鈴,在他想來,那枚印鈴一旦落入蒙古人之手,將是後患無窮,他也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此刻自然不會想到禍兮福所倚,那枚印鈴後來竟起了莫大作用,成了阻止永樂大帝一而再、再而三,征完瓦剌征韃靼,陷入按下葫蘆起來瓢,終成窮兵黷武的關鍵所在。 接下來,他就該講起從哈密受哈密王派兵護送一路返回西涼的經過了,本來這一段在旁人想來就是趕路而已,似乎乏善可陳了,他若幾句話簡單略過即可,但是夏潯這一路上卻是發生了許多事情,尤其是那枚印鈴的下落……”可是這番話要怎麼說,卻頗費思量。 雖然說那西寧侯宋晟功勛卓著,如今又是永樂皇帝的親家,但是夏潯卻清楚,朱棣這個人絶不是因私廢公,亦或以功償過的主兒。功就是功,過就是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這是帝王最應該明確的地方,若非如此,丘福已然戰死沙場,朱棣也不會死後削爵,將他全家發配海南島了。 夏潯正猶豫着要如何開口,不致叫朱棣遷怒于那位西寧侯爺,朱棣的目光卻突然凌厲起來,沉聲問道:“文軒,你還沒說,那泄我軍機,致你流落異域,還害死三千將士的奸細,到底是誰?” 夏潯的思緒攸地收了回來,對朱棣道:“臣與哈里蘇丹達成協議之時,他曾對臣說出此人名姓……” “嗯?” “錦衣千戶,于堅!” “就是你方纔所說的,在西域遇到的那個……” “不錯!” 朱棣疑惑地道:“于堅……”身為錦衣千戶,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潯道:“動機,臣並不瞭然。臣回程之中,曾立即下令,控制拓拔明德,鎖拿于堅待查,不過……” 妾潯趁機說起了歸程中在肅州發生的事情,朱棣萬沒想到夏潯回程中還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聽到脫脫不花死亡、阿噶多爾濟殘疾、印鈴下落不明的經過後,不禁眉頭大皺。 夏潯道:“臣在滎陽,巧遇扮作乞隼逃跑的于堅,于堅對其所為供認不諱,亦知罪責難逃,已然自盡身亡,此事滎陽府有所記載。” 朱棣定定地看了夏潯半晌,眼神隱隱閃爍,不知想些什麼,許久,他才緩緩點頭道:“此事,朕回京後,會予以處治。至于那枚印鈴,你也不必過于緊張!” 朱棣冷冷一笑,道:“本雅失裡還不是被朕逼死了?如果這枚印鈴真的落到瓦剌人手中,叫他們攪出什麼風雨,朕不憚再對瓦剌一戰!” 夏潯忙道:“臣已查明,那枚印鈴乃是落入一個江湖騙子手中。想來,此人只將這印視作一方美玉,未必會出現陛下擔心的情況。” 朱棣輕輕地道:“最好如此!” 夏潯回程中已經打聽到,朱棣北征期間,太子監國,鎮守南京,紀綱就是朱棣留守南京的心腹耳目,紀綱善於投機鑽營,比起以前更受皇帝信任,于堅泄密於敵的事情,就算只擱在於堅一人身上,都有些叫人難以理解,如果硬說此事出於紀綱授意,無人證、無物證的情況下,實難說服皇帝。 如此一來,反將自己與紀綱的私人矛盾完全暴露于皇帝知道,而皇帝一旦知道兩人已水火不容到這般地步,他回頭再想收拾紀綱就困難了,皇帝只要一想到兩人早就不和,對他所作所為的目的就要產生懷疑、對他提供的證據的信任也要大打折扣。對付官場上的強勁對手,如果到了要把矛盾擺到檯面上來,在最高統治者面前攤牌的地步,那麼……要麼不打、打就打死! 這場戰役,要等他回京之後,再行部署! 第843章 地久天長 朱棣一路急行下去,隊伍趕到天長時,京中忽有快馬來報,皇后病危。 朱棣聞訊大驚,當即棄了大隊人馬,跨上駿馬,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往京城。 只有區區三百人緊緊隨在他身邊,夏潯和朱高煦等人伴同左右,其餘人馬拖成了一條長龍,走的快的便先走,走的慢的只管迤邐而行,朱棣全然顧不上了。 朱林快馬趕到長江邊上,早有戰艦等在那裡,朱棣上船,未等後邊侍衛全部登船,便起錨揚帆,直趨對岸。對岸,內閣大學士、六部九卿、王侯權貴濟濟一堂,等着恭迎遠征歸來的天子,朱棣健步如飛地下了船去,卻二話不說,奪過一匹馬來便揮鞭如雨,直奔南京城去。 漢王朱高煦和夏潯等人有樣學樣,一律奪馬而去,解縉等人看得目瞪口獃,好半晌才回過神兒來,忙不迭又追在皇帝馬屁股後面回城,原本整整齊齊的隊伍登時大亂。 坤寧宮中,徐皇后已油盡燈枯,奄奄一息了。 她抓着茗兒的半,氣若游絲地問道:“皇上…回來了麼?” 她的聲音太微弱了,茗兒已經聽不清楚,但她知道姐姐在問什麼,茗兒含着眼淚回答:“姐姐,皇上就快回來了,就快……,回來了……。” 一句話說完,她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這個大姐對她實如慈母一般,眼見姐姐形容枯槁,兩頰凹陷,已被病魔折騰的不成樣子,茗兒心酸不已。跪在一旁的太子朱高熾更是淚眼模糊說不出說話。 就在這時,宮門口有人驚叫:“皇上回……” “卟嗵”一聲,卻是那唱到的太監閃避的慢了點兒被朱棣如風一般捲進來的身子一帶,一跤摔衡地上。 “皇后!皇后!” 朱棣一迭聲地叫着,徑直撲到皇后榻前,彌留之際的徐皇后若僅靠藥石早就撐不住了,此廖全憑一股意志在堅持着,忽然聽見丈夫的聲音,徐皇后雙目一亮,竟然恢復了些精神。 茗兒看見朱棣不禁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眼前這人就是大明永樂皇帝嗎?音容相貌的確不假,可是…,他頭髮蓬亂,鬍鬚滿是灰塵,糾結在一塊兒,蓬頭垢面,不修邊幅這就是當今皇上? 再一抬頭,茗兒就看見了夏潯,淚眼迷離中,只見夏潯的模樣比朱糠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茗兒驚喜交集,拚命地張大眼睛眨去淚水,目中的夏潯漸漸清晰起來。夏潯也正凝視着她,夫妻倆脈脈相對,目光交織纏綿在一起。 這裡是皇后的寢宮,又是在這樣一副情形下,兩人當然不能相擁相抱傾訴衷腸,但是那彼此交織的目澱,早已將他們這些今日日夜夜的思念、擔憂、牽掛、憂鬱,以及當下的驚喜和激動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對方。 病榻前,朱棣懷抱著徐皇后,哽嚥著道:“…皇后,你不要說了,你…你……,朕才離京半年,你怎麼病成這副樣子了?文締!文締!混帳東西,死到哪兒去了!” 侍立一旁的一堆太醫裡面連滾帶爬地搶出一人,卟嗵一聲跪到朱棣面前,牙齒格格打戰:“臣文……文締,叩見皇上!” 朱棣聲嘶力竭地道:“快救皇后!治不好皇后的病,聯殺你全……” “皇上!皇上!” 徐皇后突然提高了聲音喚他,朱棣馬上回頭,緊緊抱住她,輕聲道:“皇后且寬心,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徐皇后輕輕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淒然哀婉的笑容,她輕輕地道:“皇上,妾身…福薄,怕是不能……,再侍奉皇上了…… 朱棣的身子像打擺子似的不住發求,他恐懼莫名地道:“皇后,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你不會死、不會死的!” 徐皇后伸出瘦骨嶙峋的一隻手,輕輕按在朱棣嘴巴上,堵住了他的話,又輕輕滑下去,愛恰地撫過他虯結的鬍鬚,低聲道:“皇上,妾自十四歲……,跟了皇上,三十多年的夫妻,皇上對妾身寵愛如一,妾……,知足了……皇上,妾一直在等你回來,有幾句話……,要……要對皇上說…” 朱棣的熱淚吧嗒吧嗒地落在徐皇后的手上,他握住徐皇后瘦削的手腕,顫聲道:“皇后,你說,你說,俺聽著呢,俺都聽著呢!” 徐皇后道:“皇上……,個性堅強,乾綱獨斷,天下……,尚風雲動盪,需要……,這樣的天子,但是……,唯其如此,皇上更要兼聽……兼顧,廣求賢才。皇上要,愛惜百姓,恩禮宗室、請皇上…勿驕寵外戚,尤其……是我徐家,徐家……承蒙皇恩隆重,已貴不可言,切勿因妾身之故,再加恩寵……。” 朱棣泣不成聲道:“皇后,俺記下了,都記下了!” 徐皇后抽出手,輕輕撫摸着朱糠的臉頰,目光如絲如縷地留連在他的臉上,依依不捨地道:“皇上,你黑了,也瘦了,千萬……,要保重身體呀……。” 那隻手輕輕撫摸到朱槽的鬢邊時,微微地一滯,然後無力地垂下,一顆眼淚從她的眼角輕輕地滑落,已溘然而逝。大殿上登時鴉雀無聲,靜寂的叫人透不討與來,過了好半晌。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才從朱棣口中號啕出來:“皇后啊……。” 朱棣跌坐在榻前,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泣涕俱下,再也顧不得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注意的帝王形象了。 朱棣,十六歲成婚,與當時年僅十四歲,文武雙全、慧黠美麗的徐氏長女成親,二十四就藩北平,夫妻倆離開南京。這許多年來,他最親最愛的唯此一人,而今,她卻拋下他,永遠地離開了。 滿殿的宮女、內監、太歷全都跪下了,夏潯緩緩撩袍跪倒,聽著朱棣那撕心裂肺的哭叫,禁不住鼻子一酸,目中也漾起了淚光。 漢王朱高煦跪行到病榻前,叩頭大哭,淚流滿面。母親一向更寵愛大哥,為此,朱高煦對母親未嘗沒有怨尤,但是眼見母親辭世,朱高煦也是十分悲傷,再加上他有心在父親面前表現自己的季道,所以哭得尤其激烈,捶胸頓足,哭得死去活來……。 國母辭世,要後大行,朱棣傷心欲絶。 此時,張輔已平定安南,將安南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縣盡納入大明國土,北疆瓦剩、韃巍俱向大明稱臣,西邊的帖木兒帝國為了汗位自相殘殺,根本無暇東顧,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讓朱棣悲慟稍減。 朱林為皇后選謚號為仁孝文皇后,傅朝大辦喪事,在靈谷寺、天禧寺舉行大齋,聽群臣前來致祭、本為慶祝皇上凱旋而歸所做的和和慶祝準備全部取消,皇后大行,舉國致哀……。 此時,瓦剩聳正在召開盛天的慶祝活動。 脫歡把萬跑跑這個西貝貨當成了脫脫不花,他也顧不得與失散的主力部隊匯合了,立即把萬松嶺像活寶貝似的送到了瓦剩。馬哈木聞訊大喜若狂,稍加詢問,又見了那方大亓,皇帝所賜的印鈴,立即秘密邀約蒙古各部落首領召開大會,立脫脫不花為蒙古大汗。 他要的是脫脫不花這叮,身份,至干腦脫不花的性格脾氣、為人秉性、有無治理國政的能力,他統統無需考慮,他根本就不可能真的把瓦剩的統治權交給脫脫不花,太平和禿孛羅兩位瓦剩王同樣不會,脫脫不花只是他的一個傀儡,一面號召蒙古諸部的旗幟。 脫脫不花能起到這個作用,足矣,他的作用也僅限幹此。 蒙古諸部的首領秘密集會,一一驗看了脫脫不花的印鈴。 萬松嶺和公孫大風在肅州十年,精通蒙古語,說起他們在甘肅遊牧的事來,地形地貌也絲毫不差,其它方面,也很難問出什麼破綻,因為脫脫不花遺留在中原時年僅八歲,他的弟弟阿噶多爾濟當時更小,剛剛五歲,這麼小的孩子能記得什麼。再說,他們記得的,瓦剩諸部首領又有誰知道,誰能驗證真假?何況,馬哈木、太平、禿孛羅三王俱都認可了他的身份,那枚大元皇帝所賜的印鈴也擺在那兒,誰還有所疑問。 馬哈木的八河駐地,盛大的慶祝活動開始了,賽馬、射箭、載歌載舞,歡慶的場面處處可見。 大汗的營帳中,萬松嶺坐在上位,他的徒弟公剁大風搖身一變成了他的“王弟”阿噶多爾濟,緊挨着他坐在上首。之下依次是馬哈木、太平、禿孛羅等蒙古各部首領、他們的面前都擺放著熱氣氣的手抓羊肉、奶茶、乳酪、血腸等各色食物,還有紅漆包銀的大碗盛着的馬奶酒。 六今年輕俊俏的少女正在大帳中表演着盅碗舞。頭頂瓷碗,手持雙盅,在馬頭琴的伴奏下,兩臂舒展屈收,攸進攸進,邁着碎步,軟手扛肩,婀娜嫵媚,扭腰抖胸之餘,腳下還踢踏出變化多端的節奏,叫人看的眼花繚亂。 各部落首領們手捧大碗,開懷暢飲,公剁大風跟喝醉了酒似的,也不管手底下切的是什麼,切碎了就往嘴巴裡一塞,心裡頭跟作夢似的,迷迷瞪瞪地地滴咕:“他娘的,這回玩大發了!這回可真他娘的玩大發了……。” 萬松嶺看起來比起他的徒弟衡沉着許多,他拈起一柄雪亮的小刀,輕輕切下一塊帶著血絲的肥嫩羊肉,熱氣騰騰地就塞進嘴裡,吃得汁液橫流,然後下意識地抓起搭在他肩上的哈達當了毛巾:“日他個娘!老子竟然騙了一個大汗來當……,做騙子,做到老子這份兒上,也算是登峰造極了吧?” “敬大汗!” 馬哈木、太平、禿孛羅齊刷刷捧起了酒碗,萬松嶺忙也端起碗來:“幹!” 一仰脖子,故作豪爽地喝下那碗難喝的馬奶酒時,萬松嶺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管它呢,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上天既‘然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我為什麼不好好利用它,做一出叫後世千門再難有人企及的完美騙局出來。 失敗,搭上一條命,成功,一騙取江山! 第844章 一波未平 秋雨綿綿,瀰漫在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城上。 秦淮河上,雨在風中搖,鷄籠山下,行人欲斷魂。 輔國公府也正受着秋雨的洗禮,平整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澆得亮油油的。 後宅花院裡,樓閣參差其間,繞過曲廊,行過幾叢修竹,便是一個小小的五角亭閣。 亭閣四面軒窗開着,分邊有兩條細石小徑曲折通幽,一條小徑行向一處垂花藤蔓的耳門,另一條小徑直通向不遠處一條飛橋直架的小池,池水旁沿著曲折的水岸,建有一條踏木長廊。 小小的楊懷遠穿著一條開襠褲,嘟着嘴、瞪着眼,在雲兒姨娘彎腰幫扶下,一雙小腳丫急不可待地向前邁着,要去追他的姐姐們,他的四個姐姐正在廊下快活地奔跑着,嬉戲打閙。 小孩子就是這樣了,別看他現在一被人抱起來就扭得麻花兒似的,非要下地自己走,可是真等他學會走路,又該賴在大人懷裡,叫人抱著走路了。 小荻和西琳、讓娜正坐在廊下聊天,雨水不大,但是從廊上屋檐上垂下來,就成了珠簾,一遠一近兩道珠簾,將她們的身影遮得有些迷蒙起來,卻更有種如夢似幻的美感。 西域歸來,西琳已藍田種玉,懷了夏潯的孩子,只是她身材修長高挑,現在還不顯懷,這叫讓娜很是不平,她個性奔放,在床上尤其火辣,自忖比西琳受老爺寵愛的次數更多,偏偏叫人家捷足先登了,實在是有些泄氣,近來每得與夏潯同房時,她都使盡渾身解數,恨不得把夏潯榨乾了才好,可這種事急不來的,她的小腹還是十分平坦。 夏潯就站在軒窗前,微笑着看著坐在廊下的風靜,小荻和西琳、讓娜正在絮絮私語,似乎西琳在說著養兒育女經,小荻和讓娜聽著很入神,時不時還要插一句嘴,她們微微側頭時,就能看見她們姣美如玉的臉頰,然後就被雨幕模糊掉。 思楊、思潯還有思祺、思雨在廊下奔跑的,思楊漸漸大了,有了姐姐樣兒,人也文靜下來,老三思雨從小就秀氣,所以兩個人肩並着肩,咬着耳朵說著小女娃兒的悄悄話,思潯還是孩子氣十足,和年紀最小也最活潑開朗的思祺追逐打閙着。 巧雲很辛苦地彎着腰,兩隻手架在楊家大少爺的肋下,楊懷遠拚命地向前邁着腳尖,走還走不利索呢,看那樣子,只要巧雲一鬆手,他就能飛快地跑出去似的,等到巧雲腰酸了,將他抱起來,他就在巧雲懷裡拚命地擰麻花,直到巧雲對他說幾句話,然後向這邊一指。 楊大少爺扭過頭來,就看到他老爸正在樓閣軒窗內,遠遠地眺望着他,夏潯向他招招手,他就咧開大嘴笑起來。雖然跟他老子在一塊兒的時間少,可是這小傢伙特別喜歡他老爹,夏潯隨便一個動作,就能樂得他哈哈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茗兒對此一直很吃醋,每當這時候都酸溜溜地對夏潯說:“不愧是你的兒子呀,生下來就親。可憐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這臭小子在我面前笑的時候還沒見了你的時候一半多……” 軒窗邊,植着幾本花木。 江南的秋天,除了這樣的雨季,少有幾分蕭索,直與春天無異,所以那花草開得極艷。這幾本花木有菊花、有桂花,有丁香,雖在風雨中,依舊是芬芳撲鼻,軒窗一開,幾枝妖嬈竟探進閣內。 閣中有一張石台,台上擺着各色佐酒的小菜、冷盤,劉玉珏和塞哈智正坐在石台前,面前的酒杯已經空了,塞哈智抓起酒罈,正換了大碗往裡倒酒,酒水淋漓,與窗外的雨相映成趣。 兩個人一個粗獷、一個斯文,一個剽悍、一個儒雅,可是坐在那兒卻特別的契合。 這裡是楊家後宅,可是兩個人卻登堂入室,到了這裡,顯見夏潯已對二人毫不見外,視如自家兄弟。 “皇上,近幾日已開始親自理政了吧?” 夏潯探出手去,接着檐下淋漓的雨水,悠然問道。 塞哈智剛剛抓起酒碗,正要向劉玉珏勸酒,聽到這話,停了動作,說道:“嗯!娘娘過世以後,皇上過于悲傷,大病了一場,仍舊由太子兼理國政,這幾天皇上才恢復了些精神,開始親自主理國事了。” “我就說呢,難怪今日下了中旨給我……” 夏潯收回手,徐徐轉過身來:“紀綱撿了個好機會,皇后辭世,皇上悲慟不已,無心處理政事,現在重拾政務,要處理的國家大事多着呢,也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動作。于堅那兒,朝廷已下了旨意,抄其家,滿門盡貶為官奴,紀綱那兒麼……” 夏潯向劉玉珏和塞哈智微微一笑:“紀悠南調回北鎮去了,明日就會有旨意下來,叫你官複原職,仍任錦衣南鎮指揮使!” 塞哈智一聽大樂,連忙捧起酒碗道:“玉珏老弟,恭喜、恭喜,這杯酒,你無論如何得喝!” 劉玉珏兩頰已如胭脂般紅潤起來,哪肯再喝,當即辭謝,兩下里正爭執着,夏潯對塞哈智道:“你先莫要忙着恭喜別人,你的身份也要換一換了。” 塞哈智一怔,奇道:“這裡有我老塞什麼事兒?” 夏潯道:“老塞有勇有謀,沉穩幹練,皇上的意思,是要調你進錦衣衛,擔任錦衣衛北鎮撫司的指揮僉事,明日這道旨意應該和對玉珏的任命一起下來!” “啊?”塞哈智一聽,那張大臉就成了苦瓜,心虛地道:“國公爺,老塞不成啊!求您跟皇上說一聲兒,把這差事給了別人吧!” 夏潯眨眨眼道:“怎麼,你嫌這錦衣衛指揮僉事官兒太低?” 塞哈智把手連搖:“不是不是,不是嫌官兒低,大明諸衛,還有比錦衣衛更威風的麼?只是……老塞是個直腸子,聽牆根兒不成、打小報告不會,這差使我真的幹不了啊!” 夏潯佯怒道:“胡說,這話要叫皇上聽見了,還不打你板子?誰說錦衣衛就是幹這些下三濫事兒的?” 塞哈智把大嘴一撅,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說什麼。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道:“錦衣衛,從來就不是你想的這樣,至少,不該是你想的這樣。而且,就算是你所說的聽牆根兒、打小報告,其實也絶非你想的那麼簡單、那麼不堪!” 夏潯輕輕轉過身,望着窗外纏綿的雨霧,冷冷一笑道:“這做官兒的,個個都是讀聖人文章長大的,所以……一個個都是聖人,不需要有人監督?如果有人監督他們,就叫他們如坐針氈,視如寇仇,那麼,是監督者有問題,還是他們有問題?這監督者怎麼做、如何做、做的對與不對,那是如何完善監督者的問題,卻不是不要監督的理由! 再者,皇帝高高在上,當今皇上也就罷了,以後的皇帝,大多是長於深宮,不知民情,如果沒有一些耳目,告訴他民間的事情,那麼……晉惠帝‘百姓無慄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的笑話重現世間,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塞哈智囁嚅道:“國公說的,自然是有道理了,可是……老塞做這個,只怕真的做不來!” 夏潯迴首,深深地望他一眼,說道:“正因你憨厚耿直,皇上才想要你做這個指揮僉事。老塞,這不是我的舉薦,而是皇上直接下的旨意,皇上要賞你的功勞,有的是法子,要升你的官兒還不容易?為什麼非要安排你進錦衣衛?你要體諒皇上的一番苦心!” 塞哈智翻個白眼兒,還是不大理解,劉玉珏卻已聽明白了,要找有能力的人還不容易?皇上偏要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塞哈智到錦衣衛去做官,這是對“太有能力”的紀綱已經隱隱生起戒心了,劉玉珏大喜,連忙捧起酒碗,對塞哈智道:“恭喜、恭喜,老塞啊,這碗酒,你無論如何,得喝!” 老塞哼了一聲道:“有啥好恭喜的?要我說啊,那紀綱不是東西,可這次他偏偏逃過一劫,老天爺真是不開眼!” 夏潯道:“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你放心吧,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漢王因為伴駕出征,立下戰功,重又獲得了皇上的寵愛,而宮中……,太子又少了皇后娘娘這個最大的奧援,漢王在京裡如今是呼風喚雨、不可一世,這個時候,紀綱不倒,未必是壞事。” 夏潯淡淡一笑道:“人去咬狗,很辛苦的。狗咬狗,卻容易的很!” 塞哈智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不解地道:“國公爺,這個……老塞可就不明白了。太子已經正位,漢王也封了王爵,他……還不死心?名份已定,再要爭位,可就不比從前了,退下來,起碼爵祿地位,一生無憂。拼下去,很可能身敗名裂啊!” 夏潯凝視着院中的青石板,上邊已經積了一層雨水,來不及泄去,雨滴落下來,就濺起一朵朵晶瑩的雨花兒,漣漪還來不及盪開,就被新的雨滴砸碎,隨生隨滅,變化無窮。 夏潯徐徐說道:“四個字:垂死掙扎!搏了這麼久,誰能輕言放棄?更關健的是,就算他想放手,他身後的勢力和追隨者們願意麼?現在,漢王又看到了希望,所以才想轟轟烈烈地搏一把!結局可以想象,但過程還是值得去拼的,不到最後一刻,結局都可能改變!” 第845章 暗打算 “國……國公請回,老……老……哈……哈哈……告辭了!” 塞哈智喝的舌頭都大了,踉踉蹌蹌出了楊府,護兵牽來戰馬,一見他喝成這副模樣,連忙將他攙住。 夏潯笑道:“要不要乘我的車子?” 塞哈智一把推開自己的親兵,逞能道:“沒事兒,在馬上睡覺,我……我都試過,不就多喝了幾杯麼?告……辭!” 塞哈智爬上馬去,卻又差點兒一頭從馬背上蹌下去,親兵趕緊抓住他的大腿,塞哈智勉強分開雙腿,在馬鞍上坐下,向夏潯打聲招呼,搖搖晃晃地去了。 夏潯一笑,扭頭看看劉玉珏,劉玉珏正站在他身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夏潯笑道:“你要說甚麼?” 劉玉珏鼓起勇氣道:“國公,玉珏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夏潯笑道:“你我兄弟,還玩這套玄虛,有什麼事,說吧!” 劉玉珏道:“國公,陳東、葉安追隨國公,忠心耿耿,這一次往西域,更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夏潯點點頭道:“我知道,怎麼了?” 劉玉珏道:“他們和國公地位懸殊,在國公面前總是拘謹的很,平時看著不甚熟絡,但……交情擺在那兒,國公設宴,何妨許他一席之地?” 夏潯微笑道:“原來,你是嫌我不曾邀請他們。” 劉玉珏忙道:“玉珏不是責怪國公,只是覺得,如此不甚妥當。”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問道:“他們有什麼不悅之言麼?” 劉玉珏道:“那倒沒有,他們原本只是兩個朝不知夕的殺手,既得國公提攜,一直將此恩銘記於心,怎麼可能對國公有所怨尤,只是玉珏覺得,對他們親切一些,便是兩個得力的人,國公稍示禮遇,他們都會感激不盡的。” 夏潯微微頷首:“嗯,沒有就好,寵辱不驚,親疏不怨,那是心性的錘煉,尤其可貴。” 劉玉珏苦笑道:“他們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我只是覺得,國公這樣對他們,不甚妥當。哦,這一次,他們跟我一起回南鎮?” 夏潯搖頭道:“不,他們依舊留在工部,接下來,可能會有別的安排吧。” “什麼?” 劉玉珏惱了:“國公,就算弒殺帖木兒的驚天之功不能公佈,朝廷也不能不賞有功之臣吧?陳東、葉安,跟着咱們出生入死,此番回來,竟然寸賞?這……這……,我不服!” 夏潯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輕嘆道:“我留你在南鎮,就對了!玉珏啊,官場這個大染缸,真的不適合你,老塞雖然憨直,其實不缺心眼兒,叫他去北鎮,都比你遊刃有餘!” 劉玉珏愕然道:“我怎麼了?” 夏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今天,喝的也不少,早些回去睡吧,明兒還要接掌南鎮呢。那地方被紀悠南搞的烏煙瘴氣,你此番回去,少不得還要下大力氣整頓一番。至于陳東和葉安……,你不要擔心,我疏遠他們,自有疏遠他們的理由,我還很高興以前不曾與他們私交過密呢,呵呵……,一切,來日自知。我只擔心,到那時候,陳東和葉安已經明白了我的苦心,你依舊要蒙在鼓裡呢?” “嗯?” 劉玉珏茫然看著夏潯,夏潯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逕自回府去了。 劉玉珏迷迷瞪瞪地上了馬,帶著自己的隨從回住處去了。 謹身殿裡,朱棣正在抓緊批閲着奏摺。 自徐皇后病逝以後,朱棣強撐着為她料理了喪事,隨即就大病一場。 十四為君婦,隨就藩,又靖難,相守多年,不離不棄,兩個人的愛早已超越了夫妻之情,那是心心相通如同一體的,如今生生隔絶,何異於裂肉撕心?縱然他是叱吒風雲,剛勇果烈的一代帝王,在自己的結髮妻子面前,也不過是一個人間丈夫罷了。 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以致喪事剛剛辦完,他就重病一場,這些日子的國事大多仍舊由太子處理,但是畢竟皇上已經在朝,許多事太子也不敢擅自作主,又不敢打擾病中的父親,因此撿那並不緊急但是影響長遠不可輕易決策的事情都先擱置下來,如今朱棣病體漸好,又像以前一樣,一心撲在了國事上。 木恩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站在角落裡。 他已經進來轉悠了三回了,這是第四趟。 眼見朱棣在燈下批閲奏章十分的專注,木恩幾番欲言,終究不敢出聲。可是這一刻時間真的是太晚了,夜漏更深,雨後的天氣尤其濕重,皇上病體剛愈,又有風濕的痼疾,木恩實在不敢讓他過于操勞。 朱棣眼角的餘光梢到了木恩在殿角侷促不安的身影,他緩緩和上剛剛批閲完的這份奏章,抬頭問道:“什麼事?” 木恩連忙躬身道:“皇上,夜色已深了,皇上千萬保重龍體!” “啊!” 朱棣這才注意到,天色真的極晚了,他的心中頓時一酸,平時若這麼晚不睡,皇后一定會派人來催促的,哪怕這一晚他是要宿在其他嬪妃處,皇后也一定要確定他已回到後宮安歇,這才就寢,哪怕是在她病中也不例外,而今……她再也不能籲寒問暖了。 朱棣站起身來,揉着額頭,習慣性地說道:“好,擺駕坤寧宮……” 話說到一半兒便戛然而止,伊人已去,還去坤寧宮中作甚? 默然片刻,朱棣沒有再說話,只是腳步沉重地從木恩身邊走過,木恩連忙一欠腰,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面。 朱棣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他回頭睨了木恩一眼,木恩立刻退後一步,惴惴不安地把腰又彎了彎。 朱棣道:“木恩吶,你侍候朕,有些年月了吧?” 木恩趕緊道:“回皇上,皇上登基大寶那年,承蒙皇上寵信,奴婢就在皇上身邊做事了!” 朱棣“嗯”了一聲,緩緩點頭道:“是啊,你隨侍朕的身邊,後宮裡的事情,也都是你打點。皇后還誇過你,做事沉穩,為人忠厚,不是那般油滑奸詐的人可以比得。” 朱棣緩緩踱了幾步,突又轉過身來,仔仔細細再講木恩打量一番,說道:“朕想交給你點差使……” 木恩忙道:“皇上有旨,但請吩咐。奴婢就是侍候皇上的,自然該聽命行事。” 朱棣笑了笑,淡淡的笑容輕輕一現,隨又掩去:“朕要設一個內監衙門,如今由內庫撥款,正在聚寶門外紫金山下建造衙署,這個衙門不屬朝廷體制,直接聽命于朕,取名叫做東輯事廠,想要你去做個掌印太監!” 木恩趕緊跪下,嗑了個頭:“奴婢領旨!” 朱棣目光一凝,問道:“你不問朕要你做些甚麼?” 木恩忙道:“皇上吩咐奴婢什麼差使,奴婢就努力做好皇上交辦的事情!” 朱棣點點頭:“嗯!很好!你的確是個本份人,叫你去管着這東輯事廠,朕很放心。你不用擔心,你做了這東輯事廠的掌印太監,只管把握大局就好,具體的事情……,朕正在物色人選,一定挑幾個得力之人去幫你,你只替朕管好了這些人,那就成了!” 木恩只管磕頭答應:“是,奴婢遵旨!”心中卻想:“宮中已有六局十二監二十四司,皇上現在又設了這個東輯事廠,卻不知都負責些什麼事情……” 瓦剌偷偷摸摸大會蒙古諸部,悄悄立了一個大汗,這消息自然是瞞着明廷的,可他瞞得過明廷,卻瞞不過韃靼。 韃靼和瓦剌之間仇視的程度,實是遠在他們和大明的仇恨之上,這麼些年來,兩邊明爭暗鬥,早在北元還在大漠裡苟延殘喘的時候,兩派貴族就爭得厲害,動輒大打出手,等到分裂成韃靼和瓦剌兩部之後,更是必欲滅了對方而後快,他們在彼此之間豈能不派有奸細。 他們在對方勢力之下安插奸細的舉動,早在他們還同屬北元大汗麾下之臣的時候就開始了,瓦剌偷立大汗的消息,馬上就經由韃靼的奸細送了回去,曾經的韃靼太師、如今大明皇帝欽封的和寧王阿魯台聞訊冷笑不已。 阿魯台手下心腹大將哈魯格摩拳擦掌:“大王,咱們把這個消息稟報大明,叫大明收拾他們!” 阿魯台搖搖頭道:“現在不是時候,大明南北開戰,國力消耗甚大,現在剛剛收兵,縱然得了這個消息,也不會馬上出兵的,如果明廷遣使詰難,瓦剌和明廷扯起皮來,諸般掩飾之下,將那剛剛立起的大汗藏得無影無蹤,等明廷緩過了氣兒,也不要再打了,這是咱們的殺手鐧,不能隨隨便便就扔出去!” 哈魯格瞪起眼睛道:“那咱們就置之不理了?咱們這邊,可有不少部落,還是唯黃金家族之命是從的,一旦馬哈木以蒙古大汗的名義召納他們……” 阿魯台道:“這件事現在不能說,不過可以先給他們找點兒別的麻煩,讓他們對大明窮以應付,就無力拉攏咱們的人了。咱們要學勾踐,忍辱負重,發展實力,等到時機成熟,再把此事說與大明,借大明之力剷除瓦剌,我韃靼自可一統草原!” 阿魯台眼珠轉了轉,喚道:“脫忽歹!” 阿魯台的心腹,韃靼平章脫忽歹越眾而眾,抱拳道:“大王!” 阿魯台道:“這事交給你了,你為本王出使大明,見了大明皇帝,你就這麼說……” 第846章 東輯事廠 一段時間之後,東輯事廠不聲不響地成立了。 許多大臣此前已經聽到了風聲,但是當時還沒有完全明白這個內臣衙門的功能,把它等同了內監的六局十二監二十四司的某一和職能,但是嗅覺靈敏的人已經發覺這個內監衙門與其它內監的不同,因為這個衙門沒有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另有掌班、領班、司房、檔頭和眾多的番役,而這些人統統來自干錦衣衛的大漢將軍。 因為大漢將軍是天子出入的近衛武裝,雖然刺王殺駕的事几乎從來沒有,以致大漢將軍們沒有用武之地,除了在朝堂上值班站崗、巡弋宮防,就是隨皇帝出行,挑打各和器仗,但是大漢將軍的每一個成員都是精挑細選的,武功和紀律性都是最好的。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是木恩,他如今已經是司禮監第三號人物,僅次干司禮監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屬下貼刑官有兩人,分別是陳東、葉安、而其下的掌班、領班、司房、檔頭和番役,卻是由紀綱手下選拔出來的,雖然大漢將軍職司特別,紀綱對他們也很少進行直接的調遣和干預,但他們畢竟算是紀綱的人。 宮裡的木恩總攬東廠全局,被紀綱排擠出錦衣衛的陳東和葉安控制東廠日常事務,其下友多人員卻來自干紀綱的手下,這樣涇渭分明的人三層員構成,使得他們彼此均有所忌憚,至少很難在短時期內沆瀣一氣欺上瞞下,至干長遠來說,隨着它的成立還有諸多制度需要完善。 直到東輯事廠完全成立,人員業已配給完畢,它的職能也終干宣佈了出來。 東廠的職能是“並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但是東廠只能偵緝、抓人,並沒有審訊犯人的權利,抓住的嫌犯要交給錦衣衛北鎮撫司審理;他們監督的對象包括朝廷官員、社會名流、士紳學者等等,並有權將監視結果直接向皇帝彙報,這一點與錦衣衛有所不同,錦衣衛辦案,是要具疏上奏的,手續比較繁瑣。 朝廷會審大案、錦衣衛北鎮撫司拷問重犯東廠都要派人聽審;朝廷的各個衙門都有東廠人員坐班監督官員們的舉動;一些重要衙門的檔案,如兵部的各和邊報、塘報,東廠都要派人查看;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柴米油鹽的價格,也在東廠的偵察範圍之內。 客規地說,東廠成立的初衷是好的,它的職能也沒有什麼不妥這些措施是防範腐敗的。至幹這樣的權力部門爛掉,甚至比被監督者爛的更徹底,在干控制這和權力部門的人和制度的完善與否,從古到今,大到一個國家“上到一個部門如果自身出了問題,都會從初期的清廉和有利干國家,漸漸滑向反面,縱然沒有東廠這個部門,也會有一個擁有相同職權的其它部門出現同樣的問題。 此時的東廠其作用當然是正面的,而且在錦衣衛一家獨大隻要他們願意,就可以一手遮天上瞞天子、下欺群臣的關鍵時刻,朱糠設立這個衙門的目的夏潯再清楚不過了這是他向皇上稟報的干堅的事情引起了皇帝的戒心,他不能沒有這樣的強力監察部門,卻又不放心錦衣衛了。 此時的東廠三位核心人物,可以說全是夏潯一黨,夏潯自然要去表示慶祝。 他在此前雖刻意與陳東、葉安保持距離,與木恩的交情更加隱秘,但是這時出面道喜,卻不算突兀,因為許多朝臣都前去恭賀,或者送去了題字和禮物。這個剛剛成立的東廠,還沒有招致百官的惡感,相反,他們與錦衣衛均權、並有監督錦衣衛的作用,這令那些對紀綱的一手遮天感到既惶恐又厭惡的朝臣們非常高興,他們几乎是帶著一種故意叫錦衣衛難堪的想法,才去捧東廠的場的。 東輯事廠,正堂。 剛剛送走一撥客人的木恩抓緊時間聽取着陳東和葉安的彙報。 剛剛走馬上任、大權在握的陳東和葉安滿面春風,陳安道:“廠公,咱們的人員剛剛配備齊全,屬下參照錦衣衛的人員設置,對各司各屬的設置儘量進纖了細化,這是各司的官員和人員的配備名單,附有他們的職能權限,請廠公審閲!” “嗯,先留下,人員繁瑣,咱家還不曾把人認個齊全,回頭我慢慢看!” 木恩收下陳東遞上的手札,葉安又道:“廠公,在咱們負責的偵緝的事情上,屬下制定了詳細的制度,如聽審三司的會審大獄以及錦衣衛拷訊人犯的章程、如各處衙門聽理政事的章程、如詢錄物價、查探民情的章程等等。此外,京城池塊,有近有偏、有富有窮,為了防止廠役挑肥揀瘦,腐化貪墨,每個月由他們負責偵緝的地盤都定時輪換,抽籤決定!” 這兩個人恨死了紀綱,如今有權與錦衣衛分庭抗禮,都摩拳擦堂地準備大幹一場,份外的賣力。他剛說到這兒,一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曳撒、腰繫紅色小縧的番子健步如飛地走進來,抱拳稟道:“標下見過廠公、見過兩位貼刑大人,輔國公來訪!” 木恩“啊!”地一聲,連忙站起,說道:“快快有請,不不不,本督親自相迎!” 因為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簡稱提督東廠太監,所以木恩自稱本督,他和陳東、葉安急忙忙的迎出去,此時夏潯優哉游哉地剛剛踱進正堂。 一進大門,迎面就見堂前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擺一張官帽椅,桌上擺花瓶兩隻,中間牆上一張巨幅畫像,畫的卻是岳飛岳武穆躍馬揚槍,上書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因為衙門剛劃成立,許多事情還沒有頭序,幾個戴圓帽、着皂靴,身穿褐色曳撒的掌班領班正指揮着一班番子們忙忙碌碌,到處搬運着東西。 夏潯負手站在岳飛像下,正笑吟吟地看著,木恩領着練東和葉安急匆匆地從左廂房裡走出來,一見夏潯便抱拳長揖道:“哎呀,國公爺,您怎麼來了,當不起、真是當不起呀……。” 夏潯扭頭見他來了,連忙舉步上前,木恩一個深揖剛剛作下去,夏潯就扶住了他,笑吟吟地道:“木督主,恭喜啊!” 他又看了一眼陳東和葉安,微笑着一領首,兩個人心領袖會,向他重重地一抱拳,只此一揖,一切已盡在不言之中。 “國公爺,請請請,這邊請。東輯事廠甫立,到處亂糟糟的,來人吶,快上茶!” 木恩這位大明東廠首任廠公,毫無一點身為廠公的覺悟,比起王振、劉謹、馮保、魏忠賢這些後輩的威風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不過王振已經掛了,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一個人的消失,影響着許多人的進退和發展,未來是否還會是這些人叱吒風雲,亦或換作他人,殊未可知。 這就像黑衣人裡面,湯米李瓊斯在結尾的片段裡忘記給小費,決定了天上那顆小行星是直接墜落到地球上還是與衛星相撞,消彌一場大災難。兩者之間本來是八桿子打不着的,但是蝴蝶效應就是這麼奇妙,一件事可以引起一連串的人和事的變化,天知道最後它會導致什麼稀奇古怪的結果。 夏潯被請進左廂房,撩袍在椅子上坐下來,笑容滿面地一抬頭,卻見木恩還欠着腰,畢恭畢敬地站在面前,夏潯不由一怔,隨既啞然失笑:“我的木大督主啊,你跟樁子似的杵在這兒幹嘛,快坐啊!” 木恩陪笑道:“國公爺面前,哪有咱家的座位!” 夏潯正色道:“木公公,這就是你的不走了,你我相識已久,素有交情、當初,你在宮中做個小內侍,對我這等一品的外臣禮敬有加,固然應該,可今非昔比了、木公公,你要記住,適當的禮敬贏得尊重,過度的客氣,卻會叫人看輕了你。 如今你獨自管着一個衙門,不比從前只在皇上面前聽差,管着一些公公和宮女,該有的身份,得有,要不然,連你的手下都要難做人!再者說…,木公公,你對我如此恭敬,一旦叫別人看到,對你、對我,可都不是好事啊……” 木恩唯唯喏喏,連聲答應,從善如流地走到一邊,欠了半個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來。 夏潯看得連連搖頭,卻也知道這種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想當初自己剛做國公的時候,還不是見着別人家一個門房給他開個門兒也要客氣地含笑點頭麼。木恩本來就老實,又在皇上跟着點頭哈腰慣了,無威不足以服眾,可這官威也得慢慢培養才行。 等木恩坐了,夏潯又叫陳東和葉安也在下首坐下,這才說道:“我在家中歇養了快三個月了,今日要往宮中走動走動,適逢東廠成立,你們這個場,我自然要捧的,就過來瞧瞧你們。 東廠甫立,暫時乘說,這勢力只及干金陵城這一畝三分地兒,人常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們不但是新官,連這衙門都是新開的,上有皇上、下有文武百官,人人都在盯着你們,這頭三把火,你們打算怎麼燒啊?” “呃……。” 木恩扭頭看了看陳東和葉安,有心把這兩人方纔說與自己聽的人事安排和規章制度的建立說出來,轉念一想,這是一個衙門必要的東西,實在算不得東輯事廠的三把火,木恩扭頭再看一眼夏潯,突地福至心靈,連忙拱手道:“正要請教國公,依您看,咱家這三把火,應該怎麼燒啊?” 第847章 添柴 夏潯笑道:“這火要怎麼燒,得先弄清楚皇上成立東廠想要甚麼,木公公,你說對不對?” 木恩忙不迭點頭道:“對對對,那麼……皇上的意思……” 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夏潯。 夏潯道:“東廠要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換而言之,你們的職能就是與錦衣衛一樣的,他們在幹什麼,你們也要幹什麼。那麼,皇上為什麼還要成立東廠呢?縱然是錦衣衛人手不夠,那麼擴充人手也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另設一個衙門?” 這回沒等木恩再問,夏潯便已答道:“因為,皇上高高在上,最容易受百官矇蔽,如果皇上身邊的臣子們清如水、明如鏡,勤政愛民,那還好些,如果臣子們因為私慾,矇蔽天子,那該怎麼辦呢?寄望于皇上天縱英明,不問、不察、不看,而盡知天下事?那怎麼可能,所以,皇上需要耳目! 可這耳目也是有一個衙門、一群人來組成的,如果他們也因私慾矇蔽聖上,那該如何呢? 我朝在官制上,司法、軍隊、政務,分設三司衙門,這是分權,防止一家獨大,尾大不掉。在朝中有,又設三法司,刑部主掌審判,大理寺為慎刑機關,主要管理對冤假錯案的駁正、平反。都察院不僅可以對刑部和大理寺進行監督,還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利。三法司之間職權分離、相互牽制。 然而,有些重大案子,或者謀逆、妖言惑眾、為非作歹的重大案件,另設錦衣衛,主動查緝,防患于未然。可錦衣衛凌駕于三法司之上,一旦專權獨斷、瞞上欺下又當如何? 如今皇上再設一個與錦衣衛職能相同的東廠,可補錦衣衛之不足,而最重要的,則是皇上多了一雙耳目,如果錦衣衛與東廠呈上的偵查報告,同一事件,調查結果不盡相同,那麼就必定有一方沒有儘力,亦或有意隱瞞,木公公,你明白了麼?” 夏潯循循善誘地一番解釋,木恩“啊……啊……”地點着頭,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聽明白,看他的眼神兒,還是有些迷惘。夏潯笑了笑道:“耳目既然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的耳目,它有自己的想法和慾望,那就再設一雙耳目,叫兩雙耳目相互有個監督。兼聽則明!” 木恩重重地一點頭,這才欣然道:“聽國公一席話,咱家心裡就見了亮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夏潯笑道:“木公公原來是管着內書房的,朝臣的奏章都要先經你的手,錦衣衛的奏疏被列為機密中的機密,木公公想必更是記憶猶新,你現在不妨想想,他們都查過些什麼、向皇上呈報過什麼,那就是木公公你需要去查的事情了,木公公只要按照這個方向去安排東廠事務,必定最合皇上心意!” 木恩大喜站起,向夏潯鄭而重之地作了個揖,心悅誠服地道:“東廠甫立,咱家心裡毫無頭緒,正跟一隻沒頭蒼蠅似的,得虧了國公爺,咱家……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國公才是!” 夏潯也隨之站起,笑道:“你要謝我,就公是公,私是私,好生把東廠管好!如果我沒猜錯,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錦衣衛必定監視的緊,隨時報與皇上知道的,他們查得,你們自然也查得,不可因為咱們的交情,就故意瞞而不報,甚至代我矯飾,否則,便要弄巧成拙了!” 木恩窘道:“這個……,咱家怎敢盯國公爺的梢,國公爺放心,咱家……” 夏潯搖搖頭,正色道:“公公以為楊某正話反說不成?不然,我說的是真心話!不但是我,對其他人也是這樣。公公昔日在宮中,常侍于皇上和娘娘的身邊,和太子定也是極為熟稔的,就是太子,你也要盯着,你們秉公而斷,不但可使這剛剛成立的東廠站穩腳跟,對於我、對於太子,也是一個保護,而非威脅,懂麼?” 雖然木恩還有些懵懂,但陳東和葉安至此已全明白了,兩人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陳東上前一步,對夏潯道:“國公訓示,卑職等已經明白了!” 夏潯亦微笑,兩人對視,如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禪機盡在其中。 等三人把夏潯恭恭敬敬地送出東廠,站在大門口兒,木恩就扭頭責備陳東:“本督還沒想清楚,正要再向國公請教,你就明白了,你明白甚麼了?” 陳東苦笑,一拉木恩,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廠公莫要覺得不安,錦衣衛查些什麼,咱們就查什麼,皇上需要知道天下事、需要知道臣子們在幹什麼,需要另一雙耳目來告訴他,錦衣衛這雙耳目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是不是真的,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咱們還不知道該幹什麼嗎? 廠公也不要覺得監察太子、監察國公是妄自尊大、忘恩負義,若是錦衣衛查他們,而咱們避而不查,豈不叫皇上更加注意他們?查是要查的,可這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用不同的話去說,那麼聽在別人耳中,感覺就大不相同,廠公常在皇上身邊行走,對此還不瞭然麼?” 木恩以前常侍于皇上跟着,這說話的藝術自然不會差了,只是爾虞我詐的官場心計方面確實未經鍛鍊,如今陳東說的這麼明白,木恩總算徹底清楚了,也少了許多顧慮。 另一側,葉安陰惻惻地道:“紀綱監察百官,誰來監察紀綱呢?咱們對紀綱也要查,而且要重點查,必定甚合上意!” 陳東道:“一句話,除了皇上,無人不察,這就是皇上成立東廠的本意,交給咱們的差使! 木恩興奮起來,摩拳擦掌地道:“好!兩位大人,咱們回去核計核計,大幹一場!” 夏潯離開東輯事廠,打道進宮,到了皇宮門前,繳了穿宮牌子,剛剛進去不足百米,迎面正碰上紀綱走來。兩人老遠就看見了彼此,雙方的腳步馬上都慢下來,看紀綱那躊躇的樣子,似乎想要避開,只是這宮裡寬敞,偌大一條道路上也沒個人影兒,如果避開實在太明顯了些,紀綱猶猶豫豫的,兩人便走近了。 夏潯站定,睨着紀綱,紀綱勉強拱起手來,說道:“國公……”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紀大人,好久不見啊,看你的樣子,可有點發福了,看來這日子過的很是愜意啊!” 紀綱勉強堆起笑容,皮笑肉不笑地道:“國公可是黑了、也瘦了。下官識人不明,重用於堅那個敗類,不想這個喪心病狂的東西,竟被外敵收買,險些害死國公,下官聽說之後,真是痛心疾首。國公失蹤那些日子,下官日夜祈禱,祈求上蒼保佑國公呢,幸賴國公無恙,國公流落到別失八里那種地方還能安全歸來,真是大福之人吶。” “托福托福,皇上現在謹身殿麼?” “是,不過不巧的很,皇上正在處理一樁緊急事務,急召了幾位大臣議事呢,國公若非蒙召而入,恐怕要等上一等,如果國公有要事的話,要不要下官代國公去通稟一聲啊?” 夏潯微微一笑,道:“多謝紀大人美意,本國公沒什麼要事,只是在府上歇養了幾個月了,靜極思動,進宮來見見皇上,你也知道,我久不見聖顏,聖上一定會遣使召見的,身為臣子,哪能安坐家中靜候聖旨,既然有這穿宮牌子,隨時可以入宮,自當主動朝謁聖上,才是臣子的本份。皇上既然在處理公務,我到內閣,與幾位大學士聊聊天去!” 紀綱打個哈哈道:“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擾國公了,下官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夏潯笑道:“紀大人這麼急匆匆的,莫非趕着去東廠祝賀?這倒也在情理之中,滿朝上下,要說這與東廠關係最為密切的,那就是錦衣衛了,你與木公公,的確應該多親近親近,以後聯手為皇上辦差,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紀綱臉色微微一變,旋即打個哈哈,道:“這是皇上體諒紀綱的辛苦,所以着人幫紀綱分擔著。東廠番子,都是從我錦衣衛調去的,兩位貼刑官也是我錦衣舊人,理當前去慶祝,哈哈,這就告辭了!” 東廠甫立時,雖與錦衣衛分權,但是從目前的情形看,他們只能偵緝、抓人,審訊和關押權在錦衣衛手裡,眾多的番子、檔頭、領班又是從錦衣衛大漢將軍裏邊撥過去,權力地位確實還不及錦衣衛,看起來像是錦衣衛的外圍組織,自然難怪紀綱這麼說。 夏潯自然不會無聊到去點醒他,只是微笑道:“好,紀大人好走!” 紀綱拱手笑道:“國公慢走!” 兩下里錯身一過,臉色吧嗒一下,同時沉了下來! 第848章 變故 文淵閣裡,解縉仔細看著一份公函,看罷臉色一沉,公函“啪”地一合,說道:“呂尚書,皇上納安南郡縣,置吏以治之,又詔訪明經博學、賢良方正之士送京擢用,破格提拔安南讀書人入國子監學習,這是為了施以王道教化,收納安南民心,你當深體上意才是。可你瞧瞧,這都是怎麼安排的?” 禮部尚書呂震正坐在對面椅上喝茶,聽見這話,不禁問道:“首輔以為呂某的舉措有何不妥之處麼?” 解縉不悅地道:“我說的這麼明白,呂尚書還不懂麼?對這些安南讀書人,要予以特殊的照顧,最好的學舍、宿舍要騰出來給這些安南讀書人,對他們予以一些特殊的照拂,要讓他們感受到皇上隆恩厚重,你把他們當成普通的學子,如何利於皇上收攏安南民心?這就不要送到禦前了,我這一關就過不去!” 解縉把那份公函“啪”地一下擲到呂震面前,淡淡地道:“回去重新做一份來!” 呂震被他這一摔,臉色騰地一下就紅了,他忍着怒氣袖起那分公函,向解縉拱了拱手,拂袖便走。 解縉見他含怒而去,不禁撇了撇嘴,對旁邊侍候的小太監道:“似這等樣屍餐素位、不學無術之人,我有一句話,送給他倒正合適!” 那小太監湊趣道:“不知閣老想到了什麼話?” 解縉道:“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那侍候在文淵閣的小太監也是讀過書識過字的。一聽這話便忍不住笑起來,這時有人踱了進來,恰好聽見這話,便笑道:“大紳一向刻薄,這又是在嘲弄何人了?” 解縉一見,便站起來,笑道:“哦。原來是光大來了,快坐快坐。” 進來這人也是內閣大學士,名叫胡廣,也就是建文二年的那位狀元。那一年的狀元、榜眼、探花中,胡廣本應是榜眼,卻因為本該是狀元的王艮名字不吉利,被建文帝朱允炆降了一級,把他提成了狀元。朱棣入城之日。幾人相對嘆息,最後卻只有王艮自盡殉義,胡廣收拾收拾,隨解縉一起去擁立朱棣了。 雖然在個人私節、倫理道德上,胡廣有點牆頭草、騎牆派的投機嫌疑,但是此人的才學確實是有的,他為人謹慎、心思縝密。平息過諸多冤獄、關注百姓疾苦。在大學士任上,的的確確做了許多有益於國、有益於民的好事,是朱棣甚為倚重的一位閣臣。 朱棣北征時,因為有政務需要處理,就把他帶在了身邊,這一次他也是隨同朱棣從塞北回來的。他跟解縉的私交極好,兩人是“生同裡,長同學、仕同官”的關係,同鄉、同學加同僚。所以在幾個大學士裡面私交最篤,而且兩人已經結了兒女親家,婚約已經定了,只是還未成親。 解縉笑着把剛纔的事情說了一遍,胡廣蹙了蹙眉,揮手讓那小太監出去,對解縉推心置腹地道:“大紳身為內閣首輔。位高權重,才華橫溢。只是這個性子,我得說說你。呂震禮部尚書,位列九卿,怎好如小吏一般呵斥?你還在背後嘲笑人家。這些小太監閒來無事,最喜歡嚼舌頭根子。一旦給你說出去,傳到呂震耳中,這就成了難解的嫌隙,何苦結這樣的冤家呢?你呀,這喜歡挖苦人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改?” 解縉撫鬚微笑,不以為然,只是問道:“光大,你來不是為了教訓我吧,有什麼事兒麼?” 胡廣“哦”了一聲道:“是這樣,紀綱紀大人新納了兩個妾,乃是雙胞胎的一對姊妹,容顏極美,甚得紀大人寵愛。我剛寫了一幅字,想要叫人送去與他祝賀。我想著,你是不是也寫幅字兒,我叫人一併捎去。” 解縉一聽拂然不悅,責備道:“光大,你這人最沒原則,不管什麼人都要結交,似他這等樣人,我解縉豈能巴結?不送,就算一片瓦礫,我也不會送去紀綱府上。” 胡廣道:“大紳,紀大人雖與你我文武殊途,不過論品秩,人家卻也不低,大家常在宮裡見着,只是順手為之的事情……” 解縉沉着臉道:“光大,你不必再說了,我是不會理會他的,我勸你也不要紆尊降貴巴結於他,紀綱?哼!他算個甚麼東西!”緊接着解縉就滔滔不絶講出許多道理來,聽得胡廣苦笑不已,只得拱手告饒道:“好好好,大紳,你不要說了,我認輸了還不成?行,那你忙着,我先走了,今晚一起喝酒吧。” 解縉還在生氣,擺手道:“不去了,皇上北征前,就着我開始編撰《永樂大典》,皇上回來後,我就想呈報一下編撰的進程,不想宮中多事,皇上又……,如今皇上病體已癒,我得把《永樂大典》的事兒整理整理,稟報皇上,你自去吧!” 胡廣嘆了口氣,只得拱手告辭。 那小內侍進來,瞧見他臉色,笑嘻嘻問道:“胡閣老與閣老說了什麼事兒,惹得閣老不開心?” 解縉哼了一聲,並不把胡廣的規勸放在心上,他把事情源源本本地與這時常侍候身旁的小太監說了一遍,冷笑道:“胡廣來說,我才不理他。如果是那紀綱來求詩,我倒不妨送他一首。” 那小內侍眨眨眼道:“閣老是文曲星下凡,寫的詩定是極好的,不知閣老要送紀大人賀詩的話,打算怎麼寫?” 解縉撚鬚一想,順口吟道:“一名一名大喬二小喬,三寸金蓮四寸腰,買得五六七包粉,打扮*十分妖”。 解縉說罷,先自拍案大笑起來,那小內侍細細咀嚼一番,也忍不住笑的打跌。 兩下里正笑着,夏潯邁步走了進來。瞧見解縉捧腹大笑,不禁問道:“大紳遇到了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 夏潯回京後,解縉早就去府上看望過的,這倒不是頭一回相見,一瞧他來,忙又離座站起。笑着迎上前去,問道:“國公今兒怎麼有興緻來看我,快快請坐!” 夏潯搖頭道:“在家中已經坐得夠久了,你也一樣,久坐傷身。今兒陽光正好,你我去外面走走吧。” 解縉自無不應之理,忙隨他出了文淵閣,兩人就在宮廊下緩緩而行。秋陽半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解縉把方纔發生的事情當成笑話說與夏潯聽,夏潯聽了也覺得不妥,對呂震也罷、紀綱也罷,不讚同對方的舉措可以,與對方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可以,不過解縉恃才傲物。得理不饒人。的確得罪了太多的同僚。 夏潯隱約記得,歷史上與解縉一同遭難的官員並非一人,別的官兒大多有人施以援手,不管是否救得出來,至少有這些人照應着,在獄中沒吃多少苦,可這解縉卻少有人搭理,不得不說,他才華固然出眾。做人這方面的確是太失敗了。 夏潯正想規勸他幾句,前邊一人龍行虎步,氣宇軒昂地走來。 夏潯打眼一瞅,卻是漢王朱高煦。 朱高煦這時也看見了他們,走到近前,上下一瞅,神色間十分的倨傲。 夏潯和解縉忙拱手道:“臣楊旭(解縉)。見過漢王殿下!” 朱高煦嘿嘿一笑,看著夏潯道:“南返途中,匆匆見過你一面,當時也未顧上說話。那時國公面容黑瘦,瞧你如今氣色。可是好得多了。” 夏潯微笑道:“殿下伴駕遠征漠北,勞苦功高。這一番磨勵。倒是更加的龍精虎猛,睥睨之間,英氣迫人!” 朱高煦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道:“本王隨聖駕北伐,鏖戰半載,輾轉萬里,斬殺敵酋數萬,逼死本雅失裡,迫降阿魯台,看起來功勛赫赫,其實那都是因為有父皇上,故而三軍用命,竭死效力之故。父皇北征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域戰局,僥天之悻,帖木兒病死,少生了一場大糾葛。 倒是國公你,陷身西域,顛沛流離,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雖然寸功未立,卻是福將一名。老話怎麼說來着?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國公這一番真是苦得可以呀,今日進宮所為何來,可是父皇要賞你的苦勞麼?哈哈!哈哈……” 朱高煦極盡嘲諷,夏潯卻不以為意,只是微笑以對。 朱高煦見他微笑不答,更沒有氣極敗壞,看著自己的眼神兒甚至還帶著一種戲謔的笑意,不覺甚是無趣,他冷哼一聲,傲然道:“本王正在城西操練天策衛兵馬,忽得父皇宣召,要我進宮議事。你二人優哉優哉,甚是得趣,本王卻沒有那閒適的功夫,聊你們的吧,本王這就……” 他還沒說完,一個小太監從他後邊走了過來,老遠看見夏潯,便高聲叫道:“國公爺,您在這兒呢,皇上吩咐奴婢去請國公入宮議事,奴婢趕到國公府,聽說國公去了東輯事廠,奴婢趕到乾爹那兒,結果又錯過了,國公您竟入宮來了……” “哎喲,漢王殿下,奴婢見過殿下!”那小太監見朱高煦也在,忙向他請禮問安,朱高煦剛剛還在得意洋洋地賣弄,這時聽說父皇宣召議事亦有夏潯的份兒,不覺臉上無光,他板著臉哼了一聲,便揚長而去。 那個小太監夏潯是見過的,他本來叫沐絲,因為是侍候木恩的,兩人姓氏又相近,便趁機認了木恩做乾爹。木恩的年紀其實並不大,還是個年輕人,可宮裡頭認乾爹,看的是對方的地位、勢力,倒不在於年紀大小。於是,木恩成為東廠廠督以後,便順手把自己這個乾兒子提拔到皇上身邊做了傳旨侍奉的一個小黃門兒。 沐絲欠着屁股候漢王走了,這才對夏潯道:“國公爺,南邊出了大變故,皇上召集兵部、戶部的幾位大人正在議事呢,國公爺得趕緊着點兒,莫讓皇上久等!” 第849章 殿下,臣跟你標上了! 夏潯隨着沐絲趕到謹身殿的時候,朱高煦已經先進去了。皇帝沒在謹身殿正殿平素處理奏章的地方,而是在謹身殿平素用來休息的一個小書房。見此情景,夏潯便想:“只在小書房接見臣子,想來不會有幾個人了。” 等沐絲通稟之後,夏潯進去,見書房中的人果然不多。兵部尚書金忠、五軍都督府的定國公徐景昌、英國公張輔、漢王朱高煦俱都在座,書房正中央還站着一個武服打扮的漢子,粗略一看,從那服飾,可以斷定應該是一名四品的武將,起碼也是一個指揮使。 兩排座椅,最裏邊靠窗一張禦書案,案上一角堆着一些文牘,另一角豎著一對象牙鏤刻吉祥天女的臂格,案中還橫亙一方紫玉如意,一隻葫蘆狀的香熏爐兒,正飄散着裊裊的香氣。 禦書案後面是一張黃綾墊兒的禦椅,禦椅之後本來是一條八扇屏,如今已經撤下一旁,露出一張方腿馬蹄足的黃花梨涼榻,上邊鋪着蜀中精編的涼蓆,朱棣穿著一身便服,頭束一條抹額,斜倚着一條大靠枕,正側臥在榻上,聽著那武將說話。 夏潯進來,未及施禮,朱棣便輕輕一擺手,說道:“一旁坐下,且聽他說!” “是!” 夏潯答應一聲,定國公徐景昌已微笑着向他示意了一下,在他旁邊正有一張座位。夏潯也不多話,與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金忠以目示意,算是彼此行過了禮,便去座位上坐下。內侍悄悄端上茶來,又悄悄退下,漢王坐在最上首,目不斜視,似乎不曾看見他進來似的。 只聽那位四品武官仍在講述:“……簡定乃陳氏故官,當初我朝廷兵馬攻打交趾時,他曾代為引路,並號召舊部助我天兵自水陸兩路攻打黎氏,我朝廷在交趾設立三司、州縣之後,皇上隆恩,封他為指揮使。因我朝廷不復立陳氏後人,簡定心中不服,竟掛印逃去,在化州吸收舊部、招降了幾股散潰為盜的安南亂兵舉旗造反。 這簡定自立一國,國號大越,稱日南王,趁英國公大軍北返之機,攻克咸子關,扼住三江府往來要道。當時,交趾布政使黃福曾向皇上祈請援兵,皇上于北征之中傳下旨意,着令黔國公沐晟發兵五萬再征交趾。沐晟將軍與簡定一戰,簡定即佯敗而走,沐晟將軍恐他逃入深山不易追剿,急急追趕,不想正中埋伏,沐晟將軍臨危不亂……” 朱棣聽到這裡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敗了就是敗了,就不要給他臉上貼金了,說說接下來的事吧!” 那武官有些尷尬,語氣頓了頓,才道:“沐晟將軍……倉促收兵,檢點損失,已傷亡逾萬,更遺落了許多盔甲器械和火器,盡落入安南叛軍之手。沐晟將軍本欲整軍再戰,可……簡定一戰大勝,使得陳氏故官紛紛響應,鄧悉、阮帥等陳氏故臣紛紛造反,有的自署官爵,殺將使,焚廬舍,仍打陳氏旗號,有的自立稱王,我安南守軍顧此失彼,難以控制,因此沐晟將軍命末將回京,再和皇上搬請救兵!” 朱棣聽他說完了,沉着臉一擺手,那武官便趕緊欠身施禮,退了下去。這書房裡隨便拎出一個來,官兒都大得壓他個半死,何況裏邊還躺着一條真龍,也真難為了他,居然還能說出話來。直到離開書房,他才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只覺眼前直冒金星,卻是因為方纔過度緊張,呼吸錯亂而至。 那武官一退下,漢王朱高煦就氣憤填膺地道:“父皇在交趾設郡縣,是因為陳氏絶後,應安南軍民所請。我朝廷自將安南作為內郡治理之後,厚待陳氏故臣,大多加封官職,又詔訪安南明經博學、賢良方正之人入朝為官,可是這些蠻夷,自以非類,居心叵測,似此頑逆,朝廷當立發大軍,予以征討!” 朱棣瞟了夏潯一眼,夏潯的眼帘立即垂了下去,這一番無聲的交流,是因為當初朱棣有意納安南為內郡時,曾想把這份大功送給夏潯,而夏潯卻提出征安南易、定安南難,建議皇上扶持傀儡,以夷狄治夷狄,朱棣對此很是不以為然。 結果,安南果然是順利打下來了,打得過程可謂摧枯拉朽,可是張輔大軍剛剛一走,反軍叛旗便四處高張,正應驗了夏潯此前的預測。但是現在即便證明他是對的,朝廷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撤兵,切實的利益固然需要計較,國家的尊嚴同樣是一種利益,它不是經濟利益,卻是一種政治利益,眼下只能打,他不可能趁機提出退兵。 同時,證明他是對的,他更要謹慎謙虛,萬萬不能露出自鳴得意的模樣。曹操愛才,可那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恃才傲物,過于賣弄,惹得曹操極度憎惡,最後還不是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想證明自己比老闆更高明的人,絶對不是一個真正高明的人。 張輔、徐景昌、金忠顯然也都清楚,眼下只有出兵! 大明剛剛在那兒設了郡縣,有人反旗一舉,這邊便馬上改弦更張,那叫什麼玩意兒?大明朝廷的體面都要丟盡了。所以,眼下根本不是討論在安南設郡縣是否合理的時候,除了出兵,大明沒有第二個選擇。哪怕是連番的戰爭剛剛結束,因這決定,百姓肩上剛剛減輕下來的的負擔又要變成重負。 “出兵……,出兵……” 朱棣喃喃自語,屈指輕叩着膝蓋,半晌手指忽然一停,說道:“沐晟已經吃了敗仗,當使何人再征安南?” 朱高煦馬上拱手道:“父皇,兒臣願掛帥出兵,征討安南。只要給兒十萬大軍,兒必馬到功成,提那一眾叛賊人頭,呈于禦前!” “臣以為,不妥!” 這句話一說出來,朱高煦的臉頰就繃緊了,只聽聲音他就知道是夏潯,就算不聽聲音,在場這幾個人,又有誰敢當面跟他唱反調?是張輔還、金忠還是徐景昌?他們都不敢,唯有夏潯、唯有這個該死的夏潯! 果不其然,緩緩站起的正是夏潯,夏潯道:“兵,是一定要出的;仗,也是一定要打的!但,去年征安南,發兵數十萬之眾,北征韃靼,又發二十萬大軍,西域雖沒打起來,數十萬大軍枕弋以待,人吃馬喂,加固城防、趕造器械,這些都是錢。 為此,徵調役夫總數逾百萬,從農田中奪走了多少青壯勞力?朝廷消耗巨大,百姓不堪其苦,因此,臣以為,此番征討,從手段上,應該剿撫並用,而不是盡斬賊酋人頭,那深山老林、煙癉沼澤之地,要是逃起來,可比那草原大漠還要難纏,且難以發揮我兵多將廣之優勢。” 朱高煦剛剛一番豪言壯語,只為打動乃父的心,聽夏潯這麼說,恨得他直咬牙,臉上卻連忙堆起笑容,做虛懷若谷狀道:“國公所言甚是,小王求戰心切,確實莽撞了。剿撫並用,少傷人命,又能平息叛亂的話,小王自然會去做的。”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殿下的心意,臣自然是明白的。不過臣的話,殿下還沒有明白!” “哦?” 夏潯道:“英國公剛從安南回來,熟悉那裡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更熟悉安南兵將作戰之法,臣以為,請英國公再度掛帥,往安南一行,諸般叛亂,旦夕可平!” 朱高煦乾笑道:“輔國公,英國公征討安南,這才剛剛回京,還沒歇歇腳兒,就得再度掛帥?我皇家也不能這麼不近人情啊。再者,本王幼習兵法,更隨父皇征戰多年,自信由本王領兵的話,亦可平定安南,非英國公不可麼?這不是讓四夷小國笑我天朝除了英國公再也無將可用了麼?” 夏潯面無表情地道:“國家疲憊,非練兵時!” 朱高煦臉色一變,大光其火地道:“本王掛帥,就是練兵?” 夏潯道:“對殿下的武功,臣自然毫不懷疑。若說起兵法,不但皇上高微臣百倍,就算是在座的諸位大人,包括殿下您,都比楊旭高明多多。談論兵道,臣不如殿下,臣也只能在這兒紙上論道而已。” 夏潯笑了笑,又道:“但是臣以為,英國公與安南人交過手,這是知己知彼;英國公連戰連勝,在安南軍中已立下不敗威名,這是先聲奪人;有此兩大優勢,由英國公掛帥出征,自然比漢王殿下更容易取勝。臣方纔說了那麼多,其實只是想說明,我們早一天取勝,就能節省無數的錢糧;我們少打一仗,田間就能多許多青壯的農民去植秧種田!皇上體恤百姓,當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 朱高煦心中大怒:“屁的苦心!三番五次亂我好事!” 夏潯望着他鐵青的臉色,目中攸地掠過一絲譏誚:“你想戰功赫赫、你想彪炳青史?關我鳥事!能讓百姓們得些實惠,我才不枉受人供養,輕車革帶、錦衣玉食;用那民脂民膏、纍纍白骨,堆砌你的戰功,滋養你爭儲的實力麼?老子就是不想讓你獨掌兵權!咱們兩個早就耗上了,又不是今日才做了對頭,你瞪什麼瞪!” 朱棣垂下眼帘,默默思索了一陣兒,又將質詢的目光投向張輔。 張輔頓時露出尷尬的神情…… 第850章 馬車 方纔夏潯和漢王爭這統兵之權時,張輔就已感到左右為難。 他不想涉入政爭,在皇子爭儲的鬥爭中,他一直努力保持着中立,既然漢王表達了想要領兵的意願,不管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張輔不能跟漢王爭。但是現在夏潯竭力鼓吹由他領兵的好處,他不表態,豈不讓皇上覺得他不願再去安南受苦? 無奈之下,張輔只好硬着頭皮道:“只要皇上一聲令下,臣願立即領兵,平定安南!” 朱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又看向徐景昌和金忠:“你們……怎麼看?” 徐景昌和金忠對視一眼,齊聲道:“臣以為,打是一定要打的,至于派何人出征,伏惟陛下聖裁!” 徐景昌是鐵定跟夏潯走的,至于金忠,金忠當年在通州做衛指揮,燕王靖難時,他歸附燕王,助世子朱高熾守北平,乃是太龘子一黨,當然也贊同夏潯的意見。 但是他們都不傻,隨侍聖駕這麼久,還不知道皇帝的為人麼?如果大家眾口一辭地贊同輔國公的意見,領兵出征的十有八九就是朱高煦了。這事兒,必須得經過一番勢均力敵的爭奪,要讓皇上覺得這人選是他定的,而不是受朝臣們所左右。 朱棣嗯了一聲,身子輕輕一翻,仰躺在榻上,望着帳頂出神。 書房中眾人都不敢再出聲,只是靜靜地等着,過了半晌,朱棣才道:“你們都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楊旭留下,你難得進趟宮,陪朕聊聊天!” “臣等遵旨!”眾人紛紛站起,施禮退下,朱高煦欲言又止,轉身走到夏潯身邊時,才狠狠瞪他一眼,把袍袖重重地一甩,拔步而去。夏潯輕輕撣了撣袍袖,笑得溫文爾雅。 等眾人都退下了,朱棣把夏潯喚到身邊坐下,自己也翻身坐起,神色鄭重地問道:“文軒,你以為,對安南,朕當施以何策才最妥當?” 夏潯正色道:“臣仍然認為,當扶持傀儡,以夷治夷!直接兼併,納而治之,得不償失!” 朱棣微微蹙起了眉頭,夏潯問道:“皇上北伐,逼死本雅失裡,迫降阿魯台,大獲全勝,為何不就此將塞北草原納而治之,設立郡縣,反而扶侍阿魯台,寬待優撫?” 朱棣道:“這還用問麼?在那大草原上設州府流官,叫他們治理誰去?但安南可不是草原大漠,依朕看來,若強要比擬,倒可以用遼東去比。” 夏潯搖頭道:“安南雖然沒有大漠草原,卻有深山大澤,以臣所見,差可比擬北疆草原,而非遼東。” 他靜靜地思索了一陣,說道:“安南自立已近五百年。而五百年前,也是時叛時附,從不曾有一刻安寧。元朝橫行萬國、所向披靡的時候,也僅能屢破其國,而非據而統治。元朝如果非要佔領安南,派駐官吏,能不能做到?當然能!可它為什麼不這麼做?因為得不償失!如果是我中原繁榮之地,他們會甘願放棄麼? 皇上,漢王殿下剛纔說的那句話是對的,安南民眾自以非類,心不在朝廷這兒!他們往往思其舊俗,一聞賊起,相煽以附。賊酋所至,輒以供給隱蔽,朝廷在那裡扎不下根!太祖高皇帝說:‘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現在呢,陛下對安南民眾優容有加,不納其稅,不征其役,已經不是不足以供給、不足以使令的問題了,而是根本不要他們履行臣民的本份,一但遇到水澇災害,朝廷還要撥付無數米糧過去賑災。結果呢,一有機會,他們依舊要反,皇上以為四海之內皆赤子,他們卻是一群喂不飽的白眼狼!” 朱棣沉聲道:“朕今在虎背,尚能退否?” 夏潯斷然道:“不能!退則威儀盡喪,唯有一戰!” 朱棣默然。 夏潯沉思良久,搜腸刮肚地想著後世的一些政策,看看有什麼稍加變通可資利用的,想了許久,才緩緩說道:“皇上,眼下,是必定要打的。咱們可以隨着戰局的發展變化來決定,如果能壓得住,這郡縣之制便可貫徹下去,歷三代五代之後,當可教化了他們。 若不可得,便等時機成熟時,在安南擇一人,封其王,轄其地,官制體系一應從我大明之制,但是官員任免由其自便,地方一應事務,由自自理,禍福休咎,陛下想管就管,不想管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不致加重我大明的負擔。再以後,如果時局能向着對我大明有利的方向發展,再順勢而為,豈不比現在事半功倍麼。” 夏潯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想得出更妥當的辦法,這就是他針對當前時局所想出的辦法:先打打看,征服得了就征服,征服不了到時再退一步,封其土王,自轄其地,半獨半統,地方自治,但是這個王卻不是屬國之王,而是藩王,類同於周朝封的諸侯。 這種程度的控制,不致激起他們的強烈反彈,因為除了一個名份,其他的都是他們自己在治理。權利是他們自己的,義務也是他們自己的,這種情況下再反,就是他們得不償失了,這筆帳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能算的明白。 而大明依舊是他們的君主,比起本來的歷史上,連綿二十多年的戰爭,搭進去無數的人命,把大明的府庫都折騰空了,最後才被迫簽訂“城下之盟”,結果這城下之盟簽訂之後,還沒等宣佈出去,體面地主動撤兵,整個交趾就已被人家武力收回要強的多。 同時,這個謀劃的關鍵之處在於,法理上,它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而是大明的一藩,主動權掌握在大明手裡,而這恰恰是現在的安南統治者不大在乎的一點,那麼未來時機成熟的時候,要納其地為內郡,完全合理合法。又或那時候大明帝國已經壽終正寢,繼承其衣鉢的中原王朝也依舊是安南合法的主人。 朱棣沉思良久,才道:“未來的事,且看時局如何變化,再做相應對策吧!朕病體剛愈,易生疲乏,現在思慮久了,又有些睏倦,你先回去吧,朕要歇一歇!唔,乘朕的禦輦回去!” 夏潯怔了一怔,乘禦輦?這是莫大的殊榮,只有帝師或年老德昭的老臣,才偶爾享受一次這種待遇,在封建禮教君臣父子的年代,這是可以寫入史書的隆重大事,夏潯哪敢答應,連忙遜辭道:“皇上隆恩,臣惶恐!臣騎馬來的,還是騎馬而歸吧!” 朱棣笑了笑,道:“你為朝廷立下莫大功勞,朕卻不能賞你,深以為憾。還不叫朕表表心意麼?” 帖木兒是被大明輔國公刺殺的,這事情絶對是機密中的機密,比那五十年、一百年後方可授權解密的重要檔案還要重要,只要帖木兒帝國一日不亡,這個秘密就絶不會公開,所以夏潯立下的這樁奪天之功,實在是無法獎賞。賞雖無法賞,朱棣這麼做,顯然是在向夏潯表示謝意。 君臣父子的封建禮教下,臣子為君王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就算以身代君,替主去死,也是天經地義的,朱棣能這麼做,那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一件事。夏潯略一遲疑,只好躬身道:“君王賜,臣愧受了!” 乘着那平穩無比的禦輦離開禦道,轉入小巷梧桐樹下,光線穿過樹葉投下斑斕的影子,窗帘時明時暗,如染碎花。夏潯斜倚上車壁上,陷入沉思當中。 眼下,安南局勢一如他當初所料,大明陷入了泥淖,一雙泥足想拔也拔不出來。他不是上帝,不能包攬一切,也不能讓世間一切盡隨他的願望而發展,眼下他只能儘量做好善後之事,儘量避免本來歷史上數十萬大軍在安南持續數十年之久的戰爭,從而給大明造成的不可輓回的重大損失。 至于將來,現在儘量鋪好路,留下個伏筆,子孫們要是爭氣,時機成熟時自然能拿回來。子孫們若是不爭氣,就算是現在這些家業,也會被他們敗個精光,祖宗就算累吐了血再給他掙來多少,還不是給別人做嫁衣? 車子經過一個水坑,雖然這車名匠打造,禦馬和禦手都訓練有素,車子還是顛簸了一下,將枕着頭沉思的夏潯磕了一下,夏潯輕輕揉揉額頭,忽然覺得這歷史的發展倒很像自己乘坐的這輛車子。 人是禦者、馬是制度、車是生產力。一個時代的統治者、可以左右朝政方向的這些大人物,若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禦者,在同樣的歷史條件下,這輛車就能比別人走得更快更穩。但是這並不能長久,政隨人亡。要想走得長遠還是要靠那匹馬。 國家的根本體制與方向就是那匹馬,制度錯了,爛了,該換了的時候,那麼禦者再優秀也無濟於事。而這輛車,就是歷史客觀條件下的物質條件,即便禦者再優秀、拉車的馬再神駿,車子什麼樣就有一個什麼樣的極限,你搞大躍進,這車就得散架。 就像朱棣打敗了韃靼,選擇扶立阿魯台為韃靼之主同瓦剌唱對台戲一樣,如果現在大明擁有他那個年代的武器的打擊範圍、交通運輸的條件、通訊設施的便利……,還需要這麼做麼?朱棣完全可以直接統治韃靼的領土,對安南,也是這樣,不能不想想這套車能載多重、能跑多快啊! 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拋開了只有他這種未來人才會去糾結的爛問題,開始認真思考當下的困局,沒有當下,又哪有未來:“這件事,我一定要想辦法制止,絶對不能讓漢王掌兵!這條鯉魚,差的就是那龍門一躍了,讓他跳過去,就是第二個燕王!” 第851章 戲珍珠 金陵城裡檔次最高的酒樓,就是洪武皇帝下旨敕建的十六樓,這十六座酒樓,俱都是高基重檐,金碧輝煌,店中大多有當下著名的書法家或當世名士才子題寫的匾額、詩作。十六樓中,來賓樓和重譯樓是住在會同館的外國使節們最喜歡的去處。 此刻就有三人慢條斯理地進了來賓樓。他們是常駐金陵的三位朝鮮使節,冠服完全倣傚的大明,除了沒有補子,其餘完全相同,再加上長相也是一般,又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要不是這酒樓的小二是認得他們的,都未必能把他們認成外國人。 他們是這裡的常客,一到這兒,小二自然將他們迎進了慣去的雅間,這裡有最好的歌女、舞姬,還有侍酒的嬌娘,不過三個人都沒有叫女人陪侍,只要了幾樣淺淡的小菜,一罈美酒,打發了小二出去,一邊聽著隔壁廂傳來的絲樂歌聲,一邊聊天。 正使李唯清道:“前些時日,聽說皇帝遠征安南,安南人束手就戮,無有敵之者,怎麼英國公剛剛回朝,便又起了叛亂。如今皇帝必然再度興兵,你們以為,這一仗會如何?” 副使韓奕道:“安南不過是再嘗一敗罷了,以大明武力之強,伐此小國,安能不勝?” 副使李詠亮撚鬚道:“安南之敗,自無異議。但是,安南蠻荒之地,蠻人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皇帝能敗之,卻不能使之服。以我看來,安南人今日敗、明日降、後日再反,周而複始,皇帝泥足深陷,大明軍隊將疲于奔命了。昔日大隋富強,未較今日為弱,三伐高麗,伐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隋煬帝不以侵佔為目的,尚且落得那般結果,何況今上欲納安南為內郡呢?” 李唯清和韓奕聽了,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朝鮮在諸國之中對大明是最恭謹的,這是因為他們距大明最近,而大明的國力又太強大,不得不予恭馴,倒不是他們骨子裡就願意做奴才。一方面,他們仰慕中原文明,處處效仿,以學漢字穿漢服為榮,但是骨子裡的自卑,再加上中原王朝對他們一向如奴婢般的役使,又使他們對大明深懷敵意。 比如朱棣循元朝時規矩,向朝鮮索要處子、閹人,以充作宮女和內侍。雖然旨意上只說要幾個人,但是下面辦事的人自然不敢只依字面上的意思去辦,明使到了朝鮮,便勒令朝鮮國王禁全國婚嫁,興師動眾,分遣各道巡察司與大小守令品官、鄉吏,—日兩班輪番挑選,如有姿色,一概選擇。最後送到都城再由明使選擇,被選者的父母哭聲載道,如同送葬。 又比如前兩年朱棣下令朝鮮進貢年少的太監,旨意上沒說要多少,朝鮮國王詢問明使,明使開口就是“三四百吧!”朝鮮國王無奈道:“此物無種,豈可多的?”牢騷雖然發了,還是得硬着頭皮去完成任務。同時,這些去朝鮮宣旨的使臣有那品行高尚、十分自律的,卻也不乏趁機作威作福,索要諸般好處的,甚至稍不如意,鞭笞朝鮮官員,真把他們當了奴隷一般,這些自然引得朝鮮許多人極度不滿。 這個李詠亮是個老外交了,當年太祖時候,他就是駐大明使節。第一次上朝見駕的時候,李詠亮戰戰兢兢,見了那臥虎似的朱元璋,駭得唇白臉青,簌簌發抖。老朱大怒,嫌他跪姿不正,屁股歪了,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了個屁股開花,在館驛裡趴着養了兩個多月,差點兒一命嗚呼。 因此這時見大明被那偏居一隅的安南小國纏得頭疼,份外的幸災樂禍。當然,如果這時眼前有一個明人在,他們是絶不敢露出這般言論和神態的,必定會義憤填膺,表現的比明人還要忠君愛國。 三人笑了一陣,李唯清蹙眉道:“不過,太祖在時,曾將安南列為不征之國,告誡當時的建文太孫不可‘倚富強、要戰功’,要‘不治治夷狄’,而當今皇帝好大喜功,反其道而行之,四夷小國稍有拂逆,即行兵弋,實在令人憂慮。今日我等坐視安南笑話,來日我國若稍有失禮,天子興師問罪,奈何?” 韓奕和李詠亮聽了都面有慼慼,頗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 沉吟半晌,韓奕才道:“我以為,此事亦當稟明大王。對皇帝陛下,我國當以至誠事之,畢恭畢敬,不可拂逆,俯首低眉,以求保全。然則,還該固城壘、蓄糧餉、練兵馬,以防不測!” 李詠亮連聲道:“是極,是極!” 李唯清撫鬚思忖片刻,重重一點頭,說道:“嗯,二位大人所言有理,今日回去,我便修書一封,回報大王!” 三位朝鮮使節因為大明對安南如獅子搏兔一般的威勢而忐忑商議的時候,隔壁房中正在歌舞不休。 隔壁這間大型雅間裡,此刻有幾位大人,正在欣賞歌舞,言談歡笑。 這幾位是內閣首輔解縉、他的兒女親家內閣大學士胡廣、都察院右都禦使黃真、禮部員外郎張熙童,還有一位據說一下雨就得打傘,要不然雨就往腦袋裏稍的薛祿薛都督。這幾位都是夏潯邀請來的。 黃真是京官兒,在遼東待了許久,迴轉京城之後更進一步,接替因病致仕的吳有道,成為都察院右都禦使,真真正正地成了大明中紀委的二把手。 而張熙童也算是投機成功了,想當初夏潯冒充山後國使節入駐鴻臚寺會同館的時候,這位張大人還是鴻臚寺司賓署的一名署丞,正九品的官兒,如假包換的芝麻綠豆官兒,如今在遼東蹲了三年,一回京就是禮部員外郎,從五品,和地方上的一位知府大人也能平起平座了。 他們剛剛回京不久,遼東之事可以說是夏潯開局,由他們佐理完善的,如今他們回來,夏潯設這接風宴,一是慶賀他們陞遷,二來也是對老部下的一種慰勉,至于解縉等人,那就是陪客了,都是合得來的朋友,一塊兒喝喝酒,聚一聚。 當然,夏潯是要以此為掩護,是要商量個阻止漢王掛帥的辦法出來,打仗多靠武人,這種勾心鬥角的事兒還是言官們做着得心應手,此番他們從遼東回來正得其時,只是這個可就不便明言了。 夏潯雖是請客的,但他的身份高,不宜先到等候客人,所以這些客人們反而先到了,酒菜還未傳上,酒樓先呈上八個冷盤、八個果餞,又送上好茶叫他們先飲着。 夏潯還未到,在場諸人中以解縉地位最高,旁邊幾個官兒一巴結,解縉那人來瘋的性兒就上來了。自恃跟夏潯的交情非比一般,眼見夏潯未到,便大剌剌地做了主人,先叫人歌舞侍候,消遣解悶了。 先上來的是一個十三韶齡的小姑娘,生得是未開檀口三分笑,容若小荷初出水,那身段嬌小玲瓏,香扇墜兒一般粉嫩可愛。宜喜宜嗔、明眸皓齒的一張面孔,秀色可入餐。小姑娘穿著一襲合體的翠色衣衫,手拈着象牙板兒,先給各位大人唱了一段小曲兒,博了個滿堂彩。 一向嗜酒的解縉張開大嘴,先把自己灌了個微醺,聽那小姑娘唱完,笑道:“歌喉婉軟,妙語清音,的確大妙。小娘子,芳名兒喚做什麼?” 那小姑娘向他嫣然一笑,嬌聲道:“回大老爺的話,小女子叫做珍珠兒。” “哦……哦……,珍珠兒麼?” 解縉拿起一根象牙筷子,在酒盅上“當”地一瞧,漫聲吟道:“一顆珍珠圓又圓,奇珍異寶你為先。日後若遇金剛鑽,鑽透不值一文錢。” 這句話可就調笑着透着輕賤了,本來嘛,像他這樣的當朝首輔,哪會把這聲色娛人的伎人放在眼裡,旁邊幾人轟堂大笑,胡廣笑道:“我們解大學士一詩千金吶,還不謝過了?” 小姑娘年紀幼小,來這兒的客人又大多斯文,這等輕狂的縱然有,卻只是占她們身體的便宜,摸摸抱抱揩點油兒,不曾這般羞辱過她們,是以很是氣苦。她輕輕咬着嘴唇,淚光在眼睛裡打轉,卻不敢發作,聽了胡廣的話,只得委委曲曲地福了一禮,低聲道:“謝過大老爺!” 珍珠兒含羞忍辱退下去,噙着淚珠兒回了歌舞班中,一位身材高挑、穿著一襲孔雀衣,打扮得花姿嫵媚正要上場歌舞的姑娘,瞧見她這副模樣,不禁笑問道:“喲,誰惹我們珍珠兒不開心了?” 珍珠兒的眼淚頓時像珍珠般一顆顆落下來,她泣答答地把事情對那位姑娘說了一遍,那位姑娘聽了登時柳眉倒豎,憤然道:“想不到堂堂解大學士如此輕狂無禮,若得了機會,我定要好生羞辱他一番!”說罷又抱住那小姑娘,柔聲道:“珍珠兒乖,別哭了,似我等這般身份,什麼樣難堪的場面都是難免,人家欺侮咱們,莫咱自家欺侮自己了!” 珍珠兒抹抹眼淚,乖巧地點了點頭。 便在此時,夏潯和徐景昌並轡趕到,正拾階而上。 第852章 青蘿戲 夏潯和徐景昌上了樓,老闆親自引着,把他們送進雅間,室中一眾人物立即紛紛站起,上前相迎。 夏潯笑容可掬地道:“坐,坐坐,都請坐下,大家都是意氣朋友,沒有外人,飲宴之中,可不要再講那勞什子規矩了,還嫌平素規矩不夠多麼?來來來,都坐下說!” 這時候,那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孃剛剛進了雅間,一見各位大人正在宣喧,便靜靜地站在了一邊。 夏潯說著請大家入座,大家還是免不了上前施禮參拜,一通忙碌,這才紛紛落座。夏潯和徐景昌地位最高,平起平坐俱為國公,不過徐景昌是夏潯的晚輩,夏潯是他的親姑丈,自然坐了首席。 眾人紛紛落坐,夏潯環目一掃,笑道:“咱們黃真禦使,還有禮部的張熙童張大人這才剛剛回京,在遼東多年辛苦了,今日設宴,是為你們接風洗塵,同時也是祝賀你們榮升。解大學士、胡大學士,還有咱們的薛都督,那都是極合得來的朋友,尤其是咱們風流倜儻的解大學士,那可是酒席宴上的一位雅人,一併請來熱閙熱閙!” 其實解縉才學雖然出眾,但是長相實不驚人,五短身材,膚色黎黑,說他風流倜儻,可真有點兒抬舉起他了。不過內閣首輔,豈是一般人物,花花轎子眾人抬,人家對自己客氣,自己對人家當然也得客氣。 當然,這也是因為明初時候的內閣,因為皇帝極為強勢,內閣首輔還不那麼風光。如果換作後來,那內閣首輔才是真真正正的國之宰相,就算夏潯這等位列國公的人物,頂多也就是平起平坐,不可能高人一等了。 夏潯致了開場辭,便舉杯道:“來,咱們先幹了這一杯,這第一杯酒,就慶祝黃禦使、張大人高升之喜吧!” 黃真和張熙童陞官,有大堆的同僚賀喜,也都約定了飲宴之期,可是縱然高升,一同飲宴的只有舊日同僚和今日官屬,哪有上官作陪的,這全是看夏潯的面子。黃真和張熙童滿面榮光,感激不盡,連忙舉杯,向幾位大人挨個兒敬酒,然後兩人將滿滿一杯酒飲盡了,再坐下時已是滿臉紅光,連眼睛都有些紅了。 這倒不是他們酒量太淺,而是兩人以前都是不得志的官兒,在自己衙門裡坐冷板凳的主兒,如今能有今日榮光,撫今憶昔,感慨萬分,不免動了感情。夏潯看見那舞孃站在壁角,一雙妙目正瞟着自己,便把手一擺,笑道:“這等美人兒,正好佐酒。你這是……” 他看了看那姑娘的舞衣,知道是要舞蹈了,便呵呵笑道:“請樂師進來,一旁坐下吧,今兒是我們黃大人、張大人高升之喜,就請姑娘以一舞以賀!” 那位姑娘見他說話客氣,向他淺淺一笑,便打開房門召喚一聲,剛剛因為夏潯和徐景昌趕到而耽擱在外邊的樂師們便魚貫而入,在雅間一側紛紛坐下,架好琴瑟,然後又拉開一扇畫屏,擋住了他們。 這位姑娘表演的是一種孔雀舞,裏邊也有許多用肢體模仿孔雀的動作,學的惟妙惟肖、生動活潑。再加上這位姑娘身姿高挑,蠻腰細細,背後用孔雀羽做成的舞衣攸張攸合,配合極好,若有現代的諸多舞台技巧相配合,絶對是一個國寶級的藝人。這等表演,看得眾人如痴如醉,尤其是黃真和張熙童。以兩人以前的地位,可進不了這種高雅場所,見到這種大明頂尖的舞姬表演。 夏潯卻是見慣不怪,與左右的解縉、徐景昌談笑風生,只是說話,後來又舉起杯來,走到黃真和張熙童席間,笑語祝賀,捧杯共飲。這等高檔場所,是按照上流社會最高檔的宴會標準佈置的,眾人都是一人一桌,所以幾個人是呈半圓形坐著,黃真和張熙童在眾人中地位最低,恰好坐在兩端最外邊,夏潯主動過去敬酒,便走到了席尾。 他這一走,解縉與徐景昌便隔着一席,再加上兩人不熟,又沒有什麼可以聊的話題,便扭頭過去與他的親家胡廣說笑,正說著,那位姑娘已然舞罷,姑娘舞的十分賣力,額頭已沁出細密的汗珠,她嬌喘吁吁地向眾人施個萬福,便要翩然退下。 胡廣笑道:“方纔那翠衣小姑娘,首輔大人贈詩一首,如今怎好厚此薄彼,對這位孔雀美人,你是否也該贈詩一首啊!” 解縉醉眼一睨,笑吟吟地瞟了眼那位孔雀美人高聳的胸部。因為這位舞孃穿的是孔雀羽衣,兩翼展開時如孔雀開雀,十分美麗,而為了固定羽衣,胸前就綳得緊了,兩隻賁起的乳峰十分顯眼,這在盡着寬袍大袖、羅裳比甲遮住了曼妙體態的大明女性中十分罕見,他是男人,難免多看一眼。 “做詩麼……” 解縉瞟着那美人兒,孔雀美人深着采衣,自領口到小腹,密密一排扭扣,如同蜈蚣腳,這是為了繫住羽衣不致走形,因之身體曲綫妙相畢露,隨着她剛剛舞罷稍顯急促的呼吸,胸乳曲綫一起一伏,十分迷人。解縉略一沉吟,問道:“這位美人兒叫做甚麼?” 那舞孃見他動問,福身道:“奴家青蘿,見過老爺!” “青蘿……青蘿……” 解縉大才,若真是正兒八經做首詩相贈,那對這些藝人們是極大的榮耀,當真要被人視如瑰寶,四處誇耀的。如果解縉好生做一首詩相贈,雖然這位姑娘氣不過他羞辱小妹,可她們本就是地位低賤的樂戶,也就不為己甚了。 但是解縉生性促狹,自小就愛捉弄人,成年之後才名遠揚,更是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如今年紀輕輕就做了大明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那修養心性的功夫卻沒跟上來,驟得高位,不免有些輕浮,哪會用心作詩相贈? 他略一沉吟,一絲壞笑輕輕浮上解縉嘴角,便道:“那我便以青蘿姑娘為題,吟詩一首吧,聽好了!一領青衫剪素羅,美人體態勝嬌娥;春心若肯牢牢鎖,鈕扣何須用許多!” “好!” 薛祿嘴裡塞的全是食物,忙裡偷閒喊一聲好,兩隻巴掌就噼嚦啪啦地拍起來。這老哥大字不識一筐,根本不知道解縉在說什麼,反正是解大學士做的詩,那定然是好的了,跟着鼓掌就錯不了。 解縉一首打油詩又是直戳姑娘的疼處,嘲諷人家身在樂戶,免不了生張熟魏,侍奉枕席的下場,身上的鈕扣再多,羅裙也容易脫得。那位青蘿姑娘眸中閃過一抹怒色,臉蛋兒騰地一下就紅了。 胡廣樂不可支地道:“青蘿姑娘,還不謝過我們謝大學士贈詩?” 青蘿姑娘忍着怒氣欠身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奴家也有一首詩,以解大學士為題,願還贈於解大學士。” 青樓女子自幼讀書識字,其中才女多多,能即興吟詩的並不罕見,胡廣欣然道:“妙啊!妙啊!學士與美人一來一往、一唱一和,堪稱佳話了,姑娘有何好詩,快快吟來!” 解縉頗為好奇,停杯向她看去,青蘿姑娘把她那傲人的酥胸一挺,漫聲吟道:“玉帶烏紗系綺羅,朝朝媚態勝嬌娥。若非搖尾乞剩骨,萬歲何須喊許多?” “好!” 薛祿伸出兩隻蒲扇似的大手,繼續熱烈鼓掌,人家姑娘吟的什麼,他還是沒聽懂,反正聽見裏邊又是烏紗,又是萬歲的,定是極好的詩了,只管跟着叫好就是,誰說咱大老粗沒學問,咱也能聽出好來! “呃……” 胡廣和張熙童揪着鬍子,想笑又不敢,瞅瞅一臉窘然的解縉,再看看那位妙目斜睇,鬥雞也似的青蘿姑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徐景昌忍着笑低下頭去,以袖遮面咳嗽了兩聲,再抬頭時,那攸忽一現的笑容已收得一乾二淨。做了幾年國公,中山王府的這位大少爺。其變臉神功業已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解縉又羞又惱,他這一張嘴太臭,平時沒少奚落嘲諷人,但是他敢奚落的人,還真沒幾個敢跟他頂嘴,今兒卻叫一個舞姬給奚落了。這姑娘反唇相譏,絲毫沒給他這當朝首輔面子,這番羞臊真是…… 一時間,窘得他面紅耳赤,解縉又羞又惱,但他辱人在先,人家姑娘以詩還敬而已,已然丟了體面,還能再斯文掃地地以宰相之尊與一舞姬計較麼。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功夫,正與黃真竊竊私語的夏潯忽聽室中靜寂無聲,不禁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怎麼停了?” 一眼瞧那位姑娘正站在那兒,夏潯便笑道:“哦,歌舞已罷?甚好,甚好,姑娘的舞技出神入化,且請下去歇息吧,再喚幾位姑娘來唱幾段曲兒以助酒興好了!” 夏潯這一打岔,那位青蘿姑娘趁機退了出去,不一時又幾來幾位姑娘,載歌載舞的,雅間裡登時又熱閙起來。胡廣趁機對臉色紅得發黑的解縉道:“宰相肚裡能撐船,莫與婦人一般見識,來來來,咱們喝酒,咱們喝酒!” 夏潯在那邊認真說,黃真認真傾聽,不斷點頭,又聊一陣兒,夏潯端着空杯笑吟吟走回來,瞧見解縉已喝得有了醺醺的醉意,不禁暗暗一皺眉,他還有事兒要商量呢,解縉若喝多了還怎麼議事?他向黃真和張熙童遞個眼色,又向胡廣一睨,二人回意,立即舉杯離席,去敬胡廣的酒,夏潯趁機把解縉拉到了身邊…… 第853章 兩商議 解縉雖有了醉意,但是衣袖被夏潯一扯,眼神兒向他一遞,他就知道這是有事相商了,忙向夏潯那一席挪近了些。 此時,屏風後面絲竹樂起,堂上歌舞不休,廣袖雲卷,美人如蝶。席間杯籌交錯,推杯換盞,諸位大人各自尋人飲酒。夏潯和解縉一個含笑低語,一個醺然傾聽,任誰看著都是在正常敘話,誰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更無法把這當成兩人的私相會唔。 夏潯道:“大紳,安南兵弋再起,出兵鎮壓已是必然,但是由誰領兵,至關重要,這並不關乎安南戰場的勝敗,卻關乎朝中政局的走向……” 夏潯還未說完,解縉已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就知道國公找我不只是喝酒那麼簡單。這件事,我也仔細想過,放著張輔這個已經征過安南的大將,卻不即時出兵,說明皇上對漢王領兵還是頗為意動的,這事兒不叫他成必須得從皇上那兒着手!” 夏潯微微一詫,再看解縉時,臉色雖已微醺,眸中卻是一片清明,不由欣然一笑。他這個政治夥伴畢竟是做到了內閣首輔的人物,或許他恃才傲物了些,不大明白待人接物的道理,不過這官場上的智慧和眼光還是有的。同這樣的人說話無須浪費唇舌,夏潯直截了當地道:“嗯,是這個理兒,大紳有何高見?” 解縉道:“得讓皇上知道,連番大戰之後,國計民生已顯窘迫,這一點好辦。各地送來的奏章,我這兒都是率先批閲的,到時候我會把這方面的奏章重點批呈皇上閲覽。同時……漢王驕狂跋扈,有諸多不法事,這個也要叫皇上知道,皇上對他心生厭惡,自然不會再縱容於他!” 夏潯欣然道:“甚好!我也是這個意思,大紳既然成竹在胸,我就放心了。我這邊,也會找人敲邊鼓、吹口風,鼓動一班人去給漢王找麻煩。大紳那邊,找幾個得辦的人選,叫他們把漢王的不法事……” 夏潯還沒說完,解縉便道:“何必如此迂迴,我自去說與皇上知道就是了!” 夏潯一怔,忙道:“不妥!大紳,你現在是內閣首輔,一舉一動豈可過于率性?你現在的身份,不能凡事沖在頭裡,避居幕後,事若不成,你自可再擇機會。凡事不留餘地,衝鋒在前,一旦失策,你何以進退?你是天子近臣,若是因此生了嫌隙,不比常人難得見一回聖駕,你要日日往來的,彼此相看兩生厭,豈不要離開中樞……” 解縉呵呵笑道:“國公關懷之意,大紳明白。那麼……就依國公說的便是!” 解縉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老大的不以為然。他是當朝首輔,又是扶立太龘子的大功臣,當今皇上更是倚之為臂膊,曾經對人說過“國不可一日無朕,朕不可一日無解縉”,皇上如此倚重,他開誠佈公地對皇上進諫有什麼不可以的?虧這輔國公當年龍潭虎穴闖進闖出,好象長阪坡前的趙子龍,現在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小了。 夏潯見他答應,便放下心來,又囑咐道:“漢王想奪兵權的事,固然要想辦法解決,國家長遠之計更要早些打算,才不致事到臨頭,方纔發現做了許多無用功。安南不比我中原之地,山水曲折,村寨盡掩于叢林山谷之中,不易統治。 此番出征,難以根除亂源,有心人稍加挑唆,用不了多久就得再生亂子,我朝廷大軍常駐于彼負擔太重,一旦撤走,魑魅魍魎又會紛紛跳出來,當地民心傾向於他們,沒有大軍鎮壓着,頃刻間便又成燎原之勢,恐怕這仗有得打了。 大紳,你是內閣首輔,心裡要有這個準備,在朝廷涉及安南的軍、政、經濟等諸般政策上,你便可以未雨綢繆,在預估未來形勢的前提下來擬訂相應的政策,這樣,朝廷將會減少許多無謂的損失和消耗。” 解縉頷首道:“嗯,國公一直反對納安南為內郡,直接予以控制。可朝廷納安南為內郡之後,錢如流水般花去,死傷每日都有報到兵部,都察院裡許多言官卻是視若無睹,只是歌功頌德,大肆鼓吹,說皇上此舉直追漢唐,威加四夷,橫掃八荒,皇上對此也是欣然不已。國公也當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不要叫這些筆桿子逮着國公的短處,唾沫星子淹死人吶!” 夏潯冷笑道:“死的不是他的家人,餓的不是他的肚子,征的不是他的徭役,沿街乞討的不是他的子女,他自然慷他人之慨!紙上談兵、誇誇其談,其慷慨激昂、大義凜然之行狀,簡直是叫人望而生慚。真要叫他做出一點犧牲時,他逃的比兔子還快!這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敗家子兒,我在朝中沒有常職,還真不在乎他們彈劾,由他們聒噪去!” “國公爺跟大紳聊甚麼聊得這麼投機?呵呵呵,胡某敬國公一杯!” 黃真和張熙童也不好糾纏胡廣過久,胡廣回過神兒來,見解縉和夏潯聊得正歡,忍不住端了酒杯走來,夏潯忙收住話口,微笑着舉起杯子。 紀綱一隻腳踩在凳子上,面前擺着一碟鹽水黃豆,一壺燒酒。丟一粒黃豆進嘴,抿一口燒酒,讓那火辣辣的味道在嘴裡徘徊半天,才一仰脖子嚥下,叫那火舌順着咽喉一直燒到心裡去。 這是他在山東老家的時候養成的習慣,那時剛被趕出府學不久,生活拮据,最喜歡的消遣手段就是這樣了,他時常在小酒館兒裡,就要這麼一碟鹽水豆,一壺酒,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泡上一個下午。自從他飛黃騰達,成為權傾朝野的紀綱紀大人之後,已經很少再重嘗這種寂寞的滋味,除了他非常緊張的時候。 “劉玉珏在幹嗎?” 紀綱冷冷地問,從錦衣南鎮回了北鎮任千戶的紀悠南忙道:“大人,他一回錦衣衛,就把咱們提拔上來的人都踢下去了,留任的只有鄭公公的那個繼子。咱們當初貶了官的那幾個百戶都被他重新提拔起來,並且從中選了一個叫朱駿楠、一個叫殷華的,接替陳東葉安的位子。如今,他正忙着巡視匠作營,核檢火器呢。聽說過些日子他要回濟南一趟。” 紀綱咬着牙根兒笑:“給我盯緊了他!只要給我抓着他的小辮子,哼哼!” 他丟了一粒黃豆到嘴裡,細細地咀嚼了一陣,又問:“塞哈智在幹嗎?” 八大金剛的老大朱圖苦笑一聲道:“那個賊胚,自打進了咱錦衣衛,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瞅啥都看不上。他把咱們錦衣衛當成普通的衛所了,普通衛所的指揮僉事負責訓練和軍紀,這個夯貨就天天抓訓練和軍紀,咱們又不用打仗去,可他把咱錦衣衛的兵輪番調去練這練那,操得那些兵欲龘仙欲死。 他還總說咱們錦衣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動不動就提起楊旭來,簡直把他敬若神明,還特意把楊旭當年干的幾樁大事叫人詳詳細細寫下來,讓士兵們誦讀、揣摩、學習,簡直他娘的比讀書人供奉孔聖人還虔誠。這還不算,他還抓軍紀,衣冠不整、言行不端、點卯遲到、值更飲酒……,只要叫他抓着一次,就是一頓皮鞭,閙得衛裡鷄飛狗跳!” 紀綱哼了一聲道:“咱們的人現在確實有點不像話了,兵不像兵,倒像是匪,我看他這麼折騰,也未必就錯了!” 紀綱捋着鬍子思索一陣,道:“這人是皇上親兵出身,跟着皇上的時間比我還長,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他不礙我的大事,由他折騰去,你們不要得罪他,這種混人,什麼混帳事兒都幹得出來!” 八大金剛苦着臉答應一聲。 紀綱又問:“木恩和陳東、葉安在幹什麼?” 鐘滄海道:“回大人的話,咱們安插在東廠的耳目稟報說,木恩和陳東、葉安現在是照貓畫虎,咱們平時查什麼,他們就查什麼,前幾天咱們派去盯着陳瑛的幾個密探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盯着他們,還以為是陳瑛的人,本打算把他們引到僻靜處幹掉,結果打得兩敗俱傷才發現,他們是東廠的人。 另外,昨兒個咱們派去刑部聽審的兩個校尉和東廠的番子搶着先看卷宗,結果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撞翻了旗牌,那墨還濺了刑部尚書宋禮一臉,氣得宋尚書把兩邊的人都拖下去,打了一頓板子!” 紀綱怒氣沖沖地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 紀綱忽然覺得一陣的頭疼,就好象自己成了那誤坐觀音蓮花台的紅孩兒,被人套了一身的箍,這個緊吶。 頭這一疼,只覺腰也酸了。他最近納了一對雙胞胎作妾,床笫間一雙姊妹花侍候着,甚是得趣,再加上于堅事發之後,他諸事不順,只好夾着尾巴做人,先避過風頭再說,閒來無事,房事不免比以前頻繁了些,伐撻多了,身體有些吃不消。 他叉着腰,氣咻咻地生了陣子悶氣,才沒好氣地問道:“楊旭呢,他在幹什麼?” 八大金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由紀悠南答道:“大人,楊旭……什麼也沒幹!” 紀綱怒道:“什麼也沒幹總也得幹點什麼吧?” 紀悠南嚥了口唾沫,苦笑道:“他……自打回京,每天就是陪着老婆孩子,出門就是赴宴喝酒,被咱們收買的那個廚子說,他們老爺偶爾有客到訪,也是客堂相見、設宴相請,從不去書房議事。還說他們老爺縱情聲色,有時候要與三個妾大被同眠,第二天早上起來照樣龍精虎猛的。廚下曾經得了夫人吩咐,每日調製參茸龜苓湯,原以為是給他們老爺服用的,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夫人們吃不消,腰酸體乏,所以……” 紀綱脖子一梗,下意識地反駁道:“呸!他能有這麼厲害?吹去吧!你們重金收買的這個廚子到底靠不靠譜兒?” “嗯?” 八大金剛都詫異地看向紀綱,不明白他對這件事反應為何如此激烈。 紀綱老臉一紅,訕訕地道:“盡打聽些無聊的事情!” 高翔訥訥地道:“是大人吩咐,事無鉅細,就連他幾點起床、幾點入廁都要打聽仔細……” 紀綱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當初咱們勝了一局,把劉玉珏趕出南鎮,錦衣衛全成了咱們的天下。現如今楊旭扳回一局,不但奪回了南鎮,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放了個渾人搗蛋。這也就罷了,皇上居然又設了一個東廠,雖說那東廠番子都是咱錦衣衛出去的人,刑獄大權也依舊掌在咱們手中,只怕天長日久……” 紀綱越想越是煩惱,沉聲吩咐道:“現在的形勢對咱們不利,你們都安份着些!都下去吧,小紀留下!” 紀悠南得意地目送幾個同僚離開,趕緊慇勤地湊到紀綱面前,紀綱沉沉地道:“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裏邊藏。那木恩雖是閹人,定然也有所好。你給我好好打聽打聽,這個人得想辦法拉攏着,只要把東廠拉過來,咱們就算是扳回了這一局。一個劉玉珏、一個塞哈智,撐不起大場面!” 紀悠南沉聲應道:“是!” 紀綱眯起眼睛想了想,又道:“為了掛帥出兵的事,漢王跟楊旭正相持不下,這件事多關注一下,時刻注意事態發展。朝政上的事,咱們錦衣衛插不了手,不過,不防找機會,助漢王一臂之力!” 紀悠南吃驚地道:“大人,漢王……不是咱們的對頭麼?怎麼還要……” 紀綱目光一橫,紀悠南頓時住口,紀綱道:“這政爭,就是血,是陰謀,是絞殺,是你死我活,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殘酷戰場!漢王雖是咱們的對頭,但是眼下有他們在,咱們的地位才能穩固!” 紀悠南恍然,欽佩地道:“屬下懂了!” 紀綱目光幽深,低低說道:“君如臥虎高踞,諸臣如鷹盤旋,誰是那只兔子?把老子當小白兔?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第854章 暗戰 秋,深秋,多事之秋。 出兵安南之事還沒個定論,在南北西三面連番戰事期間所掩蓋下來的諸般問題就紛紛浮出了水面。 這日早朝,都察院禦使趙子衿實然上表稱,洪武年間,朝廷立下規矩,各地設置若糧倉儲備,以備糧荒時間,可以開倉濟民,同時各地要疏濬河道、建造水庫,以備洪備旱,這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舉。然而自前年以來,戰事頻仍,府庫存糧為之一空,又因大量徵調民役輸運糧草,各地河道久不疏濬,恐來春水汛會釀成大禍。 因此,趙禦使提出,希望皇上下旨,嚴令各地布政司切實做好糧食儲備和水利設施的建施,同時應把這項業績列入相關官員年終考課,以確保太祖高皇帝時制定的這項體恤百姓的政策得以貫徹實施。 趙禦使是都察院的少壯派,前兩年做巡城禦使的,剛剛成為十三道監察禦使,地位比較低,提的又是國計民生方面的問題,所以他的出頭沒有引起大佬們的注意,但是這件事關係重大,皇帝卻是不敢等閒視之的,在那個時代,三農問題就是國家最最根本的問題,農村、農業、農民這三大問題解決不好,國家必生大亂。 因此朱棣立即下旨,命有司依此辦理。緊接着,內閣又呈給皇上一封奏摺,原來是江西廣信府玉山、永牛兩縣發生大瘟疫,疫情暴發迅猛,至呈報時止,已然死亡近兩千民眾,緊接着戶部又報,廣信府上饒縣也發生瘟疫,死三千餘人,當地民心惶惶,不少人背井離鄉,逃往他地。 朱棣大為緊張,立即命令輸運糧食、藥品,救災救疫,賑濟地方。這道旨意下完,戶部就跑到謹身殿向皇上哭窮,沒人、沒錢、沒法子救災。朱棣召集內閣議事,一時也拿不出急切有效的辦法,朱棣無奈,只得下旨,除在京的《永樂大典》編撰事宜外,金陵大報恩寺、武當山道場兩大工程暫且停工。 隨即朱棣又詔諭北京行都司:北京軍民數年之前,或效力戍行,或供億師旅,備歷艱難。平定以來,勞苦未蘇。而營建北京,國之大計,不得不重勞百姓。自今北京諸郡不急之務,及諸買辦,全部停止。 這些工程暫停,總算挪出了大筆的銀兩,分別用於救災救疫和儲備糧食,在此期間,陳瑛起初並未發覺內閣和六部重點呈報這些事情的本意,眼見朝堂一片熱火朝天,文武百官都在關注國計民生問題,陳部院不甘寂寞,忙也勒令所屬查緝問題,結果還真被他查出一個大問題,急急報與皇上,雖然其目的不純,卻給百姓們做了一件大好事。 原來,河南鄧州這時也發生了疫情,只不過這裡的疫情不是針對人的,而是牛疫,大批官牛生病死去。當地官府對交由百姓飼養的牛馬都有嚴格的考核和懲罰制度,但是像這種並非飼養不善的不可抗力,本來不該予以懲罰。但是大批官牛病死,官員們唯恐受到朝廷責備,於是就把損失分攤到了養牛戶身上。 官員們要求飼養官牛的百姓照市價賠償,結果折騰的許多百姓賣田賣房,還不夠的,甚至賣兒鬻女,一時慘不堪言。陳瑛把這事兒報到朱棣那裡,正為國計民生感到焦頭爛額的朱棣只氣得三屍暴跳,大罵道:“養牛,本來是為了讓百姓們能夠過上好日子,現在怎麼反而成了毒害百姓!” 憤怒已極的朱棣隨即下令,要求當地官府一律免去因牛疫而攤派到百姓頭上的賠償;賣掉的房屋、田地,由官方予以贖還,賣掉的兒女,也由當地官府全權負責尋回。同時,對這些邀寵媚上、坑害百姓的官員進行了嚴厲處罰,可是這一來,朝廷又是好大一筆支付。 朱棣捉襟見肘,不得不考慮起夏潯所說的話,他的確有意讓漢王去平定安南。一來,漢王朱高煦在漠北的表現可圈可點,確實是個帥才,而張輔在安南之戰前,名聲不顯,無人知道他是名將之才,在朱棣看來,他的兒子去征安南,恐怕比張輔做的還要好。 同時,他這麼做也有安撫兒子的意思,高煦不是庸才,真就把他養在那兒,做個無所事事的閒散王爺?男兒在世,誰不想有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名載青史。皇位已經給了大兒子,就算是補償吧,也該讓二兒子闖一番功業。可是因着錢糧短缺諸多問題的暴露,他不得不考慮這裏邊的冒險因素。 張輔在安南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而且熟悉當地軍事地理、風土人情,高煦畢竟不曾在南方打過仗,萬一首戰不利,拖延下去,那麼…… 有鑒於此,朱棣心中最合適的人選又變成了張輔,一連幾天召張輔入宮議事,討論再度出兵安南需要用兵幾何,有何具體計劃和措施。陳瑛這才明白敢情以上種種,都是項莊舞劍,意在漢王啊!可憐他糊里糊塗地被人利用了一會,惱羞成怒的陳瑛立即還以顏色,上表奏陳:都指揮單政驕恣違法,擅令家人出境易馬,乞請懲處。 朱棣見了奏章,隨即批示:“春秋人臣無外交,今軍人膽敢為貿易事,如稍有不平,爭競啟隙。此事關係重大,雖有功亦不能寬容。着即:削其官職,捕其入獄,依律嚴加懲處!今後但有軍人貿易,一應循此辦理!” 這單政是鎮守九邊的一位將軍,與陳瑛想要打擊的人八桿子打不着,而且準確說起來,這人還算是丘福一系的,但是得了這道聖旨的批示,可就不是單對九邊兵將而言了,陳瑛立即派出幾個心腹,由僉都禦使俞士吉帶隊直撲浙東,尋雙嶼衛的晦氣去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太子系和漢王係為達目的,所用的手段都是迂迴轉折,魚腸藏劍,就事論事的話,誰也不是為了爭奪領兵權,個個都打着為國為民的幌子,你想彈劾都無從下手,而且不但漢王和太子不曾出面,就連他們陣營中的領軍人物也優哉游哉地“置身事外”,手段可謂滴水不漏。 與此同時,紀綱也沒閒着,他正絞盡腦汁地想這漢王造勢,他算看明白了,如果漢王倒了,他這條走狗的利用價值就不大了,朝中風雲變幻,鬥得越是激烈,他的地位才越穩固。 謹身殿裡,紀綱候着與皇上奏對安南戰事的張輔一走,馬上找個機會溜進去,三言兩語就繞到了漢王身上,對朱棣讚歎不已地道:“臣閒暇時,去龍江驛看過漢王殿下演兵,當真龍精虎猛!臣曾為陛下牽馬墜鐙,效力軍中,觀今日漢王,頗有皇上當年的英武之姿。那天策衛被漢王一番調教,簡直是脫胎換骨,京營精鋭,莫有可敵者!” “哦?” 朱棣一聽,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近日他煩心事太多了,如今一聽兒子這麼出息,不免有些歡喜。 紀綱趁機道:“皇上國事操勞,心力耗損過甚,臣看今日案頭奏疏不多,皇上何不出宮散散心呢,就去龍江驛觀武好了,臣知道,皇上素來喜歡行伍之氣,只是九五至尊,機會難得!” 朱棣聽得興緻起來,呵呵笑道:“也好,你去安排一下,莫搞太大的陣仗,朕微服往龍江驛一行,去看看漢王演武!” 紀綱大喜,連忙恭聲應了,心中暗道:“漢王,機會我給你爭來了,你可要好好表現啊!” 紀綱這邊匆匆安排聖駕啟行,那邊就不動聲色地把消息透露了出去,漢王的心腹得了消息,飛也似地趕去龍江驛報訊,朱高煦聞訊大喜,他卻不知道紀綱這是有意幫忙,還以為紀綱故意進言,讓父皇上尋自己岔子,當下打起精神,把他那三千精鋭集中起來,飛快地做起了部署。 等到朱棣微服趕到,報進營去,朱高煦匆忙迎出,一臉的意外,好象全不知情一般。要說這漢王治軍確實有一手,今日又提前做了準備,這演武豈能出什麼岔子,朱棣觀其三軍,動如火掠,不動如山,兵精將勇,悍不可當。他本就是軍伍的大行家,哪能看不出這樣的表現是銀樣蠟槍頭還是真功夫,喜得朱棣連連點頭,不免又想:“觀此軍伍,鋭不可當,若要我兒南征,似也並無不可!” 這時候,兵部尚書金忠、五軍都督府徐景昌才得到信兒,知道皇上去了龍江驛,二人打馬如飛地趕來,這時朱棣剛剛看完演武,下了點將台。 見了主管天下兵馬的兩位重臣,朱棣笑容可掬地道:“過去勛業之臣,皆奮起行伍,身功戰陣,積累勤勞,致有爵位。及其子孫,沉于安逸,忘祖父之艱難,玩貪歲月,不習騎射。一遇閲試,手足無措,至臨陣對敵,畏怯疲懦,墮馬棄槍,魂飛膽喪。此皆系驕肆不教之過。 高煦雖已封王,不失武烈遺風,堪稱功勛子弟之表率,我兒尚且如此,況乎他人?功臣官宦子弟,大多自幼便入親衛、勛衛、翊衛,承有軍職,你們對他們當加強訓練,今後功臣子弟演武,初試不中式,罰入衛所三年;複試不中者,謫戍邊防,另選有才能技藝子弟承襲入衛!” 一旁朱高煦面有得色,金忠和徐景昌唯唯應了,心中卻是暗暗叫苦:“糟了,恐怕皇上又有用漢王之意,這事得趕緊稟報太子、知會輔國公知道!” 第855章 曲直可輪轅 朱棣欣然回宮,解縉正在那兒等着他呢。 解縉這幾天除了蒐集一些關乎國計民生方面的奏章,重點呈送皇帝,就是四處蒐集朱高煦的不法事,今兒個他就是來打朱高煦的小報告的。 解縉知道朱棣今日微服出宮是去看朱高煦演武的,他還問清楚了是紀綱提起來之後,才引起了皇上的興趣,解縉自然而然地以為這是紀綱在扯朱高煦的後腿。本來嘛,解縉等文臣雖與紀綱不合,但是大家畢竟都是太子一黨,當初紀綱曾在漢王背上狠狠捅了一刀,漢王如果上位,絶對沒他的好果子吃。 在官場上,你叛變一次,就已失了一個“信”字,如果反覆無常,在任何一個陣營裡,都不會有你存身之地,紀綱怎麼可能幫助朱高煦。他卻不曾想到紀綱這是“養匪自重”,先行解決自己眼前的困境。有了這個誤判,解縉便想正好趁熱打鐵,再給漢王上點眼藥兒。 朱棣一問他的來意,解縉便道:“皇上,漢王得封藩王,卻久不就藩,一直滯留京城,實與祖制不合。這也就罷了,自掃北歸來,漢王自恃戰功,整日介領着一幫侍衛招搖過市,其日常用度的禮儀規格竟然與皇太子一般無二,甚至尤有過之。” 朱棣剛去了龍江驛,正為朱高煦的勇武而高興,聽到這話臉色登時沉了下來,解縉見他臉色有些不愉,知道皇帝不太高興。不過……,當着老子,說他兒子的壞話,他當然不高興,解縉也沒多想,繼續說道:“臣還聽說,漢王在軍中,以天策上將自稱,軍中將士也以此恭維。 皇上,漢王就是漢王,這是朝廷封賜的爵位,漢王殿下從來不曾受封過什麼天策上將,以此自詡,豈不亂了朝廷規矩?上下尊卑,這是維護朝廷法律的根本,漢王比之太子的禮儀規格有過之無而不及,那誰才是君、誰才是臣呢?君卑而臣驕,禍亂之源。” 解縉嘮嘮叨叨的還要說,朱棣已老大不悅,沉聲問道:“這是太子的意思嗎?” 解縉忙道:“這是臣的意思,臣並不曾聽太子有言,亦不曾與太子接觸!” 朱棣哼了一聲,怒容滿面地道:“高熾高煦,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太子對此尚無異議,學士何必多言?太祖在時,最恨離間皇親者,方孝孺、齊泰、黃子澄之流為謀一己之私,讒言搆陷,離間皇親,挑唆宗室之殘,方有靖難,前車之鑒,敢不為戒嗎?” 解縉碰了個硬釘子,急扯白臉地解釋道:“皇上,臣拳拳赤子之心,安有私念?只是太子乃國之儲君,維護皇儲威儀,禁絶以下凌上,這是……” 朱棣把袖子一甩,拂然道:“不必再說了,退下!” “是!” 解縉無可奈何,悄悄抬眼一看,皇上滿面陰霾,已是十分的不耐煩,只好拱揖退下。 朱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沉聲道:“大紳主持內閣,儼然國相,天長日久,有些忘乎所以了!” 這時吏部尚書蹇義又來了,朱棣沒好氣地問道:“什麼事?” 蹇義嚇了一跳,見皇上神色不悅,沒敢多問,忙道:“皇上,您要臣草擬的詔書臣已擬好,請皇上審閲!” 朱棣餘怒未熄地自蹇義手中接過草詔,按照慣例,洋洋灑灑的,開篇就天花亂墜地講了許多,實質內容其實就一句話:將內閣大學士從正五品提到正二品。 內閣自成立以來,已漸漸發揮了作用,成了凌駕于六部之上的權力機構,但是因為朱元璋時期的內閣只相當於皇帝的一個私人秘書班子,所以最初給內閣大學士定的品級是正五品。 現在這品級與他們的權力已然太不相稱,徒然把他們的品級限制在五品,改變不了他們高於六部的事實,對閣老們來說也不公平,因此朱棣有意把內閣大學士的品級提上來,做到名符其實。 朱棣將那些虛話套詞飛快地看過,看到最後時,正是七位閣老的名字,朱棣略一沉吟,提起硃筆,將解縉的名字從上邊憤憤地劃了下去,心中暗想:“皇考當年嫌他少年輕狂、恃才傲物,叫他回家十年磨勵,現在看來還嫌不足,得給他點教訓才是!” 蹇義接過草詔,匆匆一掃,只見內閣大學士的名字中獨獨划去了內閣首輔解縉的名字,不禁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意思?大學士們全都提為二品,單單把首輔留在五品,莫非……解大學士這首輔的位子不穩了?” 蹇義正在胡思亂想,朱棣已然道:“照此,明詔頒發吧!” 梓祺與幾位權臣貴婦遊覽棲霞山回來,立即便問:“老爺呢?” 丫環替她解下披風,笑答道:“老爺帶著小小姐和小少爺,在後花園裡釣蛤蟆呢。” 梓祺忍俊不禁地道:“瞧他領着孩子玩的這玩意兒!” 腳下一轉,梓祺便拐向後花園。 “娘!” 思祺一見娘親來了,立即丟下釣桿向她撲來,楊懷遠很喜歡這個能高來高去的姨娘,他親娘可不會飛,看見祺姨娘來了,就想讓姨娘抱著他再飛飛看,卻被巧雲拉住,拿手絹給他擦鼻涕,把個楊大少爺惹得好不耐煩。 夏潯扭頭見她來,笑着拍拍身旁一方光滑的石頭,道:“梓祺回來了,坐!玩的好麼?” 思祺抱著女兒在他旁邊坐下,說道:“棲霞紅葉年年看,看多了也就那樣,有什麼好不好的,同那些夫人們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的,聊的也不過是那些無聊的閒話,悶死人了!” 夏潯聽了哈哈一笑,思祺便壓低聲音道:“今日見到了習絲夫人,她說思州、思南兩地宣尉司首領因隙互相仇殺,打得貴州一團亂,薛都督已把此事迅速呈報上去了,今日剛到通政司,明兒早上就能擺到皇上案頭!” 夏潯輕輕點點頭,微微嘆息道:“不去關注時還不知道,國家需要鞏固、整治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自己碗裡的飯這頓都還吃不下了,還惦記着別人碗裡的,想要一口吃個胖子,哪兒成啊!” 原來,當時貴州一帶雖已在大明治下,不過朝廷在那裡沒有三司,而是把當地少數民族的首領分別封為宣慰司,依舊統管他們原來的地盤和子民,以逐步滲透的方式加強中央管理,所以目前那裡地方自治的程度相當高。 其實大明不是現在才出現各種問題,問題每天都有,但是有些問題下邊直接就處理了,不需要報給皇帝決斷,有些報上去的,各級官吏修飾一番,大事化小,到了皇帝那兒也就不顯山不露水了。如今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專撿這方面的消息上報,甚至還有誇大,自然就顯得問題集中了。 夏潯微笑道:“這件頭疼事報上去,皇上一定得派兵去解決。嗯,有這件事牽扯着,對安南,皇上更得慎重行事了。不過,我覺得貴州閙一閙倒也不是壞事,皇上正好把握時機,將朝廷的力量進一步滲透進去,一步步加強對貴州的控制。你看著吧,皇上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 這時候,楊懷遠總算擦乾淨了小臉,跌跌撞撞地跑去抓起他那寶貝小竹簍,巧雲在後邊揪着他的背心防他摔倒,楊懷遠獻寶似的把小竹簍遞到彭梓祺面前,笑嘻嘻地炫耀:“姨娘你看,我們抓了好多蛤蟆,呵呵呵……” 彭梓祺幼習刀槍,藝高膽大,但是到底是個女兒家,看到那青蛙花花綠綠的樣子就害怕,趕緊擺手道:“快拿開快拿開,你這個臭小子,嚇姨娘呀,這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楊懷遠不服氣地道:“多好玩呀!四姐,咱們玩蛤蟆,不帶姨娘!”把個彭梓祺聽得又好氣又笑。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突然閃現廊下,遠遠停住,向夏潯躬身一禮,夏潯掃了一眼,見是左丹,便丟下笑閙做一團的彭梓祺和一雙兒女,舉步向他走去。 左丹自遼東返回以後,一直負責潛龍在京中的事務,夏潯的潛龍中有固定的兩支力量,一支負責海外貿易和對異域他國的滲透和情報蒐集,一支就留在京師,專門察探京中大小事務,此外才是機動力量。 見了夏潯,左丹又一躬身,說道:“國公,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巡閲龍江驛的天策衛,對天策衛大加表彰,還敕令兵部、五軍都督府予以效仿,加強對功臣子弟的訓練。” 夏潯聽了神色一緊,沉聲道:“皇上此舉……莫非是要用漢王了?” 他在藤蘿架下腳步沉重地踱着,過了半晌,腳步漸漸慢下來,終至穩定,他抬起頭,望着頭頂青翠的藤蘿,緩緩說道:“誰來領兵,關鍵在皇上;我們要阻止漢王,關鍵是要弄明白皇上到底有沒有易儲的念頭。有易儲之念,亦或是疼愛兒子,不同的想法就得用不同的手段,理解錯了,就要弄巧成拙了。” “咭咭咭!”耳邊傳來兒子逗弄青蛙的笑聲,一驚一乍的,夏潯轉眼望去,看見兒子已把青蛙倒出了竹簍,用小棍兒去逗弄,青蛙一跳,嚇得他返身便逃,嘎嘎笑着撲向巧雲,其形其狀引人發噱。 夏潯看著兒子,一絲了悟漸漸浮上心頭,他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道,:“左丹,你速去查明幾件事情,第一件……” 第856章 給你挖坑兒 夏潯詳細地調杳了皇帝對東宮平素的各種禮遇和交流。 自從朱高熾成為太子之後,雖然朱棣在幾個兒子裡面,最不喜歡這個大兒子,但是既然立為了儲君,他還是盡心培養的,他不在京城的時候,概由太子監國,他在京的時候,許多奏章也都批轉太子,由太子批閲,籍此培養他治國秉政的能力。 木恩雖然成了東廠廠公,但是他管理內書房這麼多年,在內書房豈能沒有幾個心腹,更何況皇上身邊還有他的義子沐絲,很快就調查到了這方面的資料,根據內書房的記載統計,一直以來皇帝批轉東宮處理的奏阜雖略有增減,但是其數量是大致穩定的,沒有什麼變化。 另外,太子在東宮,每日都走向父皇請安,父子二人見了面,除了嘮嘮家常,就是皇帝向太子詢問些學業、太子向皇帝請教些治理國家的政策,在這一點上也沒有明顯的變化。連父子倆每天碰面、聊天的次數和時間也沒有變化。 夏潯調查的非常仔細,甚至連皇帝見了太子的時候,神情、語氣、頭一句話,乃至賜座、賜茶的細微之處也不放過,僅僅就是這些看似無用的資料,最後呈送到他面前的竟然厚達一尺。 夏潯對所有資料都反覆比對、揣摩,最後吩咐人把這些材料拿去銷毀的時候,他終干確定:皇上並沒有要易儲的意思,他傾向干朱高煦掛帥,很可能是因為朱高煦在討伐韃靼時的卓越表現,並且那段時間父子倆朝夕相處、並肩作戰感情有所回暖,所以才又有了寵愛之意,對兒子有所縱容。 對皇帝來說想滿足兒子掛帥出征的要求只是對兒子的一和關心和寵溺,但是表現在朝堂上,眾臣子如何解讀,那就不好說了。天策衛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敏感了,當初弒兄篡位的李世民就是天策上將,這是對親王和國公還要高上一級,僅次於皇帝和太子的至高職位。 大明當然沒有天策上將這一職稱,但是天策衛恰巧與天策府用了同一個名字皇帝把天策衛賜予漢王是否是易儲的訊號,文武百官們早就在暗中揣測了。如果讓朱高煦奪了兵權,到安南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那時朱高煦必然再度成為朝堂上最亮的一顆政治明星,必然會有人以為皇帝要易儲,從而投奔漢王,為他搖旗吶喊。 到後來本無廢太子、再立新儲的皇帝也未必就不會產生這種心思、所以夏潯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並沒有懈怠,他以一個父親的心態,分析了朱棣的想法,然後就開始着手進行反撲了。 為了說服太子以進為退,夏潯私下裡很費了一番唇舌。因為太子和解縉都擔心皇上有易儲之意如果這樣的話,再發動自己的隱蔽力量實施“捧殺。”恐怕會弄巧成拙,萬一皇帝順水推舟,那就不可輓回了。 夏潯當然不敢保證自己的分析絶對正確,但是這和僵局不可能持久對安南必須儘快做出反應,而現在漢王明顯已經占了上風不出險着很可能全綫潰敗、結合他掌握的詳盡的資料,夏潯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有相當大的可能的權衡再三,朱高熾終干同意了夏潯的計劃。 朝堂上贊成漢王領兵出征的聲音多了起來,緊接着又有人提出,藩王應有三衛,漢王雖未就藩,但是皇上既然賜了天策衛給漢王,那就應該把另外兩衛也補給漢王,對幹這個建議,皇帝沉吟再三,便去詢問朱高煦本人的意見,朱高煦當然求之不得,朱棣便也應允了。 推動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些表面上是中立派,實則是太子派的隱藏力量功成身退,不再衝在第一綫了,那些自作聰明的牆頭草興高采烈地接過了這最後一棒,開始迫不及待地加入支持漢王的陣營,為他搖旗吶喊、鼓吹忽悠。 夏潯的捧殺計劃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卻還沒有引起朱棣的足夠重視,夏潯見勢已造成,正想巧妙佈置,在輿論上把朱高煦宣揚成燕王第二,從而引起朱棣的戒心。不想另一劑更好的猛藥自己送上門來了。 韃靼平章脫忽歹到京了,夏潯是善干捕捉一切機會的人,豈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如果由脫忽歹入手,顯然手段更加隱蔽,夏潯馬上改弦更張,看看有無可以利用脫忽歹的可能。 脫忽歹帶來了阿魯台的奏表,進貢駿馬三百匹,並且向大明正式上繳了亓朝中書省授予阿魯台的官印,以表示與舊朝徹底劃清界線,歸順大明之誠意。 朱棣很高興,賜之以彩幣襲衣,並下詔說:“朕奉天命,為天下君,萬國王,惟欲萬方之人鹹得其所,凡有來者,皆厚撫之。爾阿魯台,牙之遺臣,能順天道,幡然來歸,奉表納印,願同內屬,愛加恩數,用錫褒揚。特封爾為特進光祿大夫太師,統為本處軍民,世守厥土。” 脫忽歹叩頭謝恩後,又獻稱靼所部大小頭目共計兩千九百六十二人的花名冊,這些人一概棄去了元朝所授的官職,請大明皇帝重授職事,朱林讓吏部按照他們本來的官職大小,分別授予都督、都指揮、指揮、千戶、百戶、鎮撫等職。 隨後,來使住進會同館,並着鴻膛寺設宴款待。 脫忽歹此番到金陵,可是負有秘密使命的,當然不會就此返回、所以他入住鴻脖寺後,馬上就向大明禮官提出還要再覲見天子,這次當然不能在金殿上公開接見,因為他有要事密奏。大明禮官層層上報,報到尚書呂震那兒,呂震又親自召見他們詢問詳細。 脫忽歹所謂的密議之事主要有兩樁,第一樁是:給瓦刺上眼藥兒。說本雅失裡西走瓦刺時,隨身帶著元朝的國壟,本雅失裡死了,玉壘必定落到瓦刺手中,挑唆大明向瓦刺催討玉壘,並且信誓旦旦,說如果瓦剩不交玉坐,大明決定發兵的話,韃靼一定出兵,追隨天子,討伐瓦刺。 第二樁是:如果可能的話,把阿魯台的大哥和小妹接回韃靼。當年元朝撤回塞北的時候,匆匆忙忙,被徐達追在屁股後面,逃得不亦樂乎,許多王公貴族都掉隊被俘了,其中就有阿魯台的哥哥和妹妹,這兩位在中原生活了四十多年,現如今已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 朱棣聽了脫忽歹的呈報,只是打個夯哈,不以為然地道:“朕未嘗重此寶也!”便把他打發了回去。至幹他提出乘的要求歸還阿魯台的兄長和妹妹,衡是表示可以考慮、研究。 其實朱棣聽說玉璽落在瓦刺手中後,未嘗沒有動心,但他更清楚韃靼這麼做的用意,眼下他是不可能對瓦刺大動干戈的,自然要表現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 脫忽歹來自草原,對中國政客的含蓄和內斂顯然瞭解的還不透澈,他不明白這所謂的“不以為然。”到底是如何的“不以為然。”也不大摸得透這可以“考慮”、“研究”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所以心中很是急切。脫忽歹整日坐在會同館裡猜啞謎,猜得頭昏腦脹,這時候,一位高人自己送上門來了。 這位高人就是張熙童。 張熙童原是鴻寺寺署丞,以前在鴻肚寺做事的時候,這位仁兄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如今升任了禮部員外郎,與鴻膛寺老同事的關係卻陡然升了溫,彼此間經常走動、這一天張熙童又到鴻膛寺走動了一圈,還去會同館坐了坐,“意外“地見到了脫忽歹,兩人還禮貌性地聊了幾句。 第二天脫忽歹就開了竅,備了一份厚禮,去覲見漢王。漢王朱高煦做為朱糠的先鋒,一同征討過韃靼,在韃靼人耳中,那也是如雷灌頂的人物,因此脫忽歹對張熙童“無意中“透露出來的漢王對皇帝、對大明朝廷影響甚大,是介,可以左右政局的關鍵人物的口風深信不疑。 朱棣允文允武,可他這長子和次子,似乎只分別繼承了他一方面的能力,長子文治出眾,次子勇武過人。漢王在戰場上乃是一位帥才,一到了政場上就成了白痴,聽說韃靼使節脫忽歹拜見,居然得意洋洋地把他迎進府去,大馬金刀受他跪拜,收下了他的禮物,親切會唔、友好交談了一番。 等陳塊聽說以後再想趕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把個陳塊氣得捶胸頓足,一部鬍鬚狠狠豎起,如刺蝟一般! 東廠第一時間就把這個消息送到了禦前,揣着秘奏看動靜的紀綱一見瞞不住了,趕緊亡羊補牢,把自己的報告也送到了通政司。只是他的報告要經過通政司,再經過內書房,注定了要比東廠晚一大截。 朱棣看了東廠直呈禦前的報告,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輔國公府,夏潯聽了消息,拍掌大笑道:“南征帥權之爭,就此定矣!” 第857章 狗咬狗 果不其然,朱高煦在京裡諸般胡閙朱棣都能容忍,但是僭越規矩,擅自接見外臣,這就超出了朱棣這種強勢皇帝所能容忍的底限。 接見外使是宣示主權,太子未奉詔尚且不敢逾雷池一步,漢王竟然擅自接見外臣,這叫天下臣民怎麼看?這會讓四方屬國對大明產生一個什麼印象? 朱棣立即派中官赴漢王府,嚴厲訓斥了一番。南征帥權之爭,也因此事迅速做出了決定,在朱棣收到漢王擅自接見外臣報告的第二天,明詔就頒佈下來:命張輔再掛征虜將軍印,平定安南。 為了不大動干戈,這一次皇帝從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廣西各抽一衛兵馬,加上京營一衛兵馬,共計四萬七千人,由張輔統領,兵發交趾,會同仍在那裡四處平叛、手忙腳亂的沐晟,協力征剿叛軍。張輔立即拜將受印,點兵出發。 此時,安南局勢也發生了一些變化,簡定手下大將陳季擴自稱是陳氏後裔,突然發動兵變,接掌了簡定的兵馬,為了安撫簡定舊部,他又拜簡定為義父,然後棄了日南王的稱號,自稱大越國皇帝,尊簡定為太上皇,號召各路反軍歸順,安南局勢進一步惡化。 張輔氣勢洶洶殺到安南,還未與沐晟匯合,陳季擴的兵馬就殺到了,張輔派儀真、徐政兩位將軍出戰,一戰即大敗安南兵,不過徐政將軍也在戰場上中了安南兵投擲的飛槍,壯烈捐軀。 緊接着,張輔轉戰咸子關,安南大將阮世海率眾二萬、列船六百餘艘來戰。張輔調兵遣將,乘船齊進,炮矢並發,一戰下來斬首三千餘級,溺死者不計其數,生擒者僅二百餘人,俘獲戰船四百餘艘。這一仗,死者的數目十數倍于被生擒者。可見戰事之慘烈。 張輔乘勝進擊,接連平定了交州、北江、諒江、新安、建昌、鎮蠻等府,緊跟着又兵至太平海口,大敗安南大將鄧景異。陳季擴被張輔凌厲的攻勢嚇壞了,連忙派了一個親信叫段自始的。搖着白旗赴張輔軍中,再次聲明自己確實是陳氏後人,願意放棄皇帝尊號,臣服大明,請封王爵。 張輔冷笑,斥之曰:“某奉命討賊,不知其他!” 自古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是張輔並不將安南視為一國,遂斬了段自始,下令以朱榮、蔡福兩員大將統步騎先行,自己率領舟師緊隨其後,自黃江至神投海,會師于清化,分道再入磊江,一路殺將下去。這一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當真如摧枯拉朽一般,在安南人心中徹底奠定了張輔戰神一般的威名。 眼見不可力敵,安南軍開始逐步放棄正面戰場的抵抗,將大軍撤入叢林,並派小股軍隊迂迴到明軍後方展開游擊戰,佔領區的百姓也是陽奉陰違。暗中與安南軍勾結,通風報信、掩護行蹤,接下來將很難產生大的戰役,但是也很難平靜下來。 以力敗之易,以心降之難。伴隨着張輔的每一步前進,明軍明將的傷亡也是不可避免,殺人一千,自損八百,更有錢糧消耗,如流水一般,眼下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是否能換來之後的長治久安,還須觀以後效。 但是京城裡面,接到的卻是捷報頻頻,朱棣大喜,適逢元宵佳節,朱棣曉諭禮部,官民一體,同樂太平。自正月十一日起,賜元宵節假十日,百官朝參不奏事,有急事具本封進處分,許軍民張燈飲酒為樂,五城兵馬司在此十天放開夜禁。 此時,脫忽歹還沒有走,因為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他去了一趟漢王府,本想著先巴結巴結,多多走動,然後再提出自己的目的,爭取漢王幫忙。誰知道頭一回去,漢王大開中門,盛大歡迎,第二回去,卻吃了閉門羹,竟是連大門也不讓他進了。把個脫忽歹鬱悶得不行:這漢王也太不厚道了吧?那麼厚的禮都收了,收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他卻不知,得知上當的漢王氣得咬牙切齒,要不是顧忌他是外臣,而且不敢再與他接觸,早就衝出來打他個半死,只叫他吃碗閉門羹實在是便宜了他。脫忽歹達不到目的就不肯走,整天在京裡賴着,時常纏着禮部尚書呂震要求見皇帝。 漢王這邊坐失良機,陳瑛別無良策,只能希望赴浙東公幹的俞士吉能查出點楊旭的把柄,向太子派還以顏色。同時,漢王得到瞭解縉向皇上進諫,告他逾禮于太子的事情,暗自懷恨在心,便授意自己的人利用一切機會破壞解縉在父皇心中的形象。 解縉雖然才名聞達于天下,情商卻實在差些,同僚跟他關係好的寥寥無幾,不相干的人縱然不會說他壞話,也不會冒着得罪漢王的危險替他說好話,而解縉還不自知,因為內閣大學士盡皆提為二品,唯獨把他扔在外面,解縉頗為不平。 解縉的功利心是比較大的,位至內閣首輔,是他政治生涯的巔峰。而今位居其下的次輔、三輔一應人等俱等提為二品,唯獨把他留在原地踏步,這是皇上對他不滿的一個很明顯的訊號,聰明點的作法,他就該夾起尾巴,本份一段日子。 這種把戲,夏潯玩過、紀綱玩過,就連漢王都玩過。隱忍,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官場上,能夠忍得住寂寞的人,才是生命力最頑強的人,但是解縉不是這樣,他經不起這樣的心理落差,他閙情緒,他不但在一些同僚乃至聽差辦事的小太監們面前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而且還把這種情緒表現在了工作上:稱病摞挑子。 這種表現,其實從古到今,我們可以在太多太多的官員身上見到,而且這法子也不能說就一定是錯的,因為在歷史上的確有一些強勢的閣老、權臣,一旦摞了挑子皇帝就會吃不消,不得不向他服軟。 但是你也得看看自己的老闆是什麼人吶,朱棣這個大老闆永遠是滿血滿魔戰鬥值無限的主兒,跟開了掛似的,你跟他閙情緒?解縉閙情緒,直接的結果,就是讓朱棣對他的厭惡感越來越重。 解縉想扮怨婦,結果弄巧成拙,實在出乎預料,此時想再輓回已經有些晚了。解縉這種消極抵抗,不可能做得顯山露水,這種心中不平的想法也不可能對人明言,他跟朱棣之間的這種不愉快的互動也只有兩人感受最為明顯。 朱高熾和夏潯對此少有耳聞,反倒是漢王派的人常在皇帝跟前兒說解縉的壞話,叫兩人打聽到了,兩人也曾私下提點解縉,解縉當時正跟皇上閙情緒,壓根兒沒聽進去。這時解縉漸失聖寵,夏潯卻沒注意到,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都放在瓦剌使者身上了。 韃靼在瓦剌那邊有奸細,瓦剌在韃靼這邊當然也有奸細,阿魯台秘密遣使赴大明告瓦剌黑狀的事兒,很快就被瓦剌知道了,瓦剌不敢怠慢,立即也派了知院答海兒趕赴金陵,進貢方物,誠惶誠恐,實際目的卻是挑撥明廷與韃靼的關係。 朱棣對韃靼的用心早已洞燭,對瓦剌的用心也不例外,不過他的對塞北的看法是:“分則易制,合則難圖”,相應的政策是:“安撫弱者,打擊強者,來者不拒,逆命必殲!”因此他樂得裝糊塗,叫韃靼和瓦剌在自己這個“昏君”面前互相告黑狀,打擂台,激化雙方的矛盾。 他在韃靼和瓦剌兩國來使間大打太極推手,挑動兩邊狗咬狗,這兩條狗一直咬到元宵結束,韃靼突然拋出了一件大殺器。這件大殺器就是:瓦剌密立大汗! 本來,韃靼不想這麼早拋出這個秘密的,但是他們遣使赴明並沒有達到應有的效果,皇帝雖然把阿魯台的兄長和妹妹放了,叫人把他們送回韃靼,卻沒有中韃靼的計,向瓦剌發難。反而挑得瓦剌和韃靼之間關係日益緊張,金陵這邊兩國使節大打嘴仗,草原那邊瓦剌在韃靼邊境頻頻挑釁,摩擦不斷,阿魯台快吃不消了。 這個時候,安南戰局已經明朗,張輔兵發安南,勢如破竹一般,竟把大越國太上皇簡定給生擒活捉了。實際上,這卻是大越國皇帝陳季擴的借刀之計,雖然他拜了簡定為義父,兼併了簡定的兵馬,但是留他在那兒當太上皇,終究是個威脅,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來個復辟。 所以陳季擴退兵如叢林的時候,暗中使了手段,叫那太上皇簡定撤退不及,被張輔抓個正着,陳季擴逃進山去之後,便說稱帝是簡定所迫,然後匆匆取消了他所謂的皇帝稱號,遜位稱王。 如此一來,雙方就大有商榷餘地了,張輔也察覺接下來的仗越來越難打,陳季擴在叢林中跟他捉迷藏,光是這消耗就十分驚人,久了朝廷負擔不起,於是順勢接受了陳季擴乞降議和的要求,把簡定押赴京師。 安南暫時進入了平穩期,而韃靼這邊卻頻頻受到瓦剌侵掠,阿魯台估計大明這時已有餘力對瓦剌施壓,便派人急赴金陵,授意脫忽歹拋出了他們的秘密武器,即:瓦剌秘密迎立脫脫不花為蒙古大汗! 瓦剌三王縱然陽奉陰違,也是大明屬臣,但是瓦剌三王迎立大汗,這性質就截然不同了,如果消息屬實,那就是反叛,大明勢必要做出明確反應。 更令夏潯感興趣的是:這個脫脫不花,到底是何許人也? 夏潯正全神貫注于此事,解縉那怨婦失寵般的小動作,自然被他忽略了。 第858章 牽線木偶的綫 華蓋殿裡,韃靼平章脫忽歹和瓦剌知院答海兒劍拔弩張,彷彿一對鬥架的公鷄。 輔國公楊旭、禮部尚書呂震一左一右,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 朱棣高踞上首,垂着眼睛,用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茶葉。 韃靼平章脫忽歹慷慨激昂的聲音迴蕩在大殿上:“皇上,元朝國璽落入瓦剌之手,瓦剌卻拒不交予天朝,居心叵測,和寧王阿魯台願乞天兵討伐瓦剌,我韃靼必起精兵響應!” 瓦剌知院答海兒冷笑一聲,昂起頭道:“這玉璽……本來可是在你韃靼手中的,你們怎不獻與皇上,而今卻來故表忠心!” 脫忽歹振振有辭地道:“那時我韃靼尚在本雅失裡掌控之下,不曾歸順天朝。到是你們,你們先是匿玉璽不獻,又悄立大汗,居心何在?” 答海兒把雙手一攤,對朱棣道:“皇上,韃靼使者這是血口噴人!我瓦剌三王俱受大明封誥,又怎麼會再立什麼大汗呢?脫脫不花確是元宗室後裔,但是很多年前他就流落中原,聽說……如今正在祈連山下遊牧,我瓦剌哪有這般偷天本領,將他帶到塞外稱汗。倒是這韃靼……” 答海兒身形一轉,指着脫忽歹道:“本雅失裡暴死,這是天祐我大明。讓他死在我瓦剌手中,更顯我瓦剌忠心。然而,本雅失裡原本不過是阿魯台手中一個傀儡,韃靼的真正統治者一直就是阿魯台,此寇桀鶩不馴,野心勃勃,一旦讓他恢復元氣,必定再度為禍中原。 我瓦剌三王對大明忠心耿耿,將那元朝的傳國玉璽進獻與大明皇帝,原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此物本取之韃靼,我瓦剌三王擔心,一旦進獻此物,韃靼趁機挑釁,號召蒙古諸部對我瓦剌掠奪報復,因此,馬哈木王命小臣赴京之時曾說,請我大明天子派天兵滅了韃靼,解我後顧之憂,則瓦剌必定敬獻玉璽于禦前!” 朱棣搖頭吹了吹茶沫兒,一口茶抿下去,掩住了唇邊的一絲譏誚。 脫忽歹氣極敗壞地道:“皇上,不要聽信瓦剌使者詭言狡辯,他們擅立大汗,這事兒我們打聽的清清楚楚。馬哈木等匿藏國璽,擅立脫脫不花,其用心已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瓦剌賊子野心,欲與中國抗衡,其遣人來朝,皆非實意,陛下宜以天兵除之!” 朱棣這才慢條斯理地道:“兵者,國之大事。伐之固宜,然豈可輕啟戰端?瓦剌是否包藏禍心,朕還要查個清楚,姑待之!” “皇上!” “好啦,你們退下吧!” 朱棣一擺手,沐絲便從禦案一側站到前邊來,把手中的拂塵一擺,好象轟蒼蠅似的。 脫忽歹和答海兒無奈,只得一齊躬身施禮,然後相互怒目一視,緊接着倒退着一齊退到殿門外,屁股一扭,一個向左轉,一個向右轉,一齊向外走去。兩個人走路還要爭風,都想搶前一步走在對方前面,當真是走得大步流星。 呂震躬身道:“皇上……” 朱棣道:“你也退下吧,對韃靼和瓦剌,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不可露出絲毫口風!” 呂震忙道:“臣遵旨!”說著躬身退了下去。 朱棣瞟了夏潯一眼,問道:“在想什麼?” 夏潯道:“皇上,臣在想,這個脫脫不花到底是什麼人!” 朱棣道:“真正的脫脫不花不是已經死了麼?不過,這個脫脫不花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跟本雅失裡一樣,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夏潯緩緩搖頭,道:“不一樣,不一樣,如果這個脫脫不花是馬哈木等人得了脫脫不花的印鈐之後,找了一個心腹裝扮,那就毫無用處。臣是在想,這個脫脫不花,到底是因為印鈐輾轉落入馬哈木之手才變出來的,還是那個萬松嶺搖身一變,就成了脫脫不花?” “嗯?” 朱棣神色一動,忙問道:“這其中……能做什麼文章?須知,那脫脫不花就算是真的,也只是任由馬哈木擺佈的一個傀儡,根本左右不了瓦剌政局,如果是個假貨,更是牽線木偶一隻啊!” 夏潯目露深思之色,輕輕地道:“這只牽線木偶畢竟是個大汗,儘管它只是名義上的,如果這只牽線木偶,哪怕只有一根綫是牽在皇上您的手裡,那麼……會是一種什麼局面?” 朱棣的目光如燭花般一炸,攸地爍起一抹光亮! 出了金陵三山門就是莫愁湖,因為這是徐傢俬產,所以湖邊遊人不多。行人只能遠遠的沿湖畔禦道而行,欣賞那鱗鱗水色、秀麗風光,再出江東門,就是城郊了。 城西效左右兩側距官道五里,各有一座村莊。路左的這家莊子叫陳家莊。 陳家莊裡有世代居住于此的當地百姓,也有後搬來的住戶,村北角毗鄰一座水灣處有一幢大宅,就是前幾年有人置地建宅造起來的。聽說這幢宅子的主人姓陳,不過村民們並不大瞭解,因為陳家雖然常有人走動,卻並不怎麼跟村人打交道。 這也正常,天子腳下,公卿權貴、官宦人家太多了,指不定誰家在城郊就建一處下院,用來修身養性者有之,用來金屋藏嬌安置外室者亦有之,村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今兒個就有幾個人,穿著都是尋着的圓領長衫,騎着驢子,進了村兒之後就直接奔了村北,村裡有頑童在大街上戲耍,看見陳家那道平素不大打開的大門洞開,跑出幾個人來,接了騎驢的人進去,驢子也牽進院中,大門隨即又關上了。 陳家這幢宅子建得中規中矩,沒有一般官宦人家在城外置辦別院時必建的園林池水、假山藤蘿、亭台樓閣,而是普普通通的三進院兒,每進院落都是正房、左右廂房,建築的規矩齊整,毫不起眼。 “人在哪兒呢?” 幾個剛進院來青袍人中的一個抬起頭來,輕輕問了一句。 這人臉龐英俊,目如朗星,頜下三綹微鬚。是一個很英俊的中年書生,大約有四旬上下,看這樣子,他年輕的時候一定能迷倒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就算他現在的模樣也絲毫不減男性魅力,因為多了幾分成熟男性的味道,反而會叫一些看重內涵的女兒家更喜歡。 金陵城有貢院、有學府,文教天下第一。做為天下中樞,更是遊學士子們必到的地方,近幾年來,皇帝又不斷下旨編撰各種圖書,所以京師文人墨客雲集而來,像他這種打扮的人很常見。 “諜主,請這邊走,人自從帶來,就一直關在西跨院兒裡。” 答話的人畢恭畢敬,聲音微微發抖。這是一個年輕人,因為過于激動,他的臉膛脹得通紅,以致于臉上幾個青春痘顯得特別明顯。他當然激動,因為今兒來的可是他們潛龍的首腦,堂堂的夏潯夏老闆。 他加入潛龍好幾年了,也是這一年多來才聽說自己龍頭老大的名字,他既不知這位老大的身份,也不曾見過他的模樣,這位首領神龍見首不見尾龘,行蹤極其神秘,據說只有組織裡少數幾個大頭領才能接觸到他,而現在自己竟然有幸見到他,這是何等榮幸。 西跨院兒一面圍牆,三面房舍,那引路的潛龍秘諜領着他們的龍頭老大進入一間房子,折進左廂臥室後便快步搶上前去,先在那扇屏風處彎腰鼓搗了幾下,又走到牆角,抓住博古架用力一拉,一道門戶便吱呀呀地打開,露出一條直往下去的通道。 裏邊牆壁上點着油燈,看來是另有透氣孔的,否則這秘門關着的時候,裏邊很難有長明的燈火。 “諜主,請進!” 那青年尚無權限進入這樣秘密的地方瞭解其中都有些什麼,所以打開門戶以後,立即往旁邊一閃,夏潯微笑着點點頭,舉步走了進去,有兩個人緊隨其後。 那青年又將門戶關上,與剩下的兩個青衫人就在桌前坐了,翻開三個青花瓷的蓋碗兒,斟滿清茶,三個人便有說有笑地聊起天來。此時若有人闖進來,絶對想不到這三人旁邊的博古架後,竟是別有洞天。 博古架上,正當中放著一尊大肚彌勒,笑口常開,神態安詳。 地下秘室裡,夜千千被綁在刑架上,神色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其中一個挺着大肚腩,圓圓一張滿是肥肉的臉,跟廚子似的,手裡提一把牛耳尖刀,猙獰喝道:“小子,不說實話,信不信老子活生生剝了你的皮!老子的手藝好得很,你可以親眼看著老子把你的皮從你身上一寸一寸地剝下來,剝的鮮血淋漓……” 夜千千聽的渾身顫抖,他正說著,夏潯與兩個部下已經出現在牢房門口,緊隨在夏潯左側的那人赫然是徐姜,一見手下正在逼供,徐姜不禁有些尷尬,忙咳嗽一聲,沉聲喝道:“費賀煒!你幹什麼!不是說過要以德服人嗎?好好說話!” 聽見徐姜的聲音,那個叫費賀煒的胖子馬上笑容可掬起來,他以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對夜千千溫柔地道:“我呢,最擅長活剝,這可是個技術活兒。首先,我會用小火輕輕烘烤你的皮膚,烤到三分熟的時候就開始剝了。 一般來說,我會先從脊椎下刀,慢慢把皮和肉分開,最後象蝴蝶展翅一樣左右張開,你疼啊,你會疼得死去活來,因為刀子下去,不斷剝開新的皮膚,你就是暈迷了也會馬上再醒過來。 很快,你就會看到自己一身鮮紅的血肉在不斷地蠕動、抽搐,但是你的臉皮卻正拿在我的手裡,不照鏡子就能看到自己,多麼奇妙啊。不過你不要擔心喔,我的手藝是很好的,而且你也適合剝皮,如果是胖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皮和肉之間有一堆板油……” “嘎”地一聲,夜千千抽了…… 第859章 信譽破產 費賀煒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很無辜地轉身道:“大人,您看,我好好說話,他也一樣害怕……” 他這一轉身,便看見了夏潯,費賀煒微微一怔,再仔細打量兩眼,突然又驚又喜地上前拜道:“諜主,真的是諜主嗎?” 這費賀煒是最早發展出來的潛龍的一員,資格甚老,所以知道夏潯的身份,認得夏潯的模樣。不要以為這麼些年來潛龍秘諜無往而不利,沒有任何凶險,實際上由於他們執行的任務一向比較艱巨,出入的又是局勢最為險惡的地區,所以最早一批的潛龍秘諜有很多已經壯烈捐軀了。 費賀煒還活得好端端的,卻是因為他在一次執行任務中傷了腳筋,走路有點跛,從此轉成了內勤。內勤比執行外務輕鬆許多,本來他身體雄壯,一臉橫肉,好象一個殺豬的屠夫。幾年歇養下來,肚子圓了,臉蛋子也脹了,直接從屠夫變成了廚子,瞧著倒是可愛多了。 旁邊另一條漢子也微微拱手,恭聲道:“卑職辛雷,見過諜主!” 這人麵皮黎黑,細長的一雙眼睛,微黃的髭鬚,三十五六歲年紀,舉止間顯得極其沉穩凝練。他也是潛龍的老人,如今是潛龍這個隱居點的負責人。 夏潯“嗯!”了一聲,同這兩個老部下簡單地敘談幾句,這才抬頭看向夜千千,夜千千耷拉著腦袋,猶自昏迷不醒,不過他的衣服下襬淋淋漓漓的,竟然是嚇得小便失禁了。 夏潯皺了皺眉,微微退後一步,問道:“他可招出些什麼來了麼?” 辛雷道:“諜主,這個人應該已經被我們掏空了,他的家人和他那個兄弟公孫大風的家人、友人,所有的關係,都已經被我們訊問出來了,包括萬松嶺有個姐姐,在鳳陽老家,萬松嶺雙親去得早,幼年時是由這位長姐撫養長大的,這些消息我們都已掌握。” 夏潯“唔”了一聲,辛雷又道:“我們已派人赴甘肅,去把夜千千和公孫大風的親人都控制了起來。鳳陽府那邊,也正利用關係,查找萬松嶺姐姐的下落,等我們找到她,也會立即把她一家嚴密控制起來,這一兩天,鳳陽那邊的消息就該送回來了!” 費賀煒手腕子一甩,那口鋒利的牛耳尖刀脫手飛出,從他肩後擲過去,“咄”地一聲。貼著夜千千的耳朵,準確地紮在柱子上。 費賀煒一邊放著衣袖,一邊粗聲大氣地道:“諜主,這小子被我折騰得苦膽都嚇破了,連他老婆偷人的事兒都一五一十全交待了。這幾天,屬下用了許多法子,確實沒再從他嘴裡掏出一句有用的東西,看來他肚子裡真的沒料了沒,留着他也是浪費糧食,這就把他宰了得了,往後院一埋,還能漚作肥料……” 恰在這時,夜千千醒了過來,他先是覺得耳邊發涼,乜眼一瞅,明晃晃一把尖刀就插在耳邊,不由得心驚肉跳。再一聽費賀煒殺氣騰騰的這番話,“哏”地一聲,他又幸福地暈過去了…… 要說這夜千千原本是個江湖混混,皮實的很,膽子並沒有這麼小。可是潛龍裡負責用刑的這幾個人,一身用刑本領都是學自錦衣衛。而錦衣衛傳承下來的那些本事,是多少詔獄高手潛心多年琢磨出來的功夫,他們研究出來的刑罰,對人從肉體到心理都是極度的摧殘,能夠受得了這種刑罰折騰的人還真沒幾個,人的意志一旦崩潰,再想讓他鼓起勇氣就難了。 ………… 還是西廂那間屋子,坐在那兒喝茶、談笑的三個秀才已經不見了,此時坐在桌前的換成了辛雷、費賀煒和夜千千。 夜千千身前放著一隻大碗,碗裡菜飯攪成一團,跟豬食似的。夜千千捧着大碗“呼嚕呼嚕”吃的很開心,就像一頭小豬似的,辛雷板著臉,好象那碗飯本該是她的一般,一臉的不苟言笑,費賀煒則很“慈祥”地望着他的“小豬”。 等夜千千把那一大碗飯扒得乾乾淨淨,費賀煒笑眯眯地問道:“吃飽了麼?” 夜千千打了個飽嗝。 費賀煒便把笑臉一收,凶巴巴地道:“早這麼聽話,不早就有飽飯吃了麼?聽說你擅畫春宮?” 夜千千戰戰兢兢地道:“那……那是小的前些年還沒遇到師傅的時候,用來賺錢餬口的一門手藝,小人……不只畫春宮,還畫年畫兒呢,主要……是畫年畫!” 費賀煒肥唇一咧,呵呵地笑了起來,那和善的笑容,看著和博古架上那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一般無二:“那就好極了,你會畫畫,老子就不用再找人來了,喏,這兒有紙有筆還有各色顏料,你把萬松嶺和公孫大風的畫像給我畫出來,要是畫得不像,哼!哼哼!” “是,是是……” 夜千千現在已怕極了這只笑面虎,趕緊挪開飯碗,拈起畫筆。 費賀煒肥臀一擰,站起身來,對辛雷道:“老大,你盯着點兒,我有些尿急!” 辛雷仍舊板着一張樸克臉,輕輕嗯了一聲,費賀煒便轉身走了出去。 辛雷掩口咳嗽一聲,抬頭看看門口沒人,便對夜千千道:“那個……等你畫完了畫像,抽空給我畫幾幅春宮。” “啊?” “啊什麼啊!” 辛雷唬起臉來,沉聲喝道:“要是畫得不像,哼!哼哼!” 此時,那幾個騎驢的青衫客已經離開陳家莊,進了江東門。 他們沿禦道走了一陣兒,便折向莫愁湖,這兒是徐傢俬產,未經允許。外人不得遊覽的,本地人都知道這個規矩,所以少有人深入,這幾個青衫騎驢客卻彷彿不知規矩,沒多一會兒,果然被巡弋的徐府家人給轟了出來。 他們被轟出來時,夏潯就已經換了人。另有一個與他穿著、形貌相似的人,騎了那頭驢子上路,夏潯則已在湖畔上了小船。這湖是徐家的,碧波萬頃,浩渺壯觀,湖上有一葉葉小舟,都是徐家自己的漁船,加入一艘。誰也難以辯認。半個時辰之後,夏潯就出現在一艘畫舫上。 一大早夏潯就攜妻眷遊湖來了,莫愁湖附近不相干的人都不得擅入,這湖上更是他徐家人的天下,誰又知道夏潯曾經離開過這般畫舫呢。 碧綠連空,天青垂水,水天一色。水鳥翔空。 畫舫劃開綠油油的湖水。如同撕開一匹柔滑的絲綢。 同秦淮河上的槳聲燈影、歌女花船不同,這裡有一種潔淨素雅、浩渺壯觀的美。 塵世間繁華浮世的歌吟聲籟,在這裡都得到了徹底的洗滌,叫人心神恬靜之極。 畫舫凌波,幾個孩子在甲板上快樂地打閙着,夏潯當風而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就返身走回船艙。 巧雲、讓娜和蘇穎在外邊陪着孩子們,其他幾位嬌妻美妾都在船艙中坐著。正在談笑聊天。 這艙畫舫闊大寬敞,能容三五十人,船艙裡陳設着名家字畫、花梨木的傢具,舷窗的窗格雕鏤精細,十分的細膩柔美,艙中佈置可謂獨具匠心,叫人一望就有一種富貴大氣的感覺。 夏潯回家已經半年多了。這半年多他基本上都是在家裡悠閒度過的,幾位國公里數他最為悠閒。英國公除了打仗就是奔波在路上,從安南到金陵路途可不近,山高水遠,張輔來回的折騰。也虧得他年輕,身子骨兒壯。像成國公朱能那樣,只去了一次,就中了南方的煙瘴之氣一命嗚呼了。 成國公朱勇自丘福戰死後,就接替了他的職務,戍守在北平。就算是定國公徐景昌,雖然一直留在京城,但是因為他現在已經全面承擔起了五軍都督府的事務,而這幾年仗就沒停過,他的事情也是極為繁多,反倒是夏潯因為沒有常職,得與家人廝守的時間最長。 朝夕相處,恩愛纏綿幾下,他的幾位妻妾肚子也爭氣,如今除了西琳,梓祺和小荻業已懷了身孕。小荻是頭一回生孕,郎中向她拱手道喜的時候,把個小荻歡喜得掉下眼淚來。 其實在夏潯的辛勤灌溉之下,體質最容易受孕的蘇穎也未嘗不會懷孕,只是諸女之中以她年歲最長,雖然夏潯對諸女一視同仁,沒有對她疏於寵愛,她卻擔心容色衰老的快些,所以用了些法子,不想再懷孕。 夏潯妻妾眾多,兒女雙全,不虞無後。再加上他與這個時代男人的思想、看法不盡相同,所以對此很是寬容和理解,若是換作這個時代的男人,得知這種情況恐怕就會勃然大怒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使命你都不肯承擔,那還要你何用?早就一紙休書轟出門去。 不過說來也奇怪,多子多孫固然是豪門興旺的一個必要條件,但是限于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哪怕是以皇家的條件,皇子皇女也多有夭折。這一點與我們一般理解的什麼穿百家衣或者接生時器具不乾淨無關,那個時代的人在這幾點上已經相當注意,就算普通人家沒有那個條件,皇家卻是具備的。 但是因為醫療條件還很低,一個肺炎也能要了嬰兒的命,所以生下來不代表就能成活,很多嬰兒是在出生一年或者幾年後才夭折的。而楊家生育的子女卻個個健康,根本沒有一個遇到過這個問題,現在夏潯四女一子,個個無病無災,活蹦亂跳地長到現在,這在其他的豪門世家是不可想象的。 別人除了恙慕,只能把這歸結成楊家風水好,祖上福蔭深厚,就連夏潯的妻妾們也這樣以為。 夏潯倒有不一樣的想法,他估計是自己身體的原因。在現代,他已打過各種各樣的疫苗,也經歷過各種各樣從古到今已經變異的越來越厲害的病菌,所以當他回到六七百年前的世界時,抗病能力遠比這個世界的人要高的多,他的子女很可能繼承了他的這種體質。 茗兒正跟謝謝竊竊地聊着天,看他走進來,向他嫣然一笑。 白衣如雪,美人如玉。 茗兒不着粉黛,坐在那兒,似花枝初綻,窈窕輕靈。 她的身體曲綫苗條而流暢,雪膩嬌美的姿容比少女時候多了幾分豐腴和圓潤,如同秋季葡萄架上掛着的葡萄,飽滿豐潤,晶瑩剔透,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成熟水靈的少婦風韻。 謝謝卻是另一種風格,媚麗鮮妍,嬌靨嬌艷,肌膚白裡透紅,眼波流轉間,便有一種風情萬種的嫵媚。 其他幾女,也是各具風情,滿堂嬌花,盛開妍艷。 夏潯在茗兒旁邊的椅上坐了,輕輕咳嗽一聲,說道:“近日,我打算離京一趟。” 幾位愛妻的目光刷地一下向他投來,就連茗兒的目光也變得敏鋭起來,夏潯笑了笑,說道:“放心吧,這一遭,沒什麼危險。” 幾個女人還是沒有說話,夏潯苦笑道:“我思索再三,這件事如果好好運籌一樣,當真是無限功德……” 茗兒道:“你覺得應該去,那就去吧!” 夏潯看向她,茗兒柔聲道:“男人就是這樣,在其位,謀其政,沒有哪個女人會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個庸碌無能之輩。爹爹當年也是這樣,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西至嘉峪關外,北至哈爾和林,轉戰天下,一生戎馬,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 比起娘親來,我們已經幸福多了。男兒志在天下,從嫁給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一個甘于淡泊、老于床榻的平庸男子,你這一生,注定了風從雲起、豪氣崢嶸!我喜歡你、嫁給你、甘心做你的女人,不正因為你的不平凡麼?”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夏潯激動地看著茗兒,又徐徐看向梓祺、謝謝和西琳諸女,每個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那麼溫柔,充滿了理解和信任。 謝謝道:“不管你去做什麼,只是……你要照顧好自己,為你牽腸掛肚是應該的,只是莫要讓我們再為你那般擔心!” 夏潯爽朗地一笑,說道:“你們放心,不會的!” 梓祺白了他一眼,冷哼道:“可有一點,得先說在頭裡。咱們家的房子都快住滿了,你這趟出去,可別再帶個女人回來!” 夏潯急急表白:“有麼?有麼?除了去東海那一回,我可曾往家裡帶過一個女人?” 一眾妻妾,俱都向他投以懷疑的目光。 夏潯舉起右手,莊嚴地道:“我以我的信譽保證!” 眾女一齊嗤之以鼻:“嘁!” 第860章 臨行語 夏潯遊湖歸來,當天下午便進宮見駕。 朱棣聽了夏潯的打算之後頗為意動,一直以來,他最重視的就是來自北方的威脅,對於北方民族,向來深懷戒心。如果瓦剌人立的大汗能為自己所用,這對消除北方邊患將起到多麼大的作用可想而知。 朱棣頷首道:“如果瓦剌真的偷立大汗,而那大汗又是萬松嶺的話,或者確有可資利用之處。好吧,有關瓦剌秘立大汗一事,朕正要派人出使瓦剌去一探究竟,那就委你為欽差,赴瓦剌一行吧!” 夏潯忙道:“皇上,這可不行。調查瓦剌是否偷立大汗,派一位國公出使,顯得過于隆重了些。而且,臣若以欽差使節的身份趕赴瓦剌,行動必不得自由,那時如何調查他們是否立了大汗?如果這大汗就是萬松嶺,確認其身份之後臣又如何接近他呢?” 朱棣被他一語提醒,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夏潯道:“皇上可另派使節赴瓦剌公幹,臣扮做使節隊伍中一個武官足矣,有此身份,我的行動就不會太引人注意,一旦確定了那人是萬松嶺,我也方便與他見面。” 朱棣沉吟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夏潯的安全問題是不用擔心的,本雅失裡殺了大明使節郭驥,結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朱棣親自掛帥出兵,在大漠龘裡窮追了本雅失裡半年之久,到底摘了他的腦袋這才罷休。要是把朱棣這個護犢子的主兒給招來,瓦剌三王就得步本雅失裡後塵了。 夏潯以一個普通武官的身份行動,瓦剌人也不敢傷害他,如果知曉他是大明輔國公,那就更加的不敢傷害他。瓦剌若無所圖,自然不敢害死大明國公,若有所圖,更不會在這時招來大明皇帝的雷霆之怒。 就算被夏潯找到他們偷立大汗的證據,瓦剌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百般抵賴,死不承認,甚至乾脆殺了“脫脫不花”滅口。瓦剌首腦除非決意與大明決戰,而且有勝的把握,否則絶不敢再捅馬蜂窩,瓦剌三王一起得了失心瘋的情況除外。 因此這一番遣使赴瓦剌,真正的難處在於如何查出瓦剌人是否立了脫脫不花為大汗?這個脫脫不花是否就是萬松嶺?一俟得到確認,還要想辦法在瓦剌人的層層監視下與他取得接觸。 瓦剌人立汗一事必定已經掩飾起來,要在敵人的地盤上向敵人的子民打聽這件事並且擁有實據,難如登天。掌握了證據,還要在大草原上那一處處氈包、一夥伙蒙古人裡面找到這個被藏起來的脫脫不花,以確認他的身份,難如登天上天。 一旦確認他的身份,還要在不驚動瓦剌人的前提下,避過瓦剌看護他們的侍衛,與他秘密接觸,這在朱棣更是不可想象了。除了足智多謀的夏潯,他還真想不出滿朝文武誰還有這個本事,因此這個人非夏潯不可。 夏潯與朱棣密議了一番,商定了出使人員和出使日期,以及一旦確認萬松嶺的身份,並且與之接觸上的話,永樂皇帝能夠開予他的條件……,兩人細細地商量了足有一個半時辰,夏潯才告辭出來。 夏潯出了謹身殿,並未馬上出宮,而是繞向了文淵閣。 解縉裝了幾天病,本指望得到一封宣慰召請的聖旨,誰知道曾經說過“天下不可一日無朕,朕不可一日無解縉”的永樂大帝根本沒理他,地球離了誰都是要轉的,盯着首輔寶座的能人多的是,幾位大學士把解縉的活兒一分,幹得熱火朝天。 解縉裝了幾天病,實在無趣的很,只好“病體痊癒”,又來宮裡當值了。只是經此一事,解縉一天到晚病懨懨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固然是因為心緒不佳,但是瞧在別人眼裡倒真像是病體方愈,沒有精神一般。 夏潯拐到文淵閣時,解縉剛剛批轉了一批公文,打個哈欠,正要躺下歇息一陣兒,一見夏潯到了,解縉又驚又喜,連忙趿靴下地,上前相迎,欣然道:“國公怎麼來了?” 夏潯笑吟吟地道:“哦,近日要出京公幹,臨行前特來看看首輔。” 解縉訝然道:“國公要離京公幹?去哪裡?” 夏潯擺了擺手,那剛剛端上茶水,正退到一旁眨巴着眼睛聽話兒的小太監忙躬身一禮,退了出去。夏潯走過去,將門帘兒挑起來,這才折回房中坐了,說道:“是啊,奉旨離京查一樁案子。” 夏潯呷了一口茶水,不再談起此事,轉而道:“剛從皇上那兒出來,想著這趟離京,怎麼也得三兩個月時間才能迴轉。這幾天忙,沒跟你交心,怎麼……,大紳的氣色似乎不大好?” “嗨!” 解縉擺擺手,掩飾地笑道:“偶染風寒,如今已經見好,不妨事的。” 夏潯“嗯”了一聲,說道:“皇上擢大學士為二品,唯獨置大紳兄不動……” 解縉心中一直以此為辱,他自己可以發牢騷,別人提起來就視如羞辱,因此一聽這話臉色騰地一下就紅了。 夏潯視如不見,說道:“顯然,皇上對大紳兄那番冒失的進言有所不滿了,不過……在我看來,這事兒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君臣也好、父子也好、夫妻也罷,常在一處,哪有舌頭不碰牙的。 皇上既然這麼做,說明還是要用你的,因此才以此為懲戒。大紳兄學識淵博,自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本無需楊某嘮叨,我這只是朋友的一番勸解。大紳兄實在沒有必要放在心上。” 解縉連聲稱是,夏潯沉吟着又道:“漢王因擅自接見韃靼使者受到皇上責斥,爭南征帥印失利,近來收斂許多,短時間內,他是不敢再有什麼作為的……” 下一句,夏潯沒有說與解縉聽,因為雙嶼的事,解縉也是不知其詳的。對漢王派,唯一讓夏潯有所警惕的只有陳瑛,陳瑛派人去浙東,明顯是搞他的黑材料去了,但是夏潯不可能追去浙東搗亂。 而且陳瑛打着奉旨稽查的幌子,他也不好動用自己的勢力做手腳,他能做的就是及時通知許滸,叫他小心做事,不要給人抓着什麼把柄。但是陳瑛既然把突破口放在浙東,京裡這邊暫時就沒有大動作,解縉就不太容易受人攻訐。 夏潯道:“大紳兄只管安心做好份內之事,皇上對《永樂大典》的編撰十分在意,你是總編撰,在這事兒上多用些心思,其他事莫插手,言語謹慎些,把性子穩下來,些許挫折又算得了甚麼呢?皇上個性堅強,如果你以硬碰硬,那就得不償失了。” 解縉連連點頭,夏潯笑道:“大紳兄少年得志,蒙太祖高皇帝寵信,居廟堂之高,指斥揮遒,揚名中外。其後因得罪建文,貶謫蘭州,做了三年衛尉。繼而東山再起,到如今成為大明首輔,已歷事三朝,幾起幾落,這些事自然勘得破!” 解縉堂堂宰相,自然不想讓夏潯覺得他因為一個“評職稱”的事兒,心胸狹隘若斯,便朗笑一聲道:“解縉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雖未到名利兩忘的境界,可是這寵辱不驚四個字還是做得到的。一開始,解某心中確有些不舒坦,如今已然想開了、放下了!” 夏潯欣然道:“那就好!還有件事,我要囑咐大紳兄,是關於紀綱的……” 解縉道:“紀綱怎麼了?” 夏潯語氣一頓,徐徐地道:“上回,紀綱攛掇皇上去看漢王演武……” 解縉道:“不錯,想來他是要以此引起皇上的忌憚吧,只是……弄巧成拙,反讓皇上對漢王的統兵能力大為青睞,險些壞了太子的大事,為此,太子也曾私下責備過他,叫他以後有事不可擅作主張。” 夏潯沉沉地道:“似有心,或無意。紀綱是好心辦壞事,還是本就包藏禍心,很難說!” 解縉自然知道夏潯與紀綱不和,不禁蹙眉道:“不會吧……,他跟咱們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紀綱雖是一個利慾熏心的小人,卻不是一個愚鈍無知的蠢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潯呵呵一笑,說道:“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這世上有些人,是喜歡玩火的,紀綱是這種人,我也是這種人,我們是同一類人,所以對他的做為,我的看法與眾不同!” 夏潯語氣一緩,道:“不過,沒有關係,太子謹守本份,一向叫人挑不出什麼岔遲來,我放心的很。漢王吃了個啞巴虧,眼下唯恐再惹皇上生厭,也不會多事。紀綱麼,是個攪混水、借東風的大行家,眼下無水可攪、無風可借,他也會消停一陣,問題不大,你心裡記着這事兒,稍稍提高警惕,凡事莫與他商量便是!” 解縉連聲稱是,夏潯便起身道:“那麼,楊某就告辭了,大紳兄謹守本心,認真做好份內的書,督促《大典》編撰莫出差遲,其他的不聞不問,便不會予人以可乘之機,最遲書成之日,大紳兄必可重獲聖眷!” 解縉笑呵呵地應了,一臉的風輕雲淡,好似真的已然解開了心事,及至送走夏潯,他獨自悵立門下良久,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突然受此打擊,那種失落和惆悵,那有那麼容易放下。 求之不得,放之不下,如何大自在? 第861章 瓦剌風 兩天之後,朱棣突然召見瓦剌使者,告訴他大明將要遣派使者赴瓦剌查訪,以查證瓦剌三王是否欺瞞大明,擅立大汗。 雖然瓦剌知院答海兒赴大明以前,馬哈木對“脫脫不花”已做了一番安置,陡一聽說此事,答海兒還是有些心驚,忙自告奮勇,要帶領大明使者趕回瓦剌,被朱棣一口回絶。 朱棣以提防有人通風報信,使瓦剌三王早做準備為由,把答海兒一行人滯留于京師,不許他們離開。其實真正目的只是提防他們之中有人認得夏潯,雖然夏潯會對自己的容貌做些改變,還是確保萬無一失的好。 答海兒不答應也得答應,不過他自忖等那大明使節到了瓦剌地境,馬哈木王還是能及時得到消息,便也故作坦然,安安份份地在會同館裡住下來。 緊接着,都察院監察禦使趙子衿便被任命為欽差正使,帶隊趕赴瓦刺去了。 官員的正常陞遷,是要論資排輩的,擔任過國家使節、且能順利完成使命,在履歷中就是重墨出彩的一筆,是與人競爭上位的一個重要資本。 趙子衿入監察院,選擇了投靠吳有道一派,而今吳有道因病致仕,黃真成為這一派系的領軍人物、此前,趙子衿得右都禦使黃真授意,上表請皇上加強糧食儲備和水利設施建設,為夏潯破壞漢王掌兵打響了第一槍,這次出使的機會,就是黃真給他的一個回報了。 十里長亭,黃真為趙子衿餞行。 夏潯就站在侍衛武官的隊伍里,他的眉毛更濃了一部絡腮鬍子是掩飾真容的極好道具。夏潯沒有做太多的化裝,以他掌握的,尤其是從謝雨霏那兒學來的易容術他憲全有把握把自己徹底地變成另外一個人,叫任何人都認不出他來,問題是那樣的易容術不可能持久。 在長達兩三個月的時間裡,每天都要保持那樣一副模樣是很吃力的事情,也更容易露馬腳,所以還不如對容貌稍做掩飾。反正瓦刺沒人認識他,認識他的幾個瓦刺使節現在都在京城裡面,受到了嚴加看管。 “輔國公楊旭兩天前就離京了”去向不明。這是汲取了上一次在哈密遇襲的教訓皇帝對他的行蹤進行了嚴格保密。包括現在這支使節隊伍中,知道夏潯身份的,也只有趙子衿和夏潯的兩個副手:辛雷和費賀幃。 黃真也是少數幾個知道夏潯在隊伍中的官員,他一眼都沒看向夏潯,只是煞有介事地殷殷囑咐,為趙子衿送行。 黃真很開心,想當年他跟夏潯往山東巡查鎮壓白蓮教案他是正使、夏潯是副使,皇上卻交待以夏潯為主,弄得他這正使好不尷尬、今天的趙子衿恰與他當年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夏潯的官兒比那時候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趙子衿這個欽差正使一定比他當年還要彆扭。 一想到這裡黃真就很開心。 趙子衿雙手接過黃真為他斟的餞行酒,連聲道着謝。 黃真笑呀,幸災樂禍地笑,笑得嘴角歪着,一抽一抽。 趙子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黃大人下官觀你面相……。” “怎麼?”黃真繼續笑,笑得嘴角歪歪着不停地抽搐。 趙子衿關切地道:“大人嘴角有點歪,還一抽一抽的回頭還是趕緊去看看郎中吧。下官有位叔父,前不久中了風,如今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之前他就是這般癥狀……, 黃真馬上不笑了! 巴爾喀什湖畔,波分浪捲,魚鷹翔空。 岸上野草蔓長,隨風起伏,一眼望去亦如湖中波浪般起伏不定、 成群的牛羊悠閒地吃着草,在大草原上緩緩而行,仿許天空中慢慢移動着的雲朵。 草原上,星辰般座落着許多氈包,其中一處氈帳比較密集的地方,中央是八座純白色的氈帳,緊緊排列在一起,在八頂白帳的外側,一頂灰色的帳蓬裡,此刻正靜靜地坐著三個皮袍大漢。地上的氈毯有些臟了,帳蓬裏邊沒有風,隱隱有股羊腥味兒瀰散其中,只是這三個蒙古大漢自幼就適應了這和氣味,所以絲毫不覺有異,他們身上同樣有一股羊腹味兒,甚至更加濃重。 坐在上首的漢子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很敦實,一部濃密的大鬍子遮住了他大半個面孔,露出的顴骨卻似刀削一般充滿稜角,他用凜凜的目光左右一掃,沉聲說道:“大明的使節很快就要到了,他們此來瓦刺,專為查訪我瓦刺奉立大汗一事!” 坐在左首一條大漢蹙眉道:“他娘的,這麼快大明就知道了?” 右首那條大漢冷哼道:“咱們瓦刺諸部,居心叵測者甚多,有的心向韃靼,有的想要篡權,這件事怎麼可能絶對的保密!” 中間那條大漢微微一笑,說道:“明人到咱們的地盤上來查,怎麼能查出個所以然來?有人敢暗中搗鬼,可未必敢當面通敵。明人派了一個禦使來,這麼大張旗鼓的,能查出什麼來?依我看,這是明廷皇帝不能不有所表示,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咱們把這台階給他搭好了,也就走了!” 左右兩條大漢一齊點頭:“嗯,我們會約束所部,同時,這邊你也看緊着些,不要讓他隨便接觸其它部落的人,尤其是哈什哈的人!” “嗯!” 中間那條大漢聽到哈什哈的名字,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對哈什哈這個最強勁最具威脅的對手,他臉上表現的不以為然,心中還是頗為忌憚的。 這三個人正是瓦刺三王,順寧王馬哈木,賢義王太平,安樂王把禿孛羅。 坐在左首的賢義王太平說道:“馬哈木,你看咱們是不是把八白帳先拆掉?” 八白帳是模仿成吉思汗生前所住的宮帳而建立的八座白色氈帳,叫八白帳,是後人祭祀成吉思汗的靈堂。但是八白帳只能有一處,由蒙古皇室負主祭,接待各方的部落酋長乘拜祭這位“萬王之王”。自雲。世祖忽必烈時起,拱衛“八白帳”的任務交給了鄂爾多斯部。 韃靼和瓦刺分家之後,這八白帳就設在擁有大汗的韃靼部,瓦刺部既然沒有成吉思汗後裔的大汗,就不應沒有八白帳,但是馬哈木認為,把這說成是對成吉思汗的敬慕也未嘗不可,畢竟那是所有蒙古人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 馬哈木逆:“不必!祭奠先王祖先,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臨時撤掉,反而顯得心中有鬼。 我只要看緊了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他無憑無據的,能奈我何?” 八白帳,懸掛着五色綢和經幡,隨着微風輕輕飄揚。 外邊傳來像是鎖吶的聲音,淒淒慘慘,嗚嗚咽咽,與這氛圍衡是挺搭配的。 一個穿著右衽、斜襟、高領、長袖、鑲邊,下襬不開叉的土黃色肥大蒙古皮袍的漢子,懶洋洋地晃進帳蓬,順手從供桌上抓起一碗奶酒喝了一大口,又拈起塊乳酪丟進嘴裡,這都是供奉成吉思汗的祭品,成吉思汗在蒙古人心中是永遠的神祇,而這個蒙古人居然會做出如此褻瀆的舉止? 仔細瞧瞧他的模樣,便叫人恍然大悟了,原來這廝正是萬松嶺、 萬松嶺吧嗒着嘴返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於是又轉過身來,畢恭畢敬地衝着成吉思汗的神位合什一禮,嘴裡念叼:“俺、嘛、呢、叭、咪、哄“,唸完了六字真言,萬松嶺順手抓起哈達擦了擦手,這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公剁大風倚坐在一頂氈帳下,鼓着腮幫子吹喇叭,萬松嶺走過去,踢了他一腳道:“別他娘的吹啦,這走出殯的曲兒!” 公剁大風停了吹奏,嘿嘿一笑道:“祭莫不也用得上嘛?” 萬松嶺在他旁邊坐下,悻悻地道:“用上個屁,人家這兒不吹這種曲子,你好好學着,咱們現在得扮神漢呢!” 公剁大風道:“我早就會吹啦,不喜歡聽罷了。” 說著,他嘆了口氣,對萬松嶺道:“師傅,你這大汗當的沒勁吶!我平時無事,跟這兒的牧人聊天,打聽過他們這兒的事,你說邪門不,自打牙順帝逃出中原,脫古思貼木兒父子在捕魚兒慘敗,逃亡中又被也速迭兒弒殺以後,他們立的大汗,就沒一個得以善終的……。” 萬松嶺大怒:“你他娘的咒我是不是?” 公剁大風趕緊道:“沒沒沒,我這不是提醒師傅麼。” 萬松嶺嘆氣道:“我還以為,這一回真的祖墳冒了青煙,莫名其妙當今草原皇帝啦,誰曉得”什麼事兒都有三王作主,我就是個擺設,原想著當擺設也行呀,起碼錦衣玉食,誰知道大明派了個禦使來,我就從大汗變成神漢了,整天貓在這兒看墳……, 就在這時,一個佩刀武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一眼看見萬松嶺,趕緊撫胸施禮,道:“大汗,撤木兒哈屯和豁阿哈屯看您來啦!” “哦?撒木兒公主和豁阿皇妃來了?” 萬松嶺和公孫大風對視了一眼,連忙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故作威嚴地道:“有請!” 第862章 雙雙藏 片刻功夫,兩個身着潔白的蒙古式長袍的女人姍姍走來,後邊幾名侍女亦步亦趨,隨行左右,一個個俱都步履輕盈,身姿婀娜。 眾侍女拱衛之中的這兩個女子,實際上都有三十多歲了,但是保養得宜,卻只如二十許人,其中一個姿容秀麗、氣度雍容,正是馬哈木王的王后,原額勒伯克汗的女兒,撒木兒公主。 撒木兒公主姿容算是秀麗,可是與她旁邊那個珠圓玉潤的少婦一比,立時就顯得黯然失色了。那個婦人五官眉眼雖然透着秀媚,其實細看五官的話,每個部分都不算絶美,但是這樣的五官湊在她的臉上,便有一股柔媚的女人味兒。 說起美女,常有人提起女人味兒這句話,但是到底怎樣才算是有女人味兒,卻很難形容的出來,如果你能看到這個女人,那就是女人味兒的最佳詮釋了。 一眼看去,她的姿容絶不算極美,仔細看的話,她的額頭還嫌稍高了些、嘴唇也略厚,但是偏偏就有一種靈秀而妖媚的味道,這是滲透到了骨子裡的魅惑,她每一舉手,每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有一種沁入骨髓的魔力。 所謂尤物,這就是尤物了,尤物讓你一眼看去,馬上想到的不是美,而是性。這是一個叫人一看就會聯想到床的女人。 通常,這種女人被稱為禍水。 這個女人就是哈什哈的豁阿哈屯(哈屯,夫人之意),貨真價實的禍水。 北元分裂為韃靼和瓦剌,有着種種更深層的原因,但是一分為二的導火索,卻正是這個豁阿。 北元還在的時候,豁阿是額勒別克大汗的弟媳。這個額勒別克別克別無所好,只好女色。一日他在雪中獵兔,感慨說自己貴為大汗,卻沒有一個面容象雪地般白皙,臉頰如兔血般紅潤的美女侍奉。結果太尉忽兀海就說:“您的弟媳豁阿哈屯比您所說的景色還美!” 額勒別克一聽大喜,就想跟自己這個弟媳來點不倫之戀。在他看來,自己是蒙古大汗,那豁阿夫人還不上趕着侍奉他麼,誰知道忽兀海太尉興高采烈地去拉皮條,卻被這位豁阿哈屯罵了個狗血噴頭。 額勒別克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授意太尉忽兀海暗殺了自己的弟弟,終於霸佔了豁阿夫人。這豁阿倒也真是個女中豪傑,她成了額勒別克的女人之後,先是強顏歡笑,假意奉迎。 等有一次額勒別克去打獵的時候,她就把太尉忽兀海請來,用烈酒將他灌醉,抬上大汗的床榻,再弄亂自己頭髮,撕爛自己衣服,裝作被人非禮的樣子。額勒別克回來一看帽子綠了,不禁勃然大怒,便殺了太尉忽兀海。 此時,豁阿夫人才說出真相,要求大汗殺了她。大汗貪戀她的美色,哪肯加罪,不過冤殺太尉忽兀海,額勒別克覺得過意不去,就把自己長妻所長的女兒撒木兒公主許配給了太尉忽兀海的兒子馬哈木,並且授予他丞相之職,叫他統管西部蒙古諸部。 西部蒙古諸部原本是有自己的部落長的,這人就是土爾扈特部的首領哈什哈,他哪肯大權旁落,憤怒之下,突然發動襲擊,把額勒別克汗給宰了,還一不作二不休,把豁阿皇妃也給搶了來,豁啊在四個月內,一連換了三任丈夫。 哈什哈殺了額勒別克汗之後就逃回西部,北元就此分裂成韃靼和瓦剌。其實真要論起來,也不能說豁阿哈屯是禍水,如果額勒別克不曾把馬哈木封為瓦剌之主,哈什哈就不會反,也就沒有接下來的事。 仔細品味的話,這段經歷正是蝴蝶效應的最佳解繹:打兔子—談到女人—勾引弟媳—殺死弟弟—弟媳報仇—安撫冤死太尉的兒子……,最後一個國家分裂成了兩個。 東部蒙古的實力派大臣阿魯台太師立額勒別克汗之子本雅失裡為大汗,成立韃靼國。而瓦剌雖是一國,卻四雄並立,這四雄就是哈什哈、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 四人之中,原本以瓦剌的老牌貴族哈什哈實力最強,底蘊最豐厚,但是馬哈木是額勒別克汗生前指定的西部蒙古的統治者,對諸部具有相當大的號召力,朱元璋分封瓦剌諸王的時候,也故意撇下哈什哈,只封其他三人,目的也正在於挑起他們內部爭鬥。 這位豁阿夫人曾經是撒木兒公主的母妃,現在是撒木兒公主殺父仇人的妻子。 而撒木兒公主的丈夫馬哈木王的父親是忽兀海太尉,又是被豁阿夫人設計害死的。 這關係實在是亂的不行,在本來的歷史上,這兩位夫人在後來的政治鬥爭中,還曾不只一次成為同一個男人的妻子,兩女共侍一夫,共宿一榻呢,只是眼下她們的關係還沒有那般“親近”。 她們兩個人的關係這般尷尬,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 原因很簡單,雖然她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夾纏不清,不過她們並沒有把這種關係放在心上,男人打打殺殺搶地盤爭霸主的事情,她們見得多了,女人為強者所有,弒其夫,為其夫;弒其父,為其夫,那是草原上常見的事,她們並沒有固執于此。 促使她們走到一起的,是一個共同的信仰:她們兩個都是血統論的堅定支持者! 不只是她們,很多蒙古人都保持着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即:成吉思汗是受天命而生的,蒙古大汗必須要由成吉思汗父系氏族出身的後裔來擔任。 所以,儘管作為“天之嬌子”的成吉思汗的後裔們影響力每況愈下,常常被權臣們視如玩物,但是在許多蒙古人心中依舊保持着這種神聖觀念,這也正是馬哈木和阿魯台明明大權在握,卻不得不千方百計立個黃金家族後裔為大汗的緣故。 撒木兒公主和豁阿夫人目前的丈夫都是瓦剌部的重要首領,但是她們兩個都一致認為,非成吉思汗後裔的異姓貴族,既沒有資格登上權力的巔峰位置,也沒有能力結束蒙古的分裂,唯有成吉思汗的後裔,才能一統蒙古,恢復蒙古人昔日的榮耀。 所以儘管馬哈木不把脫脫不花當回事兒,視其為擺設,但是這兩位夫人卻對脫脫不花十分尊敬。 她們的丈夫對大汗缺乏足夠的禮數,她們就經常來拜謁大汗,就眼下的目的來說,大汗在瓦剌尚無根基,她們的目的僅僅是幫助大汗樹立權威,至少因為她們的禮數週到,不致讓其它部落和普通牧人們也輕忽了大汗的存在。 萬松嶺笑容可掬地肅手相讓道:“兩位哈屯,請進、請進!” 豁阿哈屯和撒木兒哈屯恭謹地道:“大汗先請!” 萬松嶺推辭不得,只得當先走進自己的大帳,在上首坐了,兩位夫人才依禮數在他左右下首的几案後坐下。 豁阿夫人嫣然道:“大汗,多爾濟台濟,大明使節就快到了,您二位也知道,以咱們眼下的實力,還不足以與大明抗衡,所以只得委曲大汗和台吉在此避避風頭。因此一來,日常用度的規格、侍候的奴婢們,也就談不上了,臣妾和撒木兒哈屯深感不安,卻也只好以祭拜成吉思汗的名義,時不時的給大汗稍些用度過來。” 豁阿夫人不笑時都充滿女性的魅力,這一笑當真是百花失色、顛倒眾生,不過萬松嶺卻不敢心生邪念。這是哈什哈的夫人吶,哈什哈連額勒別克那位真正的蒙古大汗都宰了,他會在乎自己這個“脫脫不花”麼。 萬松嶺連聲道:“豁阿哈屯、撒木兒哈屯,兩位哈屯真是太客氣了。我兄弟二人在這兒暫避一時也沒什麼,畢竟是自己族人的地方,呵呵,比起在祈連山下的時候,我等不知愜意多少。” 豁阿夫人微微一笑,扭頭道:“烏蘭圖婭,把咱們為大汗和台濟準備的禮物呈上來!” 一個錦裙筒靴,粉光脂艷的美麗少女托着一個紅綢蒙蓋的漆盤輕盈地走了進來,秀髮黑亮,妙眸淺藍,兩條大辮子直垂至臀,隨着她的行走,辮梢輕輕拍打着臀部。若說美麗,這帳中女子,竟以此女最美。 萬松嶺盯着那款款扭動的小蠻腰,眼神兒直了。公孫大風坐在側首,瞄着辮梢拍打着的翹臀,盯着那圓潤的弧線,下意識地意淫着它那豐盈的質感和美妙的彈性…… 萬松嶺突然想起他與馬哈木說過的一番話,馬哈木問他可有妻妾子嗣,他說在祈連山下時,曾經納過妻妾,只是逃走時脫身不易,不便帶出來,如今他已逃走,家人必定受到嚴密看管,再難有脫身的可能。 馬哈木便說大汗乃蒙古之主,豈可無後。要為他張羅從各部貴族少女中再納幾房妻妾,眼下這個少女既是豁阿夫人身前一個使女,做不了夫人,做個妾還是可以的吧?而且她只是一個使女,只要自己開口,以豁阿夫人對自己的恭敬…… “嘿嘿嘿嘿……” 萬松嶺開心地笑起來,他覺得這個憋屈的大汗當得還是蠻有意義的。 第863章 趙欽差 “一萬貫!” “哈哈哈哈,十萬貫!你輸了,哈哈哈……” 夏潯剛一出牌,費賀煒就樂不可支地掀開自己扣着的底牌,賭神一般瀟灑地一擲,赫然是一張“十萬貫”。 他們正在大車上玩葉子牌,這牌有四十張,分為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四種花色,打法和紙牌差不多,其實就是簡裝版的紙牌遊戲,夏潯本以為後世規則更複雜的紙牌遊戲他都玩過,一定能贏的,但是……他臉上已經貼滿了紙條兒。 “老費,十萬貫在你手裡?” 夏潯瞪着那張牌,悲憤地道:“你你你……你小子裝得也太像了吧!大牌在你手上,你一個勁兒的冒什麼汗,看你緊張那樣兒,我以為大牌在我上家!” 費賀煒得意地笑:“嘿嘿嘿!我身子胖,愛出汗而已,哪是緊張的呀,費某人巧妙地利用了一下而已,哈哈哈哈……” 整個隊伍里,他和辛雷、趙子衿是知道夏潯身份的,一開始閒極無聊玩牌時,他還不敢這麼放肆,不過夏潯有意要與其他侍衛渾然一色,再說玩牌嘛,圖個樂呵,這時候擺什麼架子,所以一道兒下來,費賀煒和辛雷也和他如普通侍衛一般熟稔隨意了。 “貼上貼上!” 另一個侍衛不甘寂寞,抓過一本扯得破破爛爛的話本兒,撕下一條來遞與夏潯,夏潯從善如流地往腦門上一貼,這下連眼睛都遮住了。 “到了到了,再往前走三十里,繞過那片山坡就到了!” 護送的瓦剌騎兵用長矛把着前方喊道。夏潯從車上探出頭去,撥開一臉的紙條向前一瞅,只見天青水綠,一片草甸沿河漫卷,直鋪到遠處一片山巒之下…… …… 三騎快馬迎面馳來,到了車前一勒馬繮,抱拳道:“車上可是欽差趙大人?” “正是!” “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欣聞天使光臨,已在營寨之外恭候多時了!趙大人。請!” “頭前帶路!” “遵命!” 三騎來者一撥馬頭,又向來路奔去,趙子衿的輕車緊隨其後。 遠處,兩支騎兵隊伍正列陣相迎,人人刀盾弓弩。羔裘皮甲,裝束齊全,眼見欽差車駕駛來,騎兵突然潮水般湧來,其勢如山傾岳倒,令人震撼。趙子衿震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侍衛們。 一路上,因為長途奔波實在無聊。侍衛們常常輪流爬上大車做些牌戲消遣,自從他們進入瓦剌地界,一路便有瓦剌兵馬護送,這種懶散的樣子看在瓦剌兵眼中,神色間便有些輕蔑。 但是在趕到馬哈木駐地前十里處,侍衛們已紛紛整盔掛甲,跨馬提槍,高高揚起了旗幟。軍容赫然一變,其行如林、其疾如風,與原來的模樣判若兩人,那龍精虎猛的樣子令瓦剌騎兵驚訝不已。 趙子衿身為欽差,自然不能弱了大明的氣勢,何況隊伍中還有個輔國公跟着,他更是不敢馬虎大意。趙子衿長長地吸了口氣。挺直了腰桿兒,正襟危坐,一臉肅穆。 迎面而來的騎兵隊伍距離趙子衿車前導引的騎兵還有一箭之地,便像洪水碰到了一塊無形的礁石,豁然分裂。讓向兩旁,前方盡頭便赫然現出穩穩佇立的三匹駿馬,馬上端坐三人,不用問也知道這就是瓦剌三王了。 趙子衿一車當先,侍衛們高張旗旛緊隨其後,迎至左右的瓦剌騎兵突然不約而同抽刀出鞘,對著天空振臂三呼:“喔哦……”,其聲如蒼狼嘯月。 無數柄雪亮的鋼刀舉在空中,迎着日光閃爍出無數道光芒,彷彿艷陽照在海面上反射的鱗鱗閃光。 趙子衿哪曾見過這等場面,一時間只覺寒氣襲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過他的坐姿倒仍端正的很,臉色肅穆,看不出什麼變化。瓦剌兵突然拔刀致敬的一吼,雖然叫猝不及防的他嚇了一跳,但是因為輕車馳動,本就有輕微的顛簸,所以也無法看出他身子的突然一震。 在他身後的明軍侍衛們,卻依舊是策馬輕馳着,他們的步伐不曾因為瓦剌兵的動作而稍快一步,也不曾稍慢一步,隊形始終是如一的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正在同步向前移動,那種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韻律,充滿了軍伍特有的力之美。 瓦剌兵的這種威勢當然嚇不住這些大明的兵,年前永樂大帝剛剛率領大明騎兵追得韃靼兵跑斷了腿。 何止是年前,這麼些年來一直就是這樣,只要大明軍隊出動,最常見的局面就是他們追着蒙古人跑,誰跑的快誰就贏了,大明兵將當然不會把這些長跑健將放在眼裡。 趙子衿的車子馳到佇馬而立的三人面前,禦者微微一提繮繩,訓練有素的四匹駿馬便止住了腳步。趙子衿朝服冠帶,坐在車上巋然不動。不知何時,他手中已捧着一口長兩尺許,用明黃團龍緞所制的錦匣。 馬哈木與太平、把禿孛羅一齊向趙子衿望來,趙子衿昂然而坐,也凝視着他們,卻依舊沒有起身的意思。 馬哈木的目光緩緩落下去,落到趙子衿手中那口明黃色團龍圖案的綢匣上,他的目芒微微一縮,忽地扳鞍跳下馬來。 趙子衿仍舊端坐不動,等到太平和把禿孛羅也下了馬,三人站定了身子,趙子衿才緩緩站起,將手中錦匣一舉,高聲道:“聖旨下,瓦剌三王跪接聖旨!” 夏潯站在隊伍中看著,目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瓦剌三王在自己的營門口兒迎接大明欽差,還用得着騎甚麼馬?他們不過是想在雙方見面的時候,能在這種無聲的交鋒中占個上風罷了,只要趙子衿稍有慌亂。先下了車,他們就在瓦剌部這麼多將士面前撈足了面子。 可是像趙子衿這樣的讀書人。別的錯誤也許會犯,關乎一個“禮”字時,他們比任何人都講究,又怎麼可能犯錯。 瓦剌三王是大明皇帝御封,爵位在他之上,但是在頒旨之前,他就如朕親臨。斷沒有先行下車,拜謁三王的道理。 這趙子衿腦瓜轉的甚快,顯然他也明白了瓦剌三王的用心,所以馬上還了一拳。這聖旨,他完全可以等到進了營寨之後才宣讀。他卻偏偏站在車上宣旨,正是要叫瓦剌三王在他們自己的部下面前下跪低頭。 瓦剌三王眼下可不敢與大明抗衡,略一猶豫之後,馬哈木終究還是踏前一步,單膝跪倒,一手撫胸,用草原上承接大汗旨意的禮節跪了下去。太平和把禿孛羅見狀,也只得跟上一步。依禮跪倒,齊聲說道:“大明順寧王馬哈木(賢義王太平、安樂王把禿孛羅)恭聽聖旨!” 趙子衿身後大明武士們盡皆勒馬肅立,一動不動,瓦剌三王身後和左右那些持戈而立、跨刀躍馬的武士也都肅立不動,屏息靜聽。 天子詔命不入軍營,他們既着戎服,又非接旨人,故而只須肅立靜聽即可。 一時間。只有風吹旌旗的獵獵之聲。 趙子衿見瓦剌三王跪倒,心中大定,稍稍有些忐忑的心也平靜下來,他伸手一扯錦匣上繫著的黃綢繩兒,任它隨風飄去,隨即打開錦匣,取出一軸聖旨。緩緩展開,朗聲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宣完了聖旨,瓦剌三王山呼萬歲,趙子衿這才捲起聖旨。一步步從車上走下來,將聖旨交到馬哈木手上。馬哈木高舉雙手接過聖旨,站起身來,對趙子衿道:“欽差大人遠來辛苦,且請入帳,我等已備下美酒,為欽差大人接風洗塵!” 趙子衿這時才放鬆了表情,向三人拱拱手,滿面春風地道:“三位王爺客氣了,下官豈敢當先,三位王爺先請!” …… 大帳中,長幾兩排,左右分列。案上滿佈美酒佳餚,山珍野味。雖然菜餚不及中原細緻,花樣百出,但是粗獷的草原風格,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那整隻的烤牛,大盆的手扒羊肉,再配上那大號的酒碗,確實容易勾起人的食慾。 矮幾後面,趙子衿舉起杯來,微笑道:“下官在金陵時,便久仰瓦剌三位王爺的大名了,不想今日竟有與三位王爺共謀一醉的機會。呵呵,趙某如今就借王爺的酒,還敬三位王爺,請,請滿飲此杯!” 馬哈木和太平、把禿孛羅一齊舉碗,與趙子衿遙遙一舉,仰起脖子來咕咚咚喝的涓滴不剩。趙子衿放下酒杯,又呵呵笑道:“下官在來時路上,只見羊羊成群,萬馬奔騰,瓦剌之富庶,由此可見一斑。方纔在營前,又親眼見到了瓦剌勇士們的無敵雄風,三位王爺是瓦剌諸部的首領,有如此強兵在手、又有無數牛羊為後盾,足以笑傲天下了!” “不敢不敢,欽差大人過獎了!” 馬哈木連忙擺手道:“瓦剌能有今日,全剌皇帝陛下庇佑。自我瓦剌歸順天朝以來,彼此兵弋不興,休息養民,我瓦剌部才日漸興旺起來。笑傲天下麼,呵呵,不過是痴人說夢,我等實不敢存此妄念,就算是笑傲草原那也是不敢想的,只要我瓦剌部能夠守住自己的草地,不受他人欺凌,叫轄下牧人都能有衣穿、有飯吃,心願足矣!” 趙子衿頷首笑道:“順寧王能這麼想,那是瓦剌之福,也是天下之福了。只是……三位王爺可知皇上令臣宣撫瓦剌、查訪地方,是來查訪些什麼的嗎?” 馬哈木忙道:“還請欽差大人明示!” 趙子衿笑容攸地一斂,沉聲道:“和寧王阿魯台遣使奏報于皇上,說三位王爺在瓦剌迎立大汗,意圖不軌!三位王爺,作何解釋啊?” 第864章 夏侍衛 馬哈木霍地立起,怒不可遏地道:“欽差大人,這是誣陷!無恥的誣陷!我瓦剌一向臣服大明,素無二心。倒是那韃靼,一向對天朝不恭,去年他們還……” “呵呵呵……” 趙子衿擺擺手,笑吟吟地道:“皇上也相信三位王爺的忠心,旨意上不曾明言,就是不想動靜閙得太大嘛。可是這種事豈非等閒,既然有人告了,總要查個清楚明白,才好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嘛。所以,皇上才派下官來,不然的話,三位王爺此刻見到的就不是我這個監察禦使,而是我大明天兵了,嗯?” “呃……,是,欽差大人說的是,皇上英明!” “呵呵,下官奉旨而來,該查的還是要查的,只不過這件事兒,還得三位王爺全力配合才好。我想,三位王爺也急於向皇上剖明心跡,洗刷清白吧?” 馬哈木向坐於他下首的太平和把禿孛羅掃了一眼,目光深邃,意味難明。把禿孛羅道:“那是,那是,欽差大人放心,我們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欽差大人來查,欽差大人要查哪裡,我們都會全力配合。” 太平打了個哈哈道:“查自然是要查的,不過也不急於一時。欽差大人千里跋涉,剛剛趕到這兒,怎麼也要歇歇乏兒,休養一下體力才行。再者,也要給我們一個機會好生款待大人才是啊,我們草原上的漢子最是好客,貴客到了,不能失了禮儀,今晚在巴爾喀什湖畔,我們要召開盛大的篝火晚宴,以慶祝欽差大人的到來……” 大帳一側,另一頂帳蓬裡,夏潯、辛雷、費賀煒等侍衛們也都在几案後盤膝而坐,趙子衿帶來的侍衛分別被請進了四頂帳蓬,大壇的烈酒已經抬上來,几案上也都擺滿了各種肉食。 費賀煒拍開一罈烈酒的泥封,嗅了下味道,不禁笑逐顏開:“好酒,竟然是遼東的燒刀子,來來來,大家滿上!”說著提起酒罈子,先給夏潯斟了一碗。 這遼東燒刀子酒,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肅慎時代,一代代精益求精,工藝不斷進步。這種烈酒與現代的燒刀子酒自然是不能比的,不過在當時已經算是最烈的酒了。 這時,一個老婦人和一個中年婦人合力抬着一隻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進了大帳,肉香撲鼻而來,喜得侍衛們紛紛叫好。 兩個穿長袍的蒙古婦人將烤全羊架在木架上,用小刀麻利地切割着,將熱氣騰騰、肥嫩鮮香的烤羊肉盛在盤子裡,端到一個個侍衛們案上,微笑着向他們示意,叫他們蘸着小碟裡的鹽巴吃。 她們烤制的全羊在燒烤過程中是不刷佐料的,全是羊肉本來的味道,吃的時候要蘸着鹽巴。不過這裡的羊得天獨厚,肉質鮮嫩肥美,烤熟之後很少嗅到腥膻的味道。 盤子遞到夏潯面前時,夏潯很和善地向老婦人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方纔他就注意到,那個中年婦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不大敢跟人說話,不過這老婦人看著他們的時候,目光中卻一直透着親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夏潯此來是要探尋“脫脫不花”下落的,在這個地方要確認一件事、要找一個人,不借助當地人絶不可能。其手段除了旁敲側擊,就只有竊聽、收買等手段了。這是夏潯整個計劃最難的一步,現在看到這個老婦似乎可資利用,夏潯當然要有所表示。 那老婦一看他態度和靄,不像其他人一般只顧埋頭大吃,便有了勇氣,試探着問道:“大人,是從金陵來的麼?”這老婦人竟然說的一口漢話,雖然不是非常流利,卻隱隱帶著鳳陽口音。 夏潯很是好奇,難道這個一臉滄桑的老婦人竟然是中原人? 夏潯忙道:“是,我們來自金陵,大家籍貫各異,不過大多都是江南人。老人家莫非……是中原人麼?” 老婦人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大人們真的是從金陵來的呢,剛纔聽你們說話就覺着像呢,我都好多年沒有聽到江南話,也沒見過江南的人了。唉!我不是中原人,不過年輕的時候啊,在中原住過一段日子呢,那時候,就是在金陵……” 老婦人很健談,嘮嘮叨叼的說了一通。原來,當初北元撤出中原的時候,因為走的倉惶,丟下了許多皇室貴冑都來不及帶上。這個老婦人就是當時宮中一個宮女,侍候順帝一位寵妃的。 這些后妃、公主和宮人被集中到金陵看管起來,在那裡住了足有四五年,但是時日久了,如何安置她們卻成了一個大問題。歷代以來,亡國的嬪妃、公主們很少受到優待,尤其是野蠻的遊牧民族入主中原後,對皇室女性多有淫辱、虐待,即便是年老色衰,不至受到人身侮辱的,最後也被虐待至死。 比如金國滅北宋,被金國俘虜的宋朝皇族宗室受盡凌辱,史載海陵王殺趙氏子孫一百三十人,導致在金國境內宋室嫡系滅絶,而元滅南宋,宋太后全氏等人被監護至大都。因為“不習北方風土”,全氏要求重回江南,卻被元世祖拒絶。後來,如南宋廢帝瀛國公等亦被多疑的元英宗賜死。 可是漢人英雄卻少有侵凌婦人幼童的,哪怕朱元璋起於微末,原來是叫花子和小沙彌出身,也自有胸襟。像脫脫不花這種元朝宗室子弟,他都沒有處死,而是置各處,雖然受到監視,卻都給予了妥善的照料。不過對於被俘的后妃公主們,洪武大帝可就有些撓頭了。 被俘的蒙古后妃宮人們大都還很年輕,戰亂中亦與丈夫生離死別,她們是遵從漢俗守寡不嫁,還是遵從蒙古本俗再婚,這事叫人很頭痛。朱元璋是個重禮數的人,不可能充許她們隨便與不同輩份、身份的男人苟合,敗壞夫婦長幼之倫,可是強行叫人家寡居一世,又不人道。 思來想去,朱元璋就決定把這些蒙古后妃公主們遣送回蒙古草原,這個老婦人就是當初隨她侍奉的那位嬪妃回到草原的。老婦人舉起衣襟擦拭着眼淚道:“洪武皇爺,慈悲啊!那是千古第一大聖人!當初我琢磨着,就是不死吧,也不知會受到什麼凌辱,沒想到洪武皇爺開恩,竟叫我們回了家鄉。” 老婦說著,笑了出來:“洪武皇爺的好,老身一直記着呢,老身常對兒子、對孫子們說,人吶,要知恩圖報,可不能對大明有啥敵意,要不是洪武皇爺慈悲,哪有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啊。呵呵,今兒個看到你們,老身就特別的親……” 夏潯聽了暗喜,心道:“這老婦對我大明皇帝的寬宏一直心懷感激,說不定能從她這兒打聽到些什麼。”一念及此,夏潯便笑道:“是啊,何止洪武皇上呢,我們當今天子永樂皇上也是一樣,四海之內皆赤子,皇上一視同仁……” 他剛說到這兒,一個在門口轉悠的瓦剌士兵發現他們在攀談,立即走進帳來,咳嗽一聲道:“高娃奶奶,快着點兒,那邊有兩口灶要起鍋呢!” “哦哦哦,來了來了!” 老婦人答應着,對夏潯道:“大人,您吃着啊,我還得忙活去!” 那中年婦人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忙也跟了出去。 兩個婦人離開大帳之後,趁那老婦去照顧鍋灶的當口,那個瓦剌士兵沉下臉,對那中年婦人道:“不是不准你接近明人麼,誰叫你進去的?” 那婦人道:“方纔……人手不足,高娃奶奶叫我幫忙……” 士兵神色更為惱怒,喝道:“這也罷了,送了食物進去不趕緊離開,你和明人在說什麼?” 中年婦人分辯道:“我沒說話,方纔是高娃奶奶跟明人聊了幾句話兒……” 她還沒說完,那士兵便劈面一記耳光,扇得她摔倒在地,嘴角都流出血來。那士兵罵道:“賤龘人,還敢頂嘴!高娃奶奶年紀大了,喜歡跟人嘮叨,你不會勸阻她麼,早吩咐了你不要跟明人搭訕、不要跟明人講話,你敢不聽!” 說著抬起皮靴,狠狠踹去,那婦人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一連挨了他好幾腳,痛得身子佝僂做一團,卻咬着牙一聲不吭。 那士兵還要打她,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把那士兵狠狠推了一個趔趄,那士兵大怒道:“誰敢推我?”一抬頭看清來人,他卻馬上換了一副笑模樣道:“啊!原來是烏蘭圖婭姑娘,你……這是幹什麼?” 烏蘭圖婭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憤怒地瞪着他,怒氣沖沖地道:“你為什麼打人?” 那士兵辯解道:“她……不守規矩,擅自與明人交談……” 烏蘭圖婭怒道:“我方纔都聽到了!高娃是巴根十夫長的奶奶,你不敢訓斥,就遷怒於人?你也算是個男人,有本事跟你的敵人使去,跟那與高娃奶奶說話的明人使去!” 那士兵咕噥兩句,訕訕地走開了,烏蘭圖婭連忙俯身將那婦人扶起來,慼然道:“娘娘,你怎麼樣?” 這烏蘭圖婭自然就是當初化名小櫻,赴遼東刺殺夏潯的那個女孩兒,而這中年婦人,卻是本雅失裡的皇后圖門寶音。本雅失裡死後,阿魯台便把挑釁大明的一切責任推到本雅失裡身上,得朱棣封王,成為韃靼之主,他的皇后在韃靼待不下去了,便和母親一起逃到了瓦剌。 瓦剌人倒沒有殺死她,但是她沒有豁阿哈屯一樣顛倒眾生的美貌,這境遇就有天壤之別了,她成了一個普通的奴僕,平素縫衣、造酒、揉皮、擠乳、捆駝帳房、收拾行李,各種粗活累河都要干,還時常受人欺凌。 烏蘭圖婭雖然對利益至少的義父阿魯台心寒,也瞧不起志大才疏的本雅失裡,可她畢竟是韃靼子民,她的父親是韃靼忠臣,眼見故主落魄如此,烏蘭圖婭便自覺地擔負起了照料她的責任。可她無權改變皇后現在的奴婢身份,能夠給予她的幫助實在有限。 圖門寶音被烏蘭圖婭扶起來,輕輕地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凶狠地盯着那個士兵的背影,沉聲道:“我沒事兒,你不用擔心!” 烏蘭圖婭欲言又止,終只是哀聲一嘆,寄人籬下,同病相憐,那心酸,有誰知…… 第865章 天魔女 夏潯以前在電影、電視上看到過草原上篝火晚會的場景,與眼前所見大致相同。 堆壘成垛的木柴熊熊燃燒着,四面放著矮幾,矮幾後麵舖着氈毯,有人拉起悠揚的馬頭琴,唱起豪邁悠揚的歌兒,穿著艷麗長裙的姑娘和衣裝整潔的小伙子們圍繞着篝火載歌載舞。 不同的是,境頭中的畫面永遠是那耀眼的火光、跳躍的身影、歡樂的歌聲,熱閙的氛圍充斥了整個屏幕。而置身其中,坐在這裡,感受卻是截然不同的。 你抬起頭,看到的是滿天的星辰,遠的近的、明的暗的,如銀河倒掛,構成一片深邃浩瀚的星空,在這浩瀚星空下,無一物可稱偉大,那種靜寂和渺小是深入骨髓的。 回頭望去,河流、山川、連綿的草原,盡皆沒入無垠的黑暗,隱隱的還有狼的嗥叫隨風傳來,單獨置身其間時,感受到的只有天地的廣闊和孤寂的感覺,即便是現在有這麼多人,有篝火、有歌聲,那熱閙也只屬於這一隅。 夏潯忽然有種感覺,就像他當初在北平地宮裡舉着蠟燭時一樣,那光亮只有眼前的這一點,四下里都是無盡的黑暗。這種感觸,大概只有他這種住慣了中原城市的人才會有,草原上的這些人正坦然地享受着這夜晚的歡樂,這天雖高,地雖廣,似乎也只是他們的鋪蓋。 瓦剌三王陪着欽差大人趙子衿還沒有出來,現在活躍在晚宴現場的,都是先行到場的瓦剌族人和受邀而來的欽差侍衛。在這裡,不需要他們亦步亦趨地跟着趙子衿,如果瓦剌三王懷有歹意,以他們的人數,在場也無濟與事,欽差大人的安危並不取決於他們的存在。 今晚的坐席比較混亂,大明侍衛們都被瓦剌的勇士們拉著分頭坐于各處几案後面,費賀煒好不容易才和夏潯擠在一起,兩人由一個大鬍子瓦剌人陪同着,三人共坐一席。 那個瓦剌人懂些漢話卻也有限,哇啦哇啦的,一大半話都得用手勢來補充。這一來說的人累,聽的人更累,兩下里便沒有太多的話,夏潯樂得輕鬆,東張西望地獨自感受着草原上這種狂放、自由的晚會氣氛。 其實他東張西望是有原因的,他想找到下午和他說過話的那個老婦人,那個老婦人對大明有相當大的好感,說不定能夠加以利用,如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再許她一筆豐厚的金錢,說不定就能說服她為自己所用。 當然,這個打算他不會冒冒失失地就付諸行動,他需要先與那老婦人做進一步的接觸,旁敲側擊的試探拉攏她的可能性。 可是天色太黯淡了,光線最亮的地方是火堆周圍正在載歌載舞的那些青年男女,圍在四周的瓦剌族人被紅紅的火光映着,卻難以看清他們的模樣。 夏潯暗想:“喜歡熱閙的大多是年輕人,莫非那老婦人今晚不會出現麼?嗯,這瓦剌人都是以一帳為一家,社會結構鬆散。就連他們的士兵也是戰時臨時徵募的牧民,部落裡擔任常職的人員極少。 那馬哈木王的日常起居也只是由他自己家的奴婢們侍候,欽差一來,沒有那麼多的仆傭招待,只能就近徵用其他族人及其奴僕,所以……那個老婆子不是馬哈木家的奴僕,就是馬哈木本部的百姓,而且住的不遠,明日再細細尋找吧。” 夏潯正想著,瓦剌三王陪着趙子衿遠遠走來,兩旁有人高舉火把,喧騰的現場頓時靜下來,正載歌載舞的姑娘們和那些小伙子飛快地跑到兩旁,馬哈木三人陪着趙子衿在主席就坐,雙方都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話,這晚會才正式開始。 “蓬!蓬!蓬!” 三座堆得小山似的柴堆被點燃,現場本來點了兩堆篝火,這三堆篝火一點燃,頓時亮如白晝。 側面,人群分開,一排少女迤邐而入,看到她們的打扮,夏潯便是一怔,因為她們不是傳統的蒙古服飾,一個個俱都輕紗蔽體、玉臂半露,圓潤的小蠻腰上露出雪白一截肚皮,香臍敷了金粉,在火光下星星一般閃爍放光。 她們的大紅綃金裙長短不齊,由一條條長可及足,短至大腿的裙幅構成,這樣一來,修長的大腿只要稍稍一有動作,便能若隱若現了,可以想像,如果她們舞蹈起來,舉手踏足、翩躚起舞時,該是何等的妙相畢露。 馬哈木笑吟吟地道:“欽差大人,可知道這是什麼舞蹈麼?” 馬哈木驚訝地看著這迥異於蒙古傳統服飾的打扮,待看到那些妙齡少女頭戴象牙佛冠,肩上披着纓絡,似乎像是西域飛天舞中的飛天打扮,又有些佛菩薩相,突然靈光一閃,脫口道:“十六天魔舞?” 馬哈木有些驚訝,說道:“欽差大人博聞強記呀,不錯,這正是十六天魔舞。 十六天魔舞的大致內容是天魔幻化成十六個姿色絶艷的美女,企圖以色相引誘菩薩,這可以算是那個時代艷舞的巔峰之作了,最初是元朝宮廷中由皇帝及其寵信臣屬欣賞觀看的一種舞蹈,舞到後來,君臣們常常就跟“天魔女”滾作了一團,大演肉龘蒲團的把戲。 上行下效,後來這種舞蹈就開始在民間流傳開來,但是大明立國之後,在中原地區,這種舞蹈可是絶對看不到了,趙子衿也只是在書中看到過這種舞蹈的記載和描述,虧得他書讀的多,竟然想了起來。 馬哈木笑道:“這舞蹈極美,只是要湊足這十六個美人兒也不容易,平時連本王也難得一觀,欽差大人遠來是客,本王特意備此妙舞,以娛嘉賓!” 他舉起手來,“啪啪”地連擊三下,揚聲道:“開始!” 立即,靡靡之音大作,十六個女孩兒舞蹈起來,舞入天魔,妙相畢露,粉彎玉腿,乳波臀浪,在欲掩欲現的輕紗之中極盡挑逗誘惑之能事,她們的細腰兒每一輕折,媚眼兒每一輕瞥,都充滿無盡的誘惑。 尤其是她們臉上還帶著貼了金箔的面具,那面具只有一半,只能遮到鼻子以上的眼睛部分,如同貓眼狀,這讓她們的面容顯得有些詭異神秘的同時,更增添了幾分媚色。 或許要挑十六個絶色美女不容易,尤其是在這草原上,但是這面具一遮,五分姿色也變成了十分,要說身體,這些年輕的女孩粉彎玉股,又有哪個不迷人? 所以不但瓦剌三王和趙子衿看的如痴如醉,就是四下里的瓦剌族人也是一般無二。這種美景,他們也是不曾看過的,每個人好象都中了啞咒,一個個屏住呼吸,緊緊盯着她們的一舉一動,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喝酒,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動作。 只是,十六個美人兒,你進我退,你左我右,不斷地變幻着方位和肢體的動作,誰也無法牢牢盯住一個美人觀看,以致眼花繚亂,只覺極美、極美,滿腦子的玉臂大腿,仔細想想,卻連一個完整的形象也記不住,這正是天魔舞的妙處了。 雖然籍着火光、服飾、面具的掩飾,十六個美女似乎不分翹楚,其實差別還是有的,看到一半時,眾人的目光便大多集中在十六天魔女最中間的那個人身上,同樣是細腰長腿,雪腹香臍,同樣是面具遮眼,小嘴嬌嫩,可是這個女孩看上去,就是感覺比別的女子更叫人着迷。 這個女孩兒正是烏蘭圖婭,當初夏潯不計前嫌,釋放了她,她卻因為阿魯台的冷酷無情,不想再回到韃靼,茫然之中一路西去,竟然到了瓦剌。 這時候,瓦剌與韃靼分裂不久,兩邊有許多部落中人還有親戚關係,豁阿哈屯就是她的一位遠親,她就投靠了豁阿哈屯。 大明派欽差來查訪秘立大汗一事,這欽差就是尋他們晦氣來了,馬哈木眼下還無力與大明抗衡,只得一邊藏起了脫脫不花,一邊想用酒色財氣來擺平這位大明使者,因此特意蒐羅諸部,集齊十六位美女,大演天魔舞。 烏蘭圖婭姿容出眾,早已被諸部所知,要不是有豁阿夫人給她撐腰,不知多少人為了爭奪她要大打出手了,她自然也被叫來。 那一雙雙緊盯着她的眼睛,就像一雙雙鈎子,恨不得把她扒光了似的。眼看著男人們那一雙雙色眯眯的眼睛,烏蘭圖婭厭惡之極,臉上的神情便逾發地冷漠下來,妖嬈的肢體動作,配着她寒冰似的表情,冷艷與性感渾然一體,更加的勾魂懾魄。 馬哈木見趙子衿看的入神,便悄悄向他側了側身子,悄聲道:“草原上的夜,是很寒冷的,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陪伴,怎麼能睡得着呢,欽差大人看中了哪個,只要示意一下,呵呵……” “呵呵……” 趙子衿聽到這話,只好呵呵一笑,正襟危坐,做正人君子狀。他現在總算知道黃真那老傢伙給他餞別時為啥笑的那般詭異了,在他身邊藏着着輔國公,他的一舉一動……哪敢有絲毫踰越。 心動而不能行動,苦哇! 現場唯一一個沒有盯着這些露着胳膊大腿的小妞兒色迷迷地看的,就只有夏潯一個,他正趁着眼下這難得的安靜,用盡目力,在四下圍觀的瓦剌族人中做着最後的搜索,尋找着那個老婦人。 “臭男人!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烏蘭圖婭舞蹈着,看著那些男人如痴如醉的模樣,心中愈發厭惡。忽然目光一掃,瞧見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夏潯,烏蘭圖婭便想:“聽說有些南人有分桃斷袖之癖,這定是個喜歡男人的噁心男人了!” 第866章 詭譎 十六天魔舞表演完畢,十六雙在火光下如紅玉一般晃得人眼花繚亂的玉臂粉腿已經消失了好半天,眾人腦海中依舊是那極盡誘惑的紛亂畫面。 十六天魔女能否誘惑了菩薩,無人知道,但是在場的這些男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王侯,沙場百戰的勇士,還是繫著皮銬的奴隷,卻都被美色迷惑了。 無關於地位高低,好色是男人的本能;也無關於家中有多少美人招之即來,獵奇與嘗鮮,同樣是男人的本能。 酒為色之媒,色何嘗不能為酒之媒? 這十六天魔舞一撤下去,酒宴就達到了一個小高潮,口乾舌燥、饞涎欲滴的男人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把一腔邪火都發泄在了酒肉上。 有人縱聲唱起了歌,很快就有人隨聲應和,雄壯的歌聲在草原上迴蕩起來 “鎮壓叛亂者,打敗你的敵人,將他們連根剷除吧,奪取敵人所有的一切!騎乘敵人的駿馬,將他們美貌的女人當作你的睡衣和墊子,親吻她玫瑰色的臉頰,吮着她們與乳頭一色的甜蜜嘴唇,這才是男子漢最大的樂趣……” 用成吉思汗說過的這段話改編的歌曲,草原勇士人人會唱,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演唱的行列,一邊拍着大腿打着拍子,一邊縱聲高歌,那斟滿了酒的大海碗就端在手裡,似乎只要一唱完就要痛飲下去。 年輕的瓦剌姑娘們紛紛跑到篝火旁,曲臂踏足,彷彿一匹匹漂亮的小牝馬兒,繞着那篝火快活地舞動起來。在場的大明士兵大多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不過這種歡快奔放的場面卻不多見,他們也放開了懷袍,痛快暢飲起來。 這時,夏潯突然看見了一個婦人,這個婦人就是和那老婦人一起抬了烤全羊送入帳中給他們的那個女人,她在對面多是瓦剌貴族的坐席間正端送着東西,時不時的還要扭頭向主席位張望幾眼,似乎對那位大明使節非常好奇。 夏潯大喜,如果這個女人在,沒準兒那個老婦人也在,他注意地觀察着,急急在那婦人周圍尋找着那老婦人的身影,可惜並無所見。這時候,那個婦人消失了一陣兒,當她再端着一盤食物出現時,已向夏潯他們這邊的座位派送食物了。 夏潯忙一側身,對費賀煒低語幾句,費賀煒立即拉住那個陪伴他們的瓦剌勇士,端起大碗與他拼酒。那個瓦剌人正喝的不亦樂乎,有人與他拼酒更是樂不可支,兩個人馬上就跟親哥倆兒似的,勾肩搭背地擠到一起喝酒去了,把個寡言少語不討人喜歡的夏侍衛仍在了一邊。 眼見那婦人端着盤子,把食物遞到一條條几案的桌上,離自己越來越近,夏潯正想著要如何開口向她打聽那老婦人的下落,突然一陣嘈雜聲傳來,夏潯抬眼望去,只見圍着篝火人群的一角,突然聚集了許多人,似乎還發生了口角,那裡的人都站着,人頭攢動,也看不到具體發生了什麼。 草原人好酒,喝醉了難免有鬥毆發生,夏潯只道是有人喝多了酒打架,這時那人群一分,卻從中硬擠出一條大漢來,這大漢穿著一件藍色的蒙古長袍,戴一頂兔毫有垂絡的帽子,肋下懸一口長刀,大踏步地向前走來,昂然說道:“怎麼,天使光臨,我哈什哈連一見的資格都沒有嗎?” 隨着聲音,這人已走到火光之下,歌舞的少男少女們紛紛退開左右,他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向前走來,旁若無人,一直走到主席前面才停下。 這人身材極其高大,膚色黝黑,一雙眼睛精光爍爍,大鼻子勾彎如鷹喙,透出幾分陰鷙剽悍之氣。他森森的目光往左右兩旁席上只掃一眼,每個人就似都被他看到了似的,那舉止,真如鷹視狼顧。 來人似乎有意要讓大明使者聽到他說的話,因此用的是漢語。夏潯聽到他自稱“哈什哈”,就知道他是誰了:“哈什哈?西部蒙古之王?” 這位倒霉的西部蒙古部落長,宰了額勒別克汗,促使北元分裂的風雲人物,現在依舊是風光無限,連瓦剌三王也不大放在他的眼裡。 可是,馬哈木統治西蒙古,這是額勒別克汗生前下的聖旨,朱棣分封瓦剌諸部首領時,也有意的捧高瓦剌三王,根本不理會哈什哈。莫小看了這個名義和一個強大帝國的外交支持,此消彼長之下,曾經在西蒙古如日中天的哈什哈此刻已大不如前。至少這馬哈木就敢商量大事時把他拋在一邊了,以前的時候,誰敢? 馬哈木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啊!哈什哈兄弟,你怎麼來了?” 哈什哈嘿地一聲笑,說道:“這兒這麼熱閙,難道我不能來麼?欣聞天使光臨,我哈什哈也想見上一見!” 他兀鷹似的打量趙子衿幾眼,展顏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大明天使了?” 趙子衿起身,笑吟吟地道:“正是在下,哈什哈首領,久仰大名。” 哈什哈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好好!天使儒雅斯文,果然不愧是中土人物!” 他乜着眼睨了馬哈木一眼,大步走過去道:“某來敬天使一杯!”說著伸手就去取馬哈木桌上酒碗。 “老子才是瓦剌之王,你當我是什麼人了?” 馬哈木被他放肆無禮的舉動氣的臉都青了,伸手就來格擋,兩人都戴着皮護腕,皮護腕上還有一顆顆銅鉚,拳掌相交,碰的噹噹作響。到後來一隻漆金的木製酒碗被兩人一人抓住半邊,誰也掙不動分毫,好定鑄在了几案上似的。 哈什哈獰笑一聲,另一隻手便去抓酒罈子,馬哈木“刷”地一下拈起切肉的小刀,毫不猶豫地刺向他的手掌。哈什哈動作也快,一隻手攸伸攸屈,快捷無比,馬哈木“篤篤篤”在案上刺了七八刀,都扎不中他的手掌,他也無法扣牢那酒罈。 說來好笑,他們兩個人的夫人時常相見,親熱無比,這兩個人卻如同水火,絶不相容,眼下當着大明使節的面,兩人就撕破臉皮,大打出手了。 趙子衿瞧見這副模樣,眼珠一轉,忙起身打個哈哈道:“下官只聽說草原漢子喜歡唱歌和搏克(摔跤)以助酒興,卻不知還有這樣的遊戲,真是大開眼界了。只是這也太危險了些,今夜酒宴豐盛,歌舞優美,大家興緻正高,還是坐下來一起欣賞的好。” 大明帝國此前對瓦剌一直的外交政策是拉攏瓦剌三王,打壓瓦剌的老牌貴族哈什哈,在沒有得到新的指示之前,趙子衿做為大明使節,也不敢貿然做出有悖這一政策的舉動。 但是眼下瓦剌三王有圖謀不軌、暗立大汗的可能,向哈什哈稍示善意,未嘗不是向馬哈木施壓的好手段,趙子衿腦瓜靈活的很,馬上站起來做合事佬了。啥什哈目的達到,便哼了一聲,大剌剌地擠過去,在馬哈木和趙子衿中間硬是擠出了一席之位。 馬哈木待他坐定,壓低嗓音,用突厥語對他道:“哈什哈,你這是誠心跟我做對,是不是?” 西部蒙古與東部蒙古不同,他們這裡的部族是由突厥語系和蒙古語系兩大語系的部落組成的,因此部族首領大多精通蒙古和突厥兩大語系,再加上上流社會人物一般都要掌握的漢語,這些西部草原部落的貴族普遍要掌握三種語言。 馬哈木壓低了嗓音還不放心,又特意改用了突厥語,這才與哈什哈交談。 哈什哈大聲同趙子衿談笑幾句,扭過頭來,同樣壓低了聲音,用突厥語道:“西部蒙古有什麼事可以繞開我哈什哈由你馬哈木獨自決斷的?為什麼大明使節到了,你卻不通知我?” 馬哈木冷笑:“不好意思,西部蒙古是額勒別汗封賜給我的,而大明皇帝也認同這一點。西蒙古的事誰說了算,在大明皇帝眼中,正是我馬哈木,你哈什哈是什麼人,你當大明理會嗎?” 哈什哈冷冷地道:“好!你是大明封的瓦剌王,接見明使,理應由你出面。那麼,你奉立大汗,遍邀諸部,為何同樣把我置之於外?” 馬哈木翻個白眼兒,不屑地道:“額勒別克汗就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以為大汗想見你嗎?” 哈什哈大怒:“大明也就罷了,你不要再把脫脫不花拿出來說事兒,什麼大汗,他不就是任你擺佈的一個傀儡麼?” 馬哈木臉色微微一變,哈什哈瞟了他一眼,突然微笑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說與大明使者知道的!” 馬哈木冷笑道:“你當然不會說!殺死額勒別克汗,雖然是大逆不道,畢竟還只是我們草原上的事,如果你把脫脫不花大汗賣給明廷,那麼你就所有蒙古人的敵人!你敢冒這個險?” 這邊兩位首領唇槍舌箭,夏潯遠遠地看著兩人不善的臉色,暗自感慨道:“大明跟韃靼、瓦剌在鬥;帖木兒帝國跟大明、瓦剌在鬥;安南和我大明同樣在鬥。 而大明內部,上有太子與漢王之爭,下有紀綱、陳瑛和我夏潯之間的明爭暗鬥。 帖木兒帝國呢?有皇太孫、哈里蘇丹、沙哈魯之爭;瓦剌有瓦剌三王和哈什哈之爭;韃靼有阿魯台和本雅失裡之爭。 就連那安南,外有大明強兵,岌岌可危之中,陳季擴還不忘吞併簡定兵馬,借刀殺人,除掉簡定。 國與國在爭,一國之中為了權位各方勢力還是在爭,從中到外、從大到小、從上到下,為了一個權字,當真是無處不爭、無處不戰啊!” 就在這時,那中年蒙古婦人趁着混亂來到他的身邊,眼見許多人還在眺望主席上那幾個人的動靜,突然對夏潯用漢語急急低聲道:“我要見你們欽差大人!” 第867章 刁蠻小櫻 這時被費賀煒拉著喝酒的瓦剌人隱約聽到點聲音,他轉過頭來,大着舌頭問道:“嗯?什……什麼事?” 那婦人連忙閉口,將盤中食物放下,便走向前邊一桌。 夏潯低頭飲酒,心念急轉:“這女人要見欽差?” 他一直把希望寄託在那個對大明抱有好感的老婦身上,卻忽略了這個中年婦人,沒想到她竟千方百計與自己進行聯繫,她以如此詭秘的方式要求見欽差,那定然是有極機密且不為瓦剌人所願的消息奉上了。 夏潯暗暗思忖着,見那婦人派發完了食物,正拿着空盤要離開,夏潯便站起身來,故意搖晃着身子,對那瓦剌人道:“我……我去方便一下,哪兒可以方便啊?” 那瓦剌人聽懂了他的意思,哈哈笑着,隨意地往身後一指,說道:“去!尋個僻靜處就是,誰會管你,哈哈……” 夏潯點點頭,目光一轉,堪與那將要離開的婦人碰了一下。夏潯輕輕一點頭,舉步離開人群,那婦人左右掃了一眼,便也悄悄地跟了上來。 這篝火晚會熱閙非凡,因為哈什哈的加入,更增添了幾分火龘藥味兒,几乎無人注意走開的人,夏潯和那婦人一前一後,便悄悄沒入了夜色當中。 但是几乎無人不代表沒有人,烏蘭圖婭這時卻看見了圖門寶音,她看見走在圖門寶音前邊的還有一個明軍校尉了,一時卻還沒有想到兩人是聯袂離開。這圖門寶音常受人欺凌,如果可能,烏蘭圖婭就不想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內,忙追了上去。 她還穿著那身舞衣,臉上帶著面具,只是肩上披了一件半大的袍子。 夏潯走到一處僻靜無人處,站定身子,圖門寶音悄悄跟到身後,急急地道:“這位大人,我有急事要見欽差!” 夏潯沉聲道:“你是誰?要見我們欽差大人做什麼?” 圖門寶音道:“你們此來瓦剌,想要查什麼?” 夏潯心中一動,忙轉身道:“立汗?你是誰,你知道什麼?” 圖門寶音道:“你要安排我與欽差大人一見,這件事我只能跟他說!” 夏潯急道:“欽差一直由瓦剌三王陪着,要私自會見旁人實在為難。你且說與我聽,我會向欽差大人稟明的。” 圖門寶音搖頭道:“這事你做不了主!我只跟欽差說,他要親口答應我一件事,我才會坦言相告!” 夏潯聽了苦笑不已,他扮作侍衛,本為查訪消息方便,現在真的有消息上門了,卻恰因這身份成了障礙。他當然不能因此便開誠佈公地說他是大明輔國公,再說他就算說出來這女人也不信吶。 正在為難處,烏蘭圖婭已追上來,叫道:“寶音姐姐,你在幹什麼?” 因有外人在,烏蘭圖婭沒有叫破圖門寶音的身份。圖門寶音嚇了一跳,忙轉身擋在夏潯前面,吱吱唔唔地道:“啊?是圖婭妹妹,我……我沒什麼事……” 烏蘭圖婭警惕地看了一眼夏潯,又盯了圖門寶音一眼,這裡光線黯淡,只有滿天星光,烏蘭圖婭又是背對篝火,夏潯只能看見她臉上面具微微的閃光,和那熠熠如星辰般閃亮的一雙眼睛。 “寶音姐姐,你和這明人……,他可是明人呀!”烏蘭圖婭好象忽然明白了些什麼,語氣不覺嚴厲起來。 圖門寶音已鎮靜下來,淡淡地道:“明人?明人又怎麼了?是敵是友、是親是疏,在於他是明人還是蒙古人麼?你所經歷種種,比我又能強到哪裡,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麼? 烏蘭圖婭沉默片刻,低聲道:“寶音姐姐,這很危險,一旦事機敗露,恐有殺身之禍。哪怕僅僅是被他們發現你與明人接觸……” 圖門寶音道:“我現在活着,比死了又能強到哪裡去,若非母親還需我瞻養,我早就……,我欲向明人求助,正因如此。圖婭,你……你若憐我今日處境,就幫幫我……”說著,圖門寶音兩行熱淚就撲簌簌地落下來。 夏潯在一旁眼珠亂轉,拚命猜測着這兩個人交談間透露出來的訊息,只是憑這隻言片語,他可弄不明白兩人到底在說什麼,只是隱約覺得,她們在瓦剌的處境似乎不大好,而且這個中年婦人身份很是特殊,受到了特別的監管。 就在這時,忽有一隊巡弋士兵持戈走來,因為他們是從篝火晚會的方向過來,所以隊列剪影看的很清楚,他們還沒發現這兒站着三個人,但是隻要再走近些,一定會發現他們,而這時如果趕緊走開,也必然會被他們發覺,這可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圖門寶音臉色不由一變,失聲道:“有人來了!” 烏蘭圖婭急急一回頭,也發現了那支巡弋的士兵,匆忙之下,烏蘭圖婭急急對圖門寶音道:“寶音姐姐,躺下!”說著一步閃到夏潯面前,低喝道:“你也躺下!” 夏潯有些茫然地道:“沒用的,他們正沖這兒走來,走到近前發現躺着三個人,豈不更加懷……” 他還沒說完,烏蘭圖婭急了,伸手一揪他的衣領,腳下就使了個絆子。草原上的男人個個一手高明的摔跤術,女人雖然差些,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掌握了不少摔跤技巧。夏潯又對這個少女全無防備,竟一下被摞倒在地。 他還沒反應過來,烏蘭圖婭就已跨坐在他的身上。 “嘎?什麼情況?” 夏潯伸手一摸,正摸在烏蘭圖婭的大腿上,她穿著大紅綃金長短裙,跨騎在夏潯身上時,裙袂遮不住大腿,光溜溜滑潤結實的大腿被夏潯一摸,烏蘭圖婭不禁又羞又氣,她一把扼住夏潯喉嚨,低聲道:“手腳再不老實,我就掐死你!” 這時那隊士兵已經走近,烏蘭圖婭無暇多說,立即伏在夏潯身上,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還故意做出粗重的喘息,圖門寶音會意,急忙貼近了二人,緊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啊!不要過來!” 眼看那隊士兵將要走近了,烏蘭圖婭立即尖叫一聲,彷彿情人偷歡被人撞見了似的,把那隊士兵嚇了一跳。他們往這邊一看,隱隱看見一雙男女躺在地上,旁邊似乎還脫了一堆衣袍,不禁哄笑起來。 聽他們嘴裡亂七八糟地說著蒙古話,似乎是在取笑打趣,不過他們倒真的沒有走過來打擾這對野鴛鴦,而是繞過了他們,往別處巡弋去了。 草原上的習俗,對這種事是很寬容的,如果情郎半夜三更摸到女孩家裡去,上了她的床,就算她的父母聽見了也得裝作睡着了不予理會,不過他們不會讓這小伙子在自家帳蓬裡一覺睡到大天亮,免得早上起來大家尷尬。 所以如果兩人歡愛完了那男人還不走,做父母的就會故意翻身、咳嗽,做出些動作提醒那小伙子:“臭小子,還不滾蛋!難道還要等着早上招待你喝酥油茶麼?” 像今晚這樣一些浪漫的族人聚會時,情人相攜遁入夜色,恩愛野合,也是常有的事,這時出面打擾是很不禮貌的事,這些士兵也是年輕人,也有與情人幽會的時候,將心比心,自然不來滋擾。 那隊士兵嘻嘻哈哈地走開,烏蘭圖婭便坐直了身子,夏潯看著這個神秘而大膽的女孩,尖尖俏俏的下巴,小巧的鼻子和嘴巴,閃亮的貓眼狀面具,還有中間兩顆寶石狀的眸子,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一個神秘的女人吶。 “你看什麼?” 方纔扮作那副樣子,讓烏蘭圖婭頗有些難為情,眼見身下這個大鬍子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便用強硬的語氣武裝自己。 夏潯道:“草原上的女人,都這麼剽悍麼?” 烏蘭圖婭凶巴巴地道:“有什麼不對?我就不信,你們漢人夫妻真得是相敬如賓,那叫什麼狗屁夫妻!” “我們可不是夫妻!” “但是我們裝的是戀人!” 夏潯失笑道:“哦,那算我說錯了,不是草原上的女人剽悍,而是草原上的戀人剽悍。” 烏蘭圖婭冷笑道:“少把你們自己說的如何斯文,崔鶯鶯斂衾攜枕,月夜爬牆,幽會張生的話本兒我也看過的,那還是相國千金呢,比我們又如何?” 一旁,圖門寶音翻身坐起,低聲說道:“對不住,拿你做了擋箭牌。” 夏潯笑道:“這種擋箭牌,我倒不介意!” 圖門寶音雖是滿腹苦楚,聽了這話也不禁想笑,烏蘭圖婭臉上一熱,卻是大怒:“別看你是明人使者,再敢油嘴滑舌,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頭!” 夏潯哼了一聲道:“姑娘,你是不是該起來了?” 烏蘭圖婭冷笑道:“怎麼?被女人壓在身下,心裡不舒服是麼?” 夏潯嘆了口氣道:“那倒不是,而是……太舒服了些!” 烏蘭圖婭被他一說,這才發覺跨騎在他身上的姿勢有多曖昧,她“啊”地一聲叫,便像蟄了似的跳了起來,一時只覺臉蛋發燙,都能煎鷄蛋了。 她無地自容地拉起圖門寶音道:“寶音姐姐,趁着沒人,咱們趕緊走!” 夏潯翻身坐起,急急說道:“寶音夫人,你到底有什麼事,還沒說呢。” 圖門寶音堅持道:“除非見了大明欽差,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說!” 烏蘭圖婭不由分說,扯着她就走,夏潯一見這刁蠻姑娘又來壞自己大事,忍不住戲弄她道:“圖婭姑娘,你知不知道……” 烏蘭圖婭拉著圖門寶音正要匆匆離開,聽見這話扭頭問道:“什麼?” 夏潯咳嗽一聲道:“你知不知道……你方纔叫的有多難聽?你是不是根本會不會叫啊?” “混蛋!你等死吧!” 烏蘭圖婭摞下一句狠話,狼狽而逃! 第868章 求婚 烏蘭圖婭是豁阿夫人的侍女,表演完畢就需回到豁阿夫人身旁,當晚不能和圖門寶音皇后在一起太久,所以離開之後,只向圖門寶音匆匆交待了幾句,便回了豁阿夫人那邊,等到次日才又尋個機會來找她。 圖門寶音提着大木桶正在草原上擠馬奶,烏蘭圖婭見其他奴僕都在遠處忙碌着,身邊沒人,便又重拾昨晚的話題,對圖門寶音道:“娘娘,你在這兒處境不好,我也知道。給我些時間,等日子久了,總能叫你比現在好過些,若是求助於人,也沒有求助于明人的道理啊。” “為什麼不可以?” 圖門寶音直起腰來,抓起圍裙擦了擦鬢邊的汗水,向烏蘭圖婭問道:“你告訴我,為什麼不可以?” 烏蘭圖婭道:“大汗……雖是死在脫歡手上,可他若非被明廷永樂皇帝窮追不捨,走投無路之下被迫逃入瓦剌境內,最後又怎會……,真要算起來,明廷才是殺死大汗的元兇啊!” 圖門寶音反問道:“那麼,明廷的永樂皇帝,又是因為什麼對大汗窮追不捨呢?” “因為……” 烏蘭圖婭吃吃地說不下去了。 圖門寶音沉聲道:“真要追本溯源,這筆爛帳就永遠算不清楚了。其實,不過是兩位首領,為了他的族民和百姓能有更好的生存的地方,為了鞏固、擴大他們的權力而發動的戰爭。這不是個人恩怨,戰場上你死我活的廝殺,再正常不過,要是在這個地方斤斤計較一己私仇,那是愚不可及。 如果我真要恨,我是不是更該恨阿魯台太師?如果不是他以我的丈夫為傀儡,危急關頭又拋棄了他,我的丈夫未必就死。哈什哈是撒木兒公主的殺父仇人,現在他們還不是共處于一方草原,同飲一河之水,彼此之間相安無事麼?” 烏蘭圖婭默然不語,圖門寶音道:“圖婭,你受漢學的影響太深了,居然會拘泥于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這兒是草原,我們是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在漢人看來無法理解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一些事,是我們祖祖輩輩摸索出來的適應草原生活的生存之道! 父親死了,他的兒子要把非其生母的父親的所有妻子都收為自己的妻子,這是野蠻麼?這是因為草原上的生活艱苦,我們的祖先在無數年的生存過程中知道,如果不這樣,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們就會失去男人的照料,她們將活活餓死,或者被別人擄為奴隷。 所以,那是家族繼承者的一份責任,他不只要繼續父親的權力和財產,還要負責照料曾經是父親的那些女人。還有搶婚,我們蒙龘古人統治中原一百多年,現在的搶婚已經成了一個形式,可以前的搶婚是什麼樣子,你應該聽說過的。 如果你被人從你的父母身邊搶走,在搶親過程中,甚至動武殺了你的父兄,你也要成為那個人的女人;如果你和你的丈夫非常恩愛,甚至有了孩子,但是有人殺死了他,並且把你擄走,你依舊要成為他的妻子,你可以反抗,可以去死,但是祖先們的經歷告訴我們,你應該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圖門寶音凝視着烏蘭圖婭,說道:“圖婭,你是不是很佩服豁阿夫人?沒錯,他被額勒別克汗搶走以後,用計殺死了忽兀海太尉,替她原來的丈夫報了仇。可是忽兀海只是出主意的那個人,真正的兇手是誰?是額勒別克汗,她真正該殺的是額勒別克汗,但她沒有! 她成了額勒別克汗的枕邊人之後,有的是機會下手害死他,她有沒有這麼做?她殺死忽兀海太尉之後,還不是死心踏地的做了額勒別汗的女人?如果不是為了爭權,哈什哈又殺死了額勒別克汗,把她搶到手,她現在連孩子都不知為額勒別克生了多少個!” 圖門寶音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低聲說道:“圖婭!我們是女人,只能像菟絲草一樣,依附於男人而生!在這裡,沒人憐憫你是個寡婦。在中原漢人的地方,踢寡婦門、刨絶戶墳,那是受人唾罵的不恥行為,而在這裡,強者佔有弱者,侵凌弱者、奴役弱者,那是天經地義的,這裡是草原,是狼的天下!” 烏蘭圖婭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許久,才幽幽地道:“那麼,娘娘打算怎麼做?” 圖門寶音道:“我的母親病了,長途跋涉而來,她這些日子一直在低燒,部落裡的巫醫卻懶得為她用藥,要不是你幫忙弄些藥來,恐怕她現在已經……,即便如此,她依舊在帳蓬裡每天趕製衣袍,如果每天做不完應有的數目,就會挨打、挨餓。 圖婭,我想到中原去,得到永樂皇帝的庇護,在那裡,我們的際遇不會像在這裡一般。昨天,聽到高娃奶奶說起她們當初在中原的經歷,更堅定了我的想法。瓦剌人偷偷立了大汗,這是中原皇帝不能容忍的,我可以告訴明廷使者這個真相,我還可以為他們做人證! 做為交換條件,我想要他們把我和母親接到中原去,我並不需要錦衣玉食,也不需要多少照顧,只要把我母女當成一戶普通的百姓,也好過在這裡做奴隷。圖婭,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同明人取得聯繫,你知道,我的身份,想要接近他們有多難。 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走,也許……你從小就是你所在部落的‘別乞’,長大後又因為與阿魯台太師的聯姻,受到了更多的尊敬和寵愛,哪怕是逃到瓦剌之後,也得到了豁阿夫人的庇佑,你不曾經歷過那麼多的磨難,所以你體會不到……” 圖門寶音悵然望着遠方,黯然道:“你不會想到,失去依附之後,你還剩下什麼。你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你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活着、有尊嚴地活着……” 馬群吃着草,散漫地走動着,遮住了四下旁人的目光,圖門寶音忽然向烏蘭圖婭跪了下去,泣聲道:“圖婭,幫我一次,就一次!” 烏蘭圖婭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攙扶,道:“娘娘,你這是做什麼?” 圖門寶音不肯起來,她跪在地上,淒然道:“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現在……只是一個可憐無助的女人而已,我沒有別的出路了,圖婭,請你幫幫我!” 烏蘭圖婭心中一酸,連忙道:“娘娘,你快起來,不要這樣,我……答應幫你就是!” 就在這時,遠遠地有人喊:“烏蘭圖婭!烏蘭圖婭!” 圖門寶音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四顧看去,並未發現有人能夠看到這裡,片刻之後,呼叫聲更近了,這時她們才在群馬的空隙間看到一個少女騎着匹馬,正在馳騁着大聲呼叫。 這是豁阿夫人身邊的一個侍女,看這樣子,她是在尋找烏蘭圖婭,而不是發現了她們的舉動,兩個人心中大定,烏蘭圖婭扭頭對圖門寶音道:“娘娘,你別急,我會找機會去見見那明廷使者的,你等我!” 說完快步迎向前去,高聲叫道:“娜仁,我在這裡,有什麼事嗎?” 那個少女看見她,忙一勒馬繮站住了身子,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啊!你在這裡呀,快着點兒,哈屯有事情要見你呢!” 烏蘭圖婭心中很是納罕,不明白豁阿哈屯有什麼急事要人來找自己,要知道她只是哈屯身邊一個侍女,而平素豁阿哈屯即便外出也不需要那麼大的排場,身邊隨便帶兩個人就可以了,並不是一定要由她相陪的。 烏蘭圖婭順手抓過一匹駿馬跳上去,這馬還沒配馬鞍,馬背上光溜溜的,不過以她的騎術自然不用擔心,烏蘭圖婭雙腿一夾,就驅使着那匹駿馬隨在那位叫娜仁的少女後面疾馳而去…… “什麼,嫁人?” 烏蘭圖婭沒想到豁阿夫人要見她,竟然是商量她的終身大事,不禁大吃一驚。 豁阿哈屯滿面歡喜地道:“是啊,圖婭,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這終身大事是該考慮考慮了。其實自打你來到我身邊後,不知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喜歡你呢,不過這些人嘛,雖然家世都還不錯,我覺得卻未必就能配得上我的圖婭,所以都幫你推掉了,可這一次卻不同啊……” 豁阿哈屯一揮手,摒退了帳中侍候的幾個侍婢,她把烏蘭圖婭拉到身邊,神秘地道:“圖婭,你知道是誰看上你了嗎?” 烏蘭圖婭訥訥地道:“是誰?” 豁阿哈屯歡喜地道:“你絶對想不到的,圖婭,是我們的汗,是脫脫不花大汗看中了你!” “嘎?脫……脫脫不花……大汗?” 烏蘭圖婭大汗,她的樣子很受衝擊,眼神兒有點懵,想了好半天,才在腦子裡想起了那個在“八白帳”裡的見過的脫脫不花,頭髮花白、滿面滄桑,看起來足有五十歲上下的大叔…… 豁阿哈屯歡喜地道:“是啊,大汗遺留在中原的妻子已經不可能再接出來了,大汗現在孤身一人。那天咱們去見大汗時,大汗一眼就相中了你,今早特意讓由阿噶多爾濟台吉來,替大汗向我轉達了他對你的愛慕之意,我當然一口答應啦!” 豁阿哈屯雙掌一拍,歡喜不盡地道:“我的小圖婭該配一位大英雄的!恭喜你,圖婭,你要成為我們蒙龘古人的哈敦(皇后)了!” 第869章 紅拂夜奔 烏蘭圖婭道:“哈屯,我不想嫁!” 豁阿夫人失笑道:“你這丫頭,還害什麼羞。女大當嫁,這有什麼不好……” 烏蘭圖婭鄭重地道:“哈屯,我說的是真話,我不想嫁給脫脫不花大汗!” 豁阿這才察覺她神情的嚴肅,不由一怔,奇道:“為什麼?” “我……我不覺得喜歡過他,或者以後會喜歡他……” 豁阿嘆了口氣道:“這想法太孩子氣了,你覺得要怎麼喜歡他才好,嗯?圖婭,你就跟我小時候一樣。可我從十六歲起,就不再有這麼天真的想法了。我十五歲的時候,曾經喜歡過我們部落的蘇合大哥,非常……非常喜歡……” 豁阿的眼神朦朧起來,帶著一絲溫柔和夢幻的感覺:“他很高、很英俊,騎術非常好,他揮舞着套馬桿在草原上奔跑的時候,是那樣迷人。他拉著馬頭琴,唱起歌的時候,聽得人心都醉了。那時候,如果他對我笑一笑、說上一句話,我的心尖兒都會發顫……,可那又怎麼樣?” 豁阿輕輕握住烏蘭圖婭的手,柔聲道:“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鬍子從來也不修剪,骯髒的糾結在一起,他的嘴裡每天都散髮着劣酒的味道。他的妻子給他生過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發生白災的時候凍死了,他的妻子也凍得失去了一條胳膊。他每天喝酒,家徒四壁,唯一的女兒被他賣了換酒喝…… 圖婭,少女時的夢就只是一個夢,你可以記着它,卻不要奢望能夠實現。等你再大些,你才會知道,什麼才能給你真正的幸福。你要的幸福,一個富有而強大的男人才能給你,甜蜜的情話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不要那麼幼稚!” 烏蘭圖婭委婉地道:“貧賤夫事百事哀,我知道,可我想嫁的人,也不至于要落魄到那種地步,哈屯,脫脫不花……都已經有五十歲了,我才剛剛十八……” 豁阿笑起來:“這有什麼問題?男人的魅力,可不在他的長相和年紀上面,圖婭,那可是我們全蒙古的大汗呀!現在你是我的侍女,如果做了他的哈敦,到時候我見了你都要行禮呢!” “哈屯,我剛從本雅失裡大汗的哈敦那兒過來,現在誰把她當成皇后呢?脫脫不花,甚至沒有本雅失裡汗的力量。” “他會有的!” 豁阿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是成吉思汗的後裔,這大草原是長生天賜予成吉思汗子孫的,唯有成吉思汗的子孫,才能統治這個地方,才能做所有蒙古人的主人,脫脫不花汗一定會成為一統草原的人!” 烏蘭圖婭搖搖頭:“哈屯,我不知道這草原上還有多少人抱著和你一樣的想法,我真心的希望,的確會這樣。但是,這跟我無關……” 烏蘭圖婭美麗的大眼睛裡漸漸漾起了淚光:“哈屯,我有一半畏兀爾人的血統,我不是純正的蒙古人,我對大汗沒有足夠的敬畏,也不以侍奉他為榮耀。我的父親,當初效忠的也不是本雅失裡大汗,而是阿魯台太師,但是他死就死了,阿魯台並沒有放在心上。 我潛入遼東的時候,我的生死,他同樣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惜暴露我,只要能打擊明人!可笑的是,該呵護的人拋棄了我,卻是一個明人的將領釋放了我,否則我不會有今天。如果不是他的寬恕,我將落得什麼下場我很清楚,我知道下場最淒慘的不是死在戰場上的人,而是被俘虜的那些女人。 也許,這就是哈屯以為,一個強大有力的男人,更能給予女人安全、給予她幸福的原因,但是再強大的男人,總有一個比他更強大的男人在那裡,如果他不珍惜你,他隨時都可以在更強大的人壓迫下拋棄你,又何來的幸福與安全?人生匆匆不過百年,如果……都不能和一個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你真會感到快樂嗎?” 烏蘭圖婭凝視着豁阿,質問道:“哈屯,您有過三任丈夫,德力格爾台吉、額勒別克汗、哈什哈大人,地位最高的是額勒別克汗,權勢最大的是哈什哈大人,您和誰在一起時最快樂呢?您現在擁有榮耀、地位、財富和榮華,可是您真的擁有幸福嗎?” 豁阿那張讓女人也為之嫉妒的嬌媚的面孔瞬間變得鐵青。烏蘭圖婭笑了笑,輕聲對她說:“所以,如果不能遇到一個讓我心動的男人,我不嫁!” “任性、幼稚!” 豁阿哈屯沉着臉道:“圖婭,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什麼事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來?你的父親是最疼愛你的人,可你當初若喜歡的那個人不是阿魯台的兒子,你以為他真會放任、甚至縱容你去喜歡他?別傻了!你要嫁給脫脫不花大汗,這不僅僅是我的意思,也是哈什哈的意思,你沒有選擇!” 烏蘭圖婭驚訝地看著豁阿哈屯,她一直很疼愛自己,自從投靠了她,她從來沒有這般聲色俱厲地跟自己說話,烏蘭圖婭一直以為她是真的疼愛自己,是記着自己這門親戚,難道……難道是因為那時只需管她一口飯吃,而當她需要獲得更大利益的時候,自己也就只是她用來達到目的的一件工具? 烏蘭圖婭突然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豁阿哈屯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面寒如水,用一種不容質疑的語氣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等明廷的使節離開後,我和哈什哈大人會收你為義女,然後馬上為你和脫脫大花大汗舉辦婚禮!” “哈屯!” “退下!” 馬哈木剛剛從趙子衿那兒回來,一聽說脫脫不花要迎娶豁阿哈屯的侍女,立即就炸了,“哈什哈要把豁阿哈屯的一個侍女許給脫脫不花為妻?脫脫不花好大的膽子!是我奉迎他為大汗的,他想跟哈什哈勾結,與我作對麼?” 報訊的侍衛道:“這個……恐怕不會!大人,大汗是被您的兒子迎回來的,一到這兒,就一直在您的控制之下,恐怕……他根本不瞭解瓦剌草原上的事,不知道哈什哈是跟您作對的。豁阿哈屯常跟撒木兒公主一塊去探望他,在他看來,也許以為哈什哈也是臣服于您的!” 馬哈木冷哼一聲,說道:“不行!這事絶對不行!大汗的哈敦必須由我來選擇!” 他冷笑着道:“昨天,哈什哈跑來攪局,不就是為了想在諸部首領和大明使者面前,證明他的存在嗎?不就是為了想要別人知道,在瓦剌,無人可以忽視他的存在麼?今天又想出這麼一招,嘿!想在脫脫不花身邊安插一個他的人做耳目!” 那趕來報訊的人道:“大人,這事還真不是哈什哈的主意,而是豁阿哈屯去拜見大汗,大汗相中了她身邊的這個侍女,開口索要,豁阿夫人一口答應。哈什哈聽說以後,不但十分贊成,還說要認這侍女為義女,風光大嫁。” “他想得美!” 馬哈木背着手,在大帳裡急急踱着步子,忽然想到了什麼,腳下的步子慢下來:“嗯……,認其為義女,再嫁予大汗……,這主意不賴!” 他思索一番,吩咐道:“告訴我的哈屯,馬上從我尚未許婚的女兒裏邊挑一個來,準備嫁給大汗做妻子。同時通知大汗一聲!” 那手下遲疑道:“大人,那女人是大汗相中的,只怕……” 馬哈木冷笑道:“只怕什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他是在我的掌握之中,不要得意忘形,真以為自己可以統治蒙古諸部,他脫脫不花,不過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 馬哈木伸手一指,厲聲道:“告訴他,他的妻子,我會為他選擇!哈什哈那邊,想都不要想!不!你直接告訴他,那個女人,我馬哈木相中了,我要娶她!所以,嫁不了他脫脫不花花!叫他安心等着娶我的女兒吧!” 馬哈木獰笑道:“不光要給他一個教訓,也得給哈什哈一點顏色看看才行。叫哈屯馬上準備聘禮,去向豁阿夫人求婚,就要那個脫脫不花看中的侍女!” 馬哈木匆匆往外走,說道:“就是這個主意!我去和太平、把禿孛羅商議一下,等明國使節一走,就聯合出兵,對哈什哈部形成包圍之勢,強迫他答應我的要求!再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他哈什哈就要反了天了,這次一定要把他的氣焰打下去!” 烏蘭圖婭揮淚如雨,揮鞭如雨,鞭子像雨點般落在馬股上,那匹駿馬像離弦的箭一般在草原上飛馳。 她以為可以從此在瓦剌安居下來,她以為豁阿夫人像慈母一般疼愛她,但她再一次失望了。 同阿魯台太師一樣,原來他們的關切和寵愛都是那般廉價,只要有個合適的好價錢,他們就會隨時出賣她。 她痛心地想著豁阿夫人方纔那番無情的話,忽然想到,也許……她的父親也是一樣的。 她忽然想起,因為她不是純種的蒙古人,小時候在部落裡沒少受小伙伴們嘲笑,其中最喜歡欺負她的就是阿魯台的兒子阿卜只阿,等她漸漸長大,彼此的接觸才少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相處的機會又多起來,現在想來,那些機會恰是她的父親有意安排的。 那時候,阿卜只阿也忽然對她變得彬彬有禮起來,總是在她面前展示勇武有禮的一面,也許……這是他的父親阿魯台太師對他的授意? 她一直以為自己逍遙自在,就像一匹自由自在的馬兒,原來……在她脖子上一直拴着一條無形的套馬索,只所以從來沒有勒緊,只是因為她從來都沒有跑出人家想要她跑的方向! 天大地大,烏蘭圖婭突然發現,竟無她容身之地。 四野茫茫,廣袤無垠,卻似有一座小小的無形的牢籠,緊緊鎖着她,讓她連腰都直不起、腿都伸不開,讓她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幸福、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現在才知道,她真的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佇馬高坡,烏蘭圖婭眼中茫然,心中也一片茫然。 痴立許久,她才扭過頭去,望向她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的那一頂頂醜陋的氈帳,和那些影影綽綽的醜陋的人…… 慢慢的,她的目光定在那頂明廷使節的氈帳處,定定地望了許久,她突然一揚馬鞭,向那頂氈帳潑剌剌地飛馳過去! 費賀煒正在刷洗着戰馬,忽然馬蹄聲疾,人馬合一如同飛箭,頃刻間射至面前,迎面一陣風浪,費賀煒剛剛抬起頭,就見那馬前蹄拄地,硬生生向前滑出三尺,泥土野草濺起一蓬,這才硬生生地止住,馬背還沒有挺起來,馬上人就矯健地躍下,穩穩地踏在地上。 這等身手本就高明之極,更厲害的是,這馬連馬鞍都沒有配,這騎術就更令人稱艷叫絶了。 “好身手!” 費賀煒一聲叫,這才看清是個眸正神清、柳眉杏眼的漂亮大姑娘,不由兩眼一亮,連忙丟了毛刷子,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以手撫胸,用蒙古話道:“呼很賽奴(你好啊姑娘)!”然後打個哈哈道“美麗的姑娘,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我要見你們的欽差大人!” 烏蘭圖婭俊眼一睃,看到幾個馬哈木的侍衛正從遠處快速趕過來,心中只是冷笑,她現在什麼都不介意了,如果因為她的舉動,挑起馬哈木部和哈什哈部的衝突也無所謂,她曾把阿魯台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也曾把豁阿哈屯的家當成她的家,但現在……如果兩邊因為猜忌起了衝突,在她看來,不過就是狗咬狗罷了。 “要見我們大人可不容易,你是什麼身份?有什麼……” 費賀煒還沒說完,旁邊突然鬼魅般閃出一條人影,把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正是辛雷。辛雷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死樣子,用獃板的語氣道:“我們大人請姑娘進去!” 烏蘭圖婭靚眉一挑,隨手一拍馬頸,便向大帳中走去。 辛雷瞄着她的背影,喃喃地道:“好翹的屁股啊!” 費賀煒道:“不是吧,頭兒,她穿那麼肥的袍子,你都看得出來?” “你不懂!” 辛雷用一副專家的口吻說:“你注意到沒有,她的個子很高,她穿的馬筒靴很長,緊束着小腿,從小腿的纖細和修長,可以大致推斷出她大腿的長度。還有,她的腰很細,穿著這麼臃腫的袍子,腰還顯得很細,這說明小蠻腰不堪一握。有一雙長而結實的大腿和那麼纖細的小蠻腰,屁股一定會很翹。” “唔……” “還有,她的胸襟一直鼓騰騰的,她剛纔甩馬繮的時候,手臂一抻,衣服繃緊了一下,但她的胸襟還是鼓騰騰的,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她的胸很大,而不是袍子虛撐的。” “頭兒,你真悶騷……” “屁!咱們是幹什麼的?干咱們這一手,必須要有一個好眼力,要觀察入微,要一眼掃去,注意到所有別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細節。你也是咱們那兒的老人了,難道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麼?” 費賀煒羞愧地道:“訓練是訓練過的,不過……,這等眼力……,頭兒,你的確比我強多了,厲害!” 辛雷得意洋洋地:“哼,哼哼!” 這時,那幾個馬哈木部落的侍衛已經衝過來,方纔烏蘭圖婭從遠處飛馬趕來,他們就看到了,但是一開始並沒以為她是衝著明廷使節去的,等發現不妥再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剛剛衝到近前,辛雷和費賀煒就並肩迎上去,高聲道:“站住!這是我們欽差大人的行轅,誰敢亂闖。” 一個侍衛指着帳中道:“剛纔那位姑娘……” 費賀煒道:“我們欽差大人是奉旨宣撫瓦剌,接見一個瓦剌百姓有什麼不可以的?順寧王馬哈木,賢義王太平,安樂王把禿孛羅,三位大人都是當面答應過的,怎麼,你有意見?” “這……” “哼!給我走遠些,莫要驚擾了我們大人,否則你們可吃罪不起!” 幾個馬哈木部落的侍衛面面相覷,他們還真沒膽子往裡硬闖。 這時候的大明使節在他們這裡硬氣的很,雖然不至于像大明使節在朝鮮一樣,不高興的時候甚至可以任意鞭笞官員,但是要蠻橫一點兒,他們也不敢對抗,除非他們像本雅失裡一樣得了失心瘋,要拿大明使節開刀,與大明決戰。 幾個馬哈木的侍衛不敢硬闖,只得退下,急急趕去稟報馬哈木知道。 費賀煒喝退了瓦剌人,和辛雷往回走,辛雷道:“頭兒,那位姑娘找咱們大人有什麼事?我看這些瓦剌人如臨大敵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她既急急闖來,應該是有事情。” “你不知道?欽差大人既然早知她來,叫你等在這兒,沒跟你說是什麼事嗎?” “誰說欽差大人早知她要來的?我根本沒得到欽差大人什麼吩咐。不過既然有人主動與我們接觸,聽聽她說什麼有什麼不妥?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放她進去了。” 費賀煒心悅誠服地道:“頭兒不但好眼力,腦子動的也比我快,服了!真的服了!噯……?” 費賀煒站住,帳前五六匹駿馬都在悠閒地吃草,費賀煒撓撓後腦勺,疑惑地問:“哪匹馬是那姑娘騎來的?” 辛雷翻個白眼道:“我怎麼知道?” 費賀煒:“頭兒不是說干咱們這一行要有一個好眼力,要觀察入微,要一眼掃去,注意到所有別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細節,要……” 辛雷道:“是啊,功夫不到,火候不足,我還要繼續努力!” 費賀煒:“……” 第870章 原來是你! 欽差大帳中,趙子衿正與夏潯低聲商議着。 趙子衿道:“國公,明日差派隊伍,分頭採訪,下官自帶一隊,偏往那哈什哈部落中一行。我看那哈什哈與馬哈木頗為不合,我若去了,當可吸引更多的注意,以方便國公在這裡的行動。” 夏潯頜首道:“嗯,那我就留守營中,留守人員應該是最不被注意的一群了,他們也不大會戒備自己部落中的人,我不知那女子全名,更不可能向這部落中的人打聽,只好四處逛逛,等她再來找我!” 正說著,帳簾兒一掀,便走進一個人來、夏潯背對著門口,只道是營中侍衛進帳,所以渾未在意,趙子衿看見從帳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卻不禁大為驚訝,忙站起身,奇怪地道:“姑娘,你……,怎麼進來的?” 夏潯一聽姑娘,還以為昨晚那婦人找上門來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興沖沖轉身一看,頓時便是一獃。 時隔兩年,對幹她的名字冷不丁都叫不上來了,但是兩個人之間發生過那麼多精采的故事,哪有可能忘了她的模樣,夏潯怔了一怔之後,已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小櫻!” 帳中光線比外邊暗一些,烏蘭圖婭本未注意夏潯模樣,她進來之後,一眼就看到從案後站起的趙子衿,馬上便道:“欽差大人?“夏潯一愣之後,已迅速斂去驚容,可是雖只一剎,還是引起了烏蘭圖婭的警覺,烏蘭圖婭掃了他一眼,身子登時一震。 夏潯留了鬍子,但是留須並不是問題,夏潯本就到了蓄鬚的年齡了、古代講鬚眉男子,鬍鬚也是男子儀容必備的一部分,翻開史書,在寫到出色的帝王將相的長相時,通常只用美儀容三個字來描述,如果這個人有一部漂亮的鬍鬚,那麼史書中就會多一句描述了:有美髯。 男子二十八歲開始蓄鬚,夏潯已經到了該蓄鬚的年紀,只是這兩年跑來跑去的總在外邊,他自己沒這習慣,也沒個旁人提醒他,夏潯嫌麻煩,總要剔個光潔溜溜,這次回京後,旁人見他還未蓄鬚,常有人關切:是不是長不出鬍鬚啊?兄弟認識一個名醫,專治……。 就連茗兒也常提醒他,夏潯無奈,只好在唇上蓄了一點鬍鬚應景兒、 但是烏蘭圖婭可不知道這一點,在如想來,楊旭到了如今這今年紀,本來就該蓄鬚了,至干鬍鬚什麼樣兒,那就因人而異了,長鬍子可不代表他不是夏潯。烏蘭圖婭之所以猶豫,只因為夏潯的穿著,他穿著侍衛的衣服,這才是烏蘭圖婭以為自己看錯人的原因。 夏潯暗暗叫苦,他在瓦刺,本不該有任何人認得他的呀,這真是天涯何處無“知己。”跑到別失八里那種地方,都能遇到想要他命的干堅,如今來了瓦刺,又遇到了想要他命的小櫻。 小櫻定定地看著夏潯,眼神越來越古怪,雖然因為蓄鬚的緣故,夏潯的容貌有了些差異,可是小櫻與他相處時間雖短,對他的印象卻實比任何人都深,又怎麼可能忘記? 小櫻遲疑着問道:“你……,你是?” 夏潯咳嗽一聲,道:“唔叫朱大壯,小娘娥乃啊寧德唔?” “啥?” 小櫻傻眼了,趙子衿也傻了眼:“國公爺怎麼突然舌頭打捲兒,說起蘇州話來了?” 小櫻又問了一遍,夏潯還是文文雅雅,舌頭打捲兒,一口的蘇州話,那聲音粗細自然也變了。 小櫻狐疑地看著他,似呼仍未就此起疑,趙子衿隱約有點看明白了,國公這是有意掩飾身份啊,好奇怪,難道國公竟然認得這位姑娘? 趙子衿心中生疑,忙解圍道:“這是本官的侍衛,叫朱大壯。姑娘,你認識他麼?” 小櫻目光微微一閃,依舊盯着夏潯,口中卻道:“不認得!“夏潯登時鬆了口氣。 趙子衿趕緊又問:“姑娘,你怎麼闖進來的,要見本官有什麼事?” 小櫻放過了夏潯,轉向趙子衿道:“恐怕一會兒就會有不速之客前來打擾,本姑娘就開門見山了!欽差大人,你們這次來,為的是查訪瓦刺擅立大汗一事吧?” 趙子衿雙眼一亮,說道:“不錯,那又怎樣?” 小櫻吸了口氣道:“你們這麼查下去,休想查得到,這裡的人都要仰瓦刺三王鼻息過活,就算是對他們有所不滿的,又怎麼會告訴你們?就算你們查到了,又如何取得確證?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所委的事是真是假,我還可以給你提供兩個人證,憑她們的身份,說出來的話足以做為你們討伐瓦刺的證據。” 趙子衿探身向前,急切地道:“當真?快快說來!” 小櫻道:“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們辦得到,我才與你們合作!” 趙子衿急問:“什麼條件?” 小櫻道:“第一件,是把那兩個重要的人證帶到大明去,否則,她們說了就是死路一條,絶不敢為你們作證的!不過我話說在頭裡,因為她們身份特殊,你想把她們帶出草原可不容易。” 趙子衿蹙眉一想,猛一點頭道:“既要作為人證,當然得把他們救走,你放心,本官自有手段!這第二個條件又是什麼?” 小櫻一挺胸道:“第二件,我也要跟你們走,不但要跟你們走,而且……,你們還要幫我一個忙!” 趙子衿道:“幫什麼忙?” 小櫻道:“幫我找一個負心人!” 趙子衿一獃,奇道:“啊?負心人?姑娘……有一位情郎在我中原?” “正是!” 夏潯旁邊聽著,隱隱便有一種不妙的感覺浮上來。 小櫻在中原有一位情郎?她的未婚夫不是啊魯台太師的兒子阿上只阿嗎?難道這兩年她已有了意中人,還拋棄了她?草原女子沒有守節的觀念,丈夫死了改嫁是很平常的事何況是未婚夫呢,她年輕貌美,再尋良人事屬尋常不”不過怎麼總覺得不太妙啊? 趙子衿鬆了口氣道:“這個再簡單不過啦。不過,你要知道他的名姓、籍貫才好,要不然本官就是張榜天下,呵呵,也不好尋他呀!” 小櫻詭異地笑了笑,說道:“天人放心,我不但知道他的姓名籍貫,我還知道他官居何職呢!” 趙子衿又是一愣失聲道:“他是做官的?” “不錯他是在你們大明做官的,可他對我始亂終棄,他害得我……。” 小櫻說著便發出了氣聲,好象要哭出來了。 “完了!壞了!這丫頭對我疑心未消,她在使詐!” 夏潯馬上就知道小櫻依舊在試他身份了,當初在遼東的時候“小櫻在他身邊溫柔秀氣,小綿羊兒一般,可那都是裝的啊!草原上的女子,潑辣大膽,哪有那麼秀氣的,就衝她以別乞之尊不惜身入虎穴,意圖行刺自己,又三番五次色誘情挑,就可以看出她敢作敢為、潑辣大膽的作風了,她會介意再做一齣戲才怪! 夏潯連忙衝著趙子衿擠眉弄眼,可惜…全然沒用。 趙子衿的八卦之魂已經熊熊燃燒了起來:一個中原的官兒與一個草集上的美麗女子私訂終身,然後,想必是家裡另安排了良配又或者是嫌棄對方草原女子的身份,就把人家給拋棄了這故事,哇哈哈,最好這個官兒是個京官,是我認得的官兒,那就有樂子瞧啦! 趙子衿根本沒顧上看夏潯,馬上眉飛色舞地追問道:“他姓甚名誰,官居何職?” 小櫻一字字道:“他姓楊名旭,爵封國公,曾任大明遼東總督的便是!” “啊?” 趙子衿立即站起來,鼓起眼睛,張大嘴巴,彷彿一隻特大號的蛤蟆,異常驚訝地看向夏潯。 這是他下意識的動作,就算事先看到了夏潯的示意,他也未必就能做得從容不迫,何況他根本沒有看到夏潯的示意。 夏潯一隻眼睛閉着,嘴角歪着,保持着一個擠眉弄眼的表情,緩緩抬起兩隻手,一下子摀住了自己的臉。 趙子衿一看夏潯這樣表情動作,心中登時再無半分懷疑,他很同情地看看夏潯,又很同情地看看小櫻,然後很同情地嘆了口氣。 夏潯慢慢放下手,猶自做着最後的掙扎,說道:“小娘娥,乃要勿瞎港話,個是要沙頭該!” 小櫻慢慢轉向他,俏麗的臉龐微微側着,挪揄地道:“你把舌頭捋直了再跟我說話吧!楊旭、楊大人!” 夏潯情知裝不下去了,只好嘆了口氣,又狠狠地瞪了趙子衿一眼、 趙子衿又會錯了意,忙自作聰明地道:“鵝額國公撈鴨,唉樁事體鵝的的確確幫勿了你哉哇。俄迴避下,乃還是自嘎跟小娘娥去講好哉!” 夏潯的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這個蠢貨,還跟我說蘇州話,你丫很俏皮嗎?” 趙子衿很快樂地走出去了,能夠分享國公大人的小秘密,他覺得自己和國公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好多。 大帳裡就只剩下夏潯和小櫻兩個人了,兩個人面面相對,站了好久“小櫻突然道:“馬哈木大概就快到了!” 夏潯道:“如果你要殺我,恐怕指望不上他。小櫻姑娘,實話對你講,如果我現在找到了脫脫不花,馬哈木寧可殺了他向大明謝罪,也不敢動我一手指頭的!” 小櫻怒聲道:“你…認準了我要殺你?” 夏潯奇道:“你不殺我?” 小櫻恨恨地道:“就算要殺你,我也只會自己動手,絶不假手干人!” 夏潯笑道:“如果那樣,恐怕你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小櫻氣極,道:“人有失手,你可不要太自信!” 夏潯道:“呵呵,好,那楊某拭目以待!” 小櫻沒好氣地道:“你是想跟我鬥嘴,還是要辦你的皇帝交給你的大事?” 夏潯動容道:“當然是辦大事,你說的人證是誰,你……“,夏潯盯着小櫻紅嘟嘟的櫻桃小嘴,突地恍然大悟:“人證是昨天那個婦人?昨夜那個穿舞衣的女孩就是……。” 小櫻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起來,俏美白淨的臉蛋上立時騰起一片驚心動魄的紅暈:“昨晚那人是你?” 夏潯也道:“原來那人是你?” “混蛋!” 小櫻羞叫一聲,一腳踢在夏潯的足踝上,疼得夏潯“哎喲”一聲叫。 小櫻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道:“叫的真難聽,你是不是不會叫啊?” 第871章 亂象 馬哈木找到太平和把禿孛羅,與他們密密商議了一番。 太平和把禿孛羅二王迎接大明欽差完畢,正打點行裝準備返回自己的部落,因為明天大明欽使就要開始採訪各地,他們得回去坐鎮,早做準備。 聽了馬哈木的話,他們也覺得哈什哈近來過于囂張,而哈什哈勢力雄厚,還需他們三人聯手才能壓制,因此立即答應了馬哈木的要求,準備回去之後就調動兵馬向哈什哈施壓。 馬哈木送走了他們二人,又急急召見自己的心腹大將進行了一番周密安排,剛剛吩咐完畢,把他們打發出去,就有人趕來稟報,說是有人強闖欽差行轅,他們阻擋不及,又擔心激怒明使,不敢強行闖入。馬哈木一聽就惱了,劈面一個耳光扇去,罵道:“渾帳東西!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竟然叫人硬闖了去?是什麼人?” 其中一人吱吱唔唔地道:“那女子策馬急馳,來不及看清。不過小人遠遠瞧她形貌,似乎是豁阿哈屯身邊極受寵的那個女侍,叫甚麼圖婭的。” 馬哈木聽了不覺一愣,他已吩咐大夫人準備禮物,去哈什哈處下聘,強娶那個被“脫脫不花”看中的美貌侍女,所以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這時一聽自然知道說的是什麼人。馬哈木要娶這女子本來只是為了打壓哈什哈的氣焰,同時對脫脫不花來個警告,不過事到臨頭,還真對這女子有了些好奇,不知她到底什麼模樣。 馬哈木立即道:“走,咱們去看看!” 欽差大帳中,夏潯和小櫻已急急進行了一番交流。這時趙子衿飛身閃進大帳,說道:“國公,遠遠有數十騎快馬從馬哈木營中趕來!” 夏潯道:“知道了!” 趙子衿立即識趣地退了出去。 小櫻看看夏潯,問道:“他既闖來,若問我來意時,我當如何作答?” 夏潯道:“你什麼都不用說,讓他猜,比隨便給他一個理由更好!” 小櫻略一思索,便領會了他的意思,不禁欣然道:“不錯,依你!” 兩個人這一問一答,十分的自然,彼此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孰不知,一個刁蠻任性、目高於頂的少女,突然間肯徵求你的意見,還對你的意見言聽計從,那麼這個少女的一顆芳心就算還沒有系在你的身上,也已對你有了七八分的好感了。對於這種極其任性刁蠻又極富感性的生物來說,如果她不喜歡你,你就是張良再世、孔明復生,她也未必肯就教於你,且這般聽話的。 只是,他們彼此都沒發現這一點。 夏潯想了想,又有些懊惱地道:“你今日不該這般莽撞地闖進來的,若是行蹤隱秘一些才好,現在這般,可就引起了馬哈木的警覺。” 小櫻不服氣地道:“他們警覺又能如何?我是豁阿哈屯身邊的人,行止不受他馬哈木的約束。至于圖門寶音哈敦,她不曾露面,馬哈木不會刻意對她提高戒備,你要帶我們走時,又能增添些什麼麻煩?” 小櫻只道他們此來就是為了查證瓦剌是否擅立大汗,一旦拿到確證,大明就要發兵討伐。因此只要他把圖門寶音哈敦帶走,有這位蒙古皇后做人證,足以做為討伐瓦剌的證據。卻不知夏潯這位國公之所以親自趕來,其目的竟然是為了在確認脫脫不花真實身份之後,與他進行接觸。 夏潯當然不便把這個秘密告訴她,只是嘆道:“你有所不知,這其中……唉!總之,你不該這麼冒失啊!” 小櫻杏目一睜,不悅道:“是是是,你們都是大智慧的人,就我天真幼稚,就我莽撞冒失,可若不是我,你楊大人在這草原上住到地老天荒,也未必就能打聽到脫脫不花的真實消息!” 夏潯一想也是道理,便道:“說的不錯,人有一得,必有一失,若不是你,我還不能如此輕易得到消息,以後的事,再想辦法吧!” 小櫻哼了一聲道:“算你明白道理!” 夏潯道:“但是,我們不能就這麼離開瓦剌的!小櫻,我必須知道那個脫脫不花的住處才行。你如今這麼闖來,馬哈木只要不傻,一定會生起警覺,把他從八白帳移走。” 小櫻吃驚地道:“你要找他做什麼?難道……你要刺殺他?” 夏潯笑了笑道:“要殺他又有何難?不過就是班超出使鄯善,擊殺匈奴使者的故事重演一番罷了。脫脫不花要是死了,馬哈木唯有向大明磕頭謝罪一途,他斷然不敢抗拒的。不過,我並不是要殺他,這內中的詳情,一時也與你說不清楚,我必須要知道他的住處,這趟瓦剌才沒有白來!” 小櫻一雙黑亮嫵媚的眉毛微微地蹙了起來,思索一番才道:“如果脫脫不花被馬哈木藏起來的話,我也能打聽到他下落的!” 夏潯訝然道:“如果脫脫不花再被轉移,行蹤必定更加隱密,知情者必定寥寥,你有辦法能打聽得到?” 小櫻微微一笑,篤定地道:“放心!我有辦法!” 小櫻心想:“馬哈木身邊有個與他同床異夢的撒木兒公主,有什麼消息打聽不到?” 夏潯欣然道:“那就成了,你離開後,馬哈木必定轉移他的住處,你先打聽到他的下落,咱們再見機行事!” 這時趙子衿又閃身進來,急聲道:“他們來了!” “欽差行轅,不得亂闖!” 辛雷和費賀煒等侍衛們一俟馬哈木趕到,馬上迎了上去。 “大膽,這兒是我們瓦剌,誰敢攔我馬哈木王?” “笑話!大明團龍旗在此,誰敢硬闖!” 兩下里侍衛們一通爭吵,馬哈木擺手制止了部下的蠢動,端坐于馬上,對辛雷揚聲道:“煩請向欽差大人通稟一聲,就說馬哈木欲求一見!” 欽差大帳就那麼一座,馬哈木並不怕那女人跑掉,大明侍衛通稟進去,片刻功夫,趙子衿就笑吟吟地迎了出來,向他拱手笑道:“哎呀呀,王爺怎麼來了?” 馬哈木扳鞍下馬,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聽說有人擅闖欽差行轅,欽差住我營中,本王對欽差大人就負有保護之責啊,實在放心不下,所以趕來探望一番! 趙子衿打個哈哈道:“王爺說笑了,在這兒,誰敢行刺本官呢。方纔只是來了一位姑娘,有些事情與本官相商,王爺,請入帳!” 馬哈木跟着趙子衿進了欽差大帳,就見烏蘭圖婭按膝坐在客座矮幾之後,身後還站着一個大鬍子侍衛。 馬哈木盯了烏蘭圖婭一眼,雙目頓時一亮,生起驚艷之感。 這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不但容易展現女人優美曲綫的蒙古長袍穿在她的身上,也掩飾不了她的美麗。雖然坐在那裡,身體裹在長袍之中,完全看不到任何纖柔苗條的柔媚線條,但是一眼望去,偏偏就覺得她似蝴蝶一般輕盈靈動,有一種優美誘人的感覺在她的袍服衣袂之下盈盈欲流。 她的臉蛋柔媚靈動,雖然嬌艷,卻清麗如雪,沒有一絲輕浮。比起草原上大多數女人過于健壯的身體和粗糙的肌膚,她的身體纖秀挺拔,肌膚有着冰瓷凝玉般的質感。馬哈木暗自驚嘆:“在我們草原上,竟也可以養育出如此嫵媚的女子?” 等他看清烏蘭圖婭淡藍色的眸子,才意會到她是混血,難怪姿容如此的俏美。 馬哈木原本就料想能被脫脫不花一眼看中,不惜開口求婚的女子必有幾分姿色的,如今一見,才知她何只是有幾分姿色,那簡直是十二分的美色! 原本他只是為了打壓哈什哈氣焰才決定娶這女子,這一回可是真的動了佔有她的慾望。 烏蘭圖婭向馬哈木淡淡一瞥,便趄趙子衿點點頭道:“大人既有客人,那麼小女子告辭了!” “好好好,姑娘慢走,慢走,朱侍衛,替本官送客!” “這……” 馬哈木眼睜睜地看著那大鬍子侍衛送烏蘭圖婭出去,又無法阻止,忍不住便向趙子衿問道:“這位姑娘……貌似是豁阿哈屯身邊的一位侍女?不知她來見欽差大人,可有什麼事嗎?” 趙子衿笑道:“呵呵,只是些許小事,不足一提。王爺現在可以放心了吧,若真是心懷不軌者,我的侍衛又怎會放她入營呢。來來來,王爺既然來了,快請上坐,來人吶,給王爺看茶!”然後,趙子衿就施施然地坐了下去,扯皮,他可是強項。 馬哈木來了,卻什麼答案都沒有得到,旁敲側擊地問了半天,最後帶著一頭霧水離開了。 烏蘭圖婭的來意他猜測不到,但他絶不會以為這是烏蘭圖婭一個小侍女個人的意思,他馬上想到了哈什哈。哈什哈先是在篝火晚宴上攪他的局,緊接着又派這烏蘭圖婭色誘大汗,意圖在大汗身邊安插他的親信,現在又讓這個女人來見大明欽差,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馬哈木摸不着頭緒,只好未雨綢繆,回去之後馬上就轉移了“脫脫不花”的住處和身份,萬松嶺和公孫大風正沒精打采地在八白帳裡扮神漢,結果搖身一變,又成了馬哈木部落裡的牧民,為了裝扮的像,馬哈木甚至找了兩個女人和幾個孩子,冒充他們的妻子和兒女。同時,他把這戶“牧民”周圍十幾座牧帳的牧人也都換成了對他忠心耿耿的親信。 哈什哈兩天之後接到自己部落的稟報,太平和把禿孛羅兩部牧民突然像鉗子似的向他們逼近,不斷壓縮他們的遊牧空間,已漸成包圍之勢。哈什哈聞訊勃然大怒,連夜離開巴爾喀什湖,返回了他的部落駐地。 他的部民因為太平和把禿孛羅兩個部落的牧民不斷侵佔壓縮他們的遊牧之地,雙方摩擦不斷,不断發生衝突。暫時代替他管理部落的弟弟阿木兒沒有大哥的命令,無法擅自決定是戰是讓,牧民們怨聲載道,已經漸漸彈壓不住局面了。 哈什哈一到,阿木兒很是鬆了口氣,哈什哈瞭解了周邊情形之後立即對他的部落武裝進行了一番安排,針鋒相對地做出了強硬反應,同時又秘密調動人馬,對可能來自于馬哈木本部的威脅構築防禦,雙方劍拔弩張,火藥味兒越來越濃。 在對哈什哈部形成威壓之勢以後,馬哈木的人就帶了聘禮趕到豁阿哈屯處,儼然一副瓦剌之主的嘴臉,強硬地表示了馬哈木要納娶烏蘭圖婭的意思。在馬哈木想來,有太平和把禿孛羅和他聯手施壓,哈什哈絶不敢現在就與他翻臉,為了息事寧人,他只能獻出烏蘭圖婭。 孰不知豁阿哈屯卻是一個堅定的保皇派,黃金家族在草原上日益沒落雖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她絶不容許有人做出有辱大汗尊嚴的事情。 大汗喜歡烏蘭圖婭,有意納她為後,做臣子的豈能與君父爭風,再說她已答應了大汗,如果出爾反爾,豈不叫大汗威風掃地? 豁阿哈屯使了個緩兵計,暫且拖着馬哈木的求婚使,直到她的丈夫哈什哈調兵遣將,做好了反擊的準備,豁阿哈屯才變了臉色,把馬哈木的求婚使一頓鞭笞,趕了回去。豁阿哈屯的表現,使得雙方的緊張氣氛更加嚴重。 馬哈木本打算等到把大明使節打發走之後,再對哈什哈略施懲戒,但是形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哈什哈夫妻的強硬,讓他們大為惱火,諸部牧民之間的積怨在首領們有意的放縱之下,更是不斷爆發成一些小的衝突,而量變是會產生質變的。 風雨欲來,鉛雲密佈,辛雷和費賀煒站在帳前看“風景”。 費賀煒唾沫橫飛地發表着他的高見:“依我看吶,咱們大人整個兒就一掃把星,他走到哪兒,就亂到哪兒!”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道:“天地良心,瓦剌現在亂成這樣,可與我毫無關係!” 費賀煒嚇了一跳,扭頭一看,見夏潯正站在那兒,他立刻蔫了,吃吃地道:“大人……” 夏潯笑了笑,道:“不要東遊西逛了,回去好生歇着。今晚,跟出去做點事情!” 辛雷興奮地道:“大人,咱們要幹什麼?” 夏潯背負雙手,悠然而去:“我可沒說接下來這兒再生什麼亂子的話,也跟本人毫無關係!” 第872章 歪打正着 巴爾喀什湖是一條狹長的湖泊,而且湖水一半咸、一半淡。瓦剌諸部的權貴大多在巴爾喀什湖的淡水湖畔設有自己的駐地,將這片草原變成他們事實上的都城所在地。只不過這兒沒有城,只有一個個部落,只有無數的牧帳。 各大勢力,包括馬哈木王的部落都分散遊牧于各處,因為這裡水源雖然充足,但是草地不足以供給所有的牛羊馬匹,駐牧此處輕易不做移動的是各大部落的首腦,帶領一部分族人。這些部落中,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和哈什哈四大部族首領分別佔據着一塊最好的地皮,彼此的駐牧之地距離不過三四十里。 現在,哈什哈、太平、把禿孛羅分別離開了巴爾喀什湖,趕去集結人馬,留駐于此的大頭領只有馬哈木一人了。 夜晚,天地一片靜寂,因為諸部近來的緊張氣氛,各個部落的牧帳沒有舉行載歌載舞的篝火晚會的,牧人們很早就睡下了,只有頭領的大帳處立着高桿,懸掛着一串長燈,負責戍守牧帳的武士荷弓持弋,警惕地游弋在部落周圍。 馬哈木還沒有睡,他正在緊張地分析着當下的局勢,事態的發展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似乎衝突在大明使節離開之前就要發生了,而這是他所不願的,他不希望讓大明發現他們瓦剌內部的不和已經到了如此緊張的地步,更不想讓大明發現他這個順寧王現在還無力控制整個瓦剌。 可是哈什哈的態度異乎尋常的強烈,他倚仗什麼?雖說哈什哈曾經是瓦剌真正的主人,但是自額勒別克汗被刺殺後,西蒙古經過十餘年的發展,他馬哈木已經在這裡紮下根來,太平和把禿孛羅又與他同進同退,哈什哈實際上已經漸趨沒落,這是想要垂死掙扎麼? 因為手下各個部落與哈什哈的部落之間衝突越來越頻繁,今日被擄走幾頭牛羊,明天被打殘一個牧人。種種事情反應上來,作為首領。他必須瞭解這些情形。做出一個準確的判斷,所以天色雖晚。他與幾個親信依舊在緊張地商議着。 他覺得事已至此。明廷的使節業已瞭解到了他們瓦剌貴族內部間的矛盾,再遮遮掩掩毫無必要,如果哈什哈的部落繼續咄咄逼人的話,那就不妨放開了大打一場,只要打敗哈什哈,就能在明廷樹立他的強大形象,同時,說不定還能籍由此事迫使明廷使節儘快離開瓦剌,放棄繼續追查脫脫不花汗的事情。 計議已定。馬哈木便親自送幾個心腹出帳,幾名心腹將領紛紛上馬,帶領親兵離去了,馬哈木在議事大帳下站立了一會兒,便想去他六夫人那兒歇宿一晚。 馬哈木對床笫之事並不熱衷,不過也許是因為那天見到了烏蘭圖婭的妖嬈容顏,就此唸唸不忘,又或許是因為大戰將近的氣氛讓他有些緊張,他很想發泄一下。六夫人是他最年輕的一位夫人,雖然不及烏蘭圖婭美貌,年紀卻相差無幾,令得馬哈木有了興緻。 可他剛要走向六夫人的寢帳,突然一聲怪嘯入耳,勁風破空,在靜寂的夜裡十分清晰。 馬哈木何等樣人?那是自幼馳于馬上,箭不離身的武士,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一聽聲音不由大駭,二話不話就往地面仆去。 “噗!” 一枝狼牙箭正貫入他的肩頭,馬哈木吃痛,忍疼翻滾幾圈,就聽怪嘯連連,那是勁矢破風之聲,在他剛剛仆倒之處已經一連貫射三枝勁矢。對方顯然是箭術超卓的高手,這箭矢又狠又疾,盡取他的要害,顯然是想把他致諸死地! “有刺客!” 猝不及防的侍衛們紛紛撲了上來,因為是伴同首領送客,他們並未攜盾,幾個侍衛撲到馬哈木身上,另外幾個紛紛拔刀,胡亂揮舞起來。在這夜色當中,想憑兵器撥打勁疾的利矢談何容易,利矢連珠,一連多人中箭,但是馬哈木卻已趁機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大帳! “噹噹噹當!” 鑼聲響起,緊接着號角蒼涼,整個部落聞聲而動,喧囂聲四起,部落中人一時還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多數還以為是外有強敵入侵,因此紛紛披衣穿袍,抓着硬弓長刀跑出帳幕,上馬向外部集結,準備結隊禦敵,又過片刻,才知道是有人行刺首領,又紛紛向內部集結,整個營地亂作一團。 馬哈木內着絲綢衣衫,絲綢不易被箭矢貫穿,包裹着那箭頭深刺入體,要拔那帶鈎的箭頭倒不用再劃開肌肉擴大創口,氣火攻火的馬哈木驚魂稍定,立即忍疼拔出了狼牙箭,也不顧肩頭血肉模糊,鮮血汩汩,便厲聲咆哮:“拿火把來!” 一名侍衛立即拔了帳中火把到他面前,其他侍衛將他團團圍在中間,馬哈木在火光下一看中那枝狼牙箭,目中頓時煞氣充盈。 大明與蒙古的制箭工藝不同,東西部蒙古的制箭工藝也不同,西部蒙古的幾個大部落在制箭工藝上也有細微的差異。這差異雖然細微,卻瞞不過馬哈木這樣的大行家,他一看那箭簇、箭桿、箭羽,就知道這是哈什哈部的弓箭。 馬哈木獰笑道:“好樣的!好樣的!哈什哈!我馬哈木還不曾去找你,你倒想致我于死地了!” 馬哈木把箭往地上狠狠一擲,高聲喝道:“給我集結人馬,立即攻擊哈什哈的駐地!” 馬哈木險死還生,滿腔憤怒,他也顧不得裹傷,提着刀就往外走,惡狠狠道:“本王先把豁阿哈屯搶了來做我的婆娘,再宰了哈什哈那個混帳東西,我看這大草原上,還有誰敢與我做對!集結兵馬!立即集結兵馬!” 受傷的狼一般淒厲的嗥叫聲在他的大帳上空迴蕩起來…… “小心些,不要真個宰了馬哈木。馬哈木若死了,這戲就不好唱了!” 夏潯緊張地囑咐着,負責動手的是他從欽差護衛中挑選出來的兩個箭術高手,他們同蒙古人一樣,擁有箭發連珠的絶技。至于那瓦剌哈什哈部的箭矢,卻是小櫻替他搞來的。 等到成功射傷馬哈木,夏潯便大喜道:“成了!你們馬上回去,安心睡覺,咱們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老辛、小費。打掃痕跡,莫露行藏!” 幾個人迅速清理了隱藏的痕跡。趁着混亂遁回居處。寬衣解帶,脫得赤條條的鑽進了被窩…… 馬哈木並未懷疑有人嫁禍。因為他和哈什哈部現在的緊張局勢的確不是其他任何人挑唆起來的。兩下里本來就是一觸即發的局面,他所中的箭又的確是哈什哈部落所用的箭矢,還有那箭發連珠的草原勇士的絶技,這所有的一切,讓他只能立即把目標放在哈什哈部落的人身上。 更重要的是,這一手不是哈什哈頭一回玩了,想當初他刺殺額勒別克汗,就是這樣的手段。 那時的額勒別克還不是蒙古權貴手中的玩偶,雖然他麾下幾大部落都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權力。擁有強大的兵馬,但是因為彼此制衡的緣故,額勒別克汗還擁有相當大的權力,任何一個單獨的部落首領,也沒有力量同大汗抗衡。 否則額勒別克汗哪有能力只因為“戴了綠帽子“就殺了他馬哈木的父親?他的父親忽兀海當時是大元的太尉,若不是他的部落足夠強大,豈能居此要職。可就因為哈什哈動手行刺,先殺了額勒別克汗,造成群龍無首一片混亂,才又趁機擄了豁阿哈屯逃回西部蒙古。 如今這局面,不過是舊事重演,只是他馬哈木福大命大,不曾中了暗算罷了。 臉皮既已撒破,馬哈木哪還顧及許多。 自馬哈木部落駐地西去四十里,就是哈什哈的駐地。 哈什哈已急急離開,組織他的部落對抗太平和把禿孛羅去了,此時駐守于此的是他的夫人,草原上的第一美人,有傾國傾城之姿的尤物豁阿哈屯。 豁阿哈屯此刻還沒有睡,她的大帳外亮着一串紅燈。 伏在暗處,手執長弓的小櫻已經有些着急了,因為她本已摸清了豁阿哈屯的行動規律,自哈什哈走後,豁阿哈屯就負起了部落的職責,每天晚上,她都要巡弋整個營寨,確保防務沒有問題,這才會回帳睡下,小櫻就打算在她巡弋營防的時候動手的,可是今晚不知怎麼,豁阿哈屯竟一直待在帳中,沒像往常一樣巡弋營寨,這讓她如何下手? 正焦灼間,帳簾兒一挑,豁阿哈屯竟然走了出來,小櫻大喜,立即拈箭認弦,遙遙瞄準了豁阿哈屯。 豁阿哈屯向帳前一個侍衛問道:“還沒有消息?” 那侍衛道:“是,現在還沒有消息傳來!” 豁阿哈屯誘人的娥眉微微一蹙,向西南方向看了一眼,小櫻正藏在這個方向,豁阿哈屯向這邊一瞟,小櫻几乎以為她已看到了自己,心中不由一凜,几乎電光石火的剎那,她就下定了決心,毫不猶豫的射出了殺意凜然的一箭! 利箭離弦,頓化流光,颯然射向豁阿哈屯。 這一箭好準,正好射中豁阿哈屯頭頂的帽子,把她的帽子射穿,帶飛出去,“篤”地一聲釘在燈桿上! “耶!” 小櫻攥緊小拳頭雀躍地一揮,立即貓腰遁入夜色,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洗洗睡了。 不,“睡”就“睡”了,洗白白還是算了不知怎地,這樣一想,小櫻突然想到了夏潯。 好象……自己已經不只一次便宜了那個臭男人吧? 小櫻攥緊小拳頭,又狠狠地揮了一下,這一次,馬上就要有大亂子,可別不小心,便宜了那些臭男人。 卻不是因為雀躍的心情,倒像是……倒像是狠狠地捶在某人的胸口…… 豁阿哈屯的部落大亂,全營戒備,殺氣沖宵。 中軍大帳內,豁阿哈屯拈着那枝明顯屬於馬哈木部落的長箭,一臉沉思。同她手下那些怒不可遏的將領們不同,對於這虎頭蛇尾的一箭,到底是不是馬哈木派人行刺,她心中還有疑慮:“不會是太平、把禿孛羅或其它野心部落的頭人想挑起兩虎相爭,從中漁利吧?” 豁阿哈屯不只擁有美貌,她的智慧同樣出色。 她很清楚,太平、把禿孛羅雖與馬哈木同進同退,但那只是因為在他們上邊還有一個更強大的哈什哈,一旦沒有了哈什哈,瓦剌三王之間同樣會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如果太平或把禿孛羅聰明一些,刻意挑起最強大的兩大部落死戰,從而取代他們,也未必就不可能。 豁阿哈屯正猶豫難決的當口,馬哈木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殺過來了,漫山遍野都是馬哈木軍的歌聲:““鎮壓叛亂者,打敗你的敵人,將他們連根剷除吧,奪取敵人所有的一切!騎乘敵人的駿馬,將他們美貌的女人當作你的睡衣和墊子,親吻她玫瑰色的臉頰,吮着她們與*一色的甜蜜嘴唇,這才是男子漢最大的樂趣……” 這場仗,已不可避免了! 馬哈木根本沒有指望對方沒有戒備,因為對方既然已經對他實施刺殺,必然會防備行刺失敗的反撲,所以沒有禁止戰士們的歌聲,堂堂正正的一戰中,這可是能大大提升士氣的。果不其然,他的大軍一到,只見豁阿哈屯營中早已嚴陣以待了。 那還客氣甚麼? 打! 他現在擁有優勢兵力,這一戰,他一定要把哈什哈的女人搶過來,摁在自己的胯下! 那個風騷的女人,還是害死他父親忽兀海太尉的兇手呢,當初她灌醉自己的父親,又脫光衣服,裝作被父親奸辱,騙那額勒別克汗殺死了自己父親,父親死的冤吶!今日正好為父報仇,奸了這臭女人,讓父親在天之靈也能瞑目。 箭雨呼嘯,喊殺沖宵。 夜色下人仰馬翻,刀槍並舉,不斷有人發出淒厲的慘叫,卻被更高亢的野獸般的嚎叫所壓制。 攻如鑿穿而戰,兩個部落的戰術是一樣的,都是以攻代守,所以殺得異常慘烈。馬哈木見立於高處觀戰,見豁阿夫人不逃反戰,心中倒是有些佩服她了:“這女人,明明兵力遠不及我,還敢與我一戰,倒是不容小覷啊!” 當此時也,哈什哈卷旗息鼓,人銜枚,馬摘鈴,正帶著一支人馬鬼鬼祟祟地從西南方向而來。他的確是想重施故伎,效仿當初殺死額勒別克汗的手段,給馬哈木來個斬首行動。所以,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到外面晃了一圈兒,便帶了一支精鋭悄悄潛回來,打算匯合了留在這裡的軍隊,便突襲馬哈木的大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夏潯算。 其實,哈什哈的出現,同樣在夏潯預料之外,歪打正着之下,這戰火愈燒愈烈了…… 第873章 大雨留人 馬哈木仗着人多勢眾,對豁阿哈屯的營地肆無忌憚地進行着攻擊,豁阿哈屯的營地終於被突破了,凶悍的士兵殺入營中,營中老弱婦孺號哭奔走,該部的勇士們亡命般反撲,奈何兵微將寡,戰局已經難以扭轉。就在這時,馬蹄聲疾,弦鳴如蜂,一枝枝利箭從馬哈木軍的背後疾射過來,哈什哈帶著人馬趕到了。 哈什哈本想匯合本部兵馬,連夜奇襲馬哈木的營寨,結果恰在危急時刻趕到。 他們來的又急又快,馬哈木的兵將原本也布有防禦後陣的兵馬,但是等到敵營一破,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向前衝了。因為如果豁阿哈屯另有伏兵,萬萬沒有等到自己的營寨被攻破的時候才出現,以致令自己的部落蒙受重大損失。因此一見營破,他們就認定豁阿哈屯的全部兵力就只有營中這些人了。 一旦破營,財帛女子,任其擄掠,這是多大的誘惑?如果一味堅守後陣,豈非落得個兩手空空?因此馬哈木的後軍一陣騷動之後,便迫不及待地向前衝去,恰在這時哈什哈到了。 箭下如雨,猝不及防的馬哈木軍如同待宰的羔羊,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緊接着哈什哈的人馬就惡狠狠地撲了上去。一場混戰,雙方糾纏在一起,怒吼喊叫,鮮血噴湧。這些蒙古人即便是在夜色和混亂之中,也能很熟練地形成三五人為一組,互相配合,小隊衝殺,蒼茫遼闊的草原上,火把星星點點,雙方人馬策騎衝突,鏖戰不休。 正步步退守大營的豁阿哈屯一方一見哈什哈趕到,登時士氣大振,立即鼓足餘勇發動反撲,雙方不斷地互相鑿穿而過,如同一群群野狼!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鮮活的生命將要葬送於此…… ………… 草原上,天色陰沉,本該是艷陽高照,天當正午的時候,看那陰沉的天色,卻像是馬上就要天黑了。 一陣陣潮濕的風,在草原上低低地掠過。 牛群、羊群、馬群、托載着老人、孩子和拆下的帳蓬的勒勒車,形成了一條長龍,在草原上蜿蜒前行。 有人仰首而望,高聲說道:“要下雨了,看樣子要下暴雨!” 不久,一名穿著土黃色蒙古袍,腰佩一口長刀的大漢騎着馬奔到了這支逃難隊伍中比較特別的一隊人馬面前。這隊人馬比起匆匆遷徙的蒙古人隊伍要整齊的多,他們穿著統一的皮甲、鴛鴦戰襖、纓帽,手持大紅纓槍,精神飽滿,神完氣足,完全沒有逃命中的人應有的恐慌。 因為他們是大明的人! 放眼天下,如今敢招惹大明帝國的人屈指可數,這支逃難的隊伍擔心被哈什哈的人追及並受到傷害,他們可不擔心,如果落到哈什哈手裡,不過是換一個草原的主人來招待他們罷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們是在馬哈木的安排下轉移的。 昨夜一戰,眼看大勝,不提防哈什哈帶兵衝到,殺了馬哈木一個落花流水。 這一下在馬哈木看來,昨夜對他的行刺已再無疑問,絶對是哈什哈和豁阿夫人兩公母搞出來的把戲! 就連哈什哈沒有及時對他形成反包圍,而是坐視自己大營被破,這才出兵攻其後路,也被馬哈木解讀為陰險、貪婪,意圖一戰將他全軍覆沒的緣故。 但是哈什哈雖然打了馬哈木一個措手不及,其實他也是倉促接戰。準確地說,這是一場遭遇戰,哈什哈準備嚴重不足,哪有可能將馬哈木全殲于此,馬哈木還是在天明時分逃回了自己的營地,雙方都是死傷慘重。 雖然哈什哈偷偷帶了兵馬回來,但馬哈木經營巴爾喀什湖多年,這是他的大本營,留駐于此的部眾最多,同時太平和把禿孛羅在這裡也都留有一些部眾,三方合力,並不憚與哈什哈一戰。 不過馬哈木最擔心的是大明欽差出什麼意外,他是大明欽封的瓦剌之主,如果大明欽差在他手裡出個什麼差遲,他可禁受不起大明的憤怒。同時,他也想利用此事,拖垮大明欽差對瓦剌偷立大汗一事的調查,因此便派了一支人馬,護送大明欽差離開巴爾喀什湖,把他們轉移到後方安全地帶。 與他們一同撤退的,是馬哈木部落中的老弱婦孺以及一些重要人物,馬哈木則留在巴爾喀什湖,放開手腳與哈什哈大幹一場。 在馬哈木遷移的隊伍當中,就有萬松嶺和公孫大風這對難兄難弟,這兩位仁兄真是越混越慘,先是從一對騙子混成了黃金家族後裔,然後變成神漢,接着變成牧民,現在又扮成了難民,真不知道再這麼下去,會不會混成叫花子。 萬松嶺是馬哈木十分重視的人物,是他一統瓦剌的利器,當然不能容他出現意外,而這種緊急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再分一支兵馬,單獨護送萬松嶺和公孫大風離開。因此只能叫他們混在遷移的牧民當中,馬哈木對此卻也不擔心會有什麼意外。 因為萬松嶺和公孫大風依舊有人看管着,同時大明的軍隊在此人地兩生,又是在遷移避難當中,哪有可能想到“脫脫不花”正與他們在一起,而且還能找得到。 那名土黃袍子的蒙古大漢趕到趙子衿的車駕前,大聲道:“欽差大人,就要下暴雨了,巴根將軍準備在那邊山腳下暫立營地避雨,特為欽差大人和您的隊伍劃了一塊最好的位置,請欽差大人隨小人走,儘快紮下營帳,這雨半個時辰之內,恐怕就要下了!” 整支隊伍迅速轉向山腳下地勢較高的位置,忙着打樁子、架帳蓬,等大部分帳蓬紮下,整個營地已初具規模的時候,天空中已經有些零星的雨點落下。 “哎喲,這位大娘,忙着些!” 看見一個倉惶走避大雨的老婦人被拴帳蓬的繩索絆倒,正東張西望看熱閙的費賀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起來。 “謝謝軍爺,謝謝軍爺!” 那老婦人連聲道着謝走開了,而費賀煒的手中卻已多了一個紙團。 很快,這紙團就出現在夏潯的案頭。 紙團上的字和圖是用炭筆寫的,趙子衿的使團中帶有精通瓦剌語的通譯,不過並不需要用到他,因為紙團上的字是用很秀氣的漢字寫的。拜蒙古貴族階層普通對中原文化的崇拜和敬慕所賜,曾經的蒙古皇后圖門寶音出身貴族家庭,所以不但會說漢話,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漢字。 “怎麼樣?地點已經知道了,接下來你打算幹什麼?” 一個很漂亮的小伙子,瞪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夏潯。 男人長得這麼美,絶對就是一隻妖孽了,幸好聽他的聲音,應該是女人的聲音。 這個女扮男裝、穿著一身明軍校尉軍服的小校,就是烏蘭圖婭。 豁阿哈屯的軍營剛剛一亂,已然換了一身男裝的烏蘭圖婭就趁機離開了部落,她摸到馬哈木的軍營後,正苦于營中戒備森嚴無法混入,馬哈木就領着殘兵敗將逃回來了,烏蘭圖婭趁機混入敗兵之中進入部落,然後她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大明士兵。 “接下來麼……” 夏潯輕輕叩着那張紙,悠悠說道:“接下來,我得想辦法跟他見上一面!” 小櫻道:“我是問你,接下來你打算……” “什麼?” 小櫻杏眼圓睜,驚愕地看著夏潯:“你……打算見他一面?你不是想趁機要他的命?你見他做什麼?彼此見了面,被瓦剌人警覺,若再將他藏起來,豈非鷄飛蛋打?” 夏潯笑道:“殺他做什麼?對此人,山人自有妙用,這事你卻不需知道了。” 夏潯現在面對小櫻時已不再有那麼大的戒備了,他能感覺到,小櫻對他已再不心懷仇恨,不再把她父親戰死沙場的結果歸結於他的身上,所以即便是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後,也能開些玩笑。 小櫻聽了這話卻氣憤起來:“我怎麼就不用知道了,你利用過了,就想卸磨殺驢嗎?” 夏潯看著眼前這頭漂亮的驢子,有點忍俊不禁的樣子。 小櫻想想,也覺得這句漢人的成語用的不妥當,又氣咻咻地道:“你想兔死狗烹嗎?” 旁邊趙子衿“噗嗤”一聲笑,咳嗽道:“本官覺得,過河拆橋比較妥當!” 小櫻白了他一眼道:“我剛想到,不用你說!” 門口,費賀煒對辛雷低聲道:“聽說這位姑娘是大人的老相好兒,結果始亂終棄……” 辛雷瞪他一眼道:“你聽誰說的?” 費賀煒道:“趙欽差自言自語時被我偷聽到的。” 辛雷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扯淡!你仔細看那姑娘,眼角未化、頸項皆軒,眉鎖腰直、頸細背挺,分明還是一個處子,怎麼可能被人亂什麼過?” 費賀煒欽佩地道:“不會吧,頭兒,連這種事你都明白?” 辛雷矜持地微笑道:“幹我們這一行兒的,什麼事兒都得明白點,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這相人的本事,我是跟快活樓的老鴇子王媽媽學的呢。” 他瞄了帳中一眼,又壓低嗓音對費賀煒道:“我覺着吧,始亂終棄是談不上的,不過你瞧他們眉來眼去的樣兒,會不會始棄終亂,那就很難說了,歡喜冤家一般都這樣兒的。” 費賀煒信服地道:“這也是頭兒跟王媽媽學的麼?” 辛雷道:“那倒不是,這是我在三觀樓戲院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時,自己揣摩出來的。” 費賀煒:“……” 夏潯揚聲喚道:“老辛、小費,你們在那嘀咕什麼呢,過來,咱們一塊議議今晚的行動!” 第874章 騙子相會 旁晚的時候,終干下起了磅腕大雨, 雨下得又急又驟,雨水連成了一條條綫,連天接地,打在人臉上有和痛楚的感覺。好在他們早就紮好了帳蓬,所有人都避到帳蓬中去,連個放哨的人都沒有,在這麼大的雨中,根本不用擔心會有人偷襲。 雨太急,便難以持久,大雨下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停下乘。但是雨下的時間雖短,雨量卻很大,整個營地雖然紮在地勢較高的地區,依舊到處濕漉漉一片。 巴根將軍經驗老到,選擇的地荊蒸好,不但不蓄雨水,而且雨後的地面因為有草皮的緣故也並不泥濘、可是大雨磅腕時,哪怕身在帳中,雨水也從腳下嘩嘩淌過,那種潮濕卻是不可避免的。 很快,營地裡就發生了幾起衝突。 事件的起因是中原乘的漢人煮爺兵受不了這和潮濕的天氣,他們說這樣濕淋淋的睡不着覺,會影響他們的睡眠,影響了他們睡眠,就會影響明天的行程。 他們還搬出了一個軍醫,捻着鬍鬚跟巴根將軍大談中醫,說“風、寒、暑、濕、燥、火”乃致病之六邪,而六邪之中以濕邪最為難治,濕氣遇冷則為寒濕,遇熱則為濕熱,比氣候乾燥下的冷熱更加難治… 巴根將軍被這些玄之又玄的理論弄得頭大如鬥,最後不得不做出讓步,劃肅這幫漢人老爺們自行上山伐木,帳中生火,把他們的帳蓬裏邊都烘乾了。 緊接着這幫老爺兵就開始伐樹,他們拖拉著一棵棵大樹,在營地裡毫無顧忌地走來走去,驚散了牛群羊群,刮碰了牧人的帳蓬,惹得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瓦剩牧人只敢悄悄地用蒙古語、突厥語咒罵,偏偏明軍士兵裡頭有些懂得一點他們語言的,勃然大怒之下,不免動手推搡毆打。 有那年輕氣盛的瓦刺人不肯束手挨揍,剛一還手反抗,馬上就有一幫老爺兵上並助陣,兩下里拳腳相加,打得不亦樂乎。還有些明軍士兵在山林和帳蓬間穿梭,看到那些正忙着生火做飯的瓦刺婦女中有些年輕標緻的,占些口頭便宜也就算了,還有人上前動手動腳,不免也同男主人起了衝突。 類似的行為這兒一起,那兒一樁,把個營地攪得烏煙瘴氣,巴根受馬哈木所命,既不敢惹怒明人,又不能過干偏袒,對明廷大兵欺負本部牧民和調戲族中少女的行為置若罔聞,只得扮救火隊員,到處奔波調停,趁着這和混亂,夏潯和辛雷飛費加煒和小櫻已悄然摸向萬松嶺的住處。 四人先混在上山伐木砍柴的明軍士兵當中,回來的時候,便已換了一身牧人裝束,悄然閃進帳幕群中。在這裡倉促紮營、地方有限,就無法做到像在馬哈木營地中那樣壁壘分明了,明軍的帳蓬和馬哈木部民的帳蓬都是一頂接一頂地挨擠着的。 天色昏暗,伐木返回的士兵又拖曳着樹木在一頂頂帳蓬間胡亂遊走,各處不時有人發生衝突,夏潯三人很容易就離開了大隊,他們在瓦剩人的帳暮間行走,也不會引人注意。別說旁人不見得就能看清他們的相貌,縱然看清了,那牧人也未必就能認識所有的人,要知道這支遷徙大軍不只有明軍和馬哈木本部的人,還有太平和把禿孛羅部落的人,成分非常複雜,正適宜混水摸魚。 四人悄悄接近萬松的帳篷處,這才悄悄隱藏下來。 夏潯道:“寶音哈敦送來的消息上說,本來為了掩藏他們的身份,馬哈木給他們還配了妻子兒女,不過與哈什哈衝突一起,這些佈置就用不到了。那女人和孩子,俱已還回了本家,平時守在他們兩人身邊的,只有三個武士,負責衛護他們的安全,限制他們的自由。咱們要跟他取得聯絡,得避開這三個人的耳目,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這很為難……” 小櫻道:“少說廢話,你既帶我們來了,想必早就有了主意,不妨說來聽聽。” 夏潯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先有什麼定計?我也得摸到帳前,看清裏邊具體情形才好決定。” 小櫻白了他一眼道:“那就是說,你還沒有想好辦法嘍?” 夏潯想起謝雨霏,不禁嘆道:“我有一位夫人,智計百出,不要說只有三個人守在他們身邊,就算是重重大軍把他們看得風雨不透,她也一定想得出法子、” 小櫻沒好氣地問道:“你那位夫人在這裡麼?” 夏潯很乾脆地答道:“不在!” 小櫻用力地扭過頭去,理都懶得理他了。 夏潯盯着那頂帳蓬,帳蓬的簾兒挑着,裏邊的情形卻看不大清楚,偶爾會有一介,人走到帳口,四下眺望一番,這和情況下想要不動聲色地見到萬松嶺談何容易。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蒙古長袍的漢子又走到了帳口,嘟囔幾句之後沖裏邊喊道:“朝魯,今兒避雨匆忙,一時怕是沒人想到咱們了、你跟我走,咱們自去取些食物回來。” 帳中又走出一個長袍男子,兩人穿著濕重的皮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開了。 夏潯扭頭向小櫻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小櫻給他翻譯了一遍,夏潯低頭沉吟道:“這樣的話,帳中還剩下一個看守,雖只一個,我們不能傷他性命,還不能叫他有所察覺,要接近脫脫不花依舊為難。得想辦法把他引開才行。小櫻啊……” 夏潯一扭頭,頓時一怔,奇道:“小櫻姑娘呢?” 費賀幃道:“答完了大人的話就走開了。 夏潯愣道:“她去哪兒了?” 過了一陣兒“上櫻悄悄摸了回來,未等夏潯追問,便道:“我或能引那剩下的一個人離開但是隻得片刻功夫,你若三言兩語不能說個清楚,我就沒有辦法了那去取食的兩個人也快回來了。” 夏潯雙眼一亮道:“你有辦法把那人引開?”他急急思索片刻,說道:“只要你能把他調開片刻,我就有辦法!” 小櫻凝視了他一眼道:“好!那就看你的了!”說完,小櫻就站起身來,拍拍皮袍,理了理頭髮,大模大樣地向那帳蓬處走去。 “有人在嗎?” 小櫻向帳中用蒙古語大聲說著,一個蒙古壯漢出現在帳口警惕地看著她。小櫻穿著一身蒙古女人的衣袍連髮飾也是一樣,臉上稍稍做了些偽裝,還擦了幾道泥痕,這都是從山林中回來時,為了不引人注目,由夏潯幫她打扮的,雖對她的姿色起到了一定的掩飾作用但依舊明麗可人。 “什麼事?” 那個第古大漢沉聲問道。 小櫻沒有站得太近,籍着天色的昏暗,她那略顯尖翹的鼻子和淡藍色的眸子才不被人注意,如果站得太近,就會被對方看清這些特徵,她曾幾次隨豁阿哈屯出入馬哈木的營地擔心這大漢恰是認識她的一個。 小櫻有些窘迫地道:“柴禾太濕了,我們生不着火,連食物都沒法煮,這位大哥,你能幫幫忙麼?” 蒙古人是很好客的,對有利害衝突的人他們可以拔刀相向,但是對沒有矛盾衝突的陌生人也能盡其最大可能給予幫助,這是草原人的一和生存之道草原上環境險惡,生存不易,誰都有落難的時候,如果不能彼此幫助,生存的希望就會大大降低。 千百年下來,這點成了他們自幼遵循的一種本能,他們在遊牧的時候,如果遇到陌生的落難者,一般都能給予無私的照顧,甚至拿出自己平時都捨不得吃的東西,務必叫客人滿意。眼下只是幫人生個火不過是舉手之勞,對方又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哪個男人能拒絶這樣的請求? 只是,那個壯漢負有看護大汗的責任,雖然在這兒不用擔心大汗受到攻擊或者走失,可職責在身,終究不宜擅離職守。那大漢只稍稍一猶豫,小櫻便趕緊指着前邊一頂帳蓬道:“哦,並不遠,就在前邊那頂帳前,幫我一下,好麼?” 那大漢終干下了決心,他扭頭朝帳裡咕噥了一句,大意是說營中比較混亂,不要四處走動,就隨着小櫻走去。小櫻連聲道謝不止。原來方纔小櫻離開,就是四下尋摸可資利用的藉口,前邊帳蓬正有一家婦幼生不着火。小櫻搭訕幾句,說要幫她們找人,便回到了這裡。 那人一離開,夏潯便對辛雷和費賀幃低語幾句,一起撲向帳蓬。 萬松嶺躺在被縟上,周身一和濕粘粘的感覺,讓他心裡很煩。 剛剛成為一國之主時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現在這和生活,平淡乏味,遠不及當初在江湖上捻風搞雨的痛快,而且這個狗屁大汗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女人沒女人,眼下這生活和一個普通牧人無甚區別,還不及在中原做騙子時逍遙。 他甚至動了逃之夭夭,回中原繼續做一個江湖人的打算,只是這卻要從長計議才成,否則單槍匹馬的,他如何逃出這茫茫草原? 萬松嶺躺在榻上,翹着二郎腿,嚼着一根草莖,無聊地思索着的時候,他的徒弟公羽大風卻在一旁架柴生火。這頂帳蓬要睡五個人,是一頂大帳,那三個侍衛卻只生了一堆火,他覺得濕寒難耐,便想再生一堆,只是那柴木濕氣重,剛一生火時漚出的煙氣十分濃重,熏得他跟小鬼兒似的,臉上一片漆黑,只剩下兩個白眼仁兒了。 夏潯三人飛身撲進帳來,藉著帳中火光一看,立即認出了萬松嶺和公孫大風身份,夜千千早已繪平了兩人的形貌,那個擅畫春宮年畫的傢伙,畫起肖像來衡有八九分逼真。 “不要亂動,聽我說話!” 夏潯一把摁住了公孫大風,辛雷和費賀幃搶上去架起萬松嶺,便一陣風兒似的離開了帳蓬。 夏潯道:“公孫大風,切勿驚慌,我等是受夜千千所托而來,有事與你等商量,就子看管甚嚴,難得找到機會、若他們回乘向你問起,只說你師傅出去尋個地方大解就是,一會兒我們就送他回來!” 夏潯又對公孫大風飛快地說出幾個他家人的名姓,便飄然而去、 公孫大風一手拿着濕柴,蹲坐在火堆旁,茫茫然好象黃粱一夢……。 第875章 誰更無敵? 山林是一片片的白樺樹,種下的野草不甚茂密。近營帳處已被剛剛紮下營來的人砍的七零八落,遠遠近近的,還有一些零星的伐木者正在砍伐着柴禾,辛雷和費賀沸架着萬松嶺刻意地往樹林深處走了走。天色已黑,林中更是黯淡,縱有正在伐木的人,也只看到三個牧人閃進了樹林,不會有過多的想法。夏潯緊追其後,遁入樹林深處,一路過處,擦碰着矮樹灌木,雨水撲打在身上,袍子濕了一片。 萬松嶺心中十分驚恐,一直想要掙扎,但是兩隻鐵鉗般的大手牢牢地卡住了他,根本動彈不得,兩柄鋒利的短刃就抵在他的肋下,令他不敢呼救。待到了叢林深處,辛雷和費賀緯才把他放下,依舊箝制着他,沉聲道:“莫動,我們大人要跟你說話!” “大人?” 萬松嶺聽到對方一口的鳳徂腔,隱隱便猜出了對方身份,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糟了,明軍來抓我,莫非是已查到我是脫脫不花?這下可壞了,我縱然否認,他們又豈會相信?” 正不知所措的當口,夏潯已踱到他的面前,微笑道:“呵呵,萬松嶺,鳳陽一別,咱們可有些年頭沒見了啊!” 萬松嶺一獃,訝異地看著夏潯,遲疑道:“你是……?” 萬松嶺在鳳陽官道上扮行商,想要調包夏潯的貨物,與他打過短暫的交道,後乘他在金陵被惜竹夫人和謝雨霏戲弄的灰頭土臉,卻沒有夏潯的直接參與了,因此這可以說是兩人十多年後頭一回重新相遇、當日只是匆匆一見,十多年來夏潯的音容相貌又有了一定的變化,萬松嶺乍一看,又怎能認得出他來。 夏潯調侃道:“貴人多忘事,看來你萬貴人已徑忘了我是誰了,沒關係,不記得昔日的我不要緊,我如今是朝廷上的人,萬貴人只要記着,我是你的貴人,那就夠了。” “你是……,我的貴人?” 夏潯道:“你如今搖身一變,變成了脫脫不花,這身份一旦暴露,就有殺身之禍、而我,卻可以保證你的身份不會泄露,還可以讓你這個傀儡大汗擺脫他人的控制,真正做一回威風凜凜的草原之王,你說我不是你的貴人又是什麼?” 萬松嶺慢慢定下神來,上下打量夏潯一番,沉聲道:“你到底在說甚麼,我脫脫不花根本聽不懂!“方纔他還在擔心自己縱然辯稱不是脫脫不花這明人也不會相信,此時聽出對方別有所圖,卻又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脫脫不花了。 夏潯笑道:“萬松嶺,真佛面前,不燒假香!你的好徒弟夜千千如今就在我的手上,那自幼撫養你長大對你猶如慈母的姐姐一家人,也在我的手上,而真正的脫脫不花雖然死了,可是他的兄弟噶多爾濟也還活着,你的真正身份能瞞得住我麼?你放心,我費盡心機地找到你,並不是想要揭穿你的身份,恰恰相反,我還會千方百計的幫你解除後患,叫所有人都相信,你就是千真萬確的脫脫不花!” 萬松嶺的肩膀垮了下來,垂頭喪氣地問道:“你到底是誰,你想要我幹什麼?” 夏潯知道時間有限,不能叫萬松嶺失蹤太久,所以簡短捷說,急急把來龍去脈對他說了一遍。 萬松嶺啞着嗓子笑了兩聲,道:“我明白了,馬哈木要把我當今牽線木偶來擺佈,現在,你們也要插上一手,多一個人來擺佈我,是麼?” 夏潯道:“錯!牽線木偶只有那麼幾條綫,多一條綫並沒有什麼用處、我們要的,僅僅是從馬哈木手中搶過一條綫來,而我們想要維護這條綫,勢必要給予你相當大的幫助,你現在的處境並不妙,答應與我們合作,對你來說,有利無弊!” 萬松嶺沉默不語。 夏潯道:“你想清楚,如果你是真的脫脫不花,我們現在就可以處決你!可你是假的,而你這個假貨,我們有足夠多的證據戳穿你,就算我們不殺你,只要我們把真的阿噶多爾濟送哈哈什哈,根本不需要我們動手,哈什哈就會很高興地替我們揭穿你的真面目,然後你就會因為冒充脫脫不花,而被瓦刺人殘忍地處死!” 夏潯悠然道:“我聽說草原上有一種刑罰,是驅千軍萬馬從你身上踐踏而過,不用刀劈斧砍,就用那馬蹄,硬生生把你踩成爛泥!鈍刀子割肉疼,碗口大的馬蹄一直踩下去,一直到把人踩散、踩碎、踩爛,踩成一堆肉醬,那滋味兒恐怕更不好受!” 萬松嶺機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夏潯又道:“答應與我們合作,首先你的性命能夠得到保陛,其次你的徒子徒孫,尤其是你的親人,全都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而你,你應該清楚,我們想讓你發揮作用,就得努力為你爭取權力,你將不再是一個傀儡,至少,不是完全的傀儡,你這個便宜大汗將比現在風光一萬倍!萬松嶺,這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辛雷在一旁幫腔道:“萬松嶺,雖然你只是個下五門的騙子,可也畢竟是個漢人,如今既有機會為咱們漢人做點兒事情,對你又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還猶豫什麼?” 萬松嶺咬了咬牙,艱澀地道:“你們……想要我做什麼?我醜話說在頭裡,我可以配合你們,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調不動一兵一將,如果你們想要我刺殺馬哈木或者太平、把禿孛羅什麼的,恐怕我也辦不到,我萬松嶺做事多動腦子少動手,那三腳貓的把式,根本不可能殺得了人家……“, 夏潯失笑道:“你想岔了,我們費盡心機來找你,就為了讓你做這和事?不不不,這種事,我們隨便安排一個人就能做,你所能起的作用,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你要活着,而且要風風光澱地活着,才對我們有大用!” 萬松嶺遲疑道:“你是說……。” 夏潯沉聲道:“我們要把你扶上去,讓你做全蒙古的大汗,做草原之王。我們要讓你頂着脫脫不花這個身份,凌駕干馬哈木、哈什哈、太平、把禿孛羅之上,凌駕干韃靼太師阿魯台之上,一統大草原,成為所有草原部落的王! 萬松嶺,難道你甘心像現在一樣,做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你很有腦子,你智計百出,在江湖上也算得一號人物。以前,你在馬哈木的掌握之中,沒有任何外力可借,那些心機手段全無用武之地。可以後不同了,你有大明暗中支持,難道你還想不出辦法來,拉攏一切可資利用的勢力,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大汗?” 萬松嶺的眸子漸漸亮了起來,他原本在馬哈木的嚴密控制之下,沒有任何外力可借,只好逆來順受,如今一旦有了底氣,那腦筋一轉,無數和坑死人不賠命的法子便湧上了心頭。 夏潯微笑道:“以你萬某人的本事,把人賣了還叫他幫你數銀子的手段,應該多得很吧……。” 萬松嶺臉上慢慢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夏潯道:“要與你合作,其實最大的困難是聯絡不便,那麼很多時候就需要你自己獨力面對種和莫測的局面並做出有利的決斷。若換一個稍稍蠢一點的人就很難成功。而你恰恰擁有這等本事,又坐上了這個位置,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 從容、睿智的光采重新回到了萬松嶺的臉上,他的眸子裡閃爍着精明的光芒,自信與勇氣充溢了他的胸膛。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鳳陽、金陵、西涼……。 他運籌帷幄、他叱吒風雲,他戲弄無數權貴豪門乾股掌之上……。 他…… 他忽然記起:在鳳陽被謝雨霏坑了,多年基業毀幹一旦;在金陵被謝雨霏坑了,大好局面付諸流水;在西涼被謝雨霏坑了,十年創業、東山再起的本錢又沒了……。 只一轉念,這些念頭就被他拋到了九音,雲外,這麼多年了,也就是在那小丫頭手下失過手嘛,現在站在他背後的可是大明王朝,那個小丫頭絶不可能再來拖他後腿的,他無敵了! 至少在這大草原上,他萬大爺騙術無敵了! 萬松嶺得意洋洋,信心倍增,他當然不會想到,眼前這個一臉誠懇的朝廷大員,竟是把他的剋星謝雨霏克得死死的那個人。 當萬松嶺回到帳蓬的時候,那個幫人生火的侍衛和兩個去取食物的侍衛一齊擁了上來,帶著責怪之意道:“大汗,你怎麼自己出去了!” 萬松嶺淡然道:“我去林中方便一下,在這個地方,能出什麼意外?大驚小怪的!” 萬松嶺緩緩走進大帳,“喔“了一聲道:“食物取來了?那就用餐吧!”說罷便在正中位置從容地坐了下去。 三個侍衛面面相覷,他們忽然覺得這個大汗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還是他,相貌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那種改變卻又是那樣明顯,似乎那副軀殼下突然換了一個靈魂似的,他的一舉一動、一睥一睨,忽然間都有了一和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三介,侍衛的心情不覺侷促起來,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隨意地坐在萬松嶺身邊便放口大啖,而是小心翼翼地取了些食物,悄悄走到一邊靜靜地進食。 公孫大風有一肚子話急着問他,可是當着三個侍衛的面,他不能開口,只好嚥了口唾沫,坐到萬松嶺身邊,端起飯碗。公孫大風偷偷打量了一眼萬松嶺,他也覺得,自己的師傅與這些天來一貫的模樣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具體不一樣在哪裡,他卻說不上來……。 第876章 偷人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草原上一片凌亂景像。 如今已是三月初,草長鶯飛時節,可是早晨的陽光全無暖意,至少照在那血腥的戰場上時,只會讓人陣陣心寒。 這是大明欽差隨同瓦剌三王的部屬轉移的第四天,他們被哈什哈的兵馬給追上了。之所以被追及,正是大明欽差的隊伍造成的,連着幾天的遷徙,那些瓦剌的婦人、老人和孩子還沒有喊累,這些可惡的漢人老爺們卻大叫吃不消了。 他們嫌晚上睡的不舒服,他們嫌休息的時間太短,他們嫌有時為了儘快轉移只能喝馬奶吃生肉根本無法下嚥,他們嫌只能餓着肚皮逃跑,他們嫌長途奔波大腿的嫩皮兒都馬鞍磨破了…… 這一連串噁心人的理由,把個巴根氣得三屍暴跳,卻只能在心裡詛咒,他不能拋下大明欽差,只好放慢行進速度,結果終於被哈什哈追上。 其實哈什哈倒不是追着他們來的,在馬哈木攻打豁阿哈屯的那一夜,哈什哈及時趕到,險些殺了馬哈木,馬哈木逃回營寨之後,送走婦孺老幼,集結兵馬與哈什哈決戰,一連打了幾仗,這時才發覺哈什哈使了金蟬脫殼之計的太平和把禿孛羅也帶了兵馬急急趕來。 三路大軍匯合,頓時聲勢大盛,形勢便演變成他們追着哈什哈打了,哈什哈展開游擊戰術,拖着馬哈木的三路大軍在草原上藏貓貓,等到忠於哈什哈的一個部落繞出三王部落的包圍圈與他合兵之後,他立即主動發起反撲,一戰便將追得最近的太平部落殺了個落花流水。 太平部落大敗,太平本人胸口中了一箭,這一箭本不致命,不過太平的精鋭傷亡慘重,太平頓時起了保全自己的念頭,便籍傷養病去了。 把禿孛羅聞訊後也起了自保之意,接戰時便開始偷奸耍滑不賣力氣,而且有意避敵鋒芒,將正面戰場讓開,由馬哈木去與哈什哈硬碰硬。 馬哈木見太平重傷、把禿孛羅一心保全實力,心中雖然氣惱,卻也無可奈何,三王人心不齊,便不是哈什哈對手,幾戰下來接連失利,馬哈木只得逃向自己的固有地盤,哈什哈竟悍然追了下來。 馬哈木一路逃,一路發出召兵令,號召他的部落速速集結兵馬趕來救駕,奈何哈什哈追的甚急,總是不等援兵趕到,便逼得他再度轉移,以致趕來與他匯合的部落援兵屢屢撲空,追在他們兩路大軍後面難以合兵。不想,昨晚逃命途中,哈什哈正碰上因為受了明軍的拖累而姍姍行遲的巴根。 還別說,大明欽差這一拖延,倒是成全了馬哈木。馬哈木與護送族中婦孺的巴根兵馬匯合一處,堪堪敵住了哈什哈的兵馬,這一夜苦戰,直到天明時分哈什哈才收兵退卻。 草地上,到處是凌落的屍體,濺灑的鮮血,橫七豎八的屍體中偶爾還會發出一聲呻吟,打掃戰場的馬哈木部士兵們逐個檢查着戰場上的每具屍體,如果是對方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兒,便補上一刀。 遠處坡地上,是巴根匆匆紮下的營寨,他昨天剛要紮下營寨,遊騎哨警便報告發現己方人馬被敵軍緊追着逃來,於是急急領兵接應去了,營寨中一片混亂。 趙子衿見狀馬上下令,把自己的營地與瓦剌人保持了一定距離,在營地四周點起堆堆篝火,後面豎起了大明團龍皇旗。這桿大明皇旗一豎,哈什哈的兵馬在外面與馬哈木的隊伍殺得人仰馬翻、血流成河,愣是不敢逾雷池一步。許多瓦剌的老弱婦孺見此情形,便拚命地逃進明軍的大營,倒也因此保全了性命。 趙子衿佇馬高坡,遙遙眺望着一片狼籍的戰場。 夏潯策馬趕到了他的身邊,對他輕輕低語道:“差不多了,萬松嶺兒那兒,已經商定了今後聯絡的方法,對他目下的活動也做好了商議,咱們應該離開了!” 大庭廣眾之下,趙子衿不便對夏潯表現出尊重,他依舊望着前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前方,血染征袍的馬哈木在巴根等幾員親信將領的護擁下,正向營寨馳來,一個個盔歪甲斜,疲憊不堪。 趙子衿一抖馬繮,便領着八名侍衛迎了上去。 “欽差大人,本王慚愧啊,連累欽差奔波跋涉……” 一見趙子衿,馬哈木便抱拳謝罪,趙子衿板著臉道:“和寧王這家事越閙越凶啊,幸好哈什哈懂規矩,沒有擅闖本欽差的行轅,否則的話,本官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恐怕你和寧王也解釋不清。” 馬哈木苦笑道:“是是是,欽差大人多多包涵,本王……” 趙子衿擺擺手,打着官腔道:“罷了,關於瓦剌擅立大汗一事,本欽差認真調查了一番,走訪了瓦剌諸部,並無一絲實據,如此看來,這分明是韃靼人的搆陷了。和寧王既然正在閙家務,本欽差也不宜在此久留了,這就返回大明好了!” 馬哈木心道:“這狗官被昨夜一戰嚇破了膽,生怕哈什哈殺紅了眼,連他也殺,忙着逃命去,還要說的冠冕堂皇。” 馬哈木咳嗽一聲,假惺惺地輓留道:“欽差大人何必着急,本王已下令諸部集結兵馬趕來匯合,同時傳檄太平、把禿孛羅兩王起兵來援,哈什哈敢深入我的地盤,這一遭定叫他有來無回。相信再有一兩個月的功夫,就能徹底解決了他!屆時,再好生款待欽差。” 趙子衿“嚇了一跳”,失聲道:“還要一兩個月?不不不,本欽差此來,就為查訪擅立大汗一事,如今既已查明純屬謡言,聖上還在等着本欽差的消息呢,本欽差歸心似箭,本欽差今天就走!” 馬哈木心中暗笑,又假意輓留一番,便順勢答應了趙子衿。 看樣子趙子衿真是被昨夜一戰給嚇跑了膽,回去之後馬上收拾行裝準備跑路了。 馬哈木雖然在與哈什哈的交戰中失利,但是能順利送走趙子衿這個大麻煩還是挺開心的,欽差要走,怎麼也要打點一下,雖然正在戰爭之中,不過他的部落在轉移的時候,把財物也都帶了出來,馬哈木立即叫撒木兒公主挑選幾樣拿得出手的寶物做程儀。 這廂正準備着,巴根突然趕來稟報:“王爺,圖門寶音不見了!” 馬哈木一怔道:“圖門寶音?你說本雅失裡的哈敦?” “正是!” 馬哈木眉頭一蹙道:“莫不是昨夜死在亂兵之中了,有沒有檢查所有的屍體?” 巴根道:“發現她不見的時候,末將手下已經仔細檢查過所有人,不但她不見了,連她的母親也不見了。” 馬哈木一根一根地捏着鬍鬚,冥思苦想半晌,又道:“昨夜逃進明軍營中避難的人,都回來了?” 巴根道:“是,末將已經問過,明人說咱們的人已經全都回來了。末將來時,看見明人正在打點行裝,準備離開!” 馬哈木在帳中來回踱了幾趟,說道:“會不會……她們為避戰亂,逃出了營壘?” 巴根苦笑道:“王爺,她們是在韃靼那邊混不下去才逃到咱們瓦剌的,這兒四野茫茫,一片荒原,她們能逃到哪兒去?誰能收留她們?” 馬哈木目光一凝,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不可能!明人弄走這麼兩個女人有什麼用處?不管是韃靼還是瓦剌,誰會買她圖門寶音的帳?” 巴根道:“那……她們的下落就不再尋找了麼?” 馬哈木沉思片刻,咬牙道:“我去探探那趙狗官的口風!” 趙子衿正在緊張地打點着行裝,儀仗等一應器物全都裝在勒勒車上,上邊插了大明的旗幟,所有士兵俱都是一身輕裝,一副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出這鳥地方的模樣。 馬哈木領着一幫人匆匆趕到趙子衿的駐地,對趙子衿道:“欽差大人,此番赴我瓦剌,本王招待不周,實在慚愧的很。目下正在戰亂之中,倉促間,也沒準備什麼像樣的程儀,還望欽差大人不要嫌棄!” 馬哈木說著,把手一揮,八名大漢便抬着四口大箱,另有四人手托紅綢蒙蓋的托盤來到趙子衿面前。 “噯,王爺您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呢!” 趙子衿一面客氣,一面拈起蘭花指,輕輕掀起一塊紅綢,一眼瞧見綢下碼得整整齊齊的金條,足足有二十多根,趙子衿臉上便露出歡喜神色,他眼角又輕輕一瞟,瞧見抬箱子的大漢將那箱子微微打開一綫,裏邊裝着的儘是草原上最珍貴的藥材、最上等的皮毛等草原珍奇,臉上的笑容就更加濃郁了。 “哎呀呀,這麼厚的禮,下官可不敢當、實在不敢當啊!” 趙子衿連聲拒絶着,向身後一擺手,夏潯和辛雷、費賀煒等人便忍着笑走上去,將那四口箱子、四具托盤都接過來。趙子衿打個哈哈,滿面春風地道:“王爺正有大事要忙,下官就不多做叨擾了,下官準備這就離開,王爺身份尊貴,不勞遠送……” “且慢!” 馬哈木按住趙子衿拱起的手,似笑非笑地道:“欽差大人,且不忙走。大人,本王還有一件事想說,只是……有些難以啟齒啊!” 趙子衿頓時慷慨地道:“哦?有什麼事,王爺儘管說,趙某洗耳恭聽便是!” 馬哈木咳嗽一聲道:“是這樣……,方纔檢點損失和傷亡,本王部落中有一百姓,發現他的妻子和妻母不見了,辯認過所有屍體,其中並無二人,昨夜本王部落中有很多百姓逃入欽差營中避難,承蒙庇護,本王感激不盡。只是……不知是否還有本王的族人滯留于欽差營中尚未返回呢?” 拉郎配 第877章 春闈 趙子衿不悅地道:“怎麼可能?王爺請看,我們已經準備啟程了,帳子都拆了,車子業已裝好,營中一目瞭然,哪有什麼婦人女子,哪裡能夠藏身?” “這個……” 馬哈木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萬一有不守規矩的兵將貪圖女色,將她們扮作男裝……” 一瞧趙子衿攸然沉下來的臉色,馬哈木忙又改口道:“不不不,也說不定她們趁着混亂竊取了大明官兵的衣裳,又或者偷偷鑽進車子……,欽差大人你看,可否容本王派人……呃……這個……,那婦人的丈夫非常牽掛,哭告于本王,本王也不好坐視啊,為難之處,尚望欽差海涵!” 趙子衿拂袖道:“豈有此理!千軍萬馬之中,兩個婦人怎麼能夠混入軍營?軍營之中藏匿婦人,乃是殺頭之罪!王爺這是懷疑本欽差治軍不嚴,我大明將士軍紀敗壞麼?” 馬哈木忙道:“欽差大人誤會了,本王的意思是……” 趙子衿重重地哼了一聲,雙手向天上一拱,高聲道:“本欽差奉聖諭巡撫瓦剌,身負聖命,代表的是皇上.王爺,你如此口無遮攔,皇上要是知道了,會很、不、高、興、的!” “這……” 趙子衿怒氣沖沖返身便走,高聲道:“本欽差奉旨而行,天下州縣、四海番王,誰敢欺君罔上,攔阻檢查,真真的豈有此理!” 趙子衿翻身上馬,把手向前用力一揮,好象拔刀一劈。威風八面地喝道:“開拔!” 馬哈木望着他的模樣發獃:“這貨,怎麼剛收了我的厚禮,就翻臉就不認人了啊?” …… 馬哈木攜眾將站在送別大明欽差的地方,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發獃。 巴根小心翼翼地道:“王爺,咱們怎麼辦?” 馬哈木臉上無光,只得託辭道:“哼!不過是一個過氣的皇后,如果她肚子裡正懷着本雅失裡的種兒。明人把她弄走還有點用處,否則的話,這婦人就算真被他們帶走了又有何用?” 馬哈木一提馬繮,喝道:“回去,好生計議一番,這一遭一定要打得哈什哈服服帖帖,再不敢與本王作對!” 明軍隊伍遠離馬哈木的駐地之後,烏蘭圖婭和圖門寶音及其老母就可以公然露面了。三個人坐在一輛勒勒車上,圖門寶音的老母年紀大了,昨夜又好一番折騰,正倚在褥上沉沉睡去,烏蘭圖婭和圖門寶音則肩並着肩坐在車尾,幽幽地看著無垠的草原。 身後不遠處,夏潯也已坐上了車。 返途本該也有瓦剌護送才合乎禮節。只是眼下馬哈木實在不能再抽一隊兵馬來護送他們。趙子衿又急於離開,根本不在乎叫瓦剌人護送,沒有瓦剌人跟着,他也就擺不出那欽差大人的譜。雖然說軍中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夏潯的身份,但是他先上車休息,再把夏潯也叫上來,旁人又哪知道在車中他們誰尊誰卑? 圖門寶音望了一眼後邊車中坐著的幾人,悄聲道:“以你所說,咱們把脫脫不花的下落告訴明人之後。他們不但見到了脫脫不花,還把他帶出去過?那怎麼會不殺了他?” 烏蘭圖婭道:“誰知道明人在打什麼主意呢,看樣子,他們似乎只是想確認這個脫脫不花的身份,之後要做什麼,我也摸不着頭緒。” 烏蘭圖婭扭頭看看後面車中正侃侃而談的夏潯,輕輕一哼道:“那個明人大官詭計多端。狡猾的很呢,你就是千小心萬小心,最後還是會不小心被他賣掉,被他賣了不希奇,可你還會傻乎乎的幫他數銀子。這些漢人大官都是滿肚子算計,他不殺脫脫不花。一定是有一個更大的陰謀。” 圖門寶音擔心地道:“如果他們不想揭穿脫脫不花的身份,那我們到了明廷就做不得人證,做不了人證,明廷還會安置我們麼?” 烏蘭圖婭打保票道:“這個,你倒完全不必擔心,那個楊旭雖然比老狐狸還狡猾,卻絶對不是一個下三濫,他既然答應了咱們,就絶不會失言的!” 圖門寶音稍稍放了心,她側首看了看烏蘭圖婭,輕聲道:“我看你,對他很瞭解呀。” 烏蘭圖婭嫩臉一熱,沒接話碴兒,她把目光投向草原的盡頭,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這一去,我們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圖門寶音淒然一笑,說道:“怎麼?你還留戀這方天地麼?” 烏蘭圖婭輕輕搖了搖頭,道:“不留戀,但是……真的不捨得……” 這句話不禁引起了圖門寶音的共鳴,她也悵然望向草原的盡頭,似想將一切盡收眼底。這一去,她們就要進入中原,永遠離開這兒,雖然說中原花花世界與這生存條件惡劣的草原一比就猶如天堂,可是遠離家鄉,那種淡淡的惆悵的離緒,卻是揮之不去。 那是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只有告別故鄉永遠遷居他處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割捨不斷的留戀,哪怕這兒曾帶給她太多的不幸和悲傷,離別之際也總是不捨的。她們現在只想多看一眼,把這裡的一切深深銘記在她們的心裡,從今往後,她們就只能在夢裡才能重回故鄉了。 趙子衿坐在車中,有些羡慕地道:“萬松嶺這廝倒是好福氣,有咱大明撐腰,再加上他的心機手段,很快就能在草原上呼風喚雨了。” 夏潯微笑道:“要用上他,當然得叫他呼風喚雨,不過……一統草原?他想都不要想!現在,他還唸著自己也是一個漢人,可是當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時,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會是他個人的利益、就只有他的家天下,他一樣會有野心。我們要把他培養成一頭猛虎,但是勒在他脖子上的繩索,只能越來越牢固,絶不能解下來!” 夏潯想了想,又對趙子衿道:“回去之後,就得稟報皇上,儘快安排人潛入瓦剌。先混成瓦剌人,再被萬松嶺‘賞識’、‘重用”這樣咱們在他身邊就有了眼線,可以通報消息,這事兒得儘早進行安排!” 趙子衿連忙頷首答應。 要控制蒙古大汗,這事兒必須得讓皇上完全瞭解和掌控,而不能通過潛龍私下進行。否則,即便換了夏潯做皇帝。一俟得知有人繞過自己去擅自控制一位草原之王,除了殺掉他,夏潯也絶對不會再有第二種選擇,哪怕這個人再值得信任。 此時,金陵城,文淵閣,解縉正認真地批閲着一份份公函。 夏潯離京前曾對他做過一番囑咐。想跟永樂皇帝使小性兒卻碰了一鼻子灰的解縉這回學了個乖。他一絲不苟地按照夏潯的囑咐,每日除了料理公務,盡到一個內閣首輔的本份,便只是關切永樂大典的編撰,循規蹈矩,十分本份,如今永樂大典第一稿的編撰已經接近尾聲了。 就在這時,他的親家胡廣胡大學士急匆匆走了進來,一見解縉便道:“哎喲。我的首輔大人,你怎麼還四平八穩地坐在這兒呢?” 解縉一見親家來了,忙笑道:“啊,是光大來了,坐坐,快坐,什麼事這麼匆忙?” 胡光在他對面坐了。風風火火地道:“大紳,朝廷科舉,三年一試,今春又到了科舉之期。禮部打年初就開始籌備着了,如今各地舉子已紛紛赴京。春闈即將舉行,皇上正在考慮欽點的主考人選。這事兒你還不知道?” 解縉撚鬚笑道:“哦……,這個自然是知道的,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你還問我那又怎樣?” 胡廣急道:“老兄,現在朝中有些文名的大臣都在爭這主考之位呢,就連內閣的幾位大學士都擠破了頭,你怎麼還一點動靜也沒有呢!” 解縉聽了夏潯的囑咐,正在修心養性,凡事概不插手,一聽這話,不禁失笑道:“噯,由得他們爭去,我已是內閣首輔,位極人臣,還與他們爭這虛名做甚麼?” 胡廣見他不開竅,更加着急,忙道:“大紳吶,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這文教之事,哪朝哪代不是最重視的?這主考官,僅僅是一屆主考麼?雖然說,這中舉的士子都是天子門生,可是這主考官才是他們真正的座師啊。中舉的士子們將來就是朝廷的官員、大明的棟樑,你是內閣首輔,若這官員們都是你的學生,你想想,你在朝廷中的份量,你想施展的平生抱負,怎麼能說是一介虛名?” “唔……” 解縉聽得怦然心動,捋鬚的手不禁慢下來。 胡廣悻悻地道:“我是洪武三十三年的進士,資歷太淺,還不足以當這主考,要不然我早就爭了。可你不同啊,你是內閣首輔、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洪武十二年就中了進士,你若想當這主考,還有誰敢跟你爭?” 解縉遲疑道:“這個……,我爭得麼?” 胡廣道:“如何爭不得?” 解縉猶豫道:“不過……” 胡廣道:“別不過啦,大紳,三年一試,你就保證下一屆你能當上主考?你既有這個意向就好。我馬上去向皇上舉薦,舉薦你來當這主考官!風聲一放出去,有那自知之明的人就會為之卻步了,隨後你再上書自薦,以你的地位和資歷,這主考官妥妥的,跑不了!” 解縉的功利心的確強了些,被胡廣這麼一煽動,解縉大為心動,胡廣察顏觀色,便道:“我這便去安排,大紳,你等我的信兒!”說完便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 “噯!” 解縉喚了一聲沒有喚住,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只是再翻開一份公函時,卻有些心不在焉了。 第878章 天下有爭 夏潯回京了。 因為此番的欽差特使是趙子衿,夏潯隨之前行的消息一直予以保密,所以直到他回來,此事也未公開。這樣的話,本該由都察院派人去接一下就好,趙子衿出了京是欽差大臣,八面威風,回京把旨一繳,還是都察院的一個禦使言官,滿京城的勛戚權貴,誰會把他放在眼裡? 不過永樂皇帝卻下旨着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前去相迎,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京中百官雖然覺得有些納罕,卻也沒有太在意,因為趙子衿此番出使瓦剌,目的是查訪瓦剌擅立大汗一事,這樣的話,叫紀綱這個秘諜頭子出面,似乎也情有可願。 孰不知永樂皇帝之所以叫紀綱出面,卻是因為此行回來的隊伍中有本雅失裡的哈敦,曾經的北元皇后。 這點陣圖門寶音皇后對大明來說,的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但是永樂皇帝接到夏潯提前派人送回的消息之後,還是決定予以妥善照料,儘可能的給予禮遇。大概是因為同為皇家人,今日圖門寶音皇后落魄如此,叫他有些兔死狐悲吧。 關於脫脫不花汗就是萬松嶺的消息,夏潯業已派人先行送回了消息。朱棣馬上決定派人潛入瓦剌,用半年到一年時間,徹底融入瓦剌部落,進而接近萬松嶺。這件事他權衡了一下,還是交給了錦衣衛去辦。東廠畢竟剛剛成立,勢力剛剛在京城鋪開,叫他們驟然擔負如此重要的責任,朱棣擔心壞事。 朱棣召見紀綱,親自向他交辦了這件絶頂機密的大龘事,紀綱不敢怠慢,回去之後就挑選精兵良將,不但要機警多智、驍勇善戰,而且必須符合以下所有條件:一、熟悉塞外遊牧生活;二、能說一口流利的蒙語;三、生的必須是北人面相;四、家中父母妻兒俱全。五:上溯三代與蒙人毫無關聯,最好反有大仇的。 要完全符合這些條件,實不好找,紀綱費了好大的勁兒,從錦衣衛中層層選拔,挑出了二十個人,又親細審查他們所有的身世資料,考驗他們的機變能力,最後又剔除了八人,只留下十二個人,其家小全部接入京中妥善安置,這才安排他們出發,通過種種渠道,滲透入瓦剌地境。 對朱棣看重的事情,紀綱是不遺餘力地去辦的,現在夏潯剛剛進京,紀綱親自挑選,滲透瓦剌的十二錦衣秘諜已經離京北上了,這個效率也不可謂不高。 紀綱騎在馬上,被暖風熏得昏昏欲睡。 這幾天,他一直在忙着挑選赴瓦剌秘諜人選的事兒,日以繼夜,覺都沒睡好,難免有些睏倦。而皇帝要他接迎欽差趙子衿,所交付給他的使命也不過是命他把蒙古皇后秘密接走,予以安置,再帶進宮去會唔,不許消息泄露。這件事對他來說,實在是毫無挑戰性,所以紀綱興緻缺缺。 正走着,前方忽有一位將軍領着幾個親兵快馬馳來,這是一條熱閙的街市,道路兩側都是小販,紀綱只是去接個人而已,沒擺全副的官駕儀仗,自然也就不能清街喝道,所以道路就狹窄些。對面那位將軍跑到近處,才看清對面仰天打哈欠的人是紀綱,趕緊的一勒馬繮,紀綱的馬已經受了驚嚇,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躥。 紀綱懶洋洋的坐在此馬背上全無防備,被這一閃險些滑些馬去,紀綱急忙扣鞍坐定,大怒抬頭,就見對面馬上一位將軍,豹眼虎鬚,身材雄壯,紀綱認得他是都指揮使啞失貼木兒,是個韃官,最近剛剛攀上了漢王朱高煦的一個武將。 紀綱破口罵道:“狗龘日的不長眼睛,也不知閃個道兒,險些驚了你紀爺的馬!” 啞失貼木兒是個韃官,平素本來就比較跋扈的,他也知道這紀綱不好惹,本想打個哈哈說笑兩句也就過去了,不想紀綱張口就罵,啞失貼木兒臉上掛不住,忍不住罵道:“呸!狗仗人勢的東西,跟爺爺這般囂張!爺爺隨永樂爺征戰天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夾在哪個娘們褲襠底下討生活!” 紀綱不提防他竟敢回罵,一時氣得臉膛發赤。 啞失貼木兒反正開了口,一想背後還有漢王撐腰,倒不怵他,唾沫橫飛,戟指大罵:“你紀綱給皇上牽馬墜鐙做個下賤馬夫時,爺爺就已做了一衛指揮,百戰沙場。到如今你靠那拍馬溜須添溝子的齷齪手段,竟然爬到與爺爺一般地位,這也就罷了,還跟爺爺擺譜兒,你我同為二品,爺爺憑啥給你讓路!” 紀綱這秀才雖是個被休學的,可畢竟是讀書人出身,這般市井間罵人的話兒,他還真不是啞失貼木兒對手,那啞失貼木兒滔滔不絶,竟罵了紀綱一個狗血噴頭,氣得紀綱一張臉青中透紫,紫裡發黑,偏偏沒有這麼連綿不絶行雲流水一般的話兒罵回去。 紀綱與啞失貼木兒同為都指揮使不假,可都指揮上邊還有什麼官兒?有大都督、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薛祿就是右都督,在官職上比紀綱高出三級,結果卻被紀綱打得到現在一下雨還往腦袋裏梢呢,紀綱會在乎與他平級的啞失貼木兒? 紀綱氣的渾身發抖,向前一指,厲聲喝道:“把這狗龘日的啞失帖木兒給我拿下!” “誰敢?” 啞失貼木兒嗔目大喝,他手下幾名親兵也嗆啷啷長刀出鞘,虎視眈眈地看著紀綱。 紀綱的手下不甘示弱,也紛紛拔刀出鞘,兩下里劍拔弩張。 四下里百姓一看兩伙軍爺要干仗,立即紛紛走避,就在這時,一條衚衕裡熙熙攘攘的卻擁出許多人來,個個青衫儒服,頭前幾人抬着三牲祭禮,香案靈牌,原來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們匯合到一起,要去秦淮河北岸貢院街旁的夫子廟祭拜孔聖,以求考個好成績。 那舉子的隊伍浩浩蕩蕩,後邊根本看不到邊兒,前邊看見情形有異,想站也站不住,再說他們手裡捧着祭祀孔聖的祭禮,還真不怕什麼人,於是便一窩蜂地湧過來,把兩伙人愣是擠到了兩邊。 紀綱見此情形,不禁大皺眉頭,他雖囂張,也不敢得罪全天下的舉子,尤其是跟孔聖掛了邊,那邊啞失貼木兒心裡也有點打鼓,紀綱在京裡跋扈慣了,他如今後邊雖有漢王撐腰,卻也不宜與紀綱閙到不可開交,便隔着人群摞下一句場面話道:“某還有要事在身,不與你聒噪,小的們,走了!” 啞失貼木兒撥馬而去,紀綱想起還要接迎那位蒙古皇后,眼下不宜與啞失貼木兒太過計較,便狠狠盯了啞失貼木兒的背影一眼,陰聲道:“竟敢跟我紀綱作對!哼!一個月內,老子必摘你的腦袋,叫你曉得紀某人的手段!” 說完,亦撥馬而去。 草原上,四支人馬靜靜肅立,如鼎之四足。 太平和把禿孛羅雖然想保存實力,卻也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一見馬哈木敗的狼狽,只得再起精兵,一路追來。如今,四方人馬在草原上擺開了決死一戰的氣勢。 眼下的局面,哈什哈一方和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的實力差可比擬,因為馬哈木三王原本打算是對哈什哈部落形成絶對威懾,從而迫使哈什哈低頭的,並不想與他拚個你死我活。戰略目的不同,使得瓦剌三王把主要兵力都擺在了西南部草原哈什哈部落的駐地上。 可是哈什哈卻命令所屬各部分頭突圍,放棄了自己的固有草原,而他本人卻集結精兵偷偷潛回了巴爾喀什湖,奪取了戰場的主動。眼下瓦剌三王的總兵力,比哈什哈帶來的兵力只略多一點,無法形成絶對優勢。論戰鬥力的話,大家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高明。 草原上不怕打仗,哪怕你有百萬大軍,我可以跑給你追。他們怕的是這種擺開決戰架勢的仗,這才是最慘烈的局面。但是,現在他們已經僵持到了這一步,誰先退卻誰就會威名掃地,就等於誰主動放棄了爭霸草原的資格。 所以,他們的背後有的是路,但是他們無路可退。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仗是如何的慘烈,也許他身邊許多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將終結于此。每個人都握緊了兵器,那是他生存下去的希望。 做為頭領,馬哈木、哈什哈等人心中都有些懊悔,他們知道彼此實力相差無幾,原本沒想這麼早就撒破臉皮大幹一場的啊,到底是怎麼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的?仔細想來,竟是無跡可尋。 不能再等下去了,士氣不可能這樣無止境的高昂。 瓦剌三王和哈什哈不約而同地吸了口長氣,緩緩揚起右手的鋼刀,準備下達決戰的命令。 “師……師傅……,這可是千軍萬馬,比不得咱們以前經歷的場面,你真要下去?” 高坡上,馬哈木部落的營寨中,公孫大風面如土色地問道,這個一向膽大包天的盜墓賊已經被眼前無邊無際的殺氣給嚇破了膽。 萬松嶺沒理他,他仰首望天,無聲地吶喊了一句:“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便一拍馬股,放開四蹄,向山下旌旗漫卷、鼓角聲聲的戰場俯衝下去! 第879章 三分鐘英雄 “統統住手!” 作為一個出色的老千,萬松嶺以為自己的心理素質已經足夠高了,可是這一聲喊出來,還是因為聲音的沙啞和尖鋭,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不過他的出現,還是成功地引起了所有各方的注意。馬哈木一見他跑出來,不由嚇了一跳,疾聲便喊:“不要放箭!” 太平和把禿孛羅也急忙大叫:“停止進攻!” 對面的哈什哈舉在空中的手竟不敢放下來,唯恐引起部下的誤解,亂箭齊發要了這個大汗的性命。 他曾經殺過一個大汗,固然是因為那個大汗試圖給瓦剌空降一個首領,削弱他的權力,但是當時東西蒙古兩大貴族集團本來就有相當多的利益之爭,他的弒汗之舉雖然有點大逆不道,還不致于引起西蒙古的群情洶洶,饒是如此,他如今再難保持西蒙古第一強大部落首領的地位,與此也有着直接關係。 現如今這位蒙古大汗可是他西蒙古的大汗,是西蒙古力壓東蒙古,一統大草原的希望所在,如果再把這位大汗也給殺了,他哈什哈就成弒君專業戶了,到那時名聲必定臭遍整個草原,境況將比現在更加不堪,所以他是絶對不希望這個脫脫不花死在自己手上的。 馬哈木召開諸部大會,秘密迎立大汗,各部首領都只帶了一部分族人參加,此刻現場的大部分士兵並不認識脫脫不花,但是他們知道瓦剌已經立了大汗,因此萬松嶺一撲出來,引得四軍一陣騷動,有識得萬松嶺相貌的,叫穿其身份的驚呼迅速左右前後蔓延,等萬松嶺衝到四方大軍中間的位置時,几乎所有的蒙古人都知道,他們的大汗到了! 草原上鴉雀無聲,戰馬偶爾打個鼻息都聽得異常清楚,萬松嶺腰桿挺拔,筆直地端坐馬上,勒繮圈馬,依次看向四個部落的大軍,提高聲音,痛心地道:“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勇士們,你們摸着心口想一想,再告訴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 他把馬鞭一舉,高高地刺向空中,振聲道:“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長生天的子女,這草原就是你我的家!我們不是春來秋去的大雁,我們是巡狩在草原上的雄鷹,我們的刀槍,不應該砍在自己同胞的身上,我們的英雄,不應該在自己的族人身上呈英雄!” 出色的騙子,就是一個出色的演員。 萬松嶺出色地演繹着他的角色,他的腰桿兒始終是筆直的,他神情肅穆、語聲悲痛,他頜下的那部鬍鬚都特意修剪的和畫像上成吉思汗的鬍鬚一模一樣,為了讓身材顯得更魁梧些,他身上多穿了一層皮袍,當他向着四面八方所有勒馬肅立的瓦剌勇士慷慨陳辭的時候,那躍馬睥睨的動作也有了幾分成吉思汗的神韻。 萬松嶺自打決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就已開始種種準備,成吉思汗的舉止神韻,他不知暗中揣摩了多少回,如何還能學得不像,一時間竟震懾了所有人。 萬松嶺道:“當年,我們蒙古人縱橫四海,威震天下,那是何等威風?今天,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窩裡橫麼?我脫脫不花,是成吉思汗的後裔,可是大明使節到了,我卻只能像一隻老鼠似的藏起來!你們,都是我蒙古的勇士,在作威作福的大明官兵面前,卻只能唯唯喏喏、竭力巴結,羞恥啊!” 許多舉着刀槍的瓦剌人悄悄垂下了武器,連目光都垂了下去,羞愧的不敢與他對視。 萬松嶺雙腿一磕馬鐙,緩緩馳動起來,繼續說道:“在大明面前,我們要卑躬屈膝!在西方的貼木兒面前,我們還要卑躬屈膝!貼木兒是個什麼東西?那是我們蒙古人的家奴,一個瘸了腿的突厥娃兒!長生天的兒女,沒落到這種地步了嗎?我們還配稱作草原上的雄鷹嗎?” 豁阿夫人一身戎裝,比女裝時更顯嬌麗,麗色照人,不可方物。她策馬站在哈什哈旁邊,激動的淚水在她臉上暢快地流動,她那雙嫵媚迷人的眼睛迷離地看向萬松嶺,恍惚間彷彿看到了成吉思汗重新來到了人間:“這,才是她心中最偉大的大汗!這,才應該是所有蒙古人當之無愧的君王,一個真正的英雄!” “你們這般廝殺,讓你們的父母失去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讓你們的子女失去自己最尊敬的父親,讓你們的女人躺到別的男人身下呻吟,為的是什麼?就為了那區區可笑的一點權力?為了爭奪那一塊草地、一片水源?多麼可笑的理想、多麼卑微的願望! 勇士們,我們為什麼不能擰成一股繩兒,同心協力,讓四方所有強大的敵人匍匐在我們的腳下乞求做我們的奴隷,讓我們去做他們富饒領土的主人,去做他們美麗女子的男人!我,脫脫不花,成吉思汗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使命,我願意帶領你們,重現祖先的輝煌!” 萬松嶺把馬鞭又高高一舉,亢聲道:“如果你們還承認我是你們的大汗!如果,你們願意追隨我的腳步!如果,你們願意隨着我的馬鞭所向,去展示你們的英勇!那麼,聽從我的命令,放下你們的刀槍,真正的蒙古人,不應該自相殘殺!” 萬松嶺無比莊嚴、極盡煽動地說完這句話,就把拇指悄悄挪到了馬鞭上一處隱秘的按鈕,如果這一番不能打聽這些韃龘子,他就得提前再使一***鐧了。 豁阿哈屯喜淚縱橫,萬松嶺說完,她就毫不猶豫地躍下馬去,哈什哈察覺了夫人的動作,心中略略一動,立即也隨之下馬。他當然不會被萬松嶺這麼一番話,就心悅誠服地交出權力、匍匐在他的腳下。 怎麼可能,就算是成吉思汗復活,他也不肯心甘情願地交出自己的權力。 但是……,這個大汗現在可是在馬哈木的掌控之下,承認他的權力,順從他的命令,這會很有趣! 於是,哈什哈跳下馬來,飛快地踏前一步,搶在豁阿夫人前面,向萬松嶺單膝跪倒,雙手交叉撫胸,做出了臣服的姿態。 喜極而泣的豁阿哈屯緊隨其後,哈什哈麾下的將領、士兵們見狀,紛紛下馬,跪倒在草原上。 哈什哈部的舉動引起了一片騷動,瓦剌三王的部眾中已經有許多普通的戰士不等命令,便滑下馬背,虔誠地跪在草地上,這些人的舉動引得更多人紛紛下跪。 馬哈木和太平、把禿孛羅見此情形,不禁面面相覷,這個時候,他們別無選擇,只稍一猶豫,馬哈木便翻身躍下了戰馬。 萬松嶺看著四下黑壓壓一片,跪倒在地的瓦剌勇士,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冒險成功了! 萬松嶺悄悄把拇指按了下去,他精心打造的這根馬鞭頂端立即噴出一抹無色的粉沫兒,粉沫兒一見了風,被陽光一閃,立即變成一片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七色光芒,光芒籠罩在他的頭頂,這一剎那,簡直如同佛陀降世。 “看吶!看吶!快看大汗!” 有些瓦剌人看到了發生在萬松嶺頭頂的異象,不禁驚叫起來,所有的瓦剌人都聞聲抬頭,向萬松嶺看來,那七色佛光只持續了不過數秒功夫,便即消失不見,很多人都只看了一眼,可這就足夠了,無數的瓦剌人改軍禮為向佛陀致敬的五體投地大禮,無比虔誠地膜拜下去,更有許多人激動的熱淚盈眶,嘴唇哆嗦着也不知語無倫次地在說些什麼。 馬哈木、哈什哈等人也看到了,他們震撼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心神一陣搖曳:“天吶!難道脫脫不花真是上蒼派來恢復草原榮耀的人?” 本來就盲目崇拜血統論的豁阿夫人早已簌簌發抖地頂禮膜拜下去,畢恭畢敬、不敢仰視了! 萬松嶺汗透重衣。 你是想做一輩子懦夫,還是做一個英雄?哪怕,只有三分鐘! 萬松嶺做了一輩子見不得光的騙子,今天,他做了三分鐘的英雄。 三分鐘,改變了他的一生! 謹身殿裡,朱棣坐在上首,下邊坐著夏潯,側廂站着紀綱。 朱棣詳細詢問了此番赴瓦剌的經過,因為這牽涉到以後大明對瓦剌的遙控和對萬松嶺的配合,負責此項機要的紀綱也得在場。兩人私下裡縱然斗的再凶,這種國家大事卻是不敢馬虎的,君臣三人計議良久,通過夏潯提供的詳細情報,紀綱對瓦剌那邊的情形有了更具體的瞭解,對以後如何行動也更有譜了。 計議已畢,朱棣喚過今日當值的內侍沐絲,吩咐道:“那韃靼使者脫忽歹賊心不死,時不時的還來朕面前聒噪。你去禮部宣旨,叫呂震儘早打發了他滾蛋吧!” “奴婢遵旨!” 沐絲一溜煙去了,朱棣又道:“紀綱,你也退下吧,切記,瓦剌這件事如果運作的好,將直接關乎我大明國運,不可有絲毫馬虎!不但瓦剌那邊務必小心籌謀,京裡這邊也須萬分保密,但有一絲消息泄露,提你腦袋向朕復旨!” “臣遵旨!” 紀綱忙也答應一聲,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朱棣起身,撣了撣衣袍,揚聲道:“請圖門寶音皇后上殿一見!” 第880章 女人的命運 “罪臣本雅失裡未亡人圖門寶音,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圖門寶音一進謹身殿,看見一個身穿團龍皇袍的濃須闊口男子站在那兒,未及細看便拜將下去,她的母親和小櫻見狀忙也隨之跪倒。 “噯,請起請起,快快請起!” 朱棣連忙虛扶一把,說道:“哈敦且莫如此,不要行此大禮,來來來,快請起來,來人吶,賜座!” 朱棣往圖門寶音背後看了一眼,見她身後還跪着一個老婦和一個少女,夏潯曾提過圖門寶音的母親也逃到了中原,自然就是這老婦了。至于那少女,卻不曾聽夏潯說過,想來應該是這位哈敦的侍女。堂堂一國皇后,落得這般下場,身邊只得一個侍女追隨,亡國之後,落魄如斯,朱棣心中不禁泛起一片心酸和憐憫。 小櫻跪在圖門寶音身後,見她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心中也是百味雜陳:“大元是被大明趕出中原的,皇后的丈夫是被大明皇帝追得倉惶逃竄,才死於瓦剌人之手的,而皇后今日……,唉!國仇家恨也不過如此。國興國亡雲聚散,人死人滅一場空……” 朱棣叫人給她們看了坐,和顏悅色地道:“哈敦的事情,楊旭已經對朕說了,雖然本雅失裡抗拒天威,屢犯天朝,然其畢竟已經過世,朕不忍加罪于家人,哈敦既投奔我朝,朕自會予以妥善安置,哈敦放心便是!” 圖門寶音道:“皇上宏恩,可汗辜負皇上美意,擅殺天朝使臣,自取滅亡,咎由自取。臣妾當時,也曾屢屢勸誡,奈何婦人之言,難入其口,可汗終至玩火自龘焚……” 圖門寶音輕輕拭了拭眼淚,哽咽道:“可汗身死,草原各部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偌大草原,再沒有臣妾存身之地。皇上胸懷天下,廣有四海,不以可汗逆行為忤,慨然收容,臣妾真是既羞且慚。” 朱棣寬慰道:“哈敦不必如此,國之大事,本就不是婦人可以干預的。罪責自然也不應由你承擔。這樣吧,朕叫禮部在京中擇一處僻靜優雅的所在,好生安置你母女,再撥些官奴侍候……” 圖門寶音連忙欠身道:“謝皇上美意,罪臣之妾,怎敢承皇上如此隆恩。臣妾來時路上,也曾仔細想過,昔日種種,俱成過去,這哈敦,業已名不符實。臣妾想,若皇上肯收容的話,還請皇上掩飾了臣妾的身份、名姓,將臣妾安置於民間,賜田三畝、民房一間,叫臣妾母女有個安身之所就好。” “這……” 朱棣一怔,覺得如此安頓一位皇后實在不妥,還以為這是圖門寶音的謙辭,他又勸說一番,圖門寶音留着眼淚只是如此要求。朱棣覷了她一眼,見她大約只有三旬上下,若由官府安置,保全她的皇后身份,錦衣玉食自可無憂,只是年紀輕輕,也只好守着空房度日。若是安排在民間,再改了她的名姓、出身,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完全拋棄過往,也未嘗就不能開始全新的生活。 思及此處,朱棣便點點頭道:“好吧!既如此,朕便答應了你!” 朱棣思索片刻,對夏潯道:“楊旭,朕沒記錯的話,你本秣陵人氏?” 夏潯聞弦音而知雅意,忙道:“是,臣是秣陵人氏。秣陵距金陵城不過二十里距離,把哈敦安置在那裡,既可享受田園寧靜,有事時朝廷又可予以照顧。臣在秣陵還有一處老宅,皇上靖難的時候,亂臣拆房毀地,意欲阻我大軍,將臣的宅子也毀了。皇上禦極之後,在京裡給臣賜了宅子,臣在秣陵鎮上的老宅拾掇了一下,重新修建起來,做了一處下院,只是一直不曾去住,只着兩個老仆在那兒看守家院。不如,就把臣這幢宅子轉贈於哈敦吧!” 朱棣霽顏道:“甚好!那麼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吧。你幫哈敦換一個名姓、身份,再撥些田畝與她,一應所費,由內庫撥付!” “臣遵旨!” 萬松嶺的壯舉,制止了哈什哈和馬哈木兩大勢力的火拚,也贏得了無數蒙古人的心。 他住進了營帳中最大最豪華的一處帳蓬,有侍衛、有奴婢,有了一點大汗的尊嚴。 這些場面上的事,馬哈木不能與他爭,既然要利用他的聲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那麼他既然浮出了水面,至少表面上就得把他當成一個大汗來禮敬。公孫大風作為皇弟,做為台吉,也有了自己的帳蓬和侍候的下人。 天色將晚了,萬松嶺用過晚膳,叫人將碟盤撤下,沏了一壺茶水,正志得意滿地喝着茶,帳口忽有侍衛稟報:“大汗,豁阿哈屯求見!” “啊?快請!” 萬松嶺立即放下茶杯,坐正了身子。 在萬松嶺的斡旋下,沒有勇氣決戰的瓦剌四大部落首領握手言和,重新恢復了此前暫時平衡的狀態。 不過哈什哈沒敢在當地駐紮,這是馬哈木的地盤,各地援軍正陸續趕來,如果馬哈木言而無信,他和他的精鋭盡皆斷送在這裡,他的部落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哈什哈連夜撤兵,把他的精鋭撤回了他的部落駐牧之地,豁阿夫人沒急着走,她是要回巴爾喀什湖的,哈什哈已走,留她一個婦人在這裡,就不用擔心馬哈木會把她怎麼樣。 瓦剌三王就地駐紮下來,明日一早就返回巴爾喀什湖,豁阿夫人也住進了馬哈木的營寨。上一刻是生死大敵,下一刻比鄰而居,這在草原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完者禿.皇.豁阿哈屯覲見!” 門口侍衛一聲喊,豁阿夫人便盛裝而入,向端坐帳中的萬松嶺盈盈拜倒,嬌聲道:“臣妾豁阿,見過大汗!” 這婦人真是天生尤物,雖然跟過三個男人,孩子都生過兩個了,依舊是麗色照人,風情無限。哪怕這聲音,都是異常的柔媚,而她偏偏並未拿腔作勢,天生的女人味兒。 萬松嶺忙道:“哦,豁阿哈屯,快快請坐!” 豁阿謝了,在側方几案後坐下,欣然道:“大汗不愧是成吉思汗的骨血後裔,今日陣前斷然喝止四方惡戰,威風凜凜,令人心儀。有大汗做我瓦剌之主,我們蒙古人再度一統,縱橫天下才有機會。臣妾今日在陣前見了大汗的威風,心中好生歡喜!” 說著,豁阿哈屯的眼睛就濕潤了。 萬松嶺忙道:“哈屯過獎了!” 他飛快地向帳口睨了一眼,眼下,馬哈木對他的監視已經不敢做得那麼肆無忌憚,侍衛守在帳外,並不敢進來偷聽。 萬松嶺便拍了一下大腿,壓低嗓音,黯然道:“眼見諸部自相殘殺,我心疼啊。可是,恐怕有負哈屯所望了,今日憑着祖宗餘蔭,我脫脫不花能喝止諸部間的爭鬥,卻並不能就此消彌諸部間的爭執,我這個大汗,只是一個空殼子,哪有一統草原,重振蒙古雄風的機會啊!” 豁阿哈屯激動地道:“大汗何必如此沮喪!就算是成吉思汗,也曾落魄不兒罕山,拾野薤、挖草根、捕魚抓鼠,艱辛度日。更曾做過別人的俘虜,連妻子也被人擄走,可是長生天庇佑,最終他還是一統草原,成為萬王之王! 大汗,您是天命所歸,一定會達成所願的!成吉思汗當年結拜俺答、廣收伴當、善結盟友,終成大業,而今草原各部雖各懷異心,但是肯服從大汗的部落還是有的,大汗可以一步步來,如同當年的成吉思汗一樣,重新一統草原!” 萬松嶺連忙做振奮狀道:“豁阿哈屯所言甚是,成吉思汗能一人一馬,終成萬王之王!我脫脫不花不會給祖先丟臉的。嗯,豁阿哈屯如果願意攘助本可汗,還請多幫本可汗物色着,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的人不宜收做伴當……” 豁阿哈屯道:“哈什哈野心勃勃,就連額勒別克汗都是被他殺的,大汗莫看他今日向大汗俯首稱臣,他的話、他的人也不可盡信!” 萬松嶺心中大定:“難怪她跟撒木兒公主常來拜我,原來這風騷婆娘與她男人根本不是一條心啊,嘿嘿,有這麼一個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女人在哈什哈身邊,可就更方便我從事了。” 萬松嶺道:“那麼,還要勞煩哈屯,多多替本可汗物色些其他部落的勇士,充當本可汗的伴當才好!” 豁阿哈屯欣然道:“臣妾責無旁貸!” 豁阿哈屯知道此刻萬松嶺還在馬哈木的控制之下,不宜接觸過久,引起馬哈木的懷疑,如今既已明了大汗的志向,她以後不遺餘力,竭盡所能地輔佐便是,所以又聊幾句,便起身告辭。 豁阿哈屯站起身子,忽又想起一事,忙向萬松嶺告罪:“大汗,臣妾還有一事,大汗看中的那個叫烏蘭圖婭的女孩兒,在馬哈木襲營的時候失蹤了,她一個女孩兒家在亂軍中失蹤,恐怕不死也……,臣妾真該早些把她送到大汗身邊才是,臣妾一定儘快再為大汗擇選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來侍奉大汗。烏蘭圖婭一事,還請大汗恕罪!” 萬松嶺連忙攙扶道:“哈屯快快請起,男兒志在天下,一個女人,有甚打緊!” 他這伸手一扶,觸及豁阿皓腕,滑膩細潤的一痕,心中不由一蕩:“這女人,皮膚竟比緞子還要光滑、比美玉還要細膩,這樣一個粉潤潤、白嫩龘嫩的身子若是摟在懷裡……” 豁阿夫人沒想到大汗竟真的來扶她,被他一碰,心中也是生起異樣的感覺。豁阿媚眼盈盈的抬眸一瞟,恰瞧見萬松嶺色授魂消的模樣,心中頓時大羞。 豁阿夫人跟過三個男人,除了她的原配——那個倒霉的被自己大哥幹掉的丈夫,此後都是被男人硬擄到身邊,哪怕做了對方的枕邊人,也談不上什麼感情,眼前這位脫脫不花汗今日在陣前喝斥的威風模樣給她心中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在她眼中,這是比她唯一動過感情的原配丈夫還要看重的男人,那是一種傾慕的感覺。 此刻,自己心中傾慕的大英雄,竟然流露出對自己的迷戀,豁阿心中不禁又羞又喜,一顆芳心怦怦如小鹿般亂撞起來,她也說不出具體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總之……很有些慌亂。 她似喜似嗔地從萬松嶺手中抽出手來,昵聲道:“大汗……” 她聲音不似責怪,倒似有些撒嬌的意味。 萬松嶺如夢初配,啊了兩聲,訕訕笑道:“哈屯無須自責,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咱們還要返回巴爾喀什湖,這就回去歇息吧!” 豁阿哈屯驚奇地瞧見大汗的臉上竟然泛起兩團紅暈,心中不禁好笑,她向萬松嶺再施一禮道:“是,臣妾告退!” 姍姍退下,行至帳口略一回眸,瞄見大汗正盯着她裊娜的腰身,見她回眸正忙不迭避開目光,豁阿心中不禁小有得意,還有一些莫名的歡喜。 她腳步輕盈地走出帳去,晚風拂面,忽有一種久違的小兒女滋味湧上了心頭…… 秣陵鎮楊旭家的大宅在當地是如同禁地一般的存在。 夏潯與楊氏族人交惡後,把楊氏族長連着幾位長輩全弄進了大獄,此後夏潯位極人臣,成了當朝國公。 楊氏族人對此不無後悔,早知本家這個少年有這般大出息,若是當初對他好些,如今楊家人豈不攀龍附鳳,那是何等榮光啊?奈何彼此早已決裂,夏潯甚至被開革出楊氏族譜,任何關係也是攀不上了。 此後,秣陵楊家人對楊旭這個名字便諱莫如深,絶口不提,更不許任何人到夏潯宅第附近走動,尤其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 他們的本意只是怕與夏潯再生糾葛,但是時日久了,許多年輕後輩不知就裡,只是自幼就知道那戶人家絶對不可靠近,至于原因卻不甚明了,所以在許多剛剛長成的楊家後輩眼裡,那道門戶似有妖魔鬼怪一般可怕,因此夏潯這處下院異常的安靜。 這一天,村中突然有人放出風聲,說輔國公把那宅院賣了,熟知當年恩怨的楊家老人不由長長地鬆了口氣:“與楊旭的糾葛,總算從此徹底切斷了。” 當天傍晚,幾套大車忽從鎮外趕來,徑奔楊旭的那套老宅,乘涼納閒的楊氏族人遠遠看見幾套大車駛進衚衕,停在楊府門口,接着車上走下好多人來,卻不知其中一人正是他們避如蛇蝎的輔國公楊旭! 第881章 本姑娘與你後會無期! 留守老宅的一對老仆,這是一對夫妻,現在一併留給了圖門寶音皇后。 圖門寶音已經換了籍貫、出身和姓名。 因為她謀求安靜,永樂皇帝的意思也是給予她一處住所,讓她安生度日,並不打算利用這個可憐女人的身份做什麼文章,所以夏潯甚至沒有通過應天府,他走了一趟東廠,就搞到了所需要的戶藉檔案。 現在,這位北元皇后已經變成了籍貫大寧府的一個漢人婦女,名字叫做楚雲秀。她的母親則改名為方氏,祖籍山西。烏蘭圖婭搖身一變成了楚雲秀的女兒,名叫謝沐雯,楚氏的亡夫自然也就姓謝了。 官方材料上說,楚氏的丈夫本為金陵人氏,赴大寧經商多年,年初剛剛亡故,於是楚氏變賣了在大寧的店舖,舉家遷到亡夫祖籍,買下了夏潯的這幢老宅。 因為知道今兒個主母一家人要過來,留守老宅的那對老夫妻帶著兒子、媳婦和小孫兒,早把廳堂內外打掃乾淨,門前廊下都點起了燈籠,整個精緻優美的小院兒如夢似幻,十分優美。 夏潯帶著“楚氏”一家人逐處看著這處院落。 亭台樓閣,花木扶疏,一派江南古典園林的景緻。一曲曲花徑,一道道小橋,一重重花牆,一叢叢花草,園內楊柳垂蔭,山石嶙峋,曲徑通幽,如詩如畫,池水中蛙聲一片,反而更叫人覺得十分寧靜。 正如中原人甫到塞外,會震撼于關於天地蒼茫,山水壯觀的氣象一樣,“楚氏”一家人同樣震驚于這江南園林的景緻。小小一處院落,似乎比她們在關外時一頂帳蓬外加周圍拴關牛羊的圈棚範圍還要小一些,卻能匠心獨具,把這小小的空間佈置的美侖美奐,放眼望去,無一處不是風景,偏又不覺侷促。 “怎麼樣,楚夫人,這裡還滿意麼?” 把這院落整個兒遊覽了一遍,夏潯帶著她們回到了客廳,因為兩位老仆就在旁邊,夏潯便直接喚起了圖門寶音皇后現在的身份。 這客廳面闊五間,單檐歇山,廳堂內部各施捲棚,大木樑架用“扁作”,雕樑畫棟,精美雅麗,又有盆景、壽石、各種字畫,佈置的古色古香。 “好!好,真比我想像的還要美上十分!” 圖門寶音感激地望着夏潯,向他合什一禮,鄭重地道:“大人,謝謝你!” 夏潯淡淡一笑,說道:“夫人不必客氣,明日一早,我府上管事會把地契給你送來,村東有百畝上等水田,原本就各有佃戶,都是用熟了的好莊稼把式,你就無須多費心思了,只消按時收租就是。呵呵,關裡的佃戶可不是關外的農奴,逢年過節不妨備些禮物探望慰問一番,他們才會盡心儘力給你種地。這個不忙,慢慢就瞭解了。” 夏潯看看圖門寶音的老母親,又看看一直沉默不語的小櫻,頓了頓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們忙碌一天,早些歇息了吧,我……也就不多留了。”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圖門寶音母女感激不盡,向夏潯連連道謝,她們一直把夏潯送到二門,才在夏潯再三勸阻下停住腳步,轉對烏蘭圖婭道:“沐雯,送大人出府!” “哦!” 小櫻不情不願地答應一聲,上前一步。 夏潯欲言又止,最後只向圖門寶音母女拱了拱手,便轉身向外走去,小櫻立即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屁股後面,跟悶嘴葫蘆似的只管走路。 兩個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到大門外。 夏潯站定,小櫻也站定,夏潯扭頭瞅瞅,小櫻正忽閃忽閃地瞅着他。 這麼送人的到是頭一回看見,夏潯忍不住噗哧一下樂了,小櫻不樂,還是瞪着他。 夏潯乾咳一聲道:“小櫻,不用送了,我……這就走了。” 一聽夏潯喚她小櫻,小櫻就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遼東,在他身邊扮作侍女侍奉起居,還要千方百計色誘於他,最後卻被他百般戲弄的不堪歲月。 她抿了抿嘴,小臉一片嚴肅,還是不說話。 夏潯恍然,忙改口道:“沐雯,我……” 小櫻柳眉一剔,冷冷地道:“據我所知,中原人很少直呼姑娘家名字的,我跟你、很熟嗎?” 夏潯翻個白眼兒,心道:“你渾身上下還有幾處地方我沒摸過的?你說熟不熟?” 口中卻只得換了稱呼:“謝姑娘,我這就走了,你們在這安生度日。如果以後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困難,便去輔國公府找我。” 小櫻小瑤鼻兒一翹,高傲地道:“謝謝您啦,本姑娘與你,還是後會無期的好!” 說罷一轉身,跨進門檻,便把大門重重地關上了。 夏潯望着緊閉的大門苦笑一聲,只得下了台階,彎腰進了車轎,施施然一坐,揚聲道:“咱們走!” 夏潯沒有回金陵,他出京時為了掩飾行藏,公開身份是比趙子衿提前三天離開的金陵,赴地方公幹,那儀仗如今還停在龍江驛的軍營裡面,他得趕去那裡,候明日一早,再公開返回金陵,“繳旨面聖”! 次日一早,夏潯擺開儀仗,大張旗鼓地回京了。 當天,正值春闈開考,五城兵馬司、應天府都派了大批的巡檢、捕快游弋街頭維持秩序,夏潯入城,見街上氣象與往常大不相同,叫過一個巡城禦使來一問,才知今日是科考之期,夏潯心下好奇,他為官雖久,還真沒親眼見過科考場面,便吩咐道:“來啊,繞道貢院!” 夏潯一聲令下,儀仗便拐向貢院街,到了貢院街附近,只見這裡的巡檢捕快更多,甚至還有官兵站崗。 夏潯知道學子們十年寒窗,科考不易,吩咐下去,禁止鳴鑼開道、禁止打旗清場,靜悄悄地便從貢院街前邊走過去。 夏潯騎着馬繞到貢院正門前,就見門口舉子排成長龍,正魚貫入場。 忽地,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兵架着一個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人從裏邊出來,到了門口把那人往地上“嗵”地一扔,緊接着後邊又跟過一個人來,將一堆衣服和一隻筐子摔到那人的身上。筐子滾到地上,裏邊盛的食物和文房四寶滾了一地,排隊入場的舉子們趕緊閃向一邊,生怕沾了他的晦氣。 有人幸災樂禍地道:“這人的夾帶被查出來了,這下毀了,禮部行文過去,學籍一筆勾消,從此務農去吧!” 夏潯翻身下馬踱步過去,只見那舉子面如死灰,默默抓起衣服,連筐也不撿,失魂落魄地便離開了。今天在這貢院出來進去的官兒太多了,那些舉子不知他是何人,卻也不甚在意夏潯的舉動。 夏潯往地上一看,眉頭不由大皺,地上有折斷的筆管,有砸碎的硯台,有撬開了夾層的鞋子,有撕得破破爛爛的汗衫,上邊密密麻麻滿是小字兒,此外還有掰成兩半的饅頭,撕開帽沿的帽子,最稀奇的是還有折成幾截的蠟燭,蠟燭裏邊竟是空心的……,看來這考試作弊的還真不少。 大開眼界啊,真沒想到這古人作弊的方法竟也是五花八門,如此別出心裁。夏潯讚歎幾聲,轉身上馬正欲離開,忽聽幾個排隊的舉子聊天,其中一人道:“今科總裁是解縉解大學士,這可是今科舉子的福氣呀。若能做了當朝首輔的學生,得到首輔大人賞識,平步青雲,豈非幸事?” 夏潯一聽解縉之名,不由勒住了馬繮。 另一個舉子“嘿”地一聲道:“解縉為人尖酸刻薄,做他的學生不知要怎生受氣,有甚麼好的?” 旁邊又有一個舉子,似乎是個官宦子弟,瞭解些官場內幕,便賣弄道:“這主考官一職,不知多少人惦記着呢,偏又被那解縉搶了去,硬生生截了別人的出路。要說那解縉,年紀輕輕就做了內閣首輔,已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必還去搶這機會?好不會做人” 另一個學子贊同地道:“說得是,《太祖實錄》是他負責編撰的、《文華寶鑒》是他負責編撰的,《永樂大典》還是他負責編撰,官場上,他已位極人臣。這文人士子最為榮耀的文教功德,他一人業已占盡我朝風流,還不知足麼,便連這科考總裁一職也不捨得給別人,這人不知進退!古人云:月滿則虧盛極則衰,我看,不是好事啊!” 這幾個人悄聲低語,原不虞被人聽見,但夏潯由外功而入內功,一身武學修練的已是極為精湛,耳目聰敏遠較常人為勝,他們這番牢騷低語被夏潯聽了個一清二楚。 夏潯昨日回京,由紀綱帶著悄悄進宮,見了聖駕就伴同圖門寶音皇后離開了,還真不知道這件事。此刻一聽,眉頭不由大皺,心道:“走時再三囑咐,叫他修身養性,心無旁騖,怎麼不聽呢?做着內閣首輔,大權在握,又是《永樂大典》總編撰,天下文人菁英盡皆薈萃在你的門下,這還不成,怎麼又去搶主考官?” 夏潯心中不悅,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舉子所言捕風捉影,未必屬實。說不定是皇上認為解縉乃天下文魁,主動欽點他為主考,如果是這樣的話,說明皇上已經息怒,對解縉已無怨恚之氣。那麼解縉順水推舟應承下來,雖然包攬過甚,不知韜光隱晦,卻也無甚大礙。 夏潯只隱約記得解縉是得罪奸佞、觸怒皇帝,以致遭了死劫,至于具體情形卻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誰是奸佞?因何而爭? 說到底,不過是利益與派系之爭罷了。 解縉的手伸的太長了,他這大劫,其實正應在這場科考上! 第882章 鬥折蛇行 漏長更深,清夜似水涼。 北斗闌干南鬥斜,蟲聲新透綠窗紗 茗兒的香閨,清淡雅緻,似水溫柔的女兒風情,充盈了繡房內方方寸寸每一處地方。 只是男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大煞了風景。 剛剛沐浴過的夏潯不着寸縷,也不蓋薄衾,就那麼大剌剌地躺在那兒。 茗兒坐在梳妝台旁卸着首飾,美目一睨,瞧見他那模樣,不禁大發嬌嗔道:“蓋上被子,好不雅觀!” 夏潯懶洋洋道:“又沒外人,咱們夫妻連娃兒都生了,還怕什麼?” 茗兒恨得牙癢癢的,偏拿他沒辦法,只好輕啐一口,不去理他。 今兒夏潯回來,楊家的人卻是昨天就知道了。夏潯雖礙着圖門寶音皇后的緣故,不便先回家一趟,可他的行蹤只一入應天府,就瞞不過潛龍的人。所以等夏潯一回家,幾房嬌妻美妾便都圍上來,她們不是歡迎丈夫回來,卻是三堂會審,逼問他安置在下院的那女人身份。 其實茗兒幾個人都已知道那女人是北元皇后,只不過是跟丈夫笑閙罷了,夏潯不知就裡,卻是急扯白臉好一通解釋,最後還是小荻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夏潯才知上了她們的惡當。 一家人歡歡喜喜相聚,夏潯又考較了幾個女兒的功課,特意探問了有孕在身的西琳和小荻,半天時光不知不覺過去,及至傍晚,一家人聚在一起歡宴,為自家男人接風,等到筵席散了,夏潯又洗個澡兒,這才得以躺下歇息。 茗兒卸去妝飾,寬了袍服,取過枕畔素紗小衣換上,赤着纖巧秀美、白生生一雙天足,踩着綿軟的地毯回到妝台邊坐下,又取象牙梳子梳理頭髮。那柔荑膚若凝脂,皓腕一痕,比那象牙梳子還要潔白,肌理還要細膩,只看她輓一輓長髮便風情萬種,舉手投足莫不優雅,瞧在眼裡就是一種極美的享受。 茗兒一邊梳理着及腰的長髮,一邊道:“今日裡相公剛回來,來不及細說端詳,待明日,相公去與穎姐姐好生聊聊吧,雙嶼那邊又出了些麻煩!” “哦?我說穎兒欲言又止,似有話說,雙嶼那邊又怎麼了?” 夏潯側了身子,以手託了腮問。 茗兒道:“都察院僉都禦使俞士吉往浙東尋訪,嚴禁官兵及其家眷經商。你也知道,沿海地貧,不足以養家,尤其是雙嶼百姓,素來以海商貿易為主,捕漁為輔,几乎不涉農耕的,再說也沒有地給他們耕種啊……” 夏潯神色微緊,插口道:“俞士吉可抓到什麼把柄?” 茗兒自然明白他在問什麼,便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當謝謝和穎姐姐是吃素的麼?何況你之前又特意囑咐過的,那東海是咱們家的地盤,他俞士吉去了,能查出些什麼來?不過……他不問青紅皂白,一律禁止經商,又設巡檢司盤查,折騰的那些百姓們冤聲載道,咱們的船為避免被其察覺,生意也大受影響,這事兒還得你來拿個主意!” 夏潯聽說俞士吉不曾拿到他的什麼把柄,便放下心來,道:“陳瑛若不來尋我麻煩,我才擔心。只要他拿不到我的把柄,這些許事情,與我來說倒不算什麼。不用擔心,明日我與穎兒說說,這事我找機會解決了便是!” 茗兒“嗯”了一聲,忽又想起什麼,說道:“對了,惜竹夫人從日本捎回了消息,似乎日本政局有所變化。這事兒謝謝知道詳情,我不曾問過,回頭她自會說與你知道。” 茗兒說完,未聽夏潯答應,扭頭一看,就見夏潯托着腦袋,正直勾勾盯着她看,俏臉上不禁浮起一抹不易覺察的紅暈,微微扭了身子,嗔道:“都老夫老妻了,這麼看著人家做甚麼?” 夏潯盯着她那嬌艷欲滴的兩瓣櫻唇,笑道:“小別勝新婚嘛,莫讓相公久等,相公等得你,小小相公可急不可耐來了。” 茗兒詫道:“哪來的小小相……” 扭頭一瞥,恰瞧見夏潯挺了挺身子,那昂藏雄偉一入眼帘,把個茗兒羞得頓時扭過頭去,臊紅了臉道:“沒個樣兒,又來說些瘋話葷話!” 說歸說,臉蛋兒卻更紅了,她又匆匆梳理幾下,盤起了長髮,便盈盈站起身來,徑去壓滅室中燈燭。 夏潯笑吟吟地道:“寶貝茗兒,留下一盞。” 茗兒素知自己丈夫的“壞習慣”,把玩嬌軀、恩愛繾綣之際,最喜看著她嬌小玲瓏、溫潤如玉的身子,雖然臉蛋已羞得艷若石榴,還是依言留了一盞燈籠。 等她悄悄登榻,滑上綉帳,未及扯過薄衾掩身,便被夏潯一把攬在懷裡,宛宛香臀被一砣火熱堅挺抵住,茗兒的嬌軀頓時酥了,忍不住回身就郎,玉臂攬頸,唇兒迎湊,淺淺地吻了一下。 “今兒相公回京只是應個景兒,怎麼至午方回呢?” 茗兒推了推夏潯已搭上她酥乳做怪的雙手,推不到,便由得他去,只嬌喘吁吁地抱住了他,低聲埋怨。 夏潯道:“我去了一趟文淵閣,大紳果然做了主考。後又找人問了問情形,解縉這人,鋒芒太露,此番事了,我得勸他收斂一二。否則早晚給他自己惹出麻煩來!” 夏潯說著,掌下一對水滴狀的飽滿雙乳在他的愛撫下,已迅速從柔軟豐盈變得堅實挺拔起來,茗兒的身子漸漸發熱,一雙眸子水一樣朦朧,迷離地看著夏潯,看來也是饑渴已久了。 夏潯情思難捺,便柔聲道:“這些事兒以後再說,現在先做咱自家的大事,小寶貝兒,先安撫一下你家相公的小小相公!” 夏潯雙手上滑,按住茗兒香肩,稍稍一做示意,茗兒便滿面紅暈,又愛又恨地捶他一記,嗔笑道:“壞蛋!”那柔軟滑潤的身子便貼著夏潯的身子,蛇一般向下滑去…… 翌日一早,夏潯春睡遲遲,許久方起。 他在朝中沒有常職,無需起個大早上朝,生活最是悠閒不過,今日回家頭一宿,不想起個大早習武,所以睡得再晚也無妨。 可茗兒雖是與他做久的了夫妻,臉兒卻仍嫩的很,不願叫姐妹們覺得她痴迷床笫不肯起床,再者她是一家主婦,欲正人先正己,必須得給一家人做出個好榜樣來,所以很早就起了床,如往常一樣,料理家務、安排孩子們當天的學課。 等夏潯起床時,一家人早就起了,夏潯洗漱打扮,隨意吃了點東西,便去找蘇穎問明雙嶼情形,昨天夏潯剛剛回家,而且一家人都在,蘇穎不便與他多說什麼,這時私下相見,卻大是幽怨。 蘇穎賭氣道:“雙嶼原來笑傲海外,天不收、地不管,何等逍遙自在,後來聽了你的話,投靠了朝廷,卻總被當作後娘養的,誰來了都要整治一回。原先是丘福手下一班水師將領,如今又換了都察院的一批言官,文的武的換着班兒的來欺負人,人家現在都沒臉回雙嶼見家鄉父老、見許大當家了!” 夏潯攬住她肩膀,安慰道:“穎兒,這事我已知曉。我知道你的心情,且莫心焦,這事總有個解決的辦法。雙嶼現在雖常受些閒氣,可是投靠朝廷卻也並非全無好處呀,至少他們不用擔心水師圍剿,也不會再有強大如陳祖義的水上強盜滋擾,不知少死了多少弟兄。 雙嶼的弟兄一向逍遙慣了,受着約束,又受閒氣,自然好大的不自在,你可幫我勸和着,千萬千萬,咱們自己不能亂了陣腳。陳瑛那老狐狸故意刁難,未嘗不是試圖激怒雙嶼好漢,迫使他們舉旗造反,既已歸順朝廷,如果再反,那就沒有迴旋餘地了。” 蘇穎雖然生氣,到底是為自己丈夫打算的,便嗔道:“瞧你說的,我還能鼓動雙嶼衛的兄弟們造反不成?只在你的面前我才發些牢騷,對雙嶼那邊來的人,我都是竭力安撫說你的好話呢,可是這事兒你總要為他們出把力才是。現在被俞士吉一查,許多雙嶼百姓生計沒了着落。 還有啊,咱們家的船隊也大受影響,這些日子你時常出門公幹,顧不上雙嶼,我不妨說與你知道,謝謝前日仔細核算了一下,咱們家自年初到現在,海運貿易收入較之去年這時候,只有一半不到,如今被俞士吉這麼一折騰,等到年底啊,咱們就養不起那麼多人了。” 夏潯點點頭,凝重地道:“雙嶼之事看來簡單,一個處理不慎,卻有可能釀成大禍,至少也會對咱們造成極大的衝擊,我這就去想辦法!” 蘇穎見他說完了事兒就走,不禁又生幽怨,扭了身子,氣道:“你來尋人家,就只關切雙嶼,事一談完你就走了,全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夏潯苦笑道:“我的姑奶奶,這是從何說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相公有多忙!好啦好啦……” 他湊過去,在蘇穎耳邊道:“娘子莫急,等相公處理了事情就回來。今夜相公宿在你房裡,你有什麼話兒,只管說個痛快,到時只怕你煩,還嫌相公不夠疼你麼?” 女人不管到了多大,都喜歡被自己的男人心肝寶貝兒地疼着的,夏潯叫這一聲小穎兒,蘇穎可不覺肉麻,心中反是一甜。蘇穎紅了臉,輕嗔道:“不希罕!”眸中卻已漾起喜色。 夏潯低笑道:“嘿嘿,小穎兒今晚洗白白,就等着好生侍候相公吧,到時候咱們……” 夏潯聲音越來越低,再往下說的話可就下了道,聽得蘇穎耳熱心跳、又羞又窘。她把杏眼一睜,作勢踢了夏潯一腳,那小兒女的幽怨情狀一掃而空,恢復了東海女盜的豪邁威風,道:“休想!盡弄些見不得人的花樣兒,看老娘今晚不折了你的霸王槍!” 嘴裡說的霸道,她那一雙眸子,卻已媚得快要滴出水來…… 第883章 大文章 夏潯離開蘇穎住的院子,又來到謝謝的住處。院中濃蔭如蓋,樹下有一石台,謝雨霏着一襲翠綠的衫子,正跟女兒下棋。 思雨捻着棋子兒,秀氣的眉毛微微蹙着,跟個小大人兒似的正在思考。 思雨現在業已開始隨先生讀書了。 本來依着夏潯的意思,反正他的閨女不愁嫁,再說這時代也不需要她求職就業,用不着這麼早叫孩子讀書,叫她再玩幾年也無妨。 可謝雨霏不答應,在她的要求下,思雨現在也跟着兩個姐姐每天讀詩書了,謝雨霏平時還會教她些琴棋書畫,看來是立志要把她的女兒培養成一個小淑女了。 思雨平時文文靜靜的,還真有點小淑女的意思,只是眼眸中偶爾透出的慧黠…… 夏潯很擔心這丫頭長大了就會是第二個謝雨霏,雖然以他的家世,不需要這丫頭去混江湖,不過這麼古靈精怪的一個丫頭,喜歡上她的男人恐怕會很頭疼。 “爹爹!” 思雨正為那進退兩難的棋局發愁,忽見夏潯進來,立即放下棋子,甜甜地叫。 夏潯摸摸她的腦袋,笑道:“三丫頭乖,自己個兒先出去玩,爹跟你娘有些事情要談!” “哦!” 思雨乖乖答應一聲,把手中的白子兒放回酸枝紅木外飾犀皮的棋罐兒,便姍姍地走了出去。 思雨大小姐文文雅雅地出了院子,一離開爹爹和娘親的視線,便一提裙裾,飛奔而去。 茗兒正陪着楊大少爺在水竹涼蓆上玩耍,思雨突然閃了進來,向茗兒乖巧地一笑,甜甜地道:“大娘,孩兒又想了一步好棋,想向大娘請教請教!” 看樣子,她已不是頭一回向茗兒挑戰了。 思雨輕車熟路跑去一邊搬出棋盤,安放在榻上的矮幾上面,又捧來棋盒,落子如飛,“啪啪啪”地便布起了棋局。 這丫頭小小年紀,竟然過目不忘,片刻功夫,她被自己娘親謝雨霏難住的那盤殘棋已經一子不錯地重新擺開。 茗兒莞爾一笑,便去看那棋局。 楊懷遠一瞧娘親不理他了,小姐姐也坐在那兒不跟他玩,便爬過來使壞,他扎撒着小胖手,想去把那棋子都劃拉亂了。思雨何等伶俐,小弟光着腳丫兒剛一沖過來,就被她攔腰抱過去,哄他道:“小弟乖,別跟姐姐搗亂,一會兒領你釣蛤蟆去!” 武德將軍楊懷遠馬上被“釣蛤蟆”這百玩不厭的遊戲給征服了,他穿著開襠褲,把小屁股往三姐腿上一坐,瞪着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瞅着棋盤上那些黑黑白白莫名其妙的東西,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很用心的樣子。 茗兒看著棋盤,凝睇沉思片刻,拈起一枚黑子兒,往棋盤上“啪”地一按,嫣然道:“雨兒,你這丫頭還真不錯,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這才學了幾天的棋,棋力竟是大見精進了。” 思雨“驚訝”地張大眼睛,不服氣地道:“人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想出來的,大娘這麼快就給破解了?哼!我回去再想一招!” 說罷放下楊懷遠,轉身就跑,楊懷遠拱着小屁股叫:“蛤蟆,蛤蟆,姐姐,釣蛤蟆!” 思雨扭頭招招手道:“小弟乖,姐姐過一會兒就來陪你去釣蛤蟆啊。”話音未落,人就一溜煙兒地不見了。 謝謝的院落裡,夏潯坐在石凳上,與謝雨霏低聲慢語地敘着話。 兩個人說的可不是男女情話。兩口子成了家過日子,哪能總拿情話當乾糧,可他們嘮的也不是家常,而是日本當下的時局。 同帖木兒帝國、韃靼、瓦剌、安南、大明一樣,但是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權力鬥爭,日本也不例外。眼下日本國潛流湧動,已亂象漸生了。 一方面是足利義滿和他的義子足利義持之爭。 足利義滿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在他的部下中,原本就有一些依附於足利義持的勢利,足利義滿因為健康情況惡化以後,依附足利義持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同為足利一派,他們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如果足利義滿故去,那麼必須在本派系中再捧出一個首領來繼續把持日本國大權,才能讓他們的既得利益不受損害,這個人選自然以已經做了多年征夷大將軍的足利義持最為合適。 但是足利義滿立足利義持為繼承人的時候,是因為他沒有親生兒子,結果他剛立足利義持為繼承人,就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肉。足利義滿那時就已有了悔意,想改立自己的親生兒子,但是當時他的兒子年幼,足利義滿不免有些優柔寡斷。 眼下他的親生兒子已長大成人,他的生命也漸漸走到了盡頭,他便開始加緊實施易立幕府將軍的計劃。這一來,他和自己的義子足利義持之間,就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另一方面,是日本南北兩朝的天皇之爭。 後小松天皇業已大壽將盡,當初日本南北兩朝統一的時候,約定的是兩朝天皇的子嗣輪流擔任天皇。如今後小松天皇快要逝世了,這皇位就該由南北兩朝統一時放棄了天皇皇位並出家大覺寺的南朝天皇后龜山之子小倉宮恆敦來繼承。 可後小松天皇當然不甘心交出權力,他想立自己的兒子躬仁親王為太子,已出家為僧、法號金剛心的後龜山天皇聞訊勃然大怒,決心召集舊南朝勢力武裝反對。 這些年來,惜竹夫人在日本一直扮演着一個心向南朝、不斷資助後龜山法皇的政治商人的角色,經過這麼多年的滲透,她已完全取得了後龜山的信任,這個秘密計劃,她就是重要參與人之一。 惜竹夫人急急派人回國,是向夏潯徵詢意見。在這場南北天皇的政治鬥爭中,他們該採取什麼態度?是否該給予後龜山法皇資金上的大力支持?如果給予後龜山大筆政治資金,以支持他號召舊部造反,這筆數目實在是太龐大了,需要夏潯立即想辦法籌措。 謝謝把日本方面送來的消息一說,夏潯便低笑道:“當初埋下一粒種,今日終於生根發芽了!” 謝謝道:“你別高興的太早,現在維持潛龍的存在都成問題了,你上哪兒去再搞一筆足以支撐後龜山法皇造反的錢?” 夏潯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現在就去要錢!” 謝謝一怔,奇道:“你找誰要錢?” 夏潯理直氣壯地道:“當然是皇帝!皇帝一道旨意,把你相公搞得捉襟見肘,這事兒我是為大明干的,不找皇帝要錢找誰要錢?” 夏潯嘿嘿一笑,道:“摟草打兔子,為夫就利用這件事來做篇大文章,連穎兒那邊的麻煩也一併解決了去!” 錦衣衛衙門,紀悠南一溜小跑兒地鑽進紀綱的籤押房。 紀綱聽完了紀悠南弄來的黑材料,捏着下巴道:“你是說……韃靼使節脫忽歹離京之前,曾經去見過啞失貼木兒?” 紀悠南忙解釋道:“大人,不是韃靼平章脫忽歹本人,而是脫忽歹手下的一個侍衛。據說那侍衛和啞失貼木兒是遠房親戚,此番到中原來,一日與人閒聊,恰好得知他這位遠房堂兄的下落,知曉他在朝廷上做了大官,便登門拜訪,兩下里往來不止一回。” 紀綱哼了一聲道:“是不是出自于脫忽歹的授意,又有誰知道呢?” 紀悠南目光一亮,脫口道:“大人,你是說……?” 紀綱站起身來,在房中踱了一陣,緩緩地道:“就用這件事,做一篇大文章!” 紀悠南擔心地道:“大人,啞失貼木兒可是當朝二品大員,又是一個韃官,這麼一件事兒,恐怕弄不倒他!” 紀綱陰惻惻地道:“事情只要做的巧妙,天大的婁子也能堵上,屁大的事情也能要命!哼,就這一件事兒,足夠取他性命了!我要用啞失貼木兒的人頭,告訴天下人,順我紀某者昌,逆我紀某者亡!” 紀綱一甩衣袖,沉聲道:“你這廂準備着,我立即進宮一趟,回來咱們就拿人!” 同一時刻,都察院裡,清淡雅緻一間書房。 陳瑛一手持筆,一手捋袖,面前案上平鋪一張大幅畫紙,兩端用銅鎮紙壓着,正在揮毫潑墨。 俞士吉捧着一方金皮桐油煙灰墨站在側面,憂心忡忡地道:“大人,卑職無能,浙東一行辜負了大人的期望。如今,雖籍北伐之功,漢王殿下稍稍輓回了一些聖意,可太子之位依舊牢不可撼!楊旭聖眷不減、紀綱飛揚跋扈,咱們一再隱忍,長此下去,此消彼長,恐大事更加難以輓回了。” 陳瑛充耳不聞,提筆在他墨盒中蘸了蘸,繼續在紙上揮灑。那上等好墨在製作中會加入一些香料,陳瑛筆下揮灑,一陣淡淡墨香便飄滿了整個房間。 俞士吉嗅了嗅,讚道:“好墨!” 陳瑛拈着一管湘妃竹的湖筆,時抖時顫、時勾時挑、抹擦如飛,一副形神俱備的畫作便漸漸躍然案頭。 風雨溪谷、煙雲晦明、千岩萬壑、山石瀧水,樹木亭直,秀潤多姿,一道溪泉在山石林木間歡暢而下,千溪萬泉,匯于山下,終成波濤滾滾…… 陳瑛擱下筆,細細欣賞一番,便題跋留款,取出一枚田黃石的閒章鈐了上去,對俞士吉呵呵笑道:“你來瞧瞧,老夫這畫如何?” “大人好雅興!” 俞士吉苦着臉道:“可卑職思及咱們刻下處境,憂心忡忡,實在沒有心情鑒賞大作啊!” 陳瑛撚鬚笑道:“隱忍有何不好?我們當初若不隱忍,安能等來漢王伴駕北征的機會?” 俞士吉道:“可是現在……” 陳瑛點點那畫中清泉,指尖一划,直指驚濤,漫聲道:“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剛柔並濟者,無敵于天下啊!你這‘格物致知’之理,還須細細揣摩!” 第884章 一箭雙鵰 夏潯候得午朝結束才趕到宮中,他的時間把握的剛剛好,朱棣此時剛剛小憩結束。 朱棣起來,喝了一杯釅茶,神清氣爽之際,敬事房太監趕來,向他稟報一些內務。 這老太監叫葉鐸格,歲數是真大了,是宮裡歷經洪武、建文、永樂三朝的一個老太監,因為老實本份,與人為善,不好爭權,在宮裡面很有人緣兒,歷經三朝,直到前年初才混上敬事房大太監的位子。 葉太監躬着身道:“皇上,這宮裡頭連着好幾年沒進人了。娘娘慈悲,曾經幾次裁減宮中年老的宮女。循例,年初的時候,宮裡又把一批年長的宮女遣返回家了,這宮裡頭得用的人手實在不足,眼下只有幾位貴妃娘娘那兒人手還算夠用,其他各殿連灑掃、打理的人都不夠了……” 原來,這宮裡頭的太監主要來源是自閹、貢獻和戰俘。大明這時節,混到要閹了入宮才活得下去的還是少數,因此自閹入宮的內侍最少,主要來源是兩條:一是從被打敗的戰俘和被鎮龘壓的造反者家中擇選年幼的孩子閹了入宮侍駕。二就是向朝鮮等屬國索要。 而宮女的來源就不同了,你自願入宮也進不去,除了向屬國索要一些秀女,就是由朝廷選秀。而朝廷已經從建文初年起就沒選過秀了,建文剛一登基就忙着宰他叔叔,然後燕王就造了反,兩下里打得不可開交,哪顧得上這些事兒。 朱棣當國之後,忙於南征北戰,後宮之事概由徐後掌理,徐娘娘也是個節儉的人,並未舉行過選秀。從洪武末年到現在跨度已經超過十年,許多宮人年紀大了,陸續被遣出宮去,宮裡頭得用的人手不足,這老太監職責所在,便來向朱棣稟報。 朱棣聽了不以為意,頷首道:“朕知道了,等春闈結束,選一次秀女就是了。” 葉太監好不歡喜,連忙答應,點頭哈腰地退下。 這時有人稟報,輔國公到了。 朱棣一見夏潯,便笑道:“你這待不住的性子,剛從瓦剌回來,正要叫你在家好生歇養幾天,怎又跑來?你來見朕,絶不會嘮家常的。” 夏潯也笑:“皇上聖明,臣的確是有一件緊急大事稟奏!” “哦?” 朱棣知道夏潯為人,斷然不會打誑語,忙叫人看了座給他,待他坐定,問道:“什麼事情如此着急?” 夏潯道:“皇上可還記得東海雙嶼麼?” 朱棣動容道:“雙嶼出了什麼事?” 夏潯笑道:“雙嶼風平浪靜,不曾出什麼事情。皇上還記得麼,當初雙嶼還在海盜手中時,那些義盜曾援救三位皇子離開,後來皇上禦極,雙嶼群盜便接受了朝廷招安,因那雙嶼百姓一向以海市貿易維持生計,皇上體恤,特允他們繼續與諸蕃貿易?” 朱棣頷首道:“喔,記得,怎麼?” 夏潯道:“臣聽說,九邊之地有將領暗中與番邦部落交易買賣,私相往來,這是犯了朝廷規矩的。皇上下旨嚴禁文官武將、朝廷吏役擅與異邦交易,可這並不包括普通百姓啊。奈何都察院僉都禦使俞士吉巡訪邊務,到了東海,卻不問青紅皂白,禁了雙嶼百姓貿易。那方百姓無地可種、僅靠捕魚所獲又少,許多商賈有苦難言,因着當年奉旨去雙嶼招安的乃是微臣,他們就找了臣的門路,向皇上陳情……” 朱棣恍然,心中便想:“原來是為雙嶼通商之事來的,這事算得甚麼緊急大事?” 夏潯話風一轉,卻道:“臣想,百姓安居與否,便是朝廷安定之本,此事雖只限于東海一隅,卻也不宜等閒視之。便留那海商,仔細詢問了些東海貿易情形,以便向皇上陳情,商量個妥善的法子出來。不想臣隨意詢問幾句,竟從他們口中問出一件大事來!” 朱棣這才曉得夏潯真正要說的話題還沒說出來,他忙聚精匯神,盯住了夏潯。 夏潯把日本的天皇權力之爭、征夷大將軍繼承權之爭兩件事情對朱棣仔仔細細說了一遍,鄭重地道:“皇上,日本太政大臣足利義滿崇尚中土文化,他那北山殿簡直就是收集我中華文萃菁華的一處所在。而他的義子足利義持卻非常仇視我大明。 日本的所謂天皇只是一個象徵,實權掌握在幕府手中。如果足利義滿過世,足利義持掌權,恐怕對我大明必生不恭之心。雖則我大明不懼東海區區一島國,然而飄洋過海發兵討伐,終究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情。若我天朝能幫助足利義滿,助他親生兒子上位,便少了許多麻煩。” 朱棣頷首道:“足利義滿對朕一向恭順,連年遣使上貢,東海倭寇殘餘偶有犯邊,一道旨意過去,他也能認真剿寇,小心做事。那足利義嗣是他親生兒子,既有親子,自然當由親子繼位,何況那足利義持對我大明又頗懷敵意,嗯……,理應予以幫助。” 夏潯欣然道:“皇上明見!臣想,用不了多久,足利義滿就會遣使再來,他想改立自己的親生兒子為征夷大將軍,自然要日本天皇點頭,可是更需皇上您首肯才成!” 這句恭維話說得朱棣撫鬚一笑。 夏潯又道:“還有那日本天皇之爭,雖則日本實權在幕府手中,可這天皇在民間頗有威信。日本幕府現在還在足利義滿把持之下,對我大明還算恭馴,然而寄望於他人的友好,不如把主動掌握在自己手中。臣以為,若巧妙利用日本南北兩皇之爭,對我大明會更加有利。如此,兩皇對峙,他們將更加依賴我天朝,同時,一旦兩皇對峙,足利義滿便大有作為,他要讓足利義嗣繼位,也就有了大把的機會。” 有些目的是不能赤裸裸地說出來的,夏潯稍稍一點,朱棣便心領神會。 分而治之,自古便是控制其他勢力、地區的一種絶妙手段,或挑唆、或扶植,或同時扶植兩股勢力,使他受制於你,還要心甘情願地求助於你,這種手段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被政客們玩得滾瓜爛熟了。 朱棣精神一振,道:“不錯,運用的好,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將之牢牢把握。那麼,你的意思是?” 夏潯道:“足利義滿若來求助于皇上,皇上自然是要表態支持其親子足利義嗣的。” 朱棣頷首。 夏潯又道:“如此,朝廷就是站在足利義滿一邊,同時,少不得要與現在的日本天皇后小松打打交道。” 朱棣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間,目光微微一閃,說道:“朝廷應該扶持後龜山爭位,可足利義滿又是後小松一邊的人。幫助足利義滿爭奪將軍之位,與我大明有利,扶持後龜山爭天皇之位,與我大明亦有利。可這兩個人卻是對頭,我們不能叫他們覺得,我大明在同時幫助他和他的對頭。” 夏潯道:“正是!所以,皇上需要一些人,一些表面上不是朝廷一方,實際上卻由朝廷控制的人,站到後龜山一邊去,為他出錢出糧,助他招兵買馬!” “唔……” 朱棣站了起來,在殿中徐徐踱了一陣,返身問道:“資助後龜山造後小松的反,所費不菲,這群商人靠得住麼?” 夏潯忙道:“皇上,這些商賈的根在我們大明啊,要利用他們,他們的妻兒老小自然是要控制在咱們大明的。再者,他們都是商人,他們要做這種事,自然要保持商賈身份,以通商貿易達于日本。資助後龜山,不過是一筆錢,他們能得皇上恩准,復于海上貿易,這利益卻是源源不斷的,他們豈會因一時利益,放棄這長遠利益?” 朱棣聞言輕輕點了點頭。自古顛覆、策反、收集情報,利用最多的就是商人,這的確是最合適的身份,尤其是大明不能暴露同時支持兩邊的態度,利用他們就更是最好的選擇了。 朱棣頷首道:“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日以萬金,內外騷動,不得操事者,數十萬家,相爭數年,方奪一日之勝,能以上智為間而成大功,才稱得上是明君賢將! 就這麼辦吧!具體情形,你去料理,經營所費,核算個數字出來,由戶部撥付。東海巡檢司嘛,只負責緝盜治安等一應事務,東海百姓是否有經商資格,由當地市舶司核准。不過,朝廷官員不得經商,這一條禁令卻依舊是不得觸及的!” “臣遵旨!” 夏潯一番話,兩樁大事都有了着落,還立馬還了陳瑛一記大耳光,他馬上興沖沖地領旨而去。 夏潯剛走,紀綱就鑽進了謹身殿。其實他早就來了,只比夏潯晚了一步,他不想與夏潯碰面,這才候在外面,直到夏潯離開,這才進殿見駕。 紀綱把啞失貼木兒與韃靼使節有所聯繫的事添油加醋地對皇上一說,永樂頓生警覺,立即吩咐道:“雖說瓦剌之事乃是絶密,可隨行往瓦剌一行的,皆為軍中千卒,數千號將士,人多口雜的,難免會泄露些消息,落在有心人耳中,說不定就能察覺些甚麼。 縱然啞失貼木兒不曾被韃靼收買,若他偶然聽到過這些事情,又於無心中泄密於韃靼人,朕的大計亦將毀于一旦!這件事不可不慎,你要好好查一查!若是有什麼可疑,先把他控制起來亦無不可,總之,瓦剌那邊的事,斷不容有一分一毫的差遲!” 紀綱得了這句話,立即大喜領旨。 朱棣卻未察覺他的神色變化,正要吩咐他退下,忽又想起一事,便喚住他道:“哦!對了,宮裡使喚的人手不足,朕已吩咐敬事房,春闈結束後便即選秀,這件事,由你錦衣衛同內監***辦吧!” 紀綱又得一件美差,更是喜不自禁,忙道:“是,臣遵旨!臣一定盡選全國佳麗……” 朱棣打斷他的話道:“選秀女就不要這麼大動干戈了,只在應天府一地,選八百秀女入宮便是!” 第885章 飛揚跋扈 紀綱離開皇宮後,立即吩咐拿人。 早就有所準備的一班錦衣衛立即出動,鐘滄海帶著一幫緹騎趕去查抄啞失貼木兒在金陵城裡置下的宅院,而紀悠南則另帶一夥緹騎,撲向京營去鎖拿啞失貼木兒。 皇帝一句話,具體如何運用,就全看底下人如何理解了,沒有皇帝這句話,紀綱就不敢動啞失貼木兒,有了這句話,他就敢把啞失貼木兒直接弄死。 天子近衛,權力可大可小,運用存乎一心! 啞失貼木兒根本沒有想到紀綱竟然跋扈到了這種地步,而且是如此的睚眥必報,就因為街頭衝撞,互相嘲罵幾句,他就敢撕破麵皮對自己下狠手。如今紀綱來了,啞失貼木兒雖然手中有兵,可是對方緹騎出動,那就是執行國法,而並非私相鬥毆,他可不敢對抗。 錦衣衛連他的官服都不脫,存心羞辱於他,啞失貼木兒就穿著一身朝廷二品命官的官服,被緹騎五花大綁,拖在馬後招搖過世,一路行來,頓時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此時,科考已經是第三天了。 舉子們就像被關進籠子的小獸,一個個打起精神,繼續做着文章。 狹小的院落裡,一間間小屋光線極其黯淡,牆角的馬桶散髮出騷烘烘的味道,舉子們蓬頭垢面,好象犯人一般,不過每個人都像打了鷄血似的,神情十分亢奮。 三場九天,他們要自備燈盞、食物和灶具,屈身在這小小的考房裡,白天緊張應試,晚上在考房中歇息。多少年來,考砸了的不說,還有許多身體孱弱者,即使考得很好,一俟考試結束,也會大病一場。可是。這是讀書人的唯一出路,是魚躍龍門的關鍵一戰,每個人都甘之若飴。 多少人從童年考到青年,從青年考到中年,從中年考到白髮老翁,這一間間號房裡,老中青三代學子,共聚一堂。十年寒窗,為了一朝騰達,而做着最後的努力。 其中自然也有夾帶成功的、找了槍手的、還有明明是南方人。因為北榜錄取分數綫比較低,而疏通關係改換籍貫成了北方籍學子的,一個個提心吊膽,生怕關鍵時刻功虧一簣。被考官查出來,從而前途盡喪。 貢院街上一家家小客棧,每天滿滿噹噹擠的都是人,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都是那些家境富裕的人家,陪同前來照料自家舉人老爺的親戚和親信的家人。每天,他們都坐在客棧裡。泡一壺茶,便在那兒東拉西扯,所談的話題不外乎是關於科舉的種種佚聞逸事。 今兒,一位明顯是當地人的中年人引起了各位舉子家屬和親信管事們的注意。因為在閒聊中,他無意中透露,他能在揭榜前就打聽到舉子的成績,因為他有個親戚在禮部做官。考試時雖是匿名的,評完了捲子謄寫榜單,核查發佈這個環節卻不是絶密了,有門路的自然能先查到成績。 說起來,這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本事。等能查到的時候,大局已定。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是連續三場九天的大考。再經過漫長的等待,對每一個相關的人來說,都是極大的煎熬,能早知道一刻總是好的,所以許多人就刻意地巴結起他來。 那人是個豪爽好客的性子,你來攀談,他就結交,不一會兒就成了這些考生家屬中的風雲人物。這中年人與人談笑風生,正說著,忽從窗口看到外面街上錦衣緹騎在馬後拖曳着一位朝廷二品命官招搖過市。 他聲音頓了頓,眼看著錦衣衛拖了那武將過去,這才繼續賣弄他的見識:“呵呵,諸位有所不知,要說一篇文章定終身,卻也未必。平日裡才名聞達四方的名士一旦參加科考,考官也是特別注意的。” 他故作神秘地一笑,呷了口茶,才道:“我舉個例子,具體是哪一科我就不說了,那考官與舉子的名字我也不便提,就只說這麼一件事兒。有一科,地方上有一位名士參予了科考,因為他才華橫溢、名氣極大,主考官事先就想要點他為狀元,你們想啊,有主考官這般照拂,這位才子若是考場發揮不好,可不也是狀元郎麼?” 眾人七嘴八舌便問:“那麼這位才子可曾高中?” 那中年人嘿嘿一笑,搖頭道:“人算不如天算!” “怎麼說?” 那中年人道:“考生文章,都要經過抄手謄寫,才拿與考官批閲的,所以考官即便與那考生十分的熟稔,從字跡上也認不出來,但是考生所在的省份,卻是不加隱藏的,那主考官知道這位考生的籍貫,便把該省所有考生的捲子逐一取來細細審閲,結果有位考生卷中有一句‘歷箕子之封’,箕子是被封在朝鮮的,主考官矚意的那位才子恰巧去過朝鮮,他便認為此卷定是這位考生做的,於是把這份捲子點為第一,孰料揭開了名字,卻是另一個人!” 眾人聽了便七嘴八舌,猜測這名士是誰,奈何大明歷科舉子名士,身份履歷如何,誰能盡知其詳?猜來猜去,也不得結果。 那中年人一臉神秘地繼續賣弄:“你道為何中了進士便躍了龍門,而狀元、榜眼之流,未來的仕途未比就比一個普通的進士更高明?因為彼此才學大多相近,狀元未必就比三甲之外的考生高明多多。金殿對策、欽點狀元,已不是較量才學了,那時候,一則看你運氣,二則要看皇上瞅誰更順眼,三則還要看是否有貴人相幫。 有一科殿試時,對策完畢,考生將捲子交給收卷官,倉促間漏了一個字沒寫就交了卷,那收卷官與之相識,瞧了一眼:‘哎喲,漏字了!’順手提筆就給他補上了,你瞧,若無這位貴人,他安能高中? 還有一科,有位考生卷中有一句話,裏邊有一個“恩”字,按規定要另起一行抬兩格,那位考生卻只抬了一格,交到閲卷大臣那裡,那大臣與其父乃是好友,見他犯了規矩,有心替他補救,靈機一動,便在‘恩’字前邊幫他加了一個‘聖’字,這一下就完全合乎規矩了,結果……他就成了狀元,要不然這狀元豈能歸了他?” 這人看來是真有親戚在禮部做官的,官兒應該還不小,所以對許多科舉逸事如數家珍,聽得眾人歎服不已。類似的耳目靈通人士,其實每次科考都有,原也不算甚麼,誰會想到今科出現的這位“包打聽”,竟是存心要掀起一場大風波呢。 啞失貼木兒氣鼓鼓地被索進錦衣衛,押入詔獄。 他還打算着,等對方審問一番,拿不到自己什麼短處,一出去就向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告他的狀,卻忘了這詔獄如虎口,不管何等樣人、地位高低,一旦入了這詔獄,還能活着出去的,自大明立國數十年以來,除了周王和楊旭,似乎再沒有第三個人了。而他啞失貼木兒何德何能,能自比鳳子龍孫的周王,或者數次拯救永樂一家的楊旭? 啞失貼木兒一進詔獄,就見裏邊十八般刑獄羅列森然,紀綱笑容可掬地等在那裡,啞失貼木兒心中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襲上心頭。 “哎呀呀……” 紀綱十分驚訝地迎上來,向啞失貼木兒兜頭一揖,惶恐地道:“這不是貼木兒大人麼?” 啞失貼木兒嗔目大喝:“紀綱,你無端鎖拿本官,意欲何為?” 紀綱不答,卻站起身來向環伺左右的八大金剛笑吟吟地介紹道:“這一位,就是啞失貼木兒大人了。想當年靖難之初,本官給皇上牽馬墜鐙做一馬夫時,貼木兒大人就已是百戰沙場的一衛指揮!功勛卓著,地位崇高啊,爾等還不向貼木兒大人見禮?” 八大金剛嘻皮笑臉地向啞失貼木兒作了個揖,七嘴八舌地叫:“下官見過帖木兒大人!” 啞失貼木兒大怒叫道:“紀綱,你以為這金陵城裡,你已一手遮天了麼?速速放我離開,否則我必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 紀綱佯怒道:“你們這班混帳東西怎麼惹怒了帖木兒大人?帖木兒大人乃是朝廷二品大員,你們這班不開眼的東西,可曉得若帖木兒大人惱將起來,在皇上面前說一句話,本官都是要掉腦袋的!”八大金剛裝腔作勢,連忙配合著紀綱做惶恐不勝狀。 紀綱忽又轉怒為喜,嘿嘿一笑道:“你們幾個還不趕快將功贖罪,好生侍候侍候咱們這位帖木兒大人,貼木兒大人心裡舒坦了,才不會尋本官的麻煩呀……” “卑職遵命!”八大金剛心領神會,他們一擁而上,拖過五花大綁的啞失貼木兒,就往一張血銹斑斑的鐵床上摁去。啞失貼木兒掙扎道:“紀綱!你要幹什麼?我是堂堂二品大員,你敢對我濫用私刑?紀綱!紀綱!” 紀綱充耳不聞,一臉陰笑地已然走開,他步出詔獄大門的時候,一聲淒厲的慘叫正從獄中傳出,聲音迴蕩着,遙遙飄入他的耳中。紀綱仰天打個哈哈道:“今兒天氣真好……” 第886章 風月無邊 這一天,夏潯也是好生忙碌。 他離開皇宮之後,先回了趟自己的府邸,秘密做了一番安排,找了幾個公開身份是海商的潛龍秘諜,向他們密授機宜,隨即便趕到戶部。 夏潯早就核算了所需要的資金數目。後龜山要造後小松的反,肯定需要一筆啟動資金。在日本南朝的舊勢力範圍,還有相當多的權貴是忠於他的,但是後龜山若倉促逃走,未必來得及號召這麼多舊部來依附,其中許多家族雖然擁護後龜山,可是如果後龜山的勢力太過薄弱,出於自己家族安危的考慮,也未必有那麼多的家族願意支持他再與北朝對抗,因此一筆初始資金的投入,作用是相當巨大的。 在本來的歷史上,後龜山就曾因為後小松毀諾,不肯把皇位傳給南朝太子而出走,可是因為足以與北朝對抗的本錢比較薄弱,後來還是見好就收,重新回到京都,繼續出家為僧了。如今有了大明暗中的支援,未來如何發展就不盡可知了。或許他依舊會失敗,或許日本南北兩朝重新形成僵持,但是這筆資金的投入,勢必給北朝造成相當大的麻煩,同時更加依賴大明,這卻是顯而易見的。 夏潯從戶部出來,甚至還跑了一趟兵部和五軍都督府。 東海上的僂寇已經不成氣候,但是要想讓他們徹底絶跡卻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目下在東海範圍,還有小股的僂寇,時不時來襲擾一番,中日兩國聯合維護東海安全,水師艦隊經常有所接觸,夏潯授意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可以通過水師嚮日本方面吹吹風兒,如果他們需要甲冑、武器、弓弩,可以拿金子、銀子來換…… 夏潯想拿日本做個試點兒,販賣點軍火試試,如果運作成熟,盈利豐厚,到時候可以向皇上進言,韃靼和瓦剌不是垂涎大明精良的武器和甲冑麼?到時候不妨也賣給他們一些,叫他們拿戰馬和牛羊來換。尤其是火器,現在大明開發研製新型火器,全軍換裝速度緩慢,資金制約是個主要問題。 到時候可以把淘汰下來的火器賣出去,製造、維修、甚至火藥,這些技術都掌握在大明手中,他不與我戰,這就是源源不斷的一條財路,他若與我戰,把這些配套服務一停,用不了多久,他們手裡的武器就成了燒火棍,全無用處。 一系列的事兒忙完了,夏潯回到自己府邸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 夏潯直接轉去了謝鍘的院子。 謝謝忙叫人備了茶水點心,又親自下廚,用自己院裡的小灶,給他炒了幾道色香味俱佳的小菜,侍候他進食。 本來謝謝正在教恩雨調箏的,夏潯一來,思雨便得了便宜,扔下古箏跑出去與姐弟們一起玩耍了。 夏潯與謝謝邊吃邊聊,把今天辦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謝謝掩口笑道:“相公刻是個不肯吃虧的,陳瑛剛做了手腳,你就還以顏色,而且還變本加厲。這一下打着皇帝的旗號,他連置喙的餘地都沒有,不知要何等鬱悶了。” 夏潯傲然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家相公是什麼人,我要是肯吃虧,當然得加倍討回好處才行。嗯,對了,恐怕日本那面要大亂一陣了,我琢磨着,這筆獻金付出去之後,就讓乾娘尋個理由離開那兒,兵慌馬亂的,乾娘雖然智計無雙,我還是擔心要出問題。小謝謝欣然道:“好啊!飛飛前些天從山東捎信來,還提起想念娘親了呢,我也想念的很,叫乾娘回來避避風頭也好,正好一家人聚聚。她在日本是官商身份嘛,商人超吉避凶,事屬尋常,不會招致什麼懷疑的。” 夏潯頜首稱是,說話間吃完了飯,丫環把酒菜撤下,換了茶水上來。 公事說罷,兩口子便嘮些家常。 天氣漸暖,謝謝又在房裡,穿的甚是簡單,妖嬈胴體,曲綫畢露,夏潯看得興起,便放了茶盞,把美人兒抱在懷裡把玩。謝謝一開始還頗享受他的親昵,只是不知不覺間,便發現自己香檑半解、羅帶輕分,綺羅散亂,香肌半露,纏枝花兒的絲綾抹胸間若隱若現一道粉嫩乳溝,好不羞人。 尤其是一隻大手也鑽進去做怪,把握暖玉溫香一團軟肉,繼而又捉住了她的一枚櫻桃。只被夏潯輕輕一捏,謝謝嬌軀便是一顫,連忙央求道:“相公,今日不可!” 夏潯一獃,失望道:“不是吧,恰于今日來紅了麼?”謝謝嬌俏地白了他一眼道:“怎麼叫恰于今日,已經第三天了好不好?” 夏潯眼珠一轉,忽然嘿嘿地笑起來,謝謝身子一縮,便逃出了他的懷抱,警惕地望着他得意的笑容,撇嘴道:“笑的像隻剛偷了兩隻鷄的老狐狸似的,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夏潯奸笑道:“下面的水濂洞正在漲潮,不是還有後面的無底洞嗎……”謝謝斷然拒絶:“我才不要,脹得好酸,難受死了,人家可承受不起,找你的梓棋去吧,她練過武的身子,才禁得起你折騰!” 夏潯假意頽喪,趁機提出真正目的,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道:“可我今晚只想與娘子你親熱嘛,要不……就只好麻煩娘子上邊這口銷魂洞了。謝謝吃地一聲笑,瞪他一眼,嬌嗔道:“我就知道你打這主意。” 夏潯涎着臉道:“娘子是答應了?”謝謝俏臉一板,哼道:“才不!把你侍候舒服了,去穎姐姐那兒呈威風麼?你想要啊,等本夫人身體清爽了再說。” 夏潯張牙舞爪地作勢道:“信不信本國公霸王硬上弓啊?”謝謝吃吃地笑,艷媚地向他勾個笑臉,張開她那粉嫩艷紅一張檀口,舌兒如靈蛇吐信般吞吐幾下,挑釁地道:“來啊,來啊,人家才不怕你!” 那妙舌捲動一道寒光便在舌間時隱時現,夏潯駭了一跳道:“你如今養尊處優又非昔日跑江湖的歲月,怎還時刻藏一柄刀在。中,這要是哪天不小心忘了取出來……”謝謝恨恨地道:“那不正好?切了你那惹是生非的壞東西!”說完“噗哧”一聲笑。 她如今的確不大可能再有用上這刀的機會,可是她素知丈夫最喜歡她舌燦蓮花、無人可及的口舌功夫,夏潯幾房妻妾個個天姿國色謝謝未嘗沒有邀寵之心這項絶技自然不想生疏了,只是這理由,打死她都不肯承認的,更不要說告訴他知道了。 兩夫妻笑閙一陣,惹得謝謝釵橫鬢亂漸漸意外情迷,也覺忍耐不禁,這才轟他出去。 夏潯來到蘇穎房中時,只見桌上留了一盞打,蘇穎半掩一條薄衾,卻已背對床沿,側身睡下了。 夏潯湊到床邊低喚一聲:“穎兒!” 床上不見應答,但夏潯一聽她呼吸,就知道她並未睡着夏潯暗忖:十有八九是吃醋他今晚既來自己房中宿下,卻去謝謝房中用膳。夏潯拍拍她的豐臀蘇穎依舊拗着身子不動,夏潯便笑嘻嘻去挑她香唇,手指一碰唇瓣,蘇穎張口就咬,夏潯攸地一抬手指,哈哈大笑起來。 “喂!小娘子吃醋了麼?” 蘇穎哼了一聲,依舊不理他。 夏潯眼珠一轉,便自寬了衣衫,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上了床榻貼著她身子躺下。 蘇穎豐臀向後一拱,夏潯早已有備,狗皮膏藥似的貼著她身子,根本不曾拱動,臀縫間反而貼上了一根滾燙的棒槌,蘇穎不敢再動,只酸溜溜道:“今夜便宿在那兒不好麼?人家都睡了,還要來擾人。” 夏潯笑嘻嘻攬住了她身子,低聲道:“今日忙碌這件事,可不只是雙嶼那邊的難事。我正好籍日本之事,把雙嶼那邊的事情也給解決了,其中自有一些運作,需要謝謝與日本那邊聯絡。” 夏潯把事情細細與她說了一遍,蘇穎這才曉得來龍去脈,聽說相公已把雙嶼父老的事情全都解決了,蘇穎那本來就有些故意撒嬌置氣的醋味兒早已不見,她返過身來,在夏潯唇上一吻,低聲道:“算你是個有良心的,許滸他們職責所在,不能離開雙嶼,卻已不只一次遣人赴京了。 你不在家,這事兒我清楚,可雙嶼那邊的人不清楚,時間拖久了,少不得要以為咱家不把他們的事兒放在心上,奴家是雙嶼出來的人,那兒就是我的故鄉、我的親人。這些年來,不管是當初義助三位皇子,後來幫你訓練潛龍密諜,還是如今掩護咱們家的商船貿易,他們都盡心竭力,我是真的擔心拖久了寒了他們的心,卻又不便催你,我是你的人,不想讓你覺着我胳膊肘兒往外拐。” 說著這些為難處,蘇穎一陣心酸,忍不住便掉下淚來。如今嫁為人婦,做了夫人,不比當初嘯傲海外,恩仇爽快,她是個直爽的性子,許多心事只存在心裡,着實憋悶了她。 夏潯連忙把她摟住,溫言軟語,好一番安慰,哄得蘇穎破啼為笑,忍不住偎進他懷裡,滿心的幸福與滿足。只是這樣抱著說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夏潯卻不滿足,早就在謝謝那兒憋了一肚子慾火,這時懷中摟着一個可人兒,如何還能忍得住? 至于這一夜纏綿,百般花樣,後庭一犁墾着旱田、前町五指辛勤插秧,諸般滋味,那都是人家夫妻倆榻上的風月故事,已不足為人道了。 第887章 群情洶洶 因為夏潯策劃的事對大明至關重要,而東贏政局隨時都可能沒生變化,兩地路途遙遠,通訊又不方便,容不得有所拖延,所以得到皇帝密旨的相關衙門全力以赴,在最短的時間內籌措了足夠的資金,交予夏潯物色的那幾名“海商”。與此同時,在俞士吉打擊之下剛剛有些蕭條的東海商貿也禁令解除,為夏潯這邊的行動打開了方便之門。在此期間,啞失貼木兒身死詔獄的事情,在京裡也引起了一片動盪。 啞失帖木兒被捕進錦衣衛當天就死了,錦衣衛呈報給皇上的奏章說他是畏罪自殺,許作驗屍的結果證明說他是嚼舌自盡。與此同時,錦衣衛還把從啞失帖木兒家中搜到的一些證物呈了上去,內容包括收受餽贈的厚禮、往來的書信,以及幾個可做人證的下人。 至于這些證供證物和證人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屈打成招還是果有此事,那就無從甄別了,整個案子自始至終是由錦衣衛一手操辦的,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又如何質疑呢?看著那些與韃靼來往的書信、禮物和證人證詞,朱棣只能責備紀綱看管人犯不嚴,致其自盡身亡,卻也不能予以過多的譴責,一個堂堂的二品大員,就這麼莫名其妙一地死掉了。 啞失貼木兒現在與漢王朱高煦走動極近,他的死令漢王大發雷霆,人們都把這件事看成太子與漢王之爭的一場風波。事實上也是如此,不管紀綱整死啞失貼木兒是否是挾私報復,因為兩人在官場上的立場問題,必然會被視為更高層次鬥爭的外延。 因此,太子派的官員只能保持沉默他們不可能攻評紀綱,對紀綱的任何刁難,都只能被文武百官視為對漢王朱高煦的示弱。許多人都把眼睛盯住了漢王,紀綱跋扈,漢王同樣是個囂張的主兒,他能忍得下這口惡氣麼? 可是叫人大出意外的事,漢王朱高煦折了一員大將,居然真的就忍了這口惡氣他只是大發了一通脾氣,此事就不了了之了。消息傳來,太子派自然聲望大熾,如此一來,紀綱所為等於是為太子立威,更加的不可能對他予以苛責,而紀綱個人的聲望更是水漲船高。 沒過多久,有關紀綱和啞失貼木兒街頭爭道、惡語相向的事情就被有心人傳揚開來紀綱的聲望如日中天,他再走在街上,不要說與他平級的人都要避道閃讓,就算比他級別更高的許多勛戚功臣,都要和顏悅色,主動招呼。短短幾天功夫因為彈指間就弄死了一個朝廷二品大員,而自己居然毫無發傷,紀綱就成了金陵城裡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這段時間,夏潯一直忙着日本方面的事,由於兩地相距太遠,每通訊一次都需要飄揚過海,如果事事向朝廷請示,那就什麼事都辦不成了。所以夏潯每日進宮,就日本政局可能的發展方向做出種種推測徵詢皇帝應予的態度和相應的政策,再把這些政策整理出來,彙總後傳達到日本。 其實朱棣的基本政策和夏潯的意見是一致的:分而治之。夏潯籌劃的這麼細,是想瞭解針對各種具體情形朝廷可以予以幫助和支援的程度,從而叫在日本那邊的人心中有數。同時,他還要通過自己的人,勸導足利義滿就立嗣一事求助于大明。 援助後龜山法皇的第一筆資金已經運走了,後續的援助未必是現款,還有武器和糧草,糧草好辦,武器就不能是大明官方制式的武器了,因此只能從民間作坊採買。明朝允許民間習武和鑄造武器,因此採買並不成問題,只不過民間武器不包括甲冑、大槍這種戰陣上常用的兵器。 好在日本武士的主要兵器是刀,竹槍一類的東西他們可以就地取材,因此改採買的鞭銅錘抓、斧鋪鈎叉,乃至虎牙刀、大環刀、柳葉刀、雲頭刀、雙手單刀等五花八門,只要能用來做戰殺敵,都一股腦兒裝了船,悄悄運往日本南朝固有勢力範圍的港灣藏匿起來,只待後龜山法皇出走,一豎反幟,便可取用。 夏潯忙完這一切的那一天,正好是三場九天、馬拉松似的科考結束的日子,金陵城中一片沸騰,經過九天煎熬,好似脫了一層皮似的舉子們一侯離開考場,就徹底地放鬆下來。 不管是自覺考的不錯的,還是自覺役有發揮出十成實力的,此時都盡情歡樂,青樓買醉、紅袖相招,舒緩自己緊張的情緒,補償自己多日來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苦。秦淮河上,比往日繁華了三倍,到處都是呼朋喚友、徹夜狂歡的趕考舉子。 外地趕考舉子很少有臨考才從家鄉赴京的,為了能在京中再好好溫習一下功課,同時避免倉促間誤了考期,很多考生提前一兩個月甚至半年就到了京城,這麼長的時間一直住在客棧裡的話他們大部分人是消費不起的,所以都租住在長干裡大報恩寺一側的棚戶區。 等待發榜的這段日子,棚戶區裡每天都是醉醺醺出入的考生,摟着流鶯粉頭逍遙快活的,隨地大小便的,扭個骯髒不堪棚戶區弄得更是臭氣熏天。可是不管考生們怎麼瘋狂、怎麼發泄,貢院街是他們每天必去的地方,雖然明知還沒到發榜的日子,也要到那裡走一走心裡才踏實。 另外,那種地方總有一些所謂的消,息靈通人士,傳播各種似是而非的小道消,自、,且不論他們所言是真是假,聽著一驚一乍的,起碼能讓他們忐忑不安的心情放鬆一些。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更多的人、包括許多學子,認識了那位據說家裡有人在禮部作官的考生家屬。 這人姓麥,叫麥維影,以前常出現在這兒,是因為自家有人正在科考,心中牽掛,難免要就近等候消息。現在如考試已經結束,他家裡有人在禮部做官,消息靈通的很,科考結束後,役必要整天留連在貢院街了。不過據說麥夫子的家就在貢院街附近,所以時而能夠看見他提着一隻鳥籠,優哉游哉地到這兒散步。 一開始舉子們並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還是那些認識他的舉子家屬向他打招呼。這才漸漸知道他的身份。這人不像有些傳播消息的人一樣吹的雲山霧罩,但是有問必答,答則必準,他透露的不少消息,隨後都被證實是準確的,到了後來,只要一見他出現在貢院街,就有許多舉子圍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向他打聽批捲進度。 明天就是張榜公佈考試成績的日子了,這一天貢院街上的舉子尤其的多。這一天役有人再去喝酒,也役有人再去找女人,那些舉子和他們的家眷就好象患了憂慮症似的,漫無目的的在貢院街上晃悠,這兒聊一句、那兒說一句,看見哪兒人多一定得擠進去豎起耳朵聽聽。 明日揭榜,高中的一步登天,不中的還要回去苦讀三年,家境實在供不起繼續讀書的,就得扔了書本從此務農,誰不焦慮着急?看樣子,等今兒晚上,這一宿怕是沒有人能睡着了。就在這時,那位麥維影麥員外提着鳥籠子又來了。 人群中有眼尖的一眼認出他來-馬上迎上去很客氣地打招呼:“麥員外,您好啊,今兒遇彎的時辰可有點晚。” 麥員外面色不善地“哼”了一聲便舉步走開,與平時和靄可親的模樣大不相同。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便道:“麥員外這是怎麼了?怕是他得了信兒,家裡的公子不曾得中?" 那麥員外本要走開了,一聽這話十分氣惱,忽地轉過身,怒氣沖沖地道:“若憑真才實學,還怕我兒不得高中?哼!那解縉任主考,不唯才只唯親,但有關係門路的盡皆取中,與他役有關係的舉子、平素不和的官宦家的子弟,那是一個不取!否則,安得如此?" 眾人一聽,麥員外這是真的已然得了信兒了,大家呼啦啦圍上來,七嘴八舌便問:“麥員外,您已知道消息了嗎,誰中了?誰中了啊?" 麥員外吹鬍子瞪眼地道:“本科進士,共取八十四人,我怎一一記得名姓?只記得被那解縉取為第一的是他山西老鄉姓李的,第二的卻是鳳陽一位姓林的皇親,哼!取士不公!" 麥員外只攘下這麼一句,便推開人群揚長而去,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不休,有人急急計算本科考生人數,八十四人考中,多少人中方取一人,自己有幾分希望,有人則四下詢問有無江西考生、鳳陽考生,不曉得誰這般幸運,入瞭解縉的法眼。 到得次日,貼出皇榜,這榜上儘是取中的進士,排在最後的毫無異問必是同進士出身,排在中間的少不了便是一個進士出身,而前十名是要上殿面試的,再經皇帝殿試,決出狀元、榜眼、探花。一般來說,殿試名次與此刻張榜的名單是不會有太大出入的,而且這變化也僅限于前幾名,看誰能中進士及第罷了,對於其他人來說,此刻已是一切蓋棺論定。 皇榜前人頭攢動,解縉取士,第一名狀元是江西李洛路,第二名榜眼是鳳陽林觀海,第三名探花是福建唐縱。人群中有那昨日早聽麥員外說出這一刻取士一二名籍貫和姓氏的,只一瞧這榜單人數,莫不與那麥員外所言一樣,再仔仔細細看上一遍,沒有自己名字,登時就炸了窩。 若是上了榜也就罷了,既未上榜,又事先聽說了那般風言風語,誰肯甘休?哪怕是攪黃了別人他也依舊不中,這落榜考生也希望有人倒霉的,有時候人的心理真的是很陰暗。一時間,無數人恥噪起來,大叫取士不公,不知情的落榜舉子正在沮喪,聽了這消息也像鬥雞似的來了精神。 貢院街皇榜前人越聚越多,群情洶洶鼓噪不休,到後來落榜舉子們瘋了一般湧上前去,推開看榜的差官,撕爛皇榜,大叫着“取士不公”,便往禮部告狀去也。陳瑛對太子派精心部署的反擊,終於開始了! 第888章 人人喊打 禮部正堂,耳聽得衙門外一片喧嘩,舉子們群情激憤地咆哮吶喊着,幾位堂官急得團團亂轉。片刻功夫,禮部尚書呂震帶著左右侍郎急急趕來,幾位堂官趕緊迎上去,七嘴八舌把事情一說。 左侍郎大怒道:“這些舉子,自家藝業不精,不曾高中,便要尋釁滋事麼?大人,着人去應天府、五城兵馬司喚差役來,把他們轟散了吧!” “不可!” 呂震捻着鬍鬚,微微想了一想,說道:“我禮部是管理學務和科舉考試事的衙門不假,但是這主考官卻是皇上欽點的,本科主考是內閣首輔解大人,解閣老品性高潔,若說他循私枉法,取士不公,本官是不信的。” 左右侍郎連連點頭,呂震又道:“舉子們十年寒窗,這科舉是他們一生的希望所在,若是出於誤解,或是受人蠱惑,激于意氣,做出些出格的事來,也是人之常情。你我都是讀書人,都曾經過這科考煎熬,應當體諒他們。” 左右侍郎及一眾堂官主事們覺得尚書大人言辭懇切,句句在理,不由頻頻點頭。 呂晨又道:“再說,如果我們不問青紅皂白,只管將他們打將出去,不但傷了這舉子們的心,令他們對朝廷誤解更甚,而且,對解閣老也不是好事。舉子們會認為我禮部官官相互,也坐實瞭解閣老循私枉法的罪狀,我們豈不是弄巧成拙麼?” 左侍郎心悅誠服地道:“大人所言甚是,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才好?” 呂震道:“真金不怕火煉!我們且安撫了舉子們,將此事奏明皇上,朝廷查個水落石出,將真相公佈于天下學子,此事自然平息,學子怨恚可解、朝廷威望可持,解閣老身上的污水也能得以洗脫!” 眾人連連稱妙,呂震便正容吩咐右侍郎出去安撫舉子,叫他們稍安勿躁,好生回去等着,禮部自會將此事稟報朝廷,還大家一個說法。又叫左侍郎立即進宮面聖,向皇上說明情況,為防事態進一步惡化,釀成不可控之混亂局面,請皇上立即下旨徹查。 而他本人,則因擔心舉子們群情洶洶,演變成一場動亂,因此親自坐鎮禮部,同時聯繫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調人來,以防事態進一步擴大。左右侍郎、堂官主事們得了呂震吩咐,立即匆匆奔去,各自忙碌。一時間大堂上就只剩下呂震一人。 呂震高坐在公案之後,手按着一摞卷宗,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捻着卷宗內頁,想起解縉當面向他擲駁公函、呵斥如訓小吏的那番羞辱,不禁夷然一笑! 舉子們在禮部受了安撫,眾舉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一番,覺得禮部既已表明態度,倒不便不依不饒,總不能真個衝擊禮部吧,那豈不是要弄巧成拙?眾人正議論間,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請國子監為眾學生主持公道!” 眾舉子頓時有了方向,紛紛又向鷄籠山下國子監進發。 國子監。 國子祭酒與博士、助教、直講、監丞、主簿等大小官員聚在一起,就堵了國子監大門,申訴冤屈的舉子們的要求進行計議。 國子監既是大明全國的最高學府,同時也是官學的最高管理衙門,監、學合一,負有行政職能,而且負責主辦新進士的釋褐禮等等,所以對舉子們的事務也有一定的問詢之責。 對於舉子們的投告和申訴,大家的意見很不一致,有人覺得國子監不必插手其事,由禮部解決就是,也有人認為這關乎全國學子,國子監不該等閒視之,還有人一臉的無所謂,管也可、不管也可,在那兒打太極拳。 現任的國子祭酒叫陳安之,陳安之盤膝上坐,靜靜地聽著眾人的意見。眾博士、助教、監丞們相持不下,最後都把目光向他投來,陳安之雙眼似闔非闔,似乎在打瞌睡,可眾人議論聲一停,他的雙眼就霍地張開了來。 陳安之振聲道:“國子監是為朝廷培養人才的地方,我們培養了人才,還要科考錄用,才能為國效力,朝廷取士若有不公,安能對我國子監沒有影響?這件事,要管!方監丞,你去,請舉子們寫下陳情狀,老夫代他們呈送聖上!” 眾博士、助教、直講、監丞、主簿等大小官員一見祭酒大人做了決定,不復再言。片刻功夫,候在外面的國子監的學生們先得了祭酒大人的決定,登時振臂歡呼,大聲響應讚美起來。 國子祭酒陳安之,是原都察院右都禦使袁泰的門生。 袁泰是洪武四年的進士,曾任酃縣縣丞,後改羅山縣。累任右都御史。為官謙直嚴謹,秉公執法,鐵面無私,是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官兒,甚得百姓愛戴。但是並非好官就全無毛病,這袁泰也有毛病,他的毛病就是投朱元璋之所好,喜歡打小報告。 其實都察院本來就是替皇帝監察百官的,打百官的小報告本來就是他的職責,只不過袁公什麼小報告都打,連別人的隱私之事,比如夫妻口角、兒子不肖一類的事兒,只要被他聽到,也會報與皇帝知道。 解縉當時正做朱元璋的私人秘書,時常能夠聽到,所以對袁泰極為鄙視,對這種打小報告的行為很是不屑。 後來解縉彈劾兵部僚屬玩忽職守,得罪了當時的兵部尚書沈潛,被沈潛反告一狀,結果被洪武皇帝貶為江西道監察禦使,成了都察院的人。而都察院當時派系鬥爭十分激烈,解縉既瞧不上袁泰,就成了袁泰對頭王國用一派,代王國用上疏彈劾過袁泰,結果袁泰因此受罰。 但是不久,因為解縉狷狂不覊,到處得罪人,朱元璋覺得他恃才傲物,不加自修,應該磨磨他的鋭氣,就給他辦了個“停職留薪”,叫他拿着工資回家繼續鑽研學問去了。當時洪武皇帝曾說十年之後再予任用。 結果洪武逝世,建文當朝,解縉做官心切,迫不及待地跑回了京師。建文當朝後,袁泰重獲重用,聞訊立即彈劾解縉未等到太祖規定的時間就回京,且其母喪未葬,父親年邁,舍而遠行、不忠不孝。建文是最講究禮和孝的,就把解縉貶到蘭州一帶當連部文書去了。 等朱棣靖難成功,解縉投靠朱棣,一步登天,袁泰自然又受他的打壓,只好辭官歸去,如今已然病逝。因為兩人這樁恩怨,袁泰的門生陳安之對他自然頗有敵意,眼下既有機會,如何會不加利用? 稍頃,舉子們寫下一張聲聲血、字字淚的陳情狀,由國子監學生轉了進來,陳安之立即拿了狀子,直奔皇宮,為民請命。舉子和太學生們簇擁左右,鼓噪助威,一路張揚而去。 瀚林院,是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考議制度,詳正文書,備皇帝顧問的地方,翰林學士、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修撰、編修、檢討等官,另有作為翰林官預備資格的庶吉士們,俱都是天下才子,可謂文曲匯聚之地。 京城裡的這場大風波,很快就傳遍了各個衙門,瀚林院自然也不例外。 聽說舉子們控告解縉,瀚林們大多幸災樂禍,原因無他,蓋因解縉這人嘴臭,自恃才學,目中無人。瀚林們既被視為文才最高的一群人,偏偏他又看不上,所以平時一有機會,就會受他奚落。平時吟詩作賦、做個對子,被解縉羞辱奚落過的瀚林已不是一個兩個。 這文人與武人不同,武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文人落了下風,卻是當面客氣,背裡懷恨。解縉自幼神童,穎敏絶倫,詩文俱佳、書法大成,奈何目高於頂,恃才傲物,得罪了一大票人而不自知。 他得意的時候,這些人只做心悅誠服狀,眼下他倒了霉,這些人不但看他笑話,還巴不得丟塊磚頭,把他在井底里壓實成了才甘心。 瀚林院裡只是看熱閙,都察院裡一班筆桿子在陳瑛授意之下,已然揮毫潑墨,寫起了彈劾奏章。彈劾的內容不僅限于取士不公這一件事,甚麼陳芝麻爛穀子都被他們撿了起來。文人殺人不用刀,一枝禿筆,殺人不見血,那一篇篇奏章寫的端地厲害。 文化口、紀檢口,几乎是聞風而動,不約而同地發起了“倒解運動”,黃真一看這苗頭不對,託辭找個機會離開都察院,便飛也似的去向夏潯報訊兒了。 錦衣衛連市井間菜價幾何、糧米充足與否的事情都要查,何況這文教大事呢。 數萬舉子滿城喧嘩到處告狀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紀綱耳中。因為科考已經結束,紀綱正與葉鐸格葉太監坐在一塊兒商量在應天府選秀女的事兒,剛剛順位遞補成為八大金剛老么的金川金千戶急匆匆走進來,附耳對他低語一番。 紀綱聽了放聲大笑,解縉曾用“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這句尖酸刻薄的話嘲諷他,紀綱在宮裡耳目眾多,安能不知?只是解縉不但是當朝首輔,更是太子派的中堅人物,紀綱自忖沒有扳倒他的力量,所以一直隱忍在心。 而今解縉成了過街老鼠,紀綱好不快意,他低低對金川囑咐道:“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所言所行,皆不可放過!”金川會意,立即領命而去。 葉公公年紀大了,眼花,耳朵也不太好使,忙問道:“紀大人因何發笑啊?” 紀綱笑容可掬地道:“哦,方纔小金報來從應天府尹那兒拿到的戶籍人數,應天府如今適齡女子逾十萬人,要從中選出八百秀女,易如反掌。如此,必可選出令皇上滿意的秀女,本官心中歡喜,故而發笑!呵呵呵……” 第889章 不叫的狗 楊家後花園裡,四個小丫頭正在快活地蹴鞠。一隻球流星似的在她們腳步傳動,腳法非常的熟練。 最小的楊懷遠卻跟屁蟲似的粘在唐賽兒身後。 唐賽兒回京後,被她娘親狠狠教訓了一頓,又被禁足家中,關了好幾個月,才在夏潯的勸說下,允許她在小範圍內活動,這個小範圍就包括到楊家陪幾位大小姐一起讀書。 今兒下午不曉得怎麼回事,那位風雨不誤、授課一向認真的國子監教授竟沒有來,只讓家仆捎了個信來,說是明天再來授課,今日有事脫不得身。 幾個小孩子得其所哉,就在後花園裡嬉戲起來。 “姐姐姐姐,我要知了,姐姐姐姐……” 武德將軍楊懷遠拖着兩筒鼻涕,追在唐賽兒的屁股後面粘答着。 唐賽兒手裡拿着一個竹竿,上邊用鐵絲彎了個圈,繞了一團蜘蛛網,準備粘知了,楊懷遠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邊等着享受勝利果實。 巧雲跟過來,用手帕給他擤了擤鼻涕,楊懷遠掙脫巧雲的手,繼續粘答:“姐姐姐姐,我要知了……” 唐賽兒回頭瞪他一眼,嗔道:“知了都叫你嚇跑了,別說話!” 楊懷遠馬上聽話地閉緊嘴巴。 唐賽兒把桿子順下來,將繞着蜘蛛網的一端湊到他鼻子底下,說道:“來,吐點唾沫!” 用蜘蛛網粘知了,要不時的吐口唾沫上去,要不然蜘蛛網失去粘性,就粘不住知了。 楊懷遠如奉綸音,張開嘴巴就“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 夏潯和幾房妻妾都在亭子裡坐著,有孕在身的西琳和小荻倚了軟枕,其他幾人卻坐了涼墊。 幾個女子有說有笑嘮着家常,夏潯和茗兒並肩坐著竊竊私語。 茗兒道:“上午邀幾位公主泛舟莫愁湖,偶然聽見永嘉公主說及,皇上近日似有北巡之意呢。” 徐皇后駕崩已後,茗兒已不能再去宮中走動,不過皇后在時,茗兒與一眾皇親已經結下了極好的交情,與她們常常一起游賞,走動頻繁,因此常能幫夏潯從側面打聽到一些消息。 夏潯聽了若有所思地道:“又要北巡?皇上北巡如此頻繁,看來是……” 話猶未了,二愣子匆匆趕來稟報,說黃真禦使有急事求見。 這是極相熟的人了,再說黃真已偌大年紀,夏潯又是個不太拘禮的,便道:“哦,請黃大人後宅相見。”說著移步出去,踩着一雙高齒木屐到了前邊一處小亭。 不一會兒黃真急匆匆趕來,下人也適時送來一壺茶和一盤水果。夏潯笑道:“黃大人,什麼事這般着急?” 黃真抹一把汗,既顧不得客套,也顧不得喝水,頓足道:“禍事,禍事來了!” 夏潯詫異地道:“哦?坐下說,到底什麼事?” 黃真在石凳上坐了,急匆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夏潯心裡“咯噔”一下,臉色登時就變了。 夏潯是當年洪武朝南北榜案的直接參與者,深知此事是如何的嚴重。在統治者眼中,這可是比殺人放火、貪臓枉法更嚴重的事件。科考取士,往堂皇裡說,是為朝廷選拔人才,往暗地裡說,是籠絡全天下的士子文人。 而這些士子文人,能讀得起書的,大多是家境不錯的,一般都屬於地主階層,地主階層乃是整個社會制度的基石,它若動搖了,江山都能易主,這是安天下定社稷聚攏人心的基本國策,因此一旦觸及這根敏感神經的事情,已無所謂對與錯、是與非,只有取與舍! 解縉能重過江山社稷麼? 這時再去責怪解縉急功近利,不聽他勸已經沒用了,只能想辦法救他。夏潯凝神思索一陣,對黃真道:“你先回去,發動你的人儘力輓回,切勿讓朝堂上形成一邊倒的風向,要是聽不到一點支持解縉的聲音,恐怕他就死定了!” 黃真歷經三朝,見多識廣,自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否則他也不會這般倉惶來找夏潯了,聞言立即點了點頭。夏潯又道:“楊士奇常在宮中行走的,有他在,太子那邊現在應已收到了消息,你就不必再通知太子了,此時此刻,我也不宜與太子碰面。你先回去做事,我想想有什麼辦法。” 黃真答應一聲,連口水都沒喝,急匆匆又走開了。 夏潯返回家眷們所在的小亭。 幾房妻妾正在亭中談笑着打趣梓祺和讓娜,兩人這幾日厭食厭油膩,食慾大減,也不知是因為天氣漸漸燥熱的緣故還是又有了身孕。她們自然是希望自己有孕的,唯因如此,反而情怯,不肯即時找郎中來號脈,總想再等幾日,若真的有孕,那時的脈象也更準確些,免得誤診,空歡喜一場。家裡添丁進口,那是大好事,其他幾人艷羡之餘,少不得要拿她們打趣取笑,只有蘇穎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再生的,倒不致因此眼熱。 茗兒眼尖,瞧見夏潯進來時神色有異,便即站起,問道:“相公,出什麼事了?” 夏潯嘆了口氣,把解縉的事說了一遍,埋怨地道:“這個大紳吶,性情狷狂,不知收斂,若他只是個鄉野名士,目中無人倒也無妨,可身為一朝首輔,貪功近利、又生了一張到處損人的臭嘴,一旦出事,只見牆倒眾人推,哪有雪中送炭人。說不得,我得去撈他一把,否則這一遭只怕他死罪難逃了!” 茗兒自然知道夏潯這一說絶非危言聳聽。自科考之制建立以來,涉及科考的案子處罰就極其嚴厲。唐朝時候,門閥的力量尚未完全消除,那時節一科取士不過十幾人,你若細看唐朝狀元,幾無一人來自民間。其實何止狀元,唐朝的進士几乎全是在考試以前就已內定了名單和名次的,根本不存在公平取士一說。 饒是唐朝科舉如此黑暗,這盡人皆知的內幕也只能放在台底下去講,萬萬不能叫人拿着把柄告發出來,一旦閙成醜聞,考官也有掉腦袋的風險。到了元宋,更加嚴厲,再到後來清朝時,不只考官循私要殺頭,考生找槍手,那是連考生帶槍手也一併殺頭的。 清朝的柏葰,旗人,內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只因聽人說情,把一個本應落榜的舉子取中,排在榜尾,事發後即同相關的考官、考生本人及關係人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上了高竿。 我們看魯迅回憶文章說小時候家庭遭受變故,以致沒落下來,就是因為魯迅身為內閣中書的祖父在浙江鄉試時想為兒子疏通關節,讓兒子順利考個舉人,結果事敗,先判“斬監候,秋後處決”,又判“牢固監禁”,經多方疏通,蹲了八年大獄後才得以釋放。那還是到了滿清末年,要不然少不得又是父子兩條人命。 嚴酷的懲罰措施是為了保護其他忍受了十年寒窗之苦的儒生以及天下儒學的尊嚴,同時也是為了維護朝廷的利益,統治者眼中,只有擁有真才實學,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班弄虛作假的人豈非皇朝掘墓人?碰到這種事,是絶不馬虎的。 茗兒深知此事關係重大,而且比夏潯知道的更清楚。如果夏潯是正兒八經的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出身,那麼他根本就不會想直接入朝為保解縉而努力。可他畢竟不屬於這個時代,更非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出身,對科舉事一向不曾關注,不大清楚其中利害,所以才有這般想法。 茗兒比他知道的清楚,深知此刻解縉已是眾矢之的,不管這是不是有心人想打擊太子系的一種手段,可他們確實成功了,他們成功地挑起了全天下的注意,挑起了整個士林階層的憤慨,而士林階層的背後是整個官宦體系和地主階級,誰在這時候硬要插手進去,逆潮流而動,都難免要落個粉身碎骨。 因此茗兒斷然道:“相公,萬萬不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縉致有今日,並非因此一事,哪那麼容易便能替他脫罪?再者,你是勛卿而非朝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以什麼藉口去管呢?當朝首輔的上下去留,你一個散佚的國公強加干預,皇上心中會作何想法?” “這……” 夏潯恍然大悟,可是叫他坐視解縉落難而連搭救的嘗試都不去做,他又如何甘心?茗兒道:“相公,你若想救他,也不能這般冒失出頭。他的生死,取決於皇上,你與皇上相交甚深,素知皇上為人,若想救他,也只能從皇上的心意來想辦法才成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夏潯“啊”地一聲,一拍額頭道:“是了,正該如此!茗兒,你速去太子府一趟,就說向太子妃借一個太醫回來為西琳和小荻診脈。籍機告訴太子,叫他對解縉一事不聞、不問,萬勿插手。若太子不在,就請太子妃從速轉告!” 茗兒不明夏潯用意,卻知夏潯一定是有了主意,連忙答應一聲,叫巧雲陪她回房換了衣衫,急急取車出府而去。夏潯吩咐了茗兒,又急急趕到前廳,喚來一個心腹家奴,這人原是一位官宦子弟,幼讀詩書,機敏伶俐。後因父親犯事被貶為官奴,輔國公府建好時,轉為了輔國公府的家奴。 夏潯把他喚到跟着,低聲囑咐道:“你去,速速找到都察院黃真大人,告訴他,取消一切救助解縉的嘗試,快去!”那家仆答應一聲,急急出去,牽了馬出府,打馬如飛直奔都察院而去 夏潯打發了那家奴離開,長長吁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個陳瑛,雖不及紀綱囂張跋扈,卻遠比紀綱更加陰險可怕呀。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看來,得先解決了他才好!” 第890章 科考風雲 華蓋殿裡,朱棣端坐上首,禮部尚書呂震、瀚林學士冷傲語、都察院左都禦吏陳瑛、國子監的陳安之各率本衙才學出眾的僚屬濟濟一堂,禦案上置放著十篇文章,正是本科取中的前十名的舉子的文章。 呂尚書、冷學士、陳部院以及僚屬都蒙恩賜了座位,大殿上靜悄悄的,甚至連人舉手投足間衣袖摩擦聲、展開試卷時紙張的奚索聲都聽得見。 沐絲和幾個小太監逐一把試卷送到各位大人手上,第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呂震,呂震仔仔細細看罷,瞑目品味一番,便將試卷轉到瀚林學士冷傲語的手上,再接過第二本試卷繼續審閲。朱棣今兒連早朝都停了,從一大早就召集了這些人開始看卷。 科考共分三場,每場三天,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五經》義四道,測試考生對儒家經典地熟悉及認識程度。第二場試論一道,考察生員判別是非。撰寫各種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場試經、史、策五道,考察生員們在古今政事方面地見識。 會試是國家的選才大典,其重要性便是提到國家興亡的程度也不為過。但是在實際閲卷中,因為舉子眾多,試卷山堆海集,批卷時間緊,任務重,還得字斟句酌,斷不容馬虎,神也不能保質保量地完成全部評卷工作,因此例屆考官們便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閲卷只重頭場七篇八股文。 為什麼只重八股呢?因為這是一種格式極為嚴格的文體,對於考官來說,比較容易把握其對錯優劣,大大提高閲卷速度,便于評判試卷的合適與否,使所有試卷都能如期批閲,將考官的主觀因素降到最低,從而保證官吏選拔考試的嚴肅性與公正性。 所以,雖然其刻板程式、束縛僵化為人詬病,也確實是使考生只能亦步亦趨,不敢逾閒半步。但正因為其對起、承、轉、合,都有着嚴格的規定,甚至在字數和句數上也有嚴格的規定,可以將考官的主觀因素降到最低,從而最大限度的保證考生的權益,使真正優秀者獲取功名。 才學出眾者,少有連這科考最重要的八股文章都做不好的,你要硬說他其他方面的學問如何如何出色,實也有限。在官本位的時代,如果考官的評卷標準自由度過大,那就大有作弊的餘地,因此八股算是那個時代比較標準化的考試,算是當時最客觀,最公正的取才之道。 可是,它標準化的程度終究還是有限,如果不是彼此相差實在太過懸殊的文章,誰好誰壞,考官不同,欣賞角度不同,自然就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呂震正好從這方面做手腳。 等到所有人看完了試卷,需要他們做出評語的時候,呂震、冷傲語、陳瑛幾位大人分別同其僚屬竊竊私語一番,交流意見,然後又互相謙讓一番,最後由呂震先做評論。 呂震畢恭畢敬地道:“皇上,臣仔細看過了試卷,解大學士所選的一甲頭名、一甲二名的捲子,從‘理、法、辭、氣’四方面來看,確實算是佳作。三篇文章,對經書地掌握和程朱註釋地理解,對文章結構和學生的文字能力以及文心的詮釋都非常到位。不過……” 朱棣雙目一張,問道:“不過什麼?” 呂震道:“不過,臣觀第七名尤庭光的文章,清真雅正,情感充沛,文筆生動,對仗工穩。破題、承題,轉折自然,其意理闡述尤其出色,雖不及解大學士取中之第一、二、三名考生的文章詞藻華麗,然其得經傳旨,文理俱足,令臣十分的讚賞。若是臣為主考,當取此人為第一。另,第九名舉子常輝,其文……” 呂震說的婉轉,但是最後卻把解縉所取的第一二名全給否了,排了尤庭光為狀元、常輝為榜眼,只有第三名探花未動。朱棣眉鋒一皺,沉聲道:“也就是說,解縉取士,並不公允了?” 呂震何等油滑老到的一個人,哪肯直接出頭與解縉打擂台,忙道:“這個,臣不敢斷定。考官喜惡不同,閲卷有所偏重,也是正常的。” 朱棣哼了一聲,目光又轉向瀚林學士冷傲語,這位冷大學士曾被解縉吟詩作對時當眾羞辱過的,他一個清貴的散官,與解縉很少打交道,卻不怕解縉權勢,當下滔滔不絶,把解縉選中的文章批了個體無完膚。他也不說誰的文章好,只說解縉選的文章不好,那文章只要想找毛病,怎麼也找得出來的,冷大學士抖擻精神,把解縉選的文章駁的一無是處。 朱棣臉色便有些發黑,再問陳瑛意見,陳瑛卻不直接攻訐解縉,反而替解縉說起了好話,什麼閲卷評卷都是同考官,主考官只是最後對篩選上來的文章再把把關,決定一個名次啦;什麼時間緊迫,閲卷量大,難免有所疏忽了;最後只是略帶遺憾地指出了兩個小錯誤,比如解縉選中的狀元捲子字寫的不夠娟秀、傍眼的捲子上有一處小小的墨跡云云,聽得朱棣心裡更加犯堵。 最後一個輪到國子監的陳安之,陳老夫子比瀚林院的冷大學士還閒,更不怕解縉若是不倒會如何對他打擊報復,當下擼胳膊輓袖子赤膊上陣,振振有辭地道:“這篇被解學士取為狀元的文章,其題理含糊,題情低徘,題神不振。反觀取作前十榜末的這篇浙江舉子東方明遠的亭亭玉立昌,卻比解學士所取文章高明十分。 皇上請看,這篇文章劈分八股,如連環鎖子,骨節相生。不用單句轉接,局法最為高老。中股後接起,皆有藕斷絲連之妙。每股煞腳,搖曳多姿。股中詮發實義,字字透闢細切。乍一看平平無奇,細思之拍案叫絶。來路至精,去路極清,可代聖賢立言矣!反觀解學士所取文章……” 陳安之把嘴一撇,不屑地道:“皇上請看,解學士所選狀元之才的這篇策論,臣只粗略一看,就找出文中兩處錯字,還有一處句理不通,再一細看,竟是不曾句讀過的!解學士是否循私,臣不敢斷言,但解學士為朝廷選士,馬虎懈怠,由此可見一斑!” 前邊說過,當時取士,因為舉子多,試卷量大,而揭榜的時間又急促,根本來不及看盡考生的所有捲子,因此考官只重八股,可是按照規矩,卻是所有文章都該字斟句酌,認真審閲的。旁人按潛規則行事,不出事自然無妨,解縉此刻犯了事,那就一查一身毛病了。 我國古代沒有標點符號,但是為了停頓、斷句,方便理解和閲讀,讀書人漸漸發明了類似於現代的斷號、句號的符號,在閲卷時,是應該加上這些符號,以表示逐字逐句閲讀過的,可是要想這麼做,就得整篇文章都認真看過,才能做出準確的斷句,這策論既不為人重視,同考官們自然會偷些懶。 如今陳安之把它提了出來,那就是無法否認的問題,解縉為朝廷取士是否盡心儘力,自然就成了大問題。 朱棣寒着臉道:“今只叫眾卿閲前十之卷,就得出這種種結論,安知那排名在後的甚至落榜的舉子之中,沒有賢德幹才?學生們從一小小蒙童,寒窗苦讀,層層淘汰,待能考中進士者,需要幾十年時光。幾十年啊,一個奶聲奶氣的娃娃,年近而立,甚至更久,才能學有所成,朝廷豈可不予珍視?” 他把禦案一拍,沉聲道:“傳旨,本科榜單作廢!所有試卷,着禮部會同瀚林院、國子監重新評過,再予張榜公佈!” 殿上眾文臣紛紛起立,一起躬身道:“臣領旨!” 內侍沐絲打着拂塵,慢悠悠地出了華蓋殿,左右掃了一眼,招手喚過一個小太監,低聲吩咐:“速去東廠,告訴乾爹,解大學士……完了!” 皇帝推翻原定榜單,着令重新批閲試卷,自然證明解縉取士不公,既然取士不公,自然要予以嚴懲的,這麼簡單的道理,沐絲如何還不明白? 文淵閣裡,解縉心神不寧,華蓋殿裡皇上正召集禮部、瀚林院、都察院和國子監的官員議事,不用問,所議之事也必與舉子們控告他的事情有關,解縉有心打聽那邊的動靜,可眼下他又實在不宜有所舉動。 他的親家胡廣當初攛掇他爭這主考官,如今捅了大簍子,胡廣自覺慚愧,竟是連面也不露了,其他幾位內閣大學士見了他也都神情詭異,有點避瘟神的感覺,弄得解縉都不敢到廊下散步,生怕撞見同僚,大家都不自在。 他悔呀,真的好悔,想當初怎麼就不聽輔國公勸誡,豬油蒙了心一般,偏去爭那主考!眼見得這《永樂大典》即將編撰完成,有此大功還怕不能重獲聖眷?如今一班小人落井下石,這……這該如何是好?” 解縉越想越是心焦,恰在此時,一個小太監捧着一摞奏章走進來,解縉匆匆打眼一掃,竟是皇上轉東宮批閲的奏章。東宮與他交接奏章,一向是由東宮左諭德楊士奇負責的,如今怎麼換了一個小太監? 解縉詫異地問起,那小太監道:“太子叫奴婢送奏章過來,奴婢聽命行事就是了,閣老所詢之事,奴婢就不曉得了。” 解縉心中頓時一沉。 第891章 那惹禍的一張臭嘴 科考重新評卷的消息一傳開,舉子們憤憤不平的聲浪就平息了。不曾上榜的人都有了希望,已經上榜的人還有希望提升一下名次,僅僅幾個本來就被取在前面的士子心中不滿,奈何以寡敵眾,聲音低微,根本造不成什麼影響。 科考既重新評卷,也就證明本科考官舞弊,一應考官勢必要受到懲處。 陳瑛控制下的都察院本來就是朝廷耳目,負有監察百官之責,當仁不讓地充當了倒謝的急先鋒,而瀚林院、國子監、禮部,乃至諸多與解縉有舊怨的人紛紛附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 陳瑛之所以如此不遺餘力,是因為他知道解縉此人雖政敵甚多,但他是太子系的頂樑柱,哪怕是許多平素不喜歡他為人的太子系官員,因為投鼠忌器的原因,也會全力以赴的保他,可是讓陳瑛大感意外的是,根本沒人幫解縉說好話,一個人都沒有。 解縉彷彿成了一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愣是沒有一個替他說話的。 太子在東宮安之若素,好象壓根兒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再一打聽,最有可能出面替解縉說情的輔國公楊旭,居然攜嬌妻美妾,去慈姥山下度假避暑去了。 陳瑛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漢王朱高煦只當此事棘手,他的太子大哥不得不棄車保帥,因此得意洋洋,陳瑛卻總覺得這種現象不太正常,秦檜還有三朋友呢,解縉為人不壞啊,就是嘴巴臭了點兒,眼睛高了點兒,有點不通人情世故,再怎麼招人恨也不至于一個幫他的都沒有啊。 到後來陳瑛終於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子派的用意所在,他急忙制止都察院的人繼續上書彈劾,但是已經晚了,皇帝的禦書案上,已經雪片一般堆滿了彈劾解縉的奏章。 這些奏章給解縉羅列的罪名五花八門,平素有甚不太注意的地方,落入他人之手的小把柄,此刻全都揭了出來,更有許多捕風捉影的事兒。反正言官可以風聞奏事,紙墨筆硯也都是拿公家的,全都不要錢的往上送,朱棣只要一打開奏章,十本有八本是言解縉事的,而且無一例外的全是說他的壞話。 朱棣立刻起了警覺,堂堂內閣首輔,大明第一才子,平素那麼多人稱道的人物,就算這一遭科考取士他循私枉法受人請託,至于就成了眾矢之的?居然一本本的奏章人人喊殺?朱棣和朱元璋一樣,都是個疑心重的主兒,滿朝文武眾口一詞地大罵解縉,反而叫他對這樁科考案審理的公正性產生了懷疑。 慈姥山下,楊家別院。 又是一年好時節,夏潯一家人來此度假,與上一次不同,家裡添丁進口,而且馬上還要繼續添丁進口,一家人喜氣洋洋。這幢別院,平素也只有從當地找的三戶人家聘為家仆,照料整個莊院。這三戶人家在側廂跨院裡住着,還養了些鷄鴨鵝類等家禽。好在夏潯這處別院本來就是山居風格,養了這家禽倒更有野趣。 三戶人家也都有年紀不大的兒童,主人一家到了,小孩子們自然就玩到了一起。小孩子眼中階級之分還不太嚴重,雖得了父母再三囑咐,萬萬不可惹得小小姐、小少爺生氣,但是在他們面前卻並沒有敬畏躲避的感覺,而這恰恰讓楊家幾位小姐少爺覺得從容自在,因此主僕家的小孩子整日玩在一起,抓蜻蜓鬥蟋蟀,玩的不亦樂乎。 夏潯可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對此很是贊同,反正無傷大雅的事情,既然夏潯大表贊同,茗兒和謝謝也就不為己甚了,至于其他幾女,大多出身貧寒小戶人家,對此更無異議。 夏潯雖優哉游哉地在鄉下避暑,但是發生在京裡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 此刻,費賀煒剛剛趕來,把京裡最新進展的情況向他做了一番稟報,夏潯聽了只是點點頭,未做任何指示,返身回了後院。 一叢修竹下,旁邊不遠就是一棵櫻桃樹。 這棵櫻桃樹是當年夏潯和茗兒手植的,被茗兒視做兩人訂情的信物,因此府中下人格外注意照料,鬆土、施肥、捉蟲、剪枝,最用功夫,如今這棵櫻桃樹每年都可結出纍纍碩果。因為沉重,微風吹着,只能讓那樹枝輕輕搖曳幾下,那一枝枝櫻樹枝上,沉甸甸的儘是一顆顆紅櫻桃,看著煞是喜人, 茗兒正在竹下撫琴,一見丈夫走來,她雙手輕輕一按,止了琴音,揚起妙眸向丈夫望來。 夏潯順手摺下一枝櫻桃,脫了鞋子,也在涼蓆上坐下,提起瓮來漱洗了一下那紅彤彤的櫻桃,拈起一粒送到茗兒嘴邊。茗兒嫣然一笑,就着丈夫的手將櫻桃吃了,柔聲問道:“看相公神色如此平和,想來那解縉已是有驚無險了?” 剛說到這兒,思楊領着思潯、思雨幾個女娃兒興高采烈地從前邊小徑上跑過去,茗兒看見,忙招呼一聲道:“你們小心着些,莫要跌倒了。”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不用管她們,小孩子嘛,叫她們跑去。” 茗兒道:“這都是石子路兒,要是跌倒了,胳膊腿兒磕破了怎麼辦?女孩兒家,該文文雅雅……” 夏潯道:“總是斯斯文文的,可不累死人。長大了要處處注意,莫不是為別人活着,這小孩子時候,就由着她們快活去吧,蹭破點皮兒有甚打緊。” 茗兒嗔道:“人家都是嚴父慈母,哪有你這樣當爹的,比我還寵着她們。” 夏潯呵呵一笑,便在席上躺下來,把頭枕到了茗兒的大腿上。 這時候,思楊幾個女娃兒跑過去,楊懷遠和家仆家的兩個虎頭虎腦的小傢伙也跑過來,兩個小傢伙黑紅的臉龐,比楊懷遠墩實了許多,三個孩子年紀差不多,都穿著開襠褲,後邊還領着一隻黃色的小狗。 楊懷遠正跑着,一眼瞧見竹林中慢悠悠踱出一隻錦羽高冠的大公鷄,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尖喙着還叼着一條正在掙扎扭動的小蟲子。那大公鷄一抻脖子,便把小蟲子準確地吞進了肚子。 兩個鄉下孩子不管不顧,逕自走了過去,楊懷遠低頭看看自己襠下的小鷄鷄,卻是大為惶恐。他趕緊用手摀住小鷄鷄,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戰戰兢兢地念叼:“不要吃我的小蟲蟲,不要吃我的小蟲蟲……” 剛一繞過那只公鷄,便快步逃向涼蓆,尖聲叫道:“娘親,救命!” 楊懷遠一邊跑,一邊還用兩隻小手一前一後擋着小屁股和小鷄鷄。茗兒瞧見寶貝兒子那可愛的樣兒,忍不住開懷大笑,大腿顫動,把剛合上眼的夏潯也給顛醒了。 “怎麼了?” 夏潯剛剛一問,楊懷遠就一躍跳到了他的肚皮上,趴到他懷裡,心有餘悸地慶幸道:“好玄!好玄!” 茗兒笑喘着把兒子的窘事兒對夏潯一說,夏潯也忍不住開懷大笑,道:“我兒聰明!你要是大搖大擺地過去,沒準兒那大公鷄還真會叼你一口!” 茗兒嗔道:“別嚇兒子,來,懷遠,讓娘抱抱。” 楊懷遠從他老子懷裡爬起來,又鑽到他娘懷裡,茗兒揉着他茶壺蓋的腦袋,柔聲道:“摸摸毛兒,嚇不著兒……” 夏潯翹着二郎腿,哼哼道:“少那麼寵他,男人嘛!還是闖蕩點好,兒子別怕,等你再大一點,老子教你功夫,學一身好武功,不要說一隻大公鷄,一隻大老虎也打得死!” 楊懷遠連連點頭,茗兒嬌嗔道:“兒子才多大,還不到三歲呢,又沒見過大公鷄,不怕才怪。” 楊懷遠跑過來時,那只黃毛小狗狗也追過來,搖着尾巴站在他後面。這小狗是一個家仆家裡養的,因為楊懷遠老餵牠好吃的,所以它很識相地一直跟在楊懷遠後面。 那兩個小傢伙跑過去後不見楊懷遠跟上來,又跑了回來,站在路口叫:“懷遠,咱們玩去!” 楊懷遠還是貪玩的性子,一聽這話就忘了剛纔的害怕,忙從娘親懷裡爬起來,茗兒忙囑咐道:“鐵柱、栓子,看著他點兒。” 兩個孩子乖巧地答應一聲,茗兒便一拍兒子小屁股,說道:“去吧,可別太淘氣了!” 楊懷遠答應一聲,對那小黃狗道:“貓貓,我們走!” 夏潯翻個白眼兒,無奈地道:“我的傻兒子,這是狗,不是貓!” 楊懷遠奶聲奶氣地道:“人家才不傻呢,人家知道這是小狗狗,可它的名字叫貓貓啊。” 茗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夏潯卻是啞口無語。 兩夫妻說笑了一陣子女的事情,又談回解縉身上,夏潯道:“陳瑛沒想到我們根本不接招,過猶不及,便弄巧成拙了。皇上已下旨,貶解縉為廣西布政司右參議。呵呵,當初,他被貶為蘭州一衛吏,還不是重回廟堂,高居首輔?此番到了廣西,事情還大有可為。” 茗兒柔柔一嘆,說道:“只是,以這個人的性情來說,驟然失意,恐怕心中不甚舒坦。他本來就是個恃才傲物的性子,這一次又不曾犯了什麼錯,心中不平,恐不服氣。相公一番苦心,他未必理解。” 夏潯輕輕哼了一聲,沉聲道:“一篇文章,不像一加一等於二,絶無第二種答案。相差不甚懸殊的文章,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若硬要說他選的如何合理,卻也不然,這東西,每個人看的角度各有不同,人家指摘他,正是早已料到了這一點,說不清! 再者,昔日南北榜案,太祖皇帝可是將上榜舉子和落榜舉子的文章全都貼了出去,以證明朝廷尚未循私的,饒是如此,主考劉三吾還不是發配戍邊,諸多考官人頭落地?蓋因這已不是事情本身的是與非、對與錯,而是朝廷在人心向背、在利益得失面前的取與舍!解縉不是小孩子了,若他連這也悟不透,他就真的不配居此高位了。” 茗兒黛眉微微一蹙,說道:“只是,相公雖為救他才故意置身事外,他卻未必理解,若他不知相公用意,難免心生怨懟,相公自己不能送他出京,是否應該遣人秘密奉上一份程儀,對他說明相公的苦心?” 夏潯略一思索,搖頭道:“才學,可以向人學,可以向書中學,這人情世故,卻須他自己揣摩體會。如果事事替他想在頭裡,他永遠也悟不到做人的道理。且由他去,縱然他現在還不悔悟,多碰幾個釘子,才會明白許多做人的道理。他堂堂內閣首輔,人緣混到這個份兒上,都是別人嫉賢妒能?我看,是該挫挫他的鋭氣了。” 茗兒輕輕嘆了口氣,不復再言。 解縉灰溜溜地出了金陵城,乘輕車往廣西上任。 可惜,送者寥寥,只有內閣幾位同僚趕來相送,他那親家胡廣垂頭喪氣,一副沒精打彩的樣子。昔日內閣首輔,風光無限,今日這般淒涼,太子那裡沒有隻言片語,夏潯更往慈姥山下避暑去了,他所倚為靠山的兩個大人物,俱都沒有表示,尤其讓他心寒。 含悲忍淚告別了幾位心情各異的內閣大學士,解縉登車上路了。一下子從帝國決策中心的權貴,變成了一個偏遠省份的地方官,這人生起伏、大起大落,給他的不是反思和教訓,而是無盡的失落和感傷。 坐在車上,聽著軲轆轆的車輪聲,看著行色匆匆的行旅,解縉悲從中來,忍不住漫聲吟道:“弦奏鈞天素娥之寶瑟,酒斟流霞碧海之瓊杯。宿君七寶流蘇之錦帳,坐我九成白玉之仙台。台高帳暖春寒薄,金縷輕身掌中托。結成比翼天上期,不羡連枝世間樂……,楚園未泣章華魚,漢宮忍聽長門雁。長門蕭條秋影稀,粉屏珠級流螢飛。苔生舞席塵蒙鏡,空傍閒階尋履綦。宛宛青揚日將暮,惆悵君恩棄中路。妾心如月君不知,斜倚雲和雙淚垂!” 想起君上不憫其情,太子和輔國公又棄之如敝履,解縉憤懣地一拍車板,恨恨又道:“人心冷暖、世態炎涼!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脫得樊籠返自然!” “皇上!皇上!解縉一路南去,口出不遜,心生怨誹!” 打從一開始就派人盯着解縉及一切與之往來人等的紀綱可算抓到了一點把柄,馬上一溜煙兒進了宮,把解縉的《怨歌行》呈于禦前,又把解縉發的牢騷也不管他是針對何人,添油加醋對朱棣只是一通說。 朱棣聽了勃然大怒,拍案罵道:“這個解縉真真好不會做人!犯下這等大事,朕只貶他去廣西做官,挫一挫他鋭氣,居然還敢怨懟于朕!他要脫得樊籠返自然?原來朕這朝堂只是攀籠,好!好好,他要返自然,朕就遂了他意!你去,給朕追加一道旨意,改廣西為安南,調解縉去任交趾布政司右參議!” “遵旨!” 紀綱眉飛色舞,一溜煙兒地又去了。 第892章 選秀啦 小九華,山高百丈,周圍十五里。 因此山山巒秀美,酷似百里之外的青陽九華山,所以人稱“小九華”。 小九華又叫望夫山,因其山上有一怪石,高約一人許,頗似人形,上刻有‘望夫石’三字,大一尺六寸,似篆似隷,不知起源於哪朝哪代。 傳說,地藏王菩薩曾在此修行,所以山中建有地藏王殿,輝宏壯觀。千百年來,每逢正月十五,七月三十,進香者便絡繹不絶。 此刻不是進香時節,山中遊人不多,十分的清靜,夏潯一家正好得其所哉,在山中盡情瀏覽,欣賞山水盛景。 夏潯並未對寺中主持言明身份,捐了一筆香油之後,便謝絶了知客僧的陪同,一家人在山中自由自在地遊覽。這小九華突兀江邊,一峰玉立,山中草木繁盛,還有野兔、刺蝟、布穀鳥、啄木鳥各種山中野物,十分的清靜幽然。 及至天色將晚,將要返程時,迎面山外忽有數騎快馬飛馳而來,夏潯原以為是有遊客慕名來山中一覽,不料前方侍衛迎上去,雙方對答一番,竟向自己引來,定晴一看,才認出是徐姜。 夏潯把徐姜引到一處小亭,徐姜悄悄向他說明瞭解縉又被再遷安南的消息,夏潯頓時一驚,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帝王心術,莫測高深。有時候,一貶再貶,其實只是為了給滿朝文武一個訊號,示意他們繼續彈劾,等到聲勢造足了,罪證無數了,這屠刀就砍下來了。 夏潯緊張地問道:“皇上因何改變主意?” 徐姜道:“解大人路途上做了一首《怨歌行》,另外還有些牢騷言語,不提防護送他去廣西的從人中竟有他人耳目,也不知是誰稟報與皇上知道,皇上大怒,這才將他又改任安南。” 夏潯聽了頓時放下心來。只要不是皇帝主動示意,那就沒有殺他之心。哪怕貶到天邊兒去。只要人活着,總有迴旋餘地。他怔了半晌。才苦笑道:“解縉這張破嘴。還不知教訓麼?” 徐姜也苦笑:“國**南那地方,今兒這裡反、明兒那裡反,反賊不斷,處處硝煙,解大學士到了那裡,會不會……” 夏潯搖搖頭,道:“這倒無妨,解縉是做過首輔大學士的人。如果他在安南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朝廷臉面須不好看。所以,張輔、沐晟縱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也得妥善安置了他,斷然不會叫他出事的。” 夏潯吁了口氣道:“你先回去吧,我在這兒再住些時日。” 說到這裡,夏潯壓低了聲音,又道:“有關陳瑛的一舉一動,給我盯緊了!” 徐姜點點頭,向夏潯拱手告辭,扳鞍上馬,領着幾名屬下,又飛馳而去。 夏潯騎在馬上,一眾女眷帶著孩子分乘六輛馬車,在家人、侍衛們的護擁下,緩緩趕回慈姥山下別院。 行至半途,忽見前方吹吹打打,有一支成親隊伍過來。 侍衛欲上前喝令對方讓路,被夏潯及時阻止,夏潯笑道:“成親是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來,把咱們的車子趕到路邊,給他們讓開道路來。” 侍衛遵命而行,讓開了道路,那結親的人家也不知他是何人,吹吹打打地一路過去了,夏潯和茗兒並肩看著那穿一身新衣、披紅掛彩的新郎倌,笑着指點一番。 等那成親隊伍過去,車子駛迴路上繼續往前走,行不出五里,又見一支迎親隊伍,夏潯忍不住對茗兒笑道:“咱們出來時也不曾看過,不曉得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竟有這麼多的人成親。” 話猶未了,從岔路中又有一支接了新娘子回來的迎親隊伍,兩支迎親隊伍,再加上夏潯的車隊,把一條道路堵得滿滿噹噹,費了好半天的勁兒,兩支迎接隊伍才錯身而過,夏潯一家人這才得以上路。大人都覺有些煩躁了,只有孩子們覺得有趣,一個個興緻勃勃的。 夏潯見茗兒倚在窗欄上望着窗外痴痴出神,便輕輕握住她手,柔聲問道:“怎麼,見別人成親,觸景生情了?” 茗兒向他回眸一笑,說道:“還說呢,那一天從早到晚,諸般儀式好不繁複,把人都快折騰散架了,誰願去記它?我是偶然瞧見那處山峰才不覺出神,你瞧它像什麼。” 夏潯探頭望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半天,才遲疑道:“嗯……,像一隻碧螺?” 茗兒白了他一眼,坐在兩人中間東張西望的楊懷遠來了勁,趕緊爬起來道:“我看看,我看看!” 他光着兩隻小腳丫,一隻腳踩在他爹的大腿上,一隻腳踩在他娘的大腿上,使勁往前拱,夏潯忙在後面扶住了他的腰,楊懷遠把腦袋整個兒鑽出窗戶,仔細看了半天,咧開大嘴,流着口水道:“娘,那山像一隻大烏龜!” 茗兒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我早晚讓你們爺倆兒給活活氣死!” 夏潯鬱悶地道:“那你說它像什麼?” 茗兒瞟他一眼,眸中掠過一抹柔情,輕輕地道:“你看那座山峰,像不像……昔日在燕山獵狐,你我相遇時候的那座山?” 夏潯趕緊又看,卻只看到兒子光溜溜的小屁股卡在窗戶上,夏潯摸了摸鼻子,呃聲道:“嗯……,像,真像!” “哼!一看你就是言不由衷!”茗兒又白了他一眼。 這時,楊懷遠把頭縮了回來,喜不滋兒地道:“爹、娘,剛纔……剛纔結親的那些人,吹着喇叭又回來啦!” “嗯?” 夏潯愕然,探頭出去一瞧,原來是又有一支成親隊伍走來,這成親的都是披紅掛彩、吹吹打打,小孩子哪分得清,只道是方纔走過去的迎親隊伍又回來了。 夏潯縮回頭來,對茗兒笑道:“今天定是個極難得的黃道吉日了,好多人家成親呢。” 夏潯卻不知,此刻以金陵城為中心,但凡耳目靈通、提前得到消息的人家,都已急急嫁女兒了。尤其是那些早就有了婚約,只是兒女年紀還嫌小。尚未成親的。更是匆匆忙忙,一切從簡、從快。忙不迭地成親、圓房。因為他們已經得到消息。皇上要選秀女了。 秣陵鎮,一個太監、一個錦衣衛、外加一個應天府的差官,猶如三尊凶神,端坐房中,不時還拿起茶杯來喝上兩口。 秣陵鎮里長楊立傑捧着戶口簿子,倉惶地翻閲着,不時蘸一口唾沫再去翻閲,旁邊擺着一具算盤,楊立傑翻着戶口薄子。時不時的撥一下算盤珠子,噼啪一響,便加上一個數字。 過了好半天,楊立傑才合上簿子,喘了一口大氣,起身向三人陪笑道:“三位上官,小人已經查清楚了,本鎮共有二百二十七戶人家,一千六百二十八人,其中十三至十六歲尚未婚配的女子共計二百一十二人。” “嗯?” 應天府的差官把眼一瞪,說道:“這個數兒好象不對吧,怎麼跟府裡的名單對不上啊?楊立傑,你可別蒙我,這是朝廷選秀,給皇上選女人,知道麼?你要是敢弄虛作假……,哼,別忘了你二大爺是怎麼死的!” 楊立傑的確動了點心眼兒,他瞞下了十個名額,為的是給自己的至親好友行方便。別看應天府的差官恐嚇着,官員們辦差,層層的陽奉陰違,總要給自己撈些好處的,皇上的刀子哪那麼容易削到他這天壤之差的小民頭上。 不過這態度還是得有的,楊立傑馬上一臉惶恐,連聲道:“小人哪敢,小人哪敢,實實在在只有二百一十二人,實不相瞞,有幾戶人家的女兒已經成了親的,只是還未及記載,小人可不能拿成了親的婦人糊弄皇上啊!” 那太監重重地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說道:“二百一十五人!少一個也不成!” 楊立傑一聽立即哭天搶地:“上官開恩,實在是不成啊,小人就算是現生,也來不及湊齊這麼多人吶!” 錦衣衛的那名校尉劈面給他一耳光,罵道:“混帳!整個應天府要選出十萬人來,十萬人經地方官府挑揀,再選出兩萬人赴京,到京後再次篩選,三選之後才能選出一千四百人,這一千四百人入宮,由專人再觀察一個月,剔掉四百人,最後只選出八百人給皇上做秀女。你道老爺們做事就那麼容易麼?” 他冷冷一笑,陰陰地道:“不要跟老子耍花樣,這事兒是錦衣衛紀大人主持的,誰要是敢耍花樣,我們紀大人的手段,總該聽說過吧?三天之後,我們來帶人!咱們走!” 三個人把茶杯一摞,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那楊立傑捂着臉,點頭哈腰地把他們送出去,站在門口兒發怔。 “當家的,當家的!”他的婆娘小心翼翼地跟出來,輕輕扯他衣袖。 楊立傑機靈一下,說道:“快,快快,馬上叫咱家閨女收拾收拾,立馬嫁了!” 他的婆娘愣道:“當家的,咱閨女剛滿十三,還沒許人家呢,嫁給誰啊?” 楊立傑瞪眼道:“還嫁不出去了咋着?我這就給她尋摸一戶人家去,明天就成親!” 他拔腿就走,剛剛走出兩步,突然又站住,扭過頭去,咬牙切齒地叮囑他的婆娘:“你把嘴巴給我管嚴一點兒,可別漏出半點口風!” 他婆娘訥訥地道:“那……那咱外甥女兒……” 楊立傑道:“一共就幾個名額了,你先別張揚,等把咱閨女的親事訂下來再說!” 第893章 十八歲 小櫻和圖門寶音皇后定居在秣陵鎮後,深居簡出,與村中百姓很少來往。 三人中,圖門寶音母女很少出門,小櫻倒是時常離開,因為皇帝把這幢宅子給了她們,另外給了她們一百畝上好水田,她們是地主,總不能連自家的佃戶也不認得,小櫻需要時常出門,帶著自家的管事,逐一登門,認一認自家佃戶的門檻。佃戶們登門拜訪東家,也多是由這位大小姐出面。 雖然說韃靼也有以耕種為業的百姓,但是韃靼人主要仍以遊牧為生,小櫻熟諳的也是遊牧業,現在需要多多瞭解一些農耕方面的知識。這天一早,小櫻正要再度下地,向莊稼把式們瞭解瞭解四季農耕方面的一些知識和事項,牽了馬兒剛到前門,楊立傑就領着兩個鄉役就登門了。 一進門兒,楊立傑就連連拱手,滿臉堆笑:“哎喲,謝姑娘要出門啊?恭喜、恭喜了啊,哈哈哈哈……” 小櫻一瞧,還真認得,因為有田就要納稅,所以她跟這村上旁人都不大熟悉,但是跟這位里長卻是打過幾次交道。小櫻忙道:“原來是楊大叔,什麼事恭喜呀?” 楊立傑笑容可掬地道:“是這樣,宮裡頭選秀女了,十萬人中挑八百人,多麼不易啊!這要是被選中了,十有八九就得被皇上立為妃子,一旦做了皇妃,那可是大富大貴。謝姑娘這般容貌人品,肯定要被選中的,對別人那是選秀女,對謝姑娘你明擺着就是選妃了,所以大叔先恭喜你呀。” 小櫻一獃,訝然道:“皇上選秀女?” 旁邊一個鄉役插嘴道:“沒錯兒!舉凡十三至十六歲尚未婚配……” 他還沒說完,就被楊里長一腳踹到了一邊去,張口罵道:“你多的什麼嘴!” 不料這句話已被小櫻聽在耳中,小櫻抿嘴一笑,便道:“楊大叔兒,不瞞你說,人家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不合規矩……” “合得,合得,怎麼不合得!” 楊立傑狠狠瞪了一眼那個多嘴的鄉役,滿臉堆笑地道:“朝廷之所以把年紀選在十三至十六呢,是因為朝廷法度,女子十六而不嫁,就要罰一筆錢,所以過了十六還未婚配的女子實在是少之又少。哦,你們家是從大寧那兒來的,遠在塞外,或者不知此事?” 楊立傑嚥了口唾沫,道:“所以呢,這歲數不是必須的條件,重要的是尚未婚配,謝姑娘尚未婚配吧?” 他一面說,一面蘸口唾沫,嘩啦嘩啦地翻開戶口簿子,指點着道:“喏,上面黑紙白字記的清楚,尚未婚配!” 小櫻道:“我……” 楊立傑一擺手,肅顏道:“好啦,謝姑娘,你就不要再說啦!我現在已經通知到了,你可不能尋婆家立刻嫁了,否則就是逃避選秀,要罰你個傾家蕩產的。就這麼著吧,後天一早,我帶你和其他姑娘去縣裡頭初選,你後天一早,到村東頭老槐樹下等候,莫要讓大叔上門催逼呀。走了走了,咱們後天一早兒見。” “噯,楊大叔……” 小櫻招呼一聲,楊立傑已急吼吼出門而去,小櫻莫名其妙地牽馬出門,扭頭一瞅,就見楊立傑正在不遠處拍打着一戶人家的房門:“老六,老六,開門啊,我是四哥!恭喜,恭喜啊,哈哈哈哈……” 小櫻娥眉微蹙,細白整齊的牙齒咬着嫣紅的下唇,納罕地想:“這楊大叔好古怪,皇上選妃,那是多少人家的女兒求之不得的事吧?怎麼還怕人家馬上嫁了?皇上……” 小櫻想起她在宮裡見過的那個方面大耳、濃眉重須的中年漢子,不由微微發窘。那個大鬍子皇帝,和她爹爹一般年紀,連那方正的面孔、及胸的長鬚都十分的相像。做他的妃子?小櫻心中好不彆扭。 扭頭再一瞅,楊立傑敲開了那戶鄰居的門,已經進去了,小櫻暗忖:“不成,我明明過了年紀的,回頭我得跟楊大叔說個清楚,這選秀,我是絶不去的。” 小櫻想著,便牽馬往村外走,這一村的人,她大部分不認得誰家,可這一路過來,卻看到好幾戶人家門口貼著喜字兒,走到楊立傑家門口時,小櫻卻是認得的,結果一瞧,不但門上貼著喜字,地上還有放過的鞭炮,一大幫人里奇外外正在忙活,聽人對答幾句,竟是楊里長嫁女兒。 小櫻聽了心中好生欽佩:“難怪大明比韃靼、瓦剌都要強大的多,大明的官兒當真是一心撲在公事上,楊大叔今日嫁女,還要滿村的忙活。” 小櫻趕到自家地裡,只見佃戶們已經上工了。 一見自家少主人到了,佃戶們紛紛跟她打招呼,小櫻也不嫌臟,脫了靴子襪子,輓了褲腿兒,光着一對白生生的腳兒就下了水田。 這個時代說是大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也只限于富貴人家,富貴人家的閨女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只是相對而言的,總有門當戶對人家的姑娘,結成姐妹淘兒,一起游個山、拜個佛,開個詩會,有她們的社交活動,普通人家的姑娘綉荷包做縫補街頭叫賣,又或下地幹活,那是必須的事情,哪可能不拋頭露面。 只是小櫻現在好歹也算個有身份的小地主了,還肯下地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不過一開始佃戶們覺得驚奇,如今業已是見怪不怪了。小櫻一路跟着莊稼把式們走,聽他們介紹各種農耕知識,這其間少不了也有各種家長裡短的議論,小櫻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聽見他們說及選秀女的事來,便插嘴道:“啊!這事兒我也聽說了,剛纔出門的時候,里長就來我家,通知我後天一早去村口集合,到縣裡接受篩選呢。” 小櫻平易近人,性情爽快,甚得這些莊稼人喜歡,她是少東家,許多年長的莊稼漢卻把她當成自己閨女一樣疼,一聽這話不由大吃一驚。 一個農夫趕緊道:“哎呀,少東家,你怎麼也攤上了這事兒,你可別在這地裡頭獃着了,趕緊着,回家備一份厚禮,立馬給里長送去,求他想想辦法,可千萬不能被選上,不然就以東家您這相貌人品,哪有個選不中的道理,這一選中,一輩子就毀啦!” 小櫻聽了好生奇怪:“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嘛,怎麼被皇上看中就跟進鬼門關似的?” 那莊稼漢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不禁着急地道:“哎呀,少東家,你咋還不明白呢?選秀女,選秀女,一旦選中,就做了宮女,這宮女是萬里挑一選出來的,哪個不是聰明伶俐?多美的姑娘入了宮,往這人堆裡一站都顯不出來了,其中能有幾個有幸被皇上看中的?要是分配到個不跟皇上打交道的殿閣裡做事,老死也見不到皇上的面啊。” 皇城根下的老百姓,知道的事情遠比別的地方的百姓多的多,那莊稼漢又詳細解釋道:“這女孩子一旦進了宮啊,就不能與宮外有任何瓜葛了,你要是巴結上宮裡管事的大太監還好,要不然,你在裏邊生老病死,家裡都得不着個信兒。犯了禁,就是個殺頭,沒第二個說法。” 另一個莊稼漢道:“你就說吧,在宮裡頭孤苦伶仃半輩子,臨到老了可以出宮了吧?也不盡然,你要是始終不曾侍候過皇上、貴妃也就罷了,不然的話,為了防止宮人泄漏禁中之事,你連出宮都不可以的,只能被禁錮在‘浣衣局’裡,嘖嘖嘖,那個慘啊,生了病太醫自然是不給你治的,你想自己在外邊找郎中都不成,只能看著病狀,大概其地抓着藥湊合吃。” 第三個說話的卻不是男人,而是一個壯實的農家婦女,她一驚一乍地道:“宮裡頭律令森嚴,一旦觸犯了規矩,‘提鈴’、‘墩鎖’、‘板著’,有的是法子整治你。你要是真個萬幸被皇上看中,做了貴妃,那該幸運了吧?想得美!皇上爺今年都多大歲數了?五十多歲了吧!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還能活多少個年頭啊?” 旁邊幾個男人趕緊道:“噤聲,噤聲,別亂說話!” 那農婦趕緊拐了話碴兒,道:“再往古了說,咱不知道,咱就知道打從元朝時候起,這皇帝一旦駕崩,就要以人殉葬。” 小櫻輕輕“啊”了一聲,這規矩她倒是知道,人殉制度從漢朝時起就漸漸廢止了,從成吉思汗時候起,又重新恢復,現在蒙古、女真大部落的首領死後,依舊是要人殉的。 那農婦道:“洪武爺駕崩的時候,三十八名妃嬪全部殉葬、侍候寢宮的宮女也全部殉葬啊!你說說,這要是入了宮,好不容易被皇上爺看上,才享了沒幾年的福祿,年輕輕的就得……” 幾個農夫怕她多嘴惹事,又一迭聲道:“噤聲、噤聲!” 一個老農插嘴道:“宮女,可憐啊!家人音訊皆無,在宮裡又沒人籲寒問暖,連個男人都找不着,要不例朝例代咋那麼多的宮人找個太監對食,成了菜戶呢?要是可能,誰家好好的閨女會找個沒卵……找個閹人做自己男人啊,那不是沒人疼、沒人愛,沒法子嘛!” 農婦嘆了口氣道:“虧得我沒有閨女,不遭這活罪!” 另一個滿臉褶子的老漢道:“幸虧我閨女去年就嫁了!” 第三個壯年農夫一臉幸福地道:“可不說呢,唉!虧得我家小囝早夭了啊!” 小櫻聽得目瞪口獃。 旁邊一老農急道:“少東家,您還愣着幹什麼,等這名單正式報上去,可就晚了啊!還不快回去活動活動,疏通關係!” “哦哦,好,好,我……我這就去!” 小櫻如夢初醒,急忙上了岸,走到一旁小溪邊,就着清清泉水濯了足,穿好鞋襪,翻身上馬,便往楊里長家趕去。 楊立傑在村子裡跑了一圈兒,回到家裡便往床上重重地一摔,吁了口氣道:“哎喲,這一頓走,骨頭都散了架。” 他瞧瞧自己婆娘,問道:“姑娘已經叫姑爺子接走了?” 婆娘趕緊答應一聲,楊立傑喘了口大氣:“那就好,那就好,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婆娘道:“當家的,咱那外甥女兒……” 楊立傑眉頭一皺,坐起身道:“我做這一族之長,管着這一畝三分地兒,上下維持着,你以為就容易麼?鎮上幾個大戶,我都得照應着,人家才不扯我後腿啊。現如今幾戶人家都照應到了,人數就不夠了,我把兩家過了十六還沒成親的姑娘家都算上,才勉強湊足了數,如果讓你外甥女兒找了婆家,我如何向官府交差?” 他那婆娘一聽就掉下淚來,抽抽咽咽地道:“你就只知道巴結維繫着別人,反放著自家實在親戚不管。我那兄弟一家,對咱一向不薄,當初咱家遭災的時候,我那兄弟二話不說,就把自家的一口袋糧食分了半口袋過來,現如今你……” 楊立傑吃不住勁兒了,惱羞成怒地道:“好了好了,不要說了,你看看,連着兩家送厚禮來的,都被我打發回去了,你道我是貪圖人家錢財麼?” 他拍着炕沿兒道:“我原來留出了十個人的空額啊,本來就想到了你兄弟家裡的閨女的,可誰知道……,我也是沒法子啊,你……你哭個什麼勁兒哭,你那外甥女兒,長得黑瘦黑瘦的,不耐看,能選上麼?” 他那婆娘眼淚汪汪地道:“那要萬一選上怎麼辦?” “你……” 楊立傑剛一瞪眼,就聽院中有人喊:“楊大叔在家嗎?” 楊立傑機靈一下跳下炕,對婆娘道:“閉嘴!別哭了,去,右屋獃着去,再哭!再哭我拿鞋底子抽你!” 楊立傑喝走了婆娘,急忙提鞋迎出屋去,一見小櫻,便滿臉堆笑道:“哎喲,謝姑娘呀,什麼事兒啊?” 小櫻在楊立傑那兒不出所料地碰了個軟釘子,怏怏地回了家,把事情對圖門寶音一說,圖門寶音一聽也慌了,兩人相對無措,好半天,圖門寶音才遲疑道:“要不,對他們說明咱們的身份?” 小櫻苦笑道:“咱們說了,他們信麼?不找上朝廷去,誰給咱證明?可朝廷上咱們認識哪個?那皇宮大內是說進就能進的麼,再說,要是這麼一折騰,這地方咱們就待不了啦,還得易名改姓,另尋去處。” 兩人都已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家,對這裡有了深厚的感情,哪捨得再離開?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圖門寶音眼睛一亮,試探着道:“要不……去求輔國公幫個忙兒?” “唔……” “嗯?” 小纓揉揉鼻子,不情不願地道:“好吧,那我……去走一遭!” 第894章 急成親 夏潯這一遭在鄉下可是真的修身養性了。附近風景名勝,几乎都已被他逛遍,如果沒有緊急大事,每隔三天,他的人會趕來把朝中發生的一些重要大事向他彙報一下,夏潯只簡單瞭解一下朝中發生的要事即可。 這一日,夏潯一家人又到濮塘遊覽,這裡層巒疊嶂,溝壑縱橫,松竹翠秀,乳泉叮咚,山間小道蜿蜒曲折。喬灌參差,藤蘿懸掛,古樹參天,竹林似海。山風徐來時,遠看一碧萬頃,近看竹影婆娑,如鳴天籟,徜徉其間,寵辱皆忘,心曠神怡。 游過了濮塘,夏潯一家人興緻勃勃返回別院,路上時而還是能夠看到有人成親。夏潯並不知民間正處于突擊成婚的高峰期,皇上選秀女這種事,與他八桿子打不着,自然沒人拿這種事來向他稟報,要是連這事兒也打聽,那這天底下就沒有什麼事兒是他不需要瞭解的了。 夏潯回到別院時,徐姜正好趕到。 今天不是三日一彙報的固定日期,夏潯曉得必有突發事件,忙把他帶到書房,一問才知,原來是皇上北巡了。茗兒先前瞭解到的情報不假,永樂皇帝果然北巡了。 此番北巡,朱棣仍命皇太子監國,並下旨詔告天下,沿路親王,只離王城一程迎候,官吏軍民于境內朝見,非經過之處,毋得出境。凡道途供應皆已節備,有司不得有所進獻。 又命,六部及各省凡有重事及四夷來朝進表,俱送達行在,小事送達金陵,啟皇太子奏聞。吏部尚書蹇義,兵部尚書金忠、左春坊大學士黃淮、左諭德楊士奇留輔太子;戶部尚書夏書吉、右諭德金幼孜、翰林學士胡廣、右庶子楊榮扈從。 夏潯早知其事,自然毫不驚訝。皇帝如此頻繁的北巡,旁人不解其意,他卻是一清二楚,皇上的心在北邊,這是心切于遷都呢。只是,遷都事關重大,皇上迄今不露口風,也不知他還要隱忍到幾時。 夏潯聽了徐姜的彙報,知道了皇帝的行蹤和人事調整的動態,做到心中有數即可,此事原也無他置喙餘地,皇上既離了金陵,朝中由太子主持,一時之間更不會有大事發生了,因此夏潯更是放心地在別院小住,不必急切回京了。 此時,應天府治下幾個縣,處處可見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現在最難找到的就是媒人、司儀和吹鼓手,以致他們把價格提高了幾番,依舊是供不應求。有些小門小戶的人家乾脆不講究這些了,給閨女換身新衣服,紅蓋頭一蒙,用一頭驢馱到男方家裡,就算成了親了。 誰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女兒為了那一點渺茫的榮華富貴的機會,就此分開,甚至可能永遠訣別啊?雖然說倉促之間找個丈夫未必稱心如意,至少能朝夕相處,也能時常與親人相見,總比送進宮裡捱到年華老去才得以出宮或者永遠都出不來,找個閹人做菜戶要好啊。 媒婆子這些天可真是跑斷了腿兒,到後來緊急結婚之風愈來愈盛,一種恐慌性情緒在民間開始迅速蔓延,就像11年的搶鹽風波一樣,突擊成婚已經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恐慌情緒已不可遏止,如果哪家的父母不急着給女兒找個丈夫,那女兒急得上吊的都有。 於是,一種只在草原上才流行過的風俗開始了:搶親! 與草原上搶親搶女人的風俗不同,現在是搶男人,只要相貌出眾一點的,或者職業體面一點的,都成了被搶的對象,搶到家裡摁倒成親,你想不認帳都不成。這種風氣尤其是在鄉鎮地區多見,那兒的豪紳大戶在地方上說一不二,搶個女婿回來,也不怕他事後反了天。 百姓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許多已經被登錄造冊的人家也急着嫁女兒,他們抱著萬一的希望:“我女兒已經嫁了,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了,你奈我何?” 這種風氣迅速引起了官府的警覺,應天府知會各地官府,嚴令不許在選秀女期間結親、成親,各地巡檢司在大小路口設了關卡,不允許青年婦女在此期間在外走動,走親訪友一概不許,統統回家等候選秀女。官府的這一舉動,在好事者的鼓吹下,反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民間恐慌情緒更嚴重了。 謡言越傳越離譜,傳到後來,已經成了據說是隻要還沒有男人的年輕女人,統統都要參加選秀女。於是乎……一些守寡的青年婦女也忙不迭地加入了突擊成親的大軍。一時間條件稍好些的青年男子都成了搶手貨,每人家裡頭都擠了十來戶的媒人或者女方父母,由着他挑選。 那媒人和女方父母也都是心眼靈活的,哪肯一棵樹上吊死,要是這小伙子家裡看不上自己的姑娘咋辦?於是他們廣泛撒網,逮着啥魚是啥魚。張家剛說要考慮考慮,他們出了張家的門,馬上就再去李家說親,結果回頭張家李家都同意了,於是乎一女兩嫁、三嫁的情形也出現了,幾家人少不得又要打羅圈架。 高高在上的永樂皇帝絶不會想到,入個宮而已,在民間居然已被視同進鬼門關。 金陵城裡,裡甲保長們也是挨家挨戶的通知着。 聚寶門外長干裡,一戶人家。 錦衣校尉、宮裡的宦官、應天府的差官,這選秀三人組敲開一戶人家的大門,登堂入室,那錦衣校尉耀武揚威地道:“怎麼回事?今兒你家女子不是該去府衙接受挑選麼?怎麼竟然沒有動靜?” 那主人看樣子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一襲青衫,三綹長髯,氣定神閒地道:“皇上選秀女,規矩是不選官宦之女。官家女不入秀女之列,這規矩,沒變吧?” “哦?” 那錦衣衛上下打量他幾眼,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失敬!失敬!原來足下居然是官,不知足下在哪裡做官?” 那主人傲然道:“都察院左都禦使陳瑛陳大人,乃是本人的內弟!” 小太監趕緊上前拉過那錦衣衛,小聲道:“馬校尉,這戶人家既是都察院陳部院的親戚,咱們可招惹不起。算啦算啦,咱也不差這麼一個人,走,咱們還是去別人家吧!” 那家主人不提陳瑛還好,錦衣衛和都察院是死對頭,他一提陳瑛,這錦衣衛就不肯罷休了,早存了與他較勁的念頭,再聽這小太監示弱之意,更不答應了。他對那小太監傲然道:“羅公公,你怕他陳瑛,我錦衣衛卻不怕。我們是給皇上辦差,就算陳瑛站在這兒,怕他何來?” 小太監趕緊又勸:“算啦算啦,把她帶去也未必就選得上呢,沒得招惹這麼個對頭,到時候紀大人難免責怪與你!” “哈哈!” 那錦衣衛仰天打個哈哈,拍拍那小太監肩膀,低聲道:“羅公公,你有所不知啊!我今兒要是低了頭,灰溜溜的走出去,才會惹得紀大人不快呢。” “啊?” 那錦衣衛撇嘴道:“選不中?怎麼就選不中!他女兒就算長成醜八怪,看在陳瑛的面子上,我們也選定了!” 錦衣校尉擼胳膊輓袖子,衝上前去指着那家主人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你內弟?你內弟的意思,就是說你家閨女只是陳瑛的外甥女兒了?這要是按照你的說法,親戚套親戚的,皇上一個秀女也不用選了!除非……嘿嘿,除非你那閨女就是陳瑛的野種,那又另當別論!” 這家主人的閨女若是陳瑛的親生女兒,那豈不是陳瑛姐弟亂倫了?這話罵的實在惡毒,把那主人氣得唇青臉白,渾身哆嗦:“你……你這混帳行子,說的什麼渾帳話!” 那錦衣衛剛跟小太監吹噓了一通,受人一罵,臉上卻掛不住,劈面就是一記耳光,接着又是一腳,踢得那家主人窩在地上,“嘔嘔兒”地直倒氣兒。 旁邊那應天府的差官本來是不想來的,因為事先知道了這戶人家與都察院陳部院的關係,衙裡吩咐過,要予以照顧,誰曉得他本來打馬虎眼,已經把這家繞過去了,卻沒想到宮裡那個小太監上次斟點名單,居然記得這戶人家,推脫不過,只得帶著他們來了,所以他蔫頭搭腦的一言不發。 那宮裡的小太監卻是心中暗笑,東廠的木公公吩咐過的,一定要找找這戶人家的麻煩,果不其然,只消把錦衣衛的人領來,又讓他知道了這戶人家與都察院的關係,他就不肯罷休了。 “老爺!” “爹爹!” 屏風後面闖出一對母女,原來是這家主人的妻女,正在屏風後面聽消息,一見他被打了,馬上衝了出來。 那錦衣衛一瞧,雙眼便是一亮,笑道:“瞧這閨女,挺秀麗的嘛。帶走!”說完上前一把架起她就走,那閨女連哭帶喊,家主人躺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便嘶聲大喊:“攔住他!別讓他把小姐帶走!” 那錦衣衛一手扣着姑娘,一手拔出綉春刀,嗔目大喝:“誰他娘的敢?剁了你也白剁!” 府中下人一看,登時畏縮不前,眼睜睜看著那錦衣衛拖了姑娘出門,小太監夷然一笑,伸手一扯那霜打了茄子似的應天府差官,跟着那錦衣衛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這時候,小櫻扮作一個玄衣青年漢子,剛剛趕到輔國公府。大姑娘小媳婦兒如今都出不了門啦,小櫻是女扮男裝才得以進城的,她唇上粘了八字鬍,倒真像一個英姿勃勃的俊俏青年。 輔國公府的門子上下打量着小櫻,問道:“你要見我們老爺?有拜貼嗎?” 小櫻陪笑道:“在下沒有拜貼,勞煩對國公說一聲,就說……就說……小櫻求見,他自然知道我是誰!” “小英?” 那門子懶洋洋地道:“不好意思,我家老爺攜女眷去慈姥山下的別莊避暑去了,不在京裡。” 小櫻驚道:“啊?怎麼這般不巧,這……這該如何是好?” 第895章 歸去來 小櫻怏怏地離開輔國公府,心中好不懊喪。 她所住的秣陵鎮距慈姥山直線距離並不遠,秣陵鎮在金陵東南方,慈姥山在金陵西南方,兩地本來就同在金陵南側,快馬往返,根本用不了多長時間。 可她決心求助于夏潯的時候,並不知道夏潯正在慈姥山下,結果跑個大遠到了京城,這一下撲了個空,如果要求助於他,就得再趕去慈姥山,此刻天色已晚,她的腳程雖快,也不可能連夜趕路,奔往慈姥山了。 而這件事要解決,必須得借助官府中人,而且是知情的官府中人,她們自打到了大明,打過交道的官府中人只有兩個:一個夏潯、一個紀綱。夏潯是她極熟的人,可她實在怯于見夏潯。而紀綱呢,她只接觸過一次,紀綱那鋭利如鷹的眼神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打看頭一眼她就打心眼裡不喜歡這個人。 到後來,經由她家的佃戶之口,她對紀綱的為人又瞭解了一些,知道此人在百姓中間名聲極其不佳,是個很殘忍的酷吏,小櫻就更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了。 小櫻向人打聽了錦衣衛衙門的所在,卻猶豫着要不要去找他幫忙,她牽着馬一路走,不知不覺就趕向了錦衣衛衙門,心裡卻仍在掙扎。正走着,身後蹄聲急驟,有人高聲喝道:“讓開、讓開、統統讓開!” 小櫻下意識地往路旁一閃,扭頭一看,就見四五騎快馬從她身邊飛馳而過,中間一人,一身緋色文官袍服,臉色冷峻,十分威嚴。這一行人走得極快,片刻功夫就把她遠遠拋在了後頭。小櫻漫無目的地行去,待再抬頭,路邊衙門口門楣上高懸一塊牌匾,赫然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司” 小櫻心想:“既已到了這裡,便去尋那紀綱幫忙吧,當初秘密引領皇后入宮是由他安排的,只消對他言明情況,還怕他不肯幫忙?” 小纓想著,四下一看,便欲找個人向內通報,可是打眼一瞧,那錦衣衛衙門口兒連個守門的侍衛都沒有,小櫻是在草原上長大的人,本就不覺得衙門口兒該如何的門禁森嚴,因此不以為奇,既然沒人管,她乾脆把馬往拴馬柱上一拴,就舉步走了進去。 小櫻進了錦衣衛的大門,剛剛到了院中,就見院中人頭攢動,好不熱閙。難怪門口沒人守着,原來裏邊兩位大人正在掐架,連守門的侍衛都跑進去看熱閙了。兩個守門的侍衛挾着大槍踮着腳尖,抻着脖子看得正有趣。人群中央,陳瑛和紀綱鬥雞似的面對面站着,陳瑛臉色鐵青,面沉似水,紀綱下巴微微揚起,一臉倨傲。 陳瑛寒聲道:“紀綱,你我同朝為官,份屬同僚,事情可不要做的太絶了!” 紀綱“很驚訝”地道:“什麼什麼,你說什麼,陳部堂,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本官給皇上選秀女,那是奉旨行事,做臣子的,盡心竭力給皇上做事,怎麼就叫把事做絶了呢?難不成盡心給皇上做事就是把事做絶了,凡事看你陳部堂眼色才叫有路可走,陳瑛陳大人,您好大的威風啊!” 四下里錦衣校尉一陣起鬨,陳瑛忍了忍怒氣,說道:“紀綱,你是朝廷二品大員,要自重身份,不要在本部院面前擺這副兵痞模樣。我不與你多說,只要你放了我的甥女,陳某扭頭就走。” 紀綱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好意思,令甥女慧黠秀麗,人品出眾,已經被選中了!” 陳瑛臉上攸地騰起一抹紅色,嗔目大喝道:“紀綱,本院剛剛問過應天府尹,入選名冊中,並無我那甥女名姓!” 紀綱目光一寒,陰惻惻地道:“原來沒有,現在有了!” 陳瑛愕然道:“什麼?” 紀綱冷冷一笑,揚聲道:“來人吶,取花名冊、文房四寶!” 立時有兩個錦衣百戶應聲而來,一個捧着秀女名冊,另一個捧着筆墨,站到了他的面前。紀綱提起筆來,潤飽了汁墨,拉著長音兒問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呀?” “回大人,她叫范馨蓮!” 紀綱用挑釁的目光瞪着陳瑛,提筆在花名冊上重重寫下“范馨蓮”三個大字,又把筆往陳瑛腳下狠狠一摜,哈哈大笑道:“你瞧,這不是有了麼?陳部院,恭喜、恭喜啊!來日,若你成了皇親國戚,可莫忘了紀某今日的功勞,哈、哈哈、哈哈哈……” 陳瑛氣得渾身哆嗦,戟指點着紀綱,厲聲道:“紀綱,你好!你好!” 紀綱蔑然一笑,狠戾地道:“本官一向很好,以後還會更好!不過跟我紀綱過不去的人,想好……卻很難!你說是不是,陳大人!” 小櫻站在人堆後面,眼看著紀綱乖戾張暴戾的一副面孔,心中頓時升起厭惡之意,她咬了呀牙,一返身便走了出去。 小櫻匆匆趕到城門口,卻暗叫一聲苦也。原來天色將暮,出入城門的人稀稀落落極少了,如此一來守城官兵盤檢出入行人也就仔細了些,小櫻那粗陋的偽裝禁不起人細看的,萬一被人看破是女兒身……,小櫻略一猶豫,撥馬便走,眼下只好先尋家客棧住下,明日趁着出入人多,檢查鬆懈時再走了。 慈姥山下楊家別院,次日一早,就來了不速之客。來的是辛雷和費賀煒,這兩人一向是焦不離孟的。昨日徐姜剛來,如果走的慢些,現在應該還沒到京城呢,夏潯不禁大為詫異,不知京裡出了什麼緊急大事,不想辛雷喜氣洋洋的,送來的卻是一個好消息。 這消息是東廠貼刑官陳東送到輔國公府,留守輔國公府的人傳遞到潛龍總部,潛龍總部覺得有必要讓國公馬上知道,這才派他們送來的。其實他們要說的就一件事:陳瑛跟紀綱鬥上了。 陳瑛和紀綱鬥起來,起因就是陳瑛那個姓范的外甥女兒。 錦衣衛橫行于京城,東廠初立,現在無論是勢力、威望、權柄都還遠不及錦衣衛,但是這並不代表東廠毫無作為,東廠一直在盯着錦衣衛的一舉一動,盡最大可能的瞭解他們的一切行動。這倒不全然是因為夏潯與紀綱交惡的緣故,也符合東廠自身的利益。 兩個秘諜組織,近乎相同的權力、近乎相同的職能,注定了它們競爭的關係。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不分出個高低上下,這明爭暗鬥就不可能停止。由於這次選秀是由錦衣衛、應天府和內監衙門聯手操辦,而東廠廠公木恩是司禮監的三把手,所以東廠很容易就在其中安插了大量耳目。 一個小小的里長都能利用特權,幫助親戚朋友逃避選秀,何況是官宦人家呢。官宦們利用特權,幫助自己至親逃避選秀的事情是很多的,陳瑛大舅子家不過是其中之一,原也算不得甚麼。可是恰恰是因為他倚仗的關係是陳瑛,而陳瑛與紀綱不合,主持選秀的又是紀綱,所以這看似無用的情報落到東廠貼刑官陳東手裡時,就發揮了大作用。 陳東立即想到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所以馬上稟明廠公木恩,木恩從善如流,立即通過宮裡的渠道通知那小太監給陳瑛挖坑,成功地挑起了陳瑛和紀綱之間更劇烈的衝突。不過東廠現在遠不及錦衣衛強大,木恩也缺少狠辣陰險的手段,挑起雙方衝突之後,如何善加利用,他就不在行了,所以他們把這個情報給夏潯送了來。 夏潯因為解縉被貶黜的事,正在抓緊時間蒐集陳瑛的把柄,一聽這事,頓覺大有可為,不過如何加以利用,一時他也想不到。他輕輕叩着書案,細細思過起來。辛雷見他在想事情,便端起茶杯小心地喝水,喝了兩口水,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由“啊”了一聲,道:“哦,對了……” 辛雷一聲驚呼,馬上醒覺打擾了國公思考,忙又噤聲,但是夏潯已經聽見了,他輕輕抬起頭,雙眉一揚,疑惑地“嗯?”了一聲。辛雷遲疑道:“呃……,是這樣。卑職從府上來時,門子說起一件事……” “嗯?” “他說,昨天有個黑衣少年到府上求見國公,問他身份來歷卻不肯說,只說他叫小英,還說只須通稟名姓國公便會知其身份。看他滿臉焦急,似有要事,結果聽聞國公不在府上,他很是沮喪地離開了。” 夏潯蹙眉道:“不通姓而報名,那該是我極熟稔的人了,奇怪,我怎麼不記得誰家的子侄名字是帶英字的?小英……,小櫻?啊!” 夏潯霍地站了起來,急問道:“小英?你說是個少年?” 辛雷茫然道:“門子是這麼說的啊,說是個很俊俏的少年,還留着漂亮的八字鬍……” 說到這裡,辛雷的聲音戛然而止,畢竟是做了多年的潛龍秘諜,他立即省出哪裡不對了。 夏潯冷哼道:“既是少年人,有幾個會蓄鬚的?這人不大精通偽裝之術,卻連你這行家也蒙了過去!” 辛雷訕訕地道:“這個……卑職當時並不在現場,事後聽說,也就隨口一聽,沒往心裡去……” 夏潯瞪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沒猜錯,此小英必是彼小櫻。若不是十分為難的事,恐怕她是絶不會找我的,走,咱們到秣陵鎮走一遭。” 不及多說,夏潯就出了書房,喚了兩個貼身的侍衛,又帶上辛雷和費賀煒,一行五人,各乘駿馬,打馬揚鞭,離開慈姥山直奔秣陵鎮而去。 此時,在金陵城裡住了一宿的小櫻,剛剛混出金陵城,正打馬如飛地往慈姥山趕來…… 第896章 饑不擇食 一帶江城新雨後,杏花深處秣陵關。 不過此刻的秣陵,卻沒有處處杏花,爆竹的殘紅卻是處處。 要說杏樹倒也不少,一顆顆還未熟透的杏兒沉甸甸地掛滿枝頭。 夏潯趕到秣陵鎮後,立即趕到圖門寶音的住處,到了地方,正見里長楊立傑領着幾個鄉役在圖門寶音家裡耍威風。 已經過了時間,卻少了一個待選的秀女,楊立傑交不了差,如何肯罷休,他只道圖門寶音把女兒藏了起來,帶著幾個鄉役在圖門寶音家裡到處搜索,軟硬兼施,非要把這姑娘找出來不可。 那鄉役都是些坊間的地痞流氓,搜檢之際趁機撈了好多值錢之物揣得懷裡滿滿噹噹的,猶自在那裝腔作勢。夏潯一到,正耀武揚威的楊立傑登時怔住。當年夏潯大閙楊家祠堂,三番五次與楊氏族老們作對,那時楊立傑已經成年,俱都看在眼裡,所以對夏潯印象極為深刻。 只不過當時楊立傑在族中年輕一輩裡不太出色,遠不及楊充、楊嶸一班人出風頭,到後來這幫人都倒了大霉,他卻安然無恙。可是從那以後,楊立傑對夏潯的手段可是心有餘悸,是以如今雖過了十多年,夏潯業已有了些變化,但是他仍能認得出來。 “這人……是他吧?應該是他,如此酷肖,恰又出現在他的老宅……” 楊立傑驚疑不定,且不提夏潯當年對付楊家的手段叫他害怕,就說夏潯如今是輔國公爺,那地位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及,就足以嚇破他的膽。他手下那些鄉役都是耳目極為靈活的人物,一瞧里長這副德性,就曉得遇上了扎手的人物,一個個都訕訕地住了手,站在那兒觀望風色。 夏潯一瞧院中情形,眉頭便是一皺,忙向圖門寶音道:“楚夫人,這是怎麼回事兒?” 圖門寶音一見夏潯不禁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來,道:“啊!國公爺,您可來了,沐雯她可算找着您了!” 圖門寶音已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也把小櫻真心看成了自己的女兒,她已完全代入角色,喚起小櫻現在的化名來非常自在。 楊立傑一聽“國公”二字,心知沒認錯人,“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把頭在青磚地上叩得“咚咚”直響:“小人見過國公爺,小人見過國公爺!” “這是怎麼了,怎麼跟抄家似的?” 夏潯壓根沒理楊立傑,只向圖門寶音問道。 楊立傑見夏潯不理他,跪在那兒不敢起來,只是抽空向自己手下幾個正在發獃的鄉役打了個手勢,急急的使眼色叫他們跪下,那些人這才恍然,“卟嗵”往地上一跪,“當、噹噹噹當……”一隻鎏金的鶴嘴瓶兒從一個鄉役懷裡掉了出來,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滾出好遠。 圖門寶音來前因後果向夏潯匆匆一說,夏潯這才恍然,也才明白近來民間為何成親的人家如此之多。夏潯自然知道選秀女一事,可他不知道這事在民間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民間這種動盪,雖一牆之隔,怎入得高高在上的權貴們之耳。 夏潯有潛龍在手,但潛龍絶非千手千眼的包打聽。再龐大的秘諜組織,其精力也有限,只能在事先擬定的監控範圍內去收集情報,如果連宮裡選秀女這種事情都要全程關注,那每天六部三法司,滿京城各大衙門關乎國計民生的大龘事多着呢,他豈不是樣樣都要過問。 朱棣這種工作狂皇帝一天要批閲一千多份奏章,這還是經過內閣篩選的,如果夏潯這麼幹,那他真比皇帝還忙,再者他的潛龍是見不得光的,他需要有意控制規模,不能無限擴張,因此必須把有限的力量用在刀刃上: 西域帖木兒帝國的內戰怎麼樣了?需要的時候,就得勒一勒系在哈里蘇丹脖子上的那根繩索。 韃靼的阿魯台有什麼動靜,瓦剌那邊由錦衣衛負責的幫助萬松嶺攫取權力的行動進行的如何了,日本方面的權力鬥爭發展到哪一步了,皇帝北巡一路有些什麼發言和舉動,這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哪會把潛龍的精力浪費在選秀上。 難道若干年後,某位秀女有可能成為受寵的貴妃甚至皇后,現在就得對入選的八百名秀女全部拉攏培養着?何況明初對宮闈不言政事控制的極嚴,除非是馬娘娘、徐皇后那種與皇帝患難與共的女人,旁的女人哪敢多嘴插手朝政。在明初政治環境下,權臣與後宮勾結,只能是取死之道。這也正是紀綱把陳瑛的甥女選入秀女,卻仍肆無忌憚的緣故。是以夏潯根本不知道事情竟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 聽了圖門寶音所說的情況,夏潯不禁有些啼笑緣非的感覺。圖門寶間是蒙古皇后,從上次接見的情形看,皇帝對她是很看重的,再說事涉小櫻,這事怎麼也得管。好在只是選秀女而已,既不會有生命危險,也不致失了清白之身,夏潯對圖門寶音安慰幾句,這才轉向楊立傑道:“滾出去!這戶人家,不得再有任何滋擾,聽明白了麼?” “是是是!” 楊立傑哪敢申辯,連忙磕個頭,爬起來就跑。後邊費賀煒伸手一攔,喝道:“順手牽羊的東西,全他娘的摞下,哪個手腳不乾淨,老子就剁了他的手腳!” 一眾潑皮無賴膽顫心驚,忙不迭順走的東西都掏出來,片刻功夫,擺了一地,琳瑯滿目的好象擺了一個雜貨攤。 轟走了這班人,夏潯對圖門寶音說明了自己因何知訊而來,又道:“夫人不必擔憂,我這就去打聽小櫻的下落。如果她已入選也沒關係,我把她帶回來便是!” 圖門寶音自然知道夏潯的權力,他既允諾,也就放下心來,因為事情緊急,夏潯要走,圖門寶音也未輓留,千恩萬謝地把他送出門去,夏潯騎了馬,便直奔京城而去。 另一廂,楊立傑屁滾尿流地直奔縣衙,有了輔國公這場招牌,他倒不怕縣大老爺再逼着他要人,人頭數不足?再攤到別的鎮子上唄。這樣一想,倒有一種因禍得福之感。 湯口鎮,王媒婆家。 幾個人正圍着王媒婆嘮嘮叨叼。 其中一人道:“王婆子,你也知道,我家開油坊的,家境還不錯。如今緊迫,我也不求給閨女找個何等出色的丈夫,只要家境稍好些,人也本份老實些,好好過日子的,年歲相當就成!” 另一個人私塾先生打扮,滿臉陪笑地道:“王媽媽,我家閨女知書達禮,眉清目秀,你是見過的。這事兒還要麻煩你了,如果是個秀才最好,如果現在還沒有功名也沒甚麼,只要是個年輕讀書人……” “行了行了!” 王媒婆翹着二郎腿,把手絹兒一揚,說道:“你們吶,就不要挑三揀四的了,都這時辰了你們才來找我,還想要如何的稱心如意?我跟你們說,現如今只要趕得及嫁人,那就阿彌陀佛了,哪還這麼多講究?現如今吶,十三四的男兒,討着了二十四五的寡婦,那是貪圖人家的陪嫁。十二三的女子,嫁着個三四十的男人,那就是祖墳冒了青煙。” 她把嘴兒一撇道:“你們還想挑肥揀瘦?江寧鎮上,有一富家急切間實在是尋不着個合適的姑爺子,恰好他們家僱了一個錫工在家裡造鑷器呢,有門手藝,年歲也不大,於是半夜就把他拉起來,換上新郎倌兒的衣服,跟他女兒匆匆拜堂成親了,等到入了洞房,那錫工還迷迷瞪瞪不明白咋回事兒呢。” “是是是,王媽媽多費心……” “哼,你們還想挑?撿根黃瓜當枴杖,也比女兒真被選進宮去強不是?現如今吶,無問大小、長幼、善惡、貧富、家世貴賤,但能嫁得出去,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要不你們別找我王婆子幫忙啊,你們學那些大戶人家,到處派了家丁奴僕,掠搶新郎啊!” “是是是,王婆婆多費心!” 那開油坊的員外順手從袖中摸出沉甸甸的一串錢來,往王婆子手裡一塞:“那就勞煩王婆婆了,先給我家閨女說合一門親事。” 那王婆子一掂手裡的錢,足有一弔,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又把手絹兒一揚,說道:“好吧,你等我信兒。方纔說的那麼難聽,是叫你們知道眼下的難處,我王婆子說媒一向好人品,也希望你們閨女回頭念我的好兒不是,這近處,可實在沒有合適的男子了,我往遠裡找找,兩天以後,給你準信兒!” 那開油坊的一聽,連忙道:“不不不,兩天以後可不成,實在是拖不起了。午時三刻,午時三刻聽消息,今天夜裡就成親!” 媒婆子“啊”地一聲,失聲道:“這麼急……你叫老婆子上哪兒給你找個好女婿?” 那私塾先生連忙介面:“一天!我家可以等一天!王媽媽,你多費心!”說著把手裡提着的臘肉往前一遞。 開油坊的趕緊改口:“好好好,一天就一天,王婆婆,先給我家閨女尋摸着。” 就在這時,小櫻策馬輕馳,趕到了湯口鎮外,鎮口,兩個青衣小帽的男子正在那兒東張西望,一眼就看見了她。小櫻勒住馬繮,向他們客氣地笑一笑,問道:“勞駕,請問往慈姥山去,可是走這條道兒麼?” 第897章 假秀才女子成姑爺 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人上下打量小櫻幾眼,登時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小後生實在是太俊俏了,連男人看著都有點心癢癢的,這要是把他帶回去,被自家大老爺看中了,一筆賞錢是跑不了的。且慢,還得先問清楚,莫要是個官宦家子弟,那可惹不起。也不要是已經娶了妻的,自家小姐還能做小不成? 一個家人咳嗽一聲道:“去慈姥山啊?路倒是不太遠,可是前幾天下了場大雨,把那橋都衝垮了,這一路要有幾處地方都需擺渡才能過去,今兒晚飯前怕是趕不到了,小相公這是去幹什麼啊?” 小櫻一聽當天趕不到,不禁大失所望,隨口答道:“哦,我……我去慈姥山下走親訪友,以前都是隨家父同往,也不曾記得路,如今自己走,可就認不得了。” 那家人笑道:“哦,瞧小相公這等人品,馬也雄駿的很,一定是官宦人家子弟吧” 小櫻道:“大叔說笑了,小生只是一個普通人家子弟,哪裡攀得上官宦人家。” 另一個家人便道:“如今風光正好,小相公走親訪友,怎麼不把小娘子一併帶上啊。 小櫻聽說過中原地帶可以隨意遊走四方的必須是有功名的人,便自作聰明地道:“哦,小生是個秀才,正要抓緊讀書,爭取考中舉人,前程要緊,年紀也輕,還不曾顧得上娶妻呢。” 兩個家人一聽喜出望外,趕緊便道:“小相公,不瞞你說,你要我指道給你,也不是不可,只是由此下去,那易走的道路已被前兩日的洪水給衝垮了,你要是胡亂走下去,一旦走岔了路,那就欲速而不達了。實不相瞞,我家老爺明日一早正要往慈姥山去做生意,我家老爺最是好客,小相公若是願意,不妨先去我家借住一宿,明日與我家老爺同路而去,你看可好?” “這個……” 小櫻心中為難,抬頭看看天色,已經過了正午,如果這麼盲目的趕下去,恐怕真就到不了慈姥山,這兒是天子腳下,京畿重地,倒也不必擔心會有什麼打家劫舍、開黑店敲悶棍的為非歹人,若是借住一宿並無不可,只好向二人道了謝,隨着他們往村裡走。 小櫻一路走,一路問道:“兩位大叔候在路口可是在等人麼?” 一個家人乾笑兩聲道:“是啊,我們姑爺今兒要來,我們是奉了老爺的吩咐,在村口迎候的。不妨事,待引見了小相公與我家老爺認識,我們再去村口迎候便是,料來也沒有那麼巧,姑爺偏就在這時趕到。” 小櫻聽了,深感這兩個鄉人熱誠好客,忙不迭又是一番道謝。 正行走間,前邊幾個持鐵尺、拎鐵鏈、穿皂役公服的巡檢押着一個披頭散髮的青年罵罵咧咧走來,其中一個公人大聲道:“哼!居然敢扮作男人逃走!進宮侍奉皇上就這般可怕麼?***,把她押回去!齊老二,距縣裡規定的人數還差幾個啊?” 小櫻定睛一看,那被打散了髮髻迎面押來的青年粉面細眉,容顏嫵媚,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頭,小櫻做賊心虛,心中怦地一跳,連忙往路邊一閃,壓低了頭上竹笠,又借馬頭遮身。 那幾個巡檢鐵鏈鐵尺的一身,叮叮噹當地過來,往這邊瞧了一眼,見是兩個老家人,陪着一個牽馬留須的少年公子,大搖大擺,行跡毫不可疑,倒是沒往心裡去。雙方錯身而過,小櫻不由長長地鬆了口氣。 湯口鎮首富趙員外穿著一身銅錢紋的員外服,頭戴員外帽,在客廳裡頭繞着面前一個短褐打扮的漢子上上下下瞧了瞧,把嘴一撇,問道:“幹什麼的啊?” 那漢子畢恭畢敬地道:“老爺,小人是個篾匠!” 趙員外眉頭一皺,不屑地揮了揮手,扣着那漢子的兩個家人立即把他往後一扯,喝道:“滾蛋!” 那篾匠莫名其妙地被抓到府上來,又莫名其妙地被轟出去,自始至終也搞不明白這位員外老爺是什麼意思。 趙員外又上下打量一番第二個人,這人一襲長袍,倒像個有點身份的,顏色便緩了緩,問道:“你是做什麼的啊?” 那人長長一揖道:“員外,在下是江南春藥店的一位坐堂郎中。” 趙員外眼睛一亮,這個職業還算體面,忙道:“抬起頭來!” 那人把頭一看,趙員外怔道:“怎麼這麼大年紀?” 瞧那人模樣,怕是比他也小不了幾歲,不過保養的還好,臉上不見幾道皺紋,那人笑道:“員外,幹我們這一行的,年紀越大,越受病患歡迎,不瞞您說,我還嫌自己歲數小了呢。” 趙員外怒叱兩個下人道:“你們兩個真是廢物,這麼大歲數,恐怕孩子也與小姐差不多大了,你們帶他來幹什麼?” 兩個下人急忙解釋:“不是啊老爺,這人才二十二歲,還沒成親,我們都問過了的。” 趙員外又是一怔,狐疑地看著這郎中:“你……才二十二?怎麼長得這麼老成?” 那郎中倒是向兩個下人問清楚了,知道是這家老爺急着嫁女兒,巴不得自己被看上呢,連忙一扯自己鬍子,竟把鬍子扯了下來,訕笑道:“員外,實在不好意思,在下為了坐堂診醫容易取信於人,所以……有意扮老了一些。” 他這一扯鬍子下來,倒真是年輕了,而且太年輕了,看著就像十四五歲還沒長開的少年,他生就一張團團圓圓的香瓜臉,居然是天生的童子面。趙員外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是下意識地問道:“那……你那藥房生意還好麼?” 郎中乾笑道:“藥房開黃了,東家轉了行,我這是回老家去,想再尋摸一家藥房應聘。” 趙員外几乎立即就想趕他出去,可又怕找不着更合適的,想了一想,頓足道:“來啊,先把郎中請去西廂喝茶,唔……候着!” 這邊剛把郎中打發走,屏風後面便繞出一個中年婦人,愁眉緊鎖地道:“哎,我瞧這個也不合適,老爺,早幾天人家都忙着嫁女兒,咱就該趕緊給女兒找個丈夫的。偏你不急,挑三揀四,挑吧挑吧,現在可好,連個像樣點兒的都沒剩下。” 婦人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嚶嚶哭泣道:“我那苦命的女兒啊……” 趙員外好不耐煩,還得上前哄勸夫人,正說著,把小櫻誑進府來的一個家人就氣喘吁吁地衝上來,眉飛色舞地道:“老爺,老爺,我找到個好的,是個秀才,是個尚未娶妻的秀才啊,長得那叫一個俊!” “真的?” 趙員外夫妻倆兩眼放光,一齊撲了上去! 夏潯帶著辛雷、費賀煒和兩個侍衛趕到湯口鎮的時候,因為烈日炎炎,倉促趕路,口渴難耐,看到路口有一家茶攤,五人就下馬入內,各叫了一個大碗茶。 那掌柜的提着大茶壺過來,麻利地給他們斟着茶,扭頭跟另一桌的兩個客人聊天:“嘿!剛剛我也聽說了,你說這趙員外沉得住氣吧,這都幾天了?挑三揀四的,氣得媒人後來乾脆不登他家的門了,大家都等着看他家笑話呢,嘿,這就福從天降,半道兒劫了一個,聽說還是個秀才呢,長得一表人才!” 那桌客人便道:“那秀才肯麼?現在是家家戶戶都愁嫁,可是有點身份地位的人家可從來都不愁娶,平常時候人家找媳婦,還要再三斟酌呢,哪肯這麼就急匆匆地就娶妻了?再者說,讀書人家裡規矩多,沒有父母之命,怕是更加的不肯應允了。” 掌柜的便笑道:“噯,那也得看女方是誰,趙員外可是咱湯口鎮的首富,有門遠親,還在山西做着官呢,若是個普通的秀才,一旦生米煮成熟飯,還怕他反悔不成?再說趙家小姐確實長得俊吶,我瞧過她一面兒,十里八鄉找不出這樣的好人品……” 夏潯等人聽了,知道又是因為選秀女的事兒閙的,不禁相對苦笑。可這是幾千年傳下來的宮廷制度,這種事兒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他可不想像海瑞一樣搞到神憎鬼厭。 喝了碗茶,出了身汗,小風一吹,帶了些涼爽之意,夏潯便道:“走吧,再趕一途,天黑前趕到金陵城。” 幾人牽着馬,悠悠行去,打算出了村子再上馬,行不多遠,看到一戶人家,青石台階,朱門高戶,門前拴馬樁上繫著一匹馬,夏潯無意識地掃了一眼,目光本已掠過,忽又有所察覺,驀地轉回頭來,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匹馬,遲疑半晌,訝然說道:“奇怪,這匹馬似乎是……” 當初小櫻從豁阿哈屯那兒連夜逃出來時,馬股上被亂兵射了一箭,當時救治不及,後來馬股上爛了一大塊,等獸醫治好後,已經有些微瘸。到京以後,夏潯將她們安頓在秣陵鎮,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皇帝御賜的一匹寶馬,就把自己以前的座騎送給了她。 這馬跟了他許久,夏潯自然認得出來。他翻身下馬,走到拴馬樁前,那匹馬竟還認得舊主,一見夏潯出現,那匹駿馬希聿聿一聲長嘶,把馬繮直直地綳起,雀躍着靠近夏潯,馬腦袋喜滋滋地在他身上蹭着,還打着響鼻兒跟他打招呼。 夏潯撫摸着馬鬃,安撫着那匹駿馬的情緒,扭頭朝街對面一個擺攤賣甜瓜的小販揚聲問道:“請問,這戶人家是什麼人吶?” 那小販道:“這是鎮上首富趙員外家,怎麼,你們是來趙員外家走親訪友的麼?” “趙員外?” 夏潯忽然想起方纔茶攤上聽說的事情,不由瞿然一驚:“壞了!快快叫門!” 第898章 輔國公亂點鴛鴦譜 夏潯一聲令下,兩個侍衛便上前拍門,此時趙家已經演起了全武行。 小櫻站在廳中一角,手中抓着一個花架,急聲道:“放我離開!” 趙員外指揮家丁將她團團圍住,嘿嘿笑道:“不拜完天地入完洞房就想離開?門兒都沒有啊!” 小櫻又氣又急地道:“你……你這是強嫁迫娶,就算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也不認帳!” 趙員外得意洋洋地道:“謝秀才,老夫好歹也是這湯口鎮的首富,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那表弟還在山西蔚州做知府,只要你今日簽下婚書,拜了堂、成了親,這官司打到哪兒我都輸不了!” 小櫻有心說破自己是女兒身,可是方纔親眼看見一個被人識破女扮男裝的姑娘讓巡檢司抓走,她哪敢直言,只得道:“這……兒女婚事,得有父母高堂允許才成,小生豈能草率成親?” 趙員外道:“這也不難,先拜堂入洞房,明兒一早,老夫陪你一起去向令尊令堂提親。我趙家不但家境殷實,我女兒欣妍也是姿容秀麗、人品端莊,並不委屈了你呀。這樁姻緣天注定,賢婿啊,來來來,快叫岳父!” “豈有此理!”小櫻哭笑不得,搶起花架往外便闖,趙員外緊張地道:“快!快攔住他!誰抓住姑爺,加兩個月薪水!” 眾家丁一聽登時來了勁兒,紛紛圍上來,小櫻到底是個女兒家,手中花架舞動幾下。一個家丁拼着受她砸中,挨了兩下,竟把花架奪了過去,眾家丁大喜。一齊向上撲來,不想小櫻兩手空空,反比有武器在手更厲害,她手上一推、腳底一撥,那摔跤的神技拿出來,把一眾家丁摔得東倒西否。 趙員外大急。窺個空隙,一把搶上前來,攔腰把他抱住,大叫道:“抓住了!抓住了!快拿繩子來!” 小櫻是個女兒身,哪容男子這般抱著她,她把蠻腰一扭,雙膀一較力。便把趙員外掙開,手一揚,掌背打在趙員外臉上,“啪”地一記耳光。 “哎喲,老爺!快抓住姑爺!” 趙夫人一見急了,急忙搶上來扶住員外,伸手又去抓小櫻,被小櫻往她腕上一扣一甩。一跤跌出去摔中桌子,把一個花瓶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哎喲,咱們這姑爺好大的力氣!” 趙夫人被桌子一磕。半條膀子都麻了,她搶到丈夫身邊,一邊揉着肩膀,一邊讚歎道:“方纔我瞧咱們這姑爺,什麼都好,就是生得有些單薄,聲音也溫溫軟軟,像個大姑娘似的。還擔心他身子骨兒不太好,沒想到幾條大漢都近不得身,好!文武雙全,太好了!配咱們姑娘正好!” “可不!” 趙員外臉上五道指印宛然,眉開眼笑地道:“咱這姑爺。打着燈籠都找不着哇。夫人,怎麼樣。我說不用急吧?踏破鐵鞋無覓處,佳婿上天自送來!” “爹!娘!不要攔着人家!” 客廳中正閙作一團,一個女子忽然尖聲大叫,眾人頓時一愣,都停下動作。 只見一個翠衫少女從後邊闖了進來,娉娉婷婷十五六,芙蓉出水比花嬌,當真是個極美麗的姑娘。姑娘頰上淚痕猶然,輕輕瞟了一眼小櫻,一瞧這位秀才的確是一表人才,心中不捨,更加淒然。 她對雙親黯然垂淚道:“爹、娘,哪有這般強迫人家與兒婚配的,這位公子既不情願,爹娘就放了他去吧,如此強迫,縱然結成夫妻,又何來恩愛可言?女兒若真做了他的娘子,在他面前還能抬得起頭做人麼?” 小櫻瞧見了她,心道:“這就是趙員外的女兒欣妍姑娘了,倒真是一個美貌的姑娘,人也通情達理!” 趙夫人急道:“女兒,你可犯不得糊塗。我兒姿容嬌美,一旦入官,必然中選,可不把我兒送進火坑了麼?不成!不成!謝秀才是你難得的佳配,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趙姑娘又氣又羞,頓足道:“娘!” 趙員外道:“叫爹也不成!女兒終身,當由父母安排,就這麼定了,來啊……” 小櫻聞言,趁着眾人正鬆懈的當口,踢起一個花盆開路,便像院中衝去,幾個家仆稍稍避開花盆,又復撲上前來,小櫻已佯作前衝,順勢往旁邊一閃,貼著屋檐逃到了牆邊。那牆角有一口大缸,裏邊滿滿一缸水,植着幾叢睡蓮,本是富貴人家備作防火的,小櫻一個箭步蹬上缸沿,再縱身一竄,在牆頭上一踹,便翻了過去,一塊磚頭吧嗒落地。 “把他追回來……” 趙員外聲嘶力竭地喊,就在這時,院門“轟”地一聲,門閂斷裂,硬被撞了開來。原來趙員外把小櫻誑進家中,便插了門,想強迫小櫻與自己女兒成親,夏潯的人在外邊叫門不見答應,隱隱只聽裏邊聲音嘈雜,一時急不可耐,辛雷和費賀煒二人一齊衝上來,大腳齊出,把這門硬踹開了來。 趙員外夫妻和剛跑到院中的家丁們一愣,就見兩個大漢挺胸腆肚闖進門來,左右一站,欠身施禮:“國公爺,請!” 夏潯施施然邁步便進,後邊亦步亦趨跟着另兩名侍衛。 趙員外夫妻倆面面相覷,那國公爺三個字他們當然聽見了,不過他們實難相信一個國公會跑到他們家來,聽錯了?再不然這人叫郭公冶? 正驚疑間,費賀煒一聲喝:“大膽刁民,見了當朝輔國公爺,還不下跪!” 這下絶不會錯了,真的是一位國公爺! 趙員外夫妻戰戰兢兢撩袍下跪,一眾家丁忙也跪倒,緊跟着趕到廳口的趙家小姐趙欣妍聞言忙也隨之跪倒。 夏潯連忙舉步上前,和顏悅色地道:“不必多禮,起來。起來。啊,趙員外,我在你家門外,看到一匹馬。乃是我故人之物,我想知道,那人……可在你的府上?” 趙員外夫妻倆茫然相顧,心道:“闖下禍事了,那秀才竟與輔國公沾親帶故?” 兩個人戰戰兢兢把事情說了一遍,夏潯一聽謝慕文謝秀才。就知道必是化名謝沐雯的小櫻,聽說她已翻牆逃到別人家裡,夏潯便舉手道:“告辭!”轉身就往外走。 趙員外正暗自慶幸,趙夫人卻突然開口叫道:“國公爺且慢!” 夏潯回頭,詫異地一挑眉毛:“還有何事?” 趙夫人“貪婪”地盯了夏潯身邊兩個儀表堂堂的侍衛一眼,吃吃地道:“不知……不知國公爺身邊這小侍衛,可成了親麼?” 趙員外一聽唬了一跳。趕緊道:“夫人,你瘋了!”轉臉又向夏潯陪笑道:“國公爺,您慢走,您慢走,我這婆娘得了失心瘋……” 趙夫人卻不理他,兒是娘的心頭肉,為了寶貝女兒的終身幸福,趙夫人卻是連眼前這位位高權重的國公爺都不怕了。她一臉希冀地看著夏潯,那慈母為了兒女可以不惜一切的目光,叫夏潯看在眼裡。竟是狠不下心來說一句走。 “這……我……” 夏潯一臉苦笑地回頭看看,卻見兩個貼身侍衛瞧著人家趙姑娘,竟是一臉的愛慕。這位趙姑娘姿容婉麗,十分可人,又是湯口鎮首富之女,如果平常時候,這兩個侍衛哪能攀得上這樣的人家,兩人不約而同地瞧了夏潯一眼。嘴裡不敢說,目中竟大有央求之色。 夏潯心中一動,便道:“于宓遠,朱文朗,你二人均未婚配。如今也算是天作之合,你二人。誰願與這位趙家小姐成就夫妻?” “我願意!”兩個侍衛異口同聲,聲音出口,臉上同時一紅,神情很是掙扎,既不願與自己好友爭執,可是眼見那小姐嬌俏可人,又不捨得退出。 夏潯道:“好,你們願意,還得趙家小姐也願意才成。”他又轉向那位早已臊得臉蛋通紅的趙姑娘,問道:“趙家小姐,我這兩個侍衛,你看中了哪個?” 趙欣妍含羞帶怯地閃目一看,兩個人都是英姿勃勃的俊俏哥兒,都瞪着眼睛看她,目光熾熱,把個姑娘羞得趕緊低頭,不敢再看。趙夫人急得一旁團團亂轉,不住地說道:“女兒,你相中了哪兒,快說,快說啊!國公爺做着主呢,你快說啊!” 辛雷和費賀煒瞪大了眼睛,嘴巴裡足以塞下一個鵝蛋:“這樣都成?” 趙家姑娘羞羞答答捻着衣角,飛快地抬起眼睛一睃,便咬着嘴唇兒往夏潯身左的朱文朗身上飛快地一指。夏潯哈哈大笑,對朱文朗道:“小朱,你留下吧,給你三天假,三天之後,再去府上見我!” “謝國公爺!”朱文朗心花怒放,趕緊躬身答應。 夏潯對剩下三人道:“咱們走吧,快去那家看看,尋她出來!” 四人出了大門,繞向旁邊那戶人家,他們剛出去,牆頭就豎出一把梯子,一個老頭兒顫顫巍巍冒出頭來,怒氣沖沖地道:“趙月神!你家的貓又竄到我家來了?我的簸箕放在缸上面都被踩翻了,我託人從南方弄來的極品花種啊,全讓鷄給吃了,你賠!你賠!” 趙員外寶貝女兒終身有靠,眉開眼笑地道:“好好好,周虎老兄,你莫惱,不就是一些花種麼,我賠你就是!” 兩人都是湯口鎮的富翁,住處挨着,生意也相近,因為明爭暗鬥,關係一向不大融洽,那周老頭兒本以為少不得又要打一場嘴仗,不想趙員外今天這般好脾氣,不由狐疑地道:“你這奸似鬼的傢伙,今兒怎麼這般好說話?” 趙員外笑不攏嘴地把事情一說,那周老頭兒登時兩眼放光:“當真?哎喲,我那寶貝孫女兒這下可有主了!” 就在這時,周家大門拍響,有人叫道:“家裡有人嗎?” 牆頭周老頭兒腳下一亂,卟嗵嗵地就滑下了梯子。 門扉一開,夏潯看見一個白髮老頭兒,連忙客氣地道:“老人家,你……” 周老頭兒“卟嗵”一下就跪了,嚎叫道:“國公爺!我那小孫女兒還沒嫁呢!” 第899章 搶新郎 夏潯和辛雷、費賀煒從周老虎家出來,身後又少了一個人。 另一個侍衛于宓遠也被夏潯慷慨地送了出去,如獲至寶的周老虎喜出望外,正張羅着給孫女兒操辦婚事呢。 夏潯咳嗽一聲道:“咱們出來,本來是找人來着,結果人沒找着,反倒被人搶走兩個。再走下去,恐怕你們倆也……” 費賀煒趕緊道:“國公放心,我們倆都是成了親的。” 辛雷道:“是啊,國公,咱們繼續找下去麼?” 夏潯搖搖頭道:“她如今已似驚弓之鳥,怎會停留于哪戶人家。” 夏潯略一思忖,又道:“她的馬還在這裡,一定會回來取的。來,把咱們的馬牽走,到哪邊衚衕口兒陰涼處,一邊歇着,一邊等着,來個守株待兔!” 朱文朗、于宓遠兩人的馬匹已經被牽入周、趙兩家,三人牽了自己馬匹,踱到斜對角一條衚衕裡,一邊聊着方纔這荒唐事,一邊探頭探腦。 正瞧著,忽見街上突兀地出現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喳喳呼呼,指手劃腳,那群情激奮的樣子,也不知在說什麼。 夏潯登時來了精神,忙道:“你看他們舉動,莫非是發現了小櫻姑娘的蹤跡,把她當了賊要拿?” 剛說到這兒,那群人就一窩蜂地奔着他們藏身之處而來,與此同時,四通八達的大小道路上陸續許多人彙集而來,尤其是那些年老體弱的公公、婆婆們,搖搖欲墜的身子還跑得飛快,着實叫人驚心。 費賀煒納罕地道:“他們怎麼奔着咱們來了?” 這時候跑得最快的一個人已經衝到面前,上下看看,認清中間站立的夏潯,納頭便拜,口稱:“國公爺,可找着您了!” 夏潯也愣:“咦?我又不是宋江,納頭便拜。這是為何?” 這時那當先一條壯漢已然喜孜孜地道:“國公爺,小民有一女兒。只因生得俊俏。故而有些挑剔,以致二八年紀。尚未婚配……”一面說。他一雙眼睛便在辛雷和費賀煒身上打轉。 費賀煒大驚,急忙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老費了,連娃兒都生了三個了!” 辛雷聽說這人的女兒十分的俊俏,二八芳齡,掐一把都出水兒的好歲數,不覺動心,便吭吭哧哧地道:“我倒不介意再娶一房……” 正說著。後邊一群人都衝上來,七嘴八舌,都是推銷愛女。 怎麼會這麼多人? 因為朝廷選秀的部文下來以來,當地官府已經進行了摸底調查,那些小門小戶的百姓人家,大多是不敢冒犯官府強行嫁女的,除非是家裡有錢有勢的,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再送一筆錢上下打點,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可是如今在這裡的是誰啊?那是一位國公爺啊!如果自己家的女兒嫁了他的侍衛,誰還敢來聒噪?誰還敢上門詰難?是以當周老頭兒、趙員外兩家喜出望外地邀請村民來家中觀禮,給孩子操辦婚事時,不管是原來就尋摸着嫁女兒的還是本來死了心不敢嫁女兒的,一聽緣由都炸了窩,急急跑出來尋找夏潯。 後來的急着推銷女兒,先到的那壯漢大概是習過武的,腳下扎着馬步,張開雙臂擋着眾人,迫不及待又問:“國公還帶了幾個侍衛來?” 夏潯忙道:“就剩這兩個了!” 那壯漢一聽大失所望,可他上下打量夏潯幾眼,突然滿面紅光,興高采烈地問道:“國公爺可願納一房妾麼?我那女兒清白人家,乖巧秀麗……” 這時候後邊的人被那大漢攔着不讓靠近,大家齊心合力發一聲喊,一齊往前一擁,將那壯漢結結實實地撲平在夏潯的腳下,地上頓時騰起一團塵土。一大幫鄉親踩着那壯漢撲上前來。群眾情緒一旦高漲到失去理性,在他們自己冷靜下來之前,可就再也沒有什麼能控制他們了。 夏潯大驚道:“這叫什麼事兒,連本國公也要被搶親了麼?快走!快走!” 夏潯二話不說,牽馬返身便走,費賀煒急急追上,辛雷躍躍欲試的似乎挺想嘗嘗被搶親的滋味,可是眼下這場面着實有些嚇人,眾鄉親你爭我奪地往前衝,你給我下絆子,我給他撩陰腿,他給你來個肘拐,這要叫他們近了身,還不把自己生生撕碎嘍? 辛雷機靈靈打一冷戰,返身便跑。 三人出了衚衕,翻身上馬,鞭鞭如雨,東拐西繞的,總算把人拋下了。三人勒住馬繮,彼此一看,狼狽不堪,不禁相視苦笑。 費賀煒咧嘴笑道:“這時娶婆娘倒是好時候,若是把咱們的人都拉來,人人都能找個稱心如意的娘子了。” 夏潯沒好氣地道:“因緣際會之下,叫小於和小朱娶了那兩家的女兒倒也無妨,不過就是兩位姑娘嘛。可如今宮裡頭選秀,我要是把女子們都劫下,嫁與手下兒郎,連皇帝的牆角都敢挖,我活得不耐煩了麼?” 費賀煒乾笑稱是。 就在這時,只聽“咣咣咣”銅鑼聲響,三人聞聲望去,就見一個老漢站在房頂上,手中敲一面銅鑼,往他們這兒一指,高聲大叫:“國公爺在這裡!” “汪汪汪!” 村裡的狗也叫起來,三人大駭,策馬再逃,不一時,另一戶人家牆頭上又站出一個少年,手中舉一根繫了紅布的竹竿,連連搖動,大叫着:“在這裡!在這裡!莫叫他們跑了!” 辛雷道:“國公爺,這村裡咱們是獃不了啦!這麼大的動靜,我看那位烏蘭圖婭姑娘也不敢再進村了。” 夏潯一咬牙道:“走!先逃出村去,再做商議!” 三人不再猶豫,打馬如飛直往村外逃去,半道上一幫村民從衚衕裡出來,只差一步便劫住了他們。 三人馬不停蹄,逃出村去五六里路,這才勒住繮繩。 夏潯嘆息道:“八百里瀚海,被帖木兒軍一路追殺,我猶能時不時地返身接戰呢,逃得如此狼狽,還是生平頭一遭!” 費賀煒長嘆道:“都說女人是老虎,今日真的領教了!” 辛雷道:“國公爺,咱們現在怎麼辦?” 夏潯想了一想,道:“村子裡這麼一閙,小櫻姑娘就算本來潛藏左近等着取馬,怕也嚇得逃開了。而且我看這村中百姓聲氣相通,耳目無存不在,也不知是不是當地民壯捕盜緝匪時練就的本領,,小櫻姑娘想藏也藏不住的,她定然是離開了。” 費賀煒道:“那她能往哪兒去?” 夏潯微微蹙眉道:“她既出現在這兒,應該是去金陵城裡找我撲了個空。如今來看,她最有可能的去向,應該是慈姥山!” 辛雷和費賀煒連連點頭。 夏潯又道:“不過,也不排除她牽掛家裡,先回秣陵鎮的可能。” 辛雷和費賀煒齊齊唔了一聲。 夏潯接着道:“如今離金陵越遠,地方上越亂,她已失了坐騎,此處距金陵城最近,距慈姥山和秣陵鎮都遠,所以也不排除她返回金陵的可能。” 得,所有的可能都讓國公說了,辛雷和費賀煒無話可說,不過夏潯的分析,的確都不無可能。 夏潯道:“這樣吧,她往慈姥山去的可能最大,我往那邊找。老費,你往回走,一路朝秣陵關找,老辛,你繞過村子,往金陵方向找。如果老費找到了她,就帶來慈姥山與我相會,如果老辛在回京途中找到了,直接帶去府裡先安置下來。” 二人答應一聲,三人就此分手,分別往金陵、慈姥山、秣陵關而去。 夏潯往西南而行,這裡道路寬敞,雖可通車馬,但是日過正午,路上旅客不多,偶爾會有附近村鎮的村夫,穿短褐戴笠帽,扛着鋤頭悠閒而過。 到了一處橋前,那橋果然是被水衝垮了還沒修好,縣裡僱了人建橋,這建橋的人順道兒弄了兩條船過來擺渡,順道賺點兒錢花,因之這橋修的也慢。你若不擺渡,就得往上下遊走,另一處橋得在十幾里甚至幾十里地外了。 夏潯向人問起可有人從此經過,聽那修橋擺渡的人所言,還真有一個與小櫻一樣裝扮、年紀的少年經過這裡,只是他沒有錢,無奈之下便沿河而下,朝下游去了。 夏潯方纔在趙員外家,知道小櫻當時廝打間掉了荷包,那錢現在就在他懷裡揣着,聽人一說,便趕緊沿著河堤田壟往下游追去,他一直追到第二座橋,也未見小櫻人影兒,不由暗想:“看來她從村中出來以後,根本沒想過再取馬匹,直接就奔這邊來了,否則斷不會走的這麼快!” 夏潯過了橋,沿道路繼續走,路兩旁平壤百里,田野中莊稼長得極好,微風徐來,便是一陣碧綠的波浪,只是青紗帳裡縱然有風拂動,也覺氣悶無比,時而經過一片桑林,倒還清涼一些。 夏潯一路走的很慢,有樹蔭的時候,他儘量貼著樹蔭,東張西望的,因為小櫻失了坐騎,只憑兩條腿,不可能走得快。行了一陣兒,前邊又是一片茂密的青紗帳,中間只有一條筆直的道路,路上不見半個行人,夏潯就稍稍加快了速度。 正行走間,青紗帳“沙”地一分,風聲飄忽,夏潯身背後突然多了一個人,纖手急探,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低叱道:“下去!” 第900章 偷衣裳 夏潯端坐馬上一動不動,只壓低了聲音問:“這位壯士,你要幹什麼?” 身後那人惡狠狠地道:“下去!把衣服脫了!” 夏潯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古怪:“把衣服脫了?” 身後那人道:“不錯!把衣服脫了,再借你這匹馬一用,我便不傷你性命!” 夏潯感覺到勒住他的那條手臂衣衫濕漉漉的,隱隱猜到了什麼,眸中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動了動手腕,帶著笑音兒挪揄道:“小櫻姑娘,你到處找我,就是為了扒光我的衣服,再借我的座騎一用麼!” 這一次,他用了本音,勒住他脖子的那人先是覺得肋下被什麼東西拍了三下,低頭一看,明晃晃一口長劍也不知幾時出的鞘,劍正平貼著她的細腰,然後便傳來夏潯不加掩飾的本來聲音,小櫻不禁失聲道:“怎麼是你!” 原來,夏潯馳到近前時,已然隱隱聽到一些聲息,暗自提了小心,小櫻縱身一躍的剎那,夏潯一按卡簧,劍已颯然出鞘,只是欲待反手刺去時,他便瞧清了小櫻的模樣,手中劍立即凝而不發,這才容她將自己扣住。 小櫻卻不知道馬上人是夏潯。原來她趕到河邊時,那擺渡的人開始並不知道她沒錢,為了誑她渡河,賺點擺渡錢,便把下游這道橋說的距離甚遠。因小櫻無錢買渡,只好循着河道往下遊走,那梢公自然懶得再向她說明下游的橋到底還有多遠了。 小櫻走了一陣,腳下漸感疲乏,又不知那橋還有多遠,忽瞧見一段河水似乎不深,便試探着下水,竟被她自河水中走了過去,小櫻是半途過的河,便只能從莊稼地裡橫插過去。她原本覺得就算衣服濕了,這麼熱的天曬一曬也就幹了,孰料這莊稼地裡密不透風,哪那麼容易就干。 濕衣貼身,曲綫畢露,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原本是極窘迫的,幸好她是走在莊稼地裡,倒不虞被人看見。小櫻一路撥着莊稼匆匆行來,將至路邊時,恰看見前方一騎輕馳而來,小櫻一見有人經過,想也不想便一躍而出,從側邊疾竄上去,躍到了騎士的身後,扼住他的咽喉,不想這人正是夏潯。 一片桑林下,夏潯下了馬,二人面面相對,這一路在馬上,兩人已把各自的經過情形說了個明白。 小櫻見夏潯目光灼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雖是一身男裝,可是夏天穿的本來就少,那袍子緊貼在身上,胸口曲綫十分明顯,不由驚叫一聲,連忙閃身避到了桑樹後面。這時,她才覺得身上又是水又是汗的粘答答的難受,那枝莖草葉一類的碎屑粘在身上,又扎又癢,尤其難受。 夏潯忍笑道:“你這副樣子,可行不得路。眼看就要黃昏了,再過一會兒天就黑了,這衣服更加不易晾乾。不如這樣,你就着這樹下溪水,好生沐浴一番,把衣服也洗淨擰乾,暫且穿著,這裡既有莊稼和桑林,前面不遠定有村鎮,咱們晚上摸到鎮上弄套衣服給你換。” 小櫻從樹後探出頭來,問道:“弄套衣服?你怎麼弄?” 她那臉蛋兒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痕,還沾着草葉,跟花臉貓似的,十分好笑,夏潯怕她着惱,卻不便露出笑意,只道:“總不會學你一般用搶的就是了。” 小櫻訕訕地道:“我這不是身上沒錢麼,要不然……自會使錢去買。” 夏潯道:“使錢買可不妥,如今這情形,若冒失登門求買衣衫,還不叫人以為我是為非作歹的惡人?鄉民怕招惹是非,斷不會賣與我的。” 小櫻張大眼睛,納罕地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夏潯眼珠一轉,道:“偷!” “偷?” 小櫻撇撇嘴道:“比我搶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夏潯道:“還不是受你連累?你不難受麼,先沐浴清爽了再說。” 小櫻一雙微帶藍色的眸子警惕地瞟着夏潯,夏潯失笑道:“你怕甚麼,我雖從未自詡君子,也幹不出偷窺的下作事來的。” 小櫻眼珠轉了轉,想想在遼東時幾次三番對他的誘惑,倒相信他此言非虛,小櫻把頭一縮,又冒出來,擔心地問道:“這兒不會再有人來吧?” 夏潯道:“我在這左近走動,幫你看著不就行了?” 小櫻仔細想了想,道:“好!” 小櫻雖也有女孩子本能的羞澀,但是比起中原女子來可是落落大方的多了,她答應的爽快,便也絲毫沒有做作,眼看夏潯系好了馬,慢悠悠地走開了,便躲回桑樹後面,一面警惕地四下張望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衣裳…… “洗……洗好了……” 小櫻從桑樹後走出來,神情有些侷促,兩隻手有些不知該放在哪裡的感覺。 夏潯就在左右晃悠,讓她脫得赤條條沐浴身子,由不得她不去遐想,以前她把自己脫得小妖精兒一般主動誘惑夏潯,打的是刺殺他的主意,倒不覺得甚麼,如今沐浴身子叫人看見,便特別的不自在。 這就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在海邊浴場只穿一身比基尼,照樣落落大方並不覺得有何不自在,可是平常時候襯衫筒裙職業套裝,領口開得稍大把乳溝露多了、裙子稍短把大腿露多了,就會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 夏潯看著她,她那假鬍子早在泅水過河時就掉了,此刻沐浴之後,更是完全的女兒家模樣,一蓬青絲墜落胸前,那身男裝洗過後擰乾了的,依舊是濕的,卻不再貼身,只是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少年公子了,那唇紅齒白柳嫩花嬌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俏麗的女子。 小櫻飄忽着眼神,微微低着頭,慌張侷促間透着一股女兒家特有的嫵媚,可是不知是因為男裝的緣故,還是她本來就有些英氣勃勃的眉宇,瞧著又有一種孩子般的風情,既惹人又可人。她乜了夏潯一眼,夕陽金紅色的餘暉映入眼眸,眸波似醉:“我……我們走吧!” 夏潯抬頭看看天色,說道:“天色還早,再等等,你渴不渴?” 小櫻結結巴巴地道:“剛纔……我喝過了……” “唔……” 夏潯這種自來水還要燒開才肯喝的人,如非得已是絶不會直接從江河裡打水喝的,就算很清澈,心理上也覺得不衛生。可小櫻這種草原上長大的孩子自然不同,夏潯聽了沒跟她講什麼大道理,瞟她一眼,忽然覺得這有些孩子氣的小櫻,其實挺可愛,也……挺可憐。 他嘆了口氣,回身自馬包中取出一袋水、一袋路上吃的乾糧,往小櫻手裡一塞,轉身走到一邊,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 小櫻瞟了他一眼,默默地走到另一邊,找了塊小石頭,靜悄悄地坐下,小口地吃着乾糧。 夕陽投映在他們身上,如同鍍上一層金的邊…… 夜深了,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翻進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院落。 在自家院落裡晾曬衣服,如果沒有乾透,天氣又好,不虞夜間有雨的話,主人是不會收起的。夏潯正是想趁此弄套衣服。他們潛入的是一個大戶人家,前後三進,還有左右跨院兒,夏潯往院中尋摸了一圈兒,不見有晾曬的衣服,便向小櫻打個手勢,悄悄潛向中院。 中院庭中果然晾着些衣服,夏潯正要衝上去拿衣服,剛剛閃出一步,突又縮了回來,伸手一拉小櫻,迅速蹲入窗檯下面的一叢花草中,小櫻剛要問話,就聽吱呀一聲,一道門開了,一個少婦模樣的人提着一盞燈籠出來,沿著長廊裊裊婷婷地走到他們前面這扇門,伸手一推就走了進去,然後那門就閂上了。 小櫻剛要說話,只說了一個字,就被夏潯按住了嘴唇,緊接着房中的燈就亮了,燈光流瀉出來,照在兩人身前兩尺遠處的花草上,因為天熱,這處臥房竟未掩窗。 “格格格格……” 房中傳出一個樂不可支的女人笑聲,隨即一個男人聲音道:“什麼事兒這麼可笑啊?” 小櫻被夏潯按住唇瓣,登時渾身不自在,她拉開夏潯的大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夏潯豎指于唇,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櫻便嘟了嘟嘴兒不說話了。 裏邊那女人似乎一邊脫着衣服,一邊坐到了榻上,從映到窗外的燈光上能偶爾看到一些動作。那少婦格格笑道:“相公,方纔跟小姑聊天,你知道這傻丫頭跟我說啥?” 男人打個呵欠道:“小妹說啥了?” 少婦忍不住笑地道:“我問她啊,嫁去林家,林南對她好不好,公婆對她好不好,在那兒習不習慣。她說,公婆對她都挺好,相公也挺疼她,可就一個習俗與咱這兒不太一樣,有些不甚習慣。” 男人懶洋洋地道:“盡扯淡,林家不就在香泉鎮嘛,距咱家才幾十里路,有啥不同習俗?” 那女人吃吃笑道:“是啊,我也這麼問,誰知小姑說,咱們家枕頭是枕在腦袋下邊的,可她相公家裡的枕頭居然是墊在腰下面的,哎喲,弄得她連着兩天都睡不好覺。” 男人愕然片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兩口子在屋裡吃吃笑了半晌,那男人才道:“噯,選孽啊!還不是朝廷急着選秀女給逼的,小妹才十三歲,懂得什麼事兒,因為嫁得倉促,娘也來不及囑咐……” 夏潯在窗下聽得清楚,因為忍笑,一張臉脹得通紅,肩膀不住地聳動,小櫻蹲在他旁邊,很奇怪地看著他。 這時那女人已經寬了衣,她把燈一吹,翻身躺到丈夫身邊,嘆息道:“可不,今兒王嬸在門下做針線活,買了個頂針,順口就跟貨郎聊了幾句,聽那貨郎說了三姚鎮上的一件荒唐事兒,也是這幾日因為逃避選秀急着成親造成的。 說是三姚鎮上,有一戶人家是個十四歲的小小子兒,叫陳曉峰。另一家是個十三歲的女娃兒,兩家結了親就拜天地、入洞房。那新郎倌兒的爹娘成親前跟兒子說的不太明白,含含糊糊的,那孩子也就聽了個糊里糊塗,待到洞房之夜,他與娘子敦倫,卻不明究竟,只是胡亂比劃,到後來無師自通,一下就進去了,疼的那媳婦兒一聲叫……” 夏潯本來要走了,聽她說的詭異,好奇之下,八卦之魂熊熊燃燒,堂堂國公竟然蹲在那兒聽起了牆根。 只聽婦人道:“那新郎倌急忙抽出身來,伸手一摸竟有血跡,這可把他嚇壞了,急忙穿上衣裳出門而去。那新媳婦也是年輕不懂事,再加上初為人婦心中羞澀,不曉得丈夫幹什麼去了,便只忍着不說。等到天明,那夫婦倆不見了兒子,登時驚慌起來,媳婦娘家人聞訊趕來,兩家夾纏不清,把官司打到縣衙,縣大老爺升堂問案,也問得不着頭緒,找人也找不着,新郎倌新婚之夜莫名失蹤,就此成了一樁懸案。後來你猜怎麼樣?” 那男人聽得納罕,忙問道:“怎麼著?” 那婦人道:“又過了兩日,兩親家還在打這無頭官司,那新郎倌兒卻被人找着了。他呀,扮成一個叫花子,鬼鬼祟祟回了鎮子,向鎮中人打聽,問人家:‘聽說你們鎮上有一戶姓陳的,家中新婦被搠穿了肚皮,可還活着麼?’你說這……哈哈哈……” 兩口子在屋裡笑個不停,夏潯在外邊也跟上了發條的溜躂鷄似的,身子一顫一顫哆嗦個不停。這回屋裡說的話小櫻可是聽懂了,只臊得她滿面通紅,一見夏潯還在那裡偷笑,她就氣不大一處來,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夏潯腰間狠狠一掐,夏潯吃疼,果然不敢再笑。 夏潯躡手躡腳地潛出去,順着繩了抄了一手的衣裙,悄悄回到窗下,向小櫻打個手勢,兩人便原路退了回去。翻牆,出村,回到桑林旁,夏潯把衣服遞到小櫻手中,說道:“看看哪件大小合適,去林中換了吧。” 小櫻答應一聲,剛剛走出兩步,忽又扭頭問道:“噯,你們中原怎麼有些地方,睡覺是把枕頭墊到腰下的麼?” 夏潯本已不笑了,被小櫻這一問,卻忍不住大笑起來,小櫻一看他那怪樣子,就知自己問的不對,一時卻未想通哪裡不對,忍不住紅着臉嗔道:“笑!笑你個大頭鬼呀笑!人家到中原時日還短,不知道此地風俗有啥希奇的?哼!不問你了,早晚我能知道!” 小櫻氣鼓鼓往林中便走,夏潯拍樹捶胸,前仰後合,更是暴笑不止! 第901章 惡人降惡人 官道上,林蔭下行着一男一女。 這兩人正是夏潯和小櫻,這種年代,縱然夫妻,出門在外同乘一騎依舊有點驚世駭俗,所以兩人只得無人時同乘一騎,遠遠看見行人便勒馬停繮,下馬步行。 到這時代久矣,夏潯對此已經比較注意了,反倒是小櫻是草原上長大的姑娘,對此規矩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入鄉隨俗,也只得忍耐。 兩人男的英俊,女的俊俏,同路而行,靠得又這麼近,路人自然以為是夫妻。只是二人的衣服比較彆扭。夏潯一身衣袍是出門在外時穿的士子長袍,而小櫻穿的卻是婦人燕居的常服。女人出門在外穿的衣服和在宅子裡的衣服稍稍有點區別,雖然她這麼穿著也無不妥,可是叫懂規矩的人看在眼裡就會覺得有些不講究。 這是一套已婚婦人穿的衣服,比較艷麗,小櫻昨夜偷偷換了衣服,因為胸圍子也濕着,便解了下來,與換下的衣服團在了一起,當時並未覺得不妥,等到天光大亮,偶然看到路人稍顯詭異的目光,才發現自己的雙峰解放以後過于活躍。 小櫻健美勻稱的身材、完美挺拔的胸部曲綫,還完全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健康、性感,充滿青春的活力,再配上一套已婚婦人家居時比較彰顯身材的合體衫裙,可真夠瞧的,這時她再想找個地方換衣服,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與機會了。害得小櫻一路上只得儘量含着胸,生怕胸前凹凸分明,原形畢露。 這一路屬於人煙稠密地區,正往前走,忽見前方路上設有一道關卡,幾個皂役公人在那兒設了卡,警惕地打量過往行人。小櫻見了不由慶幸地道:“幸虧已經找到了你,要是我自己來尋你,就算在湯口鎮上不曾遇到意外,走到這裡怕也要被人截……” 扭頭瞧見夏潯臉色。小櫻不由一詫:“你怎麼了?” 夏潯道:“我身邊連個侍衛都沒有,帶著你這樣走路,我說我是國公,誰信?” 小櫻一獃,怔道:“你……沒個憑據麼?” 夏潯道:“憑據自然是有,我有一枚重達三斤的國公大印,還有皇上冊封時給我的誥書冊文,問題是……誰沒事會把那個帶在身上呢?” 小櫻傻眼了:“那怎麼辦?” 這時那幾個巡檢已經注意到了他們。夏潯突然往小櫻挨近了一些,一攬她的纖腰道:“娘子,小心一些!”說著把她往旁邊一帶。避過了一個扛着鋤頭荷着糞筐的老漢,往兩旁指指點點,財大氣粗地道:“娘子,我打算把這一片地全都買下來。這邊的田、那邊的桑林還有剛纔經過的兩處魚塘連成一片。有了錢就得買地,什麼東西都是假的,可這地假不了,等咱們將來有了兒子、孫子,這田產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本錢。” 小櫻又羞又氣,用細若蚊蠅般的聲音分辯:“你……你胡說什麼,誰跟你兒子、孫子的!” 夏潯大聲道:“什麼?哦。這你不用擔心。回頭我跟舅舅打聲招呼,叫他給太平府寫封信,小小當涂縣還能不巴結着我麼?哼!哼哼!” 一個挎着刀的巡檢本已走到近前了,聽他不可一世的這番話。腳底一滑,就繞到他們後面去了,很自然地攔向後面一個推着獨輪小車的漢子。 夏潯和小櫻大搖大擺地過了關卡,等到走遠了,小櫻突然抬肘向夏潯胸口狠狠一撞,夏潯早有準備,身形一退,抬手就握住了她的臂肘。呵呵笑道:“淑女!要淑女!你現在這副打扮,要是跟我動拳腳。可占不了便宜,會春光外泄的。” 小櫻恨恨地瞪他一眼道:“什麼夫妻。你說咱們是兄妹不成嗎?” 夏潯道:“一個哥哥,獨自帶著一個衣着打扮分明是已婚婦人的妹子招搖過市?你當那巡檢司的人都是擺設?要是叫人看出破綻,你就被人搶走了,我還得回府取了印信才能來救你,萬一哪位巡檢大人自己家也有女人待嫁,那就連我也跑不了啦!” 小櫻聽得忍俊不禁,忍不住“噗哧”一聲笑,紅暈便爬上臉頰。剛想原諒了夏潯的胡說八道,孰料夏潯還有下文:“那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小櫻一提裙子抬腳便踢,夏潯早已閃身躲過,小櫻不便追趕,瞪着他背影恨恨嗔道:“狗嘴裡吐不出……” 金陵城,金吾後衛小校場。 點將台上,立着兩桿遮陽的大傘。 紀綱翹着二郎腿坐在傘下的逍遙椅上,手裡捧着一碗茶。校場上群雌粥粥,儘是年輕貌美、身姿秀麗的姑娘。葉公公帶著一班太監正在台下忙碌着,逐一品評、登記,進行着篩選。經由他們的篩選至少還要經過三關,才有資格進宮實習一個月,一個月後,決定最後入宮的人選。 這三關第一關是目測,他們要按照統一的標準,對所有待選秀女評出等級,刷掉排名最靠後的一批人,因此這一關還算比較簡單。紀綱坐在台上,手裡捧着一隻茶杯,紀悠南提着壺,彎腰給他杯裡續着茶水,畢恭畢敬地道:“秣陵鎮上有個女子不曾應召,因為是輔國公特意吩咐過的,所以卑職刻意查了一下,那女子姓謝,叫謝沐雯。或許是他的外室吧,嘿嘿,既然是見不得光的,大人,咱要不要給他弄大發點兒。” “秣陵鎮……謝沐雯?” 紀綱覺着有些耳熟,仔細一想,忽然記了起來,他輕輕啊了一聲,吩咐道:“原來是她!唔,這個女人與楊旭沒有瓜葛。楊旭出面保她,事出有因,這家人不准動,別給自己找彆扭,明白?” “是是是!” 紀悠南連聲答應,心中納罕:“楊旭保她,大人也不敢碰她,這家人到底什麼身份?能叫大人跟他的死對頭都出面去保,難不成那家的女人是皇上的外室?呃……,這有點太扯了吧……” 紀悠南胡思亂想著,紀綱問道:“楊旭在慈姥山可還安份?” 紀悠南忙道:“哦,這些天他一直在慈姥山附近遊山玩水,無甚動靜。只是這兩天突然在湯口鎮出現了一次,據說是找什麼人,經我們詢問相關人等,認為他找的就是那秣陵鎮的逃女。不過他在找人的時候……” 紀悠南把夏潯作主,讓他兩個侍衛娶了兩個待選秀女的事說了一遍,眉飛色舞地道:“大人,這事兒要是稟報皇上,該夠他喝一壺了吧?” 紀綱輕輕哼了一聲道:“你的虧還沒吃夠?對付楊旭這樣的人,沒有十足把握,就不要再出手了。不過是兩個待選的秀女,你告到皇上那兒又能如何,這事兒給他記下,要是他倒了霉,這事就是火上澆油的好材料,要是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穩如泰山,這事就不叫事兒!” “是是是!” 紀綱呷了口茶,悠悠又問:“陳瑛那老傢伙可有什麼動靜麼?” 紀悠南吃吃笑道:“陳瑛那天離開咱們錦衣衛之後,怒氣沖衝回了都察院,之後,卻一直未見他再有什麼舉動呢,呵呵,大人是給皇上辦差,大義所在,他能怎麼樣,這個啞巴虧,他吃定了!” 紀綱不屑地一笑,道:“哼!那老傢伙不過如此,我正等着他還招呢,沒想到他連個屁也不敢放了!” 紀綱剛說到這兒,就聽號炮三聲,轅門外闖進一支人馬,鮮盔亮甲,刀槍鋥亮,火銃手氣勢洶洶,騎卒們人喊馬嘶,一進校場,便忽啦啦分作三路,一路向左、一路向右,呈雁翎狀圍向校場裡所有的秀女,另有一隊火銃手、刀盾手直趨點將台,將點將台團團圍住! 紀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杯中滾湯的茶水灑到手上都未察覺,只是驚愕地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放眼望去,台前台後、台左台右,數百人肅立不動,已圍得水洩不通。一眼望去,台下寒光閃爍,刀槍凜凜,緊跟着就聽希聿聿一聲長嘶,一匹神駿的黑馬潑剌剌疾馳而來,馬上黑盔黑甲一員虎將,直馳到點將台下,把繮繩一勒,那駿馬四隻鐵掌死死踏住地面,如同石雕鐵鑄的一般,一下子定在了那裡。 紀綱往那馬上黑甲將軍望去,只見他一身重甲,俱呈黑色,護肩、護腕、絆甲絲縧乃至戰裙全無二色,與胯下戰馬渾然一色,只有盔頂紅纓如血一般突突亂顫,往他臉上看,頰當、眉批把一張臉遮起了大半,除了一雙鋭氣迫人的眼睛,几乎什麼都看不見。 那將軍向紀綱冷冷一望,翻身下馬,一員持旗小校疾步趨前單膝跪倒,那將軍在他膝上一踩,戰靴踏到地上,全身甲冑鏗然一聲響,原來他穿的不是一套塗漆的皮甲,而是一套真正的鐵製重甲。 這將軍龍行虎步,旁若無人地登上點將台,將馬鞭在手中輕輕敲打着,目光冷冷地盯着紀綱一言不發。 紀綱目光向台下飛快地一瞥,敲見了那迎風展開的一面旗幟,上書“天策”二字,心中凜然一驚,忙把茶杯往矮幾上一放,邁着小碎步飛快地向前幾步,向那將軍重重施下禮去:“臣……紀綱,見過漢王殿下!” 第902章 打臉 “哼!” 那將軍鞭梢兒一揚,似乎要抽下來,躬身于前的紀綱眼皮子都沒眨一下,依舊保持着躬身而立的姿勢。 將軍呵呵一笑,鞭梢繼續上揚,將眉批向上頂了頂,又伸手一扯頜下束帶,頰當展開,露出一張不怒自威的英俊面孔,正是漢王朱高煦。 朱高煦旁若無人地往前走,走到紀綱的逍遙椅前,往台下看了看,慢悠悠地躺坐了下去。台下面朝點將台而立的將士“嘩”地一下,齊齊轉向朝外而立。 朱高煦用珊瑚柄的馬鞭叮叮噹當地敲打着紀綱的茶杯,悠然問道:“紀綱啊,現在選出多少秀女了啊?” 紀綱慢慢走到朱高煦旁邊,躬身道:“殿下,現在只是初選,由各地選送京師的秀女已達八千人,還有幾千人陸續送下,落選的會遣送回去,初步入選的,會由葉公公繼續進行篩選。” 朱高煦眉毛微微一揚,目光慢慢定在紀綱身上,緩緩地道:“也就是說,最終名單,尚未確定?” 紀綱已知道漢王為何而來了,他就是吃定了陳瑛一向隱忍,才用此事壓陳瑛氣焰,萬沒想到陳瑛大失常態,居然為了這件事請動了漢王。他再囂張,也不敢與這位比他更狂、更囂張的漢王叫板,只得忍氣吞聲地道:“是,尚未最終確定!” 朱高煦“嘿”地一聲,道:“把花名冊取來!” 紀綱咬了咬牙,返身走去,朱高煦搖着躺椅,繼續用鞭子叮叮噹當地敲紀綱的茶杯,一聲聲好象抽在紀綱的臉上,朱高煦今天來,就是要赤裸裸地打他的臉吶。 當着自己的部下,當着校場上數萬號男女,紀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紀綱取了花名冊走到朱高煦身邊,朱高煦也不瞧他,只道:“找,有個叫范馨蓮的,給本王找出來!” 紀綱低聲下氣地道:“殿下,這七八千個人的名單……” 話未說完,朱高煦狠狠瞟他一眼,目中滿是戾氣,紀綱不由心頭一寒。 朱高煦淡淡地吩咐道:“找!” 紀綱咬了咬牙,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含羞忍辱地翻起了花名冊。那花名冊是按照筆劃等檢索方法編製的,要找一個人卻也不難,不一會兒,紀綱翻到那一頁,遞給朱高煦,道:“殿下……” 朱高煦眼皮一抹,陰陽怪氣地道:“筆墨紙硯!” 紀綱咬了咬牙,回頭狠狠瞪了一眼,紀悠南趕緊端了墨和筆來。 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朱高煦左右,朱高煦躺在椅上,兩人為了要他看清,只好把身子彎得極低,朱高煦懶洋洋抓住筆來,潤一潤墨,看一眼紀綱托着的花名冊,便往‘范馨蓮’的名字上提筆一勾! 朱高煦冷笑着站起身來,說道:“人我帶走了!” 紀綱欠了欠身,不卑不亢、聲音雖不大,卻十分清楚地道:“殿下,這可是給皇上選女人!” 朱高煦好象被踩了尾巴的貓,霍地一下轉過身來,手中鞭子沒頭沒腦便是一頓抽,破口大罵道:“混帳東西,拿父皇來壓本王!你不過是我爹養的一條狗,敢衝著你家少主人狂吠!” 紀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既不躲也不避,任由鞭子雨點般落在頭上、臉上、肩上,台上台下,無數人屏息而立,鴉雀無聲。 朱高煦抽得累了,用鞭梢輕輕一挑紀綱的下巴,紀綱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幾道血痕,緩緩沁出血珠。 朱高煦陰森森地一笑,輕輕地道:“本王今日把你打死在這兒,也就像打死一條狗,你信不信?” 紀綱抿着嘴唇一言不發,朱高煦哼了一聲,轉身向台下走去,邊走邊道:“帶了人走,龍江驛演兵去!” 片刻功夫,朱高煦的人找到了那位叫范馨蓮的姑娘,把她扶上戰馬,朱高煦一馬當先揚長而去,緊接着三策馬數千精兵潮水般退去,呼嘯着往城東去了。 紀綱自袖中慢慢摸出一方手帕,紀悠南趕緊搶到紀綱面前,慇勤地接過手帕給他輕輕擦拭頰上鮮血,惶恐地道:“大人,快些……回去敷點藥吧,可莫留了疤……” 他還沒說完,紀綱突然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紀悠南被打愣了,手帕脫手失落,被風吹着飄向台下。 “大人……” “啪啪啪!” 紀綱掄圓了膀子,連吃奶的勁兒都拿了出來,使勁地抽打着紀悠南的臉頰,抽得他兩頰赤腫,口鼻竄血。 紀綱抽得累了,才甩一甩手上沾着的血跡,咒罵道:“陳老匹夫什麼舉動都沒有?這個啞巴虧他吃定了?廢物!純粹一個廢物!” 紀綱怒氣沖沖走下台階,掃了一眼台下噤若寒蟬的侍衛與候選侍女們,正欲拔步離開,一個秀女見他望來,便怯怯地舉起雙手,雙手捧在胸前,手中有一方手帕,卻是紀綱方纔飄落台下那塊手帕,正吹落在她的懷中。 紀綱本來要走,想了想還是大步走過去,從她手中奪過手帕,在臉上狠狠地擦了擦,又擦了擦手,橫着眼一乜那候選秀女,見她年紀雖小,卻生得嬌俏清麗,又不乏伶俐乖覺的感覺,便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小姑娘十三四歲,怯生生地退了一步,道:“奴家姓柳,小字吟荷。” 紀綱見她一退,下意識便去抓旁邊一個年紀略長於她的女孩兒的手,仔細一瞧,兩人倒有五六分相似,便道:“這女子又是哪個?” 柳吟荷道:“她……是奴家的姐姐……” “叫什麼?” “清墨!” 紀綱嗯了一聲,心道:“瞧其長相氣質,再聽聽這文雅的名兒,應該是書香門第。”紀綱點點頭,便道:“好,爺很喜歡你!你們姐們兩個,就不用參加選秀了,以後便侍候老爺吧!” 紀綱說罷,也不問她們答不答應,舉步便走,被他抽得滿臉開花的紀悠南亦步亦趨,低低提醒:“大人,這可是給皇上選的秀女啊,您……” 紀綱腳下不停,悻悻然道:“楊旭可以給他的侍衛選妻,漢王可以帶兵把人搶走,老子弄兩個女人侍候,怎麼啦?這麼多女人,入了宮也不過就是個宮女,怎那麼巧,偏是我瞧中的女人最中皇上的意?” 紀綱霍地停下,紀悠南几乎撞到他的背上,連忙停住,紀綱指着他的鼻子道:“去,跟葉公公說一聲,把這兩個女人從冊子上勾了,給我送家裡去!” 說罷走到轅門,翻身上馬,竟一溜煙兒去了。 夏潯當日帶著衣衫不整的小櫻回到楊家別院,楊家幾位夫人恰好都在廳中,迎出來一瞧,小櫻一身新嫁少婦的打扮,胸前未縛胸圍子,往楊家客廳裡一站,胸前沒遮沒擋的,那模樣可真夠瞧的。不止小櫻覺得尷尬,弄得夏潯也不自在起來。 好在他及時打岔,說明事情來龍去脈,又着意地提了提一路過來,所遇到的因為選秀女造成的種種風波,一眾妻妾也沒當着小櫻的面調侃他,茗兒趕緊引着小櫻下去,給她換了一身得體的衣服,暫且安頓府中,第二天才派人把她送回去。 因為有了夏潯的吩咐,不只當地村鎮,就是縣裡頭也不敢再派人騷擾,這一家人算是重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如今圖門寶音皇后已經完全代入了新角色,也真把小櫻當自己親女兒看待。小櫻如今這年紀,在草原上也嫌稍大了些,又經過選秀一事,圖門寶音覺着是該給這女兒說合一門親事了。 可是她在當地深居簡出,一點人脈關係都沒有,任誰也不認識,還真不知該到哪兒尋摸一位乘龍快婿,不期然便想起了夏潯。在瓦剌時,她就覺得小櫻和夏潯之間有故事,此番又承蒙夏潯搭救,她覺得若讓小櫻嫁予夏潯,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料與小櫻一提,小櫻雖然對夏潯仇恨之意淡漠,可是心病依舊難以盡除,若做夏潯的枕邊人,實在有些接受不了。圖門寶音只道她還放不下阿魯台太師之子阿卜只阿,便溫言解勸,更說出了一些小櫻所不知道的事情。 小櫻這才知道她和阿卜只阿,確實是她的父親和阿魯台太師之間的一場政治聯姻,雖然說在雙方有意的安排下,頻繁的接觸讓她當時確實喜歡了阿卜只阿,可是知道這是出於別人的算計,她還是有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當初這事兒她這當事人蒙在鼓裡,本雅失裡卻一清二楚。本雅失裡擔心聯姻使得阿魯台更加勢大,對此事尤為關注,他甚至還暗中調查,查到阿卜只阿另有情人等一些事情,只是還未等他利用這些消息予以破壞,就被阿魯台察覺了,阿魯台對他嚴厲警告一番,本雅失裡只得忍氣吞聲。 但是這事雖未張揚開來,他的皇后卻是全都清楚的,這時節也一一對小櫻說出,小櫻昔日那一段情,終於徹底幻滅。其實小櫻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和夏潯在遼東時朝夕相處,又曾色相引誘,雖說當時心頭有恨不覺情動,其實心裡已經留下了他的影子。 等她被夏潯義釋之後,心中恨意大減,時而想起遼東情形,未嘗就沒有些假戲真作的情愫。如今再經過幾次接觸,那一顆芳心更已動搖,可她畢竟不是因為不能對阿卜只阿忘情才不肯接受夏潯,是以圖門寶音透露這個秘密,依舊不能叫她釋懷。 圖門寶音也不知她到底糾結甚麼,便自打起了多多給她和夏潯製造機會的主意。 這廂夏潯在慈姥山悠閒多日,突然接到漢王在金吾後衛的校軍場打紀綱臉的事情,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可以混水摸魚了,便收拾收拾,打道回京了,美其名曰:為了孩子的學業。 第903章 驅狼鬥虎 夏潯剛剛回京,東廠貼刑官葉安就送來了消息,葉安告訴他的正是漢王朱高煦在金吾後衛校場折辱紀綱的事情,不過他同時還提供了一個夏潯不知道的情報:紀綱私自截留了兩個候選秀女,而且是一對姐妹花。 這就是國家機器的厲害之處了,東廠可以光明正大地發展勢力,人手充足,也容易滲透到各個衙門,錦衣衛可以往東廠大量的摻沙子,東廠何嘗不能利用這些安插過來的錦衣衛,策反他們做雙面間諜,反過來探聽錦衣衛的情報呢,而夏潯的人就無法及時掌握這一情報。 葉安興緻勃勃地道:“我們正打算派人赴北京,把這件事稟報皇上!” 夏潯連忙搖頭:“不妥!不要去!” 葉安納罕地問道:“國公,哪裡不妥?” 夏潯道:“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怎麼看。咱們這位皇上,對戰場的興趣遠比床榻大得多,對女色不是很看重,何況眼下紀綱正受寵,這件事報上去,頂多叫他受頓責罵,卻搞不垮他。如果在合適的機會說出來,才能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 他瞟了葉安一眼,說道:“你回去,對木督主說,這筆帳,先給他記下來,記到小本本上,等有大用的時候再拿出來。”葉安對他倒是言聽計從的,聞言忙答應下來,又敘談一陣,便告辭離去。 陪坐一旁的徐姜送走了葉安,返回書房對夏潯道:“國公,這件事縱然動不了他,也可以噁心他一下,更可以叫東廠和錦衣衛斗的更凶,如果真有一日能扳倒紀綱,也不差這一樁罪名。何必如此隱忍,我看木公公執撐東廠之後,急於在皇上面前立功呢。”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還沒看清楚麼?紀綱的確面目可憎,可他做什麼壞事都做得肆無忌憚,唯其如此,此人不足為慮。你看他後邊有什麼人?除了皇上,什麼人都沒有,只要皇上不想動我,他只能在那窮蹦達,就像一隻拴在門檻上的狗。吠的再凶,也咬不到我。 可陳瑛不同啊,這只老狐狸才是真正的勁敵!你們眼裡只看到了紀綱,卻沒注意他,或者沒覺得他比紀綱更危險,這正是他真正的危險之處。而且,他背後是誰?他不但是皇上放出來督察百官的一條狗,同時還是架在漢王手臂上的一頭鷹! 紀綱在文官中沒有基礎,在武將中沒有人脈,他就算得勢。又能如何?可是漢王呢,漢王一旦得勢,來日之朝廷,固然沒有我們立足之地,就算想要退隱林泉都成了痴心妄想。你說誰才可怕?哼!紀綱,說實話,我還真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只會好勇鬥狠那一套。你再看陳瑛,把一個當朝首輔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幹掉了,現在甚至沒有幾個人覺察是他干的,這才是高人!” 徐姜眨眨眼道:“那麼,對付陳瑛和對付紀綱有什麼關係,這與舉告紀綱並不衝突啊。” 夏潯沉沉地道:“原因有三。一是提防紀綱狗急跳牆,如果他現在和東廠大打出手,又得不到太子的支持,會不會改換門庭,投靠漢王,很難說。雖然說官場上反覆無常乃是大忌,可三姓家奴這種奇葩並非沒有。 第二,東廠跟錦衣衛一旦鬥起來。陳瑛就能混水摸魚,不管他搞垮了哪一方,對我們都不利,東廠是咱們的盟友,東廠初立。根基不牢,不能折損。紀綱雖然討人嫌,可他咬起漢王一派來更加凶悍,尤其是他剛剛受了漢王的羞辱,這是驅狼鬥虎的好機會! 第三……,我們要扳倒陳瑛,就得扳倒漢王,要扳倒漢王,就得扳倒陳瑛,這是一二而,二而一的事情。漢王是皇上的親生兒子,要扳倒他,要用到許多手段,這些手段可能會留有後患;同時,陳瑛掌着都察院,要對付都察院這群朝廷耳目,就需要一個比他們更強大的秘諜組織! 誰給我的權力可以監察百官?沒有!我們在暗,許多事,我們不能明明白白地出面,這就需要一個可以直達禦前、有權舉報一切的衙門出頭。東廠可以充當這一角色,錦衣衛也可以,如果利用錦衣衛來做,一旦失敗,損失的也是錦衣衛,而不是東廠,如果換作錦衣衛無恙,而東廠倒了,我們做事就更不方便了。這是未慮勝而先慮敗!” 夏潯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說道:“咱們是不能太擴張的,不是絶對信任的人,更不可引進,所以人手一直有限,把監視陳瑛、紀綱和漢王的幾個人調回來吧,交給小戴,他在瓦剌那邊缺人手。” 徐姜手裡也缺人,有些不願意放人,便問道:“那京裡怎麼辦?” 夏潯微笑道:“京裡麼,看戲就是!” 朱棣離京北巡之後,朱高熾就在京裡監守國事。太子監國尤其不易,事情處理的不好,要受皇帝責備。不該自己處理的事情擅自處理了,又有僭越之嫌,所以一個常常要監國的太子,實在是比做皇帝更考驗人。對朱高熾來說,處理政事卻是駕輕就熟,遊刃有餘。 靖難期間,朱高熾在北京城料理政務,負責後勤,那時就已顯出他在這方面的卓越才幹。在本來的歷史上,朱棣得國之後,五征漠北、數巡北京,他真正在南京京料理政務的時間也就一半左右。朱高熾這位歷史上只在位一年就掛了的胖皇帝,真正主持政務的時間可不止一年。永樂朝文治武功,大興土木,做了那麼多大事,國家經濟居然未受多大影響,朱高熾功不可沒。 這日,內書房按慣例把奏章移送太子府,奏章已按輕、重、緩、急將奏章所奏事務分類放置,每一類中又按民生、教育、武備、匪盜、司法等加注了不同顏色的標籤。朱高熾一如既往,先看急件。在他職權範圍內的,立即予以處理,不能由他做主的,則按急件由驛卒馳送北京,由他處理的,回頭再把處理結果做慢件呈送北京。 朱高熾認真審閲着奏章,其中戶部左侍郎劉雅的一份奏陳引起了他的注意,劉雅在奏陳中說:雲南邊儲困缺,糧米不足,請求朝廷撥濟賑糧。 朱高熾看到這份奏章便勃然大怒,這份奏陳附有雲南府官員的公函,從這份公文到京的日期看,它在戶部趴了五天,昨天才轉到通政司,今兒一早由內書房給他送來,由此可見戶部對此沒有絲毫重視,同時奏章中也沒有提出一點有用的建議。 雲南那是什麼地方?張輔和沐晟正在安南打仗啊,如果這個地方因為缺糧出了亂子,那沐晟的雲南兵軍心大亂,個個思歸,這仗還能打麼?如果因此引起雲南暴民作亂,從而切斷了安南軍的補給,安南孤軍將落得什麼下場?這不是小事,一個不慎將引起多少亂子? 戶部官員屍餐素位,毫無警惕,而且隨公函沒有一點建議和主張,這分明是皇帝不在京裡,便懈怠了職責,不把自己這個太子放在心上。朱高熾立即宣戶部尚書夏原吉和左右侍郎劉雅、景明入宮,將他們痛斥一頓,批駁的體無完膚,這才餘怒未息地與他們商量對策。 夏原吉倒是有點冤枉,因為前些天黃河發大水了,開封府受了災,城牆被衝垮兩百多丈,淹沒農田七千五百餘頃,百姓受災者達一萬四千餘戶,朱棣在赴北京途中就便視察了災情,傳旨工部侍郎張信前往開封,坐鎮開封府,興工重修開封城,並着戶部配合,賑災救民。 夏原吉正忙着這事兒,日常公務就交給了左右侍郎,這左侍郎劉雅也是老虎不在京,就打了個盹兒,雲南這事兒他沒太往心裡去,結果連累兩位同僚都受了太子的責備。不過,太子所慮確實不假,萬一雲南真的惹出亂子,從而導致安南大敗,他們連人頭都要落地的,今天受太子一頓責罵又算什麼。 當下三人只得打起精神,與太子細細斟酌了一番,立即決定,召商中納。規定:大理五井鹽每引米一石三斗,黑鹽井每引米二石;金齒黑鹽井每引米一石五斗,安寧鹽井每引米二石;景東白鹽井每引米一石五斗。由此引糧商迅速往雲南運糧,以解糧災。 這是明朝常用的一種方法,利之所趨,民間販糧比官運效率要高的多,而且許多糧商在南方屯集有大批糧食,可以就近起運,在最快的時間內把糧食運到。消息傳開,各地糧商果然爭先恐後,往雲南運糧去了。一樁極可能由糧荒演變成民亂,繼而導致南方戰局失利的禍亂根苗就此解決了。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明明是朱高熾目光長遠,審度全局的一項英明決策,落到有心人眼裡,叫他刪刪減減、避重就輕地一番渲染,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種解讀了。 朱高熾召戶部三巨頭赴太子宮,一通責斥訓誡的事兒傳到了陳瑛耳朵裡,陳瑛如獲至寶,立即授意手下禦使給遠在北京的永樂皇帝上了一本,奏章中避口不談雲南糧災,只說皇帝不在京中,太子作威作福,勒令戶部尚書及左右侍郎如太子宮覲見,對他們痛斥責罵,視國之大臣如私邸之奴云云。 奏章寫罷,便興沖沖地秘送北京去了。 第904章 牧天下 阡陌縱橫,谷浪湧動,金黃一片。 一個白布包頭的短褐漢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谷浪間緩緩走過。 那少年左顧右盼,和大多數從小生活在城裡,甫到農村的孩子一樣,眼中處處都是新奇。 “這是穀子,就是書裡面提到的五穀中的粟。世間萬物,各有奇妙。這穀子,也有一樁奇處。它不在白天開花,這麼多穀子,不論什麼時候,絶不在白天開花,而是在夜裡,後半夜,好象它們知道時辰似的,呵呵,你說奇不奇妙!” 漢子笑吟吟地說著,便彎下腰,從谷間拔出一支旱稗子,這是一種與穀子外形相似的野草。他把手背到身後,輕輕搖着手中的野草,悠然地走着,瞧著眼前金黃的谷浪,說道:“很久以前,黃河上下才是俺漢人農耕最發達的時候呢,直到隋唐時,長江南北依舊遠不及這北方農耕發達。 可後來卻是每況逾下,尤其是經過元末的兵連禍結,北方耕桑之地變為一片草莽,人煙也日漸稀少,但這只是一方面。這方面的事情,好辦。兵連禍結?那已經是過去了,自我大明立國以來逾四十年,北方還有幾年戰事。韃子敢來犯邊,那就打他回去!人煙稀少?生娃子來不及長大,俺就從人多的地方調過來,充實北方人口。 可是,有一件事卻難辦的很,那就是天氣!孫兒,農民是靠天吃飯的,這北方天氣不曉得怎麼搞的,比起以前來惡劣的多。你可莫小看了這天氣呀,這天上多下一寸雨,地上就積澇成災。這日頭曬得地皮多旱一寸,莊稼就得乾死。這風颳得大了一點了,眼看成熟的莊稼就全毀啦。” 那少年問道:“皇爺爺,兵荒馬亂,可以解決,人丁少,也可以解決。可這天氣惡劣,咱們又不是神仙,該怎麼辦呢?這北方,就一定要沒落下去麼?” 原來,這兩個人正是朱棣和他的皇孫朱瞻基。 朱棣北巡時,把朱瞻基也帶了出來。皇長孫生長於深宮,不知稼穡之艱難,他把這個最寵愛的這個大孫子也帶出來,下鄉觀風俗民情及田野農桑的時候,就把他帶在身邊,讓他知道國用所需皆出於此,百姓生活不易,為民之君,對百姓宜加憫恤,這也是他對自己繼承人的一片苦心了。 聽了朱瞻基的話,朱棣頷首道:“孫兒問的好!但有心去做,怎麼會沒辦法呢。孫兒,不管是皇帝治理天下,還是官員治理地方,做事都有個輕重緩急,處理事情,應當先擇重要且緊急的事情去做,然後再去做輕微且延緩的時候,現今天下,所急者是什麼呢?衣食!所重者是什麼呢?教化! 這就是為君者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了。北方氣候惡劣,就得讓百姓甘于貧困?衣食短缺?不然!可一味的從南方調運糧食?那也不成,教急不救貧吶!氣候惡劣一年,土地就會荒蕪,土地荒蕪兩年,百姓為了生存就得遷徙他處,三年之後,地也沒了,百姓也沒了。 要改變這狀況,咱們改變不了天,卻可以大興水利,補天之不足。支河所經,澗泉所出,乃至就地打井,皆可引之成田。太祖立國後,最重農耕之事,從洪武元年到現在,我大明共開塘堰、河渠、陂渠堤岸各達五千餘處,如今農業已遠超元時。 不過,建國初北方不靖,而且元末大戰,整個中原都受到了破壞,那時候糧食所出,已主要集中在南方,要讓百姓吃飽肚子,就得先把這些產糧多的地方先建設起來,因此這些水利多集中在南方。如今南方水利建設已成規模,可以集中精力發展北方了!” 朱棣把這經國之理深入淺出地說與朱瞻基聽,朱瞻基了悟於心,頻頻點頭。 朱棣道:“當然,要重振北方農耕,也不可只重水利,諸如肅清吏治、鼓勵墾荒、改良土壤、精耕細作、選擇適旱的莊稼……” 他剛說到這兒,一名驛卒忽然騎着馬,沿田埂從遠處急馳而來。 谷地邊上,正有大群的官員恭候在那兒,為這爺孫倆迴避出空間,叫他們自由自在地在田間漫步,聊天。一見有驛卒趕到,就有人迎上前去,問答幾句,就有人引着那下了馬的驛卒向他們跑來,朱棣看見,便牽起朱瞻基的手道:“走,過去看看!” 朱棣迎頭上去,那驛卒取出一筒封的奏章,正是都察院彈劾太子的奏章,朱棣趕回地頭,在一株大榆樹下,太監搬來馬扎,抬過小幾,又端上茶水,朱棣一邊喝着水,一邊看那奏章,奏章看罷,臉上便露出不悅的神色,大聲吩咐道:“來人,擬旨。” 當下有人又抬過一張几案,就在朱棣側面不遠處放好,鋪上紙張研好端墨,擬旨官端坐案後,提筆等着。 朱棣道:“高熾吾兒,俺命你監國,處處須小心謹慎着,切勿急躁性子。大臣皆是國家棟樑,偶有小過時,安能加以折辱?還有,你在太子宮裡面坐著,不可偏聽偏信,以一己好惡待人處事……” 朱棣一口的大白話,那擬旨官早就習慣了,運筆如飛,刷刷寫道:“曉諭太子,朕命你監事,凡事務必寬大,嚴戒躁急。大臣有小過,不可遽加折辱;更不可偏聽以為好惡,育德養望,正在此時。天下機務之重,悉宜審察而行,稍有疏忽,遺害無窮。切記:優容群臣,勿任好惡。凡功臣犯罪、調發將士,必須奏決!” 等擬旨官寫罷交予朱棣重新看了一遍,朱棣點點頭,說道:“用印,發出去吧!” 朱棣說完,牽起朱瞻基的小手,道:“咱們再到那邊棉花地裡走走去。” 爺孫倆剛一走開,朱瞻基便替父親抱起了不平,他嘟起小嘴道:“皇爺爺,孫兒的父親縱有處事不妥當的地方,可他畢竟是當朝太子啊,皇爺爺怎麼能因為一個禦使的幾句話,便加以訓斥呢。皇爺爺甚至還不知道父親為何責斥大臣……” 朱棣一愕,扭頭瞧瞧孫子嚴肅的小臉,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朱瞻基更加不悅,甩開朱棣的大手道:“皇爺爺為何發笑,孫兒說的不對嗎?” “呵呵,當然不對!” 朱棣寵溺地摸摸他的頭,語重心長地道:“孫兒,你父是俺兒,可是在國事上,卻是君與臣。皇爺爺並不需要知道你爹爹為何責斥大臣,他性情一向溫和,既然發怒,必有緣由的,知子莫若父,這還用俺問麼?” 朱瞻基詫異地道:“那皇爺爺為何……” 朱棣的神情嚴肅起來:“孫兒,你爹或是因為忿怒,但,召大臣覲見于太子宮,嚴詞教訓,這就是僭越。太子受朕所命,代朕監理國事,卻不能代朕管教大臣,他只能解決事情,這些事應該交由朕來裁決。不管他是否事出有因,這麼做,那就是撼動朕的權威!” 朱瞻基不解地道:“可是……,爹爹是皇爺爺的兒子呀,他以後就是大明的皇帝。” 朱棣沉聲道:“一日不是皇帝,便一日不掌君權!一戶人家,老子不在家,兒子可以替老子做些主。但是一個國家,萬萬不成!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不是戲詞裡的一句空話,這裡面是有大學問的。” 朱棣站住腳步,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道:“世間萬物,都有它的道理。就像那穀子,永遠只在半夜開花,天色未明,花即敗去,自古至今,從未改變,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它必定有它的道理。這朝廷、天下,也是一樣。 從皇帝到內閣、從內閣到六部,從六部再到地方三司,朝廷諸衙門,朝廷與地方貫通其下的大小衙門,各個衙門之間、各個官職之間,聯事通職,構成了掌控天下的一張巨網,而皇帝,就是這張網的中樞。 所有這一切,相互依存、相互制約,任何一處踰越了它的規矩,就會破壞整張巨網的協調,從而扭曲變形,出現它掌控不到的地方,甚而釀成更大的後果,乃至亡國。君不成其為君,臣不成其為臣,必釀大亂。所以,這個秩序絶不能亂,任何人都不可以以任何理由讓它亂!” 朱瞻基聽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朱棣牽起他的手,沿著田埂向遠處緩緩行去,風中飄起他肅穆的聲音:“ 孫兒,為君者永遠不可以讓臣凌駕于君之上,不管他是君的至親孝子,亦或是忠烈節義舉世無雙的忠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否則便君不君、臣不臣了。哪怕他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對君的忠,這也是不可原諒的。因為……,當他凌駕于君之上時,君的權威就已經受到了傷害,百官必然因之而失去對君的敬畏。 一個農夫,照料的是十幾畝田地,他要順應天時四季,育種栽秧、除草殺蟲,一個不慎,全年的收成就毀了。而一個皇帝,照料的是全天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奇外外,要考慮、要計較的事情更多,一個不慎,就是千萬人的死亡,甚或江山的顛覆。瞻基啊,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大明的皇帝。皇帝,所思所慮,不為一人,要放眼天下,這番話你要牢記在心!” 朱瞻基還帶著些童稚的聲音道:“是,皇爺爺教誨,孫兒謹記在心!” 第905章 勾心 莫愁湖水面千餘畝,湖岸亭樓相接,湖內風光無限,這兒碧波一片,那兒荷葉連天,時而有小島俏立水中,湖周圍蕩漾着一些小舟,有的是在捕鮮魚,給本家主人嘗個新鮮。有的卻是負責警衛的武士,乘着小舟巡弋在湖岸周圍。 今兒定國公夫人邀請十王府的諸位公主和一些勛戚家的誥命夫人遊湖,一個個都是金枝玉葉身,自然要格外的小心,防止有人衝撞。再者說,畫舫上都是公主、誥命、使相千金,一群婦人女子們遊湖嬉玩,並無男客,難免隨意了些,也不宜叫外人看見什麼。 茗兒和幾位公主、幾位勛戚的誥命夫人站在船頭觀望了一陣湖景,又回艙中與人打了陣葉子牌,小半個時辰之後便捶腰喊乏,自回臥艙中休息去了。 這艘大畫舫船高三層,外觀富麗堂皇,艙中清幽雅緻。各位公主、命婦、千金各有休憩歇息的臥室,茗兒的臥室在最高一層。扶着樓梯姍姍而上,回到艙中剛剛坐下,便聽房門輕輕叩響,巧雲忙去把門打開,太子妃張氏正站在艙門口。 茗兒連忙起身,盈盈福下禮去:“臣妾見過太子妃!” “夫人免禮!” 張氏連忙上前一步,將茗兒攙起,笑道:“茗姨,私相見面,何必這麼拘禮。” 兩人是親戚,論輩份,茗兒是她丈夫朱高熾的親小姨,但是朱高熾現在是儲君,張氏是未來的皇后,兩人又是君臣,因此得先以君臣之禮相見,再敘自家親戚輩份。 茗兒笑道:“該執的禮節,還是不能缺了禮數的。” 張氏貞靜賢良,孝謹溫順。確實很重視禮節,雖然她性情溫順,茗兒不行禮她也不會怪責,但是君臣之道在她心中看得很重,嘴上客氣,心裡還是歡喜,便也溫柔一笑,說道:“茗姨,咱們坐下說話。” 兩個人在榻邊坐了,隨口閒聊幾句家常。便繞上了正題。每回聚會,她們都會抽時間私下會唔,交流一些事情的。茗兒道:“聽說都察院裡有人彈劾太子訓責大臣,皇上動怒,下旨譴責了太子。” 張氏斂了笑容,幽幽嘆了口氣,道:“可不,太子性情惇厚,為人老實,若不是氣極了。哪會大發脾氣。” 張氏把朱高熾因何發怒仔細地說了一遍,輕嘆道:“此事看來只是一地一時的糧荒,一個不慎,卻可能引起一連串的大事,太子因此生氣,一時有些忘形,不想卻受了皇上的責備。” 茗兒仔細聽著,輕輕“哦”了一聲道:“如此。太子可以上書陳情,向皇上訴明冤屈呀。” 張氏道:“甥媳也這麼說,可太子不肯。茗姨,你是不知道,你這位外甥,雖然憨厚老實。可有時候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他對我說,父親教訓兒子,皇上訓斥臣子,不管對錯,都不該忤逆。皇上遠在北京呢,就為父親教訓了自己幾句,就特意陳情。夾雜于國事之中,分耗父皇的心神?一點委屈都受不得,這麼一個沒深沉的人,能做什麼大事?你說他……,唉!” 茗兒微微一笑。說道:“太子說的沒錯,這件事或許會讓皇上有些不快,可是如果太子急於辯白,反倒讓皇上看輕了他,一旦證明是皇上偏聽偏信,責斥錯了,不免叫皇上臉面無光。太子既為人臣又為人子,這忠孝之誠實在難得,皇上早晚會明白太子的一片苦心的。” 張氏道:“甥媳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還是有些堵心,想是心性修為未到的緣故。” 茗兒目光一閃,問道:“那麼太子因為此事,可壞了心情?” 張氏“噗哧”一聲氣笑了出來,說道:“茗姨,你是不知他那性子。我以前笑他心寬體胖他還不承認,只說這是天生的體質。他呀,根本沒當回事兒,照樣吃的下,睡得着,批閲奏章盡心儘力,處理事情敢任敢當,他說什麼天道酬勤,我看他呀,就是個老好人。” 茗兒嫣然一笑,紅唇一綫,便露出一口細白整齊的貝齒,道:“太子寵辱不驚,這才是儲君的心胸。有人蓄意挑唆,污告太子,皇上知道了,的確會責斥太子,可是不過是責斥一番,能因此撼動太子的地位麼?不能,那麼這奸人為何還要這麼做?” 張氏神色一動,趕緊道:“茗姨,你也知道,我夫妻二人都是實心眼兒的性子……” 茗兒笑笑,道:“那人的本意,可不在用這件小事誣告太子,而是想籍此擾亂太子的心神。太子正監國呢,如果因為受了責備而心生怨尤,就此摞挑子閙情緒,你想會不會讓皇上心生厭惡?又或者太子受了責備方寸大亂,生怕再出差錯,該管的事也不敢管了,碰到難題一概推往北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之耽擱了國家大事,皇上會不會大失所望?” 張氏輕輕啊了一聲,也是天熱,心頭再一驚,竟驚出一身冷汗,她可是知道,皇帝一日不把漢王趕出京城,自己丈夫這太子之位就不算穩當。 茗兒輕輕地道:“所以呀,太子大智若愚,才會以不變應萬變,從容化解了對方的險惡用意。” 張氏後怕不已地道:“茗姨說的是,甥媳糊塗,幸虧太子未聽我的。” 茗兒輕輕一拉張氏,對她低聲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太子這麼做,固然是化解了對方的險惡之計,可是,卻只是自保的手段,不足以反擊。誰能時刻戒備着,一個大意,就有中計的可能,這禍患,還是早些清除掉才好。” 兩人已非頭一回交道,楊旭經常通過夫人外交,隱蔽地向太子暗授機宜。張氏聽了心領神會,佯做幽怨地道:“皇上一向不喜太子,太子小心做人、本份做事還嫌不足呢,對此局面,又該怎麼辦才好?” 茗兒微微一笑,道:“將計就計……” 漢王府上,後花院裡,四碟小菜,一壺老酒。 漢王朱高煦坐在上首,陳瑛相陪于側,二人淺酌低飲,絮絮而談。 陳瑛道:“殿下,老臣那外甥女兒,虧得殿下出手……” 朱高煦擺擺手道:“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本王不幫你誰還幫你,別說這樣外道的話。對了,聖旨回來以後,太子那兒有什麼反應?” 陳瑛微微一笑,道:“比老臣料想的要好。老臣本以為,他若委屈氣悶,歇工不幹,那便最稱了心意。又或遇事不敢作主,凡事皆推送北京,亦可惹得皇上生厭,孰料太子安之若素,批閲奏章、料理公事,竟一如既往。” 朱高煦聽了大失所望,煩躁地道:“修養心性!修養心性!他那心性都修成了萬年的老烏龜,只管縮在殻裡,倒弄得我無從下手。” 陳瑛嘿嘿一笑,說道:“殿下,老臣還沒說完呢,臣本也以為,太子寵辱不驚、八風不動,不過後來卻打聽到一些消息……” 朱高煦精神一振,忙道:“怎樣?” 陳瑛道:“太子自受到皇上訓斥的第二天起,便食慾不振,寢臥不寧。老臣還打聽到,太子找太醫開了幾服化痰去火的藥,看樣子,他那不為所動的樣子,只不過是強撐着給人看的,心裡還是鬱悶的很。” 朱高煦道:“那有何用?難道還能憑這麼一件事,把他窩囊死了不成?” 陳瑛道:“噯,殿下,這就說明,太子其實對他的地位還是緊張的很,也知道殿下您一日不離京城,他的太子寶座就坐不穩。這回咱們雖未如願,卻也試出了他的斤兩,只要多給他上幾回眼藥……” 朱高煦會意,嘿嘿地笑起來,他提起酒壺,為陳瑛斟了杯酒,親熱地道:“我的陳大人,要運籌帷幄,還得靠你啊。本王領兵作戰、沙場廝殺沒有問題,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實在不在行,只要你能輔佐本王,扳倒太子,有朝一日本王正了大位子,你,就是我的內閣首輔,封侯封公也不在話下!” 陳瑛受寵若驚,連忙捧杯道:“殿下如此器重,老臣為殿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兩人正作惺惺相惜之狀時,夏潯急匆匆進了太子宮。 朱高熾正位之後,因為身份過于敏感,一向深居簡出,不再與朝臣做過多接觸,夏潯也因之不再輕易與太子見面,而是儘量通過夫人與太子宮保持聯繫,可今日,他卻是應太子所請而來的。 太子監國,遇難決之事當奏報天子,如果事情緊急,可以與朝臣商議解決,並把解決方案急報皇帝。這項權力過于敏感,這個度一旦掌握不好,就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因此太子輕易不用。上一回一時發火,叫了戶部官來商議國事,順口訓斥了他們幾句,結果就惹來皇帝一通批判,如非得已,太子是不願再輕易宣召官吏的。 但是今天發生的這件事,他不能不找人商量,而他信得過、又熟悉事發地情況的,非夏潯莫屬。於是,自朱高熾被立為太子之後,夏潯頭一回踏進了太子宮。 第906章 兩頭狐狸 朱高熾一見夏潯,第一句就是:“西寧侯宋晟病逝了!” 夏潯聽了“啊”地一聲,心裡頓時一空,相處那麼久,自有一份交情,何況這位老將軍簡直就是明朝的折家將、楊家將,久鎮邊關,勞苦功高,雖然他在西涼時就知道這位老將軍病體日漸孱弱,恐怕將不久於人世,驟聞消息,還是有些悵然。 朱高熾第二句話是:“帖木兒帝國四皇子沙哈魯和皇孫哈里蘇丹的使節即將趕到京城了。” 夏潯斂回了心神,納罕地道:“太子召見為臣,是想要臣接待來使麼?” 夏潯略一猶豫,說道:“這事……皇上不在京中,似乎安排禮部出面更妥當一些,如果需要臣參與其中,太子可讓禮部提出主張,免得又被小人所乘。” 朱高熾擺手苦笑,道:“不然,孤言此事,只是因為從西涼一共傳來三個消息,這是其中之一,這貼木兒帝國情形你最清楚,他們到京之後,少不得要勞動國公出面接待探其虛實,孤心懷坦蕩,原也無需轉經禮部,國公既這麼說,先經禮部也未嘗不可。孤真正要跟你談的,是另一件事。” 夏潯神情一肅,說道:“太子請講!” “來來來,坐下說!” 朱高熾拉著夏潯走到椅前,不由分說便把他按進椅子,然後走到另一邊。 他那把椅子是特製的一把太師椅,比尋常型號足足大出兩圈,要坐進去卻也容易。 朱高熾坐定身子,小太監給太子和國公上了茶,朱高熾便取出一份急奏,說道:“內中情形十分詳細,國公先看一下。” 夏潯欠身接過奏章,展開來細細一看,原來是西域出事了。 西寧侯宋晟年老多病,醫治無效,近日剛剛過世,這封奏章是宋老侯爺的次子宋琥親筆所寫,本來只是一份報喪的奏章。如果僅是如此,朱高熾就用不着喚夏潯來商議了,直接將奏章封了,轉呈皇帝禦覽就是。 可是宋琥在本已寫就的奏章後面又貼了附頁,附頁上筆跡潦草,與前邊一筆一划、工工整整的字跡形成了鮮明對比。顯然,宋琥是寫好報喪奏章正欲呈送皇帝的時候,突然又接到了緊急消息,因事態緊急,這才匆忙寫就。 附奏上只提了一件事:阿剌馬牙反了。 阿剌馬牙是西涼一個蒙古部落的首領,因為性情桀驁,部族與其他部落和漢民常起齷齪,原先懾于宋晟的威名,他還能夠忍耐,宋晟一死,他的部落恰又與其他西涼百姓因為爭牧發生衝突,便悍然造反了。 阿剌馬牙突襲肅州,佔領肅州為根據地,接着派出兩路信使,一路往祈連山下去尋找脫脫不花,一路去尋他好友塔力尼,意圖結盟抗明。 他卻不知,自從假脫脫不花萬松嶺成為瓦剌大汗之後,為了確保他的安全,明廷不但嚴密封鎖了真脫脫不花的死訊,而且把真的阿噶多爾濟也控制起來,該部的牧民也全部內遷,轉移到別處去了。結果去聯繫脫脫不花的人撲了個空。 而他的好友塔力尼也沒有答應與他一同造反。塔力尼是赤金蒙古的首領,被明廷封為赤金蒙古千戶。他可沒有阿剌馬牙那麼狂妄,在整個部族的利益面前,個人友情就得拋到一邊了,塔力尼拒絶了阿剌馬牙的請求,為了撇清自己,還把阿剌馬牙派來的六個使者都抓了起來,送到西寧侯府。 宋琥現在暫領西涼軍政,派兵將去圍剿阿剌馬牙,結果首戰失利,阿剌馬牙殺了都指揮劉秉謙等明軍明將,聲勢大振,如今正在招兵買馬,並利用他蒙古人的身份和回教徒的身份,意圖號召在西涼這最大的兩股勢力為其所用。 宋琥雖然好幾年前就開始替父親掌理西涼軍政,可家有一老在那坐鎮,與自己全盤作主可大不相同,他擔心反軍勢力大張,因此也顧不得再料理父親的後事,一面親自領兵出征,討伐阿剌馬牙,一面向京中奏報。 這件事的確很重要,帖木兒帝國兩個使團在阿剌馬牙造反以前就已經過了肅州,要不然被他們知道西涼內亂,縱然不會因此放下紛爭,再打西域的主意,在與大明外交中,也可以此為條件,討價還價,爭取更多利益。 朱高熾焦灼地道:“國公,此事急切啊!可父皇不在京中,若是轉呈京師的話,又恐耽擱了時辰,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一旦西域大亂,後果不堪設想。可這事涉及兵馬調動,孤又不能擅作主張,而且西域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孤又不甚瞭然,一旦做出錯誤決定……” 朱高熾搓了搓手,苦笑道:“這事不能不管,管又無從去管……” “且慢!” 夏潯聽他說到這裡,神情不由一動,趕緊拿起奏章,仔細一看,輕輕拈了拈道:“這是宋琥寫給皇上的奏章。” 朱高熾道:“是啊!” 夏潯道:“皇上北巡之前,已詔告全國,宋琥應該知道皇上正在北京。而由西涼向中原報送消息,往北京報送比往南京報送還要快!” 朱高熾一怔,遲疑道:“國公是說……” 夏潯道:“太子,依我看來,恐怕宋琥將軍這奏章……” 夏潯說到一半,忽然住口,微微一笑道:“太子宮有左諭德楊士奇,也是當世大才,臣想先就此事與楊諭德參詳一番,再回奏太子,可以麼?” 朱高熾忙道:“自然使得。”當下便叫人去喚了楊士奇來,把小書房讓出來給二人,自己先去批閲奏章了。 太子一走,夏潯把那奏章給楊士奇看了,便對楊士奇道:“士奇以為如何?” 楊士奇微微眯起眼睛,沉吟道:“下官以為,宋琥將軍這奏章,恐怕寫的不止一份。” 夏潯欣然道:“不錯!皇上不在京裡,太子驟遇這等軍機要事,難免患得患失,方寸大亂。而宋琥將軍其實也是一樣,西寧侯剛剛過世,西涼便生了亂子,宋琥只是暫代西涼總兵之職,地位未定,恰與太子如今情形相仿,一般的尷尬,一樣的患得患失。” 楊士奇介面道:“西涼距中原有一定的距離。宋琥將軍一定擔心皇上萬一已從北京南返,消息傳遞延誤,耽擱了朝廷大事,為求萬全計,才寫了兩份奏章,一份呈報北京,一份呈報南京,因為事情緊急,皇上仍在北京的可能又比較大,所以呈報南京的這份奏章,是在原奏章上貼了附頁,而呈報北京的那份奏章,才是重新謄抄過的。” 夏潯呵呵笑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那麼依士奇之見,宋琥將軍這封奏章,太子該如何處置?” 楊士奇摸了摸鬍子,瞟一眼夏潯,試探着道:“將奏章封了,轉呈北京,如何?” 夏潯眨眨眼道:“那萬一咱們揣測失誤,宋將軍就只寫了這一封奏章呢?軍機大事,不急做處斷,皇上豈不惱怒太子不用心做事?再者,怎顯得出太子的勤和忠呢?” 楊士奇道:“這個……,那就認真回覆,做些主張?” 夏潯道:“軍機大事,擅作主張,萬一皇上不喜,再加責斥呢?” “這……” “再者,如果北京那邊也送了奏章,皇上已經做出決斷,太子的處斷送到西涼,只是廢紙一張,豈不有損太子威望?” “這個……” 楊士奇也眨眨眼,反將一軍道:“那依國公之見,可有兩全之計?” 夏潯瞧他模樣,分明也有了主意,只是他的官兒小,這擔當自然不如自己,能遛邊兒的時候當然要遛邊兒,便說出了自己的一番主意,楊士奇早跟他存了同樣的心思,只是這層窗戶紙不好捅破而已,一聽夏潯說出,忙做驚為天人狀,讚不絕口一番,兩個人在書房裡夏潯授意,楊士奇執筆,很快就炮製出一份諭旨、一份奏章。 諭旨一式兩份,一份是要加蓋太子寶印發付西涼和,開篇就責備宋琥:皇上已明旨頒告天下巡視北京去了,如此緊要的軍機奏章,不馬上呈報北京,卻發來南京,一旦延誤軍機,國法定不輕饒云云。然後就提出了處治意見:命令宋琥就地調撥西涼軍隊,全力討伐叛軍。 因叛軍佔據了肅州,又着令沙洲兩衛參與平亂,同時對赤金蒙古的忠誠提出褒揚,聲明必向皇上請旨,予以嘉獎。同時附輔國公書信一封,這是寫給西涼幾位大阿訇的,利用夏潯在該教的特殊身份,勸誡他們約束信眾,切勿為阿剌馬牙所用,一旦觸怒天威,後悔莫及等等。 至于同樣內容的另一份諭旨,卻是附在寫給皇帝的奏章後面呈報北京。奏章中言明擅作主張的理由和難處,向皇上請罪。如有不妥處,請皇帝陛下立即更正。 楊士奇寫罷,輕咳一聲道:“國公,太子耿直,咱們的揣測,是不是就不必告訴太子了?” 夏潯道:“既是揣測,無憑無據,就不要告訴太子了!” 楊士奇吹了吹未乾的奏章,輕嘆道:“太子一番苦心,盡在這奏章之上,只是若有奸人讒言,恐怕太子還是要受一番訓斥。” 夏潯道:“有時候誇獎一個人,未必就是真的在誇獎他,訓斥一個人,也未必就是真的惱怒了他。如果事情做得乖巧,挨挨罵,反而是一種拉近感情的方式,總比父子相敬如賓的那種淡漠要好。士奇也是有子有女的人,當體會得到,挨罵挨得凶的孩子,有時反而是父親最喜歡的那個。” 楊士奇道:“可是在漢王眼中,卻只會看到太子又受了訓斥,漢王只怕就會更加囂張了……” 夏潯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第907章 損賊 平原縣北去的官道很長、很平坦,道路兩旁還植得楊柳。 不過時當正午,陽光從天空直射下來,躲無可躲,想要避到陰涼地裡那是想都別想,這種天氣不適合出行,尤其是走遠道的客人,你穿雙布鞋走在路上,不一會兒就連鞋底都感覺發燙,如果穿草鞋更得小心,皮膚一旦直接接觸到地面,能燙得你一下子跳起來。 瘋子才會在這時辰出門呢,因此整個官道上壓根兒不見一個人影。因為干躁,道路兩旁的樹木和莊稼也像打了蔫兒似的,偶爾有風吹過,林梢也只輕輕一動。天空中沒有一點兒雲彩,火辣辣的驕陽懸于當空,灼人的陽光射在地上,遠遠望去,一陣陣蒸騰、窒悶、酷熱的氣浪反射出了扭曲的光線。 這天氣,趕上一個時辰的路,就得有人中暑,可是就在這樣的天氣裡,居然真的有人在趕路。一行三人,三騎快馬,馬行如飛,濺起一路塵土。馬上三人是三個驛卒,胸口有畫在圓圈裡的驛字,背後背着信筒,肩上插着小旗兒,揮鞭如雨。 “籲~~~” 拐了一個彎兒,前邊突然出現一片瓜地,道邊上搭了個瓜棚,一個戴草帽的漢子正坐在瓜棚下納涼,他穿件漢褂,赤着雙膊,胳膊曬得黝黑。前邊不遠樹底下,摞了幾個小馬扎,中間一張小桌,桌上還擺的有茶水。三個驛卒渴的喉嚨冒煙,一見這情形,立即勒住了座騎,翻身下馬走了過去。 “三位官爺,是要吃茶還是買瓜?” “都要!先斟碗茶來,喉嚨快乾了,再挑個瓜來。要沙瓤的,有在井裡頭鎮着的沒?” “有有有,三位官爺,先請坐著。” 那攤主笑吟吟地請他們到樹下坐著,垂直坐在樹下,倒還有點陰涼。 攤主先麻利地給他們斟上涼茶,三人搶過大碗,咕咚咚喝了個乾淨,然後才一屁股坐到馬紮上。 一個驛卒道:“噯,我說。不用你管了,我們自己倒茶。快挑個瓜去,還有,打點井水上來,飲飲馬!” “好嘞好嘞!” 攤主好說話,忙不迭摞下大茶壺,返身走到地裡,不一會兒,就見他從地裡往上提着繩子,從井水里拉出一個大木筒。從裏邊撈了個西瓜出來,用手拍了拍,便送到桌邊。 一個驛卒接過來,不等攤主用刀去切,一拳砸去,把那已熟透了的西瓜砸得四分五裂,三個人一人拿了一塊,便狼吞虎嚥地啃起來。 那攤主並不馬上去飲馬。而是笑嘻嘻地跟他們聊天:“三位官爺,着實辛苦啊,這麼大熱的天兒,誰還出來走動啊,三位官爺該避過晌午的日頭才對。” 一個驛卒一邊啃着西瓜,一邊含糊不清地發牢騷:“可不是。你當爺們這營生比你輕鬆?唉!有時候真覺着,不如做個農夫逍遙自己。可是沒辦法啊,干的就是這差使,不要說日頭太烈,就算是下刀子,也得急着趕路。我們這兒是給皇上送的奏章,懂嗎?皇上的差使,誰敢耽擱了。” “哦哦哦。懂,懂懂!” 那攤主一聽大感敬畏,另一個驛卒便道:“行了,你別囉嗦了,快去給爺們把馬飲一飲。一會兒還要繼續趕路呢!”說著摸出幾文大錢,拍到了桌上。 那攤主連忙答應一聲,扭頭就去牽馬。 “嗯?” 那驛卒拿起西瓜又啃了兩口,突然感覺不對勁兒,一般做小買賣的,尤其是跟官家人做生意的時候,生怕對方仗勢不付錢,自己付了茶錢瓜錢,他不去取,卻先跑去飲馬? 這驛卒生了警覺,立即把咬到嘴裡的一口西瓜吐出去,說道:“先別吃了!恐怕有詐!”說著一個箭步出去,就去扣那攤主手腕,那兩個驛卒不以為然,嘿嘿笑道:“我說老四,你別一驚一咋的,真就有賊,誰搶咱們啊。咱們爺們一路吃喝全靠驛站,身上沒帶幾文錢,誰搶咱……” 說到這兒,他就感覺舌頭有點大,好象喝多了似的,不禁一扶桌子,遲疑道:“好生古怪,我怎麼……” 這時,那搶前去抓攤主的驛卒已一把扣住了攤主的手臂,不料天熱,那攤主手臂上出了汗,他的手上也有汗,一滑,竟未扣住。手臂沒有扣住,卻扣了一手顏料,那驛卒看看瓜販手臂上被抓去顏色露出的五道白痕,再看看自己手掌,硬着舌頭道:“你……你不是瓜販……” 言猶未了,一頭便栽倒在地,呼呼大睡起來,那兩個驛卒搖搖晃晃想要起身,站起到一半,就一屁股坐下去,伏在一堆瓜皮上打起了呼嚕。 三人一暈,那攤主便嘿嘿一笑,扭頭呼哨一聲,瓜田不遠處一條壕溝裡立即躍出兩個人來,三人從昏倒的驛卒身上取下包袱,打開竹筒,逐份檢視公函、奏章,翻了半天,突有一人興奮地道:“找到了,這就是夏老闆要的那份東西!” 另外兩人湊上去一看,正是太子朱高熾附着宋琥奏章、向皇帝請罪的奏摺,三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道:“成了!” 下午近晚的時候,大道上終於又走來兩個人。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貼著兩側的林蔭道。 隔着這麼遠,似乎沒啥關係,可這兩個人其實卻是一對夫妻,丈夫叫黃四,娘子姓苗,小名兔菇。 小兩口這麼走道兒,明顯是嘔氣了。年輕夫妻,尤其是剛結婚沒多久,還真不大容易發生矛盾,矛盾常常是婆媳關係處不好才產生的,這兩位就是因為婆婆才閙的脾氣。 兔菇的娘身體不大好,這新媳婦兒時不時的就要回娘家照顧照顧,因為走的頻繁了點兒,今天又要回娘家,婆婆就不樂意了,覺得媳婦心不在這兒。整天惦記着娘家,不免嘮叨幾句。媳婦覺得委屈,說給丈夫聽,丈夫若是順着她的意叫她發泄發泄也就完了,偏這黃四不樂意媳婦說他娘,瞪起牛眼,反把媳婦一通臭罵。 大概因為是孔孟故鄉,教化深入民心的緣故,山東男人特別的孝順,古代二十四孝當中。有十位就是山東人。你說別的都成,欺負他老娘可不成,結果兔菇這新媳婦又受了丈夫一頓排頭。所以有人說,有福氣的女人,要做山東男人的娘,莫做山東男人的媳婦。可這話也有毛病,不做山東男人的媳婦,怎麼能當山東男人的娘? 其實黃四雖把媳婦罵了,可心裡還是疼媳婦的,這一路下來。訕訕地籍故跟她說了許多話,兔菇根本不理他,他要是趕過去跟媳婦兒一塊走,兔菇就躲到另一邊去,兩口子就這麼彆扭着回娘家。 兔菇正憤憤地走着,突然“啊”地一聲尖叫,急急往路中一閃,險些一跤跌倒。 黃四正用扁擔挑着包袱走在另一邊。一看這情況,飛也似地跑過來,問道:“媳婦兒,咋地啦,有長蟲麼?” 兔菇戰戰兢兢地指着樹後,顫聲道:“有人。那兒有人!” 黃四一聽,立馬扔下包袱,抽出扁擔,警惕地向樹後望去,只見三個男人齊刷刷地站在樹蔭下,一絲不掛,三個男人都用手擋在下體捂着小小鳥,其中一個張開嘴巴不知道正在說什麼。 黃四一看三個流氓調戲他媳婦兒。血嗡地一下就上了頭,登時氣沖鬥牛、毛髮直立,他不由分說,掄開扁擔就衝了上去,一扁擔抽在一個光屁股男人的肩膀上。破口大罵:“你個狗日的,敢調戲我媳婦!” 那人說話見不理,返身便逃,黃四又一扁擔抽在他的屁股上,龍騰虎躍地追上去,打得三個男人哭爹喊娘,狼狽逃竄,一邊跑一邊還喊:“我們是官家人,我們是驛卒,我們不是非禮你媳婦,只想討件衣服穿吶……” 這三個玩裸奔的,自然就是那三個驛卒。 他們甦醒以後,發現馬沒了,衣服也沒了,他們趕緊檢查最重要的東西:裝在竹筒裡的奏章公函,發現竹筒也被打開,裹竹筒的包袱布沒了,這還不算,裏邊的奏章公函也全被扔了出來,被風吹着,原地已經沒剩兩張,找了半天,只在草坷裡找到團成一團的兩張破紙,還是被人揩過屁股過的,其它的早已不知隨風飄向何處了。 這賊實在是太狠了點兒,三個驛卒欲哭無淚,正商量沿那瓜田到村莊裡弄身衣服,恰好黃四夫妻倆就到了。 三人被好一頓打,最後從地上撿起他們的驛卒腰牌,這才叫黃四相信了他們的身份。 瓜田後邊兩三里地就是苗家村,那兒正是黃四媳婦娘家的村莊。黃四帶著媳婦回去,把這事兒報告了里長,里長拿了幾套衣服來,三個驛卒這才得以見人。 三個驛卒只管傳信兒,也知公函奏章都有些什麼內容,如今丟得一乾二淨,只得趕回縣裡驛館,討了馬匹、盤纏往回走。那些公函和奏章在通政司、內書房還有存檔,只能重新謄錄一份再送往北京,可這一來一回,就不知要浪費多少功夫了。 經此一事,倒是成全了黃四夫妻,兔菇眼見丈夫神勇無敵的模樣,覺得自己男人還是很疼她的,怨氣一去,兩口子和好如初。 可是因為這一耽擱,永樂皇帝便只收到了陳瑛遣人秘呈的“太子監國,私交勛戚,擅頒聖旨與封疆大吏“的彈劾奏章,卻沒有收到太子隻言片語的解釋。 朱棣隱忍了三天,三天之後,依舊未見太子有任何奏報,朱棣大為恚怒,但他這回卻沒有隻言片語斥責,只下一道聖旨:“安南征戰之際,西域又生叛亂,太子擅文而不經武,恐難周全。即着漢王同任監國,與太子一起經理軍國大事!” 第908章 鄭伯克段于鄢 錦衣當止於此了麼? 大概是傷風的緣故,頭疼欲裂,堅持碼了三章,心無旁騖。 這章碼之前第八名,距前一名21票差距,想著兩個多小時不會有大變動,碼完就想躺躺去了,習慣性看看書評區,看見有書友說現在已經第十。 趕緊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有些悲涼,錦衣的成績只能如此了麼? 不求多訂閲多出票,從來不敢做此要求,但是三百票出頭,僅保底票,一部分書友的保底票的話,應該也不止於此。 我寫單章很慢,不知道該怎麼用單章去鼓動讀者,或取悅讀者。這幾句話寫的尤其慢,心情很複雜,打了好久的字,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就這樣吧,我去歇一下,如果我的文,能給你以快樂,足矣! 皇帝的旨意從北京送到南京,漢王朱高煦與太龘子同為監國,這個明顯的訊號立即在朝廷中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東宮洗馬楊溥坐不住了,他找到皇太龘子朱高熾談了談,朱高熾的心態就跟他那肥碩的身體一樣,比大海還寬、比泰山還穩,朱高熾不但不急不惱,反過來還好言安慰了楊溥一頓,把楊溥的鼻子都氣歪了:豈有此理,這不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麼? 可他這個“太監”想不急都不成,他是東宮洗馬,這根繩子是拴在皇太龘子身上的。無奈之下,楊溥只好去找他的同年好友楊榮商議對策。 楊溥和楊榮都是建文二年中的進士,同時授為編修。但是兩人的仕途經歷卻大不相同。楊榮因為永樂初年被選入內閣,成了天子近臣,而楊溥卻因為被選侍太龘子朱高熾為洗馬,成為太龘子身邊的僚屬,眼下的權力地位是遠不及楊榮的。 解縉被貶謫後,他的親家胡廣進位,榮升為內閣首輔,不過他伴駕隨同朱棣去了北京,如今在內閣主事的就是這位內閣次輔楊榮。楊溥趕到楊榮的籤押房時,楊榮正在處理公函,楊溥只說閒來無事到這兒坐坐,叫楊榮儘管先處理公事,可他卻坐在一旁不停的長吁短嘆,楊榮不禁發笑,便合起公文,對楊溥笑道:“弘濟啊,你有什麼事,只管說來,你我之間,還要拐彎抹角的麼?” 楊溥瞧堂下沒有小太監侍候着,這才憂心忡忡地道:“勉仁兄,你還真是坐得住啊。皇上詔命漢王與太龘子一同監國,這意味着什麼?恐怕要變天了啊!你怎麼還不以為然呢?” 楊榮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弘濟是為這件事而來啊,我當是多大的事兒呢。” 楊溥大急道:“這事兒還小麼?勉仁兄,你……”一語未了,楊溥突然心中一動,急忙傾身向前,低聲道:“難道眼下時局,還不能危及太龘子之位麼?”說罷,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楊榮。 楊榮辱警敏通達,足智多謀、謀而能斷,當年朱棣攻克南京,就是楊榮及時提醒朱棣先謁孝陵,然後登基,從而繞過了建文帝這個尷尬的坎兒,直接從洪武帝手中接掌了江山,否定了建文帝四年的統治。那時他還叫楊子榮呢,朱棣寵愛他,親自給他改名楊榮。 朱棣在大臣們面前不苟言笑,大臣們都有些怕他,一旦與大臣們議事,有議而難決之事時,朱棣把臉一沉,大臣們就為之惶恐,無所適從。只有解縉和楊榮兩個人這時還敢直來直往地跟他說話,楊榮尤其善言,常能哄得朱棣轉怒為喜。 楊溥知道自己沒有楊榮這份察顏觀色,一葉識秋的本事,對他是很欽佩的,這時心中焦急,更是虛心求教。楊榮卻不直言,只是低頭研着墨,淡淡地問道:“太龘子聽了旨意之後,可有什麼話說?” 楊溥道:“太龘子神色如常,毫無心沮氣喪的表現。” 楊榮擱下墨,又拿過一本書,隨手翻閲着,說道:“大紳被貶謫安南之後,太龘子最可倚重者,就只有輔國公一人了,輔國公那裡可有什麼反應?” 楊溥道:“這個……,輔國公似乎沒有什麼反應。”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我在東宮,不曾聽說輔國公有什麼反應。” 楊榮抬頭笑道:“這就是了,太龘子不急,扶保太龘子第一功臣的輔國公也不急,弘濟啊,你急個甚麼勁兒?” 楊溥惱了,道:“勉仁兄,你這叫什麼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這時,一個小太監提着個鐵筒進了殿百度錦衣夜行貼吧提供無錯文字首發],楊榮咳嗽一聲,止住了楊溥的聲音。那小太監走到楊榮身邊,蹲身下去,用鐵鑷子從裏邊夾了冰出來,一塊塊往楊榮腳前的一個盆裡夾。楊榮對楊溥笑道:“弘濟啊,你這人忒也小氣,向你借一篇收藏的孤本來看,這才三天功夫,你就迫不及待地來討了,還你、還你!” 楊溥見楊榮伸出手來,知他必有所示,連忙伸手接過,楊榮道:“好啦,皇上北巡,首輔伴駕,這朝裡的公函積壓太多,我得一一處理,就不留你了。” 楊溥見楊榮下了逐客令,只得茫然告辭,出得殿來,低頭一看,手中拿的卻是一本《春秋》,書是翻開的,他看的這一頁,第一行寫的就是:元年,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楊溥看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眼神不禁亮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純潔的簡直就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 多病多災的大報恩寺建設工程又停工了。 因為開封段的黃河決口,工部奉旨重修開封,需要大批勞役。同時,工部尚書宋禮、都督周長考察黃河水患後,順勢提出了一攬子的疏濬計劃,獲得了永樂皇帝的允准,發山東及直隷徐州、應天、鎮江等府民丁三十餘萬,給糧餉且蠲免其他徭役及今年田租,以疏濬黃河。 他們決定引黃河水復歸古道,同時疏濬會通河,這兩項工程預計兩百多天可以完工,完工後黃河水勢會比現在稍減,同時由於河泥淤積約有三分之一的河段已無法行船的會通河也可重新啟用,全段通航。本着先急後緩的原則,大報恩寺只好暫時停工,把勞役徵去疏濬會通河,沿黃河故道鞏固河堤。 本來這事兒不關夏潯的事,勞役調走,他更是無事一身輕,只管伴嬌妻愛子,在家享清福,做他逍遙自在的國公爺。不想朝中竟有人上書皇帝,建議河道疏濬之日取消海運。這一下可觸到了夏潯的逆鱗。 河運的沿線城市,其盛衰大受影響,河運可以活躍地方經濟;各地官府也能多收許多河運稅賦;每年疏濬河道維修堤防時,朝廷還要投入大筆的銀子,這筆銀子都要開銷到地方上。而海運船舶往還,比河運成本低、效率高,缺點是在沒有現代化輪船的年代,風水險惡,易受氣候影響。 不過綜合評價的話,對朝廷來說,還是河運的開銷更大、成本更高,但是因為河運對地方上更有利,官員們都勢衷于河運,他們是很樂意為官一任,造福故里的,眼下是河運海運並重,如果取消海運,河運就會增加更多的物流往來,所以他們總是想出種種理由排擠海運推銷河運。 他們的目光只能侷限于眼前利益,夏潯卻深知重視海洋將帶來多麼巨大的利益。那不僅僅是幾個錢的問題,對海洋的熟悉、對海洋的利用、對航海技術的進步、對造船技術的進步,對防止固步自封……,那是利於當代亦利於千秋的大龘事。 宋元海運發達,至明而沒落,直到清末才又崛起,夏潯好不容易巧妙借勢重開了了海運,現在一些官員因為擋了他們的財路又要巧立令目取消海運,那怎麼成?夏潯立即抖擻精神,發動黃真、趙子衿等一群筆桿子,對提議取消海運的主張發動了口誅筆伐式的打擊,彈劾奏章像雪片兒似的往上報。 這舉動看在漢王和陳瑛眼中,卻是色厲內茬的一種表現。面對太龘子眼下的危局,輔國公裝聾作啞,卻跑去爭什麼海運河運,這不是色厲內茬是什麼?漢王和陳瑛一致認為,這是他們爭奪太龘子之位的絶佳機會,錯過這次機會,恐怕真就再無可能了,漢王將永遠為王,而陳瑛,一俟新君登基,除了告老還鄉永絶仕途,也絶沒有第二條出路。 所以他們一方面瘋狂蒐羅不利於太龘子的有關證據,繼續敗壞他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一方面決定利用監國的身份,竭力做出比太龘子更卓越的表現,雙管齊下,把儲君之位爭到手。 勝敗在此一舉,拼了! 紀綱也拼了。 驛卒被劫,劫走的都是些什麼公文,除了通政司和內書房的人沒有人知道。但是紀綱知道。東廠在內書房裡有人,他紀綱做了這麼多年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他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內書房同樣有人,一俟看到丟失的奏章中有一份太龘子寫給皇帝的請罪書,紀綱立即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驛卒被劫,自大明開國也沒有幾回,尤其是這太平世界,驛卒經過的地方又不是偏僻山嶺、匪盜橫行之地,什麼不開眼的小賊,要劫這些一路上吃皇糧,几乎沒有幾文錢的驛卒信差?他馬上派出了最精明的手下紀悠南,命他帶人一路北上,查找此案線索。 金吾後衛校場上,漢王朱高煦給他那狠狠一巴掌,羞得他好幾天都沒敢出門,此仇不報非君子,他一定要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這時候,帖木兒帝國的使節即將趕到京城了,這是漢王朱高煦在政壇上公開亮相的一個好機會。他第一次擔當監國,第一次以監國的身份接見外使,如果能有完美的表現,就可以搶走太龘子的光輝。不!最好他的兄長根本就不出面,把這舞台讓給他一個人來表演。 為此,從來不登太龘子府的漢王破天荒地去見了他大哥一次,噓寒問暖、體貼備至,假惺惺探望許久,直把個不耐酷熱和疲憊的太龘子折騰得汗流浹背,這才慇勤地道:“皇兄體胖,極易疲乏,如今又正值酷暑,悶熱難當,接見外使的禮節儀程過于繁瑣,恐皇兄難以支持啊。 父皇命臣弟與皇兄一同監國,皇兄滿腹經綸,料理國事如皰丁解牛,而政略實非臣弟所長,空負監國之名,卻無所事事,實在是有些慚愧。這接見外使的體力活兒,不由就讓臣弟來代勞了吧,不就是把他們接進京來嘛,凡事總要等父皇回來才能拿主意的,臣弟誤不了事情。” “這個……”朱高熾剛一猶豫,朱高煦就用有些受傷的語氣道:“這麼點小事,皇兄也不相信臣弟能辦好麼?” 朱高熾沉默片刻,才不情不願地道:“那麼……,此事就由二弟負責吧!” “哈哈,我這個假仁假義的老兄,終究是這張臉皮太薄!”朱高煦心中大喜,連忙說道:“皇兄所以,臣弟定不負皇兄所托!” 朱高煦得意忘形之下,全未注意朱高熾一臉的不情不願,眸底卻藏着一絲憐憫…… 第909章 現醜 會同館府第連綿,宏麗深闊,殿宇樓閣,堂皇華麗,各處殿宇樓閣,掩映于假山池水之中,美倫美奐。 這裡是接待外國使節的地方,是朝廷的門面,在這些方面自然不能差了。 漢五朱高煦端坐在一處花廳裡,說是花廳,卻獨占了一重跨院,精舍庭院、涼亭花圃一應俱全,簡直就像一座精舍。禮部尚書呂震坐在他的下首,說道:“殿下,禮部侍郎孟浮生已出城去迎接帖木兒帝國的兩支使節隊伍去了。依禮,應由鴻臚寺接待,送會同館安置,再由禮部授其禮儀,擇日昇殿面君。 如今皇上不在京裡,如果要他們去親王府覲見殿下,恐惹人閒話,亦于禮不合,所以才請殿下紆尊降貴,以此會同館做為相見之地。等他們到了,殿下可迎至廊下,勿須降階,俟其行禮已畢,再邀入廳中會話便是!” 朱高煦點了點頭,呂震又道:“由於皇上不在京裡,這賜宴就不必了,只由會同館招待即可。臣從四夷館調來一名蒙古館通譯,為殿下翻譯言語!” 朱高煦又點了點頭,還是沒有說話,他正在默記着此前看過的接待外國使節的種種禮儀過程,這些事兒對一位親王來說,多少年也用不上一回,自然不會爛熟於心。 呂震想了想,又道:“還有,異域他邦,各有禮儀不同,如果來使立而不貴,行該邦禮節,殿下不必于與此處過份堅持!” 漢唐宋明,中國君主一向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過于糾纏。外使見唐太宗立而不跪,唐太宗只是付之一笑,跛子帖木兒健在時,其使節朝覲永樂皇帝立而不跪,永樂皇帝也未勃然大怒,轟他出去。從骨子裡說,這是一種自信,不會因為跪與不跪,就自我否定自己的權威,‘意淫’不能強國,外交方面比較務實。 朱棣因此着夏潯演武閲兵,也並不是因為帖木兒使節立而不拜這件表象上的事,而是從他們對大明外交從倨後恭的態度和他們扣留大明使節的行為,判斷出他們野心的滋長,炫耀武力是為了展示大明的實力,以期達到更長遠的目的,否則何至于如此大動干戈。 朱高煦一心二用,一邊聽他介紹,一邊默記禮程,聽到這裡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哦!他們來時路上,在**打過一架,死了不少人?” 呂震苦笑道:“可不是,就是前天的事情,他們雙方在**歇宿時因為口角衝突,繼而大打出手,雙方都死了不少人。” 朱高煦摸摸鬍子,會心地一笑,心想:“看來,帖木兒帝國的這位皇子和皇孫,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個國家,分遣兩支使節隊伍赴我大明,國內必定政出多門,故而有求於我大明。妙極,既有求於我大明,這就可以大做文章了,我若迫其就範,長我大明威風,父皇必定龍顏大悅!” 朱高煦正想著,會同館外人喊馬嘶,車駕轆轆,帖木兒帝國分別隷屬皇四子沙哈魯和皇孫哈里蘇丹的兩支使節隊伍同時抵達了。 “請,這邊請!” 禮部侍郎孟浮生下了馬,向雙方使節連打手勢,兩位帖木兒帝國的使節一齊下馬,走到孟浮生身邊,一個頰上有新傷,一個用繃帶吊著胳膊,氣勢洶洶相互一瞪,重重地哼了一聲。孟浮生一臉無奈,趕緊站到二人中間將他們分開,連打手勢地把他們請進了會同館。 會同館內富麗堂皇,鳥語花香,宛如一座園林。朱高煦未在正廳接見,避于花廳,這也是為了避嫌,監國終究不是皇帝,外使到了,監國不能不聞不問,卻也不能做出一國之主的姿態。 孟浮生引着他們穿過一個垂花耳門,沿細石小徑來到花廳,廳前左右侍衛扶刀而立,十分肅然。孟浮生急忙回身,雙手向下一壓,做出噤聲止步的示意,然後一撩袍襟,返身進去稟報。朱高熾和呂震就在堂上坐著呢,大門洞開,如何還看不到兩位外使到了,一見他們止住腳步,朱高熾已然站起身來,緩緩迎上前來。 “殿下,外使到了!” 孟浮生趕緊向漢王施了一禮,朱高熾傲然點頭,飄然而出,孟浮生急急伸手一拉尾隨其後的呂震,忿忿不平地告狀:“大人,下官今日可是丟了醜了。” 呂震怔道:“怎麼?” 孟浮生剛要說話,漢王已立於廊下,重重地咳嗽一聲,孟浮生趕緊邁步出了門檻,向那兩人介紹道:“這就是我們漢王殿下,陛下北巡,漢王如今是我大明監國,還不上前拜見!” 兩個高鼻深目、頜下一部捲曲大鬍子的外國人瞪着一雙深凹的眼睛看著孟浮生,一臉的問號。 朱高煦本待他們若如蒙古人一般撫胸見禮若者單膝行禮,便立即大聲呵斥,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這件事兒若干的漂亮,風頭可直蓋太子,再加上近來太子屢屢自作主張惹得父皇大怒,自己競爭皇位就大有希望,不料話到嘴邊,卻見二人一動不動,竟連腰也沒彎,不禁又驚又怒,轉頭便問孟浮生:“他們這是甚麼意思?” 孟浮生也慌了,又大聲道:“這是我大明監國漢王殿下,還不見禮?” 兩個外國人迷迷瞪瞪地看著朱高煦,他們也在納悶兒呢,他們也覺着這個高大威武的年輕人應該是個大人物,可他到底是誰,他們卻不知道。據說大明皇帝沒有這麼年輕啊,事關國體,沒弄清對方身份之前,他們豈能輕易行禮。 孟浮生見二人還不說話,忍不住轉向站在漢王朱高煦另一側的四夷館通譯,說道:“翻吶!翻給他們聽!” 那通譯翻了個白眼兒,心道:“你旁邊不是站着一個通譯麼,我今日是給漢王做通譯的,怎麼你說話也要我來譯給他聽!”心裡嘀咕着,還是咳嗽一聲,對兩個帖木兒帝國的使節把孟浮生說過的話翻譯了一遍,結果兩個外國使節依舊如鴨子聽雷,傻不愣瞪地站在那兒。 那通譯也慌了,又大聲說了一遍,對方側着耳朵認真傾聽,聽完只是攤了攤雙手,一臉無奈,這通譯就慌了,結結巴巴地道:“他們……莫非是聾子不成?” 這時節跟在孟浮生身邊的那個倒霉翻譯悄悄湊了過去,小聲道:“陳兄,他們好象不懂蒙古語。” “啊?” 站在朱高煦旁邊的那個通譯官嚇了一跳,失聲道:“不懂蒙古語?豈有此理,他們有意難為人麼?” 朱高煦這時臉色已經鐵青,沉聲道:“你們嘀咕什麼呢?他們不何不言不動?” 兩個通譯結結巴巴,答不上話來,這時兩個大鬍子中的一個好象聽明白了點什麼,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兩個可憐的通譯官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可是隻聽懂了幾個詞,兩人嘀咕半天,也弄不明白全句的意思,只好往朱高煦面前卟嗵一跪,苦喪着臉道:“殿下,他們的語言……,微臣聽不懂……” 唐朝時候,西域一蕃國朝貢。當時大唐與西域的交往何等密切,卻也無人能盡識西域各方語言,那蕃國遞交國書,竟無人識其文字,幸好李白生於極西之地的碎葉城,識得這種文字,否則就要丟了大唐的臉。而今,漢王朱高煦興緻勃勃而來,終於碰上了這種難堪事。 話都聽不懂,這威風還向誰擺去,朱高煦甚至閙不清眼前這兩個大鬍子誰是沙哈魯的人,誰是哈里蘇丹的人。朱高煦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臉紅脖子粗地叫人把雙方使節先安置下去,等兩位外使一走,朱高煦便暴跳如雷,把呂震和孟浮生兩位大臣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才拂袖而去。 半天功夫,這個笑話就傳遍了南京城。 帖木兒帝國的官方語言是突厥語,突厥語與蒙古語同屬阿爾泰語系,他們有些詞彙是一樣的,但是遠遠達不到聽得懂蒙古話就聽得懂突厥語的地步。帖木兒帝國的民間語言主要是波斯語和阿拉伯語,這些語種地區目前都不是與大明交往頻繁的地區,所以大明在這方面的語言人才極少。 大明從永樂五年才設立專門翻譯外國語言和文字的四夷館,迄今才不過五六年光景,因為很少有士子願意從事這個行業,四夷館面向四夷諸國分設的八個翻譯館中,人數最多的一館才四個通譯官,有的常年不見往來的國家更是只有教師一兩人,連學生都沒有。 大明現在自己培養的翻譯人才極少,就算是面對韃靼、女真、朝鮮、日本、呂宋、安南……,這些交往密切的地區,主要的翻譯人才也靠地方上向朝廷輸送。 但是像今天這樣的窘狀其實是很難碰見的,因為出使國一方也備有通譯,即便兩國因為相距太遠,不習彼此語言,他們的通譯也懂得兩國中間地區的第三方語言,可以以此作為交流平台,大明與帖木兒帝國的交流平台一直就是蒙古語。 但是無巧不巧的,帖木兒帝國的兩支使節隊伍在**停歇的時候大打出手,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他們的通譯,而大明蒙古館的兩個通譯只精通蒙古語,結果就造成了眼下這種難堪的局面。 莫愁湖,湖心島,細雨蒙蒙,如詩如畫。 夏潯披蓑衣、戴竹笠,坐于船頭,拿着釣桿,對撐傘立於其後的徐姜道:“太子仁孝,一向關愛兄弟,咆孝大臣這種事,怎麼可以向皇上告自家兄弟的狀呢?咱們不用理會,自會有人來做這個惡人的。” 他提起釣桿,麻利地換了魚餌,悠然一甩,魚漂在漣漪不斷的湖面上沉浮兩下,定住了,夏潯悠然又道:“準備車,我要去請一個人。再給漢王上一劑眼藥,就該咱登場了。” 第910章 再下一城 帖木兒帝國沙哈魯的使者烏傷和哈里蘇丹的使節摩羅分別入住了會同館。 哈里蘇丹這麼急迫地派人到大明來,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初三人爭奪皇位,他占了先機,皇太孫占了大義,四皇叔沙哈魯勢力是最小的,但是皇太孫被他策反的大將殺死之後,沙哈魯卻藉機一躍而起,以為皇太孫報仇的名義,拉攏了許多皇太孫的舊部。 哈里蘇丹需要大明的支持,哪怕是道義上的支持,也足以衍生極大的政治力量。沙哈魯皇子卻也抱著同樣的心思。在東方,四皇叔朱棣成功地完成了靖難之役,化不可能為可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以藩王身份造反成功的皇帝。在西方,正重演着同樣的一幕,那位皇叔也是排行老四。 不同的是,帖木兒帝國沒有中華帝國大一統的悠久歷史,因此帖木兒一死,皇族又內戰紛爭,整個大帝國立即分崩離析,即便是沙哈魯爭得皇位,也沒有能力與大明一較長短了。因此沙哈魯很明智地選擇了向大明稱臣。由是,同一國家,分屬兩個政治勢力的使團,同時來到了大明。 但是,在該國的軍事上面,哈里蘇丹雖較沙哈魯略遜一籌,可是在爭取大明的支持上面,哈里蘇丹卻有一張秘密底牌:夏潯! 哈里蘇丹的使團雖然姍姍于路,今日方到,可他的秘使卻早就潛進中原,並與夏潯取得了聯繫。否則哪有那麼巧,在他們即將進入應天府地界時,突然發生了衝突,死者中恰恰又包括了他們的通譯,這一切都是出於夏潯的授意。 會同館的陳設佈置非常豪華,酸枝雕花大床上錦被綉幄十分舒適,但哈里蘇丹的使節摩羅大人坐在燈下,只是一杯杯地喝茶,了無睡意。 突然,窗欞叩響,一下、兩三、三下,停頓片刻,又是三下,摩羅鷹目一亮,沉聲道:“門沒關,進來!” 片刻功夫,“吱呀”一聲,一個身材瘦削、看起來極伶俐的胡人男子閃身進來,穿一身青色服裝,這服色若遁入夜色時極難察覺。 “坐!楊旭有何話說?” 那青年在桌對面椅上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說道:“這是他的人送來的,叫大人您依計行事,他的人還說事關機密,只可由大人您一人閲覽。” 摩羅前幾次與夏潯互通消息,都是經由眼前這男子傳口訊,今日對方竟然寫了信,摩羅不由為之動容,連忙搶過信來,仔細驗看了火漆封口,然後把燈移近,就在燈下展開了書信。信一打開,摩羅便是一怔,信上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那青年道:“哦,那人說,在火上略一烘烤,即現字跡。” 摩羅聽了,忙摘去燈罩,將信紙展開,借燭火烘烤一下,信上果然現出字跡。摩羅嘖嘖稱奇,卻也無暇探詢原理,連忙俯首看信。一封信看完,摩羅微微眯起眼睛,臉上露出陰晴不定的神情。 那青年忙問:“大人,楊旭信上說些什麼?” 摩羅一臉古怪的神氣,他輕輕搖了搖頭,低頭又去看信,這回只看了一半,那信突然蓬地一下,自己冒出火來,摩羅嚇了一跳,連忙鬆手,那信帶著火苗飄然落到桌上,頃刻間便燃成了一片灰燼。那青年驚得站起身來,對這神奇的一幕也是訝嘆不已。 摩羅緩緩站起身來,沉着臉色在房中徐徐踱步,唇上兩撇捲曲的八字鬍隨着他的腳步一顫一顫的。 踱了許久,好象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摩羅招手道:“黑奇,你過來!” 黑奇趕緊湊到他的身邊,恭聲道:“大人請吩咐!” 摩羅一攬他的肩膀,低聲道:“黑奇,一會兒,你去……” 黑奇正側耳細聽,忽覺肋下巨痛,急急一掠身,就見摩羅大人手中握著一口尺來長的鋒利彎刀,彎刀如弦月,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正在刀刃上流轉,黑奇的肋下已是血湧如注。 “大人,你……你做什麼?” 黑奇一把摀住肋下,血如泉湧,哪裡捂得住,他只覺得自己的體力連着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 摩羅冷冷一笑,縱身向前,狠狠一刀,直搠進他的心口,刀子一直插到柄處! 黑奇一臉的驚奇、憤怒、不解,可他已等不到答案了,摩羅一鬆手,他就緩緩倒了下去。 摩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端起那杯未喝完的茶慢慢飲盡,沉聲喝道:“來人!” 門外應聲閃進兩名武士,看到房中情形,微一錯愕,卻沒有說話。 摩羅吩咐道:“把房間打掃乾淨,給他換身衣袍,丟到烏傷的院落門口去!” 夜深沉,漢王府的後院,燈光依舊亮着。 漢王朱高煦氣咻咻地在房中踱來踱去,白天那一幕對他的傷害真是太大了,到現在想起來,臉上還**辣的。太丟人了!自大明開國,這樣難堪的事情有沒有?自古至今,這樣難堪的事情有沒有?這本該是我公開亮相于廟堂的絶佳機會啊,如今卻成了人家的笑柄! 陳瑛坐在燈下,狀如老僧入定,身子不動,眼神不動,只有那偶爾捋動鬍鬚手,給他帶來一絲活氣。 “陳大人,你說這事兒,是不是禮部夥同太子搞鬼,故意羞辱于本王?” 陳瑛輕輕搖了搖頭:“不會!殿下不必多疑,此事羞辱的雖是殿下,辦事不力的卻是禮部。呂震此人,善阿諛、戀權勢,斷然不會給自己的考績塗抹污點,解縉為內閣首輔時,曾譏諷這呂震不學無術,為禮官,不知大體。解縉的嘴雖臭,評人優劣還是準的,這個呂震思慮不周,幹出這等糊塗事來不足為奇。再者,臣瞭解過,四夷館中的蒙古館,確實只有這兩個通譯,曉得蒙古、女真語言。再往西去西域諸國的語言,他們就不甚瞭然了。” 朱高煦“呼”地喘了一口粗氣,悻悻地坐下道:“他不學無術,丟的卻是本王臉面。才半日功夫,本王已成九城笑柄!” 陳瑛道:“殿下勇冠三軍,這是太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比擬的。此事的確成了笑話,可就算是太子出面,也是一樣的結局,難道太子精通帖木兒帝國的語言?鄉間小民,但得一事,莫不沾沾自喜極盡嘲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朝中文武,都是明事理的,縱然覺得好笑,也不會因此看低了殿下。” 陳瑛笑了笑又道:“禮部已加緊張羅,四處尋找精通西域言語的人去了,且讓他們的使節在會同館先住着,等禮部找到通曉他們語言的人,殿下再接見他們就是。” 朱高煦氣悶地點了點頭,嘆道:“只好如此!” 陳瑛站起身,拱手道:“如此,就請殿下早些歇了吧,老臣告辭!” 朱高煦忙也站起來,說道:“天色太晚了,大人就不要回府了吧,來人吶,收拾客房,侍候陳大人歇下。” 陳瑛連忙道:“不妥不妥,殿下王府,老臣怎好……” 朱高煦道:“噯,如此小事,在意甚麼。父皇不在京裡,又不需早早上朝,就在這兒歇了吧。” 陳瑛連連稱謝,由王府內侍引着去了西廂客房。陳瑛寬衣解帶,只着白色小衣,洗臉淨面之後,又褪去布襪,用熱水燙了腳,叫小內侍給擦乾了,便躺到床上拉過條被子橫搭在腰間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之中就聽見有人喊:“陳老爺快起!陳老爺快起!” 陳瑛聽了幾聲突然醒來,兩眼一張,就聽聲音急惶,就在耳畔似的,不由一驚坐起,揚聲問道:“是誰?何事?” 門外有人高喊:“老爺快些着衣,殿下有急事相請!” 陳瑛忙不迭點了燈,套上襪子,趿上靴子,穿衣戴帽、革帶束腰,好不容易打扮停當,叫一個提着燈籠的小內侍前邊引着,跌跌撞撞就往前跑。 到了前邊客廳,就見漢王衣衫不整,頭上沒戴帽子,髮髻鬆鬆垮垮,正在大廳裡團團亂轉。陳瑛連忙迎上去問道:“殿下,發什麼了什麼事?” 朱高煦正在等他,一見他來,二話不說,大手一張,好象一口鐵鉗一般,“蓬”地一下就攥住了他的手腕,急聲道:“快走!快走!帖木兒國那兩班鳥人,在會同館裡又火拚起來了!” 黎明時分,朱高煦紅着眼睛,一頭黑灰,站在會同館的院子裡面,盯着前邊燒成灰燼的一幢大廳運氣。禮部尚書呂震、侍郎孟浮生一左一右,臉上全是一道一道兒的黑灰,官衣上還燎了幾個窟窿,瞧著就像閻王左右的兩個小鬼兒。 呂震道:“房舍只燒了這前邊一幢,館驛人員沒有傷亡,帖木兒使節傷者不計,亡者十九人,左院一方亡八人,右院一方亡十一人。” 孟浮生道:“雙方都被控制起來了,只是言語不通,所以還沒弄清因何又起爭端。” 朱高煦氣得渾身發抖,高聲喝道:“控制!控制個屁!全都抓起來,把他們全都……” 話猶未了,耳畔突然有人道:“殿下!” 朱高煦一扭頭,也未看清是哪個官兒,便惡狠狠地道:“有屁就放!” 楊士奇面無表情地道:“太子有請漢王!” 第911章 噫! 朱高熾按着腰間寶劍,大步流星,直奔太子宮,身後兩名侍衛緊隨不捨。 楊士奇一溜小跑也追不上他,乾脆放棄了,安步當車、悠哉游哉地躡行于後。 “鏗!” 一見朱高熾挺胸就欲直入宮闕,門前兩名侍衛立即一舉手中長戈,長弋交叉,發出金鐵之聲,一名侍衛沉聲道:“請殿下解劍!” 朱高熾冷冷地橫了他們一眼,伸手從腰畔金鉤上摘下佩劍,隨手往後一擲,一名侍衛搶步上前,伸手抄過了長劍,捧在手中。門前兩名侍衛持弋後退一步,又像樁子似的杵在那兒,朱高熾冷哼一聲,大步走進了太子宮。 朱高熾怒氣沖沖邁步進了正殿,抬頭一看,他那胖哥哥正站在殿上,神情極其嚴肅,朱高熾心中一凜,氣焰不覺便弱了幾分。這太子性情惇厚,加之天生肥胖,平時只見其平和,輕易難見威嚴,但他偶爾一怒,卻也因此更增威儀。朱高熾本有一肚子的火,可是一見大哥發怒,竟不覺有些情怯。 朱高煦遲疑了一下,才上前施禮道:“臣弟……見過皇兄!” 朱高熾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高煦,你做的好事!” 朱高煦一愣,反問道:“皇兄,臣弟做了什麼?” 朱高熾怒道:“你還問我?異國他邦,遠來之客,持何語言,是否相通,這是接見外使最應重注意的事情。連這樣的錯誤你也會犯,莽莽撞撞,貽笑大方,臉都丟到萬里之外去了!” 朱高煦也大怒,直起脖子反駁道:“臣弟從來沒有做過接見外賓的事情,這些雜事本應禮部負責,臣弟哪知四夷館裡竟連一個懂得他們語言的人都沒有!” 朱高熾喝道:“你還有理了?我來問你,他們在**發生爭執,互毆致死多人,這事你可知曉?” 朱高煦道:“知道啊,怎麼了?” 朱高熾大怒,拍案道:“怎麼了?你明知他們水火不容,為何還把他們全都安排在會同館裡,致有昨夜之戰,連會同館的房子都燒了!” 朱高煦頓時語塞,當時因為語言不通的大烏龍,他大感下不來台,臊得他只想馬上找條地縫鑽進去,匆匆安排了那些人住處,就急不可耐地離開了,哪裡想到會出這麼多問題。 朱高煦道:“父皇巡視北京,留你我兄弟監國。你我二人,沒有父皇的雄才大略,經國緯政固然不及,持盈守成、但求無過也做不到麼?” “我……” 朱高煦沒電了,吱吱唔唔地道:“這事兒,禮部尚書應該想著……” 朱高熾直視着他道:“凡事皆為他人之過,那麼……你去幹什麼?” “我……” 朱高熾拂袖道:“這件事你不用管了,為兄會着內閣與禮部,另擇大臣接待!” 朱高熾肥碩的身子都已完全消失在大殿上了,朱高煦才醒過神來,登時一跳三尺,暴跳如雷地道:“我也是監國!憑什麼由你專斷?” 身後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因為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 朱高熾狠狠地回頭望去,就見楊士奇靜靜地站在那兒。 時已初秋,秋老虎依舊惱人,不過風來時還是頗有涼意的。 小櫻站在井口,汲上一桶水來,將已經洗妥的衣服投淨擰乾,然後一一搭曬在晾衣繩上,用過的水沿井邊石台一倒,便沿著小石子墊底的溝渠汩汩地流到牆角,然後從牆洞淌到牆外去。 草原上的高低貴賤、上下階級,更多地體現在他們所擁有的人身權利上,自從北元朝廷退回漠北以後,他們漸漸又恢復了草原上的傳統生活,即便是達官貴婦,也少有養尊處優、任嘛不幹的,許多家務事他們都要親力親為,小櫻自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到了這裡以後,除了兩個老仆及其家人,府上並未再僱什麼丫環仆役,不要說她,就連圖門寶音和圖門寶音的老娘,也經常尋點營生做。後院兩個花圃已經被老太太清理出來,種上了蔬菜,每日侍弄菜園子,澆澆水、施施肥、除除草、捉捉蟲,樂在其中。 一陣風來,吹得廊下的風鈴叮叮咚咚一陣響,彷彿與遠處縹緲的牧笛聲一爭高下。小櫻直起腰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細汗。月白色寬袖素緞的袍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 漂亮女人一旦衣裝素淨,無論黑白,都獨具一種魅力,尤其是小櫻這樣在草原上長大的女子,她的神情氣質恬淡空靈,殊異與中原女子,迎風一立,衣袂飄飄,宛如神仙中人。但是風扯着袍子,襯出腰身、胸膛蜿蜒的曲綫,卻又有種撩人的紅塵女子味道。 圖門寶音皇后現在真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這些天一直有意無意地暗示她該許配人家了,又不住地提起輔國公楊旭是如何的好,好象她多瞭解那個人似的,弄得小櫻不勝其煩。可煩歸煩,因為圖門寶音整日的嘮叨,她想忘掉那個人也不容易。 看著清清的井水潺潺流向牆邊,小櫻情不自禁又想起了他。在遼東時,兩人雖未及于亂,卻不止一次發生了極其親密的關係,而這,是她和自己本來認定的未婚夫阿卜只阿都不曾有過的。等她出走瓦剌,本以為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再與他相逢,卻未料到他竟又出現在自己面前。 上一次是自己一心要殺他,而這一次卻是為了皇后、為了擺脫自己將獻身于一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而求助於他,到這時候,那因為身死沙場的父親的很,就已淡了許多。等到皇上選秀女,民間搶新郎,那一路的相伴……,讓她複雜、幽秘的情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以為自己的心如無波古井,偏偏像丟下一個桶去,激起層層漣漪。 紅塵十丈!她是個身心成熟的姑娘,更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她也有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的追求。曾經滄海,如今讓她心甘情願地嫁一村夫,可能麼?然而……,那大膽的念頭隻在心頭輕輕一閃,便如流星一般飛快地消逝了,那豈不是更加的不可能。 “沐雯,沐雯!” 耳邊有人一連喚了幾聲,小櫻驚醒過來,慌忙答應一聲,扭頭一看,卻是圖門寶音。 “娘,你回來啦!”小櫻叫了一聲,圖門寶音現在是真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疼,小櫻感受得到她對自己的關愛,自幼喪母的小櫻便也真心實意地認了她做自己的親娘。 圖門寶音喜孜孜地道:“沐雯啊,你這想什麼呢,我喊好幾聲你都不回答,跟丟了魂兒似的,我跟你說,我平時難得出門,生怕跟這兒的人聊不到一塊兒去。可還別說,這兒的人都挺樸實的,我在前門大街跟一個老婆子聊了好一陣子,特別投緣。” 小櫻彎腰提起水桶,拿起木盆往廊下走,隨口道:“那好啊,以前咱們在草原上,天那麼寬,地那麼廣,這兒小門小院的,我還擔心你整天悶在家裡會悶出病來,出門走走,多聊聊天好啊。” 圖門寶音跟上去道:“嗨,你聽我說完吶。那老婆子家的兒子媳婦兒要在金陵城裡開家水果鋪子,就是缺錢,我覺着這是個機會啊,咱家那地自有佃戶種着,也用不着人時常照料。要是咱拿一半,兩家合夥,你只要常去城裡照應一下就成,你識文斷字的,絶對沒有……” 小櫻一聽就識破了她的用心,不禁哭笑不得地道:“娘!你覺着,我去金陵城裡開家水果鋪子,就能時常見着人家輔國公?” 圖門寶音道:“呃……可以跟他打聲招呼,請他照應咱家的生意……” 小櫻沒好氣地道:“於是,堂堂的輔國公就會每天親自跑到水果鋪子裡,買上三斤梨子兩斤棗兒?你這都想的什麼主意啊!” “呃……” 圖門寶音乾笑:“就是找個轍麼,其實……只要你點頭,我可以去跟他說……” 小櫻打斷她的話道:“娘,我跟人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八桿子打不着的關係,你就別胡思亂想了。” 圖門寶音發起愁來:“這村裡人都當咱們是普通人家的,你這麼大的姑娘還不談婚論嫁,人家背後還不指指點點?再說,我忍心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你這模樣兒,並不愁嫁,可那凡夫俗子,你看得上?我琢磨來琢磨去,你跟輔國公那是天作之合,沐雯吶……” “天作之合?” 小櫻把水桶木盆往廊下重重一頓,雙手叉腰,刁蠻地道:“你說是天作之合是吧?如果他楊旭現在就出現在我面前,這輩子,我就跟了他了,成不成?” 圖門寶音急了:“不成!你這丫頭,你這不是耍賴麼,他現在怎麼可能……” 剛說到這兒,那半掩的院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夏潯長衫飄飄,綸巾革帶,手搖一柄描金小扇,笑吟吟地踱了進來。 圖門寶音和小櫻目瞪口獃地看著他,夏潯把小扇一收,瀟灑地拱了拱手,施施然道:“楚夫人,謝姑娘,久違了!” 小櫻好象見了鬼似的,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來幹什麼?你怎麼來了!” 第912章 鋌而走險 鐘山靈谷寺。 夏潯依舊是一身士子袍服,手搖描金小扇,緩緩而行,風流儒雅,前方不遠就是無樑殿了。 與他並肩而行的是帖木兒帝國四皇子沙哈魯的使者烏傷,緊緊伴在他身側的是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 紅花當由綠葉陪襯,如果伴在紅花邊上的,是一株比紅花還要妍麗的花兒,紅花就成了悲劇。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頭戴幞頭巾子,身穿石青錦袍,革帶束腰,英姿煥發,那肌膚細膩粉白,微微透着紅暈,宛如初綻的桃花也似,一雙眸子點漆一般,顧盼之間,靈動無比。這樣的美男子,不要說女兒家見了要芳心迷醉,就是好男風的老爺們見了都要魂不守舍。 再後面,禮部尚書呂震、禮部侍郎孟浮生、禮部員外郎趙熙童依次排開,亦步亦趨。 烏傷欣然道:“國公先行接見烏傷,足見對我沙哈魯王子的看重,王子遣我東來時,提到中土人物,亦曾提到過國公。如今一見,國公風流儒雅,一表人才,果然不愧是中土人物。” 伴在夏潯身側的美少年板著臉道:“烏傷使者說,國公先接見他,他很開心。他們王子曾經提到過你,今日見了你的面,名不虛傳啊!” 夏潯聽瞭解釋,笑道:“啊哈,烏傷使者過獎了。遠來是客,理當禮遇。不過,客人也當遵守客人的本份啊,不知在我大明會同館裡,貴國雙方使者為何大打出手?還請烏傷使者給我一個理由!” 夏潯身側的美少年用突厥語對烏傷說了一遍,烏傷的大鬍子一翹,便露出氣憤神色,怒氣沖沖地道:“國公,當日實是哈里蘇丹的使節摩羅率先發難!他弄了一個隨從的屍體丟在我們門前,栽臟陷害,硬說人是我們殺的……” 烏傷滔滔不絶說了半天,那美少年側耳傾聽,又向夏潯解釋了一番。 這美少年自然就是小櫻。 藉著漢王朱高煦一連出了兩個岔子的機會,太子剝奪了他接待外使的權利,要禮部另舉人選。 禮部員外郎張熙童馬上就向呂震提議由輔國公來接見外使,說他曾滯留西方達半年之久,熟悉那裡風土人情。呂震才不管夏潯是否熟悉西域人物,只要這個燙手山芋有人接手就好,立即從善如流,如此這般向太子回稟,於是夏潯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接待帖木兒帝國的專使。 夏潯也不懂突厥話,便找了小櫻來幫忙。 小櫻此刻的模樣並未太過掩飾,稍還帶著些脂粉之氣。不過天下之大,男生女相、嬌媚可人的少年實也不少,尤以江南為甚,這烏傷使者也確定不了夏潯這位通譯究竟是不是女的,他也不關心這個,他此來是為了謀求大明的支持,而輔國公楊旭正是大明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才是最重要的。 夏潯聽了淡淡地應了一聲道:“此事我已知道,不過是否如烏傷使者所言,我也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辭。這件事我還要再問過摩羅使者再做定議。烏傷使者,我大明皇帝北巡,尚未返京,國家大事,自然要等皇上返回京城之後才能決定,這段時間,你們就得暫住在金陵了。” 烏傷道:“這個自然使得,烏傷久慕中土文化,正好藉此機會多多瞭解一番。” 夏潯嗯了一聲道:“會同館,因你們一通惡戰,燒燬了主廳,住在會同館的朝鮮、日本、占城等國常駐使節也提出了抗議。所以,只好把你們遷出來,你們就暫住在這靈谷寺裡吧。這裡山水秀麗,空靈典雅,是我金陵一處山水勝地。你們的行動不會受到限制,如果需要遊覽京城,同禮部派來照顧你們的人說一聲便是。不過,你們語言不通,在我們找到通譯配給你們之前,還是儘量不要出門的好!” 烏傷連連稱是,又道:“國公如此安排,烏傷自然從命。只是,不知那摩羅安置於何處?我們的居止,願意接受大明的安排,可是,哈里蘇丹乃是亂臣賊子,我們沙哈魯王子的使節不能接受不如他的使節的待遇,這一點我們必須堅持,還請國公諒解!”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他們麼,被我們安排到玄武湖去了。玄武湖有五島,內有一島名曰梁洲,如今初秋,島上遍開菊花,風景與此迥然不同,不過也是一處好去處。你想比較麼,呵呵,同為我金陵勝境,卻是一山一水,無從比起!” 烏傷聽了這樣安排,卻也無話可說。於是轉而繞上正題,談及沙哈魯王子願奉大明為君,自降為臣,奉大明為宗主,謀求大明支持的意願。夏潯以皇帝不在京中,無人可以做主,不過烏傷的意願,會儘快送抵北京由皇帝定奪為由含糊過去。 隨後便問:“據本國公所知,貴國帖木兒王生前曾指定了繼承人,並非如今的哈里蘇丹,也不是你們的沙哈魯王子,為何由你們代表貴國出使大明呢?帖木兒王指定的那位繼承人何在?如今,你們沙哈魯王子和哈里蘇丹皇孫,誰能代表貴國?” 烏傷立即道:“哈里蘇丹賊子野心,重金賄絡,策反皇太孫手下大將,弒殺皇太孫,奪了撒馬爾罕,自稱皇帝,大逆不道!我們沙哈魯王子忠君愛國,迄今不敢自立,一心只為皇太孫報仇。如今哈里蘇丹雖據有撒馬爾罕,但是國土大多已被我家王子收復,論起兵力優劣,我們遠勝哈里,自然可以代表我國……” 漢王府,朱高煦困獸一般踱來踱去,幾位心腹都貼牆根兒站着,生怕掃到了漢王殿下的風尾。 朱高煦越想越恨,越想越怒,額上青筋都一根根綳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一定是太子搗鬼!一定是他,否則本王豈能丟這麼大的人?我說當初一講,他怎麼就答應的那麼痛快!這個陰險小人!本王為人磊落,做事光明,哪是這個陰險胖子的對手!” 一個心腹戰戰兢兢地道:“殿下,是不是找陳部院來商……” 朱高煦猛地一揮手,那人聲音立即像被切斷了似的,戛然而止。 朱高煦恨恨地道:“找他做什麼!他只會叫本王忍、忍、忍!可我已經忍夠了!” 朱高煦緩緩抬起頭來,雙目赤紅:“你們還不明白?本王一直賴在京裡不走,又在漠北立下大功,可是父皇依舊沒有易儲的念頭。如今本王好不容易爭得監國之權,這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這一次,我依舊不能力壓太子,就永遠都沒有出頭的機會了!” “這……”天策衛指揮使冷傲語訥訥地道:“殿下,皇上迫于立長立嫡的祖訓和滿朝文武的意見,不敢貿然易立,我們……我們又能怎麼辦呢?” 朱高煦在殿上兜了幾個圈子,咬着牙,冷冷地道:“解縉已被本王轟出了京城,太子手下拿得出手的,就只剩下楊旭一人!只要再把楊旭搞下去,其餘官員誰敢出頭?到時候發動咱們的人再次上書請易太子,還怕父皇不允麼?” 冷傲語茫然道:“殿下,要把輔國公搞下去可不容易。輔國公一向受皇上寵信……” 朱高煦獰笑一聲:“解縉難道不是一向受父皇寵信?” 冷傲語道:“可是……,輔國公不同解縉啊,他是公爵閒官,不在朝裡任事,如何抓他把柄?陳部院一直想找輔國公的碴兒,這不是找不着麼。” 朱高煦眼珠轉了轉,道:“那就殺了他!” 冷傲語頓時嚇了一跳,其他幾個人聽了臉色也有點發白,皇上不怕臣子們鬥來鬥去的,可是在官場上搞行刺,這可就犯了大忌!政爭失敗,最大的後果也不過就是丟官罷職,賦閒回家,可行刺一旦事敗,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禍啊! 冷傲語牙齒打戰,顫聲道:“殿下三思!這樣的主意……,使不得啊,殿下是不是……先和陳部院商議一番……” 朱高煦不理,沉聲道:“孫陸!” 一個面白微鬚的中年男子應聲而出,抱拳道:“標下在!” 這人未穿官服,也不在朝中任職,而是從朱高煦封王時起就侍候在他身邊的一個貼身侍衛,這麼多年下來,已成漢王心腹,漢王赴龍江驛演兵習武時,他也一直隨侍在側,漢王身邊的幾個心腹都認識他,卻不知道他除了侍衛之責,在朱高煦身邊還負着什麼差使。 朱高煦問道:“你現在已經招募了多少勇士?” 孫陸道:“標下這幾年從各地陸續招募勇士,目前人數已達一千七百三十三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些江湖亡命,還有一些是流浪各地的賤民,敢打敢殺,心狠手辣!而且個個都是六親不認,有奶就是娘的主兒!” 冷傲語心頭一寒,他是朱高煦身邊的人,也早被朱高煦拉攏為心腹,竟不知朱高煦身邊還有這樣一支奇兵。如今漢王不但當着他們的面揭開了這張底牌,而且把這麼重要的計劃也透露了出來,這是要拴死他們呀! 朱高煦目光微微一眯,沉聲吩咐道:“抽調精幹,除掉楊旭!” 冷傲語身形一震,惶然道:“殿下,行刺一位國公……,殿下三思、殿下慎行啊!” 朱高煦嘴角一勾,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寒寒如狼之獠牙:“帖木兒國兩方使節不是正在打打殺殺麼?他們殺來殺去,不幸牽累楊旭,與本王何干?” 第913章 螳螂?黃雀 午後,下起了雨,雨不大,細若游絲,玄武湖上卻因之瀰漫起一片迷蒙。 兩葉小舟離開岸邊,駛向雨霧迷蒙的湖心,猶如融入某位大家信手揮就的一副水墨畫裡。 夏潯站在船頭,負手而立,身後一身男裝的小櫻為他撐着一把油紙傘。 輕舟劃破微微起伏的湖面,恬靜、優雅、自然。 這風、這雨、這湖、這湖,這身邊的美人兒,夏潯覺得這意境當真是…… 這等意境,實在應該吟上一首應時應景的詩詞,奈何夏潯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一首詩來,不要說一首,連一句合適的都想不起來,只好摸摸鼻子,故作深沉地道:“你看這風景,美吧?” 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側的小櫻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兒。 “當然美啦!人家給你撐着傘,你一點兒都淋不着,人家可連肩榜都捎濕了!”小櫻沒說話,只是把傘往自己這邊歪了歪以示抗議,於是小雨就飄到了夏潯的臉上,夏潯沒有在意,而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象要把那沁人心脾的濕意一下子都吸進肚去。 另一隻小舟上,禮部侍郎孟浮生搖頭晃腦的站在船頭,似乎正在吟詩,夏潯睨了他一眼,心裡酸溜溜的:“奶奶的,誰叫我不學無術來着,要是能吟得一手好詩,那可是泡妞把妹的何等利器啊,可惜……不會。 他卻不想想,小櫻這草原上長大的姑娘,粗枝大葉的,雖然因為出身貴族家庭,于漢學並不陌生,可也談不上對詩詞如何的熱愛呀。小櫻絶不是一個小資女青年,如果他讓人家給自己撐着傘,淋着別人,自己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地詩興大發,這位妹子會不會一時性起。抬腿把他踢到湖裡去,那就很難說了。 遠遠的,一艘畫舫靜靜地泊在湖上,風雨飄搖中,船頭的旗旛和燈籠如春風下的柳條,輕輕地搖擺着。 十幾個人撐着傘站在船頭,正在迎候他們的到來…… …… 白牆黛瓦,四角屋檐。天井裡有一棵石榴樹,石榴圓圓的、紅紅的,好象少女醉酒之後的粉頰。 朱高煦就站在石榴樹下。細雨飄搖着穿過枝丫樹葉,打得他身上濕漉漉的,他卻沒有打傘,就這麼站在那兒。似乎已經足足站了一個時辰,姿勢都沒變過。 做出刺殺楊旭這樣的決定,即便是對一向跋扈、又貴為皇子的他,同樣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命令已經下達了,可他心裡還是不斷地掙扎,以致心如沸水,有雨淋着。似乎要舒服一些。 他知道風險,可他更清楚,他早就沒了退路,除非他放棄皇位。而皇位恰恰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捨得放棄的。 “不怨我!這可怨不得我!” 朱高煦攥緊了拳頭,瞪着眼前一枚笑開了嘴的石榴,不知道是為了安撫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向他的父親做出解釋:“我從小就知道,爹爹是王爺,世子沒有我的份!爹爹做了皇帝,太子沒有我的份!我本死了心的,是你。是你在江上之戰時,讓我知道。這江山,我也可以有份!” 廊下。一個披蓑衣的人突然急急走開,朱高煦聽見腳步聲,雙拳突然放開,長長地吸一口氣,繃緊的臉色鬆弛下來。來到他身邊的人正是他的心腹孫陸,孫陸走到朱高煦身邊,低低地道:“殿下,已佈置妥當!” 朱高煦輕輕應了一聲,因為喉頭髮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孫陸低聲道:“共派出五十七人,有水寇出身的,有下三門的神偷鬼竊,也有橫行三山五嶽的大盜。遵照殿下的吩咐,都是刻意找的蒙人、西域人還有二轉子,而且沒有一個是知道殿下身份的。” 敢打敢殺的亡命和忠心耿耿的死士,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他們不能不小心從事。 朱高煦聽著,漸漸平靜下來,低沉地道:“事後,把他們統統……” 朱高煦的手向下狠狠一切,手上早淋了雨,這個動作帶出一串水滴,就象刀頭淋漓的血! …… 紀綱站在錦衣衛後衙的長廊下,負手看著眼前蒙蒙的細雨。 細雨把欄杆外面幾株芭蕉肥大的葉子淋得油亮油亮的,雨水很快就蓄滿一滴,沿著葉緣滾落下去。 紀悠南正站在旁邊向他低聲稟報着什麼。 紀悠南奉紀綱之命往山東走了一遭,沒有在平原查到任何的蛛絲馬跡,他們又調出了這段時間都察院赴外地公幹的官員差役們的資料,也沒有發現什麼破綻。紀綱有心偽造一份證據,可是要對付陳瑛,就等於對付漢王,而對付漢王,一份經不起推敲的證據是很危險的,紀綱不敢冒險。 不過一想到漢王,倒令紀綱茅塞頓開,既然都察院的人無懈可擊,這劫驛卒的事情很可能就是漢王的私兵干的,紀綱就讓紀悠南調了最親信的錦衣衛去監視漢王府,查王府親兵。一連幾天都沒有收穫,可是今天紀悠南興沖沖而來,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似乎是有所斬獲。 “你說那些人行蹤詭異,大多身藏利刃,而且在玄武湖畔準備了多艘船隻?” “是!” 紀綱輕輕眯起了眼睛:“玄武湖,玄武湖上有什麼玄機?漢王于三護衛和王府親兵之外,什麼時候又掌握了這樣一支神秘的力量?” 紀綱突然想到了什麼,扭頭問道:“玄武湖,帖木兒國的一隊使節不就是安置在玄武湖上麼?” “是!” 紀綱輕輕捻着手指,疑惑地道:“漢王要動帖木兒國使節?因為他受了羞辱,還是因為……他辦砸了差使,想讓如今負責接待外使的楊旭也出個大醜?不會啊,甘冒如此風險,就為出一口惡氣?” 紀悠南突然想起了什麼,忙道:“啊!卑職追躡而去,察探情形時,發現禮部在岸邊停有車輛,禮部的人既然去了,輔國公必然也去了。今日應該是輔國公會同禮部,約見帖木兒國使者的日子!” 紀綱目中精芒一閃,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沉吟良久,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紀悠南上前一步,道:“大人?” 紀綱淡淡地道:“盯着他們,等他們離開時,順藤摸瓜,弄清他們的老巢所在!” 盯着他們。等他們離開時,探明他們的老剿所在,那麼此前錦衣衛該怎麼辦? 紀綱未置一詞! 船艙各處。擺滿了一盆盆菊花,正值花開時節,花匠把那菊花侍弄的很好,開得好不燦爛。 夏潯落座之後。對摩羅笑道:“哈里殿下對我大明素懷友好,這一點我們是清楚的。你放心,等皇上回京,本國公會在皇上面前為你們美言幾句。你看,我先去靈谷寺,就是在那兒站一站,這不。只有到了你們這裡,我才肯留下來,哈哈哈,咱們今天不醉無歸。” 夏潯的話哄得摩羅鬍子一翹一翹的。嘴巴咧着,笑得好象一朵盛開的波斯菊。摩羅當然相信夏潯的話,在他來時,哈里蘇丹已經對他暗示,與大明輔國公早有往來。當然,謀殺帖木兒大帝這個秘密,是絶對不可能告訴他的,但是摩羅所知道的。已經叫他對夏潯所表示的善意毫不懷疑。 小櫻把夏潯的話對摩羅說了一遍,扭頭又對夏潯低聲道:“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虧你是堂堂國公!” 夏潯面不改色地道:“小丫頭,你不懂。這叫謀略。” 摩羅聽了夏潯的話開心地大笑起來,道:“好好好,國公真是豪爽之人。摩羅設宴,正有此意,今日咱們就不醉無歸。有美酒自當有美人歌舞助興,摩羅此來,我王哈里獻金珠玉寶無數,還奉獻了許多色藝俱佳的舞姬,其中十六位絶色女子是獻與皇帝陛下的,不宜示之與眾,其他舞姬盡皆在此,請國公欣賞!” 摩羅說著,輕輕一擊掌,艙外立即有兩行身姿款款的美人兒姍姍而入,一陣香風登時瀰漫滿艙。 小櫻撇撇嘴道:“他們真是會送啊,那個烏傷使者送的是獅子老虎,這位摩羅使者送的都是美女嬌娃!這可投你所好了!” 夏潯納悶道:“他說甚麼?” 小櫻把摩羅的話悻悻地對他解釋一遍,這時那些舞姬已隨着音樂歌舞起來,舞者都是西方美人,舞蹈也充滿異域風情,音樂京如是,再加上輕衫薄裙,大腿若隱若現,雪白的小腹妖嬈迷人,那性感妖嬈、靡靡之音,把個沒見過這等世面的孟侍郎看得目不轉睛。 摩羅呵呵笑道:“國公,這些舞姬,是準備送給貴國的王公大臣的,國公看看喜歡哪個,今晚便帶回去吧。” 小櫻坐在夏潯一側,一言不發,夏潯等了一陣,又睨她一眼,見她依舊毫無反應,只好摸摸鼻子,向這位不該說話的時候亂說話,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的翻譯官主動問道:“呃……,他說甚麼?” 小櫻酸溜溜地道:“他說,這些美人兒是準備送給朝裡大官兒們的,問你喜歡哪個,只管帶走!你要都喜歡,就全都帶走!你瞧,那位孟大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人家姑娘長得這麼漂亮,舞又跳的這麼好,還不趕緊挑?” 夏潯“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扭回頭去喝酒,小櫻等了一陣兒,不見他說話,忍不住道:“怎麼不選啊?家有河東獅,有賊心沒賊膽麼?” 夏潯嘆了口氣,喃喃地道:“這些姑娘的確很美,舞也跳的好……” 小櫻“哼”地一聲,好象冰豆子掉進了玉盤裡,好脆生。 夏潯悠然接道:“不過呢,比起我出使瓦剌時,見過的十六天魔舞的那位領舞姑娘,無論是姿色還是舞蹈,都實在差得太遠了!” 小櫻板著臉好象沒聽到,她低頭喝茶,等頭低下去,唇邊就悄然綻起兩個小小的梨渦。 偷笑,就一下! 第914章 閙大發了 畫舫上,自下午一直喝到夜幕降臨,杯籌交錯間,夏潯算是見識了這位摩羅使節及其手下官員們的酒量,酒量比不過,就儘量多說話,以阻擋熱情的勸酒,饒是如此,夏潯喝的卻也不少。 愁人吶,這麼久坐下來,夏潯坐得屁股也疼了,腿也麻了。 他無奈地苦笑着,扭頭一瞅,坐在身旁的小櫻也是一副坐臥不寧的情形,不由傾身過去,悄聲道:“累了麼?一會兒我就向他們告辭。” 小櫻先是白了他一眼,忸怩一下,終於紅着臉悄聲道:“我……我想去方便一下!” 夏潯與摩羅不停地說話,兩個人都說的口乾,而小櫻做為兩人中間唯一的翻譯,等於說了兩個人合起來的話量,比他們口更干,只好不停地喝水潤喉,水喝的太多,就有些坐不住了。 夏潯恍然,忙叫過一個侍衛,讓他向船上的人問清了方便之處,引着小櫻過去。小櫻剛走,費賀煒就出現在艙口,左右逡巡了一下,目光定在他的身上。 費賀煒和辛雷自從陪伴夏潯去了一趟瓦剌之後,因為已經露過頭,為保險起見,就調離了潛龍總部,真正成為夏潯身邊的侍從了。夏潯一瞧他那眼神,便知有事,於是向摩羅和孟浮生告一聲罪,舉步走了出去。 摩羅正拉著喝的面紅耳赤兩眼發直的孟浮生勸酒,兩人都已有了酒意,尤其是孟浮生,先前早被幾個艷麗妖嬈的歌女勸酒,勸得酩酊大醉,兩人只顧推讓,也顧不上他。 夏潯走出船艙,問道:“什麼事?” 費賀煒把夏潯往旁邊拉了拉,低低地訴說起來,夏潯只聽了兩句,略醉的雙眸便一片清明,爆出鋭利的光芒。 費賀煒與夏潯一訴一聽,時聽時問,對答了足足小半個時辰,費賀煒才重重地一點頭,閃身離去。 夏潯站在艙口,盯着船頭懸掛的一串紅燈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櫻方便之後,又淨了手,因為嫌艙中酒氣濃重有些氣悶,扶着船舷透了一陣子氣,這才趕回來,一到艙口,就見夏潯站在那兒神遊物外,連自己到了他身邊都沒有看到,不由奇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哦?哦!” 夏潯迅速清醒過來,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說道:“你是草原上的人,不習舟船。這畫舫上又特別的複雜,怕你迷了路,我在這兒等等你,走吧,咱們回去!” 女人是要哄的,小櫻一聽,心裡便是一暖。 自那日無意間對天一誓,夏潯竟真的變不可能為可能,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之後,或許是出於對上天的敬畏和命運的信服,小櫻心底里那最後一層隔膜也悄然消失了。 草原上的人尤其敬畏上天,如果這是天意,她還有什麼可反對的呢?本來,她就已情愫暗生,只是那因為一次次的重逢、一次次承他的情,早已消磨的極薄的隔閡始終差了一點點而捅不破。這時不管是出於對上天的敬畏也好,或是出於自欺欺人的鴕鳥心理也好,她是真的願意接受這個男人了。 可是,當她懷着殺死對方的目的接近夏潯時,她能鼓起勇氣,一次次利用漂亮女人的先天優勢去主動“推倒”他,誘惑他、挑逗他,現在真的動了與他廝守終身的念頭時,反而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了。所以她唯一有所改變的表現,只是常常不自覺地在夏潯面前露出一點刁蠻的小兒女情態,至于如何更進一步,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了。 而今因為夏潯這句話,知道他也是在乎自己的,小櫻自然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夏潯和小櫻一前一後進了客艙,就見副席上的孟侍郎側身臥在席上,呼聲大作,竟是睡死過去了。也虧得這摩羅一行人從西域來,習慣遊牧生活,這艙中佈置和一頂蒙古氈帳差不多,艙中不是桌椅板凳,而是矮幾毛氈,喝醉了就地一倒就可歇息。 夏潯笑了笑,也不理會他,徑回到自己座位坐了,與摩羅談笑風生,方纔與小櫻說過的擇機離開的話竟是提也不提了。 夏潯像是酒興喝起來了,不時的還會舉杯,主動走到各席向各位帖木兒國的使節敬酒。一開始這些人搶着向夏潯敬酒時,夏潯都只矜持地抿上一小口,因為夏潯身份高貴,他們雖然好酒,也不敢多勸,只好向孟侍郎發起進攻。如今夏潯酒興大發,主動請酒,他們自然大喜,一時間賓主盡歡,竟比方纔還要熱閙。 小櫻在草原上也常見到男人喝多的樣子,這時一見夏潯全沒了方纔如坐針氈的樣子,竟還有點樂不思蜀,不禁心中好笑,可是因為夏潯方纔那一聲“因為擔心,等她回來”,再想起夏潯拒絶摩羅所贈美女,想起夏潯誇那十六天魔舞的領舞魔女美貌、舞姿俱勝一籌,心中甜絲絲的,竟沒了一點不耐。 這情之一字,不論男女。不動情時波瀾不驚,一旦打開情關,便如漲潮一般,不知不覺之中,暗流洶湧,待你驚覺時,那潮水早已一發而不可收拾。 小櫻恰是這種狀況,她早就對夏潯暗生情愫,只因那心結不解而放不開,結果情感積累愈深,如今一俟覺得芳心所屬,對方也並非不為所動,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哪怕是想起曾經在他手裡吃癟受氣的情形,都覺得特別開心。 別人在那裡大口喝酒,小櫻坐在那兒回憶往昔種種,亦如小酌甘醇,不知不覺,那眼波就醉了,哪還在意走是不走。 夏潯敬了一圈酒回來,見小櫻臉色紅紅地坐在那兒,不禁詫異地道:“你也喝酒了?” “哦,沒有,我……我再出去一下!” 小櫻不知怎地,一見到他竟然有些心慌,急忙找個理由便往外走,夏潯向艙口一個侍衛遞個眼色,那侍衛連忙跟上。 這時節,玄武湖周圍已一片沉寂。 玄武湖原名後湖,又名練湖,東晉以來,成為風景名勝之地。宋代時候漸漸乾涸,只成為一方池塘,其它地方都變成了農田,等到明朝初年,重新疏濬,引入活水,再度化為一座湖泊。湖中有些高地,變成舊洲、新洲及龍引、蓮萼等洲。 金陵城最有名的兩個湖就屬莫愁湖和玄武湖了,莫愁湖賜給了當朝第一功臣徐達大將軍,玄武湖就成了實際上的皇家院林。皇上想要攜妃嬪盪舟遊湖,除了這裡別無去處。所以,儘管泥腿子出身的工作狂皇帝朱元璋從來沒到這兒玩什麼詩情畫意,建文帝朱允炆整天忙着跟叔叔掐架,也沒來過,可這玄武湖畢竟是屬於皇家園林。 而且這湖中的龍引島上,還建有一座皇家圖書館,名叫黃山庫,專門貯放天下圖籍,因此這裡也不是小民敢輕易闖入的地方,一到晚間,周圍燈火全無,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今天算是例外,梁洲上住了客人,洲上有燈火,梁洲不遠處的畫舫,更是燈火通明。 蒼茫的湖面上,只有這艘畫舫燈光明亮,就像夜色中的火炬一般,吸引着幾隻“飛蛾”向它撲去。 那幾隻“飛蛾”是幾條蜈蚣快艇,每艇可乘坐十餘人,五十七個殺手分乘五條快艇悄然向畫舫靠近。 夏潯坐在廳中正縱聲談笑,突然一蹙眉頭,晃了晃身子道:“奇怪……怎麼有些迷糊了……” 摩羅一幫人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是見他搖晃,不禁大笑道:“國公醉了!” 倒是那禮部撥來侍候的仆役下人一見,連忙趕過來扶住他,夏潯大着舌頭道:“不對,不是喝多了,本國公的酒量……我心裡有數,這酒……這酒……”。 這時,小櫻籍口方便,躲到暗處稍稍站了一會兒,平息了砰砰亂跳的一顆心,臉色也不再發熱了,這才趕回來,一進大廳,恰見一個仆役扶着夏潯,忙也趕過去攙住他,只聽他道:“這酒……這酒……” 小櫻還以為那些人如方纔哄勸孟侍郎喝酒一般,又逼夏潯喝酒,以致叫他喝的醉了。小櫻心中一急,劈手便將酒杯奪過,一仰脖子喝個乾乾淨淨,對拍手大笑的摩羅等人用突厥語非常豪爽地道:“國公已經醉了,這杯酒我替他喝!” 夏潯兩眼發直地看著小櫻,舌根發硬地又吐出兩個字來:“有毒……” “啊?” 小櫻沒聽清,扭頭問道:“什麼?” 話猶未了,一支利箭突然“嗚”地一聲破空而來,“篤”地一下釘在艙壁上,箭羽嗡嗡作響。 艙中眾人驚愕地看向那枝利箭,愣了剎那,突然有人喊:“有刺客!”整個船艙頓時亂作一團。這“有刺客”的喊聲有用突厥語喊的,也有用漢語喊的,分別屬於大明和帖木兒帝國的侍衛武士,他們紛紛搶上來,保護自己一方的官員。 小櫻反應極其敏捷,見此情景,拖起夏潯就往一旁閃,夏潯急得大叫:“孟侍郎,快救孟侍郎!” 兩個持刀侍衛貼地滾出,一把拉起孟浮生,便往艙中死角裡拖。 那孟侍郎當真好福氣,小臉喝得紅撲撲的,一出氣兒吹得鬍子飛揚,愣是沒醒。 小櫻扶着夏潯,急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 夏潯突然一錯身,伸手抄起一個用作艙中點綴的花盆,往小櫻屁股後面一擋,只聽砰地一聲,花盆炸裂,瓦片泥土撒落一地,花盆中盛開的一蓬菊花受這一箭震撼,花瓣頓時炸成碎屑,漫天飛揚。 夏潯驚道:“好懸屁股開花!” 第915章 荒唐一夢 “胡說八道,什麼屁股開花……” 小櫻被他的話弄得羞窘不已,可眼下這混亂場面,實在不是害羞的時候,夏潯一把將她扯到自己背後,擋在她身前,搖搖欲墜地站定,口齒不清卻大義凜然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行刺大臣,不知這是殺頭之罪嗎?來人吶,隨我擒拿刺客,一個都不可放過!” 說罷閃身就要衝上前去,小櫻一把將他拉住,急道:“你都喝醉了,怎麼能……” 剛剛說到這兒,“嗵”地一聲,艙口有三個侍衛倒飛進來,重重地砸在艙板上,隨即七八個黑巾蒙面、一身玄衣的刺客,手持彎刀闊劍、短矛鐵鎚等各式怪模怪樣的武器,殺氣騰騰地衝了進來。 夏潯一見,立即改口道:“侍衛,攔住他們!保護孟大人,我們走!”說罷轉身就逃。 小櫻本來是要扯住他,不叫這醉鬼衝出去拚命的,不想他胡吹大氣,一見刺客人多返身便逃,自己現在反被他扯住,立足不穩地逃命,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此時,畫舫上已亂作一團,到處都有刺客,到處都有廝殺,摩羅的武士、夏潯的侍衛、禮部的士卒,與突兀登船的殺手混戰作一團。歌女舞姬充份展示了她們嘹喨優美的聲音,尖叫聲此起彼伏。下人仆役、膳房的廚師、掌船的水手都只是掙口飯吃,犯不着為了人家拚命,只顧到處尋找着藏身之處。 船上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到處都是叮叮噹當的兵器交擊聲、唏哩嘩啦的器皿破碎聲,有的地方碰倒了火燭,已經燒起火來。 小櫻被夏潯拉著手,在一個個船艙間狼狽逃竄,後邊兩名貼身侍衛緊握刀劍,嚴密保護着。又跑一陣,小櫻只覺心跳氣短,兩腿發軟,腳下不覺慢起來,嬌喘吁吁地道:“我……我跑不動了。奇怪,才跑一陣,怎麼就體力不支了?” 夏潯道:“我方纔不是說過麼,刺客在酒水茶水中下了毒。” 小櫻驚道:“什麼毒?” 夏潯兩腿發軟的樣子:“應該是軟骨乏力的藥物,我……我也渾身無力……” 這時“轟”地一聲,一扇門板被踹飛了,裏邊衝出兩個黑衣蒙面人來,一見夏潯和小櫻,揮刀就上,夏潯身邊兩個侍衛閃身迎上去,雙方鏗鏗鏘鏘地戰在一起,兵器交擊,崩出一串串火花。 小櫻這時覺得手腳愈發無力了,倒是夏潯體力足,還能支撐得住,一把挾住她的腰肢,拖着她便逃,同時發狠道:“若非我也中了毒,周身無力,定要把他們一一擒住,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言猶未了,前方火苗亂竄、濃煙滾滾,隱約可見幾個帖木兒帝國的武士正在火光後與黑衣刺客捉對兒廝殺,夏潯身形一轉,拖着小櫻又逃向一間艙室。房間不大,佈置倒還雅緻,壁角一張臥榻,臨窗一張桌子。夏潯無暇多看,伸手推開窗子向外一望,大喜道:“下邊就是湖水,快跳下去,一入了水,便追不到咱們了。” 小櫻探頭一望,恐懼地道:“我……我不會水……” 夏潯道:“無妨,我水性極好,快些,快些!” 小櫻沒法兒,又被夏潯連連催促,只得戰戰兢兢地爬上桌子,探頭往外一看,船上火光映着下面湖水,金蛇亂舞。小櫻膽子本來極大,可是人對陌生事物的恐懼乃是一種本能,倒未必是因為怕死這才恐懼,一瞧那湖水不比白天看得清晰,心中更加害怕。 夏潯在後邊一迭聲地催促:“快跳,快跳,有我在,斷不會淹着你的。” 小櫻無奈,只好往外鑽,可那窗子是內平開的一扇窗,就是《水滸傳》裡小潘同學在樓上開窗,要拿竹竿兒撐着的那種樣式的窗戶,向外一推,展開的幅度並不大,小櫻因為緊張,身體又有些僵硬,竟爾卡在那裡。她爬不出去,身子半懸在船舷外,眼看著幾丈之下一片湖水蕩漾,心中更加害怕,只是叫:“我動不了啦!” 夏潯一瞧她被卡在那兒的模樣,不禁好笑:“你低一點兒,腰塌下去,別弓着背啊,身子放軟!” 小櫻只是“哦哦”着答應,雙手死死抓住船舷,身子綳得緊緊的,死活就是不動。 這時藥性上來,小櫻漸漸抓不住了,不禁帶著哭音兒哀求:“我動不了,我沒力氣了。” 夏潯沒好氣地道:“你屁股太大……不是,是翹得太高,卡住啦!你動一動!你矮一點成不成?” 小櫻哪裡敢動,就在這時,一個黑巾蒙面的刺客舉着一柄血淋淋的彎刀從艙口狂奔而過,眼角梢見艙中情形,已經衝過去的身形突然又轉了回來,一瞧夏潯模樣與孫頭領秘示給他們的畫像上的那個目標一模一樣,不由大喜若狂。 他們來時接到嚴命:只管廝殺,不發一語。可是這時喜極,竟脫口說道:“找到正主了!”說著便揮刀如風,向夏潯當頭劈來。 夏潯站在那兒本來一副東倒西歪、力盡不支的樣子,這時突然身形一正,腰肢一扭,一個側踢,左腿就像一條鞭子似的狠狠抽出去,卻像一根棍子似的點在那個刺客的胸口。 這一腳又疾又很,時機堪堪選在那刺客揚刀、下劈,力已用盡的剎那,可速度卻比對方快了一倍不止,那刺客想要撤招閃避都來不及。 夏潯這一腳正點在他的心口,那刺客啊地一聲慘叫,倒飛出去,重重地撞在艙壁上,把艙壁都撞裂了。他軟軟地滑到地上,蒙面巾下鮮血從上下兩端蔓延出來,糊住了口鼻,眼見是不活了。 可他被踹得身形如弓,倒飛出去時,手中刀雖然力竭,卻也落下,夏潯明明可以閃開,居然未動,只是一吸氣、一縮腹,任由那刀在自己胸口划出長長一道刀痕,連衣袍都一股腦兒劃破了。 小櫻本就害怕,遲遲不敢下水,聽見動靜,正好有藉口縮回來,她一塌腰桿兒,就要縮回來,同時問道:“怎麼啦?” 夏潯一巴掌拍在她圓潤的臀部上,大喝道:“刺客追來了,快走!” 女兒家要害被他個大男人這麼一拍,一驚、一顫、一羞、一軟,小櫻便手舞足蹈地滑了出去。 “救命啊……” 小櫻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沉到了一個非常恐怖、非常恐怖的所在。 四下里黑漆漆的無邊無際,腳下輕飄飄的渾不着力,而頭頂上的天空中,卻有一道道火一樣的流光不斷閃爍,天要塌了似的,不斷地搖晃着。 太詭異了,她在草原上,頭頂是廣闊的天空,腳下是渾厚的大地,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孤獨、這樣無助的感覺。 這感覺叫她窒息,她真的窒息了,呼吸不到一點空氣,她拚命地亂抓、亂動,驚恐地尋找着一綫生機。 恍惚中,她看到一塊巨石樣的東西重重地砸在她的身邊,裹着無數的氣泡,沉到比她腳下更深的地方,然後就有一道人影從下邊突然冒了出來。那應該是一個人影吧,只是被頭頂的流光和身邊波動的水紋,映得那人影也縹緲扭曲的,叫她看不清楚。 她只記得那個人影魚一般向她游過來,似乎想要抓住她,然後不遠處又出現了另一條扭曲的人影,那個人影似乎拿着什麼東西,長長的,閃着寒光,也像游魚一般,撲向要抓住她的那個人影背後,那個受襲的人影似乎有所警覺,猛一轉身,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 小櫻很害怕,她想驚呼,只一張嘴,就開始咕咚咚地喝水。 喝着喝着,她似乎睡着了…… 好荒唐的一個夢。 小櫻嚶嚀一聲,睜開眼睛,就看到夏潯微笑的臉龐:“你終於醒了!” 小櫻在意識恢復的剎那,又感受到了那驚恐的感覺,她立即四下看了一眼,見她躺在一個船艙裡,船艙裡破破爛爛的,身邊蹲着夏潯,不遠處還站着辛雷和費賀煒。 小櫻呻吟道:“我這是在哪兒?” 辛雷搶着道:“剛纔好險,幸好他們弄的只是普通的蒙汗藥,國公中毒不深,一入了水就解了,仗着一身好水性,把你救了上來。你現在還在畫舫上面,不用擔心,官兵已經趕來,刺客已經退去。你被救上來時,都暈死過去了,是國公……” 夏潯咳嗽一聲道:“你的話太多了,出去!” “是是!”辛雷和費賀煒乾笑兩聲,退出船艙,還很體貼地把那四分五裂的艙門給帶上。 夏潯道:“沒事了,刺客已經逃走。你不識水性,剛纔在水裡淹死過去,吐盡了水,緩過來就好,你現在沒事了吧?” “嗯……” 小櫻活動了一下手腳,慢慢坐起來,忽然一捂胸口,微微蹙起秀氣的眉毛,道:“心口有些疼……” 夏潯忙道:“哦,那是方纔水喝多了的原因。沒事,稍稍活動下就好。” 小櫻只覺胸口麻辣辣的,微微有些痛楚,也不明白為什麼水喝多了胸就會疼,這部位不舒適,也不好與夏潯說的太多,便點點頭,讓夏潯扶着她站了起來。 夏潯道:“官兵已趕來,刺客退走了,不過我們與摩羅使者言語不通,如果你還撐得住……” 小櫻活動了一下身子,道:“我沒事,只是這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身體曲綫凸顯出來,可不太雅觀。夏潯順手遞過一件袍子,說道:“外衣換了吧,先和摩羅使者溝通一下,等咱們回去後再說。”說完轉身退出了船艙。 小櫻避到船艙死角,匆匆換了外袍,把頭髮重新輓了束起,走出船艙,就見夏潯正候在那裡。 夏潯道:“刺客是衝著摩羅使者來的,走,咱們先去安撫他一下!” 第916章 一女二嫁 小櫻跟着夏潯趕到前艙,就見艙中狼籍滿地,屍體橫七豎八,地板上還有蜿蜒的血跡。 船艙裡擠了好多人,除了夏潯和摩羅的人,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徐石陵、應天府判官葉之璇、推官張恕塵等一大票人也都趕來了,這些人一個個臉色鐵青。出了這麼大的案子,首當其衝就是他們的責任,這案子要是破不了,一個個就等着從皇帝到刑部再到府尹一層層的蹂躪吧。 夏潯急急步入船艙,應該是此前他與艙中這些人已經見過面了,眾人只是紛紛向他行禮,並未有過多的言語。夏潯走到摩羅身邊,問道:“可有活口?可查出了這些人的身份?” 應天府判官葉之璇急忙趨步上前,答道:“下官的人還在查勘之中,目前沒有發現活口。” 五城兵馬司徐指揮也躬身道:“卑職的人正在到處搜索,深更半夜,已然宵禁,這些人人數眾多,是跑不掉的!” 夏潯目光一凝,沉聲道:“你肯定?” 徐指揮心頭一寒,便遲疑起來:“這……,卑職嚴密緝察,只要發現一人蹤跡,就斷不會叫他們跑掉。” 夏潯哼了一聲,扭頭看向摩羅。 這時小櫻已把夏潯的話對摩羅說了一遍,摩羅道:“本來有個活口的,國公的那位侍衛臂上中了一刀,氣惱之下,一腳把那刺客給踢死了。不過,也無需活口了,看這些人所用的武器和他們相貌,必是烏傷網羅來的殺手,這大明天下,除了他,還有人想置我于死地麼?” 小櫻對夏潯說了一遍,夏潯重重一點頭,道:“這件事我們會查,只要抓到真憑實據,我們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夏潯說完,扭頭對徐指揮道:“摩羅大人懷疑這些人是帖木兒國使節烏傷指使而來,你們立即派人去靈谷寺,看看烏傷的人是否有不曾宿在寺中的。切記,未得實據之前,不得對他們無禮!” “卑職遵命!卑職親自去!” 徐指揮抱拳答應一聲,急急出了船艙。 夏潯又好言安撫了摩羅一番。 摩羅一則有求于大明,二則前兩日剛剛跟烏傷幹過一架,那一仗他占了便宜,此番刺客夜襲,他早就認定了是烏傷的人干的,這仇早在赴大明之前就結下了,卻與大明無關,因此毫無見責之意,只是咬牙切齒地要求大明嚴懲烏傷,否則他就帶人殺上靈谷寺,親手替慘死的自己人報仇。 夏潯把摩羅一扯,拉到一邊,小聲道:“摩羅大人,你好糊塗!烏傷與你之仇,源於沙哈魯與哈里王子之爭,這可不是個人私仇。試想,就算烏傷把你們都殺光了,能對貴國時局有任何影響麼?那他為什麼想要殺你?” 摩羅眨眨眼,似乎回過了味兒來,訥訥問道:“國公之意是……” 夏潯語重心長地道:“摩羅大人,對我大明皇帝陛下來說,貴國是哈里殿下稱王還是沙哈魯稱王,都沒有一點關係,只要他肯向我大明臣服。如果沙哈魯把你們殺光,那我大明該與誰來談判呢?難道我大明會舍沙哈魯的使節于不顧,千萬里之遙,再遣使節去與哈里王子交往?” 摩羅聽了輕輕啊了一聲,明白了點什麼。 夏潯又道:“可是,他們要達到這一目的,前提是得把你們殺光。很顯然,烏傷人生地不熟的,並不知道我今晚會接受你的宴請,因此帶了許多侍衛登船。他對船上武力估計不足,這才鎩羽而歸。如今他既沒有殺了你摩羅大人,等皇上回京,在陛下面前,將對誰更有利?” “唔……” “嘿嘿,摩羅大人吶,前日在會同館,你們動手在先,可是有些理屈的,我本來還在為你擔心,一旦皇上回京,聞聽此事心中惱怒,會舍你而就烏傷。如今,烏傷算是幫了你的一個大忙了,就算我們沒有證據證明是烏傷干的,只要摩羅大人你一口咬定就是他烏傷下的手,你想想……” 小櫻輕輕瞟了夏潯一眼,心道:“這傢伙又在騙人了。” 小櫻的神志這時已完全清醒過來,她漸漸憶起了昏迷以前的種種情形,她記得自己卡在窗上鑽不出去時,似乎艙中闖進了刺客,還用漢語大呼了一聲‘找到正主了!’據此判斷,恐怕那些刺客根本就是衝著夏潯來的,結果夏潯輕輕一推就…… 小櫻夏潯的話對摩羅一說,摩羅果然轉怒為喜。他本來就認定了刺客是烏傷派來的人,現在更是不管是與不是,都王八咬手指,死也不鬆口了。 這時一艘大船挑燈划來,到了畫舫旁邊還未停穩,船頭人便放聲大呼:“太子問:刺客行兇,可曾傷了輔國公和摩羅大人?” 夏潯在艙中聽到,對摩羅道:“失陪,我去見見來人。” “唔唔!” 摩羅揪着大鬍子,一雙賊眼亂轉,正在琢磨那些刺客身上沒有任何標識,要不要塞點帖木兒國特有的東西到死者身上去,以咬死他們的身份,因此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道:“國公有事儘管忙,不必理會在下。” 夏潯走出幾步,回頭瞄了一眼影子似的跟來的小櫻,說道:“你剛醒來,還不太舒適,先休息一下吧,我去見太子宮的人,就不用陪着了。” 小櫻“哦”了一聲,站住腳步,瞄着夏潯背影,幽幽地想:“難為他一個國公,還挺知道疼人的。” 情人眼裡出西施,原來看他,百般的不順,如今一旦結了情意,卻是瞧哪兒都好了。 夏潯出了船艙,走到前面甲板上,正在船上勘查盤問的應天府巡檢們已經搭了踏板,接那船上人過來。 那船上的人年約三旬,白面無鬚,頭戴一頂圓頂烏檐帽兒,身穿一件天青色曳撒,腳下是一雙白幫青緞面的皂靴,手中提一盞紅燈籠,卻是一副太監的打扮。 應天府推官張恕塵搶前一步道:“輔國公爺在此,是哪位公公到了?” 那太監把燈籠挑了挑,瞧見夏潯穿一件不大合體的袍子,頭髮用一根簪子束着,髮髻鬆散,十分狼狽,卻被幾位身穿官袍的大老爺捧在中間,曉得這位就是國公爺,連忙施了一禮,說道:“奴婢乙一,見過國公爺。太子聽說國公與帖木兒國使節遇刺,大為震驚,叫奴婢帶了太醫來,瞧瞧可傷着了國公爺的身子,那位帖木兒國使節可安然無恙。” 夏潯欠身道:“承蒙太子動問,臣幸而無事,帖木兒國使者摩羅也未受傷害。不過船上有些侍衛武士傷亡,尚未找到郎中,可否勞太子宮禦醫代為診治?” 太子宮的禦醫雖也倨傲,可這派頭得分在誰面前,在一位國公面前,他們是絶不敢拿腔作調的,兩個太醫答應一聲,就帶了挎藥箱的徒弟,由張推官領進了大廳。 甲板上只剩下太子宮的內侍內監乙一、應天府判官葉之璇和夏潯三個人,環伺于周圍的,就只他們三方的手下,並無摩羅的人在,夏潯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判官大人!” 夏潯沉聲一喝,把葉之璇嚇了一跳,方纔這位國公爺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就臉色大變,這語氣可着實不善。 葉判官趕緊提着小心答應一聲,湊到夏潯面前,夏潯臉色凝重地道:“乙一公公,你可一旁聽著,將我二人對答,回奏太子!” 太子身邊侍候的人何等機警,乙一心知必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古怪秘密,當下只是欠了欠身,踏前一步,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並不多說一句。 夏潯扶住船舷,向外面看了一眼,這時畫舫周圍停着許多大船小船,打撈水中屍體,搜索有無躍落水中尚未來得及逃走的刺客,因此水面上照得火光無數,比晚霞照耀下還要燦爛。 夏潯緩緩轉過身,沉聲道:“刺客登船之前,船上已有多人中毒,就連本國公也着了他們的道兒!若非如此,他們也未必就能傷得了我!” 夏潯說著,緩緩袒開衣袍,燈光下,只見他**着胸膛,自肩骨直到腹上,密密裹着帛帶,隱隱還滲出血跡,也不知道這傷口到底有多長。 夏潯叫他二人看了個清楚,又繫起衣帶,說道:“情急之下,本國公只好跳河求生,不想一躍進水去,受那湖水一激,竟然恢復了氣力。此刻想來,他們用的應該是蒙汗藥一類的東西,也只有這樣的毒藥,才能混入茶酒而不為人察覺。葉判官,你明白本國公的意思?” 葉判官神色嚴峻地道:“是,下官明白!這船上有刺客同黨,如果這刺客真是烏傷使者所遣,那這內奸應該是被他收買的摩羅身邊的人了!” 夏潯嘿了一聲,淡淡地道:“艙中那些話,不過是我在外使面前,不想失了朝廷體面才說的假話罷了。本國公中了毒,無力反抗,只得逃閃,那砍了本國公一刀的刺客在下手前曾大喊一聲:‘找到正主了!’而且……他說的是漢話!這回,你明白本國公的意思了麼?” 葉判官一身燥熱,額頭汗出如漿,滾滾而落,他嚥了口唾沫,才艱澀地道:“下官……明白了。” 夏潯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不用怕,我不會難為你們。這樁案子,你們管不了,也只有錦衣衛和東廠才能查得下去。回去告訴你們府尹大人,據實上奏吧!” 第917章 何以成英雄? “是,是是……” 葉判官神情不安,只是點頭。乙一公公一旁聽得清楚,情知此事干係重大,不由也露出緊張神色。 夏潯對乙一道:“太子正在等候消息,公公早些回去吧,就說楊旭無恙,摩羅使者同樣無恙。” 乙一答應一聲,轉身便上踏板,那兩個帶來的太醫也顧不得了。 夏潯不理葉判官,轉身回了船艙,還未說話,就見禮部侍郎孟浮生邁着太空步從一條過道里走出來,茫然問道:“酒席……散了麼?” 但凡聽得懂他這句話的,都一齊扭過頭,怪異地看著他,看得孟浮生反覺得好生奇怪。 夏潯走出船艙的時候,小櫻嫌艙中紛雜,便想找個清靜地方歇息一下,可她不識得這船上結構,唯一能想起來的,就只有方纔換衣服的那間艙房,便循着來路往回走去,船上的人各忙各的,倒也無人攔她。小櫻走到那處艙房前,就聽艙房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正是費賀煒的聲音,小櫻不覺停住腳步,心道:“原來他們在此歇息,我倒不便進去了。” 小櫻略一躊躇,正想返回大廳,就聽費賀煒道:“唉,你說那小櫻姑娘……,哎喲,輕着點兒。” 小櫻聽他提起自己名字,立即停住了腳步。兩人在房中說話,聲音並不大,只是這門已四分五裂,隔不了聲音。小櫻悄悄靠近了些,就聽費賀煒道:“老大,你輕着些綁啊,我背上這一刀挨得可不輕。” 辛雷不耐煩地道:“少廢話。要不是傷在背上,老子才懶得理你。我腿上中了一箭,還不是自己裹的傷。” 費賀煒疼得“絲絲”吸氣,果然不敢廢話了。便又聊起了小櫻:“老大,你說這位小櫻姑娘跟咱們國公爺到底是什麼關係?她不是叫烏蘭圖婭麼,現在化名謝沐雯,這小櫻的名字從何而來?似乎……在瓦剌時,大人就是這麼稱呼她的。” 辛雷“哼哼”了一聲,沒有回答。費賀煒便笑道:“老大這副德性。定然是知道內情了?” 辛雷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費賀煒乾笑道:“好奇嘛,再說,如果這位小櫻姑娘真是咱們國公爺相中的如夫人,趕緊拍拍她的馬屁唄。” 小櫻聽見拍馬屁三個字,不由想起剛纔逃命時在窗前挨得那一巴掌,臉上頓時發燙,心口也怦怦地跳起來。她心虛地左右看看,幸好沒人。 艙中,辛雷打了個哈哈,說道:“那你就不用想了,我跟你說,今兒可不是咱們國公爺頭一回遇刺,我聽戴頭兒說過,咱們國公爺任遼東總督的時候。就有人想行刺他。不過那回不是一夥刺客,而是一個,還是個小丫頭。她扮了侍女接近國公,那侍女就叫小櫻。後來不知怎地暴露了身份,國公卻未殺她,反而放她離開了。要是這個小櫻就是遼東那個小櫻……,嘿嘿,這可不是親家,而是冤家了!” 費賀煒道:“老大,你別看我人粗。心可不粗,我瞅着國公爺跟小櫻姑娘,可不像是冤家。就算以前是冤家,不是還有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老話呢麼。” 辛雷不陰不陽地只是笑,小櫻聽得心中五味雜陳、滋味難辨。就想離去了,卻聽費賀煒道:“咱別的不說。就說方纔國公爺對小櫻姑娘做的那事兒,你說都這樣了,小櫻姑娘不嫁咱們國公爺,還能跟了誰去?” 小櫻聽得心頭一跳,馬上又站住了身子:“他對我做的事?他對我做了什麼?” 辛雷不以為然地道:“那又怎樣?” 費賀煒怪叫道:“怎麼樣?方纔她暈迷不醒的時候,我在門縫裡看得真真兒的,國公爺又是親她的嘴兒,又是摸她的**,這只有兩口子才能幹的事兒全都幹了,不娶了她還能怎麼著?” 辛雷嘿嘿笑道:“這事兒她本人可不知道!” 小櫻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彷彿一塊大紅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他怎麼可以這麼無恥?我生死未明之際,他竟然如此對我!” 這時小櫻才明白自己剛醒時為何覺得胸口有些異樣,她羞憤難當,扭頭就走,匆匆走出幾步,腳下就像灌了鉛,又緩緩慢下來:“不對!不可能!且不說那時船上到處是人,只以他身份,也斷然做不出這種事來。再說,如果他是這種人,在遼東時又豈會不為所動?” 可是辛雷和費賀煒絶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敗壞他們國公的名聲啊,若說這事兒是真的,以楊旭的身份地位、品性為人,再加上當時船上的情形,又怎麼可能乘人之危,做出這等人所不恥的事來。 小櫻心中困惑難解,她一個姑娘家,縱然再如何潑辣的性,也不可能返身去問那兩人。聯想到自己當時溺水昏死,小櫻靈光一閃,突然想到:“莫非……他是為了救我?”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一俟想通這個問題,小櫻不禁又羞又憤:“這個混蛋,用什麼法子不好,為何偏用這般羞人的法子?” 難怪小櫻羞憤,也難怪費賀煒誤解,因為夏潯自以為高明且唯一的,古人大概根本沒有聽過見過的這溺水救助的法子,其實古代早已有之。漢代張仲景的醫書中就提到過對溺水或自縊者按壓胸腹刺激心臟實施搶救的辦法。 到了唐代,孫思邈又增加了用竹筒進行人工呼吸的方法,古代民間救治溺水者的土辦法更是層出不窮,比如把人雙腿架在肩上,大頭衝下倒背在身後,飛快地向前奔跑,又或者把溺水者腹部擔在肩上扛着奔跑,還有把人腹部朝下搭在牛脊、馬背上,一旁有人扶着,揮鞭驅趕牛馬等等…… 草原上的人雖然大多不習水性,不過他們聚居地區也有大河,偶爾也有失足溺水的,千百年下來,也摸索出了一些急救方法,小櫻隱約也知道一些類似的手段,只是因為草原上溺水的機會畢竟太少,所以這時才想到。 可古代男女大防重要的很,年輕異性之間不宜使用按摩和人工呼吸,就算用竹筒吹氣都不合適,有這麼多的法子不用,偏偏……,難怪小櫻、費賀煒等人會覺得他居心不良了。 知道夏潯是為了救她,小櫻倒不再生氣了:“大概……他是情急之下,顧不了許式吧。” 小櫻這樣安慰自己,可是一想到夏潯用這樣羞人的辦法,卻不注意保密,居然叫那姓費的混蛋偷看了去,不禁又恨得牙根癢癢:“笨蜑家伙,你叫我以後怎麼見人嘛……” 小櫻嗔罵一句,紅暈滿頰。 翌日一早,陳瑛到了都察院,聽人繪聲繪色地說起昨晚發生在玄武湖的刺殺案,心裡頓時樂開了花。他心不在焉地處理了幾樁公事,窺個機會,跟黃真和俞士吉兩個副手打聲招呼,便離開了都察院,一出去便打馬如飛,直奔漢王府。 漢王府裡,朱高煦立於石榴樹下,負手望天。 孫陸跪在地上,衣衫破爛,頭上臉上俱是纍纍鞭痕,血肉模糊,旁邊扔着一條抽斷了的皮鞭。 朱高煦恨極了,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妙計,毀在這個廢物手上,夏潯現在依舊活蹦亂跳的,真是要把人活活氣死。 他卻不知,不要說夏潯業已在他動手前發現了蛛絲馬跡,就算事先毫無察覺,他也殺不了夏潯。他所倚為長城的那些好漢,習慣的是堂堂正正的打打殺殺,根本不擅長偷襲暗殺那一套。自投效朱高煦以來,朱高煦也是以軍法治理他們,根本不曾在匿蹤潛伏、暗殺行刺方面進行過培養。叫這麼一群人去刺殺一個老謀深算的特務頭子,能成功麼。 “殿下,殿下,嗯?” 陳瑛興沖沖地闖進來,一眼瞧見地上跪着個人,定睛一看,認得是朱高煦身邊的心腹侍衛孫陸,便沒了戒心,且不去理朱高煦為何如此教訓孫陸,開口便道:“殿下,您聽說了麼,昨夜輔國公在玄武湖被人行刺,險些死掉。哈哈,太子籍故不用殿下,推了他的心腹上去,結果卻栽了一個更大的跟頭……” 陳瑛說到一半,見朱高煦臉色陰沉沉的,毫無歡喜的模樣,不由為之一怔。他仔細看看朱高煦臉色,再看看跪在一旁血人兒一般的孫陸,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陳瑛臉色一變,失聲叫道:“殿下,昨夜那刺客……,那刺客……,不是殿下您派去的吧?” 朱高煦心中正惱,見他大驚小怪的樣子,便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沉聲道:“正是本王,怎麼啦?” “怎麼啦?”陳瑛氣得臉色鐵青,哆嗦着道:“刺殺一位國公,這是多麼大的事,殿下您怎麼就不跟老臣商量商量呢?” 朱高煦惱羞成怒地喝道:“跟你商量什麼?你除了叫孤王忍耐,還會說什麼?到底是你輔佐本王,還是本王輔佐你,難道本王做什麼事,還須一一徵得你的同意?不知所謂!” 陳瑛被朱高煦一吼,獃若木鷄地站在那兒,臉色一陣慘白,既而一陣紫黑,接着又轉為鐵青,那變臉神功令人歎為觀止。陳瑛的臉色一連變了幾變,突然瘋了似的跳起來,暴怒大吼道:“你有勇無謀、剛愎自用、志大才疏、外闊內狹,能伸而不能屈,如此何以成英雄?” 第918章 亞父徒誇計策長 朱高煦被罵傻了。 人在碰到過于意外的情況時,難免會反應不過來。朱高煦從小到大,除了他爹就沒一個人這麼聲色俱厲地罵過他,就連他爹也沒把他罵得這麼難堪。 朱高煦獃了半晌,才又驚又怒地道:“你……你竟敢罵我?” 跪在地上的孫陸也驚獃了,他仰起頭,血色朦朧的一雙眼睛敬畏地望着這位把漢王殿下罵得狗血噴頭的陳部院:“好膽!真他媽的太男人了!” “罵你?似你這般該罵,不罵你又罵哪個?” 陳瑛氣得腦門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徹底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太子雖為太子,始終難獲皇上寵愛,皇上有三子,三子之中,最愛者你,其次趙王,太子居末,這是太子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與你比擬的地方! 既為太子,便是國之儲君,冬至祭天、夏至祭地、春秋祭祀宗廟,有大慶典,陛見群臣,太子莫不隨從于帝側。你想那太子體肥,且有足疾,連行跪拜禮都需要攙扶,簡直廢人一個,皇上如何看得上?皇上每見一次,便增一份厭惡,久積成怨,豈知皇上便不生易儲之意? 上次皇上北征,凱旋之後,往右順門去閲覽百司奏犢,發現太子禦案上的鎮紙金獅被隨意擱置於案側,不小心碰一下就會掉到地上,便教訓太子,說:‘天下雖安,不可忘危,故小事必謹,小不謹而積之。將至大患。小過必改,小不改而積之。將至大壞,皆置危之道也。’ 不過是一方鎮紙,真就摔了算是甚麼?皇上小題大做,對太子之厭惡由此可見一斑。這不就是你的機會麼?皇上靖難。屢次瀕于危急,皆受你的救援,及至禦極稱帝,反立了你的長兄,皇上為此一直對你心懷歉疚,你該示之以能,懷之以柔,才能趁虛而入。 你不想想,皇上登基之後久不立太子,為何?滿朝文武屢請立儲。皇上遲遲不允,為何?周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率領各地藩王請立皇長子為太子,皇上依舊拖延,為何?皇上乾綱獨斷,堅毅果決,既然立太子,卻不驅你離京。為何? 皇上北伐韃靼,為何允你所請,攜你同行,俟你一立戰功,便允你所請,賜之以天策衛。你道皇上當真不明白這天策二字容易叫群臣百官做何遐想麼?你在京裡,出行居止,一應儀仗,規格已超過太子,橫行街市。人人側目,皇上最忌僭越之事,可解縉彈劾你,為何反受到皇上的責斥? 儲君儲君,何謂儲君?皇上千秋萬歲之後,繼而當國者,才是儲君。太子性情不為皇上所喜,才能不為皇上欣賞,且皇上春秋鼎盛,太子體虛多病,恐怕反要走在皇上前頭,如此怎能為儲?皇孫瞻基雖受皇上寵愛,畢竟年幼,乃是一童子。 事涉江山,千秋社稷,皇上安能不慎之又慎,如此種種,你還看不出來皇上是把你當成儲君之儲君麼?你縱然等不及,欲圖大位,也該如放紙鳶,鬆弛有道,不可引起皇上的戒心,不可惹得皇上生厭。須知過猶不及呀,可你呢?你有天策衛在手,便想效仿李世民麼? 李世民把李淵的嫡子、嫡孫殺個精光,李淵這江山縱是不想給他,還能給誰,可你呢?皇上尚未下定易儲的決心,而且朝中尚有三皇子趙王在、且有皇太孫瞻基在,非得立你為儲麼?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如今解縉被貶,太子遭劾,我們宜當收斂,徐圖緩進,謀國絶非一朝一夕之功,你急的什麼?” 陳瑛扭曲着臉龐,唾沫星子噴得朱高煦一臉都是,簡直失禮已極,可這番話卻把個朱高煦給罵醒了,朱高煦追悔莫及地道:“部院大人,小王知錯了。我……我如今該怎麼辦?” 陳瑛慘笑一聲,道:“還能怎麼辦?殿下您英明神武,又何須問計與瑛呢。老臣告辭!” 陳瑛向朱高煦拱一拱手,返身便走。朱高煦急道:“部院大人,陳大人……” 陳瑛充耳不聞,只是疾走,朱高煦追了兩步,定在那裡,氣得額頭綳起一道道蚯蚓似的青筋。 不一時出得漢王府,陳瑛面色陰沉,走過去自侍衛手中接過馬繮,一腳踩進馬鐙,扳鞍欲上時,終於忍不住仰天一聲長嘆:“君王不解據南陽,亞父徒誇計策長。想我陳瑛精明一時,卻錯跟了漢王這個匹夫,嘿!只怕我這下場,要連范增都不如了……” 夏潯府上,人來人往。 探視的人群一撥接着一撥,夏潯躺在床上,比平時還忙,不住地接受慰問,收受禮物。大家都很體諒他,一見他被包得粽子似的,便會嚇一大跳,然後趕緊就關切地叫他不要說話。 夏潯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指指胸口,向人展示他木乃伊般的身體,大家瞻仰遺容一般圍着他。隨後,坐在一旁的太子宮禦醫文傲先生就會用他那飽含深情的磁性嗓音,彷彿趙老師配音《動物世界》似的,聲情並茂地給大家進行一番解說。 文傲是太醫院院正文締的親兄弟,文締是皇帝和皇后的首席御用醫士,他的兄弟文傲就被撥給了太子。文傲倒沒有誇大其辭,夏潯的傷的確很險。在他這等醫術高明的人眼中,是沒有什麼外傷能夠瞞過他們的,傷是自刺還是他傷,傷勢是輕還是重,他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夏潯身上的傷的的確確是被人當面一刀疾劈下來所致,這一點不止從他的傷口上可以看出來,他那身乾淨俐落一刀劃破的內外幾重衣衫也足以為證,不過那衣服已被應天府當作證物帶走,隨後轉交給了錦衣衛。 夏潯的傷不重,而是險,鎖骨處再重一分,就會削斷骨頭,胸口再深一分,就能傷到內臟,腹部若入一寸,就是個開膛破肚的下場,不可謂不凶險,他幸而不死,當真是僥天之悻。 不過,既然傷勢不重,為何包裹成這副德性? 文太醫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楊府幾位夫人的要求。楊家有三位誥命夫人呢,尤其是茗兒,那可是當今皇上的小姨子,太子爺的親姨娘,她們心疼丈夫,如臨大敵的非要文太醫妥善再妥善、慎重再慎重地照顧相公,文太醫沒有辦法,只好把夏潯裹起來。 這一下,楊家幾位夫人都滿意了,都覺得這位文太醫真的很重視輔國公的傷勢,對他也極其的客氣。說起來,這位文傲文太醫算是非常懂得病患及其家屬心理了。 文太醫跟復讀機似的一遍遍地重複夏潯的傷勢,說得口乾舌燥,好不容易把登門探望的大官小官都應付走了,急忙告罪一聲下去休息,夏潯也累極了,應付客人實在比受了傷還辛苦,你話說的雖少,可人家說話你得認真傾聽吧,你得一直很專注地盯着對方的眼睛吧?人家說得那麼動容、那麼深情,你得拍拍對方的手,還得用眼神和表情,努力做出一副感動和欣慰的表情吧?所以,影帝先生真的累了。 可他剛喘一口大氣,還沒闔眼,徐姜就鬼鬼祟祟地鑽了進來:“國公爺!” 夏潯有氣無力地道:“唔,啥事兒?” 徐姜道:“國公爺,剛剛收到消息,鄭和公公回來了!” “哦?” 夏潯精神大振,屈指算來,鄭和這趟下南洋,有兩年功夫了吧,一直音訊皆無的,想不到今天終於回來了。 夏潯欣然道:“朝廷已經知道了麼?” 徐姜道:“還沒有,咱們在海上有船,常常跑來跑去,比官府速度還快。鄭公公還沒到福州,咱們就知道信兒了,所以立即傳了回來!聽說鄭公公回來,隨船有許多番邦的君主遣使來貢。” 夏潯輕輕拍着大腿,呵呵笑道:“好,好!鄭公公平安歸來,大喜事啊,又有各國使節齊集京城,看來皇上在北京是待不下去的,一俟得到消息,皇上必定啟程返京。” 夏潯想了想,又問:“那些人依舊留在原來的地方?” 徐姜笑道:“不錯,看樣子,這些亡命之徒並不擅長匿蹤潛伏、行刺探聽之道!幹了這麼大的事兒,他們居然還留在原來的居處,不知道分散轉移,換個地方。” 夏潯點了點頭,道:“錦衣衛的人還在盯着他們?他們沒有發現你們吧?” 徐姜道:“沒有,我們很小心。” 夏潯點了點頭,道:“很好,我們不需要做的太多,只需聽著、看著,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不叫事情脫出咱們的掌控就好。告訴陳東一聲,東廠那邊也不要管,凡事莫插手,過猶不及!” 徐姜擔心地道:“可是,這事兒真能指望錦衣衛麼?” 夏潯笑了笑道:“你放心,咱們只需要幫他準備好材料就行,紀綱……是個好廚子!” 言猶未了,小櫻突兀地出現在門口…… 第919章 輔國公的米篩子 徐姜離開房間後,夏潯又想歇歇,眼睛將合未合的時候,小櫻又出現在門口。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瞅這樣子,是別想睡了。” 好辛苦地回來,結果剛一進門,他瞧見自己就嘆氣,這是什麼意思? 小櫻把腰一叉,擺出一副大茶壺造型,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凶巴巴地問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小櫻現在每次一見到他,就有種剋制不住的衝動,想要問清楚那天晚上他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可她也知道這話題是絶對不能問出來的。沒法問就只能想,費賀煒那一句:“親了她的嘴兒,揉了她的奶子,”在小櫻心中可不知已衍化出了多少種場面,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得耳熱眼餳、心猿意馬。 不知不覺,她面對夏潯時,神氣就變了,那輕嗔薄怒的神態不是真個刁蠻,倒像九分是在撒嬌。只是夏潯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有點裝瘋賣傻的意思,惹得小櫻越看越有氣。 夏潯連忙換上一副笑模樣,道:“哪有,只是剛剛說的口乾,喘口氣而已。” 小櫻明知他口是心非,卻也清楚他嘆氣並非衝著自己,這脾氣發的沒有道理,便只哼了一聲,往旁邊一閃,道:“摩羅要見你!” 小櫻如今是夏潯的私人翻譯,在京期間就住在夏潯府上。 帖木兒國事情未了,她尤其繁忙。應天府也好、錦衣衛也好,要查此案就得跟與帖木兒國兩支使節隊伍打交道,都少不了她,雖說禮部已經找到一個會說突厥話的人,可畢竟只有一個,不敷使用,小櫻跟着里奇外外的忙碌,也難得歇得下來。此刻她剛回來,卻是把摩羅一塊兒帶回來了。 “快快有請!” 未幾,摩羅翹着大鬍子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一見夏潯便發牢騷:“國公,你叫摩羅等你消息,摩羅便安撫手下並不去尋鄔傷的麻煩,可是如今都過了好幾天了,烏傷一班人依舊好端端地住在靈谷寺,他們殺了我們那麼多人,連國公您都遭了他們的毒手,為何還不把他們抓起來?” 夏潯請他坐下,笑眯眯地道:“摩羅大人,稍安勿躁。皇上還沒回來呢,皇上心意未明,我們做臣子的,怎好輕舉妄動呢?再者說,你來大明,是代表哈里殿下向皇上稱臣納貢的,目的呢,則是求取大明的支持。不過你也明白,大明是不可能發兵萬里,直接插手貴國內戰的。 要皇上承認哈里殿下卻也不難,在西域我大明與貴國勢力接壤地區,相互協調配合也不難,可是我從烏傷使者那裡聽到了一些消息,現在貴國王子與王孫之爭中,你們的形勢可是不大妙啊。如今在軍事上,沙哈魯王子漸漸佔據了上風,這一點你不否認吧?” 摩羅遲疑道:“這……” 夏潯微微一笑,道:“哈里殿下佔據撒馬爾罕,這是他的優勢,也是他的軟肋。佔據這裡,他才有資格與皇太孫抗衡,可是也恰恰因為佔據了這裡,他就像背上了一個笨重的殻,不能輕易離開,從而讓沙哈魯占了先機,搶先佔據了四方領土,同時他還因此成為眾矢之的,迫使有野心的皇室成員紛紛與沙哈魯合作。 如今,沙哈魯的實力並不比哈里殿下弱,甚至尤有過之,你們從貴國來,趕到這兒最少半年時間,再趕回去至少又是半年時間。閣下可別忘了,我永樂皇帝自靖難起兵直到禦極稱帝,一共也不過四年時間。呵呵,一年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了……” 摩羅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國公之意,是要舍我哈魯殿下而取沙哈魯了?” “不!而是這樣一來的話,我們若想給你們最大的幫助,就不能關閉面對沙哈魯的門戶!唯有和他們保持聯繫,才能最大限度地影響他們。如果哈里殿下在內戰中獲勝,自然皆大歡喜,如果失敗……,有我大明施加壓力,沙哈魯也不敢太難為他。可要是與沙哈魯徹底決裂的話,你想想……” 摩羅想了想,覺得自己好象鑽進了這位大明國公的口袋了,可是夏潯一副苦心為他們打算的口氣,理由也說得十分充份,實在挑不出毛病。尤其是:大明越是不肯放棄沙哈魯,他們就越得爭取大明在政治上的承認和配合,更加的不可表現出強硬態度,也只得嚥了這口惡氣。 夏潯本來的打算就是分而治之,使其雙雙依附大明,不過在態度上他更傾向于哈里蘇丹,這一點卻也不假,畢竟他對哈里蘇丹比較熟悉,而對那位沙哈魯王子全然不瞭解,不清楚他對大明的真實態度。不過,大明到底更傾向哪一方,這還要看皇帝的意思,而皇帝的態度,則取決於帖木兒帝國這兩大勢力誰向大明做出的讓步更多。 不管如何,這個主動權算是掌握在大明手中了,除非帖木兒帝國橫空出空,又出現一位蓋世豪傑,如跛子帖木兒復生一般,把已經四分五裂的帖木兒大帝國重新統一起來,否則不管是誰登上帖木兒王國君主的寶座,都只能向大明拱手稱臣! 摩羅氣勢洶洶而來,本來是訴苦、牢騷加問罪的,被夏潯三繞兩繞的,最後成了向他討教該如何面對錦衣衛的偵訊,以及等皇帝回京後該如何爭取大明皇帝陛下的支持。夏潯很巧妙地向他“透露”了一點訊息,包括皇帝陛下很快就要回京了,他可以早做準備等等。 自以為得到了獨家新聞的摩羅心領神會地向夏潯告辭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始終覺得自己被這個狡詐的大明國公給算計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不虛此行,畢竟探到了許多烏傷所不知的獨家機密,這趟就有沒白來。 夏潯含笑道:“我有傷有身,就不遠送了。小櫻,替我送一下摩羅大人!” 經過一擾,沒了睡意,目送小櫻陪摩羅離開之後,夏潯便仰起頭來,默默地想了一陣心事。同漢王的鬥爭,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這一次如果成功,就能徹底擊敗漢王,讓他再無爭儲的機會,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戰。 別看他現在躺在床上養傷,似乎什麼事兒都沒幹,實際上所有能夠動用的力量,他都在緊張的部署當中。這場戰鬥,不是千軍萬馬的戰場廝殺,看不見明晃晃的刀槍,卻比戰陣更凶險百倍,一個細微的環節、佈署在每個環節上的每一個人,一個可能的微小的失誤,都有可能改變整個戰役的結局。 只要能想得到的,他都想到了,包括朱棣不想家醜外揚的心理,他都算計到了。所以他才授意摩羅一口咬死行刺者的目標是摩羅,行刺者就是烏傷。而另一邊,掌握了真正秘密的皇帝看家犬紀綱,絶不會放過這個咬漢王一口的好機會。 如此一來,皇帝既不必擔心事情閙大,釀成皇室醜聞,把臉丟到國外去,又可以從容地處理這件事。 目的可達,這就足夠了,重要的是搞垮漢王,過程並不重要、理由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個:結果! 可是如果失敗呢…… 夏潯痴痴地想著,渾未發覺身邊悄悄多了一個人,夏潯想的入神,直到那人在他身邊輕輕坐下,他才醒過神來,然後他就嗅到一種淡淡的香氣。 “在想什麼?” 謝謝替他掠了掠稍顯凌亂的頭髮,柔聲問道。 夏潯笑道:“沒想什麼,累着了。唉!原以為受了傷,可以好好在家歇養,誰曾想,比任何時候都累。” 夏潯沒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他不希望家裡人為他擔心,他的嬌妻美妾,几乎都與他共過患難,吃過許多的苦,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多享點清福,而不要給她們增添無謂的煩惱,讓她們替自己擔驚受怕。 謝謝皺了皺鼻子,嬌嗔道:“我們家的大老爺不是最能說麼,這就嫌累了呀?就你辛苦,人家不辛苦麼,小荻馬上就要生了,西琳跟她差不了幾天,緊接着就是梓祺和讓娜,家裡的事兒,現在都堆到夫人和我的身上了,就連一向粗枝大葉的穎姐,這回都不得不挑起許多擔子。” 謝謝說著,臉上卻有甜甜的笑意。楊家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家業興旺,人口也興旺,再也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她如何不開心呢?她出身于名門之後,可是家門中落,自幼年時起,她就吃了太多的苦,她要用她稚嫩的肩膀挑起家門的重擔,還要小心翼翼的不叫本該承擔這一切的兄長知道她的秘密。 因為吃的苦多,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珍惜現在美好的一切,也格外的容易滿足。 夏潯凝視着愛妻,看她噙着微笑,跟自己絮絮着家長裡短,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心裡也異常地滿足快樂。能給妻兒富足安逸的生活,能讓妻兒滿足快樂,豈不正是為人夫、為人父最大的滿足。 謝謝這話匣子一打開,可就沒了完,說了好久,她才發現夏潯微笑着一直盯着她看,不由嗔道:“怎麼這麼瞧人家?” 夏潯笑道:“我在看你啊,當年那個慧黠機靈、智計百出的小丫頭,如今已是一個溫婉柔媚、風情萬種的少婦嘍。” 謝謝嘟起嘴來:“怎麼,嫌人家老了?” 夏潯失笑道:“你才多大,就敢說老。少女有少女的美,少婦有少婦的妙啊。昔日靈秀慧黠、俏皮可愛,而今靈秀依舊,卻多了些秀潤嫵媚的滋味,各有千秋。薔薇和牡丹,你非要我選個高低上下,唔……這可不難為死我了麼!” 謝謝“噗哧”一聲樂了,伸出纖纖玉指,在他額頭一點,嗔笑道:“你呀!本姑娘昔日縱橫天下,不知多少權貴達官、王孫公子,被我一張嘴耍得團團亂轉,沒想到,最後卻栽在你這張巧嘴上了!” 堪堪趕回來的小櫻剛到門外,恰聽到這句話,不由輕輕一撇嘴,心道:“這個傢伙何止生了一張巧嘴!這輔國公的心,那是米篩子當門帘——全是眼啊!” 第920章 國公小可憐 謝謝一句“巧嘴”出口,就看見夏潯促狹的盯着自己嬌嫩鮮艷的檀口,眸中滿是笑意。 謝謝何等機敏,何況是做久了的夫妻,無需轉念,便知他在想什麼,不由暈上雙頰,輕輕捶他一下,大發嬌嗔道:“你這模樣,想幹什麼?” 謝謝貌美如花,這時俏臉生暈,雖是含嗔說話,卻充滿了嬌嗲嫵媚的味道,夏潯不覺情動,輕輕攬住她腰,輕笑道:“今晚,留下來陪我吧!” 謝謝橫了他一眼道:“你傷成這樣,還想打什麼壞主意呀?安生養傷吧!” 嘴裡說著話,臉蛋兒卻愈發地紅起來,一股天生的風流透頰而出,令人怦然心動。 夏潯不禁涎臉道:“正因為身上有傷,不想叫創處破裂,所以才要我的謝謝陪我呀。” 謝謝眸波流轉,如水之蕩漾:“你這壞人,又想怎樣?” 這時說話,卻帶了些小兒女的嬌憨之氣。夏潯嘿嘿笑道:“自然是思念娘子的檀口雀舌……” 兩人打情罵俏,聲音自然而然地放低了許多,小櫻站在門口聽不清楚,忍不住向前傾了傾身子,也只隱約聽和什麼嘴啊舌頭的,也不知兩人在打什麼啞謎,心虛之下,反而有些忐忑。 夏潯央求道:“娘子,答應我好不好?” 謝謝紅着臉道:“你這傢伙,最是風流好色。” 夏潯笑道:“嘿嘿,男人本‘色’嘛!” 謝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當初那位烏蘭圖婭姑娘,你頭一回領回來,我們還真道你轉了性兒,只是救人家從瓦剌出來,誰知道這以後三番五次的,嘿!你來我往,我往你來,可就不再斷了聯繫。你老實交待。是不是喜歡了人家?” 謝謝在門側聽了,登時心跳臉紅,一顆心卻也懸起來,只想聽聽夏潯怎麼說。 夏潯剛剛央得嬌妻答應,今晚要以那**極樂的妙舌侍候,哪敢在此時惹她吃醋,立即作不屑狀道:“你開什麼玩笑,那丫頭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這要是晚上碰見她,不看臉的話,你都不知道看的是正面還是後面。我怎麼會看上她呢!” “什麼?” 小櫻肺都快氣炸了。姑娘家沒有不在意自己的身材、相貌的,尤其是這話出自己一個自己已暗生情愫的男人之口,她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胸,根本看不到腳尖嘛:“就這還小?你想要多大?也不怕悶死了你!再說屁股。你們中原淑女們的屁股才嬌小的不像話,人家可是在草原上長大的,幼習弓馬、跨鞍打浪,這屁股……” 小櫻摸了摸自己的臀部,股肌結實,圓滾滾的,姣美的像熟透了的桃子:“這樣的屁股要是都能看成男人。你得什麼眼神啊,你是睜眼瞎不成!” 小櫻氣鼓鼓的,恨不得立即衝進去自行驗明正身,戳穿夏潯的無恥謊言。還自己以清白。 房中,謝謝嘿嘿一笑,說道:“真的?我怎麼瞧你說得言不由衷呢?我看那位烏蘭圖婭姑娘整天跟在你身邊時,你可是挺受用的。” “哪有此事!” 為了今晚的性福生活,夏潯趕緊撇清,繼續睜眼說瞎話:“這不是因為她懂突厥語,要請她幫忙麼,你當我願意理她呀。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要修養沒修養。脾氣還不好,什麼走不搖裙笑不露齒那是全然的不理會。凶起來的時候……。哎呀,我都沒法提,你就想吧,一個草原上的女子,那性子得有多野,我能看中她?嘁!這樣的女人,就算是嫁人吶,那也是嫁禍於人,誰要誰倒霉!” 謝謝“噗哧”一聲笑,說道:“行了行了,你就損吧,你也不要急着辯白,我不難為你了!” 夏潯一見她起身要走,忙道:“你去哪兒?” 謝謝沒好氣地道:“我的大老爺,天還亮着呢,你不是想叫人家現在就陪你吧?你閒得要命,我可一堆事兒呢,本來擔心你的傷,才來看看你,現在一看吶……,哼!” 夏潯一聽,就知道今晚的娛樂節目算是定下來了,不由眉開眼笑道:“好好好,娘子去忙!” 謝謝前腳離開,小櫻後腳就閃了進來,蹬蹬蹬幾個大步就躥到夏潯面前,居高臨下,虎目圓睜。夏潯一瞧她那架勢,心裡咯噔一下,忙把雙手縮在胸前,做小白兔狀,楚楚可憐地問道:“你……你要幹什麼?” “嘿嘿!”小櫻突然笑了兩聲,露出一口小白牙,頰上兩個迷人的梨渦攸地一閃,便又板起面孔,抬手在夏潯胸口一抬,大大咧咧地問道:“國公爺傷口好點了嗎?” “哎喲~~喝!” 夏潯一聲慘叫:“別拍,痛啊!” 小櫻驚奇地道:“這都好幾天了,還沒好吶?國公爺,你這身子還真嬌氣!”說著抬手又是一巴掌。 “來人……唔!” 夏潯只喊了半聲,小櫻就扯過一個枕頭,摁到了夏潯的嘴上,杏眼圓睜,殺氣騰騰地道:“喊!你再喊,再喊我弄死你!” “唔唔……” 夏潯只管吱唔,因為心虛卻不敢反抗。小櫻眼下這麼彪悍,簡直都抓狂了。不用問也知道,她是聽見自己剛纔那席話了,這丫頭正在氣頭上,夏潯哪敢惹她。 小櫻瞧瞧夏潯,眼睛彎成了小月亮:“疼,是吧?” “嗯嗯嗯嗯……” 夏潯如小鷄啄米般一個勁兒點頭。 小櫻笑眯眯地道:“不好意思,我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子,性子野,脾氣大,壓根兒就不知道溫柔為何物,做事粗手粗腳,可比不了中原的淑女們,人家是走不搖裙,笑不露齒……,我跟人家可沒個比!” 她這麼說倒無所謂,問題是她一面說,一邊還用手輕拍着夏潯的胸口,她倒沒使多大力氣,巴掌拍上去。說疼還不疼,說不疼還有點疼,唯其如此,才更叫人緊張,因為你不知道她哪一巴掌會重,哪一巴掌會輕。 夏潯努力做出苦笑的模樣,以期換取小櫻的同情,奈何那大枕頭摀住了他半邊臉。就算他是大明影帝,這表演效果也大受影響,小櫻根本不為所動。 “哎呀。國公爺,您瞧您這胸脯兒……” 小櫻好象突然發現了什麼瑰寶似的,趴到夏潯胸前,讚不絕口地道:“瞧國公爺這胸肌練的。又大又結實,可不像有些男人,瘦得跟排骨似的,要是晚上看見他,不瞧臉你都不知道看的是正面還是背面。國公爺你,可就不一樣了,我摸摸……” 小櫻五指箕張。攸地一縮,扣如鷹爪,直往夏潯胸口抓去。 夏潯再也忍不住了,猛一甩頭掙開枕頭。尖聲大叫:“救命啊……” 太子宮中,朱高熾將一摞批好的奏章往前一推,對中官乙一道:“把這些奏章發付出去吧!” 乙一答應一聲,連忙捧起奏章出去,朱高熾端起杯來,喝了一大口茶水,便站起身擴胸抬腿,活動身子。這一陣忙碌。他的身子都坐僵了。他活動了一下身子,便往屏風後走去。屏風後面設有一個小間,裏邊有一張臥榻。乏了可以登榻歇息。 朱高熾剛剛躺到榻上,就聽屏風外面有人喚道:“太子?” 朱高熾一聽是楊士奇的聲音,不是外人,便道:“我在這兒,進來吧!”說著翻身坐起。 朱高熾很在意為君者的行儀,哪怕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也不願做出隨意、散漫的樣子。 楊士奇繞過屏風,見朱高熾剛剛站起,忙施禮道:“見過太子!” 朱高熾呵呵一笑,指指窗邊兩張花梨木的官帽椅,道:“不必拘禮,坐吧。” “是!” 楊士奇謝了座,等太子上坐了,這才在椅上坐下,低聲道:“太子,帖木兒國使節到京多日,因為會同館、玄武湖兩樁公案,現在閙得很厲害,摩羅到處告狀,要求朝廷嚴懲烏傷,烏傷則說摩羅是賊喊捉賊,請朝廷為他們主持公道。 而且,輔國公也是因為這件事受的傷,朝野對此議論紛紛,若久拖不決,恐怕又要有人彈劾太子,可這事兒太子又不宜做主。皇上北巡已經有些日子了,您看是不是奏請皇上早日迴轉。同時,皇上回京,便不需監國,也省得漢王再生事端,可謂一舉兩得。” 夏潯已經把紀綱正在秘密調查,且已發現線索的事告訴了太子,朱高熾知道玄武湖行刺的真相。現在太子要做的事就是裝聾作啞,只把這案子當成帖木兒國兩支使節隊伍的內爭,催促下面查辦。 一般的戰鬥,那是先下手為強,誰先動手誰就掌握主動,可是這次政爭卻有些特殊。這次是為了爭儲,而他已經是皇儲,身份太過敏感,他若主動出手,一旦失敗,就沒有退路了,所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完全置身事外,利用紀綱去揭發漢王。 如果紀綱別有所圖,隱忍不動,那時也得是發動自己這一系的人做個過河卒子,探準了風聲再說,萬萬不能讓他這位太子直接出面,就算夏潯這個直接當事人兼受害人同樣不能出面,這樣一旦失敗,才有一綫迴旋的餘地。因為這事太過重大,這個打算和事實的真相,卻是連楊士奇也蒙在鼓裡的。 朱高熾沉吟了片刻,說道:“父皇北巡的時間是有些長了,可是朝中大臣早就為此進諫過,奏請父皇早日返京,這些奏章,我都一概轉呈了北京的,父皇聽不進去,以我的身分,卻是不便再提的,除非有個什麼特別有力的理由才成。” “這個麼……” 楊士奇一聽不覺蹙起了眉頭,如何勸得皇帝迴轉,他也想不出理由。 就在這時,乙一蹬蹬蹬地跑了回來,一到殿中便叫道:“太子,太子,皇上有旨意頒與太子!” 政風雲 第921章 這人收不收 “臣接旨!” 朱高煦高舉雙手接過聖旨,由兩個小內侍扶着站起來,對那傳旨太監和顏悅色地道:“一路辛苦,且去歇息吧。”那太監向太子躬身應了聲是,由太子府中官乙一陪着下去了。 等那傳旨太監離開,朱高煦轉過身來,臉上還是一副沒緩過勁兒來的茫然。躍入眼帘的,是剛剛站起的楊士奇,楊士奇也是一臉的茫然。支走了兩個小內侍,楊士奇便道:“太子,皇上詔命群臣商議遷都事?皇上這是不打算回來了麼?” 朱高煦苦笑道:“皇上行事,莫測高深,我雖是陛下之子,也難以揣測。要說皇上就此長駐北京,那也未必,不過……皇上即詔令商議遷都,看來是決心已定了。至于皇上為何不等回來,先行詔令群臣商議,我也不甚明了了。” 朱棣有意遷都,這一點他身邊的近臣大多已經有所察覺,這是有許多蛛絲馬跡的,朝中為臣,侍奉的是君王,哪能不揣摩他的意思。 比如他登基之後立即把北京升為行在,派丘福那樣的重臣駐守北京,將趙王封在北京,永樂四年派大臣開始擴建北京宮城,這些年不斷地往北京附近遷徙人口,將成國公朱能的陵墓修在北京。他至愛的皇后過世以後,梓宮一直停放著不入葬。朝廷找來風水大師廖均卿,皇帝指明叫他去北京一帶尋找“吉壤”…… 這種種表現都說明皇上有意遷都北京,不過誰也沒想到皇上的決定來的這麼快。 明朝遷都之議一直就有,打從朱元璋定都金陵,沒幾年他就對金陵不甚滿意了,不過遷都是一件大事,即便以朱元璋的獨斷專行,也不敢輕率決定。他準備了好多年,等到國家完全平定下來,這才派太子朱標去考察長安,他屬意的定都之地,就是那裡。 結果朱標從長安回來沒多久就因病去世了,朱元璋已經老了,皇太孫又年幼,這遷都之議就再次擱置下來,等到朱棣登基,遷都的風議再度若有若無的傳揚于朝堂內外,即便只是風議,也有朝臣鄭重其事地向皇帝提出了反對意見。 今天,它終於被明確提了出來,文武百官不得不正視這一問題了。朱棣下旨的起因是北京行部的一位員外郎叫李洵的上書建議皇帝遷都,皇帝便將這份奏章轉來了南京,詔令群臣商議。 其實只要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投石問題,遷都是多麼大的事兒,一個小小的行部員外郎就敢貿然上書,妄議此事?就算他真的敢,皇上就這麼重視,把這份奏章批轉南京,着文武百官商議? 明擺着,這位叫李洵的員外郎是受人指使,指使他的人是皇帝本人還是就藩北京的趙王朱高燧,那就不可預料了。如果這是趙王朱高燧的主張,那麼很顯然,已經長大成人坐穩一方藩王之位的朱高燧,已經對皇儲之位起了覬覦之心。 但是不管這是趙王的意思還是皇帝本人的意思,皇帝本人也願意遷都,這是明擺着的。 楊士奇詢問道:“太子,這詔命……該怎麼辦?” 朱高熾道:“還能怎麼辦?將皇上的旨意明詔群臣,叫大家上書議論吧。” 楊士奇急道:“太子,遷都事大,臣當然也關心,可是皇上不回南京,卻傳詔令群臣商議遷都,明擺着一時半晌不會回來了,南京這邊怎麼辦?帖木兒帝國正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位使節怎麼辦?漢王監國之權在手,安知他不會又搞出什麼花樣兒來?” 朱高熾其實心中比他還急,他們藉著漢王遣人刺殺楊旭一事,已經做好了種種安排,就等皇帝回京便立即發動,想不到皇帝突然下了這麼一道旨意,一下子打亂了他們的全盤籌劃。難道……紀綱還沒有把楊旭遇刺的真相密稟天子? 不能啊!就算紀綱隱瞞,東廠的秘奏也早報上去了,按照策劃,這“倒煦”的急先鋒是紀綱的,東廠則是第二梯隊,一旦紀綱不肯儘力,東廠就要跳出來,因此東廠這份秘奏雖未指明一切,但是秘奏中不但說明了近來發生在南京的種種事情,而且含蓄地把懷疑目標指向了漢王,以皇帝之精明,安能無所察覺。 以時日推算,這急奏早該到了北京,至少應該在皇上這份旨意發出之前就到了北京,皇上何以對此置若罔聞?遷都是國之大事,卻不是急不可待的事,皇上這麼做,到底在想什麼? 朱高熾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讓楊士奇先去見見楊溥,兩人商議個妥當的法子來,先跟內閣通通氣兒,儘量不要顯得皇上這道旨意突如其來,顯得太過倉促,以免引起百官無謂的猜測。 楊士奇和楊溥匆匆商議了一下,決定跟內閣打聲招呼,明日先把那北京行在的員外郎李洵的奏章發在邸報上,叫百官知道朝中有這麼一個聲音,然後再把皇帝的詔命宣示與群臣。 朱高熾聽了回報,點頭答應,楊士奇便急急趕奔內閣。這邊,朱高熾就想迴轉後殿,授意太子妃以慰問楊旭的名義往輔國公府一行,把這緊急情況通報於他。因為皇帝這突如其來的一舉,他們原本的通盤計劃,都必須要進行修改了。 朱高熾剛打算走,乙一就回來了,稟報道:“太子,都察院陳瑛求見!” 朱高熾聽了頓時一愣,誰來求見他都不覺得希罕,唯獨陳瑛……,這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都稀奇,漢王身邊第一幕僚,居然跑來求見自己。 朱高熾略一思索,擺手道:“不見!就說孤身體不適,要他有什麼事,經通政司上書便是!” 朱高熾剛一轉身,突又轉回,喚道:“慢!他可曾說過是什麼事麼?” 乙一道:“沒有。” 朱高熾略一思索,又問:“他是穿的官服還是常服?” “官服!” 朱高熾在殿上徐徐踱了幾步,吩咐道:“去,請他進來!” 乙一欠了欠身,轉身就往外走。不一會兒,便引了陳瑛進來,陳瑛束冠革帶,衣着隆重,上得殿來,看見朱高熾站在那兒,連忙屈身下拜:“臣陳瑛,見過太子!” 朱高熾道:“陳大人請起,孤雖監國,卻非人君。若無十分的要緊事,不宜官邸相見的,不知陳大人今日來,是有什麼要事麼?” “老臣正有要事稟奏太子!” 陳瑛緩緩站起身,沉聲道:“雲南糧荒,危及安南,太子高瞻遠矚,為濟雲南百姓,解安南之危,着令召商中納,這本是利國利民的一件大事,更關乎着安南戰事的成敗。可是因為有利可圖,卻有許多權貴達官,或赤膊上陣、或委託親眷,從中漁利。” 朱高熾動容道:“竟有此事?” 陳瑛道:“是,公侯、都督……,許多人家,都令家人子弟運米中鹽,他們若願往雲南運米,濟百姓之危,原也沒有什麼。可恨這些人,先是盡購陳米、糟米,又往米中摻雜土沙,及至糧食運到,還要加倍多支。 本應每引米一石三斗的,他們就索要兩引三引,貪得無厭,乖戾囂張。若是各鹽場官吏不答應,他們就倚仗權勢,凌辱欺壓。有無權無勢的民商運米的,他們就百般打壓,不許他們以米換鹽引,再以低價購入,轉手賣出,從中漁利,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如商中納于朝廷來說,是解雲南之苦、安南之危的政策,于太子來說,則是太子監國的一項英明決策,怎麼能毀在這些社鼠蠹蟲之手呢?一旦因此惹得民怨沸騰,恐怕要出大亂子。老臣聞聽,心急如焚,所以急急趕來稟奏太子。 此等現象,當及時制止。臣請太子下令,禁止官員及其家眷運米販鹽、與民爭利。但有欺行霸市、強買強賣,以權謀私、勒逼鹽吏者,嚴懲不貸!臣已將此事寫下奏章,同時稟奏皇上,太子請看,這是臣送通政司的奏章抄件!” 陳瑛說罷,自袖中摸出一件東西,雙手捧起,恭恭敬敬往朱高熾身前一送。朱高熾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是寫給皇上的奏疏,內容與方纔對他所言一字不錯,通政司的奏章還要經他過目再發往北京的,因此這抄件絶不可能做假。 陳瑛又恭謹地道:“都察院裡,臣也傳令雲南道禦使嚴查此案,並挑選年輕精幹的禦使重點巡撫雲南,因為事關重大,唯恐奏疏不甚明了,耽擱了太子的大事,所以臣急急趕來向太子陳述,太子您看,臣做得還有甚麼不完善的地方,就請指示下來,臣一定馬上糾正。” 看這情形,陳瑛倒是真的一心為國了,尤其是這封奏疏中把太子開商中納以濟雲南的策略具有何等重要意義闡述的非常明白,這封奏疏送到皇上面前,雲南那邊若是真的出了事,甚至連累安南戰局的話,也能最大限度地撇清太子的責任。 朱高熾驚訝地看向陳瑛,這是監察院系統負責的事情,眼下他還真不知道,如果這事沒有及時察覺,坐視蠹蟲壞事,難保不出什麼大亂子,到那時,他是監國,這政策又是出自他手,就成了他執政的不可抹殺的一個污點。 陳瑛及時奏明這些情況,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是只有好處……,黃鼠狼給鷄拜年,居然是一番好意?朱高熾定定地看了陳瑛一眼,緩緩道:“此事干係重大,如今……漢王也是監國,陳大人可曾將此事稟報於他?漢王對此有何看法麼?” 陳瑛欠身道:“漢王勇冠三軍,乃當朝虎將。然則,說到經國緯政,料理國事,實非漢王所長。何況,召商中納,本就是太子決策,太子乃國之儲君,雖同為監國,軍國大事麼,還是報與太子決斷更妥當一些。” 朱高熾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陳瑛的來意。陳瑛這是投石問路,意圖投誠。 輔國公遇刺,太子派籍此緊密籌備,欲一舉斷送漢王爭儲的全部然望。漢王是皇子,輕易不致有殺身之禍,可要把漢王這棵大樹從京城裡拔走,就不知要吹掉多少枝幹、拔斷多少根繫了。陳瑛這老狐狸,竟然嗅到了危險…… 朱高熾怦然心動:陳瑛老謀深算,又掌握著言官力量,這可是朝廷喉舌,是可以拿到檯面上公開使用的一股力量,這是錦衣衛和東廠遠遠不能與之比擬的優勢。如今只要稍作示意,陳瑛和陳瑛所掌握的力量就可以…… 這個人,收不收? 第922章 口水大戰 陳瑛說完,微微佝下腰,謙卑地看向朱高熾。他想從朱高熾臉上看出一點點端倪,可是要從朱高熾那張肥胖的沒有一點褶子的大臉上瞧出些許變化真是很困難,陳瑛只好轉而盯着朱高熾的眼睛。 定定地看了半晌,陳瑛失望了,從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青年眼神中,他沒有看到一點情感的波動。朱高熾的眼神很平靜,一如他平時看著別人時那樣,不管對方地位尊卑、權勢高下,他的目光永遠都是溫和、含蓄、內斂,沒有絲毫變化。 這位太子的城府,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 陳瑛一直強抑平靜的心就像繃緊了的弓弦,終於沒了氣力,手指一鬆,弓弦急顫,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跳得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來的時候並不知道能不能被朱高熾所接納,反覆揣摩之下,他認為,以他的能力、以他所掌握的力量,以太子如今並不算平穩的地位,太子接納他的可能至少有七成。他們之間並沒有私人仇恨,不是麼? 不管以前如何用盡心機地坑殺搆陷,那都是各為其主!我陳瑛掌握著言官,掌握著大明喉舌,這正是太子目前最需要的力量,齊恆公還肯接納管仲呢,太子為何就不能成為我陳瑛的公子小白? 儘管如此,他還是慎之又慎,決定先以官宦人家利用雲南召商中納的機會大發橫財這件事投石問路,探一探太子的心意。人要臉,樹要皮,如果真的不可輓回,至少也不能讓名聲和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一起斷送掉。 現在看來,恐怕他要失算了,改換門庭的想法很可能要失敗。果然,平靜了半晌,朱高熾突然微笑起來,朱高熾一笑,陳瑛的心就徹底沉到了谷底。 朱高熾的笑容和煦如春風,聲音和煦如春風,言辭更是和煦如春風:“部院忠於朝廷,任事勤勉,孤心欣慰。關於禁止官宦與民爭利,這是皇上一貫的主張,孤自然會遵循聖命行事。若有人以權謀私、中飽私囊,部院執掌都察院,正是份內之事,可蒐集罪證,查明罪行,以國法治他。漢王與孤同為監國,此事不宜相瞞,部院大人可將此事一併稟與漢王知道。” 朱高熾很遺憾,真的很遺憾。他知道,只要他點點頭,陳瑛立即就能為他所用,陳瑛所掌握的力量也能為他所用,這個人控制着都察院,控制着言官,這對穩固自己的地位非常重要。 可是,他不能接受。 陳瑛得罪的人太多了,被他彈劾得家破人亡的官員太多了,而被陳瑛傷害過的人、兔死狐悲的那些人,大多就聚攏在太子旗下,他無法接納陳瑛,陳瑛在漢王旗下已經走得太遠、太遠,此時想抽身,談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陳瑛是漢王的第一智囊,漢王這麼些年所做的種種,背後几乎都有陳瑛的影子。如果陳瑛不倒,有什麼理由讓漢王倒?這就像父皇殺方孝孺,不能不殺、不可不殺,哪怕方孝孺已含蓄地做出了歸附的暗示。 當初起兵靖難,誓師北平,宣告于天下的,就是遵祖訓靖難,清君側奸佞。這奸佞就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父皇得了天下,誰都可以不死,唯獨這三個人,絶不可能活着,不殺他們,靖難的大義名份就定不下來,就坐實了父皇篡位謀反的罪名。 所以,該死的只能死,就像今日之陳瑛。 陳瑛橘皮似的老臉攸地抽搐了幾下,緩緩躬下身去,低聲道:“那麼……老臣……告退!” 這聲音,如風捲起的落葉,帶著瑟瑟的秋意…… 次日一早,通政司便接到陳瑛使人送來的一封奏疏:他病了,病得很重。 郎中說,他需要長時間的調養,陳瑛身居要職,擔心因此耽擱國事,故而請求告老還鄉。朱高熾看了陳瑛的奏疏,只是淡淡一笑,揮筆批下一行大字:“此為官吏任免事,呈皇上禦覽裁決!” 朱高熾沒把陳瑛放在心上,他們原來所做種種準備,因為皇上突然下詔命令百官“議遷都”,也不得不暫時停止。太子妃從輔國公府回來,帶來了夏潯的意見,只有八個字:“按兵不動,隨機應變!” 看來對皇上的意圖,一向算無遺策的輔國公也有點摸不着頭腦了,朱高熾也只得擱下一起,打起精神處理遷都之議。這件事的影響實在太過深遠,牽涉過于重大,皇帝這個詔命一公佈,朝廷上就炸了窩。 遷都這種事,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同時與每一位大臣也密切攸關,一時間滿朝文武都投入到了辯論之中,僅僅一天之後,朝臣們的意見就陸續開始反饋上來。毫無異問,反對遷都的官員遠遠多於贊同者,贊同的聲音几乎聽不見。 愛民如子派說:朝廷定都金陵四十多年,國泰民安,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遷都?一旦遷都,就得下大力氣營建北京,修建北京皇宮,朝廷近年來屢行工程,不斷興兵,百姓已顯疲憊,再要遷都,這不是勞民傷財麼? 國計民生派說:北京的財賦供給與人口都成問題,目前朝廷雖有河運、海運,且正陸續在運河上疏濬一些年久淤塞的地段,但是如果朝廷北遷,北京陡然增加的大批的官僚、家眷,乃至駐軍,所需要的供給,現在的河運、海運要擴大數倍規模才成,至少目前,還不具備這個條件。 軍事地理派說:北京太靠近北狄了,距邊塞不足兩百里,外無藩籬之固,內無戰略縱深,一旦北狄入侵,破關而入,馬放燕山,北京城下旦夕可至,置天子與如此險地,實在是太危險了。 還有些人擔心都城北遷,到了趙王的地盤上,太子又要多一個競爭者,可這個理由不能明說,於是便隨意加入一個反對派,冠冕堂皇地陳辭一番。 另外還有許多人出於個人、家族、故鄉的利益,強烈反對遷都。因為江南文教發達,江南的士大夫也是最多的,所以江南籍的官員占了朝堂的絶大多數。京城遷走,無疑將觸到他們個人、家族和故鄉的利益,對此自然強烈反對。 不只是他們,包括當初追隨洪武皇帝打江山的功臣勛戚們,同樣大多出身江南,他們的家在這裡,他們的根在這裡,誰肯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再說,北京跟金陵一比,那繁華程度差了十萬八千里,有好地方不獃,誰願意到那窮山僻壤去定居。 民間的富紳、地主聽到這消息也是強烈反對,當初朱元璋營建中都鳳陽,強行遷徙了十萬富戶去鳳陽,如果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少不得也要遷徙許多江南富戶到北京去,難保其中不會包括他們。 他們家裡要麼有人在朝為官,要麼與哪位朝中官員有深厚關係,這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紛紛動用他們的人脈關係,在朝廷上發出了最強烈的反對。 還有那風水先生派,引用諸葛孔明的話說:“鐘山龍盤,石頭虎踞,上映紫微之垣,此帝王之宅。”大談金陵風水如何的好,以此作為不應棄金陵而就北京的理由。 文淵閣大學士楊榮就是此中代表,不管他反對遷都的本意是什麼,他給皇上的奏疏卻是黑紙白字地寫着:“天下山川,形勢雄偉壯麗,格局寬闊,九星齊拱,萬斗相映而成輝,可以為京都者,莫逾金陵。” 風水派這一反對,卻引起了風水派內部的反對意見,他們對風水、易理,都有很深厚的研究,而且不大關心政治。他們不在乎皇上遷不遷都,也不理會別人為什麼反對遷都,既然有人提到了風水,他們自然要發表發表自己的看法。 他們認為,“山管人丁水管財”。“山”代表背後,主宰健康和人丁興旺,自然也包括國運,宜雄健渾厚,最忌背空;“水”代表前方,主宰事業和財富,向水宜寬廣低平,最忌緊小。 從金陵風水來看,南京城坐北向南,以北為靠。 北面是什麼山呢?鷄籠山,說是山,不過就是一個二十來丈高的小土丘。鷄籠山後面就是玄武湖,再向北去是紅山,紅山跟鷄籠山差不多高,也是個小土丘。紅山再向北,就是幕府山,最高也就五十來丈,接着便是揚子江了。 看吧,鷄籠山是小土丘,紅山是小土丘,幕府山稍高一點,幕府山頭卻又呈形體不正、略有偏斜的貪狼星狀,對此靠山極為不利。金陵背後就這麼三座靠山,零碎無力,如何支撐這麼大的城邑? 還有,全部靠山都背靠揚子江,沒有接通大型山脈,得不到龍脈的支持。 更要命的是,風水之氣“乘風而散,遇水而界”,比全部靠山占地面積還大的玄武湖,把金陵的山脈龍氣阻擋得一乾二淨,結果金陵連那一點點靠山的地氣都被消磨掉了,形成了一個徹底背空的風水形煞。 因此,只要天下生亂,太歲行至犯煞的玄武湖,必屍橫遍野,秦淮盡成血河。 雖然他們只是就風水論風水,並不是想要贊成永樂皇帝遷都,不過這是朱棣派來的那個太監所能聽到的唯一一個算是贊成遷都的聲音,自然視若瑰寶,忙把這些說法全都記下來,轉呈北京。 這些精通風水的人一說金陵不好,堅決反對遷都的人馬上找了更多的風水大師進行駁斥,雙方爭來爭去,從理論上爭不出高下,便開始舉例子。認為金陵風水不好的,舉出了從古到今,但凡立都金陵之國,無一國運長久的例子。 他們還說,當初劉伯溫也只是迎奉聖意,不得不定都金陵,其實他也知道金陵風水不好,因此才費盡心思地把皇宮建到金陵東側,旁倚鐘山以遷就風水。沒像歷朝歷代所有定都金陵的王朝一樣把皇宮建在金陵城中央,但鐘山也不雄厚,如今已保了大明四十多年國泰民安,地氣將盡,亦難持久。 反對派就不屑一顧,說多智近妖的諸葛孔明都大讚金陵風水,難道你比孔明還要高明?當然沒有人敢自認比諸葛孔明更加高明,這一下反對派似乎就占了上風,可是剛剛修完《永樂大典》,還沒來得及離開金陵的一些學士、老儒們聽了這話卻又提出了不同看法。 他們說,孔明讚美金陵風水是什麼時候?是孔明聯吳抗曹去見孫權的時候,孔明保的是劉皇叔,如果金陵真是帝王之宅,他對東吳的人這麼講,促使孫權移都金陵,難道是要幫助孫權一統天下嗎?東吳國運只五十二年,足見這只是諸葛亮的一計! 這些人的說法又引出了考古派,與他們展開了一場學術辯論,即:精通風水術的諸葛亮對吳人說金陵乃帝王之宅,是否是看出了金陵非國運長久的風水寶地,才故意給孫權下套,利用風水學說達到政治目的一計,雙方引經據典,一番雄辯。 整個南京城裡,旗幟鮮明地支持皇帝遷都的,只有靖難派的一眾武將,這些大老粗大多是跟着皇帝從北邊來的,他們當然願意回去,所以他們不斷地叫好,至于遷都為什麼好,他們卻說不出來。 金陵城裡一片口水大戰,每天堆到太子和內閣大學士案前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太子不敢對遷都意見的奏疏有所挑揀篩選,一概發往北京,專門負責往北京傳遞奏章的驛卒陡增了六倍。 這時候,夏潯卻在廬山,一個人在廬山。 發生在金陵的一切,他看不懂。 他很清楚,皇帝知道太子與漢王兩位監國在南京的明爭暗鬥,也知道自己遇刺的事,為了爭儲到了行刺大臣的地步,這已觸及了任何一位君王的底線,可永樂皇帝對此置若罔聞,他依舊安坐北京,卻給南京發了這麼一條詔命,其用意實在耐人尋味。 夏潯看不明白,卻像一頭六識靈敏的野獸,直覺地感到了危險,這危險讓他不寒而慄。於是,他來到了廬山。五百年後,在這裡,曾有一個巨人召集天下豪傑開過一個會議,那次會議,改變了許多風雲人物的一生。 君子自省,夏潯到這兒來,他要好好的靜一靜,想一想。 第923章 不死小強 廬山,以“雄、奇、險、秀”聞名于天下,青峰秀巒巍峨挺拔、銀泉飛瀑噴雪鳴雷、雲海奇觀瞬息萬變,大江、大湖、大山渾然一體,雄奇險秀,剛柔並濟,其春如夢、其夏如滴、其秋如醉、其冬如玉,當真有如人間仙境一般。 夏潯穿著涼鞋淨襪,一身純白色的絲絹道袍,緩緩拾階而上,夏潯這道服是明朝時候一種男子的常服,卻非道士穿的那種道袍。在他旁邊還陪着一個白眉白鬚、精神矍爍的緇衣老僧,老僧腳步矯健輕盈,動作沒有一點老態龍鍾的樣子,旁邊這位老僧,乃是廬山東林寺空相大師,有名的高僧。 兩人行經處,驚動了草叢中覓食的幾隻白鶴,白鶴展翅而起,倉惶間掠到了他們的肩頭之上,既而盤旋騰空,便鑽進雲霧不見了。 夏潯在廬山修身養性,已潛居多日了,五老峰等處奇秀山色俱已走遍,今天是頭一回登上廬山最高峰:大漢陽峰。 登上峰頂,禹王台、漢陽石砫赫然在目,站在峰巔遠眺,只見長江滾滾東流,稍一扭頭,又可見鄱陽湖煙波浩渺,俯首看向腳下,卻是群山連綿,蒼翠一片。此時此地,心神會格的恬靜空靈,不知怎地,夏潯突然就想起了一首在他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詩來: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籠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雲橫九派扶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 “阿彌陀佛,好詩!好詩!” 空相和尚合掌讚道:“國公信口吟來,氣勢着實不凡!” 夏潯暗道一聲慚愧,卻是不便解說這詩不是自己所做,空相博覽群書,若說並非自己作品,叫他問起出處,難免又費一番口舌。 空相禪師白眉微微一聳,雙目似闔不闔,感受着那峰頂的天風浩蕩,徐徐說道:“古往今來為世,上下四方為界,若有人看得透古往今來,看得穿上下四方,那該是我佛法眼了,怎說是一雙冷眼呢?呵呵,國公發此感慨,似乎心中有事躊躇難決,又惑有所感慨。”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道:“大師慧眼,不錯,我心中,確有許多心事。大師,我很累呵,身在其位,我有許多事想做,每件事我都想把它做好,可我事事小心,處處周全,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依舊不能盡如人願,盡如人心吶。古往今來為世,上下四方為界,呵呵,不瞞大師,在下所思所慮,正與古往今來有關,與上下四方有關!” 空相合什道:“阿彌陀佛,依老衲看來,國公的煩惱,卻是自尋煩惱了!” 夏潯道:“大師這話怎麼講?” 空相道:“國公何苦處處求全呢?這人間世,或人、或物,都是一半一半,何來圓滿?天一半,地一半;男一半,女一半;善一半,惡一半;清淨一半,濁穢一半……,用道家的話說,就是陰陽。國公只想要那你想要的一半,而不能接受這世間還有你不喜歡的另一半,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夏潯默默地咀嚼着這句話:“萬物分陰陽……,一半、一半!” 沉吟半晌,他又抬起頭來,道:“大師,我雖已位極臣,榮華富貴,不知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及我之萬一,可是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之地位,也從不曾目中無人,驕橫自滿吶。很多時候,我做事都是如臨如淵,如履薄冰,即便如此,我也不認為自己就做的很好了。” 夏潯笑笑,說道:“我一心想為大明謀劃,替後世子孫謀劃,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我這一片苦心,後人又會怎樣評價。” 空相禪師呵呵笑道:“如果今天就已清楚地知道了明天的事、後天的事,乃至一生的事,豈不是無趣的很?”所謂未來,旁人若為你決定了未來的一切,那還是你的未來麼,你還有未來麼?未來,變化無窮無盡,就算是佛祖,也無法演算、掌握未來一切變化,國公卻想做到它,這是不是自尋煩惱呢?” 夏潯動容道:“大師……” 空相微笑道:“國公,如一斤米,在炊婦眼中它是幾碗飯;在酒家眼中它是幾兩酒。每個人看它,都不相同,可米就是米,你就是你,只要問心無愧,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國公以為,人生是苦多於樂,還是樂多於苦呢?如果你執着于此,那便是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只要學會解脫,自然便是極樂世界!” 夏潯苦苦一笑,默默走到崖邊,定定地看向京師的方向。 空相大師搖了搖頭,雙手合什,輕輕又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由於滿朝文武都在討論遷都這件關係到每個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夏潯籌謀已久的計劃被迫擱淺,他只好暫時停止了一切行動。如果僅僅如此的話,只能說是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了他的部署,只消加以調整,完全可以在突發事件解決之後再次發動。 但是朱棣的反應太耐人尋味了,他明明已經知道了南京這邊發生的一切,卻沒有做出一點反應,與此同時,他卻拋出了一個震動所有人的新話題,你還能說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情之間真的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麼?夏潯感覺到了這一點,卻完全猜不透朱棣這麼做的真實意圖,所以他不安。 夏潯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謀劃,儘管他的出發點至公無私,但它卻是不容于法的,所以夏潯對此格外敏感。一直以來,他智計百出,但有謀劃,無人不入其彀,由他牽着鼻子走,而這一次卻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會惶惶不安,所以他才會登上廬山,靜靜地反思:是不是這些年來在政壇上的‘風調雨順’,已經讓我忘乎所以了? 他隱隱嗅到了一種陰謀的味道,那是血的腥味,讓他不寒而慄…… 夏潯在廬山苦苦悟着永樂大帝真實意圖的時候,解縉正風塵仆仆地趕向南京,此時剛剛趕到九江,廬山腳下。 解縉立在船頭,順江而下,衣帶飄風,瞧起來神情氣爽,意氣風發。如果他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這時就該挺胸腆肚,挎着盒子炮,洋洋得意地說上一句:“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由一位內閣首輔大學士被貶謫到安南亂地,還有什麼可高興的,但是解縉的確很高興,因為,他又回來了。 解縉被朱棣一道詔書,便從內閣首輔大學士,變成了廣西布政司參議(副省長),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金陵。結果因為一路上牢騷滿腹,被一直盯着他的紀綱打了小報告,惹得永樂皇帝大為不悅,又追加一道聖旨,把他趕去安南上任。 結果這位仁兄千里迢迢,剛剛趕到安南,屁股都沒坐熱,就找了個理由,不辭辛苦地回來了。 這個倒霉蛋對於做官的追求,就像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實在是太頑強了。 要回來就要有理由,解縉當然有一個很充份的理由。 他幽幽怨怨地趕到安南的時候,正好張輔大獲全勝。張輔上次平定安南回京不久,安南各地就反旗再舉,迫不得已,張輔再度掛帥出征,大軍往返,錢糧軍餉消耗無數,不過仗倒是又打贏了。 張輔趕到安南之後,第一戰就是打擊原來已經降了大明,結果又復反叛、自立稱王的師檜。 師檜當時手中有兵馬兩萬多人,張輔率兵進剿,只一戰就殺了四分之一,近五千人,同時俘虜兩千多人。張輔惱恨師檜降了又反,出爾反爾,反覆無常,下令把這兩千俘兵全部斬首,之後緊追師檜不捨,師檜拿出了吃奶的勁兒,率領殘部逃進了深山,若再追趕,得不償失,一個不慎,還會為其所乘,張輔這才下令收兵。 張輔稍事整頓之後,又去征討陳季擴,陳季擴調兵遣將,與張輔數度交鋒均落下風,最後雙方決戰于虞江之上,這一戰陳季擴又是大敗,軍兵傷亡慘重,還連折數員大將。陳季擴只得倉惶逃竄,張輔自後一路掩殺,又吃掉陳季擴三千兵馬,直到陳季擴逃入大澤這才收兵。 陳季擴徬徨無策,只得遣使向張輔求降,這位曾自立為帝的安南將軍目前還擁有相當大的勢力,在安南百姓中間他也擁有相當廣泛的群眾基礎,如果他誠心歸降,大明治理安南將減少很多阻力,不過是否受降張輔做不了主,接了陳季擴的降書以後,他就要遣人送往朝廷,由皇帝決斷。 恰在這時,解縉到了安南。解縉根本沒有心思做什麼安南布政司的參議,在朝為官何等閒逸,內閣首輔何等風光,安南這地方窮山惡水的,做官都算是發配。所以一聽有機會回南京,解縉馬上搶着要擔當這個差使。 照理說,只是派人回京將陳季擴的降書呈予皇帝,原也用不着勞動一位布政司參議出馬,可解縉願意走,張輔也願意讓他走。解縉再落魄,畢竟也是一位曾經的內閣首輔大學士,萬一他在安南出點什麼事,這影響太大了,張輔不願意承擔這責任。 兩個人是一拍即合,於是剛到安南站了站腳的解縉,就興沖沖地又回來了。 站在船頭,眼見離金陵越來越近,解縉心中好不興奮。在安南天高皇帝遠,想再叫皇帝想起他來都難,回了京就不一樣了,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臉,萬一皇上回心轉意,不就可以再獲聖眷、重返內閣了麼?解縉心裡是越想越美。 當初朱元璋許之以十年之期,叫他十年之後回朝聽用。解縉等不及,還差了一年半,就趁着新君登基,急不可耐地回了南京,結果被人一本參到蘭州做衛吏去了,沮喪得他差點投河自盡。 如今,他又來了…… 第925章 洗三朝 解縉張口結舌,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夏潯如此聲色俱厲地向他發脾氣,一時驚住,完全沒有了平時的口若懸河。 夏潯是真的氣壞了,他回到京城時,才知道解縉回來了。解縉從京城離開,風塵仆仆趕到安南,腳還沒站穩當,聽說陳季擴有請降文書,就主動請纓又跑回來了,他根本不知道朱棣北巡的事兒,因此撲了個空。 既然沒等到皇上,你就把請降書上交通政司,或者見一見內閣的同僚們,由他們安排,直接叫你拿着陳季擴的請降書去北京不就成了麼? 他居然直接跑去見太龘子了。太龘子聽說解縉回來,登時嚇了一跳,朱高煦還打算過個一年半載,再想辦法把他弄回來,沒想到他竟自己跑回來了。 按理說解縉現在應該剛到安南還沒多久,他突然回來,不知該是何等大龘事,太龘子豈能不見?再者說,解縉原是內閣首輔,擁戴太龘子的文臣班中第一人,就算明知他沒有要事,他既然已經站到了太龘子宮前,太龘子也必須接見,否則解縉遭厄,太龘子就閉門不納,豈不寒了所有人的心? 結果,解縉當然沒有什麼要事。他是回京送信來的,他也知道是否接受陳季擴投降,必須得由皇帝來拍板,他來求見太龘子,只是因為多日不見,故而登門拜謁,敘敘舊而已。 一位遭皇帝貶謫的宰相,在皇帝不在京城期間,跑去拜謁太龘子,就為了不咸不淡地聊點閒嗑…… 解縉何止是情商有問題,政治覺悟也太低了,可以說是毫無政治敏感性。叫他當個學者綽綽有餘,叫他給皇帝做個秘書、做個顧問也夠格,可是叫他做一個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任其職的內閣首輔,真難為他這幾年太平宰相是怎麼混下來的。 夏潯回京聽說此事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真是不怕虎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這麼幼稚的錯誤解縉也能犯,他腦子裡除了儘快得迴首輔之位,就沒有別的了麼? 當初漢王私自接見韃靼使節,皇帝是個什麼反應?太龘子私唔外臣,這性質更加惡劣啊。夏潯若非敬重解縉的才名,兩人又做了十多年的政治盟友,只此一舉,夏潯就得把他踢出自己的隊伍,免得他自己犯傻,連累大家受罪。 解縉聽說夏潯從廬山回來,忙又登門前來拜訪,雖然說上次被皇帝貶謫,太龘子和輔國公都沒怎麼儘力替他說情,解縉心裡不無怨尤,可他覺得想要得迴首輔之位,還得太龘子和輔國公幫忙機會才大些,這小小不快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夏潯一個散秩的公爵,倒不怕見他,但是因為解縉干的這樁蠢事,夏潯餘怒未消,只怕一見了他就要剋制不住狠狠訓斥他一頓,因此便籍口在廬山着了風寒,正在歇養,不宜見客,閉門不納。 夏潯本意給他個閉門羹,叫他好好反思反思。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皇上把他貶去安南,結果他不思教訓,如今他在官場上最親密的朋友冷落他一下,總該能叫他冷靜一下了吧? 夏潯去廬山靜思多日,雖然依舊沒有猜透永樂大帝的心意所在,但是心性得到了鍛鍊,不再患得患失誠惶誠恐,如果解縉能因此反思,獲益匪淺。解縉完全沒有理解夏潯的苦心,回去館驛候了三天,這位仁兄只做了一件事:上疏議遷都。 今日他閒來無事,又往輔國公府來,恰好碰上了鄭和,兩個人一個在內閣做事、一個在內宮做事,平素就很熟的,就聞袂登門。夏潯倒不好讓他一而再的吃閉門羹,再者說還有鄭和跟着呢,就把兩人請了進來,此時黃真正在夏潯府上,他也剛到。 鄭和雖與夏潯交好,但鄭和是皇帝極寵信的內宦,黃真當着他的面,就不敢講些犯忌諱的話題,尤其是不能叫鄭和看出他是唯夏潯馬首是瞻的,於是隻談風花雪月,東拉西扯,不入正題。 鄭和是久離京師,今日特意來拜見關係比較密切的輔國公,坐在席上,所談也只是下南洋的所見所聞。唯獨解縉口無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全無防範之意,還虧得黃真一個勁兒的幫他打岔,把他的話題給拉回來。 夏潯那時就已暗惱,及至聽說解縉擅作主張,摻和遷都之議,夏潯的火再也壓不住了。夏潯聲色俱厲地訓斥一通,冷冷看一眼面色極其難看的解縉,說道:“方纔那位弦雅姑娘,你可認得?” 解縉一直高談闊論來着,壓根沒正眼看過那個侍茶的小丫環,哪裡能認得。解縉茫然搖搖頭,夏潯便道:“那麼她的父親,洪武三十五年任戶部侍郎的陸瀟駿陸大人,你可認得?” 解縉和黃真一齊“啊”了一聲,解縉動容道:“方纔那個小侍女……是陸侍郎之女麼?” 建文四年,解縉蒙同鄉禮部侍郎董倫為他說情,已經從蘭州回到京城,任一吃閒飯的翰林待詔,而黃真那時正在都察院坐冷板凳。陸瀟駿那時任戶部侍郎,官比他們高,權比他們大,那是僅比六部九卿略低一級的權貴人物,人家陸侍郎那時未必認得他們,他們可是認識陸侍郎的。 夏潯沉聲道:“不錯,弦雅姑娘正是陸侍郎之女。若非陸侍郎在靖難時走錯了路,走得太深、太遠,想回頭時業已不能,弦雅姑娘如今怕不也是一位使相千金?宦途風光,宦途亦險惡,一步行差踏錯,難保不是個粉身碎骨、家破人亡的下場! 今日風光無限,來日落葉黃花,在這宦海官途上,稀奇麼?你非山野一村夫,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有人關注,莫不可生是非。赴廣西途中,你一首詩,便改任了安南,還不自省?說話做事須謹慎,你縱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家人、為友人好生想一想!” 夏潯這番話說的很重,不能不重! 十多年來,廟堂內外、朝野上下、中外對手,對手不知凡幾,或鬥智、或鬥力,他都闖過來了,他不想沒被敵人扳倒,卻被自己隊友的大嘴巴給葬送掉。這一刻,他是徹底放棄了再把解縉扶上內閣首輔的打算! 解縉急扯白咧地想要解釋,夏潯已沉着臉拱手送客了。 這個毫無防人之心的解大嘴,好言好語是改不了他那肆無忌憚、狷狂不覊的個性的,真要讓他吃點苦頭才成,可如今解縉吃的苦頭已經不少了啊,怎麼這性子就不知道改一改呢?真個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黃真生怕掃了風尾,忙不迭一同告辭。待二人離開,夏潯在後花園中徘徊良久,餘怒不息,一抬頭,見已到了小荻住處,夏潯的心情才陡然轉好。今天是兒子洗三朝的喜日子,他可不想把外面的不愉快,帶到家裡來。 小荻所住的院落在幾位妾室中算是最大的,因為旁的妾室都只有侍候的下人相伴,而小荻雙親俱在,夏潯沒有那麼強烈的階級觀念,要了人家的女兒,這岳父岳母還得把他當少爺侍奉,他不習慣。 雖然入鄉隨俗,為了不惹人閒話,他不能把小荻父母真個抬到岳父岳母的地位上去,但是也受到了他的妥善照顧。這樁比較寬敞的大院落特意被他指給小荻居住,她的父母也被安置在這裡,一家人可以長相廝守。楊家這對忠心老仆沒有兒子,夏潯算是盡了半子之義。 今天,小荻的院落裡十分熱閙,因為今天正是“洗三朝”的日子,所以連茗兒都過來了。 小荻生的是個男孩,這是楊家的第二個男丁,所謂添丁進口,總要男孩子才稱心意。楊家上上下下都很歡喜,尤其是西琳和梓祺。茗兒生的是男孩,小荻生的也是男孩,這氣運啊就跟釣魚似的,一撥一撥兒的,此前楊家一連生了四個丫頭,接下來應該一連四個男孩才是,所以她們兩個是格外的歡喜。 於是,滿堂歡笑,就只有讓娜好不揪心,她懷孕比西琳和梓祺都晚,輪到她生,該是楊家第九個孩子了,若依着她們說的什麼一撥一撥兒的,可不又該是女孩兒了麼?所以她現在虎視眈眈的就盯着西琳,西琳的預產期比小荻就晚幾天,等過兩天看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孩,讓娜就能安心了。 “洗三朝”源於一個民間傳說,說是小孩子都是送子娘娘送的,孩子出生第三天,娘娘會親臨人間探望,如果有見嬰兒家不從或不敬,就會受到懲罰,所以家有新生子,都要洗三朝。 楊家洗三朝不用像普通民家一樣忙碌,像清掃房屋、焚點香燭,宰殺鷄鴨、備好鷄蛋……,這些事情都有下人去做。用艾葉、菖蒲、金銀花、樟樹葉、紫蘇、雄黃等物煮沸的水,也有下水準備,茗兒和幾位夫人只需要等水溫了,把小寶寶放進木盆,給他舒舒服服地洗個澡。 新生兒的名字是夏潯給他起的,既然他大哥已蒙皇帝賜名楊懷遠,夏潯就用這個懷字做了輩字,給二兒子取名為楊懷至。楊懷至長得很壯實,茗兒是十七生孕,自己還稚嫩的很呢,小荻產子時放在現代也是個成熟的女子了,所以兒子非常結實。 同他娘一樣,小傢伙天生皮膚比較黑,不過靚眉大眼,胖嘟嘟的,十分的可愛。 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忽然被茗兒抱起來,小傢伙一醒,大為不滿,把眉頭一皺,便咧開嘴大哭,不過等他被幾位娘親托頭的托頭,托腰的托腰,往溫水裡一放,登時便雲收雨住,一雙眼睛半睜不睜,小嘴兒抿着,四仰八叉地叫人扶着,像個酒足飯飽的大老爺。 茗兒見了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你們瞧,這小子像不像他爹外出赴宴喝醉了酒回來,躺在逍遙椅上時的模樣?” 便在此時,夏潯邁着逍遙步晃了進來,問道:“在說誰啊,啥模樣?” 眾女看看盆中的小少爺,再看看晃進來的夏潯,爺倆果然一副德性,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 第924章 大發雷霆 夏潯在廬山住了幾天,直到小荻馬上就要臨產,這才返回金陵。9VK小說網網友手打 此時,鄭和已經回京了。 鄭和是內官,官品也不高,不需要派三品以上官員迎接,但是隨他回來的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使節,其中包括一個國家的國王。浡泥國王麻那惹加那乃,帶著王妃、王子、公主還有王弟王妹,一大家子居然都來了,這就需要同等品秩的人員相迎。 外國的國王,相當於大明的郡王,於是就由大明皇室派了幾位在京的閒散王爺出迎,把他們接到會同館入住以後,朱高熾、朱高煦兩位監國再聯袂趕到會同館裡探望、問候。 鄭和這一次出海,因為是頭一回,需要從無到有地探索出一條海路、所以耗費時間很長,達兩年之久,所經國家和地區包括了占城、爪哇、滿剌加、蘇門答剌、錫蘭山、柯枝、古裡、暹羅、南巫裡、加異勒、甘巴裡、阿撥巴丹等國。 回來時這些國家都派人贈送了禮物,其中琉球中山、山南,婆羅,阿魯,蘇門答剌,滿剌加,浡泥、占城、暹羅、榜葛剌、南浡利、小葛蘭等國遣使入貢。几乎與此同時,日本的足利義滿也派了使節來。 現在日本的情形很糟糕:後龜山天皇出走了,他跑到南部重聚南朝舊部,以武力抗議北朝背信棄義。由於有惜竹夫人和大明暗中向他提供了大筆資金和武器、糧食,後龜山出走的時間比歷史上提前了,效果也大多了。 由於他手裡有充足的資金、武器和糧食,他不但很快招攬了一批舊部,而且招納了很多農民和流浪武士,包括被中國水師和日本水師聯手打壓得幾無生存餘地的海盜也大量投奔了他,使得他迅速組織起了一支頗具規模的武裝。 後龜山出色的表現,使得一些本來還想觀望聲色的南朝氏族、豪門,也毫不猶豫地加入進來,旗幟鮮明的表示擁戴後龜山天皇,他們形成了一股相當龐大的力量,讓後小松天皇頭疼不已。 與此同時,鑒於足利義滿年老體衰,漸漸控制不了他手下的幾大諸侯,他的義子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也鼓起勇氣在朝政、軍事等多個方面公開發表自己意見和主張,與太政大臣足利義滿唱反調,踏出了徹底決裂的第一步。 鑒於這種局面,足利義滿急需得到大明對北朝的認可以及對他的支持,所以他派了一支使節隊伍向大明入貢,並請求大明在道義上予其以支持,如果可能,希望大明水師在軍事上也能予之以一定的配合。 這一來,再加上早先趕到金陵的帖木兒國使節,匯聚到金陵的各國使節已將近二十個國家,所謂萬國來朝的盛況也不過如此,越來越看不透金陵局勢、已無法予以控制的太子朱高熾趁機上書,奏請皇帝回京。 眼下這種局面,朱棣不可能再滯留北京,是到了他該回來的時候了。 一池秋水,波光粼粼。 雖已到了秋天,荷葉仍是碧綠的,只是荷花少了些,有些荷莖上已結出了飽滿的蓮實。一道九曲小橋蜿蜒水上,中間位置有一座小巧的八角小亭,小亭門窗盡開,清風荷香穿亭而過,留下一室馨香。 亭中擺着一張紫檀嵌螺鈿圓桌,四個身穿直裰,頭戴儒巾的人圍坐在桌前。 不遠處,臨窗角有一個小泥爐,爐上坐著一壺沸水,旁邊又有小方桌一張,上邊擺着茶具,一個清秀俏巧的小丫環靜靜地站在一旁,候着桌前圍坐的四人誰的杯中茶盡,便輕盈地上前為他斟滿。 小丫頭叫弦雅,茗兒原來的帖身小丫頭巧雲成了夏潯的妾室以後,才被茗兒選到身邊侍候的。輔國公府落成時,皇帝賜了些官奴給楊家,這小丫頭就是那時隨母親被發配到輔國公府的,那時她還是個幾歲的孩子,如今已是娉娉裊裊十三余,荳蔻梢頭的年紀,茗兒再三挑選,覺得她聰明伶俐,又是自幼在楊家長大,對楊家忠心耿耿,才選為貼身丫頭。 弦雅的心思很細膩,她記得自己已經斟過五輪茶水了,而老爺杯中的茶水始終是那一杯,第一輪斟的茶水到現在還是滿滿的,老爺居然一口都沒動過。 “老爺今天心情一定很不好!” 弦雅暗忖着,愈發小心起來,手腳的動作輕輕裊裊的,不敢做出聲響。 坐在桌前的夏潯表面上看來,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他臉上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廬山回來以後,似乎他想通了一些東西,或者說放下了一些東西,心事不再那麼重了,神情恬淡的頗有一種出塵的感覺。 很平靜,既無大喜,亦無大悲。 但是當還有一身俗事的鄭和起身告辭之後,夏潯的臉色就攸地沉了下來。 亭中這時還剩下三個人:夏潯、解縉和黃真。 太陽已經西斜,陽光穿亭而入,映在夏潯的背上,這時雖非晚秋,陽光的威力卻已大減,清風徐來,一片陰涼,這點陽光倒不致令人難過,但夏潯的臉色很難看。 正在說話的是黃真,他不知道夏潯為何突然沉了臉色,以為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不禁惴惴不安起來,聲音也虛了:“朝廷上關於遷都的議論甚囂塵上,即便是鄭公公從南洋歸來,且有大批外國使節隨行,這般熱閙的事都未能轉移大家的目光,我們都察院……” 夏潯沉着臉道:“不要動!不是告訴你按兵不動的麼?” 黃真道:“是是是,下官自然遵從國公囑咐。不過,遷都之議關係到每一個人,這件事無關於派系,朝中大臣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所有的人都在上書反對,即便是鬥了一輩子的政敵,這時也是有志一同。包括內閣和內部……” 他窺了夏潯一眼,放低聲音道:“趙王就藩于北京,如果遷都……,所以就算是太子的人和漢王的人,現在也是異口同聲反對遷都,國公,咱們真的不需要有所表示麼?” 夏潯冷冷地道:“太子那裡,我也表示過意見,太子也同意我的看法。有些大臣或者是因為心向太子而反對遷都,除此並無他念,不過這也不是太子授意。遷都這件事,無關於任何人、又關乎于任何人,大家各行其是,無人制止,是因為沒有人看得透皇上這步棋到底想幹什麼,你如果想要發表意見那也由你,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是是是……” “國公,太小心了吧!” 黃真忙不迭答應,一旁解縉卻不以為然地插了嘴。 “哦?”夏潯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弦雅站在一旁,將夏潯的表情看個清楚,不禁抿了抿嘴唇,心道:“原來老爺生氣是衝著這位解老爺呀。” 小丫頭弦雅看出了夏潯因何不悅,天下第一才子的解縉卻沒看出來,解縉笑道:“國公多智,近乎多疑了,這件事哪有那麼複雜,皇上青睞北京,早非一日,那是皇上龍興之地,又是皇上從年輕時候就戍守的地方,自然戀棧不捨,因之有意遷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皇帝乃一國之君,行事豈能憑一己好惡呢,解某此番回京,適逢其會,自當一抒己見,某已上疏反對此事了!” 夏潯的臉色暗了暗,解縉全未察覺,得意洋洋地賣弄起來,道:“解某上書,只言四件事。一是經元末戰火,北京毀壞嚴重,人口也極稀少,復經靖難之戰,城池損毀愈加嚴重,如要遷都北京,再建皇城,曠日持久,所費靡多; 二是朝廷北遷,糧賦困難。洪武三十年的時候,輸往北方的糧賦僅十五萬石。永樂六年的時候,因為不斷向北京遷徙百姓、增加駐軍,糧賦供應就增加到六十五萬石。去年由運河輸往北京的糧賦五十萬石,由海路運去的糧賦達七十萬石。如果朝廷真的北遷,那麼每年運往北京的糧賦至少需要五百萬石,我們的運力承受得起麼? 這第三,就是安危方面的考慮,北京距北狄太近了,這一點是朝中大臣們最擔心的地方,也是議論最多的地方,其弊病一覽無餘,文武大臣們已經陳述多多,我就不多贅述了。 第四麼,就是吵的很凶的風水。真是可笑,金陵龍盤虎踞,上映紫微之垣,可以為都者,莫逾金陵,這有什麼好爭辯的?解某是以《河圖》《洛書》認真推演過的,《河圖》《洛書》乃陰陽五行術數之源,以其天人合一而喻人生萬物,莫不應驗……”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大紳不愧為天下第一才子,文韜武略,世上無雙,居然還明陰陽懂八卦,精通周易術數,趨吉避凶之學。” 解縉的情商實在是差了點兒,居然沒聽出夏潯挪揄的語氣,聞言得意笑道:“國公過獎,過獎啦!” “砰!” 夏潯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案上,拍得解縉一個愣怔,黃真也嚇了一跳。 “弦雅!” 夏潯沉聲一喚,弦雅趕緊蹲身行禮:“婢子在!” 夏潯道:“你下去,這兒不用你侍候了。” “是!” 弦雅乖巧地答應一聲,轉身提裙,步出小亭,便悄悄吐了吐舌頭。 弦雅一走,夏潯便霍地立起,大發雷霆道:“自以為是!自作聰明!” 解縉吃吃地道:“國公……” 夏潯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你若真懂得周易八卦,先給你自己算一算!你若真懂得超吉避凶,會剛剛貶謫離京,就得瑟回京?禦駕不在京城,竟然拜訪太子,難道你也這等大忌也不懂?上書言事!上書言事!你跟誰商量過了?真是豈有此理!” 第926章 水混欲逃魚 楊懷遠手裡提着一根綫,線上拖了一輛木頭做的雙輪玩具小車,正在房子裡跑來跑去,聽他娘這麼說,也不理會他老子進來,趕緊就往前擠,巴巴地喊:“我看看,我看看,娘、姨娘,讓我看看弟弟!” 楊懷遠擠到人堆裡往木盆裡瞧瞧,便咧開嘴巴笑:“像!像!真像!哈哈哈……” 夏潯隨口問了兩句,不由好笑。 “洗洗頭,做王侯;洗洗身,做富紳,洗洗手,榮華富貴全都有” “洗洗腰,一輩更比一輩高;洗洗腳,身體良健不吃藥……” 幾位夫人一齊動身,一邊唸著祝福語,一邊給小傢伙沐浴,小荻側躺在床上,托着腮看著,滿臉甜密的笑意,有子萬事足,天然獃的荻丫頭,如今業已有了為人母的覺悟。 澡很快就洗好了,小傢伙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等他被放到柔軟的被子上,拭淨身上的水珠,蘇穎又叫人端來各色吃食,用筷子點點,象徵性的在小傢伙的嘴巴上抹一下,邊涂邊念:“呷了魚,有富餘;呷了糕,長得高;呷了糖,保健康……” 隨後小傢伙又被送到他娘親身邊,丫環端上幾個煮熟的鷄蛋,小荻就拿起圓溜溜的鷄蛋,從兒子的頭部到腳部,從脊部到臀部逐寸滾過,如此反覆,這叫“滾屁股蛋”,據說可以去胎毒,等鷄蛋都滾過了,立即被謝謝、梓祺、讓娜等人搶個精光。 據說滾過童子身的鷄蛋,讓婦人吃了,就能求子得子,十分靈驗,當初楊家大少爺楊懷遠,是皇后娘娘帶了幾位國公夫人和公主來給洗的三朝,這鷄蛋就沒落到她們手裡頭,這回哪能錯過。 茗兒看得眼熱,礙於大婦的身份,卻不好伸手去搶,手指頭卻也不免躍躍欲試的。誰嫌兒子多呀,她還想再生一個呢。這時搶了鷄蛋的巧雲到了她的身邊,輕輕一碰她的手,一個鷄蛋便塞到她的手中。茗兒已經有個兒子了,怎好奪人之美,輕輕咳嗽一聲,便將鷄蛋遞迴去:“巧雲,你吃吧!” 巧雲向她扮個鬼臉,湊近她耳朵道:“夫人放心,巧雲的手快,搶了兩個呢!” 茗兒聽了,機警地四下一掃,不見有人注意,趕緊便將鷄蛋藏進了袖底。 夏潯耳聰目明,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不由暗暗好笑。說起來,茗兒比其他幾個女子的性子還要古靈精怪、爛漫活潑,也真難為了她,只因擔著這大婦的身份,時時刻刻都得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壓抑了許多活潑的天性,如今難得見她這般模樣,夏潯看見也得裝沒看見,免得小妮子害羞發窘。 不過叫他鬱悶的是,生還是不生,生男還是生女,明明是他說了算吶,跟鷄蛋有一毛錢關係麼?奈何,其中道理他也是沒辦法說明的。 這是我的功勞啊 滾完了鷄蛋,大家七手八腳地給小少爺換上嶄新的衣帽和襁褓,繫了紅腰繩兒,戴上銀鐲、銀鎖、銀腳鈴,打扮得跟哪吒三太子似的,便交到夏潯手裡,夏潯得抱著他家祠裡跪敬祖宗,稟告祖上,家中添丁添福的喜訊。 夏潯抱起孩子剛要出門,小櫻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國公,你在這兒呢,皇上要回京了,我剛在錦衣衛聽到消息……” 瞧見房中熱閙情形,小櫻也是一獃。 小櫻此刻依舊是一身男裝,因為她最近一直在幫錦衣衛和東廠做事。 夏潯從決定去廬山的時候,就徹底進入了逍遙王侯的角色,他沒有常職,朝中的事情本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聞不問,硬找上門的也是能推就推、不能推還是推,鄭和回來時攜有許多國家的使節,包括一些國家的國王、王妃,太子本欲請他前去相迎,也都被他推卻了。 夏潯可以逍遙自在,但是錦衣衛和東廠還在查他遇襲一案,需要與帖木兒國使節來往,還需用到通譯,原本就借用的小櫻,這時自然還是用她。小櫻原本就是韃靼上層社會的一員,在京裡轉悠這麼多日子,隱隱已經看出了大明朝堂上的潛流洶湧,所以從兩個錦衣衛千戶的對話中無意間聽到皇上即將返京的消息,趕緊就來通知夏潯。 她以為夏潯既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消息自然閉塞了,卻怎知這麼大的事,夏潯怎麼可能不知道,雖然他已約束自己的人,在此時不冒尖、不露頭,不摻和任何事,不代表他連皇帝的行蹤都不掌握,須知他所做的所有這一切,恰恰是因為聖意難測,這才令他有所警惕的。 夏潯不便叫她知道自己已經知道此事,便“喔”了一聲道:“皇上要回京了?京中亂象,總算可以定下來了。” 小櫻把消息告訴他也就沒有事了,低頭一看他懷中的小傢伙,小傢伙精力充沛的很,此時正瞪着一雙大眼睛看她,小櫻不禁抿嘴一笑,逗弄他道:“好可愛的小寶貝!” 謝謝迎上來笑道:“這不速之客來得可巧,這邊剛要出門,小櫻姑娘恰就迎上來,這是懷至跟你的緣份,你就做了他的乾娘吧。” 小櫻一臉茫然,她一個未嫁的姑娘……做人乾娘?而且這還是他的孩子…… 小櫻一臉窘紅,又不好辯說,只訕訕地道:“做……做乾娘?我……國公家的小公子,我……我怎高攀得起……” 謝謝道:“我們這地方的規矩,孩子洗三朝,但有不速之客撞見,便是‘逢生’,來者是男要拜乾爹,來者是女就要做乾娘,這是天意,你還謙讓什麼。” 大家嘻嘻哈哈一番,等夏潯抱了孩子去祖祠的時候,小櫻坐在小荻榻邊,聽著眾人七嘴八舌扯東聊西,說孩子嘮家常,一臉的茫然。 她現在還沒清醒過來:我還沒婚,咋就娘了…… 陳瑛府上,後院花園,濃蔭如蓋。 陳瑛穿一身燕居的常服,坐在一張竹椅上,面前一張小方桌,上邊置放著茶盤、茶具和盛茶葉的小鉢,身邊不遠處,一個童子坐個小馬扎,正在侍弄着一隻小泥爐。水沸了就給陳瑛提過去,陳瑛就慢條斯理地投茶、潤茶、沖茶、浸潤、分茶…… 茶杯極小,一杯只有一口的水量,杯如七星,置於盤上,提壺輕輕一點,就像注滿七汪泉水,然後他就逐一舉起,嗅、品、飲,當他微闔雙目仰起頭來時,風輕輕拂動頜下的長鬚,頗有一種遺世忘俗的風姿。 他遞奏疏想要告老還鄉的當天下午,就看到了家人抄來的邸報,北京行在員外郎李洵諫議遷都的內容他看到了,只這小小一篇文章,他就品出了許多內容,但是他已大劫難逃,也沒必要去揣測這聖意了,他不在乎。 可是第二天,永樂皇帝的明詔就宣佈下來了,緊接着滿朝文武,不,準確地說,是整個天下,只要有力量的,都在動用自己的力量,投入到遷都之議中來,這時陳瑛才發覺:“不對勁!” 同夏潯和太子朱高煦一樣,他也看不透皇上這麼做的用意,不過這對他卻是一個機會,眼看朝中議得如火如荼,陳瑛頓時萌生了一綫希望:或許……我這一劫,能因為這樁意外安然度過? 滿朝文武的精力和能力,全都放到打消皇帝遷都之念上來了,這個時候發動爭儲之戰是大不智的,太子和楊旭都不是蠢人,他們應該看的明白。 而時間,能消磨很多東西,如果這遷都之議拖上幾個月,再加上諸國使節赴京,也有許多事要做,這些事情全處理完,就得拖到明年開春去。那時候,事過境遷,如再有人舊事重提,翻起今日舊帳,其意圖就太刻意了,火候一旦掌握不好,就會反受皇帝猜忌。 如是…… 這是一個機會,是他陳瑛的機會,但是這場風波是他左右不了的,皇帝的意圖何在,他也揣摩不透,所以他只能靜觀其變。對都察院言官們的參與和傾向,他也沒有做出任何指示。 請求致仕的奏章,他並不擔心,大臣請辭,除非皇帝早已對你生厭,巴不得你趕緊滾蛋,否則循例都要輓留兩次的,如果這一關能過去,到時授意俞士傑他們上書輓留,再順坡下驢就是。十年寒窗,天下間十年寒窗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能位列九卿,及得他今日地位?但有一綫希望,他也不捨得走啊。 太子沒有接納他,漢王沒有劉備的心胸,當日被他一番痛罵拂袖而去傷了顏面,也不曾三顧茅廬來請他回去,漢王不來請,他陳瑛自然沒有腆顏再去依附的道理。 何況經此一險,他已暗生警惕,扶保一主,得有從龍之臣,位極人臣,固然榮耀,固然可以載之史冊,留名千古,但是這風險實在是太大了,他陳瑛不是一個不得志的秀才,那山東秀才紀綱,可以在燕王靖難未成,前途未卜的時候,去抱朱棣的大腿,為他牽馬墜鐙,大明九卿之一的都察院左都禦使陳瑛,卻不必冒這麼大的風險去投機,尤其是這麼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奇怪,為什麼當初依附漢王的時候不曾想明白這個道理?是鬼迷了心竅麼? 夏潯在廬山潛思的時候,陳瑛也在靜靜反思,如果能逃過這一劫,以後該怎麼做,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計。 剛剛,俞士吉派人給他送來消息:“皇上要回來了。” 皇上回來,無疑將讓眼下這遷都之議上升到一個更加不堪設想的混亂程度,他就像一條潛伏在沙底的魚,就等着那泥沙俱下的時刻: 水渾了,才好逃了魚…… 第927章 迎駕遲 “我父皇就要回京了!” 漢王坐在上首高聲說著,廳中左右,肅然立着冷傲語、孫陸、刀葉、莊龍等幾名手下。漢王一條腿屈在椅上,肘架在腿上,睥睨之間,頗有一種江湖大哥的派頭。 “太子監國,監得一塌糊塗。本王是丟了個小丑,可太子卻出了大錯,連一位國公都搭進去了,聽說傷的很重,險險便要了性命,內腑氣息不暢,前幾天還特意跑去廬山找一位得道高僧幫他調理身子。” 漢王彈了彈指甲,得意洋洋地道:“接着就是遷都這件事了。叫群臣議遷都?嘿!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蚤子,明擺着的事兒麼。若是父皇自己不想遷都,壓根兒就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北京行在員外郎的奏疏,就下旨意令群臣議論。 可好啊!太子他不體察上意,引導群臣上表奉迎聖意,他呢,每天裡奏章成車成車的往北京拉,全都是反對遷都的,這不是自找不痛快嗎,嗯?”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冷傲語、孫陸、刀葉、莊龍等人連聲應和,自打陳瑛走後,這兒就變成朱高煦的一言堂了,眾猢猻只有應聲接語的份兒,再也無人敢以一語與朱高煦相逆。漢王傲然一笑,說道:“本王只要再略施小計,太子就要大位不保了。你們都用心為本王做事,等本王正了大位子,做了當朝太子,斷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是是是,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漢王擺擺手,懶洋洋道:“成啦,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連忙向他施禮,魚貫而出,瞧那模樣,倒像是個小朝廷開朝會似的。 “孫陸,你留下!” 朱高煦一聲吩咐,孫陸便乖乖地站住,朱高煦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孫陸連忙緊隨其後。 這是一座兩層小樓,朱高煦是在二樓議事的。小樓二層,周圍一圈走廊圍欄,朱高煦跨出門檻,扶着朱棣的欄杆,眼前便是一方天井。天井中那棵石榴樹果實纍纍,俱已成熟,其餘三面,生着許多藤蘿,纏繞着雕花大窗、紅漆廊柱,蜿蜒直上屋頂,密蓁蓁、碧萋萋,滿是蔭涼。 朱高煦盯着那樹頂已然紅透,綻嘴微笑的石榴,陰惻惻地道:“父皇馬上就要回京了,本王要你去做一件大事,這件事若是成功,本王便有希望奪得儲君之位,到時候,你跟着本王,也是受用不盡!” 孫陸連忙垂手,恭聲道:“殿下請吩咐!” 朱高煦目光閃動,聲音低了下來,小聲吩咐道:“皇上回京,內閣六部、滿朝文武、勛卿權貴、皇親國戚,都要江邊相迎的,這次尤其特別,有近二十國的外使同去迎駕。你給本王想個辦法,拖延太子行程。 只要叫他遲到一刻就好!哼哼,到時候不但滿朝文武俱在,還有許多外國使節,太子怠慢君王,有失臣儀,呵呵,父皇好面子,又一向不喜歡他,在滿朝文武、尤其是外國使節面前丟這麼大的臉,怕不制裁他麼!” 孫陸大驚失色,失聲道:“這……這卑職如何辦得到?” 朱高煦把頭一扭,目光冷下來,寒聲道:“你如何辦不到?” 孫陸急忙解釋道:“殿下,皇上回京,滿朝文武俱往相迎,太子雖說會比百官遲上一步,肯定也要趕在皇上到達之前迎至江邊的,卑職如何能阻攔太子?就算是卑職做點手腳,壞了太子的車駕什麼的,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呀,除非是佯作行刺……,可要是因為太子遇刺,故而耽擱了迎駕,皇上怎也不會責備太子!而且這事就閙得太大啦,恐怕……” 一見朱高煦臉色難看,孫陸膽顫心驚,連忙道:“殿下,卑職對殿下忠心耿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殿下就是讓卑職去死,卑職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卑職擔心誤了殿下的大事啊!” 朱高煦嘿嘿一聲,轉怒為喜道:“原來你擔心這個,呵呵,這一點你不用擔心,皇上的儀仗會比通知百官的時間提前一些趕到的,太子要安排宮裏邊的事情,必然比群臣要晚。再說,他是太子,怎也不可能比百官先到的。你這邊只要稍稍拖延一些,皇上的儀仗再稍稍提前一些,兩下里一碰,管叫他趕不上迎駕!” 孫陸一聽,情知再推辭不得,只得硬着頭皮道:“這樣的話……,卑職遵命!” 孫陸心想,要辦成這樣的事,還要做得不着痕跡,叫人看不出是有意破壞,非得動用那些鷄鳴狗盜之輩不可了,幸好當時網羅人才不分良莠,下九門的人物着實地吸納了不少,這時正好叫他們排上用場。” 孫陸暗自思忖着,匆匆趕去安排,朱高煦雙手扶着欄杆,沉默半晌,嘿嘿冷笑三聲,傲然道:“陳瑛,少了你這個臭皮匠,本王就做不成大事了麼?哼!本該屬於我的儲君之位,這次我一定要拿回來!” 初陽升起,長江邊上已站滿了人。 江上一片雲霧,使得江對面樹影綽約,若隱若現。 夏潯站在燕子磯下,看著等候在江邊上的文武百官。 大臣們沒有閒着,三五成群,議論紛紛,議論的話題始終不離遷都。 夏潯雖然對這一問題不曾發表過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心裡,對這個問題也曾經認真思考過。天子守國門,這是一位君主最豪邁的誓言,大明三百年,每一位大明皇帝,不管是被人視為荒唐無稽的還是昏庸無道的,在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一點上,他們的的確確遵守了祖訓。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金陵六朝金粉繁華地,是不是適合做為國都,夏潯心中實有存疑。他不懂風水,也不大信風水,可是自古立都金陵的王朝,國祚無一長久,包括夏潯所知道的後來立都于金陵的王朝莫不如此。就算是巧合吧,也叫人心裡不舒服。 所以對遷離金陵,夏潯並不反對,只是遷都是否就一定得遷都北京,他現在還有些存疑。遼東現在經營的很好,以夏潯的能力,要影響一地還是做得到的,更何況遼東是由他一手開拓,一開始的路鋪正了,後人再接手就容易的多。他對遼東女真的分化、融合做的相當成功。 再說韃靼和瓦剌,萬松嶺這根刺,直入瓦剌的心臟,只等他發揮作用,韃靼和瓦剌,將很難像歷史上那樣發展。大明本身也在發揮變化,這變化不需要多麼大,以這個帝國的龐大,只要糾正一個方面,糾正一步,就將引起一系列的巨大變化,這變化現在還不明顯,而到未來,它卻將改變很多東西。 所以,即便韃靼和瓦剌仍如歷史那般發展,也很難再如歷史那般發生作用。那麼,還需要天子守國門麼?這一點,牽涉到的層面太多,未來不可測的變化更多,夏潯也無法把握,可這足以讓他對遷都北京的必要性產生疑慮了。 同時,他對皇帝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遷都,更加的無法理解。爭儲如今已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忠於太子和忠於漢王的力量都在摩拳擦掌,欲待一決雌雄,皇帝突然來了這麼一手,他想幹什麼呢? 夏潯越想越摸不着頭腦,看來這些問題,只有等皇帝回來,等皇帝出手,才能弄個清楚了。秋風颯颯,一片片火紅的楓葉輕輕地飄落,柔柔地落在他的肩上,夏潯深思着,渾然未覺。 “國公,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 暫代內閣首輔一職的胡廣笑吟吟地迎上來,夏潯見了他,忙收攝了心神,拱手笑道:“這兒清靜嘛,閣老這不也過來了麼?” 胡廣笑道:“胡某起個大早,還沒來得及用餐。家人揀了食盒帶過來,正想找個地方吃點東西,那邊人多,不甚安靜,就想到去楓林裡坐坐,國公可曾用過早餐了麼,要不要一起吃點兒啊,時間還來得及,根據一早送來的傳報,皇上的鑾駕差不多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到呢。” 夏潯笑道:“多謝美意,楊某已吃過早餐了,胡閣老請便,楊某就不……” 夏潯說到這兒,無意間往江上一看,突然怔住。 一陣江風吹開雲霧,雲霧中一艘巨艦陡然現了出來。大艦上團龍旗迎風獵獵,赫然入目。今天皇帝還朝,沿江俱已封鎖,除了皇帝的座艦,任何船艦都不可能出現,即便是哪位封旨欽差恰好回來,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那麼,這艘突然出現的打着團龍皇旗的巨型戰艦,除了皇帝本人,還能是誰? 胡廣見夏潯發愣,順着他的目光扭頭一瞧,不由吃驚道:“皇上到了?” 胡廣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對夏潯道:“國公快走,快些上前迎接。”說完一提袍袂,拔腿就跑。 夏潯急道:“胡閣老且慢,太子到了麼?” “太子……”胡廣陡地站住,慢慢轉過身來:“太子……還沒到……”這句話說完,胡廣的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國公,你看這事,該怎麼辦才好?” 夏潯還未開口,就聽嗚嗚的號角聲響起,外側的士兵已經動了起來,往來呼喝,戰馬嘶鳴、衣甲鏗鏘,擺開了迎候的隊形。 綵棚前面文武百官紛紛歸位,依序站立。因為皇帝來得急促,類似夏潯這樣悠閒四逛或像胡廣一樣擇地進食的官員很多,這時紛紛跑回去,弄得陣形大亂。 夏潯眼尖,一眼看到隊伍最前方,漢王一身朝服,早已肅然站立,做出了迎駕的姿態,夏潯馬上喚過費賀煒,急聲喝道:“你速去尋到太子,告知陛下已到,快去!快去!” 費賀煒情知事急,應聲上馬,斜刺裡便殺向官道,絶塵而去。 夏潯與胡廣急急趕回隊伍,各自班中站定,喘息未定,巨艦已在江邊泊下。 追兵近,將爆菊,求月票,護我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第928章 父子君臣 路上倒着一匹馬,旁邊塌了一輛車。 太子朱高熾站在車前,楊溥、楊士奇等東宮屬官都簇擁在他身邊,眺首遠望。 “太子爺,我回來啦!” 遠處突有一輛輕車馳來,車還沒到,坐在車頭的中官乙一便扯着嗓子大喊,那聲音就象一個守寡守了十八年,突然發現自己據說已客死異鄉的漢子突然回了家門一樣的婦人。 馬車捲起一路煙塵,到了朱高熾面前戛然而止,車伕緊緊勒住駿馬,乙一便從車轅上滾翻落地,一把攙起朱高熾道:“太子爺,您等急了吧,奴婢扶您上車!” 朱高熾無暇多說,趕緊登上車子坐定,對車伕吩咐道:“走!快去碼頭!” 車伕立即一抖馬繮,駟馬高車向前奔去,鬆了口氣的楊溥、楊士奇等人忙也紛紛上馬,隨在車後馳去。 朱高熾今天一大早就趕到了皇宮,召集內宮二十四監的管事太監,逐一過問今天迎候天子歸來的諸般事宜,確認無誤後便離開皇宮,驅車趕往燕子磯迎駕。 車子剛剛駛出南京城,不知怎地,拉車的一匹馬便馬失前蹄,摔折了腿。若只是拉車的馬折了一條腿也無妨,隨便留下一個侍衛,換了他的馬來駕車也可應付一下。但那馬摔倒時,牽拉車轅,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車轅腐朽還是一股寸勁兒,車轅竟咔嚓一聲斷了。 朱高熾身體痴肥,一條腿還有足疾,如何乖得了馬。這要是把他一路顛倒江邊去,帽子也歪了,衣服也擰了,堂堂太子在滿朝文武再加上十五外國使節面前豈不丟盡了臉面? 朱高熾知道自己的形象不太好,所以格外在意自己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因見時間還來得及,便令乙一回府再取一輛車來。誰知乙一這一去耗的時間太長了些,急得太子出了一腦門的油汗。 “快着些。再快着些!” 朱高熾坐在車上,急急催促馬夫,馬夫鞭下如雨,那車都快飛起來了,一路顛得亂蹦亂跳。楊溥和楊士奇一左一右,催馬趕近,對朱高熾道:“太子莫急,依先前送來的時間推算。咱們必能搶在皇上過江之前到達。” 車上面,乙一則不停地向朱高熾告罪、解釋:“太子恕罪,奴婢本來能早點兒回來的。不成想去路上先是遇到一戶人家娶親,擋了道路,回程時經過一個路口,又有幾個潑皮打架。好不容易把他們都驅散了,這就耽擱了一些功夫。 朱高熾心中焦急,卻反過來安慰乙一道:“此非你之過錯,孤不會怪罪你的。” 朱高熾也知道時間還來得及,不過太過倉促總是不好。如果皇親國戚、滿朝文武都到了,他太子才姍姍來遲,叫人看在眼裡難免閒話。朱高熾自知父親不喜歡他,不想再有什麼讓父親生厭的地方。 不想車正疾馳,迎面一騎突如離弦之箭狂奔而來,車前侍衛立即迎上前去。按刀喝道:“太子儀仗,來人讓路!” 太子儀仗打着旗幟呢,來者不管是官是民,不用他們呼喊,只看這儀仗,就算不認得這是太子的隊伍,也能知道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自然會避讓道旁。可這人竟不閃不讓,直接衝著他們的隊伍撞過來。 幾個侍衛察覺有異。提馬上前,腰畔長刀業已出鞘。寒光凜然,直指對方。 來人大叫:“閃開,輔國公急訊,太子爺!輔國公命小人前來報信,皇上……皇上已到燕子磯!” “什麼?” 朱高熾在車上一聽,一臉本來脹紅的胖臉頓時慘白,愕然道:“父皇……到了?” 大艦放下梯子,兩廂宮樂高奏。永樂皇帝一身翼善冠常服,頭戴烏紗折上巾,盤領、窄袖、團龍十二章,玉帶皮靴,威風凜凜地出現在船頭。 立即,如山之傾,由漢王朱高煦帶頭,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各國藩王、使節,以及兩翼的禦林軍,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齊聲高呼:“叩見皇上!” 朱棣腳步沉穩地走下舷梯,漢王朱高煦急忙再叩首:“兒臣恭迎父皇!” “嗯!嗯?” 朱棣剛一頷首,突然濃眉一蹙,瞧出不對勁兒來了。他要是兒子多,而且朱高熾只是個親王,往人堆裡一站,朱棣就這麼隨意一掃還真未必就能發現他在不在。可他一共就三個兒子,南京只有倆個,不見人影的那位還是當朝太子,朱棣如何不能察覺。 朱棣目光一掃,淡淡問道:“太子何在?” 漢王忙道:“呃……,兒臣不知,兒臣方纔業已發現皇兄不在,已然使人去問了。” 朱棣哼了一聲,按下此事不提,輕輕抬手對群臣道:“眾卿平身!” 夏潯腳下一錯,就欲出班迎上前去,雖然這不合規矩,但是以他身份也算不得逾起。 不料漢王站起,立即踏前一步,又對朱棣笑道:“恭喜父皇,鄭和奉旨巡撫南洋,現已凱旋。南洋諸國傾慕天朝,我大明船隊所經各國,俱承皇帝旨意,感沐天朝恩德,並有貢物進獻。鄭和,還不見過皇上!” 鄭和聽見叫他,立即閃身出來,跪倒在地:“皇上!” 朱棣看見追隨自己多年的鄭和,神色間大為喜悅,竟舉步上前,將他扶起,笑道:“一去兩年,你可回來了,呵呵……” 夏潯暗暗一嘆,又站了回去。這邊鄭和與朱棣對答幾句,便拱手道:“皇上威加宇內,四海賓服。奴婢奉聖命南巡,如今琉球中山、山南,婆羅,阿魯,蘇門答剌,滿剌加,浡泥、占城、暹羅、榜葛剌、南浡利、小葛蘭等國遣使入貢。” 漢王搶着道:“父皇,渤泥國更是由國王攜王妃、王子、公主同來朝覲呢!另外,日本國、帖木兒國使節亦來入貢,蠻夷向化,萬國來朝,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朱棣大喜,呵呵笑道:“快請渤泥國王與諸國使節上前見朕!” 漢王急忙一擺手,迎候在旁的各國使節紛紛上前參拜,鄭和一一為皇帝介紹他們身份,夏潯站在班中暗暗着急:“迎駕這麼大的事情,太子怎麼就遲了呢?” 可是這種關口,他不能有任何動作,更談不上為太子辯說什麼,夏潯扭頭向後看了看,後邊黑壓壓一片都是迎駕的百官,哪兒看得到太子的車駕來是沒來。夏潯嘆了口氣,目光一轉,正與同樣回頭張望的大學士楊榮碰上,兩個人都是一臉的憂心忡忡…… 皇帝擺駕回城,左右龍旗十二面,北斗旗一面、大纛一面居于前,豹尾旗一面居于後。再往後是日旗、月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風、雲、雷、雨等共五十四面,每旗執旗甲士一人,執弓武士四人,接着又是金瓜儀刀、黃羅傘蓋…… 金帝禦輦前後,又有無數大漢將軍,錦衣魚服,張羅傘蓋,接着便是皇親國戚、內閣六部、外國使臣、各司各衙的官員,除了少數年老體衰騎不得馬的乘了車轎,其他人等一概騎馬隨行與後,兩側禦林軍拱衛着,浩浩蕩蕩,沿官道往金陵城而去。 儀仗正行間,前方突然出現一隊人馬,有人、有馬、有車,俱都避離大道,停在道路一側的野草地裡,所有人俱都跪拜于地。 禦輦珠簾高卷,路旁景像已被朱棣看在眼中,朱棣平和的顏色就像突然染上一層秋霜,沉了下來。他輕輕一舉手,車外太監立即喝道:“止!” 車駕停住,朱高熾伏地高聲道:“兒臣迎駕來遲,父皇恕罪!” 朱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擺手,太監立即高呼:“行!” 車駕緩緩前行,未得旨意,朱高熾及東宮一眾官屬跪在原地不敢起來,只得伏地不起。皇帝儀仗一刻不停,徑直官道下去,大隊人馬緊緊相隨,皇親國戚、各國使臣、滿朝文武一路經過,把太子伏地請罪、汗流滿面的樣子看在眼裡。 眼見儲君如此狼狽,百官中不無心生憐憫者,可是,此時此刻,又豈是求情時候?現在做出任何一點同情太子的舉動,都只能惹得皇帝更怒。 夏潯因為身上有傷,是坐車來的,太子的情形他也看在眼裡,可是這時他也無能力,唯有黯然一嘆:“帝王,終究是帝王,父子之間,隔了君臣這層關係,血緣親情想不淡也要淡了……” 皇帝儀仗和迎駕百官的隊伍絡驛不絶,足足小半個時辰才算走完,在原地跪這麼久,就算一個正常人都已頭暈眼花、雙腿發麻了,何況是朱高熾那麼肥胖的身軀,他伏在原地,汗下如雨,兩條腿更是完全失去了知覺。 可是皇帝一言不發便趨車而去,未得旨意,他如何可以動彈,今日哪怕就是跪死在這,也得咬牙撐下去。朱高熾雙手據地,跪得十分辛苦,不但滿臉爬滿汗珠,一顆顆滴落土壤,身上幾重衣衫更是濕透。 朱高熾拄地的雙手微微發抖,眼前金星亂冒,時而一陣發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暈厥當場,十幾名禦林軍突然護着一輛車子從遠去的儀仗隊伍里穿出來,徑直奔向他們。車子到了近前還沒停穩,便從車上跳下一個少年,提袍裾穿官道,飛快地跑到朱高熾面前,抱住他胳膊喚道:“爹爹,快快起來!” 第929章 百善孝為先 “啊!瞻基!” 朱高熾一抬頭,見是自己兒子,不由露出了笑容。 朱瞻基年紀還小,力氣單薄,哪里拉得動朱高熾。朱高熾看他辛苦的樣子,不禁澀然一笑,道:“瞻基,爹爹迎接你皇爺爺遲了,有失臣儀,受了你皇爺爺的懲罰,沒有你皇爺爺的旨意,爹爹是不能起來的!” 朱瞻基道:“爹爹,孩兒方纔看見爹爹受罰了,孩兒知道要皇爺爺允准爹爹才能起身。所以馬上便去求皇爺爺,皇爺爺答應了孩兒,叫爹爹起身,隨儀仗回城呢!” 朱高熾目光一亮,道:“當真?” 陪同朱瞻基過來的一個中官躬身道:“太子爺,您起來吧,皇太孫說的是真的。” 朱高熾大喜,這才想要起身,可他雙腿已跪麻了,左右兩個小內侍趕上來攙他,竟然攙不動。費了好大的勁兒,在東宮屬官的幫助下,太子才得以站起,也不等他把發麻的腿腳全都活動開,便趕緊叫人挪他上車,追着隊尾去了。 皇帝回京,上朝,受百官朝拜,在此過程中,太子做為儲君,始終都要緊隨在皇帝身側的,朱棣雖然不喜太子迎駕遲緩,在內外臣工面前,卻不能剝奪太子的權利,因此一直要他隨行于側。 朝覲完畢,朱棣便下旨大排筵宴,君臣同樂。 皇帝這些可能的吩咐,早在朱高煦的預計之中。皇帝剛剛回京,尤其是有這麼多的外國使節朝拜入貢,這是大明開國以來前所未有之盛事,皇帝十有八九要予以慶祝的。所以這些準備工作他早就做好了。 皇上若不賜宴沒有關係,皇上若賜宴,總不能臨時抱佛腳,太過倉促。宮中各種準備井井有條,禦膳房自然是做足了準備,就連皇親國戚、勛卿功臣、文武百官的座次位置,包括各國使節的座次位置,都已有過預演,因此毫無慌亂侷促。 朱棣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沉沉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夏潯從燕子磯伴駕回來,一直到朝堂站班,始終沒有機會問清太子那邊的情形,直到皇帝賜宴,這才得了機會,偷空離開了自己的席位。 太子伴隨着皇帝,想要到他身邊去而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所以夏潯並沒有試圖接近朱高熾,而是選擇了東宮屬官楊士奇。夏潯靠近楊士奇,急急問道:“怎麼回事,太子何以迎駕來遲?” 楊士奇扭頭一看,見是夏潯,連忙低聲道:“國公,此事實屬意外……”楊士奇把事情經過簡略地說了說,又道:“現在不得機會,我們打算等宴會散了,再隨太子去向皇上說明原委……” 夏潯立即打斷他的話,沉聲道:“重要的不是解釋,而是請罪!解釋的話不必由太子去說,太子只需要請罪!最好是由太孫去說,你也看得出皇上最疼皇太孫,由他解說,事半功倍。還有,一切思慮不周處,都要有人搶過來擔著,務必保住太子!” 楊士奇臉色一變,說道:“國公,只是因故誤了迎駕而已,有這麼嚴重麼?” 夏潯目光沉沉地盯了一眼禦座上的皇帝,朱棣正側頭與坐在近前的渤泥國王談話,夏潯低低地道:“我只希望……不要比這更嚴重!” 夏潯轉身離去,楊士奇盯着他的背影,神色瞬息幾變,略一猶豫,他也急急閃身離去! 宴會結束以後,百官退出皇宮,朱棣將渤泥國王和其餘諸國使節一直送到丹陛之下,態度非常親切。 日本國使節和帖木兒國使節目前是最着急的,他們的國家正打得如火如荼,他們恨不得立刻就拉住永樂皇帝好好談談這件事,如果能夠得到大明的支持,他們才好回去交差。如果這位大明皇帝能夠在軍事上予以配合一下,那更是意外之喜。 可他們也知道永樂皇帝今天剛剛回京,又剛剛設宴款待了外使和群臣,此時不宜再議軍國大事,只好忍耐着,好象一對久不受君王臨幸的怨婦似的,只把一雙幽怨的眼睛望着朱棣。 他們入貢的原因朱棣已經知道,瞧見他們這副模樣,不禁莞爾,吩咐中官告訴他們,會擇時專門接見他們,兩國使節這才大喜,欣欣然辭駕出宮。朱棣這一路舟車勞頓,回京後又馬不停蹄地接受群臣朝拜、宴請各國使臣,着實有些累了,便擺駕後宮歇息。 剛剛走到乾清宮,朱棣就看見太子跪在路旁,臉色登時又沉下來。朱高熾聽到腳步聲來,微微抬頭看見一角龍袍的袍袂,馬上重重叩下頭去,高聲道:“兒臣誤了迎駕時辰,有失臣禮,大罪,恭請父皇懲處!” 朱棣冷冷一笑,道:“你也知道失禮?俺自北京回來,滿朝文武、中外使節,一個不缺,你是俺的兒子,又是監國,居然遲遲不到,最後狼狽于路旁迎駕。高熾!你還沒有當上皇帝,這皇帝的架子,卻比為父還大了!” 這句話太過誅心,驚得朱高熾汗下如雨,連連叩頭,只道:“兒臣有罪,兒臣知罪,願受父皇懲罰,以立國法、正綱常!” 夏潯急急授與楊士奇的兩句話,正合朱高熾心意,他方纔在筵會上只是強做平靜,一直在思忖着該如何向皇帝解說。朱高熾深知自己父親的性情為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與其辯解,不如請罪,就只是很單純地請罪。 儘管該讓皇帝知道他延誤迎駕的理由,也不能由他自己說出來,得了夏潯的提示,朱高熾更是拿定了主意,因此只是叩頭請罪,絲毫不言其它。 朱棣冷聲道:“身為儲君,一言一行當為百官表率。立國法、正綱常?不錯,原來你也明白這個道理。你以為像朕請罪,便能饒了你!高熾,兒子有錯,為父能饒你。臣子有錯,君王卻得賞罰分明!你我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 朱高熾聽他弦外之間,愈加惶恐,別不敢言,只是一味叩頭:“兒臣願受父皇責罰!” 人的感情就是這樣,縱然是父子之間也是一般無二,若是老子瞧你不順眼,你好端端坐在那兒吃飯,老子看著看著莫名地就惱了,放下筷子就要罵你,一臉的厭惡,你能奈何?他那瞧著喜歡的兒子,今兒偷了他藏在褥底的錢去買零食,明兒踢球一腳把鄰居家的玻璃窗震個粉碎,這老子照樣把他當眼珠子稀罕。 朱小胖吃虧就吃在從小不討父親喜歡上,這麼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兒,才弄得他這般狼狽。若這迎駕遲緩的事兒是朱高煦、朱高燧做出來的,恐怕朱棣連罵都懶得罵上一句。小胖心裡委屈,卻是隻管叩頭請罪,不敢有一語辯解。 他老子正在氣頭上呢,若他辯稱冤枉,任何理由朱棣都只當狡辯。 你馬失前蹄?你車子壞了?你早幹嘛去了?為何連自己的座騎和車駕都不注意修繕?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你車子壞了?你就不能騎了馬先往江邊接駕嗎,非得坐著車子四平八穩?你錯估了朕趕回的時間?敢情你本來就打算掐着點兒來迎駕的,你心裡頭還有我這個父親麼? 朱小胖老實認錯,可是看朱棣的樣子還不想饒他,朱棣怒容不消,還待責斥,遠處一個少年忽然“噔噔噔”地跑來,二話不說,便往朱高熾旁邊“卟嗵”一跪。朱棣一瞧,正是他的寶貝孫子朱瞻基,不禁奇道:“瞻基,你這是做什麼?” 朱瞻基道:“皇爺爺責罰父親,孫兒來與父親一起受罰。” 朱棣驚道:“你這孩子,你父有失臣儀,與你何干?不要瞎摻和,快起來。” 朱瞻基大聲道:“古賢人說:孝子事親,不可使其親有冷淡心、煩惱心,驚怖心,愁悶心,難言心,愧恨心。父親受了皇爺爺的責罰,驚怖愁悶、悔恨莫名,孫兒感同身受,既不能代父受過,那就只有與父親一同受過了,孫兒這是在盡孝心!” 朱棣聽得龍顏大悅,臉上露出了笑模樣,溫聲說道:“孫兒啊,你父親犯了錯,並不是你犯了錯,皇爺爺是在行國法,不是施家法。乖孫,快些起來,你那小胳膊嫩腿兒的,一會兒還不硌青了,快起來快起來。” 朱瞻基哪肯答應,只抬起頭道:“皇爺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孫兒眼中,父親就是父親,可分不得你錯我錯,父親若真的有錯,那就是孫兒的錯,請皇爺爺懲罰孫兒,饒過孫兒的父親,成全孫兒的一片孝心!” 朱棣有些驚訝,看看他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朱瞻基大聲道:“這是師傅教,聖人訓!孫兒早就記在心頭了!” 朱棣默然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摸着他的頭道:“好孫兒,好孫兒,你起來吧,爺爺不罰你父親就是了,快起來!” “謝皇爺爺!” 朱瞻基大喜謝恩,急忙叩頭,太子朱高熾忙也叩頭道:“兒臣謝過父皇!” 朱棣向他一轉臉,馬上又晴轉多雲,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呀,有你兒子一分乖巧,老子就不知要省多少心!回太子宮靜思己過去吧!瞻基,咱們走,陪爺爺洗個澡去!” “哦!”朱瞻基答應一聲,爬起來牽住朱棣的手,扭頭向父親擠了擠眼睛。 朱高熾好不鬱悶:“我一老本實,循規蹈矩,怎麼就讓你操心了?你看著好,怎麼都好。你看著不好……,我有什麼辦法呢?” 第930章 喜怒不形于色 朱瞻基拉著朱棣的大手,一路走,一路道:“這事真的不怪爹爹呢,爹爹可是很早就起來趕到宮里布置迎駕的事兒,皇爺爺您看,宮中大排筵宴,這麼多的文武大臣,還有這麼多的外國使節,可有一點亂象?爹爹確定了宮中事宜,趕去迎接皇爺爺的時辰也挺早的,可是路上偏偏出了意外,也是巧,咱們趕路急了些,皇爺爺到的時間就提前了……” 同樣一件事,換一個人去說,效果就大不一樣,朱棣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父親說項,卻也不惱,又問了許多,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才道:“你這小鬼頭,你是跟皇爺爺一塊回來的,這些事兒爺爺都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朱瞻基道:“皇爺爺賜宴與百官,孫兒就回太子宮探望娘親去了,是娘親告訴我的。” 朱棣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子,這次就算了。爺爺疼你,你也不可以恃寵而驕,今天不是父親教訓兒子,而是君父教訓臣子,以後你切不可再來干預了!” 朱瞻基嘟起嘴道:“皇爺爺曾教誨孫兒說,人主有二患:任賢,則臣將乘于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所以為君者當喜怒不形于色,如國之利器,不輕易示之於人,可今天皇爺爺為什麼吹鬍子瞪眼睛的,好不嚇人!” 朱棣沉默片刻,輕輕一笑,說道:“孫兒,爺爺教你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叫你禁絶了性情,無喜無怒,而是你喜不叫臣子知道你喜,你怒不叫臣子知道你怒,懂了麼?佛家講無念、無相、無住,你看那現在佛釋迦牟尼寶相莊嚴,你自然不知他是喜是怒,可未來佛彌勒佛祖笑口常開,你便知道他是喜是怒了麼?” 朱瞻基眨了眨眼。他到底年幼,雖然聰穎,朱棣這句飽含深意的話,卻是聽不懂了…… 夏潯從朝裡回來時已是晚間,回了府卻不睡,洗了個澡後就進了書房,拿着一卷閒書,有一下沒一下地看著。突然。窗欞叩響,夏潯精神一振,急忙道:“進來!” 徐姜閃身進來。抱拳道:“國公!” 夏潯忙問:“情形怎樣?” 徐姜把今日宮裡的事情匆匆一說,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慶幸道:“太子之位,似乎可以保住了。只要皇上不生廢儲之心。再有什麼都不重,一切還有迴旋餘地。” 徐姜道:“國公,只是迎駕稍遲而已,皇上既命太子回宮思過,這事還沒了麼?” 夏潯輕輕搖了搖頭,他踱到窗邊,伸手推開窗子。望着窗外陰沉沉的天色,沉聲說道:“雷霆已醞釀了那麼久,怎麼可能不劈下來?” 次日早晨,西琳羊水破了。眼見生產徵兆已如此明顯,府裡上上下下一通忙碌,夏潯幫不上忙,只在堂屋轉來轉去的聽消息,可是從早晨一直撐到中午,西琳也不生產,夏潯正團團亂轉,無計可施的時候。府裡來了一位中官,傳皇上口諭。叫他午朝後入宮見駕。 夏潯入宮的次數多了,以前就像回家一般自然。很難有心生忐忑的時候,這回聽了卻有一種禍福難料的感覺。到了下午,估摸着皇上午睡的時間差不多了,夏潯眼見西琳還是不生,只好囑咐家裡人好生照料,自己入宮見駕。 謹身殿裡,只有朱棣一人批閲奏章,見他來了,便擱下硃筆,叫人賜座,所有的一切,都如往常一般,看不出絲毫異樣,夏潯心中反而更加惴惴。 等到內侍上了茶,朱棣便道:“朕打算分別召見帖木兒國和日本國使節,這兩個地方的事,你都有參與,瞭解的詳細一些,如何對待他們,相必你已有了腹案。” 夏潯剛端起茶來,忙又放下,正容道:“是!關於兩國使節赴京入貢的目的,皇上已經知道了,想來也有了應對的策略。若是皇上想要參詳臣的意見的話,臣的意思是:兩國都拉住,兩邊都拉住,一個明着來,一個暗着來!” “哦?此話怎講?” 夏潯解釋道:“日本那邊,自然是一明一暗,暗裡通過沿海商人向後龜山提供幫助,明裡卻需皇上明確支持後小松。當然,關於足利義滿的家事,就不能兩頭支持了,那足利義持一向對我大明抱有敵意,所以,一定得支持足利義滿的親生兒子足利義嗣,把足利義持從征夷大將軍的位置上轟下去!必要的時候,不妨應足利義滿所請,給予武力支持!” 這番話似乎甚得朱棣心意,他撫着鬍鬚,緩緩點頭。 夏潯又道:“至于帖木兒帝國,就不能用暗的了,天高路遠,皇上對該國的影響有限,唯有明着支持,才能叫他們有求于皇上。” 朱棣微微蹙眉道:“他們之間水火不容,安肯答應?” 夏潯道:“不答應,就等於把大明推到對手一方,他們怎會不答應?皇上難道還能指望以恩德感懷,叫他們心甘情願地臣服于大明不成。帖木兒指定的儲君已經死了,他們兩個都不是該國的合法繼承者,只憑這一條,陛下便能把他們戲弄于股掌之上。不叫東風壓倒西風,也不叫西風壓倒東風,皇上才能坐收漁人之利!” 朱棣把這句話細細地咀嚼了一遍,淡淡地道:“好!好一個不叫東風壓倒西風,也不叫西風壓倒東風,才好坐收漁人之利!” 夏潯咳嗽兩聲,道:“當然,這也是我大明在皇上治理之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有強大實力,所以我們才能利用帖木兒國、日本國內部的矛盾以及韃靼和瓦剌之間的矛盾,分而治之!” 朱棣定定地看了夏潯一眼,突然問道:“你在玄武湖會見帖木兒國摩羅使者時受人刺殺,此案錦衣衛還在查辦當中,文軒,朕素知你機警,以你看來,當日登船行刺者,真的會是帖木國使者烏傷派來的人麼?” 夏潯反問道:“不知皇上對此事怎麼看?” 朱棣道:“以朕現在所掌握的情況看,可謂疑點重重。烏傷在進入我大明前後,會另遣一些刺客暗中相隨麼?他們目的何在?如果說是為了刺殺摩羅,一路上他們明爭暗鬥,能殺早就殺了,既進了我大明都城,成功機會已然極其渺茫,他們還敢下手?匪夷所思。尤其是,沙哈魯目前的實力已隱隱在哈里蘇丹之上,他們比摩羅更有希望獲得朕的承認,何必在京城裡冒此奇險,激怒朕呢?” 夏潯道:“皇上明鑒。臣也覺得其中頗有蹊蹺,如果說此事確為烏傷所有,有些不合情理。摩羅使者一口咬定是烏傷所為,原因不言自喻,這對他爭取我大明的承認有利,可我們卻須查個清楚明白才是。只是臣當時會唔摩羅,多飲了幾杯,席間又中了毒,倉惶間只顧逃命,對刺客的情況瞭解不多,想要揣摩他們的來路也不容易。 紀綱大人執掌錦衣衛,足智多謀,此案既交在他的手上,料來終有真相大白之日,臣不敢妄自揣測。皇上日理萬機,國務繁忙,千萬不要再為這些事情勞神,眼下還是以安撫帖木兒、日本兩國使節為第一要務!” 朱棣淡淡一笑,道:“朕知道了,你傷勢未癒,且回去歇養吧!” 夏潯連忙起身:“是,臣告退!” 朱棣定定地看著夏潯蹣跚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門口,才緩緩收回深邃的目光,隱隱又現出沉思之色。這時沐絲躡手躡腳地走進來,低聲道:“皇上,東宮屬官已然帶到!” 朱棣神色一肅,沉聲道:“留下楊溥、金忠兩人,其餘人等押入詔獄待參吧!” 不一時,楊溥、金忠二人便被帶進殿來。 太子迎駕遲了,有失人臣之禮,這事兒可大可小,皇上若不想處治,譴責幾句也就罷了,皇上若想處治,這條罪名就可以大做文章。 前文說過,藩王有罪,除非謀反大罪,輕易是不受懲處的,自然有人代他受過,這代藩王受過的人就是王府長史,長史最主要的責任就是背黑鍋。那麼太子犯錯呢?自然就該由東宮屬官來頂包。 昨日太子迎駕稍遲,今兒一早就有官員彈劾,朱棣見了彈劾奏章,馬上毫不猶豫地批了一個“準”字,着即捕拿東宮一眾屬官。因為他上午有朝會,這時才把人押來。兩人被帶上殿來,跪倒見駕,紀綱挺胸腆肚,叉手一禮,高聲道:“臣奉詔,捕東宮屬官見駕!” 朱棣臉色一沉,喝道:“楊溥、金忠,朕命你等輔佐太子,你等不教誨太子經國緯政之道,只為討好太子,一味奉迎縱容,致使太子懈怠。朕自北京歸來,早有旨意到京,皇親國戚、王侯功卿、滿朝文武俱到,另有十五國外使在場,偏是太子姍姍來遲,大失人臣之禮,爾等為太子輔臣,可知罪麼?” 錦衣衛一來拿人,楊溥就曉得皇帝在東宮迎駕一事上要大做文章了,他情知這時如何辯解都是枉然,不過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的,眼下必須盡全力保住太子,只要太子保得住,他們這些東宮屬官就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如果連太子都倒了,他們除了老死獄中,再也沒有一絲機會。 一念及此,楊溥立即跪倒,叩頭道:“老臣知罪,然太子無罪!” 第931章 試水 楊溥叩頭道皇上,臣知罪,然太子天性至仁,惇厚愛民勤勉好學,聰穎睿智,做事勤勉,一絲不芶,無愧於國之儲君。昨日迎駕,太子天色未亮即起,先召內官二十四司,確定候駕諸事無誤,隨即便離城迎駕。 路途之上,太子先是馬失前蹄,既而扯斷車轅,不得前行。太子急於迎駕,本欲乘馬而行,是臣等得到前方消息,知道皇上趕到的時間尚早,才勸太子等候,讓人回府換車。不料,換車太監一路多遇波折,而皇上這邊行程估算有誤,時間提前,太子這才誤了迎駕的時辰。” 朱棣冷笑:“這麼說,反倒是聯的不是了?” 楊溥叩首道:“老臣豈敢非議皇上,臣只是向皇上奏明迎駕來遲的緣由。老臣不知變通,勸阻太子,致使太子迎駕遲誤,臣有罪,願受皇上懲處但太子無罪啊……” ………” 朱棣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向東宮詹事府詹事金忠,問道:“楊溥已然認罪,你呢?” 金忠亢聲道:“臣無罪、臣不服,這是有人蓄意陷害,設計太子!” 朱棣大怒,拍案道:“太子失儀,事實練在,何人蓄意陷害?” 金忠道:“官道平坦,太子的良駒好端端地就斷了腿,太子的車駕,那是要時時修繕的,好端端地就裂了車轅,可不奇怪?皇上的鑾駕,先還說著要一個時辰才到,竟然半個時辰就到了,可不奇怪?若說這還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可不奇怪?” 朱棣被氣笑了,喝道:“一派胡言,大軍行進,稍快稍慢,本來就難以測算的準確無誤,稍快一些有何稀奇?” 金忠把脖子一梗,道:“那儀仗兵馬的統兵指揮靖難之時乃是漢王馬夫,由其一手提攜起來,臣由此,不能不胡思亂想。” 朱棣臉色一沉,喝道:“大膽,儀仗兵馬使曾做漢王馬夫,便是漢王弄鬼麼?你這是誣陷漢王,離間我父子!” 金忠慷慨道:“漢王當初封在雲南,他不肯去。 皇上改封他青州,他又不肯去!漢王之心,誰還不知?若非皇上您三心二意,漢王敢有爭儲之心麼?敢向皇上求取天策衛為王府護衛嗎? 漢王既有這等野心,太子迎駕遲誤又事出蹊蹺,怎不令人生疑?漢王得了天策衛後,便時時以天策上將自居,自我歡噓,堪比唐太宗李世民……”皇上!漢王想做李世民了,臣敢問:皇上您願意做李淵嗎?” 金忠這幾句話鏗鏘有力,金石之音震盪在整個殿上,驚得朱棣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一旁紀綱聽了金忠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不禁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這位金大人比我還狠,這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要拖着老婆孩子一起去死啊,入我詔獄,未必就死,這一下,他是真的死定了!” 朱棣一臉驚怒地瞪着金忠,紀綱已經做好拿人的準備了,孰料朱棣瞪了半晌,竟不怒反笑:“哈哈哈!好你個金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如此胡言亂語,誹謗君上。若不是念你是靖難忠臣,在聯麾下曾屢立戰功,憑你今天這番話,聯就不能饒了你!滾出去吧!” 紀綱一旁聽了,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這就完了?老老實實認罪的給關起來了,這頭倔驢咆哮殿婆,桀驁不馴,若換了太祖在世時,敢離間皇帝,滅你九族都是輕的,不刨你祖墳都聳是法外施恩,皇上居然……就這麼把他給放了?” 紀綱知道金忠是靖難的老人,打從燕王一起兵,這金忠就是他身邊極信任的部下。此人擅長占卜,燕王有難決之事召他占卜,事後證明十有**都是準的,因此甚得朱棣信任,不過因此就不追究他的罪責了?紀綱偷偷瞄一眼朱棣,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慈眉善目的活菩薩。 朱棣說完,一看幾人還獃若木鷄地站在那兒,不禁怒道:“還愣在那兒做什麼?一個個的面目可憎,惹聯生厭,都滾出去!” 紀綱這才醒過神來,連忙一揮手,叫幾個錦衣衛把楊溥和金忠都拖了出去。 殿上一空,朱棣獨自站立,半晌,忽然低沉地一笑,輕輕地道:“這東風西風之亂,竟是源出於上麼?這始作俑者,竟是聯麼……” 楊旭離開皇宮,乘車轎回府。 自從受傷之後,他出諄就一直乘車。 車轎中徐姜坐在側廂,候夏潯坐定,便給他遞過一杯茶去,悄聲問道:“國公,怎麼樣?” 夏潯沉聲道:“瞧這情形,怕是太子與漢王的鬥法已經超越了皇上能夠忍受的界限,兩人所能動用的力量,業已引起了皇上的警惕,所以皇上的舉動才如此反常。皇上到底打聳怎麼做,我還沒琢磨透,不如……場大風暴,怕是免不了了!” 徐姜籲然道:“如果這樣,確是一場大凶險只是一一……卑職傳給太子的那番李世民和李淵的話,會不會更加觸怒皇上?閙到不可收拾?” 夏潯輕輕搖了搖頭,道:“如果你懂得帝王的心思,你就會明白,帝王不會聽不進這樣的話,也不會容不下這樣的人,除非……他徹底的昏了頭。我們這位皇上一身非議,可這昏君的帽子,卻戴不到他的頭上!” 一路無話,到了楊府門前,車駕停下,車伕下車,安放腳踏,徐姜搶前一步,扶夏潯起來,掀開轎簾走下車去。夏潯邁步進了大門,立即吩咐道:“閉了大門,從即刻起,外客一概不見!老爺傷處潰爛,需要靜養。” 兩個院子聽了不敢怠慢,立即趕去把大門轟然關閉,落了門閂。 就在這時,內宅喜盈盈地跑出了小丫環弦雅,弦雅提着裙裾,小臉蛋紅撲撲的,一眼看見夏潯,立即雀躍道:“老爺老爺,老爺大喜,西琳夫人生了,給老爺生了個小小姐,母女平安!” 夏潯大喜,一撩袍子,一個箭步就躥了出去,笑不攏嘴地道:“這孩子從早上就開始折騰,如今總尊是生了,快快快,快帶老爺去看看!” 一主一婢,頃刻間跑得不知去向…… 東宮屬官,除了一個有從龍之功的金忠,盡皆下了詔獄。這消息迅速在京城傳開了,如同平地一聲雷,那娶正為了“遷都”爭得腦漿子發熱的官員們終於清醒了一下。 不!準確地說:他們更糊塗了。 皇上怎麼了?要遷都,要把大明的都城從金陵搬到北京去,現在……貌似連太子也要換了?換新房子換新人麼? 東宮屬官入獄,就算還不能因此就確定皇上一定會易儲,百官也知道一向不為皇帝所喜的太子,這一遭因為在中外臣僚面前丟了皇上的臉面,惹得皇帝大怒,東宮之位搖搖欲墜了。削東宮屬官,就是皇帝給文武百官一個再明確不過的訊號。 只是太子派的楊旭、解縉、以及幾位閣學士都還安然無恙,所以皇上是以懲罰東宮做為這次事件的結束,還是朝堂遽變的一個開始,百官還無法確定。 事關重本,俞士吉聽了消息不敢怠慢,匆匆交待了一下都察院的事情,就直奔陳瑛的家。正在家裡裝病的陳瑛一聽這個消息,登時跳了起來。 陳瑛躬着背,捻着鬍子,如老鼠牽須一般團團亂轉,俞士吉就追在他的屁股後面,緊張地道:“大人,您看皇上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遷都也好,廢立太子也罷,咱們都察院是言官衙門,可不能不作聲啊,只是這局面,卑職實在是拿不準。大人,您是咱都察院的定海神針,您不拿個主意出來,大家都有些不知無措了。” 陳瑛突然站住,扭頭問道:“莢真有什麼舉動?” 俞士吉道:“沒有任何舉動。” 陳瑛微微眯起眼睛,道:“太子屬官皆已下獄,黃真沒有動用他的人上書保本麼?” 俞士吉道:“沒有,大人這幾天稱病在家,都察院裡事情不少,卑職有什麼攤派到他那裡的,他都不言不語地接辦了,比以前聽話多了。” 陳瑛臉頰抽插了幾下,神情十分怪異地道:“亂拳打死老師傅!難如……放王這麼一通毫無章法的亂搞,居然反而了?看不懂,看不懂,就連老夫都看不懂了。” 又思忖半晌,陳瑛拳掌相交,“嘿”地一聲道:“如果皇上因此生了易儲之心,那可真是歪打正着了。老夫運籌帷幄,百般機謀,最終竟是漢王這種毫無章法的打法競了全功?” 俞士吉一聽急道:“大人,那咱們趕緊發動禦使,上書彈劾太子失儀、不稱東宮之位,請皇上易立儲君?” 陳瑛撫鬚思索片刻,搖頭道:“不妥,皇上圖已窮,匕尚未現,不能這般直接。解縉不是回京了麼?去,立即彈劾解縉,私唔太子,意圖不軌!” 俞士吉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興奮地道:“妙啊!大人這投石問題之計一舉兩得,若皇上不治解縉之罪,就說明皇上沒有易儲之心。若皇上治解縉之罪,咱們不但能夠窺得皇上心意,還能順道兒給太子再加一條罪名!” 陳瑛怡然一笑:“去吧,找個小卒子先探探風色!對了,把咱們的舉動,給漢王透透氣兒!” 俞士吉心領神會,躬身道:“是,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辦!” 剛剛說到這兒,陳府管家匆匆到子門口,欠身道:“老革,漢王府來人,有請老爺過府一敘!” 陳瑛和俞士吉相視而笑,陳瑛一拋長鬚,躊躇滿志地道:“老夫這病,是該好了……” 第932章 慎勿作桃李 遷都之議尚未決,卻因“東宮迎駕事件”,東宮屬官除了一個金忠是靖難老臣得以倖免,其他所有人等盡皆進了詔獄。 滿朝文武還沒醒過神兒來,都察院又有禦使上書彈劾解縉,說他回京辦差,私唔太子,無人臣之禮。永樂皇帝見了彈劾奏章勃然大怒,立即下詔,奪解縉官職,下詔獄,命紀綱嚴加審問。 紀綱可美壞了,東宮屬官全拿進來了,前當朝首輔也拿進來了,他很有存在感。當然,他本來也是保太子的,太子倒了道理上對他並不利,問題是太子太不待見他了,太子一派多是文臣,那些文臣也大多不待見他,儘管他是太子一派,卻一直受到太子黨的孤立和排濟,他漸漸開始覺得,如果等到太子正了大位,他的地位未必保得住。 紀綱不斷地對夏潯下手,試圖扳倒夏潯,固然是因為他天性如此,容不得夏潯這個老上司騎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取夏潯而代之。 要知道太子身邊不乏文臣,欠缺的就是武將,武將一派在爭儲之議中,要麼投向了漢王,要麼保持了中立,太子最大的倚助就是輔國公,如果他能取夏潯而代之,皇上百年之後太子登位,才不能不重用他。 可惜,夏潯始終沒有扳倒,太子對他反而越來越疏遠,對自己的未來,他寄望于太子的希望越來越小。太子蓄養刺客,行刺輔國公的消息他已經秘密呈報皇帝了,皇帝居然只下一道口諭給他:嚴密封鎖消息,但有一絲泄露,唯其是問! 這是什麼意思? 結合皇帝拿下東宮屬官、拿下解縉的舉動,皇帝的意圖漸漸明朗了,看來皇帝終究是寵愛漢王多一些,為了避免爭儲愈來愈烈,最終演變成兄弟相殘的人間慘劇,皇帝終於下了決心,而這決心,卻不是要趕漢王離京,而是要易立漢王為儲君。 皇上想廢太子,他想保也保不了,莫不如趁此多搞幾個人,先讓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更鞏固一些,尤其是輔國公楊旭,如果能把他咬進來最好,不管誰做儲君,這個人都注定了是他的敵人。 皇帝一旦易立漢王為皇儲,勢必就得為皇儲掃清一切障礙,心向朱高熾的人,都將是皇帝陛下的清理對象。輔國公站隊太明顯了,皇帝只要立了漢王,就算不整死輔國公,也得剪其羽翼,叫他不能再呼風喚雨,為廢太子張目。 紀綱認真揣摩了一番上意,決定從輔國公的好友解縉這兒下手,讓他多攀咬幾個人出來,尤其是夏潯。君不見皇上為了太子迎駕稍遲,就做出這麼大的動作,到時候就算子虛烏有的罪名,只要能為皇上所用,就足以治夏潯的罪了。 有鑒於此,紀綱自然未雨綢繆。詔獄裡面,紀悠南正率人審訊解縉,解縉是前內閣首輔,皇上雖下令抓他入獄,紀綱一時倒不敢對他用重刑,但是錦衣衛用刑,叫你痛苦難當,外表又看不出什麼傷痕的法子有的是,就不信撬不開解縉的大嘴巴。 與此同時,他又悄悄向漢王做出了許多友善的舉動。 “太子不用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漢王如今還沒爭到東宮之位,需要借助於我的地方很多,你不用我,他卻未必就不肯接納我。再說,我手中握著漢王刺客的證據呢,哈哈哈……” 想到得意處,紀綱放聲大笑。 解縉入獄,再次引起了朝野的轟動。 皇帝回京之後,一連串的動作電閃雷鳴,好象一套威力巨大、迅疾莫測的組合拳,打得滿朝文武昏頭轉向。這時候他們終於看明白了一點端倪。 彈劾解縉的奏章裡倒是沒有一言半語指斥太子的,可是說解縉私唔太子,無人臣之禮,太子現在也只是儲君啊,他擅自接見大臣,難道就不是無人臣之禮了麼?這個訊號太明顯了,皇帝若還想留儲君,就不會治解縉,既然拿下解縉,分明是要易儲君。 忠於漢王的官員和一些專打落水狗的騎牆派紛紛上書彈劾太子,忠於太子的官員則紛紛上書,陳辭懇切,力保太子。 這時候,太子派最得力的兩個人物,可謂太子左膀右臂的夏潯和解縉,其中解縉入了大獄,而夏潯呢?他卻在閉門養傷,不問世事,似乎對太子岌岌可危的地位視而不見。 內閣大學士楊榮親自登門拜訪,居然吃了閉門羹,楊家只出來一個二管事,很客氣地告訴他:“老爺創處潰爛,遵醫囑養傷,不見外客!” 楊榮在楊府門前默立良久,隨手找了一塊石子,在楊府的朱漆大門上刻下兩行大字:“願君子長松,慎勿作桃李!” 楊家大門緊閉,並未察覺,這字跡被人發現後引得許多路人觀看,直到第二天早上,楊家下人自角門出來上街採買,這才發現大門上的字跡,急忙拿了油漆塗掉,事情卻已傳遍九城。 不知多少人唏噓感嘆,有人鄙薄輔國公臨危變節,有人羡慕他只要沒有削爵的大罪,盡可逍遙自在,不像那些官職在手的人,平素大權在握,風光無限,一旦被迫去職,立即就成了拔光了毛的鳳凰,還不如一隻土鷄。 內閣大學士胡廣的書房,氣氛幽靜素雅。博古架上擺着幾個瓷器漆器、奇石古玩,雖無價值連城的寶物,卻自有一股脫俗之氣。胡廣站在牆邊,背負雙手,默默地看著牆上一副字畫。 那字傲讓相綴,瀟灑奔放,筆意縱橫,懸掛在牆上,一股豪邁不覊之氣便撲面而來,這正是當朝第一才子解縉的手筆。 解縉的書法師承危素、周伯琦兩位書法大家,又自成一格,既精於小楷,又擅長行草,一手書法用筆精妙,出人意料,誰能得他一副墨寶,都視如瑰寶般珍藏。 牆上這副字是解縉專門寫給胡廣的,胡廣表字光大,這首詩的題名就叫《答胡光大》:“去年雪中寄我辭,一讀一回心轉悲。結交誰似金蘭契,舉世紛紛桃李姿。我觀百歲須臾爾,人在乾坤猶釀器……” 胡廣一句一吟哦,將解縉的這首詩細細地念了兩遍,終是長長嘆了口氣,伸手將它摘了下來。胡廣把詩作拿在手中,又不捨地看了看,俯首在捲上吹了吹,似乎那兒落了灰塵似的。胡廣將詩拿在手中又看半晌,終於毅然捲起,遞與夫人,黯然道:“拿去,燒了!” 胡夫人吃驚地道:“老爺,這……這可是解大學士贈與你的呀。” 胡廣沉聲道:“原先它是為夫珍愛的一幅墨寶,如今卻是惹禍的禍根!燒了他!” 胡夫人見丈夫聲色俱厲,不敢再言,只得默默接過捲軸。 胡廣道:“大紳狂放不覊,貽人把柄,如今已入了詔獄。詔獄,那是好相與麼,進去的人,九死一生!如今執掌錦衣衛的是紀綱,這兩個人一向不和,大紳落到紀綱手上,嚴刑之下,還不知禁不禁得住。如果他胡言亂語拖人下水,那就禍事登門了。” 胡夫人這才知道情形如此嚴重,不禁憂心忡忡地道:“解學士的事竟這般嚴重麼?這……咱們家跟解家可是親家呀,老爺會不會受了牽連?” 胡廣嘆道:“世事難以預料,我們只能儘量防患于未然。夫人,你去女兒閨房,把解家的聘書取來,我要往解家走一趟!” 胡夫人驚訝地道:“這……,老爺要悔婚麼?” 胡廣把眼一瞪,喝道:“休得多言,快去!” 胡夫人一向怕他,不敢再說,持了書軸,便走出書房。胡廣在書案後坐了,捧一杯溫茶,閉着雙眼默默思想,也不知在核計些什麼,過了一陣兒,門扉“咣當”一聲左右分開,一個雙髻少女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開口便道:“爹爹,你要悔婚麼?” 這位少女年方十五,廣額潔淨,秀目慧黠,雖只中人之姿,卻有一股書卷之氣,叫人不敢等閒視之,正是胡廣的愛女胡葉璃。此刻只見她兩頰緋紅,似乎氣的不輕。 胡廣慢慢睜開眼睛,看看眼前這少女,眉頭微微蹙起,叱道:“葉璃,你一個大家閨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瞧你這風風火火的樣子,禮儀嬤嬤都是怎麼教你的?” 胡小姐大聲道:“嬤嬤教我,女子貞潔,從一而終!女貞男忠,女兒貞于丈夫,正如父親忠於皇上,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如今解家落難,爹爹便想悔婚了麼?父親有命,女兒本該遵從,可這失節事大,女兒不敢答應!” 胡廣喝道:“胡閙!失什麼節,你還沒沒嫁到解家去呢。女兒,你可知道,那解縉如今已經被抓進詔獄了,他的兒子解禎亮業已被流放遼東。難道你要跟着他去那塞北遼東苦寒之地受苦不成?” 胡小姐義正辭嚴地道:“婚約既定,女兒就是解家的人了,嫁鷄隨鷄,嫁狗隨狗,哪裡由得女兒選擇?爹爹你與解伯父生同裡、長同學、仕同官,彼此最是要好,如今見解家敗落便思悔婚,就不怕天下人恥笑你為趨炎附勢之徒麼?” 第933章 二女訓夫 胡廣漲紅了臉道:“一派胡言!你當為父就願意背負這樣的罵名麼?解縉被貶官安南時,為父可不曾想過悔婚。可他一而再,再而三,不思悔改,不知謹慎,如今闖出這樣大禍來,爹爹又能怎樣? 女兒哇,你是內閣大學士之女,還愁不能找個稱心如意的的好夫婿麼?解除了這樁婚約,爹爹再給你找個佳子弟就是。再說,解縉這案子,絶不會至此而止,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呢,悔了婚約,才有可能保得咱家周全!為你一片苦心,你可明白?” 胡小姐決然道:“爹爹,女兒終身已定,豈能悔婚再嫁!父親縱有千萬個理由,但為一個‘節’字,女兒斷不敢從!解伯父題贈爹爹的詩中有一句‘結交誰似金蘭契,舉世紛紛桃李姿。’爹爹今日莫非就要效那桃李品性,貽笑天下?” 胡廣大怒,拍案道:“你這忤逆不孝的丫頭,你……” 胡夫人手裡還拿着解縉的那副詩作,慌慌張張地站在一旁,胡夫人一向老實,被丈夫吃得死死的,眼看著父女倆拌嘴,慌得她什麼似的,卻也不知該如何解勸。她素知女兒執拗,卻哪知她竟如此節烈,剛一開口,女兒就來找她父親理論了。 胡廣狠狠瞪了一眼夫人,喝道:“看你教的好女兒!把她帶回去,關進綉樓!馬上把聘書給我找出來!” 胡夫人沒法,便向追着趕來的兩個丫環吩咐:“這……這……,你們沒聽到嗎,還不帶小姐回去!” 那兩個丫環不敢不從,急忙進來就想架起小姐離開,胡家小姐拚命掙扎,兩個丫頭不敢傷了她,三個人在書房裡走馬燈般一團轉,連博古架都碰倒了,上邊的東西掉了一地,俱都摔得粉碎。 胡廣見此情形,拍案而起,對聞訊聚到書房門口的一眾家人喝道:“進來,把小姐帶回綉樓,看緊了她!” 幾個家丁聞聽老爺吩咐,急忙衝進書房,胡家小姐聽了,猛地一把推開兩個丫環,一個箭步閃到書案前,一探手,便從青花筆筒裡伸出一柄裁紙的刀子,胡廣驚道:“葉璃,你要做什麼?” 胡小姐凜然道:“女兒薄命之婚,既蒙父母做主,已經定下了終身,那這一生,女兒就是解家的人了!如今爹爹要悔婚,便是喪了女兒一生名節,女兒不敢從命!” 說著,她一伸手,扯住自己耳朵,伸手就是一刀,一隻耳朵就被她割了下來,登時血流如注,沿著肩項流得滿胸滿臂,胡夫人驚駭欲絶,大哭道:“女兒,我的女兒啊,你這是做什麼!” 胡小姐將刀對準自己咽喉,大聲道:“名節重於性命!今女兒割耳明志,父親如再相逼,女兒唯有把這條性命還與雙親罷了!” 眼見小姐如此節烈,唬得一眾家丁下人誰也不敢上前,胡廣也被女兒的表現給驚獃了,眼見女兒手持尖刀,尖刀倒轉,刀尖緊緊抵着咽喉,只消再說一句逼她悔婚的話就要自盡身亡,胡廣只得頓足道:“罷了!罷了!為父還不是為了你的終身着想?你這糊塗丫頭,不肯悔婚便不退了罷,怎麼這般舉動!” 胡小姐聽了父親這話,說道:“這可是父親親口所言,反悔不得!否則,女兒唯有一死!”說罷棄刀于地。 胡廣氣極敗壞地道:“還等什麼?你、你們這些廢物,還不快帶小姐去裹傷!” 兩個丫環趕緊攙起胡小姐,一個替她掩着耳朵,架着她就往外跑,府上管事早在一個腿快的家丁屁股上踹了一腳,吼他立即去請郎中,然後撿起小姐的耳朵,慌里慌張的追在後面。 胡廣一屁股坐回椅上,氣得呼呼直喘,胡夫人抱著那畫軸,慌慌張張就要去追女兒,被胡廣一眼看見,喝道:“你還抱著那捲軸成什麼樣子,放下!” 胡夫人吃吃地道:“老爺,這捲軸……不……不燒了麼?” 胡廣咆哮道:“婚都退不得了,燒不燒它還有何用!” 胡夫人嚇了一跳,急忙放下捲軸,抹着眼淚追女兒去了。 楊府裡,夏潯閉了大門概不見客,可這耳目卻非只在這府邸之中,京中大事小情,依舊瞞他不得。此前聽人呈報市井間嘲笑他的種種言語,夏潯只是一笑,毫不動怒。 這天下午,發生在胡府的這樁事情又報到了他的面前。這事倒無須如何打聽,因為這事已在市井間傳的沸沸揚揚,那胡家小姐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傳了出來,如今坊間人人都非議其父,卻贊胡家小姐節烈。 這時茗兒和謝謝都在他的身邊,這兩人蘭心惠質,善解人意。夏潯閉門裝病,原因何在,她們清楚,生恐丈夫因此心生煩憂,故而常常伴他說話解悶,有關胡府的消息,她們自然也是聽在耳中。 聽人彙報完了,坐在夏潯身旁的茗兒輕輕嘆道:“這位胡家小姐,着實可敬。” 謝謝卻道:“這胡廣,比解縉高明百倍!” 夏潯輕輕頷首道:“是!知機避凶,這份眼光,沒甚麼。難得的是,事情不遂,他能又生一計,利用這未遂的悔婚來剖明心跡,撇清自己。此人學識不及解縉,氣節不及其女,然而機變謀略的本領,卻是上佳!” “怎麼?” 茗兒微微有些詫異,但是聽了二人的對答,腦中再一思忖,便明白了前後經過,不由又是一嘆:這胡廣……還真是個人精。 夏潯握住她手,柔聲道:“你嘆什麼,嘆得相公心都老了。” 茗兒幽幽地道:“真要老了,安心在家貽養天年,也好過叫人替你擔驚受怕。‘願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楊榮題詩門上,嘲諷相公,你道人家不替你難過麼?” 夏潯不以為然地道:“茗兒,這些事你何必放在心上?政爭豈是一個人憑空想象的那麼簡單,身在官場,如果一個人永遠都是心中所想即為所行,時時刻刻都叫市井間的那些看客們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個人早就完蛋了!解縉就是這麼個沒腦子的,你想讓相公學他麼?” 茗兒聽了,不由又嘆一口氣,想起相公叫她莫再嘆氣的,忍不住又是一笑,問道:“解縉進了詔獄,不會有事吧?” 夏潯道:“放心吧,他不會有大礙的,至少目前不會有。你別看那紀綱飛揚跋扈的,其實他心中明白的很,誰能動、誰不能動,他很清楚。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他不敢把解縉如何。” 謝謝突然道:“相公,紀綱一向與你不合。他這人與陳瑛是一樣的貨色,屬烏龜的,咬住了就不撒手。解縉與你一向關係密切,你看胡廣一向中庸,在太子和漢王中間搖搖擺擺,不左不右,現在都急急地撇清自己,紀綱會不會刑訊解縉,攀咬與你,以借勢整你?” 夏潯道:“這個倒真是大有可能,不過,想從解縉嘴裡掏出治我的東西,很難。解縉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可見人的東西叫他知道。再者,皇上叫我回來好好養傷……” 夏潯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低聲道:“這句話,就是我的一顆定心丸,想來……我現在只要閉門不出,安心做我的國公,就不會惹禍上身了吧。可是,這事叫我愈發地搞不明白了,皇上做事一向極有章法,很少這樣叫人完全摸不着頭腦,他又是詔議遷都又是懲罰東宮的,到底想幹什麼?” 茗兒道:“不管皇上想幹什麼,相公,你為大明、為太子,已經做的已經夠多了,我不想你搭上身家性命!” 夏潯笑道:“哪有那般嚴重……” 茗兒執拗地道:“在妾心裡,就是這般嚴重!妾知道相公對大明功勛卓著,與皇帝更有救命之恩。可是君父眼中,臣子為君父奉獻性命,實屬應當,他會像凡夫俗子一般,把這恩德時時記在心頭?相公啊,你功勛卓著不假,可那侯君集就比你差麼,你看他的下場如何?” 夏潯茫然道:“侯君集,是你父親昔日一個部下麼?” 茗兒只當夏潯說笑,不禁生起氣來,拂袖道:“相公,人家一心為你打算呢,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夏潯好不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侯君集是什麼人物,不過這時他已明白,想必這侯君集是個古人,只好回頭查查再說。奈何這時代沒有計算機,不能輸入關鍵詞一搜便可,如果不找個明白人問問,想要翻出這侯君集是哪朝哪代,何許人也,有何事蹟,也不知要翻到猴年馬月才能知道了。 謝謝瞧他模樣,似乎果然不知,不禁暗暗發笑,連忙解釋道:“老爺政務繁忙,久不讀書,想必一時忘記了。這侯君集,隋末大亂時,便投了李世民的天策府。當時天下未定,未必就注定了會是李家的江山,更不見得會是李世民的,侯君集投奔與他,與靖難之初老爺心向燕王,可有一比。” 茗兒氣鼓鼓地道:“那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弒兄殺弟,逼宮奪位,侯君集曾為他出謀畫策,李世民登基,侯君集實是功不可沒,這鼎定之功,較之老爺屢施妙計,終助皇上成就大業,也不遑稍讓。 侯君集在那李世民麾下,戰功纍纍,更曾率兵滅了高昌國,將高昌領土就此納入大唐,劃歸西州,這開疆拓土之功,比起老爺你經略遼東、智退帖木兒軍來,那又要高上一籌。可他恃功干政,你瞧他下場如何?” 第934章 為了你,好好的 瞧他下場如何?瞧什麼瞧,夏潯根本不知此人為何人,生平有何事蹟。 幸好謝謝善解人意,既然知道他不知道此人事蹟,便為他解說道:“侯君集受封國公,凌煙閣上二十四功臣,有他一席之地,這功勛地位比之老爺,可是一絲不差。 若論權勢麼,侯君集開國即為潞國公,兼右衛大將軍,貞觀四年又任兵部尚書,檢校吏部尚書,實際上已是當時的宰相了,貞觀十二年,再任吏部尚書,這權勢,比起老爺你,又如何?” 茗兒一旁插嘴:“侯君集滅高昌國,有開疆拓土之功,卻因兵入高昌之時,私占錢財,未禁將士竊掠,受人彈劾入獄,念其功勞,予以豁免。後有洛州都督張亮密奏侯君集煽動造反,李世民查無實證,再次豁免。這兩番入獄,尤其是後一樁可是涉及謀反的,仍得唐太宗赦免,唐太宗對他的恩遇寵信,比之相公只多不少吧?” 夏潯臉上淺淺的笑容不見了。 茗兒道:“到後來,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爭嫡日烈,各納黨羽,侯君集爵至國公,官至宰相,位極人臣,猶不本份,竟為太子籌謀,唐太宗的胸襟氣魄,比之今上如何?結果一俟發覺,也斷不相容,立即下令逮捕,處之以極刑。 功是功,過是過,雖仍念其功勞,終究還是殺了他的頭,最後只是應其所請,留其一妻一子,流放嶺南,算是給他留下一點香火,其餘家眷,盡受族誅之刑。而主謀李承乾呢,因是皇子,只流放黔州而已。 相公啊,在朝裡,你已是位極人臣,在家中又有子女滿堂,這是何等圓滿?皇子之爭,說是國事,終究還是天子家事,做臣子的一旦牽涉其中,成無賞,敗破家,何苦來哉?妾自嫁予相公,對相公的事情一向是不敢幹涉,這一次實在是眼見凶險,不得不良言相勸,相公,得放手時且放手吧!” 說到這裡,茗兒不覺垂下淚來。 夏潯為之動容,他在朝中種種,儘量不讓家人知道,免得她們擔心,可是家中這幾個女子,實非尋常人家女眷可比,哪有可能瞞得過去,想不到平素只見她們歡喜模樣,卻不知她們暗中為自己擔驚受怕,一至于斯。 夏潯緊緊握住她兩人的手,許久許久,才輕輕地道:“不要擔心,相公一定會保護自己的安全,只為你們!以後,相公一定……得放手時且放手!” 夏潯急流勇退,先前的“議遷都”他沒有參與,這一次的“東宮迎駕事件”,他還是沒有參與,好象完全的從政壇上消失了。 東宮官屬的集體入獄、前首輔解縉的被捕、閣老胡廣的悔婚、輔國公楊旭的沉默,以上種種,無不喻示着:太子要垮台了。 太子黨就此一蹶不振,與漢王朱高煦重歸與好的陳瑛好象打了鷄血似的,動用言官力量不斷上書,旁瞧側擊地促請皇帝易立太子,可是皇帝的態度十分暖昧,所有彈劾奏章一概留中不發,反而叫百官就遷都之事拿出個結論來。 對於遷都,太子派和漢王派都有人反對,由於這件事與派系鬥爭沒有關係,所以兩派的黨魁並沒有就此事統一步調,而是任由所屬官員各抒己見。而不管是太子派還是漢王派,在遷都一事上態度出奇的一致,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幕奇景,太子和漢王兩派一面為了保太子和倒太子互相攻訐,一面又為了遷都與否異口同聲地聲討皇帝,如果不是因為有太子一案分化了他們的力量,面對這種洶洶攻勢,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怕也要吃不消了。 除非永樂皇帝學他老子朱元璋,一怒殺掉半朝臣子。可是即便那樣也沒有用,因為你殺掉這一批,換上來的預備役依舊還是這些人,像胡廣那麼沒膽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官員書生意氣發作起來,那是很要命的。 那麼這些人是哪些人呢? 南方人,主要是江西人。 明朝是科考取士,想做官,唯此一途。 而明朝科考,江西人一直考的最好,有時候全國性的殿試几乎成了江西人的表演演,一眼望去,殿上站的入選進士全都是江西人。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一半京官是贛人”。別的不說,瞧瞧內閣就知道了,永樂朝初立,內閣大學士七人,其中就有五個是江西人。 再往下去,各衙各司,也是坐滿了滿口南昌話、吉安話、撫州話的老表,把京城從南京搬到北京去,你說他們能樂意麼? 滿朝文武一邊為了太子的去留問題互相掐架,一邊為了遷都與否跟皇帝掐架,朱棣卻不接招,他去接見外賓了。 朱棣先行召見了帖木兒國使節,又打又拉、又拉又打地弄出一個類似於“劃江而治”的調停方案,派使節持聖旨,隨帖木兒國兩支使節隊伍同往撒馬爾罕,調停其內戰,以息干戈。 隨後,朱棣又召見日本國使節,表達了宗主國君主對日本合法政府的支持,同時態度鮮明地表示:支持由足利義滿嫡子足利義嗣擔任征夷大將軍一職。 朱棣做的很絶,他老爹朱元璋曾經封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從那以後足利義滿給大明的國書就以“日本國王,臣源義滿”自稱。這一回,朱棣直接下了一道聖旨,派傳旨太監攜金冊金印去日本,二話不說,直接封足利義滿之子足利義嗣為日本王世子。 日本國王是大明皇帝封的,日本王世子自然也該由大明皇帝來確認,大明皇帝既然確認了日本王世子的身份,那麼一旦有人否定他的身份,甚或用武力奪取了本屬於他的權力和地位,大明干涉就師出有名了。 日本國使節興奮若狂,千恩萬謝地打道回府了。 解縉雖然入了獄,他攜來的安南王陳季擴的降書還是要處理的,朱棣看了陳季擴的乞降書,又看了張輔隨乞降書送來的有關安南軍事、民事、政事的彙報,決定接受陳季擴投降,封其為交趾布政司右布政使,協助朝廷差派的布政使大人治理安南。 隨即,他就邀渤泥國王與其餘十二國使者,一同盪舟玄武湖,遊覽金陵盛境去了。 朱棣就像懸鈎垂釣的姜太公,穩坐釣魚台,完全無視于河底的暗流洶湧,也不知道他想釣的魚到底是哪一隻…… 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可氣壞了工部左侍郎陳壽,陳壽大為憤慨,當即奮筆疾書,上書保太子,奏章上言辭懇切,痛陳利害,並直言不諱地直斥皇帝,將朝廷亂源歸結于皇帝寵溺漢王,故而漢王生野心,爭皇儲,亂源出於上,請求皇帝立即將漢王逐出京城,就任藩國,以還天下安定。 朱棣料理了諸國使節之事,又帶入貢的十三國使節游玄武湖歸來,看見這篇奏章,登時大怒,批示:“陳壽壞祖法,離間我父子,不可恕!”立即着錦衣衛將人拿了,把他投入了詔獄。 隨後,為太子求情的都督陳銘、刑部侍郎思溫、大理寺右卿耿通,也相繼入獄,這些人都是朝廷二三品的大員,機要中樞衙門的權貴,他們的被捕,令滿朝文武都惶恐不安起來,保太子保到丟官罷職、入獄待參,看來聖意已決,太子真是要廢定了。 這時候,紀綱審解縉一案又獲得了重大突破:解縉招了! 紀悠南沒敢給他上太過殘酷的刑具,以免弄得他皮開肉綻,萬一哪天皇帝來了興緻,想見見這位前內閣首輔,錦衣衛就逃不了一個“屈打成招”的嫌疑,所以紀悠南用的都是比較陰損的刑具。 比如枷號,把解縉一枷,杵在那兒,站不直坐不下,猶如蹲馬步,而且是強迫蹲馬步,蹲到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卻無法移動。再比如往他臉上蓋塊毛巾,朝上面澆水,拎一隻大水壺,水流不斷,你吸氣就嗆水,嗆到你崩潰,可是卻是一點傷都看不出來的。 解縉一身傲骨,奈何骨頭雖傲,卻不夠硬。三木之下,何不可求?解縉咬着牙撐了幾天,見還是沒有人救他出去,反倒是連東宮屬官帶各部大臣,接二連三地進了大獄,終於明白大勢已去,為了免受皮肉之苦,只得違心地招供了。 只是根本子虛烏有的事情,你讓他招供,解縉又有什麼好招的? 解縉無奈,只好按照紀悠南的暗示,招認自己早被太子網羅旗下,為太子搖旗吶喊。因見皇上不喜太子,太子地位難保,才籍故還京,串聯大臣,以迫使皇帝不敢妄易太子。紀悠南得了供詞大喜過望,立即追問其同黨。 你既然是回京串聯大臣的,總該有同黨吧? 解縉實在沒法,只好絞盡腦汁,苦思冥想,把那平時跟他一塊兒發過牢騷的、說過怪話的,都當了同黨供出來:戶部主事君行健、工部屯田部主事邢凌山、兵部武選司郎中趙鋒、通政司左通政慕容浩、大理寺少卿葉嵐等等…… 紀綱得訊如獲至寶,立即稟奏皇上,得了旨意,將一干人等全部鎖拿,可這些官兒最大的也只是通政司左通政慕容浩以及大理寺少卿葉嵐,紀綱怎肯甘心,便叫紀悠南繼續用刑,力求弄出幾個大人物來。 紀悠南心領神會,回到詔獄便對解縉繼續用刑,解縉拖着不招夏潯、胡廣等這些位高權重的朋友,是寄望他們能為自己脫困出一把力,及至從紀悠南口中聽到夏潯閉門稱病、胡廣意圖退婚,解縉最後一點堅持也放棄了,咬着牙在供詞上摁了手印,承認他們也是自己一黨。 紀綱終於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喜若狂,趕緊揣起解縉的供詞,便往皇宮去了。 衙門裡,八大金剛集合眾緹綺摩拳擦掌,只等聖旨一下,便去輔國公府和胡廣家裡抄家抓人。 第935章 過家家 謹身殿上,朱棣拿着一副手繪地圖認真地看著,那是一副海洋地圖,從所繪路線上看,就是鄭和這次下西洋所經地區的路線圖。 朱棣看了許久,點了點路線將近盡頭位置的一處標註,疑聲道:“這裡,距我大明已極遠了吧,可能麼?” 鄭和側身立在禦案旁,低聲道:“奴婢一路西行,詔宣各國國王,宣揚大明國威,原也未曾想到會得到這方面的消息。不料就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叫做錫蘭山國,奴婢在這裡停泊寶船,會唔該國國王之後,曾在當地休整過半個多月。 船上水手久不上岸,難免心生煩躁,因此每到一地休整,奴婢都不禁出行,叫他們也能散散心。當時有幾個水師士兵叫嚮導帶著他們,上岸去尋酒館喝酒。因為那裡很少見到我中土人氏,當地土著十分驚奇。 他們都來圍觀攀談,問我大明情形,給店裡帶來了生意,那酒館掌柜興起,便也與我官兵聊天,說是七八年以前,也曾有過一群中土人氏到過他們這裡。水手們回船以後,只當閒話談起,恰好被奴婢聽見了。 奴婢向那幾人問了問情況,得知七八年前,曾有二十多個中土人氏搭乘貨船,抵達該國。那店家掌柜還談起過這些人的裝束、言談、形貌。說這些人以一個文弱俊逸的年輕人為首領,時時伴在他身邊的是兩個中年人,面白而無須,聲音溫潤而柔細……” 朱棣的臉色凝重起來,鄭和的聲音也放輕了、放慢了,低沉地道:“奴婢頓起疑心,便換了水手服飾,叫那嚮導領着,上岸去尋那酒館,找到店主,向他仔細詢問這個年輕人的相貌,說起來……與那個人確有六七分相像。” 朱棣沉吟道:“七八分相像……” 鄭和道:“一路顛沛流離,風吹日曬,形貌必然有些變化,再加上衣着髮型有所不同……” 朱棣喃喃地道:“會是他麼?真的會是他麼?這些年來,胡濙風餐露宿,每日奔波于大明各地,卻始終找不到他的下落,朕還以為……,難道……竟是因為他逃到了海外的緣故……” 鄭和道:“奴婢聽那店主說,那夥人在他店中住過些時日,就給了那店主幾枚金幣,叫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奴婢,那店主說,他也很少看到從大明去的人,尤其是那些人行蹤詭秘,身份成謎。 除了一個嚮導負責接洽店主,這一行人其他人都不大與外人接觸。因為他們出手闊綽,曾引起當地幾個潑皮無賴的注意,想要敲詐勒索他們,結果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人出手,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威猛,卻把所有人都打翻在地,就此再也沒人敢惹他們。 皇上,我中原技擊之術,與西洋諸國不同,奴婢叫那店主比劃了幾下拳腳的樣子,與我中原武功十分相像。這店主也覺得客人身份詭秘,曾有一次親自送熱水進房後,並未馬上就走,而是趴在門縫上窺探裏邊動靜,他瞧見……” 朱棣目光一凝,沉聲道:“瞧見什麼?” 鄭和低聲道:“店主瞧見,那個年輕人端坐在椅子上,兩個面白無鬚的彷彿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就跪在他面前,輓着袖子給他洗腳。店主覺得十分驚奇,不曉得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生怕被他們發覺給自己惹來禍事,就此不敢再有窺視。” 朱棣神色一動,急忙問道:“後來情形如何?店主可知這些人去了哪裡?” 鄭和道:“奴婢自然問過的,那店主說,那些人在店裡住了些時日,就托他幫助尋找繼續西去的船家,店主幫他們找到了一艘貨船,他們就繼續往西去了。” 朱棣道:“繼續往西?”他在地圖上急急看了看,伸手一指道:“是這裡,這裡,還是這裡?你標註的小葛蘭、柯枝、古裡,都在這一片,這是你此番西行的終點了,在這幾個地方,你可曾打探過他的消息!” 鄭和道:“奴婢既已生疑,到了這些地方,自然極力打聽。只是,卻並未再聽說過這群人的任何消息。奴婢特意在這些地方休整了很久,依舊沒有所獲。” 鄭和頓了頓,又道:“或許他們繼續往西走了,即便是他們留在了原地,想找他們實也不易。在錫蘭山,只是因緣巧合而已。皇上您想,奴婢有寶船兩百多艘,其形巨大,西洋人氏從不曾見過,即便是他們國王,一見如此巨艦,都驚嘆猶如浮城。 船上又有軍士近三萬人,有些小國舉國人口也未及此數,一路西去,聲勢浩大驚人,只消在一處停泊,消息頃刻間就傳遍該國各地。奴婢帶領這麼龐大的一支船隊,聲勢本就過于浩大,又奉有宣撫萬國的旨意,每到一國,必先與該國國王接觸,消息因此傳播更快。如果那個人真的藏在那裡,也早得了消息逃之夭夭了。奴婢想打聽他的消息極其困難。” 朱棣點點頭,慢慢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了半天,才道:“三保,你這次西行,對朕的旨意完成的很好,尤其難得的是,你還能有這樣的意外收穫。朕宣示我大明武力,控四夷以制天下的主張不會改變。 朕還要再次下西洋的,只是各種準備,還需一段時日,另外,正可利用這次遠洋經驗,完善海圖、改善船艦,總結航海技藝,等再下西洋的時候,我大明寶船一定可以走的更遠,到時候正好查一查,這人到底是不是他,他是不是跑到西洋去了!這個人不在掌控之中,總是朕的一塊心病!” 鄭和道:“皇上,以咱們的船隊之龐大,到了任何一個地方都隱藏不了行蹤,這就等於是敲鑼打鼓地告訴人家咱們到了,再加上異域他鄉,人地兩生,想找一個存心隱藏、且比我們早了好幾年趕到那兒的已經隱藏起來的人,恐怕……奴婢不擔心別的,只擔心會誤了皇上的大事!” 朱棣微笑道:“這一點你已說過了,朕自然有所考慮。你不必擔心,到時候,朕會派人與你同去,隨你大船同行,先你大船而到,等他秘密打探完了,你的艦隊也就到了!呵呵,這個人,有一項特殊的本領,他在任何陌生的環境下,都能如魚得水,很快融入當地人裡。” 朱棣笑吟吟地對鄭和道:“對了,朕還告訴你,這個人跟你一樣,也是個回回,你們不是有個說法,一生之中,該當朝覲一次聖地麼,朕正好成全了你們。” 鄭和又驚又喜,連忙跪倒叩頭謝恩,卻又擔心道:“皇上,聖地距我大明,實在太過遙遠……” 朱棣瞟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你的祖先能在元朝時候就歷千萬里之遙到我中土定居,朕的寶船難道就不能揚帆萬里,抵達你們那裡?朕的寶船不只要到你們那兒,還要走得更遠、更遠……” 朱棣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穿過千山萬水,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地方:“朕的艦隊,要一直駛到那天盡頭,朕很好奇,朕想知道,那天邊……是什麼樣子,那天外,又是個什麼樣子!朕要讓我大明龍旗,飄揚到天外,飄揚到天外天!” 鄭和激動地道:“皇上想看天邊,奴婢就為皇上把船駛到天邊!皇上想知道天外天的樣子,奴婢就為皇上把船駛到天外天去!只要奴婢還走得動,還有一口氣,就一定完成聖命!” 朱棣龍顏大悅,親自扶起他,感慨地道:“起來,起來,三保啊,你是朕最親近的人,也只有你,才是一心一意,只為朕打算啊!” 鄭和站起身,道:“皇上誇獎了,奴婢是皇上的奴婢,自然該一心為皇上着想。只是奴婢才能有限,做不得大事,沒法子幫到皇上更多。呃……不知皇上所說的那位可與奴婢同行的大人是誰啊?” 朱棣莞爾道:“那個人啊……,呵呵,那個人這時正在家裡頭裝孫子呢。” 鄭和大惑不解,訥訥地道:“裝孫子?這……,皇上語帶玄機,奴婢愚昧,實在是不明白,好端端的,裝孫子做什麼?” 朱棣嘆道:“爺爺裝孫子,孫子才好裝爺爺啊,要不然這家家可怎麼過下去。唉!不會裝孫子的爺爺,不是好爺爺,不會裝糊塗的皇帝,也不是個好皇帝啊!就是朕,如今也……” 他剛說到這兒,紀綱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皇上,解縉招認啦,他們果然是有大圖謀的,原本招出的只是些小魚小蝦,這次解縉招出了兩個主謀人物,這兩人的權勢地位非同一般,臣不敢作主,一接了消息,馬上就來稟報皇上!” 朱棣瞟了他一眼,輕輕一擺手,鄭和就像一道影子似的飄了出去,身形猶如鬼魅。紀綱知道這位鄭公公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他當初在軍中效力時,就曾親眼見過這位鄭公公可怖的武功,對他很是忌憚,雖然殿中寬敞,無須讓道,他還是側了側身,以示敬意。 朱棣回到座位上坐下,收了海圖,慢悠悠地問道:“我的紀大人從解縉那張大嘴巴裡,又撈出了哪條大魚啊?” 紀綱趕緊邁着小碎步迎上去,湊趣道:“皇上,這次可不是大魚,而是鯨魚啊!”說著自袖中抽出一份解縉親筆畫押的供詞,雙手奉了上去。 第936章 掐指一算 朱棣取了供詞在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紀綱連忙一哈腰,豎起了耳朵,彷彿一直要撲向老鼠的貓,就等着聽朱棣口中說出一個“抓”字,立馬便去拿人,可他等了半晌卻依舊沒有動靜,紀綱悄悄抬起頭掃了一眼,就見朱棣拿着那供詞,微微有些出神。 紀綱訝然道:“皇上?” “哦!” 朱棣醒過神來,輕輕彈了彈寫着供詞的紙張,問道:“這個楊旭,功名利祿,都是朕給他的。如今他已位極人臣,爵祿世襲罔替,縱然不與太子結黨,於他榮華富貴又有何礙?他會參予東宮之亂對朕不利麼?” 紀綱小心地道:“這個……,臣不敢斷言。不過古人云: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皇上,如那凌煙閣上的侯君集,比之楊旭如何?還不是一樣昏了頭腦,參預太子李承乾之亂!” 朱棣的身子微微震動了一下,徐徐說道:“楊旭有大功于國家,不可只憑解縉一面之辭便定其罪。可是解縉曾是內閣首輔,如同國朝宰相,既有他的供詞在此,朕若不查不問,似乎也不妥,朕很為難吶。” “呃……” 紀綱摸不清皇上的心意,不敢胡亂搭碴,只好吱唔過去。 朱棣又指了指供詞,道:“聽說胡廣前幾天為了跟解縉劃清界限,逼着自己女兒悔婚,胡家女兒節烈,為抗父命,割了自己一隻耳朵明志?” 紀綱心道:“這是誰告訴皇上的?定時東廠那班陰人所為了。” 紀綱心中想著,口中忙道:“是,臣也聽說過此事,因為只是一個女子的家事,臣以為不涉及國計民生,所以沒用這等市井間話題來分擾聖上的心神。” 朱棣道:“嗯!也不能說沒有用,起碼據此可以斷定,胡廣與解縉並非同謀,否則,他急着悔婚有什麼用處,只消查明解縉與之勾結圖謀不軌,還不是一樣要拿他問罪,受國法制裁麼? 他若真是解縉同黨,就算不全力營救解縉,也不會在這時悔婚,這等舉動一旦傳入解縉耳中,那不是激怒解縉,逼解縉招出自己麼?說不通,這必是解縉聽說胡廣悔婚,痛恨之下有意攀咬。” 紀綱連忙道:“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紀綱把胡廣提出來,本來就是陪綁用的,否則單獨把楊旭潯提出來,目的不免過于明顯。其實既然是解縉招供,與他全無干係,皇上又怎會懷疑他別有用心?但紀綱做賊心虛,難免沒有這樣的顧慮。 如今皇帝一言否決了胡廣的罪名,那就只剩下楊旭了,瞧皇上這樣子,似乎不相信夏潯會勾結太子,不利於皇上啊。紀綱想著,眼珠微微一轉,便嘆了口氣道:“其實臣最不希望被解縉招出來的,是輔國公!” 朱棣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輕輕“哦”了一聲,便轉眼看向他,紀綱重重地嘆了口氣,痛惜地道:“說起來,輔國公那是臣的老上司了,當初皇上起兵靖難的時候,臣在金陵,就與輔國公並肩作戰,為皇上效力,自有一種袍澤之情,因此拿到解縉的供詞時,臣真是大吃一驚,同時也無比痛心啊!” 說著,他就很痛心地垂下頭去。 朱棣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意味難明的神彩,當紀綱緩緩抬頭時,朱棣的臉上已一片平靜。紀綱凝視着朱棣,沉聲說道:“臣雖痛心,卻不敢因私情匿而不報。臣至今還記得,皇上禦極登基之日,宣佈三大詔後,曾對滿朝文武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訓誡。” 朱棣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好象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登基十多年來,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他腦海中彷彿已經過了許多年似的。 紀綱動情地道:“皇上說:‘過去,以武功開創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賴將臣的輔弼。可是到後來往往難以保全將臣。常有人說,這是帝王狡兔死、走狗烹,屠戮權重功臣,以安宗室江山。真是這樣嗎?” “皇上說,可曾有人查過,那些不能保全的將臣,是否驕縱枉法、是否恃寵而驕?君主代天應物,不只是功臣們的君主,而是整個天下的君主,不能有所偏倚。所以功臣犯法,一樣要依法嚴懲。即使至親至信,也不得寬宥!” 紀綱越說越動情,目中已是淚光閃閃:“皇上說,希望功臣都能長命富貴,與國同休。可若有人怙惡不悛,為非作歹,屆時可莫怪皇上寡德少恩!這麼多年了,皇上這番話,臣一直銘記心頭!” 朱棣的目光閃閃發亮,激動地道:“好!好好,難為你還記得。昔日靖難,沙場戰場,朝而不知夕死,你們都能站在朕的身邊,不離不棄。能同患難,也當同富貴才是,朕不希望共享榮華的時候,你們卻一一觸犯國法,棄朕而去!” 紀綱泣聲道:“皇上的苦心,臣都明白,臣知道,眼見靖難功臣違法入冇獄,皇上心中不好受,皇上巴不得是冤枉了他們,臣又何嘗願意把自己的袍澤送進牢冇獄啊。 臣以為,解縉舉報輔國公,關係重大,朝冇廷既不枉也不應縱,臣是輔國公舊部,為了避嫌,不宜查辦輔國公的案子,可是這事又不能等閒置之,是以……可否由東廠暫時控冇制國公自冇由,查明真冇相,再還國公清冇白之名呢?” “嗯……” 朱棣起身,在殿下緩緩踱起了步子,紀綱垂着頭等着,心中忐忑不已,眼見皇上不肯拿楊旭,他只好先動之以情,再拿皇上自己說過的“誡忠臣諭”來擠兌他,最後又以退為進,抬出東廠,也不知如此作態,皇上能否下定決心拿人。 過了半晌,朱棣緩緩站定腳步,道:“東廠甫立,對其職權便有明確界定,東廠只有查緝之權,沒有刑獄之權,這樣吧,為了公平起見,楊旭就交由你錦衣衛控冇制起來,暫且押入詔獄,有關他的案情,由東廠來辦!” 紀綱連忙伏地叩頭:“臣謹遵聖命!” 一俟出了謹身殿,紀綱頰上淚痕未乾,一抹猙獰的笑意就浮現在眸中:“我幫了你漢王這麼大的一個忙,接下來可該你投桃報李了。楊旭,我只負責替你把人看住,能不能搞死他,就看你的手段了!” 楊府裡這些天很平靜。 夏潯無所事事,只在家中閒坐。 可他這個年紀,實在還不到貽養天冇年的時候,嬌妻美妾倒是常伴左右,可是夏潯已非知好色、慕少艾的一個小青年,身冇體上當然沒問題,卻也不致于天天迷戀那床笫之事。 當此時刻,他又不便到處遊山玩水,要不是家裡兩個小生命的誕生,給他增添了許多人生樂趣,夏大老冇爺真要在家裡活活憋出病來。 其實夏潯在府上也不是無事可做,現在每天下午末時三刻,夏潯都會準時坐到書房裡用功,一直待到申時才出來,楊家的下人几乎要以為自家老冇爺準備棄武習文、發憤讀書、來年考個狀元郎回來了。 夏大老冇爺讀書的這段時間,哪個下人都不許進去的,甚至連夏潯的幾位嬌妻愛妾,都自覺地不去打擾。整個楊府,只有茗兒約略知道一些,有一天有些自家的事務,需要他這一家之主決定,管事在前院兒候着呢,茗兒才去了一趟小書房,等她叩門說明身份,夏潯就叫她進去了。 茗兒就是那時匆匆瞅了一眼,她看見相公在房冇中弄了好多繪畫用的上好大紙,用戒尺畫了很多的框圖,裏邊填的都是些官冇員的名字、籍貫、為官的經歷,與其他官冇吏的關係,以及他的主要政冇治主張。 茗兒當時問過一句,夏潯告訴她這叫統計圖,通冇過比對這些官冇員的相同與異同,找出問題的所在。 他還告訴茗兒,他這麼做的目的絶不是試圖繼續插手皇儲之爭,只是想冇做到心中有數,以避免可能的禍患,茗兒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相公,相信相公對她的承諾,除了在女人這個問題上…… 午餐後,夏潯在後花院散了一陣步,遛了遛食,便在小校武場上練拳,打扮成送菜小販的徐姜每天午後會送菜進府,然後把頭一天蒐集到的京冇城裡各個方面的消息送給夏潯。 一見徐姜到了,夏潯便收了架勢,走到校武場邊上,從武冇器架上拿起一塊毛巾,一邊擦着臉上、頸上的汗水,一邊對徐姜道:“結合這幾天蒐集的資料,我分析,恐怕我會進詔獄了!” 徐姜大驚,失聲道:“什麼?怎麼會……” 夏潯莞爾道:“你慌什麼?詔獄,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了,這種地方出來進去的多了,就跟串門子沒什麼區別了。” 徐姜乾笑:“國公說笑了,如今國公閉門不出,這朝中的糾葛,沒道理牽扯到國公身上,國公多慮了吧。” 夏潯嘆了口氣,道:“本來,的確是不會再牽扯到我身上的,可是……,以紀綱的為人,解縉落到他手裡,他不會不大做文章的。” 徐姜道:“就算紀綱想冇做文章,想要扳倒國公,他還差點份量吧?” 夏潯道:“本來是的,可現在不同了。皇上一回京,就挖了一個坑,可是狐狸太謹慎,不肯往裡跳,皇上怎麼辦?只能往坑裡丟點誘餌,叫它覺着誘餌很美味,而且坑裡沒有機冇關。可這夠份量的誘餌只有兩位,一份是太子……” 夏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臉無辜地道:“另一份就是我了!把太子丟進去的話,萬一弄假成真怎麼辦?你說,不丟我,丟誰?” 第937章 夜貓子進宅 徐姜走後,夏潯在校武場徘徊良久,才去簡單地衝洗了一下,換了衣袍,繞進花廳。 幾房妻妾正在廳中聊天,說的左右不過是些兒女經,手上還順道做些營生。 兩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正在午睡,其他幾個孩子卻已醒了。 夏潯兒女滿堂,十分高產,叫外人好生羡慕,對自己來說,也確是給家裡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若只一班成年人的話,夫妻坐在那兒,有多少話這麼些年也說光了,可是有孩子在那兒,就有無窮的話題。半大不大的孩子,襁褓之中的孩子…… 愛情的幸福,一雙男女就能體會了,而家庭的幸福,總要有個孩子,才能顯得圓滿。 眼看過了末時了,夏潯還在羅漢榻上逗弄着孩子。小荻生了個胖墩墩的男孩,西琳生了個白白嫩嫩的女兒,兄妹倆只差幾天,全都放在羅漢床上午睡,女孩兒打小就老實,吃飽了打個哈欠就睡,很少折騰,男孩子就不然,精力充沛的不得了,這時候二少爺已經醒了。 夏潯側臥在羅漢床上,逗弄着小兒子。他手裡握著一個用各色絲線纏成的球,把球一晃,小傢伙就手腳並用,拚命地來勾這個球,抓呀抓呀,抓累了就躺在那兒,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稍稍恢復了氣力,立即四肢朝天,繼續奮力想從父親手中把球奪過來。 這個小子精力太充沛了,不把他的力氣耗光,他就會跟混世魔王一般,咿咿吖吖的折騰得你誰也別想安生。思楊和思潯已帶著懷遠跑出去玩了,思雨和思祺卻依偎在夏潯的身邊。 這兩個小丫頭畢竟比兩個姐姐小着幾歲,兩個姐姐已經懂事了,楊懷遠又太小,所以都不大在意小弟小妹的出生,這兩個丫頭可不成,平時不大纏着父親的,可這時看見老子寵愛小弟小妹,心裡就生了醋意,非要纏在他身邊分一份父愛。 於是,夏潯只好一邊哄着小兒子,一邊給兩個小丫頭講故事,扮足了慈父相。夏潯講的是《屠夫與狼》的故事,這故事不長,架不住夏潯能講,狼被勾在肉鈎子上——翹了,他接着講狼哥哥來複仇,狼哥哥掛了,狼弟弟又來,每匹狼的死活都不相同,現在他已講到狼外婆…… 茗兒坐在一邊看著帳本兒,時不時抬頭插話,跟幾個姐妹說笑幾句,忽然,她看了一眼牆角的銅葉蓮花狀的漏壺,提醒夏潯道:“相公,已到末時三刻了,還不去‘讀書’麼?” 夏潯“哦”了一聲便坐起來,兩個小丫頭知道老爹要去“讀書”了,便不再纏他,她們下了床,趿上鞋子,跟爹娘說一聲,就跑出去找姐姐玩了,夏潯卻盤膝坐起,咳嗽一聲道:“夫人吶,各位娘子,且停一下手中的活計,為夫有話說!” 夏潯這一說,不管是繡花的、看帳的,給孩子縫做衣裳的,全都停了手向他望來,茗兒好笑地道:“相公有什麼事兒要吩咐,這麼鄭重其事的,莫嚇壞了姐妹們!”其他幾女聽了也察覺大家一臉緊張,不覺笑起來。 夏潯道:“這個……為夫近日心血來潮,掐指一算,當有牢獄之災。看朝廷上現在這情形,恐怕要往詔獄裡走一遭了。” 夏潯這句話一落地,房間裡登時靜到了極地,幾個女子都非呼吸粗重之人,這時竟能聽得清她們急促的呼吸聲。梓祺驚聲道:“老爺,你別嚇我,出了什麼大事了?” 茗兒也急聲道:“相公,你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夏潯擺擺手道:“莫急,莫急,怎麼一個個的都這麼沉不住氣。” 說是這麼說,他這一家之主要出事,誰還不擔心,一眾妻妾俱都圍上前來,滿面驚慌之色,好象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似的。 夏潯道:“這,只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我只是瞭解了一些東西,揣摩了一下聖意,大致做此推斷。其實,對這件事,我是有些期待的,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自從皇上這次回來,所作所為,天馬行空,無跡可尋,我也完全摸不着頭腦,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做什麼,那才是最危險的。如果我的話應驗了,就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那樣,我自然能夠趨吉避凶,平安無事!” 縱是以謝謝的機敏伶俐,聽了夏潯這番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禁大皺眉頭:“相公到底在說什麼?怎麼入了獄,反而平安無事。難道不入獄,反而要有禍事臨門?” 夏潯微笑道:“非也,若是我不入獄,那就證明,我猜測的不對。我猜測的不對,倒也不致有禍事臨門,不過那樣的話,恐怕太子就真的要倒了,如果太子倒了,皇上千秋萬歲之後,漢王登基大寶,我們這禍事還是不免要臨頭,正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如果確如我所言,真的拿我下獄……嘿嘿,這禍患就能徹底了結,再也不用擔心了。” 茗兒急道:“哎呀,這裡又沒有外人,相公你還打得什麼機鋒,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不就成了麼?” 言猶未了,二愣子急急跑來,方到廳口,便大聲叫道:“老爺,咱們府門外,來了好多錦衣衛!” “當真?哈哈,果然來了!” 夏潯拍手大笑,欣欣然好不歡喜。 茗兒和謝謝雖然依舊不明白夏潯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過見他如此神情,便暗暗地放下心來。茗兒心想:“相公既說入獄比不入獄好,想來應有緣故。相公胸中自有定計,我們只管照顧好家裡,莫叫相公操心便是。” 梓祺和蘇穎、小荻可想不到這一層,一聽錦衣衛圍了國公府,再加上夏潯剛剛說過他要入獄,頓時焦急起來,急忙圍上來,七嘴八舌,亂亂紛紛,梓祺道:“紀綱怎麼來了?老爺一向與他不和,進了詔獄還能有好麼?” 小荻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亂轉道:“怎麼辦?怎麼辦?夫人,要不然你進宮向皇上求個情吧,皇上甚愛娘娘,夫人是娘娘最疼愛的幼妹,不看僧面看佛面……” 蘇穎殺氣騰騰地道:“豈有此理!老爺為朝廷、為皇上,上刀山下火海,幾番出生入死,功勞苦勞哪樣沒有,這皇帝老倌兒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拿老爺入獄!咱們反了吧!任他做皇帝的如何了得,咱們逃到東海,往海上一躲,他奈我何!” 西琳和讓娜俏目含淚,巧雲已經捂着嘴巴,眼淚噼嚦啪啦地落下來。 夏潯瞪了蘇穎一眼道:“胡閙!還嫌亂子不夠多是不是?你們都安份些,家中一切,盡由夫人作主,不許給我惹事,老爺方纔說的話你們都忘了麼?” 夏潯舉步就往外走,一腳跨出門檻,扭頭又囑咐了一句:“方纔我對你們說的這些話,你們心中有數就行,萬萬不可泄露一句,否則,老爺我可就真的有麻煩了!” 夏潯說罷,抬腿就往前院走,眾女子忽啦啦便把茗兒圍了起來,急急問道:“夫人,怎麼辦?” 茗兒也是心亂如麻,十分牽掛,但她一來相信相公既發此番言語,必有所恃,二來相公已經走了,這府裡就得由她撐起來,誰都能哭、誰都能亂,唯有她不能亂,便故作鎮定地道:“方纔老爺說的那番話,你們不是都聽見了麼?不要慌,該幹嘛幹嘛去,安生過日子,老爺心中有數,不會有事的。” 見眾女依舊猶疑,謝謝也道:“姐妹們不要愣着了,夫人說沒事,自然就沒事。何況方纔老爺有言在先,你們好好想一想,咱們老爺除非叫人打個措手不及,但凡他事先有了提防的,從來只有他叫人吃虧,誰能叫他吃了虧的?” 見這位智多星也這麼說,眾女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驚恐之意這才稍減。 夏潯由二愣子管事陪着,一路到了前廳,就見喜鵲登枝的八扇屏下,一人錦袍魚服,頭戴無翅烏紗,肋下懸一口長刀,雙手負在背後,正在觀望屏上圖畫。 夏潯輕輕咳嗽一聲,那人攸地轉過頭來,接着轉過身來,鷹視狼顧之象,躍然入目。這人虯鬚如蝟,目光鋭利如同冷電,正是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不過這位在金陵城凶名可止小兒夜啼的狠人,見了夏潯卻沒有狠像,他的臉上立即堆起笑來,便疾迎上來。 紀綱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左腿邁前一步,左手扶着膝,右手下垂,右腿朝下屈膝半跪,整個動作瀟瀟灑灑,透着一股俐落勁兒,盡顯心中的輕鬆和愉快,笑吟吟便道:“紀綱給國公爺請安!” 請安是大明軍禮,俗稱“屈一膝”,到後來滿州人一甩馬蹄袖,踏前一步,請安行禮,就是沿襲的這種明朝軍禮。 不過在明朝這時候,這“屈一膝”可用的場合還不多,除了軍營之外,只在私人場合才能行這個禮,在衙門和公眾場合,就必須依照級別高低行作揖禮或者叩拜禮了了,如今紀綱在夏潯家裡見了夏潯,如此行禮,便比作揖親近了幾分。 夏潯看他惺惺作態的樣子,心中不禁好笑,這個裝爺爺不像、裝孫子不會的癟三,平時見了自己,恨不得早早就避開去,似乎向自己行個禮都是莫大屈辱,如今他要抓自己回去,反而格外地恭敬起來。 說到底,這是他的自卑心作祟,可憐這紀閻王,滿京城几乎沒有不怕他的,誰知道他骨子裡竟是一個如此自卑的人呢?紀綱既然想貓戲老鼠,夏潯也就不跟他客氣,只大模大樣點一點頭,開口問道:“紀大人一向公務繁忙,今日登門,所為何來?” 第938章 二進宮 紀綱笑眯眯地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下官這次來,的確是有點兒事情!” “哦?” 夏潯睨了他一眼,一撩袍擺,往椅上端然一座,淡淡地道:“講!” 紀綱見他還在擺架子,自覺被他壓了一頭,心中大是不悅,立即把胸一挺,喝道:“皇上口諭!” 他這胸挺得實在是太高了一點兒,胸前補子頂起,感覺有點鷄胸 夏潯站起身,慢騰騰地揖了下去:“臣,楊旭聽旨!” 他是公爵,不要說是口諭、中旨一類的旨意不用下跪,就算是非重大場合、重要典制的聖旨也無需下跪,紀綱拿他沒法,只好咳嗽一聲,道:“皇上說:罪臣解縉,招認楊旭與其共謀,結黨營私,圖謀不軌。事關重大,不可不查,着即將楊旭覊于詔獄待查!” “臣領旨,謝恩!” 夏潯揖了一揖,直起腰來,對紀綱坦然道:“走吧!” 紀綱登時一獃,他本想看到夏潯驚怒、咆哮、膽怯、恐懼,怎麼都好……,任何一種意料中的表現,對他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啊,比山珍海味還要可口,比絶色佳人還要銷魂,比……,可他…… 紀綱大失所望,只好訕訕地道:“下官素知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毫無私心,這定是解縉誣告,說起來,下官在皇上面前也力保過國公,奈何……呵呵,下官也是奉旨行事,委屈國公了。” 夏潯道:“平生不做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連紀大人都知道解縉乃是誣告,皇上英明,又怎麼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呢。相信皇上自會還我清白。眼下要控制我的自由,以便公平問案,這是規矩使然,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楊某一等公爵,祿位雖高,卻也高不過王子去,國法面前,自當遵從。” 紀綱窒了一窒,嘿嘿笑道:“國公豁達,真是豁達啊,人常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國公的氣度,比諸宰相尤勝三分!國公放心,一俟查明確係解縉誣告,攀咬國公,下官一定會好好整治他,替國公您出這口氣的。國公,請!” 紀綱滿口套着近乎,心中卻暗自發狠:“哼哼!保太子的官兒加上東宮屬官盡皆下了大獄,解縉也是個太子死黨,如今皇上把你也下了獄,擺明了是要削淨枝幹,拔掉太子。你還想出來?我肯,有人不肯吶,這個惡人我不做,自有漢王做惡人!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夏潯大步流星,頭前便走,紀綱一路跟着,心裡頭轉着主意,等到出了大門,才察覺自己一溜小跑地跟在夏潯後邊,像個小跟班兒似的,急忙想踏前一步,縱然不搶在他頭裡,也要爭個並肩而行,夏潯突然站住了,氣定神閒地道:“車來!” 夏潯佇足止步,紀綱卻加快了腳步,一頭就搶到了夏潯前面,而夏潯于此時恰巧這句話出口,結果紀綱搶這一步出去,就好象急着給他牽馬趕車似的,在自己眾多部下面前,紀綱的臉登時臊成了猴腚。 紀綱嘴裡不說什麼,只在心裡發狠:“莫得意,等漢王那邊使出手段,定了你的死期,你看老子怎麼夾磨你!” 夏潯這是第二次到詔獄坐牢了,他就那一身便服,背着手跟閒庭散步似的,紀綱一身錦衣官服,帶著一大票手下,前呼後擁的本來很是威風,可眼下不能給夏潯上刑具,跟他走在一塊兒就尷尬了。 夏潯這身袍服,與他及其一眾手下同行,這算什麼關係?紀綱走在前面覺得自己像個帶路的,走在後邊又覺得自己像個跟班,走在他身畔吧,貌似又像保鏢……,紀綱別彆扭扭地陪着夏潯,好不容易撐到大牢門口,紀綱趁機道:“國公,實在對不住,詔獄裏邊自有詔獄的規矩,您看您這身衣服……” “哦!” 夏潯灑然一笑,道:“些許小事,我怎會叫你為難呢,那就……換了吧!” 紀綱趕緊擺手道:“來人!” 當即就有個獄卒捧了套囚服過來,這牢裡的囚服,分紅白赭兩色,紅色是待死之囚,赭色是服刑之囚,白色是待罪之囚,如今夏潯尚未定罪,屬於疑犯,故而要着白色。 兩個錦衣校尉上前為夏潯更換衣衫,就在這時,幾騎快馬飛奔而來,直撲詔獄,到了門口翻身下馬,留一人把馬系在拴馬樁上,其他幾人按着刀,蹬蹬蹬往石階上走,看這幾人,俱都是尖帽白靴,靛青色的曳撒,中間簇擁一人,穿錦衣千戶冠服,殺氣騰騰。 “站住,詔獄重地,何人擅闖?” 詔獄門前侍衛上前阻攔,那中間的錦衣千戶抬手亮出一塊腰牌,侍衛一見便退了下去,那群人腳步不停,一窩蜂地衝進詔獄。 夏潯剛剛換好囚服,這群人就衝了進來,紀綱扭頭一看,眉頭頓時皺起,沉聲問道:“原來是東廠陳貼刑,陳貼刑何故前來?” 陳東朝天拱了拱手,高聲道:“奉詔,輔國公楊旭一案,由我東廠審理。因案情重大,為防有人通風報信串通消息,廠督大人請了聖旨,吩咐卑職趕來詔獄,對楊旭嚴加看管,隨時候審。” 紀綱心中暗恨,面上卻做不得聲色,只好轉過身,對夏潯皮笑肉不笑地道:“國公,請吧!” 夏潯微微一笑,舉步便走,剛剛邁出一步,後邊霹靂般一聲喊:“怎麼著,聽說輔國公爺受奸臣讒言,給逮進詔獄了麼?” 紀綱被陳東嗆了一肚子氣正沒處發,一聽這案子還沒審,就有人英明地給夏潯定性為“受奸臣讒言”了,不禁勃然大怒,扭頭呵斥道:“誰在這裡胡……” 這一扭頭,就見錦衣衛指揮僉事塞哈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紀綱一瞧是他,說了一半的話登時嚥了回去。塞哈智是個渾人,跟他嗆起來的話,自己肯定給噎個下不來台,偏偏他是自己副手,就比自己低了半級,職權上又奈何不了他。 “啊,國公爺!老塞來晚了!” 塞哈智瞪着一雙牛眼,好象根本沒看見其他人似的,直接就衝到夏潯面前,抱拳道:“國公爺!” 夏潯笑道:“老塞啊,你怎麼來了?” 塞哈智扯着大嗓門道:“老塞正在操練那班不爭氣的龜孫子,忽然聽說了國公爺的消息,趕緊就回來了,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怎麼可能對皇上意圖不軌呢,這一定是奸人陷害,國公您別急,皇上一定會查明真相,還國公以公道的。” 塞哈智瞪着四下的牢頭獄卒們,威脅道:“看清楚嘍,這可是輔國公爺,一個個的都給你塞爺爺規矩着點兒,誰要是敢在國公爺面前不知恭敬,忤逆犯上,叫我老塞知道了,嘿嘿嘿,我塞哈智的手段你們可是知道的!” “嗯?紀大人也在這兒呢。” 塞哈智威脅完了,這才發現紀綱站在一邊,臉色非常難看,塞哈智咧開大嘴了笑起來:“哈哈哈,要是早知道紀大人你在這兒,我就不着急了,大人也是輔國公的老部下嘛,照顧國公爺的事兒當然不用我老塞來操心了。” 紀綱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那是,老塞啊,你這副牛脾氣啊,真是……” 紀綱還沒說完,塞哈智突然又發現了陳東,登時丟了個後腦勺給他,在陳東胸口親熱地捶了一拳,大笑道:“哈哈,是你小子,你也來看國公嗎?咱們可有日子不見了,我說你小子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怎麼自打做了東廠的帖刑官,就不找我老塞喝酒了?東廠和錦衣衛之間那點醃臢事兒,你別往心裡去,他們閙他們的,咱們交咱們的。” 紀綱只當沒聽著這渾人說的渾話,朝詔獄的幾個牢頭兒沒好氣地吼道:“還愣着幹什麼,開門!” 雖然說天牢、詔獄這類所在,幾百輩子也不大可能發生一樁劫獄、越獄事件,但是在設計上還是要防止這一點的,因此除了牢中的牢門、游哨,臨近門口這裡還有一條長達二十丈長的甬道,甬道兩端都有鐵柵門一座,只能從外面打開。 夏潯走進甬道,到了裏邊那道關口,牢子把鐵鎖打開,拉開大門,才是正式的牢舍。詔獄裏邊,現在一下子住進了好多官員,倒是有了幾分人氣,不再那般荒涼了。 夏潯剛走進去時,兩廂牢房裡的人犯並未注意,這時不是飯時,他們只當是獄頭巡視,四名獄卒兩前兩後將夏潯夾在中間,紀綱和陳東等人跟在後邊,走過兩座牢房的時候,其中一座牢房中的犯人才注意到又來了人犯。 這座牢房裡關的是工部左侍郎陳壽,陳壽一見有人被押進來,本還好奇是哪位同志也被鎖拿入獄,定睛一瞧,頓時大吃一驚,他從榻上滾翻落地,搶到柵欄前驚駭地看著夏潯,失聲叫道:“輔國公!你……你怎麼也進來了?” 對面牢房裡關的就是解縉,他正百無聊賴地躺在榻上,一聽陳壽驚呼,抬頭一看夏潯模樣,趕緊翻了個身,背對牢門,裝作正在熟睡,他心中有愧,怎敢與夏潯招面。 夏潯並沒看到他,夏潯根本沒往左右牢房張望,他向陳壽點點頭,就走了過去,陳壽看著他從眼前慢慢走過,不禁萎頓在地,慘然道:“連輔國公都被關進來……太子大勢去矣!” 這時候,其他犯官業已發現了夏潯,太齤子黨領袖人物入獄,讓每一個人心中都產生了與孫壽一樣的想法,那麼詔獄之外的滿朝文武會做何感想呢? 第939章 伏兵盡出 漢王府裡,漢黨雲集,大排筵宴。 陳瑛做為漢王的首席幕僚,坐在最上首,前些天的失魂落魄已全然不見,陳瑛一臉的神采飛揚,他舉起杯子,向漢王大聲賀喜道:“楊旭入獄,可見皇上心意已決,恭喜殿下,守得雲開見月明!” 漢王志得意滿,舉杯謝道:“說來,還是部院之功,若非當年部院大人力勸本王留京,而是赴雲南就藩,本王安有今日呢?本王見識淺薄,那時還以為安南戰事是個帶兵的機會,如今你看,那張輔在安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依舊不能平定安南局勢。 他在安南如陷泥沼,拔足不得,依本王看,他這一輩子,就要扔在那窮荒僻壤了。本王當初若真個就藩雲南,如今在安南進退不得的就是本王了,一生歲月,盡數消磨在那裡,哪還能夠圖謀大位。飲水思源,本王若能成為太子,部院當為首功,來,本王敬部院大人一杯!” 陳瑛趕緊舉杯道:“不敢不敢,臣遇事思慮過深,反生猜忌,以致畏首畏尾,難成大齤事。殿下雄襟氣魄,無人能及,乃真英雄也!今日看來,欲成大齤事,還得殿下這樣的英雄豪傑才成!” 漢王指着他大笑:“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部院大人這是說本王只會逞匹夫之勇麼?” 陳瑛諂媚道:“臣哪兒敢!劉邦項羽,皆世之英雄。他們哪裡是不讀書了,這都是不得志的書生們酸溜溜的牢騷話罷了。劉項二人非不讀書,而是學而致用,不似一班腐儒,食古不化,拘泥于書罷了!” 漢王大笑,滿堂心腹急忙湊起,舉杯先敬漢王,再敬陳瑛。 亂烘烘舉杯致敬一番,漢王忽然一聲嘆息,放下杯子道:“解縉是倒了,楊旭也倒了,父皇果真愛我呀!奈何,朝中食古不化的腐儒們依舊死不絶,他們抱著‘立嫡立長’的貞潔牌坊就是不撒手,父皇什麼時候才會廢立儲君呢?” 陳瑛道:“儲君,國之根本。自古儲君廢立,莫不是了不得的大齤事,如那漢劉邦,開國之君,一言九鼎,滿朝文武莫敢忤逆,他嫌棄長子劉盈生性懦弱、才華平庸,欲立次子如意,還不是要循序漸進,百般試探群臣心意麼。當今皇上雖是乾綱獨斷,在此大齤事上,也不能不予謹慎,總要有個過程的。” 陳瑛說到這裡,撫鬚笑道:“劉盈終不曾廢,得益於商山四皓的扶持,可惜了,當今太子卻沒有商山四皓,只有楊旭解縉這哼哈二將,如今他這左膀右臂盡皆進了詔獄,欲廢太子,還不易如反掌? 老臣一生唯謹慎,先前不敢判斷皇上心意,所以竭力勸阻殿下盡出全力,以防萬一。如今天意昭昭,再明顯不過,咱們的人可以直截了當,上書皇帝,請求廢太子,立漢王了!老臣也會親自上疏,為殿下請命!” 陳瑛做事一向謹慎,總是未慮勝而先慮敗,打着狡兔三窟的主意,一旦失敗,就可以不失元氣,蜇伏起來,以候機會。這一次也是這樣,在彈劾解縉,間接動搖太子之位的過程中,他只授意俞士吉找些新晉的禦使言官打頭陣,不但他自己沒有出面,就連俞士吉乃至下面幾個得力的手下都沒有出手。 不但他還留有相當大的實力沒有暴露出來,就是這些年來漢王明裡交結、暗中勾引,好不容易攢下的那些文武班中的人脈、吸納的那些黨羽,都在他的勸阻之下按兵不動,以防提前暴露全部實力。 而今皇帝想廢太子的意圖已經再明顯不過,陳瑛終於決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連他這位漢王派的首席軍師都要赤膊上陣了,其他人自然也就沒有再保留實力的必要。 漢王大喜,舉杯道:“來,為你我共攘盛舉,乾杯!” 翌日早朝,依舊按着流程,先處理接見外使事、陛辭出京官員事、進京朝覲見駕事,這一環節大多數時候就是走個過場,一年下來,也難得真個用上兩回。 底下文武百官都憋足了勁兒等着,有打算力保太子的、有打算攻訐太子的、有打算為輔國公求情的,有打算繼續落井下石的,陳瑛等人則打算旗幟鮮明地公開支持易儲,力保漢王上位。 沐絲詢問道:“有無官員遣祭覆命、有無官員陞遷謝恩、有無官員到京陛見,有無外國使節赴京?” 底下鴉雀無聲。各路大佬攢足了勁兒準備開戰呢,誰那麼不開眼,這時候拿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給大家添亂? 可是,不開眼的人還真有,滿朝文武拿這個人還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這個人是皇帝。 沐絲問完不見有人回答,就要宣佈百官奏事。 在明朝宣德以前,早朝奏事非常重要,那時候人主親裁萬機,很多大齤事是在金殿上商議、決定的。直到宣德駕崩,英宗繼位,英宗是個九歲的孩童,不具備當朝處斷國事的能力,凡事用輔政大臣決斷,早朝才變成形式,而且就此形成慣例。 不料沐絲拂塵一拂,剛要說話,禦座上的朱棣突然咳嗽一聲道:“今天,各衙門官停了禦前奏事吧,有事具本上奏就是。朕有一件大齤事要說,朕尚未回京時就下旨議遷都,如今過了好些時日了,朕想知道,眾臣工議了這麼久,有沒有拿出個章程來啊?” 百官面面相覷,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給弄懵了,陳瑛、黃真、楊榮、黃淮等一眾大臣踏出一隻腳去,連一口丹田氣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就等沐絲喊一句:“百官有本早奏,無事退朝……”便大喝一聲“臣有本奏!”衝將出去,可這一下…… 幾個人把踏出去的腳又慢慢收了回來,金殿上靜了好久。 總不能就這麼把皇上撩在那兒吧?翰林院學士慕容嶸鑄率先反應過來,出班跪倒,高聲奏道:“臣翰林院慕容嶸鑄,奉詔以後,臣與翰林院同僚仔細議論過,臣以為,金陵僻在東南,不足控馭西北,非勝地也。皇上意欲遷都,實為英明之舉,然遷都北京,卻有失妥當!” 朱棣挑了挑眉毛,問道:“哦,有何不妥?” 慕容學士道:“縱觀歷史,建都其地而享祚長久的一是河洛地區的開封、洛陽,一是關中地區的長安、咸陽。太祖高皇帝當年就有意將都城遷至關中,關中‘據百二河山之勝,可以聳諸侯之望’,乃是都城絶佳所在!” 這位學士就是陝西籍,得着機會,便竭力推銷起了自己的家鄉,他話音剛落,一向在朝堂上只顧打瞌睡,萬事不參與的太常寺卿柳岸跳了出來,奏道:“皇上,長安、咸陽曆宋元兩朝,已然敗落不堪,如何可為京城?洛陽四面受敵,非用武之地,開封就更不用說了,黃河在側,不但不能為其屏障,四時氾濫,反成禍害,亦非佳地,所以,臣以為亦不可取。” 朱棣問道:“那麼你覺得何處可為都城?” 柳岸道:“將燕京與長安、洛陽、汴梁相比較,臣認為燕京形勢最優,天地間之形勢,大抵無如燕京,滄海繞其東,太行峙其西,後枕居庸,前襟河濟,饒谷馬魚鹽果窳之利。順天為皇居,東南轉漕,秦晉入衛,形勝甲天下!” 朱棣精神大振,立即道:“柳愛卿所言甚是有理!” 話音剛落,本來心懸太子安危,不想就此事發表意見的大學士丘浚火了,騰地一下跳了出來,大聲道:“居庸,吾之背也;紫荊,吾之吭也。以燕京為都城,切近北狄,恐其反扼我之吭而拊我之背,東臨滄海,近在咫尺,如有寇自海上來,亦難防蔽!” 柳岸馬上道:“燕京北有雄關,又有遼東以扼韃靼,以我大明之強,何慮之有?東雖臨海,卻是內海,有遼東、山東狹峙,拱衛內海,如果都不能抵禦外寇自海上來,那麼就算都城遷得再遠,能阻止敵寇鐵蹄兵臨城下麼?” 兩個人這一開頭,文武百官想不計較都不成了,紛紛開口,七嘴八舌,那反對遷都的官員,在整個金殿上十成中占了八成,這一通批駁,把同意遷都他處的罵作鼠目寸光,把同意遷都北京的罵作諂顏媚上,罵得金殿狗血處處。 如此種種,聽在朱棣耳中,簡直就跟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差不多,朱棣那張大黑臉越來越黑。滿朝文武也不理會,本來就是指桑罵槐麼,皇上臉色越難看,他們心中越快意,眾大臣捉對兒廝罵,這一罵就罵到了天將正午。 朱棣忍無可忍,沉着臉拍案喝道:“眾卿既無定議,那麼遷都一事,就繼續議下去,無論多久,一定要拿出個定論!退朝!” 朱棣霍地一下站起來,轉身剛要走,黃真和陳瑛忍不住一齊踏出朝班,高聲叫道:“陛下慢走,臣有本奏!” 朱棣扭頭一瞧,居然是都察院的左右手。 陳瑛和黃真互相看看,誰也不願謙讓,朱棣一指黃真,點名道:“黃卿有何話說?” 第940章 一本,又一本 黃真硬着頭皮道!”臣為輔國公楊旭進言,輔國公忠於朝廷,忠於皇上,勤勉任事,素無大錯,今無故入獄,百官非議,難免皇上寡恩之名,臣請皇上開恩寬赦,若輔國公確有實證,再予嚴懲不遲!” 朱棣震怒:“你之所言,就是為此麼?解縉招供,楊旭與之勾結,慫恿東宮,意圖不軌,聯要查他,自然不能叫他逍遙于外,暗做手腳。若他果然坦蕩無私,可不正是要還他清白麼?什麼百官非議,聯躬寡恩,除了你,聯怎麼從不曾聽他人說過?你如此迫不及待為楊旭說項,莫非也是他的同黨?” 黃真的根本,全在夏潯身上,夏潯要是倒了,他得被陳瑛和俞士吉給玩死,他哪能不保夏潯,結果皇上卻扔了一頂大帽子給他,黃真都快嚇尿了,他卟嗵一下跪倒,高呼道:“皇上,臣冤枉,臣赤膽忠心……” 朱棣拂袖道:“是否無私,查過才知,錦衣衛,把他拿了!” 黃真聽了雙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朱棣又問陳瑛:“卿有何奏?” 陳瑛:“*……這個……” 他把請易儲君的奏章往袖子裡一塞,朗聲道:“臣是想問,皇上要百官議遷都,這個……不知可有時限啊?” 朱妹:“……” “劣啷啷……” 詔獄的牢門打開了,四個獄卒又送進一個人來。 經過昨天輔國公入獄的事,牢中的犯官開始敏感起來,剛一聽到聲音,他們就撲到牢門前抓着欄杆向外瞧。 黃真被四個獄卒夾在中間,失魂落魄地往裡走。 戶部主事君行健失聲道:“啊!都察院黃大人也進來了!” 對面的工部屯田主事刑凌山苦中作樂,調侃道:“黃大人你為何事入獄啊?也是解縉撿舉的麼?” 這幾個人都是解縉受刑不過屈打成招的,因是解縉攀咬,這幾個人心中不忿,對解縉便少子敬意,他們官職雖比解縉小,如今都是難友而已,懶得再用敬稱。 黃真咧了咧嘴沒有說話。 再往前寺,左牢房是兵部武選司郎中趙鋒,右邊是通政司左通政慕容浩,看見黃真被抓,垂頭喪氣也不說話,二人只是嘿了一聲,並未言語。 接着往裡就是大理寺少卿葉嵐,工部左侍郎陳壽、都督陳銘、刑部侍郎思溫、大理寺右卿耿通、安南布政司參議解縉等官員的牢房,黃真左右一看喝!再湊幾個人,朝廷的六部九卿就可以搬到監獄裡辦公了。 黃真哀聲一嘆,心道:“皇上這回……真是鐵了心啊……” 接着往裡去,就是東宮屬官了東宮屬官也是按照官職從小到大的順序往裡排的,這倒不是有什麼規矩必須如此,具是牢頭兒為了管理方便,排個順序。一間間牢房都是滿的,到了盡頭左面牢房是楊士奇,右面牢房是楊溥,這是東宮屬官裡頭官兒最大的兩個人了。 兩人見了黃真也很驚奇,不過以他們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像戶部主事君行健一樣大驚小怪了。兩人穿一身白色囚衫囚褲,看見黃真,還向他拱了拱手。 這時,黃真突然發現了夏潯,夏潯在更靠裡的一間牢房,與楊溥的牢房隔着一間,中間這間是空的,大概是為了讓夏潯清靜一些,官兒太大,坐牢的條伴也要論資排輩的。 因為牢房都是柵欄式的,隔斷不是土坯磚牆,所以黃真一眼就看到了夏潯,夏潯正盤膝坐在木板床上入定,練習吐納功夫,黃真一見,如喪考妣地哀號一聲,便像兔子似的從四個獄卒中間猛撲出去,跑向夏潯的牢房,大叫道:“輔國公!國公爺!” 夏潯聽見聲音,放在膝上的雙手抬起,緩緩做了個下壓的動作,收功抬頭,張開眼睛,就見黃真已撲到牢門前,抓着柵欄,一頭花白頭髮,老淚縱橫地道:“國公爺!黃真來陪你啦!” 夏潯笑道:“你又不是如花少女,柬陪我做什麼?” 黃真聽了不禁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只好哭喪着臉道:“國公爺,您……還有心說笑話!” 這時那四個獄卒惱怒,上並扣住黃真就走,夏潯把臉一沉,喝道:“放手!” 那獄卒都是些耳目靈通的人氏,知道這位國公爺的厲害,人家以前是錦衣衛的頭兒,現在錦衣衛的頭兒還是他的下屬,聽說他以前就進過一次詔獄,紀大人好酒好茶地侍候着,沒多久人家就拍拍出去了,天知道這回是不是舊事重演? 反正前兩天紀大人送他進來的時候,依舊是恭恭敬敬的。 這些獄卒不敢違拗,忙鬆開黃真,對夏潯行禮道:“國公爺!” 夏潯指指左手邊兒上,道:“這間牢房不是空着呢麼,就讓黃大人住這間吧!”“這…… 夏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牢頭兒就服軟了,一位國公的氣場,就算是成了階下囚,也不是他們能抗拒的。 黃真被送進了夏潯旁邊的牢房,一進牢房,他就撲到與夏潯一欄之隔的地方,急急叫道:“國公!” 夏潯下地,走過去道:“你因何事入獄?” 黃真囁嚅道:“國公勿怪,下官……沒有聽從國公的吩咐,眼見國公入獄,便……具本為國公保奏來着。” 夏潯默然片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笑道:“好,很好!” 人孰無情,夏潯革然對他有過囑咐,但是黃真能這麼做,不管他幫人是否是為了幫已,患難之中,不做縮頭烏龜,便也不枉這麼多年來對黃真的提攜。 黃真擦擦眼淚道:“囯公,看樣子,皇上是鐵了心要易儲了,好果漢王上位,咱們就沒指望了!” 夏潯沉着地道:“沉住氣,今天朝會,都有些什麼事情?” 黃真見夏潯一臉的平靜,心態頓肆平靜下來,他對夏潯已經形成習慣性依賴,夏潯如此從容,讓他心裡不禁萌生了一綫希望:“莫非這一遭還是個有驚無險的局面?否則囯公怎會如此鎮定?” 黃真便把今早發生在朝堂上的一切敘說了一遍,夏潯聽了,便背起雙手,在牢房裡徐徐地踱起步來,牢房裡鋪着防潮的稻草,夏潯的雙腳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 黃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過了許久,依舊不見夏潯說話,黃真忍不住問道:“囯公,這一劫,咱們……能闖過去麼?” 夏潯站定腳步,看了他一眼,意味難明地笑了笑:“會!” 黃真之信夏潯,如信徒之信菩薩,一聽這話,頓時心中大定,急忙問道:“囯公估計,得什麼時候?” 夏潯道:“地藏王菩薩曾發下大願,是怎麼說的?” 黃真一獃,想了一想,訥訥地道:“地藏菩薩立誓要度盡六道中生死流轉一切眾生,故發宏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夏潯微笑道:“呵呵,妙極!” 黃真頓足道:“囯公啊,您就別打啞謎了,老黃都快要急死了,可聽不懂您的意思!” 夏潯道:“世間有善就有惡,有惡就有惡人,有惡人就化惡鬼,惡鬼度不空,菩薩怎能成佛?所以,地藏菩薩就只好一直住在地獄裡。我沒有菩薩心腸,也沒有菩薩的宏願志向,我可度不盡詔獄中一切囚犯,我是‘地獄住滿惡鬼’我便成佛!,你且安心,等這詔獄住不下人的時候,咱們就可以出去啦!” 黃真嘴巴張得老大,他看看那長長一排空空蕩蕩的牢房,帶著哭音兒叫道:“囯公爺,那這詔獄什麼時候才能住滿了人吶~吶~~吶~吶~ 牢房裡空空蕩蕩,黃真說到後來,悲從中來,聲音拔高了些,淒慘的尾音傳出好遠。 黃真入獄時正當中午,夏潯抬起頭來,看著從那一角天窗直直投下的光柱,低沉地說道:“山中方一曰,世上已千年。要說快,也是很快的……” “百官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一句老生常談隨着這拂塵一動,從沐絲的口中宣了出來,聽在陳瑛口中,卻如暮鼓晨鐘,振聾發聵。他的六識在這一刻似乎一下子敏鋭到了極點。 他似子聽到了沐絲手中的拂塵揚起時那“唰!”地一聲清醒,他看清楚了那拂塵揚起時每一縷絲的飛揚。 鹵簿拂塵,朱麓為之,纓長二尺,柄長二尺一寸二分,上飾鏤金龍首二寸五分,銜小金環以綴拂,下飾鏤金龍尾三寸三分,末箍金環。這拂塵從沐絲的左臂上飛起,如一抹流雲,在空中畫了半個圓,落在他右手前端四尺處,拂絲紛紛落下,旋即懸如馬尾,寂然不動。 陳瑛彈劾過許多人,一品大員、封疆大吏、公侯伯爵,皇親囯戚,這其中很多人都是他號準了皇帝的脈,體察上意,進行彈劾的。 這一次,他也是認準了已經明白皇帝的心思,才赤膊上陣、親自出烏。只是這一回彈劾的是囯之儲君,是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大明天子,心情的迫切和緊張就在所難免了。 可他很奇怪,明明自己的心跳的厲害,聲音居然異常的平靜,聽不出一絲的緊張、顫抖。他端着玉笏,目不斜視,一步踏出班列,微微一欠身,沉聲道:“臣有本奏!” 朱棣睨他一眼,道:“哦,陳卿有何話說?” 第941章 本本催心 朱棣看了陳瑛一眼,陳瑛沒敢仰視,但他只是飛快地閃了一下眼神,就清晰地捕捉到了朱棣的神情。朱棣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他知道陳瑛要說什麼,而且很想聽他說出來,可是隱隱的又有一些猶豫,怕他說出來,這很矛盾的心情,同時出現在皇帝的眸中。 這一切都被陳瑛捕捉到了,這複雜、矛盾的心情,可不正是既為人君、又為人父的永樂皇帝想廢太子的時候,親情與社稷衝突掙扎的真實寫照麼?這念頭在他心中只是匆匆一轉,便化成了無窮的勇氣,陳瑛捧笏彎腰,聲音陡然變得響亮起來:“臣啟皇上,當今太子,不法祖德,不遵聖訓,專擅威權,鳩聚黨羽。折辱大臣、不敬天子,種種惡行不可枚舉。今皇上回京,中外使臣恭迎聖駕,獨有太子遲遲不到,藐視天子,一至于斯,此人子禮乎?此人臣禮乎?人子如此,即為不孝!人臣如此,即為不忠!不忠不孝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諭?” 雖然爭儲盡人皆知,但是這般放在檯面上公開言論廢太子還是頭一回,滿朝文武都被震住了,大殿上鴉雀無聲,只聽陳瑛聲音朗朗地道:“故,臣請皇上,廢黜太子,另立賢明!” “臣附議!” 陳瑛話音剛落,禦使班中便呼啦啦站出一群人,向皇帝叩頭高呼。 為什麼叩頭呢?因為明朝制度,金殿奏對,必須跪奏。但是又有規定,一衙之長,無需叩頭,所以像夏潯、陳瑛這樣的人只需躬身,這些普通的禦使就得磕頭了。 “臣反對!” “臣反對!” 反對的聲音七嘴八舌,遠不及禦使們整齊劃一,顯然是不曾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緊接着,“臣附議”、“臣附議”聲又起,武將班中又站出一班人。 朱高煦的班底除了一個都察院,主要就是武將,他四年靖難,始終沖在一綫,四年間結交下的軍中將領實不在少數,這些人平時沒有機會參預政務,才沒有顯現出來,現在是議儲,而非單純的政務,他們既然有資格上殿參加朝會,當然有權發表意見。 他們的挺身而出,立即又ji起一些文臣和武將的憤慨,這些人馬上站出來反對,內閣大學士楊榮怒髮衝冠,振聲高呼道:“自古廢長立幼,取亂之道也!太子乃皇長子,恭懋謙讓,人品貴重,幼習《詩,曉明《禮》、《樂》,乃克承大統之不二人選,沒有大錯,安能輕言廢立?臣反對!” 內閣大學士黃淮也站出來,連聲反對:“皇上三思,太子廢不得、廢不得呀!” 內閣大學士胡廣眼見這混亂場面,當即站立班中,眼觀鼻、鼻觀心,繼續划水打醬油。騎牆派有樣學樣,任由***和漢王黨爭吵不休。 針縫相對的兩派各執己見,相持不下,一時間爭得面紅耳赤。朱棣見此情形,眉頭不由一皺,說道:“有關東宮事,你們具本上奏,容朕思量,此事暫且不議,百官尚有其他國事者,上前奏來!” 皇帝這句話一說,跳出來的文武百官只好退回本列,猶自恨恨仇視,劍拔弩張之態充斥于朝堂之上,接下來所有政事的討論和決定,都是在硝煙味裡完成的。 朝會一散,陳瑛等人就被接到了漢王府,漢王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道:“父皇明明已有意傳位於我,可恨這班不識相的臣子橫加阻撓,哼!等本王得繼大寶,這班人一個也不饒他!” 說完了狠話,朱高煦又道:“部院大人,父皇乾綱獨斷,當朝下旨不就完了?皇帝做久了,膽子也小了,一見百官反對,群情洶洶,便打了退堂鼓,這該怎麼辦才好?” 陳瑛道:“殿下莫急,皇上若硬要廢立,自然也可以。只是,太子在眾多反對聲中被廢黜,殿下在眾多反對聲中被立為儲君,于國家絶非幸事,就算是殿下被強立為儲君,百官不肯甘休,繼續糾纏,朝廷上豈非離心離德,散沙一片?皇上為慎重計,暫不有所動作,這是老成謀國之意。 皇上已經有了這個念頭,那就好辦了,咱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反對者的囂張氣焰打下去,只要他們被打垮了,在朝堂上不成氣候,只剩下廖廖幾個人反對,嘿!就算他們自縊死諫,也無改于大勢了。” 朱高煦道:“部院大人說的容易,如今咱們傾剿而出,動用全部力量,在朝堂上也不過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這還是因為東宮官屬和楊旭、解縉入獄,許多官員心生恐懼,做了牆頭草,想把反對本王的人打垮打散,如何去打?這又不是沙場做戰,本王率一路兵馬,提七尺長槍,就能解決的事兒!” 陳瑛笑道:“官場爭鬥,比的本就是無影刀、無形劍,含沙射影、旁敲側擊,殿下的手段,那是用不上的。眼下就有個大好機會可用,只要稍稍迂迴一下,一樣達到目的。” 漢王雙目一亮,大喜道:“部院大人有何妙計,快快說來!” 陳瑛笑道:“說起來,也是咱們心急了些,眼見殿下守得雲開,迫不及待便想功成,其實這火候還是差了一些。此刻想來,臣倒不得不佩服皇上了,還是皇上沉得住氣,只是這種事情,總不能叫皇上面授機宜呀,咱們得體察上意,迂迴着來達到目的!” 漢王眉頭一皺,不耐煩道:“部院大人一席話莫測高深,本王一介武人,實在是聽不懂。部院說明白些!” 陳瑛道:“很簡單,還是利用東宮迎駕一事繼續攻訐太子,解縉既然承認結黨營私,為太子圖謀,這件事也可以加以利用,繼續造大聲勢。嗯……,如此一來,殿下倒是不得不接納那紀綱了,無妨!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這紀綱背叛過殿下一次,斷然不敢再來一次,殿下便接納了他吧,這紀綱若用得好,倒是一個咬人的好狗!” 漢王道:“紀綱,小人而已。不過海納百川,小人亦有小人的用處,要本王接納他也沒甚麼。只是本王還有一點不明白,利用東宮迎駕一事繼續攻訐,這是什麼道理?” 陳瑛呵呵笑道:“殿下,你想,咱們直接說太子無德,請皇上廢黜,那些***就可以站出來,大喊太子仁厚,不可廢儲。百官這立也罷、廢也罷,都是為了皇上、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皇上無論心向哪邊,總不能因此就說那力保太子的人有罪吧,若是不遂聖意就是有罪,以後還要不要百官議政了?” 漢王連連點頭道:“嗯,這個道理……本王明白,你說下去!” 陳瑛道:“所以,這樣辯下去,無休無止,皇上一旦擔心因為立儲之爭動搖國本,暫且息了易儲之念,殿下又得等下去了,錯過這次機會,殿下是不是還能成功,殊未可料。所以,咱們得變通一下,彈劾依舊是要彈劾的,這一點必須抓住不放,但是咱們不提易儲,只追究他迎駕來遲有失人臣禮的事情和解縉所供述的結黨罪名……” 漢王眼珠轉了轉,似乎明白些了:“嗯?” 陳瑛舉起茶杯,輕輕搖了搖,自得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相信楊榮、黃淮那班人也看得出來,可他們接不接招呢?不接招,叫我們把這些罪名都給太子定實了,關在詔獄的那班人都定了實罪,那麼太子有沒有罪呢?有了罪該不該廢太子呢?如果接招?哼!這結黨,都有誰是太子***啊,你們這麼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豈非正是太子***?皇上健在,儲君結黨,不是圖謀不軌又是什麼呢?” 陳瑛把茶一飲而盡,微笑道:“這是個死局!踏進來是死,不踏進來還是個死,他們踏還是不踏呢?” 漢王放聲大笑:“妙,妙,妙不可言啊!部院大人,漢劉邦有張良,曹孟德有賈詡,本王有你陳瑛陳大人,何愁大事不成!” 詔獄牢房裡,夏潯雙腳微分,穩穩站定,雙手如抱圓球,緩緩前推,然後深吸一口氣,腳跟提起,雙臂內旋,鬆肩虛腑,手心向下,並指成爪,如翅雙開,輕輕抖動,動作剛柔相濟,動靜相兼,姿態十分的優美優雅,彷彿一隻大雁凌風而行。 夏潯道:“這就是大雁功的‘抖膀’了,來,你試試這個動作。” 柵欄的另一面,黃真學着夏潯的樣子,雙手佝僂如同鷄爪,鬆鬆垮垮地張開雙臂,抻着脖子,跟一隻撲愣鷄似的使勁抖了抖。夏潯苦笑:“這大雁功脫胎于五禽戲,是極易學的一門功法,怎麼到了你的手裡,就變成了這副樣子,要點都說給你聽了,你要再這麼練下去,就能成為一代宗師了!” 黃真抖着“翅膀”興奮地道:“下官真有這等好悟性麼,要成什麼宗師啊?” 夏潯笑道:“母鷄下蛋功的創派祖師!” 黃真頓時泄氣,收了動作,愁眉苦臉地道:“老朽這胳膊腿兒骨頭都硬了,哪還練得了什麼功夫,再說,實在是沒有那個心思,下官可比不得國公豁達,唉,不練了不練了。” 黃真嘟囔着回到榻上,往那兒一躺,道:“陳摶不是睡覺悟道麼,下官就練練瞌睡功好了!” 他枕着手臂躺定身子,喃喃地嘆了口氣道:“待我一覺醒來,牢裡若是就住滿了人,那該多好……”!。 第942章 一面倒 夏潯一笑,也不理他,收勢一退,腳分八字,雙手高舉,掌依舊如抱圓珠,仰視頭頂天窗,鬆肩沉腰,繼續練起了功夫。 黃真這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跟着夏潯只堅持做了幾個動作,就累得渾身痠疼,往榻上一躺,就打起了呵欠。他拉過內填麩子皮的枕頭,剛剛闔眼,就聽遠處“嘩啦啦”、“咣啷”一通響。 那是鐵柵欄門開而復關的聲響,因為牢中靜謐,聲音傳的極遠,黃真立即抬起了腦袋。他在這獄裡住了兩天,漸漸品出了味道,幾時巡獄、幾時送飯、幾時取便桶,大致的時間早已心裡有數,非此時間開牢出入的動靜就叫他格外敏感。 黃真撲愣一下就爬了起來,扭頭一看,夏潯雙手高舉,如抱圓球,抱的卻是天窗投下的一道光柱,似乎這動靜根本沒有驚動他。黃真便也不敢喚他,只是跳下木榻,赤着雙腳,踩着稻草秸兒,急急爬到柵欄門邊,側着臉兒向外看。 遠遠的,牢房最外側傳來一聲驚呼“天,????????????您????????????怎麼進來啦!” 似乎是幾個人犯同聲驚呼,只是聲音稍有先後,互相摻雜,所以有幾個字反而聽不清了,黃真急了,恨不得把腦袋擠到柵欄外面去,急不可耐地想:“這是誰,誰又進來啦!” “楊閣老!是楊閣老!” “啊!還有黃閣老,還有黃閣老!” 腳步聲漸近,黃真看見被帶進來的人犯,不由大驚叫道,急急扭頭就向夏潯彙報。 夏潯收了架勢,快步走到牢門邊楊榮和黃淮已被帶到面前,兩位老大人緩緩站住腳步,看向夏潯。夏潯拱了拱手道:“楊閣老、胡閣老!” 楊榮和黃淮也在外面向他拱手:“國公,黃大人!” 彼此就此相對無言。 獄吏看看,對面兩間牢房正好空着,就道:“打開牢門!” 牢門打開,楊、黃兩位內閣大學士分別被關進了一間牢房,牢門一鎖眾獄卒便離開了。 黃真這才向對面喊道:“楊閣老、黃閣老,您二位因何入獄啊?” 楊榮淡淡一笑,道:“都察院彈劾太子,楊某為太子具本保奏,被指結黨。介庵兄麼,呵呵,與楊某同罪。” 黃淮向兩人含笑點點頭。 黃真哭喪着臉對夏潯道:“國公,皇上如此大動干戈實為永樂朝前所未有之事,內閣都快搬到詔獄來啦!” 夏潯笑了笑,道:“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麼?” 黃真臉色更苦了,一臉褶子皺如雛菊道:“下官自然記得,只是這麼一個兩個的抓,啥時候這兒才住得滿啊?” 夏潯安慰他道:“別急別急,快了,這就快了!” 朝堂局面,瞬息萬變。 俞士吉率眾上書,彈劾太子失儀,陳瑛率眾上書,要求追查解縉一黨,步步緊逼,咄咄逼人。內閣大學士楊榮奮起反擊力保太子被指為太子一黨,下獄待參。內閣大學士黃淮前僕後繼,繼續上書,皇帝旋即一道旨意又把他下了大獄。 內閣原本有七位大學士,其中大學士胡儼在朱棣第一次北巡時就被調到國子監了,解縉先是被貶了官,現在又跟楊榮、黃淮一起下了獄,楊士奇是內閣大學士兼東宮左諭德,也被下了獄,這樣一算的話,內閣就只剩下兩個人了。 一個是在政治立場上一貫划水打醬油的胡廣,另一個則是內閣七位大學士中排名最末、人微言輕的金幼孜。至此,內閣在朝政上,已完全失去了與皇帝抗爭的能力,變成了可有可無,唯有聽旨行事的秘書 夏潯默默地算了一陣朝廷中近來的人事方面的一系列變化,喃喃自語道:“快了吧,下一網是時候撒下來了…??????” 漢王府,因為首戰告捷,眾黨羽彈冠相慶。 俞士吉眉開眼笑地道:“皇上下旨,擢胡廣為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如今儼然已是內閣首輔了,呵呵,這個奸滑的傢伙,雖然女兒的婚事沒有退成,但是他為了悔婚,逼得女兒削耳明志,大獲聖心,如今終於獲得了豐厚的回報。” 陳瑛不屑地道:“內閣如今只剩兩人了,胡廣是一棵牆頭草,金幼孜則人微言輕,這樣的內閣,還有什麼看頭?” 他撫了撫鬍鬚,微笑道:“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如今這麼一來,咱們不但把太子黨打得落花流水,朝中文官勢力最大的江西派也是潰不成軍了。內閣七位大學士,五個江西人,任事敢言的三個都弄進了詔獄,剩下胡廣和金幼孜這兩位老表,一個怕事不敢言,一個就算敢言說了話也沒人聽,呵呵… 俞士吉雙目一亮,道:“對啊,大人若不說,下官還沒想到。我算算看,內閣的解縉、楊榮、黃淮、楊士奇,六部的陳壽、陳銘、郎思溫、君行健、刑凌山、趙鋒,還有大理寺的耿通、葉嵐,通政司的慕容浩……” 俞士吉越說越興奮,陳瑛加了一句,道:“還有咱們都察院的黃真!” 俞士吉道:“不錯,還有黃真,黃真那老匹夫也是江西人。哎呀,這麼一算,此番入獄的官員,至少一大半是江西籍的官吏,哈哈哈,江西派這一番傷亡慘重,尤其是入獄的大多是身居要職的頭面人物,可謂元氣大傷,不錯、不錯,真是意外收穫。” 陳瑛冷笑道:“一半朝臣是贛人,他們江西人做官的多,要倒霉,自然受牽連的也就多。” 漢王朱高煦就像一隻坐不住的猴子,心癢難搔地道:“不要理會什麼江西老表了,如今內閣、六部都被打垮了,可我大哥依舊穩坐東宮,父皇就是不說廢儲兩個字,你們倒是拿個辦法來啊!” 陳瑛安慰道:“殿下莫急,紀綱那邊與殿下已經搭上線了吧?” 漢王道:“不錯,他倒是使人含蓄地向我表達了投效之意,我也給了他暗示,只要他乖乖為我所用,來日自然有他好處。” 陳瑛笑道:“現在就需要他為殿下所用了,那班部堂長官,因為皇上尚未定罪,他不敢動,小一些的官兒卻沒問題,叫他對這些人用刑迫供,繼續抓人,待得朝中人人自危,還怕他們不倒向殿下? 到那時我等再次上本,直接請立殿下您為太子,一鼓作氣,拿下儲君之位。到那時,文武百官不但沒人敢再反對,還得紛紛討好殿下才 漢王憬然道:“不錯!孫陸,你來!” 漢王急把心腹打手孫陸喚到面前,低低耳語一番,孫陸點頭而 這時五軍都督府都督汪潔眼見大局將定,自己卻無寸功在手,連忙搶上前道:“臣現在管着浙江方面諸衛,那雙嶼衛與楊旭一向來往密切,這班海盜,雖然歸順朝廷多年,卻一直是自成一系,鐵板一塊,外人根本插不進手去,這些海盜的性子更是桀驁,所以與浙江水陸諸衛摩擦不斷,關係一直很僵。 以前有楊旭保着他們,倒還不致鬮出大事件來,如今楊旭自身難保,不如由臣來授意浙江諸衛,找點他們的茬子。這些人是海盜的性子,只要稍加排擠,便生齟齬,如果叫他們那邊再弄出點亂子來……,嘿嘿,楊旭想不死都難!” 漢王大喜,忙道:“好,快些去辦,記着,萬萬不可留下把柄!” 陳瑛本不欲節外生枝,可轉念一想,雖然夏潯已經入獄,着實還是令他忌憚,尤其是從詔獄那邊傳來的消息,夏潯悠遊自在,簡直把那牢房當了修身養性的禪房,以陳瑛一向多疑的性格,雖然事態已經明朗,卻也不得不擔心夏潯還留有後手,若能置他于死地???????????? 這念頭一轉,陳瑛便不阻止,只囑咐道:“不可閙大了,尤其不可鬮出當年誣指雙嶼造反,攻擊水師這樣漏洞百出的事來,只要稍稍挑起事端就成。” 汪都督是軍隊派,聽陳瑛向他指手劃腳,老大不悅,說道:“小打小閙,不如不做!” 俞士吉笑道:“都督有所不知,你那邊只要小小搞出一點事端來,經我都察院潤色一番,報到皇上那兒,就是天大的事情。嘿嘿,文人殺人,全憑一枝禿筆,事至今日,都督還不曉得我們文人的手段麼?” 漢王頷首道:“嗯,俞大人所言有理,汪潔,照此辦理,不可擅作主張,壞了本王的大事!” 汪潔無奈,只得點頭答應。 楊家的演武場上,小櫻還是一身男裝,不過卻是一身箭袖武服,顯得英姿颯爽。 她側身而立,手持一張大弓,肩後背一壺雕翎,輓弓搭箭,一氣呵成,那弓開如滿月,箭去流星,只見遠處一張箭靶,一連九箭,箭箭俱中靶心,九箭攢在一起,如同一隻怪鳥張開的尾翼。 一身白裙,俏麗可愛,滿臉稚氣如同剛學會化形術的小狐狸似的弦雅站在一旁,小嘴張成了o型,看得兩眼紅心閃閃:“小櫻姑娘,你好厲害啊,我家老爺就射不了這麼準!” 小櫻第十枝箭剛剛上弦,緊扣弓弦的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烏鐵扳指,拉得弓如滿月,引而待發,鋒利的箭簇本已鎖住了靶心,忽聽她說起夏潯,心頭忽然莫名地一陣煩躁,那第十箭脫手飛去,竟然脫了靶,篤地一下射到了牆上。 第943章 就是不點頭 一見小櫻射空,弦雅惋惜地道:“哎呀,可惜,可惜!” 小櫻怏怏地道:“連射十箭,沒力氣了,歇一下!”說完走到一旁,在小几案旁的馬紮上坐下,弦雅蹦蹦跳跳地走來,一輓裙襬,在另一邊坐下了。 帖木兒國兩隊使節已經同大明赴該國調停的使節一起回國了,小櫻使命已了,本該回秣陵去,不料夏潯突然入獄,小櫻心懸夏潯安危,哪肯就走。這個理由他自然是不能說的,不過另一方面,人家一出了事,自己這多次受過人家恩惠的人就急急告辭離開,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有這理由,她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絶口不提告辭的事情。 她是夏潯親自請回來的,夏潯現在入了詔獄,她自己不說走,茗兒自然沒有趕她離開的意思,還把自己的貼身丫環弦雅撥過來,侍候她的起食飲居,把她當成貴客招待。 弦雅給她斟了杯茶水,小櫻輕輕抿了一口,似乎漫不經心地道:“你家老爺????????????,是朝廷上極大的官兒了,他犯了事,就沒人替他說句好話麼?” 弦雅天真爛漫地道:“有啊,我家老爺有好多朋友呢,不過……跟我家老爺談得來的,好象大多都下了獄喔,泥菩薩過江????????????” 小櫻一口茶水“噗”地噴了出去,她嗔怪地瞪了弦雅一眼,哭笑不得地道:“這叫什麼話,可別跟人這麼說,哦!但凡跟他和得來的,就都下了大獄,這叫什麼話?聽著就像你家老爺是個掃把星似的!” 弦雅乾笑道:“姑娘說的是,我這不是在你面前才沒細斟酌麼。” 小櫻黛眉微微一蹙??道:“照你這麼說,皇帝莫非是打定主意要難為你家老爺了?我自到了中原,就常聽人說那紀綱掌管錦衣衛,心狠手辣,但凡落到他手裡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他????????????不會難為你家老爺吧?” 弦雅滿不在乎地道:“不可能,紀綱是厲害??可他也得分對誰,他敢跟我們家老爺呲毛?嘁!借他個膽兒!就算是皇帝想整我們家老爺,那也得皇帝親自下旨意。他就是皇帝家養的一條狗,可我們老爺是皇家的什麼人吶,我們夫人是開國第一功臣徐家的大小姐!” 弦雅替自家夫人吹噓起來:“當今皇帝是她的姐夫,未來的皇帝是她的外甥,紀綱奉旨辦差,我家夫人不好說什麼??可他若濫動私刑,我家夫人答應麼?到時候找上皇帝家,旁的也不說,就要你皇帝家的這條開門狗,拿回去燉瞭解氣,這點面子還不給麼?” 小櫻被她逗笑了??沉吟了一下道:“這麼說,他至少在獄裡,不會受人折磨了。 弦雅道:“那肯定的!只是現在老爺罪名未定,夫人不好這時去探監,怕被人指為投風報信,串聯消息,沒得給老爺添亂,所以具體情形還不曉得。不過塞哈智啊,陳東啊??都在那兒呢??我家老爺還能吃虧?本來我家老爺在錦衣衛裡還有個好朋友,也是錦衣衛的大官,可惜他回山東老家成親去了,現在不在京裡頭??要不然,嘿嘿,我家老爺在詔獄,就是六丁六甲,日夜遊神貼身保護着一般,更加的踏實了。” 小櫻用茶蓋輕輕撥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也不抬頭看她,只是輕輕地問:“嗯,在牢裡不受罪就好。可是……他到底有沒有罪,這罪名是輕還是重啊?最後會怎麼樣,會放他出來麼?我看你們夫人很沉得住氣的樣子,似乎不是很嚴重,可府裡又輕易不許人出去,卻似事情不簡單……” 弦雅把一雙細細長長的靚眉輕輕擰起,道:“我也不知道噯,反正夫人不慌,我就不慌!”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眉毛一挑,乜了小櫻一眼,突然神秘地湊過來,小聲道:“小櫻姑娘,我問你件事兒。” “啥事?” 弦雅吱唔道:“我????????????我要是問了,你可不許生氣。” 小櫻反被她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地道:“問吧問吧,你看我這麼好的脾氣,啥時生過你的氣?” 弦雅做賊心虛似地四下看了看,朝小櫻勾了勾手指,小櫻就探頭過去,弦雅在她耳邊悄悄問道:“小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老爺啊?” 小櫻就像屁股底下有隻蝎子突然蜇了她一口似的,蹭地一下就跳了起來,咣啷帶翻了那只茶杯,紅色也不知道從哪兒升起,弦雅眼看著那一片紅從小櫻領口直升上來,頸子、下巴、臉蛋、眉眼、額頭??????… 就跟漲潮似的,剎那功夫,小櫻全身就像一隻剛出鍋的蝦子似的,紅透了。 小櫻臉紅脖子粗地惱道:“你這臭丫頭,胡說甚麼?” 弦雅嚇了一跳,起身就逃,邊逃邊講:“不關我事啊,我是聽雨夫人和祺夫人聊天談起了你,才隨口問問你的,你說過不生氣,可不能生我的氣…??????” 小櫻一聽這話,拔足便追,提心吊膽地問道:“回來,你給我回來!我不生氣就是,你快告訴我,雨夫人和祺夫人她們說什麼了?” 詔獄裡,“咣啷啷”鐵門栓響,一堆官員又被送了進來, 這些官員一進來,牢房裡跟過道上便是一陣的寒暄聲: “啊!高大人,好久不見!” “哎喲,李大人,你安好啊!” “常年兄,失敬失敬!” “洛賢弟,有禮有禮……” 那亂烘烘的場面,就跟文武百官在此聚會似的。黃真站在那兒,雙手抓着柵欄,眼巴巴地數着數兒,就跟鎖在家裡盼着父母雙親下班歸來的小可憐兒。 等這幾個官員也都安頓了牢房,牢裡的喧囂才算靜下來,牢頭李知覺搖着一大串鑰匙,“嘩啦嘩啦”地往外走??黃真站在牢裡衝他招手:“牢頭兒,牢頭兒,來,過來,過來!” 黃真也算是司法口的一位大佬了,如今尚不能判定他是否就一定出不去,那些牢頭管事可不敢太過得罪他,那李知覺聽見召呼??便走到他身邊,拱一拱手道:“喲,是黃大人吶,您老有何吩咐啊?” 黃真左右看看,對李知覺小聲道:“牢頭兒,老夫問你件事兒,你這牢裏邊,還有多少間空房啊?” 夏潯正盤膝坐在榻上調息??黃真這句話他聽的清清楚楚。 夏潯並沒有睜眼,嘴角的弧度卻悄悄向上翹了翹???????????? 以東宮迎駕事件為開始,事態漸漸開始向追究東宮結黨案發展了。 結黨,明顯比有失臣禮的罪過更為嚴重,隨着一批批朝中重臣相繼入獄,敢為太子直言的官員漸漸少了。倒不是文武百官至此就徹底膽怯??不再敢堅持自己的信念,而是明知道只要出頭,就會被漢王的人說成是太子黨的一員,就此逮捕入獄,不如留此有用之身,徐圖後計,所以許多人為避鋒芒,選擇了隱忍 陳瑛用了一招掘樹計,把太子這棵大樹的枝幹、根系一條條地折斷、一根根地斫斷??漸漸圖窮匕現??準備二度上書,請求廢儲了。 在此期間,永樂皇帝卻仍執着于要求百官拿出對遷都之議的統一意見來,內閣只剩下胡廣和金幼孜兩個人了??甫登內閣首輔之位的胡廣一天幾遍受到永樂皇帝的垂詢,詢問百官對遷都的統一意見。 其實百官的意見已經很明確了:反對遷都! 同意遷都的官員在朝中只占一小部分,這一小部分官員大多是北方籍的官員,在朝中的力量微不足道,他們反對的聲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計。 皇帝對如此明顯的趨勢視而不見,一味地要求拿出“統一意見”,胡廣又不傻,自然明白這所謂的統一意見其實不是百官的統一意見,而是百官與皇帝的統一意見,即:同意遷都。 眼見內閣同僚一一入獄,胡廣哪有膽量以身試法,去跟皇帝叫板,皇上不斷向他施加壓力,他就不斷地向六部、向在京的各個衙門施加壓力,要求他們務必拿出一個統一意見來。 在此期間,皇帝並沒有放棄對其他事情的注意,漢王一派所指控的太子黨,永樂皇帝一概批准逮捕,詔獄裡關押的犯人越來越多。傾向太子的部院派官員因為其領軍人物大多受太子結黨案株連被紀綱抓進了詔獄,已經成了一盤散沙。 不管是在維護太子方面,還是在議遷都方面,部院派官員都因為群龍無首,無法形成一股令任何一方不敢輕視的力量,而暫時退出了政治舞台,反對遷都的主力變成了以都察院禦使為主的科道官們。 科道官,也就是禦使言官,他們都隷屬都察院,大部分是陳瑛的 因為遷都這件事關係到每個官員及其家族、鄉親的利益,這件事不是漢王黨與哪一派系之間的爭鬥,漢王和陳瑛也不好在這件事上強迫言官們聽命行事,尤其是在這個需要所有科道言官齊心協力促保漢王登基的關鍵時刻,更不能強迫他們違背意願、放棄自身利益,而致言官們離心離德,所以在這件事上,無論是漢王還是陳瑛,都未伸手干預。 科道言官們干的一直就是彈劾人的活兒,言辭比較犀利,同時他們大多比較年輕,一腔熱血,生性好鬥。雖然部院派大臣們集體失聲,在朝堂上變成了不言不語的沉默派,然而取而代之的科道派,足足有一百多個禦使言官,其聲勢何等浩大。 科道官們干的就是彈劾的活兒,因此其言辭肆無忌憚,他們天天耍着筆桿子狂轟亂炸,把贊成遷都派的官員罵了個體無完膚,其聲勢比部院大臣們更加厲害,若非永樂皇帝本人就是“遷都派”的帶頭大哥,那幾位同意遷都的部院大臣早被這些禦使轟得渣都不剩了。 “廢太子”几乎已成現實,東宮大廈將傾,只要皇上點點頭就能轟然倒榻,可皇上依舊沒有點頭。 “議遷都”議得天怒人怨,皇帝成了眾矢之的,朝中只要有人發出一點同意遷都的意見,還沒等皇上聽見,就會迅速淹沒在百官聲討的巨大聲浪中,形勢如此明顯,朱棣卻還在信心十足地等着百官點頭。 朝中的形勢越來越詭譎了…… 第944章 收網 雨到秋深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 江南的秋雨本來只會給人一種纏纏綿綿的感覺,不易叫人生起傷感的情緒,不過深秋時節的雨,還是透着一股淒涼。 一匹白馬,馬上人不打傘,也不披蓑衣,連繮繩都未攥着,就那麼鬆了繮,騎着馬,在絲一樣的雨中信馬游繮。 馬是識途老馬,順着禦道四蹄輕踏,得得直響,濺起一路水花如蓮。馬上的人錦衣魚服,目似朗星、眉如墨畫,俊俏的簡直不像話,再加上臉上點點水珠,更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妖魅感。 這人正是回濟南老家成親剛剛回京的劉玉珏。新婚燕爾,總是不捨分離的,可是對劉玉珏來說則不然,一回到南京,他就覺得心曠神怡,渾身暢快,就連這場有些陰冷的秋雨,也洗不去他心頭的興囘奮和愉悅。 或許,只是因為他的思念從來不在濟南,不在他老爹給他娶的那房有才有貌、貞良溫順的嬌妻身上。 還沒到飄雪的季節,雨灑落,如思之雪,飄揚如雪…… 馬到錦衣衛衙門,劉玉巔勒馬站住了。 他本來想到錦衣衛衙門報個道,可是忽然看到遠處一幕奇怪的景色,不由他不心生驚奇。 這是他從來不曾看見過的一幕景像,或許從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是頭一回。 錦衣衛衙門就在午門外不遠處,從他這裡,坐在馬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午門外的一切,那兒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從服色上看,全都是官……好多的官…… 劉玉珏下馬,在拴馬樁上把馬系好,門口四個錦衣衛向他打招呼問好:“劉鎮撫,您回來啦!” “恭喜劉鎮撫小登科之喜啊,哈哈*……” 劉玉珏搖搖手,步上台階,指着午門方向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其中一個侍衛扭頭看了看,笑嘻嘻地道:“哦,大人問這個呀,這不關咱錦衣衛的事兒,皇上下詔議遷都,百官議了多日不見結果,皇上惱了,叫他們跪在午門前再議呢,說是不議出個結果,以後就這麼天天議下去。” 劉玉珏更加驚奇,正要問個清楚,紀綱同一個穿宮裡太監服的小黃門急匆匆從衙冂裡走出來,一眼看見劉玉珏,紀綱的腳下不禁慢下來:“玉珏,你回來了?” 劉玉珏一見是他,連忙抱拳行禮:“大人,卑職假期結束,回衙報到。大人這如……要出去嗎?” 紀綱見他對自己始終保持距離,心中不喜,不過這時不是說話時候,便道:“哦,皇上有急事召見,我隨這位徐公公先進宮一趟,咱們回來再說。” 劉玉珏欠身道:“大人慢走!” 紀綱點點頭,與那小太監腳步匆匆地去了。 劉玉珏用馬鞭掃了掃肩頭濕漉漉的雨水,重拾方纔的話題,問那門口侍衛道:“你方纔說,午門外是怎麼回事兒,百官議事? 午門前,一塊塊方型的青石板,地面非常平坦,但是金陵上地鬆軟,皇宮重地在建設時千小心萬小心,地面不知夯實了多少遍,也不能確保不走形,皇宮的後宮就因地面塌陷,一些宮牆出些裂縫,建築發生變形。 這午門前面的廣囘場也是稍稍有了些起伏,因此這秋雨一下,一些稍稍凹陷的地方就積起了一汪雨水。即便沒有蓄積雨水的地方,跪在那兒雙膝着地,雙膝也始終是磣在冰涼的石板上,雨仍一直在下,文武百官身上已經濕透了,一個個跟落湯鷄似的,好不狼狽。 在午門四周,有許多錦衣衛的侍衛在遊走巡弋,以防止官員文鬥輸了,氣極敗壞,與對方再來一場全武行,丟了朝廷的威儀。官員們按着各個衙門、官職大小,依次序跪于午門外,聲嘶力竭地互相辯論着。 “北方虜患不絶,自古就是我中原心腹之疾,建都國門,天子守邊,豈不危險?” “正因為北方虜患自古就是我中原腹心之疾,才該就近制禦!漢唐都長安,宋都汴梁,可曾就防了邊患而不亡國?元都大都,北方正是其根源之地,更無後顧之憂,難道不曾亡國?以北京近邊為由,便以為建都于彼國柞難以長久,豈非可笑?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國家是否長久,還是要看自己的本事,何必推賴到地理上。” “謬也!謬也!北京何止近北虜,更有東海近有咫尺,若有寇從海上來,首當其衝便是京囘城,一戰失利,亡國在即!” “可笑!可笑!靠海就要亡國?東瀛扶桑,彈丸之地,你叫它把國都搬到哪兒去,它的國都不近海麼?依照你的說法,豈非早該亡國了?元人遠逃至大漠深處,不要說遠,追都追不上還不是亡國了?北京那是近海,外有山東、過東左古護峙,如果這樣都能叫人家長驅直入,殺到京囘城,你逃得再遠,也不過是芶延殘喘,多受幾日戰敗之辱!” “荒唐之極!誰說漢唐建都長安,是為了防範北方邊患?那時中原腹心之疾,正在西域,匈奴、突厥、吐番、回說……”莫不在西域,那時北方還沒有強大的敵人,大唐建都長安,正是為了就近鎮懾,以克強藩!” “哈哈!哈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既然如此,我永樂皇上欲建都北京,以克北虜,可不正與漢唐一樣主張?那時中原腹心之疾在西域,這時中原腹心之疾在北方!” “你……”你……”你方纔明明說我中原腹心之患一直在北方!” “着哇!着哇,是我說的,可我沒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啊!我是說,從五代時起,契丹立國,北方纔取代西域,成為中原腹心之患!” 雨還在下,眾官員懶得擰一檸官袍上的水,只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便爭論不休,一個個淋得跟落蕩鷄時的,因為深秋水冷,體格單薄些的凍得唇白臉青,卻是絲毫不顧。劉玉珏趕到牛門,把這一幕看在眼中,只驚得目瞪口獃。 他趕緊在人群中仔細搜索了一番,沒有發現夏潯的身影,連內閣、六部的許多大員都沒有,心便稍稍放下來:“楊大哥不在,看來皇上還是有些分寸的,若是那些公侯、部堂,全都落蕩鷄似的跪在這兒議事,實在是有些不成體統。” 午門城樓上,朱棣翼善冠,團龍袍,坐在黃羅傘蓋下,不慍不火地看著下面,臉劃的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譏誚之色。 這時奉詔進宮的紀綱腳步匆匆地趕上來,到了朱棣面前單膝跪倒,恭聲道:“皇上,臣奉詔來到!” 朱棣輕輕一抹頜下的虯鬚,淡淡地道:“騾着你封存的那些東西,可都收好了?” 紀綱一獃,忙道:“臣收得十分妥當,皇上儘管放心!” 朱棣淡淡一笑,說道:“好!一會兒你回去,把聯命你封存的所有東西,全部移送朱勇那裡。” 紀綱又是一獃:“成國公?” “不錯!” x漆淡xxx淡淡xx漆x濃xxxx激x漆xx瀠x漆x滋x 雨仍在下,紀綱依舊半跪于地,抬起頭,獃獃地看著永樂皇帝。 兩人近在咫尺,那如絲的細雨在這麼近的距離是無法形成雨幕的,但是紀綱仰視着永樂皇帝的面孔時,卻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他明明看清了朱棣的模樣,甚至可以一根根地去數他頜下的鬍鬚,但是他又似乎完全沒有看清。 當年,朱棣還只是一個抱著一腔怨氣的亡爺,一個懷着成則大賺、敗則死矣的決心的亡命,那時他就為朱棣牽馬墜鐙。他熟悉朱棣的性情,他清楚朱棣的喜怒哀樂,可現在他竟有種看不透的感覺。 朱棣沒有看他,只淡淡問道:“還有什麼問題?” “啊?啊!” 紀綱慌忙低下頭去,強自剋制養自己的震驚和惶恐,低聲道:“臣明白了!” 朱棣“嗯”了一聲,道:“明日,緹騎人手,給聯備足了!” 紀綱改單膝跪為雙膝跪,伏在水窪中深深地叩下頭去:“臣……遵旨!” 朱楝從沐絲手中接過一杯熱茶,呷了一口,悠然望着跪在午門之外,猶在雨中喋喋不休的群臣,忽爾一笑,指着他們,向紀綱問道:“群臣正在議論遷都之事,你覺得,他們反對遷都,是否有理?” “呢……” 紀綱忽然失去了平時在朱棣面前大大咧咧的感覺,看著朱棣從城樓上望下去,似乎在俯暾眾生的眼神,紀綱竟油然升起一種敬畏。 他小心地答道:“臣只執掌錦衣衛,為天子耳目,這朝政之事,實非臣之職責。皇上既然動問,臣本該奏對的,只是臣車此道實在一竅不通,不管皇上到哪兒,臣只管追隨皇上尾驥也就是了。” 朱棣呵呵一笑,慢慢站起身來,把手向外一展,沐絲立即迎過來,雙手接過了杯子。 朱棣隨意地往黃羅傘蓋下一站,伸手一指城下百官,如龍騰于空,俯暾螻蟻,傲然道:“他們之中,有些人心懷齷齪,卻一口的忠君愛國,為民請命;有些人明明自己愚不可及,卻以為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哈哈哈哈~~,遷都北平,聯深思熟慮,計之久矣。這些愚夫之蠢見,豈足以達英雄之略麼?” 朱棣把大袖一捲,復又一甩,沉聲喝道:“回宮!” 第945章 覆雨翻雲 朱棣舉步就走,身後大漢力士立即搶前一步,扛起黃羅傘蓋,緊緊隨在皇帝身後,紀綱伏地高呼道:“臣恭送皇上!” 久久,已聽不見耳畔一隻隻皮靴踏水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來,只見除了槍一般直挺挺立在宮牆上面的士兵,整個城樓上也是空無一人。紀綱伸手抹了一把臉,也不知那是雨水還是冷汗,隨即他就騰地一下跳起來,急匆匆地下城去了。 城下文武百官正吵得不可開交,也不知道是哪個往城樓上瞅了一眼,見黃羅傘蓋已經不見了,便叫起來:“噯!皇上已經走了!” “什麼?” 眾官員一起抬頭往城樓上看,有那眼神不濟的,也眯縫着眼使勁瞅,雖然城樓上就算是依舊矗着黃羅傘蓋他也看不清。文武百官正議論紛紛,沐絲從宮裡慢騰騰地走了出來,後邊有個小太監給他撐着傘。 沐絲走到百官面前,大聲道:“皇上口諭:今兒就到這吧!眾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兒不上朝了,早朝時間,文武百官繼續在午門議論!有重要政事者,具本上奏即可。欽此!” 沐絲宣完了皇帝口諭,把雙手一紮撒,像轟鷄似的道:“各位大人,這就散了,都散了吧!”說完一轉身,施施然地去了。 紀綱已先沐絲一步出了皇宮,健步如飛直奔錦衣衛衙門。 劉玉珏在午門前看到那幕千載難得一見的奇景時,皇上正在城樓上,百官議事議得也認真,旁邊還有宮中侍衛看管着,劉玉珏不好上前問些事情,便想迴轉錦衣衛再說。他沒急事,走得自然不急,反正衣服已經濕透,雨中漫步,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等他走到錦衣衛門口時,紀綱正好追上來,兩個錦衣校尉一溜小跑地追在紀綱後面,其中一個撐着傘,紀綱走得急,連傘都不用,身上已經淋透了。 “啊!大人回來了!” 劉玉珏一見紀綱,連忙再次拱手,雖然兩人不合,暗裡還有交鋒,公開場合卻不便閙翻,再說這紀綱畢竟是他上司。 紀綱哪顧得上理他,紀綱現在心中後怕不已,他好懸一屁股坐到火坑上,幸好現在才只把屁股挪了挪位置,還來得及補救,他急着消除隱患,撇清關係,才沒功夫與劉玉珏扯淡,因此只是“嗯”了一聲就躥進了正堂。 劉玉珏心中納罕:“紀綱今兒這是怎麼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既然紀綱沒空理他,他便想先回南鎮,輔國公府現在是絶不能去的,渾身都淋透了,頭髮也亂了,除非萬不得已,他是絶不願意以一副狼狽相去見夏潯的。 劉玉珏正要轉身離開,紀綱突然風風火火地又跑了出來,開口喚道:“玉珏!” 劉玉珏連忙止步,拱手道:“大人!” 紀綱跑過來一把拉起他,閃到滴水檐下,對他說道:“我這些天忙裡忙外,實在是忙昏了頭,見你回來,也來不及說話。哦,對了,輔國公受讒言攻訐,下獄待參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劉玉珏一聽大驚失色,道:“什麼!國公受何人讒言入獄,因為何故?” 紀綱冷笑一聲,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漢王爪牙,陳瑛那頭老狗了!” 紀綱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實在是一言難盡。你不用擔心,為兄經過認真的勘察,手中已經掌握了切實的證據,一定可以扳倒漢王和陳瑛,救出國公的,為兄經過多日準備,已發動在即……,哦,此事關係重大,你既不知情,也無須知道詳情,這樣萬一為兄失敗,也不致牽連了你!” 劉玉珏看著紀綱,也不知道是自己沒睡醒還是紀綱喝醉了。 紀綱窺他神色,微微一笑,道:“玉珏懷疑為兄的誠意麼?呵呵,不錯,為兄與輔國公之間,因性情不合的確是有些不愉快,可是為兄並不蠢,唇亡齒寒的道理為兄還是明白的!漢王打壓國公,意在太子!太子這棵大樹如果倒了,滿樹的猢猻誰也跑不了,為兄就算不為輔國公,只為自己也得顧全大局不是?” 劉玉珏恍然大悟,如果是因為這個理由,紀綱不惜代價為大哥開脫倒是大有可能,畢竟大家都是一根線上的蜢蚱,窩裡鬥沒關係,外敵來了,一旦取勝,那是要一窩端的,這時當然得一致對外。 劉玉珏點頭道:“大人說笑了,玉珏怎麼會不信大人呢,依大人所言,國公還不致有危險是麼?國公如今關在何處?” 紀綱嘆口氣道:“玉珏,你不在京這些時日,京中的變化覆地翻天,三言兩語的實在是說不清楚。這樣吧,你去探望一下國公,國公自會向你說明原委。國公如今就在咱們錦衣衛的詔獄裡,因為漢王和陳瑛的奸謀,近日來被關起來的官員太多,龍蛇混雜,為兄不方便入獄探望,不過你放心,國公在咱們自己這兒,自然是不會受了虧待的。” 劉玉珏一聽夏潯就在詔獄,心早就飛了,恨不得立即插翅趕到詔獄,急忙便道:“那我這就去!” 紀綱道:“好好好!來人吶,來人!”紀綱呼喝兩聲,喚過一個校尉,道:“去,把紀悠南給我找來,叫他陪同劉鎮撫往詔獄一行!” 詔獄裡,黃真也學夏潯一樣,抬頭望着天,不過他沒舉手,原以為舉手不過是舉手之勞,誰知道這手中什麼都不拿,舉久了也是重如灌鉛。黃真不是在吐納,他是在抬頭看天。天窗上立起了斜坡狀的窗蓋,通風采光依舊不耽誤,卻不致叫雨水落下來。 不過今天的雨不大,風雨飄搖,便有些雨絲從天窗裡飄下來,黃真嗅着那雨絲,好象那雨絲也充滿了自由的味道。他問過牢頭了,這詔獄裡還有三分之一的監舍,要按現在這速度,把所有的監舍都塞滿犯人,最快還得半個多月,所以他也不着急了,只當在此修身養性。 十多年的相處,他對夏潯的信賴實已達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他是無條件的信任,夏潯說沒事,他就認定了一定沒事。夏潯說等這詔獄住滿了人,就是他們出獄之時,黃真也就一字不疑地信了。 “咣啷!”黃真的耳朵馬上豎起來:牢門又開了! 紀悠南陪着劉玉珏走進詔獄。 詔獄深處,黃真抬頭看看天窗,不是吃飯的時辰,也不是巡牢的時辰,黃真的心情馬上愉快起來,他興高采烈地跑到牢門邊,攀着柵欄往外瞅,心中只想:“又進來人了,老夫出獄指日可待!” 翌日,難得是個好天氣,一大早就按照上朝時間趕到午門外的文武百官,把需要呈奏皇帝的事情都寫成了奏章,午門下搭了一張桌子,後邊站倆小太監,將奏章一股腦接了,便把宮門“砰”地一聲關了。 皇帝在城樓上批閲奏章,偶爾抬眼看看城下,觀望觀望“風景”,放鬆放鬆眼睛.文武百官都在自己的跪位上,繼續展開辯論,辯論依舊是辯論,只是聲音小了許多,不復昨日的洪亮和激烈。 有些官員聲音已經啞了,有些“跪位”是空着的,那些官員體格太單薄,昨天在雨中跪了好幾個時辰,病了,已經向皇上告了假。朱棣批着奏章冷眼看戲,很快就把手頭的奏章處理完了。 奏章之所以處理的快,是因為這幾天的奏章主要內容都是關於易儲和遷都的,再不然就是一些官員趁機公報私仇、利用結黨事件彈劾某某官員的,而這種奏章他全都挑出來擱在了一邊,未予處置。 此刻,真正關乎國計民生的政務都已處理完畢,是到了整頓這場風波的時候了。朱棣拍拍被他專門挑出來的那摞奏章,對沐絲吩咐道:“把這幾天留中不發的奏章,都拿出來吧!” “奴婢遵旨!” 沐絲答應一聲,急急轉身而去,片刻功夫,捧了厚厚一摞奏章上來。 朱棣又道:“叫朱勇和紀綱都過來!” 成國公朱勇和紀綱早在耳房喝茶候着呢,一俟傳喚,立即便到。 朱棣提起筆來,抓過奏章,翻開扉頁,提筆一勾,便往紀綱懷裡擲出一本,朱棣成竹在胸,怎麼處理早已心中有數,厚厚兩摞奏本,不一會兒就都到了紀綱懷裡,朱棣把筆一擱,冷冷地道:“凡是被朕勾了名字的人,全部拿下!” 紀綱臉皮子綳得緊緊的,連忙答應一聲,便與朱勇匆匆退了下去。 耳房裡,有兩個書辦一大早就候在那兒,在成國公和紀綱面前,他們沒有座位,只能一直站着,朱勇和紀綱出去之時,他們才活動了一下身子,互相談笑幾句,這時一見國公和紀大人回來了,趕緊神情一肅。 紀綱匆匆趕到書案前,把那些奏章往桌上一放,先向朱勇道:“國公,請!” 朱勇點點頭,繞到案後坐了,紀綱便也在他側首加的椅子上坐下,向兩個書辦點點頭,沉聲道:“開始吧!” 第946章 一網打盡 兩個書辦趕緊分別閃向兩邊,廳中左右,各有小書案一張,上麵舖着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桌後還有個小馬扎,就是他們的坐位。兩個書辦回到書桌後面,往小馬紮上一坐,便翻開桌上一本類似札記的東西,上邊寫滿了字跡,也不曉得寫的是些什麼,中間都有一大塊空白的地方。 紀綱翻開一本奏章,上邊有朱辣剛剛勾上的鮮紅一道勾痕,彷彿帶血吳鈎,赫然鈎着一個名字:“都察院左都禦伽……陳欺!” 兩個書辦神色平靜,從容提筆,分別在他們的書札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陳欺的官銜和名字。 “五軍都督府都督汪潔!” “國子祭酒陳安之!” “都察院僉都禦使俞士吉!” “江西道禦使練龍城!” “廣東道禦使張興宇!” “翰時院五經博士尚林!” “上直衛指揮使所傑!” 成國公朱勇就跟監督唱票似的,坐在旁邊逐一核對紀綱所念名姓、職務是否無誤。紀綱越念臉色越難看,唸到後來,手都有些微微發抖,成國公朱勇的臉皮也綳得緊緊的,心中非常緊張,反倒是兩個屈居末流的書半,始終淡定的很。 漢武帝的詔獄,武則天的內衛,本朝太祖皇帝的錦衣衛,都曾經轟轟烈烈地抓捕過百官,漢武的詔獄把九卿都關了起來,武則天的內衛抓過許多王爺和朝中重臣,而朱元璋的錦衣衛在空印案,藍玉案,胡惟庸謀反案中更是抓得朝堂半空,可是影響到的終究只是那些官員及他們的關係、派系和親眷,像這些書半小吏你海面上駭浪滔天,也無關於他這樣潛在海底覓食的小蝦米,自然不以為意。 紀綱好不後怕,心中只想:“漢王的全部勢力,不管是明的、暗的、別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籍由這東宮迎駕案、結黨案,已是全部升出來暴露的一個不剩了!皇上這次是下了狠手啦,幸虧我還沒明確站過去……萬幸、萬幸……” 朱林站在城頭,看著廣囘場上猶自雄辯不已的文武百官,不管是為了地方保護的目的、不願遠離故鄉的目的、還是趁機打擊政敵的目的,一個個都是大義凜然,與那真心為國謀劃的官員一般慷慨激昂,眸中不禁靂出濃濃的譏誚。 許久許久,成國公朱勇和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各棒一本奏章,匆匆趕到他的身旁深深彎下腰去。 朱棒問道:“已謄錄下來了?” 二人把腰又彎了季,齊聲道:“是!臣已謄錄無誤!” 朱林返身回到禦案後坐下,沉聲道:“彈劾奏本拿來!” 成國公朱勇立即上前一步,高舉奏本朗聲道:“臣,朱勇,彈劾都察院禦使陳欺、勾結同黨,陷害忠良!經查,多年以來由陳欺及其黨羽彈劾的諸多案件如歷城侯盛庸、降平侯張信、順昌伯王估、都督陳俊、都督曹遠、指揮王恕、指揮房昭、大理寺卿袁復等人案件,多有陳賊暗中操縱,枉施罪名。今陳欺更趁太囘子迎駕延誤一事大做文章,為達一己目的,蠱惑漢王,彈劾多名朝廷重臣入獄,意圖廢立太囘子,把持朝政,其心可來……” 這詞兒朱勇早就背熟了的,這時滔滔不絶,朗朗上口,等他說完了,朱棒道:“把奏本呈上來!” 沐絲趕緊過去接過奏本,送到朱摶面前,朱林看都不看,把奏本一拍,沉聲道:“陳缺一黨,搆陷大臣、欺瞞于聯,居心叵測,其罪當誅,錦衣衛,着即把陳璞捉拿下獄查辦!” 紀綱馬上躬身道:“臣遵旨!” 朱棒又道:“事關重大,為防嫌犯串聯消息,毀滅證據,陳欺晃羽、從犯一干人等即刻鎖拿入獄,逐一甄別,不可冤枉一個好人,也不可枉縱一個奸臣!” 紀綱口稱“遵旨!”立刻呈上他手裡的札本,原來卻是厚厚的一本駕貼,出動縫騎抓人的必需之物,朱摶接過駕貼細細測覽一遍官員姓名,遞與沐絲道:“用印吧!” 午門外,文武百官就像打了蔫的花骨朵,雖然還在辯論,卻已全沒了昨日的精氣神兒。他們可是一大早就跪在這兒辯論了,水都喝不上一口。昨天是雨天,今天卻是艷陽天,雖說秋天的太陽不算毒辣,曬久了也受不了,他們此刻已是筋疲力盡、舌干口燥。可是抬頭看看天,今天這太陽走得好慢,離散朝還差着一桿的時間呢。 就在這時,午門轟隆隆地打開了,文武百官精神一振,頓時停了辯論,齊齊抬頭看去,只當皇上開恩,提前宣佈散朝了。結果午門一開,尚未看見傳旨太監,先有一隊緋衣縫騎按刀而出,呼啦啦地跑出來,將文武百官純圍在中囘央。 緊接着紀綱漫步而出,大馬金刀地往百官側面一站。紀綱雖然囂張,可也不敢站到跪着的百官前去,紀綱將手中那厚厚名冊高高一舉,沉聲說道:“皇上旨意,查都察院左都禦使陳欺勾連同黨,陷害忠良,下欺百官,上欺皇帝,居心叵測,其罪當誅。着錦衣衛立即拿了!” 紀綱一揮手,一群緩騎便如狼似虎,向陳璞撲去! 文武百官目瞪口獃。 現在反對遷都的主力已經變成了科道官,因為部堂官們那些有威望、有權柄、德高望重的的領袖人物大多已經下獄,剩下寥寥幾人攪不起什麼風浪,眼見風頭不對,已抱著明哲保身的目的,暫且蜇伏起來了。 剩下這些部堂官哪是科道官的對手,那可是連皇帝都有權彈劾的言官禦使。外敵既去,科道官內部便產生了分岐,一些北古籍的科道官和一些遷都對他們影響不大的科道官開始提出了異議。 北元當牟被大明打得落花流水,一潰千里。 此後北元殘餘一直是見到明軍就逃之夭夭,只有被追急了,追到他們的老巔去,才兔子急了咬人一口。如今經過永樂皇帝親征漠北,韃靼、瓦刻已俱向大明稱臣。 現在的大明戰力,遠在北元殘餘勢力之上,整個實力強弱已完全不成正比。所謂北平近虜如何凶險,至于麼。熟知以後歷史的未來人知道北虜威脅之重,當時的官員們不是輕敵,而是在他們心中,北方遊牧現在確實不夠看的,他們真覺得定都北京,會受到那麼大的威脅? 何況,在本來歷史上,最後直正成為大明掘墓人的,並不是現在的北元餘孽,而是眼下壓根就被文武百官完全忽略,不曾放在眼裡的女真部落。北元行化出的韃靼和瓦刻,擄掠寇邊是有,可是除了上木堡之戰,根本談不上對大明有過什麼真正的威脅。 而上木堡之敗,與其說是瓦剌人打的勝仗,還不如說是明朝在大宦官王振的瞎指揮下,自己挖坑自己埋。至于明末女真,連續多年的天災,大明饑民無數,反旗四舉,緊接着又發生了大鼠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吳三掛開了山海關,他們照樣沒能力聞進來。 可以說,大明在上木堡發生的讓大明軍力從此由強轉弱的一場慘敗,其真正原因來于內部。最終亡國,還是內部作用的結果,在當時來講,過度強調北虜的威脅,不過是反對遷都的一種手段。 百官反對遷都的主要動因是地方保護主義,自身家族利益,為家鄉父老謀福利的鄉上情誼。可就是這些私心雜念,包裝一下,便成了冠冕堂皇的政治理由,科道官們堅持主張“輕去金陵有傷國體……”,從安全、經濟、政治、軍事各個方面提出了反對意見。 故而,當部黨官們潰不成軍,已無法與科道官們叫板之後,外部威脅一去,內部爭議便來了,一些科道官開始明確贊同遷都,還有一些則是遷都與否與他關係都不大,眼見皇上糾結于遷都一事,遲遲不想就易太囘子一事下定決心,故而贊成遷都,這就有點像與皇帝做一場政治交易了。 本來勢弱的遷都派在這群漢王派中的反骨仔的支持下,勉強算是撐住了場子。結果雙方爭來爭去,相持不下,關鍵時刻,竟然等來這麼一道旨意。朝裡的頭頭腦腦抓得已經差不多了,陳缺的位置已經排到了最前面,紀綱的這番話被他聽了個清清楚楚。 陳缺霍然抬頭,驚愕地看看紀綱,只見紀綱目中滿是殺氣,再抬頭看看城頭,黃羅傘蓋依舊矗立其上。陳璞突然站起身來,往牛門處便跑,口中大叫:“我要叫皇上!我要見皇上!我要向皇上申辯!” 那些錦衣衛一向目中無人,天子近衛,只消得了皇上旨意,普天之下有什麼人是他們不敢動的?更何況都察院跟錦衣衛一向不和,兩個衙門這麼多年來一直鬥來鬥去,那仇結得極深了。一見他跑,一個縫騎身子向下一伏,一個掃堂腿,就把陳璞重重地摞在了地上。 陳磅被這一下摔得天旋地轉,一時摔岔了氣兒,竟然沒有覺出痛楚來,他一仰頭,只見婁天白雲亂轉,頭頂上幾個緋衣徙騎,也像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然後一隻旋轉着的大腳就出現在半空,下一刻便踩住了他的嘴巴。 呸!靴底好多泥! 第947章 定遷都 “把他給我綁起來!” 那錦衣百戶抬起官靴,用力踩在陳瑛嘴巴上,再使勁一輾,惡狠狠地吩咐,立即搶過兩個校尉,七手八腳就把陳瑛捆了個結實,又麻利地往他嘴裡塞了一團破布,也不曉得是從哪兒搞來的,那破布又鹹又臭,陳瑛懷疑是這校尉脫了自己的襪子……,想到這裡,他便一陣作嘔。 紀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卻不理會,只是冷冷一笑。想那陳瑛畢竟是朝廷大臣,這麼幹有失官儀,不過無所謂了,紀綱太清楚了,陳瑛這一遭是真的完了,這是皇帝親手挖坑往裡埋人,還能叫你跑了?陳瑛要是這一回還能有活路,他紀字就倒着寫! 紀綱把手中那厚厚的名冊一翻,沉聲喝道:“江西道禦使陳龍城,拿了!” 立即有幾個緹騎又闖進人群中去,如虎入羊群一般,片刻功夫就提了一個人出來。 “翰林院五經博士尚林,拿了!” 整個午門外鷄飛狗跳,一片混亂。 城門樓中,永樂大帝神情一片肅然,成國公朱勇、東廠廠督木恩、五軍都督府都督薛祿齊齊叉手而立。 朱棣沉聲道:“朱勇!” “臣在!” 朱棣道:“朕給你五衛兵馬,持朕的聖旨、兵符,往龍江驛接收漢王三護衛天策衛、虎賁衛、瀾倉衛的兵權,將天策衛指揮使冷傲語、虎賁衛指揮使史猛、瀾滄衛指揮使胡浪全部拿下,交五軍都督府斷事官審訊!” “臣遵旨!” 朱勇接過聖旨,兵符,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朱棣又道:“木恩!” 木恩連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朱棣道:“你帶東廠番子,把漢王府給朕看住了??叫漢王安生在府,閉門思過,不得離開半步!” 看來朱棣這回是接受教訓了,生怕那朱高煦又跑來哭宮,哭着哭着就哭得他的心一軟,一番決心便化泡影。 木恩躬身道:“遵聖諭!” 一轉身,木恩也匆匆去了。 朱棣又道:“薛祿!” 薛祿也是靖難之初就跟在他身邊的老人了,忙也上前領旨:“臣在!” 朱棣一仲手??遞出一道金箭:“朕賜你這道金批令箭,立即點起神機營兵馬,由錦衣千戶紀悠南帶路,出神策門,往白土山下剿滅一夥亂賊!” 朱棣話音剛落,一旁侍衛叢中已閃出了錦衣魚服的紀悠南,朱棣把金批令箭遞到薛祿手中,目光陡地一寒??沉聲道:“記着,是剿滅!不是捉拿!朕一個活口不要!” 薛祿心中一凜,急忙躬身領旨:“是!微臣明白!” 薛祿持着金批令箭倒退出了城門樓,一返身便急急離去,紀悠南腳步如飛地跟在他的後面。 朱棣遣走了眾人,慢悠悠地出了城門樓??往城下看了一眼,紀綱已把要擒拿的所有官員全部抓走,八大金剛的一個押着這些官員送往詔獄,其他幾人則各率緹騎,紛紛撲向那些大臣的府邸去抄拿證據去了。 午門前的文武百員因為突然少了許多,頓時變得稀落了許多。 朱棣冷冷一笑,道:“傳朕的旨意!” 沐絲立即上前,躬身聽著。 朱棣說道:“朕為國家計,考慮遷都??詔命群臣計議。誰料眾大臣不思報效國家??反而捻風搞雨,互相攻訐,為了滿足一己私慾,國器私用??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其心可誅,朕心甚怒!今傳諭百官,務必于今日,對遷都與否拿出一個定議,否則,就叫他們在午門外一直跪下去吧,甚麼時候拿出了準主意,再回家睡覺!” 朱棣擺袖子一拂,轉身就走,沐絲連忙躬身下去:“奴婢領旨,恭送皇上!” 三山街,緹騎狠,驟飛來,似鷹隼。 錦衣衛拿了眾官員之後,立即緹騎四處,抄搜他們的府邸,滿街都是錦衣魚服,外套橘紅色罩衫,肋下懸刀的緹騎武士,一隊隊往複來去,殺氣騰騰,所經之處,莫不迴避。 片刻功夫,又有一些戴圓帽、穿褐衫、着皂靴的東廠掌班管事,領着大隊的戴尖帽、穿白靴、系小縧的東廠番子,好象勾魂小鬼似的,呼啦啦地從街頭掠過。 對面錦衣緹騎索了無數的男女老少,號淘震天地走來,番子們鐵索銬鐐,叮叮噹當地走去,當真如七月十五,鬼門關開。在東廠番子們中間,簇擁着三匹駿馬,中間一人戴無翅烏紗、頜下繫著絲縧,身穿天青色雲紋曳撒,威風凜凜,正是東廠廠督木恩,伴隨左右的兩個卻是東廠兩大貼刑千戶:陳東、葉安。 漢王府裡,朱高煦突然接到消息,說是東廠番子把王府圍了,漢王朱高煦又驚又怒又怕,立即親自趕出府門,東廠番子只說奉了聖旨,不許漢王府任何人出入,朱高煦一向跋扈,怎肯受掉于東廠,而且正因為他心中有鬼,所以他更迫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旦緊急關頭,也可倚仗父皇對他的寵愛,哭宮求恕。 因此,朱高煦堅決要求出府,並**了府中侍衛,想要動武強行闖出,正僵持不下的時候,東廠廠督木恩帶左右貼刑官親自趕到了。朱高煦雖然囂張,對東廠廠督卻不敢過於無禮,交涉無果,只得憤憤回府。 木恩深知這位小爺的脾氣,而且這畢竟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除非他弒君殺駕,否則絶不致叫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因此勸回漢王之後,木恩立即回宮,把漢王想要強行闖出王府的事情稟報了皇帝。 朱棣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勇武過人,如果他想動強,率領王府侍衛們殺出來的話,東廠那班番子不見得是他對手,忙又派府軍前衛的兵馬指揮徐野驢率一衛兵馬,將一個漢王府圍得水洩不通。 整個金陵城裡鷄飛狗跳,亂作一團。 此刻最安靜的地方就是皇宮前,午門外了。 午門外靜悄悄的,跪在那兒的官員不吵了,也不閙了,一個個泥雕木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眼下反對遷都的主力是都察院,都察院的菁英被抓走了一大半,陳瑛、黃真、俞士吉三大頭目全進了詔獄,他們如何還能折騰得起來?所有的人到了這一刻,都已明白了皇上心意之堅決:這個皇都,遷定了! 還想反對?能做官的個個都是人精,就眼前這形勢他們還看不明白麼?反對,就把你弄作漢王黨,抓起來再說,再拼可就是魚死網破的結果了。 問題是,就算魚死光了,這網能破嗎?這網可就是皇帝本人吶! 如果這是涉及全天下讀書人的事,百官或許還有勇氣爭上一爭,就算是皇帝,也不敢與全天下的讀書人為敵的。可是,眼前這事只是江南的官員強烈反對,其他地方的讀書人可是拍手稱快的,尤其是北方各省的官員和讀書人,正在那兒翹首企盼,巴不得皇上早點遷都呢,你拿什麼跟皇帝叫板? 不遷都,對他們固然有好處,可這好處難道比丟了前程還大?比掉了腦袋還大?不知過了多久,贊成遷都派的官員突然活躍起來,反對遷都派的官員集體失語,於是,午朝時間剛過,大家都在饑腸轆轆的時候,一份聯名奏章寫好了。 一個小太監捧着奏章,另一個小太監捧着筆硯,逐個兒的走到官員們面前,沒人反對了,贊成遷都派的官員自然欣然簽字,反對遷都派的官員也都提起筆,垂頭喪氣地在這份聯名奏章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尚食局這時正在侍候皇帝吃午餐,朱棣的午餐跟他老爹的食譜差不多,都是葷菜比較多、側重北方口味的菜餚:胡椒醋鮮蝦、燒鵝、羊頭蹄、鵝肉巴子、咸豉芥末羊肚盤、蒜醋白血湯、五味蒸鷄、原汁羊骨頭、糊辣醋腰子、蒸鮮魚、五味蒸麵筋、羊肉水晶角兒、絲鵝粉湯、三鮮湯…… 十二道菜,兩個湯,兩種主食:一個是香米飯,一個是麵條。 朱棣年紀雖然大了,但是因為身體強壯,所以胃口一直很好,今天的胃口尤其好,他正吃得津津有味,沐絲拈着那本奏章,探頭探腦地出現在殿口。朱棣睨了他一眼,喚道:“進來!” 皇上用膳一向的規矩,除了軍機大事和重大災情,其他事情統統不能打擾,要等皇帝午餐後散散步,小睡醒來之後再呈報上去,不過今天皇帝特意囑咐了一聲,如果那午門外百官商量出了眉目,可以即時稟報。 一得允許,沐絲立即踮着腳尖跑到朱棣身邊,朱棣端着香米飯,挾了一口咸豉芥末羊肚,一邊往嘴裡扒拉飯,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什麼事?” 沐絲趕緊道:“皇上,百官對遷都一事,已然有了公議!” 朱棣舀了一勺三鮮湯,吩咐道:“念!” “是!” 沐絲徐徐展開奏章,沉聲念道:“…??????伏惟北京,聖上龍興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東連山海,南俯中原,沃壤千里,山川形勝,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誠天府之國、帝王萬世之都也。昔太祖高皇帝削平海宇,以其地分封陛下,誠有待于今日????????????,矧河道疏通,漕運日廣,商貨輻輳,射貨充盈,……望早敕所司,興工營建,遷都北京!” 第948章 終於住不下啦 “好啦!” 朱棣大笑着打斷了沐絲的話。 單人上奏本的時候,名字是在最前面的,直稱“臣某某某啟奏”,多人聯名上奏本,這署名就放在最後面,如今是滿朝文武一起上奏本,前邊正文不足兩頁,後邊的簽名倒有七八頁之多。何必叫他們一一念出來。 朱棣擺手道:“朕知道了,叫他們散了吧!” 沐絲躬身道:“奴婢領旨!” 朱棣又從袖中摸出一道中旨,遞與沐絲,道:“去詔獄一趟,把名單上的人都放出來。嗯,告訴他們不用來宮裡謝恩了,各自回衙當值。” 沐絲剛說百官議定了遷都,他就摸出了這道旨意,看樣子,這竟是他早就寫好了的,似乎一切早在他的預計當中,只等着遷都之議明朗,這就拿了出來,沐絲不敢多想,接過中旨,躬身退下。 白土山下,山坳中有一個村莊,這村莊建立不過才幾年過光景,一開始是因為有些馬幫和牛羊販子,帶著大批牲畜出入京城不太方便,京城裡也不允許這麼多的牲畜進進出出,於是就有人在這山坳裡建了幾處大車店,專門接待這些天南地北的行商,到後來人就越聚越多。 當地百姓見有利可圖,也曾有人想加入進來,在這山坳中開個客棧弁利,結果這些開大車店的都是些潑皮無賴,誰來搶他們生意,就咕l棍打將出去。這些人和地方官府的關係又好,地方上的巡檢捕快從不來此盤檢,對百姓的控告也置若罔聞。 久而久之,地方百姓知道這些人有背景,不好惹也就息了分利的念頭,因為彼此關係不好,村民都不與之往外,這山坳中的人也不在意,各種生活所需,油鹽米面乃至蔬菜都往金陵城去買,並不與之交易,雙方便形成了一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這山坳中發展的情形也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一棟棟“客舍”建在白土山半山腰以下的部分,一條山泉形成的小河繞村而過,小村周圍闢出數百米遠的隔離帶,以防起了山火,之外依據地勢,又豎起一道柵欄,偶有上山砍柴的樵夫,見過這樣子也只以為是為了防止牛羊馬匹跑掉,並未多想,因為知道這些牛馬販了不好惹,輕易也不敢接近。 突然,空中火光一閃,霹靂一聲巨響在這山谷中因為地勢有聚音和擴大的效果,爆炸聲尤其驚人,隨即這一道依據山勢,曲折低回的柵欄外面,就突然出現一支官兵。 許多山莊中的人都抬頭向空中看去,只見空中一道煙花火箭炸開,血紅色的一團煙霧在空中瀰漫開來,山谷中今日風並不小,可那煙一時半晌也吹不散這是最上等的煙花是軍中用作指揮之用的旗花信號,這樣的旗號普通的衛所官兵是用不起的,只有京師的三千營、五軍營還有神機營才有得用。 一些人聞訊從房舍中走出,一齊四下觀望詢問本來就站在外邊的人:“噯,怎麼回事兒,不年不節的,這是誰在放煙花?” “我也不知……” 答話的人言猶未了,就覺得天空突然一暗,就像一團烏雲突然遮住了陽光。眾人都往天上望去,只見空中黑壓壓的,果然像是一片烏雲,更像是億萬隻蜜蜂烏壓壓地飛來。有人突然叫起來:“是弓箭,官兵來了,快快躲避!” 這些人都是漢王朱高煦這幾年網羅的三山五嶽的好漢,其中有些原本是黑道、綠林道上的巨梟豪霸,曾經被官兵圍剿過,也只有官兵出動才會弓箭開路,他們自然一見便知。可是想要躲避卻不容易,弦聲狂鳴,箭下如雨,山寨中大片人手未曾交手,先自送了性命。 “殺!” 齊齊一聲斷喝,又是一片箭雨飛揚,一連三撥箭雨,能夠殺傷的盡已殺傷,來不及殺傷的都躲避起來,箭雨才停止發射,大批官兵踹倒柵欄,像潮水一般向山寨中湧來。 賊人與官兵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講配合、沒有紀律、打順風仗時一個比一個猛,打敗仗時一個比一個能逃,一見如此情形,誰還蠢到留下來結陣自保,或者等着被捕之後再期待漢王來救。官兵圍了山寨,立即便下殺手,這要落到官兵手裡還能有好麼? 於是,朱高煦網羅的這些亡命之徒立即紛紛突圍,可惜漢王煞費苦心地對他們進行過一些軍伍的訓練,可是他們習慣了打爛仗,這時又沒個軍中將領指揮,逃命時全無章法,八仙過海,各展其能。 “狗日的賊官兵,殺我兄弟,孫某今日但脫大難,必報此仇!” 被朱高煦網羅來的獨行大盜孫閻在這山寨中結識了另一個久仰其名的大盜嚴望,兩人義結拜金蘭,一個頭磕在地上,便成了結義兄弟。嚴望方纔躲閃不及,被利箭射成了刺蝟,孫閻恨得血貫瞳仁,卻也道此刻不宜硬拚,只得想法突圍。 孫閻在江湖中綽與“雲中鶴”,一身輕功提縱術最為高明,他從躲避處衝出來,一個“八步趕蟬”,快逾奔馬地衝過數十丈防火隔離帶,眼見前方無數桿長槍組成一片槍刺的森林迎面刺來,一個“旱地拔蔥”竟然躍起兩三丈高,要從官兵上空躍過去。 孫閻身在半空,雙臂展開,猶如一隻展翅高翔的仙鶴,矯捷之極 “砰砰砰!” 一陣炒豆般的炸響,官兵隊伍中騰起一片硝煙,孫閻躍步騰空,只飛到一半,就跟一隻“花灑”似的,噴着鮮血從空中直不愣瞪地栽下來,一頭嗆到地上,再也不動了。就只這一剎那功夫,他也不知中了幾十槍,渾身都被打得爛了,跟篩子似的。 “看我十三太保,刀槍不入!” 原太行山綠林大盜頭子“鐵金剛”時勝氣沉丹田,舞着九環大刀衝進官兵群中,槍刺在他身上就斷了,刀砍在他頭上就彈開,其情其狀當真驚人。但是硬氣功全憑一口氣,就算找不到你的罩門,可你總要換氣的,換氣的剎那,氣一泄,銅皮鐵骨就沒了效果。 時勝威風八面,大殺四方,可是隻向前衝出十餘步,一吐濁氣的當口,“噗噗噗噗????????????”五柄長槍就從不同方向刺進了他的身體。 戰士或許個人武功不甚高明,但是在戰陣上,任何沒有侍衛死士護持,一味倚仗個人武功的所謂高手,都只有死路一條。訓練有素的士兵講究的是彼此的配合、戰術的運用,不論攻防都能如同一體。 一個高手苦練三十年,或許能在一眨眼間向不同方向攻出八擊、防守三次,一群普通的士兵只訓練一年,就能在合擊一人時的有限空間、有限時間內,密切配合、充分合作,從上下四方各個角度利用遠近程武器攻擊十餘次,並且替彼此擋住敵人的進攻。 這是團隊的力量,訓練好了,一群普通的士兵完全可以籍此彌補武功的不足,“鐵金剛”時勝呈了一息功夫的英雄,硬擋開數十次攻擊,砍死砍傷七八歲戰士,但是最終還是喪命在這些士兵之手。 一場大屠殺展開了,此刻的白土山,應該叫紅土山,才名符其實。 牢裏邊,黃真跟着夏潯似模似樣地打着奉。 一開始,黃真只覺練上幾招就腰酸背疼,自覺年紀大了,不想再吃這苦。但他很快就發現哪怕只是敷衍地練幾下子,晚上睡到那硬板床上也比平時舒坦,早上起來時,也沒有腰酸背疼的感覺了,不禁來了精神,夏潯再練拳腳的時候,他就慢悠悠地跟着比劃,幾天下來,雖然動作還不到位,大致的流程算是學下來了。 黃真半眯着眼睛,雙手似抱非抱,雙眼似眯非眯,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因為他年紀大,一部花白的鬍鬚,一頭花白的頭髮,若被不知就裡的外行人見了,看見這兩人練武,還以為這位才是師傅,夏潯是他徒弟呢。 “咣啷……” 突然傳來牢門打開的聲音,黃真頓時豎起耳朵,手上動作卻不停,繼續左推右搬,似圓非圓。忽然,他的動作停下了,他已經習慣了那鐵門“咣啷”一聲打開,再“砰”地一聲關閉的聲音,而今天居然只有打開的聲音,卻沒有合攏的聲響。 黃真沉不住氣了,扭頭看看依舊專注于功夫的夏潯,便收了動作,跑到柵欄邊,翹起了腳兒往外看。只等了片刻,他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鐵門只有打開的聲音而沒有合攏的聲音,也知道牢裡頭為什麼沒有人叫嚷“誰誰誰入獄”,或者見到熟人互相寒暄的原因了,估計所有看到眼前這一幕的人,都跟他一樣驚獃了。 鋃鐺入獄的是陳瑛! 雖然陳瑛離黃真還遠就站住了,但是黃真側着頭貼著柵欄看的清清楚楚,那真是陳瑛!一身囚服的陳瑛,戴着手銬腳鐐的陳瑛,這分明是已經定了罪的樣子。更加叫他不解的是,進來的犯官不止陳瑛一個,在他後邊呼呼啦啦好大一幫人。 黃真的心劇烈地跳動着,都快跳出腔子了,他艱澀地嚥了口唾沫,慢慢扭過頭,對夏潯道:“國……國公!” 夏潯慢慢收了勢,張眼看向他:“嗯?” 黃真激動地道:“國公真神人也!牢裡…??????牢裡????????????” 夏潯眉頭一挑:“嗯?” 黃真激動地叫道:“牢裡……住不下啦!終於????????????住不下啦!” 第949章 盡入吾彀矣 牢裡一下子湧進了大批的犯官,擠在過道上,顯得亂烘烘的。不過因為先前入獄的官員和此刻入獄的官員分屬兩個陣營,所以雙方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彼此看著,心情莫名的複雜。 牢房內外,兩個陣營,昨日還鬥得你死我活,今天卻同為階下之囚,什麼恩怨、仇恨、因果,這一道高牆,彷彿屏蔽了世間的一切,每個人都有些出塵之意。但是隨着沐絲的趕到,這一切馬上又隨之改變了。 沐絲是騎馬來的,而這些犯官被鎖拿之後,是由錦衣衛押着招搖過市,步行而來,再加上他們人多,動作難免遲緩,結果兩下里几乎同時趕到詔獄。 塞哈智的大嗓門陡然在監獄裡咆哮起來:“牢房不夠住沒關係,大家擠擠就好啦,這不是沐公公也來了,大家聽沐公公分配牢房!” 沐絲窘聲道:“塞哈智大人,您說錯了,咱家不是……不是來分配牢房的,咱家是來宣旨的。” “哦!哦?好好,你說,你說,大家聽著,沐公公有皇上旨意,大家都聽仔細了。” 大獄裡頓時靜寂無聲,不管是已在牢房裡的,還是正擠在過道上的,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每個人都想:皇上這道旨意,是不是釋放我的…… 沐絲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皇上有旨,現已查明,輔國公楊旭乃是受奸人搆陷,無辜入獄,着即釋放!” 塞哈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整個牢房裡迴蕩:“我就說嘛,哈哈哈,國公爺忠心耿耿,怎麼可能是奸佞呢。人呢?人呢,來人吶,你個沒眼力見兒的,快把鑰匙給我!” 塞哈智搶了鑰匙,興沖沖地直奔夏潯的牢房。 黃真興奮的跳起來,滿口誇道:“國公爺,神了!真神了!” 夏潯微微一笑,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自然無喜無憂,可是看在其他人眼裡,卻是暗暗佩服:“這位輔國公寵辱不驚,心胸氣度,確非常人可比。” 這時沐絲站在原地繼續喊了起來:“安靜!安靜!旨意還沒宣完呢!” 牢裡馬上又靜下來。 “東宮左諭德楊士奇,出獄!” 楊榮、黃淮、楊溥、黃真等人連忙就向楊士奇所在牢房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啊!” 塞哈智這時剛開了夏潯的牢門,就有牢頭趕過來,從他手裡接過鑰匙,繼續去開楊士奇的牢門。 沐絲接着喊:“內閣大學士楊榮,出獄!” “恭喜,恭喜……” 四下里又是一片道喜聲,陳瑛手銬腳鐐,穩穩地站在當地,仰起下巴看著牢房頂上,頜下一部鬍鬚都翹起來,好象山羊鬍子一般,從側面看過去,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只是“成王敗寇”的感慨吧。 “都察院右都禦使黃真,出獄!” “嘿!輪到我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老夫在這裡!” 黃真心花怒放地朝那牢頭兒招手,那含情脈脈的目光,看得那牢頭兒一陣惡寒。 夏潯已走出牢房,得到釋放的官員也紛紛走出來,因他官爵最高,而且楊榮、楊士奇兩位大學士就站在他旁邊,這三楊一立,其他得以釋放的大小官員便自動自發地向他們身邊集齤合,這一來,在牢房長長的過廊裡,便形成了壁壘分明的兩大集團: 一支是以陳瑛為首的漢王黨,他們剛剛出獄。 一支是以三楊為首的太齤子黨,他們馬上出獄。 “工部左侍郎陳壽,出獄!” 隨着陳壽的出獄,沐絲的聲音停下了。 一開始,大家以為他是要緩上一緩,給牢頭兒一些時間逐一打開各道牢門,但是沐絲喊完了陳壽的名字,他就合上了那份名單,牢裡的歡呼聲一點點減緩下來,許多官員都詫異地詢問:“沐公公,繼續念啊,怎麼不念啦?” 沐絲雙手一攤,道:“皇上宣佈開赦的諸位大人名單,咱家已經都唸完了啊!” “啊!什麼?這……我呢?我們呢?” “怎麼回事,怎麼這就唸完了,我們還在牢裡呢?” 牢房裡登時一片大亂,趕到楊溥牢房外面,四手相握,一臉激動的楊溥和楊士奇都驚愕地看向沐絲,另一側站在內閣大學士黃淮門外正與他欣然交談的楊榮也轉過了頭,笑容滯在臉上。這時候,得以寬赦出獄的人員,只有原來獄中人數的一半略少。 黃真也是驚愕莫名,急忙扭頭道:“國公,您看……” 只說了半句話,黃真就收住了聲音,一直是一副淡定從容、成竹在胸神情的夏潯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很顯然,這一出同樣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樣出乎意料之外的陳瑛不再仰頭了,他左看右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以後,突然放聲狂笑起來。笑容未了,便被後面一個錦衣衛用刀柄在他腰間狠狠一捅,陳瑛一個趔趄,喘息着止住了笑聲,可是仍舊冷笑不止。 這時沐恩又道:“皇上說了,各位得蒙寬赦的大人不用去宮裡謝恩了,各自回衙辦差去吧!” 夏潯蹙着眉頭想了想,對楊榮和楊士奇道:“兩位閣老,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出去吧。有什麼事,等明日見了皇上再說!” 楊榮和楊士奇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各自返身安撫了那些不得釋放的官員幾句,便隨夏潯往外走。錦衣衛則押着陳瑛等人往裡走,兩下里錯肩而過時,心中都想要笑一笑,但是真的面對面時,臉上居然無喜無憂。就只是目光一碰,便擦肩而過。 他們之間沒有私仇,這是政爭,成王敗寇而已。 劉玉珏已經得到消息,正興沖沖趕來,夏潯與一直在詔獄負責“監視”他的東廠貼刑官陳東一塊兒走出來時,與劉玉珏碰個正着。因為一下子抓的人太多,詔獄沒有那麼多的號房,需要把一部分犯官轉到錦衣南鎮的牢房裡暫時拘押。劉玉珏是來接人的。 見夏潯得釋,劉玉珏自然歡喜,三人有說有笑地正說著,大老粗塞哈智把牢裡的事簡單地安排了一下,也一陣風兒地追了出來,老遠便叫:“國公爺,恭喜,恭喜啊,哈哈哈哈……” 三個人在詔獄外站着談笑一陣,劉玉珏還有公務要辦,陳東則要馬上趕回東廠覆命,唯獨塞哈智是錦衣衛的二當家,卻根本不當家,混世魔王一個,他不去無事生非紀綱就要念阿彌陀佛了,哪肯管他,所以塞哈智自由的很。 塞哈智大聲道:“你們忙你們的,我送國公回府,等你們交卸了差使,再到國公府上探望便是。” 大家都是生死兄弟一般的朋友,也不客套,劉玉珏和陳東各自辦差,塞哈智就叫人牽了兩匹馬來,陪着夏潯回府。 夏潯半松着馬繮,一路思索着皇帝此番舉動的意圖。實際上,對他的入獄和出獄,他早就預見到了,此前分析他所得到的各種情報,他已隱隱猜出了皇帝的目的: 漢王的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皇帝能夠忍受的底限,皇帝準備解決這個問題了。可是皇帝要解決此事容易,要徹底消除隱患卻難。因為漢王在朝中到底有多少黨羽,皇帝並不掌握,錦衣衛和東廠雖然是皇帝的耳報神,也不可能無所不知。 一旦遺留幾條漏網之魚,來日豈不重演徐繼祖、耿長興等建文餘黨搆陷官員、挑唆朝廷內斗的故事?再者,他固然決心要解決漢王的問題了,但是這件事只能內部來解決,不能把皇子之間的矛盾、把百官之間的不和公諸于天下。漢王的聲譽也是皇家聲譽的一部分,如非得已,不能予以破壞。 同時,朱高煦是他的親生兒子,他雖是帝王,要說完全摒棄個人親情,做個四大皆空的寡情皇帝,他做不到,他不想把這個兒子逼上絶境,只要削淨他的黨羽,再打發他就藩,叫他再無力量爭奪儲位也就是了。 因此他才煞費苦心地布了這個局,既把漢王在朝中扶植的黨羽一網打盡,又要巧立名目,避開爭儲這個話題。 而夏潯看出了皇帝的這個目的,在朱棣布好陷阱,陳瑛這頭老狐狸卻遲遲不肯往裡跳的時候,他就知道,誘餌的份量還不足,只有把他也關進大獄,陳瑛才會上當,於是,他很默契地配合著皇帝,演了這麼一齣戲。 當然,作為皇帝計劃中的重要一環,這只是他個人的理解,皇帝策劃這齣戲之前,並沒有向他通消息。皇帝是九五至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不用在意你的誤解,不可能紆尊降貴的先向你解釋一番。 皇帝自有皇帝的驕傲和尊嚴,他沒道理因為怕惹你不高興而陪着小心先跟你說明理由。同時,夏潯揣測,皇帝這樣做未嘗不是對他的一個敲打:你可以旗幟鮮明地擁護皇長子為太子,但是你不能用種種陰謀手段去幫助太子,你這樣做,是把天子當了擺設還是做了傀儡? 皇帝的第二個目的,自然就是借力打力,借用此事保證遷都之議的順利通過。這一點,他早就明白了,後知後覺的滿朝文武現在也明白了,當午門外緹騎四出的時候,他們依稀好象看到永樂大帝站在午門樓上,傲然重複着唐太宗李世民的那句話:“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如果事止於此,一切不出夏潯掌握,大概夏潯也可以在詔獄中端一杯酒,志得意滿地說上一句:“天下英雄與天子,盡入吾彀中矣!” 可是,接下來的發展,與夏潯所料卻不盡相同,夏潯思忖着,信馬游繮地跟在塞哈智後面往前走,偶一抬頭,發現塞哈智竟然帶錯了路…… 第950章 與天不老 見塞哈智一馬當先,跑得飛快,道路卻非捷徑,夏潯連忙喚他:“老塞,走錯路了,從這條路去我家要繞好大一個圈子!” 塞哈智哈哈一笑,勒住駿馬,等他趕到身邊,神秘地道:“道兒沒走錯,國公只管跟我走,勿需多言。” 夏潯一聽便知定有緣故,當下微微一頜首,便隨在塞哈智身邊,只管揮鞭策馬,並不多言一句。 夏潯暗暗打量着塞哈智,瞧他一臉粗獷,眸中自有一抹精明的神采時而隱現,與他先前所表露出來的魯莽粗獷大不相同,心中不由一動,暗道:“當初與他同往大寧城說降寧王時我就知道,這老塞一向是個粗中有細的性子. 如今他在錦衣衛這麼久,整個錦衣衛都在紀綱把持之下,可是紀綱居然拿他毫無辦法,還只當他是個無害的渾人,從不與他計較,看來未免是走了眼,這老塞是大智若愚啊,絶非外表體現的那麼簡單。” 兩人只是趕路,不一會兒趕到宮城東面的朝陽門下,因為這裡已是宮城範圍,平民不敢在此經過,所以道路上寂靜無人,可是朝陽門西側的柳蔭下,此刻卻停着數十騎駿馬,馬上鞍韉齊備,都拴在路旁大樹下。 旁邊三三兩兩的站着一些騎士,俱是一身勁裝武服,看樣子像是什麼王侯世家的武士隨從。塞哈智與夏潯趕到朝陽門停下,塞哈智翻身下馬,對夏潯道:“就是這兒了,國公請隨我來!” 夏潯也不言語,下了馬與塞哈智便往前走,那樹下肅立的武士們見二人趕到,紛紛讓開道路,夏潯和塞哈智到了樹下小河邊,只見一張石台,台上有杯有茶,旁邊坐定一人,一身青色箭服額頭束着一條靛青色的抹額,雖只隨意往那一坐,自有一股雄霸之氣赫然噴薄。 夏潯一見那人,不由暗吃一驚,急忙快步上前,長揖施禮道:“臣楊旭,見過皇上!” 那青色箭袖的大漢正是朱棣,朱棣微笑道:“不是宮裡不用拘禮,坐!” “謝皇上!”夏潯又施一禮,上前在朱棣側首坐了。 朱棣提起一隻小小的紫砂茶壺,給夏潯面前的一隻杯子注滿茶水,淡淡問道:“在詔獄蹲了幾天,可覺委屈麼?” 夏潯輕笑道:“朝中有**臣與之鬥,絞盡腦汁,曠日持久,依舊傷不了他們的根本。皇上運籌帷幄,不動聲色便一舉除之,臣在獄中,只是限制了幾天自由,就能配合皇上成就大事,臣甘之若飴何談委屈。” 朱棣呵呵大笑:“瞞不過你朕就知道,瞞不過你。” 笑聲一斂,朱棣的神色突然莊重起來,沉聲問道:“文軒既與**鬥可也自成一黨麼?” 夏潯瞿然一驚,略一思索,正容答道:“臣沒有同黨,只有同志!” 朱棣睨了他一眼,道:“哦?同志與同黨,有何區別?” 夏潯道:“古人云: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而同黨,則是同利之結合,謂之為伙。朝中有奸臣,自然也有忠臣,忠臣們同德同心,忠於皇上,一心為大明的黎民百姓、為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道義之交,合則來,不合則去,不是私人利益的結合,所以,這是同志,而非同黨。如果皇上認為,這也是一黨,那麼……臣就算是一個保皇黨吧!” 朱棣默然片刻,又是一笑,說道:“來,喝茶,這是君山銀針,上好的貢茶,先解解渴,朕今日微服出宮,興緻頗高,喝完了茶,咱們去東郊賽馬!” 出朝陽門,紫金山上,便是明太祖朱元璋與大腳皇后馬娘娘的陵寢,而紫金山麓獨龍阜、玩珠峰下一大片草場,這就是大明皇室的皇家跑馬場。 朱棣騎在馬上,眺目遠望,草地遼闊,一望無垠。痴望良久,朱棣突然用馬鞭向前一指,道:“你那匹馬,是塞哈智特意給你挑選出來的一匹良駒,腳力不在朕這匹禦馬之下。來,你我同行,看誰先到那片山坡上!” 話音一落,朱棣馬鞭疾落,叱喝一聲道:“駕!” 紅鬃烈馬便像離弦之箭,飛奔而去。 夏潯騎的是一匹四蹄踏雪的烏騅馬,當即把鞭一揚,也緊跟着朱棣飛馳而去,四下里武士們立酆緊緊相隨。 人如虎、馬如龍,朱棣人馬合一,跨鞍打浪的動作十分協調,一路狂奔到那片山坡之上,猛地一勒馬繮,駿馬人立而起,希聿聿盧長嘶,其情其狀,威風不可一世。夏潯確實用盡了全力,但是他的馬上功夫比起朱棣確實差了不止一籌,朱棣胯下戰馬兩隻碗口大的前蹄猛然落地,發出“嗵”的一聲悶響,夏潯的駿馬才衝到朱棣身邊。 朱棣哈哈大笑,睥睨四顧,只見數十騎快馬正飛馳奔來,四蹄騰空,馬腹直貼草尖,再望遠看,山水連綿,壯麗無邊。 “鏘!”地一聲,朱棣長劍出鞘,直刺蒼穹,他仰首望天,振聲高呼道:“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足矣!此生足矣!” 朱棣靜峙良久,宛如一尊銅鑄的雕像,過了許久,才鏗地一聲還劍入鞘,圈馬轉身,對夏潯緩緩地道:“皇考駕崩前,似乎已經有了感覺,有一天,他抱病來到這裡,策馬奔馳,就是在這兒,就是你我立足之地,皇考勒住戰馬,拔劍問天,喊出了方纔這句話!” 夏潯靜靜地聽著,朱棣沉默片刻,又道:“那時,俺還在北平做燕王,聽到這件事後,我一直想知道,皇考在知道大限將近的時候說出這番話,他在想什麼,可我一直想不明白。方纔,朕喊了這句話,也自有一番感慨,朕的感慨,你可知道?” 夏潯輕輕地道:“太祖的感慨,沒有相同的經歷和際遇,旁人就只有猜測,誰能保證他所猜想,就是太祖所思。皇上的感慨,臣同樣不能猜適。” 朱棣一笑,雙腿一磕馬腹,緩緩向前走去,夏潯立即提馬跟上,差了半個馬身跟在他的旁邊。 朱棣道:“俺皇考當年家境非常窮困,有一天俺的祖父在討飯路上過世,家裡窮的連口棺材都沒不起。俺皇考與兩位兄弟,把俺祖父就埋在一處山腳下,插了段樹枝做為記號。等他們回了家,求親告友,七拼八湊,好不容易湊了點錢,想去為俺祖父料理,結果適逢暴雨,山中泥沙俱下,將那片山坡整個兒埋了,再也尋不到俺祖父的遺體,當時俺皇考跪在山下,哭得很獁心…很傷心” 朱棣目光晶瑩,隱隱地泛起了淚光:“後來,俺皇考做了皇覺寺中的一個小沙彌,再後來,他又做了衣食無着的乞丐。誰能想到,俺皇考濠州起事,十餘年後,竟然打下整個天下,成為天下之主?沒有人想得到,連俺皇考自己都沒有想到。皇考的感慨,俺明白了!” 朱棣停住馬,望向遠方,低聲道:“靖難起兵之初,只為難忍心頭之氣,要死,也要死個轟轟烈烈!誰成想,靖難四年,俺竟成了皇帝!俺本燕京一藩王,天下與俺何加焉!皇考所思所想,到了今日,江山已得,年華漸老,俺……終於明白了!” 朱棣長長吸了口氣,沉聲道:“秦始皇、漢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古今多少英雄,所思所想,與俺皇考、與朕,莫不相同!可那雄圖霸業,俱成飛煙了,朕不知道這是不是宿命,朕依然要去做,要重複這些千古明君未競的事業。朕既得了天下,就要為天下謀劃!壯哉大明,與天不老!偉哉英雄,與國無疆!這,就是朕的宏圖!呵呵,可朕也知道,任是朕再如何耗盡心血,那也由不得朕。” 夏潯在馬上拱手道:“漢武帝一代人傑雄主,連子孫事都沒能處理好,幾個兒子死的死,廢的廢,最後立了一個八歲的幼主,國政聽憑大臣霍光處斷,幼主剛剛成年即病逝,之後帝王誰屬、江山如何,便絶非漢武帝所能預料了。 其他幾位更是不堪,秦始皇、唐太宗、隋文帝、宋太祖,有的身後遽遭大變,有的生前便所付非人,有的是身後世料理不妥。可見,任是如何雄才大略的人主,千百年後事,都顧及不到,若能安排好一代兩代子孫事,那就是明君中的明君,雄主中的雄主了。 我朝東宮早立,太子仁孝,太孫聰敏,俱是儲君佳選。而今,皇上終有定計,並使雷霆手段,一舉摧毀了朝廷隱患,.皇上思慮長遠,更籍由此事,借力打力,分化瓦解,化干戈為無形,避免了一場本該曠日持久的朝爭,較之秦皇漢武、隋文帝唐太宗這些古之明君,還要勝上一籌!” 朱棣哈哈大笑,對夏潯道:“文軒,朕的心思,終究瞞不過你。可你知道,朕最開心的是什麼嗎?” 朕最開心的,就是眾愛卿訂閲、投票!愛卿,讓俺高興一下吧 第951章 與國無疆 朱棣朗聲笑道:“朕最開心的,是遷都之議得以順利通過。立儲麼,朕只能決定一代之君,高熾性情已定,朕無需擔心。瞻基雖然聰慧,成年後如何殊未可料,現在還做不得準。” 夏潯小心地道:“皇太孫聰明靈秀,天資……” 朱棣擺手道:“想那李隆基能從則天女皇手中搶回李家江山,也算是一位少年英雄了。可是等他晚年,朝中重用一班奸臣,外邊寵信一班久懷異志的節度使,就因他的昏庸,一場安史之亂,使這李唐江山從此走上了下坡路,再也不曾崛起。 朕非常喜歡這個長孫,這些長處朕都清楚。朕說的是品性為人,現在看,瞻基當然沒有問題,可他還未長大,還未定下性子,如今年歲較之當初的李三郎還小着許多,未來不可預料處還多着呢,是故不可武斷。 朱棣悠悠地嘆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一代賢未必代代賢,後世子孫肖與不肖、賢與不賢,朕是無能為力了。而遷都則不然,這件事,只要朕想管,就一定能在朕手中完成。在朕看來,南京金粉之地,國運實難長久。 帝王坐鎮金陵而遙控北方,就算外亂不起,必定也生內亂。皇考封諸王與北疆以抗外敵,正是這個緣故。可是朕雖因為諸王受方黃之流奸臣蠱惑天子,橫加迫害,迫不得已起兵靖難,卻終究是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兒,諸王擁兵自重,難保不起異心。如今諸王不起異心,也難保他們的子孫也不生異心,長久下去也是一個大患啊。 朕將北疆諸王易往中原安置,北疆未免空虛,邊關諸將又不能予之便宜從事、調動兵馬之大權,一遇大小品文字事,軍情消息就需往返于金陵與九邊,徒然貽誤了戰機,故此,非遷都北平,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一旦定都北京,除非我大明昏君連出,又逢連年天災,否則……料想三百年江山是可保無虞的。” 夏潯驚詫地道:“三百年?” 做皇帝的莫不希望自家的江山千秋萬代,永遠延續下去,雖然他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大多數人不願面對這個事實,甚至沒有勇氣提起,夏潯實未想到朱棣肯坦言此事,而且所做的設想居然並不離譜。 朱棣微笑道:“天下,不會永遠歸於一家一姓。氣數盡了的時候,江山自然要易主。自始皇帝嬴政一統天下,千餘年來,國祚超過三百年的皇朝有沒有?一個都沒有啊!所以……朕的子孫,若能保大明三百年江山,足矣。 國祚若能更長久些,那是他們的福氣,若是連三百年江山都守不住,那是子孫們不爭氣,當祖宗的能給他們掙一份家業,這份家業能不能守住,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朕今天就算給他們一座鐵打的江山,他們偏要搞個千瘡百孔,那時朕已化成一坯黃土,又能如何呢?” 事實如此,可是有幾人能如此理性?夏潯聽了朱棣的話,不禁對他的胸襟氣魄暗生欽佩,只是這江山長短的議論,朱棣自己可以講,他卻不能胡亂插口的。 朱棣鬆了馬繮,任由那馬自由而行,一雙眼睛徐徐四顧,草場上,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宇宙澄澈,寰宇清明。 朱棣漫聲又道:“朕為什麼唸唸不忘遷都?你不要以為朕在深宮,便什麼都不知道,哼!那些醃臢貨恨朕遷都,什麼難聽的話兒都說出來,說什麼朕得位不正,心中發虛,想回北京根基之地,說什麼朕登基時殺戮過重,得罪了江南士族,心生忌憚…… 笑話!天大的笑話! 朕這一輩子,什麼時候遇敵而逃過?朕領五萬兵,對抗朝廷五十萬大軍時,沒有逃!朕領兩萬兵,追殺韃靼十萬鐵騎時,沒有逃!朕在江南,位至九五,掌握天下兵馬,朕反倒心虛起來了?如果江南真有人暗中跟朕作對,朕不鎮在江南,反要避向北方,坐視江南禍起,丟了這半壁江山不要了麼? 朕登大寶之時,所誅者不過方黃齊泰幾個奸佞及其近族,與江南士族有何相干?他們幾人,與江南士族又有什麼關係了?朕登基已逾十載,對江南士族的控制難道還不及那個為君四載一事無成的黃口小兒?朕開科取士,江南士子趨之若鶩,他們反朕反在哪裡?” 朱棣不屑一顧地道:“若是朕怕那江南士族,怕的連皇宮禦座都不敢設在這兒,朕敢東遣水師宣撫出海,南派大軍討伐交趾,西陳重兵以抗帖木兒,又親自率軍北伐韃靼,把京城兵馬抽調一空?嘿!為了詆毀朕,這些無恥小人已無所不用其極了,偏偏有些不長腦子的白痴,信之無疑。” 朱棣越說越怒,伸手一指夏潯道:“文軒,你記着,這世上最齷齪骯髒的小人,就是那些讀過書的偽君子!” 或許是因為朱棣一連串的佈局,將整個天下成功地擺佈在手中,目的一舉達成,他很興奮,所以此時也像他每次身着戎裝親上戰場時一般,意氣風發,豪氣干云:“文軒,百官反對遷都,挾私利於公義,朕也不是吃素的,天子守國門!哈哈,這句話就是朕用來騙他們的!” 夏潯大吃一驚,失聲道:“騙人的?” 朱棣得意洋洋地道:“不錯!朕想遷都北京,是因為今日之疆域已非昔日中原之情形。我皇考剛剛立國不足兩年,便心生遷都之念,因為皇考也看出,金陵不是建都佳地。但那時候北元剛剛外竄,他們經營大都數百年,皇考的根基又在江南,當時建都根本不可能考慮北京,否則一旦北元反撲成功,就會閙出剛剛建國便陷落都城的笑話了,而今卻不同。 守國門,怎麼守?只有千日作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眼下,北狄西戎南蠻東倭,皆無與我大明抗衡之實力。但是蒙古諸部雖已趨弱,在東西南北四方番邦之中,依舊是我大明最大的威脅。 京城若立於金陵,與北方九邊重鎮溝通起來多有不便,這是一個原因。再者,自唐宋以來,西番北狄漸超強大,昔日‘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說法已經行不通了,如果不能確保西番和黃河以北的養馬之地,我們就只能以血肉之軀對抗遊牧民族,要付出百倍的犧牲。 北京地處塞外和遼東進入中原的咽喉之處,朕定都北京,就可以將我大明的軍事主力佈署在長城一綫,把我大明的防禦推進到了北方邊防一綫,變防禦性國都為進攻性國都,對關外之敵有着極大的震懾作用。 定都于此,外敵入關首先要面對的不是柔弱的百姓,而是君臨萬方的天子,他們豈敢深入!定都于此,那麼朕就算有些不賢不肖的子孫做了皇帝,他們也不能像在金陵一樣耽于安逸,不得不重視北方邊防!” 朱棣兩眼閃閃發光地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不錯,定都北京最大的弊端是距敵人太近,可是要想讓國都距敵人遠,難道只有退卻一途麼?退卻真足以自保?為什麼是退卻,而不是擴大北方疆域? 北方疆域擴大了,北京還是國門麼,還會距敵太近麼?百舸爭游,不進則退,一個國家,你不思進取,就只會被別人取代的更快!退?笑話!朕遷都北京,並不是要守國門,而是想定都北京,把我大明的國門推向更北方!” 夏潯定定地看著朱棣,心中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永樂大帝五征漠北,後三次如果只是為了打壓遏制韃靼瓦剌的目的,完全不需要再出兵,只道他也步了漢武帝后塵,開始窮兵黷武,原來他打的主意竟是徹底吞併蒙古草原! 可惜,人無完人,永樂的兒孫兩代皇帝都擅長文治,輕於武功,他們又過于重視文官們的意見,在他們的治理期間,受文官集團所左右,安南的兵撤回來了,下西洋的船收回來了,北方對韃靼和瓦剌誰強就打壓誰、努力保持他們之間互相制衡的一貫政策也取消了。 結果,瓦賴重新崛起,終於在大奸宦王振手裡,葬送掉了大明所有的精兵良將,大明軍力從此一蹶不振……,不過……如今的瓦剌和遼東,與本來的歷史都有了極大變數,說不定真能如皇上設想一般……” 夏潯剛想到這裡,朱棣的聲音陡然提高了:“韃靼勢弱,瓦賴內爭,遼東在手,朕為什麼不抓住這個機會善加利用?北京是長城內外、大漠南北的聯繫樞紐。南方一向安定,定都北京,不僅可以統治中原和南方廣大地區,朕還能就近威懾黑龍江、貝加爾湖、阿爾泰山以北的廣大地區,讓那些在遼、金、元三代數百年異族統治下的北方漢人對朝廷產生歸屬之心,對女真、韃靼、瓦剌、兀良哈加強控制。 朱棣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潯道:“朕在極北之地,設立奴兒干都司,在西北建立哈密衛,向南控制交趾,往東……朕派了龐大的艦隊出海,不是為了學秦始皇去求什麼長生不老藥,而是為了恩威並施,掌控南洋諸國。 朕以武定天下,北窮沙漠,南極溟海,東西抵日出沒之處,凡舟車可至者,無所不至、無所不屈,必欲使遠方萬國來朝臣服,朕要做的不只是中原之主,而是華夷之主!朕的志向,豈是那些無知匹夫可以揣測的!” 第952章 醉生罪 夏潯心悅誠服地道:“皇上雄才大略,臣衷心佩服。只是……有一件事,臣還不明白……” 朱棣睨了他一眼道:“什麼事?” 夏潯道:“皇上遷都目的已達,又已確定了要保太子、貶漢王的決心,如今漢王在朝中拉攏的黨羽也盡皆下了大獄,為何……為何受陳瑛讒言而下獄的百官,卻還有許多覊押于獄中未曾釋放呢?臣愚鈍,對此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朱棣板起臉道:“你不是百思不解,你這是跟朕揣着明白裝糊塗!” 夏潯趕緊道:“皇上,臣不敢欺君,臣確實是心中不解……” 朱棣冷哼道:“朕說陳瑛媚上欺下,擴大事端,讒言中傷諸多大臣入獄,可沒說入獄的所有人都是冤枉的。太子迎駕遲緩,有失臣儀,該處罰的人,還是要處罰的,太子身邊幕僚負有輔佐儲君之責,卻失于職守,難道不該受到懲處麼?” 夏潯遲疑道:“這……,恕臣冒昧,皇上,太子迎駕延誤不假,可是因此就拿東宮屬官入獄,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啊。另外,如今關在詔獄中的官員,並不都是東宮僚屬,還有許多是以結黨罪入獄的啊!” “呵呵,結黨麼……” 朱棣用馬鞭點點自己心窩,又向夏潯胸口指了一指,似笑非笑地道:“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這句話很漂亮,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一樣漂亮,可是讀書人未必都以此為畢生志願! 所謂同志也是一個道理!文軒吶,朕今兒就跟你推心置腹地談一談,你敢按着自己的心口說,同志之中就沒有同黨麼?你說說擁戴太子的那些大臣們,全都是同德同心,同心同志!而沒有因利依附、同利結黨的人麼?” 夏潯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朱棣沒有再逼他,淡淡一笑,提馬向前馳去,夏潯急忙收懾了心神,雙腿一磕馬腹,跟了上去。 朱棣道:“遷都既定,就得儘快疏濬擴張漕運河道,僅靠海運還不足以補給京城所需,河運海運需要互補不足。同時,黃河一旦氾濫,不但會沖毀漕運河道,還有淹沒大批的城市、村莊,所以河道整治也迫在眉睫。北京那邊,皇城建設也得加快進度,這些事,朕會儘快下旨,促有司督辦。” 夏潯忍不住提示道:“皇上,如今武當山建築、天柱山建築、大報恩寺建築,籌備下次下南洋的艦船修繕、建造……,諸多大工程,再加上修建長城、修建北京、疏濬運河、整治黃河……,戰事連年不絶,百姓還未完全恢復元氣,是否對有些工程可以……” 朱棣打斷他的話,不容質疑地道:“時不我待,不能再拖!武當、天柱建築,是爭取南方宗教勢力的一個舉措,已經拖過一次了,如何再拖!大報恩寺的建設,迄今已開建十年有餘,還要拖到什麼時候? 至于艦船修繕、建造北京、疏濬河道、整治黃河,樣樣都關乎國計民生,更加不容拖延。隋煬帝修運河,雖然有成千上萬的役夫死在運河工地上,但是運河通航,加強了南北交通,方便南糧北運,鞏固了朝廷對全國的控制,促進了南北文化的融合,給大批的人提供了生存機會,富庶了沿河村鎮,提高了朝廷稅收,萬世皆受受惠! 秦始皇修長城,雖因工程浩大,使得一些百姓深受其苦,甚至疲累而死,但它千百年來,所保護的生命,一萬倍、十萬倍于當初修長城而死掉的人!想要皆大歡喜,如何做得大事?朕已着戶部報上國庫存余,工部也估出了建築所需,以我大明如今的國力,同時進行這些工程,還不至于傷筋動骨!” 夏潯無奈地道:“皇上既已胸有成竹,臣便不再妄言了。只是還有一事,不知皇上對漢王,打算怎麼辦呢?” 朱棣把馬鞭一揮,淡淡地道:“即日令其就藩,一生一世,不得再返京城!” 朱高煦坐在後花園石榴樹下,喝得面紅耳赤,腳下一堆的空酒罈子。 大勢去矣! 漢王府的人已經從負責封鎖王府的東廠番子口中聽說了外邊的動靜:陳瑛及自己這些年來辛辛苦苦拉攏來的所有文臣武將全部入獄,三護衛兵馬被削、白土山千餘死士盡皆死個乾淨――――大勢去矣。 他很清楚自己父親的性格,除非父皇不下決心,才會優柔寡斷,予己可趁之機。而今父皇既然使出這樣的雷霆手段,原本距他只有一步之遙的皇帝寶座,就要永遠變成只能仰望而無法企及的目標了。 他不甘心,可他又能如何? 這是父皇親自設下的一個局,一網打盡了他的所有黨羽,這分明是下定了決心,要力保他那個無能的大哥了!朱高煦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志大才疏的人,他心比天高,他覺得這江山本就該是他的,他覺得他若做皇帝,遠比他大哥要能幹百倍。可是,為什麼那個肥得像豬、假仁假義的人偏就做了太子?就憑他比我早生兩年麼,這是哪個烏龜王八蛋訂下的規矩! 朱高煦越想越怒,伸手抓起一罈酒,狠狠摔在地上,砰地一聲,酒液四濺。 朱高煦從石桌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孫陸趕緊上前攙扶,朱高煦狠狠一把推開他,踉踉蹌蹌地走到他的演武堂。兩旁武器架上,擺放著十八般兵刃,朱高煦一一撫過他珍愛的武器,長槍大戟,鋼刀鐵撾,忽然流下淚來…… 漢王府外,官兵重重包圍,漢王府的人許進不許出. 槍如林、刀叢浪,把整個漢王府當了圈禁的牢獄一般。 突然,府門轟然打開,正屯守于外的京營官兵立即如浪般湧上,長槍攢刺如蝟。但是僅僅剎那,他們又像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王府門下站着一個人,全副披掛,身着黃銅戰甲,腰繫黃色絆甲絲縧,手執一桿紅纓大槍,肋下懸一口寶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朱高煦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以長槍作拐,拄着地一步步往外走,眾士卒面面相覷,唯有步步後退,雖然他們接了聖旨,不許漢王府走出一人,可是誰敢向皇帝的兒子遞槍? 兵馬指揮徐野驢聞訊匆匆趕到,攔在朱高煦身前,抱拳揖身,沉聲道:“殿下,臣奉詔,漢王府中任何人不得詔命,不許離開半步。微臣只是奉命行事,還請殿下不要為難小臣,請殿下回府去吧!” 朱高煦拄着大槍,沖徐野驢獰笑:“怎麼著?我爹下令,把我打成囚犯了麼?” 徐野驢趕緊道:“殿下說笑了,京中形勢十分詭譎,皇上令臣等守住王府,只是為殿下安全着想,還請殿下回府!” 朱高煦瞪着一雙赤紅的眼睛,惡狠狠地道:“本王需要你們保護麼?既然不是囚犯,本王現在要出京遊獵,閃開!” “殿下!” 徐野驢把胸一挺,按住刀柄,沉聲道:“請殿下回府!” 朱高煦寒聲道:“你要跟本王動手?” 徐野驢抱拳躬身道:“臣豈敢與殿下動手,可聖命在身,臣又豈敢抗命?殿下如果一定要出去,除非踩着臣的屍體出去!” 朱高煦被這句軟中帶硬的話給激怒了,他火冒三丈,大聲咆哮道:“混賬東西,你這是威脅本王麼?” “臣不……” 徐野驢“敢”字尚未出口中,被他激得暴怒的朱高煦從大袖中抽出一條鐵撾,“砰”地一下擊在徐野驢的後腦上,徐野驢悶哼一聲,眼前一黑,就仆倒在地。 這鐵抓一擊,若非擊中要害,輕易不致送命,可是以朱高煦的神力,擊在他人頭上哪還有不送命的道理,尤其是徐野驢正躬身低頭,這一撾正打在他的後腦上,那正是人頭上最脆弱也最危險的地方,以致徐野驢吭都沒吭一聲,就送了性命。 喝得酩酊大醉的朱高煦還不知道一鐵撾已打死了徐野驢,見他一打就倒,還以為他裝死嚇人,更是大怒,掄起鐵撾又打,大罵道:“虎落平陽被犬騎,你一個小小的兵馬指揮,也敢對老子指手劃腳,看我不打殺了你!” 那些兵丁見自家兵馬指揮倒地,急忙一擁而上,將朱高煦牢牢抱住,又有幾人上前攙扶徐野驢,伸手一扶他的頭部,便覺濕漉漉一片,張開手掌一看,竟是一片血跡,再看徐野驢雙眼緊閉,一探他的鼻息,便驚叫起來:“徐指揮死了!徐指揮給王爺打死了!” “啊?” 朱高煦定了定神,微微醒了些酒,不免也有了些怯意,只是在士卒們面前他可不好表現出來,便“啐”了一口,悻悻然罵道:“混賬東西,裝死嚇唬本王麼,呸!本王打死你,不過是打死一條狗!哼!” 朱高煦摞下一句狠話,把帶血的鐵撾一扔,拄着大槍搖搖晃晃地回府去了。 朱棣從京郊回來,徑往皇宮去,夏潯自然隨行,做臣子的總要侍王伴駕,送皇帝回宮才好離開。一行人剛剛趕到午門口,就見東廠廠督木恩領着幾個番子還有一個將領、幾個士兵,抻着脖子站在門洞下邊,一看皇上回來了,急急奔了出來,往朱棣馬前“卟嗵”一跪。 木恩大聲道:“皇上,奴婢奉命守漢王府,漢王大醉出府,兵馬指揮徐野驢上前阻攔,吃漢王一鐵撾給生生打死了!” 旁邊兵馬副指揮楊立傑立即號啕大哭道:“求皇上為徐指揮作主!” 朱棣一聽勃然大怒,喝道:“那個孽子現在何處?” 木恩忙道:“殿下打死了人就回府去了!” 朱棣怒髮衝冠,伸手摘下佩劍,大喝道:“楊旭!” 夏潯急忙抱拳道:“臣在!” 朱棣把佩劍往夏潯一擲,暴喝道:“你去,將那逆子抓來見朕,他若敢抗旨,就以此劍,替朕清理門戶!” 第953章 知足,不知足 朱高煦踉踉蹌蹌地回到王府,酒意又湧上來,到了自己寢宮,把長槍一丟,劍也不解,倒頭便睡。王妃侍妾、一應婢仆,見他披盔掛甲,酒氣熏天,都不敢靠近。 不一會兒,王府長史海曦海大人聞訊趕了來,一見朱高煦仰面大睡,不禁頓足大叫:“王爺,你怎麼還能睡得着!眼下情形非常不妙,王爺被禁足王府不得外出,理應收斂行跡以避風頭,王爺你怎麼酒醉性發,打殺了一位兵馬指揮,這要是皇上怪罪下來如何得了?殿下你……” 朱高煦剛剛闔眼,還未睡熟,聽他聒噪,老大的不耐煩,便勃然怒道:“休得在我耳邊聒噪,去去去!莫擾了本王睡覺。” 海曦不聽,猶自嘮叨不休,朱高煦本就渴睡,聽他說話偏就睡不着,不禁越聽越怒,他騰地一下翻身坐起,因那大槍丟在一旁地上,也不去撿,好在肋下還懸了一口寶劍,朱高煦抽劍出鞘,大罵道:“好賊子!父皇負我,徐野驢欺我,你也不聽本王吩咐了,本王砍了你的狗頭!” 海曦不過是一文人,哪敢與他動武,一見朱高煦掣出明晃晃一口寶劍,嚇得掉頭就跑,朱高煦頭重腳輕,追之不得,便把手中寶劍奮力一擲,“鏗”地一聲擲中門楣,海曦見了更是連滾帶爬,逃得不知去向。 朱高煦“哈哈”大笑幾聲,倒回床上繼續呼呼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覺有人搖他肩膀,朱高煦睡意未足,十分惱火,又覺口渴難耐,便大吼道:“誰又來擾我!來人,來人,先拿水來我喝,再打殺了這個殺才!” 朱高煦一面罵,一面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人,朱高煦看了半晌,又眨眨眼,再揉一揉,猶自有些不信的樣子。 夏潯微笑道:“殿下沒有看錯人,正是微臣楊旭!” 朱高煦呼地一下翻身坐起,酒意已醒了五六分,他茫茫然道:“楊旭?你到本王府上作甚?” 夏潯道:“皇上有旨,請殿下入宮一見!” 朱高煦又怒,嗔目大喝道:“你是來抓我的麼?楊旭,楊旭!若非你誤我大事,本王安有今日!想當初,本王傾心結交,送你美人,可你卻恩將仇報,五次三番壞我好事,那太子許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般效忠於他!本王有今日,皆拜你所賜!” 朱高煦越說越怒,扭頭四顧去尋武器,目光一掃,看見扔在地上那桿大槍,搶步過去便拾,只一低頭,就覺頭重腳輕,向前一栽,險險一跤摔坐在地. 夏潯跟過去,伸手遞過一口寶劍,笑道:“殿下是要尋兵器麼,臣這裡倒是有一口好劍!” 朱高煦一把搶過去,伸手一按卡簧,嗆啷啷一聲龍吟,一口鋥亮如雪、毫髮可鑒的鋒利長劍便出了鞘,朱高煦作勢欲刺,突然發現不對勁兒,他看看那明黃色的劍穗兒,再看著那劍上隱隱的龍紋,訝然問道:“你這劍……是從哪裡來的?” 夏潯道:“這是陛下隨身寶劍!” 朱高煦一聽大驚失色,手一軟,利劍和劍鞘噹噹兩聲落地,朱高煦踉蹌退了幾步,後腰撞在桌上,又把一隻青花瓷瓶摔得粉碎。朱高煦顫聲道:“父皇……父皇要賜死我麼?” 夏潯從容地道:“殿下說哪裡話來,虎毒尚不食子,皇上疼愛殿下,怎會加害呢。” 朱高煦駭然指着地上寶劍道:“既如此,這……這是為何?” 夏潯若無其事地拾起劍和鞘來,還劍入鞘,掛在腰間,淡淡地道:“皇上召漢王殿下入宮,皇上知道漢王殿下脾氣不好,尤其不喜歡看見微臣,這口劍麼,是皇上賜予微臣防身的。殿下不亮劍,微臣這口劍,自然也不會有機會亮出來的。” 朱高煦臉色白了又黑,黑了又黑,紅了又青,跟開染坊似的,愣了好半晌,才一咬牙,大步向外就走,吼道:“好~我正要去見父皇!” 行至門口,朱高煦站立不穩,肩膀一下撞在門框上,“轟隆”一聲撞得門框歪了,殿頂承塵都落下灰來,他也渾然不覺…… 謹身殿外,朱高煦長跪不起。 謹身殿內,永樂帝拍案如雷。 “這個畜生!這個孽子!紀綱,給朕褫了他的冠服,掛在西華門上示眾,將他囚在西華門內!” 紀綱三大愛好:享受溜須、收藏美女、看人倒霉。前兩條倒也罷了,只要有人倒霉,他看在眼裡便有一種莫名的喜悅,這種陰暗心理卻有些病態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早年所受種種不公所影響,一聽暗喜,急忙領旨,一溜煙兒地退出去扒漢王冠服去了。 永樂皇帝又道:“沐絲,着秉筆司擬旨,叫內閣加印,明示于天下,廢漢王朱高煦為庶人!” 夏潯在一旁虛情假意地解勸:“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漢王酒醉,神志不清,也算情有可原。皇上萬萬不可如此震怒,以免傷了身體。等漢王酒醒,詳細問過,皇上再訓斥一番也就是了,一旦發了明旨,那就更改不得了,千萬要慎重……” 朱棣懶得理他,這一遭朱棣是真的氣壞了,他繼續咆哮道:“長史不能盡勸誡之責,眾侍衛反為虎作倀,好!好!好一班無法無天之徒!木恩,你帶人去漢王府,把漢王長史及漢王一眾侍衛都拿了,在午門外杖斃!” 木恩見朱棣氣得頰肉哆嗦,嘴角往左翹,眼角往右挑,五官都扭曲了,心中十分害怕,趕緊答應一聲,踮着腳尖溜了出去。 這時候,一個小內侍悄悄溜進來,細聲細氣地欠身道:“皇上,太子求見!” 夏潯一聽,急忙躬身道:“臣告退!” 父子相見,又是君與儲君,旁人不管是誰,在場都嫌礙眼,夏潯自然要知趣迴避。朱棣餘怒未息中,只是“嗯”了一聲,示意他退下.夏潯欠身退下,到了殿門口,恰見太子見來,夏潯急忙往旁邊一站,皇帝面前,其他人是不能受禮的,所以夏潯不能向太子行禮,只是給太子讓道先行。 但是籍着這側身讓路的剎那機會,夏潯已飛快地向太子朱高熾遞了個眼神兒,太子目不斜視,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全未看到夏潯的示意,只是他的眼神迅速低了一下,便從夏潯身邊過去。 夏潯邁步出殿,揚長而去…… 吏部尚書蹇義親自把黃真送出衙門,黃真返身,拱揖道:“尚書大人請留步!” 蹇義呵呵一笑,便站住,滿面春風地還禮,喚着他的表字,親熱地道:“佑強兄慢走,我就不遠送了!”黃真的車伕把車趕過來,黃真向蹇義又拱一拱手,返身登車,再頷首示意,蹇義這才返身回衙。 黃真坐在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捋着鬍鬚,過了半晌,突然老淚縱橫。 方纔蹇義把他請到吏部,對他說明了皇帝任命他為都察院左都禦使的意思,今天行文已到吏部,明日金殿就要當場宣佈,先行告知,是叫他有個心理準備,以免金殿上舉措不當,失了禮儀。 雖然從陳瑛入獄,他則被釋之後,他就知道自己有了擔任都察院左都禦使的可能,可那機會實在不大。那時官員任命,各個衙門口兒夠資格擢升、而本衙門還沒有空缺的,調到其他衙門是很正常的,吏戶禮兵刑工之間並沒有後世各個國家部門間那麼大的距離,不講究什麼行業對口,所以朝廷空降一位部院大人那是大有可能的,因此黃真心中雖想,卻不敢有此奢望。 如今這位子終於到了他的手上,回想起來,黃真感慨萬千,忍不住老淚縱橫。他實在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位至九卿。如果說他也曾想過,那大概只有當年中了進士,剛剛步入仕途的那一年半載。此後,他的雄心壯志就漸漸消磨了,等到後來一事無成,在都察院坐了冷板凳,眼見得一個個後輩擢升上去,他早已心灰意冷,可今天……今天他竟已位極人臣! 坐落副駕上的隨從偶一回頭,不由驚道:“哎喲,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哦,沒什麼,老夫年紀大了,有了迎風流淚的毛病,呵呵……” 黃真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 “這一次皇上大動干戈,一下子抓了那麼多的官員入獄,一時半晌的,朝中是不會再有大動作的,皇上提拔我來接替陳瑛那個酷吏,大概也是這麼個意思,朝廷需要平穩!嗯……輔國公的眼光遠比我高明,這事兒還要向國公請教請教,以免我錯會了聖意。” 黃真主持都察院後的施政方針,就此定了基調。 黃真又想:“如果我所料無差,那麼在我主持都察院期間,最重要的事就是替趙子衿鋪好前程,以他的資歷現在就做右都禦使恐怕有些為難,不過至少也要提到僉都禦使的位置,漢王已倒,都察院裡又有子衿這個年輕人在,以後就可確保都察院掌握在我們手中了。” 黃真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至于老夫麼,年事已高,本本份份做個一年半載的都禦使,不出什麼差錯,就可以致仕榮休,回家抱孫子去了!正常致仕的官員,死後朝廷都有加賞追封。老夫是九卿之一,只要平安致仕,死後當可得個三公的追封,唉!老夫這一輩子,做到這個地步,知足、知足啦!” 黃真微笑了一下,揣起手帕,一抬頭,就看見路旁一匹馬,馬上一個人,微笑着看著他,正是楊旭! 第954章 以退為進 夏潯棄馬登車,與黃真同行,車子駛離禦道,便進了繁華的市區,速度也慢下來。 夏潯笑問道:“黃大人今番得以執掌都察院,位列九卿,可喜可賀。不知對於今後,大人有何打算?” 黃真趕緊道:“正要請教國公!”便把自己的打算一一說與夏潯,夏潯聽了,用略帶些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看得黃真心中髮毛,不禁侷促地道:“呃……國公可是覺得下官思慮有不到之處麼?下官正要就此事請教國公,若有不到之處,還請國公指點才是!” 夏潯笑了笑,感慨地拍拍黃真肩頭道:“老黃啊,你我相交十餘年,坦率地說,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可交的朋友,但是從不覺得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智者。今日聽你這番話,我才明白,何謂大智若愚!真正的大智慧,又豈是鋒芒畢露,人人讚其了得的人所配擁有的。你的想法很好,皇上用你執掌都察院,以我的揣測也正是想要企穩。國事、個人事,就按你的打算做吧,你的想法,沒有錯!” 黃真謙笑道:“國公謬讚了,老朽只是胸無大志,哪配得上大智若愚這四字贊語。” 夏潯嘿嘿一笑,說道:“就只是一個‘知進退’,就不知有多少自詡比你高明的人做不到。‘見好就收’,說來容易,可是有多少人‘捨得’、‘放下’呢?這就是為人處事的大智慧了,在這一點上,就是本國公也不如你!” 黃真惶恐起來,連忙道:“國公過謙了,過謙了,國公這麼說,可讓老朽無地自容了。既如此,那老朽就依國公所言行事吧。” 夏潯點了點頭,道:“嗯!你這麼安排,很好!剛剛,漢王酒醉,欲闖宮而出,受兵馬指揮徐野驢所阻,漢王趁着酒興,竟一撾把他打死了。皇上震怒,已經把他抓進宮去,褫了他的冠服,要把他囚在西華門內,詔告天下,貶為庶人了。” 黃真聞言大喜,道:“如此一來,太子之位穩如泰山了!” 夏潯輕輕搖頭,道:“不然,漢王就算貶成庶人,只要還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就是一個大禍患!” 在進取心上,夏潯相信漢王確實比太子強。人有所長,必有所短,相較于朱元璋、朱棣這樣的一代人傑雄主,這些大明的後續之君,都談不上文治武功,樣樣出色。既然不能全才,相比之下,還是擅長文治更好一些。 以朱高煦的志大才疏,做事沒有分寸、不知進退,如果他做了皇帝,就只會一味地想著強爺勝祖,大明這點家底,用不了多久就得被他折騰光了,在他手裡,恐怕要弄得狼煙四起,雖然現在沒有強大到顛覆大明的外敵,國內卻會義旗高舉,反兵處處,最終做了它的掘墓人。 秦始皇在時,誰會相信強大的秦帝國二世而終? 隋文帝在時,誰會相信強大的隋帝國土崩瓦解? 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輩從來不乏其人。 眼下北方形勢已經發生變化,永樂大帝未必還需要如歷史一般五征蒙古,他是在最後一次征蒙古途中暴病而死的,而太子朱高熾只比父親多活了一年。如果因為這個改變,朱棣的壽命哪怕只延長一兩年,這位太子能不能活到繼位,那就很難說。 而皇帝氣頭上做的事,是做不得準的,他的親生骨肉,又是他一向最疼愛的兒子,若是圈禁在京城,過些時日皇上反悔了,去探望他一下,再動了惻隱之心放他出來,復還王爵,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變數還是存在的,所以夏潯才說,只要留他在京,哪怕是個庶人,依舊是大禍患。 庶人,天下百姓都是庶民,然則皇帝的兒子,你真能把他當個庶人看待? 黃真一聽,緊張地道:“難道……要置他于死地才成?他是皇上的親生兒子,皇上若是有十幾二十個兒子,怕也不太愛惜他了,可皇上只有三子,再說皇上原是燕王,不比自幼立為儲君,早早做了皇帝的天子,那些天子深宮大內地住着,子嗣稍大,就得分居,親情之厚遠不及此,要殺他……恐怕皇上絶對不肯的。” 夏潯笑道:“這個自然。再說,就算皇帝肯,我們也不能去慫恿皇帝殺皇子,來日皇帝后了悔,誰進的言,誰倒霉,絶對沒有好果子吃。我們要做的,不是置其于死地,而是為他求情。一個就藩的藩王,比一個在京的庶人,呵呵,還是後者威脅更大!” 黃真微微一想,憬然道:“不錯,國公所言甚是有理。藩王就藩,從此不得再離藩國一步,就算奉詔回京,時日也短。太子、太孫天天侍奉在皇上身邊,而漢王就藩,不得回京,時日久了,皇帝這份疼愛自然也就淡了,反會與太子、太孫更加親熱。” 夏潯笑了笑,不語。 謹身殿裡,太子朱高熾伏地哭泣,替漢王苦苦哀求,朱棣不覺大怒,斥道:“俺為你計,不得不割去私愛,你想養虎為患麼?他對你絲毫不計兄弟情誼,你還如此為他求懇!” 朱高熾垂淚道:“父皇開恩!不管二弟怎麼做,總是兒的手足兄弟。母親過世時,唸唸不忘我兄弟三人,希望我們三兄弟和睦相處,莫要壞了自家人情誼。如今若是把二弟貶為庶人,囚在宮裡,兒是二弟的長兄,寢食如何能安?母親在天之靈,如何能夠瞑目啊!” 朱高熾又叩頭,乞求道:“父皇為兒謀劃打算,兒豈不知,只是若是為了保住兒的太子之位,就要兒一母同胞的兄弟從此做了囚犯,兒寧可舍了這皇儲不要!” 朱棣聽了不覺動容,忽然想起自己的亡妻,朱棣心裡一酸,一雙虎目不覺流下淚來,他熱淚雙垂,仰天長嘆道:“朱棣一生殺伐決斷,從無一事覊絆我心!怎麼就生了這麼一個不省心的兒子啊!” 朱高熾也淚眼汪汪,泣聲道:“父皇,寬赦高煦這一回吧!” 朱棣臉色陰晴不定,掙扎良久,才恨聲道:“朕又何嘗願意叫你母親在天之靈不安,罷了!朕就饒了這孽子一回,把他封于山東樂安州,叫他即刻就藩封國,你去替朕傳旨,叫他立即收拾行裝上路,不要來見朕了,朕不想見他!” 朱高熾大喜,連忙叩頭謝恩,他艱難爬起,剛要出去,朱棣又喚住他,叮囑道:“高熾,切記,若是高煦不知好歹,還要對封國之地挑三揀四,萬萬不可答應。記着,封藩于樂安州,只還其一衛王府侍衛,萬萬不可變。” 山東樂安州距北京不過咫尺之遙,而北京已被定為大明皇都,只待皇宮落成,遷移過去,那裡就是大明中樞,京營數十萬大軍屯紮于此,再加上北方邊軍本來就是大明軍隊之中僅次於京營官兵的第二支主力,可謂固若金湯。 朱高煦在樂安州,不過四縣之地,一衛兵馬,如果有什麼異動,朝廷大軍旦夕可至,將他一舉就擒。如果當年燕王的地盤和建文帝的京城距離如此之近,他再神勇百倍,建文再愚蠢百倍,他也斷然沒有成功的可能。 朱高熾心領神會,連忙滿口答應着退了出去。 夏潯打馬揚鞭回了楊府,通報進去,自然是閤家歡喜,茗兒和幾位夫人早就聽說相公出獄了,卻遲遲不見他回來,如今聽說他到了,一家人都迎出來,拿着柚子葉水先替相公洗去一身晦氣,把他迎進府裡坐定。 閤府上下內外管事,有職司的老媽子、大丫頭都來向老爺道喜,亂烘烘好一通折騰,小櫻看著這一家人真情流露,只是抿着嘴笑,眸子裡卻有一抹亮晶晶的東西。人家正主兒回來了,萬事皆定,她再無任何理由留在楊家,本該告辭離去,只是這話竟然有些說不出口。 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那芳心一旦有屬,便是情熱如火,竟連少女的矜持和驕傲也壓制不住,只好用楊家中正在喧騰,不宜這時出頭來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地多獃片刻也是好的。 “好啦好啦,老爺剛回來,一定乏了,大家都出去吧,讓老爺靜一靜。弦雅,把這幾個淘氣的傢伙都帶出去!” 謝謝突然拍拍手,笑着吩咐下去,家裡的管事、媽子、大丫頭紛紛退下,弦雅也領着幾個奶媽子抱著小的,牽着大的,把孩子都帶了出去,小櫻是客,人家夫妻團聚,不好留下,便只道一聲喜,同弦雅一起出去了。廳中只剩下夏潯和他的女人,謝謝便問:“老爺回來,本是大喜,為何心事重重?” 夏潯一怔,失笑道:“胡說八道,我哪有什麼心事?” 茗兒幽幽地道:“做了那麼久的枕邊人,我還看不出你的喜怒哀樂麼?相公平安歸來,本是大喜之事,相公面上強作歡容,心中卻鬱鬱寡歡,妾身如何看不出來?” 夏潯默然片刻,輕嘆道:“還是瞞不過你們。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相公不是鬱鬱寡歡,只是有些心事,因為一直靜不下心來好好理出個頭緒,心中有此惦記,所以不甚歡樂。” 蘇穎詫異地道:“連入獄出獄這等事相公都算到了,可謂神機妙算,還有什麼心事未了呢?” 夏潯淡淡一笑,道:“我雖猜到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故事的結尾。穎兒,這件事,還沒完呢……” 第955章 最難處是自識 夏潯回府的第三天,小櫻向他告辭了。 夏潯與小櫻離開輔國公府,便上了馬,辛雷和費賀煒及幾名侍衛遠遠地輟在後面。 遠遠的,楊府中一座二層小樓,謝謝和梓祺臨窗而立,正好可以看見長街上雙馬並轡而行的情景。 一匹烏騅馬,四蹄踏雪。 一匹棗紅馬,艷如火雲。 馬行林下,落葉紛紛。 謝謝悠然道:“咱們老爺又擄獲一位少女芳心了,我看那小櫻姑娘告辭時,好生的不捨。嘿嘿,要是老爺出言輓留,我估摸着她都不會客氣一下就欣然答應了。可惜嘍,老爺叫人家好生失望。” 梓祺道:“嗯!原先你說,我還不信,後來,連我都品出滋味兒來了,咱們老爺一向精明,他真的看不出來麼?怎麼裝傻充愣的。” 謝謝嘆口氣道:“大概是因為他老了吧……” 梓祺不樂意了,嗔道:“盡瞎說,他才三十多歲,正當壯年,怎麼就老了?真若老了,你還常常埋怨吃不消他?” 謝謝白了她一眼道:“說什麼呢你,我指的是他的心老了,又不是身子。” 梓祺眼珠溜溜兒地一轉,疑道:“心老了麼?我怎麼不覺得,我倒覺得他越活越小了,他跟懷遠、懷至兩個小傢伙一塊兒玩泥巴,都能玩得興高采烈的。” 謝謝又好氣又好笑,搖搖頭道:“你呀,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唉!我總覺得,老爺的心,有些滄桑了,可他這年紀,可還遠未到含飴弄孫的歲數啊,你瞧黃真那老傢伙,這麼大歲數了,還活得勁勁兒的,我聽費賀煒那大嘴巴說,昨天皇上提拔黃真任都察院都禦使的旨意下來,同僚們為他在妙香樓設宴慶祝,老黃興緻高昂,酒後叫了兩個姑娘侍寢呢,心若不老,人就不老。反觀咱們老爺,唉!大概是這些年勞碌國事,心境過于滄桑了些。” 梓祺不服氣地道:“黃真那樣就叫不老啊?我看應該叫老不修才對。咱們老爺一定得尋花問柳才叫人心不老嗎?你心眼兒那麼多,那你去給老爺撮和了他們的好事呀,嘿嘿!小櫻一定會永遠感激你這位大媒人的。” 謝謝啐她一口道:“那成什麼話了,姐姐我豈不成了拉皮條的了?我要取悅於他,也用不着這樣的手段!” 梓祺似笑非笑地道:“那是,那是!我有一口刀,姐姐也有一口刀,我這口刀當年也曾沾過人血,傷過人命的,姐姐雖是手無縛鷄之力,可姐姐那口刀沾過的血、害過的命,可比我多上千百倍了!” 謝謝一詫,疑道:“這是什麼話?想捧我,你也用不着說這麼言不由衷的話吧?姐姐我當年闖江湖,憑的可是一顆聰明腦袋,哪曾用過什麼刀了?” 梓祺吃吃笑道:“古語有雲,一滴精,十滴血。你自己算算,做了這十多年夫妻,你那口刀上可沾了多少血?” 謝謝“啊”地一聲,俏臉飛紅,又氣又羞地道:“他……他……那個混蛋,他說與你聽的麼?” 梓祺忍笑道:“他總想要我學你嘛,還能不幫你炫耀你的英雄事蹟?喔,對了,他跟我說,男人那東西呀,只要一滴,裏邊就含有數千萬顆……,那每一顆都能化為一條生命的,你說你殺過多少人了?嘖嘖嘖,好厲害啊好厲害,看著是嬌嬌女,明明是女魔頭!” “老娘給你拼啦!” 謝謝羞不可抑,張牙舞爪地撲向梓祺,梓祺哈哈大笑,雖然懷胎九月,身體笨重,居然仍比謝謝動作快上許多,一返身就閃到樓梯邊,飛快地下了樓去,反把謝謝擔心得夠嗆,在後邊一個勁兒地叫:“慢着些,慢着些,我不追你就是了,你身懷有孕呢,作死呀你,跑這麼快!” 深秋,涼意深深。 一陣風來,吹落幾片梧桐,夏潯伸手接過一片落葉。 一直偷眼打量他的小櫻看他望着落葉出神,不禁咳嗽一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哦?哦!” 夏潯回了神,便道:“我在看這葉子。江南,秋冬之際,落葉的樹木不是很多,大部分樹木都是四季長青的。而北方,這時應該已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了,北方的樹葉,都要宿命地面對秋風,每一片落葉,都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你看這裡,偶有落葉,花還在開呢……” 小櫻遊目四顧,果見兩旁灌木叢中粉的紫的,各色花開,不禁說道:“這裡縱然是四季花開,開的也不是那同一朵花,花瓣總要凋謝的,比那樹木的生命更短。” 她睃了夏潯一眼,一語雙關地輕輕道:“要不然,你們漢人怎麼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說出這句話,她就紅了俏臉。 夏潯默然片刻,勒住駿馬道:“到城門口了,我就不遠送了,我會叫費賀煒護送姑娘回秣陵鎮的。這一次,帖木兒國使者訪明,多虧姑娘仗義相助,來日,若經過秣陵鎮時,楊某一定會親自登門,再向姑娘致謝的。” 小櫻見他樣子,心中便覺有氣,臉蛋就板起來,道:“不必了!等你老人家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偶爾想起我時,再想登門探望,本姑娘怕是早就嫁了人了,卻是不方便再見你!” “啊?” 夏潯微微一驚,詫異地道:“你已有了中意的人家了?” 小櫻沒好氣地道道:“總要嫁的啊!” 她那一雙火辣辣的美眸一睇夏潯,道:“要不然……勞煩國公幫我找一個?” 夏潯乾笑道:“呃……,不知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啊?” 小櫻心中更是有氣,便恨恨地:“我想找的他呀,有時候其奸如狐,有時候其蠢如豬!有時候其勇如虎,有時候膽小如鼠!尤其擅長裝瘋賣傻,你說這樣的男人怎麼樣?” 夏潯心虛道:“姑娘這可有些難為人了,天下間哪有這樣的男人?” 小櫻氣極,大聲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偶爾出這麼一個古怪的東西,有什麼稀罕的?國公爺怕是也沒見過這種混帳東西吧?哼!” 小櫻雙腿一磕馬腹,急馳而去。 夏潯輕輕一揮手,費賀煒帶著幾個侍衛便追了上去。 夏潯望着小櫻遠去的背影,半晌,輕輕一笑,復又搖頭一嘆,聲音微不可聞。 漢王朱高煦灰溜溜地離開了京師。他很清楚,這一次是真的徹底失去了父皇的寵愛,再想抗拒離京,那是不可能了。朱高煦回到漢王府,在東廠和京營官兵的監督下,匆匆整理了王府一應器物,兩天之後,便倉惶離京,赴山東樂安州就藩去了。 紀綱奉聖命,監督他離京,候朱高煦的車駕隊伍離開金陵,又派一隊錦衣衛喬裝改扮,一路暗中監視隨行,等一切安排妥當,這才迴轉京城。 陳瑛已經入獄,由於朝廷沒有對外公佈漢王結黨,蓄養刺客,謀殺國公,篡奪儲君的罪行,此番被囚禁西華門,繼而驅趕出京,迫其就藩所用的罪名只是酒醉行兇,打死朝中武將,陳瑛的罪行與漢王息息相關,也就不能公諸于眾。 紀綱體察上意,已吩咐紀悠南對陳瑛用刑。錦衣衛的刑罰,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再強壯的漢子也支撐不住,血肉之軀,如何與刑具相抗?更何況陳瑛一個文人,三木之下,用不了多久,陳瑛一定會被折磨至死,到時報給皇上一句:“陳瑛暴病,猝死獄中”也就是了。 紀綱這麼些年來,在朝中最大的敵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夏潯,一個是紀綱,原本看似扳之不倒的陳瑛已落在他的手中,注定要喪命在他手中,這不禁增加了紀綱的信心,他信馬游繮,不期然地便想到了夏潯:什麼時候,能把夏潯也下了大獄呢? 紀綱策馬而行,一路想著,想著想著,嘴角便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楊旭,若有朝一日,我也扳倒了你,一定親手對你用刑、送你歸天,以全你我故人之誼!哼……” 紀綱帶著笑,輕輕抬起頭,就見對面有幾匹馬正緩緩馳來,因見他帶人行來,剛剛勒馬站住,幾名侍衛中間拱衛着一人,正是一向便服的夏潯。紀綱微微一怔,隨即便堆起一臉令人心悸的笑來,輕輕一磕馬腹,迎上前去,抱拳道:“國公,從哪裡來?” 夏潯道:“送一位朋友出城,紀大人這是從哪裡來?” 紀綱答道:“巧得很,下官也是送人出城,送漢王離京!” 夏潯“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哦,漢王今日就藩了麼?” 紀綱道:“是啊,剛剛離京,下官奉聖命,相送漢王一路出城。國公,您請!” 紀綱一撥馬頭,與夏潯同向而行,落後他半個馬身,睨了夏潯背影一眼,語含深意地道:“今日送漢王出城,下官感慨良多啊,就在三天之前,漢王還威風不可一世,連太子都要懼他三分。誰能想得到,僅僅三天,他就黯然離京,倉惶北去。漢王遭遇,足為今日風光無限、飛揚跋扈者戒了。” 夏潯忍不住挪揄道:“想不到紀大人也會生起出塵之念。!不識貨,半世苦;不識人,一世苦!人不自識,苦上加苦。風光無限並沒有錯,錯的是人一得志,就忘乎所以,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做出些不該由自己做出的事情,那麼大禍臨頭,也就不遠了。” 紀綱乜了他一眼,問道:“國公想來是識己甚明了?” 夏潯不答,勒住馬,迴首道:“紀大人還認得十年前的自己麼?” 四目相對,彷彿一簇火花,在兩人眸中蓬然炸起。 就在這時,馬蹄得得,一個聲音說道:“好巧!好巧!正要去尋國公和紀指揮大人,想不到就在這兒一塊兒碰上了!” 第956章 便宜了誰? 夏潯和紀綱扭頭一看,柬人正是皇衛身邊的傳旨太監木絲!後邊還有四名騎馬的宮中侍衛,見二人向他看柬,沐絲忙道:“國公爺,紀大人,皇上召您二位謹身殿見駕呢。” 夏潯眉毛一挑,問道:“要我與紀綱同去?” 沐絲陪笑道:“正是!” 夏潯和紀綱對視一眼,目中不無驚奇。 到了宮門廣場處,二人就得下馬步行了,一俟進了皇宮,紀綱窺個機會,湊近沐絲,低聲問道:“沐公公,不知皇上召見,有何要事啊?”說著順手就塞過一卷厚厚的寶鈔。 沐絲是木恩的人,但是宮裡安全事務的主要負責人是紀綱,彼此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東廠和錦衣衛遠未閙到水火不能相融的地步,這個面子,紀綱不怕他不給。 沐絲順手袖了寶鈔,低聲道:“紀大人,不是咱家有意相瞞,確實不知道啊。” 紀綱哦了一聲,眼珠一轉,問道:“那麼,皇上傳旨之前,可召見過什麼人?” 沐絲搖頭道:“不曾!” 紀綱又問:“那麼皇上傳旨之前,在處理什麼事情?” 沐絲道:“哦,之前,皇上正在處理有關北京宮城營建、京營屯紮和河道疏濬這些事情!” 紀綱點點頭,道:“有勞公公。” 沐絲忙道:“不敢不敢,紀大人客氣了。” 夏潯耳力極好,一旁豎著耳朵聽得清清楚楚,聽沐絲說罷,心中便想:“皇上召見,會是為了遷都之事麼?眼下來說,皇上最關注的就是遷都,召我前來,應該就是為了此事了。只是,他召我和紀綱一同前來,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們兩個去辦的,想來該與遷都之事有關了……” 夏潯想到這裡時,紀綱也想到了,兩個人又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謹身殿前,沐絲高聲唱名:“皇上,楊旭、紀綱宣到!” 宮裡有小太監趕出來,往廊下一站,應道:“宣楊旭、紀綱覲見!” 夏潯低了低頭,舉步走了進去,紀綱忙也隨森他身後,一同進了謹身殿。 “臣楊旭見駕!” “臣紀綱見駕!” “呵呵,你們來子啊!” 朱棣放平手中一份奏章,和顏悅色地道:“免禮,平身。來人啊,給兩位愛卿看座。” 兩張椅子搬上來,一瞬撇兒地放在殿右側。二人謝了座,在椅上坐了。夏潯每回到謹身殿見駕都有座位,還不覺什麼,紀綱卻是頭一回享受這種待遇,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只欠了半個屁股坐了,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起身的樣子。他迫不及待地想問皇上召他來有何事,只是夏潯在這兒,輪不到他先開口,只得耐心等着。 夏潯道:“今日皇上召見,不知有何事吩咐與臣,亦或有事相詢呢?” 朱棣笑容一斂,正容道:“正有一件大事,要你二人去做!” 紀綱像屁股上安了彈簧似的,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皇上但請吩咐!” 朱棣擺手道:“坐下!坐下!聽聯慢慢說!” 朱棣肅然道:“現在朝中頭等大事,就是遷都。北京正在加緊營建,而關外,韃靼被聯禦駕親征之後,已元氣大傷,暫時不足為慮。而瓦剌,卻是此消彼長。對關外遊牧民族的同化和吸收,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急於一時,眼下,應當保持韃靼和瓦剌的實力均倒。” 朱棣往椅上靠了靠,說道:“本來,聯打算禦駕親征,利用瓦剌擅立可汗一事,再狠狠地打它一下子,削弱瓦剌,以免它利用地利、人和,不斷侵蝕韃靼領上,吞併韃靼部落,從而對我大明構成威脅。不過,現在有了萬松嶺,似乎可以用些其他手段達到目的!” 朱棣的腰桿兒又挺撥了些,說道:“聯非窮兵黷武之君,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話,聯也是樂見其成的!” 夏潯拱手道:“皇上聖明,那麼皇上打算怎麼做呢?” 朱棣道:“這個萬松嶺如果利用得好,將比十萬大軍還有用,所以他的存在,乃是我大明第一軍機秘要,如今朝中除了騾,也就只有你們兩人才知道。聯打聳r修建北京,籌劃遷都的同時,就着手解決瓦剌。如此一來,等聯遷都北京之後,就可以正式開始實施北進計劃將我大明直接控制的疆域,向北方推進一大步!所以……” 朱棣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夏潯與紀綱忙也隨之站起,夏潯站得還比較自然,紀綱雙腿並緊,胸膛挺起,彷彿一桿標槍似的。 朱棣道:“聯不用禦駕親徵了,也不用傷亡我大明將士,損耗我大明糧草,只需驅虎鬥狼,便可達到目的,一舉兩得。聯命你二人前往北京,就近指揮,策劃這樁大事。公開的名義麼,楊旭就說是赴北京視察營建宮城,並督促為聯的皇后擇選風水佳地以營建陵寢。 紀綱則去天津,在那裡營建錦衣衛都指揮使衙門。未來的錦衣衛衙門,就設在那兒!同時在那邊吸收清白良民,加入錦衣衛,事先便在北京培養出一支精幹得力的錦衣隊伍,朝廷遷到北京,是一樁大事,難免會有異族久蓄野心者和朝中不甘心北遷的人搗亂,這支隊伍,就是聯鞏固北京的拳頭!” 紀綱聽得獃住,原本肅立如標槍的身子不禁垮下來。 朱棣掃了他們一眼,問道:“有沒有問題?” 夏潯道:“沒有!” 朱棣點點頭,道:“詳細計劃,膜回頭再與你們仔細商措。此去北京,營建宮城、擇選皇陵,建立錦衣衛衙門,這些事說是幌子,卻也只是相當於你們需要負責的瓦剌之事而言。實則此事一樣不容懈怠,這幾件事,沒有一件是短期內就能完成的,所以,你們此去北京,除了可以帶上最得力的人手,還可以帶幾個侍妾家人隨行侍候,呵呵,皇帝不差餓兵,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夏潯道:“謝皇上!” 紀綱囁嚅地問道:“皇上,臣……臣赴北京公幹,金陵這辦……該……該如何是好?” 朱棣若無其事地道:“這邊就叫由塞哈智負責吧。塞哈智性情憨直了些,不及你做事機靈,不過近來朝廷動盪不已,也該平靜一下了,有塞哈智坐鎮錦衣衛,足矣。還有其他的事麼?” “說……沒有了。” “嗯,聯這裡還有幾份加急的奏章沒有處理完,你們先回去準備準備吧。” “是,臣等告退。” 夏潯施禮如儀,悄然退下,紀綱哦牽線木偶一般,夏潯作揖他也作揖,夏潯邁步他也邁步,隨在夏潯身後,一塊兒退了出去。 夏潯邁着四平八穩的太平步,一直走到宮門外,扭頭一看,紀綱還跟他的身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夏潯不禁笑道:“紀大人!” 紀綱兩眼安直,恍若未聞。 夏潯大聲叫道:“紀媽!” 紀綱一驚,霍地看向夏潯:“啊?” 夏潯呵呵笑道:“自皇上登基大寶,你我二人,這是頭一回並肩作戰吶!” 紀綱吶吶地道:“啊!喔喔,是啊……” 夏潯又道:“皇上聖明啊!” 紀綱應聲蟲兒似地道:“是啊,是啊,皇上聖明!” 夏潯左看他一眼,右看他一眼,突然問道:“既然皇上聖明,天下有此明主,紀大人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我不開心子麼?” 紀綱摸摸臉龐,努力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呵呵,哈哈,下官哪有不開心呀,哈哈,呵呵……” 夏潯大笑着揚長而去:“呵呵,哈心……” 一條清涼的小河蜿蜒如玉帶,繞進了秣陵鎮上謝府後院。 這是夏潯重建莊園的時候特意引進來的,小河穿過後花園,再從院子另一側的水門出去,在河水上搭建兩架曲橋,為這院子增添了幾分秀美的顏色。 在花草假山、修竹叢中,還修建了一幢小木屋,這幢小木屋是仿照他在青州的浴室而修建的,只是稍稍有些差別,小木屋架設在小河上面,河水淙淙地從木屋下流淌而過,浴室中除了一個燒熱水的浴池,還有一方直接透視河水的地方,大小也如池面,夏天時候,可以直接站在這清清泉水中沐浴。 此時正值深秋,不過中午時分,金陵天氣依舊十分悶熱,小櫻就寬了衣裳,直接站在河水中,清澈的河水從她足踝間流淌而過,水光中,那雙玉足白得彷彿透明的玉雕一般。 小櫻濯洗着自已的身體,一頭烏黑的秀髮已經濕了,粘在象牙般細白光滑的粉背上,舀起一瓢水,從圓潤的肩頭澆下去,那清澈的河水沿著跌宕起伏的身體曲綫流淌下去,她忽然看見自已投映在一面銅鏡裡的**,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那雪白細嫩的少女的身子,充滿了誘惑,她的軀千是完美的沙漏性,翹乳細腰,肌膚如雪,簡直連女人看了都要動心。鏡子擱在一個架子上,只照見了上半身,她把足跟踮起,一雙筆直修長的大腿努力綳直,於是鏡中便又出現了一截圓潤雪白如同玉柱的大腿,輕輕動動身子,渾圓的臀部就像一輪明白,俏生生地映在鏡裡。 小櫻輕輕託付住自己胸前的一對玉球,看著鏡中纖腰的腰下那輪渾圓迷人的明月,輕輕咬着杏脯般鮮嫩的一雙薄唇,幽幽地想:“這身子,將來會便宜了誰呢?” 好不幽怨地嘆一口氣,小櫻抬起秀美的足從河水裡出來,開始擦拭身子,穿戴整齊。 一齊及腰的長髮緞子似的披着,小櫻用一隻牛角梳輕輕地梳理着,怏怏地踏進花廳,只見祖母和母親都在,廳中竟然還有客人,小櫻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子,並不覺得扳頭散髮見個外客有什麼不妥,反倒是家中從無來客,竟有人來不覺稀奇,定睛一看,那翹着二郎腿坐在椅上,正跟母親大人胡吹海擂的傢伙竟然就是夏潯。 小櫻一喜,嘴角翹起,雙眼彎如弦月內品文字,隨即嘴唇狠狠一抿,弦月變成滿月,板起俏臉,凶巳巴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第957章 不厚道的夏潯 小櫻跟着夏潯走了。 陷入情網的小丫頭總是好哄騙些,久不騙人的大騙子夏潯只說了一句:“除了你,其他人我信不過!”小櫻就心花怒放地跟他走了,全然不知自夏潯回京以後,瓦剌那邊的事情一直由錦衣衛負責,而夏潯的人為了避免暴囘露,只能退避到外圍,如今充其量只算是對萬松嶺那邊的情形略知一二,所以他需要一個熟悉當地風土人情的人。而夏潯說:“除了你,其他人我信不過!”也只是特指正在經辦萬松嶺一事的那些錦衣衛,他們是紀綱的人。 管它呢,小櫻為此而快樂了,不是嗎? 夏潯北上,身邊只帶了巧雲和囘弦雅兩個丫頭,不要小看了這侍候主人的丫頭,一個合格的侍婢,要熟悉主人的生活節奏,要清楚主人穿衣戴帽的習慣、要瞭解主人的飲食愛好,主人需要什麼的時候,就能適時的奉上什麼,這才是貼心的丫頭,總不能叫主人事事都親自操心、親口吩咐,卻只有跑腿勤快這麼一個優點。 本來梓祺和小荻也想跟着同去的,梓祺想順道回老家去看看,小荻則是自幼居于山東,早把那當成了自己家鄉,不過兩個人一個待產、一個剛剛生產,舟車勞頓着實不妥,再加上梓祺是妻子的身份,皇上允許他攜侍妾同行,可沒答應可以帶著老婆孩子上囘任,此議只好作罷。 隨同夏潯北上的還有唐賽兒一家,唐賽兒之所以離開是為了送她的師傅裘婆婆回故鄉。老輩人講究個落葉歸根,裘婆婆年紀太大了,近年來病情不斷,身囘體每況愈下,因此已向朝囘廷辭了職務,希望能夠死在家鄉,葬在故里。當初朱棣把她留在京齤城,本來是覊縻之策,這幾年,裘老婆子在京齤城也算名噪一時,還教出了幾個得意的弟囘子,經朝囘廷核明她的情況屬實,已經沒有繼續控囘制的必要,便允其辭呈,告老還鄉了…… 這時代,遠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弱婦囘人沒有男人陪同更加不容易,正好夏潯要往北去,便隨他同行了。 夏潯沒有公開自己的具體行程,因此他上路的時候靜悄悄的,並無人相送。 送行,不管是對送行者來說,還是被送者來說,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尤其是現在漢王倒了,太齤子之位更形穩固,做為太齤子派的中堅人物,此時太過鋪張沒有敵手可以炫耀,反而會在皇帝心中形成不好的影響,所以夏潯走得非常低調。 紀綱平時很高調,很高調地囂張,不過他的人緣太差,這種場合,他就算想高調也高調不起來,因此送他的只有錦衣衛八大金剛。 夏潯忙着安排家裡的時候,紀綱也很忙,忙着把他的親信、心腹,盡數調整,安插到所有要害位置,此去北囘京,形同放逐,皇帝這是把這對冤家對頭一起轟離中樞了。紀綱的這種小動作其實用處不大,只要塞哈智想動,隨時可以對他調整的人員再做手腳,只是他既然做出安排,料想塞哈智也不會大刀闊斧地重新排布,聊勝與無。 紀綱帶了幾個心腹的手下,還有那對選秀囘女時截留下來的姐妹花和那對孌生姊妹侍候,八大金剛盡皆留在金陵,這是他的根本之地,他不會就這麼甘心讓與塞哈智。 金陵城外,長亭邊,夏潯轉身對送行的家裡人道:“都留步吧,不必相送了。” 夏潯握著茗兒的手道:“茗兒,嫁給我,着實叫你吃了許多苦,如今我去北囘京,不知又要多久,家裡面,還是要交給你。” 茗兒嫣然一笑,柔柔地道:“相公放心,男兒志在天下,家裡面交給妾身就好,相公勿需擔心!” 夏潯點點頭,又對謝謝道:“梓祺有孕在身,家裡你最機靈,你多幫着些夫人!” 謝謝點點頭,眼圈不由紅了。 夏潯又看看梓祺和讓娜,笑道:“你們臨盆在即,不管生男生女,那都是我的親生骨肉,一樣的疼愛喜歡,別想太多,等孩子出生了,早早給我報個信去!” 夏潯對幾房妻妾一一叮囑個遍,最後走到蘇穎身邊,輕輕囘握住她手,低聲道:“雙嶼與浙東諸衛之間的矛盾總是不斷,以前是,現在是,恐怕以後也少不了,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你看朝囘廷對關外歸附的女真、蒙古諸部一向的優容,可以前遼東地囘方囘官囘府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始終視如奴婢,雙嶼衛本是海盜出身,自成建制,與浙東諸衛自然難以融合,受人岐視。 遼東女真、蒙古諸部,我可以用共利共惠之策,使他們親如一家,終至融合,可雙嶼衛卻不行,咱們家的秘密商隊全在那兒呢,豈能叫浙東諸衛分享這個秘密。而這,恰也是一個原因,海商貿易獲利豐厚,雙嶼衛天然良港,得天獨厚,從而一手把持了東海貿易的好處,浙東諸衛不能分享,就算雙嶼衛也是官兵出身,也要被視如眼中釘了。更何況……” 夏潯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昔日雙嶼受人構囘陷一案,我雖替他們出了氣,斬殺了幾個直接關聯的官囘員,卻不可能把浙東水師官囘員一股腦兒地撤了,就算全撤了,遞補上來的將領還是他們一脈,座師、兄弟、袍澤、戰友,關係錯綜複雜,雙嶼衛算是徹底地得罪了浙東系的軍囘隊將領,但得機會,他們豈能不予為難? 我走之後,你可以常往雙嶼走走,把這些難處說與許滸他們知道。浙東水師一系,或會有些為難他們的地方,但是絶不敢有太過分的舉動,尤其是現在,漢王已倒,太齤子地位穩固,東海諸衛之間,不存在為了配合爭儲而鬥個你死我活的事情,彼此關係不好,有機會刁囘難你一下就為難為難你,這種事在所難免,雙嶼衛官兵一向桀驁不馴,這個我也知道,不可倚仗我的關係,小事化大,弄得彼此勢同水火!” 蘇穎溫馴地點了點頭,道:“妾身知道,不日,妾身便往雙嶼一行,老囘爺的意思,妾身會說與許大哥知道。” 夏潯點點頭,瞟了眼不遠處理剛剛登上車駕的紀綱,說道:“好啦,都回去吧,我也上路了。” 兩支車隊一前一後地上路了。 行行復行行,竹簾高卷,夏潯高臥車中,弦雅小丫頭跪坐在前頭,一雙白生生的小拳頭輕輕給他捶着腿,巧雲就偎在他身邊,剝了紫晶晶、水靈靈的葡萄,往他嘴裡遞。 對巧雲來說,能伴他出行是非常開心的,她原本只是茗夫人的貼身丫頭,在府上時不免僧多粥少,得蒙老囘爺寵幸的機會不多,此番老囘爺出行,只帶了她一個侍妾,這侍奉枕席的機會還怕少了?眼見得眾夫人生兒育女,她也眼熱的很呢,巴不得能為國公爺誕下一子半女,這終身也就有了依靠,所以對夏潯侍候的無微不至。 弦雅原是朝囘廷二品大員家的小小囘姐,她父親出事之前,夏潯在朝囘廷上還只是個六品小官,這是忠臣之後,夏潯對她非常呵護,可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總不能把她當大小囘姐養起來,所以對她的侍奉,夏潯也早順其自然了。 弦雅朝車外睨了一眼,不高興地撅起小囘嘴兒道:“這個紀綱好沒規矩,道路狹窄時,他有時還知規矩,走在老囘爺後面,有時就故意趕上一步,搶在老囘爺前面,道路寬敞時,也是時快時慢的,要麼你就一直走在後面,要麼你就遠遠走在前面,這算怎麼回事兒?” 夏潯笑道:“你這丫頭,糾結些什麼,紀綱這一路比你還糾結呢,走在我前頭,他擔心有替我開道之嫌;走在我後面,又恐被人笑話是做了我的隨從;與我並駕齊躬呢,身份相差太遠,踰越的又太明顯;如果先行趕路,走得太快,又像是怕了我似的……,你可不知,他這一路,糾結得有多煩惱。” 巧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老囘爺真會損人,世上哪有人這樣自尋煩惱的?” 夏潯悠悠地道:“嘿嘿,你還別不信!這人吶,一旦有了心魔,就會自尋煩惱的。”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道:“當初的紀綱,可不是這樣,那時的他雖然有些憤世嫉俗,不過……活得還算灑脫。” 他順着窗子向外瞄了一眼,左右一路無事,也覺閒得無聊,忽然起了促狹之心,想要捉弄捉弄紀綱,便對巧雲和囘弦雅笑道:“你們不相信老囘爺的話,是吧?不信咱們就打個睹。” 兩個女孩兒頓時來了精神:“老囘爺,打什麼賭?” 夏潯道:“老囘爺我現在就邀請紀綱過來下棋,過來呢,他會覺得是在討我歡喜、陪我消磨時光,不過來呢,他又擔心被人誤會是怕了我,所以他一定扭囘捏着不會很爽囘快地答應或拒絶,要考慮半晌才能拿定主意。” 兩女拍手雀躍道:“好啊好啊,如果老囘爺輸了怎麼辦?” 夏潯道:“如果我輸了,前邊不遠就到清江浦了,咱們先不忙趕路,就在那兒歇兩天,叫你們逛逛附近風景。” 巧雲喜道:“那人家如果輸了又如何?” 夏潯笑道:“還能如何?唔……,把你那小撅嘴兒給老囘爺親一口好了。” 弦雅登時紅了臉,扭怩地道:“人家……人家才不要!” 夏潯一愣,哈哈大笑道:“老囘爺又沒說你,多大的茶蓋兒配多大的壺,嘿嘿,你那張櫻桃小口兒呀,老囘爺還嫌小了呢。” 弦雅一張臉跟大紅布似的,不辯解,似乎真顯得自己嘴小,辯解的話,又似乎是想要老囘爺親上一口,真是左右為難。夏潯笑着敲敲車窗,吩咐道:“追上紀綱!” 車伕聽了便揚起馬鞭,車子疾行,片刻功夫就追上了紀綱的車子,夏潯探出窗外,向旁邊那力輛車子笑道:“紀大人,紀大人?” 紀綱從車裡探出頭來,抱拳道:“國公?” 夏潯道:“旅途閒悶,可有興緻殺上一盤啊?” 第958章 龍王廟 紀綱聽了夏潯的話,果然一愣。 夏潯笑問道:“如何?” 紀綱猶豫了一下,吱吱唔唔地道:“呃……下官正在謀劃赴夭津衛之後建造錦衣衛衙門以及招納訓練校尉的一些細節,剛剛想到幾個關鍵的地方,怕是一放手又會忘記。國公稍待,等下官……下官理清了這幾個要點再說。” 夏潯莞爾道:“也好,那就一會兒再說!” 紀綱滿臉堆笑道:“好,好好好!” 對面窗帘兒一放,車中便傳出兩個女子吃吃的嬌笑聲,紀綱頓時又起了疑心:“莫非他是有意戲弄於我?” 可紀綱思來想去,無論怎麼想也想不出夏潯只不過是喚住他,邀他下一盤棋,這事兒有什麼好笑的。疑神疑鬼地核計半晌,又叫他的侍妾幫他仔細看了看,臉上沒有污痕,頭髮束得也整齊,這才稍稍去了疑慮,又想:“想來是他與侍妾說到什麼好笑的事情,或是與侍妾打情罵俏,這才發笑吧。” 紀綱磨蹭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姍姍赴約,登上夏潯的車子與他下棋。 夏潯叫侍妾巧雲和俏婢弦雅且去小櫻車上,也不要她們侍候,不想兩入轉開去時,唐賽兒正陪小櫻聊夭,聽說之後反跑過來要看她千爹與入下棋。 唐賽兒如今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在那個時代,這年齡確實已經算是個大姑娘,自然不能再像從前一般嬌憨地坐到千爹膝上,或者膩在他的背上,她只靜靜地坐在一旁,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斯她千爹下棋。 紀綱的棋藝,實比夏潯要高明一籌,他的棋風大開大闔,殺勢凌厲,夏潯下棋一向穩紮穩打,很不適應這種有敵無我,拚死向前的敵風,絞盡腦汁也招架不住,不料突然間紀綱出了一個紕漏,愣是露出老大一個破綻,被明明已屈居下風的夏潯一軍將死,把個紀綱納罕的不得了。 他明明記得自己的馬正衛護着老帥,也不知怎地,想要回馬救帥時卻發現錯了一格,紀綱只當自己看走了眼,落子無悔,這點風度他還是有的,只好拱手認輸。這盤棋輸的莫名其妙,紀綱着實不服,擺好棋子重新來過,紀綱依1日是棋路剛硬,狂攻向前,寧可棄子,也要爭取先機。 夏潯對他的棋路稍稍適應了一些,這一次支撐的時間比上次長了些,但是到後來被他凌厲的攻勢依1日殺得左支右絀,行將不敵時,夏潯突然架炮轟帥,紀綱哈哈一笑,就欲老帥回巢,然後來個雙軍雙殺,一舉結果對方。不料舉手想去拿子時,不由見了鬼一般又瞪起眼睛。 原來他的士早就支到了犄角上去,雙士連環,堵死了自己老帥的退路,無奈之下只得支士應付,被夏潯一隻軍抽來抽去,把他的雙軍一炮全都抽了個精光。紀綱怪叫起來:“見鬼了!見鬼了!真他娘的見鬼了!這盤棋我記得清清楚楚,就算打亂了棋子,我都重新擺得上來,我這士明明……怎麼就跑到角上去了?” 他狐疑地瞟一眼夏潯,恍然道:“啊!國公,你……不是在棋盤上做了手腳吧?” 夏潯攤開雙手,無辜地道:“我哪有,你的棋走得臭,也不要賴我嘛,你看我坐在你對面,如何能動得手腳,在你眼皮子底下,我這手伸出去,你還看不見麼?” 紀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可他明明記得…… 紀綱撓着後腦勺,几乎懷疑自己得了健忘之症,苦惱半晌,又往旁邊瞅瞅,唐賽兒盤膝坐在一旁,雙手托着下巴,粉光緻緻的一張臉蛋,婉媚可入畫卷,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眸正神清,一臉嫣然。小丫頭童稚之氣尚未褪盡,先自帶了幾分少女的俏麗。 女大十八變,紀綱可不知道眼前這個俏麗少女就是當年蒲台縣白蓮教案的那個主要入物唐賽兒,要說是這樣一個冰雪少女做過手腳,那是更加的不可能,紀綱只好說道:“想來是我路上休息的不好,神思有些恍惚,再來!再來!” 再來的結果,就是紀綱最後如見鬼魅地回了自己車上,到了車上便吩咐手下:“前方路上,見有什麼寺廟道觀的,且停一停,老爺我要去拜拜!” 夏潯車上,紀綱剛剛一走,唐賽兒就捂着小嘴吃吃地笑起來,夏潯瞪她一眼,佯嗔道:“臭丫頭,不過是下盤棋消遣時光罷了,你做手腳怎麼?莫非又要討打。” 大手剛揚起來,唐賽兒先紅了臉蛋,滿是不好意思的模樣,只是一雙眸子卻愈發地亮了,心中隱隱的競有幾分期待,以致她的心跳都漏跳了兩拍。 夏潯看她臉紅,這才想起千女兒年歲漸長,已是一個妙齡少女,這打屁股的手段,就算是到了這個年齡的親生女兒都不好施展,更何況是她,便順手摸了摸鼻子,打個哈哈道:“以後不可如此,輕易莫要賣弄。” 唐賽兒低低地應了一聲“喔!”輕抬美眸,小鳥睇入般瞟了夏潯一眼,競爾隱隱有些失望。 夏潯轉而想起紀綱方纔那副見了鬼的模樣,卻不禁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一路行去,悶了就戲弄一下紀綱,倒覺有些趣味了。不一日到了淮安,夏潯果依前言,決定在此歇息兩日,游賞地方。紀綱無可無不可的,當然答應下來。 淮安那時候叫清江浦,清江浦到近代才沒落下來,在當時卻不然,因為當時過閘艱難,加上黃河行舟之險,所以南來北往的行旅除運糧漕船之外,都從清江浦舍舟登陸,再渡河北上。所以清江浦當時乃是南北行旅要道,比較繁華。 要說風景,此地也談不上有什麼名勝古蹟,不過商肆客棧比比皆是,女孩兒家都是喜歡逛街的,古今皆然,夏潯給了她們些零花錢,姑娘們自己也有私房積蓄,櫻、巧雲、弦雅和唐賽兒就快快樂樂地逛街購物去了。紀綱安頓下來之後,轉頭一打聽,當地有座龍王廟,興沖沖便去拜祭。 龍神是用來祈雨的,紀綱急病亂投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叫入準備三牲六禮,龍王也是神,去拜一拜就好去了這心病。女入逛街,夏潯實在不想陪同,這女孩子的樂事,對所有男入,都是一種無形的折磨,所以他只叫辛雷、費賀煒帶了幾入換了便裝去沿路保護。 這時見紀綱要去龍王廟,夏潯就換了便裝,與他一同去散心。 龍王廟在鎮外河堤上,此時清江浦外正在開鑿河道,役夫們荷鋤挑土,如同一群群工蟻,在工地上忙忙碌碌。龍王廟卻是沒入敢動,以龍王廟為中心,方圓一廟的範圍,成了這工地上的一方淨土。 這時候的大明漕運總督是陳暄,陳暄就是徐增壽那位曾經掌管大明水師的袍澤好友,是徐達部將,當初燕王靖難兵臨長江時,陳暄早被建文帝奪職閒置,倉促間又無入可用,只好讓他官複原職,他激于好友徐增壽之死,且恨建文帝昏庸無能,遂率水師降了燕王。 待朱棣登基,升北平為行在之後,就讓陳暄做了漕運總督,一開始專司河運,後來開了海運後,便總攬海河漕運所有事務。如今永樂皇帝已確定遷都,未來需要運往北京的糟糧將更多,現在的河運能力遠不能達到要求,孫暄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 明代大運河沿用的是元朝的河道,其中,瓜州至淮安段稱南河,由清河至徐州的黃河運道稱中河。江南運河到淮安後,不能直接通淮河,要改用陸運,經過仁、義、禮、智、信五壩後,才能入淮河而達清河,只這一段路運就勞費甚巨。 陳瑄走訪當地百姓後得知,淮城西管家湖西北,距淮河鴨陳口僅二十里,與清江口相值,宜鑿為河,引湖水通漕。陳暄大喜,忙奏明皇帝,徵納徭役,開鑿清江浦河道,一旦成功,江南漕船可以直接到清江浦,既免除陸運過壩之苦,又減少許多風險。 而且此地原來只通客旅不通漕船,如果漕船也經由此處,該地之興旺,將可更盛一倍。事實也是如此,半年之後這河道建成,沒用多久,清江浦就一躍成為與揚州、蘇州、杭州並列的四大繁庶之地,成為“京師孔道,漕運襟喉”。 一時間漕舟雲集,市井稠密,帆檣銜尾,綿延數里,南北商賈,雲集清江浦,呈現出“南艘鱗集,商有興販之便”,“四方百貨,信于往時”之勢,不過這都是後話了。這時候的清江浦還是一片荒涼,除了開鑿的工地,忙碌的役夫,什麼都沒有。 夏潯和紀綱俱着一身便服,打扮一如十多年前兩入在山東蒲台初相逢時的打扮,都是一身普通的秀才裝扮,拜了龍神,着下入就在廟下等候,兩入漫步四周,十分悠然。 這一路行來,兩入時而下下棋,時而聊聊夭,昔日恩怨絶口不提,倒彷彿一對知交好友似的。兩入登高遠眺,望了陣風景,夏潯便道::“走,咱們到那邊樹下坐坐。時當正午,陽光還是烈了些。”二入到了樹下撿塊石頭剛剛坐定,還沒等說話,灌木叢後便傳出“哎喲”一聲驚叫。 灌木叢後是個土坡,土坡之下就是新渠開掘的施工範圍了。坡下有個擔土的役夫突然絆了一跤,摔趴在地上,另一個入見了忙放下挑子去扶他,這入一跤摔個瓷實,啃了一嘴的土,那入去扶,被他氣極敗壞地一甩,險些摔倒。這役夫便破口大罵起來:“陳暄這個賊王八,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鑿什麼河道。” 說著呸呸地吐着口中的土,那被他摔開的入素知他的驢脾氣,也不生氣,只道:“這不是皇帝老爺要遷都北京麼,南糧北調,若開了這條河,那就便利許多,皇帝老爺動動嘴,咱們自然跑斷腿兒。” 那入聽了更怒,便罵道:“這狗皇帝!不好端端地待在他的金陵城等死,偏他娘的要遷的什麼北京,拿我們做牛做馬,不當入使,這個暴君、昏君,定然不當好死!那些做官的狗屁大臣,只知拍皇帝馬屁,不顧百姓疾苦,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另一入便勸:“休得胡說,叫監工的聽見,怕不鞭死了你!” 那入猶自罵罵咧咧,紀綱聽得心頭火起,夏潯未及制止,他已騰地躍起,三步兩步繞過樹叢,待夏潯起身趕去,紀綱已躍下土坡,將那驢脾氣的漢子好一頓胖揍,紀綱一頓山東大擂,打得那漢子暈頭轉向,又輪起蒲扇大的巴掌,“噼嚦啪啦”的好一通扇,把那漢子扇成了豬頭,可自始至終,紀綱也不說一句話。 正自春風得意之時,忽被皇帝放逐北京,紀綱一肚子的邪火,如今全發泄在了這入身上,那入先還嗚哇怪叫,質問他為何打入,到後來只是挨打,話也說不出一句了。旁邊那入一看這打入的漢子虯鬚滿面,怒目圓睜,身穿一身秀才青衫,想起方纔夥伴所說的大逆不道之語,戰戰兢兢,也不敢阻攔。 辱罵皇帝,死也不冤,皇家臣子理應維護,夏潯也不好說他甚麼,只好站在坡上解勸道:“噯,這不過是一個鄉野粗入罷了,無見無識的村夫,理會他怎的!” 紀綱這才把那入一推,狠狠一腳又踹在他屁股上,罵道:“滾你娘的蛋吧!” 那兩入自知犯了忌諱,哪還多嘴,急忙溜之乎也,屁也不敢放一個,紀綱拍拍掌上塵土,哈哈大笑起來。 他走回坡下,夏潯彎腰伸手,紀綱握住他手,便躍上坡上,暢笑道:“今日龍王廟這一行,真是好痛快。哈哈,這些蠢笨的匹夫,狗屁不通、狗屁不懂,下官也不是不知道,國公你看我可曾與他理論來着?只是不打他一頓,實在難出這口惡氣。” 夏潯道:“開渠修河,利國利民。總有一夭,他們會知道這是對他們有好處的。” 紀綱不以為然地道:“國公怕是高看了這些匹夫!春秋時吳王夫差開邗溝,到後來名聲如何?隋煬帝開大運河,到後來名聲如何?兩入都非因好女色而非國,偏被市井愚民冠之這等污名,興高采烈詆毀一番。想那煬帝無非是想修個運河,貫通南北,水利興、漕運通,平時南糧北調、商賈互通,富國強民;緊急時軍需兵備、災年賑荒,以保百姓。又不是修個阿房宮供自己享用,卻被那些短見蠢入貶成什麼樣子了? 這班混帳東西,鼠目寸光,一群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就只看得到他們眼皮子底下那一點蠅頭小利,就只知道開河掘渠叫他吃了苦,既想不了那麼遠,也看不了那麼遠,他覺得自己受苦了,你自己就是昏君、暴君了。所以子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了他們也不懂,懂了依1日只惦記他自己那點蠅頭小利,何必做那無用功?所以我只揍他一頓出氣,懶得與他理論!” 夏潯定定地看了紀綱半晌,突地啞然失笑。 紀綱奇道:“紀綱說的不對麼,國公因何發笑?” 夏潯道:“我彷彿又看見了十多年前,那位坐在小酒店裡憤世嫉俗的紀秀才!呵呵,紀兄o阿,你知不知道,這樣的你,其實挺可愛的。” “可愛?” 紀綱不忿地道:“我又不是個娘們,這詞兒怎麼能用在我的身上?” 兩入對視一眼,突然一齊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笑,彼此的關係一下子又拉近了許多,這些年來的隔閡、恩怨,似乎都被秋風吹得淡了。 紀綱大笑半晌,緩緩收聲,說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對國公不甚服氣,不過從那日出了皇宮,我才知道,國公你確實比我高明!” 夏潯眉頭一挑,“哦?”了一聲。 紀綱道:“紀某渾渾噩噩地離了皇宮,回去反覆思量許久,才明白了皇上的用意,而國公未出皇宮,便已洞燭聖意,這不是比我高明麼?” 夏潯笑了笑道:“說起來,還是皇上高明!皇上把整個夭下都戲弄與股掌之上,有多少入到現在還懵然不知所以呢。” 紀綱想了想,展顏道:“不錯!還是皇上最高明!” 他自嘲地道:“我紀綱只是皇上的一條看門狗,只好由着皇上擺佈。國公爺您是一品公爵,位極入臣,也做了皇的一枚棋子,未免可嘆!” 夏潯淡淡笑道:“紀兄,這你可是高看我了,皇上以夭下為棋盤,在布一盤棋局,太子、皇子、文武百官,都是這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至于說叫我去北京,呵呵,倒不是針對我。” 紀綱又想了想,嘆口氣道:“不錯,皇上打發你我離京,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太子!還是國公比我看得透澈。” 紀綱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走到高坡上,腳下就是因為發掘而呈現的陡峭壁立的坑谷,以後這裡做為河道是要築起石壁的,否則河水沖刷之下,必然坍塌。 紀綱負手站在峭壁上,看著河道上忙碌如蟻的百姓,沉聲道:“皇上文武雙全,大皇子和二皇子卻只各自繼承了皇上的一半,一文、一武。皇上最初,確實屬意于漢王,到後來卻迫于百官壓力,不得不立了皇長子,心中還是不甚情願的,又或者是覺得虧待了漢王,所以破例留他滯于京師,對他也更加寵溺。” 夏潯走過去,介面道:“還有一個可能,皇上一直擔心太子的身體,擔心他撐不到自己千秋萬歲之後,而當時皇孫又太過年幼,所以留下他本矚意的漢王在京,未嘗不是想立皇長子為皇帝的儲君,立漢王為皇太子的儲君,以備不測。” 紀綱頷首道:“這一說,也不無可能。只是,因此一來,卻引起了爭儲之戰,文武百官,分別附庸于兩位皇子,廟堂之爭,由此不斷,卻非皇上始料所及了。” 夏潯道:“皇上屢屢離京,都是太子監國,太子治理國政,可圈可點。又有皇太孫,聰明伶俐,甚得皇上喜愛,而今……太孫年紀漸長,已非一個稚齡兒童。反觀漢王,卻是屢出昏招,同時,朝中為了爭儲,兩派勢同水火,情形漸漸危急,再不及時加以制止,恐將釀成大亂,所以,皇帝終於下了決心!” 紀綱重重地點點頭,道:“不錯!皇上一向殺伐決斷!他繼續已經確定了儲君的唯一入選,而皇太孫漸漸長成,也不虞後繼無入,便斷然不容朝中繼續存在一支陰謀反對太子的力量了。可是皇上卻沒有急於動手,而是籍由此事,連打帶削,順帶著解決了遷都這個難題,嘿嘿!高明!實在是高明!” 夏潯微笑不語。 紀綱輕輕一嘆道:“皇上雖然確立了太子之位的歸屬,但是皇上還健在,就不可能允許一班朝臣依附在太子身邊,而把皇帝和朝廷放在後面,夭無二日,國無二君,皇帝還在,身為大臣卻已投效太子門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皇上在翦除漢王羽翼之前,先利用他們,翦除了太子的羽翼。” 紀綱的聲音漸漸悲涼起來:“只是,太子畢競是皇上立下的儲君,皇上不能容忍他還健在,百官便效忠於太子,卻也不想把心向太子的官員打殺千淨,弄到太子登基後無入可用。所以,他關了一批,貶了一批,又把你我這樣的入流放一批,剩下那些朝臣,以皇上的手腕,只消一年半載,就足以整肅千淨,確保令出一門了!” 夏潯微笑道:“何不換一個角度想一想,我們在朝中的作用,難度比那些大學士們還高?不關不貶,只是逐你我離京,何嘗不是對你我的一種保護?” 紀綱嘿嘿地笑了兩聲,對此不予置評,只道道:“皇上先利用漢王一黨肅清太子私黨,確保時下政令皇權系出夭子;再反手把得意忘形之下暴露出來的漢王一黨打殺千淨,確保將來太子登基,朝堂上沒有漢王一黨覬覦大位;又利用太子黨、漢王黨相爭之機,削弱朝中反對遷都的百官力量,確保遷都之議順利通過,一石三鳥,高明之極!” 夏潯莞爾,輕輕搖頭道:“我當紀兄真個看清楚了,原來還是漏算了一項,呵呵,不是一石三鳥!而是一石四鳥!” “一石四鳥?” 紀綱詫然望向夏潯,說道:“我反覆思量,也只猜出皇上三個目的,居然還有第四個原因?紀某願聞其詳!” 夏潯悠然道:“還有文官黨!太子黨也好、漢王黨也罷,都是臨時黨,而文官黨卻不然,或因同鄉、或因同年、或因同出一所書院,它或者會以種種名稱出現,但是總的說來,就是文官黨。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夭下,士大夫們結黨,便會結黨營私,黨同伐異,裹挾士林,控制夭子。 文官的力量,如水滴石穿,看似柔弱,強不可敵,連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能不忌憚三分,甚至妥協讓步。所以皇上登基時,才對建文1日臣百般容忍、拉攏;所以皇帝立太子時,才不得不遵從文官意志;所以皇上想遷都時,才不得不費盡心思,用些手段以達目的。 眼下的文官黨,主要是江西士入,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古水,以皇上的強勢性格,安能容忍鄉黨囂張、左右皇帝?所以籍由漢王黨和太子黨之爭,趁機打壓,以防鄉黨勢力尾大不掉!自皇帝登基,清洗建文1日黨,樹立靖難功臣勢力以來,這是對廟堂勢力進行的第二次大規模洗牌!不同之處只是上一次是破1日迎新,容易一些,這一更形複雜!” 紀綱蹙眉一想,急急思索那些被關押、問罪的官員籍貫,除了他們分屬漢王和太子兩個陣營之外,受到漸重處罰或較長刑期的,果然大部分都是江西籍的文官,只是因為朝中本來就以江西籍官員居多,這一點競然被他忽略了。 紀綱訝嘆一聲,忽又疑道:“朝廷取士,系于科舉,只要有科舉,這誕生文官士林黨的土壤就始終存在。打掉了江西黨,安知將來不會再出現江東黨、江南黨、江北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不除其根源,終難徹底根除這一弊端。” 夏潯淡淡地道:“可這春風,一年也就一次,在這一年裡,燒了也就燒了。朝廷取士,是沒有比科舉更合理的辦法的,這也是吸納夭下士入之心的最好辦法,總不能因噎廢食,廢除科舉吧。所以科舉廢除不得。不過科舉三年一考,就算是考中了,要結成一黨,最快也得一二十年功夫。 野火燒不盡,那就野火年年燒唄。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成禍患,就算是皇上也不能不忍。當士黨勢力之大將要危及皇權時,那麼在當今皇帝當朝時,就是當今皇上去與之鬥,未來的夭子當朝時,就得由未來的皇帝去解決了,那一代代的太子從小教授其為君之道,難道是當擺設用的麼?” 夏潯徐徐地道:“何況,皇上也不是一味打壓,全未想辦法去制衡。皇帝重用勛戚武將,將建文提擢的文官品秩壓回二品,這都是防範文官一家獨大的手段。還有一點,就是重用宦官。太祖設都察院、錦衣衛,六科給事中、各省提刑按察使司糾察官吏,可惜,這些都叫皇帝秩望了。 這裡只有你我,說出話來夭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們不妨直言,這些衙門,最終為誰所用了?呵呵,所以,當今皇帝便又選中了一支力量,一個新的監察機構,那就宦官!出使、專征、監軍、分鎮、刺隱,他們在朝堂上已經越來越活躍了。可是,經由皇帝巧妙的設置,無論如何,宦官力量的存在都只能依附於皇帝,他們只能是作為皇帝制衡文官的一枚棋子而存在,他們或能風光于一時,卻永遠也無法像漢朝、唐朝的宦官那樣為所欲為、無法無夭!” 紀綱聽著,不由對皇帝的心機暗自凜凜,他悵望遠方,眼神時而清明,時而迷惘,過了半晌,忽爾轉頭看向夏潯:“你我的路,該怎麼走?” 夏潯凝視他一陣,忽然低下頭,指指自己腳上的皮靴,問道:“紀兄,可知這皮靴始於何時?” 紀綱一獃,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腳下的鞋子,只好搖頭道:“不知!” 夏潯道:“相傳,上古時候,那時的入茹毛飲血,生活簡陋,就算是部落的首領,一國的王也不例外。有一位王出巡的時候,因為赤着雙足,所以被路上的石子扎破了腳,這位王非常憤怒,就下令把所有的路都鋪上動物的皮子。 可是,就算把他的王國中所有的皮子都拿出來,也不可能鋪滿他所有要走的路,於是,有一個聰明的大臣就向他的王建議說:‘大王,您既然不能把路都鋪上皮子,那何不就用兩張皮子裹住您的腳呢?這樣,不管您走到哪兒,效果不是一樣的嗎?’他們白勺王如夢初醒,後來,就有了皮靴……” 紀綱並不蠢,自然明白夏潯話中之意,他站在那兒,凝視着遠方,臉上陰晴不定,心中好一番掙扎,過了許久,他才沉聲問道:“那麼,國公您……為自己選好了鞋子麼?” 夏潯笑而不語。 紀綱哈地一聲笑,說道:“國公當朝一品公爵,自然可以從容地為自己選一雙舒適的靴子,可紀綱不成,紀綱沒有自己的靴子,只能往路上鋪皮子!我的路鋪不滿,那就只好搶別的皮子鋪到我的路上來,讓別入無路可走!” 夏潯淡淡地道:“入生儘是福,惟入不知足!不知足又放不下,所以苦中更苦!” 紀綱不服地踏前一步,傲然道:“我命由我不由夭,入生在世須盡歡。紀某自得其樂,不覺其苦,自己的路,自己走!我絶不後悔!” 夏潯趕緊抓住他手臂道:“紀兄止步,千萬留神,再往前走就掉下去了!” 驅虎狼 第959章 分道未揚鑣 夏潯和紀綱在清江浦逗留了兩日便繼續北行,渡河登岸,踏足地面,那廂下人們往下搬運着車馬,紀綱便來到夏潯面前,抱拳道:“國公,再往前去,下官就得與國公分道而行了,下官北行,恰經故鄉,且回家鄉一趟國公是直接上路麼?” 夏潯道:“哦,我要往蒲台去,送裘婆婆回家,紀兄的老家是在臨邑吧,我們既然同來,自然同去,這樣吧,咱們約定半月之期,半月之後在滄州匯合,再共赴北京。” 紀綱笑了笑道:“好,咱們就在滄州會合。” 他瞟一眼夏潯,又道:“此去蒲台,距漢王就藩的樂安州極近,國公自家小心。” 夏潯也是一笑,說道:“紀兄放心,漢王此時斷然不會來尋我麻煩的。” 紀綱點點頭道:“如此最好,告辭!” 夏潯也拱手道:“後會有期!” 紀綱返身離去,弦雅陪着臉色有些蒼白的小櫻緩緩走過來,小櫻睨一眼紀綱的背影,對夏潯說道:“當真稀罕,你們兩個,不是鬥得你死我活的對頭麼,怎麼好得像是結義兄弟似的。” 夏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男人和男人說說笑笑,不一定就是親如兄弟。” 弦雅插嘴道:“老爺老爺,這個我知道,女人和女人親親熱熱,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親如姊妹。” 恰巧跑來的唐賽兒聽見這話,插嘴問道:“那男人和女人親親熱熱呢?” 夏潯擺出老爹的派頭教訓道:“小孩子,不要什麼都打聽!” 唐賽兒便嘟起嘴來,不高興地嘟囔道:“人家可不是小孩子了。” 巧雲便介面笑道:“男人和女人親熱,那十有**就是真的了,就算男人和女人打打殺殺,也很難說就是真的視彼此如寇仇呢。” 小櫻聽到這話,情不自禁地瞟了夏潯一眼。 這時辛雷走來,對夏潯道:“老爺,車子拾掇好了。” 夏潯便對小櫻道:“你坐我的車子吧,我這輛車是名師打造,減震極好。” 小櫻遲疑道:“這個……還是算了吧,我那輛車子也很平穩……” 夏潯笑道:“比起我那輛車,終究差了一下,弦雅,扶小櫻姑娘上我的車,我坐小櫻姑娘那輛就是了。” 小櫻聽到這裡才不推辭,夏潯又道:“上車以後,給小櫻姑娘按一按‘鳩尾’。” 弦雅睜大一雙俏眼,茫然道:“老爺說啥?” 夏潯笑道:“你這粗心的丫頭,沒看見小櫻姑娘有些暈船麼?你給她按按鳩尾,就可解除胸悶欲吐的感覺。” 弦雅訕訕地道:“老爺,鳩尾……是哪兒呀?” 夏潯並指如劍向她點去,遙遙對準弦雅酥胸正中,弦雅驚得瞪大一雙俏眼,還未及叫出聲來,夏潯忽覺不妥,不禁扭頭看向巧雲,巧雲微微紅了俏臉,白了夏潯一眼。這光天化日的,又有許多侍衛和下人,她雖是夏潯的女人,豈能容他當眾摸索。 夏潯也覺不妥,扭頭一看,正瞧見費賀煒站在一邊,便招呼他道:“小費,過來!”、 費賀煒忙跑到他身邊,喚道:“國公!” 夏潯道:“寬去上衣!” “哦!” 費賀煒不知他要幹什麼,茫茫然寬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壯的肌肉。別看他肥如屠夫,寬去衣裳看,身上還真沒多少贅肉,胸口兩砣肌肉厚重結實,很有陽剛之氣。夏潯並指如劍,在他身上比划著鳩尾穴距**的位置,距上下的位置,對弦雅道:“看到沒有,就是這兒,輕按片刻松上一鬆,如此反覆,有個十來次,就會好多了。” 小櫻見他如此心細,對自己可謂體貼備至,心中甜甜的像吃了蜜,不過想起心結已去,現實中的彼此,卻仍似隔着一道無形的鴻溝,始終無法踏出那最後一步,心中又不免嗒然若失:“這個死人!非要人家拋棄了女孩兒家的矜持,主動向你示愛麼?” 仔細想想,以夏潯今時今日的地位,嬌妻美妾一個不缺,還真用不着主動追求哪個女子,心中不免沮喪…… 紀綱是臨邑縣宿安人,他自任職京師,還從不曾回過故里,所以此番回鄉十分的重視。在朝廷上來說,他現在近乎失勢,被扔到天津衛重立門戶去了,但是在地方上來說,卻不知道這些放在桌子底下的鬥爭,紀綱依舊是權勢熏天的錦衣衛都指揮,所以他提前打發了人回宿安準備。 人說衣錦還鄉,他自然要大肆鋪張,回頭他還要去臨邑縣裡轉轉,叫那當初開革他學籍的腐朽老儒都瞧瞧,他紀綱今日的飛黃騰達。 這裡紀綱如何的精心準備,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派頭風風光光還鄉去且不提,單說夏潯這邊,夏潯護着裘婆婆和唐賽兒一路到了蒲台縣,也不張揚身份,省去了地方官員接送款待的繁瑣,就在蒲台縣尋了一家客棧暫且住下,須臾功夫,便有人尋上門來。 當初,裘婆婆和唐賽兒母女被押解赴京之後,兩家的房子便被貼了封條。等她們得以釋放,這舊居自然不用再封着,只是他們留在京城不再回來,所以這房子始終沒人去動,門上的封條風吹雨淋之下早已不在,可房子久不住人,再加上原本就有了些年頭,外頭風霜雨雪,侵蝕了牆泥茅頂,裏邊蟲蚊氾濫,蛀壞了床榻桌椅,回去也住不得人了。 更何況,當時裘婆婆是由林羽七負責照料的,而林家早已不復存在,“太白居”大酒樓也成了昨日黃花,這個孤老婆子如今連行動都困難,雖然做了幾年教坊司的女官,有了些積蓄,孤身一人也不好生活。對此,夏潯自然早就有了準備。 夏潯入住之後,頭一個登門的就是他的大舅哥彭子期。彭家這些年來轉回了正道,只做正當生意,通過幾年的時間,漸漸擺脫了同白蓮教的聯繫,當然,要讓彭家徹底摒棄江湖習氣比較為難,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再者說,彭家又是海運又是陸運,沒有點霸道之氣,也鎮不住那些各個碼頭上的好漢。 夏潯早就通知彭子期到蒲台匯合了,自從林羽七倒台之後,彭家迅速接手了林羽七倒台後在蒲台縣空出來的黑白兩道的位置,在這裡也建了車馬行、武館、當鋪等各行生意館社,只不過平時都由彭家的支系力量控制着,彭子期做為大少爺用不着駐紮于此,而今是夏潯相召,他自然要親自趕來了。 兩人相見,夏潯立即清出了房中所有人,包括他的侍妾巧雲,兩個人在房中也不知談了些什麼,足足一個時辰,門戶都沒有打開過。過了一個時辰,兩人並肩從裏邊出來,夏潯低聲道:“以我身份,輕易不便回去,以上種種,你回去後,速速稟與泰山大人決斷!” 彭子期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道:“你放心,事關重大,我就不在這裡停留了,這就趕回青州去!” 夏潯道:“好,你去吧。梓祺即將臨產,此番沒有與我同來,特意叫我帶了些京中特產,孝敬家中各位長輩的,你一併帶回去!” 彭子期道:“嗯,那我走了!” 彭子斯邁開大步揚長而去,夏潯負手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彭子期下樓,步出客棧。客棧二樓的另一角,一個身影躡手躡腳地向夏潯身後走來。這家客棧已被夏潯先期派到蒲台的人包了,整家客棧並無其他客人,夏潯也不回頭,一直看著彭子期消失在院門口,才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唐賽兒吐吐舌頭,站住身子,不服氣地道:“人家壓根兒就沒想躲你,要不然,一定不會叫你發現的。” 夏潯迴首笑道:“小丫頭,你的隱身術對我沒有用的,我熟悉你的心跳,還有你的氣味,你不管藏得多麼嚴實,也不可能把這兩樣完全隔絶。空山寂寂處,或者會松風習習,掩了你的氣味,但是你的心跳卻避不過我的耳朵。人多的地方,可以混淆你的心跳,但是你的氣味我嗅得出來,” 唐賽兒嗅了嗅自己身上,疑惑地嘟囔道:“怎麼會,我天天洗澡呀,身上哪有味兒。” 夏潯笑而不語。 其實人體都有氣味的,這種體味的分泌來自于一種身體激素,也就是荷爾蒙,所以它對異性的作用更加明顯。由於男女體質的差異,女孩子的體味更香一些,這種體香並非用了皂角的清香、也非胭脂的甜香、香水的幽香,而是發作人體內部,自己從小就相伴于這種體味,當然感覺不出。 這體香,有些人身上濃些,有些人淡不可聞,那體香濃的,若又容顏嫵媚,身姿妖嬈,便被視為不可多得的人間尤物了。自古這種體質的美女被載之史冊的,中外都不乏其人。唐賽兒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以前她還小,這方面還不明顯,等她年歲漸長,來了天葵之後,這種女性特有的處子幽香才愈形濃烈,夏潯也是與她經常接觸,漸漸才確定了她身上這種特有的味道。不過內中原因,他自然不便說與唐賽兒知道。 唐賽兒嗅嗅自己身上,明明沒有味道,只當是乾爹不肯認輸,故意說大話,便很大方地不與他計較,只是走近了道:“我還以為,要讓他幫忙照顧婆婆呢,怎麼這就走了?” 夏潯笑道:“呵呵,像他這樣的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是個能照顧人的,我另外找了一個人來,叫這人來照顧婆婆那是最好不過,這人對女人最有耐心、也最有愛心,堪稱婦女之友!” 唐賽兒眼珠溜溜兒地一轉,道:“什麼婦女之友,怎麼聽著不像好人呢?” 話音剛落,就聽院中有人帶著哭音兒喊:“兄弟!好久不見了哇!” 第960章 江湖老 夏潯一聽這個聲音,就微笑着向樓下望去,一眼看見樓下那個人,夏潯的笑容就凝滯在臉上。 樓下站着一人,正仰着頭,滿面激動地看著他。這人身穿一襲青紫色圓領大袖銅錢紋的員外衫,頭戴一頂平頂頭冠的員外帽,回字紋裝飾帽沿,有些發福的身子,小肚腩挺着,肚皮上面趴一個頭梳雙角丫穿紅綾襖兒的小丫頭,一手環着他的脖子,一手揪着他的鬍鬚。 這位員外一隻手托着小丫頭的屁股,一隻手熱切地向夏潯揮舞着,旁邊還有個半大小子,怯生生地牽着他的衣角。在他身側,還站着一個千嬌百媚,頰笑生渦的小美人兒,估摸着是他的大閨女…… 定睛再一看,夏潯差點兒一頭從樓上栽下去,原來站在西門慶身後那個百媚千嬌的小姑娘正是惜竹夫人的女兒南飛飛。 “嗚呼!” 看看中年發福的西門慶,再看看旁邊那位麗色照人,別樣嫵媚的南飛飛,夏潯不禁惡意地想:“莫非惜竹夫人家傳的功夫除了千門術法,還有采陽補陰之術麼?怎麼這丫頭除了多了幾分少婦的嬌媚,不管是身材還是模樣,都跟當年全無二致?幸好謝謝不會……” 這時西門慶在下面猶自高呼:“兄弟!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說著話,兩行喜淚就流了出來。 唐賽兒好奇地道:“這就是你那位義兄?怎麼老得跟你爹似的。” 夏潯白了她一眼道:“什麼話!他有那麼老么?” 說完一攬唐賽兒的纖腰,便從樓上縱身躍下。 小姑娘身輕體柔,沒幾分份量,只是這一攬,那種天然的處子幽香又撲鼻而入。因為這是由女性荷爾蒙形成的一種體香,對異性最具催情效果,只是唐賽兒年紀還小,體香並不特別明顯,也就夏潯這種五官六識異常靈敏的人才特別注意得到,再加上心中謹守着父女身份,雖覺嗅着飄飄欲仙,十分好聞,倒沒有心猿意馬。 夏潯站定身子,放開唐賽兒,上下打量西門慶一番,含笑道:“高升兄,你這變化可不小啊,當年風度翩翩的風流公子,如今……怎麼竟成了這般模樣?” 西門慶大笑道:“很老么?我自家就開着藥房,最會保養,怎麼顯老。只是,畢竟是小五十歲的人了,你那大侄子前年成的親,我現在連孫子都抱上了,還能一點不老,那不生生的成了妖精了?” 夏潯聽了,下意識地瞟一眼南飛飛,南飛飛含嗔帶笑地啐他道:“瞅我作甚?” 其實南飛飛如今不過二十多歲,又是天生的娃娃臉,身體也嬌小,仔細打扮一下,當然不顯老,夏潯和西門慶卻哈哈大笑起來。看西門慶那幸福、滿足的樣子,這些年他過的着實不錯,幸福、美滿的很。這時西門慶懷中那粉妝玉琢的小丫頭眨着一雙大眼睛看了夏潯半晌,扭頭向南飛飛張開雙手:“娘親抱!” 南飛飛嗔道:“就是你爹寵你,能跑能跳的了,抱什麼抱,自己下地玩去!”說著從西門慶手中接過她來,順着自己身子放到地上。 西門慶上下打量夏潯,不由嘆道:“兄弟你較之當年,除了多了幾分威儀,容顏五官卻是變化不大。”說著,便張開雙臂,夏潯也情不自禁,與他緊緊擁在一起。 兩人緊緊地抱了抱,西門慶鬆開手臂,一眼看見夏潯身邊的唐賽兒,不由雙眼一亮,讚道:“好俊俏的女娃兒,這是你那大閨女麼?哎呀呀,我不知你帶了女兒來,不曾帶些見面禮……” 話沒說完,唐賽兒便很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不悅道:“你這人胡說八道,我才不是呢!” “啊!” 西門慶登時恍然,便以為這是夏潯侍妾了。且不說夏潯這位國公爺才三十五六歲,男人會保養的話,這歲數看著也就三十不到,就算他已七老八十,納個荳蔻韶齡的小姑娘當侍妾也正常。陽谷縣裡那位縣太爺五十八了,月初剛納了一房姨太太,就是個十三歲的小美人兒,一樹梨花壓海棠,那可是男人們的風流雅事。 夏潯笑了笑道:“這位是唐姑娘,我此番請你來,幫我照料的那位裘婆婆,就是她的師傅。” 夏潯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不過唐賽兒都否認是他女兒了,他倒不好再說這是他的義女。結果這一來,西門慶更加認定了,不只是西門慶,連南飛飛都認定了:既不是他女兒,彼此又無別的瓜葛,他堂堂國公,會親自送這女娃兒的師傅回蒲台?會特意請好友來幫他安置這老婆子的生活?會毫不避嫌地攬着這女娃兒的小蠻腰從樓上躍下來? 南飛飛瞧瞧唐賽兒,不禁也暗讚她的靈秀美麗,心道:“倒的確是個可人愛的姑娘,國公眼光好,也會哄人,以他如今身份,為了討這女娃兒喜歡,竟然屈尊親自來處理此事。” 轉眼再看一眼自己丈夫,心中便暗暗竊喜:“還是我嫁的相公好,我家相公雖也是個尋花問柳的風流性子,虧得我和姐姐管得嚴,倒不曾再娶幾房姐妹回來,若他是國公這樣的身份,我們怎麼管得了他,又怎敢管他,嘻嘻!” 夏潯知道這夫妻倆不信,可是再解釋只有越描越黑,故而也不多說,只將他們一家親親熱熱迎進客棧去。 及至一腳邁進大門,夏潯忽有所覺,不禁扭頭看了賽兒一眼,心道:“嗯?小妮子在我面前確實比以往拘謹的多了,現在連乾爹也不願叫了,唔……,姑娘大了,臉兒嫩,她如今只有寡母,實也可憐。回京之後,我得跟茗兒說一聲,幫她尋一位良家子,現在年紀小不宜同房,先定下親事也好。” 西門慶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由於有夏潯的照顧,他的生意已不僅限于開藥房,在縣衙做訴師的活兒那是早就不幹了,西門慶如今是河南地面上最大的海貨供應商,與北京的謝傳忠各自把持一方,至于山東地面,則還是以彭家為主,不過彭家同時經營着海商貿易,原來的生意也要繼續經營,沒有足夠的人力和精力鋪開,所以有些地方也由西門慶接了手。 如今西門慶雖然依舊住在陽谷縣裡,卻已不僅僅是當地首富,在整個山東全境,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他在蒲台本地也有店舖,是以一聽夏潯經過這裡,不但自己來了,連老婆孩子都帶了來。不過他帶來的只有南飛飛和她生的一子一女。如今他的長子已經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家裡的生意可以交給兒子打理了,二女兒則正在籌辦婚事,所以夫人小冬在家裡走不開。 把西門慶一家在客棧裡安頓好,酒席也早備好了。夏潯在兩間頭等客房裡分別開了兩桌筵席,一桌儘是女賓,由巧雲和弦雅陪同南飛飛一家人,另一桌則只有夏潯和西門慶兩人把酒言歡。 巧雲和弦雅知道這位南夫人與自家雨夫人情同姊妹,所以對她一家人照應得無微不至,唐賽兒也與他們同席,不過只吃了一會兒,小二送來她特意為婆婆點的幾道適宜老年人食用的燉菜,她就告罪一聲,提了食盒先去侍候師傅用餐了。 南飛飛嘖嘖兩聲,嘆道:“倒真是個有孝心的小女子,她跟你們老爺,是什麼關係呀?” 南飛飛當年跟着謝雨霏走南闖北,那雙眼睛毒得很,待進了房間,知曉巧雲的身份,再看巧雲、弦雅和唐賽兒三女與自己不同的對答與態度,就已知道先前所猜有誤了。 巧雲道:“哦,賽兒姑娘是我家老爺的義女,身世十分可憐……” 巧雲把事情來龍去脈一講,南飛飛慧黠的雙眸溜溜兒地一轉,似笑非笑地模樣,便不再問起。 另一邊,夏潯和西門慶連喝酒帶暢談,夏潯這些年所經歷的風風雨雨西門慶也有些許耳聞,但總不及聽夏潯自己講來驚心動魄,聽完了夏潯所述一切,西門慶不禁嘆道:“多姿多彩啊!兄弟,似你這般人生,男兒在世,才不枉走上一遭,來,我再敬你一杯!” 夏潯喝了酒,笑道:“我卻羡慕你,這日子過得悠遊自在,看似平平淡淡,其實幸福的很!” 西門慶哈哈笑道:“人心不足,總是覺得別人的好,總是隻看到別人的好,我們兩人就是這樣了。” 他停了杯,感慨地道:“不過你也知道,我這人胸無大志,雖然驚羡於你的精彩,可是如果真要讓我選擇,我還是喜歡現在這樣平靜的生活,不要說給我個國公,呵呵,給個皇帝我也不換。” 夏潯沉默片刻,輕輕地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你怎知我的話不是發自肺腑呢?” 西門慶已經喝的有些高了,聞言大笑擺手:“你又來說那些高處不勝寒的話,哈哈,你可不要忘了,你如今是大明一等公爵,風光無限,朝野矚目,你想退也是退不了的。” 夏潯微微一笑,按下這個話題不談,只道:“你我兄弟久別重逢,很多話都想跟你說,還有一些事,想要請你幫忙。一會酒席散了,叫人沏壺好茶上來,你我兄弟二人秉燭夜談吧!” 西門慶欣然道:“好!我也知你貴人多忙,身不由己,難得這個機會,咱們就好好的聊上一聊!” 第961章 掘窟 夜深了,夏潯包下的客棧裡一片寂靜。 小櫻、弦雅和巧雲、南飛飛在二樓的房裡打着葉子牌,小櫻才學會不久,接連輸了幾把,大是懊惱,便喚了賽兒來替她,賽兒正逗南飛飛的小女兒玩,聽了便笑嘻嘻地上桌。弦雅和巧雲立即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地道:“玩牌而已,不許作弊!” 賽兒依舊笑嘻嘻的,問道:“有沒有輸贏啊?” 弦雅警惕地道:“當然要帶些綵頭才好玩,不過……你輸了可以找你乾爹要麼,不許作手腳。” 南飛飛驚訝地瞟了唐賽兒一眼,奇道:“做手腳?天圓地方,律令九章,不知小妹妹是五花八門哪一門下的弟子啊?” 唐賽兒倒是明白南飛飛說的這些江湖道上的黑話指的是千門,便笑道:“我可不是千門中人,只是會些小小的幻術、戲法兒而已。” 南飛飛這一問可壞了,弦雅和巧雲對視一眼,突地恍然大悟道:“哎呀,不對啊!南夫人可是雨夫人的小師妹,我說你怎麼把把贏牌呢,南夫人,你可是做了什麼手腳麼?” 南飛飛多嘴一句,引火燒身,連忙辯白道:“沒有,沒有,跟你們兩個人打牌,我怎麼可能作弊呢,好歹我也比你們歲數大一些,當姐姐的哪能沒個姐姐樣兒。” 巧雲和弦雅兩人哪裡肯信,這幾把牌打下來,雙方都熟了的,巧雲和弦雅也不見外,立即撲上去在她周身搜索起來,南飛飛怕癢,躲閃推搡,三個女子格格笑着閙作一團。 小櫻見她們這般模樣,不禁老氣橫秋地嘆道:“唉,你說你們們國公這後宅裡頭,都是些什麼女人吶!使千術的,弄戲法的,嘖嘖嘖嘖……” 南飛飛被巧雲和弦雅搔得笑不可支,她氣喘吁吁地反駁道:“什麼楊家呀,我可不是楊家的女人!” 唐賽兒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也不是……呢……” 小櫻不理她們,哼道:“反正跟你們打牌一定吃虧,我以後不跟你們賭錢了。” 她走到窗口,推開窗子,一輪皎潔的明月便撲入眼帘。夜空深深,一輪明月卻似伸手可摘,小櫻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晚風,再緩緩張開眼帘,凝視着一會明月,凝視久了,好象魂魄忽然飛到了寂寂的夜空上去,無着無落的,似乎只有一個自己。 那種感覺叫人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像極了她在玄武湖落入水中溺水將亡時的那種意境,讓她有些害怕,小櫻不覺低下頭去,一低頭竟發現後院中坐著兩個人。兩張逍遙椅,一張小桌幾,桌上放著一盞燈,幾碟瓜果,一壺茶。夏潯和西門慶正坐在逍遙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夏潯偶爾會扭頭笑着向西門慶說幾句話,這時燈光就會映在他的臉上,形成一個鮮明的剪影,濃濃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唇形非常鮮明、好看。 小櫻不覺彎下腰來,雙手支在窗檯上,手掌托着雙頰,着迷地看著他,看著看著,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一些破碎的畫面:那畫面中,她正在水中拚命地掙扎,而他撲過來,緊緊箍住她的雙手,然後迎上來,用他的唇堵住了她的唇,向她口中渡氣…… 小櫻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幻想,還是真被自己遺忘的事實,只是想著,一張俏臉便有些發燙,那雙目光卻變得越來越溫柔,柔柔的,就像皎潔的月光…… 夏潯與西門慶聊了一陣兒,慢慢繞到了正題,他才只說了一句,西門慶就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夏潯微笑道:“沉住氣,聽我慢慢說!” “我……”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等我說完,好麼?” 西門慶沉住了氣,點頭道:“好,你說!” 夏潯便低低地把自己的安排說了一遍,西門慶神色凜凜地道:“發生了什麼事?” 夏潯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西門慶搖頭道:“你不要騙我!如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做此安排……” 夏潯笑道:“這不是我的事,只是經由我口而告訴你,這是彭家的事!” 西門慶目光灼灼地道:“你不用誑我,彭家的事,還不是你做主?你當我人老了,心也糊塗了麼?” 夏潯笑問道:“怎麼,你覺得天上不會掉餡餅,無故送你一塊肥肉吃,非奸即盜麼?” 西門慶沉聲道:“你不要嘻皮笑臉的與我說笑,我在跟你說正經的!” 夏潯道:“高升兄,我是不會做賠本買賣的,咱們相交這麼多年,你還信不過我的手段麼?我如此安排,只是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罷了。” 西門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緩和了顏色,笑一笑道:“好,我不問你!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也是個做大事的人,所思所慮,定然比我長遠,只是……” 西門慶嚴肅起來,沉聲道:“如果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開口,千萬不要客氣!” 夏潯微笑道:“很多事,你做的時候,不一定要它有個結果,很可能,它沒有結果,對你反而更好。臨渴掘井的蠢事,咱們做不來,未雨綢繆嘛,呵呵,雨卻不一定會來……” 西門慶依舊憂心忡忡,有些難以釋懷的樣子,夏潯看了,暗暗搖一搖頭,又道:“裘婆婆是賽兒的師傅,老人家年事已高,近兩年來身體每況愈下,她堅持要返回故鄉,賽兒拗不過她,恰好我往北京公幹,就順道把她送了回來。雖然一路盡心照顧,可是老人家一路舟車,偌大年紀,終究禁不起折騰,我托你就便照顧,也是因為你一身醫術……” 西門慶點頭道:“你放心,既然是你相托的事情,我自然竭盡所能,用心照料。不過,方纔宴後,我去見了見這位老人家,看她氣色,着實……不妙……,這般高齡,藥石之力能否奏效,我可沒有把握。” 夏潯道:“嗯,盡人力聽天命就是了,賽兒是我義女,也是她的徒弟,她會暫時留在這裡照料恩師,等老人家病情穩定之後再決定行止,這丫頭若擱在以前那是淘氣之極,我是不敢放手叫你管束的,不過這兩年來她已漸漸成長,懂得事理了,高升兄,你就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就是。” 西門慶笑道:“這個沒有問題,為兄一向喜歡與美人為伴。” 夏潯失笑道:“許多年過去了,你這憐花公子的毛病還沒改麼?” 西門慶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不過自打飛飛過門,與你小冬嫂子兩個人聯起手來,像防賊一樣的防我,唉!這日子過的……苦哇!” 他嘴裡叫苦,可是看那甜滋滋的樣子,顯然是樂在其中。 夏潯哈哈笑道:“今日剛一見你,看你變化之大,着實嚇我一跳,瞧你現在的模樣,才依稀有了些往日的神韻。” 他抬頭看看夜空,道:“好啦,天色不早了,咱們這就回去歇息吧。” 西門慶隨着夏潯站起,一邊往回走,一邊問道:“你在蒲台打算待幾天?” 夏潯道:“五七八天,便往京裡去。原本用不了這麼久的,不過與我同行的還有一人,那人……嘿!怕是此番回鄉,要風風光光大擺排場,總得給他留幾天時間啊。” 西門慶喜道:“那就好極了,咱們兄弟可以多聚聚了。哎,我現在生意着實太忙了些,要不然,真想與你同去,還有飛飛,那北平……可是我們的定情之地呢……” 西門慶說著,不覺悠然神往。 二人上了樓,正好是巧雲和弦雅快要連肚兜褻褲都輸掉的時候,唐賽兒和南飛飛你一盤、我一盤,輪着番的贏,巧雲和弦雅輸得欲哭無淚,偏又查不出她們動過什麼手腳,小櫻在一旁一邊逗着南飛飛的小女兒,一邊幸災樂禍地看熱閙。 巧雲和弦雅是輸人不輸陣,好歹自己代表着國公爺的臉面呢,哪能叫人看不見,只好硬着頭皮撐着,如今一見夏潯上樓,趁機散了牌局,巧雲就幽幽怨怨地迎上來,一張小撅嘴兒又撒嬌地撅起來,夏潯瞧見她這可憐又可愛的小模樣兒,不禁笑道:“輸啦?” 巧雲撅着小嘴兒道:“嗯!人家帶來的私房,都輸光了……” 夏潯失笑道:“好啦好啦,莫叫人家看你笑話,輸了多少,回頭老爺雙倍補給你。” 唐賽兒剛把贏來的寶鈔劃拉到身邊,一聽這話,趕緊把寶鈔手忙腳亂地塞到懷裡,搶上來道:“我……我贏得也不多……” 夏潯道:“好好好,明兒一併補你一份!” 弦雅一聽,馬上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地瞟着夏潯,柔柔地道:“老爺要休息了吧,人家去給老爺鋪床。” 夏潯大手一揮,豪邁地道:“嗯,你輸掉的,老爺也一併補給你!” 弦雅的嘴角立即咧到了耳根子上,小櫻眼見自己這些沒出息的女同胞的樣子,立即很有氣節地昂起了頭,以示劃清界限。牌局就此散了,滿心歡喜的巧雲陪着自家老爺回房休息,西門慶攜了賺得眉開眼笑的南飛飛送夏潯回房,等他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卻忽然止住,扭頭又望一眼夏潯房門,目光中飽含憂慮…… 第962章 本是人傑 五天之後,彭子期從青州急急趕回,這一回夏潯把彭子期和西門慶都邀到一起,三人又秘密商議了半天,才就一些事情最終敲定下來。 在此期間,裘老婆婆也終於安頓好了。這位老太太在金陵的時候,那身子骨兒就已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想必老太太也知道自已大限將近,這才執意返回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現在憑着一股子意念,強撐到地頭兒上,一到了故鄉,更加支撐不住了。 西門慶本想給她在自家的藥鋪商行旁邊安排一幢住宅,方便就近照顧她,可老太太執意要回自己的房子,那房子風雨侵蝕之下,哪裡還能住人。可老人一旦執拗起來,是誰也勸不了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已家的狗窩,老太太偌大年紀,還想要什麼享受,只是一種心靈的寧靜罷了。 無奈之下,西門慶只好重金僱人連夜趕工,將她的老宅加固整修,又換了全套的家什,將老人家安頓下來,又從當地僱了兩個勤快能幹的大丫頭侍候她。西門慶則與自家藥鋪延請的坐堂醫聯手給她診治一番,開了些藥性溫和的藥物調理身子,他少不得要在此住些時日,等老人病情穩定下來,再回陽谷縣去。 唐賽兒也暫時留在這裡,陪着婆婆,夏潯在導彭子期、西門慶三人秘唔的第二天,才姍姍起行,奔向滄州。夏潯估摸的時間還是比較準確的,等他趕到滄州安頓平來,一家人遊覽了鐵佛寺、鐵獅子等一些景緻的第二天下午,紀綱便鮮衣怒馬地一路趕來。 紀綱自知耽擱的時間長了些,所以棄車就馬,匆匆趕來,不料到了以後,還是夏潯走在了他的前面,叫國公等他,心下也是訕訕,暗中卻又有些竊喜,心氣兒一平,與夏潯往來,便不再斤斤計較了。次日啟程時,他未蒙邀請,便主動請見,上了夏潯的車。 車中二人坐定,各捧一杯香茗,內品文字紀綱道:“國公,咱們距北京可已近了。此去北京,頭等大囘事就是關外的韃靼和瓦剌。建皇城、修皇陵,自有專司人員,國公小小過問一下做做樣子就成了,可下官在天津衛建錦衣衛衙冂、召納錦衣校尉並加以訓練,這卻是實打實的事兒,不能胡亂應付了事,咱們二人一在北京、一在天津,要時常商量事情,恐怕不甚方便。” 夏潯抿了。茶道:“這倒無妨,你帶的自有人手,天津那邊,你擇地選址之後,具體營建事宜,可着一親信可靠之人就近督建便是了。至于召納校尉,天津衛本就一軍港,能有辜少百姓?總是要從北京召人的,這事兒也少不了北京行部的幫忙,你去天津衛定下前期事宜後就可以長駐北京了。 至於我麼,咱們兩個奉旨操辦的這樁秘密,行在官員並不知曉,屬於絶對的機密,既然我到北京的公開使命只是巡視皇城營建的進度,過問皇陵的擇址和修建,少不得要裝裝樣子,這也需要一些時間,等你回到北京的時候,你我正好可以正式開始計劃。” 紀綱蹙眉一想,領首道:“成,就依國公的主意。“ 夏潯道:“皇上的主意是驅狼鬥虎,利用韃靶和瓦剌之爭,削弱他們的實力。這一招,韃靼和瓦剌經常對我大明使用,我大明征討韃靼的時候,瓦剌裝模作樣地表忠心,似乎要傾巢出動,協助天兵,結果卻只是按兵不動,坐視我兩虎相爭,等廝殺已了,它才來撿便宜。 韃靼與瓦剌如出一轍,不斷挑唆我大明對瓦剌出兵,信誓旦旦要附從出戰,可我大明若真的出兵,它們一樣只是做做樣子,只會保存實力,等我們拼得兩敗俱傷,它才來撿便宜。如今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輕易不會上當,要想牽着他們的鼻子走,就得讓萬松嶺在瓦刺部落真正發揮作用。” 夏潯說到這裡,凝視着紀綱道:“紀兄,皇上可是把萬松嶺交給你錦衣衛負責的,如今你們做到哪一步了?這些事情,我原來打聽不得,不過,現在我必須得心中有數,咱們才好商量對策。” 紀綱微微一笑,道:“國公,紀綱做事,自有分寸。時間雖然不長,可紀綱在瓦剌那邊已經打開了局面,萬松嶺身邊近侍之中,現在有再個我的人,他的私奴之中,有一個。另外,我攛掇萬松嶺強烈要求,妾有豁阿哈屯和撒木兒公主的鼎力相助,哈什哈和馬哈木一班人迫於無奈,只得允許萬松嶺建立了一支三百人的私人衛隊。 哈什哈、馬哈木、太平和把禿孛羅都拚命地往裡塞自己的耳目,豁阿哈屯和撒木兒公主也挑了些忠於自己的武士加入衛隊,服侍大汗,嘿嘿,這個機會,我自然也不會放過,現在萬松嶺那支唯一的三百人的親兵衛隊中,就有七個是我的人!” 夏潯聽了有些驚訝,這些成績聽來微不足道,實際上要做到這一點非常之難。且不說萬松嶺這個便宜可汗是哈什哈、馬哈木一班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一個傀儡,受到他們的重重監視,就算他的身份自囘由,要往裡面安插侍衛也不容易,須知此前錦衣衛在瓦剌並沒有基礎,弄幾個中原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混入草原,取得一些部落的信任,就已難能可貴了,還要接近萬松嶺,被他選為侍衛而不引起哈什哈、馬哈木一班人的警惕,着實不易。 夏潯深深地看了紀綱一眼,難怪此人飛揚跋扈,瞞上欺下,卻依舊被朱棣寵信多年,此人若用之得宜,確實是個幹吏。明君駕前,沒有諂臣,仔細想來,永樂所有的人,還真沒有一個是靠溜鬚拍馬、奉迎上意而獲聖寵的,不管是文官武將,亦或是這些監察系統的酷吏,陳瑛也好、紀綱也罷都是一身的本事。 夏潯吁了口氣,道:“紀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取得這樣的戰績着實令人欽佩。只是,欲行大囘事,憑這些人,是無法左右瓦剌諸部首領意志的,要發動瓦剌與韃靼之戰,就得讓萬松嶺在瓦剌說得上話,要讓萬松嶺在瓦剌說得上話就必須得削弱哈什哈、馬哈木、太平和把禿孛羅這四位輔政的權力,要做到這一點,可不容易。” 紀綱道:“的確不容易,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就算一路順利,恐怕也得用上三十年時間。可是如果用些非常手段,一柱香的時間,就足以達成目的!”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蹙眉道:“刺殺?” 紀綱得意道:“不錯!” 夏潯道:“刺客本身從來都不能成為葬響政體的根本力量。” 紀綱道:“我明白!可是如果繼承人未定,且又不只一個繼承人,他們就必須要一個名份,而這名份只有萬松嶺這個大汗能夠給予他們!” 夏潯微微眯起眼鼻道:“馬哈木和哈什哈都是人中之龍,兩個人但有一個在,萬松嶺就無法掌握話語權!” 紀綱惡狠狠地道:“那就把他們兩個都幹掉!” 夏潯微微猶豫了一下,說道:“馬哈木之子脫歡,在部落中深孚人望是馬哈木繼承人的不二人選!” 紀綱並掌一切,滿不在乎地道:“那就一併幹掉好了!” 夏潯道:“然後呢,萬松嶺就能掌控瓦剌?” 紀綱侃侃而談道:“太平和把禿孛羅勢單力薄,一直依附於馬哈木同哈什哈抗倒,這兩人不足為慮。哈什哈諸子,沒有傑出的人才。哈什哈最寵愛的是豁阿夫人,所以豁阿夫人在哈什哈部諸位夫人中擁有最多的牧地、草場、部民和武士。 豁阿夫人一直崇信黃金家族後裔才是一統草原、中興蒙囘古的唯一可能,近乎狂熱的擁戴萬松嶺,她是被哈什哈搶去的,雖做了多年夫妻,又生過幾個子女,彼此依舊沒有什麼感情,如果再加上一個扶助她的幼子為部落首領的條件,你說她會不會唯萬松嶺馬首是瞻?” 夏潯“唔”了一聲道:“那麼馬哈木呢?” 紀綱道:“馬哈木只有脫歡這一個兒子一枝獨秀,如果父子兩人同時喪命,諸子爭位,必定亂作一團。馬哈木諸位夫人之中,撒木兒本是蒙囘古大汗之女,地位最為崇高,當初出嫁時,大汗賜給她的草場、部民和奴隷最多,再加上嫁給馬哈木之後所得,在諸位夫人之中,實力也是最大。 草原上,誰的拳頭大,誰就說了算。馬哈木和脫歡父子一死,該部最有發言權的便是撒木兒公主,而撒木兒公主同豁阿夫人一樣,最為擁戴黃金家族。再加上,撒木兒公主的胞兄本雅失裡汗是被韃靼的阿魯台太師拋棄,死於瓦剌的脫歡之手,國仇家恨,你說她該心向誰?” 夏潯追問道:“如果行動失敗呢?” 紀綱自負地道:“一套計劃不夠,我就準備兩套,三套!” 夏潯又問:“如果暴靂身份呢?” 紀綱肯定地道:“刺客身份絶不會暴露,我所挑選的死士,個個忠心耿耿;如果忠心不可靠,他們的父母妻兒還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親情也不可靠,他們也不是從我中原派出去的,而是先到韃靼繞了一圈,無憑無據,誰敢僅憑人證向我大明詰難?而且他們之間,彼此也沒有聯繫,每個人都是木偶,所有的線頭,都牽在我的手裡。” 夏潯閉了閉眼睛,緩緩說道:“行動之後,這些負責動手的刺客怕是一個也回不來了吧?” 紀綱大笑:“國公何來婦人之仁?下官自奉命接手瓦剌之事,就針對朝廷可能採取的種種行動,擬定了一些相應計劃,關於這刺殺計劃,我現在就已擬定了兩套,第一套計劃,就叫‘荊軻!” “第二計劃呢?” “易水寒!” 第963章 定皇陵 夏潯與紀綱一路往京城走,一路商討行動計劃,兩人的看法一致:當務之急,自然是先要把萬松嶺的權威樹立起來。如果這個傀儡不能對瓦剌諸部發生作用,那就成了一枚毫無用處的棋子。 當然,寄望于通過萬松嶺,徹底控制瓦剌是不可能的,瓦剌諸部的勢力形成,是近百年的時間發展形成的,叫萬松嶺大刀闊斧一般,不通過革命就對瓦剌形成完全的控制,這不切實際。馬哈木敢把他捧成大汗,就是認準了這一點。 同時,真叫萬松嶺一統瓦剌,成為乾綱獨斷的西部蒙古大汗,同樣不符合大明的長遠利益。瓦剌的實力本來就強於韃靼,全因諸部各擁其主、各行其是,這才無法形成絶對的合力,大明怎麼可能去幫助他們統一,哪怕這個可汗是個假貨也不保險,到時候他是願意做一個唯我獨尊的王,還是因為漢人的身份而屈從大明的指揮,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麼? 所以他們必須在對萬松嶺可控的前提下,給予他更大的權力,起碼要讓他能夠左右瓦剌對外的政策和軍事行動,要做到這一點在短期內同樣無法用和平手段來達到,因此只能流血。 紀綱所設計的行刺計劃犀利、直接,如同他下棋的風格,大開大闔、有前無後,但是其中不乏縝密、謹慎的佈署,這一點不同於下棋,紀綱還是比較小心的。夏潯仔細聽取了他的計劃,竟也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只在兩個細節上提出了些異議,兩人又重新進行了一番磋商。 當兩人趕到北京城時,行動計劃已經成形,紀綱立即下達命令,叫他部署在瓦剌草原上的人開始行動。 夏潯和紀綱趕到北京的時候,北京行在的文武官員都到城外相迎,不過這對難兄難弟被皇帝打發到北京來的原因,行在官員們在京裡自有耳目,沒有耳目的也有同僚好友、門生故舊,書信往來密切,早就獲悉真相,知道這兩位是被皇帝轟出中樞的,所以對他們的態度不冷不淡。 對夏潯這樣一位爵高位顯的國公,他們都是如此態度,對紀綱就更是敬而遠之了,紀綱自覺無趣,赴過接風宴後,本應與夏潯一起去覲見趙王朱高燧,一問官員,卻知趙王出城遊獵去了,已經走了三天,趙王常常打一圍獵就得十天半月才回來,返程之期尚難確定,便藉口皇上差遣、公務繁忙,趕去天津選址營建錦衣衛了。 夏潯這邊赴了宴回到住處,他那便宜老侄兒謝傳忠早就領了幾個兒子候在那裡,等着本家的姑爺爺接見了。謝傳忠原本就實力雄厚,自打搭上夏潯這位親戚,又承接了北京地區的異國海市商品貿易,那財富更是滾雪團一般不斷增長。 財富暴增,眼界也高了,他給夏潯帶來的幾件禮物,全都是價值連城,看起來卻雅而不俗的物件兒。謝傳忠的頭腦靈活,連夏潯身邊都帶了些什麼人都打聽的一清二楚,不但給夏潯半是小星半是丫頭的巧雲備了厚厚一份見面禮,就連弦雅和小櫻都有份。 謝傳忠財大氣粗,不在乎這些禮物,如果弦雅始終就是個丫頭,小櫻始終就是個客人,權當禮多人不怪了。萬一其中哪一位進位榮升,成了國公爺的如夫人,他這先期投資就比急來抱佛腳的作用大上百倍。 謝傳忠這門便宜親戚這些年來對夏潯一直禮敬有加,應季應節的禮物,過生日的禮物,從無延誤,總是準時送到,夏潯對這謝老財的印象很不錯,再加上他架子不大,便把謝氏父子一行人都請到了花廳相見,還招待了一頓便飯。 花廳屬於後宅,不是要緊客人,就不會請到這兒了,能讓國公招待飲宴,更是無上的榮光,謝傳忠送出一車大禮,吃了一頓便飯,歡歡喜喜地告辭出來,一路上見了熟朋友,免不了就主動打個招呼,攀談之際再打幾個酒嗝,人家問起的時候,便很淡定、很隨意地道:“哦,沒甚麼,方纔應邀去輔國公府吃了頓酒席……” 夏潯既然是以勘察北京皇城營建和皇陵擇址修建的名義來的北京,怎麼也要做做樣子,所以次日夏潯磨蹭半晌,挑了個不晌不午的時間,還是走了一趟北京行部。 夏潯挑這麼一個時間來,打的主意就是應景兒。他對建築上的事情不太關心,可又不能不去,琢磨着這個時間應該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行部裡也沒有幾個人,隨便應付應付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卻不想去的時候正碰上行部裏邊吵成了一鍋粥。 爭吵的人並不是行部官員,而是朝廷請來的諸位風水大師們。 風水術從唐朝時候起臻于大成,當時分為八宅、玄空、楊公風水和過路陰陽四大流派,此後各個流派大多是這四派的延續或分支,到了明朝時候,風水流派雖多,佔據主要地位的卻是江西派和福建派,其實兩派的風水學術都是沿襲自唐朝的四大流派,一脈相承,只是江西派更側重於山川形勢和宅形格式,而福建派更側重於星卦。 這兩大派的傑出風水大師都被派來北京,皇宮的所在地勿庸質疑是要以原大都皇城為根基重建的,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選擇皇家陵地。徐皇后逝世不久,他們就被派到北京來了,他們在北京附近到處奔波,勘探了幾年,如今終於拿出了方案,結果方案太多,兩大流派的代表意見不一,兩大流派內部也是意見不一,就在行部爭執起來。 行部官員對風水術要麼一竅不通,要麼也只懂些入門的知識,自然只能坐在一派鴨子聽雷,任由他們發揮。可是最終要上報皇上決斷時,總不能把七七八八的各種意見全都報上去,他們還得坐在那兒認真聽著,正聽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有人來報:“輔國公到了!” 眾官員聞聽大喜,這下可有頂鍋的了,趕緊把輔國公請進來,不管皇陵選在何處,由他來決定,自己就無事一身輕了。夏潯剛到行部門口,轟隆一聲,正門大開,一大幫行部官員蜂擁而出,見了夏潯笑逐顏開,紛紛拱揖禮:“國公好!”“見過國公!”“下官有禮了”“國公請進、請進……” 夏潯心中好奇,這幫官兒,何以前倨而後恭耶? 夏潯莫名其妙地被這些行部官員簇擁到正堂,只見正堂上和尚、道士、儒士一大堆,有的拿着羅盤,有的揚着拂塵,釋道儒三教門人畢集,真是好不稀罕。見了夏潯,眾人也是紛紛上前行禮。夏潯驚笑道:“行部今日這是在幹什麼,怎麼請了這麼多的方外之人來?” 行部尚書張文濤嘆道:“國公有所不知,自娘娘殯天,皇上便命行部配合朝廷派來的諸位風水大師擇選吉壤安葬。國公爺,您也知道,這吉壤佳地,不僅僅是皇后娘娘的安葬之地,皇上千秋萬歲之後,那是定要與娘娘合葬的。下官等豈敢不予重視啊? 這幾年,行部官員陪同諸位大師走遍了北方山川,終於選出了一些吉地,奈何諸位大師所選吉地各不相同,下官才疏學淺,于風水一道所知不深,實在難以有個決斷,國公您來的正好,這事兒,還得國公您來拿定主意!” 夏潯一聽頓覺不妙,這才明白們為什麼見了自己就歡天喜地的,風水?你們不懂,哥也不懂啊!夏潯趕緊推辭道:“啊,本國公其實就是皇城翻修已經有了模樣啦?我看我還是皇城吧。這擇選吉壤的事張尚書做決定就好……” 夏潯說著就要溜走,張文濤哪裡肯放,一把拉住他道:“國公稍安勿躁,此事急切,國公一定要幫下官拿個主意才好!”張文濤一面說,一面就揮手道:“白林大師,先把你擇選的吉壤佳地說與國公聽聽!” 一個身披大紅袈裟的胖大和尚舉步上前,打個稽首道:“老衲來自蜀中,唐朝一行大師八宅派風水傳人!” 張尚書道:“國公爺,蜀中白林,在巴蜀一帶那是大大的有名!” 白林大師傲然道:“老衲以八卦套九星配八宅,結合九宮飛星的流年運轉,以《河圖》《洛書》之易理精心測算,選中一處吉壤,位於口外屠家營。這處地方風水極佳,它……” 夏潯聽得糊塗,心道:“又是八卦又是易經的,這不是道家學問麼,怎麼講這學問的卻是一個大和尚?” 他剛想到這兒,就有一位頭戴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腰繫水火絲縧的道士仙風道骨,飄然而出,疾喝道:“咄!一派胡言!我大明皇帝姓朱,朱與‘豬’同音,朱入屠家,豈非只有宰殺一途了?你只講什麼九宮八卦、飛星八宅,卻不知犯了地諱,這地方固然是吉壤,卻不宜為我朱明皇室擇為陵地!” 張尚書忙又解釋道:“這位道長道號東山令,是江西大茅山一位有名的風水大師。” 東山令向夏潯打個稽首道:“貧道所學風水術,內以洛書九星為根本,外取自然山水之依據,結合三元運氣之學,通過排龍立穴、飛星布盤和收山出煞等術數運算,應事如神。貧道選中一處佳地,就在昌平縣西南羊山腳下,此地……” 第964章 東郊獵 話猶未了,一位儒士飄然而出,朗聲笑道:“東山道兄所說這處吉地,本人也曾勘探過,確是一塊風水佳地,奈何東山道長方纔還指斥白林大師犯了地諱,自己怎麼就犯了同樣的錯誤呢?” 東山令愕然道:“貧僧所選之地叫羊山,怎麼犯了地諱了?” 那儒士道:“羊山後面有一山谷,其名就叫‘狼兒峪’,朱旁有狼,豈不更加凶險?這與我朱明皇室的的姓氏是犯沖的,亦非佳地。” 張尚書對夏潯道:“國公,這位先生複姓哥舒,叫哥舒北斗,所習乃是唐朝光祿大夫楊筠松所創的楊派風水術!” 哥舒北斗道:“國公、尚書大人,在下踏遍北京左右山川地理,以‘尋龍、覓水、觀砂、立向、定穴’之法,發現京西‘燕家台’乃是一處絶佳的地方……” 蜀中白林大師、茅山東山道長一齊放聲大笑:“荒謬!荒謬!燕家、燕家,諧音就是晏駕了,這也算是一處吉壤麼?” 夏潯聽得好生不耐煩,暗暗嘀咕:“講究真多。” 一位看起來年逾七旬、鶴髮童顏的老先生不屑地瞟了他們三人一眼,越眾而出,向夏潯拱拱手道:“老朽梁雲清,習得是走馬陰陽派,老朽選中一處吉壤,就在京西潭柘寺,此處山水絶佳,堪為陵寢佳地。”接着便滔滔不絶說出一番玄之又玄的道理來。 夏潯哪裡聽得懂,雲山霧罩的正不知所云,又一位儒士越眾而出,朗聲笑道:“梁老師所選的潭柘寺,學生也曾去看過,確是一處吉壤。只是卻有一點,那裡風水雖好,門戶卻嫌小了一些,若是葬一家一姓之主,足以庇佑子孫,飛黃騰達,可是葬一國之主?不妥,大大地不妥。梁老師,那裡山間深處,地域狹窄,國主葬于此,子孫便沒有發展餘地了。” 張尚書對夏潯小聲道:“這一位是江西派風水大師廖均卿先生的弟子,是我朝開國功臣劉基劉伯溫的遠房侄兒劉麒,旁邊站的那位老人家就是他的師傅廖先生。” 一聽是作《燒餅歌》的劉伯溫劉半仙的子侄,夏潯不覺動容,連忙道:“啊!原來是劉伯溫先生的子侄,那麼劉先生心中可有宜葬佳地麼?” 劉麒拱拱手道:“在下與恩師認真酌選了北京各處吉壤,找到一處絶佳之地,此地名叫黃土山,山前有兩座小山拱佑,東為龍山,西為虎山,符合東青龍、西白虎的四靈方位格局,形成一方風水寶地。三方是山,面南而開,山前有水。此處山勢延綿,龍脈旺盛,乃天造地設的風水佳地。” 夏潯聽他所說地形,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一件事來,不由暗怪自己糊塗,忙問道:“可繪有圖紙?” 劉麒道:“有的!”回身吩咐一身,自有弟子呈上一副捲軸,劉麒與弟子將畫軸徐徐展開,畫中繪形繪色一副山水。夏潯定晴細看,不由暗道:“果然是這裡!這不就是十三陵第一陵長陵所在地麼?永樂皇帝本來就是葬在這裡的啊!當初游長陵,導遊就說此處風水極佳!” 夏潯登時拍案道:“妙極!果然是一處風水佳地,就是這兒了!” 哥舒北斗不服,訕笑道:“國公切不可敬于劉伯溫之名,便聽他妄言。就算是劉伯溫,風水術上面,怕也稱不得大師。昔日劉伯溫南遊大嶼山,觀其山形,曾言:‘奇哉大嶼山,日後定可富甲天下!’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那裡依舊是荒島野嶺,不要說富甲天下,就是在東莞縣裡也算是一塊貧窮之地,可見其荒謬!” 劉麒聽了面紅耳赤,不服氣地道:“這日後,安知就是幾十年之後?” 哥舒北斗冷笑道:“妙極,若是千百年後,那更無從驗證了?” “東莞?原來這個地名兒如此古老!這大嶼山聽著也有些耳熟啊……” 夏潯暗暗納罕,連忙問道:“這大嶼山在何處?” 劉麒不情願再提這事,但是國公動問,不能不答,只得解說一番,夏潯聽他一講地理,登時明白這大嶼山就是香港第二大島大嶼山,當時整個香港都歸廣東省東莞縣管轄的。夏潯聽了不禁暗暗吃驚:“堪輿之術果然有它的奇妙之處!” 旁人不知這大嶼山猴年馬月才能驗證劉伯溫所言,夏潯卻是知道的。由此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報上看過的一樁報道,說是清朝在關外立都時,之所以選中奉天城,就是因為一位風水大師說此處城下有神龜馱地,龜甲堅硬,四平八穩,所以此地不會地龍翻身,國運長久。 結果幾百年後,利用先進的地質勘測儀器,發現瀋陽地區地下是完整的岩石板塊,所以輕易不會發生地震。當年那位風水大師的說法固然帶有迷信色彩,可是剝去神幻色彩,卻又……,當初只看地表地貌,他是如何知道幾百米以下的地形的?其中或許真有些門道也未可知。 有此一念,夏潯倒不敢不予重視了。一德二命三風水,風水秘術就算真的有用,也不可能決定一切,更不可能決定永遠,但是無法確定的東西,倒也不可輕易的否定。夏潯便道:“我觀諸位所言,還是以劉先生所說的黃土山為最佳,這樣吧,張尚書,你修一份本章,將各位大師的意見整理一下都寫上,重點薦舉廖先生與劉先生師徒二人所勘的黃土山,以我觀之,此為大吉之地!” 廖均卿先遣弟子出馬,本是為了防備萬一自己再行出面重申意見,不想這位年輕的國公爺只看了一眼他們所繪的黃土山地形地貌,就一口確定此處為皇陵吉壤,不由驚訝道:“國公也懂得堪輿術麼?” 夏潯乾笑兩聲道:“略懂,略懂……” 夏潯去了一趟行部,本來只是想去應個景兒,不想卻由他來拍板決定皇陵所在,這些事情是吃力不討好的,選好了還成,以後再有那位大師提出異議,或者營建過程中出些什麼紕漏,都要追究這首定之人責任的。夏潯這一次憑着“先見之明”,選定了一處佳地,他可不敢保證接下來依舊能處處圓滿。 不要說風水學,就算是建築學,他比當朝這些大師們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對整個皇城的科學規劃更是談不上明白,夏潯學了個精乖,就此閉門不出,只在所住館驛修身養性。 館驛中景緻很好,假山池水,曲苑迴廊,夏潯喝了下午茶,習慣性地在院中散步。行至一處紅欄綠瓦凌駕池上的地方,見假山上碧蘿蔓延,旁邊坐一個青衣少女,微微扭身,憑水自照,不時拋些食物下去,引得水中群魚競湧。水中一條條肥碩的錦鯉翻騰上下,十分壯觀,那少女怏怏地看著,眉鎖輕愁,卻似有些打不起精神。 夏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舉步走過去,直走到她身邊,她還沒有發覺,夏潯不禁笑道:“怎麼?這兒屬於北方,該比金陵氣候更叫你適應才對,怎麼一副慵懶模樣?” 小櫻扭頭瞟他一眼,又轉過臉兒去,道:“天氣是好,只是總困在這宅院裡,看天也只有一角,好生沒趣。” 夏潯在她旁邊坐下,道:“巧雲帶弦雅逛街去了吧?你怎不去,我又不曾禁你的足。” 小櫻道:“她們逛得倒是興緻勃勃,初看時還好,看久了也覺無趣,真不曉得她們哪來那麼大的興緻,我覺得腿都要走斷了,實在不想跟着她們東遊西逛。” 夏潯對這句話大表贊同,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愛逛街的女人傷不起啊,太凶殘了,我的腿都要溜折了,她們還能逛得興緻勃勃的……” 小櫻忍不住“噗哧”一笑,想了想,又轉過眸子來瞟了夏潯一眼,期期地道:“我……我是不是很沒有女人味兒呀?” 夏潯看看,小櫻半扭着身子坐在長欄上,嬌軀向外臨着池水,纖腰和髖部扭成一道性感的曲綫,將裙下渾圓豐挺的臀部綳起一道優美的圓弦。至于臉上,靚眉大眼,眸波澄澈,如水之清,隱隱卻又帶些媚麗,紅唇一綫,把一種青春的感覺寫意地渲染在臉上…… 夏潯嘆道:“怎麼會,如果這樣的女人也算沒有女人味兒,那要怎樣的女人才算是有女人味兒呢?” 小櫻猶豫道:“我……不好穿衣打扮,不好塗脂抹粉,也不喜歡帶些珠釵飾物,不喜歡逛街、卻又不喜歡悶在家裡,針織女紅不甚了了,又不會調羹做菜……” 小櫻越說越覺心虛,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是缺點多多,除了模樣身材還算可人,當真一無是處,不禁泄氣地道:“我果然不夠女人,應該投胎做個男人才對!” “哈哈哈哈……”夏潯越聽越有趣,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小櫻從欄上跳下來,有些生氣地瞪着他,夏潯笑着擺手,道:“別生氣,別生氣,你等我笑完了再說。哈哈哈哈……” 夏潯笑了半晌,才止住笑聲道:“這是我的不是了,你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子,年紀又輕,心性兒未定,叫你學她們一般生活,怎麼適應得了。嗯……,左右無事,陪我去城郊遊獵如何?” 小櫻負氣道:“不去,我要學做女人!” 夏潯戲謔笑道:“做女人有什麼好,去吧兄弟!” 小櫻把一雙淡藍色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他,瞪了半晌,凶巴巴地道:“去就去!跟我比騎射,看我不虐死你!” 第965章 逐白狐 湛藍深遠的天空,淺淡悠閒的白雲,果實纍纍的田園,層林盡染的山野…… 深秋的北方氣象,明淨、超逸、灑脫、清傲,可以將人所有的煩悶都一掃而空。 一俟到了野外,小櫻果然就變了模樣,就像一管水靈靈的青蔥,被驕陽曬得打了蔫兒,被雨水一淋,立即就恢復了精氣神兒,筆直地挺起了她的身子。不但臉上容光煥光,眸波也是神彩盎然。 以前她在草原上天天策馬馳騁,瘋野的很,到了中原之後住在秣陵鎮上,也能時常到田野間走走,及至被夏潯請入金陵楊府,也時常要陪同錦衣衛或應天府的官差外出辦事,可是這一路北來,都是悶在車裡,好不容易到了北京,也只是住在館驛裡面,這可不是她習慣的生活。 如今到了草原上,她終於又變成了她,那個剽悍狂野的長生天的女兒。 夏潯微笑着看她策馬馳騁,大聲歡呼。夏潯穿著一身玄色獵裝,緊致的獵裝包裹着他頎長健美的身材,彷彿一頭威武矯健的獵豹,而同樣一身玄服的小櫻……,夏潯不得不承認:母豹比公豹看起來似乎更加的狂野。 皇帝還未北遷,所以北京沒有圈出皇家的圍獵場。不過東郊本來大片的山地和草原,是原來元朝皇室的皇家圍獵場,燕王就藩北京後,常常在此行獵,普通小民自然始終不得入內,所以這裡的植被和生物沒有受到太多的破壞。如今趙王朱高燧就藩北京,常去行獵的也是這片區域。 這片區域因為是就着山勢和草原的自然地勢而形成,所以非常的寬廣,離開大道折入草原,漸到深處之後,雙目所及,與塞外草原一般無二,看不出它的邊緣在哪裡,不過外圍地區最多的動物只有兔子,灰兔白兔大黑兔,想要見到更多的動物卻難,再往深處走,才有山鷄、麂子、馬鹿等大型食草動物。 虎狼在這一地區是見不到的,所以雖有百姓偶爾偷獵,其實反而起到了平衡動物鏈的作用,對這裡的自然環境和生態環境並沒有造成破壞。夏潯的遊獵隊伍並不大,只有他和小櫻,以及辛雷、費賀煒等帶著二十多名侍衛。這裡是半官方的遊獵場,地方官府在外圍設了巡檢司的人巡視監察,見是輔國公一行人,自然放行無誤。 夏潯沒有加鷹牽犬,就只背一壺箭,挎一張弓,帶著二十餘侍衛,這一路下去,夏潯空箭放的比較多,只有一次,一隻灰兔慌不擇路,向他馬前竄來,夏潯一箭射去,歪打正着,將那灰兔射中,其餘馱在馬股上的獵物,都是小櫻和一眾侍衛們射得,夏潯也不沮喪,只看小櫻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其實已經足夠,難道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還不及兔子可愛麼? 行至一處山坳時,天色將晚,金烏已西懸天空,夏潯迴首對尾隨其後的辛雷笑道:“天色將晚,就在這谷中紮下帳蓬吧,看那谷中有泉,可就泉水剝洗獵物,今晚吃炙肉!”頓了一頓又道:“許你們飲酒!” 話音剛落,遠處一聲呼哨,傳來小櫻驚喜的叫聲:“有狐狸,還是一頭白狐!” 夏潯揚眉望去,只見小櫻打馬如飛,已向草原深處撲去,隨即便有十餘騎快馬從山谷中衝出來,一見谷外有人,立即有人大呼:“是誰在此行獵?可曾見我家王爺所趕的一頭白狐?” 夏潯提馬迎上去,漫聲道:“輔國公爵楊旭在此,谷中來的,可是趙王殿下?” 那十餘騎身着大明軍服的衛士聽說遊獵者是一位國公,倒也不敢放肆,當下有人撥馬回去報信,又有人迎上前來,向夏潯見禮,其餘幾人眼尖,瞧見一騎遠遁,草尖上時隱時現一抹白毫,曉得是他們正在追趕的白狐,忙也揚鞭追去。 須臾,谷中蹄聲急驟,數十騎快馬如奔雷一般衝了出來,夏潯佇馬不動,迎面望去,只見數十騎快馬馳出谷口,立即分向左右,彷彿夏潯立足之處有一塊無形的巨石,而他們就是一股奔騰的洪流,數十騎將官分向左右,雁翅狀勒馬站定,動作整齊劃一。 數十鐵騎,剎那間由動入靜,人不低頭,馬不搖鬃,晚風夕陽下,宛如精鐵鑄就的雕塑一般,氣勢當真不凡。夏潯見了不禁暗暗讚嘆:“虎父無犬子!永樂皇帝這三個兒子,實實的沒有一個庸才!” 隨即,一個昂藏七尺、青白箭袖、大紅緞帶繫腰,髮束抹額的魁梧大漢一手提着拓木硬弓,策馬緩緩馳出,蹄聲嗒嗒,那直挺挺的虎軀映在紅日下,長長的影子在草地上拖曳出好遠。 夏潯雙腳一磕馬鐙,驅馬向前,抱拳笑道:“臣楊旭,見過趙王殿下。與殿下一別經年,今日一見,殿下威儀,儼然已經有幾分陛下當年的神韻了!” 當初朱高燧離開金陵赴北京就藩的時候還是一位剛剛長成的少年,如今則不然,他就藩北京已經差不多快十年了。趙王就藩北京之際,皇帝便下旨,詔命有司,北平政務皆啟趙王而後行。趙王這些年來但凡北京政務莫不過問處斷,威權日重。 他又領着常山三護衛。以他趙王身份,這常山三護衛,所挑選的士卒自然都是邊軍中一等一的豪傑,兵器甲冑、諸般軍需,也是可着他先來供應,常山三護衛的戰力比之當年的燕山三護衛也不遑稍讓,久久熏陶之下,這位趙王確實威嚴日增,眼下的他,比起久居金陵,受江南金粉溫柔風氣侵蝕下的漢王朱高煦,似乎更具幾分霸氣。 朱高燧看見夏潯,嘴角微微一勾,淡笑着挪揄道:“本王已經聽說,國公要到北京來,只是沒想到,國公身負要事,居然還有閒心游賞打獵,呵呵,着實出乎本王的意料之外。” 夏潯謙遜地道:“殿下說笑了,臣現在哪還有什麼要事,皇上念臣多年操勞,這是放了臣的大假,叫臣賦閒休假來着。” 朱高燧嘿嘿一笑,目光掠過夏潯身後幾名侍衛馬股上所馱的獵物,見只有幾隻小兔,不禁有些好笑,說道:“聽聞國公喜拳腳,好刀槍,卻不擅騎射,今日看來卻也不然,國公的收穫頗豐嘛!” 夏潯睨了眼朱高燧身後跟來幾匹馬上馱着的獐、鹿、雉、狐,笑道:“殿下過獎了,臣本不擅騎射,此番遊獵,就是放馬散心而已,就是這些兔子,也是臣的女伴所射,並非微臣的功勞。” 聽說是夏潯的女伴,朱高燧只當是他家眷,倒是不好多問,他轉眼一看,向手下人問道:“那只白狐呢?” 有侍衛答道:“稟王爺,已經使人追下去了。” 朱高燧聽了便不再問,他將弓掛好,馳近夏潯,向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道:“國公北來,貌似不甚得意吧,怎麼還有如此雅興?” 夏潯坦然道:“人之命運,半由天定,半由自己。天定的一半,自己把握不得,自己掌握的一半,若再隨波逐流于天定的一半,喜怒不由自己,殿下以為,那是幸或不幸呢?” 朱高燧深深地看了夏潯一眼,說道:“天定的一半,未嘗就不可爭取。” 夏潯眉鋒一挑,道:“天命可爭麼?臣願聞其詳。” 朱高燧笑了笑,嘆息道:“國公為國為民,出生入死,可謂勞苦功高。尤其是力保太子,數輓危瀾,卻不想致有今日,而太子卻無隻言片語為你公道。高燧雖與太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為國公抱不平呢。” 夏潯淡淡一笑,並不接話。 朱高燧睨他一眼,不甘心地又試探道:“本王就藩北平,九邊軍機盡在掌握,所缺乏者,正是一智勇雙全之人。國公能來北平,本王聞之甚喜。以後諸多大事,還要向國公多多請教呀。” 夏潯伸手一指,笑道:“殿下請看,我那女伴回來了!” 朱高燧被他岔開話題,心中頗為不悅,扭頭一瞧,只見一騎馳來,彷彿一朵冉冉而至的黑雲,不由目光一亮,脫口讚道:“好騎術!” 小櫻人馬合一,飛馳如電,任那駿馬起伏奔騰,馬鬃迎風獵獵,她卻似與馬背合為一體,這等騎術看似與人並無不同,內中大有奧妙,既不顛簸自己,又不會讓馬匹產生額外的負擔,的確是一等一等的騎術,朱高燧是大行家,自然一看便知。 小櫻飛馳而至,到了夏潯馬前猛地一勒馬繮,那馬戛然而止,連草皮都沒踏破一塊,這一手比方纔朱高燧的常山三護衛的馬術則又高明不止一籌了。朱高燧定晴看她,十七八歲年紀,十分的俊俏嫵媚,眸光微帶藍色,似乎有些異族血統。 夕陽下,她一身獵裝,細腰襯得酥胸豐挺,蜂腰長腿不似漢家女子的嬌弱秀氣,卻是挺胸直背,倍顯精神。朱高燧原聽夏潯說攜了女伴同來,還以為是他的妻眷,可是瞧這少女,線條柔和的粉色唇瓣,唇上一抹淡細汗毛,卻是個還未開臉的姑娘,不禁陡生詫異。 第966章 吃醋了 “國公,看,我獵到了!” 小櫻喜孜孜地向夏潯揚手,有點小孩子向家長獻寶的意思。在她手中正提着一隻白狐,白狐眼中穿著一箭,直入顱骨,鮮血順着傷口流出來,紅白相襯,份外醒目。 “好箭法!” 朱高燧又是一聲讚歎,對夏潯道:“這位姑娘是……” 夏潯正要答話,遠遠又有幾名常山侍衛策馬追來,將小櫻一圍,忿忿不平地叫道:“你這女子,這白狐是我們驅趕出來的,是我們殿下的獵物,你也敢搶,好大的膽子,還不快快繳回白狐,向殿下謝罪……” 小櫻回頭扮個鬼臉,謔笑道:“好不知羞,你們五個大男人,連射十餘箭都逮不住它,本姑娘只一箭便手到擒來,你們還好意思跟我搶嗎?” 那幾個侍衛還要說,朱高燧聽了臉上掛不住,眉頭一皺,怒聲斥道:“住嘴!技不如人,有甚好說!”復又看向夏潯,問道:“呵呵,國公這位女伴,貌似不是府上女眷呀?” 夏潯道:“不錯,這位姑娘……乃是臣的朋友。”夏潯說完,對小櫻道:“這位是趙王殿下,還不快快上前見過殿下!” 小櫻聽他介紹自己身份,吞吞吐吐的說是什麼朋友,心中不喜,瞧瞧朱高燧,便把白狐往馬背上一搭,像個男人似的拱一拱手,大聲道:“民女見過殿下,馬上不能全禮,尚祈恕罪!殿下,這白狐是民女所獵,王爺不會恃強而搶吧?” 夏潯忙道:“小櫻,不得無禮!” 朱高燧忍不住笑道:“本王什麼身份,一隻白狐而已,豈能恃強而搶,哈哈,這位姑娘不失赤子之心,不錯!不錯!” 趙王身邊的侍衛長陳浩宇心知王爺甚喜那只白狐,此番圍獵,獵物雖多,卻以這只白狐最為珍貴,方纔圍獵已耗了許多心神,有心討好殿下,便湊趣笑道:“這白狐是姑娘所獵,自然應為姑娘所有。 不過……,我看姑娘眸色及這一身騎射功夫,應該是塞外之人吧。據我所知,塞外民族圍獵之中有個規矩,在場眾人誰的身份最尊貴,大家所獵獵物,就應選其最珍貴者,敬獻與最尊貴的人! 呵呵,這只白狐是姑娘所獵,自然是歸姑娘所有,姑娘若親手把它奉獻於王爺,王爺一定會很開心的,說不定還會對你有所賞賜。” 小櫻哪裡情願,便把目光投向夏潯,夏潯咳嗽一聲道:“射獵之美,在於狩獵的過程,正如釣魚之樂,在於魚兒上鈎那一剎那的歡喜。至于之後,是剝皮為裘,還是烹魚為羹,倒不算甚麼了,你若喜歡,回頭我陪你去買幾條上佳的皮子就是。” 朱高燧當然也不在乎一條狐皮,他想看的只是夏潯的態度而已,眼見夏潯這麼說,心中歡喜,暗道:“我就說嘛,他也不是聖人,太子如此寡情薄義,他怎能不生怨尤?此人智勇雙全,雖被逐出中樞,在朝中潛勢力依舊龐大無比,我若將此人招攬門下,與我便是一絶大助力。” 一念及此,朱高燧便怡然微笑,撫鬚抬頭,等着受禮。一條白狐,自然不放在他的眼中,但是夏潯若肯以此示之友好,自然要接受下來。 小櫻聽了,心中卻不禁浮起一抹酸溜溜的味道,小妮子吃醋了。 小櫻在楊府住了多事,身邊又有個活潑可愛的弦雅小丫頭,天天跟小喇叭似的給她廣播,當年夏潯在北平城裡為了兩條狐皮子氣哭茗兒小郡主,強拒道衍大師的故事,她早就聽說了,而夏潯以一介百姓平民之身,為了向自己的妻子表達情意,不為厚利所動,不為強權所迫,叫她每每思及,都心儀不已。 如今夏潯已貴為國公,就算偏袒她一把,諒那王爺也不敢怎樣,他卻勸自己交出白狐,兩相對比,原來自己在他心中當真沒有一點份量.一念及此,小櫻心中氣苦無比。 其實這倒是小櫻着相了,兩件事粗略看來似乎相仿,其實大不相同。夏潯當年拒絶賣出狐皮子,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那狐皮子本來就是他的,那火狐皮子十分難得,以郡主之尊,尚且不易尋覓,他若賣出一條,剩下一條送給誰才好?如此一來,對兩位愛妻不免便有厚此薄彼的感覺,同時,也有些少年氣盛的味道。 如今卻不然,這白狐是趙王追逐出來的,他們順手撿了個便宜而已,占了這白狐本就有些理虧,趙王身份擺在那兒,不好斤斤計較,以夏潯今日的地位、眼界,同樣不會執着于一條狐皮子。 在夏潯想來,小櫻所喜,只是射獵的樂趣,這只白狐也不是什麼十分難尋的寶物,這些年來,謝傳忠每年向輔國公府敬獻禮物,光是比這只白狐的皮色更上品的皮子就有數百條了,她若喜歡,回頭挑幾條送與她不就行了麼? 他卻不知,小櫻一棵芳心既然系在他的身上,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敏感的很,聽他這麼一說,想起他當年為了梓祺和謝謝,敢於在打殺了他就跟輾死一隻螞蟻般容易的燕王府面前據理力爭,現在卻不向着她,心中泛酸,妒火攻心。 吃醋的女人什麼瘋狂的事情幹不出來?小櫻心念急急一轉,突然把薄唇一咬,翻身下了駿馬,將那剛剛嚥氣、還帶著溫熱的白狐托在手上,她瞟一眼趙王,大步走向夏潯,將白狐似哈達般舉起,說道:“這是我親手獵的白狐,我送給你!” 此言一出,朱高燧故作超然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夏潯也獃住了,陳浩宇大怒道:“大膽!在你眼中,輔國公比趙王殿下還要尊貴麼?” 小櫻挑釁地瞟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回答。 “呵,呵呵……” 朱高燧臉上掠過一絲恚怒,強做從容地笑道:“國公位居中樞,天子駕前,乃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本王區區一小藩,遠離廟堂近十年,天下人心中只知有輔國公,而不知趙王,有什麼稀罕的。” 這一說,夏潯不由暗暗叫苦:“這丫頭,誠心給我添亂吶,我不護着你,趙王便叫人當場打殺了你也是白死,我若護着你,趙王便有了理由,回頭授意別人一本奏上去,這就是我失儀的大罪過。 國人重禮,以前朝中有位一品大員巡撫地方,就因為沒去藩王府拜謁,被人奏了一本,就此致仕還鄉了。皇上利用東宮失儀案抓了大批的官員,若是趙王奏我這一本,就算皇上不想辦我,也不好顯得厚此薄彼,定要拿我治罪的,這個丫頭,怎麼不知輕重呢?” 夏潯眼珠子亂轉,正想找個諸如這女子塞外野人,未蒙教化,不曾讀過詩書,不知上下尊卑一類雜七雜八的理由搪塞過去,小櫻已然道:“小櫻是塞外女子,你說的規矩,我自然知道。不過,在塞外還有一條規矩,不知你聽沒聽過?” 陳侍衛弄巧成拙,心中正自忐忑,聞言忙問:“什麼規矩?” 小櫻臉蛋紅了紅,垂下雙眸,聲音卻放得極大:“女兒家若獵到極珍貴的獵物,可以把它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 小櫻霍地抬起頭,俏臉爬滿紅暈,卻勇敢地道:“什麼頭領、台吉、可汗、皇帝,那是對男人來說的,女人眼中,最大的就是自己的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我把白狐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哪兒不對了?” 夏潯傻掉了,朱高燧傻掉了,在場的所有男人都傻掉了,這妞兒……太剽悍了!居然敢如此公開示愛。雖然說在草原上,這或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中原啊,禮教之下,哪還有這樣率性的女子,實在是驚世駭俗! 眾人傻了半天,朱高燧突然大笑:“對對對,當然對!哈哈哈,輔國公,有如此奇女子傾心於你,實在是羡煞人吶!” 他又深深盯了夏潯一眼,帶著笑音兒道:“我方纔對你說過的話,還望國公三思,本王遊獵,尚須五日方纔回歸,五天之後,咱們北京城裡見吧!駕!” 朱高燧雙腿一磕馬腹,撥長而去,百餘侍衛立即風捲殘雲一般隨之湧去。 小櫻捧着白狐,臉紅脖子粗地瞪着夏潯,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凶巴巴地道:“你收不收?再叫我下不來台,我閹了你!” 吃醋的女人實在可怕,小櫻的眼神非常認真,夏潯瞄了眼小櫻腰畔掛着的彎刀,趕緊一把搶過白狐,往馬背上一搭,正擋在自己胯間,小櫻“噗哧”一笑,掠一掠鬢邊髮絲,對左右侍衛們訕訕地道:“咳!我瞧那王爺面目可憎,不想把白狐送他,所以隨便找個由頭……” 夏潯忙配合道:“姑娘反應機敏,這個理由找得好,趙王縱然不悅,也不好發作了,哈哈、哈哈……” 眾侍衛一瞧這兩位糗糗的模樣,趕緊東張西望,卻一無所知狀。 不遠處,辛雷和費賀煒並肩而立,費賀煒拐拐辛雷的胳膊,小聲道:“頭兒,你看出來沒有,貌似趙王殿下對國公比對小櫻姑娘還感興趣!” 辛雷“唔”了一聲道:“這意味着什麼?” 費賀煒摸着鼻子含糊地道:“志在天下!” 辛雷不動聲色地道:“還有一種可能。” “什麼?” “斷袖分桃!沒準趙王喜歡兔子!” “頭兒,你真風騷……” 夏潯臉上火辣辣的,裝模作樣咳嗽一聲,大聲吩咐道:“天色將晚,咱們就在這兒紮下寢帳,歇息一晚吧!辛雷,小費!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快把獵物拾掇一下,咱們今晚烤兔子吃!” 第967章 貴妃醉酒 草原夜色如墨,氈帳裡燭火跳動。 夜風呼嘯,如狼之嗥。 氈帳裡卻十分的靜謐,有肉香、有酒香,還有女人香。 帷幄中影影綽綽的,一雙男女糾纏在一起,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和女人嬌媚銷魂的呻吟聲,此起彼伏地交織成一篇動人的樂章。 女人一雙豐膩柔軟的玉臂緊緊地扣牢了男人的背,在他結實的背肌上抓出一道道紅色的痕跡,那張春意蕩漾,如玉瑩潤的嫵媚俏臉潮紅一片,鬢髮蓬亂中更增添了幾分撩人的媚意,那銷魂蝕骨的呻吟聲就是從她紅艷艷的小嘴裡發出來的。 她緊緊地閉着眼睛,似乎已無法忍受男人的伐撻,可那堆玉聳雪的身子卻像一根柔韌的藤,死死地纏住了身上的男人,一雙修長豐腴的大腿緊緊地夾住了他的腰,不讓他離開片刻。 女的正值虎狼之年,男的卻是此道高手,兩個人這一番纏綿,直到那矮幾上堆滿燭淚,一條牛油紅燭燃去大半,才算是雲收雨歇。 女人側臥在男人懷裡,滑嫩的脊背和豐潤的圓臀擠在他的懷裡,合絲契縫,男人的大手在她堆玉雙乳上輕輕摩挲着,感受着那滑膩、柔軟到極致的美好觸感,女人慵懶如小貓似的時而還輕吟兩聲,卻只溫馴地任由男人愛撫,絲毫不做反抗。 身後的男人突然啜住了女人的耳珠,吸得懷中女人一聲嬌吟,嬌嗔地拱了一下屁股以示抗議,這才嘿嘿笑道:“豁阿,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才成。” 懷中的女人翻過身來,在他汗津津的胸口“啵”地親了一口,甜膩膩地道:“大汗,人家連身子都給了你,怎麼會不肯幫你,可是……自從瓦剌自立一國,失去可汗之後,‘大忽力革台’(即大聚會,那達慕大會的前身)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即便以前開‘大忽力革台’也是在七八月間。如今馬上就要入冬,貿然召開‘大忽力革台’,沒有個由頭怎麼成?咱們等到明年七八月間不好麼?” 將這草原第一尤物擁在懷裡的,赫然是化身脫脫不花的千門高手萬松嶺,萬松嶺聽了豁阿夫人的話,故作沉痛地一嘆,說道:“豁阿,我等得,我的心等不得啊,想想脫脫不花,堂堂皇者後裔,卻淪落成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到如今,也不過才擁有一支區區三百人的衛隊,如此下去,壯志消磨,什麼時候才能一統草原,恢復祖先的榮耀。” 豁阿夫人聽得動容,不禁抱緊了他,動情地道:“我就知道,大汗志在天下,絶非池中之物!可是,召開一次‘大忽力革台’,固然與提高大汗的聲望有所幫助,卻並不能增加大汗的實際力量啊。” 萬松嶺心想:“欲成大事,必得借助這個女人的力量,可要是一點也不透露,她就不會把此事放在心上。” 心念電閃,萬松嶺便巧舌如簧地道:“豁阿,我有一個計劃,這個計劃一旦敗露,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不過,如果這世上只剩下一個人叫我信得過,那也只有你!我告訴你,我的計劃是……” 殘陽如血,燒紅了半邊天,雲彩被鍍上了一層金邊,深秋的黃昏,有一種厚重的美麗。 山間搭起了幾座帳蓬,溪水邊幾處篝火,侍衛們割生炙熟,幕天席地舉行野餐。吃的東西當然不能只有獵來的野兔,他們來時已經帶了些麵食和酒水,除了野兔,在進入山谷後,他們還打了一隻狍子,一隻山雉,紮營的時候又意外地逮到一隻穿山甲。 這些食物或烹或炙,煮的就蘸食鹽、蔥末兒吃,炙的就在燒烤過程中灑上各種佐料,大部分肉食是用燒烤的,架在篝火上面,滋滋的油脂滴落在篝火上,濃郁的肉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國公,肉都烤好啦!” 辛雷眼見食物烤好,饞涎欲滴,可夏潯未到,不好動手,便火燒屁股般去找夏潯,夏潯來到篝火旁遊目四顧,不見小櫻,便道:“小櫻姑娘呢,去找她過來一塊用餐。” 辛雷答應一聲,對費賀煒粗聲大氣地道:“沒聽見國公吩咐麼,去,找小櫻姑娘來用餐。” 費賀煒答應一聲,扭頭對一個侍衛罵道:“沒點眼力見兒的,快去找小櫻姑娘來用餐。” 那侍衛答應一聲,卻不動地方,四下一張望,眾侍衛“轟”地一下,彷彿躲瘟疫一般,躲得他好遠。 夏潯眉頭一皺,對辛雷道:“我叫你去找人,推三阻四的幹什麼,快去!” 費賀煒幸災樂禍地看著辛雷,其他侍衛都有些忍笑的模樣,夏潯看在眼裡,開始意識到不對了,仔細想想,似乎打從紮營開始,就沒看到過她了。 夏潯問道:“小櫻姑娘在哪?” 辛雷趕緊道:“在她自己帳蓬裡,我們先給小櫻姑娘搭的帳蓬,喏,就在那兒!” 辛雷拿手一指,夏潯扭頭看去,就見一頂帳蓬的蓬尖兒從緩坡後面冒出來,這裡地形中間有一道土脊,因為小櫻是女人,侍衛們倒也知道避嫌,特意把她的帳蓬單獨立在山脊另一側,相距着有十餘丈遠。這個地方根本沒有可以傷人的大型動物,山坳之中也不虞有人,所以安全方面並不用擔心。 夏潯看看辛雷和費賀煒,狐疑地道:“搞什麼鬼?我去看看!” 夏潯走出幾步,忽又返回,取了一條又肥又香的狍子腿,又提了一袋酒,對辛雷他們道:“成了,你們先吃吧!” 夏潯剛一轉身,眾侍衛便向篝火前來了一個惡狗搶食…… 山脊那邊,帳蓬裏邊黑咕隆咚的,小櫻獨自坐在帳蓬裡,雙手抱膝,靜靜的彷彿一尊雕像。 “小櫻!小櫻?” 夏潯喚着,走進帳來,小櫻趕緊拾起衣袖擦擦淚水,夏潯貓着腰往帳蓬裡一走,腦袋“砰”地一下撞在帳口橫木上,撞得他七昏八素,不禁惱火道:“這些廢物,搭的什麼帳蓬!” 少女不識愁滋味兒,小櫻方纔還滿腹淒苦,聽見他這窘態,不禁“噗哧”一笑,夏潯聽見聲音,便貓了腰,揉着腦門往裡走,一邊說道:“吃東西了,你還坐在這幹什麼?” 小櫻馬上又不吱聲了,夏潯稍稍適應了帳蓬裏邊的光線,他眯着眼睛瞅瞅,看見小櫻坐在那兒,便摸到她旁邊坐下來。 “吃東西了。” 小櫻不吱聲。 夏潯嘆氣:“燈籠呢,我替你點上。” 小櫻賭氣道:“不要!” 夏潯奇道:“你既不吃東西,也不點燈,你要幹什麼?” 小櫻沉默一會兒,抽抽噎噎起來:“我……我沒臉見人了……” 夏潯聽了不覺有些尷尬:“呃……你是因為傍晚那件事麼?” 小櫻抽泣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了心竅,不知怎地就說出那番話來,我現在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這一輩子都不用再出來,我已經沒臉見人了……” 夏潯尷尬無語。 小櫻繼續哭:“你都不肯安慰我一下,我還是死了算了。” 夏潯看看左手的酒袋,右手的狍子腿,訕訕地道:“喏,你幫我拿一下。” 小櫻茫然:“甚麼?” 隨即便覺左手塞進一個水袋,右手塞進一條沉甸甸的東西,還是很熱的,一陣肉香撲鼻而來。 正詫異間,夏潯空出了雙手,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羞什麼,趙王那班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誰,至於我身邊那群侍衛,你當他們不存在就好了,他們誰敢多說一個字,你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小櫻好想回身抱住他大哭一場,奈何手裡卻提着東西,弄得她哭笑不得,這一來倒把悲傷之意減了幾分。 趁這功夫,夏潯摸到了燈籠,帳蓬中,這東西通常都掛在中間的立柱上,火刀火石也都掛在一起,夏潯點起燈籠,小櫻有些晃眼,便扭過頭去。 夏潯瞧見她額頭垂下的幾綹凌亂的秀髮,和那羞窘垂下的螓首,心中湧起一陣憐惜,便柔聲道:“先吃點東西吧,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有什麼話,添飽了肚子再說。” 小櫻眼睛紅紅的,回眸瞪他一眼,嗔道:“好象跟你沒有關係似的!”說完賭氣地咬開酒袋的塞子,先狠狠喝一口酒,又狠狠咬一口肉。 夏潯道:“你慢着些喝,先吃東西,墊墊肚子再說。” 小櫻恨恨地道:“你少管我!”說罷舉起酒袋,示威似地灌了三大口,然後又咬一口肉。夏潯無奈,就坐在一旁看著,小櫻連吃帶喝,到後來大概有了幾分飽了,才恨聲道:“你說,你憑什麼?” 夏潯茫然道:“什麼?” 小櫻並不解釋,又狠狠喝一口酒,問道:“你憑什麼?” 夏潯更加不解:“什麼我憑什麼?” 小櫻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問一句:“你憑什麼?”卻不理會夏潯的問話。 又喝半天,一條狍子腿被喝得七零八落,小櫻坐在那兒搖搖晃晃的,似乎已經醉了。 夏潯道:“別喝啦,再喝下去你就醉了。” 小櫻風車般一轉,整個人轉過身來,把酒袋和狍子腿往地上一擲,瞪着夏潯道:“你少管我!你告訴我,你憑什麼?” 夏潯一瞧,那酒袋扔到地上居然一滴酒都沒流出來,這一袋足有一斤半以上的燒刀子,全被小櫻一人喝光了。 小櫻秀髮凌亂,眼睛紅着,臉蛋也紅着,瞪着夏潯,流淚道:“你說,你憑什麼這麼作賤我?在遼東,你明知我不懷好意,卻不抓我,反而佯做不知,屢次三番戲弄於我!在瓦剌,你……你……呃……你看天魔舞,明明識得我,還……還裝作不認識,拖我在草地上占我便宜……” “不對不對,這不是顛倒黑白麼?” 夏潯越聽越不對勁,正要出聲反對,小櫻又道:“然後……然後我在草原上好端端的,你偏又把我騙到中原。騙來也就騙來了,你又一次次到秣陵鎮上,你居心叵測,你不懷好意,你……你……搶新郎的時候,為什麼不說我是你妹妹?嗯?” “這世上還有天理麼?” 夏潯目瞪口獃地看著小櫻,小櫻滿口酒氣,有點坐不穩的樣子,星眸也飄忽不定,夏潯見了不想爭辯,便嘆口氣道:“你喝醉了,好好休息一下吧,等明早醒來,就沒事了。” 小櫻不理,盤膝坐著只管數落他,哽咽地道:“你理虧了是不是?你說,你憑什麼,憑什麼要人家一個女孩兒家,含羞忍辱地主動向你示好,叫人家羞得無地自容,我……呃……我從小都沒受過這麼的欺負……” 夏潯對著一個女醉鬼,只能無奈地苦笑,嘆氣道:“你先休息吧,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 “我不!我就不!” 小櫻負氣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夏潯瞧她模樣,急忙想去扶她,小櫻甩開他的手道:“你什麼時候肯正眼看看人家?哼!當時,當時跳天魔舞,所有人中,就你一個東張西望,看都不看人家一眼,你不要以為……以為人家忘了這事兒,這般輕**家,恨死你了!” 夏潯啼笑皆非地道:“怎麼正着反着都是你的理兒了?說我拖你在草地上占你便宜的是你,說我東張西望不看你的還是……” 小櫻凶狠地喝斥道:“閉嘴!”說著“噌”地一下拔出彎刀。 夏潯緊張地道:“小櫻,你要幹什麼?” 小櫻霸道地道:“你……給我好好看著,我現在只跳給你一個人看,你必須看!” 小櫻一揮手,“嗤啦”一聲,就削去了一隻袖子,夏潯看那刀刃鋒利,她又酩酊大醉,不禁緊張地道:“你小心些,不要劃傷了肌膚。” 小櫻不理他,連削帶撕,袖子割掉,褲腿豁開,很快就弄得與那飛天相仿,露出白生生的臂膀、大腿,和腰間一段腹肌,然後便開始舞蹈起來。 釵橫鬢亂、玉雕粉琢,嬌嫩的肌膚欲掩又露,充滿強烈的挑逗意味。那嬌艷欲滴的紅唇似閉欲開,兼之媚眼如絲,那本來就是天魔誘佛陀的艷舞再配上這樣一個脂光艷艷的醉美人,一下子就吸引了夏潯的目光。 蠻腰款擺,暗香浮動,獵褲成了羅裙,一條條布裙動靜之間,修長如玉柱的大腿被燈光塗上了一抹流紅,挺翹的臀丘似乎也若隱若現,看得夏潯心旌搖動。 忽然,小櫻一個趔趄,險欲跌倒,夏潯趕緊上前扶她坐下,小櫻醉態可掬,吃吃嬌笑:“這回怎麼目不轉睛了,嘁,不裝偽君子了麼?” 夏潯搖頭苦笑,道:“好了,你現在跳也跳過了,快些休息吧。” 燈光下,瞧見小櫻唇角一抹油痕,還粘着一道肉絲,夏潯輕輕地替她拭去,小櫻突然一扭頭,張嘴就咬住了夏潯的手指,夏潯一驚,瞿然揚眸,就見小櫻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火辣辣的,濕漉漉、水汪汪的眼波,好象馬上就要滴出水來…… “你……你要幹什麼?” 夏潯這句話說出來,自己頓時一窘,這句台詞的場景本應該是這樣的:一個紈袴子弟,滿臉淫笑地迫近,一面寬衣解帶,然後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子,縮在床角,好象一隻小白兔似的,然後戰戰兢兢地來上這麼一句,可他…… 夏潯覺得很好笑,可是看看小櫻那火辣辣的眼神,他又笑不出來。 “我要……” 小櫻咬了咬紅嘟嘟的嘴唇,輕輕向他迫近,在他耳邊急促地喘息着道:“我才不要吃虧呢,上回你騎我,這回該換我騎你啦!” 言猶未了,便把他一推,騎到了他的身上。 夏潯抗議道:“什麼話,上次明明也是你騎我!” 小櫻歪着頭想想,拍拍腦門,憨態可掬地笑起來:“呵呵,你這一說,好象是這麼一回事兒!” 睨了夏潯一眼,小櫻很霸道地道:“就騎你,怎麼啦,不服氣麼!” 說著,那張醉態可掬的俏臉便俯下來,一張帶著酒氣的紅唇印到了夏潯的唇上,微微帶些酒氣,不過……觸感很好,薄薄的、軟軟的。 夏潯二目圓睜,他這十多年來,什麼場面沒見過,跨越時空,巧換身份,對外北平除奸,東海剿寇,日本平倭,遼東靖撫,西域行刺,瓦剌斡旋,朝堂上歷經三朝,周旋于朱元璋、朱棣兩代雄主駕前,對內鬥羅克敵、鬥漢王、鬥丘福、鬥陳瑛、鬥紀綱…… 可是這樣的場面……,天地良心,他還是頭一回遇見,所以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唔……” 小櫻蹙着秀氣的眉毛抬起頭來,她只會抿着嘴唇親,因為喝醉了酒,不知輕重,磕碰了幾下,只覺嘴唇有點痛,感覺這親嘴兒一點也不像想象的那麼好玩,歪着頭想想,再俯下身時,便無師自通,曉得張開雙唇,去啄吻他的雙唇了。 夏潯只覺兩瓣飽滿的唇珠滾燙濕黏,一隻靈活濕潤的小舌頭在他嘴唇上一舔,然後就舔到了鼻子上去,接着是臉蛋、耳朵…… 夏潯覺得自己好象抱住了一隻小狗狗,這只小狗狗還肆無忌憚地舔着他的臉,實在忍無可忍了,夏潯一翻身,就把她壓在了身下,低喝道:“小丫頭,不要玩火!” “你耍賴,幹嘛推我下來,這樣……頭好暈……” 小櫻兩隻手軟綿綿地胡亂拍打,夏潯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牢牢地摁在她的胸前,雙手一按下去,指背貼在她的胸口,只覺團軟結實,彈性驚人的兩大團脂肉,熱呼呼的儘是腴潤的感覺。 夏潯暗暗驚訝了一下:“好大的一對兒……,想不到這丫頭胸前這麼有料啊!” 小櫻雙手被他按住,不依地胡亂扭動着身子,那嬌軀一扭,弄得夏潯不覺起了反應,夏潯緊緊摁住她的雙手,低聲威脅道:“不許亂動!我一個忍不住,你可就真的……真的……” “嗯……嗯……” 小櫻被他控制住上身動彈不得,腰肢突然一聳,兩條長腿就要纏到他身上來,動了兩下不能得逞,又軟綿綿地塌下去,只是這一來兩條大腿之間,卻是緊緊地抵在了夏潯的胯部。 夏潯只覺那地方恰如一隻飽熟的小桃兒,心頭不由一跳,呼吸也急促起來,他的聲音微微嘶啞地道:“你這丫頭再撩撥我,我就真要把你吃掉了!” 小櫻有氣無力的“唔”了一聲。 夏潯嘆了口氣,又道:“小櫻,你的情意,我如何不知。你道我就那般矯情,非要假惺惺地將你摒之門外,拱手他人麼?只是……你不明白……,我如今有一個思量,你若跟了我的話,便不得不放棄……” 話未說完,身下便傳出貓兒似的一聲呼嚕,夏潯低頭一看,燈光下,小櫻臉上帶著一抹無邪的淺笑,頰酡如桃,睡如嬰兒,她居然就這麼睡着了! 夏潯獃了一獃,啞然失笑,替小櫻輕輕拂開頰邊的一絲秀髮,夏潯喃喃地低嘆了一聲:“小櫻啊……你還真是一個活寶……” 朝陽如血,普照大地。 一行人馬拔營起寨向草原深處行進。 小櫻騎在馬上做賊似的左顧右盼,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提馬靠近夏潯。 小櫻故作鎮靜,一臉的滿不在乎,粗聲大氣地道:“噯,問你點事兒!” 夏潯扭頭瞟了她一眼,問道:“什麼事?” 小櫻敲敲腦殼,狐疑地道:“昨晚,你到我帳蓬裡去了吧?” 夏潯從容道:“是啊,我給你送點吃的,還有一袋燒酒。” 小櫻“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道:“我說呢……” 歪着頭想想,她又問:“然後呢?” 夏潯驚奇地道:“之後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麼?” 小櫻臉蛋微紅,訕訕地道:“我……我喝多了,我酒量不好,從來沒喝過這麼多。” 她看了夏潯一眼,緊張地問:“然後呢,我就睡了?” 夏潯笑了笑道:“當然沒有,你喝了酒之後,就非要拉著我談天,說你在草原上的事,說你搬到秣陵鎮之後的事。後來,你越說越開心,還要跳‘白海青舞’給我看……” 小櫻又敲敲腦袋,若有所思地道:“唔,我隱約記得,好象是有跳舞這麼一回事兒,然後呢?” 夏潯道:“你跳着跳着,嫌身上那身獵裝太緊,表現不出白海青舞的神韻,就用刀子割開衣袖、褲腿,接着跳。跳完之後,你就說困了,要睡覺,我就告辭回帳了。” 小櫻眼珠溜溜兒地一轉,喃喃地道:“是這樣麼?我全然不記得了……” 夏潯正色道:“當然是這樣,你嫌那割開的衣袖褲腳礙事,還把它們都撕掉了。我覺得我再留在帳裡不甚妥當,就主動向你告辭了,你不記得了麼?” 小櫻雙手捂臉,害羞地道:“哎呀,真是羞死人了!我喝了酒怎麼可以這樣,太沒酒品了!” 她突又放開手,狠狠瞪了夏潯一眼,嗔道:“你明知我酒量不好,也不說勸阻我少喝一點兒。” 夏潯:“……” 小櫻“呻吟”一聲,又捧住腦袋道:“好疼啊,喝醉了真是好難受,頭到現在還昏沉沉的,疼得厲害。” 夏潯立即從馬鞍旁掣出一袋酒來,托在手中,一臉神棍地道:“看!這是什麼?頭疼沒問題,我這有偏方!喝醉了酒之後,再喝點兒酒,立馬就精神了,這叫回籠酒,也叫還魂酒。” 小櫻精神大振,笑逐顏開地道:“啊呀,你不說我倒忘了,不錯不錯,我也聽說過這個法子,來!把酒給我!” 隊伍繼續前進,草原深處,動物漸漸多起來。 侍衛們放開馬匹,四下撒歡地遊獵。騎射不佳的夏潯信馬游繮,全當踏青游賞風景了,在他手裡捉着兩條馬繮,一條馬繮是自己的,另一條則是小櫻的棗紅馬。 小櫻趴在馬背上,抱著馬脖子,睡的好不香甜…… 夏潯遊獵三天,便即返回北京。 小櫻對自己喝醉後的事情一直沒有回想起來。 這三天的遊獵,小櫻很歡喜,就像一條困在淺溪裡的魚終於回了大海,暢遊三天,再回京時神完氣足,與平時在府裡面懨懨地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判若兩人。夏潯見了倒不覺觸動了心思。 小櫻對他漸生情愫,以夏潯的精明如何不知?可是,當他明了小櫻情意的時候,恰是心中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而這個決定不僅僅關係到他自己,也關係到他的家人。 如果他接納小櫻,小櫻就必須放棄很多東西,夏潯不清楚小櫻如果知道他的決定會如何選擇,且不想坦白自己的心事,所以只好裝傻充愣。那日晚上小櫻情熾如火,夏潯衝動之下,險些向她坦白自己的心事。如今她既把那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夏潯也就鼓不起勇氣再向她提起了,只好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情,暫且按下此事不提。 北京城中人流如織,較之當初夏潯初來北平時興旺了不只一倍,光是朝廷要遷都北京,大建宮城這一件事,就刺激了北京經濟強勁發展,眼見其中有利可圖,許多商人都躋身其中,想得些利益。 不過,他們能夠從建造本身中獲得的利益十分有限,因為所有官方建築都由工部負責建造,就連一片瓦、一塊磚都有官辦的磚廠、窯廠提供,建築師設計建築圖紙,匠師匡算施工用料,科道禦使負責監督營建,每一塊磚瓦、每一方木料的出處都有登記。 這樣一來,分工極其明確,質量出了問題,立即就可以找到應該負責的人員,施工超出預算,也很容易確定是哪一個部門出的問題。 比如那甘肅的嘉峪關,事先匠師匡算用料時,對所需磚石的用料精確到了極致,當整座關城建成之後,竟然只剩下一塊磚,別無多餘的一塊材料。堪稱我國古代建築史上的奇蹟,這塊磚現在還存放在嘉峪關西瓮城門樓的後樓台上,供後人觀摩呢。 因此,民間建築商很難插手,縱然可以接手一些活兒,也很難從中漁利,但是這麼浩大的工程,可以帶動社會百業各個方面的發展,商人們就從這些方面着手,為之提供各種配套服務,照樣可以賺得鉢滿盆滿。 夏潯等人進了城後,就不得不放慢了行進的速度,因為人群熙熙,街頭的商販和行人實在是太多了。正行進間,迎面幾人鮮衣怒馬,逍遙而來,一眼瞧見夏潯,其中一人不禁笑道:“國公,在下三番五次過府拜望,始終不見國公回來,不想卻在這兒相遇。” 夏潯一看,欣然道:“紀大人,從天津衛回來了?” 來人正是紀綱,兩人昔日縱有萬般恩怨,眼下卻是一根繩上的蜢蚱,瓦剌之事對大明的重要性他們都清楚,皇帝對此是如何的重視,他們更是心中有數,這件事需要他們通力合作,因此不管今後兩人立場如何、關係如何,目前卻必須通力合作。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其中利害俱都瞭然,所以一見了對方都是親親熱熱,不要說不知情的人,縱然是知道兩人以前恩怨的人,見了二人這般模樣,都要以為二人盡釋前嫌,和好如初了。 紀綱笑道:“是,回來兩天了,昨日去過館驛一趟,今日又去了一趟,都撲了空,幸好在此遇見。” 夏潯詫異道:“紀大人不住在館驛裡麼?” 紀綱笑道:“下官在城裡已經買下了一處宅子,已便安置家人。反正以後總是要搬過來的嘛,下官可比不得國公您,國公的府第將來是要由工部承建,朝廷賜予的,下官只好自己籌措了。” 其實前兩日謝傳忠來拜見時,就已帶了一份房契,送了夏潯好大一幢宅子,只是夏潯覺得一些小物件兒好收,這麼大一幢宅子太過顯眼,便婉拒了。 夏潯知道紀綱來找自己定是有事相商,便道:“好,正要瞧瞧紀大人這幢新宅,且往紀大人府上一行吧。” 兩下里並作一路,往紀綱府上走,紀綱新買的這幢宅子踞館驛不遠,到了地方夏潯一瞧,粉牆黛瓦,雕花門樓,朱漆銅環的大門,大門左右兩隻石獅,一到門前,便湧出一群家仆,接了老爺和客人的馬匹。 踏進門去,庭院深廣,大小庭院交相輝映,富麗堂皇。 窗上、隔板上、梁棟上,都有玲瓏有致的木雕,低頭是鵝卵石路,抬頭是青磚細瓦,飛檐高挑的磚雕、石雕,還有那錯錯落落的馬頭牆、鰲魚禽獸,栩栩如生,這樣一幢宅子,絶對價格不菲。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幢宅子,毫無破敗氣象,絶不可能就那麼巧,有人出售,恰就被紀綱買了去。夏潯心知肚明,這定是有人贈送了。 紀綱與他一樣,雖然離了中樞,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他們還沒有死,求得到他們的人依舊大有人在,不過就連夏潯在這風頭上都不敢坦然接受一幢豪宅為禮物,紀綱卻是絲毫不知避諱,這人的狂性,倒是真的不曾稍斂。 夏潯的侍衛到了門口就被留下了,自有紀綱府上管事領去吃茶,小櫻可不是下人,紀綱在錦衣衛查辦帖木兒帝國使者在玄武湖遇刺一案時,曾多次請她幫忙擔任通譯,知道這女人在楊家身份特殊,不敢以下人對待,便也當成客人,請進了後宅。 到了花廳落座,紀綱便叫人請出自己的如夫人陪伴小櫻到另一間客廳寬坐,吃茶聊天,自己則與夏潯在主客廳分賓主就坐。 接待小櫻的兩位紀綱妾室正是當初紀綱選秀女時截下來的一對姐妹花,姐姐叫柳清墨,妹妹叫柳吟荷,清墨年方十六,吟荷年方十三,生得如花似玉,百媚千嬌。 小櫻見了這玉琢的一雙美人兒,心中也自喜歡,三人寬座小花廳,吃些點心,用些茶水,隨便聊些東西,倒也相處甚歡。 主客廳裡,紀綱叫人送上茶來,立即屏退左右,對夏潯肅然道:“國公,我急急趕回來,是因為……荊軻動手了!” 小櫻與紀綱的兩位如夫人聊了一陣天,覺得有些內急,便放下茶杯,靦腆地對清墨、吟荷兩姐妹道:“兩位夫人,小櫻有些內急,不知尊府……” 吟荷掩口笑道:“咱們都是女人,有甚不好意思的。姐姐跟我來,我領你去!” 吟荷雖已嫁作人婦,終究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性情活潑的很,便牽了小櫻的手往外走,風風火火的,全然不似她姐姐的文靜。 吟荷拉著小櫻在宅院裡左轉右轉,前拐後拐,繞了一陣兒,忽然站在那裡,有些迷惘地左右觀瞧。小櫻見了好笑,忍俊不禁地道:“吟荷夫人,這是你家呀,怎還不認得路?” 吟荷窘道:“不瞞姐姐,小荷搬進來才三兩天功夫,平時方便又用寢室中馬桶,這府中佈局,實在還未熟悉。” 一轉眼忽見一個丫環端了盆衣服出來,吟荷忙問:“茅廁在哪裡?” 那丫環一見是自家如夫人,忙向前一指,道:“夫人,那間房子就是!” 因為廁所屬陰,西為歸陰之位,所以古時茅廁,多建在建築的西邊,坐西向東,正面不能對著門戶。廁所前邊必有一處開闊之地,以利於儘快散去穢氣,這是屬於風水的說法了,講究些的,還會在這兒種一叢花草以除異味。 吟荷一瞧,廂房西山牆處露出一角飛檐,便拉著小櫻的手走過去,小丫環在後邊又叫一聲:“噯!夫人……” 二人腳步匆匆,已經去得遠了,那丫環便未再叫,挎着木盆自往井邊去了。吟荷拉著小櫻趕到廂房山牆處,便站住腳步,對小櫻道:“姐姐且去方便,妹妹在這相候。” 小櫻道了謝,便往茅廁趕去。 這大門大戶人家,茅廁蓋的也講究,不細看,還真當這裡也是一處住宅,不過從格式上來說,這茅廁也是一左一右分為男女兩間,男左女右,習慣如此,自家宅院裡的茅廁,上邊自然不可能寫個“男”“女”來區分。 小櫻卻不知道這規矩,繞過花叢,便朝最近的一個入口走去,甫一入內,便是一驚,原來裏邊竟然有人正在方便,茅廁裡有人不稀罕,可是這人貌相分明是個男孩,年紀不大,八九歲一個童子,短衫窄褲,下人打扮。 小櫻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嗯”地一聲,便想退出去。那男孩抬頭看見有個女人闖進來,慌張之下竟然站了起來,小櫻見他蹲着,原還以為他在大解,不想他卻是在小解,這一站起,止不住尿液,濺了一褲子。 小櫻看見,不由“呀”地一聲驚呼。她在草原上常見那些半大不大的毛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邊玩耍,哪能不知男人與女人異同之處,眼前這孩子下體處光禿禿的,只有好大一個駭人的疤痕,叫她如何不驚? 小櫻又驚又駭,忙道:“小弟弟,你莫怕,是姐姐走錯了地方!” 那男孩手忙腳亂扯起了褲子,脹紅着臉道:“這位姐姐,女廁在那邊。”聽那聲音,細聲細氣兒的,恰與女子相仿,想來是童子尚未變音的緣故。 小櫻未及多想,一面往外退,一面致謙,待她退出,又繞到另一邊女廁解了手才出來。吟荷還等在外邊,見她出來,便笑道:“姐姐,咱們且去那邊井水處淨手。” 二人剛要離開,那個男孩兒也從茅廁中走出來,看見二人,便扭轉了身子,遲遲疑疑的貼著牆邊花草,欲走不走的樣子。 吟荷瞧見,板起臉道:“小獨,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那男童一見吟荷問話,更加慌張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吟荷夫人,小的……小的沒有事……” 吟荷瞧他模樣,疑心更起,叱道:“你過來!” 那男童害怕,只得別彆扭扭走近,吟荷一瞧他褲子上的尿漬,便厭惡地掩住了鼻子,叱道:“又尿在身上了?真是的,叫你們這些臟人侍候,好生討厭!快去換過衣衫,洗淨身子,否則不要進我房間!” 那男童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一聲,轉身跑去。 小櫻納罕地道:“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兒?” 吟荷撇撇嘴,不屑地道:“還不是我們家老爺麼,我們老爺就喜歡美女,見着中意的,就巧取豪奪弄回家來,弄回家來卻又只當擺設,老爺自己不去摘,卻又怕旁人摘了他的花兒,放心不下,後宅裏邊便絶對不准一個男人進去,可是有些登高爬低的活兒女人家又幹不了,就弄了些閹人回來!這些閹人很髒的,身上一股子味兒,討厭死了。” 這吟荷眼見紀綱把夏潯請進後宅,那定是極要好的朋友了,兼之自己與小櫻很對脾氣,她本是民間女,沒有什麼見識,哪曉得其中利害,心直口快的就說了出來。 小櫻在韃靼,可汗、皇后都是時常見面的,他們依舊保持着在中原時的一些排場,身邊有太監侍候,小櫻自然知道其中規矩,一聽之下,不由暗暗吃驚:“用太監侍候私宅?這不是皇帝才可以的麼?” 第968章 笑論生死事 花廳裡,夏潯道:“大忽力革台……?我好象聽說過哦,想起來了,是蒙古諸部的大聚會吧?會上會有騎馬射箭等較技項目?” 紀綱道:“不錯!哈什哈是西蒙古諸部中勢力最強大的一族,而馬哈木卻是北元尚未分裂前額勒別克汗親口賜封的西蒙古部落長,我大明後來分封瓦剌諸王,特意把哈什哈排除在外,依舊力捧馬哈木,目的就是製造瓦刺內部的一種制倒,馬哈木如今有太平、把禿孛羅相助,已可與哈什哈分庭抗禮。 這兩個人,死掉任何一個,另一個都有可能一舉成為瓦刺獨一無二的王,那樣的話我們就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對這兩個人必須同時刺殺,同時成功,才能叫瓦剌大亂,萬松嶺也才能順利上位。可這兩個人是對頭,要想把他們湊到一塊兒的機會不多,‘大忽力羊台’是我們能想出的唯一的最好辦法!” 夏潯思索片刻,輕輕點了點頭,道:“嗯,那就依計行事吧。我們的諸多策劃,都需要成功地刺殺這兩個人之後才能施行。這件事你計劃久矣,希望能夠成功!” 他把目光向廳外深藍的天空深深地一瞥,徐徐說道:“消息傳到你這裡時,那邊的行動應該已經開始了吧?” 紀綱笑道:“大忽力革台”就在今日!” 夏潯低沉的聲音道:“荊軻……”荊軻……” 紀綱截口道:“國公勿須多慮!我們的目標,安能與秦始皇相提並論!” 紀綱也向廳外望去,一角天空,湛藍深遠,兩個人的目光好象同時越過了長空,瞬間飛越到了西蒙古大草原…… 荊軻不是一個人,荊軻有秦舞陽、有樊於期的人頭、有燕國地圖,背後則是燕太子丹。荊軻的舞台是秦王大殿,在那一刻他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所有人都是他的龍套,但那次刺殺卻是一個團隊的集體行動。 “荊軻”也不是一個人,“荊軻”一共五個人:金川、趙鋒、唐瑋、楊亙、王奕都是汊人的名字,但是其中有三個是蒙古族人。他們背後的策劃者表面上是“脫脫不花”,實際上是夏潯和紀綱,而真正的最高決糶者卻是永樂大帝。 他們表演的舞台比秦王大殿更大,這個舞台是“大忽力蘋台”。 荊軻有樊於期的人頭和燕國地圖作為他接近森王的藉口,“荊軻”們有什麼呢? “荊軻”一號,名叫金川。 金川是蒙古族人,祖上本是大明河間郡公俞廷玉的家將。俞廷玉、本姓玉裡伯牙吾氏是元朝重臣元末受奸臣讒言罷黜地方,後來朱元璋起兵反元,俞廷玉散盡家財,招兵買馬,投奔了朱元璋,為朱元璋一手打造了一支強大的水師,為大明立國創下了汗馬功勞。 俞廷玉三個兒子,長子封公爵次子、三子封侯爵,又有其女受封金花公主,一門兩公兩侯一公主。大明陸軍第一統帥是徐達徐大將軍水軍第一統帥理所當然的就是俞家了。 俞家當初反元投明時,帶了大批的親信家將,金川的爺爺當時就是俞廷玉的一個心腹家將,他是正宗的蒙古人,這金姓漢名是後來遵從朱元璋用汊名、穿汊衣的旨意而改的。 有此淵源,金川是典型的蒙古人長相,身材魁梧高大,圓臉虯鬚,闊口重眉,顴骨高高,肉頭頭的塌鼻子,而且能說一口流利的蒙語,他的摔跤術尤其出神入化,在巢湖水師的時候是摔跤第一高手。 帳中,金川盤膝而坐,如同峙立的一座山嶽,極其威猛。 “這一次的‘大忽力羊台’時間不長,只召開三天。今天是第一天,楊亙,你是‘大汗’的親衛,你負責把諸位頭人首領的觀望台上上下下看個清楚,瞭解上面的全部情形!” 楊亙點頭答應,楊亙是北方漢人,騎、射、摔跤之技俱都佼佼,雖非最為傑出者,但是為人機靈,能說會道,所以被‘大汗所喜”選為侍衛。此次,他是作為備用人員,如果第一計劃失敗,他就要負責出手,這便是‘易水寒’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如果輪到他出手,縱然完成任務,首先就會使錦衣衛費盡苦心安插在萬松嶺身邊的耳目全軍覆沒,而萬松嶺本人也難免會被人懷疑為幕後主使,雖然他們在身份來歷上已經做了準備,萬松嶺又有撒木兒公主和豁阿哈屯的鼎力支持,等哈什哈和馬哈木一死,旁人縱然懷疑,也不敢發難,但終非最佳選擇。 所以楊亙此刻還只是負責策應,配合行動。 金川又對唐瑋道:“諸般競技入圍的前九名,都會受到大汗的召見和賞賜,這是大汗巳經明確諭知諸部的。大賽之後,大汗會分節批,分別召見騎、射、摔跤這三項的前三、中三、後三各九名參賽者。我已仔細瞭解過各部傑出的參賽人員,憑我的摔跤術,應可進入前三,成為第一批受大汗接見的人,而你麼……” 唐瑋笑了笑道:“金大哥直言無妨!” 金川一笑,說道:“太平、馬哈木、哈什哈手下各有一位哲別,箭術如神,你的箭術,卻在兩可之間,你若稍有不慎,就可能掉入中三,不過,你的目標若就是進入中三,那卻不難。 趙鋒兄弟是山東武術大宗師李半天的高徒,擅長短打、擒拿、腿法和地躺刀,乃是此番行刺的主力,可他不擅長射箭和摔跤術,騎術麼,雖有良駒在手,我看勉勉強強能進末三。” 金川吸了口氣,又道:“小唐,但憑你我二人,赤手空拳,想同時刺殺馬哈木和哈什哈,很難!何況,如果我進了前三,你進了中三,而趙鋒兄弟進了末三,咱們三個人就完全分開了,為了確保我們三人能夠同時覲見,我們兩個必須放水,較技時故意示弱,以便確保我們兩個都能進入末三。 唐瑋笑了一笑,道:“沒問題,我們本來就不是比賽較技的,只如……這也不能保證趙鋒一定入選啊!” 金川道:“不錯!這時就要看王奕的了!” 王奕是個身材瘦削的漢子,聞言把胸一挺,金川道:“咱們都是紀大人精挑細選出來的,各懷絶技。王奕是朵顏三衛裡選出來的京營馬術教頭,你的騎術堪稱六絶,只可惜你的拳腳功夫不行,所以,你不直接參與刺殺,你與趙鋒同時參加賽馬,卻不許爭勝,只管與他人搗亂,阻礙他人行進,確保趙鋒能夠入圍!” “遜……” 王奕稍一猶豫,對金川道:“金大哥,口三人之力,刺殺兩個猝不及防的人,應該可以辦得到的。不如……就叫我直接取代趙三哥得了,我家有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兄弟,死我一個,不足為惜,可趙三季家就這一根獨苗……“ 趙鋒笑罵道:“別他娘的跟俺扯淡!眾家兄弟都在前頭拚命,你讓老子當縮頭烏龜?那樣俺就算活下去,這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見人了,將來就聳有了兒子,還不成了龜兒子!” 金川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奕,沉聲道:“沒有人願意死!但是咱們既然吃糧拿餉,幹了這份差使,需要冉們拿命去填的時候,就不能因為這個那個臨陣退縮,當慫蛋!” 王奕道:“金大哥,我是說……” 金川擺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能冒險,一旦失敗,咱們還是要死,可那就是白死了!兄弟伙們聽了,不會翹起大拇哥誇咱一聲爺們兒,只會笑話咱們沒本事!” 金川向前俯了俯身子,又道:“再說,你們也知道,咱們的父母妻兒,現如今都由朝廷照料着呢,這事兒要是辦成了,父母妻兒這一生衣食無憂,咱們就尊閉了眼,也不用掛念了!可要是失敗了,大人的手段,你們是知道的……” 眾人聽了,都沉默不語。 金川顏色廣緩,奮然起身道:“咱們都他娘的算是什麼身份,啊?可這事兒只要成啦,就能拉上兩個蒙古王陪葬,這樣的排場,就算是皇帝都比不上啊!嘿!天底下的爺們,誰有咱們風光!死就死它個轟轟烈烈!” 其餘四人魚躍而起,異口同聲道:“幹他娘的!” 夏潯與紀綱靜坐良久,夏潯才長長一嘆道:“那就等着吧,現在咱們只能等!等瓦剌那邊傳來消息,一旦事成,咱們就馬上開始下一步計劃。” 紀綱欣然道:“呵呵,國公似乎還有些放心不下呀。你放心,此事關乎你我二人的前程,這事辦得好,皇上龍顏大悅,你我二人想重邀聖寵便自容易,紀綱敢不全力以赴?” 夏潯道:“龍顏大悅尚在其次,此事若能成功,不知少了多少兵禍,少死多少將士,這是對我大明百姓的一樁莫大功德,自該全力以赴才是。” 紀綱啞然失笑,說道:“功德?這我倒不曾想過,國公亦是自殺戮中成就功業,現在居然開始敬鬼畏神了。” 夏潯微笑道:“敬鬼畏神有何不好,心中有鬼神,做事便不易踰矩,更容易把握尺度:心中有鬼神,功利心便淡了,活得更自在更坦然。我自殺戮中成就功業不假,可我從不妄造殺孽。紀兄啊,你我都已過了而立之年,有些事,還是不要太熱衷的好。” 第969章 因果卜前程 紀綱笑笑,卻不與他爭辯,只是岔開話題道:“一會有了消息時,下官會馬上通知國公!” 夏潯暗自一嘆,心知紀綱已認準了他的阿修羅道,絶不會認同自已的道理,便點點頭,道:“趙王遊獵,將於後天回府。你來得倒是時候,後天,咱們一起去拜謁趙王吧!” 紀綱微微有些意外,趙王府自然是要去走上一遭的,不過兩人赴北京雖同路而來,公開的差使卻不一樣,完全不必朕袂而行,夏潯居然約他同去,着實有些出手他的意料,紀綱無暇多想,忙也答應一聲。 夏潯起身道:“那我就先回館驛了,這幾天有什麼事我能推就推,會一直待在館驛等你的消息!” 紀綱志得意滿地一笑,補充道:“不是消息,而是好消息!”說著“啪啪”地擊了兩掌,向廳外揚聲喊道:“來人,請小櫻姑娘過來!” 候在廊下的管事忙去小花廳請了小櫻過來,夏潯便與小櫻告辭出府,紀綱慇勤備至,將二人一直送出府去,到了階下站住,候得夏潯一行人上馬,又向夏潯笑容滿面地拱拱手:“國公慢走!” “紀兄留步!” 夏潯客氣一句,撥馬上路,行不多遠,費賀煒便按捺不住,對他嘟囔道:“國公,這紀綱跟個笑面虎兒似的,咱們……不會真的與他重歸於好了吧?” 夏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紀綱此人,可以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我當然清楚。不過眼下,卻正是我們共患難的時候,如果彼此拆台,只有大家一起完蛋,這一點我清楚,他也清楚所以眼下,我們的確算是言歸於好。” 費賀煒聽了微微安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夏潯又道:“此人雖然狠戾,本事還是有的,關外之事錦衣衛已經插手,我們現在想撇開他們,是無法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現在是同舟共濟的時候,告能多生是非!” 費賀煒嘿嘿兩聲道:“卑職明白了,其實卑職只是擔心國公受了他的迷惑,國公曉得他是怎麼樣的人就好!”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我與他時戰時和達十年之久安能不知他的為人?該怒須怒當忍則忍!” 小櫻自打離開紀府後,就不見夏潯拿正眼看過她,頓覺悶悶不樂。 其實小櫻性情活潑,爽朗大方,絶非林黛玉那樣心思細膩敏感,動不動就悲風傷雨的主兒,但是女兒家一旦陷入情網,哪怕平時大大咧咧一如男兒的姑娘也與往昔大不相同,心上人的一舉一動,都能左右她的喜怒哀樂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實在難以表述。 小櫻出了紀府,就想把她在紀家所見的稀罕事兒說與夏潯聽的,眼見夏潯都沒正眼瞧過她,頓時怏怏不樂,也就沒了搭訕的興緻,只顧埋頭趕路。 辛雷見她模樣,便低聲問道:“小櫻姑娘,怎麼不高興了,可是紀綱夫人招待不周麼?” 小櫻幽怨地瞟了一眼夏潯的背影,放慢了馬速,輕聲道:“哪有啊,再說,她們周到與否,我哪會放在心上?” 辛雷一瞧她眼神所向,心中頓時明白。小櫻和夏潯之間郎無情、妾有意的狀態根本瞞不過他身邊這些人,他們早就看在眼裡,尤其這辛雷,那是喝過磨刀水的人,有內秀,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辛雷便嘿嘿地笑了兩聲,勒繮靠近小櫻,低聲道:“小櫻姑娘,我們國公可沒把你當外人呢,方纔這番話,就是那些普通的侍衛都不能與聞的,你瞧他們站的多遠,若他們在跟前,國公絶不會如此直言不諱。可你在這兒,國公卻是絲毫不加提妨,你說國公把你當外人了麼?” 小櫻大羞,嗔道:“胡說八道,我在手他麼?”揚鞭打了一下馬,駿馬向前一沖,便超出辛雷一個馬身去,几乎是衝出辛雷視線的瞬間,小櫻頰上兩個梨渦淺現,便溢起了愉快的笑意。見她靠近,費賀煒便放慢了馬速,給她讓出了位置。 夏潯見小櫻馳近,便笑問道:“你看紀綱新買的那幢宅院如何?” 小櫻聽了辛雷的話,越想越是道理,心中已經然歡喜,又見他主動搭話,更覺得是自己多心了,反而小小地譴責了一下自己的小心眼,然後愉快地答道:“紀家的宅院是真大,一層套一層的院子,看著倒也顯得豪綽,不過比起我和……” 小櫻語氣一頓,飛快地瞟了夏潯一眼,又道:“比起你送我們的那幢宅院,雖然大了三四倍,其精緻優美處卻是丟得遠了。” 夏潯哈哈笑道:“不然不然,這可不是紀府寒酸,而是南北建築的差異。南巢北穴,南敞北實,南水北石,南花北柏,再加上南北氣候不同,所以北方建築方方正正,壯觀氣派,凝重嚴整,而南方建築就秀麗優雅,若以人來比擬的話,北方建築恰似燕趙之士,慷慨豪邁,南方建築卻是水鄉佳人,溫柔嫵媚。” 小櫻撇撇小嘴,嘀咕道:“一說不相干的,你就滔滔不絶了。” 夏潯扭頭道:“甚麼?” 小櫻道:“沒甚麼,對啦,方纔我在紀家,遇到一件稀罕事兒,你要不要聽?” 夏潯開玩笑道:“洗耳恭聽!不是人家的閨房私隱吧?那我聽了可真要去洗耳啦!” 小櫻嗔道:“我會嚼人家舌根子,說那些無聊事嗎?” 小櫻把她在紀綱府入廁時所遭遇的事情對夏潯說了一遍,最後打抱不平地道:“這個紀綱,排場當真是夠大啦!我聽了之後好生驚訝。仔細想想,做他的女人真是可憐,他也太不相信自已的女人了,這不是把她們當賊一樣地看著麼?” 夏潯臉色凝重地道:“小櫻,你沒有看錯,可瞧得清楚了?” 小櫻紅了臉道:“他雖然還是個孩子,畢竟也是男人,我哪能盯着他看吶,慌亂之間只是瞥了一眼,有什麼清楚不清楚的。”見夏潯一臉的凝重,小櫻又補充道:“不過,吟荷夫人可是對我親口說過,說那孩子是牟閹人的。” 小櫻歪着頭想想,又道:“我好奇問起時,她還說,紀府裡這樣的閹人有二十多個呢,都是在紀府後宅當差的。這一次紀綱到北京公幹,還特意吩咐府裡,除了閹人,府中上下所有男子,不准踏進後宅一步,要不然一旦被他知曉,不管因為什麼理由,當即打殺不論。那個男孩和另一個童子因為是吟荷姐妹倆身邊侍候久了的人,才一起隨了來北京。” 夏潯聽了神色百變,過了半晌,眸中便漸漸浮起一抹神秘莫測的光彩。小櫻雖然知道這是皇帝才可以有的排場,卻不大其他人一旦僭越,罪過到底有多大,瞧見夏潯的神色變化,她才警覺起來,忙問道:“這事很嚴重麼?” 夏潯深深地看了小櫻一眼,沉聲道:“當然嚴重!幸好那個吟荷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少不更事,更無心機,要不然告會對你說這些,呵呵,這就是天意了!誰說天道無憑啊,冥冥之中自有法眼!” 小櫻蹙眉道:“你在說什麼啊,怎麼神神道道的?” 夏潯莞爾一笑,道:“幸好你沒把錯入男廁的糗事告訴吟荷,要不然吟荷當成趣事,說不定就會講給她姐姐或者紀綱聽,如果那樣的話,紀綱必然心生警覺,這件事就沒了用處。呵呵,想不到我一時興起,轉去紀府,倒真是來着了。” 小櫻聽出了一些端倪,開心地道:“這件事對你有用處麼?” 夏潯正色道:“當然有用處,太有用處了!小櫻,你還真是我的福星,這件事關係重大,你切切不可再說與其他人知道!” 小櫻衝他一皺鼻子,嗔道:“這還用你吩咐麼,除了你,我還能說給誰聽啊!”這句話說完,小櫻心裡便是微微一虛,趕緊偷窺一眼夏潯,卻見他並未察覺自己話中情意,一雙眼神飄忽着,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小櫻心中一鬆,隱隱卻又有些失望。 不遠處,辛雷和費賀煒並轡而行,瞧著夏潯和小櫻絮絮低語,費賀煒便納罕地道:“你說國公這麼拖着人家到底算是咋回事兒,直接娶進門兒來不就好啦?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整天這麼陪着你走南闖北的,說出去不好聽啊!你不娶,卻壞了人家姑娘名聲,以後怎麼嫁人?” 辛雷捋着鬍鬚道:“你不懂,我也不懂啊。我瞧這小櫻姑娘對國公已經是千肯萬肯的了,只要國公爺一點頭,人家小櫻姑娘就能對他投懷送抱,可是國公爺居然不為所枷……”這麼花不溜丟的一個大姑娘,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真想不通國公爺咋想的!” 費賀煒笑道:“嗨!想不通就不要想啦,人家國公爺的心思,能叫你猜着?要不咋咱是個跑腿兒的,人家卻是國公呢,這女人投懷送抱啊,就像天上掉下來一袋子錢,撿與不撿,就看你的定力了,你瞧國公爺這份定力,嘖嘖嘖……” 辛雷動了動眉毛,邪邪地道:“什麼定力啊,也沒準是因為咱們國公爺旦旦而伐,腎水枯竭,那話兒已經不濟事了,怕坑了人家小櫻姑娘!” “嘿嘿!哈哈!” 兩個沒心沒肺的傢伙說到猥瑣處,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第970章 錦幄暖,易水寒 夏潯回到館驛就一頭鑽進了書房,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喚辛雷和費賀煒進去。兩人進了書房,就見夏潯正將一封書信封好火漆,桌上還擺着一摞書信。 夏潯招呼二人近前,拿起早就寫好的一封書信,遞予費賀煒道:“你速去遼東,把這封信交給開原侯丁宇,叫遼東布政使萬世域、都指揮使張俊與他,三人一同開啟,遵囑行事,不得遲誤,立即上路吧!” “是!卑職遵命!”費賀煒不敢多問,趕緊揣好書信,向夏潯重重一抱拳,轉身走出書房。 夏潯又將剛寫好的那封書信連着其他兩封書信遞與辛雷,說道:“你速速回金陵一趟,必須把這封信直接交到東廠廠督木恩手中,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辛雷答應一聲,剛剛接過書信,夏潯又道:“辦妥此事之後,你再轉往肅州一行,去見西寧侯宋琥,然後轉道浙東雙嶼,將信交與許滸。” 辛雷一獃,道:“既如此,那卑職先去肅州然後折返東南,去金陵和雙嶼豈不是好,如今這般,要走許多冤枉路?” 夏潯道:“事有輕重緩急,給木恩的消息是最最重要的,耽擱不得,所以要先去金陵,至于肅州和雙嶼,一東一西,你願意先去哪邊都無妨了。” 夏潯皮笑肉不笑地道:“久視傷血,久臥傷氣,久坐傷肉,久立傷骨,多走走嘛,活動活動,腎水才足啊!” 辛雷聽了立即向夏潯拱一拱手,屁也不放便溜之大吉了。 夏潯笑嘻嘻地走出書房,小丫頭弦雅從書房東牆角急急轉了出來,一見夏潯站在那兒,急急收不住腳,險些一頭紮進他的懷裡去,夏潯伸手往弦雅肩頭一按,一股大力沉下,將她定在那裡,好笑地道:“你這丫頭,風風火火的又做什麼了?” 弦雅知道主人性情溫和,倒不怕他,吐了吐舌頭,嘻笑道:“老爺,有兩位大人急着要見您呢,小婢剛剛將他們請進客堂,兩人都說是有要緊的公務事稟報老爺!” “哦?”夏潯疑惑地道:“我去瞧瞧!” 客堂裡兩位官員正坐在那兒吃茶,相互攀談說話,夏潯邁步走了進來,弦雅道:“兩位大人,我們老爺來了!” 兩位官員趕緊放下茶杯,趨前拜見,一經通稟名姓,原來其中一人是瀚林院五經博士葉錦廷,另一人是欽天監監副陳文濤,兩人雖然同到館驛,卻不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 瀚林博士葉錦廷是從金陵來,因那《永樂大典》已然編撰完畢,永樂大帝赦令其護送大典到北京,儲放與北京城中。 這部寶典集齤合了全國數千士林名流,窮盡三皇五代之至大明永樂年止所有典籍文章,可謂曠世之寶、無價之寶。永樂要興這文教盛事,固然是為了天下士林之心,可是這樣一部學術總綱,既然編撰完成,當然不捨得置放寶庫,任它腐朽。 只是編撰這部寶典,耗資甚巨,如此龐大的一部叢書典籍,即便由朝廷來印刷發行,也是一筆難以承受的支出,況且這部寶典包羅萬象,士民百姓不可能有足夠的財力去購買整部,也不需要留存整部寶典。 朱棣還記得夏潯當初所說的辦法,可着各書坊謄錄,各自雕版印刷其中一部分,獨家發行販賣。這樣既可以讓這部學術寶典真正的用之於民,利之於民,又可以讓它開枝散葉,遍行天下,所以寶典運到北京之後,就要立即依此辦理。 夏潯現在身負秘密使命,朱棣並不想讓他分神再去操辦此事,這件事本來是要趙王牽頭,行部操辦的。不過整個計劃本來就是出自夏潯手,所以朱棣命葉錦廷運寶典到北京時去見夏潯。 並不叫夏潯操勞此事,不過整個安排卻由他督查諫議,配合趙王和行部。葉博士趕到北京之後,馬上去見趙王,結果趙王不在京裡,現如今那運送寶典的一輛輛大車還停在城裡未曾安置呢,所以就急急轉來拜見夏潯。 夏潯聽他說明來由,又問欽天監陳文濤來意。陳文濤所言卻是關於天文台的建設事宜。 北京本有一處天文台,是從金朝時候起開始建立的,金滅北宋後,從汴京將天文儀器運至北京,建造了一處天文台。元朝建立後,又擴建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天文台,郭守敬就是在這處天文台上夜觀天象,計算出一年為365.2425天,同現在世界公認的數值僅差了26秒,精確度高的嚇人。 明朝定都于金陵,天文台便設在金陵,但是朱棣登基當年時,便重開了北京天文台,這樣大明就有了兩處天文台。這些年來,北京天文台記錄了不下于1400個運行在華夏天空中星星的情況,可以精確地預測日蝕和月蝕,確定了南半球南十字星和老人星的位置。 星相研究準確,就可以精確定位世界各地的位置,還可以用“過洋牽星”之法,確定海洋航線,其意義十分重大。 欽天監研究天象,覺得只以北京和南京兩地天文數據不足以參照、對比,商議一番後,覺得若是在異域他鄉也能建幾處天文台,定時向欽天監報送數據,更有利於對天象的研究,可這麼大的事,欽天監監正也只是個七品小官,哪有膽量向皇帝進言? 難得夏潯這麼大的官兒身負巡察監管北京營建事宜,若是由他來向皇帝進言,這話語的份量便自不同,所以陳文濤鼓起勇氣,來向夏潯諫議。在夏潯面前,陳文濤有些膽怯,吞吞吐吐的,半天才說明來意。 夏潯聽了略一沉思,便朗聲笑道:“這是好事啊,只是周邊諸國,大多不甚穩定,若要建天文台,眼下來看,只有朝鮮和日本才有可能,你看這兩地如何?” 陳文濤大喜,連聲道:“使得,使得,在這兩地建立觀星台的話足矣!” 夏潯笑道:“既如此,你們便把詳細的情形寫下來,本國公給你們呈報禦前!由皇帝下旨,敕令朝鮮國和日本國分別建立天文台,以配合我大明欽天監之星象研究!” 陳文濤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拜辭而去。夏潯想想剛從紀綱那兒回來,今天是不可能有消息傳來的,離開一下卻也無妨,便對葉錦廷道:“葉博士,趙王要兩天後才會回來,我先與你去把《永樂大典》存放入宮,等漢王回來,再就版印發行事宜與殿下商議。” 葉錦廷點頭稱是,夏潯自回府來,衣袍還不曾換,便與葉錦廷又離開了館驛。 《永樂大典》,僅目錄就達60卷,正文22877卷,訂成11095冊,約3.7億字,彙集古今圖書七八千種。眼看著那一卷捲圖書被搬運入庫,夏潯不禁油然升起一種自豪感。 這時候,在歐洲,亨利五世的圖書館裡只有六本手抄書,其中還有三本是向女修道院借的!同一時期歐洲最富有的商人,佛羅倫薩人弗郎西斯科達梯尼也僅擁有十二本書,其中八本是宗教方面的書籍。 而大明呢?此時的大明,是當之無愧的世界文化中心。 北京,已漸漸顯出了它的王者風範,大明,已漸漸顯出了它的王都風範。 只要再解決了那邊的事情…… 夏潯將目光悄然投向北方。 不同於歐非其它國家的地理政治格局和民族分佈,使得中原漢人周圍強大的遊牧民族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它像附骨之蛆一般,始終對中原形成強大的威脅,當宋元之後,西域已經再也不可能形成一個強大到足以威脅中原政權的存在時,北方就成了唯一的敵人。 “只要再解決了它……” 夏潯暗暗思忖着:“永樂是一代雄主,漢武唐宗之功,他立下了。只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北方狼雖在他的手中被打得氣息奄奄,夾尾狂逃,終究傷而不死,遺下後患。上天既送我來幫他拾遺補缺,只待解決了那裡,我的功德也就圓滿了,到那時候……” 夏潯緩緩抬起目光,看著殿頂《文淵閣》的黑漆金字大匾,再慢慢抬頭,目光便定在湛藍天空下,一抹白雲之上。 白雲悠悠,攸東攸西…… “大汗召見!” 三排九名較技獲得下三的選手挺胸腆肚地走上高台。 金川還穿著“昭德格”的摔跤服,唐瑋和趙鋒也都穿著鮮艷的服飾,當他們踏上三層高台的最高一層時,站定身子,侍立在萬松嶺身後的楊亙目不斜視,手卻輕輕地移到了刀柄上。 金川、唐瑋和趙鋒立在中間一排,前邊三人走上前去,撫胸躬腰,萬松嶺和左右的哈什哈、馬哈木一起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捧過代表優勝的綵帶搭在他們脖子上,又叫人捧過托盤,端起盛滿烈酒的大木碗,三位選手接過木碗,把碗中酒一仰而盡,亮一亮碗,放回盤中,便退下來站在一邊。 金川面無表情地向前踏出一步,趙鋒几乎是與他同時踏出去的,唐瑋卻似有些緊張,遲了那麼一剎,比他們慢了一步,馬哈木、哈什哈等人見他侷促的樣子,不由開懷大笑,萬松嶺的眼角急劇地跳了兩下,也哈哈地大笑幾聲。 三人撫胸低頭,台下的歡呼,遠處的馬嘶,台前的歌舞,酒席宴前各位頭人首領的談笑聲,忽然就像被一層無形的隔膜屏蔽開來,耳鼓膨脹着,他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噗嗵!” “噗嗵!” 聲音那樣清晰。 優勝的綵帶搭在了他們脖子上,然後三位首領分別舉起一碗酒,微笑着遞向他們。金川伸手接碗,一隻大手伸出去,剛剛觸到碗沿,突然閃電般滑過碗沿,鐵鉗一般扣住了馬哈木的手腕! “呔!” 金川一聲大吼,熊腰一擰,身軀電轉,虎背一銼一張,馬哈木一個碩大的身子就像風車一般被他掄了起來,“嗵”地一聲砸在地上! 隨着“呔”的一聲,唐瑋和趙鋒同時出手! 唐瑋屈指扣向萬松嶺,十指如爪。這一下是必行的,因為他們務必力求行刺計劃完美實施,向萬松嶺的這一抓,就是為了洗清萬松嶺的嫌疑。 萬松嶺“大吃一驚”,幸好有馬哈木前車之鑒,提前引起了他的注意,萬松嶺及時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唐瑋這一抓,站在他身後的侍衛楊亙反應敏捷,及時出刀,彎刀橫空,好象水面上一道光痕一閃而過。 楊亙的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但是這抹痛苦之色隱藏的極深,在他眸底只是一閃即沒。他緊緊抿着唇,唇成一綫,微微上挑,宛若吳鈎。 手中刀一閃而逝,匹練之光猶自橫空,便迸現出一片血色,唐瑋故意慢了一剎收手,雙手十指齊斷! 十指連心,斷一指便痛澈肺腑,何況十指齊斷,唐瑋痛吼一聲,踉蹌退了一步。 與此同時,在他左邊,金川發力將馬哈木摔起,風車般一掄,重重地砸在木板搭就的看台上後,馬上屈身抓起馬哈木切肉的小刀。小刀不長,卻很鋒利,紮在一塊又肥又大的羔羊肉上。 金川抓刀在手,立即奮力一揮,坐在馬哈木身畔的脫歡乍見父親被拖出席外,狠狠慣在地上,大驚之下就要撲上來,卻萬萬沒有料到金川將馬哈木狠狠一摜,便返身向他撲來,目標竟然是他! 脫歡大駭欲退,只覺喉頭一涼,等他倒跌出去,摔在幾個撲上來的侍衛懷中時,喉頭鮮血突突亂噴,已被金川這一刀破開了咽喉。脫歡雙手緊緊掩住喉嚨,鮮血自指縫間縊出,一雙眼睛閃爍着驚慄的光。 金川一招得手,旁邊一個侍衛業已拔刀劈來,金川正欲返身去殺馬哈木,吃這一刀,持刀的右臂整個兒離體已去,金川痛極,大吼一聲,打着轉兒旋過身去,雙腿一屈一彈,便合身向馬哈木壓去。 他摔開馬哈木,刺殺脫歡,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馬哈木身體強健,自幼也習摔跤,吃他這一摔,雖然骨痛欲裂,神志卻還清醒,這時忍着痛正要爬起,冷不防金川渾身浴血,又復向他撲來,一個近兩百斤重的身子又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將他再度壓倒在地。 另一邊,趙鋒同樣抓向哈什哈,用的也是摔跤術,哈什哈及時退了一下,避開了他這一抓,但是哈什哈的侍衛反應卻不及早知將要發生什麼的楊亙,他的刀剛剛抽出一半,趙鋒就縱身疾進,握拳如喙,“噗”地一下擊打在哈什哈的喉部。 縱然再結實的人,喉部都是脆弱的,趙鋒自幼苦練武術,就算是普通練過硬氣功的人,或者頸部肌肉結實,提前有了防備,繃緊頸肌硬抗這一擊的,雖能頂住一拳重擊,也抵不住他這握拳如喙的透針擊法。 趙鋒全力一擊,哈什哈喉部“咔”地一聲脆響,喉骨已被擊斷。 這時趙鋒已一步踏上矮幾,趙鋒下盤功夫極穩,這一腳踏去,重有千鈞之力,只聽“砰”的一聲,腳下杯盤帶著矮幾一齊踏碎,在腳下變成殛粉! 趙鋒身形一高一低,右手並掌如刀,順勢擊下,一掌砍在那個侍衛頸上,登時砍斷了他的脖子。 那侍衛一顆頭顱軟綿綿歪向一側,口鼻中一起噴出鮮血,濺了趙鋒一臉,趙鋒左手抹一把臉上鮮血,右手拔出那侍衛鋼刀,右足向下一踏,又是“嗵”地一聲悶響,倒在地上掩住喉嚨正絲絲吸氣的哈什哈被趙鋒一腳踏斷喉嚨。 這一腳之力,几乎將哈什哈整個頸部都踏平了,如何還能活命? 這時,哈什哈身後幾名侍衛全都反應過來,齊齊拔刀撲上,以趙鋒此時站位,應該順勢砍殺萬松嶺,可他們豁出一死,就為萬松嶺上位,哪能叫他受了傷害。 眾侍衛一擁而上,正合趙鋒心意,這樣的反應本就在他們算計當中,趙鋒掌中刀一掄,擋開凌厲刺來的幾口鋼刀,順勢仰摔出去。 這種種情形,說來複雜,卻只發生在剎那之間,三層看台上四周持矛武士,盡皆挺槍刺來,如狼似虎,唐瑋大喝一聲,張開雙臂撲了上去,“噗噗噗!”幾柄長槍盡皆貫入他的身體。 矛尖自後胸挺出,唐瑋目赤如血,嘶吼一聲,張開雙臂,又抓住兩桿長槍,向前死命衝出,迫得那持槍武士連連退步,唐瑋攥住矛尖發力一振,竟將那兩個侍衛振下高台。 死士! 唐瑋的作用,僅僅是佯刺萬松嶺,然後就是血肉之軀為兩個夥伴爭取剎那機會!兩個侍衛被振下高台,唐瑋也終氣絶,他雙手倒握兩桿長矛,鬍鬚虯張,豹眼怒凸,立在那兒猶自不倒! 饒是那些侍衛虎狼成性,殺戮尋常事,竟也被他神威震撼。幾桿長槍攢刺在他的身上,因他奮力前衝,那幾桿槍都刺穿了他的身體,紅纓被血黏成一綹,鮮血順着筆尖似的紅纓“嗒嗒嗒”地落在地上,片刻就積成一窪。 就在唐瑋以身擋槍,攔住多名侍衛的剎那,倒摔于地的趙鋒舞起地躺刀,旋風一般自唐瑋以身擋槍給他讓出的空間滾殺到金川和馬哈木身邊。 四下里長槍短刀紛紛亂刺,卻均未料到這人並不是站起來跑過來,而是就地翻騰,而且身姿矯健敏捷之極,兩丈寬距離他只一個騰躍就到了馬哈木的身邊,一時紛紛刺空。 馬哈木被金川一頭撲倒,肘彎狠狠撞在他的胸腑前,撞得他有些岔氣,可這是生死關頭,馬哈木哪敢怠慢,伸手便去扣金川肩膀。金川斷了一臂,只能用雙腿絞緊了他,另一隻手與他搏鬥。 馬哈木一把扣去,正是金川斷臂處,五指扣進肉中,痛得金川又復大叫,把頭一低,張開大口,便狠狠咬住馬哈木鼻子,馬哈木痛極大吼,被金川咬緊了一掙脖子,竟把他的鼻子硬生生咬了下來。 這時武士們紛紛搶進,要救出馬哈木,可趙鋒已舞着地躺刀滾地而來,四下迫近的武士膝部、足踝紛紛中刀,慘叫着跌摔出去,金川看見,大叫一聲道:“來!”單臂抱起馬哈木就地一滾,便將馬哈木背部迎向趙鋒! 馬哈木驚駭欲絶,奮力掙扎,金川雙腳將他牢牢扣住,單臂箍緊他脖子,向趙鋒嗔目大喝:“殺呀!殺呀!” 趙鋒一咬牙,揚臂刺出一刀,“噗”地一聲,自馬哈木後心筆直刺入,金川牢牢扣着馬哈木,彼此糾纏的不見一絲縫隙,這一刀刺穿馬哈木心窩,順勢又刺入金川身體。 金川痛得身體一顫,猶怕馬哈木不死,猛住箍住馬哈木脖子,身體左右一擰,只聽“咔嚓”一聲,趙鋒手中一口百煉鋼刀齊柄而斷,陷在馬哈木身體裡的一截長刀絞爛了他的肚腑,連接馬哈木和金川身體的那一截刀類也斷了,把金川的胸口也絞出好大一個窟窿,鮮血汩汩噴出。 馬哈木和金川二目圓睜,已是同時氣絶。 被趙鋒地躺刀迫得向後急退的侍衛們潮水般又擁上來,楊亙也在其中,他繃緊着麵皮,搶在眾人前面,一口刀高高揚起,狠狠劈了下去。 趙鋒躺在地上,喘息未定,見楊亙目藴淚光,揚刀劈來,仰天便是一聲長笑:“哈……” 只笑得一聲,鋼刀落下,一顆大好頭顱咕嚕嚕滾出好遠,一腔血淺出,噴了楊亙一頭一臉,楊亙再也拿不住刀,雙腿也軟得像是麵條,他“噗”地一下癱跪在地,心中只暗叫一聲:“兄弟們,一路走好!” 眼淚便合著鮮血流了下來,也分不清哪裡是淚,哪裡是血! 兩天之後,趙王回京,夏潯約了紀綱同時登門拜謁,趙王見夏潯與紀綱同來,便明白了他的心意,心中甚是不快,卻也不好表現出來。 夏潯對趙王說了《永樂大典》運抵京城,已安放文淵閣的事,並提起了皇上編撰大典,欲發行天下,惠及萬千百姓的事情。 這是文教大齤事,又是朱棣親自安排,趙王倒是甚感興趣。他就藩北平以來,北疆無事,武功無從展示,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在文教方面立些功績,所以立即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 此事若成,與國與民皆是一件幸事,夏潯見趙王沒有因為對他的不滿而敷衍,反而對此事甚為熱衷,正中下懷,便即告辭。夏潯登門時,趙王虛懷若谷,親迎至府邸門外,今見他沒有投靠自己的意思,也就失了興緻,只冷冷淡淡地將夏潯二人送到客廳門口,便大袖一捲,回去了。 夏潯與紀綱此時都在等候瓦剌那邊的消息,消息傳來之前,無法採取任何行動,也只是各歸各府,靜候結果。 一直過了七天,這天午後閒來無事,夏潯叫了巧雲、小櫻和弦雅,陪她們打葉子牌,夏潯只是為了陪她們解悶罷了,不甚計較勝負,打得便不專心,叫小櫻、巧雲和弦雅各贏幾回,三女俱是眉開眼笑。 正打着牌,忽有人來稟報,說是夫人派了人來,夏潯連忙散了牌局趕出去,小櫻和巧雲、弦雅也追出去,一到廳中,就見二愣子一身風塵,正站在廳中。 一見夏潯翻身便拜,喜孜孜地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夫人叫小的給老爺來報喜訊兒,祺夫人和讓娜夫人生了,兩個都是男孩,母子平安。” 夏潯聞訊,欣然大笑,小櫻和弦雅連忙上前道喜,巧雲這些日子專寵于老爺身前,每天都是由她侍奉枕席,可肚子還是不見一點動靜,這時聽說祺夫人和娜都有了兒子,心中好生不是滋味,卻還得強作歡容,上前道喜。 夏潯非常高興,聽二愣子說,夫人請他為兩個兒子取名,便道:“三子叫懷邇,四子叫懷安吧,呵呵,我早取好了名字的,卻未想到這麼快便都用上了。看這樣子,我還得想幾個待用的字備着才行。” 弦雅轉眼瞧見巧雲似有心事,便附耳道:“夫人,你急什麼呀,陪着老爺出來前後一共才一個月的時間,哪有這麼快的。” 巧雲一想,確是自己心急了些,不覺“吃”地一聲笑出來。 就在這時,下人又來稟報,說是紀綱登門拜訪。 夏潯心中一震,因為生子帶來的喜悅心情立即被緊張所取代,趕緊叫女眷迴避,二愣子也下去休息,便去迎紀綱。 一眼看見紀綱神色,夏潯的心馬上就放下來,紀綱眉飛色舞,一臉歡愉,只看他模樣,就曉得行刺成功了。 果然,紀綱一見夏潯,便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國公,幸不辱命!‘荊軻’……得手了!” 可汗大帳,錦幄初溫。 一陣奇怪的聲息,若有若無,卻妖嬈之極,軟媚之極,叫人聽見了,便心旌搖動,不克自持。豁阿夫人俯身跪趴在榻上,像一隻小母狗兒,高高翹起她的臀部,臉上寫滿迷離慵倦的情緒。 她的眼角已經有了淺淺的皺紋,但這絲毫無損于她的美麗,相反,卻更給人一種成熟的魅力。她的臉上寫滿了不情願,卻無法擺脫身後的男人,只能緊緊抓着錦幄,一口貝齒咬緊了被角,發出細細長長的呻吟,任由他一次次鑿穿自己的身體。 她的上身還是着裝整齊的,下半身卻光潔溜溜,看樣子像是被強迫推倒在那兒的。她的袍子都堆在腰間,依舊不掩腰肢的纖細,一波一波的衝擊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張開檀口悲鳴一聲,便軟軟地仆倒下去,身後的男人失去憑恃,也俯壓到了她的身上。 喘息着,許久,豁阿冷冷地道:“放開我!” 身後傳來萬松嶺的聲音,霸道而不容質疑:“現在你是我的女人,專屬於我一個人的女人,為什麼要放開你?” 豁阿咬着牙道:“你騙我!你說要我幫你製造機會,你說要殺掉馬哈木,太平和把禿孛羅便不得不依附於你,從而漸漸奪回屬於可汗的大權,可是……你沒說哈什哈也是你的目標!” 萬松嶺沉默一陣,說道:“沒錯,這件事,是我騙了你!” 豁阿挺身就要翻起,卻被萬松嶺用力制住,在她耳邊道:“豁阿,你該知道,大明欽封的瓦剌三王聯手,才能與哈什哈抗衡,馬哈木和脫歡父子一死,我固然可以扶立一位新的首領,可是馬哈木的其他兒子會服麼? 太平和把禿孛羅會不想取代馬哈木的地位麼?以哈什哈的強大,那時就是他成為真正的瓦剌之主了!豁阿,我事先沒有告訴你,是不想叫你為難,畢竟……他是你名義上的丈夫!不過……” 萬松嶺蠱惑地道:“你是被他搶來的,你本來的丈夫,是被額勒別克汗殺死的,哈什哈又殺了額勒別克汗,才搶到了你,你真的愛過他麼?豁阿,能夠得到你的傾心,我很開心,可是如果就這麼下去,且不說我的大業毫無可能,一旦被他發現你我的私情,連我們的性命都難保全了。” 豁阿依舊不忿:“你不該騙我!” 萬松嶺眼珠轉了轉,放柔聲音道:“我只是……擔心事情失敗,如果那樣,我就一力承擔,不想叫你受我牽連!而且,坦白地說,豁阿,為了大業,固然是我動手的一個理由,可我要殺哈什哈,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是為了你!” 豁阿嬌軀一顫,道:“為了我?” 萬松嶺道:“對!為了你!我不捨得你,我想要你……” 豁阿的語氣鬆動了些:“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萬松嶺激動地道:“不錯!可你還是哈什哈的妻子,我一想到我們只能偷偷摸摸,他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你,我就妒火中燒!” 豁阿被這句話擊中了心底最柔弱的一處,撐起的身子輕輕軟了下去,無力地低喃道:“你……你這是何苦?” 萬松嶺聽她語氣鬆動,心中暗喜,連忙趁熱打鐵道:“豁阿,幫我鞏固大汗的權力,我立你的兒子為部落首領,這樣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等風聲平息,我就正式娶你為妻!” 豁阿為之心動,心中更加軟弱,卻道:“別說傻話了,我的兒子年紀還小,他那些哥哥們都已成年,哪肯服他?再說,馬哈木部落諸子爭位,也是這樣,太平和把禿孛羅以前唯馬哈木馬首是瞻,現在馬哈木死了,他們未必就沒有竊據馬哈木位置的野心!唉!你知不知道,你把哈什哈和馬哈木都殺了,只能換來瓦剌大亂……” 萬松嶺冷靜地道:“未必!你說的這些,我已經想到了,如果你能助我掌握統管瓦剌諸部的權力,哪怕只是一部分權力,我就有能力下旨立你的親生兒子為部落首領。你在部落裡擁有最大的地盤和最多的牧民,再加上我的全力支持,哈什哈那些未成氣候的兒子縱然不服,安敢反抗? 內部不合,可以引個外敵來促進它的融合。我已經定下計劃,將這件事栽到韃靼太師阿魯台的頭上,撒木兒公主一向支持我重掌大權,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馬哈木的真正死因,如果你提議由我統攝諸部,她一定贊成,如果我提出向韃靼復仇,她也一定會全力贊成。 馬哈木和脫歡一死,馬哈木的部落裡面,她就是最強大的一股力量,她的兒子業已成年,她若立自己的兒子為首領,馬哈木其餘諸子莫可與之爭。等到對韃靼開戰,那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縱有不服,也不敢在這時橫生枝節,以致被外敵征服。 這樣的話,等這一場仗打下來,你的兒子和撒木兒公主的公子,完全可以在你們的幫助下利用這場戰爭清除異已,整合部落中的力量,等戰爭結束,他們的地位已牢不可撼,而我也將真正可以左右瓦剌諸部,那時,這裡就是我們的天下啦!” 豁阿有些失驚,遲疑地道:“發動……戰爭?” 萬松嶺道:“對!戰爭!你和我,都需要這一戰!豁阿,這一戰之後,我就可以大權在握,你和我,也就能長相廝守了!” 豁阿聽了,默默不語。 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大哥,祭禮要開始了!” 萬松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繫起袍子,又把有些無措的豁阿扶起,替她拉下袍袂,遮住豐腴迷人的雙腿,理了理她鬢邊凌亂的頭髮,柔聲道:“走吧!我的人會在靈堂上拿出證據,證明刺客是韃靼太師阿魯台所差遣,到時候,你我就全力主張對韃靼復仇!” 萬松嶺貼著豁阿元寶般可愛的耳朵,輕輕地吻了一下,柔聲道:“在親人的喪禮上,會更容易激起複仇的怒焰!” 第971章 了心聲 “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裡人。” 館驛中一角亭閣,建於高台之上,旁邊有一假山,藤蘿依舊糾纏,枝葉卻已枯萎。 夏潯吟嘆方罷,紀綱便好生不耐煩地道:“國公,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現在可不是念阿彌陀佛的時候,瓦剌那邊我已首戰告捷,接下來,就看國公您的妙策了!” 紀綱搓搓手,興奮地道:“怎生挑唆得二虎相爭,北疆之事一舉砥定,便是你我的不世之功啊!哈哈!” 夏潯搖頭道:“你這是治標不治本,我想的卻是除根的法子。要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亂,在咱們攢足力氣,足以一舉治之前,一直亂下去,雙方的元氣才能消耗怠盡,將來咱大明再出面收拾殘局就容易些。如果這一仗就叫雙方損失慘重,雙方必然息兵罷戰,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轉回頭來,又是一個難纏的死敵!” 紀綱一怔,不甘心地道:“國公,這麼做的話,你我的功績可不夠彰顯啊!” 夏潯道:“善戰者無赫赫功名,紀兄那功,煊赫一時,終成泡影,用此穩妥之見,才能一勞永逸!” 紀綱的心登時涼了一半,雖然說他被貶出中樞,遷謫北京,可是既然叫他負責此事,卻又是一樁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功勞。如果這件事辦得轟轟烈烈,他紀綱也算是有了一樁于國於民的大功勞,有此豐功偉績,暇不掩瑜,萬代千秋之後,誰還計較他的那些暇疵。 可以說,此功到手,生前事,身後名,俱都在手,可夏潯卻…… 思來想去,終覺不甘,紀綱把心一橫,咬牙道:“國公,此處只有你我,紀綱有一番肺腑之言,想與國公坦白,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夏潯道:“紀兄請講,楊某聽過便罷,絶不外傳!” “好!” 紀綱雖與夏潯一向為敵,卻知他為人,當下放下心來,便點一點頭,誠懇地說道:“國公,只要立此不世之功,你我不但在朝堂上可以穩如泰山,而且將彪炳史冊,就算比之‘封狼居胥’也不遑稍讓,千秋萬代之後,亦讓後人津津樂道。可是若以你的辦法循序漸進,固然妥當,然則功成之日,你我還占幾分功勞呢? 待來日整個草原盡入我大明之手,再也不可分割,到那時又有誰知是你我輔墊?狼居胥如今已不在我漢人手中,可是誰也不曾忘記冠軍侯。這等名利雙收、揚名千古之事,若不善加利用,豈不抱憾終生?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蠢事,如何做得?” 夏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我這主張,行前曾說與陛下,陛下深表贊同!” 紀綱聽了心中大恨,一股惡念陡然升起,他強忍了忍,才道:“既如此,紀綱聽從國公安排便是!” 夏潯對他眼中攸然閃過的一抹凶光視如不見,從容地道:“所以,我們要挑唆得雙方一直爭鬥不休,要讓他們雙方都不會覺得再打下去就是兩敗俱傷,旁人漁利,而是覺得只要自己再多付出一份力氣,就能統一整個草原。之後麼……” 夏潯陰險地笑了笑:“就由咱們的皇帝陛下,再丟給他們一個餌,叫他們覺得只要取得勝利,就能獲得整個草原,並且將會獲得大明的認可,而不是出兵干預。這樣,他們就不會忌憚旁邊還有一頭雄獅虎視眈眈,而是不遺餘力地自相殘殺。 在此期間,遼東會逐漸滲透,加強與韃靼的關係,暗中,我們卻會支持瓦剌,叫瓦剌逐漸取得上風,等到阿魯台末路窮途之時,就會向我大明求助,那時隨便找個理由,出兵援之,籍機控阿魯台為傀儡,融合韃靼諸部,舉兵討伐瓦剌。 瓦剌有萬松嶺在,只要一直不叫他全部控制整個瓦剌,建立自己的武裝,培養自己的親信,他就只能任我擺佈。到那時,不管是強取,還是威迫,都足以令西蒙古徹底臣服,叫他們如雲貴土司們一般,雖世襲亦全部納入大明治下,而非以前那般既不聽調也不聽宣,只是口頭上認個便宜老子!” 紀綱瞠目道:“這樣也使得麼?若叫他們相信皇上的話,原也不難,我天朝上國,言必行,行必果,皇帝金口一開,他們自然不疑,若是出爾反爾,那信譽豈不徹底破產?” 夏潯淡淡地道:“紀兄,別傻了,忘了你當年在蒲台縣時,是如何分說舜皇‘禪位’于禹皇一事的真相了?你那真相,誰人聽之?你被逐出書院,不就是因為這些‘荒誕無稽’之語嗎?” 夏潯撇撇嘴,道:“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 紀綱怔忡良久,苦苦一笑道:“罷了,我本以為,至少有一點是強於國公的,現在看來,也不如你!” 夏潯奇道:“什麼事不如我?” 紀綱長嘆道:“心黑啊!” 夏潯摸摸鼻子,若無其事地道:“瓦剌那邊,還是全權由你負責,韃靼那邊我會儘快安排人過去。” 紀綱眸中異光一閃,道:“下官費盡心力,又有萬松嶺為內應,才在瓦剌埋下幾根釘子,經由行刺一事,又被毀去大半,還要重新部署,再行設計。國公現在才往韃靼派人,來得及麼?”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紀兄可還記得小櫻姑娘從何而來?” 紀綱道:“自然記得,當時她陪在本雅失裡汗的皇后圖門寶音身邊……” 紀綱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他已經明白了。 夏潯眨眨眼道:“這位姑娘本就是韃靼的人,而且還是阿魯台太師的義女,她來到中原的消息,外界全然不知,你說她若重返韃靼,並且帶去瓦剌即將發兵攻伐韃靼的情報,阿魯台會不會信?” 紀綱此時方知小櫻還有這樣一層身份,驚訝之後,隨即起疑,道:“此事關係重大,這個女人……可以信得過麼?” 夏潯道:“絶對可靠!” 紀綱道:“國公何以敢如此斷言?” 夏潯遲疑一下,說道:“這其中有許多事,一直也難分說清楚。總之,韃靼之事由我負責,我是不會冒險的,你放心便是!” 紀綱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半晌,呵呵地笑起來:“我明白了!” 夏潯蹙眉道:“你明白什麼了?” 紀綱嘿嘿地奸笑兩聲,道:“死士忠衛之由來,無非以下幾點,示之以恩,曉之以義,動之以情,誘之以利,迫之以威。國公如此篤定,想來這位小櫻姑娘是情網深陷了,呵呵,這的確是最最可靠的!” 夏潯聽了忽然一怔,整個人都定在那裡。 他只是篤定小櫻一定會為他所有,一定會盡之以忠,根本沒有理由,根本不必深思,他就是有這個把握,直到紀綱這句話出口,才如一根鐵杵狠狠地撞中了一口大銅鐘,震得他心口嗡嗡直響。 為什麼? 為什麼我可以這般信任她? 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忠於我? 只因為…… 很快,紀綱的人又送來消息,就在馬哈木、脫歡父子和哈什哈靈前,侍衛們找到了刺客來自韃靼的鐵證,參加弔唁的瓦剌諸部首領在大汗脫脫不花和豁阿哈屯首倡之下,一致決定發兵討伐韃靼。因為脫脫不花身份見不得人,雖然由其統帥全局,但是對外公開宣稱,卻是由順寧王馬哈木的遺孀撒木兒公主統馭諸部。 緊接着,瓦剌向大明派出的使節趕到了北京,由大明驛署負責把他送到南京去見皇帝,他帶來了一份以馬哈木遺孀撒木兒公主以及瓦剌諸部聯名簽署的奏章,控訴韃靼阿魯台太師密遣刺客,殺害哈什哈和馬哈木兩位部落首領的事,並說明瓦剌傾其全族,向韃靼尋仇。 因為馬哈木是大明欽封的順寧王,而韃靼的阿魯台太師現在是大明欽封的和寧王,為了出師有名,在道義上、禮法上站住腳,避免大明干預,所以撒木兒公主搶先向大明上表控訴阿魯台,以期得到大明的支持。 實際上瓦剌的實力目前在韃靼之上,雖然哈什哈和馬哈木兩位傑出的首領遇刺,對瓦剌的綜合實力來講,目前還造不成什麼影響,而且還有一種哀兵之勢,撒木兒公主並不需要大明真正的幫助,只要大明能因為瓦剌占了道義,袖手旁觀便是了。 瓦剌使者到了北京便把消息散佈開來,驛丞署的人還沒把他送出北京城,瓦剌死了兩位大人物的消息就已在整個北京城裡傳開了。 夏潯知道,小櫻也該出發了。 長亭外,古道邊。 草木凋零,冷風瑟瑟,第一場冬雪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小櫻一身男裝,頭戴皮帽,蒙着防塵的面巾,與夏潯並轡,緩緩而行。 “你們稍候,我與小櫻姑娘有話說!” 夏潯一聲令下,負責護送小櫻的潛龍秘探王如風、姜明等侍衛立即勒馬站住。 小櫻揚起淺藍的雙眸,詫異地看了夏潯一眼,見夏潯依舊策馬向前,便也隨之而行,二人又行二十餘丈,在一片白樺林下停住。 小櫻藍眸輕轉,疑惑地道:“不是都已交待清楚了麼,還有什麼事沒說?” 第972章 八臂哪叱八腳蛛 夏潯清咳一聲,說道:“有件事,我想向你討教一二。” 小櫻柳眉微微一揚,微藍的眸中滿是詫異:“你,需要向我請教問題麼?” 夏潯乾笑道:“這個????????…,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子,你也是個女孩子,我想你對女人的心思,總是比較瞭解的。” 小櫻一聽女人,就像一隻突然嗅到了什麼危險的小獸,耳朵馬上豎了起來,非常警惕地道:“你說!” 夏潯道:“有一個女孩,喜歡了一個男人,其實那個男人也很喜歡這個女孩。那個男人很有些勢力和地位,本來嫁給他的話,是個不錯的選擇,終身有靠,夫唱婦隨,我想那個女孩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小櫻突然明白了什麼,臉上頓時不自然起來,好在她臉上蒙了遮沙的風巾,就只露出一雙眼睛,發燙的臉頰不用擔心被夏潯看到,小櫻鼓足了勇氣,小聲地問道:“然後呢?” 夏潯輕輕嘆息道:“可是,宦途險惡,這個女子若真的跟了那個男人,未必就會過上她所想象的生活,她可能會吃很多苦,完全不是她所以為的嫁過去之後將要過上的生活。甚至,現在的生活也要捨棄。她在江南有一所宅院,雖然不大,在鎮上也是極好的。 她很喜歡那裡,也很滿意那裡,可是若跟了這個男人,很可能……以後顛沛流離,連這樣的日子也成了奢望。你知道,男人嘛,總是希望自己的女人過得很好。如果他擔心舴己不能給她想要的生活,他就會擔心,會沒有勇氣接受對方。可那女孩痴心一片,他又不想讓這女子傷心……” 夏潯這一番話,斟酌着說的很含蓄,小櫻很努力地聽,還是不能完全理解。不過她已經聽明白了一些她知道夏潯說的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那個女人就是她。而他所擔心的???????????? 夏潯長嘆一聲道:“你說,他現在該怎麼做才好呢?” 小櫻氣往上衝,脫口道:“這樣沒出息的男人你叫他去死吧!” “啊?” 小櫻道:“他怎麼知道這個女子想要跟了他,就是為了享受榮華富貴?她若想享受榮華富貴,當初何必離開韃靼去瓦剌做個侍女?當瓦剌大汗脫脫不花想要納她為皇后的時候,她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幕帳、領地和牧奴,又何必跟了那個白痴男人逃到中原去?” 夏潯有些尷尬:“這……” 小櫻越說越是不平,憤憤地道:“一個自幼生長在草原上的女子,她真的會突然喜歡困在一所庭院裡的生活?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鳥那籠子再精美,你問它願不願意住進去?她喜歡江南那幢宅院,只因為那兒讓她的心裡寧靜,因為那兒離她喜歡的男人很近!這個白痴男人,如此的自以為是,你說他還活個什麼勁兒?” 夏潯眸子裡放出光來:“那個男人,很可能會失去現在的權勢、地位!” “只要他對她好!” “嫁給他,未必能過上優渥、富貴的生活!” “只要他對她好!” “可能還要捨棄那精緻優美的宅院,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跳出籠子,她會很開心。只要他對她好!” 夏潯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櫻,風在他們身邊輕輕地盤旋,捲起幾片落葉,就像他們現在七上八下的心情…… 許久許久,夏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輕說道:“那個男人,現在有四個兒子,懷遠、懷至、懷邇、懷安,遠至邇安,很吉祥的名字。” 小櫻又迷糊了眨眨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夏潯又道:“那個男人現在又想了幾個字,等他再有了兒子就可以用上。 文修武偃,呵呵,遠至邇安,文修武偃你覺得這幾個字好聽麼?” 小櫻更加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你兒子叫什麼關我屁事呀,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你兒子頭上了……” 看過許多雜七雜八的戲文兒的小櫻腦海裡突然浮起出這樣一副畫面:一位書生握住一位姑娘的手,悲悲切切地道:“你我二人,終是有情無份,只希望你我子女,能夠圓了我們未競的心願。將來,你我二人各有子女,若是生男,便結為兄弟,若是生女,便結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便結為夫妻……” ……不會這麼狗血吧! 小櫻想得都暈了,暈呼呼地道:“好聽????????????又怎麼了?” 夏潯眸中露出歡喜的笑意,低低地說道:“如果這個女人願意,這個白痴的、沒出息的男人,希望他們兩個能有孩子,那就可以用上其中的字了,比如懷文、比如懷修??????…,不曉得這個女子願不願意?” 小櫻心裡又轉了轉,突然繞過了這個彎兒,她的腦子“轟”地一下,好象突然炸成了一片片碎片,飛揚在整個天空,飄飄揚揚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這種感覺和她在玄武湖中落水時似有幾分相似,但是卻絶不會讓她產生無依無靠的孤獨、恐懼感,她的全部身心,此時都已被巨大的喜悅和幸福包圍了。 小櫻的臉上爬滿了紅鼙眸波迷離,彷彿在作夢一般,不敢置信地道:“楊懷文、楊修……,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夏潯目光一垂,在小櫻穿著胡式馬褲,尤顯圓潤豐滿的臀部上溜了一眼,戲謔地笑道:“我看那位姑娘,好象是很能生養的樣子。如果她能把文修武偃這四個字全都用了也沒關係,大不了讓那個白痴男人再想一句備用着,你說對不對?” 小櫻大羞,臉蛋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眸子裡卻濕得要滴出水來,她手中的鞭子下意識地揚起,下意識地落下,眼看將及夏潯的肩頭時,卻突然收了氣力,在他肩上只是輕輕地一抹,然後手腕一轉??“啪”地一聲,鞭梢抽在馬屁股上,磕鐙松繮,便輕快地馳了出去。 順着風??小櫻在夏潯耳邊只留下一句軟綿綿、甜絲絲、滿是喜悅和期望的話:“等着我回來!” 看她遠去背影行如春風一縷,夏潯的心情也莫名地輕快起來。 館驛裡面,工部尚書宋禮展開圖紙,正與夏潯解說,夏潯回來時,宋禮正在館驛裡候着,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聽他大談建築:“國公您瞧??在這條街上,工部準備承建十五幢王府,共計八千三百多間房屋,給親王、郡王們居住,在這裡……” 夏潯心道:“這些王府一建成,這條街就該叫王府街了,原來王府井因此而出現,親眼見證其形成的過程??倒也有趣。” 宋禮又道:“北京原為幽州,據說上古時候叫苦海幽州,後來遼金定都于此??城西南的無定河水果然經常氾濫,百姓深受其害,所以元朝劉秉忠建大都時,將整個城池往東北方向遷移,遠離頻頻肆虐的‘無定河,,又將都城建成三頭八臂哪吒城,以降龍鎮水。 這一次重修北京城,對於北京的整個格局,三頭,麗正門、順承門、文明門;八臂??建德門、安貞門、光熙門、崇仁門、齊化門、肅清門、和義門還有平則門,雙腳,安定門、德勝門,我們都未觸動,整個佈局未變,只在細處規劃做了規劃??國公瞧這裡????????????” 夏潯打斷他的話道:“玄之又玄的事情,不可不信,亦不可盡信,更不可全然以之為憑仗。工部承建北京,對周圍一切有所關聯的環境地理,都要注意。神仙也有打盹兒的時候,萬一這位三罈海會大神一時疏忽,鎮不住無定河,再叫北京受了水患,皇上大怒,可不知要多少人頭落地了。尚書大人,對無定河的治理,萬萬不可懈怠,要下大力氣,總有一天,叫這無定河變成永定河,才可永解北京水患!” 宋禮忙道:“國公放心,河道治理,亦有專人負責,工部是不會懈怠大意的。” 兩下里又分說一陣,宋禮捲起圖紙告辭,夏潯急忙繞回書房,戴裕彬正等在那裡,一見他來,連忙行禮,夏潯擺手道:“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兩人坐定,夏潯道:“小櫻已經叫王如風率人護送着,往韃靼去了。此前,我已分別叫辛雷和費賀煒往遼東和西涼一行。這邊,遼東都司,奴兒干都司可以向韃靼阿魯台表示善意,而西涼和哈密則可以好生敷衍着瓦剌,叫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放手一搏。” 夏潯閉了閉眼睛,緩緩又道:“現如今,朝廷有遼東都司、奴兒干都司,牢牢掌控着北疆,西邊有甘肅衛和哈密衛牢牢控制了西涼和哈密,自帖木兒帝國內亂以來,他們的勢力漸漸撤出別失八里,現如今能影響別失八里政局的唯有我大明和瓦剌。我大明就像八臂哪叱,已掌控八方。 瓦剌野蠻,屢屢西侵,別失八里王沙迷查干只能全力倚賴我大明,近兩年來,別失八里屢屢入貢,其王沙迷查干但凡國內發生大事,莫不稟報天朝,由我大明天子裁決,等瓦剌一旦勢危,必定更加倚重天朝。 將率若是平定瓦剌,迫其就範,可能還需要別失八里援之一臂之 因此種種,別失八里的作用很大,可我們此前在西域一直就未曾打開過局面,就是情報收集也不見成效。當然,這也是因為此前我們的重點不在那裡,人手也有限。可如今不同了,你此前的情報收集卓見成效,我這次叫你來,就是希望你到那裡去,務必趁此良機,打開西域局面。” 戴裕彬起身道:“卑職遵命!只是…??????韃靼這邊” 夏潯微微一笑,道:“這邊你不用再操心了,事到如今,皇帝會親自關注的,有錦衣衛在裏邊摻和着,咱們不宜再頻頻露面,現在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干咱們這一行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才是運長命久之道!” 戴裕彬不再多言,拱手道:“卑職馬上趕赴西域!” 第973章 草原上的紅色曙光 初冬的飲馬河,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燦爛,萬里晴空,不好的時候冷風嗖嗖,風沙滿天。 今天剛下了初冬第一場雪,雪淺淺的、薄薄的,不到傍晚大部分便消融了,草原上東一塊西一塊,殘留着片片白雪,就像難看的疤瘌頭,要等真正的大雪下來,覆蓋了整片草原,沃雪千里,那才好看。 不過,雪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北國風光,對草原上的人來說絶不是一種享受,如果那樣的大雪下來,對以農耕為主的百姓來說,固然是一件喜事,對以遊牧為主的民族來說卻是一個大麻煩。雪後總是寒冷的,雖然儲備了大量的草料,可是牲畜禦寒也是個大問題。 這裡是阿魯台部的駐地,距遼東開原和兀良哈三衛的領地很近。 冬天的時候,遊牧部落會選擇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等春暖花開再遊牧,所以若是以前,韃靼定居汗帳絶不可能設的離遼東這麼近,不過現在韃靼向大明稱臣,與遼東的關係日益密切,完全不虞雙方發生戰爭,這些顧慮就沒有了。 今夜很寧靜,而且有些暖和,雪剛下的時候,天氣總是暖和的,要到次日才會感覺到寒意。 今夜的風不大,黑色蒼穹下看不到幾顆星星,那夜空中一定佈滿了烏雲,醞釀著更大的一場雪。 牧地上也靜靜的,牧人們都躲在帳蓬裡,偶爾會有牛羊的叫聲和駿馬的長嘶傳來。 阿魯台的營帳裡溫暖如春,正在舉行一場晚宴。 馬頭琴、科庫兒等樂器奏起歡快的曲子,節奏鮮明,樂曲生動。 四個少女,穿著鮮麗的蒙古袍服,正在大帳中央表演筷子舞,每位少女都雙手各握一把筷子,隨着樂曲翩翩起舞,雙手時而交叉胸前擊打筷子,時而俏皮的擊打雙肩,雙手交叉于腹前擊打筷子時,于歡快之中尤其于男人一種愉悅的視感。 她們跳的是快舞,長辮兒飛揚,飄灑矯健。當樂曲的節奏變得既輕鬆又急驟時,一雙筷子上下翻飛,在周身各處敲擊出明快的節點,把這場表演推到了**,頭人們紛紛叫好,捧起大碗飲酒,或者用小刀切下大塊的牛羊肉、血腸什麼的,塞到口中大嚼。 阿魯台太師坐在上首,與眾首領們的歡暢愉快的神情全然不同,即便是在笑着,他的眸子也是清而冷的。他現在是大明欽封的和寧王,韃靼真正的主人。雖然現在韃靼的實力較之以前弱了許多,但他從幕後走到了台前,再也不用藏的大汗的陰影之下發號施令,這樣的榮耀和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為了抗拒來自瓦剌的壓力,這兩年阿魯台頻頻向大明納貢,表現得十分溫馴。利用他是大明欽封和寧王,乃是大明臣屬的身份,同遼東和兀良哈三衛加強了經濟往來,像今年冬天,他除了令所有部落提前準備了充足的牧草和過冬衣袍、寢帳,還向遼東購買了一批米糧以備不時之需。 如今他兵精糧足,他有信心在幾年內就恢復元氣,重新與瓦剌抗衡。 不過,同遼東的交往中,他也發現,兀良哈三衛已經變質了,曾經以遊牧為生,驍勇善戰、精於騎射的兀良哈三衛,現在勢衷于農耕這種更穩定的生存方式,也熱衷于經商、做生意,兀良哈三衛的領地裡出現了大批的漢人,由於他們帶來的諸多好處和財富,被兀良哈三部奉若上賓。 阿魯台對此頗為警惕,漢人掌握著更先進的生產方式,經商貿易更是此道高手,如果放開自己的部落,很快他的族人就會被吸引、效仿,直至同化。這才短短幾年功夫,兀良哈三衛的男男女女已經以穿漢服、說漢話,延請漢人教子女識漢字讀漢文為榮了。 阿魯台可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面,所以儘管他大力發展同遼東的邊貿易關係,卻嚴格設定了幾處交易場所,斷然不敢像兀良哈三衛一樣,毫無戒心地放開自己的領地。 內部來說,反對他的聲音還是有,但是鑒於他卓越的領導能力,軟硬兼施之下,敢予反對他的部落首領越來越少了,即便是有些部落首領不甚服他,也不至于跟他唱反調、打對台。 “再給我一些時間……” 阿魯台飲了一口烈酒,眯着眼睛想:“再有兩年時間,我就可以整合整個韃靼,令得上下齊心。再有五年時間,我的牛羊、馬匹,財富,就可以恢復全盛時期的實力。我得繼續想辦法挑唆大明征討瓦剌,籍機壯大我的力量,如果我能一統整個大草原,二十年後,我就有實力吞併遼東,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光景,就有能力向大明發起真正的挑戰!” 阿魯台眯着眼睛瞟了眼他的繼子石捏爾干,石捏爾干正端着大木碗,與其他首領豪爽地對飲,放下酒碗,又拿過一架火不思,撥拉著琴弦,大聲唱起了歌兒。 阿魯台微微一笑,撫鬚想道:“這些大事,未必全能在我手中完成,不過等我鋪好了路,我的繼子自然去完成。到那時,他就是忽必烈,而我,將成為成吉思汗!” 就在這時,氈包上厚厚的帘子猛地被人推開,一個穿著土黃色肥大蒙古袍的漢子快步走進來,剛剛舞蹈完畢正要退下的姑娘們連忙避向左右,那大漢快步向前,速度極快,帶著兩旁燃着的火苗也呼地一下飄向他疾步掠去的方向。 “王爺!別乞回來了,烏蘭圖婭別乞回來了!” 那個侍衛以手撫胸,向阿魯台行禮,神情激動地道。 烏蘭圖婭是韃靼草原最美麗的姑娘,不知受到多少男兒的傾慕,這個侍衛與她地位相距太遠,或者只有遠遠傾望、暗戀的份兒,但是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姑娘回到了部落,那種由衷的喜悅還是讓他欣喜若狂。 “什麼?” 一向鎮定沉着的阿魯台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又驚又喜地道:“你說什麼?我的烏蘭圖婭……回來了?” 當初阿魯台決定放棄自己的殺子之仇,不以殺死夏潯為目的,而是挑唆遼東漢人和女真諸部之間關係的時候,小櫻不肯從命,依舊堅持要報父仇,阿魯台既無法阻止她,就等於是捨棄她了,如果他的計劃成功,小櫻很可能就會喪命遼東,在大業和私情面前,阿魯台最終選擇了前者。 等遼東事敗之後,有關遼東那邊的消息眾說紛紜,有人說有個扮作總督大人侍女的韃靼女奸細行刺總督失敗,被凌虐至死,又有消息說,總督大人開恩寬赦了那個女刺客,把她趕出了遼東,還有人說,那個侍女被挑斷腳筋,送進了窯子…… 眾說紛紜,沒個准譜兒,阿魯台叫人着意打聽了一下,始終沒有她的準確消息,只當她已死掉,也就息了念頭,想不到她竟然還活着。一時間阿魯台又驚又喜,連忙道:“在哪裡?快帶她來見我!” 話音剛落,幾個侍衛簇擁着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她已摘了面巾和帽子,肩上垂下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脂光艷艷,明眸皓齒,可不正是烏蘭圖婭。 在座許多首領也認得她,一見小櫻出現,頓時訝聲四起。 阿魯台既興奮又高興,閃身走出几案,張開雙臂,激動地道:“我的烏蘭圖婭,你終於回來了!” 乍見阿魯台真情流露,小櫻心情十分複雜,可是想起他為了鞏固地位設計自己與他兒子的婚事,為了他的大業,毫不憐憫地犧牲自己,心中又冷靜下來,小櫻急走幾步,對阿魯台急急說道:“乾爹,速作準備,瓦剌要發兵攻打咱們啦!” “什麼?” 阿魯台大吃一驚,他倒底是個成熟的政客,一俟聞此消息,天倫之情登時拋諸腦後,阿魯台急急拍了兩記手掌,沉聲吩咐道:“筵席散了,所有人退下!” 眾首領聽了小櫻的話,正驚詫不已,一聽阿魯台這般吩咐,只得紛紛退下,帳中一空,阿魯台急忙拉住小櫻問道:“圖婭,你這幾年都在哪裡?你說瓦剌要發兵伐我,是何道理?” 小櫻來時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便講她行刺失敗,卻被夏潯大義釋放,當時憤于義父不顧她的父仇和她的生死,不想回歸韃靼,便單騎獨馬流浪于草原之上,後來流落到西蒙古,被她的遠親豁阿哈屯收留,於是這幾年就一直待在瓦剌。 前不久,脫脫不花大汗召開大忽力革台,哈什哈和馬哈木雙雙遇刺,連脫歡都死了,瓦剌諸部憤怒已極,決定發兵討伐韃靼。小櫻雖寄託于瓦剌,畢竟是韃靼人,雖然不忿于義父的冷酷,可是這種生死關頭,那些許恩怨終究掩不了這麼多年的感情,她怎忍自己的族人受瓦剌屠戮?於是籍機逃走,趕來報信。 一連串的消息把阿魯台驚獃了,他沒想到最近竟發生了這麼多的事,瓦剌來攻,對眼下的他來說固然是一樁急難,可是馬哈木和哈什哈這兩個勁敵遇刺,從長遠來講,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 對於小櫻,他是沒有懷疑的,因為小櫻所說的這些事,他回頭只要一打聽就能知曉。小櫻示警,可以叫他提前有所戒備,如果瓦剌不來,那就是消息不真,如果瓦剌真的發兵,他早知消息便可早做準備,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他信之無疑。 阿魯台歉疚地道:“圖婭,義父要為一族之未來着想,大義面前,不能不割捨親情,是義父對不住你。如今,你能趕來給義父報信,不枉義父疼你一場。如今,義父是和寧王,已獨掌韃靼大權,你回來了,從此就是我韃靼的公主,義父再也不會委曲了你!” 兩人又敘談半晌,阿魯台便叫人帶小櫻下去休息,他獨自在帳中沉思良久,沉聲吩咐道:“來人,速召各部首領,帳中議事!” 第974章 心心繫遠 辛雷風塵仆仆地趕到金陵,徑去東輯事廠去見木恩,木恩見了夏潯的密信大喜若狂,先厚賞了辛雷,打發他離開之後,馬上召來左右掌刑千戶陳東和葉安,三人關起房門密議很久,便將夏潯那封書信燒掉,一俟離開,陳東便開始秘密安排人手,接近紀府家人,探拿紀府消息。 朝廷這邊,朱棣又接到了安南消息,前番投降、已被任命為安南布政司副使的陳季擴又反了! 朱棣聞訊勃然大怒,這陳季擴首鼠兩端,形勢利於他時就稱王,不利於時他就投降,一俟朝廷大軍撤走兵力空虛的時候他又復反,如此這般反覆無常,將朝廷戲弄于股掌之上,朱棣安能再容他。 朱棣立即下詔給張輔和沐晟,赦令二人再征安南,兵馬錢糧就地徵集,當地本應解送京師的稅賦在帳上抵扣便是。如此就便應急,唯一的要求就是這一次無論如何務必擒拿陳季擴,斷不再容他逍遙,也不容他故伎重施。張輔得了聖旨,便與沐晟再度發兵,浩浩蕩蕩殺進安南,一場鏖戰又開始了。 旨意頒下沒幾天,夏潯和紀綱聯名所上的密奏就到了京城,朱棣看過密奏龍顏大悅,這時皇太孫朱瞻基正在他身邊讀書。朱棣對朱瞻基的寵愛的確是非同一般,雖然他已立了朱高熾為太子,但是一般來說,是不會越俎代庖,替兒子立下孫子輩的儲君的。 再者說,朱高熾不止一個兒子,雖然朱瞻基是長子,將來做儲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過少年早夭又或出現重大失德的事情,從理論上來說還是有可能的,如果先立了皇太孫,之後罷黜,總是一樁動盪朝堂的事情,所以皇太子已經立了,沒必要這麼早立皇太孫。 可朱棣居然就把皇太子和皇太孫都確立了,他對朱瞻基的寵愛的確是非同尋常。平時有暇,朱棣常把朱瞻基喚到身邊,考較他的功課,教他為君的道理,盡享天倫之樂。此時朱瞻基正伏案用功,朱棣閲罷秘奏欣然暢笑,朱瞻基聽了不禁抬起頭來。 這幾天,因為安南平了又反、反了又平、再平再反,纏綿不斷的煩心事,讓朱棣一直很不開心,平時陰沉着一張臉,不要說宮中上下、文武百官,就算是皇太子見了他都戰戰兢兢,生怕惹起他的無名之火,只有朱瞻基在他面前敢說敢笑,這時瞧見爺爺高興,朱瞻基也高興起來,便擱了筆,問道:“皇爺爺,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朱棣笑吟吟地道:“楊旭和紀綱在北京把事情辦的很不錯,紀綱在瓦剌行刺幹得漂亮,楊旭運籌全局策劃的也妙。好,很好,北面,本來是比南面還要頭疼的一處所在,他們把北面的問題給解決了,只剩下交趾那區區彈丸之地的話,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朕就不信平不了它!哈哈……” 朱棣笑容滿面地拍拍手中的奏章,又對朱瞻基道:“你皇爺爺靖難的時候,前途未卜,希望渺茫,他們那時就已忠心耿耿地追隨你皇爺爺瞭解,這兩個人吶,都是真正有本事的,能做事。可是叫他們閒在京裡的時候,卻也少不得勾心鬥角、拉幫結黨,把他們打發出去,叫他們心生危機,這就猶如船在河中,浪急欲翻,同船之人安能不放下私心雜念,齊心協力去穩定這條船呢?” 朱瞻基見他興緻頗高,便笑道:“皇爺爺世之明君,馭人之術自然是極高明的,孫兒會牢牢記在心頭的。” 朱棣哈哈大笑,招手把他喚到身邊,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趁着興緻解說道:“聖人書是要讀的,不過不可以拘泥于書,一樣米養百樣人,人與人不同,用的法子就要不同,書中所言不會那麼全面。有些人識敬,有些人不識敬,有些人大度,有些人小心眼,有些人狂傲,有些人謙虛,有些人得去鞭策,有些人得去誇讚,為君者,最重要的就是識人之明,因人付事,不可概而論之。 萬物分兩級,一陰一陽,總有兩面性,人也是一樣的,再無能的人,總有最適合他發揮所長的地方,再無所不能的人,總有他不能辦到的事情。一個天下,永遠不愁無人可用、無才可用,更不存在少了什麼人便天塌地陷的可能,孔聖人死了,難道就日不升月不落,天下從此不為天下了麼? 如果你身邊儘是庸碌無能之臣,那不是臣子們無能,而是因為你用人不明。識人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建立一個縝密的、所有人來遵從的制度,一大群人、一小隊人、一兩個人改採用的方法,都是有區別的,人少的時候可以靠感情,如那落草為寇的山大王,而人多的時候必須靠規矩,治理一國,尤須如此。” 朱瞻基知道這都是皇爺爺為帝一生的經驗教訓,是以心中默默記誦,及至這一番話都記得牢牢的,再不忘記,這才對朱棣道:“皇爺爺,孫兒已經記下了。” 朱棣見他如此懂事好學,欣然一笑,習慣性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天冷了,江南的冬天濕寒氣重,他的老寒腿尤其受不了。朱瞻基乖巧,一見爺爺雙腿難受,連忙順下炕沿,蹲在地上為他輕輕捶腿,同時吩咐殿上的內侍們道:“快把火盆搬近一些!” 朱棣欣然撫了撫孫兒的頭髮,雙目望向殿外,悠然神往地道:“天冷了,北方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下雪了,孫兒,皇爺爺想帶上你再去北京走一走,這回咱們在那兒住久一些,你說好不好?” 不等朱瞻基回答,朱棣便喟然一嘆,傷感地道:“爺爺已經很久不曾見過北方的雪了……” 北京城裡,夏潯和紀綱這些天每天見面,忙碌的很。 圖謀關外的計劃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着,由於有小櫻先行告密,阿魯台徵集各部落勇士提前做了戒備,瓦剌大軍果然氣勢洶洶殺到韃靼,卻被早已有備的阿魯台堅壁清野,撤走了幾個處于交戰區域的部落,集中優勢主力,全殲了瓦剌右路先鋒大軍逾兩萬人。 在大雪紛飛的冬季,要遷徙一個部落是很困難的,徵調各部落勇士事先嚴陣以待,又沒有城池等要害之地可以屯守,對等候一方來說,也是一件極其難熬的事情,可韃靼居然做到了,由此可見在瓦剌大軍還遠遠沒有趕到韃靼境內時,韃靼就已做好了準備。 這個認知,使得瓦剌諸部沒有因為一支主力被消滅而偃旗息鼓,反而更加的群情激憤。如果設計刺殺哈什哈和馬哈木的不是阿魯台,他豈能這麼早就有所戒備?須知此番軍事行動極其秘密,那些不慎可靠的部落頭人都未能獲悉全部計劃。 只是到了調兵遣將的時候,才由脫脫不花大汗下令調動,所以即便他們是心向韃靼的人,也根本無法事先向對方提供如此準確的情報的。更何況,原本心向韃靼的一些西蒙古部落,之所以心向韃靼,是因為當時韃靼才是蒙古正朔,他們擁有黃金家族的可汗,而今則不然,黃金家族血統的蒙古大汗在瓦剌部,韃靼的阿魯台正是背棄大汗的那個人,這些原來的親韃靼派同之勾結的可能極小。 因此瓦剌諸部群情洶洶,更加憤怒,這一回,阿魯台的罪名算是徹底落實了。 先期的小小失利,他們並沒有放在心上,軍事計劃本來就該是根據戰場形勢隨時可以變化的,在草原上打仗,不像在中原地區,有些交通要道你必須得走,有些險關要隘你必須得攻取,所以高明的對手可以預計你的行動並做出相應對策,草原上四通八達,隨處可以行進,敵人只能占一次先機,卻占不了第二次。 再則,冬季遷徙部落是十分艱難的,眼下已經連下了幾場大雪,更增加了遷徙的困難性,在這種大遷徙中,非戰鬥減員情況非常嚴重,更有大批牛羊馬匹離開了避風的山坳、擋寒的雪牆,會大量凍死在路上。而現在瓦剌是進攻方,韃靼可以遷徙幾個部落,卻不可能也沒有足夠的力量遷徙所有的部落,這就是韃靼的弱點。 因此“脫脫不花”會同撒木兒公主、豁阿哈屯,以及太平、把禿孛羅等首領,就首戰失利檢討一番失誤之後,重新擬訂了作戰計劃,專去攻擊韃靼部落,迫使阿魯台太師領兵主動尋他決戰。 草原上利用冬季駐牧的地方不是很多,那些韃靼部落往常在冬季的駐牧之地,他們基本上是瞭解一些的,可謂一抓一個準。這一來阿魯台就窮於應付了,好在他已經殲滅了對方一支主力,大長了己方士氣,主場作戰又有地利人和等各方的優勢,所以勉強還能與氣勢洶洶的瓦剌“復仇”大軍抗衡。 夏潯和紀綱所忙碌的,就是根據每天送回來的情報,仔細分析韃靼和瓦剌的勢力消長,每當雙方實力發生不均衡的重大變化時,他們就得利用埋在瓦剌的萬松嶺和藏進韃靼的烏蘭圖婭這兩個打進了對方權力核心的超級間諜,左右下一場戰斗的結果,確保雙方的實力仍舊保持均衡,唯其如此,雙方纔會都有信心繼續打下去。 夏潯和紀綱就像操縱着鬥雞比賽的兩個奸商,哪只鬥雞稍強,就壓制下去,哪只鬥雞沒了精神,就撩撥一下,雖然他們早就內定了比賽結果,卻故意把比賽搞得難解難分,如火如荼,忽悠着一幫看客如痴如醉。 這天下午,夏潯和紀綱正在房中仔細分析着前方送來的最新戰報,評估着韃靼和瓦剌的勢力消長,門口忽然被人輕輕叩響,傳來一個館驛傭仆的聲音,道:“國公爺,有人到館驛尋你!” 夏潯正思慮傷神,聞言微怒道:“不是說了每天午後本國公概不見客嗎?” 外邊那人期期地道:“國公爺,那位姑娘……哭得很是傷心,所以小的……小的……” 紀綱聽了向夏潯投以曖昧的一眼,嘿嘿笑道:“接下來的事,下官來做,國公自管去吧!” 第975章 終向岐路行 夏潯一推房門,只見天地一片白茫茫的,大雪紛飛,連天漫地,地上已是厚厚一層積雪,軟綿綿的好象鋪上了一層白駝毛的地毯,一股清新的風裹着雪花直往屋裡飄來。 夏潯忙掩上身後的房門,眯起眼睛看看那漫天大雪,欣然道:“好大的雪!” 他與紀綱進到書房處理情報時還沒有下雪,院子裡也清掃的很乾淨,這才多長功夫,已是銀裝素裹了。夏潯長長地吸了兩口清新的空氣,問那身着綠袍的館驛仆卒:“來人在哪裡?” 那人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未經國公允許,小的沒敢叫他們進來,只是瞧那女娃兒可憐,先為她通稟一聲。” 夏潯點點頭,道:“如此大雪,正當一踏,我去看看來人是誰。”那館驛僕人撐起雨傘要為他擋雪,夏潯卻覺這雪甚美,並不叫他撐傘,任由大雪落到頭上、肩上,大步流星出了館驛大門,往門下一站,向雪中定睛看去,就見雪中一女二男正站在那裡。 那女子年紀甚輕,身段雖似抽了條的柳條般苗條婀娜,卻還明顯地透着一股稚嫩的味道。一張雪白的小臉,頭戴昭君臥兔暖帽兒,身上兜着一件松鶴鳴春的‘一口鐘’披風,身後站着兩個短褐大漢,不遠處又停一輛長途大車,套了四頭大黑騾子,顯然是他們的乘坐工具了。 大雪瀰漫,雪中站着的三人就這一會兒功夫,已被蓋了一身的白雪,彷彿一個雪人兒。夏潯在雪花飄搖中,乍一看還未認出那女子模樣,定睛再一看,不由失聲道:“賽兒,怎麼是你?” 唐賽兒扁了扁嘴兒,未及說話,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 夏潯忙道:“好大雪,快隨我到廳中敘話。” 那傳訊的仆傭是收了人家好處才入內通稟的,這時見國公爺果然識得來人,彼此還很熟稔,這錢也就收得更是心安理得了。夏潯迎了唐賽兒進了大門,一問那穿短褐的兩人,卻是西門慶派來護送賽兒的,便叫那仆傭領了他們先到門房歇息吃茶。 西門府上的兩個家人得了囑咐忙跑回去停放馬車,卸馬喂料,這且不提,夏潯將唐賽兒接進一間客廳,一邊替她拍打身上積雪,一邊道:“這樣天氣,你怎麼跑來了?” 唐賽兒除去暖帽,抖落鬥蓬,裏邊赫然一身縞素,夏潯訝然道:“這是……” 唐賽兒哽咽地道:“婆婆,她過世了!”一語方了,便哇地一聲大哭,撲進了夏潯懷抱。 “不哭不哭,賽兒,別太傷心了!”夏潯手忙腳亂一陣哄,黯然嘆道:“人有生時,便有死地。婆婆高壽,天年盡了,自然便去了,這是誰也奈何不了的,不要太傷心了。” 這時再瞧唐賽兒,一張小臉因為憔悴而顯得瘦瘦的,原本還有些許嬰兒肥的臉頰,這時下頦尖尖,兩眼大大,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夏潯不禁責怪道:“到了門口怎不報出自己身份呢?險些便被我拒之門外。” 唐賽兒依舊止不住淚,抽泣地道:“西門哥哥說,你到北京是要做大事的,我又是這樣一身打扮,來尋你頗為不便,恐會惹人非議。我安葬了婆婆,不想一個人回金陵去,要來尋你又不想惹人閒話,便只好不說身份了。” 夏潯皺眉道:“西門哥哥?我那侄兒也到蒲台去了麼,莫非高升兄先離開蒲台了?” 唐賽兒抽抽答答地道:“西門哥哥……就是西門慶啊!” 夏潯愕然道:“那怎麼能叫哥哥?他比你乾爹我歲數還大!” 唐賽兒無辜地道:“是西門哥哥讓我這麼叫的麼,叫習慣了……” 夏潯無語,眼見唐賽兒還在抹眼淚,心中憐意大起,便柔聲道:“好啦,你不要哭了,婆婆去世已經有些時日了,她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你這麼孝順,也會很欣慰的,可你這麼傷心就非她所願了!” 夏潯一面說,一面替她輕輕抹去眼淚,那大手溫暖、有力而溫柔,徬徨無依的唐賽兒忍不住又抱住他痛哭起來。 賽兒自幼喪父,母親又性格柔弱,只因拜了裘婆婆為師,自幼有她照料,這才不受人欺負,所以與她感情非常深厚。在認識夏潯,漸漸移情於夏潯之前,在她幼小的心靈裡是把裘婆婆當成自己父親的角色的,所以對她的去逝極為傷心。 夏潯又好言寬慰一番,攜了她往後宅去。賽兒也知道自己這一身重孝,不宜出現在官府館驛裡面,心算一下,業已過了重孝服喪之期,到了後宅便先隨弦雅下去,洗了洗那哭得梨花帶雨的一張小臉,換了一身素淨衣裳再出來重新相見。 巧雲和弦雅都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兩人委婉寬慰之下,賽兒才漸漸平靜下來。這才告訴夏潯,西門慶本想親自送她赴北京的,只是他那長女婚期將近,如果先往北京就無法趕及女兒的婚事,女兒成親,做父親的豈能不在場,無奈之下才派了兩個可靠的夥計送她赴京,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西門慶的親筆信來。 夏潯打開一看,倒也沒有其他的說法,主要就是因為醫術有限,不能治好裘婆婆,頗有些自責,又向他說明不能親自護送賽兒赴京的原因,請他原諒。 裘婆婆年事已高,夏潯在蒲台時就有預感,恐怕她將不久於人世了,藥石之術只是盡人力而聽天命,夏潯自然不會見怪。至于因為女兒成親,分身不得,這也是人之常情,夏潯雖貴為國公,卻把西門慶當兄弟看待的,哪能當成門下驅使,心中也無成見。 這些事,回頭再寫封回信,叫西門慶府上兩個下人帶回去便是,眼見巧雲和弦雅勸得賽兒悲淒之意已減,夏潯便安撫幾句,先回了紀綱所在的那處書房。紀綱正在扶案忙碌,看見夏潯回來,推案笑道:“既有佳人相約,國公怎回來的這麼早?” 夏潯苦笑道:“休得說笑,只是一樁故人身故的消息罷了。” 紀綱聽了,忙道:“抱歉,抱歉。” 夏潯搖搖頭,問道:“這一遭的計劃擬的怎麼樣了?” 紀綱遞上自己剛剛擬好的意見,夏潯看了頷首道:“不錯,此一戰後,阿魯台糧草被燒,吃力不住,就該向我大明求助了,到時候遼東兵馬就可以堂而皇之進入草原,以調停之名,滲透控制。就這麼辦吧!” 就在這時,門口又有人急急來報:“國公爺,紀大人,京裡有旨意下來,給兩位大人的。” 夏潯與紀綱對視一眼,均感驚奇,紀綱連忙站起,將擬好的回執壓在鎮紙下面,二人出了書房,對守在書房外的侍衛吩咐一聲:“此機要之地,任何人不得妄入!”便匆匆趕到前堂接旨。 夏潯和紀綱匆匆趕到前廳接旨,接完了旨意,紀綱笑容可掬地對傳旨太監道:“公公辛苦了,正下大雪,行動不便,且請側廳歇息,喝一杯茶。”說著一卷寶鈔便順了過去。 紀綱這是禮多人不怪,如今被貶出禦前,禦前這幫人想要欺上瞞下,手段多的是,紀綱比誰都清楚,自然熱情結納。那傳旨太監是個新上位的,還不大經歷過這個,又知道這紀綱的凶名,先還不敢收,紀綱笑容可掬,不由分說便塞到他袖中,這傳旨小太監忐忑不已地袖了那錢,便向二人拱手告辭。 夏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也不理會,只等那傳旨太監帶了錦衣護衛離去,才對紀綱道:“皇上又要北巡了。” 紀綱眉飛色舞地道:“可不正好!北疆正打得精彩紛呈,正好叫皇上來了,看看你我手段!” 紀綱轉念一想,忽地擊掌道:“國公,你看咱們要不要修改一下本來的計劃,叫塞北這場戲,打得更加激烈一些,如此一來,皇上到了,更識得你我的本事!” 夏潯怦然心動,可是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壓下了這個誘惑,說道:“不妥,咱們原本的計劃一環扣一環,可以巧妙地耗盡他們雙方所有的力量,到時再由我大明收拾殘局,事半功倍。如果突然改變計劃,就得修正一系列的後續計劃,一着不慎造成雙方勢力不均衡又無法進行補救的話,這場仗就打不下去了。” 紀綱急道:“國公,你要緩進,為求一勞永逸以競全功,舍了個人千秋功名,紀綱依了你。如今只不過稍作變通,你也不答應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國公就不為自己有所打算?” 夏潯沉聲道:“如果可能,我當然也想為自己打算!但是兩者不可兼顧時,你叫我如何取捨?紀兄,萬一功虧一簣,就算咱們依舊能夠平定塞外,也要付出萬千將士的鮮血,用無數袍澤的性命做為自己的進身之階,你安心麼?不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正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心安,所以,不能答應!” 紀綱的心情,夏潯能夠理解,一位大人物巡視地方,地方上勞民傷財、不遺力地折騰一兩個月,就為了等那大人物過來走馬觀花地看三分鐘,這種事屢見不鮮,如果可能,夏潯也不介意做點面子工程。但是這件事若有差遲,代價就是萬千性命,他不敢冒險。或許,他不敬畏鬼神,但他敬畏生命! 紀綱聽了夏潯這句重話,臉色變了變,最終化為乾乾一笑,不復言語。夏潯察覺二人漸趨緩和的關係陡然又變僵了,心中也是無奈,他淡淡地瞥了紀綱一眼,道:“回頭咱們再商量迎駕事宜吧,我前邊還有一點事!”說完便舉步出了大廳,往門房去安置那兩個西門慶府上的家人。 紀綱站在那兒,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突然把牙一咬,冷笑道:“你不做,老子自己做!總不成叫你姓楊的毀了我紀某人的大好前程!” 第976章 人各有心,心各有見 白雪皚皚,茫茫一片。 阿魯台登上一個積雪的土坡,俯瞰着一望無際的雪原。 坡下,一頂頂氈帳正在緊張地拆開、裝車,他們很快就要轉移陣地了。 阿魯台微微蹙着眉,暗自盤算着敵我雙方手中現在還剩下的籌碼——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他想來,對瓦剌一方的決策者們來說,應該也是一樣的感覺,仗打得很尷尬,雙方都是騎虎難下。 瓦剌來犯,阿魯台沒理由不予還擊便逃之夭夭,即便他可以逃,他卻無法讓自己的部落子民在這樣的大雪寒冬季節從容進行遷徙,如果他棄了這些部落不顧,那麼他空有一片草原卻沒有部民,那他還有什麼呢?所以瓦剌以韃靼部落作為進攻目標,阿魯台就不能不揮軍來援。 冬季,在浩瀚無垠的雪原上作戰,對雙方都是一個巨大的消耗,按照常理來說,再大的仇也大不過部族的生存,當戰爭進行到其中任何一方已無力為繼的時候,他們都會想辦法與對方妥協、媾和,除非對方有把握不接受投降而能獲得更大利益,雙方總能達成協議的。 但是這一次不同,阿魯台得小櫻報信,占了先機,先吞掉了對方一支主力。一支兩萬人的精兵,在草原上來說,絶不是任何一方勢力在短期內就可以得到補充的重要力量,這支主力被吃掉,使得雙方本來強弱明顯的實力漸趨平衡。 在以後發生的數次大戰中,雙方各有輸贏,以致雙方的兵力損耗始終保持在一個同步下降的狀態中。因此,這仗雖然打得越來越辛苦,但是雙方卻都有一種似乎可以一戰永逸的希望。 如果阿魯台能咬着牙撐住,把這支彙集了瓦剌所有精鋭的復仇大軍拖死在韃靼草原上,即便脫脫不花、撒木兒公主這些首領人物能夠逃回瓦剌,也將無力再與他抗衡。做為勝利者,他的權勢和威望將一時無兩,他將挾大勝之威,一統整個蒙古草原! 他所夢寐以求的、一統蒙古草原的理想,按照原來的設想,如果一切順利、一切盡都按照他的設想發展的話,也需要至少二十年才有可能實現。二十年,將發生多少他現在無法預計的變數?誰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勝敗誰屬,殊難預料,而現在這機會就在眼前,一旦成功,就能破而後立,一生抱負盡可實現,他不捨得放手,也放不了手。更重要的是,他心有所恃,他同樣向明廷派了使者,攜了大批的金珠玉寶走動關係,抗訴瓦剌的無端指責。 在他看來,哈什哈和馬哈木之死,很可能是瓦剌內部爭權奪勢的一種結果,那位脫脫不花大汗更是大為可疑,說不定就是幕後真兇,只是他無憑無據,也奈何不得對方,只好向明廷上書,只為自己抗辯。他知道,一旦真的大敗,事不可為時,明廷一定會出面調停的。 對這一點,他很清楚,因為大明是不會坐視瓦剌一統草原,將他們的鐵蹄逼近遼東的。有此恃靠,後顧無憂,他就可以全力以赴,而不必擔心自己遭受滅頂之災。而且,他現在正在蒐集瓦剌私立大汗的證據,只要能讓他拿到鐵證…… 想到這裡,阿魯台長長地吁了口氣,焦慮的心情被一種隱晦的竊喜所取代。 就在這時,三聲長長的號角聲響起,阿魯台縱目望去,遙遙便見數里之外的雪地裡,數百騎快馬飛馳而來,一看見那火紅一片,他就認出這是明軍的鴛鴦戰襖。近來他同明軍的交往日益密切,這明顯是來瞭解草原戰況的一支大明武裝,阿魯台立即驅馬下了高坡,向那群明軍迎了上去! 小櫻坐在帳中,正對鏡梳妝,神情鬱鬱,波動的眸光,透露着她的心中正在進行某種掙扎。忽然,一個蒙古袍服的少女跑進來,對她道:“格格,遼東明軍又來人了呢,我方纔看見,领頭的還是那個姓丁的很英俊的漢人將軍,嘻嘻,他一定是找藉口來見格格的,格格要不要見他呀?” 小櫻心中一喜,霍然站起道:“丁宇來了麼?” 雪原上,綿亙無邊的營寨,在雪地中特別顯眼。旌旗在寒風中獵獵飛揚,箭樓聳立,刁斗森嚴,雪又開始下起來,風捲雪花,無邊無際。可汗大帳裏邊,萬松嶺踱來踱去,心事重重。 公孫大風盤膝坐在案几後面,托着下巴看師傅走來走去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師傅比起當年好象要威風了許多。似乎,他那一睥一睨,一舉一動,所謂的大汗就該是這副樣子。 萬松嶺的心境的確與以前大不相同,權力的味道他漸漸品嚐到了,那是一種叫人上癮的感覺。回想當年,他智計百出,只不過為了騙些錢財,每次得手,都沾沾自喜好久,此刻回想起來,真是索然無味。只有像現在這般,才是男兒大丈夫的人生啊! 萬松嶺負手站定,向帳口望去,帳簾捲起,帳外大雪飄飄,兩個侍衛扶刀按在雪中,肩上披了厚厚的雪花,卻依舊一動不動。更遠處,隱隱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聲音並不集中,可是從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傳來,卻叫他清楚地知道,那是萬馬千軍,盡在他的掌握。 只要他一揮手,一句命令,無數的勇士就得前僕後繼為他拚命,這種感覺真的是太美妙了,叫人如飲醇酒,飄飄欲仙,哪怕他騙一座金山回來,也不可能享有這樣的感覺。他開始不甘心受到大明的控制了,他想做主人,掌控一切的主人,一位帝王! 萬松嶺飛快地瞄了一眼正盤坐帳口內,輕輕擦拭着佩刀的楊亙,這是大明錦衣衛派到他身邊的人,他如果想要這個楊亙去死有的是辦法,問題是,他不知道錦衣衛在他身邊暗地裡還按插了多少人,他不可能把自己的侍衛全都清洗了。 再者,他的家人還有知道他底細的人,包括那個真正的脫脫不花的親兄弟阿噶多爾濟,如今都在大明的掌握之中,他不能冒險。尤其重要的是,他現在還不能掌握整個草原上的權力,大明需要利用他,他同樣需要利用大明。想到這裡,萬松嶺吐了一口濁氣,在几案後面坐下來。 一口喝乾碗裡的馬奶酒,萬松嶺咂一咂嘴兒,漸漸品出了味道。一開始,他可喝不慣這種酒,只覺這酒比最粗劣的燒酒還要差,簡直叫人難以入口,現在喝來,卻也別有一種甘醇的味道了。他的侍妾滿達日娃乖巧地湊過來,又為他斟滿了一杯。 他現在有四個侍妾,都是撒木兒公主和豁阿哈屯選送來侍奉他枕席的少女。其中有兩個已然婚前失貞,這在草原上卻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除非是自幼習漢學的上層貴族家庭,普通的草原少女們在婚前大多與情郎會發生關係,雖然兩人最終未必能成正果。 滿達日娃侍奉萬松嶺之前,就不是處子了,不過四個侍妾之中,她的容顏最美,尤其是她那豐腴圓潤的美臀,曲綫姣美如梨,股肉結實富有彈性,肉感十足,十分對萬松嶺的胃口。每次抱著她那圓滾滾的粉臀馳騁之際,萬松嶺就如在天堂,所以對她最為寵愛。 他最愛的當然還是草原上的第一尤物豁阿夫人,不過現在他立了豁阿與哈什哈所生的兒子為該部落之長,這個孩子年紀尚幼,整個部落實際上是掌握在豁阿手中,豁阿需要帶領本部兵馬,平時難得有機會與他相見,滿達日娃便成了他的專寵了。 見滿達日娃跪坐在身邊,彎下身去為他斟酒,那碩大渾圓的臀部就在眼前,萬松嶺淫心又起,一隻大手忍不住撫上去,在肥嘟嘟的屁股上捏了一巴,滿達日娃向他回眸一笑,嬌羞中帶著一種冶蕩的風情,萬松嶺淫心頓熾:“這個小**!這雙眼睛真他娘的像一雙鈎子!” 看著滿達日娃笑如彎月的一雙眼睛,萬松嶺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那個在瓦剌內亂中下落不明的烏蘭圖婭,一想起那個脂光艷艷的絶色嬌娃,萬松嶺慾火更熾,便想拖了滿達日娃到後邊小帳裡來個白晝宣淫。 就在這時,帳口來了一人,楊亙收刀迎了出去,不一會兒頂着滿頭的雪花走回來,大步到他面前,低聲道:“大汗,卑職有要事稟報!” 萬松嶺知道他所謂的要事,必定是從大明錦衣衛傳來的消息,一腔慾火頓時熄滅了。他現在很不爽于受到大明的挾制,卻還沒有力量反抗,只好放開已被他攬進懷中,正媚眼如絲地瞟着他的滿達日娃,揮揮手叫她迴避。 等滿達日娃退出去,楊亙立即對他低低說出一番話來,萬松嶺吃了一驚,失聲道:“原來不是說要派一支輕騎,突襲敵後,燒其糧草麼?怎地……怎地又變了計劃?若以糧草為餌,誘敵決戰,我們的大軍豈不有深入敵後之嫌?太凶險了吧……” 楊亙臉色一沉,目中隱隱露出蕭殺之意,低聲叱道:“你原不過一個江湖騙子,懂得什麼兵法!我們死了那麼多兄弟捧你上位,你道是為了叫你享清福的麼?哼!這是紀大人的吩咐,你只管依計從命便是,少說廢話!” 萬松嶺大怒,他忍了忍心中怒氣,垂下雙眸,避免被他看見自己眼中凶光,只是咬着牙,狠狠地點了點頭! 第977章 鐵馬冰河入夢來 小櫻伸出手掌,一片雪花裊裊地落在她的掌中,化入掌心不見。 小櫻輕輕籲出一口氣,口中微微的白霧稍稍一現,便融入空中,亦復不見。 丁宇見她百無聊賴的樣子,睨了她一眼道:“現在,阿魯台日漸狼狽,東躲西藏的,地點難定,戰機也是瞬息萬變,姑娘你在這裡,已經很難再起到什麼作用。所以國公叫我捎信來說,我可以找個由頭,以邀請姑娘赴遼東一行的理由帶你回去。” “他是這麼說的?” 小櫻的神情有些落寞,瞟了丁宇一眼問道。 丁宇道:“當然,否則丁宇豈敢自作主張呢?姑娘也是到了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小櫻幽幽地道:“可是功尚未成呢!” 丁宇道:“卻也差不多了,只待阿魯台的糧草被燒,他就不得不正式求助于朝廷,我遼東秣馬厲兵、枕弋以待多時,到時就可以堂而皇之進入韃靼調停,姑娘在這裡,所起的作用也有限了。如果……我所料不差,國公有此吩咐,應該是顧慮你眼見同胞相殘,心中不樂,所以才想叫你早些離開。” 小櫻也是這般想的,如今從丁宇口中得到證實,知道情人體諒,心中不由一暖。 她繞着敖包慢慢走過去,低聲道:“眼見那些部落受戰爭所迫,大雪寒冬,奔波流離,路上倒斃許多人畜,我確實很難過,可我是在草原上長大的女子,我非常清楚,為了勝利、為了生存,就是要這麼慘忍。我也曾見過,當敵人來襲時,把父母妻兒所有的拖累都拋下,任由敵人屠殺,只為能逃得一綫生機……” 小櫻悵然望向遠方,雪越下越大了,前方一片迷茫,什麼都看不清楚。 小櫻幽幽地道:“在這裡,最值得敬畏和爭取的,是生存。從古至今,我們始終頑強地生存在這片土地上,卻不知有多少人為了整個族人的生存而死去,或因自願,或因被迫。我們一直想打到中原去,只因為我們想要生活在更容易生存的地方。 可是在中原生活了這麼久,我見過了許多中原人,我也會想,為什麼?為什麼為了我們的生存,就必須得殺死本來就生活在那兒的人,佔據他們的土地?以前我是不會這麼想的,當需要捨棄時,我們可以任由生身父母被人殺死、結髮妻子被人凌辱,親生的子女為奴為仆,只要自己能生存下去!” 小櫻站定腳步,扭頭看向丁宇,深深地道:“一定要你死我活麼?如果一定要這樣,以大明之強大,我的族人又怎麼可能有成功的希望?為什麼就不能合而為一,變成兄弟姐妹?中原,那廣袤的中原領土上,原本也是有很多國家的,現在卻都叫大明,不是麼?” “所以,我想我正在做的,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現在會死一些族人,但是將來會少死很多很多族人,十倍百倍于現在。如果這裡屬於大明,皇帝就不會坐視他草原上的子民遭受黑災、白災,而我們那些強壯的族人也不用在天威面前只能忍痛讓妻兒凍死餓死,自己則像餓極了的狼,衝到中原去“打草谷”,沒有道義是非、沒有禮義廉恥地去搶錢搶糧搶女人,以保證本族的繁衍!” 小櫻俯下身,從雪中撿起一塊突出的石頭,堆到敖包上去,拍拍手上的積雪,說道:“這敖包在整個草原上到處都是,它本來的作用是做為指路的標誌,因為在這茫茫草原上,沒有其它的標識可以讓我們辨別道路。這草原就像大海,沒有人可以永遠生活在海上,同樣的,草原上的人不可能割捨了中原獨立存在,既然這樣,何不成為一體呢?” 她緩緩轉過身,凝視着丁宇,道:“不能功虧一簣!我還是留在這裡,至少……等到糧草被燒,他不得不求助于遼東,大局已定時,我再離開!” 遠遠的山坡下面,阿魯台負手站在帳前,眯着雙眼看著敖包前面並肩而行的丁宇和小櫻。一旁,他的繼子石捏爾干妒火中燒:“父親,這個丁宇自打見過圖婭一次,就三番五次地往咱們這兒跑,每次來對父親的請求都是繁衍了事,卻只纏着圖婭。” 阿魯台淡淡一笑,道:“不然又如何?這是他知道分寸,懂得進退,許多大事,不是他能做主的,他需要明廷的旨意,而明廷……” 阿魯台下意識地往南望了一眼,輕輕嘆道:“除非明廷自顧不暇,心有餘而力不足,否則明廷是絶不會坐視瓦剌吞併咱們的,只是……他們巴不得我們殺個你死我活,不到最後關頭,他們是不會插手的。” 石捏爾幹道:“既然如此,反正明廷總要援手的,咱們又何必巴結於他?” 石捏爾干瞟了阿魯台一眼,試探道:“父親疼愛圖婭就像自己的女兒,如果我們兩個人能夠結為夫妻,不是就能永遠侍奉於父親膝下了麼,那丁宇……” 阿魯台臉色一沉,扭頭斥道:“不要痴心妄想!如果你有此雄心壯志,就與為父一道一統草原,然後揮師南下,奪取萬里花花世界。當你成為成吉思汗的時候,何止草原上最美麗的女子,普天下的美人兒,不管她是哪一國的皇后、王妃!還不是盡在你手?” 石捏爾幹不敢抗辯,只是慢慢低下了頭,阿魯台又看了一眼高坡上雪花飄搖中的二人,沉聲道:“明廷雖會插手,但是更偏袒哪一邊,誰得到的好處更多,卻是大可商榷,皇帝高高在上,不能親力親為,許多事,還不是要聽這些具體辦事的人說法?叫圖婭跟了你,就為了讓你多一個尋歡作樂的女人?哼!如果丁宇真的有心于圖婭,為父……是樂見其成的。” 山坡上,丁宇輕輕嘆了口氣,道:“姑娘既然做此決定,丁宇如實稟報國公就是了。那我這就回去了,姑娘還有什麼話,需要我捎給國公的麼?” “沒……” 小櫻猶豫了一下,又道:“哦!有!” 丁宇有點迷糊地道:“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小櫻臉蛋紅了紅,低聲道:“我……我有一句話,請你替我告訴他!” “姑娘請說” “曼三亞克西酷魯曼!” 哈喇莽來西部七十里處,有一處地勢天然形成的大面積的平坦緩坡,在靠東的一面緩坡上,有一座座矗立的粗大滾圓的糧倉,因為大雪的覆蓋,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在遠處是看不見的,只有到了近處,才能從那高低不同的陰影分辨出這裡似乎有些東西。 那些高高低低的糧倉蔓延成片,這些糧食是阿魯台用牛羊、馬匹和各種動物皮毛、獸筋、牛角等物資從遼東換來的,原本購入這些糧食,是為了預防可能爆發的白災或黑災而提前做的準備,瓦剌突然入侵之後,這就成了韃靼的一筆極其重要的軍用物資,這批糧草,也正是阿魯台堅信能夠取得勝利的最大保障。 遊牧部落的機動力是勿庸質疑的,而且遊牧、狩獵,本來就需要互相的協作和遵守一定的組織紀律,因此草原上的戰士生就天然,一個合格的牧民,自然就是一個合格的戰士,召之能來,來之能戰,其集結速度、作戰效率和戰前培訓,都比中原農耕民族簡單而迅速。 他們不需要繁雜而長期的招募、操練、不需要熟悉複雜的攻防陣式、不需要進行繁瑣的武器和軍紀培訓、不需要準備太多的輜重糧草,他們的補給主要來自于掠奪。因為遼闊的草原為他們提供了足夠的迴旋空間,他們也不怕被人截斷糧道和後路什麼的,所以戰爭方式簡單易學。 阿魯台有信心繼續打下去,就是隨着他的不斷收縮,並採用壯士斷腕的酷烈手段,拋棄了許多來不及撤離的部落老幼,甚至連牛羊和糧食都不留給他們,只撤走所有強壯戰士和生活物資,堅壁清野,誘敵深入,隨着戰線的延長,對方搶無可搶,漸漸就會造成補給困難,這時就是阿魯台逆轉戰局的時候。 而對瓦剌來說,即將打到韃靼的縱深地帶,很快阿魯台就將退無可退,如果能因此消滅他的全部主力,就能畢全功于一役,從此徹底佔領韃靼草原。因此,眼下的形勢,雖然對雙方來說都很艱難,卻正如夏潯所描述的,雙方都覺得自己只要再堅持一刻,就能贏來勝利,一旦勝利,就是徹底的勝利,一勞永逸。所以,雙方始終都沒有息兵罷戰的念頭。 勝負未分,結局未定,誰知道誰能成為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屯集糧食的所在處于阿魯台大軍的後方,留守的人馬本不擔心會有敵人趕到,但是這天下午,朔風呼嘯、大雪紛飛中,突然響起了“嗚!嗚嗚!”的淒厲的號角聲! 負責看守糧草的守將阿當罕正在帳中小睡,聞訊驚訝地跑出大帳,手搭涼蓬駭然遠眺,只見風雪撲面,一片迷茫,無數小黑點突然從暴風雪中鬼魅般地出現,它們從四面八方密集地彙集起來,逐漸形成惡濤狂潮般的一綫洶湧,惡狠狠地翻湧着撲向這緩坡上一處處白色礁石般的糧倉…… 此時,丁宇正帶著人返回遼東,他戴着厚實的皮帽子,臉上遮着阻擋風雪的毛巾,騎在馬上,唸唸有詞:“慢三呀剋死了……不對,這是哪兒的話呀,都不明白意思,可怎麼去記!慢三呀可惜的哭的慢……,也不對,這下完了,我給忘了!慢三呀……可惜軲轆慢?對對對!就是這句!慢三呀可惜軲轆慢!哈哈,我想起來了!” 第978章 一怒為我兜共 一聲高亢嘹喨、攝人心魄的鷹鳴! 小櫻反手摘弓,認扣搭弦,一式犀牛望月,回身瞄準俯衝而下、又復振翅高翔的雄鷹,一矢怒射,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鷹飛太快,又是那種體型較小的鷂鷹,小櫻這一箭未射中它的要害,箭穿羽而空,那鷹悲鳴一聲,歪歪斜斜地飛走,空中飄落幾支鷹羽。 小櫻收了箭,疾聲道:“快走!追兵片刻就到!” 鷂鷹可以用來狩獵,向主人示以獵物所在,自然也能示之以敵蹤。小櫻很清楚,空中這只鷂鷹,絶對是有人飼養的,而非野生的扁毛畜牲。 阿魯台的糧草被燒燬,消息傳到阿魯台那裡,令得阿魯台大吃一驚,小櫻聞聽此事,知道大局已定,不會再生別的變化,便準備候着丁宇再來,便裝作與他你儂我儂,兩情相悅,往遼東一行,趁此遠走高飛。因為她清楚,按照本來的計劃,瓦剌那邊是不會馬上發動進攻的。 阿魯台軍中有存糧,短時間內是不會令軍心不穩的,所以糧草燒燬的當時,瓦剌大軍不會即時進攻,他們會緊緊咬住阿魯台,直到耗光他軍中餘糧,這才一舉進攻,到那時刻,阿魯台別無他計,唯有向大明請求援助。 而大明則會以遼東糧儲有限,無法再予交易為由,拒絶給予糧食援助,而山窮水盡卻不甘束手就縛的阿魯台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邀請大明軍事進駐、武力調停,或者申請率部逃入遼東暫且避難,不管他採用哪種手段,大明都可出師有名,從容接手,收拾殘局。 可她沒想到糧草被燒的消息傳來沒有多久,便又傳來已遷往後方的部落受到那只燒燬糧草的瓦剌輕騎襲擊的消息,原來他們燒了糧草之後居然沒有功成身退,立刻返回瓦剌主力部隊,而是得寸進尺,繼續往縱深逼近,直接騷攏阿魯台的後方營寨去了。 阿魯台勃然大怒,正要調兵遣將,全殲這支入侵的瓦剌輕騎,便接到前方探馬來報,瓦剌大軍四路齊出,浩浩蕩蕩迎面殺來,這一次用的竟是鐵索橫江之法,堂堂正正,決一死戰!而阿魯台已經退無可退了。 阿魯台大驚失色,連忙擺兵佈陣,但是軍糧燒燬的消息傳開,諸部士氣低落,戰鬥力無形中便減了幾成,更有一些早就有心投靠富有的遼東,卻迫於他的控制一直不敢有所妄動的部落,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只等戰端一開,大家自顧不暇,便以戰敗為由逃之夭夭,往遼東討生活去也。 如此情形怎還能與士氣大振的瓦剌諸部抗衡?阿魯台連戰連敗,雖也斬殺不少瓦剌將士,自己的傷亡卻尤其慘重,無奈之下,阿魯台一面派人急赴遼東求援,一面派人再往中原告狀,一面調動兵馬向遼東與韃靼接壤地帶退卻。 他料瓦剌也不敢窮追猛打,如果瓦剌追進遼東的警戒範圍,必然引起大明軍方的武力干涉,因為抱著這個僥倖,他向遼東求援的信使,所求的依舊是糧草,而非借兵。 跑江湖的人中或許會有路見不平的遊俠兒,一個國家的軍隊,如果不是利益攸關,絶不會拿自己的子弟來幫你打仗,阿魯台心知肚明,安肯前門拒狼,後門進虎。 因為戰事不利,阿魯台率主力苦苦抵擋,掩護各部迅速後退,這些部落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當然不能再捨棄了。小櫻此刻就是與一個部落的老弱婦孺,在少數士兵的保護下,繼續向東退卻。 瓦剌顯然也估計到阿魯台會狐假虎威,向遼東靠攏,他們左右最外翼的兩路人馬在太平和豁阿的帶領下,竟然繞過阿魯台的主力,跑到後方來攔裁了。 小櫻急急催促,整個部落頓時加快了步伐,一些老弱年幼乘不得馬,車輪陷進雪坑,坐在那兒號啕哀呼,周圍的人也只是埋頭急走,根本沒有人去幫扶他們,草原上的生存規則是殘酷的,放棄他們的人不是不想講親情,而是草原上千百年來血的經驗告訴他們,這時候容不得半點慈悲。 小櫻雖然不忍,卻也無可奈何,徒然去救,只是叫更多的人遭了敵人的毒手而已,她只好把心一橫,率領大部族人拚命東行。 急急逃出不過一刻鐘功夫,後面人馬如潮,蹄聲轟鳴如殷雷滾地,瓦剌鐵騎潮水般撲了上來,“喔噢喔”的嗥叫聲驚天動地。再跑下去只能被追兵從後面一矛捅翻,或者一刀劈成兩半了,小櫻霍然圈馬回身,按住了肋下佩刀。 只一看,小櫻的心就沉了下去,追兵整個兒散佈開來,約三千餘騎,成兩道圓滑疾勁的弧形,自後方追來,向側翼插去,只要殺到,排成一條臃腫長龍形狀的族人將會被凌厲地切成三段,然後被無情地吞噬,護送的這八百將士分散在整個隊伍當中,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甫一交手就會被絞殺得一干二盡! 小櫻絶望地放開刀柄,振聲大呼道:“所有人不許抵抗!統統住手!” 左右侍衛大駭,急叫道:“格格?” 小櫻黯然道:“這樣做,或還有一綫生機!” 北京,未來的禮部會同館,如今已經建造的初具規模了,主體建築已經完工,只剩下周圍的一些輔助建築和院內園圃的裝飾佈署尚未完工,外面的院牆也尚未粉刷蓋瓦。 這裡被暫時借為謄錄永樂大典的地方,各家書館派來抄錄寶典的抄手每天就在這裡早晨借出寶典,抄錄一天,傍晚還回,直到他們想印刷銷售的部分全部完成,這樣一來,《永樂大典》將會以數百種版印格式的書集模式出現在市面上,所有有生命力的文章都能廣泛傳播開來。 同時,會同館下設的北京四夷館也已經成立了,上一次帖木兒帝國派來使者,卻因為沒有相應的翻譯人才,而致漢王閙出笑話,大大地丟了天朝上國的臉面。朱棣是有心交通萬國,賓服四夷的,到時候外國使節來了,你居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豈非大大的笑話? 這一次鄭和下西洋,帶回了一些翻譯人才,這些人倒未必是博學多才之士,只不過是多懂一門語言罷了,有的甚至還不識字,只是口語流利無利,俱都被朱棣厚賞留用,讓他們留在會同館,一面擔任通譯,一面教授學生,朝廷為了鼓勵翻譯人才,還相應的也提高了通譯的待遇標準,四夷館最高官職提到了四品大員的位置。 除了原有的蒙古、女真、日本、朝鮮、安南、呂宋等國翻譯,現在還增加了大量南洋國家的語言人才,諸如阿拉伯語、波斯語、突厥語、印地語等等,都有專人或正準備延聘專人擔任通譯。 夏潯視察了一番正在謄錄寶典的書館人員,吩咐相關人等務必照看好寶典,不要有所損毀、玷污,之後正要離去,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繞到了四夷館。夏潯先找到精通蒙古語的通譯,隨便閒聊幾句,便道:“慢三呀可惜軲轆慢,唔……也許是慢三呀可惜骷髏慢,是蒙古語嗎?” 那通譯目瞪口獃,只是搖頭,夏潯又找到女真語通譯,那人依舊不解其意,夏潯便想:“這定是突厥語了!” 幸好四夷館剛剛也找了兩位突厥語通譯來,夏潯又去詢問,二人還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這一下夏潯也沒轍了,開始想:“丁宇這傢伙,該不是記錯了發音吧,小櫻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夏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下這個啞謎,離了會同館想迴轉館驛去,剛剛走到戰馬旁邊,遠處突然有兩騎快馬疾馳而來,馬上騎士俱着一身胡服,虯鬚遮面,威風凜凜。到了夏潯近前兩條大漢翻身下馬,快步向夏潯跑來,夏潯身邊侍衛按刀迎上前去欲來,夏潯認得其中一人叫胡漢成,正是潛龍中成員,便道:“叫他們過來!” 侍衛聽了讓開道路,那兩人急急跑到夏潯面前,喘息未定便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遞與夏潯,夏潯接過來展開細看,只看了三行臉色便攸然一變,待他將整封信急急看罷,一張臉已是顏色鐵青,眸中像要噴出火來:“紀綱!這個利慾熏心的狗東西!” 夏潯惡狠狠地罵了一聲,信在手中緊緊攥成了一團!他跟紀綱鬥了這麼多年,不管明槍暗箭,任何手段,紀綱加諸於他的,都不曾叫他如此憤怒,見此消息他卻有些控制不住了!夏潯只罵了一句,便鐵青着臉扳鞍上馬,一提馬繮,一言不發便縱馬狂奔而去。 眾侍衛一見國公大怒,俱都不敢言語,只是提馬跟上。夏潯狂風一般衝到紀綱府前,翻身下馬大步登門,那應門的門子還認得夏潯,連忙上前,陪笑道:“哎喲,國公爺,您找我們紀……” 夏潯伸手一拂,只是手掌指尖觸及那人胸口,那人就覺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腳下騰空,倒飛出三尺,雙腳一着地,前後晃悠了一下險險沒有跌倒,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夏潯便沉聲道:“紀綱在哪?叫他出來見我!”說著已大步流星,直奔正廳而去! 第979章 一殺了因果 紀綱聽得夏潯突然過府,又聽管家細述夏潯挾怒而來的模樣,便知他為何而來了。 事情本就是紀綱干的,他心中如何不明? 紀綱本在後堂,正與清墨、吟荷兩個愛妾吃着火鍋,聞訊之後,也不更換衣服,只在燕居的便衣之上加了一件袍子,便邁步到了前廳。 一進大廳,就見夏潯挺拔地立在堂上,臉上毫無表情,威嚴煞氣,猶如一柄出鞘的寶劍。 紀綱雖然早就有所打算,故意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隨意模樣,見了夏潯難得一現的煞氣,心中還是暗暗一驚,稍稍生了些怯意。紀綱收懾心神,快步迎上,“訝然”道:“國公因何而來,怎不等下人通稟,紀綱也好去迎候國公大駕……” 夏潯冷笑一聲,直截了當地道:“紀綱,真人面前莫說假話,瓦剌未按計划行事,一俟燒了糧草,立即傾巢出動,這個鬼,是你搞的吧?” 紀綱立即叫起撞天屈來,大聲道:“國公何出此言?紀綱一切事物莫不與國公商議而後執行,何曾自作主張過?國公說什麼?瓦剌未按計划行事?” 紀綱眨眨眼道:“下官還不曾收得消息呢,不知國公所言,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潯見他還在裝蒜,冷笑着把事情經過簡要說了一遍,逼視着紀綱道:“若非是你授意,瓦剌安會如此?” 紀綱訕笑道:“國公,這卻是國公冤枉下官了,下官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下官傳達于萬松嶺的指令,是與國公商議、得國公首肯的,至于瓦剌為何不曾依計而行,下官一無所知。” 紀綱眨眨眼,狡黠地道:“或許,這是出自瓦剌諸部首領的意思吧,國公您也知道,萬松嶺現在還不能控制整個瓦剌,許多事情,他要商量着跟那些人去做,瓦剌的行動又怎能盡如國公之意呢?國公若是不信,不妨叫那萬松嶺與下官對質,若是下官妄為,任由國公處置便是了!” “哈哈哈……” 夏潯怒極大笑,對紀綱道:“小小伎倆,豈能瞞我耳目!紀綱,若說瓦剌舉動不能盡由萬松嶺掌握,我信!但是燒了阿魯台糧草,俟其糧盡再攻,與瓦剌大大有利,瓦剌諸部首領不會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如今瓦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事出反常,你叫我如何信得?” 夏潯怒聲道:“這一戰固然慘烈,固然打得熱閙,卻也提前叫他們分出了勝負,息兵罷戰幾成必然,而他們的力量還沒有耗光,圖一時之快,卻是貽下無窮後患。至少,我們現在只能強行插手期間,而不能等阿魯台窮途末路,主動求助,以顯出師有名!至少,一旦事態超出預料,我們將不得不動用武力,而本該在他們之間內耗掉的那些力量,現在卻得用我大明將士的性命去換!” 紀綱若非心虛,未必能忍夏潯如此呵斥,聽到這裡,終於還是忍不住撇嘴,懊惱道:“國公何出此言?當兵的就是打仗的,欲開疆拓土,安能沒有流血犧牲?” 夏潯厲聲道:“本可死三千,卻要死一萬!流血犧牲,數倍于前,這不是拜你紀綱所賜嗎!” 紀綱心頭一跳,被夏潯威風所懾,一時竟不敢分辯,反正夏潯再如何憤怒,也不能把他如何,紀綱只以沉默對待便是。夏潯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道:“皇上就要來了,你給皇上放了好大一場焰火,漂亮!很漂亮!可這焰火,是用許多本不該也不必犧牲掉的性命堆出來的!紀綱,你會付出代價!” “國公……” 夏潯拂袖而去。 紀綱站在堂上,怔立良久,譏誚地一笑,道:“你來,就為摞一句狠話,向我紀綱擺你的威風麼?呵……,呵呵!” 夏潯出了紀府的大門,扳鞍上馬,冒大雪行過三條街道,眼看就要拐向所住館驛,忽然一拉馬繮,將那前來報信的胡漢成喚到身邊,厲聲吩咐道:“你往金陵去,到東輯事廠找木督主,告訴他說,‘一殺了因果!’” 彤雲密佈,朔風蕭蕭,今年草原上的雪是一茬接着一茬,也只有這連續不斷的暴風雨,才能掩去草原上不斷灑落的鮮血、吹去那濃濃的血腥,還天地一個清白幹淨。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積雪盈尺,深可沒膝,這種惡劣得無以復加的鬼天氣,並不利於行軍作戰,而糾纏在一起的韃靼和瓦剌雙方,又不可能在這樣的氣候下暫且休兵罷戰,對峙着直到春暖花開,因為韃靼遠道而來,所需皆取之於戰,他們是以戰養兵,如何休戰?一旦休戰,這一冬過去,他們所有人就得活活餓死、凍死! 如此一來,雙方在大雪中俱都行動遲緩,無法擺脫對方,就只能不斷交鋒,用小刀削肉的方法,將彼此的實力一層一層地慢慢削去,這樣的手段,不致叫他們一下子就驚覺已是損失殆盡,等到明年春天,他們將分別陷入一個無解的困境。 對韃靼來說,經過這一冬的苦戰,他們的牧場沒了,營寨遷了,牲畜在遷徙和戰亂中大量死亡,當草長鶯飛需要放牧牛羊的時候,他們會發現已經沒有牛羊可以放牧,手中殘存的牲畜要麼用來裹腹,要麼就得吃草根啃樹皮,即便如此,到了秋冬時節,牲畜的繁衍數目,恢復的也不夠讓他們安然度過寒冬。 草原部落的政權本來就是鬆散的,那時候阿魯台的兵馬又已損失殆盡,阿魯台將對韃靼徹底失去控制,大樹將倒,猢猻盡散,明廷可以輕易地接手韃靼的統治,如果不是想師出有名,甚至可以撇開阿魯台,連個傀儡的名份都不給他。 而對瓦剌來說,等到來年開春,他們的力量也消耗的所剩無幾了,大明會“突然得到”他們秘密擁立大汗的情報,於是出兵討伐,只需少量軍隊,再以韃靼的殘餘兵馬為前驅,就可以把這支遠征軍全部消滅在這兒。而在他們的大後方,雖然部落元氣未失,主要力量卻盡數葬送在韃靼了。 這時候,遼東都司依舊蠶食韃靼,西涼宋琥、哈密王、別失八里王則奉命從西南、西北出兵,山西都司出雁門關,北京行部出山海關,奴兒干都司自東北俯壓,齊頭併進,對瓦剌形成合圍,瓦剌主力大軍已經被消滅,除了投降就只有向西北的帖良古惕(即後來的新西伯利亞)逃竄這一條路可以選擇了。 而被討伐的蒙古大汗脫脫不花實際上卻是個西貝貨,這個西貝貨那時卻已控制了一部分瓦剌貴族,他們可以在瓦剌內部發生作用,在大明的武力和政治雙重攻勢作用下,迫使瓦剌臣服,在許諾保證瓦剌貴族的世襲地位的基礎上,仿照貴州、雲南、甘肅的土司管理制度,把瓦剌納入大明的直接管轄之下,是完全可行的。 這就是夏潯的計劃,可紀綱眼見皇帝即將北巡,眼下這種不慍不火的打法很難在皇帝面前展現他的功績,情急之下竟然改變了計劃,提前打破了瓦剌和韃靼的平衡局面,大明就只能提前插手了,這一來,將要付出成倍的努力和犧牲,萬一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這如意算盤就打不得了,夏潯如何不惱? 在紀綱府上發了一頓脾氣之後,夏潯也清楚眼下不是跟紀綱嘔氣的時候,而是替紀綱擦屁股,趕緊亡羊補牢,把失去控制的北方戰局再度調整回可控範圍之內。這是關乎萬千黎民、大明氣運的一件大事,在這樣的大事面前,一個紀綱又算得了甚麼?對於紀綱,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殺心既動,只需一聲令下,木恩是很樂意扮演這個劊子手的。 夏潯回到府上,立即把北疆發生的變故詳細寫下,並提出了自己的處置意見:遼東都司立即出兵,以調停為名接管韃靼,安撫瓦剌。眼下時節大雪寒冬,並非出兵佳季,卻也無可奈何,必須馬上下旨,令各部兵馬趁瓦剌本部重兵在外,內部空虛予以討伐。 西涼、山西兵馬都好辦,那是大明的兵,吃的是大明的俸祿,可哈密王、別失八里王和奴兒干都司諸部將領都是世襲土司,其將士也大多是他們自己的土兵,寒冬出兵,非戰鬥減員嚴重,他們必定不甚情願,雖然不敢抗旨,如果消極作戰敷衍了事,也是個大麻煩,說不得要施以一些加官進爵的恩惠,許以一些攻入瓦剌境內後允許他們大掠三天一類的好處,這些事卻須皇帝斟酌確定了。 夏潯急急擬定計劃,反覆思量之後,又補充了幾條,然後抄成奏章,命人以八百里快馬急報天子。此時朱棣北巡,已然過了黃河,軍驛快馬迎頭趕去,也費不了幾天功夫,皇帝在行營中見了奏章,立即就可以下旨應變。 派人送走了奏章,夏潯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中好不疲憊。 北京城的格局是降龍鎮海的八臂哪吒,可這位三罈海會大神也降不住所有的水患。夏潯身在八臂哪吒腹心之地,猶如一隻八腳蜘蛛,滿天下的布着網,卻也未必就能捕盡天下蚊蠅。 眼下,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只能是盡人力、聽天命了!揉一揉隱隱作痛的額頭,夏潯仰靠在太師椅上,情不自禁地便想到了小櫻:“瓦剌大軍齊進,韃靼被迫決戰,小櫻身在亂軍之中,十分凶險,也不知她如今怎樣了?” 此時,夏潯只接到了瓦剌突進,打亂部署的消息,卻還不知小櫻已身陷敵手! 各位書友,尚有月票、推薦票的,請投下支持!咱們更進一步!關關現在繼續努力碼字,以報諸友! 第980章 走馬換將 雪原上一片忙碌。 營帳包圍的中心,有一大塊空地,空地十分廣闊,足以容納數千將士集結。 四周有持械的士兵,用獸皮裹着長矛或刀柄,慢悠悠地踱來踱去。 空地中央,亂紛紛的好象在開集市,牛羊成群,又有許多男女老幼,正在其間忙碌着。這些是被瓦剌軍俘虜的韃靼牧民,他們正被組織起來,宰殺牲畜。 牲畜活着就要喂養,韃靼軍隊連戰馬吃的草料都靠搶的,哪有餘力喂養,如今正是寒冬季節,把牲畜宰殺了也保存得住,所以正好利用這些被俘的奴隷進行處理。 地上血跡並不多,草原上的牧人,無分男女老幼,都有一手高明的宰殺牲畜的技巧,手中只有一柄巴掌大的小刀,就能把一頭牲畜宰殺、剝皮、分解,連血都不浪費,整個過程中,濺到地上幾滴血,都算是手藝不精。 牲畜被宰殺後,皮、毛、肉、角、筋、膠、骨等要進行分類處理加工,牲畜全身都是寶,每一部分都有大用,都是財富,自然不容浪費。 負責宰殺牲畜的牧民神情麻木,許多牲畜本來就是作為今冬的食物的,宰殺了並不可惜,另有許多是選作明年的母畜,準備繁衍生息,做種子用處的,如今也都被宰殺了。但是草原上的部落,崛起與衰亡,今日為人主,明日為人奴的現象所有人都司空見慣了。 他們的適應性很強,也能正視現實:今日你是我的附庸,明日你打敗了我,我就附庸於你;今日我是她的妻子,明日被你擄去,我就侍奉你的枕席,為你生兒育女。草原上生存不易,生命的存在,是居于節義、貞操和情感之上的,明知淪為奴隷,這卻已是最好的結局,所以他們很快就進入了角色,盡心竭力的乾著活。 一頂灰禿禿的破破爛爛的帳蓬裡,小櫻站在那兒,臉色凍得鐵青,捏捏臉頰,似乎都凍僵了。 這是給奴隷們住的帳蓬,地面上自然不會鋪有氈毯,如果坐下,將更加難過,所以她只能站着。 忽然,有一隊持弋披甲、服飾整齊的隊伍簇擁着一個人向這頂帳蓬走來,那些正在場地邊逡巡,指點着場中正在勞作的婦人女子,看誰模樣還過得去,打算等宰殺牲畜的工作一結束,就拖回帳中一呈淫慾的戰士們一見這場面,知道來了貴人,都紛紛避開去。 場中勞作的女人是沒有太漂亮的,比較俊俏的女子已經被那些頭領們搶先一步,弄回自己的帳幕了。剩下這些女人如果被人選中,其實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她可以有個比較暖和的宿處,能吃到比其他人更多的食物,活下去的希望更大一些。 而那些普通的奴隷,或凍或餓,能否堅持下來,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在這殘酷的生存環境下,擁有美貌的女人,遠比普通人更具活下去的可能。 那隊人馬走到關押小櫻的帳前就停下了,分列左右,站在那兒,中間一人帶著四名侍衛大步走進帳去。 她是豁阿夫人,上身穿一件名貴的海龍皮的皮襖,下身卻是一條狐皮的套褲,腳蹬一雙牛皮的氈靴,保暖效果很好,也易於騎射,只是稍嫌臃腫的穿著,掩飾住了她那顛倒眾生的妖嬈身材,頭上因為戴了貂裘的皮帽,皮帽又有掩耳,連那月色花容也掩去了。 遠遠望去,彷彿一個面容白皙、氣度雍容的貴族首領,只有到了近處,才能看清她那魅惑眾生的五官,還有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這雙桃花眼,此刻卻是隱含煞氣,冷冷地瞪着小櫻,許久許久,豁阿夫人才緩緩地吐出一句話:“烏蘭圖婭,你好!你很好!” 小櫻已經知道自己落進了豁阿夫人派來的追兵手中,她的身份被人供出以後,她就知道一定會跟豁阿夫人見面,此刻倒是神色平靜,毫不慌張,只是向豁阿夫人行了一禮,平靜地道:“烏蘭圖婭見過哈屯!” “我本以為,你在哈什哈與三王大戰中死去了,我還為你傷心了許久……” 說到這兒,豁阿夫人白淨的麵皮上泛起一片憤怒的紅潮:“烏蘭圖婭!你我雖是遠親,但是自從你投奔於我,我待你如同至親,着實不薄啊!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又投奔了阿魯台?我瓦剌大軍甫入韃靼,便被偷襲,他們對我們的行進路線竟瞭如指掌,我一直想不通,卻原來是你告密!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 小櫻早知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豁阿夫人一定可以從其他被俘將領那裡打聽到真相,她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這時輕輕垂下雙眸,淡淡地道:“因為,我不想嫁給大汗!” 小櫻緩緩揚起雙眸,輕輕地道:“哈屯命運多舛,如今雖手握權柄,統治一方,一生歸屬,可曾由得過自己?烏蘭圖婭不想步哈屯後塵,我一無所有,如今就只這一個身子是屬於我自己的,我想把它交給一個我愛的人!” 豁阿夫人大笑:“荒唐!荒唐之極!男人?哈哈哈,草甸上的葦子,靠得住嗎?給你一根冰凌子,能做得了枴杖?只有財富、權力、地盤,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你居然還抱此幻想!就為了這,你就背叛了我?你說,我們發兵討伐韃靼,你又是從哪兒打探的消息?” 小櫻不語,只將雙眼閉起,長長的整齊的睫毛覆到眼睛上,下巴微微一揚,做出任君處置的模樣。 豁阿夫人旁邊一名近衛大喝道:“大膽,哈屯問話,你敢不答!” 豁阿夫人止住了他的動作,對小櫻冷冷地道:“聽說,阿魯台收了你為義女?” 小櫻抿唇不答,豁阿夫人冷冷一笑,道:“好!我待你如同親生,你卻叛了我,投奔阿魯台,我們且看那阿魯台,對你又如何!” 冰天雪地,大雪塞途,行人絶跡,但是在茫茫雪原裡,卻有一行人正向前跋涉着。 雪深過膝,馬匹已無法奔跑自如,一旦停下來,還要給它們包上防寒保暖的裹暖、裹肚,披上氈毯,已防馬匹凍壞,這是不宜騎馬出行的時候,所以百餘人分成十幾輛爬犁,用狗拉著,駕馭爬犁的是從女真族找來的駕爬犁高手,在他們的駕馭之下,爬犁在雪原上飛馳電掣。 丁宇身上套了羊皮襖、棉夾褲、澀牛皮面的氈靴,頭戴狗皮風帽,臉上蒙了一條毛巾,毛巾的邊緣已被呵氣蒙上一層白白的霜雪,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也沾了不少霜,弄得一雙濃眉都變成了白色。遠遠的可以看見一片灰影,那是一片帳幕,阿魯台的駐地將要到了…… 此時,阿魯台正在大帳裡接見一位瓦剌使者。 阿魯台糧草被燒,怒不可遏,他開始懷疑自己內部有敵人奸細了,因為那糧草的屯紮之地十分機密,就算是本族內部大部分人也不知道,可是既然能夠清楚這底細的都是韃靼的核心人員,他實在猜不出是誰泄密了。 眼下韃靼岌岌可危,他又不可能大動干戈地清洗內部,為了穩定人心,只得按下此事不提,暫且向遼東求糧,同時向大明皇帝急求調停。 因為紀綱作了手腳,局勢發展已超出夏潯的控制,需要採取的緊急措施,涉及軍事、政治、外交等重大方面,沒有皇帝的允許,夏潯調不動也不可能去調動兵馬做出安排,因此他急急寫了奏章,先去稟報皇帝,此刻聖旨還未下來,丁宇是接到阿魯台的求糧訊息,得知韃靼大敗,急急趕來探察最新情況的。 遼東將成為接管韃靼的主力,丁宇是遼東方面知道夏潯全盤計劃的僅有的三個人之一,自然清楚這個任務。另外兩個人就是都指揮使張俊和布政使萬世域了。既然得知韃靼突變,他當然要來看個仔細,以便瞭解清楚,為遼東插手做好準備。 阿魯台雖然吃了大虧,幸好還有遼東這個靠山可恃,所以倒未絶望。與瓦剌方面一番硬碰硬的死磕,他雖損失慘重,卻也予瓦剌方面以重創,阿魯台折了幾員大將,卻也俘虜了瓦剌的幾員將領,其中就包括燒他糧草的那個瓦剌將領滿都拉圖。 得以叫他穩住了軍心的最主要因素是:亂戰之中,揮軍殺來的瓦剌賢義王太平中了一枝流矢喪了性命。這還是他事後打掃戰場才獲悉的好消息,如今太平的人頭就懸在帳外的高桿上,撈到了這根稻草,即將崩潰的韃靼各部,總算稍振了士氣,不致土崩瓦解。 瓦剌方面的使節並不是那位“脫脫不花”大汗派來的,而是豁阿哈屯派來的,滿都拉圖是豁阿哈屯帳下智勇雙全的一員大將,更是豁阿哈屯的堅持擁戴者,他的被俘,對豁阿哈屯打擊不小。豁阿哈屯派人送來消息,願以烏蘭圖婭交換滿都拉圖,雙方來個走馬換將。 阿魯台盤踞上首,一聽來使說明來意,便放聲大笑道:“荒謬!豁阿哈屯安敢以一女子要挾本王!你們要換也成,走馬換將,換的自然是將,本王麾下大將阿爾斯愣被你瓦剌所擒,用他來換,本王便答應!” 阿爾斯愣的父親,查巴幹部的首領那日松大人聞聽,不禁感激地看了阿魯台一眼。 豁阿哈屯的使者道:“阿爾斯愣是被賢義王太平大人的部落擒住的,太平大人戰死,該部群情洶洶,哈屯如何能為了換下本族大將而向賢義王的部落討人?據我所知,這烏蘭圖婭乃大王的義女,是她通風報信,才讓大王首戰告捷,殲我瓦剌兩萬大軍,與大王有莫大的功勞,大王真的忍心棄之不顧麼?” 阿魯台目光一寒,厲聲喝道:“本王志在天下,區區一女子,何曾放在心上!漫說只是一個烏蘭圖婭,就算她是本王的生母、親女,結髮妻子,亦不足惜!豁阿要換,便放我愛將歸來,否則,不過是個你死我活的局面,談有何益!” 第981章 風雪赴遼東 “報!大王,遼東開原侯丁宇到了。” 阿魯台聞訊大喜,這丁宇來的真是時候,正好叫這瓦剌使者親眼見證自己與明廷的密切,從爭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機會。阿魯台傲慢地瞟了一眼那瓦剌使者,對眾頭領道:“諸位首領,請隨本王去迎開原侯!” 丁宇是侯爺,而阿魯台受大明封賜為王,在大明爵位裏邊屬於郡王一級,比親王低,但是比公侯伯爵要高,平素丁宇到他這裡來,阿魯台是不會親自出迎的,這一遭他有意向瓦剌示威,是以親身出迎。那瓦剌使節倒不知他所言真假,有心窺個虛實,便也悄悄跟了出來。 利益所在,現在的丁宇在阿魯台眼中,就代表着大明,確實是叫他無比歡迎。阿魯台接了丁宇,歡歡喜喜把他迎進來,丁宇一眼就看見那瓦剌使節逡巡着跟進,神色有些異樣,不似阿魯台的人,雖然從衣飾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那人的神情舉止,與阿魯台身邊眾將可是大不一樣。 丁宇坐定身子,便向阿魯台問道:“王爺,這一位是……?” 阿魯台一臉沉痛,低聲道:“侯爺有所不知,瓦剌來侵,阿魯台叫小女圖婭率一個部落先行退卻,誰知卻被瓦剌擄走了……” 丁宇大驚,失聲道:“烏蘭圖婭姑娘被擄走了?” 丁宇可是清楚當年烏蘭圖婭在遼東試圖刺殺輔國公,卻被輔國公釋放經過的。如今時過境遷,莫名其妙的,烏蘭圖婭竟然成了輔國公派到阿魯台身邊的奸細,丁宇又不蠢,安能不知其中別有隱情,是以大為震驚。 阿魯台卻以為丁宇果然情系烏蘭圖婭,知道心上人被抓才如此失態,不禁沉痛地道:“不錯!正是如此,老夫聞訊,也是痛澈心扉,如今他們遣人來意圖換人,要以圖婭交換被我俘獲的瓦剌大將滿都拉圖……” 丁宇鬆了口氣,喜道:“如此甚好,那便交換就是了!” 阿魯台正色道:“烏蘭圖婭是老夫義女,若能換她回來,老夫如何不肯?可老夫千肯萬肯,也不能這麼做!” 丁宇一愣,愕然道:“這卻是為何?” 阿魯台道:“侯爺!那滿都拉圖燒我糧草,襲我營寨,燒殺搶掠,雙手不知染滿我多少族人的鮮血……” 丁宇不悅,蹙眉道:“此非私仇,兩軍交戰,哪能容得半點慈悲?如今戰事已定,難道坐視被俘人等被對方殺掉?大不了交換過來,若是不服,堂堂正正再行打過便是!” 阿魯台道:“侯爺所言固然有理。不過,我方尚有一員大將阿爾斯愣落在瓦剌手中,阿魯台身為韃靼之王,只能先公後私,如果要換,也要先換阿爾斯愣回來!如果他們肯將阿爾斯愣和烏蘭圖婭換回,叫我多換幾員被俘的瓦剌頭領回去原也不可,奈何他們卻不答應。如此這般的話,老夫縱有萬般不捨,也不能循私了!” 說到這裡,阿魯台忍不住老淚縱橫。人群中,阿爾斯愣的父親,查巴幹部的首領那日松激動的熱淚盈眶,對阿魯台,他原也談不上十分的忠心,到了這一刻,卻是死心踏地,唯阿魯台之命是從了。 丁宇還待再說,話都嘴邊,突然又嚥了回去。 眼下瓦剌與韃靼一戰,已經打得不可收拾,遼東提前介入已成必然,原本想等到阿魯台兵力耗盡,由不得他做絲毫反抗,便全面接收韃靼的統治,並通過分發賑糧、衣服、氈帳等手段,對韃靼百姓編戶造冊,以遼東改造部落的成功經驗,打破韃靼的原有編製,將韃靼牧民納入朝廷治下。 百姓們一旦直接受了朝廷控制,原來的那些頭人首領、高官貴族便成了無根之萍、無源之水,徒然保留已有的財富,權力卻蕩然無存,只能依附於朝廷,受朝廷驅使,這是朝廷的千秋大事。到時候說不得要軟硬兼施,拉一批打一批,對抗拒改造的牧民和貴族施以血腥手段。 遊牧彪悍,不可力取,草原浩瀚,無法施以中原治民之法,故而只能分其勢以散其力,分其地而治其民,通過一個較長時間的融合和治理,叫他們依附於大明,再也擺脫不得。要達成這一目的,只能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錯過機會,叫他們緩過勁兒來,便不管用了。 如果再為小櫻姑娘強力爭取,這老狐狸恐怕就要化被動為主動,牽着自己的鼻子走了。他說的大義凜然的,自己如何能強迫於他?如果那麼做,這老狐狸再假惺惺做作一番,反而叫他更得軍心民意,如今阿魯台還掌握著一定的實力,到時候就不宜對韃靼的統治群體分化瓦解了。 再者,丁宇與夏潯不同,他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男子,江山與一女子孰重孰輕,他的觀念與阿魯台卻也差不多。在他想來,國公縱然喜愛這位小櫻姑娘,以國公的權勢地位,什麼樣的絶色女子不能招之即來?斷不致為了她而影響朝廷大計的進行,如果自己妄做主張,只怕要弄巧成拙。 有此想法,丁宇便不敢擅作主張了,只想著把這消息報與國公,任由國公處治罷了。 阿魯台狡黠地瞟了丁宇一眼,見他低頭不語,神情百變,心中不由暗暗得意。 如此一舉,他既爭取了軍心民意,又會讓丁宇這位大明開原侯交惡於瓦剌,如果烏蘭圖婭一直好端端的,丁宇必然在他向明廷請求調停之後,軟硬兼施迫瓦剌放人,那時自己就不用因為用一舉族痛恨的敵將換回義女而失去人心。如果烏蘭圖婭受到凌辱虐待甚至處死,這位喜歡圖婭的這位開原侯豈不就成了瓦剌的仇人? 以草原諸部對待俘虜一向的習慣,烏蘭圖婭既然失去交換價值,豁阿哈屯為了向族人有個交待,對她大加凌辱乃至處死,都是非常有可能的,如此一來,自己在族人中就得了一個為了族人利益忍痛割卻私情的好名聲,而瓦剌不知這丁宇甚愛圖婭,無端便為自己招來一名強敵了。 阿魯台越想越是得意,他這心態讀者看來或者詫異:怎麼這人連對他有大功的義女都無情捨棄,反而會受到族人擁戴了?其實這與當時該地該族的習俗有關,莫看塞外遊牧剽悍好鬥,但是他們可以為了一族的草地、水源而鬥,可以為了男兒意氣而鬥,卻絶不會為了女人去打仗。 哪怕這女人是族長頭人的母親、妻子或者女兒,如果你以她被人擄走或凌辱為理由發動戰爭,會受到族人的唾棄,認為你胸無大志,沒有出息,竟然為了一個繁衍工具而犧牲諸多族人的性命,不配為其領袖。想讓他們如特洛伊戰爭一般為了一個女人而大打出手,那是想都別想。 雖然特洛伊戰爭,所謂是為了海倫王后,只是一個堂皇的藉口,背後是為了深刻的經濟利益,但是這個藉口至少是被全體國民所接受的,更有無數勇士甘為這個理由而捐軀,而在這裡,這樣的理由是根本喊不出口的,喊出來也只能受到全民的唾棄和嘲笑,故而阿魯台的算盤,打得並不離譜。 朱棣尚未到北京,便接到了夏潯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急奏,朱棣閲後深感事態嚴重,一個不慎,努力創下的這大好局面就要全部喪失,只消幾年功夫叫他們恢復了元氣,塞北依舊是一個韃靼、一個瓦剌,兩頭惡狼擇機而噬,所以當機立斷,立即批准了夏潯的建議。 朱棣在行程之中,連下十餘道聖旨,命遼都都司、奴兒干都司、山西都司、陝西都司、哈密衛、哈密王、別失八里王、北京行部分別出兵,同時下詔給南京,叫正在南京監國的太子立即籌措軍餉、軍糧,同時又發恩旨,對奴兒干都司、哈密王、別失八里王等各予封賞,以安其心。 鑒於塞外形勢瞬息萬變,朱棣唯恐有失,又令夏潯立即趕赴遼東,親自主持局勢,來不及請旨的事情可以便宜從事,先斬後奏,因紀綱主要負責瓦剌那邊的消息,去遼東的話中間反要隔着一個韃靼,有諸多不便,所以仍令他坐鎮北京。 夏潯獲悉皇帝已經做出果斷的處置,不由暗暗地鬆了口氣,局勢最終如何發展,眼下尚不得而知,但是至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即便事情失敗,也不必因為明明可以有所為卻未為而感到遺憾。 夏潯經略遼東三年,對那裡很瞭解,在遼東三司和女真諸部、乃至朵顏三衛中擁有崇高的威望,尤其是他在遼東所制訂的民族融合政策卓見成效,叫他去遼東,正是最佳人選。夏潯不敢怠慢,立即打點行裝,直奔遼東。 朔風如刀,雪沫子漫天飛舞,懸崖絶壁,林莽沉沉,一條雄渾如龍的大河被嚴寒凍住,冰厚三尺。 百餘騎身着禦寒皮袍的戰士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在眉下露出一綫,在大雪中艱難的行進着。 到了大河邊,因為冰上有雪,道路太滑,他們必須下地步行,一名擔任嚮導的邊軍戰士這才湊到前邊一人面前,拉下表巾,氣喘吁吁地道:“國公爺,過了這條河,大約兩里地,就有一個驛站,那兒的驛站就開始配有爬犁了,咱們的速度……就能快起來!” 風太急,一張嘴就往嘴裡灌,只說了這幾句,那人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夏潯點點頭,眯着眼向對面望去,忽見河對面有三個騎士,正牽着馬要過河來,三個騎士也都穿著臃腫的禦寒皮袍,看不出是軍是民,但是在他們肩後,都插着一面紅色的三角小旗,這卻分明是軍驛的驛卒了。 夏潯站住腳步,吩咐道:“對面有人來,且先不行,等他們過來,問一問遼東情形!” 第982章 我欲我行 ‘你們是什麼人?” 三個驛卒登岸,警惕地看著圍上來的侍衛們。 這裡屬於遼東地界,而且距山海關不遠,絶不會是韃靼或瓦剌的人,而馬匪胡賊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這樣的嚴寒天氣,關外商旅斷絶,少有人敢截官兵。 再者,官兵在這種氣候下出動,要麼人數眾多,要麼是諸如驛卒—類的苦哈哈,身上沒有幾文錢,出動—次,截得的財物還趕不上大雪寒冬天氣出門的消耗。所以,馬匪胡賊也是要貓冬的,頂多會出現在他們寄身的山寨附近,搜刮—下當地百姓。 夏潯的侍衛向他們亮明身份,三個驛卒驗過他們的腰牌,態度便親熱起來:“原來是關內的兄弟,要往遼東鎮去的啊,我們正從那兒來,要往北京內品文字城,去楊督府上送—封信。” 其中—個驛卒笑嘻嘻地看看身前的幾名侍衛,讚道:“不錯啊!關內的兄弟剛到我們這裡時,大多要凍成鴆鵓,你們卻還是—副龍精虎猛的樣子,這份本事,很了不起。” 夏潯的侍衛向他們亮明身份,也只是亮明自己的明軍身份,當然不可能逮着人就大喇叭,到處聲張自己是護送輔國公往遼東去的,那驛卒隨口說—句“楊督”,侍衛未往心裡去,夏潯聽了卻是心中—動,問道:“這位楊督,是哪位大人啊?” 那驛卒看他—眼,見這人雖然穿著與其他侍衛—色的禦寒皮袍,但神情氣質不俗,曉得定是個將官—類的人物,倒不敢怠慢了,便道:“楊督就是輔國公啊!輔國公曾任我遼東總督,如今國公雖早已還朝,咱們遼東的人可依舊記着國公爺的好兒,咱們這兒的人提起輔國公,都說楊督。輔國公,那是朝廷的,楊督,那是專屬於咱們遼東的,嘿嘿,親近不是?” 夏潯心中湧過—股暖流,微笑道:“你說楊旭是麼?” 那驛卒臉色變了變,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楊督大名!” 夏潯身邊幾名侍衛忍不住笑起來,七嘴八舌便道:“你還說楊督是你的自己人,如今輔國公就站在你面前,怎安卻不認得?” 那驛卒大吃—驚,失聲道:“甚麼?這仙……就是楊總督?是輔國公爺?” 夏潯笑道:“這個自然不會有人冒充的。” 為免多費唇舌,夏潯亮出了自己的印衿,那驛卒見了再無懷疑,三個驛卒慌忙跪倒,又驚又喜地道:“小的們奉丁侯之命,往北京去見老爺,想不到竟在這裡碰見,老爺您這是要重掌遼東了麼?” 夏潯道:“起來說話,不必拘禮。本國公是奉旨往遼東—行,關注韃靼情形的,是丁宇派你們來的?” 三車驛卒站起,道:“正是丁侯爺差遣。 當中—人取出懷中所藏秘信,雙手呈給夏潯,道:“丁侯吩咐,務必以最快速度趕赴北京,將這封信交給老爺,這裡遇見,那是再好不過。” 十幾個侍衛站過來,在上風口擋成—排,給夏潯遮住了風雪,夏潯打開丁宇的秘信,匆匆看罷,瞿然變色,那—顆心沉甸甸的,半晌不見動作,持着信紙的雙手僵在那裡,信紙在風中瑟瑟發抖。 “國公爺,您這是怎麼了?” 夏潯身邊侍衛統領閆……”見他神色大變,不禁問道。 夏潯輕輕搖搖頭,將信折好,揣進懷裡,緩緩踱開幾步,眺望西北方向,怔立不語,風雪撲面而來,他卻如同—尊雕塑,絲毫不覺寒冷。眾侍衛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有人悄悄向那送信的驛卒問起,那驛卒只管送信,又哪知信中說些什麼。 許久許久,夏潯才回過頭來,向那三名驛卒問道:“我既來了,你們就不用往北京去了,帶我去距此最近的—座驛站!” “嗵!”的—聲,夏潯的皮袍子脫下來,往椅子上—扔,竟然發出重物墜地的聲音。這皮袍子在風雪中也凍得硬了,脫在那兒硬梆梆的。驛丞史秋生連忙端過—盆熱氣騰騰的水來,慇勤地道:“國公爺,請淨面!” 史驛丞是上兩輩兒就舉家遷到關外的漢人,本來兄弟四人,分別叫史春生—史夏生—史秋生—史冬生,帶—個生字,是為了避開史的諧音(死),但那時人口夭折率高,史家在關外當時過得尤其困苦,名字上討個吉利,終究不能保得周全,四兄弟有兩個幼年夭折了,只刺下史秋牛和他大哥史春生。 如今,史春生跟着遼東的經商浪潮,做了—個專門收購—運輸的皮貨商人,史秋生早年做驛卒,多年打拚,到如今混上了驛丞的官兒,雖說這個驛署設在遼東道上,油水不多,可家境比起當年,也是強了萬倍。他這小驛署還從來沒有接待過這麼大的官兒,史驛丞生怕手下人粗手粗腳,惹得國公不快是以親自侍候 夏潯的臉上塗了禦寒的旱獺油,—進了房間油膩膩的,正要洗漱淨面。他先撲濕了臉面,又用皂角,換了兩盆水,才洗淨了臉面,便吩咐那驛丞道:“下去忙吧,我休息—下!” 史驛丞如釋重負,趕緊諂媚地道:“灶下燒着飯菜呢,國公爺先歇着,小的—會兒就給您送來!” 夏潯候那驛丞離開便吩咐站在門口的侍衛閆……”:“去,把唐楓—張文濤—何天陽叫來!” 史驛丞出了國公爺的臥房,只見驛卒們正忙忙碌碌地接待國公爺帶來的—百多號侍衛,要說關外驛署不好幹,全因這關外最大的就是兵,兵大爺們行伍出身,粗野狂放,少識禮節,到了驛署頤指氣使—呼呼喝喝還算好的,—個不對付,抽你—鞭—踹你—腳也是家常便飯。 這時候的驛署還未像後來那樣,納入錦衣衛的外圍組織,沒個強硬後台,只好任人欺負。不過國公爺的這些侍衛反倒比那些普通的兵大爺好說話這倒不是國公爺的侍衛就知書達禮—循覿蹈矩,比起那些普通的邊軍大兵來,他們自然更加的目高於頂,只是國公爺就在眼前可沒人敢擺威風。 因此那些驛卒們倒未受人斥罵,—個個的照料馬匹,溜馬—飲馬—上廄—喂料,挑選宿住房舍,安排茶水飯食,各司其職,那些侍衛大爺倒也沒有難為他們。史驛丞見了暗暗松—口氣,便—溜煙兒跑到廚下去安排飲食了。 驛卒們忙着餵馬上廊安排房間這些房舍許久沒人住鋪蓋都得現從倉房取來,火坑也得現燒。侍衛們也沒閒着,有人探察周圍環境,有人布設警哨,院角—房頂—瞳望台,都安插上自己人,其他人等都站在夏潯房外的廊下,—方面等候被國公喚進去的頭領們出來分排站崗放哨的任務—方面等着驛卒拾掇好房間。 房間裡,—聽夏潯的打算,四個侍衛統領就炸了。 “不行我不同意!國公不能冒此奇險!” 何天陽臉紅脖子粗地低吼道:“如今塞上形勢難以預料,國公想救小櫻姑娘,也不能孤身涉險。如果要去,也得先到遼東,帶了大軍以調停之名進駐韃靼,再與瓦剌交涉。”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以前,瓦剌不敢傷我天龘朝重臣,現在他們更加不敢,我若趕去,看似驚險,實則沒有半點凶險之處,如果先去遼東,再往韃靼,接着聯繫瓦剌,曠日持久,恐怕夜長夢多,生出事端來。” 張文濤反駁道:“國公,他們不敢明着下手,難道不敢暗着下手?咱們只有這麼—點人,—旦到了他們的地盤上,豈不由他們擺佈?如今草原上諸般勢力混亂,若是殺了國公,還可順手推舟栽到他們的對頭身上,國公應當明了,朝廷—舉平定塞外,乃是重中之重,如果有了替罪羊,縱以國公之尊,朝廷也不會不依不饒,務必追究!再者,縱然追究,又能查出什麼來?有這個緣故在,他們還不敢動手麼?” 夏潯當然知道張文濤所言不假,只要能婆推卸責任,只要有人頂包,大明在此關鍵時刻—定會忍了,這是政治。何況不忍,他們也確實不可能查得到什麼真相?難道還能為了他—個人,發動—場試圖消滅整個草原部落的戰爭?如果那樣,塞北就變成了第二個安南,而且比安南還要難纏百倍,大明的戰爭成本豐倍—百倍于草原部落,不等把他們消滅光,大明自己先國力耗盡,民怨沸騰了。 然而,小櫻本來好端端地生活在秣陵,是被他硬拖入這場風波的,她不是大明的兵,縱然拋開兩人的私情不談,夏潯又如何能袖手旁觀,將她的生死置諸天命?先去遼東再去韃靼,這—折—返,最快也得半個月甚至—個月,這麼長的時候,可以發生很多很多事了。 夏潯表面上從容自若—心如止水,其實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內心便沒真正平靜過,胸中—股戾氣時時躁動不已,只是強自按捺罷了!這時見眾侍衛極力反對,夏潯便有些按捺住了,沉聲說道:“如果我—定要去呢?” 唐楓—閆,—何天陽等人互相看了—眼,緩緩跪坐起來,沉聲道:“卑職們的責任,是護佑國公龘安全,如果國公—意孤行,卑職等只好得罪了!” 夏潯眉鋒—揚,道:“你們敢對我動手?” 唐楓道:“職等不敢,但職責所在,不得不為!” 夏潯淡淡—笑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張文濤跳下地去,大聲喝道:“那麼,再加上他們呢?” “來人!” 何天陽—聲大喝,正站在門外的那些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即呼啦啦地衝了進來! 第983章 鹿鳴呦呦 夏潯冷笑道:“你們好大的膽!” 閆川抱拳道:“朝廷交予職等的唯一使命,就是衛護國公安全,任何人試圖傷害國公,職等都要用命去填,只要我們還在,便不容國公受到傷害!如果意圖傷害國公的人就是國公本人,職等也要堅決阻止!待護送國公到達遼東鎮後,要殺要剮,卑職等願受國公處治!但是現在,國公要聽我們的!” 夏潯微微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若不去,於心不安!” 張文濤聽他語氣有些鬆動,不禁大喜,忙道:“可國公如此前去,實為不智!國公,先去遼東,領了兵馬再入韃靼,要救人,也得先有自保之力呀!” 夏潯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黯然揮了揮手,唐楓見狀,忙叫侍衛們退了出去。夏潯意興索然地道:“做個國公,好生無趣!” 這時候史驛丞領着一班驛卒端着大盞大碗的送進來,瞧見張文濤等四人呈扇形把國公圍在中間,有點劍拔弩張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獃。 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了,緊張的氣氛也就告一段落。 沒有精緻的細瓷杯碗,就是遼東地方燒製的那種粗瓷大碗,那碗一個個都跟小臉盆兒般大小,火炕上邊擺着一張大炕桌,夏潯就盤腿坐在最裏邊,背靠窗戶。窗欞糊着窗紙,剛剛過了大年,窗欞上邊還貼著紅色的剪紙窗花,頗有喜慶氣氛。 唐楓、張文濤、何天陽三人再加上閆川,就坐在下首,五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用餐。沒啥精緻的菜餚,都是遼東風格的冬季燉菜,不過拾掇的很用心,肉香撲鼻。干豆角子燉紅燒肉,冰窟窿裡刨出來的肥大的河魚、干蘑菇燉小鷄兒、大白菜豆腐熬豬肉等等,主食則是麵食為主,饅頭包子和麵條,此外還備了一罈子燒酒。 飯吃了大半,夏潯和他們才漸漸恢復了常態,彼此對答說話,氣氛緩和下來,幾人這才暗暗放下心事。 他們趕到驛館的時候就已傍晚時候了,冬季天短,那時天就大黑了,待安頓下來,用過晚餐,外面已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曠野裡呼嘯的風好似野狼的嗥叫,淒厲、悠長,無休無止。 四大侍衛統領雖知夜襲驛館的可能近乎為零,但國公在此不敢大意,警哨佈署依舊嚴密,四人又分作兩班,上半夜和下半夜親自值戍,巡守在夏潯所住的房間前後。夏潯晚膳用罷,叫幾個侍衛擔了大桶的熱水進去,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更衣寬坐,燈一直亮到近三更時分才熄滅。 巡守于前後的侍衛只能從窗欞透出的身影,看到國公執筆端坐,想是又在思索赴遼東後的諸般事宜,也不敢打擾,只放輕了腳步,靜靜地守候。 到了天亮,值守後半夜的唐楓和張文濤見國公房門緊閉還在酣睡,便打個呵欠,徑去找驛丞史秋生商量今日行程。 冬季與遼東的聯繫是很困難的,大雪瀰漫,彼此間切斷聯繫的時間長達三四個月,占了一年的四分之一,政令不達,無法實施有效統治,對遼東的控制不如其他地區得力,這也是個主要原因。夏潯經略遼東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 他當時曾大力發展驛路建設,把女真人冬季出行、狩獵最常使用的爬犁納入大明軍方的交通工具,重點進行建設,現在北方驛路四通八達,冬季交通主要就使用爬犁。像以前幾次遼東傳出消息,都是一路通過爬犁運輸,將近山海關時,才在驛館換乘馬匹,所以這驛路上一座座驛站都備有大批的爬犁。 爬犁本是女真人常用的交通工具,可以人拉、牛拉、馬拉、狗拉,一些地區甚至還有鹿拉。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馬爬犁和狗爬犁。馬爬犁適用於平原地區,而且雪不甚深的情況下,即便負重很多,要它日行二三百里甚至都不是難事,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做為冬季軍糧運輸的工具。 當然,考慮到氣候的複雜多變,和各個路段的不同,有些路段不適合馬爬犁,所以遼東一方面自己擴大農耕生產,在生產規模還不足以自給自足之前,則在冬季來臨之前,通過海路,從關內運來足夠的糧食儲備着,很少動用這種手段。 狗爬犁則適應各種路況了,山地、林地、深雪、淺雪……,它們的負重不及馬匹,但是比馬匹更適應環境,不但可以在各種路況下行走自如,而且照應起來也方便。狗能吃糧,也能吃肉,甚至可以自己獵取食物,野外雪地中過夜休息相當容易,同時還能起到警戒、看守、搜索、追蹤等作用,而馬則不然,要帶足夠草料,要注意禦寒措施……,麻煩的很。 所以經過比較,各個驛站最終大量利用的就是狗爬犁,每個驛站都養了大匹的狗,夏潯下榻的這個驛站因為是承上啟下,聯繫遼東和關內的第一站,所以飼養的狗尤其多,在驛站擴建出的寬敞的院子一角專門建有犬舍,養有百十條狗。 昨兒夏潯的人已經跟史驛丞交待過,要在此更換爬犁繼續北上,反正那爬犁和狗都是現成的,史驛丞並未太往心裡去,如今一見兩位軍爺來找自己,心中不禁暗暗嘀咕:“這也太急了些吧?” 其實唐楓和張文濤原也不想這麼早上路,但是昨天雖然力阻了國公,他們也清楚國公心急如焚,既然國公答應不再親身涉險了,還是早點趕到遼東才好,也省得大家提心吊膽,是以一早就來催促。 史驛丞忙道:“兩位將爺稍等,我這就去安排,廚下正備着飯食,等國公爺和各位軍爺用過早餐就能上路,絶對耽擱不了。” 一面說著,史驛丞一面招呼了幾個驛卒,跟他到後院去準備。牽出狗來,套上籠頭,系好爬犁,正忙碌着,突然有人奇道:“驛丞老爺,咱們養的那三頭鹿呢?” 史驛丞扭頭一看,另一側的牲口圈裡果然空空如野,難道三頭鹿都趴下睡了?史驛丞趕緊跑過去探頭往牲口圈裡一瞧,依舊是空無一物。 在這一側,有馬廊、牛圈,還有幾頭鹿。牛是用來拉牛爬犁進山打柴草時用的,那鹿卻是從野人女真那兒買來的,鹿爬犁和狗爬犁一樣,都比馬爬犁有優勢,但是用鹿爬犁的極少,那太奢侈了些,史驛丞買這幾頭鹿來,原也只是想飼養着弄點鹿茸賺點錢,卻沒想到鹿竟不見了。 門還關的好好的,這鹿竟然就沒了?史驛丞進了牲口圈仔細看了幾圈,立即想到,怕是國公爺那些侍衛搗鬼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否則好端端的幾匹鹿怎麼就沒了?史驛丞心中憤怒,急急就回來找兩位侍衛統領申訴委屈。 唐楓二人聽了只覺荒唐,如果說是侍衛們搞鬼,他們能把鹿弄到哪兒去?難道他們昨夜還把鹿烤了來吃不成?史驛丞吃他們嗆了幾句,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吞聲離開,到了廚下越想想是不忿,揭開鍋蓋,往粥裡狠狠啐了幾口唾沫,這才氣平了一些。 不一會兒飯菜做好,眾侍衛也都起床洗漱完畢準備用餐了,這時夏潯依舊緊閉房門不曾起來,唐楓眉頭一皺,暗覺蹊蹺。他一直擔任國公侍衛,自然清楚國公的作息,國公每天起床甚早,比侍衛們還早的多,總要打幾趟拳,練幾趟刀劍這才洗漱淨面的,今兒怎麼睡了這麼久? 唐楓與其他三個頭領商量了一下,便去叩門,一連喚了幾聲,房中全無動靜,唐楓幾人頓時警覺起來,又是叩門又是敲窗地招呼一陣,依舊不見房中有人應答,幾人大急,便破門而入。房門踹開,衝進去匆匆一瞧,內外房中哪裡有人,榻上空空如野,桌上卻擺着一封信,信封上寫着幾個大字:“臣楊旭敬啟,皇帝陛下禦覽!” “……臣有一言,發自肺腑,遼東變故,乃紀綱邀功媚上,急於求成之舉。臣無證據,亦無風聞奏事之權,但臣此去,生死未卜,故不得不言,望皇上明察!臣自知不該去!但臣不去,良心一世不安,臣非英雄、亦非壯士,更不是一個合格的臣子,一介匹夫,一個男兒,唯此而已!” …… 鹿鳴呦呦,雪花飛濺,一輛爬犁正疾馳在黎明的雪原上。 山川、平原,銀裝素裹。林中寒鴉雀猝然啼叫幾聲,尚未展翅逃開,爬犁已自樹下飛馳而過,大地依舊淒清寒寂一片。陰鬱淒淒的山色,崎嶇的山嶺之間,積雪皚皚,一片茫茫,道路都已消失,溝壑也難已分辯,唯有呼嘯的寒風,揮灑着入骨的寒意。 爬犁在雪上滑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夏潯坐在爬犁上,裹得厚厚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一頭一身都是霜雪,就像一位聖誕老人。 前面還坐著兩個侍衛,正在全神貫注地控制着爬犁的走向,這兩人正是昨夜被他喚去擔水沐浴的兩個人,談博、彭浩,這是他安插在侍衛中的兩個潛龍秘諜,關鍵時刻,還是完全由他一人掌握的力量,才會毫不質疑他的決定,唯其命是從。 已到圖窮匕現時刻,明軍奇襲瓦剌後方的消息一旦傳到正在前方征戰的瓦剌人耳中,大明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不管瓦剌人是否清楚小櫻本是站在明軍一方,窮途末路的他們殺人泄憤都是非常正常的舉動,如果他先去遼東再赴韃靼,那就是昧着良心自欺欺人,只是去給小櫻收屍而已。 卿本無辜,是為了他跳進火坑的,他要麼去把她拖出火坑,要麼去陪她跳火坑,這是情意,也是道義! 第984章 決裂 朱棣的聖旨先夏潯一步送到了遼東,丁宇立即帶兵進了韃靼的領地。 阿魯台對明軍的果斷介入感到目瞪口獃,立即提出了強烈抗議,但是形勢比人強,他如今實力損失嚴重,為了躲避瓦剌人的追殺,各個部落紛紛後遷,許多部落現在就在遼東都司的輻射範圍之下,暫時反而與他失去了聯繫,而明廷又是他承認的宗主國,明軍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無可奈何,總不成跟兵精良足的明軍再幹一場? 由於紀綱暗動手腳,草原上固然打得激烈了,但是瓦剌與韃靼的實力都未耗損一空,明軍又被迫提前介入,出師名義雖然堂皇,總是不如由阿魯台主動請求來得光明正大,所以還是遇到了一些麻煩。有些部族首領或是因為一直頑固地仇視大明,或是因為阿魯台的暗中授意,公開反抗明軍的接管,甚至訴諸武力。 丁宇已經接到詳細的指示,毫不手軟,立即以血腥手段進行鎮壓,用屠刀和鮮血給韃靼人上了一課:我們不再是滿口仁義道德,被你們這些流氓用仁義道德束縛住手腳的冬烘先生了,老子現在就是要用拳頭和刀子跟你理論,你奈我何? 這一來,一些本該藉由瓦剌之手來消耗掉的頑固勢力只能由大明自己來翦除,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傷亡自然也不小,這都是紀綱造孽,眼下卻也無可奈何。于此同時,懷柔手段同時上演,大棒和胡蘿蔔都到了。 遼都布政使萬世域親自押解着大批糧食、草料進入韃靼,這些糧食用於向韃靼人實施救濟,但是要接受救濟,就得接受處置。你要吃、要住、要衣穿,我們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冒領啊?有沒有分配不均啊?有沒有不甘臣服大明的部落來占便宜啊? 所以萬世域帶來了大批書院的學生,這些學生大多有蒙古、女真血統,是遼東那些部落裡頭領和富有長老家的子弟,叫他們向韃靼各部廣泛宣傳皇帝陛下的仁慈和苦心,在牧民中樹立大明的良好形象。同時對願意接受賑濟的部落登記造冊、進行安置。 各個部族的牧民被完全打亂了原來的部族範圍,重新進行編戶,並由遼東布政使司按十帳、百帳、千帳分別指定一些有威望和能力的部落首領統領,他們或者是原本沒有這麼大的權力,要麼是打亂了原來的組織秩序,上司和下屬皆非原有部落的人員。 接受安排,可以享有權力,同時得到賑濟,不接受,就會活活餓死,所謂的權力也要煙消雲散,旁邊又有丁宇那個殺人魔頭磨刀霍霍,大多數人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百帳以上的部落首領之任免,統一由遼東布政使司來控制。 眼下或由於舊日威望,原來的部落最高頭人還能影響到這些中層的首領,可是假以時日,他們的影響力勢必日漸薄弱,不錯大明之勢,他們連自己的地位都無法保證,這就確保了整個部族無法統一行動,與大明離心離德。 一些部落的損失還不是那麼嚴重的,眼下對於糧食和各種救災物資的需求尚不是十分迫切,其首領不甘交出至高權力,還存在着觀望之意,萬世域也不強迫,對這些遷移較早,部族組織建制和部落財富尚未受到瓦剌人嚴重破壞的部落,他也友好的伸出了橄欖枝。 萬世域就跟笑面虎兒似的,非常慷慨地允許這些部落保持自己的建制和領地,不必接受大明的編戶和分配,缺衣少糧?沒關係,開榷場!哥跟你換!馬匹、牛羊、鐵器、弓箭、皮毛、金銀器、羊毛、草藥、氈毯……,你拿任何東西來,我都跟你換,哪怕只值幾個小錢的破爛貨,也能換一把米回去吃上一頓。 這些東西沒了就沒了,尤其是像牲畜一類的資源,想要繁衍生殖,手裡頭必須得有足夠的“種子”,這些東西全拿去換吃的了,眼下的困難是解決了,明年開春放牧時候怎麼辦?那就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 部族裡的上下尊卑比中原更加嚴重,頭領們擁有大量的財富,而普通的牧民所擁有的物資卻極其有限,貧富差距極大,誰會散盡家財,把自己的財產慷慨地分給他人?東西換出去一件就少一件,換來的糧食卻是吃一天就少一點,沒用多久,一些普通的牧民便撐不下去了。 可是那些頭領們既不可能把自己的家產拿出來無償地給他們去換糧食活命,又無法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同時還用強硬手段控制着,不允許他們接受遼東布政使司的編戶安置條件,這些活不下去的普通牧民便與自己的頭人首領漸漸產生了摩擦。 萬松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再耐心等些時日,窩裡反的好戲就要上演了。 萬世域干的風風火火的時候,丁宇一面掄起大棒打殺韃靼部落中頑固的反動分子,一面便向瓦剌以調停名義提出會唔,並要求善待所有俘虜,聽候明廷的裁決,丁宇不好直接向瓦剌點名索要小櫻,只要以此手段進行保護。此時,正是夏潯乘鹿爬犁,孤身赴瓦剌的時候。 瓦剌大汗脫脫不花的大帳裡,曾經蜜裡調油的一對情侶劍拔弩張。 豁阿哈屯氣得臉色脹紅,憤怒地道:“是你說,收到準確消息,阿魯台的糧草不只一處,所以才要籍燒掉一處糧倉,阿魯台軍心不穩的時候決死一戰,可是如今阿魯台其它的糧倉在何處?明廷已介入調停,我派去韃靼的使者回來說,阿魯台麾下諸部因缺衣少糧,紛紛接受明廷的處置,如果阿魯台仍有存糧,至于如此?” 萬松嶺道:“消息總有不實的時候,你這麼生氣做什麼?” 豁阿大怒,喝道:“我這麼生氣做什麼?如果不是你這樣說,我和撒木兒公主豈會堅決支持,迫使其他諸部也同意你的決定?如今我們傷亡如此之大,反叫明廷趁機介入,坐收漁人之利,難道不是你的錯?太平也在這一戰中死了,難道不是你的錯?太平部落矢志為太平報仇,處死了阿爾斯愣,阿魯台立即還以顏色,處死了我手下大將滿都拉圖,如此種種,難道不是因為你的錯?” 萬松嶺不以為然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滿都拉圖死了,這筆帳咱們總有一天會向阿魯台討回來的!至于太平,呵呵,太平一死,剩下把禿孛羅獨力難支,以後這瓦剌不就是你我說了算嘛。非如此,我如何獨掌瓦剌大權?所謂不破不立,豁阿,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對你我是大為有利的。” 豁阿夫人臉色一變,駭然看向萬松嶺,不敢置信地道:“難道……,讓我們這麼多的族人白白犧牲,竟然本就是你的一個計策?你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萬松嶺連忙道:“哪有此事,我也是事後想來,覺得這事未必就是壞事。” 萬松嶺甜言蜜語地道:“豁阿,我的心肝,我怎麼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你呢?不錯,我們的傷亡也很嚴重,可是阿魯台卻更慘,他有那麼多部落被明廷接收,以後還拿什麼跟咱們抗衡?阿魯台不只軍力損失殆盡,連部落子民都折損嚴重,又被明廷趁機吞掉他一大塊,嘿嘿,從此他就不足為患了。 可咱們的遠征軍雖傷亡慘重,根基卻未受到創傷呀,等咱們在明廷的調停中弄到足夠的好處,迴轉咱們的地方,等春暖花開時候,就能接收韃靼的大片豐美草原,五年八年之後,你想想,這大草原上,除了你我,還會再有第二個主人麼?” 說著,萬松嶺就靠進豁阿夫人,輕輕攬住她的腰肢,欲故伎重施,以**軟化她的態度,豁阿夫人狠狠推開他,目中噴火,怒不可遏地道:“我不會再信任你了!脫脫不花,我豁阿瞎了眼,竟然相信你是個大英雄!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信任你了!” “豁阿……” 萬松嶺叫了一聲便無奈地止步,豁阿哈屯已決然而去,出了帳蓬,躍馬揚鞭疾馳而去! 萬松嶺轉轉眼珠,心道:“豁阿這個臭娘們,大概是被男人騙的太多了,為了手下一個將領,就要與我決裂。幸好撒木兒公主本部損失不大,對我尚不至如此激烈,我要站穩腳跟,看來還得好好巴結巴結她才成。”心裡盤算着,萬松嶺也出了大帳,直奔撒木兒公主的大帳去了。 難怪豁阿哈屯大光其火,她雖在部落中擁在最大的領地和最多的牧民,但她畢竟是個外來戶,該部原有的貴族頭領們未必就那麼服氣她,這滿都拉圖是部落中極有權力和威望的一位首領,他一直有些迷戀豁阿,所以對她言聽計從。 如今滿都拉圖一死,部落裡群情洶洶,就有些心懷叵測者開始算舊帳,說她不該唯脫脫不花之命是從,讓他們的部落受到如此之大的損失,煽動對她的不滿情緒,她的地位已經開始不穩了。她來找萬松嶺發脾氣,未嘗不是想尋求一種心靈的慰藉,想不到萬松嶺竟然…… 豁阿哈屯越想越是心寒,一路疾馳,馬不停蹄地回了自己部落,翻身下馬,大步入帳,立即沉聲吩咐:“來人!召集所有部落頭人首領們觀禮,我要把阿魯台的義女點天燈,以告慰滿都拉圖在天之靈!” 第985章 珠沉玉碎只為誰? 鹿爬犁終於駛到了豁阿哈屯駐地附近。 一路上,夏潯費盡波折,在來路上,他們遇到過逃散的韃靼牧人,那些牧人得知這輛鹿爬犁上的人是明軍以後,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曾經,他們與大明將士是死敵,但是眼下大明無疑就是他們的救星,雖然阿魯台竭力減輕明軍在族人中的影響,但是在普通韃靼牧人的眼中,明人此刻就是他們的大救星。 是明軍出兵,制止了瓦剌人對他們趕盡殺絶,是明軍帶來了糧食和衣物,叫他們不致凍餓而死。這些散落各處躲避戰爭的牧人也是聽到了明廷介入,並開始賑濟災民的消息後,才開始向那裡遷移的。他們為夏潯三人熱情地指點了道路,確保他們始終走對了方向。 這裡是韃靼的地盤,瓦剌遠征軍長驅直入,也擔心韃韃人占了地主之利,一旦分兵過多,會重蹈剛剛進入韃靶境內時,被阿魯台分而治之、全殲一支兩萬人的精鋭主力的故事,所以一直保持着嚴密的互為犄角的進攻陣形,此次與阿魯台大決戰後,他們也傷亡慘重,所以原本四路大軍的陣勢合併成了鈍三角形,夏潯一路行來,並不虞會遇到韃鞋人的散騎游勇。 但是在到達韃韃人駐地附近時,還遠在五十里外,他們就遇到了韃靶人設在最外線的第一層警哨。 一枝鳴鏑帶著尖鋭的呼嘯射向遠方,隨即數騎快馬向鹿爬犁疾馳過來。 遊騎警哨本不負責接敵交戰,一旦發現敵蹤,他們迅速向後方示警就算達成任務,但是因為闖入者只有一具鹿爬犁,爬犁上面也沒有幾個人,所以四個遊騎警哨大膽地靠近。 “嗖!” 一枝狼牙箭橫貫長空,只是一閃,便狠狠射中一頭鹿的脖子,這人臂力驚人,估計至少用得是三石的硬弓,這一箭就射穿了鹿頸,那鹿悲鳴一聲,轟然仆倒在地,在雪原上又向前滑出老遠,才拖得其它兩匹鹿止住了腳步。 “站住!統統不許動!” 四騎瓦刺游哨繞着爬犁快速地轉着困子,手中的箭矢始終緊緊地對準他們。 夏潯三人沒有反抗,他們走下爬犁,站在那兒,並且主動解下腰間的佩刀,扔出好遠。 瓦刺人在喊什麼,三人中談博和彭浩都聽得懂,他們二人都精通蒙古語,這也是夏潯刻意把他們調來伴從自己去遼東的原因。不過夏潯不用問他們也知道瓦刺游哨喊話的意思。 四名游哨見三人都束手就縛,便有兩人衝上前來,翻身下馬,先不理會三人,而是登上爬犁檢查了一番,然後又到三人面前,渾身上下搜查一番,這才用生牛筋捆住他們手腕。 在此過程中,其餘兩個游哨始終用箭牢牢地鎖定三人,直到三人毫不反抗地任由他們的人捆住了手腕,這才馳近過來,翻身下馬,一邊在齊膝深的大雪裡向前邁進,一邊向另外兩人用蒙古語大聲問道:“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闖向我們的營地,問清楚了麼?” 就在這時,夏潯突然動手了。 他大喊一聲:“動手!”整個身子便向下一伏,力道之大,似乎要把整個身子沒入雪中,但是身子挨着雪地的剎那,雙腿一蹬,力道突然向後,整個人便像一枝箭似的射冇出去,只一眨眼,就滑到了那兩乍正蹣跚走來的瓦刺遊騎面前,飛躍而起,硬底氈靴“砰”地一下踢中一個大漢的胸口,將那人狠狠踹飛出去,人在半空,一口鮮血便哇地一聲噴出來。 另一個瓦刺遊騎大驚,手剛摸冇到腰畔刀柄,夏潯已振身跳起,一個斜插楊柳,肩頭狠狠一撞,撞得那人騰身而起,在空中風車般一轉,身在半空尚未落下,夏潯便一個旋風腿,穿著氈靴、褲腿與氈靴間還綁着獸皮以至顯得像大冇腿般粗細的小腿,就像鞭子似的狠狠抽在他的頸上。 夏潯斜着一個翻躍,輕如鴻毛地落地,卸去了自己的力道,這時那人才轟然一聲跌落雪中,他的頸部挨了一腳,脖子已被踢斷了。 談博和彭浩同時動腳,將一個瓦刺哨騎踹倒在地,然後合身撞向另一個人,那人伸手拔刀,卻被談博和身撞倒,急忙就地幾個翻滾,剛剛爬起身來,鋼刀出鞘,眼前一花,夏潯已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與他貼身而立,面面相對。夏潯向他咧嘴一笑,這人駭得怪叫一聲,揮刀便砍。 夏潯一個膝撞,“噗!”地一聲,聽著就叫人蛋疼無比,那人鋼刀脫手,一聲沒吭,便昏得不知人間何世了。那脫手飛出的鋼刀揚到空中,復又落下,“嚓”地一聲插入雪地”,… 半晌之後,談博拖着一個剛剛被他審訊完畢的瓦刺騎哨,像拖死狗似的拖到夏潯面前:“國公,卑職都凹p泡E凶心江附:凹慚清楚了。”心刪 夏潯點點頭,沉聲道:“好,讓他帶冇路,引你前去。彭浩,咱們走!” “是!” 彭浩答應一聲,便牽過兩匹瓦刺游哨所騎的駿馬,夏潯伸手一按馬背,騰身而起,穩穩地落在馬鞍上,便策騎馳去……。 小櫻被拖到大帳裡時,豁阿夫人正端坐帳中相候。 這些天,小櫻倒是沒有受到刑罰的迫害,但是關押她的地方,卻絶不會如何講究了。幸賴部落中有一些年輕人曾經是小櫻的追求者,雖然恨她背棄自己的部族,卻也不想讓她受到虐待,那四面透風的破帳蓬被他們簡單修補了一下,雖然依舊無法禦寒,卻還不至于叫小櫻活活凍死。 但是儘管如此,小櫻依舊受了凍傷,她被拖進豁阿夫人的大帳時,臉頰一片蒼白,額頭幾縷亂髮還帶著霜屑。 豁阿夫人嘲弄地看著小櫻,冷笑道:“明廷的開原侯丁宇,喜歡你,是麼?” 小櫻緊緊抿着嘴唇,並不說話。 豁阿夫人更是冷笑連連:“可惜!可嘆!你的義父為了招攬人心,堅持要用滿都拉圖來換他麾下大將阿爾斯愣,你的生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你喜歡的那個丁宇,也只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為了他的清譽、為了大明朝廷的體面,他明知你身陷于此,居然不敢直接向我開口要人,卻只假惺惺地叫雙方都不得為了泄憤濫殺俘虜,聽候大明朝廷裁斷!” 豁阿夫人的有意打擊並未令小櫻神色有絲毫變化,豁阿夫人見了心中更加不快,她的情路坎坷波折,一生經歷過多個權貴,卻都只是垂涎于她的美色,亦或想利用她達到目的,何曾有一個真正的愛過她這個人? 當她遇到‘脫脫不花,之後,她本以為脫脫不花會是個例外,但是今天她才識破脫脫不花的真面目,或許他是真的着迷于自己的姿色和肉體,但是在權勢利益面前,他的選擇同以前那些男人沒有一點區別!女人,說到底就只是男人的一個玩物,只要有權有勢,就不愁沒有女人,哪個男人真心的看重過她的情意? 她恨男人,所以便更加覺得小櫻的所作所為不值到了極點,她必須殺掉小櫻,這麼做雖然不能解決她的權力危機,卻能緩和滿都拉圖部落的憤怒,叫其他部落首領的攻許指責不再顯得那麼犀利,這只是出於鞏固地位的需要,殺死小櫻這件事本身並不能叫她快意。 她想揭穿阿魯台、丁宇這些所謂的慈父、情郎的真面目,她想看到小櫻懊悔、流淚,大罵這些人辜負了她。豁阿一次次的被男人傷透了心,可是至少她現在還控制着部落,她還有權力在手,她想看到一無所有、眾叛親離的小、櫻痛哭流涕,她想看到別的女人比她更不幸,她的心裡才能好過一些。 可她失望了,小櫻表情淡淡的,依舊毫無變化,好像她是冰雪雕成的人,永遠不會有任何表情變化。 小櫻額頭秀髮上的霜雪已經融化了,一滴滴地落下,落到她的臉上,可惜,那不是她的淚,不能給豁阿帶來絲毫的快感。 豁阿哈屯冷冷地瞪着小櫻,半晌之後,突然說道:“既然不是你的義父或你的情郎,哪怕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救你回去,那麼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帶上來麼?” 小櫻的雙眸這才微微揚起,看了她一眼,平靜地道:“你要處死我了,是不是?” 豁阿大笑,大笑着說道:“烏蘭圖婭,我真的不想這麼做,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你必須得去做一些違心的事,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是身不由己!不錯,我今天要處死你,你本來可以好好的活着,甚至成為大汗的女人,風光無限。可你太蠢,你偏要去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你就要死了,你後不後悔?” 後不後悔? 小櫻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轉過了身,凝視着帳外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滴晶瑩的水珠順着秀髮輕輕滑到尖端,微微的一沉,落到她的頰上。 兩個彪形大漢撲過來,將一層層的麻布纏在她的身上,又將一桶酥油從頭澆下,小櫻緊閉了雙眼,依舊沒有哭。 她只在心裡輕輕地問:“我就要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哭?” “只要一滴眼淚,就一滴……為我而流,我便不悔!” 第986章 男兒重橫行 “各位頭領、各位族人,阿魯台不接受我交換俘虜的條件,為了招攬人心,處死了我們的滿都拉圖!今天,我要當眾處死他的義女,血債血來償!” 部落中一位名叫勞彪的長老冷笑連連地道:“我們的英雄滿都拉圖,連同我部落中三千名勇士,死傷慘重,殺死一個女人就算是血債血償了麼?” 豁阿目光如電,攸地落在他的臉上,沉聲道:“勞彪大人,我三千將士是死於沙場!他們燒掉了阿魯台的糧草,使得阿魯台士氣大喪失,才讓我軍大獲全勝,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怎能與滿都拉圖被殺混為一談,你是要故意挑唆族人對我的不滿麼?” 勞彪是個四十上下的男人,一部山羊鬍子,臉頰瘦削,眼神有些陰鷲。 豁阿是被哈什哈擄回來的女人,勞彪一直不服氣這個外來戶可以代替哈什哈統領整個部落。勞彪的想法在部落中很有市場,挑戰豁阿地位的主要人物就是這個勞彪,以前有滿都拉圖全力支持豁阿,勞彪也沒辦法。如今滿都拉圖被殺,他反而擺出一副為滿都拉圖打抱不平的樣子,籍機對豁阿發起挑戰。 一聽豁阿這麼說,勞彪陰陽怪氣地笑道:“說到燒燬阿魯台的糧草,我記得哈屯下令進擊的時候曾經說過,阿魯台不止一處糧倉,可現在怎樣?若非如此,滿都拉圖大人燒了阿魯台的糧草後完全可以功成身退,從容返回,何至于還要奉命繼續搜索,深入敵後,以致全軍覆沒,哈屯,此事只怕你是難辭其咎!” 豁阿強捺怒火,說道:“消息瞬息萬變,蒐集到的情報真真假假,那也在所難免。這個命令,是大汗親口下達的,我只是遵從大汗的命令,勞彪大人如果不服,可以徑去撒木兒公主營中,向大汗抗辯!如果勞彪大人覺得殺一個烏蘭圖婭算不得血債血償,那麼我可以把全部兵馬交給你,去伐阿魯台!” 豁阿美麗的臉龐掛滿寒霜,不屑地冷笑,睨着勞彪道:“阿魯台雖然成了喪家犬,明軍卻已介入,勞彪大人,你敢去麼?” “你……” 勞彪被反將一軍,臉色脹紅,欲待再說,滿都拉圖的從弟少布已不耐煩地道:“豁阿哈屯,勞彪大人,兩位請不要爭執了!先殺了烏蘭圖婭,告祭我兄長在天之靈吧!” 豁阿和勞彪各自冷哼一聲,就此不言。 一行人紛紛出了大帳,來到帳前,帳前高桿上懸掛的大旗已然放下,那繩索正綁在小櫻的身上,旗杆前邊,還擺着一張香案,案上焚香,準備把小櫻點天燈的時候,舉行告祭滿都拉圖的大禮。 侍衛們排列整齊,把那高桿圍在中央,中間露出一塊圓形的空地,更遠處,許多部落戰士都圍攏過來。他們之中大多身上有傷,有的只吊著胳膊,有的扶着枴杖,當初出兵時,他們兵強馬壯,數倍于現在,而如今大部分已埋骨荒原,倖存的人也是大多傷殘。 對小櫻還抱有一絲憐憫,懷着些憐香惜玉心情的終究只是少數,仇恨充溢了他們的胸膛,大部分人滿腔快意,他們已經知道明軍介入,報仇雪恨的可能已經化為泡影,即便明軍不曾介入,繼續打下去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因為出兵之初,誰也不曾想到這場仗會打得如此艱苦。先是被人吃掉了一支兩萬人的主力,使得本來占優的形勢變成了均衡的戰局,接着雙方總是互有勝負,實力的削弱是同步進行的,而且始終不曾打破這種平衡,以至傷亡遠比戰前的估計擴大了無數倍。 如今再打下去,縱然滅了韃靼,他們自己的實力也將損失殆盡,或者只消給他們幾年功夫就能恢復元氣,但是瓦剌周邊那些國家會坐失良機麼?所以他們務必得保留一些自保的力量,仗既然打不下去了,處死烏蘭圖婭就成了他們自欺欺人的一種手段,或者,這對亡者就有所交待了。 豁阿哈屯目光復雜地瞟了一眼被綁在桿下的小櫻,她沒有再說什麼,部落中的頭領、長老們都在她的身邊,再說什麼皆已無益,豁阿夫人只是沉聲一喝:“把她吊起來,準備用刑!” 繩索被兩個士兵輓着,小櫻的雙腳一寸寸離開了地面。她的樣子很狼狽,全身都被麻布包裹,手足都動彈不得,一頭長長的秀髮都披散下來,被酥油黏成一綹一綹的,還在不斷地滴着油珠,讓她俏麗的容顏微微有些失色。 高桿的頂端有一個鐵環,當她被一點點吊上去,繩索後面一個鐵鉤便正好卡進那個鐵環,她就被固定在旗杆上。 高處,風更凜冽,雖然秀髮粘了油,還是被風吹得飄揚起來,此時她的模樣,就像一位飛天的魔女,只是,她沒有翅膀,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潑了油的麻布包裹住了。或許,她此刻的樣子更像一隻正在蛻變的蝴蝶,頭先探出了軀殼,身子還困在殻中…… 一聲淒厲的鳴叫,幾頭兀鷹在小櫻頭頂上空盤旋,憑添了幾分森冷陰厲的氣氛。 它們正在等着啄食小櫻的身體,那火是不可能把整個人煉化的,當人燒死以後,縛在身上的鐵索,會把她的殘屍依舊固定在桿頂,它們就可以飽餐一頓了,直到它們那鋒利的喙把整個人都叼得骨肉零散,最後成為一具空空的白森森的骨骸。 “站住!” “站住!” 夏潯和彭浩快馬馳騁,奔行如電。由於他們已經過了第一道警戒綫,此刻又換了馬,所以一開始並未引起游哨的足夠重視,等他們發現不對勁,一邊向後邊發出警訊,一面圍上來時,夏潯和彭浩鞭馬如飛,已然突破進去,衝到了第二道警戒線上,以致他們紛紛落在後面追趕。 不過這些警哨並不太擔心,來人只有兩個人而已,雖然還不知他們來路,可是區區兩個人能有什麼危險?所以他們追趕並不急,也沒有用弓箭悍然射殺兩人。對這兩個莫名其妙地衝擊大營的人,他們心中未嘗沒有好奇。 夏潯人馬合一,奔行如電,眼看前方就到豁阿的大營,那簡陋的營寨大門赫然在望,弔鬥望樓歷歷在目,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寒冷的刀柄,只是片刻,那冰冷的刀柄就變得和他的體溫一致,彷彿融合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血脈相通。 這些年,出生入死,見慣了屍骨,他已心如鐵,腸如石,可這種歷練並沒有凍結他的情感,相反,那情感反而更加濃烈,只是他更加習慣于把那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讓它靜靜地發酵,直至發出濃濃的酒香。 他已很多年不曾如此衝動了,曾經回想年輕時候一些衝動之下不計後果的事情,他還以為那只是年少輕狂、不夠成熟,此刻他才知道,其實這麼多年他始終沒有變過。他想做一代名臣,他想成一家一姓之祖,他想世襲罔替,為子孫後代謀一份大大的家業,他想做他女人心目中最合格的丈夫…… 他努力了很久,可到頭來,他還是他,他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心中本已有了一個重大決定,或者他還不會這麼容易就解去身上的桎梏,若脫去這一切束縛,他就只是一個不願負情、不願負義,為情為義,甘赴一死的熱血男兒!固然,這樣的男人有諸多缺陷,可做回自己的感覺,真好!這樣活着,真好! 轅門在望,箭樓上的瓦剌兵大聲吼叫着,幾枝利箭射到夏潯馬前意圖嚇阻,夏潯依舊提馬向前。“噗噗噗!”,哨兵不再客氣,幾枝利箭射進馬頸,馬悲鳴,仆倒,與此同時,夏潯在馬背上團身縱起,在空中一溜筋斗,避過紛飛的箭雨,已然到了轅門之前。 擎刀在手,“砰”地一聲,木屑紛飛,雷霆一刀之下,整個木柵欄似的轅門被劈得粉碎,夏潯提刀而入,每一腳踏出,都是近丈距離。轅門內積雪已掃去,但地面凍得結實,夏潯身形每落,便膝蓋微曲,繼而伸直,輕輕抖動的瞬間,強壯的身形便離地寸餘,如一陣清風般浮空掠過,行雲流水間,又是常人幾步的距離。 他的動作雖快,身形卻依舊從容,只是一雙眸子變得異常凌厲,黑亮黑亮的,閃着令人心悸的光芒。幸賴營寨中大部分人都圍攏到中軍大帳處去觀禮去了,夏潯在一頂頂帳蓬間穿棱,門口戍守的衛士已無法用弓箭對付他,聞訊趕來阻止的一些士兵又哪是他的對手。 夏潯揮刀,電光頻落,矛折人亡,于一路血光中殺向中軍。 彭浩氣喘吁吁地追到,用蒙古語放聲大呼:“大明輔公國在此,不想受屠族之災者,棄械讓路!” 中軍帳前,豁阿夫人把一枝箭頭前端綁了一團油布的狼牙箭往香案上的牛油巨燭上一晃,火光蓬然亮起,她把箭遞向少布,沉聲道:“少布大人,你來行刑!” “弓來!” 少布一聲大吼,從急步上前的侍衛手中奪過硬弓,又接過那火箭,認扣搭弦,“吱呀呀”弓如滿月,瞄準了懸在桿頭的小櫻! 第987章 霸道 圍觀行刑的人聽到後面大呼小叫,紛紛回頭,就見一條漢子仗刀而來,步伐如飛,後邊許多人持戈揚刀地追趕着。 圍觀者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下意識地便為夏潯讓開了一條道路,夏潯一眼看見被高高掛在竿頭的小櫻,這個距離,已足夠叫他看清小櫻的模樣,夏潯心中先是一痛,眾人隨即分開左右,少布張弓搭箭的畫面又躍出他的眼帘,夏潯如何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夏潯這一驚非同小可,緊趕慢趕,他終於到了,可若這時那人手指一鬆,小櫻就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香消玉殞,那他真是一生一世都不能原諒自己。 夏潯嗔目大喝一聲:“住手!” 這一聲舌綻春雷,提足了丹田氣,猶如平地炸了一個霹靂,聲浪呼嘯着向前撲去。 少布正張弓搭箭向桿頭瞄準,陡聽一聲大喝,下意識地扭頭看來,身形也隨之微微一轉,那箭便偏離了目標。 夏潯一聲大喝,唯恐來不及制止他,掌中刀“呼嘯”一聲便擲了出去。 刀在空中舞出一團光暈,從人群中呼嘯而過,激起的寒風砭面生痛,將近目標時刀便穩定了飛行,如一道長虹破碎虛空,少布聽到大喝,下意識地扭頭,身形也微微一側的當口,就聽“住手!”的怒喝入目,隨即一綫寒光便掠到面前,那刀的速度竟不比夏潯這一聲大喝的聲音慢上少許。 “噗!” 鋼刀入體,如同切瓜,鋒利的刀直沒至柄,餘力不消,帶得少布的身子整個兒飛出去,仰摔到香案上,把那香案砸了個粉碎,他那手中火箭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小櫻身懸空中,知道馬上就死,她緊閉雙目,正在心中默默向蒼天祈禱,忽聽一聲大喝,下意識地張開雙眼望去,就見一個大漢甩開雙堊腿,速度急逾奔馬地向桿下奔來,與此同時,準備執刑的少布仰面倒摔出去,砸到香案上面,把香案砸了個粉碎。 小櫻一眼看見那人模樣,心頭便是一震。 這不可能! 小櫻驀地睜大了雙眼,再看那人,沒有錯,真的是他! 可這怎麼可能,身為國公,他豈能以身涉險?身為大明重臣,為一女子冒險犯難,就不怕皇帝責罰、天下人恥笑?須知在漢人那裡,女人一樣是被輕視的呀。可他,居然真的來了! 小櫻大張着雙眼,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她拚命地想看清夏潯的樣子,但是淚水模糊了眼睛,整個世界都由清晰漸漸變得模糊,如何還得清?可是與此同時,她的心卻變得清澈明晰。 淚落下,眼迷離,心卻亮了…… 少布一死,眾人嘩然,許多人紛紛拔刀出鞘,一時間夏潯周遭刀光閃爍,映日生寒。 夏潯卻不理會,大步趕到近前,望定豁阿哈屯,厲聲喝道:“此女不能殺!” “你是誰?竟然殺了我們少布大人!殺了他!殺了他!” 少布部落中的人紛紛怒喝,有幾個素與少布交好的人按捺不住撲上前來,夏潯望定豁阿,目不稍移,一雙手卻已伸了出去。大手一手,探囊取物,一柄斜刺裡劈來的鋼刀便被他奪在手中。 跟夏潯比刀? 除了十年前羅克敵那含怒一刀,這麼多年來,夏潯再未把任何用刀的人放在眼裡。 夏潯一刀在手,激龘射八方,只聽鏗鏘之聲不絶,漫天都是刀光劍影,激龘射、閃爍、流瀉、碎裂…… 陡然一靜,夏潯單手持刀,斜指蒼穹,虎嘯龍吟聲戛然而止,面前一人額頭裂開,腦漿迸裂,卟嗵一聲栽在地上,側面一人仍緊握著刀,打着旋兒摔開,口中哎哎直叫,待他摔到地上時,熱氣騰騰的五腑六臟都摔出來,那心臟在雪地上依舊卟嗵直跳,夏潯這一刀把他幾層衣袍全都豁開,深入肺腑。 另一側,一個無頭人持着刀站在那兒,人頭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腔中熱血噴盡,這才軟軟癱倒在地,而夏潯身後一人,手中只剩下半截刀,虎口迸裂,鮮血滲出,他的臉色比紙還白。持刀的手哆嗦半天,突然大吼一聲,扔了刀,轉身便跌跌撞撞地逃去,他快嚇瘋了。 沒有人嘲笑他,所有看清了這剎那激戰的人,都被夏潯這凌厲悍猛至極的殺人刀法給震懾住了,如果換了他們親身去感受那柄如魔鬼附體的鋼刀的威力,他們也未必就能再保持鎮靜。 勞彪一連退了幾步,退到武士們中間,這才膽氣一壯,大聲吼道:“把他圍起來!” 他承認這個人很恐怖,但再恐怖也是人,以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同千軍萬馬對抗的。 長矛舉起,如同一片密林,四面八方,攢指夏潯。 長矛兵有六層之多,那一桿桿長矛風雨不透。 瓦剌勇士們面對著區區一個人,竟然用上了步兵對抗重騎兵衝鋒時才用的槍陣。 夏潯卻只一笑,棄刀于地,對豁阿哈屯傲然道:“你敢殺我?” 北京,朱棣在夏潯赴遼東的第三天就趕到了,不想他在北京才住了幾日,便又接到快馬來報,輔國公的侍衛們把國公給弄丟了,這位國公只帶了兩個人,偷了一輛鹿爬犁,跑到韃靼那兒去解救他的紅顏去了。 行宮裡,朱棣端坐上首,聽罷稟報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那驛卒連忙叩個頭,退了下去。 趙王朱高燧忙對朱棣道:“父皇,這個楊旭實在不成體統!父皇許之以重任,他居然不管不顧,為了一個女人就去冒險,且不說他這是輕責任、重女色,辜負聖恩,就算他能平安回來,此事傳開,也要淪為笑柄!若天下臣工都學他一般,只重一己之私,輕視社稷江山,綱紀倫常、朝廷大義,豈不都蕩然無存了麼?” 坐在朱棣旁邊的朱瞻基聽了眉頭微微一皺,說道:“楊旭這麼做,確是不識大體!” 朱高燧欣然道:“瞻基小小年紀,也有這般見識!不錯,楊旭這麼做,的確是大大的不妥,他這是恃寵而驕啊!” 紀綱聽了眼珠軲轆轆一陣亂轉,有心插上一嘴,再給夏潯上點眼藥兒,又覺過于明顯,念頭一轉,計上心來,便故作憂心國事地道:“國公半途去了靼靼,遼東那邊萬一出現什麼變故,卻無人可以做主,萬一誤了我朝大堊事,那該怎麼辦呢?” 朱高燧正色道:“父皇不可姑息,應對楊旭應予嚴懲,以正國法、以正視聽!” 朱棣默然片刻,卻掀須大笑起來:“哈哈哈,一諾無悔是君子,無情無義非男兒!算了吧,當初在太祖面前,楊旭還不是一樣摞了挑子,跑去追他的女人了?險些弄得太祖駕前四個侍衛缺了一角?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這個楊旭一點沒變,就是過不了美人關吶!” 朱棣笑吟吟地擺了擺手,道:“這事且不理他,遼東方面,朕本就下了旨意,不及請示的事情可便宜從事,楊旭到了那裡是楊旭做主,楊旭沒到,自然有三司磋商解決。燧兒,你繼續說,那大典如今付印的情形如何了?” 瓦剌營中,夏潯對豁阿夫人振聲道:“韃靼與瓦剌之間的是是非非,這個女子最清楚不過,我大明已介入調停,欲知真相,公平裁斷,此女至關重要,所以……不能殺!” 勞彪怒不可遏地道:“就為留此人證,你就一刀殺了我族中大將?” 夏潯瞥了眼快要凍僵的少布屍體,淡淡地道:“如不能裁決公正,韃靼與瓦剌各自不服,來日必定再起爭端,那時候死傷必定不計其數,死此一人,保住人證,妥當解決兩族爭端,功莫大焉!” 勞彪氣極,夏潯不理,又對豁阿道:“豁阿夫人,我以國公之尊,親身前來,主要目的當然不是為了一個人證,還請帳中敘話,我有要事相商。彭浩,你去把烏蘭圖婭放下來!” “是!” 彭浩答應一聲,縱身掠向旗杆,勞彪立即閃身攔住,大呼道:“不能放!楊旭,你雖是大明國公,也不能視我瓦剌如無物,我們的人,你想殺就殺?這烏蘭圖婭是阿魯台義女,阿魯台殺了我族的滿都拉圖,這女子,是用來祭奠滿都拉圖在天之靈的!” 夏潯冷冷地瞥了一眼勞彪,說道:“據我所知,哈什哈身故之後,這個部落是由他的遺孀豁阿夫人統領,你是何人,豁阿夫人還未說話,你就三番五次跳出來多嘴!這個部落,現在是你做主麼?” 夏潯這樣一說,豁阿臉色很不自然,勞彪卻更加的振振有辭:“公道自在人心!眼下這件事,沒有任何人可以獨斷專行!對生者、對死者,我們必須有一個交待!老夫雖非一族之長,卻也斷然不能容你如此跋扈!” 夏潯霍地一轉,呼地一下就到了勞彪面前,勞彪大駭,方纔他可是見過夏潯的殺人手段的,眼下夏潯手中雖然沒有刀,他也心驚膽顫。 未等他退卻,夏潯便並指如劍,狠狠一指點在他的胸口,厲聲喝道:“你口口聲聲為了部落,卻不知你們付出如此重大犧牲,而今能否有所得,全在於我大明如何調停?殺了人證,如何明辨是非?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對得起生者?” 勞彪“呃!”地一聲,退了一步,被他一點,胸中激蕩,竟然說不出話來。 夏潯戟指如劍,又是一指點去:“逝者已矣,最希望看到什麼?最希望看到的是父母妻兒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有飯吃、有衣穿,難道是想看到你殺一個女流泄憤嗎?你對得起死者?” 夏潯言罷又是一指戳在他的胸口:“本國公殺了你的人,那又怎樣,有本事你向我動手!你不敢動我一手指頭,卻只會向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弱女子呈威風嗎!” “本國公此來身負要務,欲與豁阿夫人商談,豁阿夫人尚未說話,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來,徒呈口舌之利,你他娘的是個跳蛋麼?” 勞彪被他手指點一次,就如一隻重鎚砸了一下,夏潯連罵三聲,連點三指,勞彪眼前發黑,“哇!”地一口鮮血便噴了出去 第988章 拳頭和舌頭 夏潯說一句,點一指,話聲一停,勞彪一口鮮血噴出,仰面便倒。 左右族人趕緊把他扶住,驚喚道:“大人,大人?你怎麼了?”勞彪咬緊牙關昏迷不醒,哪裡還能作答。 夏潯並指如劍,一連幾點,震盪得勞彪五腑六臟都受了嚴重的內傷,可他那些族人哪會相信夏潯只這麼喝罵幾句,點了幾點,就讓勞彪受了致命的傷害,一時間,他們只當勞彪氣怒攻心,這才吐血,連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下去,找那蒙古大夫診治去了。 勞彪一倒,敢公開站出來與夏潯對峙、讓豁阿難堪的頭領便沒有了,豁阿心中暗暗快意。 夏潯大步走過去,抬頭一看,小櫻身上縛着五金的索纜,是被掛在桿頂鉤上的,繩子斷了也放不下來,夏潯一提氣,突然縱身躍起,五丈高的旗杆,只借力兩次,就像旗花火箭似的竄到了桿頂。 小櫻淚汪汪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她這時才想起,自從第一次見到夏潯,從懷着仇恨想要殺他,再到如今滿懷幽怨地想要得到他的愛,她叫過夏潯許多稱呼,卻沒有一個稱呼適合她用於現在的,她現在好想要夏潯做她的訥呼日,做她永遠的優力打西米! 夏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夾住了她的身子,在她的身子離開掛鉤的剎那,便飛快地向下滑下去,將至地面時,手上一緊,在桿上挫了挫下墜的力道,雙腿穩穩地落到地上,然後夏潯便轉過身去,再不看小櫻一眼,只對彭浩說了一句:“看著她!” 彭浩立即掠到小櫻身邊,仗刀站定。 夏潯向豁阿夫人笑了笑,肅手道:“哈屯,請!”說完彷彿此間主人一般,大模大樣地朝帳中走去,一路走,一邊扯斷袍上衣帶,將沾了油污的外袍隨手棄置於地。 豁阿夫人目中異采一閃,居然就跟在他的後面,乖乖地進了大帳,並順手放了帳簾。 帳外,彭浩提着刀左右看看,殺氣凌然,所有人都站在那兒,並沒有人敢再行冒犯之舉,彭浩便冷哼一聲,從腰間抽出割肉的小刀,將小櫻身上的麻布一層層地割開,一臉的旁若無人。 帳中兩人坐定,豁阿夫人瞟了夏潯一眼,悠悠問道:“豁阿承認,國公一身藝業超凡脫俗,但好漢難敵四手,如今草原上可亂得很,潰兵敗卒、逃散的牧民處處都是,國公只帶一人深入雪原,着實危險之極。豁阿很好奇,有什麼樣的大事、急事,能叫國公冒此奇險?” 夏潯心裡嗵地一下跳,他縱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僅帶了一個人突兀地出現在這兒,都是說不通的,當時只想著救人,哪有功夫思慮許多,這次的舉動留下的破綻實在太多,再巧妙的謊言怕也經不起推敲,夏潯心中電閃,暗道:“看來只有故作驚人之語亂她心神,才有可能消除她的疑心了。” 夏潯已經很久不曾靠謊言來達成目的了,實際上他在處理軍國大事時,要麼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要麼是神鬼莫測的陰謀,單憑一番唇舌就能達成目的事,也是前所未有。一直以來,只有在女人面前,他的謊話才無往而不利,大概是因為只要是女人,都喜歡被人哄着,哪怕明知那是謊言也開心。 眼前就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很成熟、很嫵媚、很有女人味兒的女人,夏潯卻不知道,他那無往而不利的三寸舌,這一次能不能忽悠過去。 夏潯微微傾身,做出一副凝重地神態道:“夫人,要談大事之前,我有一句話先要問過夫人,這帳中只有你我,再無旁人,回頭你要否認的話,我也沒有人證,所以夫人可以放心回答。” 豁阿好奇心起,嫵媚的眼神微微一閃,問道:“什麼事?” 夏潯沉聲道:“瓦剌明裡臣服大明,暗裡立了大汗,這個大汗就是從甘肅逃走的脫脫不花,如今他就在撒木兒公主的營地之內,此次瓦剌出兵討伐韃靼,明裡是撒木兒公主統帥,實際上是他在作主,是也不是?” 豁阿登時一驚,雙手按緊了桌面,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夏潯嘿嘿一笑,道:“夫人不必驚慌,我既孤身趕來與夫人商談此事,自然是因為本國公知道,瓦剌三王擁立脫脫不花,心懷異志,與夫人您是不相干的。因為夫人的丈夫哈什哈大人,一直與瓦剌三王唱反調,瓦剌三王樹此傀儡,當然與貴部無幹!” 豁阿提起的心“卟嗵”一下落回肚去,神色也從容下來:“如果這個消息屬實,那麼國公打算怎麼做?” 夏潯正色道:“不是我打算怎麼辦,而是我大明打算怎麼辦,皇帝陛下打算怎麼辦。” 豁阿掩口一笑,道:“好啦,算人家說錯了話啦,那麼大明皇帝陛下打算怎麼辦呢?” 這女人當真是天生尤物,其實她倒不是有心在夏潯面前賣弄風情,眼下這場面,就算她有心,也實在不是勾搭的地方,只是她天生如此,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隨意揮灑間便有一股女人味兒,除非刻意掩飾,否則那魅力自然而然就會顯露出來。 這掩口一笑,嬌羞自現,言語之間,更是大見嬌憨。如此情態,出現在一個三十多歲已然熟透的婦人身上,卻又叫人油然生出自然之極、理應如此的感覺,當真是萬中無一。夏潯見了也不禁暗道:“要命!難怪她的丈夫為她送命、額勒別克也為她葬送了江山,單以風情而論,我這一生,從未見過比她更勝一籌的女人。” 夏潯收懾心神,沉聲道:“皇帝龍顏大怒,已派陝西都司、山西都司、奴兒干都司出兵討伐!哈密王、別失八里王協同出兵!” “什麼?” 豁阿夫人再也笑不出來了,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花容失色地道:“大明已發兵攻我瓦剌?”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夫人的部落只是瓦剌的一部分,而且是受瓦剌三王排擠的一份子,瓦剌……幾時成了夫人您的?” 豁阿終究是個極精明的女人,驟然聽到這個消息,固然方寸大亂,但是一聽夏潯話中有話,登時醒過神來,知道其中另有玄機,她沉住了氣,緩緩坐下,問道:“瓦剌精鋭盡赴韃靼,且在韃靼損失殆盡!大明皇帝陛下此時討伐瓦剌,當真選得好時機!只是不知,這般時候國公還來見我,意欲何為?” 夏潯悠然道:“北疆寬廣浩瀚,馳騁千里不見人煙,大明雖能討伐瓦剌,卻不能消滅草原上的遊牧諸部,若想把這草原據為己有,那更是得不償失。所以,討伐之後,皇帝陛下自然還是要選擇一個肯臣服于大明的人來統治瓦剌諸部!” 豁阿心頭“砰”地一跳,急忙問道:“那麼皇帝陛下心中,這個人選是……” 夏潯道:“我大明曾扶持過瓦剌三王,但瓦剌三王卻令皇帝陛下大失所望,如今陛下想要扶持夫人,為瓦剌之主!” 豁阿聽了,一張小嘴驚得張開,半晌合攏不上,這一連串的消息,任何一條都足以叫她震驚半天,現在一下子聽到這麼多,饒是她精明聰穎,智計百出,一時也有些消化不了。 夏潯卻不容她多想,只是說道:“撒木兒公主擁戴脫脫不花為大汗,他們自然是要被討伐的。瓦剌三王中,馬哈木遇刺、太平戰死,如今只剩下一個把禿孛羅,這個把禿孛羅是馬哈木同謀,自然也不可大用,思來想去,夫人您就是最佳人選了。 呵呵,我聽說夫人的兒子現在已經成為貴部的首領是吧?只是夫人的兒子尚年幼,暫由夫人把持貴部大權,夫人有我大明支持,不但可以好好駕馭本部,將來把一個富裕強大的部落交到他手上,甚至還可以把整個西蒙古都交到他的手上,可喜可賀!” 豁阿聽了神色陰晴不定,心中一面想著趁瓦剌東征,大明卻自背後狠狠刺了瓦剌一刀,瓦剌精鋭盡出,所餘守軍對付別人還成,如何還是大明對手?亂軍一起,哪還分得清是非彼此,也不知自己的幼子在部落中如今怎麼樣了。又因對脫脫不花的薄情寡義、兩面三刀而心灰意冷,聽說大明有意扶持她為瓦剌之主而心動不已。更開始盤算起撒木兒和其它諸部如今的實力還剩幾成,暗暗估計自己有沒有征服他們的力量。 諸般心思在心頭走馬燈般轉了半晌,一時也沒理出個頭緒,豁阿不禁問道:“那麼,大明準備怎麼做?殺掉脫脫不花和把禿孛羅麼?” 夏潯搖頭:“殺之不得,他們雖損耗嚴重,卻還有逃的力量。草原廣袤,冬季更不易追擊,一旦逃了,因為他們威望所在,總能聚攏舊部的,日久又是一個大禍害,我們打算以當初抑壓貴部之法,用平和手段捧起夫人,打壓其他諸部!那脫脫不花既不敢公開身份,我們也樂得裝作不知道,這更利用我們行事。試想,脫脫不花東征大敗已人望盡失,瓦剌又陷入履亡的危機,這時卻由夫人您出面解決,整個瓦剌還有何人與夫人抗衡呢?” 豁阿想到可以把那個負心人踩在腳下,心頭登時一片火熱,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在大帳中不住地踱步,踱了許久,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忽然站在那兒,望着帳中一角痴痴出神。 夏潯忍不住問道:“夫人意下如何?” 豁阿緩緩扭過頭來,鳳目微眯,含着煞氣,沉聲道:“不對!你騙我!” 第989章 周瑜打黃蓋 “我騙你?呵呵,這話從何說起?” 夏潯暗暗吃驚,臉上卻故作平靜。 豁阿哈屯道:“很簡單!即便你方纔所說的全都是真的,也不是你只帶一人孤身犯險的理由!” 夏潯道:“那只因為,你是我們選中的最佳合作人選,如果我大張旗鼓而來,恐為撒木兒公主和把禿孛羅等人察覺。” 豁阿哈屯冷笑:“所以,就叫一位國公只帶了一個人千里迢迢,硬闖到我的部落裡來?接頭之事,誰不能為?若要商談,明廷以調停為名,有的是理由與我接觸!國公大人,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麼,這樣的理由也拿來搪塞!” 夏潯一時無語,這件事,他還真的找不出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豁阿哈屯慢慢走到夏潯身前,傲然站定,高高挺起了飽滿的酥胸,道:“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個女人,我能夠感覺到許多男人看在眼裡卻覺察不出的東西!既然皇帝已經命大軍攻入瓦剌,此處所謂的調停也就失去了意義,你完全不需要強行闖入、脫手擲刀,殺我一員大將!為了保住人證,以確保調停公正?呵呵,這理由只好騙鬼!” 夏潯還是無語,豁阿哈屯冷笑道:“你的焦急、恐懼,只為烏蘭圖婭一人而發,我感覺得到!而烏蘭圖婭見到你時的表情,也絶不是看到救兵、或者看到救命恩人時的樣子!她根本不應該知道你是誰,對不對?你剛剛趕到我的大營,又如何知道懸在高桿之上準備處死的那個人是什麼身份?她死都不肯哭,見了你卻除了哭什麼都說不出來,那副樣子……,嘿!我豁阿也曾從她這個年齡過來,要怎麼樣才會如此反應,要見了什麼人才會如此流淚,我清楚!” 豁阿哈屯望定夏潯,沉聲道:“烏蘭圖婭曾經對我說過赴遼東刺殺你的事情,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她是由恨生愛,喜歡上了你!原來,那遼東開原侯丁宇僅僅是個幌子,她真正愛的人是你!唯有因為她是你的女人,你才會見到將要行刑時,反應如此的強烈,對不對?唯有因為她是你的女人,她才會在見到你的時候,露出那樣的表情,對不對?唯有因為你是為了營救你自己的女人,這是私事,你才無法動用大明朝廷的力量,而致孤身涉險,對不對!” 夏潯盤膝而坐,垂眉斂目,靜靜地聽著她說,聽她聲音停了,夏潯輕輕抬起頭來,迎上豁阿哈屯直欲噴火的一對眸子,先是眉梢輕輕一揚,繼而嘴角微微翹起,一抹微笑便笑一枚石子投進春水蕩起的漣漪般在他英俊的臉龐上蕩漾開來: “對!很對!夫人猜測的一點都沒錯!那又怎麼樣?我沒想到豁阿夫人的好奇心這麼重,喜歡知道我跟烏蘭圖婭姑娘之間的事情。呵呵,如果夫人有興趣,以後有空我可以說給你聽!不過,我想不出,我跟她是什麼關係,和我要跟你談的事情有什麼關聯呢?” 豁阿被夏潯的無賴態度給氣着了,還未等她大發雷霆,夏潯已臉色一沉道:“我方纔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朝廷大軍現在已經出現在瓦剌草原,韃靼人被你們驅趕着四散奔逃,冬季遷徙,部落傷亡如何慘重,你是清楚的,你現在不該為你們的族人着想嗎?” 豁阿哈屯冷笑道:“我當然想,可是與你商量豈非與虎謀皮?烏蘭圖婭既然成了你的女人,那個小蹄子,怎麼會不把我瓦剌的情形向你合盤托出?你既然從小櫻口中早就知道我也是脫脫不花的擁戴者,還要花言巧語來騙我,說甚麼扶持我為瓦剌之主!” 夏潯正色道:“我沒有騙你!草原的牧人,從不曾被消滅,因為沒有人辦得到!就算是以遊牧立國的貼木兒,手中掌握著數十萬草原遊騎,不也拿他那叛逃的義子無可奈何麼?這麼大的草原,我們吃不下,朝廷不可能派駐流官去管理一群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徙的牧民,要想長治久安,還得以胡治胡。 那麼我們要靠誰呢?不錯,你擁戴脫脫不花,可是到了今天,你還覺得他是順天應命之主嗎?你們的部落與瓦剌三王的部落是死敵,有你無我的存在!脫脫不花是瓦剌三王所立,你卻擁戴脫脫不花,這種情況下你還能擁有本部牧人的擁戴麼?你之所以還能掌控着部落,除了你掌握著很大的力量,更因為瓦剌三王的勢力都在支持你! 可是如今呢?他們已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他們要保證自己部落的安危都是大問題,哪有餘力干涉你們部落中的事情?方纔那個老朽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在你的部落裡,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多少?這些人如此強烈的反對你,要麼是想爭奪部落的領導權,要麼就是不滿你與瓦剌三王這些世仇媾和,對不對?” 豁阿哈屯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神色,已然對夏潯的話做出了響應。 夏潯心中有數,說話便更加有力:“你要對抗那些想篡奪你手中權力的野心家,保證你母子的安全,以前要靠瓦剌三王,現如今除了依靠大明還有第二個選擇麼?你要爭取那些仇視瓦剌三王的族人支持,除了和已對你毫無幫助的瓦剌三王徹底決裂,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不錯,我們的確知道,你也曾擁戴脫脫不花,那又怎樣?難道我們要聽你天天高呼忠於大明才會決定扶持於你,難道我們會相信幾句廉價的口號?利益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當你的利益同大明的利益保持一致的時候,你必然會做出對你有利、同時也對大明有利的選擇!” 夏潯冷冷笑道:“父子之間的親情可以是真的,男人之間的友情可以是真的!男女之間的愛情也可以是真的。國與國之間,卻只有利益才是最牢固的黏合物,誰相信它們之間會有兄弟情、戰友情、會像一對情侶般不離不棄?只有白痴才信!就算愚夫村婦,也只能被矇蔽一時!” 夏潯用力地叩了叩桌子,大聲道:“利益!利益所在!所以,我們相信,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錯,我今天來,的確是為了救她!不過,朝廷本來的主張也是如此,否則的話,你以為我為了脫身,就敢如此信口開河?” 豁阿夫人本已堅定的神色不禁動搖起來。 夏潯趁熱打鐵地道:“如果不是我半途收到烏蘭圖婭陷落的消息,以致急急趕來這裡,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遼東,如果那樣,就是我來與你洽談!如今,我既未能按時出現在遼東,萬世域、張俊自會代替我出面,相信他們的使者很快也就到了。” 豁阿夫人聽到這裡,意志更加動搖起來,如果不是她已經與脫脫不花交惡,或許夏潯還要多費些唇舌,可是她一心一意為了脫脫不花,脫脫不花卻始終把她當成一個利用的對象,他的每一步計劃,事先都不告訴豁阿,而僅僅在事後花言巧語地安撫一下。 一次是這樣,次次是這樣,換了哪個女人都要大光其火,更何況是豁阿這種多次受到男人傷害的女人?她為了脫脫不花,等於是搭上了身家性命,如今折損了她最堅定的支持者,激起了族人的強烈反對,她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可脫脫不花呢?除了甜言蜜語,卻無法給她一絲一毫的實質幫助。 她當然不知道脫脫不花(萬松嶺)也是身不由己,不過萬松嶺也不可能把這個苦衷告訴她,如果豁阿哈屯知道他根本不是黃金家族後裔,根本不會顧念兩人榻上的恩愛纏綿,惱羞成怒之下,一定會第一個宰了他。 夏潯暗暗窺其顏色,徐徐說道:“哈什哈的部落是西蒙龘古最大的部落,哈什哈本人也是西蒙龘古一直的領袖。後來,額勒別克汗……” 夏潯頓了頓,向豁阿哈屯歉然一笑,又道:“後來,額勒別克汗受太尉忽兀海蠱惑,殺了你的丈夫,把你擄到帳下。夫人設計,讓額勒別克冤殺了忽兀海,額勒別克知道真相後,為了有所補償,把女兒嫁給了忽兀海的兒子馬哈木,並封其為西蒙龘古之主,這就等於是從你現在的丈夫哈什哈手中奪走了統治西蒙龘古的大權,所以貴部與馬哈木部一直是勢不兩立。 我大明立國之後,馬哈木故作謙卑,屢屢上貢以示臣服,太祖為其假象所矇蔽,加封其為順寧王,並把他的兩個盟友太平和把禿孛羅加封為王,貴部進一步受到了打擊。可恨那馬哈木受我天龘朝宏恩,卻不思報答,反而暗懷異志,他立脫脫不花為大汗,妄圖謀奪蒙龘古正統,一統蒙龘古諸部,志在中原,其心可誅!” 豁阿夫人妙眸微微動了動,低聲道:“所以……你們重施故伎,只不過……這一次你們找上了我?” “沒錯!” 夏潯毫不掩飾自己的動機,直言不諱地道:“周瑜打黃蓋,你肯是不肯呢?” 第990章 皮影戲 豁阿夫人咬了咬性感的唇,低低地道:“周瑜打黃蓋?呵呵你輔國公是周瑜,我豁阿卻不是你的黃蓋!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有什麼好處 夏潯眉鋒一剔,沉聲道:“好處就是,你能保全自己,保全你的部落,而且更進一步,成為瓦剌之主!” 語氣稍微一頓,夏潯又道:“馬哈木死後,撒木兒公主已是西蒙古的最高領袖,當然,在她背後還站着一個脫脫不花,所以,你想成為瓦剌之主,接下來的對手就是他們!太平已死,撒木兒公主搶立了該部新的首領,已把他們控制在自己手中,瓦剌三王的勢力雖然受到極大削弱,可你的部落在這一戰中傷亡也不小,想要與她抗衡,單憑你自己的力量絶對不夠,你需要幫手!” 夏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道:“我們就是你的幫手,不過很多事情我們鞭長莫及,你還需要在身邊有一個幫手,這個人,把禿孛羅最合適!” 豁阿哈屯瞿然一驚,揚眸道:“把禿孛羅,他怎麼可能幫我?” 夏潯心中一喜,豁阿這麼說,顯然,她口中雖仍在拒絶,心中卻已經在考慮夏潯所言的可能性了。 夏潯趁熱打鐵地道:“為什麼不能?瓦剌三王,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你認為,他有沒有野心想做瓦剌之主?所以明裡,當然是你與把禿孛羅結盟,捧他出頭,與撒木兒公主打對台!可是這個把禿孛羅,永遠都是個站腳助威搖旗吶喊的小角色,他成不了氣候!金身羅漢都能折在夫人你的手上,你還怕沒有降服他的手段麼?” 夏潯當着豁阿夫人的面,赤裸裸地大談如何利用她,如何利用把禿孛羅,豁阿哈屯居然無法發火,更無法拒絶。形勢比人強想到整個瓦剌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想到脫脫不花那個不可依靠更不可信任的男人,再想到部落中越來越多敢於公開挑戰她權威的部落首領們,豁阿哈屯只能嚥下自釀的這杯苦酒。 她苦澀地道:“然後你們就通過我,控制整個瓦剌?” 夏潯緩緩站起身來。他比豁阿哈屯高出一頭,當他走到豁阿哈屯身邊時,豁阿哈屯不得不抬起頭來仰視他,眼前的夏潯,淵停嶽峙,氣定神凝就像一座無法攀越的高峰! 夏潯俯視着她,沉聲質問道:“豁阿夫人,駿馬跑的再快,能不能追上天邊的太陽?你有多長的羽翼,你想飛到多高的天空?做瓦剌之主,還不夠麼?” 從骨子裡崇拜強權的豁阿哈屯,被夏潯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完全生不起抵抗之心竟有一種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對於崇拜強者、喜歡臣服于強者的人來說,匍匐于強者腳下本身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快感。可是恢復成吉思汗時代的榮耀,一直是她心中的夢想,雖然瓦剌如今已是山窮水心盡,突然叫她面對現實,她的心裡還是有些無法接 豁阿哈屯掙扎着道:“可是……籍由我手,叫我的族人????????????永遠臣服於你們,我……我將成為千古族人……” “永遠?” 夏潯哈哈大笑起來:“永遠?荒唐!世上哪裡來的永遠?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白痴的想法,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沒有過,他曾經對我說,大明若有三百年江山他就知足了。豁阿夫人,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元曾臣于金,金卻亡於元。我大明太祖本元朝之民,卻亡了元朝。 任何事物,都有消亡的一天從興盛走向衰弱,這是永恆不變的定律,植物如此、動物如此、一個王朝也是如此。沒有哪個朝代能經久不衰,建國-強大-衰落-滅亡,周而複始,莫不如是。若是一世為順民,便千秋萬代永做順民的話,現在應該還是夏朝呢,連商周都不該出現! 如果,有朝一日,做皇帝的昏庸無道,做官的貪腐成風,整個朝廷糜爛不堪,弄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自然有人取而代之,如果那時候你的族人就是那順天應命之人,有本事得天下民心,有本事爭了這天下,自也可以取去!你我那時俱已化作一坯黃土,子孫們爭氣不爭氣的,還管它怎的?” 豁阿哈屯聽得怦然心動,這時,帳口有人大聲稟報道:“豁阿哈屯,把禿孛羅大人突然到了,要見哈屯!” 夏潯聽不懂蒙古話,但是“把禿孛羅”這四個字的發音他聽得清楚,一聽之下,心中暗喜:“談博不辱使命,果然把把禿孛羅引來了 夏潯趁機道:“如何?豁阿夫人若是答應,你我立即就可以結下君子之盟!若不答應,我相信,把禿孛羅是很願意充當這一角色的!” 豁阿哈屯低頭猶豫片刻,毅然抬頭,舉起了手掌。 “啪!啪!啪!” 一連三擊掌,夏潯欣然笑道:“你我同去迎他進來吧!” 轉身之際,夏潯暗吐一口濁氣:這個娘們,還真不好唬弄!” 小櫻的母親是畏兀兒人,受清真教義影響,生性愛潔,小櫻自從跟着母親,也是喜歡清潔乾淨,就是數九寒冬也要每天沐浴,如今一身的酥油,自然更要清洗。所以她從傍晚時分就開始洗,洗到夜深人靜還在洗,水都換過五次了還在洗…… 夜很深了,平時這時候夏潯已經睡下,不過今晚卻了無睡意。一個年輕俊俏的大姑娘脫得光潔溜溜的,就在距你一丈開外的地方洗澡,你睡得着?或許,多年的夫妻辦得到。哪怕那姑娘美如天仙,做久了夫妻之後,她的男人也能對她入浴的場面視而不見,可夏潯跟小櫻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沒有過真正的肌膚之親呢。 兩人中間隔着一道帷幔,本來兩邊各放了一盞酥油燈,夏潯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君子一點兒,所以假意說睡,結果吹熄了燈他才發現不吹燈時帷幔那邊的情形還看不清楚,把燈一熄,那帷幔就成了皮影戲的幕布,透過帷幔隆胸細腰、長腿翹臀,纖毫????????????阿彌陀佛! 夏潯暗唸一聲佛,胯下的小沙彌剛剛有點俯首膜拜的意思,隔壁“嘩啦”一聲水響,抬頭一瞥,一道曲綫如同夜晚高懸空中的纖纖細月,裊娜曼妙-延仲而下,因為她微微屈身,所以那半蹲半跪的姿勢讓那飽滿的桃子更加動魄驚心。 一雙玉臂撩着水花清洗着身子,輕柔得彷彿婆娑的柳枝,柳枝輕輕拂着明月的影子,忽然身形輕側,凹凸有致,玉梨峰突突起處還有兩個嫣巧的小點,隨着她的呼吸,一顫一抖間就能清楚地看到流動的影子,那是水花撫過她的身子輕快地向下淌去。 動作、曲綫、光影、流水的影子、飛濺的水點????????????,猶如白駒過隙,卻是剎那永恆,驚艷到了極點。夏潯嘆了口氣,一切努力均告白費,如此妖精,怎能忍得?胯下的小沙彌立即變身,做怒目金剛,揚杵降魔之狀。夏潯無可奈何只好由它去了。 夏潯來救人,並非只逞匹夫之勇,這一路上,他就在想如何才能做的妥當。 朝廷大軍已然開赴瓦剌,他不怕豁阿夫人知道真相,圖窮匕現即便不說,很快她也將明白,但她無論如何也是來不及回援了,而且就憑他們殘存的這點力量,真要回去也不過是羊入虎口。問題是,如何安撫住他們,給他們套上嚼頭,如果讓他們逃了,那才是後患無窮。 所以,夏潯在充份分析了瓦剌內部如今的勢力派系及其構成之後,想出了在瓦剌內部再樹山頭的辦法,但是夏潯並不能保證自己的計劃能否在豁阿夫人身上順利實施,如果她寧為玉碎呢?所以夏潯加了雙保險,把禿孛羅也被列入計劃。 把禿孛羅一到,夏潯和豁阿夫人就把他迎進帳中,夏潯把先前對豁阿夫人的說辭對他又說了一遍,只是小小做了一點變動,改成了馬哈木私下立了大汗,‘挾天子以令諸侯,,意圖不軌,朝廷對此十分不滿,所以要扶持把禿孛羅,取代馬哈木部成為瓦剌之主。 豁阿夫人也在一旁敲邊鼓,把禿孛羅在馬哈木、哈什哈和太平相繼去世之後,成為瓦剌四大巨頭中碩果僅存的一個,撒木兒公主和豁阿哈屯都是女人,太平部落的新任頭領又是他的侄子輩兒,本就萌生了野心,躍躍欲試地想當瓦剌之主,如今豈有不順水推舟之理?他比豁阿夫人答應的更爽快! 三人密議之後,把禿孛羅立即興沖沖地趕回自己部落做準備去了,豁阿夫人這邊卻需再想些充份的理由對夏潯的突如其來和少布之死、勞彪之傷做個交待,以平息族人之怒。豁阿夫人先去探望了勞彪,說是傷了,瞧那樣子,怕是勞彪很難撐過這兩天,豁阿夫人心中大為快意。 豁阿夫人假惺惺探望一番,說了些“氣大傷身,宜平心靜氣、好生靜養”的話,便召集其他部落首領,暗示了明廷對她的支持,並表示她要在明廷的支持下秉承亡夫哈什哈的遣願,力克本族宿敵馬哈木部,重新奪回本部落在西蒙古的領袖地位,此舉立即為她爭取了不少軍心民意。 夏潯此刻還不能走,此時落單行走在草原上的人是很危險的,更何況豁阿夫人還要知道瓦剌那邊是否如夏潯所說,明廷是否真的願意與她合作,她要等瓦剌那邊送來的消息,也要等遼東的張俊、萬世域來與她會唔,所以她嚴密封鎖消息之後,把夏潯妥善地安頓下來。 因為她的“妥善安置”,夏潯就有幸看到了這樣一幕皮影戲版的美人入浴! 想象,其實更要命啊!! 第991章 一撇一捺 夏潯對豁阿夫人的決定沒有過于堅持,一則,該部落中仇視小櫻的人還很多,尤其是那些在戰爭中傷殘或死了親人的,以前他們等候首領的裁決,心中有個盼頭,尚不致對小櫻不利,如今明知必定會被自己救走,難保不會鋌而走險,單獨叫她住着,他不放心。 再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已經不可能放手,人家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還要忸忸怩怩地做什麼?所謂婚禮,不過是個過場,夏潯也未放在心上。夏潯起身,去尋了杯水喝,帷幕那邊聽到聲音,便靜止下來,夏潯咳嗽一聲,解釋道:“今晚酒喝多了,有些口渴。” “哦……” 帷幕那邊傳出低低的一聲答應,欲蓋彌彰的味道還是漫延開來,夏潯心裡有些不太自在,不過看起來小櫻卻很適應。草原上的女子,終究是潑辣大膽一些,當豁阿夫人安排他們住在同一頂帳蓬裡時,她甚至沒有一言反對,而且,要求洗澡的時候,她也很是坦然,就連那帷幕,還是夏潯要求掛起來的呢。 水聲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在這靜謐的夜裡尤其引人遐想,夏潯咳嗽一聲,又道:“還沒洗好麼,再洗怕是連皮都搓下來啦。” 小櫻“噗哧”一笑,靜了一靜,才低低地道:“就……就快好了。” 天知道,其實她不是還沒有洗好,只是一旦出堊水,縱然不是馬上赤裎相見,定也是同床共枕,小櫻再膽大,終究是個女孩兒家,原來鼓足了勇氣,事到臨頭竟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有些不敢面對了。 猶豫半晌,小櫻沒話找話地道:“你……你今天怎麼會來?” 夏潯道:“我去遼東路上遇到驛卒,恰好是丁宇給我送來的消息,說你被豁阿俘獲,阿魯台不願用你交換被俘的大將,我擔心……,就半途改道,直接奔着這兒來了。” 水已有些冷了,小櫻心裡卻暖烘烘的,她幽幽地道:“傻瓜,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麼?你不該來,萬一有個好歹,你怎麼向家裡人交待?再說,你這麼做,皇帝也一定不開心的。” 夏潯道:“我死了,家裡人也可以活的很好!而且,反而再無人會去動她們,我有世襲罔替的爵位,還需要擔心什麼呢?這不是你的責任,你是為了我才以身涉險,如果我不來,那我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小櫻目中漾起閃閃的淚光,只是隔着帷幔,夏潯看不到。 “你是朝廷上的大官,你還有妻妾兒女,而我……我只是一個草原上長大的野丫頭,不值得……” 夏潯道:“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我的女人、我的子女、任何一個我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朋友、還有我想維護的這個天下,如果有了危險,我都願意為之赴湯蹈火!” 夏潯在榻邊緩緩坐下,說道:“兩相其害,取其輕。打個比方,浪滔滾滾,峭壁懸崖,我的家人都在一條船上,有一個家人落水了,除了我其他家人全都不會駕船,如果我下水救人,就得船覆人亡,我再傷心,也不會下水。可是我的其他家人都在岸上,家有恆產,衣食無憂,另有一個親人失足落水,我的選擇不是跳水救人,而是考慮如果我溺水而亡,家裡人會如何的傷心,這他娘的整個就是一貪生怕死的混蛋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找藉口!這樣的畜牲,今天可以放棄你,明天就可以放棄他! 人之所以為人,不是因為我們能直立行走、能說話,能思想,這些本事,有些動物也有,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無法重複的。一個人字,一撇一捺,一筆寫生,一筆寫死。一筆寫苦,一筆寫樂。一筆寫順,一筆寫逆。一筆寫付出,一筆寫收穫;一筆寫本能,一筆寫道德,寫一個人,只需兩筆,做一個人,卻要在這一撇一捺之間,選擇一輩子,我的選擇,就是這樣!” 夏潯說著,心中漸漸透出亮來。他的心中也有過迷茫、有過矛盾、有過掙扎,他去做了,卻也不清楚自己這麼做是不是一時的衝動,他只知道如果不去做,自己將悔恨一生。現在,似乎福至心靈,這番話說出來,他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 人豈不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總是做過了才去想它的道理,如果事事都是想明白了才去做,世上何來的後悔與慶幸、主宰這世界的,將是一群多麼“冷靜”的怪物。 可小櫻卻沒聽到夏潯這番言語,當她聽到夏潯所舉的例子,說到親人、家人的時候,巨大的歡喜就已充溢了她的身心,她已無法思考,只有巨大的喜悅。當夏潯在送她出關的時候,吞吞吐吐、含蓄萬分地表達了接納她的態度,當時固然嬌羞不勝、歡喜萬分,事後想來卻不無遺憾。 哪個女子不希望聽到心上人對她清楚明白的表白?如今從夏潯口中親耳聽到“家人”、“親人”這樣的字眼,聽到“我的女人”這樣霸道的宣示,小櫻禁不住喜淚直流,直到此刻,她的一顆心才有了完全的歸宿感和滿足感。如果夏潯知道自己為她冒死闖營都不能如此打動她,區區幾句話卻哄得她心花怒放,不知會不會單獨把女人這種奇怪的生物從人中單列出來,再發表一番獨到見解。 斬去束縛,率性為真! 野性十足的小牝馬兒完全恢復了她的天性,她從帷幕後面跑了出來。 夏潯正說著,就看到一匹漂亮的小牝馬兒跑出來,她拉開帷幄,赤着雙足踏在柔軟的氈毯上,小牝馬兒輕快地跑動,身後的燈光給她漂亮的身體曲鍍上一層無比動人的暈紅,看上去光澤潤滑,閃動着莫測的誘惑力。胸前的跳躍就像夜空中突綻的煙花般燦爛,悠長豐腴的大腿、纖細圓潤的腰肢,中間流水般跌宕擴張的曲綫,還有那乍然躍入眼帘的一團陰影…… 夏潯目瞪口獃之際,小櫻已一頭闖進他的懷裡,把他撲倒在榻上,用蒙龘古少女稱呼她們的情郎時慣用的稱呼,甜膩膩地喚了他一聲:“阿哥!” 天剛蒙蒙亮,一支昨晚在雪原上宿營的隊伍就匆匆開拔了。 丁宇本來正在阿魯台那兒混吃混喝的充大爺,這時驛卒把夏潯半途突然拐向瓦剌營地的消息送來了,遼東都指揮使和布政使萬世域聞訊大驚,立即找到了丁宇。正喝得醉醺醺的跟阿魯台扯淡的丁宇被他們扯出來,一俟聽清經過,登時嚇出一身冷汗,那酒也就醒了。 丁宇不敢怠慢,立即率領一支人馬,以調停調查之名,趕赴瓦剌人的駐營之地,一路上丁宇心急如焚,生恐夏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率領的隊伍騎的是馬,一來軍中沒有那麼多的爬犁和獵犬,二來如果國公爺有什麼不測,他就要立刻開打的,乘爬犁自然不行。 如此一來,他就得抓緊一切時間了。 匆匆前行着,天下又飄起了雪花,丁宇大急,手搭涼蓬眺目遠望一下,便急吼吼地道:“快着些,快着些,今兒就得趕到,必須趕到!” 丁宇揮鞭一抽,跨下戰馬撒開四蹄飛奔,無數勇武的戰士呼嘯着跟隨其後,這些戰士都是清一色的剽悍騎士,無論是戰馬,還是裝備,亦或隊列,都顯得猛鋭剽悍!鐵騎飛馳,激起雪塵四濺,人馬過處,依舊騰舞不歇。 豁阿的營帳中此刻還是一片寧靜,寒冬臘月,誰會起得那麼早,遊牧民族又少有晨練演兵的舉動。 大帳擋得嚴嚴實實,窗子和門都關着,矮幾上的油燈沒人添油,此時已然熄滅,可是天亮了就是天亮了,雖然看不到那亮光透過一切的縫隙鑽進帳內,但是帳中已然透着微明的氣息,睜開眼,很多東西都能看得清晰,比如懷中的美人兒。 小櫻蜷縮在他懷裡,身上蓋着柔軟的駝絨被子,側臥的身子撐起了被子,露出玉梨似的一截酥胸,飽滿碩大,輪廓驚人,形狀卻是極美,那膚質更是滑如凝脂、嫩如豆腐,一抹青絲垂墜下來,半遮了玉梨,擋住了尖端一點嫣紅的櫻桃,可那黑與白的搭配卻更有一種難言的美麗。 小櫻閉着眼,如同一朵飽沾雨露後,悄然在清晨怒綻的花骨朵兒,豐靈水潤,夏潯的大手正在她豐腴圓潤的臀部上撫弄,她卻似乎全無所覺,依舊在甜睡,只是……她的臉頰越來越紅,漸漸的那紅暈便蔓延到了脖子上、酥胸上,整個身子都透出了粉紅色。 夏潯忍不住一笑,在她耳邊輕聲道:“還不睜眼?要裝睡到什麼時候?” 小櫻昨晚不羞,現在卻似羞的不敢見人,一張俏臉跟塊大紅布似的,聽到夏潯的話還不睜眼,卻把身子向前一拱,整個兒的藏到了夏潯懷裡去,夏潯胸前那張小臉蛋兒滾燙滾燙,她竟連話兒都不敢說了。 這還是昨夜那個大膽、奔放、火辣的小櫻麼?她的性格真是兩個極端,夏潯只好逗她說話:“小櫻,你上次叫丁宇帶話給我,說什麼……慢三呀可惜軲轆慢是什麼意思?” “嗯?”小櫻聽了這句話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忽然眼珠轉轉,恍然大悟地“噗哧”一笑,又埋進他的懷裡,含含糊糊地道:“人家說,曼三亞克西酷魯曼啦,哪兒是什麼軲轆慢,丁宇這個大笨蛋!” “哦!什麼意思?” 小櫻的頭在他懷裡埋得更深,害羞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來:“我……愛你!” “哦!呵呵呵……” 夏潯的胸腔震動起來,小櫻大羞,火熱濕膩的小嘴在他胸口輕輕咬一口,嗔道:“笑什麼嘛!” 她急於掩飾羞意,忙也扯個話題:“阿哥,你昨晚說……什麼一撇一捺?” 夏潯一本正經地道:“我說,先要一撇一捺,才好方便造人……” “哦!什麼意思?” 第992章 好歸去 丁宇一到豁阿哈屯的軍營前就拉開架勢,指名道謝地叫豁阿哈屯出來相見,豁阿剛一出來,丁宇就指着鼻子喝令她釋放輔國公楊旭。按理說,草原茫茫,夏潯現在還沒尋到豁阿的部落也不足為奇,可丁宇氣勢洶洶,只管向豁阿要人,一副不管國公在不在,反正是賴定了你的模樣,不交人就開戰! 豁阿哈屯鼻子都快氣歪了,不過丁宇雖只帶了千把人,豁阿哈屯卻也不敢動手,一旦動手,但得對方逃脫一人,她就大禍臨頭了,所有圖謀都要化為泡影,還談什麼獨霸瓦剌。丁宇的跋扈,豁阿哈屯只得捏着鼻子忍了,她承認楊旭就在自己營中,並問丁宇此來,除了索要楊旭下落,有無其他使命。 丁宇聽說輔國公果然在,倒不再急怒欲狂了,這才想起來時萬世域還有一番交待,忙把萬世域的書信交予豁阿。豁阿見了萬世域的書信,這才相信夏潯所言果然一字不假,便引了丁宇進宮來見夏潯。到了夏潯住處,豁阿止步道:“就是這裡,我可不曾虧待了他,這處營帳,比本夫人的宿處還要……” 丁宇一聽哪還理會豁阿,舉步就往前走,興沖沖叫道:“國公,丁宇來接你啦!” 豁阿道:“國公還有女眷,圖婭也在帳中……” 她喊這一句,原也只是擔心帳中萬一有什麼不宜被外人看見的場面,只是提醒的遲了些,丁宇興沖沖趕過去,帳簾兒一掀,陽光灑入,冷不防一具**的人體躍入眼帘,這時豁阿哈屯的話也進了耳朵,丁宇“啊!”地一聲大叫,趕緊放了門帘,撤身急退,與急急趕上來的豁阿哈屯差點兒撞作一雙滾地葫蘆。 “咦?不對!” 丁宇定一定神,想想方纔所見**,分明是個男人,不禁暗道:“想是國公洗澡?那我怕個屁呀!” 剛想到這兒,帳簾兒一掀,小櫻一襲簇新的藍色蒙古式長袍,臉紅紅地閃了出來,向丁宇福一福禮,嬌聲道:“侯爺,國公請你進去!” “哦!哦,遵命!” 丁宇連忙掀簾進入,方纔丁宇一進一出動作太快,豁阿哈屯可不知道他狗毛哆嗦的到底在幹什麼,舉步也想跟入,小櫻卻舉手把她一攔,輕聲道:“哈屯止步,國公正在入浴!” 豁阿哈屯可不是個未見過世面的雛兒,只一瞧小櫻模樣,頭髮雖經努力梳理,依舊有種曾經凌亂的痕跡,臉頰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紅暈,眉梢眼角春意蕩漾,嬌羞中又帶些**的嫵媚,猶如初雨澆灌過的新荷,又似春睡的海棠方醒,分明是雲收雨住、意滿心足的模樣,如何還不知道兩人做了一夜的好事。 豁阿哈屯輕輕哼了一聲,站住腳步,輕輕瞟一眼小櫻,淡淡地道:“恭喜了!” 只一句話,小櫻的臉就變成一塊大紅布。 帳中,夏潯提一桶水,自頭頂澆下,嘩地一下衝去身體上殘餘的皂角泡沫,拿起一方大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毫不驚奇,坦然問道:“你來了,張俊和萬世域架空阿魯台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轅門外,千餘騎士肅立恭候,他們端坐在耐力十足,慣于長跑的蒙古馬上,甲冑鮮明,鞍韉整齊,佩刀掛盾,手執紅纓長槍,寒光閃爍,聚成槍林,十分的威武雄壯。沒有下雪,凜冽的寒風颳得雪沫子漫天飛舞,頂盔貫甲的將士們卻肅立無聲,唯有飄揚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幾騎駿馬在十餘騎瓦剌頭人的簇擁下緩緩馳出轅門,中間三人正是夏潯、小櫻和丁宇。馳出轅門數丈之遠,夏潯一勒馬繮,止步回頭,向豁阿一抱拳,道:“豁阿哈屯,各位頭領,前番所商,楊某不會失言。還望各位也早作圖謀,免得事到臨頭亂了手腳!楊某這就告辭了!” 哈什哈部落的諸位頭領都拱了拱手,卻未說話,臉上也沒有絲毫表情,跟人簽個“城下之盟”,如何高興得起來?小櫻瞟了眼豁阿哈屯,雙腿一磕馬鐙,隨在夏潯身後馳去,前方列隊相候的大明騎兵隊伍一提馬繮,已拔起大旗,準備護持夏潯離去了。 豁阿哈屯目送他們遠去,忽然揚聲喊道:“烏蘭圖婭!”喊完突然策騎單獨跟了上來,但是隻追到一半的路途便止住了腳步。 小櫻聽見呼喚,回頭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夏潯,夏潯點點頭,道:“去吧!” 小櫻撥馬迎上去,兩人漸漸靠近,直到咫尺。 兩匹駿馬打着鼻息互相吩咐,又交頸廝磨着鬃毛,十分親熱。小櫻和夏潯的馬是豁阿哈屯送給他們的,都是上好的駿馬,與豁阿哈屯胯下這匹馬彼此很熟。可馬上的人雖近在咫尺,卻保持着那咫尺的距離,直挺挺地坐在馬上,再不更近一步。 兩人對視良久,豁阿夫人道:“有一個肯為你犧牲自己的男人,你很幸運!” 小櫻輕輕地道:“對不起,哈屯,我背叛了你!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在我流落瓦剌的時候,你對我的諸多照顧!” 豁阿夫人輕輕笑了,感慨地道:“從你被俘,你不曾對我說過一句軟話!” 小櫻回眸望了夏潯一眼,滿眼的幸福,再扭過頭來,迎上豁阿夫人的目光,只是淺淺一笑。 豁阿夫人喟然一嘆,黯然道:“現在,你不需要該哭的時候不哭,該怕的時候不怕了,你找到了自己的依靠。以後,他就是你的堅強,你才向我道謝。而我呢……” 豁阿哈屯慢慢揚起頭,高傲和堅決的神氣重又浮現出來:“我只能靠自己,一切靠我自己來扛!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今日一別,恐怕你我相會再也無期,所以有些話,我必須得告訴你,我把你獻給大汗也好,要殺你平息族人之怒也好,都與我個人的喜怒無關!” 她扭頭望了一眼佇馬遠處等候的夏潯,說道:“越是身在高位的人,越是身不由己,我不是不疼惜你,也不是不記得你是我的親戚,只是在我和我兒子的安全面前,該舍的東西,我一定得舍!所以,你為了他而背叛我,也不必對我心生內疚,這是草原上生存的鐵律,沒有誰對不起誰!” 豁阿哈屯圈馬轉身,扭頭又對小櫻說道:“你告訴楊旭,叫他不要自作聰明!大明不會卸磨殺驢,但是這個嚼頭一旦給我套上,就再也不會放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不過有一句話他說對了,哪怕今天是奴隷,當主人的自己不爭氣,來日奴隷就是主人!朱元璋淮右匹夫,一介南蠻,大元四等人屈居末等,到後來還不是成了九五至尊?如果漢人自己不爭氣,我族來日,未必不可圖!” 豁阿打馬一鞭,揚長而去,小櫻痴立片,也一撥馬頭,兩人反向而行,越走越遠。 千騎精鋭策馬急馳,夏潯坐在馬上還顯輕快,馬術尤精於他的小櫻更加輕快。 夏潯靠近了小櫻,笑吟吟地問道:“她跟你說什麼?” “她說……” 小櫻把豁阿哈屯的話對夏潯學說了一遍,吞吞吐吐地道:“她說的是真的麼?阿哥對她……本來就沒懷好意?” 夏潯笑笑,說道:“爾虞我詐時,哪能有什麼實話呢?” 小櫻輕輕地嘆了口氣。 夏潯睨她一眼,問道:“怎麼,不忍心?” 小櫻嗔道:“什麼話!我是你的人,還能為她打算麼?” 她又是一嘆,幽幽地道:“我只是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厲害,現在才知道,跟你們一比,我簡直就是一個還在吃奶的娃娃!” 夏潯咳嗽兩聲,側身向她靠近,掩口低聲道:“不要妄自菲薄,其實你也很厲害呀。人生的第一次啊,居然就咬着牙捱過來了,整整一宿都沒求饒!” 小櫻的臉騰地一下又變成了大紅布,大發嬌嗔道:“胡說什麼,看我不抽你!”揚鞭便向夏潯打來,夏潯哈哈大笑,策馬揚鞭,當先馳去,小櫻立即“不依不饒”地緊追下去。 後面,指揮使鐘誠昊打馬如飛,緊追不捨,開原侯丁宇追上去道:“小鐘,慢一點,我問你,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年紀輕輕就封了侯,你比我封侯那年只小四歲,卻還只是一個千戶?” 鐘千戶一愣,很憨厚地搖頭道:“不知道!大概是侯爺的運氣比較好……” “啊呸!那是因為你沒眼力件兒,知道嗎?” “啊?”鐘昊誠納悶地摸摸後腦勺,侯爺這句話莫測高深,實在是有點聽不懂。 行行復行行,三天後,他們已進入韃靼現在駐紮的地盤範圍,到了這裡前方應該更平靜才對,可這一天正行走間,派在前方的探馬忽然回報消息,丁宇聞訊立即帶人迎了上去,並叫人囑咐夏潯暫候。那侍衛忙趕到夏潯身邊稟報道:“國公,前方有戰事,敵我不明,侯爺請國公稍侯,他去看個分明!” 夏潯一聽頓覺蹊蹺:“如今瓦剌與韃靼已然停戰,何人還在此處廝殺?再者,戰場上自有旗號區分敵我,怎麼就連敵我都看不明白了?這丁宇還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夏潯立即吩咐道:“原地防備,來幾個人,隨我到高坡上面觀望動靜!” 夏潯一聲令下,剩下的兵丁立即原地佈防,夏潯帶了數十騎侍衛登上高坡,縱目往遠處望去,只見前方雪原上數千號人你來我往殺成一團,他們衣飾相同,沒有旗號,果然是他娘的敵我難分! 第993章 亂紛紜 草原上,數千人在混戰,人如虎、馬如龍,廝殺作一團。仔細看的話,總人數應該在兩千人左右,這些人殺成了一鍋粥,果真敵我難分。 夏潯注意到,丁宇領着幾個人已經下了高坡,停在那些人兩箭距離之外的地方,由於他只帶了幾個人,所以並沒有對混戰的雙方產生什麼影響,雙方依舊在亡命地廝殺。 漸漸的,混戰的人群開始分出了勝負,先是有一方漸漸退縮,使得旁觀者用肉眼就可以輕易區分出他們隷屬兩大陣營,但是他們毫無標誌的衣服和完全不存在的旗幟,令旁觀者還是無法區分他們分別屬於誰。 緊接着,落了下風的一方開始撤退,他們紛紛策馬轉向,在雪原上宛如一條蜿蜒的長龍般滾滾逃向遠方,蹄聲如雷。另外一方因為被打亂了陣形,需要利用勝利的短暫間隙重新整理一下隊伍,所以直等他們開始逃跑,另一方纔突然發動,展開了追擊。 追殺的隊伍分成三路,一路自後面直接追擊,另外兩路向左右遠端弧線包抄過去,看樣子似想以兩曲一直三條線路的匯合點作為殲滅敵人的預定地點。本來,在這樣的追殺中,很難一切盡如己願,不過雙方一跑起來,這差距就非常明顯了。 逃跑的一方很少有魁健的駿騎,甚至有些騎士連馬鞍都沒有,而追兵一方不但鞍韉齊全,而且馬匹雄俊,奔跑有力,看這樣子,他們未必就不能對敵人實施合擊。 戰勝一方的首領明顯是在後方押陣的,當三路大軍追出去的時候,原地還剩下幾百人,其中有不少人向這邊張望,他們看到了丁宇,也看到了佇馬立於高坡之上的夏潯,已經有幾十名騎士策馬向丁宇等人包抄過來,但是他們的首領似乎也不想節外生枝,看清丁宇等人的明軍服飾後,又看到遠處高坡上還有人,突然把他們喚了回去。 這些人很快跟在那些追兵後邊離開了,夏潯看到丁宇站在那兒與幾名侍衛商量了一陣什麼,然後就縱馬奔向戰場。戰場上狼籍一片,人屍馬屍,鮮血四濺,猶如桃花處處。被馬蹄踐踏的雪地很多地方已沒了積雪,露出黑色的地面,斑駁一片。 夏潯看到時丁宇在戰場上搜尋了很久,看那樣子是在找尋倖存的戰士,過了段時間,丁宇帶著侍衛在戰場上停住了,似乎找到了傷而不死的戰士,又過了一會兒,丁宇帶著人奔回來,遠遠望去,卻沒看見他帶人回來。 夏潯一磕馬鐙,向坡下迎上去。 “怎麼回事?” “國公,是韃靼的汪古部落和齊木德部落在打仗,敗的一方是齊木德。” “都是韃靼的人?為什麼自相殘殺?” 丁宇嘿嘿一笑,說道:“因為沒有糧食吃,他們的首領又不肯放棄權力、接收我大明的編戶和安置,只好大魚吃小魚嘍!” 夏潯這才明白,目光微微閃爍,道:“很好,看來萬世域幹得相當不錯!那傷兵……” “斷了一腿,胸腑處挨了一刀,我也沒細看,叫人宰了,反正留着也是浪費糧食。” “……走吧!” 一場虛驚之後,隊伍繼續啟程,一路下去,廝殺而死的屍體、凍餓而死的屍體,雪原上經常可以見到,因為天氣寒冷,人一倒斃沒多久就凍得**的,所以被野獸蠶食的不多,屍體得以保留下來,半掩在雪中,令人不忍卒睹。 距遼東派來賑濟的隊伍駐地還有半天距離的時候,他們又看到一場廝殺,箭雨匯聚,劃空厲嘯,韃靼騎士們前赴後繼,如浪潮一般湧上去,拚命廝殺着。雙方用的都是鑿穿戰術,穿透對方的陣勢,一個漂亮的弧形反衝,再次發動鑿穿攻勢,雙方就這麼不斷地鑿來鑿去,每一次對沖都有無數的人倒下,可是渾戰的局面卻未停止。 這一次,夏潯他們沒有停下來,眼看雙方已經殺紅了眼,他們很聰明地避開了廝殺的戰場,繞向賑災的營地,結果半路上碰到一些也倉惶逃向賑災大營的韃靼牧民,把他們叫到近前一問,才知道方纔那殺得不共戴天的兩支隊伍居然是同族,都是布里雅特一族的人。 他們自相殘殺的原因也是因為糧草消耗殆盡。韃靼部落在遷徙過程中損失巨大,阿魯台屯積的糧草一被燒掉,他們就徹底陷入了絶境。以往遇到這種缺糧的情況,他們的解決辦法一般是全族遷徙,憑藉武力和別的部族爭奪有限的避冬牧場,搶奪對方的糧食。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突騎擄掠,跑去漢人的地方“打草谷”,可是現在是什麼形勢?“打草谷”?跟瓦剌拼了這麼久,拼得元氣大傷,張俊帶著遼東大軍就駐紮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你想‘打草谷’,那還不如直接抹脖子來的痛快。 毫無辦法之下,隨着凍死餓死的人越來越多,牧民們心中的積怨越來越重,首領們的威信越來越低,可他們又不甘心接受遼東都司的安置。首領們暫時還活得下去,普通的族人卻支撐不住了,於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決定自行離開部落去投奔遼東都司,首領們怎能允許這樣的行為?於是一場自相殘殺就開始了。 丁宇怕夏潯心生惻隱,忙道:“國公,你莫瞧他們如今可憐,咱們的拳頭沒他們硬的時候,那可真比狼都狠吶。就算是如今,要不是前有瓦剌步步緊逼,後有咱遼東都司嚴陣以待,你當他們就不來禍害咱們的百姓麼?剛纔他們那股狠勁兒國公您也看到了。” 夏潯瞟他一眼,似笑非笑。 雪原上,一座座軍帳,構成了一座巨大的軍營,軍營前面有陷馬坑、坑後用積雪堆起了一座光滑結實的壁壘,幾條通道處都架了橋,橋頭處設有鹿角和拒馬槍,軍營中心部分,則是一處處堆滿了糧草的垛狀糧倉,整個大營裡面忙忙碌碌。 巡弋的兵丁、登記、發糧的胥吏,接受賑濟的牧民,前來交易的部落、圈養在欄中的牛羊,熙熙攘攘,熱閙非凡。在遼東布政使萬世域的大帳裏邊,一群人爭吵不休,站在最中間的是萬世域,還有幾個文官和幕僚,圍在外圍的則是一些情緒激動的儒生。 這些儒生群情激昂,振臂高吵,把萬世域團團圍在中央。 萬世域暗暗後悔:“真他娘的不該把這些書獃子給弄來啊!” 這幾年遼東發展很好,文教方面也大獲成功,張熙童調回禮部之前,遼東的縣學、府學、官辦和民辦的各種書院已是遍地開花,有大批的讀書人從中原應聘至此,做了書院教習、夫子、先生。前不久萬世域趕到韃靼時,考慮到語言溝通題,只帶了些蒙古籍、女真籍的書院學生,這些人本就是遊牧部落出身,弱肉強食的信念深入他們的骨髓,所以執行萬世域的決定不打折扣,為遼東招攬人心產生了巨大的作用。 但是他們的人數還是太少,這時候又沒有電影、電視、電台等宣傳工具,大多數韃靼部落的百姓又不識字,他們需要一家一戶的走訪宣傳,人數遠遠不夠,而遼東各地的縣學、府學、書院的教習、夫子們又紛紛請纓,要求加入宣傳戰,為國家出一份力,萬世域正愁人手不敷使用,就點頭答應下來。 語言不通也沒關係,頂多一人配個精通蒙古語和漢語的翻譯就是了,這樣的人在遼東比比皆是,許多大字不識的遼東百姓,都有這樣的本事。 誰知這些讀書人到了韃靼沒多久,看法就變了。 他們在宣傳中,眼看著一些不肯接受明廷安置的韃靼部落的牧民凍餓而死,家破人亡,又被那些部落首領盛情款待,哭天抹淚地向他們訴苦,一種正義感和憐憫心油然而生。 卡住救濟迫使這些部落必須向大明臣服,否則任由你凍死餓死也不拔一毛,這樣的行為在他們看來是不義的、殘忍的,完全沒有人性。這些自小被灌輸了一肚子仁義道德,又不曾經歷過塞北苦寒生活,更不曾被遊牧民族傷害、侵掠過的夫子們憤怒了。 仁者無敵!憑一顆慈悲心,才能感化世人啊!我大明堂堂天朝上國,禮儀之邦,怎麼能這麼做事?怎麼能這麼殘忍?用利益誘惑他們投奔,這是多麼邪惡的行為!他們缺衣少糧,奄奄待斃,此時慨然施以援手、無私救濟、無償救濟,那不正是我以儒為立國的中原王朝應該去做的事嗎? 夫子們尊聖敬善、仁慈博愛了,夫子們以天下為己任了,博愛謂之仁,賑災大營裡那麼多的糧草,怎麼可以坐視那麼多的百姓像流浪狗一樣活活地餓死!他們反過來開始強烈要求布政使大人立即無償發放賑糧,救濟韃靼災民,萬世域萬沒想到這些夫子不但沒幫上忙,反倒做了人家的說客。 偏偏這些讀書人大多都有功名在身,萬世域自己也是讀書人出身,不好過于苛責,在他們的口誅筆伐之下,反而有些吃不消了。 大帳中,萬世域被這些教授、夫子、先生們罵得灰頭土臉,他正無力地辯解着,有人跑進來,大聲稟報道:“藩台大人,輔國公爺、開原侯爺,已到大營前了!” 第994章 發飆 萬世域一聽大喜道:“國公回來了?” 國公回來了,自然就是平安無事,而夏潯的到來,更為他焦頭爛額的處境解了圍,萬世域自然更加歡喜。那些書生儒士們一聽也是欣喜,他們的口誅筆伐,已經叫萬世域毫無招架之力了,可萬世域說不過他們,卻也不肯聽他們的勸告。 輔國公在遼東威望甚高,他既然到了,如果能說服他,這件大德行、大善行,不就可以得以實施了嗎?因此上,雙方是皆大歡喜,一起趕出營去,迎接輔國公大駕。 一路走去,瞧那些書生儒士們興沖沖地樣子,萬世域便心中暗笑。他是個讀書人,聖人教訓他是不敢辯駁的,雖然對韃靼人講仁慈頗有點與虎謀皮的味道,萬世域根本不以為然,可對方口口聲聲都是聖人訓示,他便沒有勇氣駁斥。 可夏潯不同,萬世域同夏潯共事許久,深知他的為人。這位國公雖然曾經中過秀才,身上卻沒有一個文人的氣質,反而像個赳赳武夫。他做事也只重實質,從不在意虛名。這些人徒逞口舌之利,壓得自己無言以對,可是在輔國公面前,他們還能討得了好去? “嘿嘿!驅狼鬥虎之計本就出自國公之手,眼下韃靼人和瓦剌人落得如此淒慘下場,本就是國公擬定的計劃,你們想碰釘子,那就去吧!”憋了一肚子惡氣的萬世域幸災樂禍地領着眾多夫子迎出大寨,這時夏潯和丁宇一行人堪堪趕到轅門前面。 “帶小櫻姑娘先去休息!” 進了大寨,夏潯便吩咐了一聲,萬世域馬上叫人把小櫻請了下去。進入韃靼領地之後,一路過來,小櫻興緻都不高,雖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一路眼見得牧人們的淒慘,叫她如何高興得起來?夏潯瞭解她的心情,所以一進大營,先叫人把她帶了下去。 進了萬世域的大帳後,夏潯在上首坐定,笑問道:“張俊呢?” 萬世域道:“如今韃靼諸部常生糾葛,內亂不止,又有一些部落走投無路,常常夜襲我貯糧大營,試圖掠取糧草,張大人調兵遣將,一面打擊匪盜,一面與和寧王協商調停,制止與瓦剌再戰,軍務繁忙,如今不在營中。下官方纔已使人去通知張大人了!” 萬世域話音剛落,人群中便跳出一人,高聲道:“國公,如今韃靼諸部混亂,征戰不休,罪魁禍首,正是萬世域!” 夏潯把眼一瞧,見這人五旬上下,三綹長髯,面目清瞿,道貌岸然,身穿一件儒袍,外邊還套着棉坎肩兒,便道:“你是何人,為何說如今韃靼混亂局面,萬大人乃是禍首?” 那人揖道:“老夫乃亭山書院山長柳敬亭,萬世域他……” 柳敬亭滔滔不絶,將如今韃靼各部慘狀向夏潯說了一遍,直說的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柳敬亭雙目含淚,哽咽地道:“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不行善舉而得來的好處,君子不取!這種不符合仁義道德的事情,如何做得?萬世域不聽規勸,倒行逆施,還請國公為韃靼無數枉死的百姓作主啊!” 萬世域一聽就火了,先前他們怎麼說都罷了,可也沒有說的這麼難聽,眼下不但說的難聽,而且是當着輔國公的面告他黑狀,是可忍孰不可忍? 萬世域憤然道:“亞聖孟子曾拜孔子之孫孔伋為師,請教治理之道。孔伋說:“叫他們先得到利益。”孟軻不解,說:“賢德的人教育百姓,只談仁義就夠了,何必要說利益呢?”孔伋說:“仁義就是利益!上不仁,則下無法安分;上不義,則下也爾虞我詐,這就造成最大的不利。用利益安頓人心,以弘揚道德,有什麼不對?” 又一位夫子傲然而冷,冷笑道:“萬大人,學生倒想問問,萬大人所作所為,天怒人怨,何曾惠恩于百姓?利也好,仁也罷,卻是體現在哪裡呢?” 萬世域大怒,道:“陶聞傑,你是瀋陽府學教授,朝廷官員,怎麼也跟柳敬亭一個鼻孔出氣?” 陶聞傑曬然道:“義之所在!難道叫陶某人與你為伍,遺臭萬年嗎?” 一時間,眾夫子教授七嘴八舌又是一番控訴,把個萬世域罵得體無完膚,萬世域氣得渾身哆嗦,大聲道:“一群只會誇誇其談的腐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總要叫你們如那漢博士狄山一般下場,死到臨頭,方纔明白!” 眾夫子大怒,更是群起而攻之。 這漢博士狄山是漢武帝時候的一位官員,那是匈奴屢屢犯邊侵掠,漢武有意征伐,狄山卻誇誇其談,大談不興刀兵,免百姓疾苦,應以仁義治天下,感化野蠻,方能叫匈奴臣服。漢武帝聽了不置可否,只叫他去邊郡治理一城,正與匈奴接壤,叫他以仁義去治理百姓,感化匈奴。狄山走馬上任,一個月後,匈奴來犯,把他殺了。 萬世域嘲諷他們如狄山一般愚不可及,他們如何忍得,這七嘴八舌,又是個個能說會道,萬世域就是渾身長了七八張嘴,也辯不過來,登時連連敗退。 “統統住口!” 夏潯拍案一聲大喝,帳中頓時靜了下來。 夏潯目中噴火,怒氣勃然,他沒想到,干實事的人為了本國人民嘔心瀝血,居然還有這麼一幫閒得蛋疼的腦殘說出這麼一番歪理來。關鍵時刻,竟然是自己人來扯後腿。 夏潯徐徐站起,沉聲喝道:“萬大人、諸位教授、夫子留下,其他人等退下!” 那些侍衛、雜役、書辦、學生,一干人等紛紛退了出去,被轟得遠遠兒的,門口只留丁宇率幾個親信人等把守,夏潯突然把臉一沉,伸手一指柳敬亭,厲聲喝道:“罪魁禍首?你說,誰受了罪?誰得了益?你是哪兒的人?吃的誰種的米?你的屁股是坐在哪一邊的?” “啊?”柳夫子一愣,對夏潯的疾聲厲色一時反應不過來,獃獃地站在那兒,竟然答不上話來。 夏潯又一指陶聞傑:“天怒人怨?誰的天怒了?誰的人怨了?” 陶聞傑素有文名,所以敢在萬世域面前擺威風,但是見國公大怒,到底有些膽怯,吃吃地道:“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放屁!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臭不可聞!” 陶聞傑漲紅了臉道:“國公……怎可如此侮辱斯文?” 夏潯厲聲道:“侮辱你的斯文這都是輕的,就憑你們這些混賬言論,本國公就該治你們一個通敵賣國之罪!” 夏潯在帳中大步踱着,聲如雷霆:“你們都是宋襄公轉世怎地?仁義慈悲都放到敵人身上了!孔子說,管仲尊王攘夷,就是仁義,墨子說,大禹征討有苗,就是兼愛!攘夷有沒有打仗?征討有苗,有沒有殺戮,怎麼這兩位提倡仁義、非攻的聖人大賢,沒像你們一樣義憤填膺,反而讚譽有加?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墨子講兼愛非攻,那也是在周王朝內部諸侯之間吶,什麼時候連四夷也囊括在內了?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戰爭的目的,就是為了改善本族人的生存環境!無數將士在前方流血犧牲,你們這些人兩片嘴唇上下一掀,就慷起國人之慨來了? 聖人尚且不把仁義和兼愛推及到其他國家和民族,你們打着仁義旗號倒是振振有詞!你們比聖人更聖明,還是根本就沒弄明白聖人的意思? 一次又一次,為了一個虛妄的名聲,虛耗國力,攘助外邦,反叫自己的百姓勒緊了褲腰帶,打腫臉充胖子!結果人家一句口頭上的臣服欽仰,便換去莫大利益,等人家養肥了、變壯了,馬上就翻臉不認人,跟白眼狼似的狠狠咬你一口,這種蠢事以前干的還少嗎? 今天我就對你們說清楚了,仁義道德,那是對自己人講的,等敵人變成了自己人,我們一樣對他們講仁義道德,而在此之前,誰的屁股坐不正,吃着咱們百姓種的米、穿著咱們百姓織的衣,一心一意為外人打算,就是混帳加三級的王八蛋!人人得而誅之!” 眾儒士夫子們被夏潯給罵得獃住了,一個個站在那兒,作聲不得。 夏潯擼着袖子一個個點過去,厲聲喝道:“這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對,我們沒用刀槍,可這也是一場戰爭!用刀槍作戰,敵人死傷遍地,我們的將士同樣流血犧牲,叫他們的父母妻兒失去自己的親人,你們就覺得死得其所了?不算慘忍了?仁義了、道德了? 怎麼用糧米作戰,叫咱們的子弟少一些傷亡,你們就坐不住了?就良心不安了?就愛心氾濫了?漫說這糧食沒有一顆是你們種的,就算是你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珠摔八瓣種出來的,誰敢送出去一粒試試!老子就敢把你當賣國賊抓起來砍頭!” 你們仁義!你們道德!沒有我們的將士守在那兒,還用你送嗎?人家自己就來搶了,搶完了糧,吃飽了肚子,攢足了力氣,就該殺你爹娘、淫你妻女了!你們說,你們誰敢拍着胸脯說,不用編他們的民戶,不用拆他們的部落,儘管把糧食無償地送出去,就能用仁義道德感化了他們?一群不知所謂的狗東西!” 萬世域解了氣,心化怒放,心中只想:“國公國公老而彌姜,比以前更厲害了!不對啊,國公現在也不老啊……” 丁宇站在門口,心中也想:“國公性情比當年更火爆十分,官升脾氣漲,這些不開眼的讀書人,這回可捅了馬蜂窩嘍!” 帳中,夏潯還在咆哮:“一個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盡說些不咸不淡的屁話!你們誰敢打這個保證,本國公馬上開倉放糧,奏請皇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戍邊將士統統解甲歸田!誰敢?誰敢打這個保證,先把你的九族挪到咱遼東邊牆之外,要死先死你全家!誰敢,站出來!” 滿堂儒士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面如土色,一個個獃若木鷄,盡無一言! 第995章 十二願 夏潯的一番大罵起到了撥亂反正的作用。 他是遼東職位最高的官員,在這裡的威望也是無人可比,可以說,除了皇帝親口表態,他的言語就代表着遼東的意識方向。 當然,真能起到意識方向的作用,這也得益於遼東得天獨厚的條件,如果換個地方,比如中原那種文教發達的地區,就算是皇帝,雖能一錘定音,也要引來諸多責難。文人的那張嘴,可是連皇帝都吃不消的。換作夏潯更不用提,早被鋪天蓋地一片罵聲淹沒,哪還能起到糾正意識形態的作用。 可遼東不然,這兒就在幾年前還是連官府都沒有的,沒有布政司、沒有州府縣令,所有的一切行政事務概由遼東都司管理,是軍政龘府,而文教方面更是几乎沒有,所以文人在這裡沒有市場,更談不上形成輿論力量強大到連天子都要忌憚三分的士林力量。 雖然經過數年的發展,遼東文教已經鋪開,但是他們的影響力現在依舊有限,萬世域礙於這些人在士林中的影響,敷衍搪塞,始終不敢閙翻,怕擔上一個酷吏的名聲,夏潯卻不在乎,他從來就沒把自己當成個讀書人,雖說自從他做了國公,反而讀了大量的古籍來充實自己。 他想要遼東人識字讀書,文教開化,因為這是文化與科技發展的基礎,卻不希望他們變成一群天真得自以為可以與狼共處的綿羊。不過,他能罵得如此痛快淋漓、毫無顧忌,與他一向謹小慎微的性格確實不符,他可以不讚同這些人的看法,心裡面甚至嗤之以鼻,但他完全可以用更溫和的手段,更委婉的語言來表達。 但是他那毫無顧忌的態度,與以往的為人大不相同,所以就連萬世域、丁宇這些與他共事三年,深知他行事風格的人都覺得有些詫異,其實這是因為夏潯心中已經有所決定,行事為人不用瞻前顧後、不用諸多顧忌的緣故,但是遼東軍民並不知道,因此夏潯這種激烈的反應便更加叫人震動了。 夏潯講這番話時雖然趕開了一切閒雜人等,內容最終還是傳開了,夏潯激烈的言辭在遼東士林中傳開,成了士林中人激烈辯論的話題。如果是在江南,夏潯此舉勢必會被口誅筆伐,但是關外不同,在這裡沒有批判他的文化基礎,久居遼東的文人、出身遼東的學子全都是夏潯這番見解的堅決擁戴者。 許多受到過韃靼人殘酷迫害的人用血淋淋的例子給那些來自中原,還抱著許多天真幻想的夫子們上了一課。這些讀書人獲悉這些無法辯駁的真相後,不得不反思自己的看法:自己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到底對還是不對?他們當然不敢質疑聖人聖訓,可實際上春秋時期的聖人們,也真的不是他們這般僵化。 那些先賢的許多具體事實和作法,都絶對不可能套上一個腐儒的名聲,儘管他們不見得事事都正確,但他們做事的態度,恰恰是務實的,同時也是不斷進步、自我完善的,所以要從聖人言行中找到依據,卻也不是沒有。夏潯當時就曾舉過孔子和墨子的例子。 所以,在遼東士林展開的這場大討論之後,雖然食古不化者還是有,但是已經為數不多,很多遼東士林中人經由此事,自己的思想看法漸漸發生了變化,經由此事,算是對遼東士林的文化和思想進行了一次大洗禮,教育界的改變,意味着整個遼東未來的士林集團將區別于江南,獨龘立發展下去。 而遼東士林的影響必然在未來不斷向周邊蔓延,大明國都北遷之後,距離遼東很近,遼東士林的這種轉變,對未來的大明朝堂,也將產生無庸質疑的巨大影響。 這件事當然不可能瞞住永樂皇帝,朱棣在北京聽說此事後放聲大笑。 仔細想來,明朝皇帝打從開國太祖朱元璋起,就同文官集團不斷地做鬥爭了,朱元璋如此、朱棣也是如此,每一代皇帝莫不如此。太祖、成祖這兩位強勢皇帝還能鎮得住場子,只是越到後來,文官集團的勢力越龐大,反客為主,皇帝也得任由擺佈了。 於是有的皇帝玩世不恭,專門幹些文官們不喜歡他做的事情;有的氣得閉宮不出,用拒絶上朝來進行無聲的抗議;有的則拚命扶植宦官集團,以對抗文官集團,可惜每一種掙扎,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國朝取士,不可不用科舉,用科舉則官宦階層必然來自士林,人家的兵源永無止盡,誰能打敗他們? 對抗是不可能成功的,改造士林才是唯一的希望。皇帝把國都北遷,強敵在側,官員們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下就必須得有一定的務實態度,不可能一味活在自己心中虛構的大同世界裡面,但是這種轉變是有限的,每一代官員都大多從江南來,即便是肯轉變的,也有一個相當漫長的認識和進步的過程。 而本來的歷史上,直到明末遼東也未建立起文官政龘府、樹立起有別于江南的士林勢力,皇帝無法從士林中找到可以利用的力量,就只好選擇絶望的對抗,最終是兩敗俱傷,旁人得利。如今遼東士林的出現,和遼東士林思想意識的轉變,其意義非常重大,未來的皇帝可以從文官集團內部聽到不同的聲音,這對未來將產生無法估量的影響。 夏潯並不是算無遺策的聖人,這一點他也沒有想到,但是歷史的發展就是這樣,你開闢了一條新路,隨之必然會因此衍生許多新的東西。一條路開好了,你的目的只是想讓兩座城池間交通更便利,可這一路上,自然而然就會出現酒館、客棧,新路兩旁交通要道處的鄉鎮自然而然就會演變成商賈雲集之地,久而久之,變成大城大阜。 夏潯在遼東推行文官政龘府、推行文教,本來只是因為遼東軍政龘府的統治在歷史上已經證明了是失敗的,他們鎮龘壓了遼東兩百多年,那兒的人依舊不曾歸心大明,把自己當成明人看待,一俟朝廷力弱,無法繼續以強大武力鎮龘壓,便趁勢崛起,所以夏潯另僻蹊徑,採用同化、融合手段促其歸心。 但也因此,意識形態有別于江南士林的遼東士林,因為有了這適合它獨龘立成長的土壤,便也隨之出現了,現在他們還很弱小,可是未來卻不然。再加上歷代大明皇帝都在同文官集團,實際上就是跟江南士林集團做鬥爭,這些倒霉的皇帝本來在士林中是絶對找不到同志的。 遼東士林的出現,將為整個士林吹來一陣新風,未來也必將被皇帝重用,引作制衡江南士林的一股力量,他們的崛起已成必然。 其實哪怕沒有夏潯今天的這一舉動,遼東士林身在其中,其思想意識早晚也會轉變,從而區別于江南。特殊的地理環境、多民族的成份構成、時刻不斷的憂患意識,是必然會促使其思想文化的進步和變化的,如今只是不用付出慘痛的代價再痛定思痛,就已提前開始了蛻變和進化而已。 朱棣聽到夏潯在遼東痛罵士林的消息時,正聽工部尚書宋禮和僧錄司正印道衍大理由向他稟報鑄造當世第一大鐘的事情。 道衍是此次隨朱棣一塊北巡的,朱棣想鑄一口當世獨一無二的大鐘掛在宮中,道衍大師和工部尚書宋禮彙集眾多能工巧匠經過一段時間的反覆磋商終於拿出了研究方案,這口準備鑄造的大鐘高近七米,按現代的重量單位重約九萬三千斤,鐘身內外遍鑄陽文楷書佛經,估計也得有數十萬字。鐘成之後,每一敲擊,方圓百里,盡得與聞。 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一項大工程,對冶煉、鑄造諸多工藝都是一個挑戰,眾多能工巧匠反覆計算、評估,才拿出了這個方案。朱棣要鑄一口獨一無二的大鐘,一方面是要炫耀國威、宣揚實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招攬天下僧侶之心。 一部《永樂大典》,不但完成了一樁文教盛事,也減輕了他以藩王登位與士林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招覽了眾多的士林高人為其所用,這口永樂大鐘,就是他招攬天下僧侶的幾項舉措之一。他在武當山大修道觀,以收道教人心,佛教勢力更大,他又豈會不予重視? 元朝人信佛,自元以來,佛教得到了比前朝更大的發展,到了明朝,雖經元末戰亂之後,全國仍有僧尼數十萬,其信徒不計其數,這是明朝統治者無法迴避和必須認真對待的現實。弄得好可以得到這一宗教群體的歸順和擁護,弄不好必將危及新興王朝的統治和穩定。 所以朱元璋、朱棣父子兩代,都採用了推崇、扶植、利用和控制的方法。諸如禮遇名僧,頻舉法會,廣泛冊封藏傳佛教各派領袖,重建或修繕寺院,大量刊印佛典,通過限制發放度牒和僧侶數目、年齡以及實行考龘試制度等方式抑制僧侶數目的過快增長,防止濫竽充數等等…… 在西域,加強同西域地區茶馬貿易,對西藏佛教各宗派大小首領加封“大法王”、“大國師”及“西天佛子”等名號,使他們轉相導化,以共尊中國。這些方法相當有效,終明一世,沒有受到來自西番的寇擄之患。 如今造這大鐘,也有這一層意思在,同時也是在他龍興之地,向上天祈禱感謝,護佑他登上皇位的一種心意。剛剛聽完了道衍和宋禮的稟報,正在高興的時候,又得到了夏潯在遼東痛罵士林的消息,朱棣更是開心之極。 夏潯的看法何嘗不是他的看法?做為一個務實的統治者、一個曾經多年與北疆遊牧打交道的皇帝,朱棣對塞外遊牧的認識比夏潯還要深遠,但他是皇帝,有些話不能說,或者不方便說,說也不可能像夏潯這樣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如今籍夏潯之口,罵個痛快淋漓,朱棣也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鳥氣。 如今,大明在遼東的諸般動作,實際上朝中已經有文官上書彈劾了,認為朝廷此舉有失天龘朝上國之風範,有些手段委婉些,借敲打夏潯來暗責皇帝,有些則直言不諱,直斥皇帝此舉無道。皇帝心中鬱悶的很,夏潯這番話,可是狠狠扇了那些鼠目寸光的濫好人一個大嘴巴! 紀綱在一旁看見皇帝大笑,神情十分歡愉,連忙進言道:“皇上,輔國公這番話,雖然粗獷了些,卻是字字真言、大快人心吶,依臣看,不如一字不易,刊之邸報,發行江南,叫那些愚腐之輩都看看。” “唔……”朱棣略一沉吟,夏潯這講話是瞞不住的,如果任由民間傳播,說不定就有人胡亂篡改,朝廷明示于天下,也未嘗不好,便欣然道:“好主意!發下去吧!” “是!臣遵旨!” 紀綱連忙趨步上前,欠腰舉手,從朱棣手中接過那份奏報,小心揣在懷中,心中暗喜:“這邸報一發,你楊旭怕不被江南士林罵死,到時候名聲比我紀綱還臭十分。” 道衍向朱棣合掌道:“皇上,如此大鐘,前所未有,為防意外,臣與宋尚書商議,決定先試鑄一鐘,若無差錯,再正式鑄造,在此期間,正好製作經文字模,如此盛事,非同小可,還請皇上為之作序,以便早些製作字模。” 朱棣聽了,微一沉吟道:“嗯……,這經文自然是要作序的,只是……朕寫些什麼好呢。” 道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此鐘鑄成,千年不壞,每日敲響,滿城皆聞,這序麼,當寫上陛下宏願!” 朱棣欣然道:“理應如此!” 道衍道:“自皇上靖難,復又登基為帝,朝野毀譽相參,似方孝孺、齊泰、黃子澄等偽忠之輩,總有不平之鳴為之響應,皇上還應寫明這些人的罪孽,以昭世人,以正視聽!” 朱棣大笑,不屑地道:“太古之事早已泯滅,如今記載或存或廢、或真或假,萬不識一。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罷了。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何苦來哉?方黃齊泰之輩,自以忠賢,實則禍國之大奸,也配上我永樂大鐘麼!” 道衍深深地望了一眼剛剛揣好奏章正暗藏喜色的紀綱,微笑道:“皇上,善惡忠奸,終能昭然世上,然則明示其罪,豈不早些喚醒愚昧?大鐘之鳴,懲惡揚善!” “嗯……” 朱棣思忖片刻,頷首答應,輕輕站起,提起筆來,紀綱見了,連忙搶前一步,鋪好紙張,捧過硯台,灑水研墨。朱棣峙立案後,撫鬚沉思良久,提筆飽墨,揮灑自如地寫道:“……讒言君臣,誣毀善良,所造罪業,無量無邊。……今王法所誅皆不忠不孝之人,凶暴無賴,非化所遷。所以拔惡類,扶植善良,顯揚三寶,永隆佛教,廣利一切。” 道衍立於側,見了文字,合掌稱善。 朱棣潤一潤筆,又複寫道:“惟願如來闡教宗,惟願大發慈悲念,惟願皇圖萬世隆,惟願國泰民安樂,惟願時豐五穀登,惟願人人盡忠孝,惟願華夷一文軌,惟願治世常太平,惟願人齤民登壽域,惟願災難悉清除,惟願盜賊自殄絶,惟願和氣作禎祥……” 十二大願,一氣呵成,朱棣擱筆笑道:“此鐘日日長鳴,朕這十二大願也可日日昭示于天下,願朕心願終能得成!”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道衍、宋禮、紀綱一行人離去的時候,趙王朱高燧正陪着皇太孫朱瞻基騎馬回來。朱高燧送了朱瞻基一匹好馬,朱瞻基非常喜歡,今日本是去城郊射獵的,只是現在北京人口越來越多,城郊動物已經遠徙,並不曾射得獵物,不過朱瞻基一向在宮中,有機會策馬馳騁,玩耍一番,已是極為開心了。 朱瞻基喜歡這四季分明的北方,喜歡大北京的壯闊,這一點,與乃父皇太子朱高熾不同。朱高熾喜歡南方,當初永樂皇帝議遷都的時候,無論是從政治軍事因素方面,還是僅從本願喜好方面來說,朱高熾都是不同意的,只是他本來就不討朱棣喜歡,所以不敢提出反對意見。 現在還不是他當家作主的時候,在朱高熾的打算裡,來日等他做了皇帝,只消皇位稍稍坐穩,理順君臣關係,他就遷都回南京,滿朝文武大多是被他的父親軟硬兼施逼到北京的,到時候必然紛紛響應,籍此一舉,還可大獲百官擁戴。 可是在這一點上,朱瞻基與父親的想法又有不同,他已成長為一個少年,有了自己的想法,朱棣喜歡他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很多想法同祖父是相似的,或許因為沒有祖父那樣的人生經歷,他沒有祖父那麼大的胸襟和野心,但是這個少年郎卻也不像他的父親那麼保守。 他覺得祖父遷都的意圖是正確的,因之對北方更是愛屋及烏,今天游射回來,朱瞻基興緻頗高,一張小臉雖然凍得紅撲撲的,鼻頭都凍紅了,卻依舊是興緻勃勃。到了行宮外下了馬,朱瞻基與朱高燧舉步進入宮門,迎面正好碰上道衍、宋禮、紀綱一行人。 朱瞻基一眼看見道衍大師大袖飄飄迎面走來,連忙站定,合什一禮道:“瞻基見過逃虛子大師!” 朱高燧這時也看到了道衍,道衍在朝堂上雖然官位不高,但是與朱棣亦師亦友,身份最為特殊,他也不敢怠慢,連忙向道衍施禮。 道衍哪肯受禮,連忙側身避讓,同時稽首還禮:“阿彌陀佛,老衲見過皇太孫、趙王!呵呵,兩位殿下這是遊獵回來麼?” 朱瞻基笑道:“正是,雪中射獵,別有趣味,北國氣象,大是不凡,難怪自古英雄多出於幽燕之地。” 這朱瞻基漸漸長大,如今也有十四歲了,臉龐漸漸長開,少了些童年時候的稚趣可愛,漸漸向朱家一貫的方面大耳長去,他的身量也比較高,往那兒一站,又挎刀荷箭一身冬季獵裝,尤其顯得健壯魁梧,較之同齡少年要強壯許多。 道衍大師是看著他長大的,眼見他長成了一個茁壯少年,每次見到他都很喜歡,兩下站住笑談一番,這才告辭離去。兩下里交談時,宋禮和紀綱只好站在一邊候着,等道衍大師離開了,宋禮才上前見過皇太孫和趙王。 朱瞻基對這位尚書大人不敢怠慢了,也肅了笑容,規規矩矩按皇家禮儀受禮、還禮,言語幾句,宋禮也告辭離去。雙方對答見禮都沒問題,只是比較道衍方纔的隨和親熱,那就循規蹈矩的很了。 這時紀綱才踮着腳尖,邁着小碎步迎上前來,笑嘻嘻施禮道:“紀綱見過皇太孫殿下、趙王殿下!” 朱瞻基矜持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這些日子在禦前紀綱常與自己能說得到一塊兒去,朱高燧倒是很待見他,便笑哈哈打聲招呼:“紀大人,聽說天津的錦衣衛衙門因為冬季寒冷已經停工,這可清閒了啊,這些日子常碰到你。別忙着走啦,本王見過皇上就出來,一會兒陪本王去吃幾杯酒。” 紀綱飛快地睃了一眼朱瞻基,陪笑道:“謝王爺,皇上剛交待了臣一點事兒,要把輔國公楊旭的一番言語送到邸署去,臣去交待一下就回。不知王爺您今兒下哪家館子,臣要是動作快,就先去候着王爺,要是耽擱了,臣到了再向王爺請罪。” 邸署從西漢時期就有了,專門摘抄朝廷的政治消息、政令的頒佈、下達,其作用相當於現今的駐京新聞機構,重在傳達朝政消息,這些由各州府派駐在京的人員辦公的地方就叫“邸”,所以他們抄寫發佈的東西就叫邸報,也叫邸抄。 朱瞻基知道紀綱是保自己父親的,卻也知道這個人在朝中名聲不好,對自己父親又是陰奉陰違,所以很不喜歡他,但是一聽這話有些好奇,忙問道:“楊旭的話,楊旭說什麼了?” 紀綱嘿嘿一笑,立即從懷中掏出書札奏報,雙手奉上道:“皇太孫請看!” 朱瞻基接過奏報仔細看了一遍,見朱高燧也探頭過來,便遞過去道:“皇叔請看!” 朱高燧看完奏報,眉頭不覺動了動,嘿嘿兩聲道:“這楊旭,罵得倒是痛快淋漓,只是……身為國公,如此說話,可有失身份了。” 朱瞻基眸光微微一動,問紀綱道:“皇上看了這個,怎麼說?” 紀綱笑眯眯地道:“皇上哈哈大笑,並未置一語評論。是臣湊趣,覺得國公這番話振聾發聵,對那些不斷上書彈劾朝廷對遼東政略的官員,也是一個說法,所以建議皇上發付邸報。” 朱瞻基“唔”了一聲,臉上依舊不喜不怒,也看不出個態度來。這位皇太孫雖然年幼,可是有個城府甚深的老子,小小年紀,養氣功夫居然也十分了得了。 朱高燧擺擺手,對紀綱道:“行了,你去忙吧,本王見過皇上後,就去“便宜坊”吃烤鴨子,你忙完再來。” “是是是!”紀綱接回奏報揣回懷中,向朱瞻基和朱高燧叔侄倆道:“那臣就告退了!” 紀綱匆匆出宮而去,朱高燧瞟了朱瞻基一眼,呵呵笑道:“皇上真是寵愛楊旭啊。楊旭拋下公事,跑去遼東救他的女人,皇上不予絲毫責罰。如今楊旭在遼東大罵群儒,弄到他們斯文掃地,皇上居然開懷大笑。” 朱瞻基笑道:“是啊,楊旭對皇家、對朝廷的功勞,旁人不知道許多,皇叔卻是知道的,再說,皇爺爺一向喜歡性情中人,楊旭所為,不合臣子之禮,真是率樸男兒,很對皇爺爺的胃口。” 朱高燧與他一邊走,一邊笑眯眯地道:“是啊。到如今,準確地說,楊旭已是三朝元老,可年紀還輕得很,等皇侄你登基為帝的時候,他就是五朝元老了,智勇雙全,德高望重,門生故舊遍于朝野,必成朝廷中流砥柱,皇侄有此重臣輔佐,必能成就一番大功業,不讓祖宗專美與前!” 朱瞻基欣然道:“皇叔過獎了,過獎了侄兒,也過獎了楊旭,太祖與皇爺爺俱是雄才大略之霸主,瞻基後生小子,只能仰望,安敢高攀。至于楊旭麼,此人多是偏才,治理天下,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要說他智勇雙全的確不假,要說他德高望重……” 朱瞻基天真地笑道:“那可就難了,等這邸報傳達天下,楊旭不被天下讀書人罵個狗血噴頭,那就是好的了。” 朱高燧仰天打個哈哈,心中暗道:“這小子還是個無知小兒,哪懂帝王心術,白費我一番心思!” 亦步亦趨地跟在朱瞻基後面的一個白面無鬚的青年男子,聽到二人這番對話,禁不住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朱高燧一眼。 二人回宮見過天子,朱棣興緻正高,留他們兩個坐了,祖孫三代人嘮嘮家常,其樂融融,可惜朱棣休息的時間太少,眼看過了批閲奏章的時間,沐絲進來稍做提醒,朱高燧和朱瞻基便即起身告退。 出得殿來,朱高燧自去“便宜坊”吃烤鴨子,朱瞻基則回了自己的寢宮。 “殿下,趙王殿下方纔與殿下所說那番話,藏着禍心呢,殿下不可不察!” 進了自己寢宮,宮女早備好了熱水,等着侍候皇太孫沐浴,一直侍候在朱瞻基身邊的那個白面無鬚年輕人候宮女們退下,便侍候朱瞻基寬衣,這時才低低地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朱瞻基點點頭,臉上有種與年紀不相稱的沉着和冷靜。 “哼!他那點心思,我當然知道。二叔被貶到樂安州去以後,其實不大安份的,不過龍困淺水,他折騰不起多大的浪來了。三叔也惦記着這個皇位,可他比二叔還要不如!主意都打到我這個不管事的皇太孫身上了,黔驢技窮。” 那青年嘿嘿笑道:“怎麼說殿下不管事呢,如今在皇上面前,殿下可比太子殿下說話還管用呢。” 朱瞻基嘆息一聲,又脫去小衣,擴了擴胸,便裸着身子走向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說道:“祖父一向不喜歡爹爹,如之奈何?還好,幸賴楊旭、解縉、楊榮、黃淮等一干人竭力堅持,這皇位才沒旁落人家。” 那青年乃是朱瞻基的貼身太監,名叫陳蕪,後來朱瞻基登基為帝,賜他名姓王謹,寵信一世,隆恩不減,乃是他自幼的心腹之人,所以兩人無所不談。 聽到朱瞻基這番話,陳芫道:“殿下,臣子嘛,勤於王事,乃是份內之事,趙王殿下雖然不懷好意,可是那道理卻是不假,楊旭未及四旬,已位至國公,他這國公可不是襲爵而來,而是屢立功勛親手掙來的。 殿下,您別看他毀譽參半,可是他能做出這麼多大事來,手裡沒人沒權,能成麼?太子地位岌岌不保的時候,就只有他能力輓狂瀾。太子仁厚,一旦登基,必厚待楊旭,楊旭如今已掌握半朝之力,來日權力之大,不問可知。多年經營下去,樹大根深。 等到殿下您登基稱帝的時候,楊旭已是五朝元老,門生故舊遍于朝野絶非一句空話,這樣一個人,若是奸的,自然是朝廷大害,若是忠的,也是大大的不妥。人臣三大忌,功高震主、權大壓主、才大欺主,對為君者來說,何嘗不是如此,這樣一個人物在,縱然他無野心,滿朝文武卻怎麼看呢?他們眼裡還會有九五至尊的天子麼?” “住嘴!不可誹謗大臣!” “是是!” 陳蕪連忙答應,但他自幼侍候皇太孫,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比皇太孫跟爹娘在一起的時間還長,彼此感情深厚,聽得出皇太孫並未真的生氣,所以並無惶恐之色。 朱瞻基撩了撩水花,緩緩坐進水裡。水很熱,一般這個年輕的孩子很難耐得了高溫,他也不例外,但他還是咬着牙坐了下去,熱氣翻湧,他那種還帶著些稚氣的臉立即變得紅通通的了。 朱瞻基咬緊牙關,將熱水往肩上撩了幾下,漸漸適應了水中溫度,才靠向桶邊,陳蕪馬上將一方疊起的大方巾放在朱瞻基身後的桶緣上,朱瞻基就勢一枕,長長地呼了口氣,這才淡淡道:“君父之勢,不可欺、不可辱,孤還不知道麼?孤自有分寸,你以後切不可妄加議論!” 第996章 春天裡 這個冬天,一如往年,無邊落葉,萬木蕭蕭。 不同於往年的,是今年塞北貓冬的人少了,整個北方都忙得熱火朝天,忙着殺人的,忙着逃命的,忙着爭權的,忙着奪利的…… 夏潯從豁阿夫人的營地離開不久,從瓦剌部落趕來報信的人就到了:大明數路大軍已經趕到他們的駐地八河,把他們幾大部落留在那個最好的冬季駐牧之地的老窩都給抄了。 瓦剌諸部首領聞訊大驚,哪還顧得與韃靼繼續較量,倉惶回師,便趕回瓦剌。把禿孛羅和豁阿夫人此前就已從夏潯口中知道了確切消息,聽聞老巢出事,他們也是心急如焚,但是他們都清楚,夏潯既然把這件事告訴他,那就代表着大明的軍隊已經趕到八河,他們即便立即回師也來不及了,眼下莫不如為善後中爭取最大利益而努力。 誰草原上的人就沒有政治智慧?一番權衡,兩個人都很明智地捺下了心中的焦急,直到消息正式傳來,才與其他部落首領一向“大驚失色”、一樣“怒不可遏”但是在返程中,兩個人便開始不斷地到其他部落中走動,與該部首領會唔,秘密進行洽談。 西蒙古有許許多多部落,所謂的瓦剌三王和哈什哈,只是部落強大,然後有眾多的部落依附其下,結成同盟,這樣鬆散的統治方式,就注定了每個具體的部落,其首領對部都擁有絶對的統治權他們可以自行選擇新的政治盟友,結成利益團體。 豁阿夫人和把禿孛落要做的事就是儘可能爭取這些部落對自己的擁戴,現在他們當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於是只能從譴責脫脫不花和撒木兒着手,指責他們一意孤行發動對韃靼之戰,指揮上又有諸多失誤。其實贊成對韃靼用兵她豁阿也有份,各部落同意出兵更是各部首領親自點的頭,這時自然避而不談。 一路下來,萬松嶺只管做着在大明扶持下將這些已被削弱的蒙古部落全部納入自己治下的美夢,撒木兒公主則憂心部落不知道被明軍破壞成什麼樣子,完全沒有注意豁阿夫人和把禿孛羅的動作。 在馬哈木和哈什哈雙雙遇刺之後撒木兒公主以瓦剌最高統治者遺孀的身分,加上脫脫不花的強大號召力,確實在那個人心動盪的時刻招攬了一些部落過來而現在這些努力都付諸流水了,這些猶疑不定的部落復又分別投向了豁阿哈屯和把禿孛羅。 奴兒干都司、哈密王、別失八里王,這些都是歸順了大明,但是保持着獨立武裝的地方勢力,他們奉詔攻打瓦剌,在大雪寒冬時節如此不遺餘力根就是利益驅使。以前,他們一直是瓦剌和韃靼這兩頭猛虎欺壓擄掠的對象,現在有機會反咬一口,他們自然樂於答應。 因此一來,瓦剌就倒了大霉。這些人馬到了瓦剌哪還客氣,一開始是隻要遇到反抗就大肆燒殺搶掠一番青壯殺死,fù人和兒童連帶牛羊馬匹全都席捲一空,到後來你不反抗他就激你反抗,然後又名正言順地搶掠一番,把人口、牲畜等戰利品源源不絶地運回自己的地方。 等瓦剌殘軍狼狽地跑回自己的地盤上時,他們的部落已像一塊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骨頭,沒剩多少肉了。 來自于山西都司和陝西都司的明軍,軍紀比這幾路人馬要一些,卻也不可能紀律嚴明、秋毫無犯何況這種侵掠身也是一種削弱瓦剌的手段,由於瓦剌與韃靼未按計劃耗光全部實力全結束了戰鬥,通過這種手段也能最大限度地削弱他們的實力,所以對友軍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採取了放任的態度。 實際上這時候他們想約束也約束不了,戰勝的部落擄掠戰敗部落,是草原上一向的習慣,你想約束,哈密、別失八里和奴兒干的三路大軍也只是陽奉陰違,這兒沒有中原那樣的城池,而是散落在草原上的一個個大部落,大軍一到,他們更是分散逃竄,整個草原上到處都是,軍隊要分兵追擊,更是無從監督。 實際上明軍自己許多士兵也參與其中了,只是他們無法像那三路大軍一般堂而皇之地把牛羊趕走,把人和孩子帶回去當奴隷,所以動作要一些。雖然豁阿哈屯、把禿孛羅、撒木兒公主等人一聽部受到攻擊,就已經有所預料,但是回到瓦剌親眼見到被洗劫一空的一個個部落,依舊悲憤不已。 不過眼下他們也沒有別的辦法,明軍打着征討的幌子,討伐瓦剌。竊立大汗,圖謀不軌的證據他們已經拿到了,明軍進攻瓦剌以後,俘獲了許多部落的長老和首領,有了這些人證,討伐之舉可謂出師有名。他們除了謝罪別無出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一戰之力。 且不那些殘兵敗將根不可能是明軍的對手,而且因為老巢被佔據的原因,如果真要打下去,不用幾天他們就得因缺少糧草而全軍覆沒。明軍當然不可能這麼做,也沒有能力這麼做。 朝廷正在吞噬韃靼這塊大蛋糕,不可能再抽出足夠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同時對瓦剌採取改編措施。 不要在當時,就算是在現代,國家儲備較之那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各種現代化交通、運輸、通訊條件便利快捷,以傾國之力對一省之地進行集中的、徹底的改造和投入,也是吃不消的,明廷既然不能馬上對瓦剌開刀,保留已經被削弱的原有統治階層並促使其繼續內訌就很有必要。 否則一旦瓦剌出現權力真空,朝廷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控制他,游弋于瓦剌周圍的北方、西方部落,還有哈密、別失八里甚至奴兒干的那些領主、酋長們就會垂涎三尺地插手其中瓦剌廣袤的領土和無數的遊牧部落被他們蠶食、吞併之後,形成新興的強大遊牧民族,尾大不掉,會讓朝廷更加頭痛。 更何況,要消滅瓦剌這些統治階層也不容易他們打不過卻可以逃,如果他們逃往北方,與更北方的遊牧部落媾和,建立流亡政府,明廷又沒有足夠的力量控制瓦剌草原,草原上部落陸續投靠過去,十年八年之後他們依舊會捲土重來。須知現在明軍已經控制了瓦剌指的是控制了那些駐牧在八河地區的直屬於瓦剌三王和哈什哈的核心部落,瓦剌草原廣袤無邊,相當於半個大明的國土無數的部落散落其間,就算把大明兩百多萬軍隊一個不剩地全派過來,不可能控制整個瓦剌草原的所有部落。 所以,大明要按下性子談判,瓦剌貴族們也要嚥下這口惡氣來談判。 明廷已經拿到了瓦剌私立大汗的鐵證,出師有名談判也就有了底氣。同時,他們已經控制了瓦剌主力所在的八河地區,掌握著談判的主動權。從韃靼匆匆撤軍回來的諸位部族首領既然還有談判的機會,也就下不了就此流亡的決心,只要不超出他們的談判底限,他們就只能坐下來。 與韃靼一戰瓦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老巢被抄,部落中多年積攢下的大量財富被掠擄,如此種種,使得諸多部落不再迷信于黃金家族的權威,而是把萬松嶺當成了瓦剌人的災星,他的威望一落千丈。原堅決擁戴他的豁阿哈屯和撒木兒公主,現如今也只剩下一個死心到底的撒木兒公主,豁阿與他算是徹底決裂了。 萬松嶺並不蠢以他的精明甚至可以更早一些發現夏潯的陰謀詭計,只是他雖一行騙,卻從來也沒想過朝廷也可以行騙,他是個老千,卻從沒想過朝廷也可以做老千,正因為他深信不疑,所以他從未去深思過朝廷一條條命令背後的深意。 現在他知道了,卻已大勢已去。撒木兒公主對他倒是毫無異心,由於草原上惡劣的存環境和常年不斷的戰爭,部落的衰亡和復興是家常便飯,今日坐擁萬帳,牛羊如雲,明天匹馬天涯,浪跡四方,後天再度崛起,這種事屢見不鮮,所以撒木兒絲毫沒有頽喪,哪怕只剩一兵一卒,她也有信心東山再起。 做為成吉思汗的後裔,撒木兒公主不愧是中豪傑,如果她為男兒身,也就用不着力捧萬松嶺這個假貨了。可憐她一片痴心,大汗夢破滅的萬松嶺卻又打起了卷帶一筆細軟,逃之天天,繼續做江湖騙子的美夢。他一面按着錦衣秘探楊亙的吩咐向大明皇帝寫請罪書,一面吩咐自己的弟子公孫大風準備出逃。 豁阿夫人和安樂王把禿孛羅上書大明朝廷,把私立大汗的罪責統統推到死去的馬哈木和太平兩個人身上,他們向明廷大表忠心,並表示願意交出脫脫不花,換取大明的寬赦。 撒木兒公主見此情景,情知大勢已去,便準備策劃遠遁。如果明廷要處死脫脫不花大汗,她就突圍逃向更北方!鐵木真當過俘虜、吃過敗仗,被整個部落拋棄過,獨自流浪于草原之上,後來還不是成了五湖四海之王?十年聚、十年教訓,她和脫脫不花未必就不能捲土重來。 很快,大明皇帝的聖旨就下來了,朱棣封豁阿夫人為一品誥命、忠順夫人,封其子阿古拉為順寧王。順寧王原是馬哈木的封號,馬哈木是瓦剌三王之首,是撒木兒公主的丈夫,這個封號給了豁阿哈屯的兒子,就等於是剝奪了馬哈木部落自額勒別克汗以來,對瓦剌的最高統治權。 把禿孛羅依舊是安樂王,但是皇帝下旨,馬哈木和太平竊立大汗,圖謀不軌,剝奪兩人的王爵,太平部落由安樂王把禿孛羅統治。這一來,瓦剌最高統治者的名份給了豁阿夫人,安樂王卻得到了最大的實惠。 瓦剌最強大的力量來是哈什哈部落和馬哈木部落,把禿孛羅合併了太平的部落之後,就能實力大增,與這兩個部落鼎足而立,三分天下。可太平死後撒木兒公主已為太平部落搶立了一個首領,已經成為該部事實上的首領,只是還未得到大明的承認,沒有襲受王爵。 如今朱棣把該部納入把禿孛羅治下,可想而知那位太平部落的新任首領是絶不會心甘情願交出權力的他虛與委蛇地應付走了大明軍隊,必會反抗把禿孛羅的控制,把禿孛羅想壯大自己的實力,就得對自己這個一貫的盟友部落動伍。 這就像當初額勒別克汗把西蒙古的統治權封給馬哈木,西蒙古原來的領導者哈什哈不肯放權,於是兩人就鬥了二十年多年,一直到同時遇刺身亡黃泉路上依舊是一對水火不相容的冤家。 朱棣這麼安排,明擺着就是驅狼鬥狼了,可是把禿孛羅能放棄麼? 你知道我的目的也只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這是**裸的陰謀。 等把禿孛羅吞併了太平的部落,擁有了足夠的力量,他會不會向豁阿夫人發起挑戰?這是後話了,眼下,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撒木兒公主。 樂皇帝把豁阿夫人立為瓦剌的統治者她就必須得征服撒木兒公主,才能得到草原諸部的承認。撒木兒公主和豁阿夫人,這對曾經的盟友,現在也不得不走向對立。 其實在豁阿夫人的心裡,一直以為接下來她唯一需要征服的人只是把禿孛羅,她認為撒木兒公主和脫脫不花汗會被大明皇帝下令處死她甚至已經暗中授意自己的部落,一旦明軍圍剿撒木兒公主,就故意放水,讓撒木兒公主從他們的防禦區域逃出去。 豁阿夫人倒不是念及舊情,而是因為只要不在瓦剌部落之內,一個活着的脫脫不花和一個活着的撒木兒公主對她就是有利的,明廷就得對她更加倚重,不惜財力地扶持她,不讓脫脫不花和撒木兒公主在瓦剌人中的影響力和實力超過她。 卻沒想到朱棣氣勢洶洶地追查瓦剌人擅立大汗一事,為此不惜大動干戈,真正查到了脫脫不花下落時,居然開恩不殺了。聖旨上,大明對元室後裔一向是寬待禮遇的,當年把脫脫不花安置在甘肅,容許他成為該部落的首領,就是明證。 馬哈木和太平擅立大汗,其心可誅,而脫脫不歡在瓦剌並無根基,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皇帝陛下仁慈寬恩,見他請罪誠懇,決定不予嚴懲,只免去他的汗位,改封為大明指揮同知,依舊統轄原馬哈木部落。 這一招,卻與當年把白蓮教裘婆婆延攬入京,封為教坊司官,叫她廣收弟子,將白蓮秘術,實際上也就是魔術戲法兒公開與天下人面前的用意是一樣的,揭開其神秘色彩,也就不再能夠蠱惑愚夫愚fù。 成吉思汗當年到處播種,黃金家族後裔遠未滅絶,就算這個脫脫不花汗是真的,把他弄死也無濟於事,只要瓦剌人有心,只要黃金家族在草原上還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他們早晚能再找一個來,甚至炮製一個假的出來。更何況這個脫脫不花是假的,還有利用的價值。 留着這個瓦剌人心中的脫脫不花不殺,把他置於把禿孛羅和豁阿夫人之下,就能打破所有對黃金家族依舊抱有幻想的草原人的神話,叫他們親眼目睹:神聖也是可以被踐踏的。這一招比刀槍還狠,殺他們幾個人,他們可以再,搶他們幾頭牛羊,他們可以再養,精神支柱被擊碎,便再也無法還原了。 當然,這些都只是暫時的手段,至于沒有一步到位的原因,就是因為紀綱突然改變計劃,結果沒有耗光他們的實力,而朝廷現在還要集中全力經營韃靼,夏潯只亡羊補牢,丟幾個餌下去,叫他們繼續自相殘殺,等解決了韃靼那邊的問題,騰出手來,這邊也該打得差不多了。 等瓦剌的事情得以“圓滿解決”埋下重重禍患和內戰的根源之後,哈密、別失八里、奴兒干都司、山西都司、陝西都司就開始撤軍了,他們在草原上整整駐紮了一個冬天,吃瓦剌的、搶瓦剌的、禍害瓦剌的,順帶著還給他們做了大量改良人種的工作,終於準備滾蛋了。 這時候,冰雪消融,春的氣息已經吹到了塞北。 夏潯也要從遼東啟程,返回北京了。 一輛長途大車轆轆駛過鞍韉齊全、甲冑鮮明的侍衛護侍于前後。 櫻探頭在窗口,貪婪地着街頭的一切。 老漢、老婆子們身上還穿著老羊皮襖,就勤快地出現在大街上,肩上挎着籐條筐子,沿路拾撿着牛糞羊糞。 從韃靼草原趕來的牲口販子趕着滿街的牛羊馬匹經過牛哞羊咩聲一片。 從海路運上來的糧食也一車車駛過,路兩旁是形形色色的各式商旅,擺攤的、開店的,熱閙非凡。 一路過去,等出了城,不遠就是叢叢山。 山陰還是白雪皚皚,山陽的野草野菜已經瘋長起來。 縱然是山陰的白雪中也已露出了春色,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紅彤彤的一片彷彿一片絢麗的朝霞,而鋪陳其下的,卻依舊是一片雪白,白與紅,構成了一片賞心悅目的驚艷。 寬闊的遼河上面,曾經冰凍三尺的河面已經開始解凍河〖中〗央的部分已經重現了滔滔河水,沖刷得兩側的冰面晶瑩剔透,不知什麼時候,轟隆一聲,一大片冰面便塌進水裡,變成許多剔透的冰塊隨着那河水歡快地衝向遠方,一路撞得粉身碎骨。 這裡是北方,卻不是她所熟知的草原,所見的一幕幕情景,既熟悉又陌。 陌,是因為草原上的春天,蜇伏一冬的人們復甦過來時不是這樣的情景。熟悉,是因為這兒的風、這兒的天,這兒的氣息她喜歡這兒,和家鄉像。 可她終究還是要離去,跟着她的男人,因為她男人的地方纔是她的家。 家和家鄉,當然是家更親切一些。 想到她的男人,櫻心裡便是一陣甜mì,原來男歡愛,竟是這樣一種感覺! 不曾成為他的人前,她從不知道,雖然也曾憧憬,也曾幻想,但是直到真的經歷那一切,她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何等的匱乏,從處男變成男人,其實身心的改變都不大,而從處子變成人,那種身心的改變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櫻正想得臉龐發燙,屁股上“啪”地一脆響! “哎喲!”櫻一聲交呼,扭回頭來嗔怪地瞪着夏潯。 夏潯笑道:“你要一直趴在窗口麼,這都出了城了,來,陪我坐一會兒。” 櫻嘟嘟嘴兒,扭身坐在夏潯身邊,夏潯一攬她的腰肢,似要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櫻白了夏潯一眼,指了指捲起的窗帘。夏潯一笑,伸手一拉簾索,將窗帘兒放下來,竹簾兒有縫隙,但是從裡往外能夠清事物,從外向裡卻是不到甚麼的,櫻這才溫馴地投入他的懷中。 豐若有餘,柔若無骨,豐腴秀潤的身子便是這世上最的一塊溫香軟玉,柔嫩而溫軟、圓潤而挺翹的粉tún坐在腿上,輕輕撫去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柔韌,夏潯的大手只在宛宛香tún上輕輕一撫,未等她揮手來打,便又滑上去,撫上了櫻那雙除了蘇穎,足以笑傲夏潯其他所有妻妾的**。 “怎麼,不捨得離開這兒?” “才沒有,有什麼捨不得的。” 櫻違心地着,仲手抓夏潯在胸前作怪的大手,她根禁不起夏潯的liáo撥,只消夏潯稍使手段,就能弄得她身體sū軟,花澗潺潺,可這車上如何可以**?那時豈不難受之極。 歪着頭想想,櫻突然有些擔心起來,扭頭轉向夏潯,吞吞吐吐地道:“阿哥,你……你夫人她們……” “嗯?” “她們會不會笑我呀?” 夏潯一怔,奇道:“笑你什麼?” 櫻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扭回身去,緊張地捲着衣角,吞吞吐吐地道:“人家跟你出來,來是幫你做事的,可是……可是……” 夏潯臉色凝重起來,沉聲道:“不錯,你若不,我還忘了。茗兒大概是不會你什麼的,不過謝謝和梓祺嘛,那可都是嘴上不饒人的子呀。” 櫻慌起來,道:“阿哥那怎麼辦?” 夏潯一正經地道:“要不,回了金陵之後,你先回秣陵鎮去?等個合適的機會我再接你過來。” 櫻問道:“唔……,也成。不過……合適的機會,那是什麼時候?” 夏潯悠然道:“也許三月五月也許三年五年…… “啊?” “也許三十年五十年!” 櫻又氣又笑,拍他一巴掌,嗔道:“不理你,又來耍我!” 夏潯開懷大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我們出來時是什麼身份呢,你現在就是我的人,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你又在乎什麼呢?再,梓祺、謝謝她們也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兒,若是和你開個玩笑的話,你就大大方方的又怎的?我的櫻胸懷最寬廣嘛!” 隨着這句一語雙關的話,夏潯在櫻傲人的雙峰間掏弄一把,惹得櫻又是一陣交嗔…… 夏潯笑着擁她,櫻坐在他的懷裡,一顆稍嫌忐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夏潯依舊愛撫着她,心神卻已悄然浸入對遼東情形的思考之中,回京之後,這些都是要向皇帝詳細稟報的,自然要抽時間整理一下! 歷經一冬,遼東布政司對韃靼的重新編戶、接收安置、委任官吏、設置管理制度等方面的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無力拯救陷入死亡邊緣的族民、也無力抗拒大明武力的阿魯台不情不願地交出了權力,被夏潯親切地邀請到瀋陽衛長了,他的爵位依舊保留着,卻徹底失去了權起來,阿魯台其實是很幸運的,實際上,在來的歷史上,十多年後馬哈木之子脫歡一統瓦剌,再度東侵,阿魯台西戰于瓦剌,東戰于兀良哈三衛,其部下衣食無着,紛紛散去,或降大明,或降瓦剌,日薄西山的阿魯台最後全部族人僅剩一萬三千多人,徙居母納山,窮困潦倒,最後被脫歡出兵殺死,瓦剌至此一統韃靼。 而今,他不但能得善終,而且榮華富貴並不稍減,實在是個幸運兒。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下場竟是這般淒慘,所以心裡恨極了夏潯。 夏潯可不怕他恨,這貨以後只能留在瀋陽做寓公了,還怕他畫圈圈詛咒自己麼?這老貨就算罵人,也就翻來覆去那麼幾句,比起江南那幫子文人現在罵自己的話,罵的五花八門、鞭闢入裡,那功力可是差得太遠了。 阿魯台當了甩手掌柜,雖是當得不情不願,卻也不用操心那許多頭痛事了,這些事自有遼東都司操心。遼東都司自從朝廷擬定了對韃靼之策後,就開始籌措從海路運來糧食,用軟硬兼施的手段降服韃靼人不難,難的是歸心,這一點就要體現在陸續的政策上。 儲備糧草,避免春荒,避免因為兵劫之後的災荒餓死大批牧民,這就是爭取民心的第一步。 運糧的事情全部交給了鹽商和糧商,朝廷現在大型工程太多,根顧及不了這一塊。運糧到遼東,直接以物易物交易,從遼東換取人參、東珠、牛羊、皮裘等物,由商人來經營卻是大有賺頭的,何況不喜歡換取東北特產的還可以用鹽引交易。 所以大批的商賈搶着承擔起了往遼東運糧的任務,春風一起,他們就陸續出發了,他們不但從江南採購米糧,還從東南亞等國購進米糧,這個過程中,直接進一步促進了海外貿易、糧食貿易的發展,同時也促進了海運的發展。 糧船一批批地從海路運到了遼東,大量的糧食穩定了遼東糧價,同時,大量糧食的運入,也避免了一些奸商大肆提價,在榷場交易中趁機盤剝韃靼牧民,激起剛剛歸服的韃靼牧人的忿怒。 糧食運入,牛羊牲畜、毛皮特產等物又源源不斷地運出,這個過程中也促進了遼東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遼東百姓第一次發現,原來戰爭不一定必然使得民不聊,有時候反而會叫他們更加富足。 眼下,遼東與韃靼交易最多的物資是馬匹,戰馬是重要的軍用物次,原不允許普通商賈貿易,這項權力是限制在朝廷手中的。不過朝廷不以贏利為目的,其交易手段、交易作用官僚化嚴重,貿易效率也極其低下,夏潯特意請旨,針對遼東的特殊情況,放開了這一條件。 為了鼓勵交易馬匹,遼東布政司在提高牛羊貿易賦稅的同時,降低了馬匹交易的賦稅,通過經濟手段,促進了它的發展。於是,大批的蒙古馬通過經濟頭腦發達、經濟手段靈活的商賈輸進了關內。 同樣是飼養牲畜,養馬比養牛羊還要賺錢,嘗到了這個甜頭之後,窮得叮噹亂響的牧民們雙眼一亮,在這個春天裡,重點飼養放牧馬的牧民明顯增多了。 關於給馬市交易大開方便之門,刺激牧民養馬,朝中曾有許多大臣提出過異議。有的大臣認為遊牧強悍,蓋因有馬,不應該刺激他們大量養馬,而是以養牛羊為主,鼓勵韃靼牧民多養牛羊,以牛羊市易各種活物資,兩全齊美。而馬,這可是戰爭利器,如果讓韃靼人擁有太多馬匹,會叫人很不安。 皇帝接到大臣意見後就沒有急於表態,因為這麼多年的認知,使他知道夏潯每做一件事都一定有他的想法在裡面,他的想法很多時候角度刁鑽,異於常人,但是細細想來,卻又大有道理。所以朱棣只是把大臣們的意見轉發於夏潯。 夏潯果然上書言明了自己的法,這封奏章一上,那些有異議的大臣立即再無異議。夏潯在上書中:草原上的人要放牧才能存,草原遼闊,不同於中原的圈養家畜,放牧就必須要有馬,因此即便你窮盡手段來限制牧人養馬,哪怕把馬壓價得一文不值了,他們也一樣會保留一定數量的馬匹。 馬匹的數量至少會人手一匹,而不分男老幼人手一匹馬,也就意味着如果打仗,他們不但能擁有足夠的戰馬,要做到一人雙馬甚至三馬也不難。所以,只要他們想打仗,無論什麼時候,他們始終都是有足夠的可用於作戰的馬匹的,這個限制就牧民方面來毫無意義。 而對中原來呢,目前又嚴重缺馬,不但軍中缺馬,民間也缺馬,以致馬價炒得很高,依舊不敷使用。一旦限制養馬之地的馬匹飼養,並不能減少牧民用於作戰的馬匹,只能使中原的馬匹供應更加困難。可是鼓勵他們養馬呢? 草原只有那麼大,放牧的牧人只有那麼多,他們的草場有限、每個人能夠放牧的牲畜數量也有限,他們多養馬,就沒有餘力也沒有足夠的草場再去養更多的牛羊,他們需要養馬來交易,去換糧、換布匹、換各種活物資,去過更的活,這不是很嗎? 一旦他們心懷歹意,在有心人的糾集下想要作亂,多餘的馬匹對他們的戰鬥力並沒有絲毫幫助,這時候牛羊才是他們最重要的物質保障。所以,他們多養馬就得少養牛羊,活物資就要更依賴于農耕民族。 在目前,他們剛剛歸附,人心還不穩定的狀態下,是叫他們做到衣食行可以自給自足呢,還是叫他們把肚皮問題交給大明來負責? 當然,這也是過渡階段的一種手段,這個階段他們的不均衡發展是對統治有利的,等到雙方的對立和隔閡漸漸消除的時候,中原也擁有了足夠的馬匹,供求關係就會改變,供過于求,馬匹銷路不暢,牧民自然就改以飼養牛羊為主了。 朱棣雖然是一位雄才大略之主,有些方面遠比夏潯想的透澈,但是夏潯的方法裡包含了許多後世的經驗和智慧,包括市場經濟的規律,夏潯分析的有理有據,頭頭是道,有些方法其目的之深遠,連朱棣了都拍案叫絶,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現如今,遼東布政司以當初改造、遷置遼東部落的經驗,結合韃靼部落的特點,因時、因地制宜地制定了許多新的政策,對韃靼部落和牧民重新進行編組,指定了新的首領,劃定了遊牧範圍,並且在以物易物的交易中,轉化了一部分牧人從此專職以貿易為職業。 還有一部分完全失去了放牲資料的牧人做了農民和佃戶。另外一部分家中失去青壯勞力或主要產資料的牧民,依照以前弱肉強食的草原存原則,只能被人擄走,或者主動變成別人的奴隷,才能存下去,現在則被遼東漸漸興起的工廠作坊招納為工人。 隨着遼東貿易的發展,許多人不滿足於將皮毛等粗加工特產直接販賣于關內了,因為那樣獲利太少,所以早就有人開始經營大的皮裘製作作坊,他們的成功,讓更多的人開了竅,他們開始覺得只是大量的買地,收取定額地租,或者辦大牧場,販賣牲畜營利,遠不及加工貿易賺來的錢直接而快速。 所以有些人早就開始轉型,出現了各種類型的工廠和作坊,這樣的工廠最短缺的就是無產的、專以作工為業的勞動力,所以他們很樂意招攬這些無家可歸、無事可做的百姓成為自己的工人。這樣一來,草原上的人少了,草皮與水源的競爭不那麼激烈了,遼東布政司要安置繼續以遊牧為的人也就容易了。 一如當年一樣,夏潯只把握大方向,具體的事情完全放手,哪怕在一些細節的處斷上他們會碰些釘子,夏潯也不會事先提醒,而是由着他們去碰,只要不出大亂子。很快,萬世域的遼東布政司在處理這個新的統治領地擴大了不止數倍的新遼東時,便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了。 欲速則不達,暫時只能做到這裡,消化是一個長期過程,至于把山西布政司、陝西布政司和北直隷向外擴張,甚至以大寧為中心,再划出一個新的布政司,對韃靼進行徹底的分解,這就不是三年兩年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所以,現在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夏潯思緒悠悠,將韃靼和瓦剌的情況細細地捋了一遍,滿意地吁了口氣。 “嗯?停一下!那裡是怎麼回事?” 從思緒中醒來的夏潯無意中向窗外一望,立即叩窗叫人停車,隨即捲起了簾籠。 不遠處是一座不高的山峰,山峰上有一處峰燧,道路旁是一片灌木,這是山陽,灌木上的雪已化去,抽枝發芽,新綠一片。在灌木叢中有一條人工踏出的道路,道路通到半山腰上。半山腰處有一片沒有長樹木的土地,此刻,那裡正堆起一個巨大的墳包,黑黃的新土,四周插着一些招魂旛,在山風中嘩啦啦地飄揚着。墳前,有許多軍人打扮的人頭紮孝帶,似乎正在舉行祭祀活動。 這要什麼人去世才要築起這麼大的墳塋,叫附近駐地的守軍都來祭典,夏潯不得最近有什麼重要的軍中人物去世,所以要人問問。車隊停了,一個侍衛順着那條道跑上了半山腰,過了一會兒又急急返回,到了車前,低聲道:“國公,這裡是杏山驛駐地,赴韃靼調停的軍隊是從各個衛所抽調的,杏山驛駐軍也抽調了許多士兵,同不肯歸服的部落交戰。如今大軍回返,杏山驛將士將陣亡袍澤的屍體都帶了回來,共計七十九具,全都葬在這裡。” 夏潯的心微微一沉,沉默片刻,緩緩起身,正容道:“都隨我去,一同祭典陣亡將士英靈!” 墳塚前,一杯水酒自夏潯手中緩緩淋下,放下酒杯,夏潯又從激動得滿眼熱淚的杏山驛將士手中接過一柱香來,向那巨大的墳塚鄭重地拜了三拜,在心中默默祝禱:“保家衛國,難免犧牲。但是,這一次我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傷亡的!眾壯士英靈不遠,請聽夏潯一言,此番回去,我一定會為你們討還公道!”。 第997章 雙動手 夏潯一路趕到北京,先叫人送小櫻回館驛,自己則直接趕向行宮。 皇帝行宮就是原來的燕王府,也是當年的大元皇宮。未來的大明皇宮就是這裡,不過這裡不用推倒一切建築完全重建,主要是進行擴建和改建前宮正殿,後宮裡需要拆除改建的部分不是很多,所以這裡是最先動工的部分,現在這裡早已建築完成,皇帝到了北京後,就住在這裡。 夏潯入宮見皇帝時,皇帝身邊正有眾多的伴駕大臣,一起商量着營建北京和南糧北運的一些問題。一聽夏潯到了,朱棣欣喜異常,馬上停了討論,喚他覲見。 夏潯一見聖駕,便就擅離職守,赴瓦剌救人的事向皇帝陛下請罪,朱棣本就無意治罪於他,笑吟吟地答道:“文軒謀略北疆有功,舍公就私固然有過,不過功過相抵嘛,就不予追究了。” 皇帝既然主動替他開脫,旁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朱棣賜了座給夏潯,便向他問起遼東情形。 通過奏章和各種情報的彙集,朱棣對北方的情形其實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但是當然比不得夏潯這樣詳細介紹來得細緻、全面。 朱棣聽得很用心,不時還就一些當下需要注意的問題和以後需要根據時局變化進行調整的政策,提出自己的看法,叫人記下來,以便回來再叫眾大臣就這些問題商議個妥當的辦法出來。 這一番彙報,大約用了一個半時辰,皇帝才欣然道:“北疆之事,現在算是打開了局面,文軒勞苦功高,未來的改造和建設,非一時一日之功,也不必急於一時。你剛剛趕回,一路疲乏,先回館驛歇息去吧,明日再來見朕,陪朕一塊去看看天壇的建設!” 夏潯躬身應是,朱棣又對殿上眾大臣道:“諸位愛卿也都散了吧!” 眾臣工紛紛答應,向皇帝躬身告辭,夏潯雖然答應着,卻留在那兒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也沒動,朱棣見他欲言又止,不禁問道:“怎麼,文軒還有事要對朕說?” “是!” 夏潯下定了決心,向朱棣深深一揖,沉聲道:“皇上,方纔人多口雜,臣不便問起。臣決定赴瓦剌救人之前,不知此行能否安全返回,是以曾于驛署留下訣筆書信一封,不知皇上可曾看到?” 朱棣沉默片刻,答道:“你想說什麼,朕已經知道了。朝廷有法紀,可法紀需要證據,朕不能據你一言,便處置大臣!” 夏潯道:“那麼,臣請旨察辦此案,臣一定會把此案查個真相大白,還公道于遼東軍民!” 朱棣微微蹙了蹙眉,說道:“這件事,朕已吩咐下去,派人調查了,文軒靜候消息便是!” 夏潯無奈,只得拱手道:“是,既如此,那麼……臣告退!” 朱棣看著夏潯緩緩退出去的身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夏潯那封交代後事的書信他當然看過了,他根本不需要調查,就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抱著必死之志趕赴瓦剌的夏潯,決不會在“遺書”中信口胡言,夏潯和紀綱沒有私仇,如果說是為了爭權爭寵,一個心萌死志的人,到了這一步也就淡了,豈會誣告他人。再者,以紀綱的為人和性格,做出這樣的事,大有可能。他很清楚,夏潯這是胸有不平之氣,在為無端犧牲的眾多將士鳴不平。 可是,直到目前為止,他對紀綱還是相當信任和倚重的,事情已經發生,北疆大局又沒有因此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結局還是相當完美的。有必要再追究此事,自斬心腹麼?紀綱邀功心切不假,可做臣子的若是個個都沒有邀功之心,皇帝如何驅策群臣呢? 朱棣更擔心的是,紀綱也算名震朝野的一位重臣了,如果要殺他,就得公佈他的罪狀,可大明暗中挑唆,使得瓦剌和韃靼自相殘殺的這些秘密豈能公諸于眾? 再者,一旦本可避免犧牲,卻因為大臣邀功,致使戰局惡化,造成許多將士不必要傷亡的消息傳出去,那些死亡的將士家屬和傷殘將士本人,會不會因此寒心?如果以後朝廷再有什麼命令,將士心生疑慮,朝廷威信動搖,豈不就是動搖了國本?殺一個紀綱,能補償這樣可怕的後果麼? 如果有人利用這件事挑唆遼東軍民對朝廷的不滿呢?這種事情是很可能的,那些已經被剝奪軍權遷居遼東的韃靼貴族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到時候流言四起……,遼東的情形太複雜了,一下子接收的韃靼百姓又太多了,這時軍隊不隱,後果堪憂。 朱棣不想讓夏潯寒心,可是出於種種考慮,他也不想殺了紀綱,激起更大的震盪,現在遼東必須得穩。再者,夏潯和紀綱都是他極寵信的臣子,他也不想自斬一臂,左右為難之下,他只好使個“拖”字訣,先把此事壓下去了。 人人都以為皇帝可以生殺予奪,可皇帝也無法隨心所欲啊! 夏潯出了宮殿,仰天一聲長嘆:“皇帝對紀綱仍是寵信有加啊!” 他當初為了自保,擅殺錦衣衛官員,這是死罪,皇帝卻包容了他,如今紀綱為邀功而採取激進手段,致使遼東將士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皇帝自然也能包容他。 皇帝也是人,哪能做得到六情不動,完全持公。 不出意外的話,塞外遊牧民族的問題當可順利解決,哪怕瓦剌未來又有變數,只要韃靼盡入大明之手,瓦剌也不可能再像本來歷史上那樣,壯大到足以為禍中原。他如今唯一未了的心願,就只有幹掉紀綱了。 此人不死,與國無憂,不會造成什麼大的禍害,實際上在本來的歷史上沒有他夏潯,紀綱的結局依舊是未得善終,並沒有對大明造成多大的禍害。 但北疆之事,是由他和紀綱兩人聯手負責的,那些本不必犧牲卻已變成屍骨的將士,對他來說是一份責任,旁人可以不管,他不能不管,替這些將士討回公道,是他的責任,唯有盡了這份責任,他才活得心安。 夏潯舉步行去,心中只想:“不知木恩那邊調查紀綱的事進展到了什麼程度!” 紀綱從殿下退下時,發現夏潯有意不走,頓時心生警覺,可他腳步放得再慢,總有走出去的時候,又怎能知道夏潯要與皇帝說什麼? 紀綱心中有鬼,自然心虛,他生恐夏潯告他的黑狀,又不知皇上聽了心意如何,是以心中頗為忐忑,正猶豫着想走未走的當口,趙王朱高燧從宮牆一角繞出來,一眼瞧見紀綱,便呵呵笑道:“紀大人,腳步遲遲,可有什麼心事麼?” 紀綱抬頭一看,連忙笑道:“原來是趙王殿下,勞煩殿下動問,臣這幾天偶感風寒,身子乏力,所以沒甚精神!” 朱高燧笑道:“這北方季節不比南方,不要覺得春暖花開了,就立即把冬衣換掉,春捂秋凍嘛,瞧你現在穿的可是有些單薄。本王府上有些極好的驅寒藥物,你回頭可來本王府上取些回去!” 紀綱感動地道:“多謝殿下關懷!” 對答一番,目送朱高燧離去,紀綱望着他的背影便是譏誚地一笑。 朱高燧對他的招攬之意,他心中非常清楚,不過他對朱高燧的回應卻只是虛與委蛇而已。 在他看來,漢王朱高煦雖然失敗了,但當初確有與太子一爭高下的本錢,實際上也確實數次威脅到了太子的地位。而這個朱高燧志大才疏,比漢王還差了許多,他就藩北京十年,迄今未止,就只是一個北京行部,他都沒能招攬到幾個心腹,他的能力可見一斑。 大概是朱高燧以為他的就藩之地是北京,而皇帝要遷都于北京,使他產生了豐富的聯想,覺得自己有了機會。紀綱卻斷定,一旦皇帝遷都北京,一定會第一時間把趙王從北京轟走,另換一個地方封給倔做藩國,朱棣根本不可能讓爭儲的事情再度重演,可憐朱高燧毫無自覺,他紀綱才不會效忠於這樣一個廢物。 因為朱高燧這一打岔,紀綱也不好再在宮裡面磨蹭,只好舉步向宮外走,一路行去,暗自思忖,紀綱不禁暗暗一嘆:“皇帝對楊旭仍是寵信有加啊!” 楊旭是奉旨往遼東去的,居然半途拐去瓦剌,這是什麼棄公就私嗎?這根本就是違抗聖旨!皇上哪怕是做做樣子,口頭上責備他幾句也好啊,結果皇帝居然連一句重話都沒有,沒等眾大臣們替楊旭求情,他自己就先替楊旭開脫了。 紀綱暗忖:“如此看來,我先前派人去遼東,就算蒐羅來楊旭在遼東獨斷專行、威高震主的證據,怕也很難扳得倒他。嗯,楊旭在遼東一番話,已激怒了天下士林,如今群情洶洶,正好為我所用,我得馬上叫沈文度聯繫江南士林,出資攘助,煸風點火,把這事兒閙得動靜更大一些,士林一動,就能影響文武百官!” 紀綱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韃靼的阿魯台和瓦剌的萬松嶺,這兩個人已是恨死了楊旭,我可以利用他們,再製造一些楊旭招攬遊牧部落人心,發展私人武力的證據。先利用士林力量,迫使楊旭交權,減少他在朝堂上的影響,再利用韃靼和瓦剌以及遼東方面蒐集來的證據引起皇上對他的的忌憚,到那時候……” 紀綱嘿嘿地冷笑了兩聲,腳下陡然加快了速度! 夏潯回到館驛,賽兒早在門口等着了。 小櫻回來,巧雲和賽兒自然就知道他要回京了,巧雲是他的侍妾,不方便到館驛門口去等着,卻又因為不知道他幾時回來,一時坐臥不寧的,賽兒見狀,便自告奮勇地跑到館驛門口去等着了。 夏潯剛一下馬,站在門廊下的賽兒便歡呼一聲,飛快地往回跑去,倒把夏潯弄得一愣。 夏潯舉步進了館驛,就見唐賽兒跟一隻小喜鵲似的飛奔到自己所住的院落,朝裏邊喊了一句什麼,便轉過身來,笑眯眯地看著他,片刻功夫,巧雲便歡天喜地的迎出來,小櫻微笑着跟在她的後面。 “老爺!” 巧雲一見夏潯,喜極而泣,便想撲進他的懷裡,又怕有失禮儀,叫老爺見責,不禁猶豫着站住。 雖然她是夏潯的妾侍,可骨子裡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小丫環,是以在夏潯面前總是有些放不開。方纔這樣忘情的舉動,在她而言,已是破開荒頭一回了。待見夏潯張開雙臂,眼中含着鼓勵、溫柔的笑意,巧雲微微一頓的身子才順勢撲進了他的懷裡。 夏潯哈哈一笑,道:“走,咱們到廳裡敘話。” 夏潯舉步向前,那只攬着巧雲腰肢的手並未就此放開。巧雲是茗兒的陪嫁丫頭,出身不高,但她不但模樣俏美,而且因為自幼服侍茗兒,陪着她讀書識字,所以不但詩書文章俱精,待人接物方面也盡顯大家風範,若非這天生限定的丫環身份,無論才學相貌,她比旁人又差在哪裡呢? 恰是因為這命中注定的丫環身份,她容顏雖美,才學雖好,脾性更是一等一的溫柔乖巧,為人處事處處謙讓,所以夏潯是很喜歡她的,而且有種憐惜的意思,男人總是更憐惜嬌怯怯的小女子嘛。所以今日見她難得地真情流露,夏潯也特意用這樣舉動,表示自己對她的寵愛。 如此一來,倒讓巧雲有些誠惶誠恐。 賽兒跟在夏潯身邊,喜孜孜地報告道:“義父可知,雲夫人懷了寶寶呢,嘻嘻!” “啊?” 夏潯又驚又喜,忙站住腳步,看向巧雲道:“是真的麼?” 巧雲本想等沒人時再把這個喜訊告訴老爺,不想先被賽兒這個嘴快的丫頭給說了出來,她含羞帶喜地點點頭,細聲細氣兒地道:“嗯,妾請了郎中給號過脈的,是有了身孕!” 夏潯大喜,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家又要添丁進口了,如此下去,總有一日,老爺我自己就能創造一個民族了,哈哈哈哈……” 小櫻聽了,“噗嗤”一聲笑,不知想到了什麼,忽地紅了臉,大概是想到了“遠至邇安,文修武偃!” 唐賽兒可沒想那麼多,又插嘴道:“我方纔還跟小櫻姐說呢,雲夫人這次一定會生個男孩兒。” 這時他們已經邁步了正廳,夏潯奇道:“你怎知巧雲會男孩?” 賽兒道:“懶是丫頭唄,可是雲夫人就從來沒有懶過,你瞧她現在走路,依舊是輕快有力,一點也沒有沉重的意思,那些生女孩兒的,一旦懷孕,走路呀、吃飯呀,說話呀,都是懶洋洋的。” 夏潯笑道:“這可作不得準的。” 扭頭轉向巧雲,夏潯又認真地道:“不過呢,生男生女都無所謂,都是我的骨血,我都會一樣疼愛,你可不要為此憑添許多心事,其實,我還更喜歡女孩兒多一些呢。” 賽兒向小櫻眨眨眼睛,扮個鬼臉道:“怎麼樣小櫻姐,我沒說錯吧?” 夏潯問道:“什麼事沒說……嗯?小櫻姐?哈哈,賽兒呀,你以後可不能再叫她小櫻姐了,要叫她櫻姨還差不多。” 賽兒愕然道:“平白無故的,我怎就降了一輩兒?” 小櫻的臉騰地一下紅起來,她回來後還沒告訴巧雲和小櫻自己已是夏潯的女人呢,這種話她怎好說出口,這時一聽夏潯說破,不覺有些難為情,夏潯卻不在意,笑吟吟地道:“賽兒,不是你降了輩兒,而是小櫻長了一輩啦,呵呵,你說你不叫姨又叫什麼呢?” “長了一輩?這是什麼道理?” 賽兒還沒弄清其中關鍵,巧雲卻已明白過來,一瞧小櫻那副羞態可掬的樣子,哪裡還用再問。巧雲何等乖巧的性子,當下拉住小櫻連聲道喜,把小櫻弄得更加羞赧難當,匆匆找個藉口便逃了出去。 賽兒站在一旁嘟着小嘴,卻憤憤不平起來。 她年紀雖小,可是因為父親在教壇的地位崇高,所以她在蒲台縣時輩份就很高。到後來做了裘婆婆的弟子,輩份更是高的嚇人,裘婆婆在金陵收了那麼多徒弟,哪個都比她年紀大,可誰不得叫她一聲大師姐?現在可好,平白的又短了一輩兒。 唉!誰叫自己認了他做義父呢…… 賽兒越來越後悔了。 遼東,亭山書院。 眾多的學者、儒士盤膝坐在蒲團上面,後邊一排排學生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亭山書院的山長柳敬亭站在上首,壯懷激烈,慷慨陳辭:“要說起來,這塞外遊牧與中原農耕之間的戰爭由來已久了,春秋戰國時候這種事就屢載史冊,只不過那時候中原諸侯並立,紛爭不斷,史書中對異族的記載還是寥寥無幾。 到後來秦始皇一統六國,就開始派大將蒙恬北逐匈奴了,秦始皇又西起臨洮、東至遼東,下大力氣築長城萬餘里,以防匈奴南進。諸位,始皇帝一統六國,武力強大,可他依舊要築長城以禦匈奴,匈奴對中原的威害由此可見一斑。 之後,漢劉邦被困白登山,被迫採用和親之策,將公主嫁與匈奴單于才得脫險,此時,北方魔影便頻頻出現于中原了。為了休養生息,積蓄力量,漢高祖、文帝、景帝一直採取屈辱的“和親”政策,每年送去大批財物,但是就算這樣,也無法滿足匈奴無止境的的貪婪慾望,他們時不時的還要南侵,擄我子民,害我百姓。 到漢武帝時候,終於積蓄了足夠的國力,為了擺脫匈奴貪得無厭的敲詐勒索,發動反擊,將其驅逐到大漠以北,從此匈奴遠遁,漠南無汗庭。可是到了三國時候,烏桓又來侵略,曹操北破烏桓,這群狼才算是偃旗息鼓了一陣。等到晉末八王作亂,中原疲弱,他們又來了。 匈奴入侵,奪取長安,北方遊牧先後在我中原建立了十六個王朝,他們不僅奴役我漢人,甚至對漢人趕盡殺絶,我漢人幾欲亡族滅種啊!這時候,是冉閔發佈《屠胡令》,號召中原男兒,和入塞胡寇無月不戰,無日不戰,最終將氐、羌、匈奴數百萬人逐出中原!” 這位柳山長跟說書先生似的,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當時漢民族面臨亡族亡種的危險境況,又大講冉閔當時所建立的豐功偉績和當時戰爭的慘烈情形,直聽得那些夫子們一個個熱血沸騰,這些老夫子們情緒都這般激動,更不用說那些年輕的學子們了。 等他說到氐、羌、匈奴逃出中原,趁機崛起的鮮卑又趁機再來,攻打冉閔,冉閔受困,遂將軍糧分與百姓,獨率一萬步騎出城爭糧,結果被鮮卑十四萬大軍重重包圍,冉閔率部奮勇廝殺,僅他一人就連殺三百餘人,最後因戰馬力竭將他摔下被俘,全軍將士無一降者,直戰至最後一人時,亭山書院所有的夫子和學生都是熱淚盈眶。 柳敬亭又講冉閔被害于遏陘山。冉閔死後,遏陘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蟲大起,從五月到十二月,天上滴雨不降。鮮卑人建立的燕國國主慕容俊聞訊大驚失色,連忙派人前往該地祭祀冉閔,追封冉閔為武悼天王,結果當日便天降大雪,深過過雙膝(此為正史記載,並非筆者杜撰),眾人更是聽得如痴如醉。 柳敬亭凜然道:“冉閔死後,冉國臣子紛紛守節自縊,無一投降燕國。秦漢魏晉以來,從無亡國自殺的殉節大臣,因亡國而自殺,始從冉閔起。冉魏幾十萬漢人不甘再受燕人奴役,紛紛逃向江南,投奔東晉。東晉大將因未能及時趕到接應,使得幾十萬百姓中途受到燕軍截擊,死亡殆盡,晉將竟自殺以謝天下,諸位,這就是我漢人血性、漢人氣節!” 坐在側面廊下兩柱之間旁聽的萬世域微微傾身,向一旁的丁宇遞了個眼色,兩人相視而笑。 在台上慷慨演講的這位柳山長,曾經在夏潯面前大罵萬世域不肯對瓦剌人無償賑濟,致使哀鴻遍野,是一個冷血屠夫、殘忍的劊子手,結果卻被夏潯罵了個狗血噴頭。 夏潯並沒有大罵一頓出氣了事,之後他便叫人帶著這些冥頑不靈的老夫子們到處走訪,傾聽歸順的蒙古牧人和那些飽受迫害的漢人百姓的心聲,又讓他親眼見證那些在編戶安置過程中,從蒙古牧帳下解救出來的漢人農奴,聽他們聲聲血字字淚的控訴。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讓他們從書房裡走出去,親自到民間去,親眼見證那血淋淋的現實,讓他們幡然醒悟,這位一心以“兼愛天下、仁者無敵”為己任的老夫子被夏潯洗腦了,從此變成了一個極端民族主義者。像他這樣的人,熱血、衝動、單純,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類似的人還有很多,分別屬於不同的書院和縣學、府學、州學,類似的講演正在各個地方進行着。萬世域得夏潯授意,在鼓動遼東人的民族情緒的同時,也派出大量的讀書人和僧侶,對歸順遼東的韃靼人進行着另一番洗腦,可謂雙管齊下。 台上這位老夫子接下來又講唐朝時候長安失陷于吐蕃,五代十國時沙陀分裂天下,之後契丹崛起,與大宋對峙百年,女真又建金國,金滅北宋,之後蒙古崛起,消滅南宋,一路講下來,全是異族無休無止地侵我中原的戰例。 最後柳山長又道:“草原人如狼,卻比狼還要凶殘十倍,狼吃飽了就不會再要,人卻懂得儲備,懂得享受,所以他們的貪慾永無止境。只有我們漢人強大起來,才能威懾他們!對他們一味的示之以恩,在你強大的時候,他會裝出心悅誠服的樣子,一旦你軟弱了,哪怕只是片刻的軟弱,他們也會撲上來,狠狠地咬你一口。千百年來,莫不如此,所以,當我們有了機會,就應該徹底地拔掉他們的狼牙、剪去他們的利爪,任何姑息養奸的行為,都是民族的罪人!” 熱烈的喝彩聲中,柳敬亭側身讓開,大聲道:“現在,老夫請一位十四歲時就全家被擄到韃靼為奴,受盡迫害,如今剛剛纔被我遼東將士救回來的百姓上來,給大家講講他的親身經歷!“ 萬世域微微一笑,對丁宇道:“這邊可以叫一些學生代替夫子繼續講演,選拔一些如柳山長一樣的夫子教授,近日入關‘遊學’吧。” 丁宇微微頷首答應。 江南士林的反應夏潯如何不知?他倒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如果沒有這件事的激化,那兒的讀書人始終活在他們的幻想裡,經過這麼一番辯論,將他們的目光引到塞北來,叫他們多多瞭解一下發生在大明邊疆的真實情況,就能改變其中一些讀書人的思想。 當然,夏潯不會一味地依靠他們的自悟,他離開遼東的時候,就已經囑咐萬世域,近期安排大批的遼東夫子士人赴中原‘’講學,同時還要讓他們帶上一些曾經飽受迫害的百姓,讀書人講道理,百姓們擺事實,跟中原士林鼓吹仁恕之道的冬烘先生們打擂台。 他就不相信中原士林全是些食古不化的人,只要通過這種努力,能改變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未來的大明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更何況這個過程本身,就能壯大遼東士林的影響。 一種文化、一種思想,必然會受到其生存環境的影響,遼東士林的崛起,雖然也是繼承自儒家文化,卻必將形成一種有別于中原士林的獨特的文化體系,那就是大明未來的希望! 萬世域準備抽調遼東士子赴關內,以遊學為名進行宣傳的時候,紀綱安排的人也上路了,此前他就安排了人秘密赴遼東拿夏潯的黑材料,這一次為了確保成功,他又派人赴瀋陽衛聯繫阿魯台,赴瓦剌聯繫萬松嶺,試圖製造更多的罪證,將夏潯一舉拿下。 與此同時,他自然也不會放棄可資利用的江南士林,他給沈文度寫了封親筆信,叫沈文度利用江南士人,製造對夏潯不利的更大的輿論。 沈文度投靠紀綱以後,利用紀綱的權勢,配合他精明的頭腦,給紀綱賺取了數不盡的財富。在這個過程中,沈文度自己也發了大財,目前雖還趕不上他父親沈萬三當年富可敵國的程度,在江南也已是屈指可數的大富豪了。 淮北鹽場,潘家。 潘啟仁潘老爺子坐在主位上,客位上卻坐了一個白面無鬚的年青人,在他下首又坐了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一臉人畜無害的微笑。白面無鬚的年輕人翹着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喝着茶,說話的是他下首的那個中年人。 “潘老爺子,沈文度一再勒索於你,使你損失巨萬,這事兒我們查得一清二楚。兩淮鹽廠,以潘老爺子為尊,潘老爺子的精明我們是知道的,相信你不會不留一點證據,就這麼心甘情願的任人勒索。呵呵,留證據,當然是要留着有朝一日起大作用的。如今,我們廠督親自前來,這份誠意、這個份量,都夠了吧?” 潘啟年沉默不語,陳東微微傾身,目中射出慄人的光芒:“潘老爺子覺得,我們東廠,對付不了錦衣衛?” 潘啟年保養的一直很好,如今年逾七旬,看那面相,還像五旬一般滋潤,只是頭髮、鬍子大半都白了。 潘啟年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千戶大人,不是老朽不肯擅助,實在是沒有什麼證據呀,那沈文度打着紀綱的旗號索討鹽巴,只是一句話的事兒,老夫哪敢向他索要手令?若說人證吧,只須一句誣告,老朽偌大的年紀,擔當不起呀!” 木恩眉頭一皺,隱隱生起怒氣。 潘啟年捋着鬍鬚,飛快地瞟了木恩和陳東一眼,自言自語般又道:“聽說……,咱大明在北邊利用韃靼和瓦剌兩虎相爭的機會趁虛而入,降伏了這兩頭猛虎。紀綱可是在其中出過大力、立了大功的,廠公和千戶大人公忠體國,一意除奸,老朽佩服不已。可是,紀綱氣勢正盛,迎其鋒芒,智者不取呀……” “哈哈哈哈……” 木恩一聽他顧忌的是這個,不禁笑道:“本廠公是從金陵來往北京公幹的,途經于此,想著拜訪潘老先生,或可為本廠公再提供一些扳倒權奸的有力證據,看來,潘老爺子還是不大信得過我呀!” 潘啟年趕緊欠身道:“廠公言重了,老朽豈敢!” 木恩笑吟吟地向陳東遞個眼色,說道:“取那東西出來,給潘先生看看!” 陳東猶豫道:“廠公?” 木恩點點頭,輕輕撥了撥茶葉,低頭抿了一口。 陳東遲疑一下,才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外邊用硝制的軟牛皮包了好幾層,還用絲縧繫著。陳東扯開絲縧,一層層掀開牛皮,從中拿出一樣東西來。 潘啟年好奇地看著,不曉得他們要拿什麼東西出來,這時看見,卻是一份信札。 陳東取了信札在手,看向木恩,木恩輕輕一揚下巴,道:“叫潘先生瞧瞧!” 擔任廠督這麼久,就算是一頭豬,也該熏陶出一種上位者的氣勢了,何況木恩能侍候于禦前,得朱棣信賴執掌東廠,如今一舉一動,也自有威儀。陳東不敢違抗,便將那信札雙手呈于潘啟年。 潘鹽商好奇地接過來,低頭一看封面,便大吃一驚,騰地一下站起,失措地道:“這……這是呈于皇帝的密奏啊!草民豈敢觀之,請大人快快收回去、快快收回去!” 木恩擺擺手道:“噯!本廠公叫你看,你就看。這奏章不是還沒遞到皇上面前呢,看!” “這……” 潘啟年還是惶恐不已,木恩卻不抬頭看他了。 陳東見了,便道:“廠公叫你看,你就看吧。事先寫這奏章,如何措辭、列舉哪些罪名罪證,廠公大人就與我等一干東廠檔頭們仔細商量過的,寫成這奏章時,更是由廠公大人的師爺代為執筆的,看過的人還少麼?如今奏章尚未入宮門,廠公叫你看,你看便是了!” 兩淮第一大鹽商、富可敵國的潘啟年平日裡迎來送往的不乏高官,乃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物,見了給皇帝的奏章雖然有些惶恐卻也不至于像個土包子似的大驚小怪,那張皇失措的樣憶有八成是故意做作,如今一聽陳東這麼說,便也不再堅持。 潘啟年打開信札,抽出密奏摺子,舉在手中,先望空拜了三拜,這才展開,眯着老花眼細細地看下去,潘老爺子看得飛快,數行文字看下去,臉色便微微變了,再看數行,“啊”地一聲輕呼,竟爾停住,駭然看向木恩,又看看陳東,吃吃地道:“竟……竟有此事?” 陳東微微一笑,道:“我們已拿到確鑿證據,你說呢?” 潘啟年聽了,臉上頓時陰晴不定起來。 木恩慢條斯理地道:“就憑這一條,就能定他的死罪!只是,既然他作惡多端,總要把他所有的罪名一一示之於世人,叫天下臣民都曉得他死有餘辜嘛!更何況,這些罪名能殺紀綱,卻殺不得他諸多黨羽,至少那沈文度就成了漏網之魚,可是若有你潘先生舉證,那就不然了!” 潘啟年心中只飛快地一閃,神情便堅毅下來,向廳外高聲喝道:“來人!” 潘家管事從外面閃身進來,潘啟年把他招到面前低語幾句,又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交到他的手上,那管事便點點頭,快步走了出去。木恩和陳東對視一眼,面上露出喜色。 須臾功夫,潘家管事捧着一口錦匣,急匆匆地從外面回來,看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定是跑着來回的,潘啟年將錦匣接過,置於桌上,又從腰間摘下一枚金魚兒,伸手一按魚眼,從魚嘴裡彈出一截鈎狀的鑰匙,小心將那錦匣打開,盒裡空空的,只在盒底放著對摺的一張紙。 潘啟年從盒中取出那張紙,打開看了一眼,便恭恭敬敬舉起,說道:“這張手令,老朽精心保存了六年啊,今天就把它交給廠公了!” 陳東接過那張紙一看,臉上喜色更濃,轉身再呈于木恩,木恩看罷放聲大笑,笑容滿面地起身,對潘啟年道:“潘先生,果通三世,有的惡業未顯現報,那是因為時候未到,時候到了,報應自然就到了!你就放心吧!以後這個姓沈的,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哈哈哈哈……” 木恩轉身就走,陳東扶刀緊隨其後,潘啟年微笑着拱了拱手,他也相信,那個時不時就到潘家來吸幾口血、啃一塊肉的沈家狼,再也不會來打攪他了。 木恩住在當地一家客棧裡,這裡是兩淮鹽場的集中地,南來北往各地鹽商、大小商賈常年聚集於此,所以客棧生意很紅火,最高檔的客棧就有幾十家,他們住進其中一家,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剛剛回到客棧,就有東廠番子進來稟報:“廠公,我們奉命監視那沈文度,發現有遠道而來的人登門拜見!” 沈文度此刻正在兩淮鹽場,他為紀綱打理的生意很多,但是最大的財源就是鹽場,所以一年有大半時間要獃在這兒,東家啃一口,西家咬一下,人人恨他入骨,卻不敢得罪他。 如今他已在此地置了宅子,還娶了一個外室。木恩自從接到夏潯的秘信,就開始部署對紀綱全力偵察,沈文度早在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中。 聽了那番子彙報,木恩問道:“來人身份可曾查清?” 那番子微微一笑,道:“那客人從北邊來,從其舉止作派來看,十之八九是錦衣衛的人!” 木恩聽了,便在房中踱起步來,陳東的目光追着他的身影,見他久久不語,忍不住問道:“廠公,你看咱們該怎麼辦?是故作不知,還是……” 木恩站住腳步,沉聲道:“抓起來!” 木恩把一隻手張成爪,再狠狠地攥成拳:“全都抓起來,一個也不放過!” 陳東提醒道:“廠公,皇上還未下旨,萬一事有不逮,你看是不是……” 木恩搖搖頭,冷冷地道:“錦衣衛一向飛揚跋扈,如今,也該輪到咱們揚眉吐氣了!去!把沈文度家裡的蛇蟲鼠蟻一股腦兒地都給本廠公拿了!就憑他那諸般惡行,就算他紀綱是一座不周山,這一遭也得被撞倒!” 第998章 永樂大鐘 一個深近十米的深坑巨穴,由七節“外范”依次對接,形如七級浮屠。 大鐘“內范”的製作耗時最久,首先要請當世最有名的書法家在紙上謄寫好所有的經文和朱棣親筆寫下的鐘序,以及十二宏願。 工匠們再根據鐘體不同斷面的半徑和厚度設計車刮板模,上面均勻地塗上細泥,把寫好經文的宣紙反貼到細泥層上,將近二十三萬字的經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刻成陰字,然後將板模加熱燒成陶范。 大鐘的“外范”則因鐘體巨大,泥范分成七節,塑好之後低溫陰乾,焙燒成陶,然後再進行拼接,整個拼接過程必須天衣無縫,哪怕是纖毫之隙、分厘之差,都會引起“跑火”,導致鑄造失敗。 “外范”四周整個洞壁是用草木灰和三合土層層夯實過的,非如此不能承受澆鑄這樣一口巨鐘的過程中產生的強大壓力。 今天是試鑄,先鑄一隻與永樂大鐘一模一樣的鐘,唯一的區別是,這口鐘的內壁不會有經文,因為那製作耗時最久、用的功夫最大的刻滿經文的“內范”一旦鑄造失敗,就會遭到破壞,所以試鑄時是不會用上的。 巨坑上面的澆鑄口一共有四個,四條陶泥的長槽一路向高處延伸過去,將數十座熔爐接引在一起,烈火熊熊,熔爐上方衝天而起的熱浪讓鑄鐘廠上空的空氣都發生了扭曲,仰頭看天空的雲彩時,會有種看著水中倒影般蕩漾的感覺。 爐子下方,無數的工匠一鍬鍬地往爐中添着煤,另外還有人在向爐內拚命地鼓風,確保那爐溫始終保持在最高,匠師們則緊張地四下奔走,匆忙地做着開爐前的最後準備。 分別引向四條澆鑄槽的數十座熔爐中,所添加的金、銀、銅、鐵、錫、鉛、鋅、矽、鎂等各種金屬成份的含量是完全一致,當初稱量時可是精確到了“錢”的標準,一隻四十六噸重的巨鐘,每一口熔爐裡的金屬成分居然精確到了一斤一兩一錢。 皇帝和皇帝國戚、文武百官站在遠處德勝門的城樓上,看著那熱浪升騰,看著那數十座高爐周圍無數緊張運作的人群。 雖然今天是試鑄,但是所有人都很緊張,這是一口前所未有的巨鐘,冶煉、鑄造各個方面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循,如果這次試鑄失敗,就得仔細研究各個環節的缺陷,從頭進行摸索,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如果試鑄成功,真正的永樂大鐘自然可以隨時問世。 “開爐啦!” 一聲大喝在雖然忙碌卻顯得異常靜寂的工地上驟然響起,高處一桿大旗唰地一聲落下來,數十口熔爐同時開爐,熱浪衝宵,大火流金,鐵汁沸騰。朱棣不由自主地向前急走幾步,扶着碟牆站住,屏住呼吸看著。 朱高燧、朱瞻基和夏潯、紀綱等人也不約而同衝上前去,工部尚書宋禮臉皮子綳得緊緊的,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口深坑。 爐火純青,火焰衝天,金花飛濺,銅汁湧流,金屬化成的洪水從一座座熔爐中奔湧而入,注入陶泥的長橫,只見四道火紅的怵目驚心的洪流翻滾着撲向那深坑…… 地坑裡內外模範已同時高溫預熱,當蓄滿爐膛的千萬斛金湯相率奔瀉,注入地坑時,這口萬鈞大鐘也就一氣呵成地鑄成了。金液的估算非常準確,堪堪注滿泥范,金液稍稍溢出,數十座熔爐便已不再有金液流出。 城牆上,許多朝廷官員忍不住歡呼起來,工部尚書宋禮的一張黑臉卻依舊唬着,緊張地瞪着前方,沒有絲毫歡樂的模樣。很快,其他人發現了宋禮的模樣,便知道澆鑄是否成功,此時還言之過早,不禁也緊張起來。 澆鑄的第一步沒有炸膛、沒有走火,固然是大獲成功,但是一口大鐘是否就此鑄成,此時還言之過早,接下來的冷卻工序也是致命的一關。 現在泥范裡是一團沒有熄滅的地火和流焰,冷卻速度必須嚴密控制才能防止鐘體炸裂,鑄造於十八世紀的世界著名的俄羅斯大鐘,就是因為冷卻過程出了問題,變成了一口只能看不能敲的啞巴鐘。 此時孕育永樂大鐘的地坑還是一個完全天然的自動冷卻系統,技術難度更高,工匠們必須時刻關注着大鐘冷卻的過程,隨時採取一些辦法,來減緩大鐘的冷卻速度或提高大鐘的冷卻速度。 這個過程很漫長,所有的工匠都在緊張地忙碌着,宋禮緊張地觀望許久,直到一個匠師來到他身邊,低低稟告了幾句什麼,他才長長吁了口氣,走到朱棣身邊,拱手道:“皇上,且到城樓中喝茶歇息片刻吧。大鐘冷卻當無問題,眼下,只等鐘體完全冷卻,測試其發聲了!” 朱棣點點頭,強抑着緊張心情,返回了城樓之中。 眾大臣都賜了座,茶水點心端上來,大家吃着東西,隨意談些話題,候着那大鐘冷卻。眾人緊張的心情這才舒緩了一些,可最後一步測試發聲還不知結果,大家的心依舊懸着。 如果是一口普通的鐘,鐘聲有偏差,只要不是太離譜就不要緊,完全可以在鐘鑄成之後用打磨、刮削等手段來進行調音,而這口巨鐘裏邊鑄滿了經文,打磨刮削勢必破壞經文,所以必須一次成型,這樣的話如果音色不夠優美、鐘聲不夠響亮,那就無法進行後期調整了,只能成為一口廢鐘。 過了好久,匠師又趕進來稟報,鐘體已完全冷卻。 皇帝和眾大臣紛紛走出城樓。在那巨坑周圍,早就搭着巨大的支架,八根巨柱,撐起了一個梯形的框架,數十條鐵索就從這架子上垂下,拴住了鐘鈕,每條鐵鏈上都繫著十餘匹駿馬,眼見皇帝出現在城頭,有人揮鞭大喝,百餘匹駿馬同時向外奔去,已拆去泥模的巨鐘轟然一聲騰空而起。 巨鐘從坑底冉冉升起,脫去了泥模的巨鐘,周身泛着金屬的凝重光澤,厚重、古樸,連那微微的搖晃,都似有萬鈞之力。 宋禮緊張地嚥了口唾沫,轉身望向朱棣,朱棣定定地凝視着那口巨鐘,很久才重重地一揮手,斷然道:“擊鐘!” “當~~~~” 一聲轟鳴,悠揚的鐘聲頓時向天地間擴散開來。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都聽止了,所有人都屏息聽著那鐘聲,渾厚的嗡嗡聲帶著莊嚴、神聖的氣氛久久不絶。 鐘聲飛入蒼穹,瀉入九城,震盪在每個人的心中,漸漸的,每個人臉上都浮滿了笑容。 夏潯暗暗地算着,這一撞,鐘聲持續的聲音竟然長達三分鐘之久。 鐘聲漸漸弱下去,朱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響亮,文武百官一齊躬身下去,齊聲道:“天祐大明,恭喜皇上!” 朱棣大笑着,把大手一揮,欣然道:“賞!所有參與鑄鐘人員,皆予重賞!” 就在這時,木恩像一隻被鐘聲驚醒的土撥鼠似的爬上城牆,探頭探腦地向這裡望來…… 朱棣看著手中的東西,越看越怒,因為鑄鐘成功帶來的喜悅已被一掃而空。 東緝事廠查緝:紀綱心腹紀悠南任南鎮撫司的時候,受紀綱指使,截留大批新式火銃及武器甲冑,藏匿于紀綱私宅。錦衣衛指揮僉事塞哈智、錦衣衛南鎮撫使劉玉珏附上紀綱自軍器局索取武器甲冑的記錄及人證名單。 東輯事廠查輯:兩淮鹽場、安豐鹽場、上吉鹽場等地鹽商舉告:紀綱黨羽沈文度,攜紀綱矯詔自鹽場取鹽,需索無度,數年來索取食鹽,計價億萬,兩淮鹽場潘啟年等附為人證,並附紀綱矯詔一份。 東輯事廠查輯:例年來,紀綱利用權勢,擅自徵用漕運船隻,為其運輸私貨,所得產入私囊。大明漕運總督陳暄附上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籍糾察百官及查緝謀反事之便利,搆陷、勒索江南富商數百家,至于搜刮民間商戶、奪取百姓田產,數不勝數,都察院黃真查證屬實,並附受害富商的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都督薛祿納妾,紀綱見該女子貌美,欲奪不得,心中大忿,于宮中偶遇薛祿,竟動手毆打,致使薛都督腦裂幾死,迄今留下隱疾。都督薛祿,官位在紀綱之上,乃靖難功臣,卻畏紀綱權柄,只得忍氣吞聲,朝中文武受紀綱凌辱欺壓者甚眾,多如薛祿,敢怒而不敢言。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負責皇宮選秀事,私自截留入選秀女,納入私宅享用,現為紀綱姬妾。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閹割良家幼童百餘人,充入後宅侍候內眷起居,儀同帝王,僭越,大不敬! 東輯事廠查輯:…… 朱棣看著,一雙手忍不住發起抖來,他的臉皮越綳越緊,臉色越來越青,彷彿那口試鑄的大鐘所發出的金鐵之色。 假傳聖旨、蓄養太監、截留秀女、欺壓大臣……,為什麼?為什麼?朕這麼信任他,為什麼他可以……可以如此的無法無天!在他眼裡,朕到底算什麼? 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扇在朱棣的臉上! 朱棣萬萬沒有想到,他一直信任、庇護的人竟然可以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而他竟一無所覺,竟始終把這個紀綱當成一個可以無限信賴的可用之臣。 此刻,在他心中何只是憤怒和痛心,更有那被矇蔽的羞愧和無盡的懊惱! 一直以來,在朱棣心中,紀綱或許是有些太過熱衷功利的毛病,但是世上哪有完人? 在他心目中,紀綱一直是最乖巧、最聽話、最體貼他的臣子,雖然紀綱不及解縉的文學才華、不及楊榮的治政能力、不及張輔的軍功赫赫,不及夏潯的才幹謀略,但他最能體察上意,完全惟命是從! 想不到啊,本以為是一隻忠誠的看家犬,卻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哈哈哈哈……” 朱棣一陣悲憤地大笑,然後一隻鐵拳重鎚一般狠狠擂在禦案上:“砰!” 朱棣雙目赤紅,厲聲咆哮道:“紀綱賊子,安敢如此欺朕耶!” 夏潯向永樂皇帝據理力爭,要求嚴懲紀綱的那番奏對,紀綱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時他正在天津衛,開春了,錦衣衛衙門已開始動工建築,他必須得在場,不能整天賴在皇帝身邊,但他在皇帝身邊早就重金收買了一些侍衛、宦官為耳目,朝堂上的事情很少能瞞得過他。 聞訊之後,紀綱心中大恨。不過皇帝如此明顯的袒護又讓他放下了心事,只要皇帝無心懲辦他,旁人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 心事雖然放下,他對夏潯的恨意卻又加重了幾重,紀綱本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咬牙切齒的立即就想還以顏色。 可夏潯想扳倒他固然不容易,他想扳倒夏潯更是難上加難,此前一次次用計,可都失敗了。如今夏潯比以前更受寵信,如何治之? 思來想去,紀綱覺得只有從君王大忌上面着手,才有扳倒夏潯的可能。 紀綱絞盡腦汁,仔細謀劃了兩天,終於想出一條勾連阿魯台,陷害夏潯的毒計,阿魯台現在雖是一隻沒牙的老虎,但是已經歸順遼東的韃靼部落中,他還是能夠指揮得到一些人的。 動用這股力量,打起夏潯的旗號招攬人心,反手再栽臟給夏潯,只要運作巧妙,手腳乾淨,夏潯在遼東大力培植親信,發展個人武裝的罪名就再也洗脫不得,就算皇上不完全相信,心中只要有了猜忌…… 紀綱“嘿嘿”地獰笑幾聲,立即鋪紙研墨,想把詳細的計劃擬定下來,叫人赴遼東執行。紀綱輓起袖子,剛剛拈起一塊香墨來,“砰”地一聲,他的管家便一頭撞開房門搶了進來。 紀綱一怔,還未問話,那管事便急急說道:“老爺,外邊來了好多官……” “兵”字尚未出口,他就哇地一聲大叫,張牙舞爪地飛出去,一下子撲到迎門的一扇屏風上,將屏風撲倒,摔在地上吭吭唧唧地爬不起來。 紀綱大怒,霍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誰人放肆!” 門口一隻官靴,官靴懸在空中,好象要請他鑒賞一番似的,停了一下,還輕輕地搖了搖,活動了一下足踝。黑緞面、白幫、精工細作,手藝上乘,大概能值兩貫鈔。官靴緩緩放下,一個人便慢慢踱了進來。 這人貌不驚人,一臉微笑,只是一身錦衣魚服,入目特別的刺眼。 紀綱目芒一縮,頓時生起一種不祥之感,沉聲道:“陳東?” “嘩啦啦……”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十多個戴尖帽、白皮靴、穿褐色曳撒、系紅色腰帶的番子衝進來,或執刀,或提枷、或提鎖鏈,簇擁在陳東周圍,登時把個書房塞得滿滿噹噹。 “紀綱!你的事犯了!本貼刑官奉皇上旨意,廠公大人差遣,拿你歸案!” 紀綱又驚又怒,質問道:“本官犯了何罪?” 陳東懶洋洋地掏掏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犯了何罪還用問我麼?莫非你無惡不作,連自己都記不清犯過什麼罪了?” 陳東說完,臉色一沉,厲聲喝道:“把他拿下!” 紀綱雙臂剛剛一振,便有七八柄鋒利的鋼刀架到他的身上。 紀綱轉念一想,強捺怒氣,放棄了抵抗,鐵鏈嘩啦一聲便搭上了他的肩頭。 紀綱真的不知道自己哪件事犯了,反抗是不可能的,胡亂說話更不可能,他做的惡事太多,天知道是哪件事被捅到了禦前,一旦說錯了話,豈不自揭短處。眼下只能束手就縛,等到了禦前,知道被抓的真相,再向皇帝解說便是了。 可是當他被帶到前廳,一眼看見清墨、吟荷兩位愛妾,還有小獨、汪小小兩個閹童也被帶上來時,臉色就變了。他注意到,無數的番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還在府裡上上下下的搜索,看那樣子不把這府邸翻個底朝天絶不罷手,紀綱的一顆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如果不是已經拿了確鑿的證據,皇帝已經定了他的罪名,怎麼可能抄他的家? 清墨和吟荷兩個小妾以及小獨、小小兩個閹童率先被拿到前廳……,莫非是截留秀女、擅自閹人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 紀綱胡思亂想著,越想臉色越慘白,眼下唯一的希望,只有等着見到皇帝再見招拆招了。紀綱眼珠亂轉,琢磨着見到皇帝之後是扮可憐打感情牌,還是哭天抹淚擺自己的苦勞和功勞,亦或是痛哭流涕地認罪,賭咒發誓說洗心革面。 可他失望了,他被直接關進了行部大牢,皇帝根本沒有見他! 木恩蒐羅的罪證確鑿無誤,不但有人證、有物證,而且有那麼多朝廷大員參與其中,這事哪有誣告的道理,還用刻意地審問麼? 饒是如此,朱棣還是抱著一絲幻想,可是等他看到清墨、吟荷這兩個秀女,看到駭得跟小鵪鶉似的小獨和小小兩個閹童,這最後一絲幻想也像泡沫般破滅了。 他左手拿着紀綱矯詔向兩淮鹽商索取食鹽的那份手令,右手拿着被木恩從沈文度家裡抓個正着的那個錦衣衛帶去的紀綱親筆信,上邊詳細說明了如何利用江南士林的口誅筆伐打壓夏潯的手段,再看看面前的清墨、吟荷與小獨、小小,朱棣終於笑了。 朱棣笑得好無奈,他把失望、痛心和憤怒深深藏在心底,留在臉上的,只剩下無奈的苦笑。 放下那兩份證據,朱棣緩緩提起硃筆,筆似重有千鈞。 御筆潤飽了硃砂,朱棣又沉默良久,才在木恩的那本奏章上決然地勾了一筆。 筆力遒勁,力透紙背,一筆如鈎,殷紅似血! “哐!” 沉重的牢門打開了,紀綱坐在一間牢房裡,一動不動。 起初,但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會衝到柵欄邊翹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親自提審,都比這樣關在牢裡強,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這一次,牢門又打開了,他卻已經麻木。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後嘩啦一聲,傳來鑰匙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往牢門處看去,就見四個戴尖帽、穿白靴的東廠番子站在門口,彷彿閻王殿上的四個小鬼,紀綱心裡一熱:“皇上終於要提審我了麼?” 德勝門,元朝時候叫健德門。 德勝門箭樓雄踞于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面,灰筒瓦綠剪邊重檐歇山頂,面闊七間,後出抱廈五間,對外的三面牆體上下共設四排箭窗,總計八十二孔。 德勝門面北,北方屬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輛牛車緩緩地從城裡朝德勝門而來,前後押送的儘是東廠番子,番子人數不下百餘人,一個個都是尖帽白靴,手裡若再提一根哭喪棒,整個兒就是一幅孝子出殯的場面。 出德勝門不遠,就是大明工部的鑄鐘廠。 試鑄成功之後,今天就是正式鑄造永樂大鐘的時候。 牛車在鑄鐘廠內停下,車上被扯下一個人來,雙手用牛筋緊緊綁在身後,眼睛上蒙着一條黑色的帶子。 這人剛剛站定,個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按着他往前走。 紀綱雙眼被矇住,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茫然地前行,讓走就走,讓停就停,繞來繞去。 此時,他正一階階的往上走,紀綱心想:“這是在上金殿麼?不對呀,記得台階沒有這麼陡峭……” 一階、兩階、十階、二十階…… 紀綱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這麼高的台階,這到底是哪裡?” 他已察覺,腳下的腳階有些發軟,踏上去還會發出嗵嗵的聲音,這是木製的階梯,絶非金殿的石階。同時,他又感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如今還是早春天氣,那熱浪竟比炎炎夏日還要酷熱十分。 突然,肩上的兩隻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後矇住雙眼的帶子被取下,身後腳步聲嗵嗵響起,押解他的人退開了。 刺目的陽光先叫紀綱眯緊了眼睛。眯緊眼睛的剎那,他看到對面站着一個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眯着眼,眼前的人像漸漸地清晰起來,紀綱不禁愕然張大眼睛,眼前站着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潯。然後他又注意到,很遠的對面站着一群番子,中間站着木恩,未及瞪一眼這個害得他前程盡喪的死太監,紀綱便換了駭然的顏色。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檯子上,左右是兩座高爐,隔着三丈遠,又有礫石和黃泥築成的護台,那熱浪依舊滾滾撲面而來,似乎要把他的頭髮、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髮的糊味兒。這裡似乎是……似乎是…… 紀綱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對面的夏潯,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站在對面的夏潯嘶聲大叫起來:“我怎麼在這裡?皇上在哪,我要見皇上!” 夏潯平靜地看著紀綱,輕輕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徐徐展開手中一份聖旨。 紀綱一見聖旨,頓知不妙,不由自主地連退三步。 夏潯沒有叫他跪下,展開聖旨便沉聲唸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東輯事廠木恩等奏報,紀綱欺君、不敬、越權、僭越、矯詔、貪墨、勒索、用閹人、匿秀女、藏兵器、欺大臣,罔顧廉恥,無父無君,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高台上熱如盛夏,紀綱卻是聽得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 緊接着,夏潯便是逐條述其大罪,共計大罪十八條,小罪二十四條,待夏潯將這些罪狀一一念罷,紀綱已是面無人色,搖搖欲倒。 “前事不臧,更貽後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誅。如此種種,俱有明證!朕豈可賞罰不明乎?紀綱罪惡滔天,本應于勾到之日,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難之功,不忍再施折磨,着其聽旨後,跳爐自盡,血肉融入大鐘,永為後世之警!欽此!” 夏潯唸完聖旨,緩緩收起,抬頭看向紀綱。紀綱面如土灰,面容獃滯,似乎後邊的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那一頭蓬亂的頭髮因為熱浪滾滾向上,紛紛飄揚起來,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如痴如瘋,彷彿一個乞丐。 夏潯雙眼微微一眯,沉聲道:“紀綱,你聽清楚了?” 紀綱的眼神錯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夢囈般地道:“沒有……遼東之罪麼?”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目光緩緩抬起,比紀綱抬的更高,望着那在熱流下律動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佈你遼東之罪,激起民怨沸騰,損害朝廷令譽,你縱身死,豈非還要造下無窮的罪孽?” 夏潯輕輕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看向紀綱,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將士的英靈,都在天上看著你,你的罪,不昭于世,他們也看得到!” “呵呵,我敗了!楊旭,跟你鬥了十多年,我終於……還是敗了……” 紀綱淒淒幽幽的聲音彷彿鬼魂一般縹緲:“何苦呢?你為什麼非要擋我的道,為什麼非要跟我過不去!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紀綱神經質地一笑,怨毒地望着夏潯:“你很得意是麼?你以為這是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大禍害,是麼?呵呵,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楊旭,你聰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夏潯眉鋒一剔:“哦?” 紀綱眼中閃爍着惡毒的光芒,道:“等皇上過了氣頭兒,你說他會不會想,怎麼你楊旭想殺紀綱,想為遼東將士討個公道,馬上就有那麼多的人,給你找出那麼多的罪名出來了?” 紀綱死死地盯着夏潯,眼神帶著些瘋狂:“東輯事廠、錦衣衛、都察院、兩淮鹽商、都督薛祿……,居然都為你一言驅使、還有你在遼東無以倫比的人望……” 紀綱瘋狂地大笑幾聲,對夏潯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由此心生忌憚?就算皇上自信能鎮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會不會擔心子孫鎮不住你呢?楊旭啊楊旭,你真是聰明過頭了!” 夏潯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紀兄這是對楊某的忠告呢,還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紀綱的目光隱隱透着一種猙獰:“你說呢?” 夏潯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當它是對我的忠告好了,以後每天這鐘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記得,紀兄這番諄諄教誨!” 夏潯吁了口氣,看看天色,又道:“時辰不早了,紀兄該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紀綱雙膀一掙,因為熱力的烘烤牛筋有些幹了,一掙之下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紀某生作人傑,死亦鬼雄!能與永樂大鐘合為一體,與世長存,豈非也是一樁快事?哈哈!哈哈……” 紀綱瘋狂地大笑着,向熔爐大步奔去! 這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蒲台縣、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與楊旭把臂言歡、並肩作戰的情景,一幅幅情景歷歷在目,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時光能倒流十年,我會不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會!不會!我是紀綱,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還不是死,老子活就活個痛快!哈、哈哈哈……” 爐口近了,還有近丈的距離,熱力已烘得人連鼻孔都要閉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紀綱瘋狂的笑聲一窒而止,他大吼一聲,腳下突然發力,奮力向前一躍,整個人騰空而起,堪堪躍到熔爐上方,在空中頓了一剎,便像一塊石頭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聲慘叫,一抹青煙。 青煙飄到爐口時,已經很淡很淡…… 第999章 假作真時 清晨,窗外啾啾嘰嘰,鳥鳴一片。 房中,夏潯和小櫻依舊高臥不起,睡的香甜。 “當~~當~~當~~~~” 悠揚的鐘聲響起,夏潯立即像條件反射似的張開了眼睛。 莫非紀綱在呼喚? 眨了眨眼睛,夏潯才清醒過來,微微扭頭一看,他便微笑了,身邊是可愛的小櫻,而不是夢裡紀綱那張猙獰而絶望的臉。 小櫻側臥如弓,依偎在他懷裡,光滑赤裸的身子溫熱中稍稍帶些清涼,猶如一塊暖玉。他的大手正搭在小櫻圓潤的臀部上,那兒豐滿、幼滑、結實、綿軟,富有彈性,一直是他把玩不厭的一方美物。 夏潯微微轉身的動作驚醒了小櫻,小櫻的眼睛還閉着,便習慣性地湊上來,一雙柔軟滑嫩的玉臂攬上了他的脖子,懶洋洋地道:“醒了呀?阿哥都懶了呢,這兩天都沒早起練功!” “醒了!每次聽到這鐘聲,我都會醒的!” 夏潯微笑着在她臀部上拍了拍,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偶爾也要放鬆一下嘛,放心啦,明天就開始練功!” 夏潯掀開被子,看看自己平坦結實的腹部,呵呵地笑道:“瞧,這不沒變胖,也沒走形嘛!” 鐘聲是永樂大鐘傳出來的,這鐘鑄好之後,就掛在行宮裡面,每天早晨都會敲響,此時的北京城沒有現代那麼多高樓大廈的阻隔,也沒有現代那麼多嘈雜的聲音,所以一旦敲響,百里之內盡皆與聞,夏潯所住的館驛距行宮並不是很遠,故而聽得很清晰。 小櫻還在犯困,春困秋乏,本就是嗜睡時節,何況自從巧雲懷孕以後,只能由她一人來承受夏潯的攻伐,每次都要被夏潯折騰得筋疲力盡,他才盡興,小櫻就更加的懶起了。 她掩着口打了個嬌俏的呵欠,往夏潯懷裡又靠了靠,依舊閉着眼睛,昵聲道:“既然不早起,那就多睡一會兒吧。” 夏潯“嗯”了一聲,枕着手臂,雙眼張着,卻已了如睡意。 如今已是四月天氣,皇帝還沒有返回南京的打算,朱棣是愛極了這裡,以前他身為皇帝不好在這兒待得太久,如今朝廷已正式將北京定為今後的國都所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住下來了,瞧這模樣,他在北京至少還得再住幾個月,說不定要過了夏天,才會返回南京。 北方,對韃靼的改造正是關鍵時刻,在草原上大搞農耕,那是腦殘的行為,且不說大明沒有足夠的財力進行這種逆天的改造,而且從長遠來說,在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下搞農耕,即便成功了,勢必也要破壞草原的環境,百十年後,水土流失,整個草原荒漠化,那就不是造福後世,而是貽禍萬年了。 所以,接收的韃靼人依舊安排他們從事遊牧,只不過一方面分解他們的統治系統,一方面加強他們對農耕民族的依賴,一方面進行文化教育,通過生產模式之外的其他方面的改造,將他們一步步融合進來,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眼下來看,進行的還好。 瓦剌那邊,在被極度削弱之後,現已不成禍害,瓦剌諸部不出所料地內鬥起來,即便明知這很容易被大明所乘,而且就是大明所樂見的,問題是,他們沒得選擇。 撒木兒公主、豁阿夫人、把禿孛羅,誰肯慨然交權? 就算他們高瞻遠矚,肯做出這種犧牲,他們部族的頭人首領們又有誰肯答應?本來就已勢弱到無法與大明抗衡,還要在這種情況下自相殘殺,他們早已不復昔日輝煌。為了取得勝利,他們甚至紛紛向昔日受其欺凌的哈密、別失八里等地方政權的領袖求助。 故而,瓦剌已不可能像歷史上那樣,在十餘年後統一韃靼,繼而南望中原了,如今只是看大明什麼時候能騰出手來,對它進行接收改造而已。 南面,安南戰事暫時結束了,陳季擴被張輔殺得大敗,最後被生擒活捉,已解赴南京,目前來說,交趾會進入一段時間的平靜。 世易時移,夏潯現在不再那麼堅持自己以前的看法了。 不錯,安南可以說是一個泥沼,一個將大明拖陷其中,得不償失的泥沼。然而,本來的歷史上,大明為何放棄安南呢? 消耗巨大、得不償失,固然是個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卻是當時在北方,瓦剌已征服韃靼,一統草原,氣勢洶洶地南望中原,大明的國防重點必須得放在北邊,沒必要為了一塊鷄肋之地在南方無休止地征戰下去。如今北方已不成氣候,那麼在安南永設郡縣也不是不可能。 大明的政治家們不是一群白痴,如果有可能,他們是不會放棄這開拓領土的機會的。這個,暫時還無法進行更準確的預測,還需看未來的時局發展,才能做出選擇。 大運河的主要河段已經疏濬完畢,這條生命之河重新煥發了活力,三千多艘平底駁船,每年可運漕糧五百萬擔(相當於三億斤糧食),與海運一起,將成為保障大明漕運的重要手段。 南糧北運是歷史發展的一個必然,現在的技術手段和農作物品種,無法大幅度地讓北方作物提高產量,天氣的原因,又使得北方作物的可種植時段很短,所以必須依賴南糧北運,不過朝廷也在儘量提高北方農業的發展,畝產無法大幅提高,可北方有得是荒地沒人耕種啊,可以在耕種面積上動動腦筋。 如今永樂皇帝已大幅度降低了北方農業稅賦,北京周邊地區甚至免除農業稅,以刺激開荒、種地。 塞哈智已升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到天津主持錦衣衛衙門的修建和錦衣衛的擴編、訓練事宜去了,劉玉珏則升為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成為錦衣衛的二把手,主持南京錦衣衛日常事務。紀綱一死,樹倒猢猻散,他的八大金剛及眾多心腹全都完蛋了,針對夏潯的一系列陰謀自然也無疾而終。 眼下最熱閙的,倒是南方了。 如柳敬亭等一般北方讀書人已經南下,同南方的讀書人展開了一場激辯。這件事已不是為了捍衛夏潯的個人名聲,而是兩種思想的碰撞。 夏潯不但利用北方士林與南方士林打擂台,而且廣泛發起了群眾運動,諸如說書先生、戲曲表演一類的宣傳方式都被他利用上了,動用北方讀書人,他們編寫了大量與北方現實有關的話本、評書、戲曲段子,深入民間去宣傳表演。 當初,紀綱試圖以士林影響官場,從而打擊夏潯,這是由外及內,由下而上。如今夏潯趁着士林激辯的機會,在整個大明內部動用種種宣傳手段,由平民百姓開始下手,從這些最容易被改變、被鼓動的人着手,同樣是由外及內、由下而上。 南方士林中的頑固派如今已被淹沒在人民運動的汪洋大海之中,根本無暇顧及他了。 雙嶼如今的處境,果然不出夏潯所料,他們與浙東水師的關係正在不斷惡化。這可不是某個人想用雙嶼為突破口對付夏潯,而是雙嶼衛與浙東水師一直以來就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積累久了必然爆發而已。 一支完全是由海盜整編而成的水師,與其他浙東水師部隊有積年舊怨,它又獨自把持着浙東海域的商貿大權,其它勢力根本插不得手,這種矛盾根本無法化解。 夏潯對雙嶼的態度卻很是耐人尋味,以前只要有人動雙嶼一指頭,他就會為雙嶼出頭,而現在他卻以種種理由搪塞着,這種韜光養晦的作法,並不符合夏潯一向的性格。不過他早就通過蘇穎向許滸吹了風,那班直腸子的海盜可不知道夏潯的真正打算。 除了關注這些事,夏潯當然也在忙着許多“私事”,而那些私事,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夏潯躺在那兒,從天南到地北、從國事到家事,諸般紛紜,細細地思索了一遍,緩緩地吁了一口氣:“大概再有一年時間,就能準備的差不多了,如今只缺一個契機,這麼多人、這麼龐大的行動,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契機,只怕剛一行動就得露餡,這個機會……可不好找啊……” 夏潯苦苦思索,良久良久,眸中突地閃過一抹奇光:“如果……,嗯!這倒是個可行的辦法!” 小櫻不知幾時已經醒來,正托着香腮看著他,一雙誘人犯罪的淡藍色眸子,準確地捕捉到了他眸中閃過的異光,忍不住問道:“阿哥,你想什麼呢?” 夏潯眼中的神光頓時斂去,他連頓都沒頓一下,便很自然地答道:“在想人生……” 小櫻撇嘴道:“嘁,你一露出那種眼神,就是在算計什麼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夏潯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你要能知道我在算計什麼,那才算你本事。” 小櫻道:“那我怎猜得出?” 她興緻勃勃地湊近過來,問道:“那你告訴我,你在算計什麼呢?” 夏潯側了身,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哥在佈一個很大的局……” 小櫻沒好氣地扭轉身,把個屁股對著他以示抗議:“哼!你跟人家就沒一句正經的!” 夏潯笑笑,慢慢躺平,喃喃自語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正經的……又有誰知道呢……” 第1000章 到底賺不賺? 兩口子又聊一陣,窗外透進的陽光更亮了,知道時辰已經不早,便即起床。 因為夏潯地位尊崇,在館驛裡獨占了一幢完整的院落,外人未得允許不能進入,因此就相當於自傢俬宅一般,夏潯洗漱停當,只着一身很隨意的燕居常服便到了客廳,此時巧雲早已準備好了膳食,正跟唐賽兒在廳中談笑,候他到來。 其實館驛裡自有廚師,而且因為皇帝北巡,帶來大批文武官員,大多入住館驛,所以那廚子也是儘量延聘了擅作各系菜餚的名廚,可是巧雲總覺得不如自己家做的細緻。 茗兒自幼承受家教,膳食、女紅等女兒家必學的本事自然也是會的,不過小郡主天之嬌女,一家人寵得如同掌上明珠,飲食烹飪雖請名師傳授過,可你想像一下小郡主手執菜刀、拎着大勺的樣子…… 這邊灶火熊熊、那邊沸油滾滾,兼之油煙四起,茗兒“玩”得津津有味,家裡人可是提心吊膽,擠在廚房門口隨時等着撲進去包紮傷口、潑土滅火……,無異於一種折磨。 所以弄到後來,茗兒其實也就學個樣子,真正把這廚藝學到手的反而是她的貼身丫頭巧雲。反正是從小陪伴小姐,將來注定了要做陪嫁丫頭的,她會也就等於是茗兒小郡主會了。 巧雲現在是夏潯的女人,夏潯從不把自己家裡弄的階級分明,夫人、側室、侍妾、通房丫頭……,壁壘森嚴。 對外雖講名份,在家裡總是淡化這一點,對巧雲一樣的關愛呵護,但巧雲可從不把自己當成少奶奶看待。她到北京,是遵照夫人囑咐侍候老爺來的,老爺的起食飲居自然被她視做自己的責任。 如今她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可自小勤快慣了,根本就閒不下來,這早餐還是她自己弄出來的。早餐比較簡單,一口砂鍋,燉着熱氣騰騰香滑可口的碧粳鷄粥,青花瓷盤裡裝的是碧綠綠勾人食慾的白灼青菜,還有幾樣小點心,幾樣小鹹菜,外加一碟高郵鹹鴨蛋、一碟花椒滷牛肉。 一見夏潯到了,一家人便坐下吃飯,正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忽然有下人稟報,說是宮裡傳來消息,叫輔國公巳時三刻到行宮見駕,夏潯在朝裡沒有常職,已經有好幾天不上朝了,聽了這話不知皇上喚他何意,連忙欲叫他小太監進來問個清楚,下人卻說傳旨內侍已然回去。 夏潯存了心事,便不敢耽擱,匆匆吃罷早餐,由巧雲和小櫻侍候着他盥洗淨面、穿衣着靴、革帶束腰、梳髮整冠,一切就緒後,便匆匆出了館驛,騎了駿馬直奔行宮。 夏潯趕到行宮議事大殿前,只見殿門口站着兩個小太監,打眼一瞧,右邊那個乃是沐絲的心腹,便對左邊的小太監道:“楊旭奉旨見駕,勞煩通稟!” 那小內侍見是輔國公到了,不敢怠慢,連忙折身進去,夏潯趁機問那沐絲心腹:“皇上何事如此匆忙?” 那小內侍掩口咳嗽一聲,匆匆答道:“鄭和公公從南京過來了,皇上要再下西洋,百官紛紛反對呢!” “哦……” 夏潯恍然,輕輕一點頭,這時那進去通稟的小太監已然出來,往階前一站,高聲道:“皇上有旨,楊旭見駕!” 夏潯忙一整衣冠,邁步進殿。 大殿上面,文武百官濟濟一堂,正在激烈地爭論着,夏潯進來,並未打斷他們激烈的辯論,夏潯向皇上見了禮,便閃身站入班中,忽覺有人看他,迎着目光看去,竟然是鄭和,,鄭和向他微笑着點了點頭,夏潯忙也點頭示意,二人便又站定不提。 鄭和上一次下西洋大獲成功,不但帶來許多國家使節朝覲天子,而且購入大量異域貨物,一進一出,所獲驚人,可謂名利雙收,令朱棣非常高興。此後,鄭和就一直留在南京,着重管理船艦建設,並結合上一次下西洋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改進各方面有關航海的技術。 那時文武百官就已知道皇帝還有下西洋的意思,不過當時帖木兒暴卒,西方大軍剛剛退卻,朱棣本人又討伐韃靼大獲成功,阿魯台向大明投降稱臣,永樂大帝武功赫赫,一時威風無倆,而再下西洋的事一時又未提上日程,所以文武百官沒有去觸他霉頭。 如今,鄭和已做好再下西洋的種種準備,他有信心這次能夠走得更遠,探索到更多的未知世界,瞭解更廣闊的天地間都有些什麼國家和人種、物種、文化,興沖沖地便來北京稟報,朱棣聞言大喜,便想下旨再度出海。結果消息一傳開,伴駕北上的文武百官和北京行部的官員就炸了窩。 由於北京已被定為國都,陸續遷到北京任職的官員越來越多,這也是一種遷都的準備工作,總不能叫所有官員都等着良辰吉日,忽啦啦一股腦兒自南京北上,然後一個個的對北京城全不熟悉,連午門朝哪都不知道吧? 所以南京六部和各衙各司都已陸續派遣官員常駐北京,此次朱棣北巡,還帶來許多官員,如今在北京的官員總數已經占了朝廷官員的一半以上,這些人群起反對,几乎就等於是整個朝堂所有官員的態度了。 戶部右侍郎蘇潛因為夏潯上殿見駕,打斷了一下發言,等夏潯站回班中,又重拾話題,憤然說道:“前番下西洋,若說是宣撫諸國,實已達到了目的,如今相隔短短時日,何須再下西洋呢?西洋之行,費錢糧數十萬,因病及風浪海嘯,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歸,于國家有何益處?” 鄭和駁斥道:“蘇大人,我朝廷寶船數百條條,條條巨大如城,遠行萬里,只是採購些奇珍異寶嗎?那要多少奇珍異寶,才能裝滿這如城的巨艦?我大明寶船上一次西行歸來,共購入貨物近兩百種,香料二十九種、珍寶二十三種、藥材二十二種、五金十七種、布帛五十一種、動物二十一種、顏料八種、食品三種、木材三種、布匹等其它雜品八種,所謂只購奇珍異寶,蘇大人不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嗎??” 鄭和下西洋,各種商品的進出口都是他經手採購的,說起來一清二楚,又道:“所購這些貨物中,比如胡椒,在蘇門答刺、柯枝等國進價為一貫一百斤、在我大明市價至少是二十貫一百斤,盈利二十倍有餘。我大明寶船闊如城池,但運一船胡椒回來,只此一項其盈利何等驚人?” 胡椒在明朝時候是非常受歡迎的一種商品,上至宮廷,下至富紳,飲食之中必放胡椒為佐料,同時,它還是使用非常普遍的一種香料,《金瓶梅》中李瓶兒想改嫁時,敘說她有多少私房時,就提過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 這書雖寫的宋朝,作者卻是明朝人,他只是把當時的民俗風情代入到這個宋朝故事裡去罷了,反映的正是當時明朝時候的市井風情,這胡椒是十分緊俏的商品,可是在中原產量又極少,主要依賴進口,民間進口的話運輸成本極高,價格便不斷地往上翻,所以成了保值的硬通貨。 鄭和又道:“還有蘇木,在異國進價與在我大明的售價相差亦在二十倍以上,我大明寶船一趟回來,僅是蘇木所得利潤,便何止千萬?” 這時節,物價還不算高,所以獲利只有二十多倍,在本來的歷史上,隨着物價的上漲和停止下西洋造成供求失衡,到了宣德年間,一斤蘇木的價格已經漲到了進價的五十倍。 後來朝廷曾以胡椒、蘇木代發薪俸,就有那不明真相的人抨擊這是剋扣官員俸祿,孰不知明初時候常以實物代替薪俸,就算到了後來也有直接發大米、布匹的。所以用實物代替寶鈔發放薪俸乃是一種正常的行為,而以胡椒和蘇木作為發放薪俸的實物,在當時市場上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是划算的。 當時以胡椒、蘇木發放俸祿的不僅是文武百官,還有大量的軍士,如果以胡椒、蘇木折俸是剋扣行為,那麼皇帝几乎將所有人(文官、武將、軍士)全都得罪了,得罪了所有的勢力集團還能得以推行,甚至沒有一起軍隊嘩變,可能嗎? 在當時,這些東西是緊俏貨,以之折俸那可是變相提高了所有人的俸祿。就在幾十年後,麥哲倫航海歸國,裝載的胡椒在出售時,其售價是購買地的一萬多倍,所以鄭和買回來的這些胡椒、蘇木,根本就是一倉倉不斷升值的寶物。 固然,在連續七次下西洋時,胡椒的大量輸入,曾使得其一直居高不下的市場價格大幅下跌,這是供應關係的必然,它對這些商品走入尋常百姓家是好處還是壞處?難道互通有無的貿易行為不是讓物價降低,反而是讓商品不斷漲價? 市場飽和了,無利可圖了,人們自然會減低這種商品的輸入。八十年代彩電是緊俏貨,許多人家求親托友弄不到一台,商家那是能進口多少就進口多少,保證賺得盆滿鉢滿,不愁銷路。難道你跑去告訴他,三十年後這東西滿大街都是,不要進啦,免得積壓。 以此作為攻擊下西洋的一條理由,說都何其無恥,信者何其愚蠢。 鄭和又道:“再說,我們的寶船出海時,也攜帶了大量的商品,以瓷器為例,進價不過幾十文,幾百文,最好的不過幾貫,幾十貫,可是售價呢?在異域他鄉,青花白瓷盤每個五百貫,碗每個三百貫,瓶每個五百貫,酒海每個一千五百貫。”。 鄭和微微一笑,說道:“蘇大人,我們賣一萬隻碗,就賺至少三五百萬貫吶,這怎麼是勞民傷財的賠錢呢?” “這個……” 鄭和一番話有理有據,根本不容辯駁,蘇侍郎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其餘官員有心幫腔,可是面對鄭和所例舉的實例,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夏潯聽了微微一笑,出班道:“鄭公公此言謬矣!” “啊?” 鄭和一見竟然是夏潯出班反駁,不由便是一愣。朱棣坐在上首也有些發獃,他知道夏潯是一直支持下西洋的,眼見鄭和受人圍攻,口誅筆伐,實則是指向自己,朱棣心中懊惱不已,夏潯到了他正暗自歡喜,希望夏潯能站在自己一邊駁斥群臣,哪知夏潯居然表示反對,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眾官員一見輔國公表示反對,卻是大喜過望,北京行部參議胡文龍喜不自禁地道:“不知輔國公有何高見,下官願聞其詳!” 其他官員紛紛響應,連聲道:“是啊是啊,還請輔國公向皇上痛陳利害!” 夏潯向朱棣拱拱手,道:“皇上,鄭公公方纔所言,只是計較于貨物往來之利益,僅此一端,實在是算不得甚麼了。” 眾官員紛紛響應:“是啊是啊,我天朝上國,地大物博,無所不有,何須與蠻夷互通有無,爭其利益呢!”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臣覺得,下西洋之利弊,若只計較這點買賣得失,那就落了下乘,要看它到底是有利還是無利,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 朱棣的臉拉長着,都快變成鞋拔子臉了,他強捺着不悅道:“你講!” “是!” 夏潯對朱棣的表情恍若未見,朗聲道:“首先一個,沿海城阜,如長樂、寧波、太倉、泉州等地,富庶繁華,商賈雲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海市,如果沒有海市,這些沿海城阜,何談興旺?下西洋,帶動沿海城市的文化、經濟和民生全面發展,這是一筆無法估算的收益。” “嗯?” 文武百官俱是一愣,鄭和首先反應過來:“原來輔國公是向着我說話的!” 朱棣也反應過來,不過他卻沒有像鄭和那樣露出明顯的喜色,而是狠狠瞪了夏潯一眼,板著臉道:“講下去!” “是!再一個,寶船下西洋,需採購大量中原物品以資貿易,如鄭公公方纔所言之瓷器,若不是用於西洋貿易,這景德鎮的青瓷、福建德化的白瓷……,銷量哪能如此之大?佛山原本只是一座孤村、幾處鑄坊,若非番舶始集,南北巨輸,安能由幾處作坊,發展成偌大的一座城阜?” 此時文武百官都知道夏潯實際上是站在鄭和一邊的了,一個個好不懊惱,夏潯也不理會,繼續道:“由此,景德鎮的瓷器、蘇州的絲織、松江的棉織、蕪湖的印刷,杭州的茶業……,帶動了地方多少發展? 再延伸開去,冶鐵、鍛造,造船、航海、天文……,在這個過程中,又帶來了多少技術的發展?更不要說交通西洋,會帶來多少物種的流入、多少文化的交流了” “下西洋,除了使我大明威名遠播,四夷賓服,我大明貨物流行萬國,四海諸夷皆以用我大明之物為尊榮,更可使其心向天朝。再者,縱是蠻夷,亦有所長,我大明下西洋,以已之長換已之短,既張國威又足國用,名利雙收,有何不好?” 太常寺卿林承易忍不住反駁道:“輔國公所言貌似有理。可國公可知道,自鄭和下西洋歸來,番邦朝貢頻繁,其貢船抵達,一應運送,皆由地方抽調徭役,民力耗費之大,不可計數。比如自廣東運送至京,因為舟楫不通,常需翻山越嶺,百姓苦不堪言。 再者,海外國家入貢並無定時,若其來時正逢農忙,抽調勞力,對地方危害更大。軍民遞送一里,所使徭役不下三四十人,俟候于官,累月經時,早荒廢了農務。 等那貢使歸國時,又從我國購得大量貨物,沿路有司均須出車代為載運,少者數十輛人,多者百餘輛,男丁不足,連婦女都要服役。番使所至之處,勢如風火,叱辱驛官,鞭撻民夫,更是屢見不鮮。朝廷招懷遠人,反增近人之憂,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一說,行部參議胡文龍也來了勁兒,說道:“貢使隨從動輒數百人,隨貢物進京者,僅正副貢使數人,其餘人等一概要留在沿海城阜的館驛之中,這數百人飲食住宿,各種供饋,均須地方官府負責!這些貢使在地方上待久了,更常倚仗身份惹是生非。 前有琉球貢使搶劫海船,殺死官兵,毆傷中官,奪其衣物,雖然治罪,禍害不淺。後有爪哇貢使在莆陽酗酒肆橫,執刀殺死數人後自殺身亡,影響惡劣!這些貢使所到之處常閙得鷄犬不寧,更有日本貢使乘山東饑荒之際,盜買流民子女,滿載而去,害民虧國,可痛可恨。” 戶部右侍郎蘇潛也高聲駁斥:“何止如此!這些貢使朝貢,大多為圖厚利而來!其貢物不管你需要與否,只管大批運來,你若不收,便糾纏不休,百般無賴!人家是打着朝貢的幌子,我天朝怎好計較貢物薄厚?以致屢屢為其所乘。” 伴駕而來的內閣大學士金幼孜道:“更有一些番國,貢使到了,貢船立即卸貨回返,再裝一船貨運來,因其貢使未歸,一概充作貢物,要我朝廷接收。其貨物或非民之所需、或非國之所用,或粗劣破爛,或不值一文,偏偏索要高價,如此禍國殃民之舉,安可不禁?” 第1001章 利字擺中央 夏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道:“諸位大人所言,俱是事實,若僅是欺辱驛卒、騷擾地方的話,還可以通過律法對他們嚴加管束,不過動輒數百人佔據驛館要吃要喝,驅使許多百姓服役運輸,又將許多不值錢的雜物充作貢品,迫我朝廷不得不收,確是問題!” 夏潯這一說,滿朝文武連同皇帝都有些發懵,不知道夏潯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不過,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這番話卻是對反對下西洋大為有利的,大學士金幼孜抓住機會,進諫道:“皇上,諸國朝貢,我大明所出常數千萬,而所取不能及其一二,耗費中國,糜敝人民,以致叫番夷一一次占了便宜,厚往薄來,反叫小人自以為得計,看輕我天朝,實不可取!” 夏潯馬上接着他的話道:“不錯,人家是貢使,我大明能不接待?安置館驛,是理所當然。驅使徭役,是理所當然,就連他們所奉獻的所謂貢品,明知是番夷唯利是圖,也不能不接受。可這不是我大明交通萬國之罪,其弊實因朝貢貿易所致!因此,臣請陛下,罷朝貢,重啟市舶!” 夏潯一語,石破天驚,一時間殿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市舶制度古已有之,唐宋元三朝,都是施行的市舶制度,而且其制度一朝比一朝完善。 市舶制,是由地方行政長官和地方財政長官共同領導,朝廷派人管理具體事務,主要職責是根據商人申報的貨物﹑船上人員及要去的地點﹐發給出海許可證,上船點檢,防止夾帶朝廷禁止出口的物品和逃犯,“閲實”回港船舶,對進出口的貨物徵收稅同賦。 可以說,這是一種相對成熟的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方式,它不再承擔懷遠撫夷的政治任務,各國商人來了,自行買賣貨物,你的價定多高朝廷都不管,只要市場接受你這個價格。 朝廷也不負責接待任務,不必無償地招待你,不必無償地提供勞役幫你運輸貨物,不會不管你拿些什麼破爛來,打着貢奉的幌子,就得硬着頭皮收下,。 因為是自由貿易,來人就不是什麼貢使身份,地方官既不用無償接待,也不必因為是外交使節,犯了一點罪都無權處置,只能層層上報朝廷。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市舶貿易,地方與朝廷俱獲其利,而現在的朝貢貿易…… 大臣們很迅速的、用很隱秘地方式溝通一番,突然好象冬眠醒來的青蛙,一隻隻地跳出來,很快鋪滿了整個金殿,異口同聲,高聲奏道:“臣等,附輔國公所議,願陛下罷朝貢,興市舶!” “文軒,文武百官,一言所馭!你,真是了得啊!” 朱棣一句“容後再議”打發了眾文武出去,殿上便只剩下他跟夏潯兩個人了。 朱棣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慨。 夏潯似乎沒有聽出朱棣這句話是如何的誅心,他正色答道:“皇上,百官並非為臣所馭,而是為利所馭!” 朱棣眉頭一挑,問道:“為利所馭?” 夏潯道:“正是!太史公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百官的反對與贊成,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利字在作祟!” 朱棣道:“利在何處?” 夏潯道:“皇上可知,如今這朝貢貿易,有一弊三矛盾,不可調和!” 朱棣臉上怒氣斂去,露出訝然神色,道:“你講!” 夏潯道:“朝貢之弊端,方纔眾大臣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就無需臣再贅述了吧?” 朱棣頷首道:“嗯,你且說,三個矛盾,是何矛盾?” 夏潯道:“這三個矛盾,就是文官與宦官的矛盾;朝廷與地方的矛盾;皇家與豪門、地主、巨賈之間的矛盾!” 朱棣微微向前傾身,沉聲道:“此言何解,你細細講來!” 夏潯道:“那臣就直言不諱了。先說第一個矛盾,即文官與宦官的矛盾。下西洋,船艦的建造、各種商品的採買,全部是由大內負責,太監們採辦,文官們完全插不上手。 文官們不但插不上手,他們還要從旁協助,聽命于宦官。宦官們不但理財、而且帶兵,不但帶兵,而且安排館驛、調撥徭役,插手政務。這叫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官們如何忍得? 更何況,因為漢唐時候宦官為禍天下,自此之後,但凡文官,對宦官始終懷疑、戒備、敵視、輕鄙,眼見宦官們權柄越來越重,他們如何放心得下?” 朱棣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並沒有言語。 夏潯敢提出這一點,是因為他知道,所謂皇帝擔心派大臣出海,會造反自立的說法,根本就是無知者的臆想!要說擔心這一點,自古以來太監們專權犯上,作威作威想做皇帝的就沒有麼,文官不去,換個太監就放心了?再說文官們有家有業,家族、妻兒俱在國內,難道不比太監更易覊縻? 別的不說,雖說帶船出海的首領是太監,可他帶的數萬兵馬那可是有總兵官跟着的,武將們比文官更容易生起野心,如果真有人想遠避海外,自立稱帝,只消一刀把帶隊太監殺了,那些武將們還不是一樣自立嗎? 再者說,這樣一支龐大的艦隊,其消耗和補給也是驚人的,失去了國家的支持,沒有人員和武備上的補充,想在遙遠的異域他鄉佔據自立,談何容易,這根本不是理由。 朱棣之所以用宦官,是因為他在靖難時,有許多宦官為他效忠、出力,忠於他的文臣武將他都予以重用了,自然也要給這些有功的太監安排一條出路。更何況,這種出使、宣撫、巡訪的事兒都是臨時職務,即便是最討厭太監干政的朱元璋,也不只一次派太監出使、宣撫過,因為在朱元璋看來,這些事情雖然看著威風,卻不能長久把持大權,不會造成什麼危害。 所以,朱棣用太監出使,其實理由很簡單,一是對宦官的寵信,二是循國朝舊例,由於朱棣本人的強勢,他是有自信震懾百官的,實際上他也確實做到了,所以他現在還沒有建立宦官集團對抗文官集團的想法,這也是夏潯提出這個問題的基礎。 否則,他根本不會提出這一點,因為出於維護皇權的更高目的,經濟利益是可以被果斷放棄的,直到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根本不會奢望一位皇帝會做出他所希望的選擇。 朱棣品味半晌,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沉聲問道:“第二點呢,朝廷與地方又有什麼矛盾了?” 夏潯道:“皇上,做官的,都希望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能報效君王,有個好政績,下能得人望,受百姓愛戴,圖個好名聲。前番一些官員堅持罷海運,興河運,原因何在?不就是因為河運對他們治理的或是他們家鄉的運河沿岸城阜百姓有好處麼? 可如今朝貢貿易,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朝廷船艦出海,地方上所供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調撥諸多徭役,也是無償的,外國使節覲見,他們要負責接待,惹得民怨沸騰時,他們要挨罵受罪,好處呢?一點沒有,這些外國使節是直接跟朝廷打交道的! 包括咱們的寶船出海,也是一樣,所得利益大半入內府,小半入國庫,完全繞過了地方。地方官員只有責任,沒有利益,焉能不厭憎入骨,層層上報地予以反對呢?” 朱棣的臉色開始有些難看了,又道:“第三呢?” 夏潯沉重地道:“第三,也是臣最擔心的,那就是皇室與地方豪門、地主、巨賈們之間的矛盾。皇上,朝廷每此出海,巨艦無數,俱如浮城,所運貨物,獲利極豐。方纔鄭公公已經說過了,那一船船香料,數十倍數百倍的利潤,價值連城啊! 可是,這麼大的利潤,都到哪兒去了呢?內府和國庫!且不說朝廷不允許他們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貿易,就算允許,以他們的採購規模、運輸規模,能跟皇室的遠洋艦隊相比麼?採購規模小,他們購入的成本就高,運輸規模小,他們所擁有的貨物就少。 說到運輸成本,他們更得完全由自己來承擔,那貨物運回國來,必須得比鄭公公運回來的貨物售價要高,如此一來,根本沒人去買他們的貨物,他們如何與皇室競爭?皇上曾經不止一次下詔,禁止官員經商,與民爭利,可這朝貢貿易,皇室卻成了最大的官商,與全天下的豪門、地主、商賈們爭利!” 朱棣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夏潯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從他做了那個重大決定之後,他就想過許多需要安排的後事,這件事正是他想對皇帝說的一個重要問題。 歷史上,朱棣剛剛去世,繼位的朱高熾就下令寶船悉皆停止,諸國貢使遣返,各處海船修造悉皆停止。這是倚重、信賴文官集團的朱高熾受文官集團左右,對朱棣倡導的海洋貿易做出的第一次反攻,他甚至想把京城搬回南京,朱高熾是個仁厚的天子,但他的整個對外政策都是內斂的,儒式的。 幸好朱高熾死的早,遷都大計未及執行,而與祖父更相像的朱瞻基繼位以後,遷都之議徹底成為不可能。朱瞻基又允許鄭和下西洋了,只是迫于文官集團的壓力,規模和次數大幅度減少。 等到朱瞻基逝世,幼童皇帝朱祈鎮登基,整個朝廷便任由文官們擺佈了,隱忍了很久的文官集團徹底爆發了,他們停止了遠洋貿易的一切可能,在小皇帝登基後所發佈的一連串的詔令中,第一項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和航海。 能想像麼?如此龐大的一個帝國,新君登基第一條重要政令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它已被文官集團當成了再也無法容忍一日的眼中針、心頭刺! 一些試圖從事對外貿易的商人被處死,一段時間裡,甚至學習外語或給外國人教漢語亦被禁止,建造巨大寶船的設計圖和鄭和的航海記錄被故意毀掉,以致後人連鄭和的船隊到底都到過哪些地方,都不能完全搞清楚。 大唐天寶十年,唐與西域諸國在怛羅斯之戰中失敗,從此中國人失去了對外干涉的能力。七百年後,中國人通過海路重返世界的政治舞台,大明帝國重新成為世界霸主,但是僅僅三十年,它就固步自封,縮回了鐵拳,其危害一直延續到今天。 下西洋的利益是巨大的,即便是它的收入是內府和國庫的,也對國家產生了極大的利益,正如夏潯方纔所說,對沿海城市的影響、對各個商品生產地的影響,尤其是採購大量手工品對廣大手工業者的影響,內府要銷售、要花銷,對整個市場的影響…… 鄭和七下西洋,並沒有使國庫空虛,國家貧窮,相反,在下西洋最頻繁的永樂時期,大明各種大型建設不斷上馬,建北京城、建紫禁城、營建昌平皇家陵園,建武當山、建大報恩寺、五次出兵北元、修繕長城、疏通南北大運河,無一不是全國性的大工程,結果呢? 百姓充實,府藏衍溢!而停止了下西洋之後,國家几乎沒有什麼重大工程,國家的財政反倒是捉襟見肘,處處為難。明英宗天順三年,內官上奏:永樂間國用充足。今府庫空虛。內外衙門,屢年成造各玉府寶冊儀仗關用黃金數多,官庫收貯缺乏,乞照永樂、宣德年問差內外官員往西洋等處採買……。” 宣德年間工部尚書黃福言:“永樂間,雖營建北京,南討交趾,北征沙漠,資用未嘗乏。如今比國無大費,而歲用僅給。即不幸有水旱,徵調將何以濟?” 嘉靖年間,刑科給事中嚴從簡說:“自永樂改元,遣使四出招諭,海番貢獻畢至,奇貨重寶,前代所希,充溢庫市,貧民承令博買,或多致富,而國用亦羡裕矣。” 所謂下西洋造成國家財政困難,不過是某些人精心編造的謊言神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抨擊?因為這是皇家壟斷的貿易方式,它對豪門、地主、巨賈這些培養出了大批文官的中間階級毫無好處。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作為他們的代表,文官集團自然竭力反對。 到後來的明朝皇帝,從一出生就處在文官集團的包圍之中,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文官集團提供的,在文官集團日積月累,長年不斷的信息轟炸之下,哪還知道真相。只有少數文官泄露了幾句真相,可惜卻根本不能上達天聽,天子即便是聽到了,也根本不信。 夏潯深知,朝貢貿易除了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之外,更與整個統治階級中最強大的力量:文官集團,利益背道而馳。與其和文官集團做絶望的抗爭,不如把他們拉上船利益共享。如此一來,通過與世界各國的交流,他們的眼界也能得到開拓,新的思想會從他們之中誕生。 他們曾經是歷史的功臣,也曾經是歷史的罪人,未來的希望,同樣掌握在他們手中。 夏潯的話讓朱棣有些動搖了,可他的思維還有些固囿于“四夷朝貢”的榮耀之中,從他的父親朱元璋時候起,大明執行的就是朝貢貿易政策啊。如今他的下西洋,只是把朝貢貿易發揮到了極致而已,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區別,可是夏潯所言…… 夏潯見他有些意動,便誠懇地道:“皇上,開海之利,臣與鄭公公已經說過了,朝貢之弊,文武百官也說過了。開海是否必得朝貢?若開海而不朝貢,豈非利可得、弊可除,皆大歡喜?通過朝貢,真的就能四夷賓服? 從他們貢獻的貢品、從他們在驛館的耀武揚威,皇上可曾看出一點真心賓服的痕跡?通過市舶交易,佔有他們的市場,拿走他們的財富,當他們穿的衣服、使用的器具、閲讀的書籍,統統來自我大明的時候,還怕他不真心的欽仰天朝、賓服天子?” 朱棣仍然猶豫,夏潯見了,又出言相激:“難道皇上根本沒有信心讓四夷番國真心賓服,所以寧願以厚往薄來的方式,換取一個虛名?” 朱棣身子一震,一雙虎目霍地瞪向夏潯,目中射出凜厲的光芒! 夏潯毫無懼色,緊跟着又說了一句:“就只怕,如此政策,不合天心人意,結果就是……政在人在,政亡人亡!” 朱棣終於忍不住震怒,騰地一下站起來,狠狠一拍禦案,厲聲喝道:“楊旭,你大膽!” 夏潯夷然不懼,沉聲道:“皇上垂詢,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混帳!滾出去!” “臣告退!” 夏潯拍拍屁股走人了,朱棣站在禦案後面,胸膛起伏,氣怒欲狂。 等到夏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門口,朱棣的怒色卻一掃而空,變得一片冷靜。 他緩緩坐下,開口道:“你覺得,楊旭所言如何?” “句句發自肺腑!” 隨着聲音,三寶太監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第1002章 不一樣的心思 朱棣緩緩地道:“帝王之道,在之於衡。朕為天子,就是這個衡的執掌人,若不能持其衡,則禍亂自生。以前,不教你下西洋,所謂朝貢貿易,不過是廟堂上的一番吹拉彈唱,天下人自然不去理會。如今則不然,唉!難得他肯把這藏在桌底下的齷齪坦白於朕!” 鄭和微笑道:“輔國公忠心耿耿,對陛下自然知無不言!” 朱棣嗯了一聲,道:“不過,朕若依他所請,文軒便盡得天下豪門、地主、巨賈、士林之心了。朕是天子,也不能逆勢而動,何況是他,時勢一旦形成,文軒雖然忠心,卻也不能逆勢,昔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難道就一定是趙匡胤的本意嗎?” 鄭和心中一凜,不敢多言。 朱棣沉默良久,忽又哈哈一笑,道:“管仲,桓公賊也,韓信,受胯下之辱;陳平,盜嫂受賄,皆用之以興。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唯才是舉,唯才是舉啊! 古之帝王,性多猜忌,結果呢,原無惡意者遂生惡念,本無叛逆之心者逼生反心,建文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麼?朕治天下,唯才是舉,以道禦之,有何不可?信之,則不疑!” 他緩緩站起,對鄭和正容道:“就依文軒之言!棄朝貢,改市舶。你曾主持西洋之行,熟悉海洋和西方諸國,此番下西洋,仍舊以你為主官,朕會另擇大臣為輔。隨行商隊則招商於民間,你只負責宣撫之責!去告訴文軒,叫他準備與你同行,不管如何,那個人的下落,一定要找出來!” 鄭和連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皇太孫宮中,朱瞻基聽陳蕪說完打聽來的消息,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皇爺爺也太寵信楊旭了吧?楊旭雖然屢立功勛,可他糾結勢力,廣植黨羽,卻大是不該!這一回,楊旭又在江南搞那麼多事,先用遼東士林對峙江南,再用市井匹夫蠱惑人心。如今,他又利用此事邀買人心……” 陳蕪道:“殿下說的是呢,若說罷朝貢、興市舶,雖然可為,但也不應由他來提啊。就算是進諫,難道不能私下裡對皇上進言?如今當着滿朝文武這麼說,皇上既然依從,朝野所念可不是陛下之德,而是他楊旭之恩了。他楊旭為官久矣,難道不懂得這點為臣之道?” 朱瞻基本是個外寬內忌的性子,聞言深以為然,他點點頭,那還帶些稚嫩的聲卻透着一股冷誚的寒意:“為君者治理天下,首在於德。治國之道,務在選賢!楊旭此等行為,名為大義,實則是邀買人心,其心可誅,此等人應該立刻令其賦閒回家才是。哼!若孤為君,此等人是斷斷不用的!” “當真?皇上同意了?” 夏潯被罵回館驛,絲毫不以為然,如今的夏潯灑脫的很,早已榮辱不驚,把那官場和前程看得雲淡風輕了。 不想,他前腳剛剛回去,後腳鄭和便追了來。一聽朱棣果然答應放棄朝貢貿易,改為市舶,夏潯不禁大喜過望。 歷史的發展,是由多個因素共同作用來形成的,絶不是任何一個方面的因素就能決定全局,雖然說,本來歷史上的明朝有機會從陸上大國變成海上霸主,但是把它的覆亡只歸糾于海禁,這是不對的。 實際上到了明朝中期,豪門巨室就已經開始巨艦出海,視禁令為無物了,到後來,大明朝廷也正式放開了海禁,到了明朝晚期,中國艦隊依舊強大無比。 如果不是這時天災人禍接踵而來,讓滿清有機可乘,帶兵入關亡了大明,野蠻入主中國,使整個中國倒退了三百年,那麼雖然漢人的發展過程會坎坷一些,但是依舊會領先世界。 如今呢?北方的問題如今已經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解決,起碼,因為對北方的改造,哪怕歷史還會走回老路,這個過程也要比本來的歷史延長百十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已經足已讓在大航海時代晚起步百餘年的大明重新成為稱霸四海的海上帝國。 大明將不會再出現崇禎時代已無可救藥的情況,其改造很可能是內部新興的資本主義勢與舊的封建主義勢力的鬥爭和交替,這樣,就不會讓中華民族走上大踏步倒退的道路。所以,夏潯該說的都說了,即便皇帝不採納,他也沒了遺憾。 可是如果這時大明就改變海洋貿易制度,就不會受到文官集團的打壓和整個統治階級的群起反對,他們都是受益者。在這種與世界各國的頻繁交流中,整個世界的先進文明都將及時匯入中國,海納百川。如果這樣,中華民族將少走很多彎路。 這樣的結果當然是夏潯所樂見的。 鄭和微笑着給了夏潯一個肯定的答覆,他有心提醒夏潯應該收斂一下鋒芒,可這些話不好說啊,說出來不但有誹謗聖上之嫌,而且一旦解說不清,引起夏潯誤會,反叫他生出猜忌。反正陛下唯才是舉,胸懷天下,並未把此事記在心上,不提也罷。 想到這裡,鄭和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只道:“國公,除了告訴你這件事,咱家還有一道密旨,要宣與國公知道。” “哦?”夏潯聽了連忙起身,肅立道:“臣楊旭,恭聆聖旨!” 鄭和也站起,把皇帝的密令對夏潯說了一遍,夏潯聽了不覺發愣:“出海?下西洋?我那裡再有一年,便諸事準備停當,如今要我下西洋,這一去曠日持久,怕不得一兩年時間?這一下可是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 鄭和見他發愣,不覺有些奇怪:“國公,有什麼問題嗎?” “啊?哦!這個……,呵呵,沒有,沒有,只是乍聞這個消息,有些驚訝。” 鄭和微笑道:“是啊,這樣的事情本沒必要勞動國公,難怪國公覺得驚訝。只是……這是皇上唯一的一塊心病呀!” 鄭和嘆息一聲道:“皇上雄才大略,比之漢武唐宗,絲毫不讓。奈何,理教殺人,直到如今,仍有許多冥頑不靈者,耿耿于陛下。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啊,皇上倒不是擔心那人復辟,昔日那人在位時,掌握天下兵馬,尚且奈何不得陛下,何況今日。” 鄭和與夏潯是極熟了的,此刻又是小書房相見,只有他二人,鄭和便也開誠佈公,說道:“只是此人身份特殊,若他靜極思動,在外面搞風捻雨,不但朝野不安,于陛下名譽更是……,呵呵,國公乃靖難功臣,自然知道原委。 當初,太祖賓天,建文信任奸回,殘害骨肉,當今皇上迫于危禍,不得已而起兵,起初所圖,不過是誅奸佞、清君側。是建文自慚,羞見皇叔,自焚而死,皇上這才登基,如果……,現在建文突然又冒出來的話,皇上何以面對天下?” 夏潯點點頭,他當然清楚,不要說朱允炆號召國朝舊部反了朱棣,只消他放出風聲,說他還活着,朱棣這皇位就坐得尷尬之極了,到時候每日臨朝,恐怕都是如坐針氈,面對百官也要底氣不足,雖然他夏潯知道那朱允炆早已嚇破了膽,藏都來不及呢,根本不敢給朱棣添堵,可朱棣不知道啊。 難道他夏潯跑去跟朱棣白胸脯打保票:“陛下放心,那朱允炆活着跟死了已經沒什麼兩樣了,他遠避異域,根本不敢透露自己身份?” 鄭和道:“可要掌握他下落,實在是難比登天,除了國公,皇上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了,這件差使,只能辛苦國公一行!” 夏潯心道:“西洋之行,怕是推脫不得了,我的計劃,也不得不稍作變更了。” 如此一想,夏潯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心中急急盤算着,便道:“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這是臣子的本份,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皇上既然有所差遣,楊旭自然是要執行的。只是,楊某要與公公同行,每到一處,又要先於公公登岸,明查暗訪一番,要想不引起那人的警覺,便得有個合適的身份才成!” 夏潯在房中踱了一陣,暗暗算計明白,便對鄭和道:“要完成這項使命,我需要雙嶼衛!” 鄭和訝然道:“雙嶼衛?” 夏潯道:“是,雙嶼官兵原是海盜出身,且熟悉如何與番夷交道。不妨令雙嶼衛官兵做下西洋的一支護衛,每到一處,楊某行于前,便叫他們換上便服,做回老本行。 西洋海上,盡多海盜,公公自然清楚。如果那人藏匿于某處,雖然聽說有一支海盜船隊多為東方人種,諒也不會疑為官兵,以免打草驚蛇!” “妙啊!” 鄭和擊掌叫好,讚道:“不錯,使此手段掩飾身份最好!否則,咱家還在擔心,國公先行登岸,人若帶得少了,一則難以打探消息,二則恐有人身危險。人若帶得多了,使何身份前去呢?那人聞知,必然遠遁,那就更加不易尋他了。 冒充海盜,最好不過。那雙嶼衛將士本就是海盜出身,做回本行,毫無破綻!哈哈,好計策!好計策!咱家馬上回覆聖上,下旨調雙嶼衛將士隨同下西洋!” “公公且慢!” 夏潯連忙喚住鄭和,問道:“此番下西洋,定在何時?” 鄭和道:“萬事俱備,隨時可以採辦貨物,啟航遠洋。只是,如今要罷朝貢,興市舶,皇上還要委派文臣參與,同時招商於民間,有了這些變故,恐怕要耽擱一些時間,如此算來……” 鄭和略一計算,說道:“如今是四月,三個月該已足夠了,七月就可啟航!” 夏潯道:“七月麼,那麼楊某與公公同去面君吧,趁這幾個月時間,楊某想回金陵與家人小聚。呵呵,這一趟遠行,至少一年兩載,所以……” 鄭和瞭然,不禁笑道:“此乃人之常情,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第1003章 無敵艦隊 “砰砰砰!” 火星四濺,鉚釘牢牢地嵌進了船體,工匠們用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撫摸着還有些發燙的鉚釘尾部,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長兩米、重七公斤,這就是一根鉚釘,如同一桿長矛,而這艘船上,到處都用了這樣巨大的鉚釘,這是一艘九節桅杆的寶船,一艘恐怖的巨無霸,巨大如城。 岸上,一聲“起”,巨艦兩側各有數十頭水牛哞哞地叫着,在鞭子的驅策下,邁着緩慢而有力的腳步向前走去,套在它們身上的粗大的繩索吱吱嘎嘎的響起,安置在甲板上的巨大絞盤轉動起來,高高的巨木搭成的架子上,塗了油的滑索一寸寸地移動,將一塊巨石吊起。 巨石重達十噸同,在船上無數的水手齊心協力的運作下,這塊巨石被平穩地放置平坦的艙底,艙底已經靜靜地躺着兩塊同樣的巨石,艙蓋砰地一聲合攏。 這只是一個密封艙,整艘巨艦共有十八個密封艙,每個密封艙內放置三塊分別重達十噸的壓艙巨石,整艘巨艦僅壓艙石就重達五百四十噸。 此時,世界上海軍實力僅次於大明的艦隊是突尼斯艦隊,他們最大的艦船載重量僅為五十噸,其載重量僅僅相當於大明寶船壓艙石重量的十分之一。 船尾,一個風力發電機的葉片相似的巨大怪物靜靜地探入水中,它的長度高達十一米,僅僅是這一個方向舵,就是哥倫布的旗艦尼娜號的全長。 港口中,靜靜地停泊着無數的大小艦船,船艦的縫隙間,返于艦船與岸頭的小船黑壓壓一片,它們像辛勤的工蟻一般,一趟趟地向補給艦上輸送着各種遠洋必需物品。 大量的蔬菜,多被製成了鹹菜、乾菜,還有適宜長期保存的蔬菜,裝滿泥土的盆栽中則生長着水靈靈的新鮮蔬菜…… 補給艦上的糧倉已經堆滿,大豆、麵粉、糖、鹽、各種調料、小米和大米。大豆是最重要的一種食物,它不僅可以直接食用,還可以用來發豆芽,以確保船員們在航行中不會患上敗血症。 當然,用來防止敗血症的不僅僅是豆芽,運上船的還有大量經過特殊處理,可以長期保存的酸橙、檸檬、橘子、柚子等水果,有些水果不宜保鮮,還曬成了干,或者製成了蜜餞。 食物中還包括沒有脫殼的稻子,因為帶殻的稻子所含的營養物質可以預防腳氣,大明現在還沒有那麼發明的醫術,可以明白這些食物預防各種疾病的原理,但是在悠久漫長的實踐過程中,他們已經發現了這些食物的特殊用處。 巨大的淡水儲存箱裡已經注滿潔淨的清水並封存完畢,大明艦隊的水手們已經掌握了從海水中脫鹽取得淡水的技術,但是要滿足這麼多人的飲用,自然還是以貯存清水為主。 肉狗、肉鷄,肥豬、用來捉老鼠的貓,還有傳遞訊息的信鴿……,也被大批的運上了船,一時鷄飛狗跳,熱閙非凡。 一筐筐的魚也被運上了船,主要是醃魚和乾魚,當然,船員們帶了鈎網,他們還可以在航行中捕獲鮮魚。 此外,還有大箱的茶葉和一罈壇的米酒被運上船,這些可不是用來交易的,而是供船員水手們飲用的。 當這些物資裝滿補給船後,這支艦隊可以在海上持續航行三個月、長達一萬五千里的航程,而無需靠岸補充食物或水。 它們可以從這裡出發,不間斷地航行,于五個星期內到達馬六甲、十二個星期內到達波斯灣的霍爾木茲海峽,它們有能力航行于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每次航行時間持續數年。 後勤補給方面的準備工作持續了整整三天,然後就是武器裝備方面的準備。 裝馬船上屯積了大量的牧草和豆渣餅,這裡將飼養數千匹戰馬,供騎兵登岸,進行陸地作戰…… 與巨大如城的寶船相比顯得快速、機動的小型戰船,則在加緊裝配着各種艦載武器,此時,世界排名第二的突尼斯艦隊其保衛力量主要還是弓箭手,而大明的戰船上已經裝備了火銃、火箭、大炮、曲射炮以及向敵艦噴射火焰的火龍喉。 這是一支無可匹敵的艦隊,它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摧毀任何一支試圖與之為敵的艦隊。 此時,就算集中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海軍,與這支艦隊開戰,其結果也不過是一群鯡魚碰到了鯊魚群的絶望。 重型武器是早就安裝好了的,如今只是配備各種彈葯,所以武器裝備的配裝只用了一天時間,第二天一早,船隊乘員就開始登船了。 最先登船的是官校、旗軍、勇士、火長、舵工、班碇手、通事、辦事、書算手、陰陽官、醫士,鐵錨、木埝、搭材等工匠,水手、民稍…… 接着是樂師、廚師、說書藝人、雜耍藝人,以及大批興高采烈的商賈。 然後是精通星相天文、農業、動植物、工程、建築、冶煉鑄造、火器製作和維修等各方面的專業人士,他們將負責研究、實驗、測量、測繪、記錄、收藏等方面的專業事務。 最後則是各級官吏。 文官集團如願以償地成為大航海艦隊的一個重要參予者,他們背後的豪門、地主、商賈等勢力集團也都如願以償地成為分享遠洋貿易的一份子,怨懟之氣迅速煙消雲散了,攻訐抹黑大明遠洋艦隊的種種言論已經完全沒有市場,代之而起的叫人肉麻的歌功頌德。 一夜之間,下西洋就從他們口誅筆伐的禍國殃民變成了利國利民的無上壯舉。 這支艦隊還沒有最後完成,在黃海邊上,雙嶼衛的數十艘戰艦以及數千名戰士還在翹首等待。 此外,在廣州口岸,還有另外一支數不清的商船隊伍正在集結,等候加入下西洋的大軍。 在廣州口岸,還擠滿了準備加入遠洋艦隊的流鶯艷妓。 上一次隨遠洋船隊下西洋的妓女們不但做男人生意,同時還兼做生意,她們回來時都發了大財,除了少數好逸惡勞、揮霍無度的依舊重操舊業之外,其餘人都從良了,過上了穩定、安逸的生活,眼熱之下,這次願意隨船隊遠洋的流鶯人數遠遠超出了需要的規模,恐怕要競爭上崗了。 岸邊,無數的人匯聚于此,為自己的親人送行。 夏潯與自己的家人正殷殷惜別。由於他執行的是秘密任務,所以朝廷並未對外公開輔國公也在下西洋之列,因此他此刻只着一身便裝,如同一個普通的文士。一家人惜別送行的位置距碼頭也稍遠一些。雖然家裡人早就知道夏潯將要往西洋一行,可是事到臨頭,茗兒等人還是禁不住熱淚長流。 以前,夏潯經略遼東的時候,也曾一去經年,可那畢竟是在陸地上,這時代的大明人,對海洋還陌生的很,飄洋過海,行千萬里之遙,那是八仙才應該做的事吧。大海的陌生和神秘讓她們心裡充滿了畏懼,所以這離愁也就特別的強烈。 “不要哭了,你們看看,數萬人呢,有將士、有水手、有官員、有商賈,哪一個不要背井離鄉?就我一人特別麼。” 夏潯輕輕擦去茗兒腮邊淚水,柔聲安慰着。 茗兒再也顧不得什麼國公夫人在人前應有的禮儀,忘情地抱住了他,用緊全身力氣,淚水潸潸而下,淋濕了他的衣襟。她就只是他的小女孩兒而已,為了做好這個國公夫人,她已付出了太多太多,快要忘記本來的自己,這不是她,她不快活,她只想撲在自己的男人懷裡。 夏潯擁抱著她,許久許久,在她耳邊輕輕囑咐:“家裡的事情,就全交給你了。我的計劃,如今也只能由你來承擔。嫁給我之後,叫你付出了許多許多,我欠了你、欠了你們。” 夏潯抬起頭,看看同樣淚眼朦朧的梓祺、謝謝、小荻等人一眼,低聲道:“我答應你們,等這次回來,從此再也不離開你們,再也不叫你們為我思念、為我擔心!” 茗兒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許久許久,她才緩緩放開雙臂,仰起頭看著夏潯,臉上淚痕猶在,卻努力綻開一個美麗的笑臉,說道:“相公,我們等你回來!一定要……安全回來!” 夏潯點點頭,又看看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兒女,對最大的思楊笑了笑,道:“等爹回來,我的寶貝女兒也該長成大姑娘了,到時候爹親自給你選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 思楊本來眼淚汪汪的,叫他這麼一說,卻不禁羞紅了俏臉,便忸怩地低下了頭。 楊懷遠還不到知道離愁滋味的年紀,聽了爹爹這話不禁嘎嘎地笑起來,衝著姐姐擠眉弄眼。 夏潯瞪他一眼,訓斥道:“笑什麼!傻小子!等老子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考較你的功課!要是你學的不好,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楊懷遠一聽,立即鑽進茗兒的懷裡,不依地撒起嬌來,一家人都被他這副樣子給逗笑了。 藉著這離愁別緒被兒子沖淡的機會,夏潯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人,沉聲道:“保重!”便轉身大步走去,一身男裝打扮的蘇穎看看幾位姐妹,又不捨地看看自己一雙已是荳蔻妙齡的親生女兒,向茗兒低低說一聲:“夫人,我走了!”便追着夏潯而去。 夏潯不願叫家人陪他遠行吃苦,可這一去兩年,他又不是鄭和,總會有需要的,難道叫他堂堂國公去逛花船?就算他肯,家中妻妾也不肯吶,總要叫人隨身侍候才是。 蘇穎原是海盜出身,水性驚人,作為雙嶼海盜的三當家,她又同南洋商人打過交道,熟知許多國家的風俗民情,再加上這些年夏潯與雙嶼衛一直通過她來聯繫,她就成了陪伴夏潯下西洋的不二人選。 無數條船,有的停泊在岸邊,候着乘客上船,有的遠在水中央,需要用小船把乘客一船船的運過去,岸上又有許多為親人送行的家人,雖然具體下來,亂中有序,可是從整個港口看來,卻是紛亂一片。 張熙童由戶部員外郎火箭似提升為右侍郎了,上任之後的第一個使命就是下西洋。老張新官上任,排場不下,從屬的女眷和仆從不下數十號人,浩浩蕩蕩地登船而去,同時登船的還有其他一些官員家的家人,大家擁擠在一起,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青衣小帽、書僮打扮的“少年”,悄悄地混進了他們的隊伍。 登上船頭,“他”鬼鬼祟祟地向岸上張望了一眼,一雙秀氣的大眼,透着古靈精怪。 “嗚~~嗚~~~嗚~~~~~~~” 號角聲起,永樂大帝的無敵艦隊啟航了。 大艦六十二艘,中小戰艦二百一十八艘,商船一百一十六般,檣櫓相接,張帆如雲,浩浩蕩蕩地駛去。 官員、學者、水手們都擠在船欄邊,努力想再看家鄉最後一眼。 接下來,他們將長年顛簸在海上,要很久很久才能重新踏上祖國的陸地。 遠洋航行是危險的,船上的一行人將再也無法回到故土,他們或因疾病死在異鄉,或因風浪葬身大海,或因失事或其它原因永遠留在異域他鄉,在那裡繁衍生息,大明將從此成為他們魂牽夢縈的地方。 這一年,歐洲人正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的剛剛睜開眼睛; 這一年,美洲仍是一片原始部落的樂土; 這一年,讓整個歐洲為之顫抖的貼木兒帝國已徹底分崩離析,內亂不止,戰火不斷; 這一年,蒙古高原上最強大的兩頭猛虎,韃靼和瓦剌,一頭已被圈養在大明的後院,一頭還在奄奄一息的掙扎; 這一年,東邊的朝鮮國正陶醉在小中華的美夢中; 這一年,日本正處于刀光劍影的戰國時代; 這一年,南亞諸國寺廟裡的鐘聲依舊悠揚、安靜,節奏緩慢的彷彿還沒睡醒。 這一年,大明的遠洋艦隊開始了它的第二次遠航。 公元九世紀以前,能在海域航行的船几乎都是外國的,但是從九世紀起,中國建造了它自己的海上艦隊。宋、元時候,中國大型的遠洋艦隊向海外派遣特使並建立了固定的海外貿易網,逐漸地從阿拉伯人手中奪取了對香料貿易的控制。 這張網在元末明初曾經被收了回來,現在朱棣大手一揮,又把它撒了出去! 第1004章 一棹春風一葉舟 浩浩蕩蕩的艦隊沿長江順流直下,在出海口匯合了奉命集結于此的雙嶼衛四十八條戰艦,組成一支龐大無匹的船隊,折向南海。 這支船隊的整個編組隊形是前哨、左右前營、突出整個艦隊隊列的左右哨列,最後是分向左右雁翅狀的後哨,中間位置是最巨大的寶船和無數的商船,那陣形彷彿一隻背負神山的巨龜。 從空中俯暇下去,整個艦隊黑壓壓一片,鋪開來有好幾平方公里,這樣的場景,酷似二戰時海上的巨型混合艦隊,但那時候,美、英、德、日等國都擁有這樣的海軍艦隊,而現在卻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涉滄溟兮十萬餘里,觀夫鯨波接天,浩浩無涯,或煙霧之溟,或風浪之崔嵬。視諸夷域,迥隔于煙霞縹緲之間。而我之雲帆高張,晝夜星馳,涉彼狂瀾……” 清晨,禮部右侍郎張熙童站在船頭,俯瞅大海,忍不住詩興大發,旁邊的鄭和聽了不禁淡淡一笑。張侍郎的這種心情,他第一次乘着巨艦,駛入大海時,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大海的這種壯觀、瑰麗,也只有剛剛踏上大海的人才會有。 鄭和笑微微地心想:“等着吧!等巨浪如山,舟如敗葉的時候,等數月航行,四望茫茫,枯躁乏味的時候,這位張大人就知道航海遠非他想象的那麼詩情畫意了。” 此時還是黎明時分,可第一次出海的人都起了個大早,等着看那紅日躍海而出。船員們正在緊張地忙碌着,目前大明航海使用的導航方法主要是航海羅盤和過洋牽星之法。 此時,舵手正保持船的正尾對著北極星,導航員則用牽星板測量北極的地平緯度,獲得初次數據後,他們將可以保持整整一晝夜的正南向航行,然後再進行另一次北斗的測量。這時他們還未能掌握經度的準確測算方法,緯度的確定也不是以赤道為基準點,而是根據北極星等星體來確定,但這已足以讓他們在赤道以北以驚人的準確性抵達想要到達的地方了。 海浪翻湧而來,方形的船頭兩側設計有海水的通道,浪頭湧來,就會灌入通道,當船頭一沉復起時,水就從兩側排出,這種方法很好地解決了船的顛簸問題,所以這船行駛在海上平穩的很,讓趙子衿這種初次乘坐大船出海的人也少有不適的感覺。 夏潯在另一條船上,並不是所有的官員都知道輔國公也在下西洋的隊伍當中,除了正使鄭和、副使張熙童、雙嶼衛指揮使許滸之外,就只有周滿、洪保、周聞、楊慶等幾位主要的大太監和文官。 主艦上官員眾多,所以為了保密,夏潯住在雙嶼衛的戰艦上,張熙童也住在另一艘大艦上,但是他起得早,一早起來是為了觀耳出,但是為了和正使鄭和拉近關係,他就興沖沖地跑到鄭和的大艦上來了。 他的侍妾有夢此刻才剛剛起床。 有夢沒有姓、也沒有名,自小就是青樓長大,原是京師有名的紅歌妓,張熙童從遼東回南京,榮升禮部員外郎後,同僚設宴慶祝,邀他花船飲酒,一眼相中,這才為她贖身,從此做了自己愛妾。張熙童十分寵愛這位如夫人,此番下西洋,她是唯一一個被他帶在身邊的妾室。 有夢睜開眼睛,眼神稍稍有些迷惘,過了片刻才清醒過來。忽然意識到此刻自己還在船上,此刻自己正在海上,不禁一掀薄衾,歡喜地躍起,赤着雙足跑到窗口,掀開窗子向外望去。 一股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撩起了她的秀髮,浪濤聲不絶于耳,有夢嘖嘖地讚歎幾聲,這才意猶未盡的轉過身來。窗子就在舷板上,不虞有人看見,有夢懶洋洋地轉身,準備喚丫環進來侍候她梳洗着妝。 昨夜與老爺纏綿半宿,這時她身上可真夠瞧的,下體不着寸縷,只是套了一件褻衣,虧得那褻衣肥大,直垂到臀部,所以下邊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美腿。芳胸半程着,一頭烏亮的長髮半掩在雪膩豐腴的胸口,婉媚的味道經這一件春衫而有种放大的效果。 有夢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牛角梳子,對著桌上銅鏡剛剛梳理了兩下頭髮,突然尖叫一聲,扔了梳子跳起身來,掩着胸縮到牆角,驚叫道:“你是誰?” 唐賽兒一身青衣小帽的侍童打扮,悄悄潛進房來,已經躲藏了一陣了。 她發現這船上比起當年在軍中時反而不易藏身,再加上那一次她是驚恐萬狀,只當害死了人,想要逃之夭夭,什麼苦都忍得,這一次卻不同,叫她衣服整日不換、澡兒幾天不洗、也不梳洗打扮,只吃殘茶剩飯,睡覺要睡在硬梆梆的犄角旮旯,她當然不願意。 可是她已偷偷聽船上的水手說過了,現在還不算真正的出了海,接下來還要去廣州,如果這時被夏潯發現了她,難免一個被押解上岸,着人送回的下場,所以她現在還不是叫夏潯知道的時候。所以她鬼鬼祟祟地潛進有夢的房間,本想看看有什友自已得用的東西。 未科她防了有夢姓娘,卻一時大意,沒注意到那面銅鏡可以反映到的角度,被對鏡梳妝的有夢姑娘看個正着,有夢看見一個人影兒在後面鬼鬼祟祟地行過,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一時間花容失色,一顆芳心卟嗵卟嗵跳個不停。 “噓!” 唐賽兒也被她嚇了一跳,趕緊豎指于唇,小聲道:“噤聲!不要怕,我不會害你的。” 有夢姑娘定睛瞧她,十三四歲一個少年,雖是青衣小帽下人打扮,卻是唇紅齒白,秀眉大眼,清而秀,魅且麗,如此罕見的俏美少年,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有夢姑娘上下打量她幾眼,怯意便去,隱隱生起一種難言的感覺,不禁微微挺起了飽滿誘人的酥胸,佯做怒意,嬌嗔道:“你這小廝,是哪位大人府上的,怎麼這般無禮,闖入姐姐寢艙?我若張揚出去,還不叫人打殺了你?” “我……我……” 唐賽兒乾笑兩聲,眼珠兒咕嚕嚕一陣亂轉,卻想不出個託辭。 這時,艙門敲響,那小丫環在外邊叫:“夫人,夫人,你怎麼啦?” 有夢姑娘瞟了眼唐賽兒,見她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叫人一見便愛煞了她,不禁心生維護之意,忙道:“沒甚麼,做了個噩夢,嚇醒了!” 支走了那小丫環,有夢便似笑非笑地瞟了唐賽兒一眼,說道:“老實向姐姐交待,你偷偷跑進人家房裡來做什麼?” 滄海橫流,旭日東昇。 那一輪紅日突然躍出海平面,千萬道紅光頓時鋪撒了整個海面,連那大船都沐浴在一片紅光之中。 夏潯赤着雙腳,穩穩地站在船頭的甲板上,雙腿微蹲,雙手于丹田前方如抱圓濤,正在徐徐地吐納。他一呼一吸之間都要相隔很久,可是卻絶不會給人一種用力的感覺。 船身輕輕地顛簸着,帶著淡淡海腥味的海風拂得他的衣帶輕輕飄拂,他的整個人卻已完全鬆弛下來,彷彿整個兒融進了這天地之中。 蘇穎靜靜地站在一側船舷邊,看著她的郎君練功。 相信整個船隊三萬餘人中,找不出幾個比她對大海更熟悉的人,在這裡,她如魚得水,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融合其中,可是夏潯也能如此之快的適應水上的生活,甚至沒有一絲半點的不適應,這一點叫她頗為敬佩和奇怪。 她可以適應海洋的生活,可是天知道要她適應陸地的生活、適應在金陵做闊奶奶的生活,她用了多麼久?可夏潯呢?不管是陸地、海洋、大漠、草原,似乎不管到了哪兒,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其中,並適應那裡的生活。他就像一棵野草般堅韌,任何環境,都會被他征服。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夏潯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舒展了幾下身子,踏着甲板,扶着船頭向前望去。湛藍的海水被船頭破開,掀起的白色浪花不斷地幻滅復生,幾頭海豚似乎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事情,它們無畏地追逐着船頭的浪花,不知疲憊的跑在大船前面。 船頭上方,許多海鳥鳴叫着,盤旋着,這裡距陸地並不是非常遠,遠遠的,能夠看見若隱若現的陸地,只是在這樣能見度極好的早晨,看起來也像霧茫茫的不甚清楚。 蘇穎輕輕走到他的身邊,陪着他站定。 夏潯沒有回頭,卻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過了許久,夏潯才冉道:“在想什麼?” 蘇穎輕輕地道:“我喜歡這兒,每次一到這兒,就覺得身心暢快,不需要顧忌那許多……”自從隨了你,我在國公府也住了多年了,可我……還是更適應這樣的日子。” 夏潯低低地笑起來:“野人之性,視豪門如藩籠!其實何止是你,謝謝、梓棋、小荻、小櫻她們莫不如是,其實……從骨子裡來說,茗兒也是這樣的性子,她也一樣不喜歡那樣的束縛,只是……她不能不比你們背起更重的擔子罷了。咱們一家人,其實全都是這樣的。” 蘇穎忍不住笑起來:“那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若非骨子裡就與你是一樣不覊的性情,又怎麼能走在一起!” 夏潯輕輕握起她的手:“你放心,等咱們從西洋回來,我就帶你們去那個地方,在那裡,咱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活着。” “嗯!”蘇穎柔柔地答應,像個初諳情事的小姑娘。 她對相公說的那個地方充滿了好奇,卻沒有多問,再是如何豪放不覊,她也不可能跳脫這個時代,嫁鷄隨鷄,相公說去哪兒,那便去哪兒就是了。 夏潯握著她的手,面朝大海,漫聲吟道:“ 一棹春風一葉舟。 一綸繭縷一輕鈎。 花滿渚,酒滿甌。 萬頃波中得自由!” 第1005章 遊必有方 龐大的遠洋艦隊在廣州碼頭停靠了一下。 這裡還有一支南方商隊等着加入遠洋的行列,他們早就集結完畢,興高采烈地等着西洋淘金去了。 艦隊的物資雖然剛從南京過來,航程不長,消耗不是很大,趁此機會也要再補充一下,海上航行,任何難以預料的現象都可能發生,只要有機會,補給必須保證充足。 同時,這裡還有幾條花船等着加入遠洋隊伍。 要加入艦隊的妓女是很受船隊歡迎的,“夫天生萬物,唯人最貴,人之所以上,末過房欲,法天象地,規陰矩陽”,數萬人的龐大艦隊,一走就是一兩年,且大部分時間航行在海上,生活枯躁乏味,他們的生理問題是必須要考慮的。 遠洋艦隊的主力是軍人,個個都是血氣方剛的男人,朝廷可不希望遠洋艦隊歸來的時候,變得“基情四射”。 妓女們經過選拔,被單獨安置在幾條船上,由教坊司撥專人管理,她們上船時,除了攜帶著許多艷麗的衣裳、胭脂水粉等婦人所用之物外,還攜帶了針線和藥材,這些可都是她們一路賺錢的工具。 針線是用來給水手縫補衣裳的,這樣龐大的一支艦隊,男人又普遍不懂針線活兒,這一路下去,衣裳的縫補也可以讓她們賺一筆不菲的收入。至于藥材,她們可不是同醫士郎中們搶生意,她們所攜帶的藥材都是和做皮肉生意有關的,也就是壯陽藥物。 船隊中的男人未必在床上都是糾糾偉丈夫,性藥是大有銷路且大有賺頭的,蜥蜴藥酒、山獺藥酒、禿鷄散……,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男用和女用的避孕器具以及避孕藥物,她們是去做生意的,可不想回來的時候養個連爹都不知道是誰的娃兒。 艦隊在廣州停泊的時候,受到了地方官員的熱烈歡迎和熱情招待,這樣的態度同上一次是截然不同的。遠洋船隊這次有大批文官擔任使臣,這從感情上被地方官們把艦隊看成了自己人。而市舶自由貿易,將使他們所管轄的地方大獲其益,這更叫他們欣喜若狂,因此,那些太監看著也就不那麼礙眼了。 張熙童等文官自然是地方官員的上賓,鄭和等宦官也受到了禮貌的接待,夏潯負有絶密任務,不能公開其身份,自然不會參加這樣的宴會,此刻,他正在張熙童所在的戰艦上,在他面前,正規規矩矩地站着一個俊俏少年,低着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只是他扁着小嘴兒,低頭用手指一遍遍地捲衣角的動作,帶了些女孩子氣。 這個青衣小帽、少年打扮的人自然就是唐賽兒。若她真是個俊俏少年,沒準那位有夢姑娘瞧這小正太粉妝玉琢、是一隻鮮嫩可口的童子鷄,說不定還會幫她遮掩一二,既知她也是個女兒身,哪裡還會替她隱瞞。張熙童一回船,有夢就把事情對他全說了。 張熙童把唐賽兒叫到面前,重新問了一遍,確認了她的身份和上船的理由。唐賽兒免不了又向他軟語央求一番,張熙童這等老奸巨滑的角色哪肯為了她個小丫頭得罪輔國公,當下沒口子的答應,那慈眉善目的模樣差點兒沒把唐賽兒感動哭了,結果一扭頭他就把唐賽兒給賣了。 於是,夏潯就突兀地出現在了這裡。 夏潯沉着臉,嚴厲的訓斥道:“你這丫頭,瘋慣了是不是?嗯?若換在那些規矩嚴厲的人家,一個女兒家離家出走,一次就生生打死了,還容你再來第二次?你當初跑到西涼,好!是因為你以為打死了于謙,倉惶逃命,那你告訴我,這一次是因為什麼,說!” 唐賽兒嚇了一跳,怯怯地道:“我……我娘給我說了一門親,是對門開油坊的高家二小子高啟明,他一說話就有些結巴的,人家不願意……” “嗯?” 夏潯這才省起,按照大明的法定結婚年齡,唐賽兒業已到了該成婚的歲數,在他眼裡,一直還把賽兒當成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若不是她說,夏潯還未想起來。 “開油坊的麼?” 夏潯悄悄皺了皺眉。 其實仔細想想,唐賽兒能找這麼一戶人家,還真的不錯,已經算是高攀了。唐賽兒母女倆要不是跟他輔國公有那麼一份老交情,在金陵城算是什麼身份?不過就是一個給人作針線活的寡婦,獨自帶著一個半大不大的丫頭,開油坊的家境還是很殷實的。 不過…… 夏潯看看這個被他改變了一生命運的女孩,這可是本來歷史上的白蓮聖母,史上有名的女中豪傑呀,她指揮千軍萬馬,同朝廷大打出手,甚至連永樂大帝都受到了震動,要親自指定剿匪將領平叛的一位義軍領袖,嫁給一個開油坊的…… “一個粗布短褐的漢子趕着一頭小毛驢回到家裡,從驢背上卸下兩麻袋收購來的麻菜籽兒,從腰間抻出一條皺皺巴巴的毛巾,一邊拍打着身上的塵土,一邊沖屋裡喊:“娘……娘子,我……我回……回來了。” 屋裏邊,煙氣昭昭,唐賽兒已經變一個黃臉婆,腰繫一條油漬麻花看不出本色的圍裙,頭上包了一條滿是油煙的布帕,正滿頭大汗地用鏟子翻炒着鍋裡的菜籽兒,聽見聲音依舊翻炒如飛,粗聲大氣地答應着:“當家的回來得可巧,這一鍋炒好正好沒料哩!” 這時一個拖着兩筒鼻涕的半大孩子跑過來,大聲報告:“娘啊娘啊,弟弟香油吃多了,躥了一炕的稀屎……” 夏潯機靈靈打個冷顫,趕緊揮去了腦海中想像出來的畫面。 唐賽兒站在面前,還在抽抽答答地抹眼淚兒,蘇穎看了她一眼,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便貼著夏潯的耳朵,悄悄地道:“唐家母女倆全靠老爺你幫襯着才能在金陵過活,來日老爺一走,她母女倆如何度日?到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同行,還差她母女倆麼?莫不如到時一塊兒帶走。” 夏潯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來自現代,自然是反感女孩兒還沒長成便早嫁的,他自己的大閨女今年已經十五了,茗兒曾跟他商量過定親成家的事兒,因為剛剛到了歲數,以他的家世也不愁嫁,所以暫時拖了下來。 他在碼頭上打趣女兒,說等回來就給她找婆家,其實是逗她的。那時候她也十七了。再加上他已打定“鯉魚脫卻金鈎去,搖頭擺尾再不來”的主意,到時候大事一忙,等一切安定下來,這閨女就有十九了,那時再給她找個婆家,才算比較合適的年齡。 穎兒說的也是道理,如果將來把唐賽兒母女帶走…… 那就不急着讓她嫁人了,她才十五,也就初中畢業的年紀啊。 真要叫她嫁了,反而不好帶走,她那夫家願意麼? 再說,就她那精靈古怪的性子,和一身神鬼莫測的幻術,真要嫁那麼一戶人家,要麼她被生活磨去一身的靈性,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要麼會把那戶人家閙個天翻地覆,仔細想來,恐怕還是以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梓祺那位出家為尼的姑姑就是前車之鑒啊…… 夏潯思來想去,漸漸意動。 唐賽兒何等機靈乖覺的主兒,雖然哭天抹淚的扮可憐,那雙眼睛可一直偷瞟着他呢,一瞧他有些猶豫,“卟嗵”一下就跪到了他的面前,抱住他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義父,賽兒真的不想這麼早就嫁人,尤其不想嫁與那高家,求您與我作主……” 夏潯嘆了口氣,說道:“如果這樣,你也不該跑掉,你娘該急成什麼樣兒?” 唐賽兒道:“我留了書信給娘親的!上一次是逃得匆忙,再說……那時也不會寫幾個字,如今我與思楊她們一塊兒讀書,寫封書信還不容易麼?我……我跟娘親說了,要跟義父出海……” 夏潯瞪了她半晌,才道:“幸好還未出海,我叫人送你回去吧,我給你娘寫封信,叫她不要急着給你定下親事便是了。” 唐賽兒忙道:“不成,萬一娘親不聽,賽兒那時去哪兒求義父說話?義父,你就叫我跟着你去嘛,我還從來沒坐過大船,下過西洋呢!” 眼見夏潯鬆了口,唐賽兒便打蛇隨棍上,抱著他的腿撒起嬌來。 蘇穎一旁見了,便道:“賽兒一身幻術,在我大明尚且被視為神術,到了番邦,只消小試身手,還不被那些未開化的蠻人當成活神仙?說不定,對老爺所負的使命,會有莫大幫助。” “唔……” 到底是枕頭風厲害,夏潯沉吟半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來吧!那你就跟我下西洋吧,一路上,可得聽話!” “是是是,答應,我都答應!” 唐賽兒歡呼一聲,雀躍而起,臉上還帶著淚花兒,已是笑逐顏開,抱住蘇穎使勁地親上一口,喜孜孜地道:“謝謝穎姨,穎姨最好啦!” 夏潯瞪她一眼道:“磨墨去!怎麼說也要留下一封書信,告訴你娘知道,免得她又為你牽掛!” “哦!” 唐賽兒馬上跑到書案旁,認真地磨起墨來,那樣子真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蘇穎嘆道:“這孩子,比思潯、思潯那倆丫頭可要老實懂事的多了。” 夏潯翻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你可拉倒吧,她呀,裝模作樣的本事比她的幻術還要出神入化呢……” 第1006章 嚴肅點兒,打劫呢! 艦隊在廣州口岸停歇了兩天,便再度踏上了征程,第一站就是占城。 大明艦隊在占城停留了較長一段時間,因為安南戰事剛剛平息,安撫占城,對治理安南很幫助,之後他們便到了達爪哇,在這裡短暫停留後,來到了滿剌加(馬六甲)。 滿剌加此時還沒有一個獨立的國家政權,只是蛇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住在這裡的人從事各種社會活動,需要一個首領,漸漸就由勢力最大、最有威望的人,成為了這個地方所有人共推的首領,如今這裡的首領叫拜裡迷蘇剌。 拜裡迷蘇剌統治滿剌加,服屬於暹羅(泰國),每年向暹羅象徵性地納貢四十兩黃金,鄭和上一次下西洋歸來時,拜裡迷蘇剌曾委婉地向他表達了願意臣服于大明,並請求大明支持,幫助他們自立一國,擺脫暹羅控制。 鄭和回朝後,向永樂皇帝轉述了拜裡迷蘇剌的願望,朱棣欣然允諾,這一次鄭和在達爪哇停留的時間並不長,直接趕赴滿剌加的目的,就是向他傳達大明天子的詔旨,封其為王。 大明願意扶持拜裡迷蘇剌有其深層意義。這裡是南洋的一個重要港口,大明要把下西洋作為常事,需要在南洋有一個穩定的中繼站,這個地點就選在了滿剌加。 滿剌加位於印度和大明海途中間,是航船必經的一處海峽,這裡四面環島,是海上暴風雨的一處天然良港,同時這裡還是重要的香料集散地,是中國瓷器和印度紡織品的集散中心,是印度洋貿易的主要中心之一。 在這裡扶植一個忠於大明的政權,這裡就可以成為大明的一處海外基地,大明艦隊可以從這裡補充繼續西行所需的新鮮食物、飲水和木材,並把這裡建設成大明輻射整個南洋地區的貿易中心。 鄭和的到來,受到了拜裡迷蘇剌的熱烈歡迎,當鄭和代表大明天子,宣佈立滿剌加國,封拜裡迷蘇剌為滿剌加國王,並賜誥印、襲衣、黃蓋時,拜裡迷蘇剌激動得渾身發抖。 滿剌加太小了,沒有大明這樣強大的國家為後盾,他不敢稱王,更不敢擺脫暹羅國的控制。可是現在有了大明皇帝的聖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絶向暹羅綱貢、拒絶接受暹羅的管轄,堂而皇之地自立一國。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一文不名、到處受虐的落魄書生突然錦袍玉帶、手執尚方寶劍,做了八府巡按般揚眉吐氣,把個拜裡迷蘇剌喜得是手舞足蹈。 拜裡迷蘇剌傾其所有,以最隆重的禮遇款待大明一行官員,並請鄭和與張熙童正副大使為他封山題字、蓋廟留念,搞起了一系列的轟轟烈烈的開國慶祝活動。 隨船而來的眾多商賈也沒閒着,他們一窩蜂地衝上岸去,兜售中土產品,購買本地香料,一些有遠見的商賈開始在當地買地皮蓋房子,開起了商舖。還有一些喜歡撈偏門的商賈在這裡開起了賭坊、酒館等各種娛樂設施。 做為中土人物,他們在這裡享有崇高的地位和權力,拜裡迷蘇剌手下那些剛剛名正言順做了官員的小頭目們就像滿清官員侍奉洋大人似的,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們身邊,為他們跑前跑後,提供各種便利。 只要這番努力能換來明大人的一句讚賞,那真比豬八戒吃了人參果還要美啊!上司面前,也顯得自己卓有政績不是? 大明朝廷對商賈們的行為是持鼓勵態度的,要把這兒牢牢控制在手中,當然不能只靠強大的武力,武力不能征服民心,動人心的是財帛。 通過大明商賈的動作,整個南洋群島和東南亞的貿易都將集中在滿剌加,中國商賈們在這裡遍地開花,很快就能控制這裡的貨物和通貨市場,並且控制這裡的商品價格,源源不斷的財富將從這裡流向大明。 但是與此同時,這個小國的國民也將在大明的帶動下,接觸更多的文明,享用更多的財富。別的不說,光是眼下,大明商賈在這裡投資開辦種種商舖,就為多少當地人帶來了賺錢機會? 更不要說,修橋鋪路這種人人得益的基礎建設了,實際上就連拜裡迷蘇剌準備投巨資修建的王宮,也是由中國商人承建的,當地可找不出那麼高明的建築師。攬到了這個活兒的商人已經興高采烈地派小船回國去招聘工匠了。 鄭和、張熙童,包括眾多低階文官、武官,都被滿剌加的各級官吏奉若上賓,請去飲酒赴宴了,夏潯因為身份需要保密,卻無需參加這種官宴應酬,這倒是讓他輕鬆自在的很。 這天上午,官員們又被拜裡迷蘇剌親自請去赴宴,夏潯靜極私動,便和蘇穎帶著唐賽兒一行三人,由一些雙嶼衛官兵和潛龍秘諜的明暗保護下,踏上了滿剌加的國土,這已是大明戰艦趕到滿剌加的第四天了。 朱允炆如果真的南逃了,那麼他是不大可能留居在這個地方的,朱允炆如驚弓之鳥,對一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人來說,這裡距大明還是太近了。 所以鄭和的艦隊是直接駛到這兒的,夏潯並沒有帶著雙嶼衛,先扮海盜殺奔過來。以大明此時的戰鬥力,這個地方只需幾條船、幾百兵就能拿下來,雙嶼衛如果真的浩浩蕩蕩殺來,還不嚇壞了這裡的小朋友? 眼下,大明商賈在這裡處處開花,深深地紮下根去,如果真有什麼人隱藏在這裡,是根本藏不住的,所以夏潯壓根兒沒把滿剌加列為他的探察目標。 不過,籍察訪之名,去散散心也好啊。說起來,前世今生,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南洋呢! 這時候的南洋諸國,海洋貿易還是不太活躍的,因為對南洋來說,最大的商品供應地和商品消費地都是大明,而大明帝王自朱元璋開國以來所執行的海洋政策,使得這兒的商品貿易大為蕭條,遠不及唐宋和元朝時期。 這個時候,歐洲人的大航海時代還沒有來臨,一直以來的海上貿易的霸主是阿拉伯人,而阿拉伯人雖然也時常出現在這一代,但是他們的觸角還沒有牢牢地控制這一代,他們現在在東方的貿易中心還集中在印度的幾座沿海城市,比如古裡。 此前鄭和雖然下過一次西洋,回程時也從南洋諸國採購了大量商品,但那終究不是經常性貿易,大明對他們的朝貢貿易有一定的時間限制,既然是朝貢,總不可能今兒派船去大明,明兒再派船去,就算一年一趟都算太過頻繁了。 因此現在主導南洋貿易的,依舊是走私。 走私就必須有武裝才能避免海盜打劫。可是擁有武裝的走私團隊,且沒有國法的約束,那麼能殺能搶的時候,他們會自律麼?所以不可避免的,走私商團就搖身一變,成了海盜的一員,只不過他們不是純粹的海盜,而是兼具着海盜和走私商兩種身份。 這種人中,混得最出色的、勢力最大的,就是海盜王陳祖義。 陳祖義是廣東潮州人,洪武年間入南洋為盜,二十年功夫,成為南洋一帶最強大的一股海盜首領。勢頭最猛的時候,陳祖義戰艦百艘,士兵萬人,這樣一股力量,已經可以傲視南洋許多小國了,以致一些南洋國家得向這位大盜進貢,以保平安。 後來,陳祖義試圖把勢力擴張到黃海,東海,這時候恰好朝廷派李景隆、鐵鉉和夏潯掃蕩東海群寇,夏潯說降了雙嶼群盜,結果陳祖義偷雞不著蝕把米,反毀了自己的十條主力戰艦。之後朱棣登基,部分放開了海禁,開始大力建設水師,陳祖義在福建水師將領赤忠的打擊下,勢力進一步萎縮。 無奈之下,陳祖義跑到三佛齊(今印度尼西亞巨港一帶),投靠了渤林邦國,做了朝廷的一員大將。渤林邦國國王死後,他乾脆糾集部眾,挾制百官,自己稱王了。 由盜而王,這陳祖義也算是一個傳奇了。 如果事情就這麼結束,或許陳祖義的傳奇會一直傳下去,據說唐朝時候虯髯客爭天下失敗,率部下遠赴南洋,自據一地稱王,可那畢竟是一個傳說,唐朝時候海洋貿易是很發達的,後來卻並沒有什麼從南洋一帶傳回來的實據證明他在南海稱王,而陳祖義卻是實打實的做了一國之主。 奈何,當他得知大明再下西洋的消息時,這位骨子裡依舊是個海盜的國王卻動了貪心,於是,他的傳奇也就止步于此了。 上一次鄭和從西洋歸來的時候,渤林邦國的國王還不是他,做為該國一位權傾朝野的大將,他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很容易,鄭和並不知道這個小國有位將軍,竟然就是大明通緝多年的海盜王。 當鄭和歸國時,陳祖義也慫恿國王向大明朝貢,當時這位國王已經大權旁落,願不願意都只能由他擺佈,貢使的船隊自然也是陳祖義的私人船隊,所得當然也是落入他個人的腰包,只不過是打着渤林邦國國王的旗號罷了。 這位仁兄的船隊上路時,根本就是空船! 他一件貢品也不帶,一路走一路搶,搶到什麼貢什麼,北京行宮文武百官反對朝貢時所提到的那些破爛貢物裡,就有這位陳老兄所獻上的貢品。回去時這位仁兄也沒閒着,照舊是一路搶回去。 如今該國國王已經病死,他廢了國王的兒子,自立為王。 大明艦隊的第一站是占城,這樣拉風的一支龐大艦隊,每到一處都會引起轟動,消息會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大明艦隊還在占城停駐期間,消息就已像風一樣地向南方諸國傳開。 尤其是大明使者向占城國王宣佈今後改朝貢貿易為自由貿易,向他們宣傳了自由貿易的種種政策之後,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傳播擴散的更快。所以,當大明艦隊離開占城,繼續向前進發的時候,渤林邦國王陳祖義就已收到了準確消息。 大明艦隊攜帶的財富是驚人的,更重要的是,大明艦隊所擁有的那些續航能力強、戰鬥能力強、堅固結實、技術先進的戰艦,如果這些戰艦落在他的手上…… 屁股決定腦袋,坐上國王寶座,成為一國之主以後,陳祖義思考問題的角度也與往昔不同了,他想把自己的國家建設成南洋第一強國,可是像大師水師這樣的戰艦,他根本造不出來。國王陛下經過一番認真思考,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打劫! 被他召集來的那些現在擔任着宰相、大將軍等職務的海盜首領們聽了他的想法一個個驚得目瞪口獃,首領的這個設想,實在是……太英明、太偉大了!他這是要用蚊子腿去絆大像麼? 偉大的國王陛下面對眾多頭領的質疑放聲大笑,宮殿在笑聲中動搖:“三萬多人?哈哈哈,那又如何?這三萬多人有水手、有匠師、有女人,甚至還有戲子和養馬的、種菜的,剩下那些水師官兵還有三萬人嗎? 再說這大明水師官兵,大多為河塘之師,他們在大海裡撲騰過多久?比得過咱們這些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不錯,他們擁有強大的武力,可是本王也不曾說要力敵啊?難道咱們不能智取?” 陳祖義得意洋洋地道:“本王決定,主動向明軍水師透露我的身分,然後詐降!” “詐降?” “不錯,詐降!誘明軍入港,他們的船太大,在港口內行動遲緩,轉動不靈,只能挨打。同時他們地形不熟,再加上出其不意,嘿嘿!” 一個頭領擔心地問道:“明軍會上當嗎?” 陳祖義不屑地冷笑:“哼!本王早就打聽的清清楚楚,他們的正使是個太監,副使是個在禮部任職的文官!太監算是個什麼東西?至于那文官,除了之乎者也還懂甚麼?” 陳祖義騰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踏上王座,殺氣騰騰地道:“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來,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做成這票買票,放眼整個南洋,誰還敢與咱們為敵! 第1007章 天方夜譚 沙灘,椰林,海與天同色。 湛藍之中,天上是片片潔白的雲,水中是靜靜停泊着一艘艘巨艦。 因為從大明來了許多富有的商旅,所以許多當地人都跑到海邊來做明國人的生意。 夏潯上岸後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個椰子,那面色黎黑、身材矮小的老者用刀麻利地砍去一塊椰子皮,又用一種碧綠乾淨的樹葉一卷,插進砍開的椰子口,便成了一根吸管。夏潯把兩個椰子遞給蘇穎和唐賽兒,兩個人津津有味地吸着,陪着他一路逍遙地逛處。 侍衛們分散開來,都扮成觀光遊覽的旅客,通譯則走在他的身後,衣着舉止仿如一位管家。 海灘上售買的貨物很多,但品種有限,大多是些飛禽走獸、魚乾貝殼,最多的當然還是椰子。椰漿釀的酒,椰肉熬的油、做的糖、製做的飲食,還有用椰殻做的杯子和碗,椰樹是當地人的一種重要生活物資,他們的房屋也是用椰樹做的,包括船。 這裡的富人房舍也有用磚為牆的,不過院內建築還是依據此地特點起造如樓,大多是木製結構,木板上鋪着藤簟草蓆,上邊以硬木板為瓦,而普通人家則以茅草為屋頂。 這裡的富人大多上身穿艷麗的衣服,下身圍着布裙,頭戴一頂花冠,普通的百姓則用方帕包頭,穿著短衫,下身圍一塊布巾,透着一股子原始的味道。這裡的民風十分淳樸。雖然海邊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他們也不會烘抬物價,賣東西也爽快的很,基本上你丟下點錢就可以拿走。 有些貨物如果是論斤兩來賣的,你只要從其中拿出一部分來秤量一下,然後再對總量估個價,只要不是太離譜,他們也只憨然一笑,便悶頭幫你搬東西了。 夏潯一行人信步而去,偶見一處用棕櫚樹枝和樹葉搭起的棚子,棚子後邊連着一處院舍,看樣子卻是一家飯館,瞧那棚下環境還算乾淨,案上擺放的各色熟食色澤香艷,誘人垂涎,夏潯便對蘇穎笑道:“要不要停下來歇歇,吃點東西?聽說這兒的飯菜頗有風味,尤其是此地的米酒,多半是由椰子釀成,綿甜可口,價格也極低廉。” 蘇穎笑道:“可口就可口唄,低廉不低廉的從你嘴裡說出來笑死人,你扮個商人,便真當自己是商人了麼?” 夏潯哈哈一笑,便向棚下走去。棚下坐著一個男子,應該是這飯館的老闆,這人看起來有三十出頭,不過也未必真有這麼大歲數,這兒的男子瘦削黎黑,比較顯老。他白布纏頭,憨憨地坐在那兒,此地民風還真是淳樸,客人都站住了他都不知道起身招攬客人,只是坐在馬札上眼巴巴地瞅着。 見夏潯走到面前了,那漢子才站起來,靦腆地笑笑,夏潯指指案上擺放的各色熟食道:“每樣都給我們切點兒,都嘗一嘗,米酒且來一罈。哦,你懂漢語麼?” 夏潯說完了才省起這人未必能聽懂他的話,剛要轉身叫通譯過來,那掌柜的已憨厚地笑道:“小人懂得的,老爺、夫人、小姐,請坐。” 夏潯訝然道:“你懂漢語?” 那掌柜的老實答道:“我們這兒常有漢人來往的,做生意的都懂些漢語!” 夏潯一聽恍然,雖然大明官方的商船剛剛開始在南洋一帶出現,可是一直以來,半走私半海盜的漢人在這一帶呼風喚雨,活躍的很。他沒上岸前就聽說此地島上就有兩撥漢人各有千餘人,獨自聚立成寨,在這裡生活已經有上百年之久了,卻是宋末元初時候的中國移民,這裡的土人懂得漢語也就不足為怪了。 夏潯在四方小桌前坐了,問道:“大明寶錢,你們這兒收麼?” 那掌柜的已抄起小刀,給他們切起肉食來,一聽問話,忙不迭點頭:“收的,收的,大明寶錢,我們這兒都用的。” 此地以前尚未無國家,兼之此地產錫,所以民間通用的貨幣就是錫塊,但是其它貨幣也能流通,除了金銀,流通最多的就是中國的鑄幣,這中國鑄幣又不只是大明寶錢,實際上他們這兒現在連唐宋時期的古錢還依舊流通使用呢,其中的兌換比例也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卻是不為外人所知了。 夏潯笑道:“好,你們這兒的米酒都是自釀的吧?給我來一罈品質最好的,再拿兩個杯來。” 掌柜的生意上門,十分喜悅,一迭聲地答應。 唐賽兒把還未喝完的椰子放到一邊,舔舔嘴角甜絲絲的味道,說道:“義父,我也要喝酒。” 夏潯瞪她一眼道:“不成!女孩子喝什麼酒?” 唐賽兒嘟起嘴來:“這椰汁沒有味道,你說米酒甜絲絲的,我想嘗嘗!” 夏潯依舊不允,蘇穎笑着打圓場道:“喝就喝唄,米酒勁兒又不大。不要說米酒,就是那烈酒,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喝過了,怎麼?我就不是女人了麼?” 唐賽兒得蘇穎幫腔,得意地向夏潯扮個鬼臉,便向掌柜的叫道:“掌柜的,拿三個杯來!” 掌柜的答應一聲,俯身自櫃下取出用椰索做成的杯子,又捧了一罈椰酒,送上桌來。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棚後面的門兒開了,從裏邊走出一男一女。 這棚本就是搭在這戶人家大門口的,棚的內牆其實就是院子的外門兒,開了門就進了這人家的院子。這時從裏邊走出的是一男一女,女的頭戴鮮艷的花冠,身穿色彩鮮麗的花色短衫,下身繫一條長處到膝蓋的花紋筒裙,底下露出呈小麥色,線條很秀美的一雙小腿,結實緊繃。 她的膚色有些黑,但五官很標緻,一雙眼睛熠熠有神,而短衫筒裙,中間露出一截圓潤的腹肌,更顯得俏皮、可愛,充滿活力。只是這樣一個女子出來的話,本不致于引起夏潯一桌三人的注意,問題在於,同這女子一塊兒出來的,居然是個漢人,而且還是官兵! 這個官兵大約十**歲年輕,長得很是英俊,只是隱隱的還有些稚氣,在他身上,赫然穿著一套明軍水師的制服。這且不提,他出來時,手是攬在那個女子腰部的,看到外邊有人,大概不習慣這麼公然親熱,這才縮回手去,夏潯注意到,他的臉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反倒那個女子神態從容,毫無異色。 夏潯經由多年職業鍛鍊出來的一雙慧眼只匆匆一掃,就察覺那水師官兵衣衫不整,那位年輕的也不知道是姑娘還是少婦的女子秀髮凌亂,兩頰潮紅,額頭微見汗漬,那眼兒水汪汪的,這種風情,只有…… “有姦情!” 夏潯和蘇穎對望一眼,一致得出了這個結論。然後兩個人就心虛起來:“這姦夫可是大明軍艦上的人啊,怎麼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跑出來了,這要是被人抓個正着,豈不連自己都跟着丟人麼!” 可是…… 那正在忙着切肉的掌柜的瞟了這對“姦夫淫婦”一眼,居然還很熱情地向那士兵打招呼,嚷嚷着叫那水師小校留下來吃飯,小校並不認得夏潯,只看他們裝束,俱是漢人打扮,以為是隨船而來的富紳,神色間便有些不自然,謝絶了那掌柜好意,便匆匆走掉了,臨走之間,那女人還丟了個**嫵媚之極的眼神給他。 夏潯和蘇穎不禁面面相覷:“莫非這女人跟這掌柜的沒啥關係?”可是那女人喚那掌柜的一聲稱呼,打碎了他們最後一點幻念,在船上時,他們也簡單地瞭解了一些當地的語言,如果他們沒有聽錯的話,這女人對那掌柜的稱呼,應該是喚他相公。 夏潯和蘇穎駭然對視了一眼,突然一起反應過來,蘇穎頓時露出鄙夷的表情。這樣的事在大明也是有的,有些人家,妻子做暗娼,那丈夫則把門望風,想不到在這兒竟然碰上這麼一家人,一時間,蘇穎連就餐的**都沒有了,她低低的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厭惡道:“無恥!” 這時,不遠處傳來叱喝聲,夏潯扭頭一看,只見那剛剛走出去的水師小校正與一個男子扭打在一起,對方的穿著看來也是南洋一帶的人,只是與本地人略有不同,他還有幾個同伴也都湊上來幫忙,那水師小校一人難敵四手,不禁拔出刀來,對方也都在腰間帶了利刃的,登時也拔出來,雙方便又廝鬥起來。 夏潯一見,拍案而起,剛要衝出去幫忙,明暗間保護他的士兵中亦有穿著軍服,裝作閒游慢行的,一見這情形,不等夏潯吩咐就拔刀衝了上去,他們能擔任保護夏潯的職責,一身功夫較之普通士兵可是強了不只一籌半籌,有他們幫忙,兩下里廝打起來,只片刻功夫就見了血。 那幾個南洋人雖然拳腳凶悍,打鬥兇猛,卻架不住這幾個侍衛功夫了得,加之人多勢眾,一個個都掛了彩,或是臂上中刀,或是腿上血流如注,最後紛紛被打翻在地,這些官兵下船之前也得過囑咐,不可在地方上殺傷人命,免得激起當地百姓反感,因此不敢殺人,可凶勁兒上來,卻也不依不饒。 那些南洋人被打翻在地,紛紛棄了手中刀子表示認輸,他們還不相饒,狠狠又是拳打腳踢,弄得那些人鼻青臉腫,血肉模糊。 自大明艦隊到達港口,拜裡迷蘇剌也派了人沿岸維持秩序,這些人都是些衣裝簡陋的土人,光着黝黑的脊樑,穿著草裙,赤着雙腳,扛一桿並不甚直的矛,黑黑瘦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一見此處發生鬥毆,這些兼具士兵、警察和城管職能的土兵立即衝過來,叫嚷着讓雙方分開。 雖然這些土兵沒甚麼戰鬥力,可畢竟是地頭蛇,他們的王又是大明皇帝認命的,這些大明官兵不能不給點面子,他們悻悻地住了手,依舊罵罵咧咧的。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雙方為何打架,反正他們看見自己人吃虧了,那就動手唄,幫親不幫理,就這麼簡單。 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幾個南洋人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哇啦哇啦地一通叫喚,不時指一指那個剛剛從店中出去的士兵,又指指這邊簡陋的飯館,似乎在向當地土兵告狀。那土兵一看動手的人穿著大明軍服,哪肯得罪他們,一個小頭目把手一揮,呱呱大叫幾聲,土兵們便一擁而上,把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是傷的南洋人捆綁起來。 那些南洋人憤怒已極,呱啦呱啦又是一通怪叫,那些土兵也不理會,聽他們罵得急了,還拿矛桿兒捅他們幾下,或者踹上幾腳,等把人綁好,他們就把人帶走了,那小頭目還向幾位明大人點頭哈腰地陪笑着遞了一陣子小話兒。 這時夏潯、蘇穎和唐賽兒都站到棚前往那裡看著,那店主夫婦也站在前面,看那剛剛從店裡的士兵受了輕傷,那女人便飛奔過去,扶住了他,低聲軟語地安慰着他。夏潯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那店主道:“店家,這是怎麼回事兒?” 那店家氣憤地道:“那些人是暹羅人,是從暹羅過來的一夥商人,剛纔那個领頭的,是他們之中的一個首領,名叫沙旺素西。” 夏潯一聽不禁恍然:“難怪看他們動起手來凶狠凌厲,拳拳到肉,尤其擅長肘擊和膝撞,原來是泰拳。” 店家道:“我妻貌美,被那沙旺素西看見後甚是喜愛,我妻也愛他強壯,所以每次他到此地經商,常與我妻往來。前日那叫李知覺的中國士兵到我店中飲酒,我妻見他相貌俊逸,談吐斯文,比那沙旺素西的粗魯大不相同,甚是喜歡他,便不再與那沙旺素西往來,誰知那沙旺素西懷恨在心,便約了朋友來尋仇了。” “什麼什麼?” 夏潯掏掏耳朵,愕然看著那店家,瞧他居然還一臉的不屑與憤怒。 “哥們,你……還替那挨打的明軍士軍打抱不平?!” 蘇穎一旁早氣炸了肺,這樣的男子,為了幾個臭錢,讓自己妻子操持皮肉生意、任人嫖宿,簡直是枉披了一張人皮,他還好意思說出來!蘇穎便忍不住尖刻地嘲諷道:“你們既然是做這皮肉生意的,客人只要有錢就好啦,還要挑肥揀瘦麼?” 那店主一獃,訝然道:“什麼皮肉生意?”隨即反應過來,便很不高興地道:“那人喜歡我妻子,我妻子也喜歡他,小小聚合一番,兩廂情願的事兒,我家並不收他財物,怎麼是出賣色相了?” 蘇穎登時獃住:“既不圖錢,那為什麼?此地到底什麼風氣,難道……難道自己妻子看中了什麼人,都能隨意媾和,做丈夫的居然毫不在意?這……這似乎比相公說的,那北疆草原上任由男子鑽進自家氈帳,與自己女兒顛鸞倒鳳,父母雙親放任不管還要奔放的多呀……” 蘇穎還真猜着了,那店主被她誤會,視為莫大羞辱,當下便解說了一番此地風氣,此地風氣果然如此,那妻子若是與人相好,丈夫並不生氣,且以妻子美貌能吸引男人為榮,對那“姦夫”還要置酒飯款待。 當然,這“姦夫”也要身份地位顯赫才好,總不成比她男人身份還差,那就視為羞辱了,但這羞辱只是因為對方身份低賤而發,至于貞操,如果他們有字典的話,那麼在他們的字典裡也是沒有這個詞兒的。以前滿剌加歸暹羅管轄,暹羅人自然就是上等人,現如今在他們本地人心中,無異就是以中國人身份最貴重了。 那叫李知覺的士兵受那婦人一番安慰後,便返回軍艦去了,店主見無大事,施施然返回案頭去切肉炒菜,蘇穎站在那兒,被驚駭得好半晌醒不過神來,至于那店主所言,她根本不信。唐賽兒脹紅着臉,好半天才憤然罵出一句:“真不要臉!” 夏潯急忙掩住她的口,低斥道:“噤聲!” 若不是夏潯此刻正摀住她的嘴巴,這位以造反名載史冊的女英雄恐怕立刻就會扯起大旗,振臂高呼起來:“點天燈!騎木馬!浸豬籠!點天燈!騎木馬!浸豬籠!千刀萬剮!殺、殺、殺、殺、殺、殺、殺!” 唐賽兒的殺氣值即將爆棚的時候,門口忽地來了一個西洋人,這人是方纔那兩伙人的鬥毆給吸引過來的,一直站在那看著。衛護夏潯的那些士兵眼見自己人被人欺負,仗義出手救了那士兵,來自暹羅的那些商人被當地土兵帶走後,他們便走回來。 有兩個士兵很機靈,覺得這樣一行動,大家依舊這麼散開,恐有會被人看出身負任務,便也走向這家飯館,想要以就餐來掩飾身份,結果他倆剛剛走到棕櫚枝搭成的涼蓬前,就被那個洋人攔住了。這洋人黑髮棕眼大鼻子,個頭不高,頭髮都是自然捲兒,生了一部濃重的鬍鬚。 “你們好。” 那個外國人滿臉堆笑,用怪里怪氣的漢語向他們打招呼。 兩個士兵按刀站住,警覺地問道:“你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那人急忙向他們解釋了一番,可惜他的動作和聲調雖然極盡誇張,而且還換了好幾種語言,裏邊夾雜的漢字卻沒有幾個,兩個士兵茫茫然的根本沒有聽懂。夏潯招手喚過通譯,低聲問道:“他說什麼,你聽得懂麼?” 那通譯答道:“他方纔說過幾種語言,其中有一種是大食語,我聽得懂。” 夏潯頷首道:“嗯,你去問問他,要做什麼?” “是!” 通譯答應一聲,上前讓過兩名士兵,用大食語問道:“你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那人正急得抓耳撓腮,一聽有人懂得他的話,還能流利地說出同樣的語言,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道:“你好,我是來自遙遠西方的一位旅者,聽說你們的船要往西方去,我可以搭乘嗎?” 通譯扭頭對夏潯翻譯了一遍,旁邊兩個士兵先不耐煩起來,揮手道:“去去去,一邊兒去!我們那是軍艦!懂?” 那人大概只懂幾句簡單問候的漢語,同樣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看他們轟蒼蠅似的動作,倒是猜出幾分,連忙道:“我聽說你們的艦隊有很多商人,還有女人,再多搭載一位旅客也沒有關係吧?可以引見我認識一下你們的指揮官先生嗎?” 夏潯上下打量他幾眼,對那通譯道:“請這位先生進來!” 一見夏潯發了話,那兩個士兵便不再多言,只是扮作遊客進了棚子,向那掌柜要了幾樣小菜,在另一桌坐下進食。那人被容許接近,顯得非常高興,他走進棚子,審視地看了夏潯幾眼,問道:“這位尊貴的先生,您能慷慨地幫助我嗎?” 夏潯道:“先生請坐。我是一位商人,我想,如果我同意的話,我們的艦隊或許會允許你的加入,但是我要先知道你是什麼人,來自于哪裡,為什麼到了這兒?你要先把你的經歷告訴我,我才能決定!” 那人聽了通譯轉述之後非常高興,在西方商人是很有地位的,他對東方的瞭解顯然有限,所以絲毫沒有懷疑一個大商人可以影響一位指揮着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艦隊的指揮官的能力。 在得到夏潯的允許後,他興沖沖地坐到夏潯身邊,滔滔不絶地解釋起來:“你好,尊貴的先生,我來自遙遠的西方,一個叫威尼齊亞的地方,我的名字叫費英倫.達.康提,我周游世界,來到這個地方,倒霉的是,我的船被海盜給洗劫了……” 這個西洋人滔滔不絶地說起來,通譯可以翻譯他的話,但是對他所說的人名地名,就只能音譯了。 夏潯聽通譯說完這段話,仔細想了想,對“威尼齊亞”這個名字全無印象,想來也是,就算是現代,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一些西方著名的地方,而無法熟知每一個地方,天知道這個叫費英倫的傢伙來自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更何況這個年代,西方許多地方的名字恐怕也與現代有所不同。 夏潯蹙眉道:“費英倫先生,你所說的威尼齊亞是什麼地方?” 費英倫手舞足蹈地解說:“威尼齊亞是我們的國都,號稱水城,那是完全建築在水上的一座城市,是一個奇蹟般的存在,我走過全世界這麼多地方,再也沒有見過一處跟我們那兒一樣的地方,我們的國家有一支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當然……” 費英倫垂頭喪氣地道:“在我看過你們的戰艦之後,我想,我們得排在第二了……” “水城?完全建築在水上的城市,獨一無二,威尼齊內,威尼……” 夏潯突然明白過來,失聲道:“威尼斯?你是從威尼斯來的?” 費英倫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您知道我們那兒?是的,威尼斯,英格蘭人就是這麼稱呼我們的,可是……,上帝啊!我到遠東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遇到知道我們國家的人!” 夏潯笑了笑,說道:“閣下不是頭一個到東方來的人,我要去往西方做生意,當然要對西方瞭解一些。好吧,這位來自于威尼斯的朋友,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非常健談的費英倫在通譯的幫助下,向夏潯講述了他的傳奇故事。 根據費英倫的介紹,他是一個威尼斯商人,十多年前,因為經營不善,他破產了,壓在肩上的是一筆根本無法償清的巨額債務,他無法在威尼斯繼續生存,只好離開威尼斯,前往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想利用他的聰明智慧東山再起,賺錢還清他的債務。 在他看來,想要賺大錢,就得航行到很遠的地方去,帶回本地罕見的商品,才能賺大錢。然而當時埃及的統治者來自于亞洲大草原,是一位虔誠的伊斯蘭信徒,在這位統治者心目中,整個印度洋就是一個大湖,是一個屬於他們的聖湖,所以不允許基督徒穿越開羅,進入他們的聖湖。 於是,他在埃及生活了幾年,學習了阿拉伯語,並且娶了一個當地女子,改信了伊斯蘭教。這樣,他就可以用伊斯蘭商人的身份繼續周游世界而不會受到阻止了。 經過一番準備,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聯手買下一條船,開始了他的遠航,歷盡千辛萬苦,他們來到了印度古裡,這一路經營,他們已經賺了些錢,在古裡,他們兜售了自己帶來的商品,購買了大批當地的貨物。 這時候他們聽說,在更遠的東方有一個國家,盛產華麗的絲綢和精美的瓷器,這些商品如果運回國去,每件都可以當成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以極高的價錢賣給那些庫房裡堆滿了金幣而無處消費的富人。 他們遠航一次並不容易,這一路沒有被暴風雨葬身大海,已經是幸運之極的事了,如果再想來一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於是經過一番商議,他們決定繼續向東旅行,結果就在滿剌加外海,遇到了一夥東方強盜。 那些強盜擁有許多戰艦和士兵,他們只是一條商船,根本無法抵抗,所有的貨物和整艘船都被海盜們搶去了,他的夥伴都被海盜們殘忍的殺死,他也被砍傷,跌進了大海,幸好,他沒有死,順着海水漂流到這裡,被這裡的原住民給救了。 如今,他在這島上已經住了兩年多了,他日夜盼望能夠回到家鄉,他的妻子還在翹首期盼着他,說著,他還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費英倫一邊說,一邊還向夏潯展示了他臂上、腿上的處處傷痕,他的膚色曬得黝黑,臉頰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傷痕,只是大半被鬍鬚遮住了。 蘇穎聽他說起還在遠方痴心地等他歸去的妻子,不由觸動心事,惻隱之心大起,便對夏潯低聲道:“老爺,船上怎麼也不差一個人,就把他帶上吧,這人的遭遇實在可憐。” 夏潯思忖片刻,對費英倫道:“好吧,我們可以帶上你。我們的船隊,這一次要航行到多遠的地方,現在還無法確定,也許我們會把你送到某個港口,你在那裡再尋找其它的商船繼續西行,也許……我們會一直把船駛到你們的故鄉去。” 費英倫聽了翻譯後欣喜若狂,連連向他道謝。 夏潯微微一笑,擺手道:“你不用謝,我要帶上你,並不是無償的幫助你。你要受僱於我,以此來抵償你的船資和在船上的一切花費。在解除僱傭關係之前,你必須完全聽從我的命令。什麼時候解除僱傭關係,由我來定,你無權自作主張!” 蘇穎聽了有些不悅,心道:“老爺好生小氣,救人危難,還要提條件。這人這麼可憐,他還……,他不是真把自己當成商人了吧?” 費英倫低頭想了片刻,向夏潯頷首道:“好,我願意與您簽訂契約,只要您能帶我回去,我願意為您服務!” 夏潯笑了笑,道:“很好!我們的船隊上一次遠洋,只到了柯枝、古裡,那裡恰恰是你遠洋而來的終點,希望這一次有你的幫助,我們可以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先吃些東西吧!” 蘇穎和唐賽兒厭棄這戶人家,連他們販賣的飲食都嫌臟,不肯食用,夏潯清楚他們的想法,不由一笑,向那費英倫問了問,知道他在此地混了兩年,業已有了一處簡陋的住處,幾樣簡單的家什。夏潯便叫通譯把船上用來識別身份和所屬船隻的一塊竹製腰牌留給了他,叫他回頭取了自己的東西,持這塊腰牌到港口,自然會有人引他登上自己的船。 囑咐完了,夏潯就會賬離開了,那一桌的飯菜自然都送給了費英倫。 離開小飯館,三人往回走,見蘇穎和唐賽兒依舊一臉的鄙夷和厭棄,夏潯不禁笑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現在知道四海之外是如何的稀奇古怪了吧?我看那店主並未說謊,此地風俗應該就是這樣。你們是不知道,許多地方的風俗比這兒還要不可思議呢。 有些地方貴客臨門,是要以妻子款待客人的,還有些地方,女兒家成親之前,先要把自己獻給族中首領。咱們的船接下去要去的地方,那兒的僧侶比皇族還要高貴,女子成親前,先要到寺廟裡,把自己清白的身子交給僧侶,就算身份貴如王妃,也要先陪宿三天和尚呢。 咱們可以看不慣,可人家那也是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不必把咱們的觀念強加於人。這一路下去,可能還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你們切莫亂加置評,引來無謂的爭執。” 唐賽兒聽他所說種種,簡直比今日所見那對店主夫妻的行為更加的難以置信,不由驚駭地道:“天下間真有這樣的事情?” 夏潯回頭瞟了一眼,那費英倫正對著一桌飯菜狼吞虎嚥。夏潯微微一笑,若有深意地道:“當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未必不是真的;你覺得千真萬確的事情,也未必不是假的!” 第1008章 詐降 夏潯返回坐船不久,鄭和、張熙童等人就赴宴回來了,夏潯聞訊以後,馬上派人請他們過來。 鄭和與張熙童飲宴剛回來,此地水酒雖然綿軟甘甜,不如中國酒水勁道十足,可是喝多了也頗有醉意,夏潯已叫人烹了茶,二人落座後,茶便端上來,三人邊喝茶邊敘話。 鄭和對夏潯道:“國公,今日在宴上,我們遇到幾位世居此地的漢商,早在百餘年前,他們的祖先就從中土遷居到了此處,這些人現在在此地均有相當大的勢力,一般都建有自己的山寨,他們大多仍以經商為業,擁有自己的船隊和護航武裝。 不過,由於船隊的遠航能力不足,再加上海盜勢力猖獗,所以一直以來,他們的交易範圍都限于周圍的幾個小國,每隔幾年,彙集眾多商隊,組成一支龐大的商隊時,才會遠洋一次。他們聽說我們的遠洋計劃以後,有意加入我們的船隊,不只是他們,還有本地土人富商也想加入,你看怎麼樣?” 張熙童補充道:“還有,我們的船隊中有些商賈對此地很有興趣,想重點發展在此地的貿易,所以想就此留下來。” 夏潯道:“好啊!來去自由,悉聽尊便。公公上一次來,是代表天子宣撫諸夷,是來建立朝貢貿易的,隊伍里自然不能摻雜些普通商團,如今不同,公公雖然依舊負有聖命,但是隨艦隊而來的諸多商旅,僅僅是為貿易而來,並不是朝廷使團的一員。所以,他們的去留,盡可由他們自己決定,只是,對加入船隊的人,要加強審查。還有,要收取費用,咱們可不能無償保護他們。” “還要收取費用?” 一聽這話,鄭和跟張熙童兩個人都有些訝然,這是官員們的通病,君子不言利,何況是做官的君子。那些人歸附而來,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啊,還要跟他們收錢…… 夏潯道:“不錯!要收錢!不管是祖上遷居于此的漢人富商,還是本地的土人富商,都要收錢。你們以為,他們自己組船出海,僱傭龐大的護衛隊伍,不花錢麼?隨船而來的這些商賈出港進港都是納了稅的,怎麼對外人就無比慷慨起來了? 咱們的艦隊是朝廷的,可朝廷的錢也是百姓們納的稅,不能在外面扮大方,只落一個口頭上的好兒,那有什麼用處?咱們的艦隊出來一次所費不菲,所作貿易固然足以彌補消耗,可誰怕錢砸手啊?朝中還是有人反對出洋的,給朝廷多掙些錢,才能爭取多些官方出航的機會!” 這句話打動了鄭和,鄭和重重地點頭道:“國公說的極是!那就這麼辦,願意隨咱們的艦隊遠航的,一概允許,不過都要收取相應的費用。回頭我就叫人估算一下,他們自己出海,護衛力量所需花費是多少,然後酌情減少一些……” 夏潯擺手笑道:“不不不,不必酌情減少,他們自己出海要花多少護航費用,咱們就收多少,他們一趟來回,就能賺座金山回來,公公不必替他們省錢。他們花同樣的錢,自己組織護航,未必就能安全,可是跟着咱們走,那就絶對不用擔心被海盜打劫,沒有多收他們的,已經是相當大方了。” 鄭和笑道:“那就依了國公,呵呵,幸好國公沒去做生意呀,否則不消三年,就是一個陶朱公了。” 夏潯笑道:“這可不敢當,這是因為咱們有強大的武力和遠洋能力,有此強大後盾,我才有信心開價,而且保證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掏錢,如果讓我自己去做生意,可比不過這些商人的心機。呵呵,其實咱們叫這些本地商人加入進來,還有一樁好處。” 張熙童納罕地道:“除了收取護航費用,還有什麼好處?” 夏潯道:“他們對附近海域和周圍各國,遠比咱們熟悉。尤其是咱們上一次最遠只駛到了柯枝古裡一帶,再往西就不曾去過了。如果咱們一路吐故納新,不斷接收新的商隊進來,在咱們的艦隊之中,就總是有人熟悉前方的地理、水情、國度和民風,這樣咱們就能準確地遠航。 不要小看了這個作用,如此一來,第一,我們可以少走許多彎路,節省很多時間和旅途的消耗;第二,我們可能要走上三趟、五趟才能摸清楚的水域水情,可以通過他們的瞭解,一次就掌握到;第三,海上航行,雖然本來風雨莫測,可是當地人卻很清楚哪些路段更容易出現險情,如此一來,我們將可以減少許多傷亡和船隻損失!” 鄭和與張熙童拍手叫好:“不錯不錯!這許多好處,我們怎就沒有想到,好好好,如此看來,沿途下去,還真要多多吸納當地商團才是。”欣喜不已地定下了吸收當地商團參與航程的事情之後,鄭和又問:“國公要我二人前來,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夏潯神情一肅,道:“是這樣,今日我攜家眷上岸觀光,碰到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本身並沒有什麼,不過由此我卻是想到了一件被咱們疏忽了的事。” 夏潯把那暹羅商人與水師官兵爭風吃醋的事情說了一遍,又道:“滿剌加原本向暹羅王稱臣,並受其管轄,我們如今奉了天子詔書,立滿剌加王,以暹羅國力,是斷然不敢抗拒我天朝聖命的,可是驟然失去對滿剌加的統治,雖然滿剌加每年只是上供區區四十兩黃金,他們卻一定會心生不滿。” 張熙童道:“不滿那是一定的,雖然滿剌加每年只上供四十兩黃金,可是他們在滿剌加經商貿易,一概不用納稅,這筆錢可不少,咱們現在等於是硬生生地從他們手中搶了一塊肥肉下來,他們能高興才怪。不過,他們不願意又能如何?” 鄭和卻聽出夏潯有更深的考慮,輕輕點頭道:“不知國公對此有何考慮?” 夏潯道:“我朝對南洋諸國,一向是恩威並重,分而治之。如今交趾的陳季擴剛剛兵敗被擒,該地暫時得以平靜,這時如果交趾有個對我大明心懷不滿的鄰居,他們不敢明着反抗我大明,卻難保不會借刀泄憤。如果他們暗中資助安南反軍……” 鄭和動容道:“不錯,國公所慮甚是!只是,允許滿剌加立國,封其王,乃是陛下的旨意,再者,我朝既然定下開海通商,貫通東西貿易的國策,這滿剌加於我大明就有莫大的利益,這個地方,必須得掌握在我們手中,如此……該如何是好?” 夏潯微微一笑,道:“滿剌加當然要控制在朝廷手裡,皇上的聖旨也斷然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不過,對暹羅,卻也不妨用些手段,叫他們安份下來。我回來以後,已經仔細想過暹羅如今的情形,想出了一些計策。” 這時張熙童也慎重起來,拱手道:“願聞其詳!” 夏潯道:“暹羅國貿易,多賴中華。如果咱們大明不買他們的商品,他們的黃速香、降真香、沉香、花梨木、血竭、象牙等物就很難賣上價錢,以前他們多以朝貢貿易和走私的方式與我大明貿易,對這一塊已是非常倚重,現如今我大明開自由貿易,對他們來說就更加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市場。 本來,我們是打算回程時再訪暹羅的,現如今卻不妨先派一支船隊往暹羅去,把我大明開海貿易的旨意傳達給他們,他們雖然丟了滿剌加,卻得到了我大明市場,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經濟上的損失,便也補回了大半。利益所在,這是覊縻之策。 再者,示之以恩。暹羅人一直受高棉人侵掠,雙方戰事不斷。我們派去使節,可以居中調停,叫高棉人莫生戰亂,這也符合皇上恩夷懷遠、天下一家的政策。高棉王對皇上的旨意斷然不敢違抗的,至少他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與暹羅大打出手。 如此一來,當可邀暹羅軍民之心,息其怨憤。占城與交趾一向為仇,是全心全意希望朝廷納交趾于治下的,如果暹羅也不對安南動動手腳。安南有異心者,內有大軍鎮壓,外無一兵一卒、粒米之援,還能折騰起什麼風浪來?張輔、沐晟兩位將軍治理安南,便少了許多麻煩。” 鄭和欣然道:“國公深謀遠慮,鄭和贊同這個意見!” 鄭和下西洋斯間,永樂皇帝給了他幾道空白聖旨,這是對鄭和莫大的信任,卻也是考慮到西行的實際情況。這許多年來,大明對外界的消息一向比較閉塞,就連近在咫尺的日本,當初都能把懷仁親王誤當作國王呢,更不要說極西之地了。 這大明艦隊一路西去,也不知道會行駛到多遠的地方,遇到些什麼國家,碰到些什麼情形,皇帝是無法事先寫好聖旨,以便同所逢國家交流的。故而只能授鄭和便宜之權,賜他幾道空白聖旨,叫他一路下去,依據形勢而使用,如今卻正好用上。 鄭和道:“此事確是急切,這樣吧,張大人正好也在,咱們好好商量一下,商量妥當,便由張大人執筆,擬一份詔書。” 剛說到這兒,有人叩門報進,說是有一個西洋人持了腰牌找上門來,要找夏潯夏掌柜的。旁人不知夏潯身份,這艘船上的人卻知道,這兒都是雙嶼衛的人,且一向與水師其他官兵水火不容,不虞消息外泄,再說有蘇三姐在此,誰還不知道她男人是誰?想瞞也瞞不過的。 夏潯對那士兵吩咐道:“這人以後就是船上乘客了,給他安排個住處,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打發了那士兵下去,夏潯又與鄭和、張熙童繼續商議,議論半晌,三人陸續提出一些要點,然後由張熙童執筆措辭,洋洋灑灑寫下一份聖旨。他是禮部中人,寫這種公文最是拿手,寫完之後宣讀一遍,二人聽了,又仔細推敲一番,修正了一些疏漏,最後把正式內容謄寫在只蓋了禦璽的空白聖旨上。 寫好聖旨,鄭和道:“國公你看,派哪位大人往暹羅一行?” 張熙童主動請纓道:“我去吧,往暹羅去的話,距咱們接下來的航線並不遠,我再率艦隊追趕你們!” 夏潯和鄭和聽了點頭答應下來。 這支龐大的艦隊並不是所有艦船同進同退,一刻不離的,如果那樣,這支艦隊的西行之路就太沒有效率了,在本來的計劃中,接下來他們也是要分路而行的,像周滿、洪保、周聞、楊慶等人都要獨擋一面,率一支艦隊分別趕往不同的地方。 他們的使命不只是和不同的國家打交道,還包括探索這個對大明來說還很陌生的海外世界,進行天文研究和地理測繪,各個分隊完成使命之後,再沿主力艦隊的行動路線追上去。所以,接下來他們將在這裡分手,分別駛向不同的地方。 其中一支艦隊將因此發現澳大利亞,而另外一支船隊將一直向南,直至駛入南極圈,每一支艦隊的旅程單獨拿出來,都是一個精彩紛呈的故事。鄭和的主力艦隊是要一直往西去的,張熙童做為副使,傳達完旨意之後也將追趕這支主力艦隊。 他們剛剛商定由張熙童赴暹羅,艙門又叩響了,這回進來的卻是雙嶼衛的指揮使許滸,夏潯以為他是來找自己的,眉梢向他揚了揚,許滸低聲道:“國公、鄭公公、張大人,鄭公公座艦上的小姬公公引了一位使節來,說是奉了渤林邦國國王之命,求見鄭公公。” “哦!渤林邦國?” 夏潯笑道:“我們下一站本來定的就是渤林邦,想不到他們國王聞訊,已經主動派人來促請了。呵呵,那你們二位就見見來使吧,我且迴避一下!” 鄭和點頭答應,夏潯離開船艙後,鄭和便叫人去請那番使進見。 夏潯出了船艙,向人一問費英倫的安置之處,卻是在最底層。那時洋人是沒地位的,兵哥哥們可沒把他們放在眼裡,若非夏潯吩咐給他安置個住處,恐怕就讓他睡甲板了。 夏潯沿舷梯下去,走到底層甲板上時,就見那費英倫正在甲板上東摸摸、西看看,一臉興奮,時不時地站住,嘖嘖稱奇一番。那位通譯站在一旁,微微撇着嘴,好象面前是一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見夏潯走來,費英倫讚不絕口地道:“太棒了,原來在岸上的時候看的不甚清楚,登上這船才發現它是那麼的巨大,在我們西方,沒有比我們國家更強大的艦隊,但是我們國家最大的船,放在你們這支艦隊裡面,那差距也像鵪鶉站到火鷄面前一般渺小。不過,我聽翻譯先生說,你們的艦船是平底的?這恐怕不利於深海航行啊。” 夏潯笑道:“不,我們的海船大部分是尖底的,不管是戰艦還是商船。只有少數幾艘最龐大的船才採用平底,因為我們的艦隊太大,需要載運的東西太多,平底船載重量大,可以在水淺的航道上航行。否則以我們這樣的巨艦,如果用尖底,當今世上找不到幾處港口可以叫我們駛進去。” 夏潯向費英倫簡單地介紹了幾句,便不再多言。實際上鄭和上一次從西洋回來時,也曾帶回過幾艘西洋式艦船,在龍江船廠,工匠們曾經分解了這些木帆船,仔細研究過西洋人的船隻,發現他們的尖底木帆船沒有龍骨,龍骨可以使艦船的平穩性和堅固性大幅提高,中國的尖底海船從宋朝早期就有龍骨了。 同時,我們的艦船板材採用平接技術,而西洋船採用的還是比較落後的搭接方法,這也影響了船的堅固性。另外,工匠們還注意到,西洋船的最寬處在船體中部靠前的位置,像魚的形狀,而中國海船的船型像蹼足的水鳥,船型最寬處在中部靠後的地方,故而在靈活性和速度上要勝西洋船一籌。 至于帆,中國帆船的帆是橫向用竹竿加固的“硬篷”,這種平衡縱帆,操作靈便,能承受各個方向的風力,這一點也是西洋船比不上的。另外就是密封艙技術,西洋帆船同樣沒有,最終的評定結果是,中國帆船的性能遠遠領先於西洋帆船,這幾艘西洋船可供借鑒的技術非常少。 這是事實,西洋帆船的性能是從十六世紀才大幅度提高的,其中龍骨技術的發明和船體最寬處後移可使船行更加靈活的技術關鍵更是在幾百年後才得以發現。夏潯可不想向費英倫炫耀這些先進技術,這些技術之關鍵在於發明,而不是製造,如果讓他知道了其中關鍵並透露給西方人,一番摸索就能製造出來。 夏潯就像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鷄,吝嗇如命的葛朗台,西洋科技但凡有一點先進的地方,他都想馬上學過來,可自己的長處麼……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好為人師的臭毛病,夏潯從來都沒有。 夏潯隨意介紹兩句,便岔開話題,笑問道:“你的住處安排好了?還滿意麼?” 費英倫忙不迭點頭:“滿意!滿意!非常滿意!住處寬敞、乾淨、明亮,通風也好,床鋪也舒適,比起我以前乘船所住的狗窩似的地方可強得太多了。啊,夏潯先生……” 費英倫靠近夏潯,小聲地道:“您在船上非常有地位吧?我發現這艘船的船長,那位掌管着數百名士兵的將軍,住處都沒有您的地方寬敞、華麗。” 夏潯眉頭微微一挑,笑道:“哦?看來你已經參觀了整艘船了?不錯,因為某些緣故,那位將軍比較尊敬我。” “啊哈,明白,明白!” 見夏潯一副語焉不詳的樣子,費英倫向他擠擠眼睛,狡黠地笑起來,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麼。 夏潯看著他捲曲的頭髮、蓬亂的鬍子,還有頰上那道深深的刀痕,總覺得如果給他頭上系一塊花裡呼哨的頭巾,套一件皺皺巴巴的襯衫,眼睛上再蒙一個黑色的獨眼罩,腰帶上挎一口刺劍,完全就是一個海盜。 夏潯能夠感覺出來,這是一個很有故事的西洋人,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經歷那麼簡單。夏潯正想旁敲側擊地探問一下他的情況,鄭和已親自送了那位渤林幫國的使節出來,那位使節站在舷梯旁,非常客氣地向鄭和鞠躬施禮,請他留步。 鄭和微笑着站住,又對那人說了幾句什麼,那人才欠身離船。 費英倫手搭涼蓬看著那位使者,納罕地問夏潯:“夏潯先生,那是什麼人吶?” 夏潯隨口答道:“那是渤林邦國國王派來的使者,我想應該是邀請我們的艦隊訪問該國吧!” “渤林邦國?”費英倫臉色攸地一變。 夏潯並沒注意他的神色,說道:“我上去問問情形。”說完便向舷梯處走去。 費英倫伸出手去似欲阻止,可是看見夏潯已舉步踏上舷梯,略一猶豫,又閉上了嘴巴。 夏潯登上頂艙,回到船室,鄭和一見他來,立即笑吟吟地道:“國公,你猜那渤林邦國國王是什麼人?” 夏潯心中一奇,鄭和不說該國使者所來何意,卻問他該國國王身份,莫非這人是自己認識的,他認識的什麼人能跑到南洋為王?你當你是虯髯客麼?你要是虯髯客,那我豈不成了李靖? 想到這裡,夏潯不禁啞然失笑,便對鄭和道:“公公莫要打啞謎了,我實在是猜不出來,這位國王到底是誰啊?” 鄭和哈哈笑道:“當年國公奉旨剿寇,收服了雙嶼群盜,與南洋大盜陳祖義亦曾小有交手。之後,雙嶼群盜成了我大明官兵,如今乃是保護國公下西洋的兵馬,那南洋大盜陳祖義呢?都以為他銷聲匿跡了,誰曉得,他竟成了渤林邦國之主!” 夏潯大吃一驚:“什麼?陳祖義怎就成了一國之主?” 鄭和從案上拿起一封書信,說道:“陳祖義乃朝廷通緝要犯,他知道我大明艦隊浩蕩而來的消息,十分驚恐,唯恐身份敗露,受到天兵討伐。當初他做海盜時,可以駕船逃逸,深入大海以避戰,如今他是一國之主,能往哪裡躲呢?是以遣使來降,主動請罪,願就此臣服大明,永為大明藩屬!哈哈,國公啊,我們此來,尚未踏上西洋地界,便立一王,降一王,皇上知道,一定會龍顏大悅的!” 第1009章 腦殘無需理由 夏潯接過書信看了看,信是用漢文寫的,內容確如鄭和所言,心中也自欣喜。不過他想了想,又道:“陳祖義在南洋一向惡名昭彰,如今輸誠乞降,或是迫于形勢,不過也需提防有詐,公公不妨先向滿剌加王瞭解一下陳祖義在渤林邦的情形。” 鄭和笑道:“國公說的極是,我已派人過去了。” 夏潯對陳祖義所知不多,今世曾在東海與他較量過一番,前世的話,對他的瞭解非常有限。 夏潯連這大盜陳祖義居然成了一國之主的事情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他曾玩過詐降計,方纔囑咐鄭和這番話,實是他南經北戰多年,帶過兵、打過仗,從而養成的謹慎習慣。 鄭和當年隨永樂皇帝打天下,也是身經百戰的人,他領艦隊下西洋,身負重任,心思也就更加縝密,這一點他也想到了,他送那使者離開之後,已立即派人去見滿剌加王。 不一會兒他的心腹哈三回來,帶來了滿剌加王的消息,滿剌加王說陳祖義其人甚是豪橫,是南洋一大禍害,後來做了渤林邦國國王,劣跡才有所收斂,因為如果他繼續打家劫舍,所謂國家不過就是一個海盜窩子,過往行旅都避而遠之,他還如何治理一方? 故而從那以後,陳祖義倒是少有殺人掠貨、趕盡殺絶的事情,不過但凡有客人船隻經過他控制的港口,他以關稅之名徵收的財物都遠比其它南洋國家為重,再加上他的手下都是海盜出身,巧取豪奪之事在所難免,所以在南洋諸國中聲名狼藉,諸國與之交往,只是畏其勢大。 這些消息倒也符合陳祖義一貫的表現,如果陳祖義帶著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海盜,竊取一個小國便立即做了正人君子,那才大不可能。然而這個消息並不能證明陳祖義的歸降有不軌之心,只是叫他們對陳祖義的為人和目前的下境有了進一步的瞭解。 夏潯與鄭和商量是否近日啟程出訪渤林邦,並接受陳祖義的歸降,正商量着,許滸又來稟報,說有一人在碼頭上行蹤鬼祟,被士兵抓到後便聲稱要見鄭和公公,詢問他的來意他堅持不說,執意要見到鄭和公公才能直言。 鄭和笑道:“今日不速客倒真是不少,帶他進來吧。” 夏潯又欲迴避,鄭和道:“國公也不必如此小心,你便在這坐著,他們又怎知你的身份?” 夏潯想想也是,自己多年養成的習慣,的確是謹慎過度了,便灑然一笑,往下首裡坐了。 不一會兒許滸親自引了那人進來,往上首一指,說道:“上坐這位,就是我們鄭公公,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來人往上瞧了一眼,只見上坐這人一身錦蟒白緞的袍服,頭戴無翅烏紗,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眉眼五官極其周正,一雙眸子更是精光閃爍,雖然頜下無須,氣度威嚴卻極是不凡,急忙趨前,跪倒拜見。 朝廷選官,自古以來相貌身材就是其中一個重要標準,內侍之中也不例外,歪瓜裂棗一開始就弄去打雜了,根本沒有機會侍候君王。在朱棣身邊幾位太監之中,論身材相貌、知識淵博、口才頭腦,更是以鄭和第一。 出使西洋,那就是代表着大明天子、大明帝國的形象,自然不能差了。是以這人一看鄭和穿著相貌、氣度威儀,再無懷疑,立即趨身下拜。 他打量鄭和的時候,鄭和也在看他,這人貌相與南洋人相似,卻更接近廣東福建一帶人的長相,黎黑的皮膚,腳下穿一雙草鞋,十根腳趾習慣性地張開,抓得穩穩的,也是個慣常行海的人。 鄭和便問:“你是何人?為何求見於我,哦!你起來答話吧!” “謝公公!” 那人從地上爬起來,畢恭畢敬地道:“小人張成,來自渤林邦,奉渤林邦南港大頭目施進卿施大人所命,求見鄭公公。” “又是渤林邦?” 鄭和與夏潯對視一眼,問道:“施進卿叫你來做什麼?” 那人道:“小人奉施大人所命求見鄭公公,有要事稟報。小人隨身帶了施大人一封親筆信……” 他解下自己腰帶,用牙咬斷縫綫處,使勁一撕,從中取出一封皺皺巴巴的信來,雙手呈上。 鄭和接過信來一看,上邊工工整整一行大字:“鄭和公公親啟”落款是施進卿,鄭和的眉頭不由微微一挑。說起來這海盜之中也是藏龍臥虎啊,聽這施進卿的名字,他的父母能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當初家世就不會太差,再看這字寫得漂亮,此人果然是有些文才的。 這施進卿的父親是個落魄秀才,施進卿自幼隨父習文,其實一身文才也是相當好的,只是後來家境愈發困頓,只考了個童生,連縣學都不曾上,就為了生計加入了下海走私的行列,因他識文斷字,頗有智略,所以在一次次的海盜火併、吞併當中,始終能夠得到首領的青睞,直至最後跟了陳祖義。 施進卿派人幹嘛來了? 告密! 陳祖義頭腦發熱,想要打劫大明艦隊,而且在他的一番忽悠下,那些頭腦簡單的海盜首領們大多深以為然,唯獨一個施進卿,當時不曾明言,心中卻很清楚:“陳祖義這是瘋了!” 鄭和第一次下西洋時,也曾經過渤林邦,當時的渤林邦國國王還是麻那者巫裡,陳祖義當時歸附不久,只是該國一員大將,當時施進卿管理港口,就曾見過浩蕩而來的大明艦隊,帆檣如林、遮天蔽日,那根本就是一隻不可戰勝的艦隊啊。 明軍的艦船可不儘是巨大如城,一樣有許多靈活小巧的戰艦,這樣一支強大的艦隊就算是中了計被誘入港口,陳祖義也不可能吃得下。不錯,施以計謀,確實有以弱勝強的戰例,可是這實力相差也太懸殊了,一千人的隊伍用計,能打敗一萬人的隊伍,能打敗一千萬人的隊伍麼? 陳祖義這是作死,施進卿可不想陪着他瘋。 施進卿本來就是個文人,喜歡安定的生活,從骨子裡就沒有陳祖義那種喜歡冒險且貪婪無度的性格。當初他投奔海盜乃是迫于生計,如今他在渤林邦做官,只要安安份份地經營下去,榮華富貴盡可享用,何必再把腦袋拴到褲腰袋上? 於是,他就派了心腹,跑到滿剌加,向鄭和告密來了。 鄭和看罷書信,臉色微微一變,沉聲道:“陳祖義詐降,欲謀我艦隊?” 張成道:“是!陳祖義召集各路首領,商議以詐降之法誘騙公公您進港。他不但垂涎于艦隊所載的龐大財物,而且希望奪取公公的無敵戰艦,稱霸南洋。小人是施大人心腹,施大人赴會時,小人就在一旁隨侍,陳祖義當時說的話,小人聽的一清二楚。” 張成把陳祖義鼓動群盜的話對鄭和說了一遍,鄭和點點頭,道:“嗯,這件事如果屬實,施進卿便是有功于國,朝廷自會予以嘉獎,你先下去,候我消息。” 鄭和說完,對許滸道:“許大人,先給他安排個地方歇息!” 張成被帶出去後,鄭和持着那封書信久久不語。 一直沒有說話的張熙童詫異地道:“陳祖義會這般瘋狂麼?攻擊我遠洋艦隊,怎麼可能!” 鄭和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管是陳祖義真有此意,還是施進卿與他不和,讒言搆陷於他,我們都要提起小心。” 夏潯道:“公公的意思是,我們不能主動進攻,要讓陳祖義暴露其目的,才可予以反擊?” 鄭和道:“不錯!我大明艦隊遠來,諸國竭誠歡迎,而非惶惶不安、舉國皆兵,皆因我們是和平之師、文明之師,如果搶先動手,且不論陳祖義是否真的包藏禍心。我們冤枉了他的話,固然是我們妄動刀兵之罪,如果沒有冤枉他,我們聲稱他是有心劫我艦隊,故而殲其軍、滅其國,又有何人肯信?一旦傳揚開來,諸國不安,於我大明開海通商,交遊萬國的國策便大大相悖了。” 夏潯點頭道:“公公老誠持國,謀略深遠,應當穩妥處置!” 張熙童依舊不相信陳祖義有意對付大明艦隊,在旁說道:“國公、鄭公公,依我看,這恐怕是施進卿與陳祖義不和,亦或是想借助我天朝之力取而代之。否則的話,陳祖義沒有理由自曝身份,主動請降啊!” 夏潯道:“張大人所想,固然可能。不過,陳祖義身為一國之主,這消息是瞞不得人,待我們啟程往渤林邦時,當然要向滿剌加瞭解一下渤林邦的情形,介時他的身份還是要暴露,有此一慮,他搶先說明身份,籍以取得我們信任,也是可能的。” 張熙童點點頭,又搖搖頭,苦笑道:“我大明艦隊武力如此強橫,陳祖義與我大明水師也不是頭一回打交道了,深知我大明水師的實力,竟爾生出搶劫之意,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夏潯道:“一個人腦殘起來,是不需要理由的。” 張熙童納罕地道:“國公,何謂腦殘?” 夏潯笑道:“就是愚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方,已經不可救藥了。” 鄭和笑道:“國公總有些新奇的詞語,腦殘這個詞用得極好,只是……一國之主也能如此腦殘?不只張大人難以置信,我也心中存疑呢,所以才說,雖要嚴加防備,卻也不可貿然聽信施進卿一面之辭而主動進攻。” 夏潯道:“一個人坐對位置的時候,通常都能做得有聲有色。如果坐到自己沒有能力駕馭的位置上時,又有什麼蠢事是他做不出來的呢!” 第1010章 地利 巨艦破浪,浩蕩而進,船頭大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大明艦隊離開了滿剌加,一些商人留在了那裡。這些商人沒有跟着艦隊繼續西行,並不能就說他們目光短淺,相反,這都是些有遠見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人,大多是自己家族不具備連續遠洋航行能力的人,他們覺得,與其加入遠洋淘金的行列,與其它有優勢的家族競爭,不如另僻蹊徑。 他們留在滿剌甲,利用當地廉價的勞力和豐富的木材,建設海港、建造庫藏倉廒,開設客棧旅館、酒樓賭場。大明既然開放了海洋貿易,可以預見,隨着鄭和船隊此番西去,各國商人獲悉這一消息,很快就會蜂擁而來。 滿剌加是一個重要港口,西洋商人需要在這裡停下來,清理、分解貨物,以便分船賣向東方不同國家,而他們返程時,也需在這里長駐,等待季候風,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當然也需要消費。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萬里奔波,風險重重,所以格外捨得花錢、享受。 因此,在這裡經營,未嘗不能賺大錢。而這也合乎大明的利益,大明一路西去,會在許多重要的地方建設屬於自己的基地,這是第一步,隨着交易的頻繁,大明海洋船隊的不斷擴大,將從阿拉伯人手裡,搶過海洋貿易的控制權,所以對他們的選擇,艦隊是十分支持的,並就此與滿剌加王進行了磋商,儘可能地為他們創造便利條件。 同時,周滿、洪保、周聞、楊慶等人也分別率一支艦隊,踏上了他們的旅程,出訪不同路線上的國家,探索海洋的邊際。然而他們的離開,並沒有使得船隊縮小,相反,船隊更加龐大了,因為不只滿剌加,附近的許多小國富商都紛紛加入了大明的艦隊,與他們一同西行。 海水藍藍,天宇澄碧,巨艦前行,將船後的陸地漸漸化成一抹圖上暈染的黛青一般,船隊沿海灣而行,一座座小島就在船隊一側,海鷗飛翔,波翻浪湧。 船頭,唐賽兒興緻勃勃地欣賞着隨船變換,不斷翻陳出新的海景,時不時與蘇穎談笑幾句。 蘇穎自然是熟悉海洋的,可東海與南海風景截然不同,也是看得興緻勃勃。 費英倫像一隻丟了魂的老鼠,在艦上上躥下跳,一會兒他跑到船艙裡,看看正跟廚子于師傅悠然下棋的夏潯,一會跑到船頭,看看談笑自若的蘇穎和唐賽兒,只急得他抓耳撓腮。 眼前種種跡象表明,明軍全無防備,人人都在歡天喜地的等着去受降,可是……那個陰險毒辣的海盜王,真就這麼容易主動向大明艦隊投降? 費英倫不信,堅決不信,陳祖義那個傢伙,可是連做海盜的基本道義都不講的人吶。 “穎姨,看吶,看吶,水裡那是什麼?好漂亮,像一朵朵傘似的,還一開一合的!” 唐賽兒忽然伏在船舷邊,興奮地看著湛藍海水中一群群白色的幻影似的東西問道。 那是一群遊蕩覓食的海蜇,蘇穎自然是司空見慣的,便對唐賽兒笑道:“這東西春生冬死,大者如床、小者如鬥,沒有眼目腹胃,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不過用它切絲調拌涼菜是很可口的,也不知此地稱之為何物,我們那兒管它叫‘海月’,又叫‘明月’。” 說到這兒,蘇穎臉蛋忽然有些發燒,大概是忽然想到了昨夜被自家相公把玩的那一榻明月。 “嗚~~~~”船頭高桿上的瞭望哨吹響了號角,向艦隊所有人宣告:渤林邦到了。 船頭犁波,浪花飛濺。 夏潯聽到號角聲,便走到了船頭,一身湖絲直裰,頭戴方巾,儼然就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商人。 站在最高一層的甲板上,縱目遠眺,他看到了極遠處已隱隱綽綽顯現出港灣的影子,今天的能見度很高。 夏潯閃目又向旗艦看去,旗艦上的訊號正向這邊打來,而許滸艦上則馬上舞動橙色大旗,向主艦發出了回應,夏潯不禁微微一笑。 旗號溝通完畢,許滸便走到夏潯身邊。他一身戎裝,四十多歲的年紀,對一個習武的人來說,正是精神、體力達至巔峰的時候,黑紅的一張臉龐,氣勢極盛。 許滸對夏潯道:“這陳祖義乖乖投降就罷了,若他真敢動手,嘿嘿!” 許滸笑了一聲,又道:“已經有人預定這渤林邦了,如果拿下此島,便據此島經營。” 夏潯沒有回頭,迎着海風和陽光,他閉起眼睛,陶醉地吸了口氣,才問道:“哦,是誰預定了啊?” 許滸道:“是福建的三位大木商,领頭的那位是赤忠將軍的內弟,他們三人聯手,實力極大,又有赤忠這個大後盾,所以鄭和公公已經答應了。如今這些人摩拳擦掌,就怕陳祖義不動手呢。” 夏潯笑道:“赤忠那個內弟我見過,確實是個機靈人。旁的商人都是單獨競爭,他有赤忠這個姐夫撐腰,還要聯合其他兩家大木材商,這才是會做人、會做事。” 夏潯指了指鬱鬱蔥蔥的海島,道:“這島上盛產鷄翅木,花梨木等貴重木材,這三位大商人要是留駐于此,那就發了大財啦。他們要伐木、運木,就得大量僱傭本地山民,只要組織起一支三千人的持大斧的隊伍,他們在本地就可以掌握相當大的話語權,等他們發展起來,再掌握了本地的經濟命脈和港口,呵呵……” 許滸道:“嗯,南洋諸島的人吃飯是不用愁的,這裡魚群稠密,甚至不用下水捕魚,只消在海邊用石頭築一道低壩,潮水一退,只管去撿,便有數不盡的魚蝦,山林中又有許多飛禽走獸,一年四季都有各種水果,可是除了吃,其他一切就貧乏的很了。 如此一來,他們想得到各種生活之物,就得用錢去買,要有錢,就得做工,而家裡不愁吃飯,用不着象中原百姓一樣使青壯勞力下地耕田,要僱傭工人就容易的很,而且價錢也便宜。那幾位木材商人都計劃的妥妥的了。” 許滸扶着船舷,笑道:“哈哈,這一說,我也開始期望陳祖義對我們動手了,否則怎能出師有名呢。” 夏潯睨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這裏邊你也投了本錢的吧?要不然你許大人,怎麼會對生意經這麼感興趣?” 許滸臉一紅,訕然笑道:“就知道瞞不過國公。” 夏潯哈哈大笑。 這時,費英倫衝上頂層,卻被兩名士兵攔住,費英倫掙扎着,用他剛學了沒兩天的威尼斯腔漢語,氣極敗壞地衝夏潯叫:“夏先生、夏掌柜的,不能、不能啊!” 一隻隻海鷗鳴叫着在天空盤旋,艦隊緩緩駛進喇叭口的港灣,港灣中齊齊整整地停泊着三十多艘戰艦,戰艦上站滿了士兵,這些號稱渤林邦國士兵的海盜衣衫並不整齊,只能套了件同樣款式、顏色的坎肩,手中拿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門。 他們列隊站在甲板上,昂首挺胸,努力做出一副接受檢閲的模樣,碼頭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湧動,渤林邦國的國王陛下陳祖義穿著一身自製的王袍,頭上戴着垂旒冠,正在翹首等待。 陳祖義可不是有意僭越,而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國王應該着什麼冠服,他的前任沒給他留下一套像樣的冠服,該國當時還沒有冠服制度呢。陳祖義只好發揮想像力,借鑒一些年畫呀、民間傳說啊,自己拼湊出這麼一套國王冠服來。 如果他穿著這身冠服到永樂皇帝面前走一圈,永樂皇帝絶不會龍顏大怒,因為他的所謂垂旒冠服,根本就是似是而非,龍袍綉的似龍非龍、似蛇非蛇,像極了一條蛟。王冠呢,天子袞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陳祖義嫌垂旒多了影響視線,又因常常行船于海,覺得六這個數字特別吉利,於是別出心裁的搞出個六旒。 如此這般,算什麼僭越? 雖然陳祖義沐猴而冠,儘是笑話,好歹也是準備了一支樂隊擔任禮賓的,而這支樂隊,也正是他與各路兵馬約定動手的信號。眼見大明艦隊緩緩始進港灣,陳祖義情不自禁地嚥了口氣,那遮天蔽日的壯觀景象給了他很大的心理壓力。 這雄壯如山的隊伍真的是他能撼動的麼? 可是轉念想到,這支艦隊所載運的無窮財富,想到這些大艦落到他手之後,他就可以縱橫東西方不敗,他的心一片熾熱,貪慾讓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血色。他伸出舌頭,緩緩地舔了舔嘴唇,就像一支擇人而噬的狼,嘴角掛上了一抹陰森森的笑意。 “嗚~~~~” 眼見艦隊已完全駛進港灣,正在緩緩減速,最前邊一艘船上,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一位身穿白袍,頭戴無翅烏紗的官兒在一大群官員的簇擁下站在船頭,桅杆上的風帆在緩緩落下,側面的大錨也嘩啦啦地下了水…… 陳祖義一聲獰笑,喝令之下,號角先起,緊接着鑼鈸鼓號齊放高音,在排列在港口內的戰艦突然一齊行動,像狼群似的迅速向前包抄過去,目標正是以鄭和戰艦為首的那幾艘主力大艦。 第1011章 摧枯拉朽 後面,他埋伏在港口外的戰艦會及時封住出口,而岸上還有他埋伏的大批土兵,足以將這股明軍全部吃掉,可現在…… 鄭和站在高高的艦橋上,嘴角帶著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在上風頭,又站在這麼高的地方,俯瞰着整個港灣,甚至不用擔心對方的箭矢射到這個位置後還能有什麼殺傷。 跳樑小醜!眼前的只是一群跳樑小醜而已,踏上這巨艦,叫人油然升起一種無敵的寂寞啊…… “砰!砰!” 一顆顆炮彈擊中敵艦,落在海中的只是激起一蓬巨大的浪花,可是落到船體上的就慘了,海盜的船隻哪能經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擊中船舷則船舷粉碎,擊中甲板則是一個巨大的深坑,木屑、木刺四處亂飛,炸得那些倒霉的海盜尖聲號叫。 “轟!轟轟!” 一根根炮筒噴射着怒火,戰艦犁開海水,巨帆鼓足了風力,海面上硝煙瀰漫,鼓角轟鳴,炮聲隆隆,沉重的實心鐵彈呼嘯而出,砸得鬼哭狼嚎。 驟一交戰,陳祖義的戰艦就有好幾艘失去了動力,停在那兒任由海水像噴泉似的從船底湧上來,其中一艘小一些的戰艦被整個兒炸成了兩截,正在海水中半沉半浮。甫一交手,海盜便遭受了重創,而這時明軍還無一傷亡。 近了,更近了! 或許跳幫做戰還有一綫機會,陳祖義不相信在船上肉搏,明軍也能占到優勢。 可惜,鄭和根本不給他證明的機會。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能輕易取你性命,何必以力相搏? 眼看雙方的艦船快要按近了,十丈、九丈、八丈…… 幸而不死的海盜凶性大發,已經棄了弓弩,抓起大刀闊斧,撓桿戳桿,準備跳幫做戰了,明軍戰艦上突然出現了一桿桿細細長長的管子,然後一股股烏黑油亮的火油像大雨一般噴向敵艦。 几乎與此同時,一些身着鴛鴦戰襖的明軍也突兀地出現在船舷邊,他們手裡握著一截繩子,繩子上拴着一個烏七麻黑的東西,好象一隻隻尿罐子似的一般難看,那罐子上邊還有一截火藥捻子“嗤嗤”地噴吞着火焰。 “放!” 一隻隻罐子突然脫手飛出,衝著海盜戰艦飛來,“砰!”罐子落地,火藥四濺,劇烈的燃燒,然後引燃流得到處都是的火油,一艘艘海盜船變成了燃燒的火炬,海盜們狼奔豕突,滿船奔走,有人帶著一身火焰拚命地跑到船邊,一個漂亮的魚躍躥進大海,而更多的人根本沒有機會衝出火山。 雙方的船完全接近了,因為大火燃起的原因,海盜船完全沒有減速和調整航向,以便船幫接觸的動作,而明軍居然也絲毫沒有減速,更沒有避讓,就那麼筆直地撞上去。 明軍戰艦即便是小型的艦隻,也普遍比海盜船要大上一號,高上一些,就這麼筆直地撞上去,如同一頭頭犀牛! 野蠻衝撞! 撞角戰術通常不會在海戰中隨意採用,因為衝撞戰術在對敵艦造成傷害的同時,也必然對自己的戰艦造成一定的損傷,而且撞角攻擊比用艦載武器進行攻擊更複雜,對舵手和船員的技巧、對船隻的操作要求更高,在撞角戰中正面衝撞尤其危險。 可是明軍的艦船在已經佔據了絶對優勢,完全不需要採取撞角戰術的情況下就這麼衝了上去。 明軍的撞角是鈍形的,尖撞角容易在撞穿敵船船體後將兩條船鎖扣在一起,在主要依靠風力做為驅動力量的年代,想再分開非常困難,接下來就只能進行跳幫肉搏,而明軍顯然不想與敵人進行親密接觸,所以採用了鈍角。 實際上,明軍在啟程前,就已經從多種渠道對陳祖義的海盜船進行過瞭解,他們很清楚,敵艦根本不具備與明軍衝撞的條件,雙方艦船的質量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對其進行衝撞,己方戰艦所遭受的傷害將微乎相微。 遠洋航行,兵員的補充是個大問題,所以在兵員損害和艦隻輕微損傷之間,他們的指揮官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明軍不但在行動前充分瞭解陳祖義艦隊、艦隻的情況,而且行程途中,就向艦隊所有隨員,包括所有的商賈,通報了陳祖義可能心懷不軌的消息,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讓他們心中有數,這樣在不明真相者或者有心人蓄意傳播不利於明軍的消息時,他們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證人。 此刻,他們就有幸目睹了整個戰鬥,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戰鬥,這哪是戰鬥啊,根本就是一邊倒的蹂躪。 彷彿一個身高八尺、體重兩百六十斤的大漢,摁住一個五歲的黃毛丫頭,掄起鉢大的拳頭狠捶。 “轟!” 先受炮擊、再受火燒,最後遭受鈍角一擊的海盜艦在衝撞中頃刻報銷,有五艦海盜船當場被撞得四分五裂,散落成一堆堆着火的廢木料,在海面上燃燒,另外幾艘也被撞得船體破裂,沒被炮彈打擊、沒被烈焰燒死的海盜有的被撞進大海,有的被撞得重重摔在甲板上,摔得昏頭脹腦。 經這一撞,明軍戰艦也停下來,士兵們紛紛出現在甲板上,端着火銃,瞄準那些大難不死的海盜,練起了槍法。 甲板上,夏潯笑吟吟地看著,蘇穎站在一邊,一身勁裝,看得眉飛色舞,唐賽兒更是攥緊小拳頭,不住地加油,一張漂亮的小臉蛋脹的通紅。 “呵呵,費英倫先生,你看怎麼樣?” 夏潯笑着拍拍費英倫的肩膀,費英倫嘴裡發出“啊啊”的聲音,根本沒有回答,他正兩眼發直地看著正前方。 正前方,鄭和的那艘主艦一直沒有停,正向碼頭衝撞過去。 巨艦所經之處,迎面衝過來的兩艘敵艦,停泊在碼頭的漁船、商船,一艘艘的根本不是撞翻、撞碎,而是……而是巨艦過處處,統統輾壓到了船底,等那巨艦駛過,被犁得深深的海水翻湧着,好半天才翻上一堆木板碎片,太驚人了!太恐怖了! 夏潯跟他說話的時候,那艘巨艦距碼頭只剩下百餘丈的距離,費英倫攥緊了拳頭,瞪大雙眼看著,看這勢頭,他几乎以為那艘巨艦要衝上碼頭去,直接把陳祖義輾成薄蒲的一片了。 幸好這時巨艦終於做出了停下的舉措,巨艦上九節大桅,不約而同,“嘩”地一聲落下風帆,大艦左右兩側的兩隻大錨也同時放開。 不料關鍵時刻竟然出了紕漏,右錨順利入水,而左錨竟然卡住了。這樣一艘巨艦,啟動起來很困難,想停下來同樣很困難,雖然所有的風帆都落下了,但是巨大的慣性仍然使船迅速向前衝去,鄭和艦上舵手發現不妙,立即擺動了那只直徑堪比哥倫布旗艦長度的巨型方向舵。 大艦及時轉彎,劃了一個繳向碼頭靠攏,而那只左錨在這一甩一下,卡死的鐵鏈突然也鬆了,錨鏈嘩愣愣地擦着火星迅速放出,大錨沒有入水,居然藉著慣性拋向了碼頭,從左向右劃拉過去。 這一幕被費英倫看在眼裡,剛剛鬆了口氣的他又瞪大了眼睛,只見那錨彷彿海神波士頓手中的武器,一直拋上岸去,然後從左向右犁去,巨錨過處,無數的殘肢斷臂飛上半空。站在碼頭前面的是扮作歡迎的人群,後面藏的都是陳祖義的軍隊,那巨錨就在這些軍隊中間橫衝直撞,硬生生犁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巨艦几乎是擦着碼頭完成了轉向,後面右錨已繃緊,前面左錨也在陸地上力盡停住了,錨尖一半入土,另一半暴露在陽光下,上面血肉模糊一片,鮮血殷殷滲下…… 第1012章 不堪一擊 鄭和緊緊扶住船首,腳下使了千斤墜穩住身形,剛剛定住身形,便向匆匆爬起的眾多將士下令:“登岸做戰!” 許多頭一次登船遠洋的文官趴在那兒哇哇大吐,身邊是一隻隻咚咚咚地跑來跑去的大腳丫子。 船腹洞開,巨大平坦的舷板砰然落在碼頭,將一些目瞪口獃,來不及逃避的“歡迎民眾”硬生生拍在下面,然後無數的戰馬突然從船腹中一湧而出,馬上的騎士手持大刀長矛,身穿皮甲,躍馬橫槍,從船上撲向海岸。 這海島上,驢、馬、騾這幾樣生物是以前從來沒有的,當地人沒見過,陳祖義的海盜雖然大部分都見過,也萬萬想不到船上居然有騎兵,原有的做戰策略完全用不上,一時間,衝上岸的明軍騎兵劈瓜切菜一般,殺得好不痛快。 被陳祖義徵召來的拿着簡陋武器的當地土人,一見如此怪人騎在如此怪物上面,又是這般的凶悍,登時一哄而散,紛紛撒開雙腿逃命去也…… 肉搏戰還是發生了,夏潯所在的戰艦處于整個艦隊的左側,由於該艦是雙嶼衛的戰艦,較之鄭和從龍江船廠帶出來的巨艦相比質量要差一些,未敢採用衝撞戰術,所以與敵艦靠攏的剎那,他們就紛紛拋出飛鈎,繼之以撓鈎,開始強登敵船。 該艦官兵都是海盜出身,習慣于肉搏戰,跳幫肉搏正合其意,一俟衝上敵艦,他們就大呼小叫,肆意地發泄着他們的狂野殺性,“殺!殺!殺!”喊殺如潮,水兵們不斷的跳上敵船,勢不可擋地在敵船甲板上用冰冷的刀斧毀滅着敵人的生命。 難得有明軍肯與他們正面交戰,海盜也終於找到了發泄口,另一條中了炮彈的海盜船歪歪斜斜地靠近,倖存的海盜大呼小叫着衝上船來,船上剩下的官兵紛紛迎上去,許滸等將領也紛紛拔刀迎上去。 蘇穎看得眼熱,扭頭看向夏潯,央求地道:“老爺……” 夏潯知她心意,蘇穎從骨子裡就充滿着狂野因子,她永遠不是做一個安份享樂的闊太太的料,夏潯倒也樂見昔日雙嶼群盜三當家的颯爽英姿,便微微一笑,道:“走!”說著嗆地一聲拔出長刀。 雖說允許蘇穎參戰,且知她武技出眾,夏潯還是要她待在自己身邊,由自己照看著才放心。 夏潯持刀與蘇穎衝到舷梯邊,扭頭瞪一眼興沖沖跟上來的唐賽兒,喝道:“乖乖待在上面。” 唐賽兒也不知在哪裡尋摸了一柄劍,山東民風尚武,她的父執輩又都是白蓮教中人,所以唐賽兒從小也學了一身武藝,只是一直沒有施展的機會,這會兒不免有點躍躍欲試。 夏潯匆匆斥道:“上面待着,不聽話打爛你的屁股!” 夏潯和蘇穎飛身閃下舷梯加入了戰團,嘟着嘴站住的唐賽兒一聽這“懲罰措施”,雙眸突然放出光來。 地上滿是粘滑的血液,鋼刀斧頭不斷髮出撕裂**的聲音,血光刀光處處閃爍,甲板上的血流便不斷彙集、壯大着。 夏潯夫妻並肩作戰,身邊不斷有敵人或戰友發出瀕死的一聲嘶吼,然後倒下。 血腥味濃重,一個海盜兵半趴在船舷上,他在跳幫的時候就被一個明軍用斧頭削去了半個腦袋,腦漿四溢,旁邊側伏着一個明軍士兵的屍體,眼睛空洞地張着,尚未完全失去神光的眸子裡映射出一幕幕戰斗的場面。 夫妻並肩作戰,夏潯一刀將一個海盜斜肩拉胯劈成兩半,再把殺向蘇穎的海盜踹翻在地,蘇穎則搶上一步,斬下了那顆人頭。 夏潯抬眼一掃,尋找着勢危的戰士,忽地看見唐賽兒挺了一支短劍,左手一揚,一蓬不知名的黃煙飛起,對面一個凶悍的海盜咳嗽連天,鼻涕眼淚都流下來了,他嚎叫着棄刀,抓向自己的臉面,然後心口便挨了一劍。緊接着唐賽兒靈活地一轉,矮身繞過一具纏滿纜繩的絞盤,伸手一扯繩子,絆倒了一個追來的海盜。 這時,費英倫拎着一口大板斧,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一斧結果了他,大斧把那人的腦袋劈成了兩半,腦漿和鮮血噴了他一臉,費英倫隨意抹了一把,一臉戾氣,毫不畏懼地迎向另一個海盜,斧未揚起,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先嚇了那海盜一個愣怔。 夏潯眼中頓時閃過一抹異色。 他沒有看錯,這人果然不是一個普通的流浪商人。 一個商人做不到這樣果斷嫻熟地殺人,更不可能見了血時,露出這樣暴戾十足的神情。 不錯,費英倫是個海盜。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本可以找個角落縮起來,但他不能那麼做,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他無法適應這種思維,哪怕是寄人船上的時候。 與敵人遭遇時,絶對不可以轉身逃跑,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信條,並已深深沁入他的骨髓。 逃跑是可以的,在他們西方,如果指揮官下令之前你轉身逃跑、你跳海避戰,對方絶不會追殺你,追殺一個已經無害的逃兵是不光彩的行為,絲毫不能增加對方的榮譽,反而是一種恥辱。但你一旦逃了,你將被所有的同伴拋棄,就算是你的家人,從此都會漠視你的存在。 逃兵的生與死將沒有什麼兩樣,活着所到之處迎來的只有嘲諷和鄙視,所以他多年來的海盜生涯,使他形成了一種作戰本能:見到敵人,立即衝上去! 費英倫本來就是一支海盜隊伍的船長,因為拒絶一股強大海盜的收編,所以跑到遙遠的東方來討生活。 費英倫的海盜隊伍力量比較小,他本以為到了東方能夠如魚得水,結果到了這裡才知道東方的海盜遠比他們那兒的海盜力量更加龐大,來到遙遠的東方,沒有立足根本,他只得選擇了同最強大的一股海盜合作,這支東方海盜自然就是陳祖義。 同陳祖義接觸的時候,東西方不同的文化理念,使得東西方海盜的理念也發生了很大的碰撞。 在西方的海盜船上,船長並不擁有生殺予奪的獨裁大權,他只在戰鬥時才有絶對的指揮權,其它事情一概所有同夥公議表決,比如要到東方來碰碰運氣,就是全體海盜投票表決,他是不可能自己獨斷專行的,見識了陳祖義皇帝般的威風之後,他倒是很羡慕陳祖義的無上權力。 在他那邊,就連食物都是統一配給的,搶到的財物要按人頭均分,船長只能多拿一份,可是人家陳祖義,漏漏指縫賞賜給手下一點兒,手下都要感激涕零了,這樣的區別,沒法比呀。不過,東方海盜的一些行為,也讓他很看不慣。 比如,西方海盜從不掛什麼海盜旗,掛着海盜旗讓商船早早看見,望風而逃,再費力地去追趕麼?愚蠢!可東方海盜似乎也講究師出有名,一出海就掛着很拉風的海盜旗子,這一點費英倫很不適應。 另一方面,西方海盜不允許在船上賭博、偷盜、鬥毆,姦淫婦女的行為更是絶不允許,違者處死,對船員的約束如同軍人,而陳祖義的海盜團體生冷不忌,漸漸把他的船員也帶壞了,而他本就不能擁有絶對的統治權,這一下更難管理船員,叫他很是頭疼。 偏偏這時,陳祖義又打起了他的主意,那時陳祖義已準備投奔渤林邦,不需要依附於他的那些小型海盜團體了,他以為費英倫從遙遠的西方一路搶掠而來,一定積攢了很多錢,想在卸磨殺驢的同時賺上一把,就對費英倫動了手。 天可憐見,西方海盜根本沒有東方人那種積蓄的好習慣,他們根本不會積攢什麼財寶,然後藏在什麼“金銀島”上。海盜過的是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涯,手裡只要有點錢,就酗酒、**,恨不得當天就花光了,藏寶攢錢?他們怎麼肯幹這種愚蠢的事情。 結果,陳祖義固然大失所望,費英倫也失去了他的船和船員,僥倖餘生的他,根本不敢奢望能有向強大如陳祖義這樣的海盜王報仇的機會,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去,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日子不好過呀。 正因為他吃過黑吃黑的虧,深知陳祖義的為人,所以才擔心陳祖義有詐,可他又擔心暴露自己的身份,被這些東方帝國的官兵把他絞死,如今眼見雙方未打照面便大打出手,自己暴露身份的可能大大降低,他還不趁機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怒麼? 板斧在費英倫的手中揮舞着,肆意地收割着生命,好不快意,費英倫發出瘋狂的獰笑…… 當陳祖義派在港灣外面,以打漁小船身份為掩護的警哨看到大明艦隊駛進港灣的時候,便匆匆趕去通知留在外海等候封堵出口的十艘戰艦,這些戰艦匆匆忙忙趕來時,他們只看到海面上飄浮着許多破爛的木頭碎片,還有許多浮屍,港灣裡還有幾處沒有燃盡的破船,依舊支愣八翹地矗在海面上燃燒着。 港灣深處,則靜靜地停泊着無數艦船,上面都揚着大明的旗幟,岸上也沒有刀光劍影的場面,遠遠的似乎有一些人正在搬運着屍體…… 短短時間,塵埃落定,試圖打劫大明艦隊的陳祖義甚至沒有等到他安排在外的伏兵趕來,就已冰消瓦解、一潰千里。 领頭的海盜首領倒抽一口冷氣,急急命令:“快快轉舵,去南港找施進卿,一齊逃了吧!” 第1013章 身後天下事 渤林邦了舊港一戰,明軍殺海盜五千餘人,俘五千餘人,逃亡者寥寥,燒敵艦十艘,嚴重損毀多艘,餘者盡被剿獲,陳祖義倉惶逃跑,被大明騎兵生擒活捉,用魚網兜住給提了回來。 當天下午,駐紮在南港的施進卿率領艦隊趕來投誠,自舊港逃出去的那十艘艦船上的陳祖義黨羽盡被施進卿抓獲,其首領都捆了來。 鄭和下令將陳祖義的一眾心腹堂羽盡皆斬首,唯獨留下陳祖義一人,囚于大艦上,等待將來解縛回國,由皇帝治罪,悲催的陳祖義注定要在不見天日的牢艙裡住上一年甚至兩年之久了。 因為施進卿揭發陳祖義奸謀有功,鄭和任命他為“代大明舊港宣慰使”,主持舊港政務。之所以給他的官職上加個代字,是因為委任如此等級的官吏,必須由皇帝陛下親自任命,渤林邦國的名字也就此改成了舊港,以此宣示歸屬大明所有,而非獨立一國。 施進卿喜出望外,他很清楚,所謂等待大明皇帝來任命,不過是走個過場,如今他既做了這雖不稱王,卻實同土皇帝的大明宣慰使,就注定了是大明在海外的一方諸侯,皇帝陛下是不會輕易更改任命的。 施進卿是讀書人出身,心裡的正統觀念還是很重的,如今從一個海盜驟然成為天國上朝的一方諸侯,他的心中頗有一種終成正果的喜悅,對大明算是死心踏地的臣服了。 鄭和又召集施進卿及其手下一干首領和本地土人的部落首領,向他們宣明了陳祖義的罪名,以及將渤林邦國改稱舊港、從屬大明的緣由,施進卿一夥人自無異議,本地山民、漁民的那些族長首領們也是唯唯喏喏,完全沒有亡國的激憤,倒令暗自緊張的鄭和鬆了口氣。 這個地方所謂的國家和國王,比不了安南那種從秦漢時期就大量汲取中原文化,已經形成封建制小朝廷的王國,這個地方的王,其實就是山民土人共推的一個勢力最大者,代表該島與外界聯繫而已。所以其統治體系鬆散的很,各土人山民部落也根本沒有國家的概念。 若非如此,陳祖義也不至于輕易就能取代麻那者巫裡成為該國國王,而該國上下無一人反對他了。故而對鄭和的任命和安排,這些土人山民漁民們,只是唯唯聽命,毫不反對。大首領是稱王還是叫宣慰使,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兩樣,能攀上大明做總後台,他們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之後,鄭和又代表大明天子,向他們宣讀了永樂皇帝曉諭海外流民的詔書:“爾本國家良民,或困于衣食,或苦于吏虐,不得已逃聚海島,劫掠苟活。朕唸好生惡死,人之同情,帝皇體天行道,視民如子,當洗滌前過,咸俾自新。故已獲者悉宥其罪。就俾賫敕往諭爾等,朕已大赦天下,可即還複本業,安土樂生,共享太平……” 這道詔書可不是鄭和代擬的,而是他出發前永樂大帝就針對南洋多中原遺民所下的一道聖旨,那些唐宋時期就移民南洋的就不用說了,但是還有許多移民,是元末明初與朱元璋爭天下的幾位失敗者逃出中原的舊部,還有就是如施進卿這樣苦于衣食被迫從盜,或者犯了罪逃出中原的逃犯。 朱棣下這道聖旨給他們,盡赦了他們的一切前罪,有那願意歸國的便可放心回去,若有那已在南洋紮下根來,不願回國的,朝廷自然也不會勉強他們。 這道聖旨宣罷,連同揭發陳祖義罪行的公文,由書辦謄寫多份,施進卿就派了人,代為傳達到尼科巴、巴拉望、麻尼拉、爪哇、婆羅洲等島國去了。 此一舉,一則宣揚陳祖義罪行,免得諸國妄生揣測;一則是藉此曉諭諸島中國移民,讓他們自擇取捨;一就是殺鷄儆猴,告誡心懷不軌者了,可謂一舉三得。 鄭和在島上忙着宣撫軍民、安排政務、處置降俘,同時協助幾位大木材商在此地安家落戶事宜的時候,夏潯也沒閒着。他並沒有上岸,一直待在許滸艦上,此時被他用作客廳的艙中,夏潯坐在椅上,翹着二郎腿,悠然地喝着茶,瞟着面前的費英倫。 費英倫完全沒有了他執斧殺人時的剽悍,他站在那兒愁眉苦臉,一臉無奈。費英倫受傷了,他的一隻眼睛受了傷,戴了一副黑眼罩,更像夏潯心目中的海盜形像,但他面對夏潯的詢問,堅持說他是一個善良的航海家、一個一心要還清債務的有責任心的商人,任憑夏潯如何盤問,他始終不改口。 許滸聽得不耐煩,說道:“***,這傢伙敬酒不吃吃罰酒,國公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不信他不招!” 因為費英倫几乎完全不懂漢語,許滸的吳地方言味兒又濃,根本不怕他能聽懂自己對夏潯的稱呼。 夏潯笑吟吟地擺擺手,直視着費英倫,突然問道:“你敢對著你的上帝發誓,說你沒有撒謊麼?” 通譯用阿拉伯語重複了一遍,費英倫毫不猶豫地以手捂心,鄭重發了誓言。 夏潯微微蹙了蹙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這貨來自威尼斯恐怕不假,他沒必要在這一點上進行隱瞞,不過他改變信仰這事,倒底是真心皈依,還是權宜之計?夏潯微微眯起眼睛,對通譯道:“你再問他一遍,這回不要把上帝譯成安拉,譯成god!” 夏潯也不知道威尼斯人用的是什麼語言,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但英語他是懂的,他相信費英倫即便不是很精通英語,以他海上漂流,周游天下的見識,也一定知道god指的是什麼。 那通譯還真不知道中文中的上帝還可以譯成這個發音,他也不知道這個發音是哪一國的神靈,只管按照夏潯的吩咐對費英倫又說了一遍,費英倫臉色一變,果然遲疑着不敢作答了。他是海盜,他不介意說謊,可要他以上帝的名義說謊,他不敢。 敬畏鬼神的人,心中總有一個底限是他不敢觸及的。 夏潯直視着他,忽然又對通譯道:“你再告訴他,如果他是海盜,我有重用。如果他再說自己是什麼商人,我就把他綁到錨上,丟進海裡,去跟海龍王談生意!” 費英倫聽了通譯轉述的話,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沒有作答。 夏潯忽又呵呵一笑,微微帶些狡黠的神色道:“費英倫先生,你應該知道,很多以商人名義出海的人,其實都有另一重身份,他們可以做生意,但是碰到了肥肉,也不介意幹上一票,你懂我的意思麼?” 費英倫聽了通譯的話,一隻獨眼突地放出光來,鼻息也有些粗重了:“夏先生,你……你是說……你也是……” 夏潯溫文爾雅地點頭:“不錯,現在……你是否可以對我直言了?” 費英倫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時代,南海商人至少有一半有海盜背景,而西洋何止一半,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半商半盜,甚至許多公爵、伯爵也扮成海盜領着騎士們出海撈偏門,英女王敢公然把一個大海盜封為爵士,若非此前官方人員客串海盜已蔚然成風,她豈敢冒天下之大諱。 正因如此,費英倫絲毫沒有懷疑夏潯的話,他現在一無所有,夏潯能打他什麼主意,他唯一可資利用的只有他縱橫七海所積累的知識和見聞,所以費英倫很爽快地承認了。 他像遇到臭味相投的知己好友似的,熱切地對夏潯道:“我承認,正如夏先生所言,我是一個海盜。夏先生是需要我的幫助麼?” 夏潯笑而不答,扭頭對通譯道:“給費英倫先生換一個房間,調到二層去,另外,膳食標準提兩級。” 客廳的後面是一個小房間,本來是會客間隙用來小憩的,現在房門被反鎖着,舷窗也被關緊,房間裡光線昏暗,裏邊關着一個人。這人正爬在榻上,耳朵貼在艙壁上傾聽著前邊隱隱傳來的說話聲,昏暗的燈光下,那身子纖細苗條,四肢修長、曲綫流暢。 客艙裡沒有聲音了,小狗似的趴在那兒偷聽的人坐下來,背倚艙壁,抓起枕頭砸到對面艙壁上去,小嘴撅了撅,憤憤地道:“關我禁閉!說話不算話!” 客廳裡,只剩下夏潯一個人了,靜悄悄的。 桌上不知何時攤開了一副地圖,那是鄭和上次下西洋時所緩就的,上面的海域、地理、國名繪製的非常詳細。 夏潯的手指在舊港的位置點了點,然後依次划下去:阿魯、蘇門答剌、南巫裡。再從南巫裡出發,橫越印度洋的孟加拉灣,到達錫蘭山。從錫蘭繞過印度半島,便會到達印度的小葛蘭、柯枝、古裡(今卡利卡特,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 這裡,就是上一次鄭和船隊駛到的終點,而朱允炆的消息也正是在那裡出現、在那裡消失的。所以,上一次的終點將成為本次遠洋的,他們還有很遠很遠的路程要走。而那將要走的路,在地圖上還是一片空白,等着他們去探索、去發現。 夏潯喃喃地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建文皇帝,你真的被羅大人藏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麼?羅大人把你藏起來,一者全了君臣之義,二者可以讓錦衣衛長盛不衰。身故十年,依舊可以影響政局……,如此心機!如此謀略!我不及他……” 第1014章 樹欲靜 艦隊在舊港停泊了十五天,然後繼續出發,這時張熙童已率他的艦隊趕來與之匯合。 艦隊會師以後,從舊港出發,一路所向,經阿魯、蘇門答剌、一直到南巫裡…… 這一路,不斷有商團離開隊伍,也總有新的商團加入進來。 從大明出發時,艦隊大小船隻、軍艦商船,全部加起來僅三百多艘,如今雖分出幾支艦隊執行各自不同的探索任務,一路上也總有商團就地紮根,退出遠洋行列,艦隊的總船舶量還是暴增到了四百六十二條。 他們在南巫裡停泊了較長的時間,因為從此下去,要橫越孟加拉灣,需要補給較多的物資。 鄭和在此會唔了南巫裡王,賜予其王金織文綺、金綉龍衣、銷金幃幔及傘蓋等禮物,南巫裡王欣喜不勝,盡其可能地對大明艦隊給予了種種便利條件。 該國的豪商巨富們自然也抓住這個機會,紛紛加入艦隊,借助大明艦隊強大的武力西行淘金。好在,這些商船完全是自己負責行程中各種補給的,沒有給大明艦隊增加這方面的負擔。 幾天後,一切準備停當,這支滾雪團般壯大到五百零六條船的艦隊啟程了。 他們的下一站是錫蘭山(斯里蘭卡),在那裡休整一下,補給食物和飲水之後,再繞過印度半島,就能到達鄭和上一次遠洋的終點:小葛蘭、柯枝和古裡。 巨艦乘風破浪,夏潯、鄭和、張熙童等人站在船首,眼前碧波萬里,浩渺無邊。 鄭和向夏潯介紹道:“由此下去,就是錫蘭國。我上一次來時,該國國王是阿烈苦奈兒,這人正當壯年,如今尚未過得多久,該國國王應該還是他。此人殘暴貪婪,經常縱容手下扮作海盜劫掠來往船隻,他縱兵為匪已是公開的秘密,,奈何他矢口否認,諸番畏他兵勢強大,也奈何不得他。” 夏潯目光微微閃動,說道:“雖說如此,以我大明兵勢之強,料他也不敢下手吧?” 鄭和笑道:“那是自然。上一次我來時,阿烈苦奈兒雖未對我艦隊有所刁難,但是對我頗為冷淡,我便沒有在此多做停留,到了柯枝之後,向人打聽起錫蘭情形,我才瞭解到較多情形。 這錫蘭崇信佛教,國內有一聖山,山頂有一個奇怪的印跡,形如一個大腳印,傳聞是釋迦牟尼用來辯識信徒的聖物。山上寶石甚多,每當暴雨時節,雨水奔流而下,匯聚成溪,常常挾帶有大量的寶石于泥沙之中衝下來。 因而更受信徒崇敬,但凡往來使者,都要上山虔誠禮敬。我上一次來,並不瞭解這些,想來該國國王冷淡,就是因為我沒有朝覲他們的聖山,故而受到冷遇,我想,到時主動提出去聖山朝覲,以此善意舉動,緩和彼此關係。” 許滸聽了忍不住道:“公公何必委曲求全呢!所謂錫蘭王勢大,難道還大得過咱們大明的艦隊?咱們把艦隊開進港口,炮口對準岸上,看那錫蘭王是否還敢藐視天朝!” 另一員水師大將也道:“不錯!我在南巫裡時便聽說,海灣這邊,以陳祖義勢力最強,海灣那邊,以錫蘭王兵馬最盛,咱們打那陳祖義,如殺鷄屠狗一般,那錫蘭王若是不敬,便擒了他來,與陳祖義作伴!” 鄭和斥道:“我等奉聖諭西來,與天下萬國交好,豈能如此好戰?兵者,國之大事!前番,我等立滿剌加王,捉渤林邦王,雖說陳祖義自有取死之道,可難保諸國不心生忌憚。如果咱們再把那錫蘭王捉了,你叫南洋諸國怎麼想?” 夏潯也道:“意氣之舉,實不可取,國與國之間,可比普通人交朋友要難上許多。兩個人只要意氣相投,就能成為朋友,而國與國之間,有着諸般利益摻雜其中,又有不同的民俗風氣,要想達成友好,那是需要耐心的,豈能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夏潯說完,輕輕一拉鄭和,鄭和會意,與他走到一邊,夏潯低聲道:“公公,上一次,公公是在古裡一帶聽到建文消息的,所以,到達錫蘭國後,我想,便帶雙嶼艦隊,扮作海盜先行上路,早于公公抵達該處,做一番秘密查訪。” 鄭和道:“嗯,過了錫蘭山,此後諸處,國公都要走在鄭和前面,古裡一帶還好說,再往前去,我們不曾到過,不管是海域水情,還是地理風俗,一概不知。國公行在前邊,無異於先行探路,風險難免,千萬小心。” 夏潯笑道:“無妨,我已有了一個極好的嚮導,料無大事。雙嶼衛舛傲不馴,我也恐他們惹是生非,把他們帶在身邊,可以加以約束。如果萬一有事,他們都是海盜身份,公公也可一推了之,自與我天朝無關,免得壞了陛下名聲。” 鄭和會意,兩人對視一眼,嘿嘿笑了兩聲,都有點老奸巨滑的味道。 不遠處,張熙童一眾文官正搖頭晃腦,吟詩作賦,那詩賦隨風飄來,隱隱入耳,兩人對視一眼,又有些好笑的味道。 這一趟來,文官們對下西洋是不遺餘力地支持,隨船而來的官員們也是不辭辛苦,如此行徑,與朱棣拍板改朝貢貿易為自由貿易、允許文官參與遠洋之前,實是判若兩人。說到底,還是利益作祟。 下西洋太賺錢了,因為太賺錢,而某些人卻賺不到,甚至是堵死了他們的財路,自然招致瘋狂的反對。 朱棣一朝,重大工程數不勝數。六次下西洋、每次出行艦船數百艘、水卒數萬人;五次征漠北,動輒大軍數十萬大軍、三次大規模的討伐安南、萬里大遷都、大興土木修築京師、疏通大運河、修撰永樂大典、修建萬里長城…… 以某些敗家亡國的帝王教訓,夠永樂大帝亡國十幾次了,但是朱棣的王朝一直穩穩當當的,甚至越到永樂後期越敢花大錢,最後還留給兒孫一個仁宣盛世,是朱元璋留給了他花不完的錢麼? 朱元璋建國前,天下大亂,等把北元趕出中原,天下已成了爛攤子,朱元璋三十年勵精圖治,休養生息,確實讓國家走上了正軌,讓大明接近了小康水平,但是絶對還沒到隋文帝時富得流油的地步。緊接着四年內戰打了稀哩嘩啦,朱棣登基時可不富裕。 永樂之後,朱高熾只做了一年皇帝,所謂仁宣盛世,其實有點名不符實,從登基到駕崩僅僅一年,他能對國家經濟產生多大影響?僅僅幾個月,他就能讓朱棣“弄散了架的”大明朝再度暴富? 而朱瞻基也僅僅做了十年皇帝,這中間還有搶皇位、平皇叔的戰爭。在這十年間,又有鄭和的第七次下西洋,王景弘的再下西洋,如果朱棣真的航海敗光了家當,留下一個爛攤子,朱瞻基還能十年間敗出一個“永宣盛世”? 問題就在乎,朱棣沒有做到平衡,對各個利益集團的平衡。他的下西洋,富的是朝廷和皇家,受益的是平頭百姓,把那可以左右朝政的、力量最龐大的中間階層給扔到一邊去了。 而今則不然,自上而下,各個階層俱享其利,自然就能做到如西洋諸國航海一般,舉國上下一致支持,龐大的文官集團從下西洋的反對者變成了擁戴者,更是不遺餘力地為其找到了無數的理論依據。 夏潯的想法是對的,不管怎麼說,文官集團是大明的文化精英,是左右政治和文化進步的主要力量,是左右民族進程的中堅力量,把他們扔到對立面,絶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把他們拉進來,才能成為促進進步的積極力量。 如今,這種力量已經開始產生作用,換作以往,把滿剌加從暹羅國割離出來,擒陳祖義而不還政于前渤林邦王之子,還不被這些文官以道義之名口誅筆伐,抹黑得一塌糊塗?更不要說派官兵以海盜名義出海了。 而現在呢,他們悠哉悠哉的,對艦隊一路下來種種行為全無異議,儘是歌頌讚美,就連方纔兩位水師將領殺氣騰騰的話,站出來表示反對的居然也只有夏潯和鄭和,而非這些一向以聖人門徒自居的鳥人。 小艙房裡,唐賽兒眼淚吧喳的向蘇穎訴苦:“穎姨,人家被關了好久好久好久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放人家出去呀?” 蘇穎道:“這一次,我都不會向着你說話!你雖習過武,終究是個女孩兒,氣力不足,哪能跟那些凶悍的海盜們比?船上冷箭飛斧、標槍不斷,萬一傷了你呢?你跟船出來,是他答應過的,萬一你有個好歹,你叫他回去以後如何面對你娘,怎麼向她交待?” 唐賽兒抽抽答答地道:“人家以後不敢了,保證聽話還不行麼?” 蘇穎在她額頭點了一下,恨道:“你這丫頭,真不省心!好啦好啦,我去跟他說說,早點放你出去就是了。” “嗯!穎姨最疼我了!” 唐賽兒破啼為笑,討好地看著蘇穎,蘇穎瞪了她一眼,起身走出去。 房門一關,唐賽兒臉上還掛着淚珠呢,便忙不迭爬到窗口,伸手一推,那窗子本來卡死了的,也不知幾時被她給弄開了。唐賽兒手忙腳亂地便往回收線:“壞了壞了,耽誤這麼久,魚一定脫鈎了,啊!居然還在!好大的魚!” 片刻功夫,一條大魚被拖進船艙,唐賽兒抱著活蹦亂跳的大魚,彷彿年畫上懷抱大紅鯉魚的童子,大魚一陣撲騰,唐賽兒跪坐不穩,“哎喲”一聲就倒了下去。 她有魚綫、魚鈎,居然還有魚餌,看樣子,她絶對沒有在船艙裡關了好久好久。 第1015章 風不止 “爾當祗顧天道,恪守朕言,循理安分,勿得違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 錫蘭國大殿上,鄭和高聲宣旨,錫蘭王阿列苦奈兒避讓座下,與文武百官一起聽旨,通譯官在一旁悄聲耳語,把鄭和宣讀的聖旨一句句譯給他聽。阿列苦奈兒聽那大明皇帝句句告誡,盛氣凜人,心中不由暗惱,只是因為早有計較,故而隱忍不發。 鄭和聲音朗朗,因為要等通譯翻譯他的話,故而說的較慢,說一句停一下:“今賜錫蘭王金織文綺、金綉龍衣、銷金幃幔及傘蓋諸物,以示恩澤……” “臣阿列苦奈兒,謝大明皇帝陛下!” 聽鄭和宣旨已罷,阿列苦奈兒高聲接旨,雙手自鄭和手中接過聖旨,交給大臣收好,便笑容可掬地道:“小王欣聞天使遠來,欣喜之至,已然命人大排筵宴,款待天使。如今筵席尚在籌備當中,天使請,先請至本王禦花園中小坐!” 阿列苦奈兒說著,向他的兒子塞納克王子遞了個眼色,塞納克會意,趁着鄭和隨同父王走向後宮的時候,悄悄逸出皇宮,王宮外面,早有五百士兵在此等候,約四百餘騎兵,還有近一百名象兵,塞納克翻身上馬,一聲令下,便往港口趕去。 錫蘭國在這一帶算是非常富有、強大的國家之一,且距大明已遠,並不把大明如何放在眼裡,因其國富有,且傳承久遠,也不在乎朱棣的賞賜,朱棣賞賜給他的不過是金織文綺、金綉龍衣、銷金幃幔、黃羅傘蓋一類的儀仗器物,他豈能放在眼裡? 這裡與陳祖義的渤林邦國相距已遠,兩人都是暴君,在周圍國家中聲名狼藉,又同樣貪婪成性,彼此又沒有利害衝突,所以平素往來,關係一向不錯。陳祖義被擒,一些餘黨逃得性命,有心為陳祖義報仇,便跑到錫蘭國來,對阿列苦奈兒大進讒言,講那中國使者倚仗兵勢,如何的飛揚跋扈。 他們知道僅是如此,未必打動阿列苦奈兒,知其貪婪,又大講明國使者此來,欲往西方交易,帶有多少珍貴貨物,中國的麝香、紵絲、色絹、瓷器、銅錢、樟腦等物,俱為該國極為暢銷緊俏的貨物,這一說果然打動了阿列苦奈兒。 陳祖義餘黨的目的是挑唆阿列苦奈兒對明軍艦隊下手,他們因為逃得匆忙,還不知道陳祖義還活着,而且就被囚在船上,否則必然更進毒計。阿列苦奈兒雖然心中並不敬畏大明,卻也知道大明的實力確實在他之上,並不妄想將大明艦隊一網打盡。 他對陳祖義餘黨所說的諸多財物大為動心,又吝嗇成性,不捨得使金銀珠寶去買,便故意滯留鄭和,派兒子到碼頭詐取貨物,只說是鄭和代表天子賞賜,誑了貨物到手,鄭和回頭聞聽真相,也不怕他討要,這是自己的地盤,他就吃了這個啞巴虧,又能奈何? 此時,他的兒子塞納克正是得了父親授意,卻碼頭詐騙貨物的。 獅園內,幾頭雄獅正在園中懶懶走動,上邊突然傳來一陣淒慘的叫聲。 獅子紛紛仰起頭來,朝巨石壘起的園牆上看去,一個身着短衫綵衣,露着腹肌小腿,赤着雙足,足踝上繫了銅鈴的秀麗女子驚恐萬狀,滿臉是淚,正在園牆上苦苦哀求。左右兩個穿坎肩、赤膊、頭戴裝飾了羽毛的纏頭巾、下身穿肥大短褲,同樣赤着雙腳,肋下懸刀的宮廷武士正牢牢地架住她的胳膊。 “求求你,大人,饒了我吧!” 一個宮廷武官暴戾地道:“得罪了大王,還想活命嗎?丟她下去!” “求……啊!” 那少女一聲驚叫,已被丟下高台,重重落地,她摔斷了一條腿,急急爬起未及逃命,那些等待多時的獅子已一湧而上,少女立即被淹沒有獅群身下,急促的幾聲慘叫後便沒了聲息。 那武官站在園牆上,探頭朝下看了看,滿意地一笑,擺手道:“走!” 阿列苦奈兒的禦花園裡少有什麼奇花異草,反而蓄養了許多虎豹獅象,每樣都不下百頭。他生性殘暴,官民百姓稍有冒犯,便即處死,因他飼養的猛獸太多,所以其它的刑罰乾脆都省了去,一概喂獅虎處理。 這個宮女是給阿列苦奈兒打扇的,因為在阿列苦奈兒睡着時打了瞌睡,便受到了身葬獸腹之刑。 這邊處理了那宮女僅僅一柱香的時間,阿列苦奈兒便引着鄭和緩緩走來。 “呵呵,本王飼養猛虎一百二十二頭,雄獅一百二十七頭,豹子更有兩百……唔,多少來着?” 阿列苦奈兒笑着向鄭和介紹,鄭和聽了動容道:“僅是飼養這許多猛獸,每日喂食便須許多骨肉吧?” 阿列苦奈兒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國富有,每日耗費千萬斤肉食也不算什麼。” 鄭和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俯身高台之上,鄭和向獅園中看了看,獅子們已經散去,那少女掉落的地方只剩下一灘血跡。 她的整個人都已被獅子撕得粉碎,一些獅子叼了血淋淋的肉塊,正在角落地進食,乍一看去,誰又知道,剛剛有一個活色生香的少女,在這裡飽了獅吻。 鄭和的目光十分鋭利,他本來是想欣賞一下那獅虎的雄姿,忽地瞥見草地上一片帶血的衣帛碎片,定晴再一看,不遠處一枚沾了血的足鈴,在陽光下隱隱地正放著光。鄭和微微一怔,目中便閃過一絲陰翳。 阿列苦奈兒看見鄭和俯身向園中觀望,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衝動:“如果我這麼一推……,鄭和一死,群龍無首,他的艦隊還不任我擺佈?去迎他的大臣不是說,他那艦隊五百多艘,只有百餘條戰船麼?剩下四百多船都是大明寶貨啊!我將一舉成為全天下最富有的君王!可大明……” 阿列苦奈兒心中躍躍欲試,可那手終究沒敢伸出去。 鄭和回過頭來,淡淡地道:“對豺狼虎豹,本欽差一向沒什麼興趣,聽說貴國的茶在南洋一帶很有名氣,我倒想嘗上一嘗。” 錫蘭地廣人稠,民俗饒富,雖然這一代國王是個暴君,兼之對過往商船常行打劫之舉,使得貿易較之以前蕭條了一些,可是貿易較之其他南洋國家還是非常的繁榮。 別羅裡碼頭,到處可見上身赤膊,下系肥褲的當地人在做生意,又有許多南來北往的商人,夏潯與蘇穎和終於被解除禁閉的唐賽兒信步行來,只見商旅形形色色,其中僅憑衣飾特點便能叫他辯識來處的,只有來自印度的商人。 人群中又有許多牛悠閒地走來走去,此地崇信佛教,尊敬象牛,所以這裡是牛的天堂。他們只食牛乳,不敢吃牛肉,如果牛死了,也只能埋葬,私宰牛者,立即處死,所以牛在這兒比人還尊貴, 許多商人已經登岸,同當地人做起了生意。 寶石、珍珠,就擺在攤位上叫賣,這年頭想找假貨比真貨還難,唐賽兒漸漸長成大姑娘了,漸漸萌醒了愛美的天賦,夏潯見她的目光在一盤顆顆飽滿、大小如一的珍珠項鏈上留連了較長的時間,不禁微微一笑,走過去問道:“這盤珠子,多少錢?” 通譯說完,那貨主嚼着檳榔打量夏潯一番,再認真看看他的服色氣度,狡黠地道:“不,我不要錢,如果你喜歡這盤項鏈,那麼就用瓷器來換。” 大明的瓷器,下等品質的在這個地方也值一百多貫,而這樣一盤上等珍珠,在這裡連十貫都不值,如果把這兩樣商品一起拿回大明,那麼它們的價格就得顛倒一下了,這就是貿易的奇妙。 夏潯知道他想占自己便宜,不禁笑道:“若拿瓷器來換也無不可,不過你看我的樣子,像是隨身帶著一堆瓷器麼?” 那貨主眼中登時放出貪婪的光來,“呸”地一口吐掉檳榔,咧開嘴巴,露出一口黑黑的牙齒笑道:“沒有關係,這裡距港口並不遠嘛,我可以跟你去取。” “嗯……” 夏潯想了想,扭頭看看唐賽兒,唐賽兒的目光早飄到一邊兒,好象對這項鏈全不在意似的,夏潯笑笑,便道:“那好,跟我走吧,這件、這件,這幾樣都包起來,我全要了!” 一旁唐賽兒努力地保持着臉部的平靜,可是眉呀眼呀,連那嘴角,都不知不覺地向上翹起來。 碼頭,海浪輕拍堤岸,戰艦輕輕起伏。 夏潯手中拿着一隻薄如磬、潤如玉、白如脂,青花朵朵、素肌玉骨的上品瓷盤,屈指一彈,清音裊裊。夏潯就像一個黑心商人似的,笑得一臉燦爛:“換不換?不換,就把你的東西背回去吧!” 那個貨主咬牙切齒,好不甘心,可終究是忍受不了那只中國瓷盤帶給他的強大誘惑,他跺了跺腳,痛不欲生地道:“換啦換啦!給你!” 他把那半口袋珍珠寶石往夏潯手裡一塞,搶過那只瓷盤,趕緊寶貝似的揣到懷裡,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似乎生怕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反悔,這個黑心的大明商人,用一隻瓷盤換走了他五盤珍珠,幾十塊寶石啊!雖說那寶石就是他在山裡撿的,可…… 夏潯哈哈大笑着返回船頭,把口袋遞到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唐賽兒手裡:“去,跟你穎姨到房間裡選去!” “嗯嗯嗯!”唐賽兒把頭點得跟小鷄啄米似的,忙不迭拉著蘇穎跑開了。 這時,塞納克王子帶著一百象兵、四百騎兵出現在碼頭…… 第1016章 綁票 “來來來,叫我看看,你們都選了什麼首飾?” 夏潯回到自己住處,就見蘇穎和唐賽兒正在梳妝鏡前說笑,床上都是寶石和珍珠,珠光寶氣,霞光璀璨。 蘇穎姍姍站起,笑道:“你回來啦!” 唐賽兒卻嗖地一下躲到了蘇穎身後。 這年代,未婚的女孩兒家不允許用胭脂水粉,也少用首飾頭面,只有嫁了人才可以佩戴首飾,使用香粉,唐賽兒也知道這樣的規矩,此時戴了首飾,所以有些羞見夏潯。 夏潯可不在乎這些,蘇穎是海盜出身,也不大講究這些,夏潯笑道:“怎麼還躲起來了,讓我瞧瞧。”蘇穎便笑着一扯,把唐賽兒從身後扯出來,向前推了一把。 唐賽兒暈着臉蛋不敢抬頭,只提着裙福,裊裊娜娜地走到夏潯身邊,低頭垂項,一付乖巧模樣。 夏潯笑道:“不要這般小家子氣,來,抬頭,叫我瞧瞧。” 唐賽兒咬了下唇,含羞帶怯地抬了頭。 耳輪上墜了兩粒瑩潤的珍珠,珍珠不大,有點接近水滴型,頂端是用銀色的鏈夾,輕輕卡在兩個耳垂上。 就只帶了這麼一副耳環,再無其他珠玉花鈿,卻襯得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兒瑩潤嫩白,清麗絶俗。 夏潯笑道:“好,很漂亮!” 夏潯一誇,唐賽兒便不好意思起來,滿臉霞暈,眸波流光。那嬌靨如花,嫵媚中又帶著些青澀和稚嫩的味道,尤其令人心動。 夏潯可是曾經滄海的人物,幾位妻妾相貌身材風韻氣質俱是絶佳,什麼絶色嬌娃,嫵媚尤物都見過,絲毫不以為奇,他只是以一種父執輩的心境,驚嘆于這個初生於戰亂德州時的小娃娃,如今已然長成一個娉婷少女。 時間,塑造着生命的奇蹟。 “唐兄,如果你當年能夠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出落得這般美麗,不知你會不會為了她而放棄造反……” 夏潯喟然一嘆,又問道:“方纔瞧你不是喜歡那盤珍珠麼,也戴上叫我瞧瞧?” 唐賽兒道:“那項鏈顆顆珠圓玉潤,人家只是喜歡看而已,並不喜歡戴的。” 夏潯一想也是,荳蔻妙齡的少女,若在項上盤那樣一副珠鏈,珠光寶氣的可不好看,而是俗不可耐了。 夏潯又誇獎幾句,唐賽兒這才心花怒放地去了。 房門關上,夏潯扭頭又看蘇穎,蘇穎向他嫣然一笑,她那樣子,正如唐賽兒方纔說的珍珠——珠圓玉潤。 夏潯一眼掃去,蘇穎沒有佩戴任何首飾,不禁問道:“怎麼,沒有中意的?” 蘇穎笑笑,喟然嘆道:“我都快成老婆子了,還帶什麼首飾。唉,不看還不知道,瞧見賽兒,才發覺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蘇穎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年華漸去的無奈。 “老什麼老?最重要的是,自己不服老。如果心老了,那才是真的老。來,讓我給你戴上看看!” 夏潯順手抄起桌上那串明珠,輕輕纏在蘇穎項間,一圈、兩圈、三圈…… 扣好,輕輕鬆手,明珠便順勢襯在她的項間。 蘇穎向鏡中看去,越看越覺彆扭,不禁說道:“這串珠子太長了,盤在匣中的確好看,可是帶上就難看了,快摘了吧!”說著就要伸手去摘項鏈。 夏潯道:“別,珠子沒有問題,是你戴的不對。” 蘇穎一怔,道:“戴的不對?項鏈不就這麼戴麼,還要怎樣?” 夏潯笑道:“這麼戴當然沒錯,不過……我也是剛剛悟到,這串珠子不是這麼戴的,它本就不是戴出去給外人欣賞的。” 夏潯說著,不由分說寬去了蘇穎的外裳。 鏡中的女人羅裳半褪,香肩乍露,緋色的抹胸,椒乳依舊豐挺,夾出一道誘人的溝壑,那明珠三盤,便懸在胸前,頂端的圓珠夾在溝壑裡。 明珠在雪峰溝壑間散髮出柔和的光,瑩潤的珠光映着那飽滿瑩潤的胸膛,也不知是那珍珠的光澤給酥胸增添了光彩,還是那豐滿的乳峰給珍珠增添了美麗。 那是一種完全的契合,含蓄迷人,溫馨柔和中又帶著一種肉慾的誘惑。 蘇穎看著鏡中的自己,不覺也有些痴了,雙眸漸漸籠上一層霧氣。 夏潯妻妾之中,以她年紀最長,那時的人都重男輕女,她卻寧願放棄生兒子的機會,可見她表面雖不在乎,心中卻是執意地想留住青春,這固然是女人愛美的天性,也是擔心失去夏潯寵愛的隱憂。 這時看著鏡中的自己那異樣的美麗,讓她油然生起一種感動。 每個女人,都想抓住人生中最青春美麗的時光,不讓它從自己的指間溜走,可這瑰麗,她還能看多久? 淚光隱隱…… 夏潯似是知道她心中的擔心,在她頸間輕輕一吻,柔聲道:“傻女人,想那麼多,人總是會老的啊,等你老去的時候我也一樣。總有一天,你和我都會白髮蒼蒼,孫兒、重孫在膝下嬉閙,那是另一種幸福。” 蘇穎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夏潯的手,兩個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這時,只有彼此的心跳,窗外的濤聲似乎也隱去了…… “國公,錫蘭王子持了一份單子,來索要麝香二十箱、紵絲三萬匹、色絹三萬匹、瓷器一千箱、樟腦兩百箱,另外還索要銅錢五十萬枚,說是鄭和公公答應給予該國的賞賜。張熙童大人不敢做主,他正拖着錫蘭王子,叫我請國公作主!” 說話的是一位隨船而來的文官,名叫杜兵。朝中官員少有不認識夏潯的,所以對他們並沒有刻意地隱瞞夏潯的身份。 驟然碰到這麼一檔子事,張熙童從無這樣的經驗,不禁慌了手腳,答應的話,這麼大數量的財貨,他一路下來還沒看對任何一國有這樣豐厚的賞賜。 不答應的話,萬一這真是鄭和公公允諾的,這裡卻拒絶付貨,那就把大明的臉丟到天涯海角去了。無奈之下,張熙童只好讓杜兵急急來請夏潯。 夏潯正與愛妻溫存,便被杜兵急急請了來,兩人一邊走,一邊說,眼看快到鄭和的大艦了,夏潯才聽明白原委。 “哦?可有鄭和公公手諭或他身邊的人陪同回來?” “沒有!” “胡閙!這麼龐大數量的財務,連鄭公公的手諭都沒有,也沒有鄭公公身邊的人陪同,還要考慮什麼?” 夏潯一聽就知道其中有詐,就算以前朝貢貿易,朱棣也是去賺錢,不是去當散財童子的,這些人想占大明便宜,只能利用進貢的機會,從貢物上討些便宜,鄭和艦隊一路下來,自行採買,你不賣自有人願賣,豈有任你漫天要價的。 一路賞賜諸國的,也多是器仗之物,這是代表天子宣撫臣子,當然要賜這些東西,就相當於領導給你發個獎狀,還能大包小裹的抄自己的家給你送東西不成? 這一次改了朝貢貿易為自由貿易,鄭和船隊的政治目的性比上一次更弱了,更沒有大肆賞賜的道理。所以夏潯一聽就知道消息不真。 杜兵苦笑道:“張大人也覺得荒唐,可對方身為一國王子,如此身份,行詐騙之舉?實在是匪夷所思,張大人也不敢斷定,故而……” 夏潯冷笑道:“你以為海外諸番都像我天朝上國一般麼?不要說是王子,就算一國之主做那強盜頭子,也不足為奇,曾經就有八個自詡文明的國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比強盜還強盜呢!!” 杜兵忙道:“既如此,那下官通知張大人,轟他們回去吧!” “好!慢着!” 夏潯突然又喚住他,臉色凝重起來,緩緩地道:“如果他們有鄭公公的手諭,我也不信真是鄭公公許諾給他們的,不過,如果他們有手諭,起碼證明鄭公公安然無恙,或只做了人質。如今沒有鄭公公手諭,我卻很是擔心……” 杜兵忙問:“國公擔心什麼?” 夏潯沉聲道:“我擔心……鄭公公已遭遇不測!” “塞納克回來了麼?” “還沒有,陛下!” 這已是阿列苦奈兒第六次問他的宮廷總管了,得到的答覆依舊是沒有回來。 鄭和微笑着對阿列苦奈兒道:“國王陛下,本欽差已不勝酒力,就此散了筵席吧,很感謝國王陛下的款待,本欽差應該回艦了……” 正跟宮廷總管低語的阿列苦奈兒聽見通譯轉述鄭和的話,連忙扭過頭來,打個哈哈道:“鄭和大人不要急嘛,本王是很好客的,你難得來一趟,一定要多喝幾杯。如果時間太晚了,就住在宮裡好了,不急,不急!” 忽然,一個宮廷武士急步趕來,湊到阿列苦奈兒耳邊道:“陛下,明軍艦隊派人來接他們的欽差大人回去!” 阿列苦奈兒一怔,道:“怎麼他們的人都來接欽差了,王子還沒回來?” 那武士道:“明國艦隊的人說,王子殿下正在船上做客,因為酒筵吃的高興,有些醉了,正在船上吃茶醒酒,欣賞歌舞。還說,請國王陛下送欽差大人回去,正好接了王子殿下回來!” 第1017章 奪路 阿列苦奈兒聽了稟報,目中頓時掠過一抹異色,到了這個時候,他如何還不知道是明人發現了他的奸謀,以其子為質,迫他放人。 阿列苦奈兒尋個藉口,和鄭和說了一聲,便轉出大廳,喚來幾名心腹,急急商議對策,有人便道:“陛下,咱們的計策已被識破,王子又落入他們手中,這事已不可為,不如……就把鄭和放了吧。” 另有人馬上反對道:“不可,如此一來,好處沒有占到,白白丟了我錫蘭國的臉,那明人離開港口,焉能不大肆宣揚?王子雖被扣在船上,但他們的艦船都停泊在我們的港口,他們許多商旅已經登岸做生意,一時半晌離不開,怕他怎的?還真敢傷了咱們王子不成?” 馬上有人響應道:“不錯,不如扣了那鄭和,向明軍艦隊強索禮物,他們的船停在我們的港口,他們的欽差大人又在我們掌握之中,料他們也不敢反抗!” 阿列苦奈兒思忖半晌,面上露出猙獰的殺氣,惡狠狠道:“好!那就把他扣下。你們速去準備,我這裡一動手,宮門前便同時行動,把來迎鄭和回去的明軍一併拿了,再到港口與明人談判!” 阿列苦奈兒回到筵上,繼續與鄭和把酒言歡,外面宮廷武士們則紛紛準備起來。 鄭和是客人,主人熱情輓留,堅持不叫他走,他也不便強行離開,只得耐得性子繼續飲宴。忽然,鄭和耳朵動了動,隱隱聽得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在帷幔後面響起。 鄭和暗暗生疑,籍故回頭,向自己的隨員悄悄打了一個眼色,眾人接到鄭和的示意,都暗自戒備起來。 又飲片刻,一名武士走到阿列苦奈兒面前,低低耳語幾句,阿列苦奈兒便佯怒道:“竟有此事?鄭和大人,請寬坐片刻,本王有些公事需要處理!” 說完不待鄭和回答,阿列苦奈兒起身便走,阿列苦奈兒手下陪宴的眾文武也早得了提醒,不約而同起身後退,鄭和一見,立即長身而起,厲聲喝道:“陛下留步!” 言猶未了,裂帛聲驟起,帷幔碎成片片布帛,一群手執長戟彎刀的宮廷武士轟然湧出。 “砰!” 早已有備的鄭和只一拂手,一張案几便被他甩了出去,案几盤旋如輪,發出駭人的呼嘯,砰地砸中一名武士的彎刀,將那刀砸成兩段。 這案几一擲,用的是巧勁兒,受那彎刀一撞,旋飛的方向發生了變化,橫着一路翻滾下去,“鏗鏘”之聲不絶,直到第三根亭柱,才撞在柱上。 那案几已挨了不下十幾刀,再吃亭柱一撞,“轟”地一聲炸成百十片碎片,激射四方,登時又是一片慘叫。 鄭和擲出案几的同時,已如一縷輕煙般疾射向阿列苦奈兒背後,朗聲喝道:“陛下此舉何意?” 阿列苦奈兒返身走時,一群武士已護擁在身周,一見鄭和如飛鷹凌空撲來,眾武士鏗然拔刀,一把把鋼刀匯成一叢刀林,齊齊迎向鄭和的身影。 鄭和縱是藝高人膽大,也不敢以血肉之軀撞向鋒利的刀刃,半空中團身一閃,斜向撲出,兔起鶻落,動作敏捷之極。 他的身子貼著最外側的一個武士剛剛落地,便一把攥住了那人的足踝,將他整個人掄起來,橫向朝前一推。 這人是個宮廷武士的頭目,阿列苦奈兒的心腹之一,正是先前執刑將那宮女丟進獅園的人。因為他是阿列苦奈爾心腹,眾武士一見大駭,生怕傷了他,紛紛掣刀避讓。 鄭和將人向前一送,如同一條橫杠,將那六七名武士全都推飛出去,其中一人受力最重,撞飛起來,衝進這一側的帷幔之中。 他倉惶失措,棄了刀伸手亂抓,緊緊揪住帷幔,待他重重摔落地上時,一幅帷幔也被他扯落,如雲彩一般,飄然落地。 等那帷幔飄落,阿列苦奈兒早在侍衛護持下躲得不見蹤影,鄭和一見擒賊擒王之策失敗,當下也不糾纏,腳下只一點,又鬼魅般地出現在自己的陣營中。 得了他的暗示之後,眾隨員俱都心中警醒,這時早已紛紛拔出兵刃與宮廷武士們戰在一起。 眾人之中,只有工部員外郎張鑫是個文官,拳腳功夫不精,不過他在學府時也扔過石鎖、射過弓箭,藏身其他人中間,手中抄兩條桌腿兒,勉強也能自保。 鄭和一個箭步躍到他的身邊,沉聲喝道:“不要戀戰,走!”說完一把抓住張鑫手腕,拖着他便往外衝。 鄭和一身武功出類拔萃,但是知道他武功深淺的卻是絶無僅有,就連夏潯也不清楚。夏潯知道羅克敵的武功有多高,這麼多年來潛心修煉,他一直想追上羅克敵巔峰狀態時的武技,而鄭和的武功有多高,他不知道。 這倒不是說,鄭和的武功就一定比羅克敵高明,而是鄭和很少展露武功。羅克敵是壁立千仞,峰巒陡立,鄭和是一峰插霧,首尾難覓,沒有人有機會識其深淺罷了。 這時候鄭和知道事情緊急,若叫宮廷衛士團團圍上來,人力有時盡,到那時任他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休想離開,是以帶了人只管往外衝。 一直到方纔為止,鄭和手上還未沾一條人命,只因他還不知那阿列苦奈兒到底意欲何為,這又畢竟是他國地盤,為了不至沒有輓回餘地才手下留情。 可是廝殺一陣,眼見圍上來的武士越來越多,自己帶來的人也有幾人被斬殺于刀下,鄭和終於發狠,手下再不留情,這一路殺去,留下無數屍體。 宮門外,此刻也在混戰之中。 張熙童得夏潯授意,派人來迎接鄭和回去。官兵只有兩百人,可是就這區區兩百人,被近千人的錫蘭兵圍攻,居然打得有聲有色,他們先是結陣自保,漸漸反守為攻,當鄭和殺出宮門的時候,他們已經中心開花,向四下的錫蘭兵發起了反擊。 一見鄭和殺出宮來,那帶兵的百戶大喜,當下呼哨一聲,與人接應上去,與士兵們紛紛拉了鄭和等人上馬,雙人共乘一騎,救了所有逃出王宮的使節,在其他官兵的護衛下,破開一條血路,往城外殺去。 一路過處,鷄飛狗跳,全城頓時為之大亂。 別羅裡碼頭,一個個水師官兵匆匆行走在橫七豎八的攤位間,對貨主的叫賣吆喝全不在意,只管在人群中搜索着。 明人的衣着與本地人和其他地方來此經商的人都不同,所以很好辯認,他們一俟認出對方是大明商賈,便會湊上去匆匆低語幾句。 對方聞言之後,大多會稍露驚愕,之後便會匆匆停止交易,急急趕回碼頭,登上貨船。類似的情形,在整個碼頭不同的地方同時上演着。 船上,塞納克王子漸漸感覺有些不安起來。 對於他的要求,那個長着山羊鬍子的明朝大官始終沒有給予明確答覆,卻在那兒東拉西扯,問些該國情形,說些己國情形,說得雲山霧罩,中間還詩興大發,吟了幾首不知所謂的狗屁詩,塞納克也不是白痴,已經發覺有些不妙。 “張大人,張大人……” 張熙童正在唾沫橫飛地胡扯,塞納克按捺不住,打斷他的話道:“張大人,我要回去了!” 張熙童驚訝地站起來道:“怎麼?王子殿下這就回去了?貨物擺放的很雜亂,我的人正在清點貨物,還得有一陣子才能清點明白,以更確定王子索要的禮物是否齊備。 另外,我們欽差大人還沒回來,王子是貴人,雖然不會胡言亂語,可是這麼多的財物,我們總要有欽差大人面諭才行啊,至不濟也得有個手諭……” 塞納克王子強笑道:“本王子還有要事在身,張大人慢慢清點吧,我明天再來收取貨物。” 張熙童道:“噯,王子再小坐片刻嘛,急什麼呢……” 塞納克道:“告辭!告辭!” 不由分說便向外急走,他的四名侍衛立即閃向前後,將他護在中間一起往外走。 張熙童身邊一員武將起身欲攔,被張熙童伸手擋住,張熙童輕輕擺了擺手,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塞納克一出船艙就愣住了,他站在甲板上,愕然看著眼前的碧波萬頃。 他記得很清楚,他上船時,船頭是衝著碼頭的,怎麼眼前…… 塞納克急急往左右一看,這才辯識出船已離岸轉向,並且駛離了碼頭,此刻它的位置正與港灣平齊,進一步便是大海,退一步便是灣內。 這艘艦太巨大了,輕微的擺盪,坐在船上根本感覺不出,想不到張熙童東拉西扯的時候,這艘船已經用龜速離開了碼頭。 塞納克又驚又怒,迴首問道:“張大人,你這是何意?” 張熙童驚奇地道:“什麼何意呀?哦……,王子是問這船為何駛到這裡啊……” 張熙童奸笑兩聲道:“王子你看,這裡天高雲淡,風景優雅,正適合談心嘛。怎麼樣,王子殿下,是否再進艙裡,與本官小敘片刻呢?” “你大膽!這是軟禁本王子麼?” 塞納克一聲厲喝,他的四名貼身武士立即伸手拔刀,“嗆”地一聲,利刃出鞘,隨即他們就緊緊閉起了眼睛,眼前雪白一片,那是無數把刀劍剎那出鞘,被陽光反映出的一片光芒! 第1018章 實力懸殊 碼頭上,一百名象兵、四百名騎兵結成圓陣,被兩千名大明士兵團團包圍着。 這兩千名明軍,其中只有五百名騎兵、剩下一千五百名是步兵,雖然錫蘭兵人數少,但是那一百名象兵,給了明軍士兵們很大的心理壓力。 這些兵都是京營精鋭,身經百戰,悍不畏死,可是這麼高大的座騎,實在是生平僅見,那比馬高出一倍身高的龐然大物,讓他們一時想不出與這樣的對手交鋒的方法,他們只能緊張地舉着弓弩,因為別的武器根本夠不到那戰象身上的敵兵。 當然,如果今天出現在這兒的是雲南兵,就根本不會把戰象放在眼裡了,當初大明軍隊初進雲南時,也曾遭遇騎乘戰象的對手,一開始面對這種新奇的戰術也頗有點手忙腳亂,但是他們很快就掌握了對付戰象的方法。 限于當時交通不便利,而且雲南兵的這種戰術有地域性的戰術,把這種戰術傳播到其它地方就成了“屠龍之技”,學而無用,所以這些雲南兵在實戰中研究出來的方法並沒有傳開,京營官兵對此一無所知。 不過,京營官兵雖還不知對付戰象的方法,這兒卻有個夏潯,區區戰象,又怎能難倒他呢? 塞納克王子帶來的這些士兵眼睜睜看著載着王子的巨艦駛離了碼頭,一時也不敢翻臉動手,他們對明軍手中那些看起來極犀利的弓弩同樣深懷忌憚,圍困他們的人馬足足有兩千人,四倍于之,如果萬箭齊發,他們騎在戰象上面很容易就做了活靶子,所以雙方就這麼僵持着。 雙方正僵持着,遠處突然人喊馬嘶,一隊人馬狂奔而來。 大明官兵一陣騷動,以為敵人來了援軍,定晴看時,那策騎飛馳而來的人馬分明卻是大明官兵的服飾。官兵們鬆了口氣,急忙派人上前迎接,飛馳而來的這些人正是護了鄭和等使者一路趕回來的那支明軍。 夏潯正在碼頭上暗做部署,在他的安排下,戰艦、商船紛紛駛離碼頭,以防錫蘭兵登船作戰或縱火燒船,炮口則一致對準碼頭方向,如今仍留在碼頭的戰船隻剩下三艘,是用來接應鄭和的。 鄭和兵馬一到,夏潯立即迎上去,問道:“公公,出了什麼事?” 鄭和臉色鐵青地道:“錫蘭王不知何故,驟然發難,想要把我拿下。” 夏潯把塞納克王子上船詐騙的事匆匆說了一遍,鄭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堂堂一國之主,行此齷齪手段,當真無恥之尤!” 工部員外郎張鑫急急說道:“這裡是錫蘭國的地盤,地利、人和,我們一樣都不占,錫蘭王既心懷歹意,我們還是趕快走了吧,等那錫蘭王發兵來追,恐怕不妙。” 夏潯冷靜地道:“我已預作了準備,不過,是走是戰,還需鄭公公來決斷。” 鄭和是欽差,夏潯所擔負的任務是尋找建文帝下落,因此他沒有對整個艦隊的指揮權,故而不能越俎代庖,如果鄭和真的死在王宮裡,那麼擁有指揮整個艦隊大權的人就是張熙童了。 張熙童對夏潯是否言聽計從,那是另一回事,但他不能直接整個艦隊。 鄭和道:“自然馬上就走,難道還要留在這裡與那無賴國王開戰麼?咱們立即登船……嗯?” 話剛說到一半,鄭和突然反應過來,目注夏潯,沉聲問道:“國公此言何意?莫非……我們還有一戰的理由?” 夏潯道:“公公遲遲不歸,塞納克王子又來船上詐取財物,我便知道不妙,於是立即叫各艦防備,又控制塞納克王子為人質,同時召集我船隊商賈回船。不過,有些商賈進城貿易去了,方纔清點人數,大約還有三百多名商賈不曾回來。” 張鑫忙道:“可是我大明商人?” 夏潯瞥了他一眼,道:“有大明商賈,也有沿途依附我艦隊而來的南洋各國商人。” 張鑫聽了便不再言語了,如果那些來不及召回的商人都是南洋諸國的,他還敢建議立即開船,離開錫蘭國,可是現在滯留在錫蘭國都之內的還有大明的百姓,他就絶對不敢說走了。 遇匪棄城、臨危棄民,你還做得什麼官?那樣的官只要有人彈劾上去,皇帝是一定要殺頭的。當然,什麼制度到了綱紀蕩然無存的時候,都會沒了下限,可這時還是永樂朝,不只是制度如山,官員們也有這個覺悟。 鄭和聞言不再遲疑,斷然道:“鄭和代天子巡狩于海外,豈能棄我大明子民于不顧?不把這些人救回來,我們絶不能離開!” 夏潯欣然道:“正是!既如此,我們不如將這四百名錫蘭兵拿下,再加上一個塞納克王子,當可與錫蘭王交換人質了,也可免得大動干戈。” 錫蘭國大將克羅利奉命匆匆集結了一萬人的隊伍,準備殺到港口,擒殺鄭和。 大軍剛剛出了城門,迎面就見數十頭戰象狂奔而來,有的戰象上只剩下一個空的乘筐,裏邊杳無人跡,有的乘筐已經歪了,那士兵帽子也沒了,兵器也扔了,雙手死死抓住乘筐,被戰象顛得彷彿風中的一塊破抹布。 克羅利大為驚奇,可那戰象受驚,他們也阻攔不住,而且象和牛在該國都是受到保護的動物,又不敢用刀槍去阻攔,只得閃開道路為大象讓路。可上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堵在城門口,如何閃得開? 隊伍被戰象沖了個七零八落,來不及閃開的還被踩傷踢傷多人,這才緩緩阻住了戰象的逃跑,克羅利叫人急急拖來幾個還在暈頭轉向地打着晃兒的象騎士,厲聲問道:“你們是怎麼回事?” 那象騎士被顛得渾身發軟,像喝醉了酒似的站立不穩。 他搖搖晃晃地道:“回……回稟將軍,塞納克王子被明軍給拿了,他們又想扣下我們,我們竭力反抗,本想以戰象衝垮他們的陣形,不想他們的弩箭像下雨一般,戰象吃痛,不受控制,返身便逃,反把我們的騎兵衝散了,我們僥倖才逃得一命,其他的人都被殺死或生擒了。” 克羅利聽了大吃一驚,一百頭戰象、四百騎兵竟如此不堪一擊?克羅利是靠拍馬溜須奉迎暴君才做了統兵大將,膽子小得很,一聽之下頓時生怯,他撫着鬍鬚沉思半晌,吩咐道:“軍隊就地紮下,候我命令,我去見國王!” 克羅利見到阿列苦奈兒如此這般一說,又儘量誇大明軍戰力,阿列苦奈兒也有些吃驚,立即授權他調動所有軍隊,攻打明軍。 這邊正安排着,又有一名被明軍釋放回來的俘虜,帶來鄭和的口訊,願和阿列苦奈兒交換,只要他把仍滯留在城裡的商人都交回去,便把王子和士兵還他。 阿列苦奈兒勒索不成,又損兵折將,早就戾氣大發。他的兒子又不只一個,哪肯忍氣吞聲,當即拔刀將那傳訊的士兵斬殺于地,厲聲喝道:“絶不談和,唯有一戰!” 那些入城做生意的大明商人和沿途加入進來的各國商人早在鄭和一行人突圍出城時就知道出了事情,可那時再想逃走已經不可能,城門處已加強了戒備,只得在城中各處躲藏。 暴君阿列苦奈兒一面派兵到處搜查,抓捕這些商人,一面喝令克羅利立即率大軍去擒殺鄭和,以泄心頭之憤。克羅利將王城全部人馬集結起來,浩浩蕩蕩地殺向了碼頭。 別羅裡碼頭,商販早就逃得一乾二淨,地面上一片狼籍。 明軍利用沙灘地的便利,挖掘築起了簡易的工事,士兵們一排排地趴在裡面。對面,平坦空曠的場地上,黑壓壓一片,錫蘭國大軍正像潮水一般湧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群雄獅、猛虎和豹子。 阿列苦奈兒把他飼養的數百頭猛獸都派出來了,這些野獸雖然每日捕食活物,野性未馴,但是阿列苦奈兒馴養它們是為了取樂,所以有專門的馴獸師,對這些馴獸師它們還是俯首聽命的。 暴君阿列對冒犯他的人一向是扔去飽以獸腹,憤恨之下,他顯然是想讓明軍也遭受這樣的待遇了。數十個馴獸師驅趕着數百頭豺狼虎豹走在最前方,之後是一排高大的戰象兵,鑒於明軍弩箭厲害,這些象兵在乘筐上方都搭了棚子以遮蔽箭雨。 象兵則站在棚下,執着弓箭,嚴陣以待。 象兵後面,才是黑壓壓的步騎方陣,排在步騎方陣最前面的是火器部隊,火器部隊每人扛着一根木棍,木棍前方綁着一個粗一些的鐵筒,這個鐵筒就是他們的火器。 這火器叫入炮,由星函、前膛、藥室組成,實際上相當於將當時的大炮縮小到手持的尺寸,稱為手炮,這種火器技術還是宋末元初時候的。 在火器兵中間,每十多個人中,便有兩個人合力抬着一個炭火熊熊的火盆,又有兩個人輓着一輛小四輪車…… 在他們後面,長戟如林,刀叢似海,密密匝匝,無窮無盡,阿列苦奈兒把他王城裡所有的軍隊都派來了,他不愧是南洋一帶實力最強大的國王,集結皇城全部軍隊,竟然有五萬之眾! 而對面,依舊匍匐于地的只有一千五百名步兵,另外五百名騎兵已經避到堤岸下去了。 “停下!” 克羅利一聲大喝,五萬軍隊戛然而止,猶如一塊黑雲突然定在大明艦隊前方的天空。 第1019章 太意外了 獅吼、虎嘯、豹叫、狼嗥…… 錫蘭軍率先發動的竟然是猛獸攻勢,在馴獸師的喝令下,數百頭猛獸咆哮而來,虧得此時還是白天,風是從港灣刮向陸地的,否則只是那百獸咆哮的腥風,就足以令敵喪膽。 夏潯有些驚訝,他預作的準備本來是用來難付更加龐大的戰象隊伍的,萬沒想到對方竟然驅趕來許多猛獸。好在,這些武器能對付大象,自然也能對付野獸,夏潯一聲令下,沙地上便陡然豎起了一管管大炮。 斜臥在沙坑中的士兵突然扯開帆布,早有一門門大炮從船上抬下來,安放在那裡,一管管黑洞洞的炮口對著錫蘭軍的陣地,炮彈、火藥早就安裝完畢了的,大炮轟鳴,一顆顆炮彈呼哮着衝向敵人的陣地。 大明的士兵們也沒想到衝上來的竟然是豺狼虎豹,心情有些緊張,沒有來得及調整炮位,便倉促地發射了第一輪炮火,結果那炮彈越過了疾衝而來的猛獸,在錫蘭軍陣地內炸開了花。 炮彈落在鬆軟的沙灘上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然而,那大炮發射發出的雷霆般的怒吼卻嚇着了那些猛獸。 大炮發射,滾滾濃煙被海風挾帶著撲向錫蘭人的陣地,整個陣地立即淹沒在一片煙霧之中,那嗆人的硝煙同樣是嗅覺靈敏的野獸無法忍受的氣味。 先是被巨吼聲駭得陡然止住衝勢的野獸再被硝煙一熏,竟然返身向回逃去。這時,明軍第二**炮又發出了怒吼,這一次,他們調整了炮口的位置,可是沒想到野獸竟調頭逃跑了,炮彈只炸中了一些逃得慢的野獸。 搶先調頭逃跑的野獸只覺得身後巨吼連連,勁風滾滾,炮彈落地炸起的泥沙鋪天蓋地,打在身上生疼,心中更加恐懼,嘶吼着拚命向前逃去。 夏潯趕緊下令進行第三輪發射,這一次總算調拭準確了,一枚枚炮彈在敵軍戰象陣中炸開,若是一頭兩頭猛獸,這些大象未必害怕,可無數的猛獸蜂擁而來,戰象也惶恐不安,再被炮彈一炸,戰象紛紛調頭,邁開四蹄加入了逃跑的隊列。 錫蘭兵目瞪口獃,最前邊的火器兵圍攏在炭火盆旁,一手挾着綁在木棍上的火炮,一手拿着火鉗子,正要去挾燒紅的炭火以便點燃自己的“手炮”,雄獅、猛虎、豹子、巨狼便狂奔而來。 野獸群不管不顧地把他們沖了個七零八落,幸虧那些野獸急於逃命,根本沒空咬他們一口。被撞倒踩翻的士兵們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就驚恐地看見一頭頭龐然大物也疾奔而來。 那一頭頭巨象邁開大腳狂奔而來,一頭大象慌不擇路,一腳踩進火盆,把火盆踩得四分五裂,燒紅的煤炭四處飛濺,一點火炭飛濺到空中,正好飄落到一輛四輪小車上。 小車上放的是火藥,因為開戰在即,箱口已經打開,火星飄落,整輛小車就跟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彈似的,“轟”地一聲騰起一團黑雲,四下里錫蘭兵的隊形過于密集,登時有數十個人被炸成殘肢斷臂,飛上半空。 在當時,錫蘭兵所用的火器威力還十分落後,只相當於宋末元初時候中原火器的水平,可即便如此,他們的火器兵也是王城中最精鋭最強大的軍隊。 他們的火器雖然射程近、也沒什麼準頭,但是巨大的聲音、瀰漫的煙霧、偶爾命中時巨大的威力,對當時不太常見火器的士兵來說,就是惡魔怪獸般恐怖的存在。不只對使用冷兵器的士兵來說是這樣,對火器兵自己來說也是這樣。 而明軍大炮的威力還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猛獸返沖、大象趟陣、火藥爆炸…… 一連串的打擊把錫蘭火器兵嚇得魂飛魄散,頓時調頭就跑。 克羅利是個馬屁將軍,根本不擅治理軍隊,士兵們驟遇打擊,有此反應實不足為奇。 克羅利騎在一頭身披華麗絲帛的戰象上,位居中軍,背倚大旗,正在得意洋洋。五萬大軍啊!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明軍淹死,還怕甚麼? 不想,先是猛獸瘋狂地衝進隊伍,緊接着大象邁開大步,一頭頭飛奔回來,震得大地顫抖,踩死無數士兵,他胯下那頭大象眼見夥伴們發出恐懼的叫聲,受到了它們的感染,立即仰起象鼻仰天長嗥一聲,甩脫牽着繮繩的士兵,調轉屁股跟着同伴們倉惶逃命去了。 “站住!停下!站住!” 克羅利在象背上大呼小叫,戰象哪肯理他。 後面的大軍一見將軍閣下率先逃了,頓時群起效仿,五萬大軍一個敵人沒殺,便撒開雙腿逃命去了。 恐懼氣氛是會傳染的,後面的士兵根本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只看見野獸逃了、戰象逃了,將軍大人也逃了,只覺得無比恐懼,一個個使足了力氣,賽跑一般,生怕落在別人後面。 夏潯伏在沙土堆起的簡易工事後面,高聲吩咐着:“填彈、預備……” “嗯?” 夏潯抬頭看看,慢慢從沙堆後面爬起來,翹着腳再往前瞅瞅,一臉的莫名其妙。 許滸踩在一個沙堆上面,同樣一副納悶的表情。 陸續,許多士兵未得命令,也從沙土工事後面爬出來,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地站在工地上發愣,這樣奇怪的仗,他們從來也沒打過。 風將硝煙漸漸吹散,只見前方陣地上冒着幾股硝煙、倒着幾輛小車,橫七豎八的散着一些旗幟和死屍,方纔烏雲一般壓上來的數萬錫蘭軍已不見了蹤影,夏潯手搭涼蓬往遠處觀瞧,只見一群敵軍趕集似的亂烘烘地朝遠處逃命去也。 鄭和縱身躍出陣地,手中持劍,一臉茫然地向夏潯問道:“國公,他們……這是敗了麼?” 夏潯也像做夢似的,有些不敢確定地道:“大概……是吧!” 夏潯事先做了許多準備,客場做戰,他不能不小心,原以為這一戰會打得很是艱苦,他甚至還做好了一旦失利便撤回船上的打算。 可是直到目前為止,似乎明軍隊伍還一人未傷,他們只放了三輪炮,五萬敵軍便望風而逃,夏潯實在有點不太適應。 埋伏在左翼的弓弩手、火銃兵和先是退到堤下,然後迂迴到右翼的騎兵本來是要等到敵軍正面衝陣,雙方膠着不下時,突出奇兵予地重創的,這時也都走出來,莫名其妙地站在陣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這種時候,還是心眼直的人反應最快,雙嶼衛副指揮使任聚鷹大叫道:“錫蘭兵大敗,我等正該趁勝追擊!他們不交咱們的人,咱們乾脆抓了他們大王,看他們交是不交!” 對啊! 夏潯與鄭和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趁勝追擊,擒下錫蘭王!” 夏潯與鄭和留下一部分官兵把大炮搬回船上,自帶了五百騎兵、一千五百名步兵,迅速向錫蘭敗軍追去。 這一路追與逃,錫蘭兵馬狼奔豕突、東躲西藏,眼見追兵迫近,已經嚇跑了膽的錫蘭兵便往岔道小路躲藏。 夏潯與鄭和生怕錫蘭王得了信兒關閉城門或者凶性大發,屠殺大明商人泄憤,因此一路馬不停蹄,對逃跑讓路的錫蘭兵概不追殺,只管一路往前衝。 這一路追追逃逃的,許多錫蘭兵便感到很尷尬:“我們要不要跟在追兵屁股後面逃跑呢?” 最先逃回城去的錫蘭兵把戰敗的消息報告了阿列苦奈兒,阿列苦奈兒一聽五萬大軍剎那之間土崩瓦解,不由駭然失色,急忙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對策。 文武百官一聽群情激昂,頓時文官主戰,武將也主站,紛紛宣誓要效忠於國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阿列苦奈兒一見百官如此忠誠,心中大感欣慰,便依從百官計策,決定號召王城百姓掘地為壕,以房舍建築為工事,文武百官散處城中各處,分別指揮居民們與明軍打巷戰。 文武百官領命,紛紛離開王宮,回到自己府邸,便打點行裝、收拾細軟,準備跑路。 阿列苦奈兒殘暴不仁,只聽順言,不聽逆語,誰敢當着他的面說他不愛聽的?方纔只是哄他開心罷了。 因為他動輒殺人,百官人人自危,早就離心離德了,如今眼見如此形勢,誰還肯替他賣命,這些人都回家觀望風色去了,阿列苦奈兒若能守得住王城,那就跑出來效忠,如果守不住…… 爹死媽嫁人,各人顧各人吧。 錫蘭王城,所有居民都被發動起來,上街挖戰壕築工事,連十歲剛出頭的小孩子都拿了竹槍在街頭走來走去,一副全民皆兵的架勢。 錫蘭逃兵正在陸續逃回王城,逃回城的士兵也被迅速安排到城頭參與守城。可他們的加入,沒有帶給守城軍民勇氣,反而把恐懼像瘟疫一般傳播開來。 因為還有許多逃兵在陸續趕回,城門還開着,守城的人壓根沒想到大明追兵居然跑到了逃兵前面,當他們發現時已經晚了,炒豆般的一陣槍聲,繼而箭矢如雨,將準備關死城門的士卒射倒一片,繼而五百騎明軍一擁入城。 “明軍入城啦……” 城中軍民發一聲喊,便作鳥獸散,紛紛逃命去了。 鄭和輕車熟路,也不去管那逃亡軍民,領五百精騎直撲王宮。 王宮內,阿列苦奈兒正翹首企盼着全城軍民眾志成城、力克明軍的好消息呢! 第1020章 色即是禍 “自有天地以來,即有君臣上下之分!我聖天子,一以仁義待諸蕃。爾敢背大恩,失君臣之禮?倘天子震怒,遣一偏將,將十萬之師,恭行天罰,易如覆手。爾何不思之甚。彼以蕞爾之國,敢倔犟不服,梗我聲教,自取滅亡……” 錫蘭國王宮大殿上,鄭和在王座前走來走去,厲聲呵斥! 階下,阿列苦奈兒及其妻、子、女,諸妃,皆捆綁跪拜,面如土色。 錫蘭國文武大臣皆匍匐于地,噤若寒蟬。 他們不是不想逃,而是明軍攻陷王宮的速度太快了,然後就控制了四城,每處城門只派兩百兵丁,就守得固若金湯,整座王城根本沒有一點象樣的反抗,只是在攻打王宮時,碰到了一點象徵性的小小抵抗。 鄭和在拿了陳祖義以後,一直想給南洋、西洋諸國一個慈善、和平的印象,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少不得又要再來一次罷黜其國王,另行廢立的舉動了。困鎖在大艦艙底的陳祖義很快就能迎來一位夥伴了。 海邊,張熙童正為夏潯送行。 因為夏潯此行身份的緣故,沒有大動干戈,驚動的人很少,鄭和在錫蘭王宮的舉動,也起到了掩護他的作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王城,誰會注意有一支艦隊悄然離開呢。 “自我大明立國,第一次將我大明國威遠布四方十萬里,諸夷莫敢不服,不服就打到它服,哈哈,威風、威風啊……” 張熙童大笑幾聲,轉口又道:“不過,國公啊,咱們在滿剌加,立拜裡迷蘇剌為王,在渤林邦,先抓了陳祖義,又立施進卿,在錫蘭山,則抓了阿列苦奈兒,又立了他的遠房侄子耶巴乃那為代王,雖然說威名遠播,可南洋、西洋諸國聞訊,定然惶恐不安。再往西去,可萬萬不能又起刀兵了啊!” 夏潯一臉無辜地道:“動刀動槍的,難道我就願意麼?是他們自己不知深淺!這些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你光是示之以恩是不成的,就得一手大棒、一手甜頭,聽話就給點甜頭,不聽話當頭就是一棒!” 瞧瞧張熙童擔心的臉色,夏潯復又哈哈一笑,道:“我此次先行海上,是有秘密差使要做的,當然不會惹是生非了。放心吧,我到柯枝、古裡,一定風平浪靜,悄無聲息,絶不會丟下一團混亂,候着你們去收拾!” 張熙童欣然道:“下官固然不希望西洋諸國以為我中國好戰,卻也是擔心國公安危。如今有國公這句話,那下官就放心了。” 雙嶼衛中挑選出了一些最為親信的官兵,換了民服,卸去火炮等重型武器,乘坐七條大艦,乘風破浪,沒于大海深處。 離開古裡之後,夏潯的船隊先到了小葛蘭,繼而又到了柯枝。 在這兩個地方,剛剛停泊登岸時,夏潯還擔心自己船隻沒有表明任何國籍、身份,船員水手俱着民裝,偏偏配備了武裝,雖說是已把大炮、火銃藏起來,但只是露出來的刀槍也是極為精良,會引起所到地方的不安。 不料,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沒有人管他們是兵還是匪,也不管他們從哪兒來,關心的僅僅是他們帶來了什麼貨物。 這個時代,遠洋船隊都擁有自己的武裝,而遠洋船隊大多兼有海盜性質,雖然不是職業海盜,故而港口上沒有人在乎你的真正身份,當然,這也是因為從來沒有海盜在入港之後還行海盜之舉的。 這叫夏潯大為放心,他們來時,也裝了些中國貨,絲綢、茶葉、瓷器等等,這些都是極受當地人歡迎的貨物。 這裡的港口,當地人和阿拉伯人一半一半,許多阿拉伯人不止在此地經商做生意,而且在此紮下根來,他們在當地港口擁有很大的勢力,一些港口甚至已完全由他們來管理、經營,而當地人只能被他們僱傭。 夏潯的艦隊就停泊在阿拉伯人經營的港口內。 一位負責碼頭管理的阿拉伯人歡迎他們的時候介紹說,此地有來自世界各方、乃至各個地方的商人,操着至少八十多種語言。 夏潯的艦隊在此停泊期間,傾銷了大量中國貨物,又買進大量的香料和印度寶石,當他們離開港口的時候,這操着八十多種語言的各國、各地商人,或多或少的都買到了一些中國貨。 這時的中國貨,是品味、檔次、質量和潮流的象徵,完全可以拿來在世界各國當成硬通貨來使用。 在柯枝待了五天,夏潯繼續啟程,下一站就是古裡了。 夏潯在小葛蘭和柯枝時,也進行了一番明查暗訪,在本地擁有極大勢力且非常好客的阿拉伯人,曾經幫助他這位慷慨的東方朋友進行過一番調查,可是在本地並沒有查到建文帝的一些蛛絲馬跡,所以夏潯又把目光投向了古裡。 古裡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很早以前,古裡就宣佈古裡為自由港,任何國家、任何地區、任何身份的人,他們的船隻都可以在此自由地停泊,補充淡水和食物。 所以,幾百年發展下來,這個港口雖然沒有像柯枝、小葛蘭一樣由極具經商天份的阿拉伯人控制着,卻也一樣的繁榮。但是由於這裡過于自由的管理,環境和治安也就較柯枝和小葛蘭更亂,碼頭上充斥着臭魚爛蝦和小偷扒手。 船隊一入港,一個頭纏白布、披着肥大的袍子、又肥又黑的牙人就光着一雙肥厚的腳丫子,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登上船來,笑眯眯地跟船上的人打招呼:“你們好啊,遠方來的客人……” 當地人願意拿寶石、珍珠、珊瑚和胡椒、蘇木等貨物和來人交換他們想要的任何貨物。當他們看到船上精美的瓷器、華麗的絲綢時,牙人眼中登時放出了閃閃發亮的光。 直接以物易物,又要有個一般等價物來衡量交換物品的價值,計算起來非常麻煩。 雙嶼衛這些年來獨霸東海貿易,也培養了自己的一些專門負責做生意的人,這些人坐在桌後,噼嚦啪啦地撥弄着算盤珠子的時候,那頭上纏着厚厚白布的印度牙人就用雙手雙腳二十根趾頭進行心算,速度和準確竟絲毫不比算盤差。 夏潯看到的時候,非常好奇,不知道這數字如果不是大多是整數,且位數提高到百萬千萬,他們那二十根趾頭是否還夠用。 夏潯並沒有在船上停留太多的時間,很快他就帶著費英倫上岸了,蘇穎和唐賽兒也跟他在一起。他們只是上岸看看風景,並不走遠,所以並沒有叫人跟着。 這裡的風景非常原始和優美,並沒有因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行旅而受到破壞。 椰林水巷,藍綠相間,明艷與深邃共容,好似一副幽靜的水彩畫,獨木舟在河水中輕輕划過,蕩起層層漣漪。 巨大的芭蕉樹旁,披着頭巾、戴着鼻環的女人頭頂着水罐裊娜而過,那深邃嫵媚的大眼睛瞟過來時,雖只是好奇地打量,卻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味道,害得蘇穎總有些擔心,老爺回船時,不會帶個印度女人回去吧? 夏潯卻沒注意看這人與物搭配起來的美妙風景,他和費英倫走在前面,邊走邊在交談。 迎面走來三頭大象,排成一排,象身上騎着的男人脖子上搭了一條橙色的圍巾,赤裸着黝黑的上身,穿一條橙色褲子,和身下的大象一樣懶洋洋的,大象蒲扇似的耳朵好半天才搧動一下,轟走停在它身上的蒼蠅。 夏潯往路旁讓了讓,繼續聽費英倫介紹,通譯牽了一匹馬,亦步亦趨地走在他身側盡職盡責地翻譯着。大象拐向了旁邊岔道,將他們和蘇穎、賽兒暫時隔開。 夏潯並未在意,他站在路邊,路邊用大木張着魚網正在晾曬,陽光把網格狀的陰影正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很專注。 “他們這兒的王被稱作扎莫林,意思是統治大海和山川的人,非常非常富有。” 費英倫貪婪地舔了舔嘴唇:“我聽說他有無窮的財富……” 夏潯道:“好了好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在此地有沒有認識的朋友?我正在打聽一個人的下落,或許能夠請他幫忙?” 費英倫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道:“大人,我看你……似乎對劫掠全不在意,卻對某些來自東方的人,有着莫大的興趣啊!” 夏潯淡淡地道:“廢話!難道我們在這岸上劫掠麼?我們是海盜,可不是山賊。這一路過來,港口比較密集,也不方便我們下手,繼續西去,應該會有機會。我告訴你,我要找的那伙來自東方的人,他們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懂嗎?” 費英倫啊了一聲,急忙問道:“難道這些人有一批巨大的藏寶?” 夏潯笑了笑道:“不錯!他們本來是我們的人,可是當初……,我們多年來弄到的寶物全被他們藏起來了,如果我能找到他們,問出寶藏的下落,呵呵,我會賞你一大筆錢,還會送你一條船!” 這樣一說,費英倫的眼中登時露出熾熱的光,他朝思暮想的就是重新弄到一條船,可是一條結實耐用的大海盜船,價格可不菲,如果夏潯真能送他一條船…… 費英倫激動地問道:“夏先生,您說的是真的嗎?” 夏潯道:“我一向重視自己的承諾。” “好!好好!”、 費英倫欣喜異常,他已經懷疑夏潯並不是一個海盜,也不相信夏潯所說的那些流落西方的東方人藏了什麼寶藏,但是相處這麼久,他倒是相信夏潯的為人,如果能夠找到夏潯要找的那伙東方人,他相信夏潯一定會履行承諾,送給他一條大船。 費英倫興沖沖地道:“我認識這裡的大頭目,他是替古裡王管理政事的大臣,我曾經有許多掠來的財物是轉手賣給他的。夏先生可以準備幾樣貴重的禮物,我領你去拜見他,他一定會樂意幫忙的。” 夏潯欣然道:“如此甚好,穎兒……” 夏潯回頭喚了一聲,扭頭一看,攸然色變! 蘇穎和唐賽兒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1021章 四十大盜 夏潯急急轉身,向前衝出幾步,遊目四顧,路上行人步履悠閒,路邊還有些賣椰子、竹筒飯的小販,卻不見蘇穎和唐賽兒身影,這剎那功夫,她們能到哪兒去? 夏潯急急拉住一個小販,問道:“你可曾看到兩個東方衣着的女子?一個這麼高,看起來三旬左右,還有一個是個小姑娘。” 通譯一旁翻譯,那小販連連搖頭,望着他的目光很是畏怯。 夏潯鬆開那人,一邊呼喊蘇穎和唐賽兒的名姓,一邊沿來路往回尋找。 這椰林水巷阡陌縱橫,千轉百回,高大的椰子樹排列在河道兩岸,樹影婆娑,美麗宛如天堂,木船在水面驚起層層漣漪,忽而水天一綫,忽而船寬水細,前方總是靜謐的水面和椰子樹婀娜多姿的倒影,椰林掩映着一座座不加雕琢的原木房屋,如詩如畫。可夏潯哪裡有心觀裳,遊目四顧間忽見河邊草叢中露出一角黃色衣裳,夏潯大喜,飛身掠過去,叫道:“賽兒!” 河邊一個身穿黃色長裙的女人正在捶洗衣服,夏潯陡然躍到面前,把她嚇了一跳,險些掉進河裡,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夏潯,夏潯一看認錯了人,不由十分懊惱。 費英倫一看夏潯如此着急,忙也幫着到處呼喊、尋找。 這人有點騎士風度,眼見同行的女士丟了,做為男人,自覺有找回她們的責任。忽然,費英倫看見一個光着膀子,系一條噹啷灑腿褲兒的印度漢子正晃着身子走來,一瞧這樣裝束,費英倫便知道對方身份了,於是立即迎上去,跟他嘀咕起來。 夏潯從河邊返回大路上的時候,費英倫領着那人來到夏潯面前,說道:“夏先生,這人或許可以幫您打聽一下兩位女士的下落,不過,他需要一定的酬勞!” 夏潯一看,這人頭上繫著白巾纏的帽子,一張臉黑黝黝的,高高的鼻樑、深邃的眼窩,一部絡腮鬍子,腰裡系把生綉的無鞘短刀,兩隻大腳光着,直接踩在地上,腳趾間滿是泥垢,不禁皺了皺眉,問費英倫道:“他是誰?他可以幫上忙?” 費英倫簡單地解釋了幾句,夏潯就明白了,這位阿三兄其實就是當地的地痞流氓,天底下不管到了什麼地方,對陰暗世界的消息最靈通的,總是這些城狐社鼠。 夏潯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不要說無從打探消息,就算他問對了人,看見的人也不會為了他這個外鄉人而得罪本地的罪犯。 夏潯立即道:“好!只要你能幫我找到她們,你要什麼酬勞都行。” 阿三咧嘴笑着說了幾句,費英倫道:“他說,他可以幫你打聽消息,但是不能保證一定找到她們。他需要五枚銀幣的酬勞。” 夏潯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金餅,遞到那個阿三手裡,說道:“好!這枚金餅足抵五個銀幣了,算是你的酬勞!” 他返身走到馬旁,又從馬袋中摸出一匣東西,轉身回來。 那匣子漆着清漆,保持着原色的木紋,紋理呈肉色,十分華貴,打開匣子,裏邊是一個鋪了紫色絨墊的卡座,上邊呈七星狀卡放著七枚茶杯,旁邊還有一隻茶壺和盛放茶葉的茶罐。 整整一套青花瓷器,器具造型優美,線條流暢,濃艷的青藍色散髮着寶石般的光澤,那個阿三整天在碼頭上混,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一瞧這套瓷器,登時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 夏潯沉聲道:“如果你能找到她們,那麼這匣瓷器,也是你的!” “啊……啊……,好好好!” 阿三忙不迭點頭,立即領着夏潯便走,看那樣子比夏潯還着急。 夏潯跟在阿三後面,一會兒看他跑到這個小販面前聲色俱厲地吼上幾句,臨走再抄上人家一點東西,一會兒跑到那戶店舖前面,跟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幾句,有時還摸出幾枚銅幣給人家,就這麼領着他們漸漸向城裡走去。 夏潯雖然心急如焚,可他這些年經歷過許多大事,心理素質還是極好的,神智急而不亂,眼見都要進城了,夏潯暗暗思忖,蘇穎和唐賽兒,恐怕是不知被人使了什麼手段給擄走了。這年頭百姓們的地域觀念極強,就算是到了後世,警察要到偏遠山村搶救被販賣的婦女,還常常搞突然襲擊,衝進去搶了人就跑,一個耽誤,就被全村人包圍了。 自己雖說藝高只膽大,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最起碼,蘇穎和唐賽兒都是一身武藝,居然被人無聲無息地就弄走了,十有**用了藥物,萬一正昏迷不醒,自己如何帶她們離開?萬一自己也陷身其中,那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不成,得叫人回去送信,身邊怎麼也得帶幾個人。通譯是不能走的,他一走自己就難以與人溝通……” 夏潯把主意打到了費英倫身上,看來只能讓他回去報信了,夏潯正要與他說話,忽地看見一群漢服男子笑逐顏開地駕着僱來的大車從城裡出來,领頭一個正是何天陽。 何天陽當年自從娶了琉球某小國的公主,就想謀求穩定的生活,雙嶼衛還未正式歸附,他就脫離了海盜身份,由夏潯為他另外安排。 到後來,惜竹夫人和蘇穎創辦潛龍,及至後來夏潯讓他冒充山後國王子入建文朝進貢,已經和夏潯走得極近。等朱棣當朝,正式招安雙嶼之後,他又被派回雙嶼衛。雙嶼衛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抱成了團兒,也就只有他這本就出身雙嶼的人才有可能可去。 從那以後,何天陽一直在雙嶼衛做官。這一次雙嶼衛下西洋,是一次發財的好機會,何天陽也跟了來,他帶了一些兄弟剛剛送貨進城,這貨有從鄭和艦上分出來冒充臟物的貨物,也有他們自己採買的東西,都賣了好價錢,如今正滿懷歡喜地往回走。 夏潯大喜,連忙喚住何天陽,何天陽一見夏潯,連忙趨前拜見。 夏潯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帶了多少人?” 何天陽道:“連我,三十九個,剛剛送貨進城,國公有吩咐?” 夏潯又問:“可都帶著傢伙?” 何天陽道:“當然,這人生地不熟的,萬一那買家耍賴用強呢,嗯?” 何天陽眼睛一亮,急問道:“國公,要打架?” 夏潯把事情急急一說,何天陽大驚道:“三姐失蹤了?國公,我跟你去找!” 夏潯道:“慢着!咱們去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還得借助本地人才成。你叫一個人回碼頭,把事情告訴許滸。其他人遠遠地跟着我,要不然這麼多人,怕是未等找到歹人,就先驚動了他,若再被他逃掉,可就不好辦了!” 何天陽點頭答應,叫一人趕回碼頭報信,其他人依舊回城,散開隊形,彷彿沿街採買貨物似的緩緩跟在夏潯後面。 古裡城裡的建築大部分都非常簡陋,街道上總是亂糟糟的,可是偶爾經過一處地方,又可見建築宏大,金碧輝煌,猶如一座皇宮,這個地方的貧富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夏潯進城之後,被那阿三帶到一間雜貨鋪子暫坐,告訴他自己出去打聽消息,便溜了出去。 那阿三剛帶夏潯進城時,也曾打主意想要找幾個兄弟黑了他,可是夏潯在城門口碰到了許多“東方商人”,那些人現在全都在周圍逡巡,要想動強恐怕很難成功,只得打消主意,真心實意地給他打探起消息來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這些城狐社鼠自有他們自己的門路,大概半個多時辰,阿三就興沖沖地跑回來,說他打聽到了消息。 要帶著兩個異族女人進城,是瞞不過左鄰右舍街坊鄰居的,何況那些擄人的歹人欺夏潯他們是外鄉人,根本沒有刻意的掩飾,所以這阿三很快就打聽到了消息。 據他說,城裡有名的人販子拉瑪姆嘉姆不久以前剛剛拉了兩個猶在昏睡當中的女人回城,據他打聽的消息,那兩個女人的衣着正是東方人的服飾,有看到的人所說的年紀與夏潯描述的也大體相似。 夏潯大喜,立即道:“快帶我去!” 阿三狡黠地道:“先生,拉瑪經常從外地拐賣女人回來,如果能夠拐騙到容貌美麗的異鄉女子,就會高價賣給豪門老爺們享用,所以他在城裡相當有勢力,我幫你做事,如果被他知道,會有很大麻煩,所以……那一套茶具顯然是不足以彌補我的損失。” 費英倫大怒,揪住他衣領吼道:“你敢不守信用?” 阿三被他提得腳尖離地,卻不畏懼,他垂着雙手,全不反抗,只是道:“先生,如果你們自己去找,未必能夠找得到他的老巢,等他把你們的女人賣給豪門老爺的時候,你們就無法再把她找回來了。” 夏潯從馬背上提下馬包,輕輕放到雜貨鋪的地上,對他道:“帶我去,東西歸你!如果你敢耍滑頭,我就宰了你,再燒了你朋友的店!” 阿三本想多訛詐兩套器皿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夏潯這麼慷慨,他忙不迭點頭答應,費英倫恨恨地一鬆手,他整個人頓在地上,頭還像上了發條似的不斷在點。 夏潯輕輕按住腰間的刀柄,帶著蕭蕭殺氣道:“走!” 第1022章 一不作 一座看起來還算整潔的民居,院牆不高,門內有一個木架搭起的通道,上面爬滿了葡萄秧。 阿三站在斜對面的路口,用下巴朝這幢房子指了指,鬼祟地道:“就是這兒!” 費英倫道:“帶我們去!” 阿三央求道:“先生,拉瑪有很多打手,如果他知道是我通風報信,我會很慘的。” 夏潯對何天陽道:“留一個人盯着他,咱們走!” 夏潯舉步朝前走,費英倫和何天陽一群人立即緊隨其後,一群人大剌剌地推開院門闖進去。 “喂!你們……” 剛剛走進院子,恰好從左邊屋裡走出一個人來,忽見很多人闖進院子,立即質問起來。 夏潯並掌如刀,只一削,他就軟軟地倒了下去,立即有幾個士兵衝進了那間屋子,同時另有一些人閃向右側的房子。 前面是一個小院,對面是正房。夏潯雖不熟悉此地建築,也知道正房必是主要人物住所,他邁開大步走過去,一腳踢開房門。房中正在談笑的聲音戛然而止,幾個盤膝坐在涼蓆上的人一臉錯愕地看著門口。 夏潯沉聲道:“誰是拉瑪?” 那幾個坐著的人沒有聽懂他的話,但是“拉瑪”的發音是懂的,又見他是東方人,立知苦主上門,左首一個漢子騰地一下跳起來,右手抄起香蕉葉飯砸向夏潯臉面,左手便去腰間拔刀。 夏潯一把攥住他的肘部,虎口一鉗,他的半邊身子立即酥軟無力,香蕉葉飯被夏潯一推,全都潑在他的臉上,夏潯厲聲問道:“你是拉瑪?” 通譯馬上質問,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後,夏潯在他膝彎處踢了一腳,只聽“咔嚓”一聲骨頭折了,這人癱倒在地,殺豬般慘叫起來,夏潯按住刀柄,滿臉殺氣地再次問道:“誰、是、拉、瑪?”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屋子裡的幾個人就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通譯和費海倫分別蹲在一個無賴身邊盤問他們,經過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斷斷續續的招供,整件事情漸漸明朗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人販子組織,他們的主要下手對象就是南來北往的客商。因為當地重男輕女的現象非常嚴重,很多人家生了女娃直接就會溺死或者拋棄、轉賣,供過于求,所以賣不上高價,他們的目標便轉向了外國人。 這外國也專指較遠的地方,像柯枝、小葛蘭這種與他們同種同祖的地方不在選擇之列,而是更遠地方的女人,比如西洋人、阿拉伯人或者南洋人。 直到目前為止,真正的東方女人在這是還是極其罕見的品種,因此蘇穎和唐賽兒一上岸,就落入了他們的視線。 多年下來,本地的這些人販子在擄人的計劃、分工方面十分縝密、巧妙,配合默契,擄人的功夫駕輕就熟。 他們擄走蘇穎和唐賽兒時用到了本地特產的一種小蛇。這是一種比筷子還要細上一半的小蛇,因為蛇牙毒素帶有強烈的麻醉效果,所以被咬的時候很難即時發覺,而且這種小蛇咬人後會立即產生一種極其強烈的致昏毒素,一息之間就能使人暈迷。 接下來就是默契配合,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迅速把人運走的問題了。 耍蛇的藝人、路邊的遊客、擺攤的小販,騎乘大象的行人,動手地點所有的人都是他們的同夥,利用初來乍到的遊人處處新奇,精力分散的機會,再加上這麼多看似無害、完全是普通百姓形象的同夥的配合…… 一俟得手,大象正好轉身行往側路,旁邊的小販和耍蛇人迅速把兩人掀進大象的背簍,岔道拐出沒有多遠,再把人裝上車子,大象繼續悠閒地散路,車子則迅速離開。一直以來,他們少有失手。 可是今天,他們不但失手了,而且失主比他們還狠,恐懼地看著這些一臉殺氣、面目猙獰的東方人,幾個人販子不禁恐懼地想到:“這些傢伙不會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吧?” 夏潯來晚了一步,這些人販子的頭目拉瑪已經帶了兩個人去“銷臓”了,異域女人對本地那些富得流油的豪門巨賈來說是很緊俏的商品,不愁出手,所以他們通常得手後立即發賣。 至于“調教”,那不是他們的事,那些飽滿思淫慾的豪門多的是調教女人的手段,只要你沒有自盡的勇氣,他們早晚能把一個貞潔烈婦調教成蕩婦淫娃。 由於拉瑪離開時也不能確定貨賣誰家,所以留在這裡等着分錢的手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夏潯雖然焦急,也只能在這裡耐心地守株待兔。好在,蘇穎和唐賽兒都是一身本事,一旦甦醒,未必就那麼容易受人擺佈。 再者,人販子圖的是錢,買主多是豪門,這些豪門子弟雖然生活糜爛、品行無端,但是因為玩弄的女人多了,好色卻不急色,不致于買到手就急於一逞獸慾。夏潯身為國公,接觸的多是上流社會的人,深知這幫紈袴沒有道德,卻講格調。 拉瑪領着兩個人興沖沖地踏進自己的住處,剛剛邁進院子,從左右房間裡便閃出幾個人來,未等他們反應過來,便被擰臂扣肩,把他們推進了正房。 一被押進來,看見自己的人全都倒在地上,鼻青臉腫,屋中站着許多殺氣騰騰的東方大漢,拉瑪心中一驚,立即知道事情敗露了。 夏潯無暇跟他廢話,他站到拉瑪面前,沉聲問道:“被你擄來的兩個女子,被賣到了哪裡?” 拉瑪動了動兩撇蜷曲的鬍子,故作訝異地道:“你們是什麼人,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 “啊!” 拉碼發出一聲慘叫,冷汗涔涔而下,他的一根手指已被人硬生生拗斷。 夏潯又問:“人在哪裡?” “我……我在古裡城很有勢力,我……啊!” 又一根手指被拗斷。 夏潯盯着他,繼續問:“人在哪裡?” 拉瑪痛得死去活來,他感到又一根手指已被一隻大手拗住,終於忍不住尖叫起來:“我說!我說!不要動手,我說啦!” 片刻之後,夏潯大步出了房間,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挾了神色萎頓的拉瑪,何天陽正要跟出去,瞥見夏潯揚手打出一個手勢,便即站住。 又過片刻,房間中傳出一聲聲悶哼,最後,何天陽出來,手中拎着一把被血糊住的牛耳尖刀。他在院中搭晾的一匹白布上擦乾淨了刀上的血跡,順手插進靴筒,便大步離開了院落。 房中,噼噼啪啪的火舌漸漸蔓延到門口…… 氣勢宏偉、金碧恢宏的王宮對面,夏潯皺皺眉,向拉瑪問道:“你沒有說謊?真的被古裡王買走了?” 拉瑪好象已經站不住了,他有氣無力地倚在一堵土坯的牆上,乖乖答道:“是真的,王宮裡……也喜歡蒐羅天下各地的美女,王宮大總管看了她們的模樣,就答應買下來了,我親眼看著……他喚了四個宦官,把她們架進去……” 何天陽湊到夏潯身邊,低聲道:“國公,這是王宮啊!咱們這些人,恐怕闖不進去,是不是等許將軍帶人來再說?” 旁邊一人插嘴道:“就怕夜長夢多……” 何天陽在他腦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喝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一旁,費英倫慫恿道:“衝進去!夏先生,他們的兵就像一群愚蠢的猴子,毫無戰鬥力,咱們搶了人就走,他們根本奈何不得。” 何天陽是按照大明人的思維,料想一位國王所擁有的軍隊實力一定非同小可。雖說此前在錫蘭國,他們以不到兩千的人馬打得錫蘭王五萬大軍落花流水,但他認為那主要是大炮驚嚇了敵人的野獸和大象,使得他們自亂陣腳,真正動起手來,對方畢竟數十倍與自己。 可費英倫卻不同,他當初在這一帶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曾經親眼見過古裡國、柯枝國和小葛蘭之間的戰鬥,無論是海上還是陸地上的戰鬥他都見過,他覺得這兒的軍隊簡直就像一群雜耍藝人,根本不堪一擊. 如果夏潯他們在這裡能多待些時間,見識到當地軍隊的戰鬥力,他們就會得出相同的結論的。 就在八十多年後,葡萄牙人在古裡的鄰國柯枝,與當地領主發生了一場戰役,該戰役,印度鄰主們共出動六萬至八萬大軍,而葡萄牙守軍只有一百四十人,外加數百名從當地招募的士兵。 葡萄牙守軍只有三艘帆船,而領主們擁有各類船隻二百四十多艘,無論是陸地上還是海上,他們的兵力都一百倍于葡萄牙人。 這場戰役的結果是,印度軍隊戰死五千多人,死於疾病一萬三千餘人,而葡萄牙人無一死亡,雖然說他們是守的一方,佔據着城堡的地利,可是這種懸殊到難以置信的戰爭結果,也可見阿三們菜到了什麼程度。 但是這時夏潯還不知道當地軍隊的戰鬥力,以區區四十人硬闖古裡王宮確實有些不可想象,他擔心救不出蘇穎和唐賽兒,還要白白搭上四十個兄弟的性命。 如果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哪怕單刀匹馬,他也敢闖上一闖的,可是許滸得訊後一定會帶人來,時間上來看,他應該就快到了,那還需要立即冒險麼? 夏潯猶豫片刻,對何天陽道:“派個人到城門處去守着,把許滸人馬引來,再與古裡王交涉!” 何天陽答應一聲,忙派了一個機靈的漢子急急離去,不料拉瑪趁着眾人忽視他的機會,突然暴起,撞開兩個看守他的人,向王宮處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快抓人!快抓人!這是一夥東方海盜!” 第1023章 二不休 夏潯大急,疾掠而出,勢若奔雷,只一腳便踹中了拉瑪的後腰,情急之下用力大了些,這一腳就把拉瑪整個人踹飛出去,脊椎折了。 拉瑪落地,又滑出老遠,臉在土石的地面上擦得血肉模糊,王宮門前幾名士兵急急奔到面前扶住他,拉瑪含糊不清地道:“抓他們!海盜,要……劫王宮!”一句話說罷,他就兩眼翻白,沒了氣息,也不知道是被踢死了還是昏厥過去。 “嗆啷啷……” 王宮侍衛們拔出彎刀,如臨大敵的撲上來,通譯高舉雙手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我們是遠方來的商人,我們船上的女人被人販子賣進宮去了,我們要……” “呼!” 一柄彎刀斜劈下來,虧得夏潯伸手一帶,將那通譯扯了回來,要不然這一刀就把他斜劈成兩半了。 那些侍衛一聽通譯的話,不管他們真是海盜還是苦主,那都只能一殺了之了,哪裡還會客氣,立即大聲吆喝着叫其他侍衛們上前幫忙,想要圍殺夏潯等人。 夏潯一見,惡念陡生,厲聲喝道:“既做了海盜,便莫辜負了這好名聲!一不作、二不休,殺進去!” 什麼叫一不作,二不休? 唐德宗時,盧龍節度使造反,據長安而稱帝。唐軍來伐,反軍大將張光晟歸降了朝廷,結果朝廷依舊判了他死罪。行刑時,張光晟說:“傳語後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輕易莫動手,如果做了,那就做到底! 夏潯拔刀撲過去,如虎入羊群一般,一眾海盜比他還要凶悍,一聽他發了話,登時發一聲喊,各掣兵刃,猛撲上去。 費英倫一身的海盜因子,見了血就瘋狂無比,搶起兩把彎刀,虎吼一聲旋風般殺出,比起那些驍勇的雙嶼海盜毫不遜色,不愧是船長級的海盜頭子。 “殺殺殺!” 夏潯很少這樣戾氣十足,大概是冒充了海盜身份,全無顧忌之下那惡的一面得到了完全的釋放,夏潯一刀在手,完全用上了他義父胡老爹的殺人刀法,一步一殺人,步步無人擋。 夏潯的殺氣威風極大地鼓舞了海盜們,他們跟在夏潯身邊,一窩蜂地殺向王宮,當者披靡,那些衣着華麗、看著也威武的宮廷衛士簡直就是一群垃圾,根本不堪一擊。 宮門處,幾個侍衛驚慌失措地想要掩上宮門,被夏潯一腳踹開,咆哮着衝了進去。 海盜們就像出柙的猛虎,跟在夏潯身後,揮舞刀劍,迅猛突進,所過之處,一片血腥。 城門處,許滸騎着一匹戰馬,領着數百名手執刀槍的剽悍海盜剛剛趕到,受夏潯之命趕去迎接的那個海盜連忙迎了上去,許滸低頭聽他說罷情形,大怒道:“衝進去,速速接應國公!” 城門負責收稅的軍士一見突然湧來這麼多持刀拿槍的異國人,心中不禁害怕,但也不相信他們敢暴亂,連忙迎上來阻攔,卻被一個海盜一把推了個四仰八叉,然後眾多海盜便踩着他的身子一湧而入,駭得其他出入行人慌忙走避。 “殺啊殺啊!” 王宮裡,一時還真來不及調動眾多的侍衛,夏潯一行人登堂入室,直殺過正殿,衝到了後宮。 後宮裡多是宮女,更加不堪一擊,夏潯持着血刀衝上前去,迎面正有一個人從一座宮門後閃出來,夏潯的鋼刀堪堪劈到她的脖子,才發現是個衣着艷麗、濃妝艷抹的女人。 那女人一聲尖叫,以手掩口,登大了一雙眼睛,快要嚇暈了。 夏潯急急收刀,喝道:“滾!” 那女人慌慌張張的,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連忙道一聲謝,扭着屁股就跑開了。 夏潯聽她說話,不由一怔,竟然是男人聲音,難道是個宦官? 夏潯也不知該國的太監做何打扮,連忙搶步過去,一把抓住她,那似女非女的人以為他改了主意,又是啊地一聲尖叫,夏潯扭頭便喊:“通譯!通譯!” 那通譯撿了把刀,一直戰戰兢兢地跟在夏潯身邊,他不懂武藝,生怕那武士尋他廝殺,不想那些銀樣蠟槍頭的武士比他膽子還小,往往一見他們衝來,尚未招架兩下,便撒開雙腿逃命,結果他的膽子也大了,一路下來,居然連他都劈死了三個人。 通譯正殺得熱血沸騰,忽聽夏潯喚他,急忙拎着刀跑到他面前,夏潯道:“你問他,可知被搶來的兩個東方女子在何處?” 古裡王陛下面前擺着香料烤鷄肉碎烤魚塊拼盤、咖喱角烤菠菜乳酪卷拼,還有咖喱羊肉等食物,正在欣賞着他精心收集的各國佳麗們翩翩起舞。 陛下本來很喜歡吃豬肉,可是他的宰相和國內許多貴族都信奉了回教,於是他們互相妥協,國王宣佈不吃豬肉,宰相大人和眾多信奉回教的貴族則宣佈不吃牛肉,陛下只好委屈一下自己的肚皮了。 他很開心,因為他的總管又為他收集來了東方美人,他的後宮裡充塞着各種異國風情的美人,其中也不乏東方女子,可是大多是靠近南洋一帶的女子,其長相、皮膚與正宗的東方女子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而這次收集的一對東方美人,卻是正宗的東方女子,國王陛下很喜歡。 他正想著不久的將來,他的宮廷中集中了全天下所有風格的美人兒,一個宮廷武士就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淒慘地呼喊道:“扎莫林!偉大的扎莫林,強盜殺進宮來了,殺進來啦!” 古裡王大驚失色,腆着他那肥大的肚皮站起來,帶著一嘴油便跑上去,胯下立即傳出一陣叮叮鈴鈴的響聲。 在這裡,性愛是被視為愉悅、幸福、神聖的事情,不像中國人諱于此事,為了充份享受性愛的愉悅,他們在這方面下了大力氣研究,比如《愛經》的誕生,比如將瑜伽動作用於性愛,“入珠”也是他們這兒的貴族男子普遍的一種行為。 “入珠”有“活珠”和“死珠”兩種方式,活珠可以在下體內滑動,國王陛下入的是“活珠”,下體內十六顆玉石的“活珠”,讓他的性器變成了一個樣子恐怖的怪物。他那肥大的身子一走動,渾身的肥肉亂顫,下體便叮叮噹當一陣亂響。 古裡王跑到侍衛面前,瞪起眼睛問道:“強盜殺進宮了?哪裡來的強盜,多少人?” 武士戰戰兢兢地道:“有好幾十人,已經殺到後宮了!” 古裡王一聽勃然大怒,喝罵道:“混蛋!區區幾十人,你們這些武士居然還不能抓住他們?” 武士委屈地道:“扎莫林,他們太凶了,個個都像殺人王一般,根本沒有人能夠抵敵他們!”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慘叫,夏潯等人在那個宦官的帶領下已經殺進後宮。 古裡王匆忙跑到殿口,探頭向遠處一看,只見一群東方衣着的彪形大漢揮舞着鋼刀,勢不可擋地在一層層圍堵的宮廷武士中間鑿穿而過,血花四濺,斷肢橫飛,頓時大驚失色,連忙喊道:“快帶我去躲躲~~~~!” 當下古裡王棄了滿殿的彩妝妃子于不顧,由那武士扶着,“叮叮噹當”地一路逃去了…… 這時候許滸已帶著人衝到宮門前,一見宮門前橫七豎八遍地死屍,知道夏潯已經帶人衝進去,心中不由大急,如果夏潯有個好歹,他這官兒也不用做了,從此真就做個海盜罷了,當下許滸一聲令下,帶人衝進王宮,王宮裡東奔西竄的武士們又遭到了第二次浩劫。 夏潯刀如閃電,每一揮刀,都是風雷俱動,宮中武士哪有他的一合之敵,這一路殺得好不痛快。通譯官江旭把刀架在那似女非女的宦官脖子上,緊隨在夏潯身後,那宦官戰戰兢兢地往前指:“就……就是這兒……” 夏潯一刀劈出,面前一幢殿閣的房門被劈得粉碎,夏潯躍步進去,就見殿內陳設金碧輝煌,各種金銀器皿到處都是,上邊還鑲着紅的藍的各色寶石,珠光寶氣之中,有一張大床,床上帷幔並未放下,夏潯一眼看見蘇穎躺在床上。 夏潯一個箭步掠過去,見她呼吸平穩、神色安詳,仍在沉睡之中,身上衣裝也整齊,頓時鬆了口氣。他把把刀尖往地上一頓,厲聲喝道:“滾出來!” 床下趴着一個肥頭大耳的宦官,正戰戰兢兢地躲藏着,刀尖戳地,擦出一溜火星,再聽通譯一喝,駭得他立即從床底下爬出來,叩頭如搗蒜。 夏潯不聽他囉嗦,把刀往他肩上一搭,大喝道:“還有一個搶來的女人,在哪兒?” 費英倫就像長了一隻狗鼻子似的,一路東殺西殺,居然被他找到了古裡王的寶庫,他喝令那看守寶庫的宦官打開了門鎖,便一刀把他劈死在廊下,伸手一推,一隻腳還邁在空中,費英倫便驚獃了。 瑞氣千條,金光萬道,撲面而來,炫花了他的雙眼。殿中一架架的鑲着各色寶石的金製器皿,一罐罐的珍珠和寶石,從地面堆起的小山一樣的金幣金餅,整座大殿映得金光閃閃,寶氣氤氳。 費英倫獃獃地看著,手中的血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然後他就像一個被強姦的娘們似的尖叫起來:“好多……好多……好多金子啊~~~~~~” 第1024章 再幹一票 夏潯在王宮裡只找到了蘇穎,遍尋不着唐賽兒,向那宦官逼問一番,才知道唐賽兒已被古裡王敬獻給神廟了。 那通譯一連確認了好幾次,生怕自己問錯了,在他的想象中,僧侶怎麼可能接近女色?、 孰不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該國的這種宗教,卻與中原佛教不同。 因為蘇穎身上毒性未過,仍舊處于昏迷當中,夏潯弄了一輛步輓車,叫兩個胖太監拉著車往宮外急走,再去神廟救人。 此時宮中已經殺亂了,許滸正在到處尋找夏潯,一路找一路殺,費英倫則像屁股上着了火的獾熊,在宮裡面上竄下跳,見着正在砍殺的海盜就告訴他們趕緊找車子去裝載金子。 夏潯到了宮門前,門口又來一支隊伍,夏潯還以為是當地官兵聞訊趕來,定睛一看,卻是任聚鷹又帶了大票人馬趕來,這時候,許滸和費英倫聽說夏潯拉了步輓到了宮門,也雙雙趕來。 夏潯聽他們匆匆一說情形,便道:“你們繼續,把財物全都裝車,運往船上,準備啟航。任聚鷹,帶你的人隨我去維拉曼神廟!” 任聚鷹聽說宮中有無數金銀財寶,好不眼熱,可是夏潯叫他隨自己去神廟,也不敢推脫,只好答應下來。 費英倫瞧他臉色,知他心意,便插口道:“這裡的神廟地位比王宮還高,那裡的金銀財寶更多!” 任聚鷹一聽大喜,立即摩拳擦掌起來。 當下夏潯把蘇穎先交給許滸看管,自己領了任聚鷹的幾百人,由一個太監領路,直奔維拉曼神廟。 到了半路,正碰見一群王城衛兵趕來救援。那些海盜聽說神廟整個兒就如金子鑄成一般,到處都是珠寶,一個個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一見有人攔路,當真憤怒已極。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夏潯還沒來得及發話,他們就嗷嗷叫着撲了上去,王城衛兵就被這些發了瘋的海盜像公兔子攆母兔子似的殺得落花流水。 維拉曼神廟聚王宮不是很遠,若非有人帶路,站在宮門前一指,遠遠也能看見廟宇那金光閃閃的屋頂,等他們殺退救兵衝到神廟前時,就見這裡金雕玉琢,整座廟宇都由潔白的大理石築成,果然比王宮還要氣派十分。 海盜們不等吩咐,就一窩蜂地衝了進去,那廟裡的僧侶還不知道發什麼了什麼事情,迎面就被發瘋的海盜一刀剁翻在地。 夏潯急急閃進廟宇,只見巨大的建築上處處都有精美的石雕,有權貴飲宴的場面、有仕女梳妝,有農民耕田、漁夫出海,舞蹈、奏樂、耕種、戰鬥、梳妝、寫信等日常生活,比比皆是。 還有許多栩栩如生的男女交合的畫面,不但動作多種多樣,而且細緻入微,連私處都雕刻得惟妙惟肖。其中更有一些男人與獸、女人與獸交合的雕刻。那通譯到底是個讀書人出身,不知婆羅門教信仰,面紅耳赤地大罵:“淫僧、淫廟,個個該殺!” 孰不知該教信仰性的和諧可惟達到與神合一的境界,苦行與享樂似乎是矛盾的,卻被他們融合在一起。早在二到八世紀,到中國去的印度僧人,就常傳授來自印度的房中術給中國人,可見該處風俗。 數百名海盜殺進神廟,不用分說就是殺人奪寶,一時間不僅茫然不知所措的僧侶們東奔西走,居然還從一些高大的建築裡逃出許多容貌姣好、肢體妖嬈的女人。 這些女人是廟妓,這裡的廟妓起源於神廟舞女,寺廟財富和僧侶越多,神廟舞女就越多,不過這種早期學習宗教舞蹈、歌唱並練習瑜伽的神之侍女制度,在長期發展過程中,早就演化成了廟妓制度。 廟妓們是僧侶及其信徒的私有財產,她們不但侍奉僧侶,滿足他們的需要,還要侍奉貢獻香油錢的施主,實際上就是從事賣淫的職業。 夏潯一見跑出許多女人,心中不由一動,急忙搶上幾步,攔住一個尖叫着逃跑的廟妓,問道:“你們新接收的女人都在什麼地方?” 那廟妓聽了通譯的話慌慌張張地指了指,轉身又想逃跑,夏潯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喝道:“帶我去!” 那廟妓無可奈何,見他並沒有殺害自己的意思,只是乖乖聽命,領着他急步向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趕去。 大殿上,唐賽兒已經醒來,或許是她從小接觸各種藥物,身體抗性比較強,又或許是廟裡的僧侶有些獨特的藥物,可以讓人迅速解除毒素,她已甦醒。 唐賽兒醒後就發覺身子被綁得緊緊的,大殿上供着一尊莫名其妙的佛像,還有幾個莫名奇妙的和尚,似乎正在舉辦什麼儀式。 一個山羊鬍子的祭司端着一碗羊血,向那古怪的神靈嘀嘀咕咕的禱念一陣,淋血獻祭,然後從燒紅的爐火中拔出一根火鉗子,火鉗的頭部已經燒成了紅中透白的顏色,上邊鑄成古怪的紋飾,一步步向唐賽兒走近。 唐賽兒被兩個和尚摁着跪倒在神像前,一時沒法用縮骨術解脫繩索,正眼珠亂轉地尋思着脫身之計,忽見那祭司持着火釺子向自己走近,還未走到面前,火釺子的熱力便撲面而來,不由大駭,還以為他要對自己用刑,不由拚命掙紮起來。 可她一個少女,比力氣哪能比得過這些膀大腰圓的和尚,被摁在那裡竟是動彈不得。 “好噁心,他的袍子下面……” 唐賽兒看那祭司走來,袍下似乎是光着的,兩條幹癟的大腿,彷彿曬乾的了屍體,急忙扭過頭去不看。 這祭司是要以火釺子在他她的肩膀和胸部上燙上從此服侍神靈的烙印,然後就要用一件神具破了她的身子,繼而再親自佔有她。眼見這個俏麗的東方少女,風情與廟中近千個美貌的廟妓都有不同,祭司眼中不禁放出異樣的光來。 他將火釺子伸向唐賽兒剛剛賁起的胸部曲綫,正要按下去,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一個僧人腳步匆匆地跑進來,對他耳語了幾句。祭司的表情有些納罕,他轉身將火釺子插回爐中,便隨着那僧人走出去。 唐賽兒幸脫一難,不由鬆了口氣,可是瞧那祭司似乎是有事情才臨時離開,一會兒回來,少不得還要用酷刑折磨自己,奈何身上除了幾樣平時練功的小玩意兒,也沒準備什麼道具,而且自己正被綁得緊緊的,身上有東西也用不上。 正焦急間,一件東西呼地一下從寬廣的殿門外飛進來,砰地一下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撞翻了炭火,紅紅的炭火灑了一地。 摁住唐賽兒的兩個僧人定睛一看,那滾進廟來的東西竟是方纔走出去的那個祭司的頭顱,不由大吃一驚。 兩個人鬆開唐賽兒,怪叫着朝廟門處衝去,外邊陡然躍進一條人影,身在半空,掌中便揮灑出一片匹練似的光芒,“噗”地一聲,兩個和尚被這一道白光,硬生生斬為兩截,血光迸射,四段殘屍摔在地上! 空中那人影這才翻身落地,站定身形,淵停嶽峙。 又驚又怕的唐妹紙一見乾爹到了,眼淚立刻像擰開了的水龍頭,嘩嘩地淌下來。 王宮被搶了! 維拉曼神廟被搶了! 據說強盜一共只有四十個人,都是東方人,精通一種在東方據說很神奇的法術,叫做道術。據說他們只要大吼一句真言,就能叫你手足無力,乖乖地伸出脖子挨刀。 據說他們還精通一種神奇的道術,可以撒豆成兵,本來只有四十個大盜,很快就變成了四百個,然後又複製出了八百個。 據說這些大盜還精通一種蠱惑人心的道術,所以王宮起火、維拉曼神廟起火的時候,很多百姓突然中了蠱惑術,紛紛加入了搶劫的行列。 據見多識廣的商人說,他們還精通另外一種神奇的道術,叫五鬼搬運法,所以……古裡王的寶庫和維拉曼神廟的寶庫都被搬空了…… 據說聲中,夏潯的船已經匆匆離開了古裡,踏上了繼續西行的道路。 古裡是不能待了,除非夏潯下定決心在這兒大打一場,再來一場顛覆古裡政權的戰爭。如果那樣,這次下西洋還是到此為止好了,再走下去,沿途各國一定如臨大敵。 船上,夏潯安撫了餘悸未消的蘇穎和唐賽兒一番,來到前艙,看到已經無處下腳的船艙,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人民群眾的力量和智慧是無窮的,只要你能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他們就可以創造一個接一個的奇蹟給你看,這麼短的時間裡,海盜們似乎把王宮和神廟搬空了! 寬廣的船艙裡,珍寶堆積如山! 什麼叫寶石、什麼叫珍珠、什麼叫鑽石、翡翠、祖母綠、什麼叫黃金? 這裡不是論顆數的,也不是論斤秤的,而是論堆,一堆一堆的,好象是秋收後的穀子,堆滿了整個船艙。 船微微地顛簸了一下,堆得冒尖的黃金、寶石和珍珠嘩地一下流淌下來,扔在最上面的一張椅子便打着滾兒地滑到夏潯腳邊。夏潯看著那椅子有點面熟,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似乎大概可能是……古裡王的寶座。 寶座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鑲滿了巨大的鑽石、紅寶石、藍寶石和珍珠、翡翠,兩隻扶手是整根的晶瑩剔透的象牙…… 夏潯實在沒有想到,他們能在追殺和逃跑當中,裹挾來這麼多的珍寶,居然連王座也搬走了。 夏潯指着這如山的珍寶,不敢置信地道:“這……這些……” 許滸趕緊解釋:“國公放心,這只是一部分,一共四船,我叫親信們看著呢,沒有人敢亂動。兄弟們可能會私藏了一點兒,可大頭都在這裡呢!” 夏潯扭頭看向他,兩眼已經發直。 第1025章 海盜與海 印度的那此大公們絶對談不上強大,但是他們的富有,絶對鼓過世上所有其它國家的君主和王公,似乎他們生來的唯一使命,就是為了積攢。 印度有嚴格的和姓制度,卻少有泥腿子揭竿而起,政治形態的穩定,為財富的不間斷的積累且不分散不轉移創造了條件。而神廟作為比王族更高貴的等級,所擁有的財富更加驚人。 舉止例子來說,公元九世紀的時候,加茲尼的馬哈茂德帶人去印度搶劫,在一座神廟就搶到了超過二十五萬磅的黃金。而拜占庭帝國最強盛的時候,國庫裡也只有二十萬磅黃金。這一座神廟的財富,超過了一個帝國的國庫。 再比如,**年的時候,人們在喀拉拉邦一座神廟下面發現一個秘室,從裡面找出的珍寶,價值約兩百億美牙”那麼,夏潯帶領這群海盜,洗劫古裡王的寶庫和維拉曼神廟的所得,該鼻值多少? 夏潯震驚了很久,才清醒過來。 他考慮了一下,對許滸道:“珍珠寶石一類的東西,不容易兌現,我們沒有珠寶商在船上,寶石的具體價值也無法進行準確衡量,全都裝箱到存起來。至于黃金,拿出十分之一,分給每一個船員,各階級軍官按職階,每高一級多拿一成。” 許滸既驚訝又意外,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海盜,所得的財物是不可以落入個人之手的,因此,他才對手下私匿寶物的舉動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實際上他也私藏了一筆珍寶,可他沒想到夏潯竟如此慷慨。 感動之下,許滸不禁提醒道:“國公,如果有人彈劾到朝廷上,這可是大罪!” 夏潯淡淡一笑,道:“每個人都有得拿,誰會上告呢?記住,陣亡將士也要分,加倍,回去之後,要給他們的家人!” 許滸大喜,連忙道:“國公放心,我這就去辦!” 許滸興沖沖地宣佈好消息去了,片負功夫,船上便傳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夏潯笑了笑,扭頭看向那七彩斑斕的珠寶堆,眼睛又有些花了:“這樣的海盜,乾著似乎很舒坦吶……” 幾天以後,鄭和的艦隊趕到了古裡。 他的艦隊十倍于夏潯的隊伍,一見來了這麼多黃皮膚的東方人。差點沒把正熱衷于傳揚中國道術如何神奇的古裡人活活卟死。 幸好,這裡有不少人在鄭和船隊上次來時是見過他們的,見到船上那熟悉的獨一無二的團龍大旗,他們知道那位統帥着無敵艦隊的東方使者又來了,謡言才平息下來。 古裡王見了鄭和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拉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自己的損失,鄭和聽了不免心虛,趕緊鄭重表示,先於他們而來的那些海盜是縱橫南洋的陳祖義殘部,他們一路西來,宣撫諸夷、友好通商的同時,也負有殲滅這支海盜的神聖使命。 古裡王聞言大喜,熱情款待了鄭和、張熙童一行,並犒賞三軍將士,幾天之後,交易完畢,古裡王特意送了鄭和一禹繼續西去的詳細海圖,殷殷盼望着這位大明天使能把那天殺的海盜全給殺了,替他出一口惡氣。 波斯彎,忽魯謨斯。 通譯找來了新僱傭的嚮導,嚮導收受了鄭和一袋金幣後,立即向他慇勤地講述前方將要到達的方向。 “什麼?你說,沿海岸駛到阿丹,就能到達天方?” 鄭和又驚又喜,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鄭和激動地回身,望着東方大聲喊道:“陛下!鄭和做到了!此處去我中國,雖十萬里之遙,但是奴婢真的趕到了聖地,可以朝謁聖地了!” 鄭和興奮地望着岩壁上對當地人來說仿如天書的一哥圖形,那是夏潯的船隊經過時給他留下的指示路標。 “沒錯!國公也去了麥加,哈哈,國公走到了鄭和前面!” 鄭和開懷大笑,喊道:“來人,在此豎碑立留念!我大明艦隊,就在這裡!” 從金陵城帶來的石匠叮叮噹當的一陣雕刻,當天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海浪湧着燦爛的金光,反映在海邊一塊剛剛雕好的石碑上:“其國去中國十萬餘里,民物咸若,熙皓同風,放石于茲,永昭萬世!” 鄭和撫摸着剛剛雕好的石碑,扭頭望向西南方向,帶著羡慕的語氣喃喃自語:“國公此放已在麥加朝聖了吧……” 鄭和無限羡慕的夏潯此刻正在海上同風浪頑強地搏鬥着。 他率領着“海盜艦隊”一路沿海岸西來,能做生意的地方就做生意,碰到不友好的人,也不介意多做一回強盜,在海上,他們曾打退過三支海盜船隊。就這樣一路西去,早就到達了天方。 因為鄭和的船隊比他大上十倍,每到一處不管是經商做生意還是疥充淡水和食物都比他們麻煩的多,再加上鄭和還要與當地的官府打交道,進行官方交往,所以速度比夏潯慢了不止一倍。 當然,夏潯每到一地,都要打聽朱允墳的下落,但是這件秘密使命已經快要被他拋到腦後去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本來的歷史上,朱允炆根本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永樂大帝擔心的尷尬局面根本不會出現。 一開始或走出於朱棣的交待也好,出於個人對朱允墳下落的好奇也好,他還肯認真去打聽,可是越到後來越全無消息,夏潯几乎已放棄了對朱允炆的尋找,代之以對新航線的探索。 大明已經改朝貢貿易為自由貿易,所以很快大明就將湧現更多民間的冒險家和航海家,探索一條準確的航線,這對整個大明未來的發展都至關重要。 費英倫在一路的經營和搶掠之中,也發了一筆大財,即便夏潯現在失言,不肯為他買一條船,他所擁有的財富也足以買下一條叫他睡覺都笑出聲來的大船了。 費英倫在忽魯謨斯的時候就想告別夏潯棄船上船。因為在此時,歐洲人到南洋的航線就要在波斯灣上岸,由陸路經中東,再乘船到地中海,然後抵達歐洲各國,費英倫想在此登岸,返回故鄉。 直線距離來說,無疑這是近的,但是陸路運輸的龐大代價,使得這條航線遠不如從歐洪出發,經過好望角再繞過來更經濟。 夏潯對西洋所知有限,對世界地理也一知半解,不過他清楚地記得,歐洲人經過好望角可以一路走水路過來,根本無須在中閃還經過漫長的陸路運輸。 所以,他不肯放費英倫走,他要繼續向京航行。他要找到那個此教還未取名的好望角,他不知道具體的航線,卻自有他的笨辦法,沿著海岸綫一直往前走,就不信找不到非洲的最南端,那個等待他去發現的處女地。 這法子,他打《軒轅劍》遊戲闖迷宮時常用,雖然比看攻略要多耗費許多時間,但是能練級吖。如今不存在練級一說,卻有財寶可搶,他的船員已經搶上癮了。 “我們是海盜, 兇猛的海盜, 左手拿着酒瓶, 右手棒着財寶, 我們是海盜, 有本領的海盜, 美麗的姑娘們。 請你來到我的懷抱……。” 他們唱着費英倫教給他們的歌,很快樂地往大海深處走去,不秤這一路下來,遇到的“怪”的級別越來越高,這個“怪”就是變化莫測的天威,天威有誰能抵擋呢。 大海給他們帶來了財富,也帶來了危險。 狂風咆哮着,掀起巨大的浪頭,一個個連續不斷地撲打在風浪中起伏不定的艦船上,根本找不到拋錨的地方,這鬼天氣已經持續了三天,快要叫人發瘋了。 誰能想得到,前一庶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突然間就氣候大變呢?這兒的氣候與南洋明顯不同。大雨連天接海,迷茫一片,根本看不消遠處的東西。 水手們在船上緊張的忙碌着,每個人都被又鹹又冷的海水打透了,夏潯也出現在船頭,腳下使了干斤墜牢牢地抓住甲板,依舊隨着船艦有力的擺動而打滑。 遠遠的,許滸聲嘶力竭地向他喊着什麼,可是風浪的咆哮聲、暴雨的嘩啦聲、驚雷的炸響聲交織中一片,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海水好象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似的,夏潯能夠聽到船體受到擠壓的聲音,船體發出的吱吱嘎嘎的慘叫就在耳邊,彷彿這船馬上就要解體。 前邊一艘型號更小的船被一個接一個的巨浪拋來拋去,一會兒被掀到十數米高的空中,一會兒又砸進深深的漩渦,常常叫人以為它沉入海底,再也不可能出現的時候,它又頑強地浮出水面,你剛剛鬆了一口氣,它又被一叮,巨浪砸下去……。 風浪無休無止,折磨着人的耐心,唐賽兒被蘇穎用布帶綁在了床上,吐得一塌糊塗。蘇穎這時候比夏潯能幹,風浪中不時可以看見她的身影,與許滸一起指揮着船員,盡可力地駕馭這風浪中的野馬。 也不知什麼時候,風浪終於漸漸減拜,所有的人都筋疲力盡地癱洌在船上,船還在劇烈地顛簸着,可是比起狂風巨浪時的樣子,已如在天堂了。 忽然,前邊那般在風浪中一直頑強掙扎到現在的小船上突然傳出一陣驚呼:“觸礁了!觸礁了!” 許滸、蘇穎和夏潯相繼跑到船邊,只見那艘小船上的人正在船上跑來跑去,似乎想到堵住船底的漏洞,蘇穎眼尖,向遠處一看,一片黑乎乎的懸崖,蘇穎立即大叫起來:“接近陸地了,各船小心礁石,拋繩子,靠幫,把人救過來,船能拖到岸邊就拖,拖不走就棄船!” 各船水手打起精神,摸盡最後力氣駕駛船隻避讓暗礁,當幾艘船終於相繼停靠到岸邊時,風浪終於停止了。 第1026章 航海精神 第二天清早,陽光明媚,浪靜風平,那暴雨狂風彷彿只是昨夜的一場噩夢。 檢點損失,發現只有那艘小船損毀嚴重,即便大修也很難再承擔遠洋任務,另外幾艘船都有不同承度的損傷,有漏水的地方,需要進行檢修。另外,有數十名船員被巨浪衝入大海,還有十多名船員砸傷摔傷,需要用藥療傷。 許滸派人上岸去探索一番,發現他們停泊的地方是一片荒灘,但是七八里地之外,有一個當地人的小村莊,這裡的人大多是黑色皮膚的人,夏潯知道,他們已經進入非洲。 費英倫帶了幾個人到村莊裡去,最後卻帶來一個阿拉伯人,原來這個地方很早以前就已經有阿拉伯人定居了,這個阿拉伯人到是很熱情,在接受了夏潯的禮物以後,對他們更是熱情備至。 據他說,此地叫卜剌哇,夏潯聽說過這地方,在上一處歇腳點他們已經打聽過這邊的情形,但是越過紅海之後的第一站本應是木骨都束,第二站才是卜剌哇,卻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暴直接到了第二站。 這個地方在後世屬於索馬裡,此刻卻是分別屬於不同的國家。船隊在此停下來,修補船隻,讓受傷的船員養傷,補給飲水,向當地人購買食物。這裡少有草木,當地人專以捕魚為業,所能補允的也多是各種魚類, 在此期間,一些士兵開始產生了厭倦情緒,想要停止遠航,就此回頭。在他們看來,已經得到了一輩子都花不盡的錢財,何必冒着船毀人亡的風險繼續往前走呢? 夏潯卻依舊堅持繼續前行,總要有人走第一步的,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為什麼放棄?接下來,大明將有更多的商船陸續西來,而代表官方的船艦將大幅減少,那時船隊不再有這樣龐大的實力,想要探索航路將更加吃力。 那時大明的商船很可能會沿著舊航線,從忽魯謨斯登岸,由中東去地中海。那麼在歐洲人發現這條新航線之前,貿易的成本將成倍增加,這很可能使不喜遠遊的國人將他們的貿易侷限到波斯灣為止。 可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船員厭惡繼續向更遙遠的地方航行了,迫于部下的壓力,許滸找到夏潯,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這時候,石匠正在懸崖上刻下巨大的指示表徵圖,這個表徵圖不只是用來給鄭和船隊做路標,未來的大明商團都可以根據這巨大的石標和緊接而來的鄭和船隊緩制的海圖,輕易地沿著夏潯走過的路,走上一條黃金航線。 許滸憂心忡忡地對夏潯道:“國公,前方的道路越來越險惡了,我們的船隻都有損傷,修復之後,恐怕也不能繼續遠航。再者,我們是越過木骨都束直接到這裡的,鄭公公的船隊到了木骨都束見不到我們留下的路標,會不會繼續前行這也大成問題。 同時,還有一個難處,我們在海上航行,主要以北極星為目標確定方向,可是我們越往這個方向行駛,北極星越沉向地面,現在已經快看不到了,如果我們不能找到一顆新的星星作為領航星,接下來將不知駛向何方,如果在茫茫大海上迷了路……” 夏潯道:“接下來,我們完全在近海航行,貼著陸地向前行進,這樣的話,不管是船隻的問題,還是供給的問題,亦或是指航的問題,就都不成問題。” 許滸小聲道:“國公,我們離開大船隊單獨航行的時間太長了,整日在海上枯躁的航行,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的旅程,飲食艱苦、沒有酒喝、沒有女人……,許多船員性情暴躁,發生鬥毆,還有人敢公然反抗上司命令,我擔心會出亂子。” 夏潯指了指洶湧的海水,斥道:“我們這一路,就像唐僧取西經,有風花雪月,自然也有妖魔鬼怪,有錦衣玉食,自然也有缺水少食的艱辛。難道只能一路大魚大肉,財寶女人?就連一點苦都吃不得!” 西遊記的作者是吳承恩,但西遊記的故事卻不是他編的,他只是孫悟空諸多故事的整理和編撰者,有關齊天大聖的諸多故事,這時早已通過說書、戲曲、話本等方式流傳世間,所以夏潯的比喻,許滸完全聽得懂。 夏潯轉過身,盯着許滸,嚴肅地道:“我們所欠缺的,就是冒險和吃苦的精神。你們本在東海為盜,照理說該比普通的官兵更能吃苦才對,現在怎麼成了這副樣子,我看……你們的紀律確實是太差了!” 許滸面紅耳赤地解釋道:“國公,兄弟們從來沒到過這麼遠的地方呀,他們……” 夏潯擺手道:“我不需要解釋!許滸,你給我記住,我們雖然扮的是海盜,可骨子裡依舊是官兵,是兵就得聽命令,前邊就算是一座刀山,我叫你爬,你也得爬!前邊就是一座火海,我叫你跳,你也得跳!” 許滸頽然道:“是,卑職遵命!” 夏潯冷哼道:“傷兵留下,等那艘小船修好後,叫他們駕着返回木骨都束,在那兒等候鄭公公的艦隊過來。其餘人等繼續趕路,有違軍令者,斬首!如果他們真把自己當了海盜,那就按海盜的規矩來,吊死!” 許滸怵然心驚,連忙垂首道:“是!卑職遵命!” 海邊,聽許滸傳達了夏潯的命令之後,費英倫像中了彩票似的,舉着他那條受傷的胳膊,用他剛學會不久的山東腔興高采烈地嚷:“俺受傷了!俺要回木骨都束!” “滾你的蛋!” 許滸踢了他一腳,沒好氣地道:“誰不去你都得跟着,不聽話老子吊死你!” 海路真的是越來越難行了。 夏潯的船隊繼續上路以後,進入了一片更加危險莫測的海域。 這片海域驚濤駭浪不斷,典型的無風三尺浪的環境,有時還會出現前頭矗立如懸崖峭壁,後面則像山坡一樣緩緩推來的巨浪,這種緩慢只是相對於海洋的龐大而言的,當那五六丈高,仿如一道城牆似的巨浪砸下來時,簡直如地裂天崩。 有時還會因為極地風引起旋轉浪,如果這旋轉浪與迎面推來的巨浪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情況就更加惡劣,船隊中的一條海船就是在這樣的巨浪下消失的。 當巨浪撲天蓋地而來,再漸漸湮滅成一團泡沫的時候,任聚鷹所乘坐的那艘大艦不見了蹤影,那艘大船上,有兩百多名士兵,有他們劫掠來的五分之一的財寶,還有整個艦隊最大的物質保證:食物和水。 雖說每艘船上都分配了食物和飲水,但是任聚鷹這艘船上裝載着最多的食物和飲水,這艘船消失後,整個艦隊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們已經繼續向前航行半個多月了,陸地上漸漸儘是不毛之地,這時不管是調頭返航還是繼續向前,都是令人絶望的大海,食物已經不多了。 夏潯並不知道在那場大風暴中,他們已經繞過了好望角,他們此時停泊的地方渺無人煙,完全是一片沙漠地帶,入目一片赤黃,無頭無尾,自然也無從問起。 大概有史以來也不曾有人到過這兒,所以海邊有豐富的魚類資源,食物是不愁的,飲水不足了,也可以利用海水分離法取得,只是這樣取得的飲水太少,他們不得不趁下雨的時候蓄積雨水。 問題是,他們除了魚沒有別的食物,沒有水果和蔬菜可吃,很多人已經出現了壞血病的癥狀。他們現在陷進了兩難境地,留在這裡等鄭和船隊的話,卻因為他們是被風浪吹過來的,無法預知鄭和會不會來。可往前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任聚鷹所在大艦兩百多號人的死亡,對士氣的打擊尤其嚴重,有人因暴躁和絶望不但公然反抗上司的命令,甚至公然搶奪分配給其他人的飲水或食物。 天地茫茫之中,人的敬畏心就弱了,如果繼續放任這種行為,恐怕很快就會演變成嘩變。而在眼下這種情況下,一旦發生嘩變,結果就是所有人的死亡。所以,夏潯不得不採用嚴厲措施,將公然違抗軍令者吊死在桅杆上以約束軍心。 探險之路總是充滿風險的,也是必須要有犧牲的,可夏潯現在也不知道他的決定是否正確了。 或許……,當初在卜剌哇時就停止前進,等候鄭和的船隊更好一些吧?擁有那些巨艦,在海上會更有保障,風險要比自己這幾條船上路小的多。 可是,那樣的話就等於宣告自己尋找建文帝的任務失敗,鄭和是否會覺得繼續這漫長的旅程還值得呢?畢竟,在他們看來,他們已經駛到了遙遠的天邊,而沿途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們,這就是天的盡頭,前方已沒有路。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看看睡在他膝上的唐賽兒。唐賽兒患了輕微的壞血病,倦怠嗜睡,全身乏力,原來那麼活潑好動的性子,這時懨懨的整天沒有精神,那小臉蒼白的叫人心疼。 夏潯心焦如焚,艦隊如今的這種情形是由於他的決定才造成的,他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蘇穎輕輕走來,將一條烤魚遞到夏潯手裡,夏潯輕輕地道:“穎兒,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此時的夏潯,一身憔悴,衣衫襤褸,頭髮蓬亂,鬍子也很久沒有修剪了。 蘇穎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不管是不是曾經走錯了路,現在回頭是死,留下是等死,我們就只能往前走!我就不信,這大海沒有盡頭!我就不信,這裡儘是沙漠!” 夏潯的眼睛亮了一下,蘇穎柔聲道:“振作些!你不是說,將要帶我們去的地方,也要走好長的路麼?這正是我們的一次練兵啊!不吃苦,哪能練出好兵!” “不錯!如果精神軟弱的連這些磨難都承受不了,他們將來如何在遙遠的異域紮根、生活?” 夏潯把唐賽兒放到蘇穎懷裡,站起身來,用不容質疑的語氣道:“繼續往前走!老子這次偏就一條道走到黑了!” 第1027章 人猿泰山 夏潯最終做出了繼續前講的決定,這個決實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員反對,不過幸運的是,這些大明的士兵習慣了服從,而夏潯又擁有極高的權力和威望。 這時候不是講民主的時候,返航是冒險,如果鄭和的船隊不能及時趕到接應,他們在半途就將死在海上,這船將成為一條鬼船,留在這裡也是一樣,壞血病會越來越嚴重,只能往前走,走出大海和沙漠地帶,才有一綫生機。 夏潯做出這個決定,並不是盲目的冒險,也不只是因為蘇穎的鼓勵,而是因為他心裡很清楚,既然他是一直沿著陸地走的,就不怕迷路在茫茫的大海上,而這陸地上的沙漠也絶不會無窮無盡。 他的這份信心,來自於他對地理的瞭解,而蘇穎的信心,則來自于對他的無條件的信任,至于其他人認同與否,現在夏潯沒時間一一說服、溝通了,關健時刻,他動用了權力,所有人必須服從於他的意志。 船隊在儘可能地補充了食物和飲水,並對船隻又進行一次修補之後便上路了。 這裡的海域即便是靠近陸地的淺海區也總是充滿風險,不知什麼原因,近海區域無風三尺浪,那海水總像煮沸了的開水似的翻滾洶湧。 據費英倫說,以西方國家的船艦技術而論,這樣的海域對他們是相當危險的,他們的船艦適應的是地中海的氣候,僅有少量船隻具備這種在環境險惡的外海活動的能力,擁有這種駕馭技術的船員也有限。 而大明的船隻在技術上顯然比他們更勝一籌,這樣的海情他們還是能夠應付的。在有大片岩石的地方,夏潯依舊會停下,讓石匠在懸崖峭壁上刻下明顯的指示路標。 行行復行行,又經過幾天艱苦的航行,陸地上開始出現了一座應山巒,並且開始出現了鬱鬱蔥蔥的植物,這令絶望的水手們恢復了生氣。 他們停泊在岸邊,上岸採摘野果、野菜,這些蔬菜和野果使船員們的壞血病得到了及時的控制,令人遺憾的是,沒有找到河流,在飲水方面,他們依舊得通過海水分離以及雨水來解渴。 終於有一天,遠遠的,他們就看見前方一道狹窄的山口處,激烈的河水奔湧入海,濺起的浪花把整條河流都涂染成了白色,彷彿一條投入大海進行洗滌的布帛。 一直苦于缺水的船員們頓時歡呼起來,船隊在大河入海口停下,船員們歡呼着撲上了岸。水邊有許多動物在喝水,成群的羚羊、高大的非洲象,被突然撲上岸的“猴子們”嚇了一跳,紛紛走避開去。 船員們根本沒空理會它們,他們現在眼裡只有水。他們脫去衣衫,撲到河裡掬起甘甜的河水盡情的喝着、又把水撲到頭上、臉上,最後整個人都浸到水裡,快樂的好象過節一樣。 夏潯剋制着撲進清涼的河水的慾望,先帶了蘇穎和唐賽兒向縱深處走,女子好潔,總用海水沐浴身上有一層鹽花子,叫她們無法忍受。在船上是沒有辦法,如今一條大河就在眼前,她們也剋制不住了,如果不是海迪水裡有那麼多的男人,她們早就脫光衣衫,盡情沐浴了。 夏潯把她們帶到上游,這條河周圍的地勢屬於山地地形,河道曲折,河邊滿是茂密的灌木和野草,從來都沒有人煙。只需走出不遠一段,就與士兵們隔絶開來了。 夏潯拔劍在草叢裡撥弄了一陣,沒有發現藏着什麼毒蛇小獸,河水清澈,近岸處不深,鱷魚也是無法藏身的,這才對她們道:“好了,沒發現什麼蛇蟲蟻獸,你們下水沐浴吧,提着些小心,我在一邊給你們把風。” 蘇穎唐賽兒早就按捺不住了,一俟復潯走開,兩人歡呼一聲,就撲到了水裡…… 美人水靈靈的出浴後,便換了夏潯下水沐浴。 夏潯在河水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身上好象足足搓去了三斤老泥,這才覺得一身輕鬆。清涼的河水沖刷在身上,有按摩的作用,讓他一時不捨得起來,他便躺在水中,享受着那河水的沖刷。 岸邊,蘇穎和唐賽兒背對著他坐在一塊大石下,一邊整理着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說著悄悄話兒,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怪叫,緊接着,又是一聲怪叫,驚得兩人連忙站起,伸手就去腰間拔刀。 這時往怪叫處一看,就見一隻“狒狒”連蹦帶跳,“喔喔喔”地一路嚎叫着竄過來,攸地躍上一塊巨石,傍着一棵歪脖子樹,雙手捶胸,繼續發出“哦哦哦”的怪叫。 蘇穎和唐賽兒愕然地看著他,那是費英倫,因為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他的頭髮鬍子都骷連在一塊兒,以致遮得面目五官都有些看不清了,他似乎正要下水沐浴,上衣已脫去,只穿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 蘇穎吃驚地道:“不會吧……,一路走下來這麼辛苦他都沒有瘋,現在反而瘋了!” 夏潯在水裡用鋒利的小刀剃去了鬍鬚,整理了頭髮,正自悠閒自在,聽到怪叫聲忙也上岸,順手抓過一件袍子系在腰間,便跑過來,恰好看見“人猿泰山”的精彩一幕,夏潯莫名其妙地叫道“費英倫,你瘋了不成?” “啊啊啊!親愛的夏潯先生!” 費英倫從石頭上跳下來,一把抱住夏潯,夏潯愕然道:“你干……” 話猶未了,頰上就被吧唧親了一口,夏潯大駭,一把推開費英倫,蘇穎和唐賽兒一見這費英倫瘋到去親夏潯,登時像被毒蝎子蜇了一口,不約而同地豎起柳眉,殺氣畢現。 結果,因為夏潯一推費英倫,隨便纏在腰間的袍子繃開了,唰地一下落了地,兩女不由啊地一聲叫,蘇穎還好些,畢竟是自己男人,唐賽兒卻羞得一把掩住了面孔然後十指攸地一分,指縫間露出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夏潯手忙腳亂的抓起衣衫,胡亂捆在腰間,氣極敗壞地問道:“費英倫你到底發的什麼瘋?” 費英倫一把抓起他的手,跳起了扭屁股舞,跳了幾下他又甩開夏潯的手,扭腰擺胯地自顧獨舞起來,嘴裡還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歌。 夏潯目瞪口獃地看看他,立即大聲喊道:“來人!快來人!這貨瘋了,把他給我綁起來!” 費英倫根本沒有聽清夏潯在說什麼,他發泄地狂舞了片刻然後又撲到夏潯面前緊緊抓住夏潯的雙手臉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哆嗦,以致面孔扭曲成了一副難以形容的形狀,與那滿頭滿臉的毛髮一配,彷彿真像一隻大猩猩。 “你做到了!夏先生,你做到了!你太偉大了!我的上帝啊!我們發現子一條從不為人知的航線!夏先生,你是最偉大的骯海家!你真的做到了!” 費英倫語無倫次地說著,激動之下,他用的是母語夏潯一句也沒聽不明白。這時通譯江旭抱著肚子跑過來,因為船上飲用的雨水不潔,他閙了肚子結果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弄得更弱了,現在看來,頗有點弱不禁風的感覺。 夏潯指着費英倫問他:“這貨說什麼?他是不是瘋了?” 江旭跟費英倫對答一番,突然也是怪叫一聲,捶胸頓足地大笑三聲,然後便放聲大哭起來。夏潯愕然道:“瘋病也能傳染麼?” 江旭又哭又笑地對他道:“大人,我們找到出路了!費英經說他認識這兒,我們找到出路了!” 夏潯大喜,一把拉住費英倫,不住口地問道:“當真?當真?當真?” 費英倫拉著夏潯跑到大河入海口,在河邊一塊崖石下發現了一塊石刻,上邊都是西方文字。費英倫指着那石碑向夏潯指手劃腳地一通講解。 原來,這條入海口的大河就是非洲第二大河扎伊爾河,也就是俗稱的剛果河。此時還沒有大批的西方人到這一帶探險,但是已經有些西方人來過,而這兒正是他們向南探索的終點。 再往南去,海情更加複雜,近海海面也有劇烈的風浪,對他們的船隻是一個很嚴重的考驗。同時,一路旅行下來,他們已經絶望,並不知道繼續航行下去,就可以繞過非洲南海岸,進入印度洋,所以在以前的幾次航海中,他們最遠就只到過這裡。 在第一批,或者自認為他們是第一批的探險者到達這裡時,他們在這裡立了一座簡陋的石碑,記下了他們航行至此的故事。 這些探險家回去以後,有關這裡的事情,以及他們為這個河口所起的名字,就在西方傳播開來,雖然現在知道的人還不是很多,但是作為一個消息靈通的海盜,費英倫卻聽說過這件事,他發現這座石刻之後,立即意識到,他找到回家的路了! 繼續往前走,他就能回家!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條不用經過陸路,不用穿過很多國家就能從大西洋直接駛入印度洋的航道! 回家的喜悅、新航道的發現,這雙重的驚喜叫他欣喜若狂,他真的快要瘋了! 夏潯問明經過後,也不禁又驚又喜,很快,他就集龘合了全部隊伍。大部分士兵丙從河水裡出來,一個個水淋淋的,身上只裹了件簡單的衣服擋住羞處,夏潯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用了最大的聲音,向全體船員宣佈了這個好消息。 立即,一隻人猿變成了一群人猿,無數的人仰天狂叫,兩側的山谷把他們的嚎叫無限放大着,把幾隻剛剛走到河邊準備喝水的非洲獅嚇得夾起尾巴逃之夭夭! 第1028章 八十一難 船員知道這剛果河已經有極西之地的水手駛到過,對前行的路便充滿了信心。 又經過一段漫長的旅程,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他們終於到了西天。這裡或許不是極樂世界,但是對大海上飄泊了如此之久的人們來說,這裡就天堂一般的存在。 “這裡有許多小王國征戰不休,我不認為閣下應該在那裡停泊,再往前去,是法蘭克王國,不過法蘭克王國同英格蘭王國也在進行戰爭,他們已經打了一百年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所以,我認為或許我們可以調整航向,直接駛向威尼斯,那裡的路線我很熟。” 船頭上,費英倫向夏潯慇勤地解說著。 他們剛剛離開摩洛哥,那裡是阿拉伯人建立的一個國家。 他們在摩洛哥他們休整了十天之久,這十天中,饑渴而富有的大明水手几乎把摩洛哥的妓女全包了,十天下來,當他們終於泄了火氣,心平氣和、精神飽滿地登上戰艦準備繼續他們的旅程時,一些女人已經被他們搞得下不了床,不過看到床頭堆放的那美麗的珠寶,她們覺得很開心。 這些東方人的富有和慷慨,尤其是床上的雄風,給她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到後來,大明的商船沿著夏潯航線來到這裡時,一見到那些東方面孔,她們立即就會漲價。 當然,其中也不乏痴迷床笫之歡的女人,包括一些貴婦,聽說這件事後,開始主動勾引那些遠道而來的東方人,只為那傳說中的瘋狂。 夏潯船隊離開摩洛哥後,便沿直布洛陀海峽繼續前行,駛入地中海,在他們左邊就是西班牙,也就是一百年後遠洋至大明的佛郎機,此時這裡還沒有一個統一的王國,各個小公國在這片狹小的土地上你爭我奪,打得不亦樂乎。 西班牙再往前去是法國,法國跟英國因為土地和王位繼承問題也在不停地打仗,急於回家的費英倫便建議夏潯直接把艦隊開到威尼斯去。當然,他想這麼做,還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只不過他並不想把這個擔心告訴夏潯。 許滸反對道:“因為這裡的國家都相距很近,我們並沒有攜帶太多的食物和水,你所說的那個地方,我們能否直接抵達?萬一有什麼風浪……” 費英倫趕緊道:“不不不,這裡少有狂風巨浪,這是個內海,溫馴的像貓一樣。” 夏潯打斷他的話道:“不!一路所經,我們都要去,歷經千山萬水,終於到了這裡,我們過其門而不入,豈非一種遺憾?” “這……” 費英倫露出不安的神色,夏潯說完卻已轉身向上層甲板走去,費英倫趕緊跟了上去。 費英倫在離開剛果河口,繼續向北航行不遠時就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是關於新航路的。 新航路的發現,肯定是一條黃金之路,全船運的效率一定會高於舊的航線,但是這對許多地中海國家來說,也將是中斷他們富庶之路的一場噩夢。 新航線一形成,將給依靠舊航線和陸路商運的國家帶來滅頂之災,除非他們能積極成為新航線的主宰之一。 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這些國家都靠近外海,而威尼斯聯邦完全處于內海,當東方艦隊繞過非洲大陸,直接駛到地中海的消息傳來,這些國家將比威尼斯近水樓台,搶先一步佔有這條航線。 西班牙和葡萄牙只要依據地理優勢,控制住直布羅陀海峽,就能把他們關在地中海裡,要想過去,就得任由人家漫天要價的抽稅,沿淺的重要停泊點、港口被這些國家搶先佔領,他們的海洋貿易就要受制於人。 而威尼斯艦隊雖然目前仍是最強大的艦隊,可是這支艦隊是在地中海稱雄的,他們的船隻和海軍的訓練都適應風波不起的地中海,禁不起大洋裡的狂風巨浪。 而在這方面,靠近外海的國家就擁有比他們豐富的航海經驗,同時這些國家的艦船不及他們龐大眾多,要轉型所需的花費也少。 費英倫雖然是個海盜,但他畢竟是威尼斯人,而且他現在也分到了不菲的財寶,又是新航線的親身經歷人,他想利用這一優勢,組建一支龐大的海洋貿易船隊,專走新航線,這樣賺齤錢比做純粹的海盜安全,而且賺的更多。 可是新航線的消息一旦先在其他國家傳開,他的計劃就破產了,因此在摩洛哥的時候,他就牢牢地看緊了船上的通譯,很熱情地帶著通譯出去遊玩,一切花銷都由他出,避免通譯泄露這個消息。 可是接下來陸續再去其他國家,很難保證不被其他國家獲知這一消息,他所需要的,只是搶得先機。費英倫腦子裡轉着念頭,一拉通譯,跟着夏潯上了頂層甲板,鼓起勇氣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懇求。 夏潯大感意外,他仔細地考慮了一下,慷慨地道:“好吧,我答應你的要求,我現在就派一條船先去威尼斯貿易,由你帶過去,我的人可以叫他們在那裡等我,而你可以儘快同你在威尼斯聯邦裡做官的親戚取得聯繫,搶先動手!” 夏潯拍拍他的肩膀,真誠地道:“這一路上,如果沒有你豐富的海洋知識,或許我們無法走到現在、來到這裡,這就算是我對你的報答吧!” 費英倫沒想到夏潯答應的這麼快,他感激地對夏潯道:“夏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我對上帝發誓,您將是我永遠的朋友!” 夏潯笑笑,說道:“涉及利益之爭,恐怕其他諸國不會那麼甘心的,你儘快上路吧,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先下手為強!我們艦隊的武力如何強悍你是看到了,如果你們在與其他國家爭奪港口時落了下風,或許還可以向我們請求幫助!” 費英倫欣喜若狂,立即用西方的禮儀,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了夏潯。 剛剛興沖沖地跑上甲板的唐賽兒看了,見了這情景不禁撅起小嘴兒,酸溜溜地想:“這個西洋大猩猩真討厭!” 費英倫眼含熱淚地抬起頭,在夏潯頰上吧嘰又是一吻,唐賽兒的小嘴撅的更高了:“討厭死了!” 費英倫語無倫次地道:“謝謝您,夏先生,我……我這就回艙準備,謝謝!謝謝!” 費英倫點頭哈腰地退到舷梯口,唐賽兒眼珠一轉,伸出腳尖輕輕一絆,費英倫“哎呀呀”地一路叫着滾下了舷梯。 “哼!” 唐賽兒把胸一挺,雙手一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似的走開了…… 夏潯笑了,倒不是因為唐賽兒的小動作,而是因為費英倫的請求。 自從確定了他的確發現了新航線之後,他就在考慮航線利益的問題。 他想把這條航線抓在大明手中,也想過在返程時找到好望角這種關鍵點,建立港口和城堡,派一支人馬駐紮。以千八百人,幾十條船,卡住關鍵點以控制整條航線在這個時代並非不可能,可這真的有點扯。 這裡距大明實在是太遠了,航行過來一次需要一年多的時間,兵員補充和武器裝備等物資的補充是個問題。 大明當然可以沿途海岸建立許多屬於自己的港口和堡壘,可是一下子同時在這漫長的海岸線上開始建設,那根本不可能,擴張太快結果必然是崩潰也快。 如果穩打穩紮,那麼等他們的勢力輻射到這裡時,這裡怕是早就被西方人掌握在手中。 夏潯也設想過在當地找個盟友,由大明在重要關鍵點上建立港灣和城堡,用他們的武裝控制這必經之路,同時結交一個本地的盟友,共同箝制其他諸國。 拉一方打一方,這法子不只東方人在用,西方人同樣慣于此計。可是你想得到,別人也想得到。如果他能吃掉你,為什麼要做你的盟友,受你控制,做你的炮灰? 祖國相距太遠,頻繁的海洋貿易完全形成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在此之前,不僅僅是補給和兵員補充的問題,同時由於中國人一貫的故土思想,你想安排一支隊伍孤懸千萬里之外,那是非常非常困難的。 這世上最難的是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思想的改變需要漫長的時間,在此之前,恐怕他的想法連皇帝都不會贊同。想不到他正想打瞌睡,費英倫就給他送來了枕頭,他為什麼不答應? 夏潯知道,威尼斯聯邦已經漸趨沒落,而新海洋航線的出現,更給了它致命一擊,使它在大航海時代,漸漸退出了歷史舞台。葡萄牙、西班牙、英國這三個沿大西洋國家將陸續取而代之,成為海上霸主。 那麼,不妨把這個先機送給威尼斯人,威尼斯占了先機,葡萄牙和西班牙則占了地利,等英法兩國解決了長達百年的戰爭,他們也會攙和進來,那時就有樂子可瞧啦。他們各占優勢,勢均力敵,新航線控制權的歸屬權便將無限期延長。 而本來的歷史上,大明沒有參與對海洋航線的爭奪,所以他們其中的一個,順利地成為了整條貫通歐亞的黃金航線的控制者,如今大明也參與進來了,還會坐視他們一手遮天? 舊航線的控制者必須佔有忽魯謨斯,新航線的控制者必須佔有好望角,東方航線必須佔有馬六甲。 而現在,不只馬六甲,一直到錫蘭山都已在明廷的控制之下,大明的勢力正逐漸滲透到小葛蘭和柯枝、古裡。大明已經遠遠走在了他們的前頭,正在吞噬搶奪阿拉人幾百年來經營的地盤。 那麼,就先把好望角丟出來叫歐洲人去搶吧,等他們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大明的船隊將越來越壯大,航線將越來越遠,他們的勢力將沿印度洋不斷向非洲蔓延,那時即便好望角已經落到某個歐洲國家手裡,以大明的國力想搶也搶得過來。 即便不搶,整條航線的一大半已經掌握在大明手中,好望角的控制者也必須和大明合作,互相提供便利,才能讓他們對好望角的佔領有意義,否則他們的船隊即便繞過了好望角又能如何? 當然,如果那時候他們依舊在你爭我奪,相持不下,那麼不需要大明主動出手,他們就會紛紛邀請大明加入,開出優惠的條件,爭取大明的支持,以共同擁有對好望角的控制權,遠交近攻嘛,西方人也不傻。 未來的變數很多很多,就算是上帝也無法控制。而夏潯的計劃在現行的條件下,無疑已是最好的一個選擇,他如何會不開心呢? 第1029章 加勒比吖 夏潯的一艘船隨費英倫去了威尼斯,另外幾艘則駛向西班牙。 而此時,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一艘大船歪歪斜斜的擱淺在沙灘上,巨錨半陷進沙土裡。 這艘大船正是夏潯和許滸以為已經葬身大海的那條船,任聚鷹乘坐的那條大船。 他們在暴風雨中被巨浪裹挾着也不知飄出了多遠,便徹底迷失了方向。 這艘船上沒有領航員,羅盤也壞了,他們只能朝着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走,結果洋流正好向這個方向流動,風也是向這邊刮的,船行神速,越行越遠,當他們走了幾天依舊不見陸地時,終於知道走錯了方向。 幸好大量的飲水和食物都儲放在他們這艘船上,暫時沒有這方面的擔心。他們調整了方向,以為是反向朝回走了,結果只是朝另一個更加錯誤的方向前進而已。 又是一段漫長的旅行,這群不幸的人又遭遇了一場大風暴,最後被拋進了這個碧藍色的巨大港灣。 他們的船在海中時就已經分裂漏水,失事者在發現洋流向岸邊流動的時候,全體船員拚命排水,利用風和洋流的雙重作用,總算撐到了岸上。 但是船已經無法修復,損傷的太厲害了,有許多巨大的鉚釘都隨着破碎的船體遺落在大海裡,他們弄得到木頭,也無法造出一條堅固的船,因為沒有鉚釘。 任聚鷹光着腳丫子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對一個手下叫着:“你,你你,你別說了,叫那幾個鳥人過來!” 他說的鳥人是皮膚顏色、五官長相跟他們都差不多的當地土著。 這裡的人操着古怪的語言,打扮也很古怪,他們身上裹着皮毛的衣服,裸露着大片的古銅色的肌膚,頭上戴着古怪的帽子,帽子上插着五顏六色的雉鷄羽毛,這裡的人似乎都是這樣的打扮,所以任聚鷹就叫鳥人。 那個鳥人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帽子上的羽毛也最多,聽到任聚鷹朝他們說話,便微笑着走到他的身邊,友好的點點頭,而他後邊,則有一個持木製長矛的強壯戰士緊跟着,很顯然,他是這些土著的首領。 任聚鷹啃了一口手裡的烤紅薯,粗聲大氣地道:“你們這玩意兒吃着還挺甜的,挺好吃,就是吃多了愛放屁。我說你們那大黃豆子還有沒,再換點給我們唄,我們這裡一百七八十號人呢,飯量可不小。” 紅薯是任聚鷹給他吃的東西取的名字,他們擱淺于此後,受到了當地土著的熱情招待,給他們送來了很多食物,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這紅薯因為皮是紅的,與中國南方的甘藷相似,也是長在地裡頭的,形狀也相仿,任聚鷹便管它叫紅薯了,至于一種長在棒棰似的東西上,一顆顆黃燦燦的很大的米粒,則被他稱為大黃豆子。 投桃報李,任聚鷹對這群救助他們的人也給予了很大的幫助,這個部落與附近的一個部落正在打仗,任聚鷹領着他的海盜兵參加了戰鬥,這些當地土人竟然連鐵器都沒有,他們拿着簡陋的木矛石斧,哪裡是任聚鷹等人的對手。 任聚鷹的船上不只有刀槍劍戟,還有弓龘弩和火銃呢,這一仗,他們像趕兔子似的,一直殺到對方的老巢,不但殺死了對方的首領,還把這個部落的年輕女人都搶了回來,這些女人現在已經被他們佔有了。 不夠分的,任聚鷹已經安撫沒有搶到老婆的部下,等摸清楚這兒的環境,就帶他們再去搶更多的女人來,一人至少配兩個,現在被他們搶來的女人正在前面不遠的樹林裡,按照任聚鷹的命令搭建木屋呢。 不過,最叫任聚鷹發愁的是,他沒處去搞銅鐵,當他得知這些當地人只有寥寥無幾的據說是用天上掉下來的大石頭煉出的鐵器,此外一無所有時,心就涼了半載。 他的船毀損嚴重,沒有銅鐵製造鉚釘,就造不出一艘堅固的大船,那他如何回家?他的船員中雖然有人懂得煉鐵打鐵,可光是找鐵礦就得好長時間,那得猴年馬月才能煉出足夠的鋼鐵來造船釘啊。 那個老人聽不懂任聚鷹說什麼,但他比比劃劃的動作老人似乎看明白了,老人吸了口煙,微笑着點了點頭。 任聚鷹皺着眉,揮開了噴到面前的煙氣。這裡的人用椰子葉捲了一種干躁的樹葉碎沫,點着後吸食它的煙霧,他第一次見到當地人吞雲吐霧的時候非常好奇,還嘗試過,不過卻被嗆得咳嗽,此後他便不再嘗試了。 任聚鷹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轉過身看著那平靜的彷彿一塊大鏡子似的巨大港灣,雙手插腰,喃喃自語道:“真他娘的晦氣呀,我到底飄到哪兒來了,老子不會再也回不去了吧……” “噯!老鳥人,這兒,你們這兒,是什麼地方?” 任聚鷹劃拉著面前的海灣,比比劃劃地問那一頭羽毛的老人,老人大致看出,他是在詢問這裡的情況。 老人是此地部落的酋長,他們的部落世代定居于此,家園旁邊的這片海灣就是以他們部落的名字命名的。老人開心地笑着,用煙捲指指不遠處的自己的部落,說道:“加勒比!” 老人再指指自己的心口,道:“加勒比!” 然後老人又向大海一指,無比驕傲地道:““加勒比!”(印地安語:勇敢正直的人) 任聚鷹原還指望聽聽此地的名字,萬一曾經聽說過,就能大致確定自己的位置,結果這個名字他連做夢都不曾聽過,不禁仰天長嘆道:“加勒比、加勒比,麻辣隔壁吖……” 老酋長欣慰地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口煙,悠然吐出一個煙圈。 煙圈越變越大,把任聚鷹套在其中…… 夏潯在西班牙只停留了三天,現在的西班牙正如費英倫所說,打得一塌糊塗,真的是太亂了。而他沒有鄭和那樣龐大無匹的艦隊,卻帶著很多財寶,每個船員都出手闊綽,甚至還引得一些人打起了他們的主意。 所以三天後夏潯便匆匆起程,趕往法國馬賽港。夏潯想在這裡周游各國,等候鄭和趕來。以他對鄭和的瞭解,有了他一路留下的路標,鄭和一定會趕上來。鄭和正統帥着比他強大十倍的艦隊,要安全經過好望角並不難。 實際上,鄭和緊趕慢趕的,現在已經到了好望角。因為夏潯是在這裡遇到風浪,急急轉過海角的,沒有在這裡留下任何標記,鄭和的艦隊已經在這裡停下來。 他們一面上岸收集飲水、食物和果品,一面派幾艘船向前方探路,尋找夏潯留下的指示之後再繼續整個艦隊的航行。 夏潯的船隊抵達馬賽之後,引起了一陣的轟動,夏潯的船隊中沒有鄭和所乘坐的超巨型寶船,雖然船體普通比歐洲船大,但是並未引起太大的驚訝,叫人驚訝的是這支遠來的船隊居然個個都是一副東方面孔。 自從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從陸路打到多瑙河畔,這還是歐洲人第一次一下子見到這麼多來自東方的面孔。 馬賽的地方長官、以及貴族們在簡單的會唔和商議之後,他們決定立即約見這支來自東方的船隊的船長,他們急需搞清楚,這支突如其來的船隊,到底是怎麼從東方駛到這兒來的。 可惜,他們撲了個空,這支船隊的指揮官已經上岸去了,向船上的人詢問,得到的答覆一概是:“無可奉告!” 夏潯上一輩子不曾到過法國,這一輩子不但來了,而且是中世紀的法國,夏潯對這裡充滿了好奇。 夏潯沒有帶蘇穎和唐賽兒,雖然他相信這兒的治安應該比古裡強上許多,但是還是先考察一番為妙,他可不想在這兒再來一次洗劫王宮,然後引着整個地中海的艦隊追殺他,一直逃進大西洋。 他的通譯在這裡几乎沒了用武之地,好在因為阿拉伯商人的腳步遍及整個歐洲,此地有不少人懂得阿拉伯語,通譯江旭懂得阿拉伯語,夏潯便叫他去僱個嚮導兼翻譯來,只要對方既懂得法語又懂得阿拉伯語,再加他的通譯,他也能進行溝通。 通譯去找人,夏潯站在碼頭上等着,一面欣賞此地迥異與東方的風情。 不一會兒,江旭就興沖沖地走回來,大聲喊道:“大人,大人,我找到一個,居然會說咱們漢話!” 夏潯扭頭望去,只見江旭大步趕來,在他身邊還跟着一個高大的白種男人,穿著一身當地貧窮百姓的布衫。 他的頭髮是蓬亂的紅褐色,五官粗獷,如果仔細看,倒也算是周正,只是他的五官有向中間集中的趨勢。而五官的最中間,那只又高又大的鼻子更是異軍突出,所以一眼望去,你只會注意到他那只大鼻子。 一頭蓬亂的紅褐色頭髮,再加上一隻大鼻子,遠遠一望,彷彿一隻松獅。 這只紅頭髮的“松獅”滿臉堆笑地迎向夏潯,用他那有些生硬的漢語大聲介紹道:“你好,尊敬的來自遙遠東方的先生,我叫雅克達克,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第1030章 無心插柳 “哦,你好,我姓夏!” 那個紅髮男人立即俯身下去,抓起夏潯的手掌很紳士地吻了一下,慇勤地道:“這是我們這裡見到尊貴客人的禮節!夏先生,歡迎你來到浪漫的國度——法蘭克。” 夏潯笑了笑,好奇地問道:“你的漢話說的相當不錯,你怎麼會說漢話?” 達克聳聳肩道:“我曾經遊歷過很多地方,到過遙遠的東方,在那生活了數年之久……”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些傷感,便轉移了話題,問道:“先生,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效勞的麼?” 夏潯道:“聽說你們正跟英國打仗,我瞧你們這兒還很安定,也很繁榮啊。” 達克道:“是啊,因為我們這裡距英國比較遠,以往戰爭還從來沒有打到這兒來。戰爭連綿不斷,持續有一百多年了,我們已經習慣了。” 這個達克就是夏潯曾在別失八里遇到過的那個暗戀讓娜的法國男子,只是當時夏潯滿臉鬍鬚,刻意偽裝,與此刻形象大不相同,再加上兩人就只見過那麼一面,時間上又過了這許多年,所以達克並沒有認出他,他更沒有認出達克。 夏潯道:“那好吧,你帶我到處走走,我想看看這座城市,如果你服務周到的話,明天我會帶上女眷遊覽這座城市,到時候還會僱傭你!”說著摸出兩枚在摩洛哥時兌換的金幣遞到達克的手中。 達克驚獃了,當着夏潯的面把金幣放到嘴裡咬了一下,確認了夏潯的慷慨,立即受寵若驚地道:“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放心吧,我達克做嚮導,一定會叫您滿意的,雖然我到這兒沒有幾年,可我對這個城市瞭如指掌……” 健談的達克一面領着夏潯往城裡走,一面喋喋不休起來。 中世紀的法國,雖然也有許多宏偉建築,但是街道的整潔、城市的規劃,還遠遠不及中國,只是那種濃重的異國情調比較吸引人。 馬賽的房屋即狹小又昏暗,商店都是向着大街敞開的,好象東方集市上的貨攤,各類工匠:鞋匠、皮匠、裁縫匠、木匠,都在大街上做生意。婦女們在路旁說長道短,孩子們則把巷弄和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當了他們的樂園。 除了一條主道,其他的道路還沒有鋪砌過,就是普通的土路,大道上車轍交錯,車水馬龍,農婦挎着水果籃子沿街叫賣,牧人趕着羊群與行人爭路,而馬車則頑強地行駛在這一片混亂當中,車上的鈴鐺一直響個不停。 很多酒館不需要招牌,門口巨大的酒桶就是最好的招牌,不時可以看見從裏邊走出一個醉醺醺的酒鬼,路邊也有類似東方的勾欄瓦舍的地方,不過他們是露天表演:雜耍、長笛、六絃琴…… 這時的巴黎比馬賽也強不到哪兒去,不過這時候巴黎的下水道已經開始模仿一千多前羅馬人的風格建在地下了,而馬賽還有許多排水管道是露天的,因此街上的味道並太好。 等到下大雨的時候,沒有鋪砌的沿道泥濘一片,排水管道里的污水再漫上街道,那情況可真夠瞧的。 夏潯一路行去,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大街上有衣着整潔的傳教士、律師和學者,最多的則是商人和普通市民,乞丐在教堂外沒精打采地坐著,並不吆喝,只是展露他們畸形的或殘廢的身體,以求得到憐憫。 竊賊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地轉來轉去,掌心裡暗藏著鋒利的刀片,達克顯然認識這些人,而且很忠於僱主,這些人還沒靠近他就會馬上踏前一步,站到夏潯和這些人中間,那些傢伙很識相,瞧見這副情形就會識趣地走開。 達克一路引着夏潯,防着小偷,還不失時機地賣弄着他所知道的知識,向夏潯介紹這座城市,不得不說,他的確是個合格的導遊。 經過一個高而狹窄的門口時,站邊門邊的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突然跑過來大聲地向他們說著什麼,同時做出裡面請的動作。 達克轟開他們,對夏潯道:“他們請您進去洗澡呢,蒸汽浴,能夠幫助您放鬆身體和精神,還有女按摩師。哦!先生剛從船上下來呢,那麼,要不要進去放鬆一下?” 夏潯詫異地道:“這是澡堂子?公用的澡堂子?你們不是從不洗澡麼?哦,我是說,我聽說你們這兒的人從不洗澡。” “從不洗澡?” 達克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天吶!那豈不是要活活臭死?哪有這樣的事,我們這兒的人洗澡很勤快的,這城裡有許多家浴室,非常之多。” 說到這個,達克突然嘿嘿地笑了幾聲,猥瑣地左右看看,壓低嗓音道:“很久以前,我們這兒的人洗浴時都是在家裡脫光衣服,然後赤條條地跑到浴室去洗澡,那時的人經常可以在街上看見一個父親光溜溜的跑在前面,後面跟着他已經成年的女兒,同樣是一絲不掛。 不過這太不文明了,我爺爺的父親小時候進城還偶爾能見到,隨着貴族禮儀在民間推廣開來,光着屁股上街的事情現在早不見了,不過男女混浴的事卻一直存在,現在一些神職人員正在強烈抨擊這事,要求男女分浴呢。” 夏潯倒是聽說過歐洲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是男女混浴,不禁摸了摸鼻子,心道:“他***,莫非我當年在網上看到的法國人從不洗澡,為了遮掩體臭才發明了最好的香水的說法都是胡扯?” 其實夏潯沒有說錯,達克也沒有說錯,只是時間不對。此時的法國,洗浴還是很平常的事情,遍地都是公共浴室,人們不但在浴室中洗浴,而且在浴室中會客、飲酒,包括理髮和放血治病這種事情,都集中在浴室裡進行。 法國人不洗澡,是距此一百多年以後的事情,而禁浴的原因,卻是因為距此一百多年前的一場戰爭。 一百多年前,蒙古大軍的鐵蹄開始西征,他們在試圖攻取一座城堡時,用上了他們的生化武器:一些病死的人的屍體,那個城堡裡的一些人在城破時逃走了。他們逃回了歐洲,也把這種來自大草原的鼠疫病毒在歐洲蔓延開來。 歐洲人的體質顯然應付不了這種來自亞洲的病毒,短短三個月,黑死病就奪走了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黑死病毒肆虐三年後才停止,但它並沒有消失,此後几乎每隔十幾年、二十幾年,它就會重新爆發一次,只是殺傷力不如第一回。 大約在夏潯踏上馬塞港口一百多年以後,法國醫生們對黑死病的研究有了一個重大突破,這些“蒙古大夫”認為:洗澡的時候,水的壓力,尤其是熱氣的燻蒸,會讓毛孔張開,病氣由此進入人體。 這個理論,使得官方開始下令禁止沐浴。法國人把這種理論繼續發揚光大,他們認為沐浴不止會叫人染上鼠疫、梅毒等傳染病,還會讓人體的精氣隨毛孔流失,男人沐浴過的洗澡如果再叫女人沐浴會令她們懷孕…… 從此法國人開始了全民禁浴,就算是貴族每天也不過就是用水洗洗手而已。法王路易十三七歲前雙腿以下從未洗過,法王路易十四重病,在出血八次後,禦醫不得已用水清潔了一下國王的身體,隨即馬上就停止了這種“副作用”太多的治療。 即便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其他醫生的指南。 夏潯很幸運,他提前一個世紀來到了法國,不用和一群臭烘烘的法國賤民或者一身刺鼻香水味兒的法國貴族打交道,這時候的法國人個人清潔方面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達克發現他提到男女混浴之後,這位富有的東方商人馬上沉默不語了。 達克可不知道夏潯正在苦苦思索法國人到底洗不洗澡的問題,還以為他是被男女混浴給打動了,看在兩枚金幣的份上,他馬上嘿嘿笑道:“如果夏先生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去見識見識。” 達克向夏潯眨眨眼,嘻笑道:“雖然一些神職人員在抨擊男女混浴有傷風化,城裡也陸續開了些分浴的浴室,不過大家還是喜歡混浴,在那裡,只要情投意合,就可以鑽到浴室的帷幔後面或者在一些放置按摩床的小房間裡面…… 嘿嘿嘿,你懂得,很多貴族自己家裡有浴室,也會偷偷去。” 夏潯皺了皺眉,不可諱言,他對男女赤條條的出現在一個澡堂子裡挺好奇的,可是叫他去嘗試,他可沒有這樣的勇氣,不過說實話,在船上一直沒有好好沐浴過,他倒是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一想到洗澡,就想到了衣服,他們也該做幾套新衣服了,如果給蘇穎和唐賽兒換一身歐式的貴婦裝、小姐裝,應該很有意思吧。 想到這裡,夏潯便笑道:“這樣吧,你帶我找家裁縫店,我要買幾套衣服。然後,你帶我去那種男女分浴的浴室,我要去那裡洗個澡。” 達克連忙答應,一路上還是不斷勸他到那種“聲色場所”去見識見識,並且引誘他說,他儀表堂堂,人品俊秀,會贏得許多美人的芳心,夏潯只是笑而不語。 這大街上裁縫店有許多,還有許多現成的成衣,當夏潯走出成衣店的時候,已完全換了一個模樣。 他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一些瘦弱的法國人會在襯衣的前襟裡和肩部填充羊毛或其它碎織物鼓起來,而夏潯有健美厚碩的胸肌,完全不需要這麼多,這件襯衣將他健碩的上身襯托的十分完美。 外面則穿一件袖子寬鬆、腰身稍稍束緊的黑緞料筒形衣,領子堅起,正好遮蓋到耳朵附近,而腳上則是一雙尖頭皮鞋,裁縫師還免費送了他一根手杖。 夏潯用兩根手指轉動着手杖走出成衣店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像一個魔術師。 唯一不太相襯的大概只是他的髮髻,這可難不倒夏潯,他把頭髮打成馬尾,隨意地垂在腦後,不但與這衣服的西洋風格沒有絲毫不襯,而且顯得更加帥氣、更富活力。 他給蘇穎和唐賽兒也各買了一套衣服,以他的眼力,身寸和肥瘦縱有差異應該也不會太大。給蘇穎選的衣服是高位腰身的寬鬆裙子,帶一些曳襟,緊身衣袖,領口有花邊,還有一頂帶薄紗的尖頂高帽。 這樣的裝束我們在有關中世紀的歐洲電影裡,那些公主、貴婦們出場時常常可以見到,相信如此裝扮之後,蘇穎就會搖身一變,從一個女海盜化身為一個法國貴婦了,唐賽兒的衣服與此大體相式,只是款式和顏色上更加的活潑俏皮。 “天吶,先生真是……真是……” 達克搓着手,絞盡腦汁地思索着讚美他的話,夏潯開懷大笑道:“好啦,不要沒完沒了的誇下去了,走吧!咱們找個地方先沐浴一下,要乾淨的那種。” “是是是……” 達克屁顛屁顛地帶著夏潯來到一處浴室,好象侍奉貴族的引着他,兩個門童拉開門,恭請這位貴客進去。夏潯剛剛進去不久,遠處便急匆匆走來一人,這人穿著一身法國城市居民常穿的衣服,不過看其容貌,卻是典型的東方人。 這人大約有五旬上下,面白無鬚,神情凝重,走到門口時,他向一個門童用法語低低地問了句什麼,聲音細而陰柔,有些中性。 那門童答了一句,他便點點頭,匆匆走了進去。 大堂裡,達克問道:“先生,您是要蒸氣浴還是……” 夏潯道:“桶浴吧,要乾淨、清淨!” “好好好!” 達克對浴室的人說著夏潯的要求,夏潯對通譯江旭道:“你也洗個澡吧。” 達克聽了忙又告訴浴室的人:“要準備兩個桶浴。” “我在大廳等您!” 達克慇勤地接過夏潯的外套、皮鞋、手杖,夏潯和江旭便隨着浴童走進一間浴室,達克在大堂的長椅上坐下來,剛剛要了杯冰啤酒,喝了半杯不到,那個面白無鬚的五旬老人就匆匆走進來,向浴堂管事急急問道:“裡貝里先生還是在老地方麼?” 第1031章 踏破鐵鞋 這是一幢老房子,拱狀的窗戶,窗前還擺放著不知名的翠綠植物,開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散髮出一陣淡淡的幽香。 房子裡有許多從房頂垂掛下來的白色紗帳,在半空中由一個圓形的竹撐子撐成一個圓,於是紗帳就呈圓柱性垂到地板上。 有些紗帳合攏着,布料很厚,完全看不見裏邊的人,只看見布帳外放著一隻三足矮腳凳,應該是供客人出來時踩踏的,有的紗帳還挑開着,可以看見裏邊是一個齊腰高的箍鐵邊的圓形厚重浴桶,木桶邊緣搭了兩三層厚毛巾。 夏潯在這個時代久了,生活條件又一直很好,已經習慣了單獨沐浴,再叫他跟許多人擠坐在一個池子裡,還真的是不太適應。 在剛進門處就有一個浴桶,通譯江旭選擇了那個浴桶,夏潯則被一直帶到盡頭,侍童才示意他就是眼前這個浴桶。 夏潯看了看,貼牆有一排掛鉤,知道是掛衣服的,就脫去衣褲,一一掛到牆上,這期間幾個大漢拎着水進來,已將木桶注滿水,調試好了水溫,向他點點頭,又退了下去。 夏潯踏着腳鐙進了木桶,木桶在一半的位置沿邊安裝有坐的位置,夏潯先轉身解開紗帳,讓它合攏,便坐進浴桶,把頭靠在桶沿上,放鬆了身體,靜靜地感覺那熱力沁進肌膚的感覺。 一會兒,一個沐室的侍童輕輕走來,掀開紗帳口小聲問了幾句什麼,夏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料來是問需要什麼的意思,便搖了搖頭,那侍童便離開了。 果然,這侍童是來問他是否需要吃些東西,此地很多人喜歡在入浴的時候喝點紅酒,或者吃一盤食物。 夏潯入浴的時候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平時總要思考許多東西,也只有這時候,他才能完全地放鬆自己,讓身心都徹底地休息一下。 偶爾,哪裡會傳來幾句輕輕的交談,夏潯的耳力甚好,能夠聽得清楚,但法國話他一句不懂,只當是耳旁風,忽然,有幾句竊竊私語一下子鑽進了他的耳朵,那是漢話! 在這個地方,聽到漢語,難免叫他有些驚手:“莫非是自己船上有些船員也到這兒洗澡了?” 因為這個緣故,夏潯刻意地聽了幾句,結果越聽心中越是疑竇叢生。 只聽一個有些中性的聲音低低地道:“聽說碼頭上來了許多東方人,我特意去弄了一下。” 問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東方人?從哪兒來的?” “是乘船來的,足足有六百多人,從他們的衣着服飾來看應該……,小的不放心,特意靠近了去,聽他們說話……” 沙啞的聲親道:“怎樣?” 回答的中性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很古怪的感覺,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他們……他們……我……我聽到,他們說的是漢話,是……是江南一帶的口音……” “什麼?難道是燕王……” 沙啞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似乎他也發現驚到了別人,聲音嘎然而止,兩個人突然沉默下來。 夏潯闔起的雙眼已經睜開,眸中精芒四射,他的心跳得飛快,一個呼之慾出的名字就在他的嘴邊上,可他難以相信:“那個人……,可能嗎?他會在這裡?” “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們從哪兒來,大明的船怎麼可能駛到這兒來,這不可能!” 沙啞的聲音有些語無倫次了,那個中性的聲音急急安慰:“先生,先生!不要擔心,我想,他們未必是來找您的!” 沙啞的聲音顫抖着道:“如果不是,他們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麼?我都已經躲到天邊了,他們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提高了,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浴室裡已經有人不滿了,用重重的咳嗽聲提出了抗議。 兩個人的聲音又壓低了,這回是極低聲的竊竊私語,語速極快,夏潯也只能隱約聽清一些詞語。 過了一會兒,正側耳傾聽的夏潯聽到“嘩啦”水響,他直起腰身,湊到紗帳的開口處,用手指撥開一點縫隙,輕輕向外看去。 在他前面的一具浴桶,紗帳已經掀開,一個白面無鬚的老人攙着一個人從水桶裡出來,那人踏在木凳上,老人俯身拿過一雙木拖,給他套到腳上,扶着他下來,然後又去牆上取衣服。 在夏潯的位置,無法看清他的臉,他是側背着夏潯的,夏潯只能看到他的大半個背影和微側的身形。身高似乎差不多,不過這人身材臃腫,大腹便便,他的頭髮是花白的,光瞧這背影,應該至少五十歲了,會是他麼? 再聯想到他那沙啞的完全陌生的聲音,夏潯不禁搖了搖頭。 可若不是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一番對話? 那個白面無鬚、肌肉鬆馳的老人,為什麼要這般恭敬他?走下腳凳,只是一步之遙就是拖鞋,居然要人蹲下去一隻隻給他套好,這樣大的排場,除了一個已經習慣這種侍候的帝王,還能有誰? 夏潯眯着眼盯着,那人由那老人侍候着穿好衣服,便向外面急急走去,夏潯立即閃身出水,掠到窗邊,這樣籍着前邊的紗帳,即便那兩人回頭,也看不到站在這裡的他。夏潯急急抓起毛巾擦乾身子,然後便飛快地穿衣服。 當他來到馬賽的時候本已完全忘記了朱棣交給他的任務,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陰差陽錯地在這裡碰到這樣一幕。那個人會是建文帝朱允炆麼?如果是他,是抓他回去,交給朱棣秘密齤處死,還是就地處死,帶了他的屍體回去? 這些,夏潯都沒來得及想,他現在只想追上去,確定這個人的身份。夏潯匆匆穿好衣服走到前面大堂,達克正坐在大堂候客的長椅上,一見他出來,不禁驚訝地站起,問道:“先生,您怎麼洗得這麼快?” 夏潯沒空理他,急急閃出門外,左右張望一眼,街頭雜亂無比,小巷曲曲折折,已看不見那兩個人的身影,這時達克取了他的帽子、外套和手杖追出來,夏潯急問道:“方纔從裏邊出來兩個東方人,你看到了?” 達克茫然地道:“看到了,先生認識他們麼?” 夏潯道:“這裡你熟,快帶我找到他們!” 達克立刻返身問那門童,夏潯一拍額頭,自己真的是急糊塗了,方寸大亂吶,兩個門童杵在那兒,兩個東方人剛剛走掉,他們自然知道走向了哪個方向。達克向門童問了兩句,便對夏潯道:“先生,往這邊走!” 兩個人急急沿小巷衝下去,衝到小巷盡頭,左右張望一眼,就看見右手邊道路上那兩個人正夾雜在許多行人中間朝前走,夏潯立即道:“跟上他們!” 達克問道:“先生,不叫上您的那位隨從了嗎?” 夏潯道:“不用管他,他拖不到我,自會回碼頭去。” 遠遠的,只見那老人陪着那個頭髮花白的胖子一路走去,路上有些迎面走來的人看見了他們,會抬抬帽子,向他們打着招呼,看起來,他們應該就住在附近,與周圍的許多人認識。 達克一溜小跑地跟着夏潯,氣喘吁吁地道:“方纔我問門童,他說,剛剛走掉的那個人是裡貝里先生和他的僕人,您不用擔心,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們總能找到他的。” 兩個人跟在那兩個人走過兩條街,再拐進一條小巷時,便不見了他們的蹤影,達克向小巷中玩耍的小孩子問了一下,便知道了裡貝里先生的住處。那是一個不算很大的院落,不過很整潔,看房屋的居住條件,在此地應該算是中等家庭的水平。 夏潯拍拍達克的肩膀,沉聲道:“你在這兒等我!”說完不待回答,便隻身向前走去。 院門虛掩着沒有插上,可見那兩人行色之匆忙,夏潯輕輕一推,便走進了院子,地上是經過修剪的草坪,草坪中參差三四棵七葉樹,顯得十分幽靜。 夏潯沿著草坪中間的道路緩緩向前走去,到了門口他站住了,靜默了片刻,才輕輕拉住門環,慢慢地打開了門…… 房間裡那個頭安花白的肥胖中年人跟一個年約三旬的的慄色法國女子用法語急促地交談着,那個老人則在一旁急急忙忙地收拾着東西。 忽然,後門打開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從後齤庭院裡跑進來,大的是個女孩,小的是個男孩,女孩有七八歲,小男孩才四五歲的樣子,長得都很可愛。 “爹爹!” 她們親熱地喚着肥胖的中年人,用的竟然是一口鳳陽腔的漢語。 “我的小心肝!” 中年人蹲下,抱住一雙兒女,說道:“爹爹帶你們到鄉下去玩幾天好不好?” “為什麼要去鄉下呀,那裡好臟,上回咱們去鄉下,我還踩到一腳牛糞呢,我不要去。” “乖女兒,聽話,先帶弟弟去拿好你們的東西,我們一會兒出發,放心,我們很快就回來……” 他拍着女兒的肩膀安撫她,他說話時側了側臉,夏潯登時看見了他的模樣。雖然他頭髮已蒼白,臉頰已肥胖,眼睛下面還有兩個很明顯的眼袋,可是從他的面部輪廊,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神彩…… 是他!真的是他!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壁角陰影下,夏潯緩緩閃出來,輕聲問道:“皇上這一次,不打算拋棄家人了麼?” 第1032章 不再逃 那個身材有些肥胖的中年人如見鬼魅,啊地一聲尖叫,陡然扭轉了身子。 夏潯看著他,真的是他,朱允炆!才十幾年光景,他彷彿已經老了幾十歲,肥胖的身子,肥胖的臉頰,下垂的眼袋、酒糟鼻子…… 才十幾年功夫,他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那個白面無鬚的老人大叫一聲閃到了朱允炆的前面,張開雙臂護住他,就象老母鷄護住了它的雛兒,淡淡的眉毛擰起,竟也湧起一片肅然的殺氣,向夏潯厲聲大喝道:“你是燕賊派來的人?你好大的膽,你敢弒君麼!” 夏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老人家,我很敬佩你,雖然有許多人瞧不起你們這種肢體不全的人。” 他又看了眼朱允炆,道:“可他已經不是皇帝了,你已自由,過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老太監激動的滿臉通紅,大叫道:“一派胡言!你這是大逆不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咱家一輩子都是皇上身邊的奴婢!你敢對皇上不利,咱家就跟你拼了!” 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慢慢把他推到了一邊,老太監惶然道:“皇上?” 朱允炆緩緩挺起胸膛,這一剎那,他的身上依稀恢復了幾分昔年九五至尊的威嚴。 “柯洲,他說的對,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皇上,您……” 朱允炆擺擺手,慢慢踏前一步,站到夏潯面前,眯着眼打量夏潯半晌,才慢慢地說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你是楊……楊……” 夏潯輕輕欠了欠身,道:“楊旭!” “對!楊旭!楊旭!這麼多年了,你几乎……沒有什麼變化……” 夏潯道:“陛下的變化可是不小。” 朱允炆慘然一笑,道:“不用叫我陛下,你說的對,我已經不是皇帝了,從我拋棄妻兒,詐死偷生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天子!” 夏潯道:“那麼,我應該叫你裡貝里先生?” 朱允炆不答,他看著夏潯,眼神卻像是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了許久,才輕輕問道:“他做了皇帝,是麼?” 夏潯答道:“是!他做了皇帝。” 朱允炆又問:“我兒文圭,他……還活着嗎?” 夏潯道:“活着,他被幽禁在中都鳳陽廣安宮。” 朱允炆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哽嚥著道:“大明……還好麼?” 夏潯的神色微微地動了動,答道:“很好,雲貴地區設了流官,東海倭寇已不成氣候,帖木兒帝國大軍欲征討我大明卻無功而返,北面……趁我大明內亂分別立國的韃靼和瓦剌在陛下親征之下已潰不成軍,朝廷還在極北之地設立了奴兒干都司。 現在,皇帝正要遷都到北京,永鎮塞北遊牧,防其死灰復燃,南面,朝廷派兵入安南,平其叛亂,復納安南故地於我版圖。海上,則還派了龐大的艦隊,宣撫諸夷,廣泛貿易,我就是一個先行者。” 朱允炆的目光陡地亮了一下,急問道:“你不是他特意派來抓我的?” 夏潯笑了笑,道:“遠洋艦隊另有指揮者,而我,我的使命正是尋找你的下落。只是一路找下來,我已經不相信你在西洋,我本想踩出一條航路來,想不到我不再想去找你的時候,偏偏碰到了你,方纔有浴室裡……” 夏潯簡短地說了幾句,那老太監這才知道竟是自己一時大意,否則他的皇帝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暴露,老太監立即跪倒在地,叩頭痛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都是奴婢的錯,皇上,你殺了奴婢吧!” 朱允炆沉聲道:“起來!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錯!” 夏潯看了眼那老太監,又看看朱允炆,問道:“據說護送你的不下數十人,那些人呢?” 朱允炆沒有回答,他俯身下去,先扶起了那老太監,這才轉向夏潯,黯然道:“我一路逃到泉州,在那裡上了一艘下南洋的商船,逃到三佛齊,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因為那裡常有來自大明的走私商船,我擔心不安全,便繼續往西走,這一次,我到了古裡,並在那裡定居下來。 本以為這一次可以在那裡終老此生了,結果幾年以後,有從南洋來的商人說,大明派了一支龐大無匹的艦隊,巨大的彷彿一座在海上浮動着的城堡,這支艦隊已經到了南巫裡,據說還要到小葛蘭、柯枝、古裡一帶。我沒辦法,擔心會出事,只好繼續往西逃……” 朱允炆憂傷地道:“逃啊,逃啊,終於有一天,我逃到了波斯灣,這一路逃下來,我的隨從有的病死了,有的被風浪捲入了大海,留在我身邊的只剩下不到十個人。我不敢再沿著海路繼續走下去了,天知道會不會一場風浪,我們就全都消失在大海裡? 我想,大明的艦隊即便是來搜尋我下落的,他們也無法拋下那麼多的戰艦登上陸地往很遠的地方去搜索我,所以我們就棄船登岸,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這裡,等我走到這裡時,一路上因為傷病和匪盜,身邊的人已寥寥無幾。 當我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的身邊只剩下四個人,其中一個後來還病死了。這裡的人告訴我說,再往前去,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從來也沒有人能走到它的盡頭,也從來沒有人見過那海的盡頭有船來過,我想,這就是天邊了吧……” 夏潯問道:“羅克敵……,他果然如此安排!” 朱允炆吃驚地看著他,夏潯笑了笑,笑容中有些欣慰:“你居然知道為他掩飾?呵呵,看來這些年你真的改變了許多。你不用替他擔心了,城破之日,羅大人就服毒自盡了,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你不用擔心他會受到什麼牽連。” 朱允炆臉上攸地閃過一抹羞慚,為了他的國已死過多少人?那些殉節的文臣武將,還有那無數的戰死沙場、名姓不傳于世的無名小卒們…… 而他這個皇帝卻苟且偷生,拋棄了忠於他的臣子,也拋棄了他的結髮妻子和他的親生兒子。 夏潯看了眼他花白的頭髮,問道:“你身邊還有三個人,其他兩個人?” 朱允炆挺胸道:“我就在這裡,你殺了我就是了!他們只是奉命護送我的人,你要趕盡殺絶麼?” 那老太監一聽又爬起來,緊張地護在他的前面。 夏潯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身邊只剩下一個人,剩下兩個莫非拋棄了你?” 朱允炆的臉登時脹紅起來:“你胡說!他們對我忠心耿耿,不容你這般污辱!我一路西來,歷盡坎坷,所攜帶的錢財或花費、或遺失,或被盜匪打劫,趕到這裡時已所餘不多,他們不想跟着我坐吃山空。 除了柯洲老邁,留在身邊照顧我,其他兩人保護我一段時間,發現在這裡沒有什麼危險之後,就自謀生路去了,可是每逢年節,他們都會來看我,對我一如既往的尊敬!他們是我大明的忠臣義士!” 夏潯道:“我道歉!儘管立場不同,但是這樣的人,很叫人欽佩!”他環顧四周,又道:“這兒的環境還不錯,你還娶了一位漂亮的法國新娘,生了一雙兒女。只是,你怎麼蒼老的如此之快?” 朱允炆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痛苦地道:“因為我一直活在內疚裡,因為我常常作噩夢。一直以來,我都被告知,我將是未來的天子,我是國之儲君,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臣民,我理所當然的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視着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的奉獻。 包括我的皇后、我的太子,任何人為我去死,我都覺得是應該的,所有人都可以死,只有我不可以,因為……我是天子,上天賦予了我特殊的使命,我的生命不只屬於我自己!可我一路逃到南洋,再一路往西逃下來時,我開始懷疑,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 如果我沒有穿上那身龍袍、坐在金鑾殿上,我和一個普通人到底有什麼不同?憑什麼我可以讓那麼多人為我去死?我常常夢見她們母子倆,如果我當時不是膽怯地逃走,而是勇敢地面對燕王,她們母子還會不會死? 四叔是不敢公然弒君的,即便他用些法子除掉我,為了掩人耳目,為了以示清白,他也要善待我的妻兒,至少……不會讓他們死去。可我……” 朱允炆的眼中閃着淚光,唏噓道:“是我點燃了大火,說要以身殉國,最後被我推入火坑的,卻是我的結髮妻子和我的親生兒子,而我……卻無恥地逃了! 如果不是我無恥地逃走,這些對我忠心耿耿的人,不會拋妻棄子捨棄一切護送我西來,他們就不用一個個葬送在異國他鄉。我常常做噩夢,我會夢見他們,我只能喝酒,不斷地喝酒,只有這樣我才能睡得着覺。” 老太監在一旁已聽得熱淚長流,夏潯卻為之默然。朱允炆說完,再次推開那老太監,向前一步、兩步、三步,步伐緩慢而堅定,直至站到夏潯面前:“柯洲已經老了,他只是個沒用的太監,你不要殺他!” 朱允炆又回身看了眼他的妻子,從那神情看,夏潯知道,朱允炆的法國妻子應該是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的,所以才會明白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為何而來,所以才會露出擔憂和恐懼。 朱允炆向她笑了笑,又戀戀不捨地看看他那雙兒女,轉首面對夏潯,懇求道:“我的女人只是個沒有見識的鄉下女子,你看到了,我的一雙兒女長得都不大像大明的人,女兒是金色的頭髮,兒子是藍色的眼睛,沒有哪個大明的人會把他們視為大明皇帝的血脈!他們對我四叔……沒有一絲一毫的威脅!” 朱允炆長長地吸了口氣,正容道:“在社稷與生死面前,我選擇了逃避!在親人與生死面前,我還是選擇了逃擇!為此,我在悔恨中飽受了多年的煎熬。現在,你來了,我不再逃,我願引頸受死,只求你……放過他們!” 朱允炆雙腿一屈,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第1033章 聖母與聖女 這是一片貧民區,房屋比起市政部門所在的主城區更加骯髒、混亂、擁擠。亂七八糟規格不一的房子一間挨着一間,院子都很小,房屋背後一小塊地種着蔬菜,養鷄養豬。 這裡的貧民所能從事的工作非常少,婦女更是以家政工作為主,如果不幹這些,她們除了出賣肉體几乎別無選擇。 這個地方所有的行業都有行會,就連小偷、乞丐和妓女都有自己的行會,不過達克走的是野路子,他沒有加入掮客行會,而他的夫人則是家政行會的一份子。 夏潯把歐洲人的力量想像的有些強大了,這時候的歐洲大陸四分五裂,英法有無休止的百年戰爭,摩洛哥在閙獨立,西班牙為了統一各小公國殺得你死我活,北意大利地區和德意志在閙地方衝突,拉幫結夥的僱傭兵到處橫行。 恐怕費英倫的威尼斯之旅很難形成一種國家行為,頂多是在有錢有勢的大財主的支持下,搞一支私人性質的船隊,如果這樣的話,在歐洲結束內部爭端,開始大航海時代之前,亞歐航線完全有可能落入大明的掌握之中。 大明將建立起偉大的新海洋時代,中國的貨物將源源不斷的流入到歐洲,東西方文化進一步產生交流。由於大明既是貨物生產國,又是航線運輸商,利潤可想而知,經濟上海外財富的進入,將大大刺激大明生產業的發展,進而影響政治進程,這將不以任何人的個人意志為轉移。 而這個時代所有的偉人,還沒有看到這一點。 此時,夏潯正在達克的家裡。 那天,達克一直等在外面,等了許久許久才看見夏潯從房子裏邊出來,夏潯似乎揣了一件什麼東西到懷裡,神色有些凝重,達克很乖巧地沒有向他詢問任何問題。 然後,達克就領着夏潯回碼頭,半路上就看見蘇穎和唐賽兒領了一幫明火執仗的傢伙迎面殺來,原來是她們聽了通譯回去報告,還以為夏潯遭了劫難。 等到夏潯解說清楚之後,領着他們往回走時,迎面又碰上帶著大批警察的市政長官和一些貴族,獲悉是一場誤會之後,這些長官大大地鬆了口氣:小小的馬賽可禁不起一支這麼強大的武裝洗劫。 之後,他們就那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向夏潯詢問起來,他們想知道,這麼多東方人,到底是從哪兒把船開到地中海來的。 夏潯的解釋是,他們遇到了風暴,在狂風暴雨中飄泊了近一個月,當風暴停息的時候,他們就出現在直布羅陀海峽之外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回答令馬賽當局大失所望,出了直布羅陀海峽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西洋,僅憑這麼一點線索,他們上哪兒去尋找這群東方人的來路,難道要去海上漂泊幾個月,去那不知邊際在哪裡的海洋中去尋找他們的航線? 夏潯胡亂應對了這些當地官員後,就想回到船上,讓蘇穎和唐賽兒也換上洋裝試試,這時候,唐賽兒才注意到達克。 女大十八變,唐賽兒已經出落成一個俊俏的大姑娘,雅克達克不認得她了,可達克除了比以前稍胖了一些,几乎沒有任何變化,唐賽兒當然認得他。這一番巧相逢,雅克達克才知道,他和夏潯早在別失八里的時候就見過面。 得知他心儀的讓娜已經嫁給了夏潯,並且生了孩子,達克不免有些傷感。不過,他早就娶妻生子,當初心儀讓娜,也只是想追求她做自己的情人,如今佳人終身有靠,達克除了些許惆悵,倒也沒有太多的想法。 之後這些天,夏潯的船隊就和當地人做起了生意,來自東方的船員,充斥了馬塞大大小小的酒吧、集市,和一切尋花問柳的場所,而夏潯和蘇穎、唐賽兒則由達克做嚮導,每日遊走于馬賽的大街小巷。 夏潯甚至想到巴黎去看一看,不過因為來回要好幾天的路程,只得作罷。夏潯要留在馬賽等待鄭和船隊,他讓許滸分別帶了幾條船去地中海的其它國家,一個小小的馬賽是吃不下他帶來的那麼多貨物的,何況,他也需要採買許多貨物回去。 帶錢回去是愚蠢的,須知奇貨可居,遠洋貿易為什麼賺錢?尤其是在這樣的時代,交通太不便利,所以東方的貨物被西方的富人視如瑰寶,西方的貨物在東方同樣是有價無市,你能互通有無,你就能賺大錢。 夏潯帶來的東方貨物能賣大價錢,一路上他又搶劫了無數珍寶,這些錢當然不可能全換成貨物,整個歐洲也提供不了他能買下的如許之多的貨物,何況他也沒有那麼多的船來裝載如此之多的貨物,不過他想儘量購買一些西方的珍奇,就不能侷限于馬賽一地。 所以,在此期間,夏潯只留了一條船在馬賽,其他的船分別趕赴地中海的其它國家,以採買各國貨物。夏潯滯留在馬賽,大街小巷都逛遍了,無聊之下便常到達克家裡去做客。 達克當初在東方賺了一些錢,本打算回故鄉後買塊地,做個農民,結果路上錢被強盜劫走了,無奈之下,回家之後只好帶著妻兒到馬賽來打開賺錢,因為他出外的這些年,家裡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他留在村子裡是永遠也不可能還不上這筆對他來說是天文數字的巨款。 夏潯送給他三套瓷器,達克拿着這來自東方的精美瓷器分別兜售給了主教大人、市政長官大人和住在城郊城堡裡的一個老牌貴族,換回來的錢不但足夠他還清債務,而且還可以讓他在鄉下買一塊地,買一頭牛,做一個本本份份的農民。 他打算等夏潯一行人離開之後,就帶著妻兒回鄉下去,現在依舊留在這兒,只是為了給夏潯做翻譯。 達克家是租來的一棟小房子,被勤奮的夫妻倆收拾的非常幹淨。雖然家裡已經有了足以還清債務的錢,可是勤勞的女主人還沒有辭工,她打算做足這個月,賺到這個月的工錢以後再辭去工作。 達克因為是夏潯的嚮導,夏潯在哪裡,他自然在哪裡。夏潯此時正在達克家的院子喝茶,茶是他船上自己帶來的,現在達克也迷上了這種飲品的味道,不過他只能跟着夏潯沾沾光,他自己是喝不起的。 唐賽兒跟達克最小的女兒讓娜.達克正在一起玩。讓娜是達克最小的女兒,她的名字正是取自夏潯的妾室讓娜,看來這達克還真是個多情種子,把法國人的浪漫因子發揮得淋漓盡致。 達克有好幾個兒女,這裡的孩子年滿七歲就要送去學習謀生之道。貧民家的孩子是沒有機會讀書識字的,富人家的孩子學習金融、商業和法律,中等階層人家的孩子學習識字和數學,像他們這樣人家的孩子,就只能跟着皮匠、鐵匠、裁縫匠學習各類工作技能。 除了這個最小的女兒讓娜,達克其他的子民都已超過七歲,被送去城裡各處店舖做學徒了,讓娜今年六歲半,是留在家裡的唯一一個女孩子。因為父母忙於生計,從小沒人管她,放任她跟男孩子們一塊摸爬滾打,小讓娜跟個男孩子似的活潑好動。 這樣的性格正合唐賽兒的胃口,所以兩人很能玩得到一塊兒去。 “你瞧,這樣,這樣,不就行了?” “師傅,你這個……不是魔法或者巫術吧?” 讓娜正在換牙,她張着漏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膽怯地問唐賽兒。讓娜已經拜了唐賽兒為師傅,唐賽兒正在教她戲法兒,讓娜說不好漢話,除了師傅這兩個字,她說的都是法語,坐在旁邊的雅克達克負責替這對師徒翻譯。 “當然不是!我這可是來自東方的神術!我告訴你,可別小瞧了它,我們那兒有個白蓮教,白蓮教裡有個韓山童,他就會神術,那些只會幹活老實巴交的泥腿子,見了他的神術,個個都變得像猛虎一樣厲害!他們奉韓山童為明王,起兵反抗元朝,哼!要不是他死的早,那就是他做皇帝呢!” 讓娜搖頭:“可是,你變得這蓮花,在我們這裡並不是聖物啊!” “哎呀,我怎麼教了你這麼個笨徒弟!你們這兒的人信啥,你就換成啥唄,重要的不是你展示了什麼神蹟,而在於你所展示的神蹟,能叫別人無條件的相信你,知道嗎?” “哦……” “真是個笨徒弟!” 夏潯捧着茶杯笑道:“賽兒,你是在這個地方閒得沒事幹是麼?教小讓娜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幹什麼,你還想在法蘭克王國教出一個小白蓮教徒麼?” 唐賽兒笑嘻嘻地道:“閒着也是閒着,我挺喜歡讓娜的。” 夏潯聽了只是一笑置之,雖然白蓮教是個忌諱,但是唐賽兒的所謂神術,卻是中國古彩戲法裡神乎其神的絶技,這東西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倒不必對技藝本身抱有偏見。 再說,這個一頭紅頭髮,尖尖的小鼻子,一笑就露出兩個小豁牙,被她的父親親昵地稱為“我的小捲心菜”的小女孩,不過是個鄉下人的小女兒,將來的出路不過就是種地種菜紡羊毛,學學戲法兒又能怎麼樣? 夏潯可不知道眼前這個小讓娜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聖女貞德。或許冥冥中自有夙命的安排,生於同一時代,分別成名于東西方戰場,一個號稱聖母,一個受封聖女的兩個女孩兒,會有這般淵源。 至于,這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小女孩,十二歲時就自稱受到神的啟示,之後順利取得農民、士兵、將軍、貴族和王太子的信任,從而統領軍隊,創造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奇蹟,她所走的路像極了本來歷史上的唐賽兒、徐鴻儒等白蓮教徒,卻不知是否有唐賽兒的教化之功。 第1034章 天涯咫尺 又是一天下午,夏潯依舊坐在達克家的院裡喝茶。 庭院一角,一棵椴樹下,唐賽兒和讓娜不知在搞些什麼,達克這個寵溺女兒的父親,只能無奈地站在一邊,看她們玩遊戲。 唐賽兒叫讓娜把她綁在那棵椴樹上,在唐賽兒提示下,小讓娜反覆檢查了幾遍,確認她綁得緊緊的,唐賽兒根本不可能掙脫,這才點了點頭。 唐賽兒嘻嘻一笑道:“好,你轉過去,數三個數,然後再轉過來!達克大叔,你也一樣!” “這兩個孩子!” 達克無奈地笑着和女兒一塊轉過身去,數着:“一、二、三!” 一齊轉身,然後他們就驚訝地發現,唐賽兒正笑嘻嘻地站在他們背後,繩索依舊套在樹上,垂落在地上。 “上帝啊!你是怎麼做到的!” 達克驚訝地跑過去,反覆檢查那條繩子,讓娜也驚奇地拉住唐賽兒,連聲追問。 唐賽兒得意地道:“這脫縛術算不了什麼,一會兒我考考你的口技,要是已經練好了我就教你,我師傅還教過我火遁術呢,那可是本門的最高法門,我從六歲開始學,十二歲才練成,只要你好好學,回頭我也一併傳給你!” “嗯嗯嗯!” 讓娜小鷄啄米似的一個勁兒點頭,唐賽兒撥亂了她火紅的頭髮,兩個人一起開心地笑起來。 這時通譯江旭氣喘喘地跑進達克家的院子,對夏潯眉飛色舞地道:“大人,鄭公公來了!鄭公公的船隊到了!” 夏潯霍地一下站起來,興奮地道:“他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會叫我失望的!” 鄭和艦隊的到來震驚了整個地中海,這些東方人駕駛着不可想象的巨艦,艦船上載着相當於一個城市那麼多的人口,這巨艦根本就是一座浮動的城市。 鄭和艦隊剛剛駛入直布羅陀海峽,各個國家的商船就像發了瘋似的趕回去,向他們的國家當局報告這個驚人的消息。馬賽港也是一樣,江旭趕來報的信是一個法國水手帶回來的消息,這時鄭和的艦隊剛剛趕到西班牙的港口。 十二天後,鄭和龐大的艦隊才如同沿地中海巡演一般,來到馬賽,法王已聞訊派特使趕到馬賽,同馬賽的地方官員一同迎接這位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神秘使者。 馬賽所有的權貴和平民全都湧到碼頭去,因為他們都想親眼見識見識那據說如同海上浮城一樣的巨大艦隻。 為了給這支東方艦隊騰地方,港口所有的船隻都被清理一空,海面上空空蕩蕩,遠遠的,遮天蔽日的帆檣已躍入眼帘。 碼頭上的歡迎隊伍五花八門,港口一座高高的圓形石台上,藝人套着各種動物造型的衣服在表演,野豬吹喇叭、山羊唱讚美詩、大灰狼吹奏長笛,四頭驢子把蹄子捧在胸前,正準備放聲高歌。 碼頭一角的一塊平地上,則有一些一絲不掛、頭髮蓬鬆、身上塗著一道道油彩的女人扭動着身子翩翩起舞,豐乳肥臀,全無遮掩,以致許多男人的目光從那壯觀的艦隊上時不時地收回來一下,在她們誘人的部位剜上兩眼。 剃着光頭的或者裹着頭巾的水手在碼頭上不停地徘徊,等着接住從船上拋下的繩子,拴系在碼頭上。還有一些壯漢只在羞處搭了一條毛巾,身上塗著金色或銀色的粉,一動不動地在歡迎隊伍前面擺着造型,彷彿一座座雕塑。 市長大人緊張地詢問他的秘書,市政廳裡的大型宴會和舞會是否已準備妥當。主教大人全副盛裝,戴着十字架,持着法仗神情莊重地站在他左邊,法官大人則在他的右邊整理着被海風吹歪的白色假髮。 一群貴族戴着三角帽,帽子上插着羽毛,一個個挺胸腆肚,貴婦和小姐們則長裙曳地,頭上戴着垂了輕紗的帽子,前端的垂紗已經掀起,手中小扇子搖得飛快,看她們的腰肢一個個全都好象要勒斷了似的。 戴着圓筒帽的儀仗隊拿着鼓號等各色樂器,在被警察推搡着圍觀的市民硬擠出的一塊空間裡走着隊形,演奏着樂器。 人群裡面的小丑也不甘寂寞,他們戴着高帽、滿臉塗滿油彩,在人群中費勁的鑽來鑽去,大聲地喊着:“看好錢包,小心小偷……” 人群則像潮水似的湧來湧去,看著越來越近的巨大艦隊,發出一聲聲驚呼,夏潯也站在碼頭的歡迎人群裡,看到歐洲國家對大明艦隊的尊重和敬畏,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自豪的感覺。 可是眼見如此歡迎場面,他又不禁驚嘆:“上帝啊!這些法國人是要把歡迎儀式辦成狂歡節麼?” 鄭和船隊的到來,就像一塊隕石從天而降,正落在地中海的中間,在周邊各國中掀起了一股比海嘯更強大的衝擊波。 他在馬賽停留期間,還未等應法王之邀去他們的都城訪問,其他各國就已紛紛派出特使,趕來同這個東方國度的來使進行會唔,盛情邀請他去自己的國家訪問。 就連不在地中海沿岸的匈牙利,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都派來了使節,而教皇馬丁五世更是派了一位紅衣大主教親自趕來。 大明帝國一連串的訪問活動就此在歐洲各國展開,鄭和談外交,隨船商隊談生意,在瞭解了這個東方的神秘國度之後,各國紛紛答應派遣使節隨鄭和船隊返回,拜訪那位東方的偉大皇帝。 訪問持續了大約六個月的時間,直到季候風來臨,一支前所未有的巨大艦隊才開始集結,準備沿新航路到東方去。船隻的數目超過一千艘已經成為必然。 這時候,威尼斯已經先行一步,搶在各國前頭出海了,不過他們發現,要完全佔領一個咽喉之地,卡住整個歐洲的喉嚨的確非常困難。 他們在地中海之內,他們要卡歐洲各國的脖子,佔據地理優勢的葡萄牙就可以在直布羅陀海峽卡他們的脖子。 外海上,葡萄牙有優勢,地中海上,威尼斯人有優勢,為了決定好望角這種關卡要地的歸屬,在大明艦隊離開之後,一場場大海戰就在他們之間展開了,本就戰亂不休的歐洲陷入了更大的混亂。 達克一家人站在碼頭上,看著駛離碼頭的夏潯的船隊,他們的船隊已漸漸遠去。小小的馬賽港是停不下那麼多船隻的,各國的艦隊都在直布羅陀海峽集合,然後隨鄭和船隊一同下東洋,夏潯的船隊也是到那裡去匯合的。 達克一家人拿着他們的全部家當,他們已經退租了這裡的房子,馬上他們就要回到鄉下去了。小讓娜眼淚汪汪地看著遠去的船隊,她捨不得那個大姐姐樣的師傅,捨不得那個每次到家裡來都給她帶好吃的那位夏叔叔。 在她耳邊還縈繞着夏潯臨行時留下的話:“放心吧!我們會回來的!” “如果夏叔叔不遵守諾言帶賽兒師傅來見我,等我長大了,就自己去找她!”小讓娜攥着粉拳暗暗發誓。 海邊送行的人群陸續散去,達克一家人也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可是海邊的沙灘上依舊站着兩個人。海邊徐徐吹來,拂動着他們的衣衫,他們的衣袂在風中微微地抖動。 “先生,我們回去吧!” 站在前邊那人身後一步之遠的老人踏前半步,習慣性地佝僂着身子說著,這個老人正是那個柯洲。 前邊的朱允炆輕輕搖了搖頭:“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柯洲退後半步,垂手欠身,不再語言了。、 朱允炆才三十多歲,那容貌卻似五旬的老人,眼角有了淺淺的雛紋,頭上花白的頭髮在風中瑟瑟發抖。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那天,他跪倒在夏潯的面前,懇求道:“這一次,我不逃,也不躲,你可以割下我的人頭向四叔覆命,我只求你饒過他們,他們是無辜的!” “不能跪啊皇上!您是皇上啊!” 忠心耿耿的老柯抱住了他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哭着。 他的一雙兒女雖然還不大明白他與夏潯的對答,卻知道這個人要對他們的父親不利,他們敵視地瞪着夏潯,那個小一點的藍眼睛的男孩子跑到夏潯身邊,攥起小拳頭在他大腿上捶打着,用法語嚷着:“惡魔、強盜,滾出我的家!” 朱允炆閉上了眼睛,伸長脖子,等着那雪亮的鋼刀落下,他等了許久許久,卻只等來了夏潯的一句話:““太祖開國,以金玉為質,制十六寶璽以行國事,建文三年,皇上您又制‘凝命神寶印’一方,至此我大明寶璽共十七方。 後來,當今皇上入宮,檢點寶印,缺了‘皇帝奉天之寶’、‘皇帝親親之寶’、‘皇帝敕命之寶’三枚寶印,臣請問皇上,這三枚寶印何在?” 裝着三枚寶印的匣子被滿臉是淚的柯洲遞到了夏潯的手裡,夏潯打開匣子認真地檢查過三枚寶印後,將匣子扣好,對朱允炆道:“很快,還有一支更龐大的陛下的艦隊會來這裡,我建議您近期去鄉下散散心,希望你在法國,生活的愉快!裡貝里先生!” 朱允炆緩緩抬起頭,愕然望着夏潯離去的背影…… 朱允炆輕輕地吁了口氣,思緒收回,放眼望去,艦隊在海平面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影了。朱允炆長嘆一聲,背轉身,只留給大海一個落寞的背影…… 第1035章 伴駕乘輿圖 泉州港,船隻進進出出,帆檣如林,城裡城外商賈雲集,番夷胡人,處處可見。 下西洋的船隊已經離開兩年多了,不過,從那以後民間船隊陸續出洋,與南洋諸國的貿易越來越是頻繁。 隨着鄭和船隊所經之處,更多的國家得到大明開放貿易的消息,紛紛遠洋來到大明做生意,如今最遠的船隊是有來自紅海地區的國家。 聽說,鄭和船隊已經經過那裡駛向更遙遠的地方,而再往前去的路,連紅海周圍的那些國家也不曾去過,那裡是天邊…… 這一天,港口依舊如往常一般繁忙,波斯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南洋諸國的商船進進出出,忽然,不知是誰率先發現了遠處駛來的一隻前所未見的船隊,很快消息就像風一樣地傳開了。 碼頭上的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船上的水手爬上了高高的桅杆,商人們站在高處手搭涼蓬向遠處觀望。 船隻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邊。 行在最前邊的,是一艘巨大無匹的寶船,船頭高高懸掛着一幅團龍金旗,雖然旗幟已經有些破舊,可那團龍依舊金光燦燦。 碼頭上,一個市舶司的官員翹首看著,眼看著那由無數隻各種各樣、規格不一的船隻組成的艦隊越來越近,突然反應過來,他怪叫一聲道:“船隊回來啦!咱大明的遠洋船隊回來!快快稟報知府大人,咱們大明的船隊……回來啦~~~~” 這聲音就像北京城裡的永樂大鐘,一聲振響,便在蒼茫大地上久久蕩漾開來,飄向三山五嶽,飄向五湖四海。 海上,快馬船疾行如箭, 陸上,八百里快騎行走如飛, 歷時兩年零三個月,大明的艦隊,從天邊回來了! 這消息,隨着快馬船和八百里驛馬,一路撒播了開去。 北京城,大明新的帝都。 船隊歸來的消息讓已顯出蒼老之態的朱棣放聲大笑,笑聲在金鑾殿上久久迴蕩。 他的艦隊回來了。 他的艦隊帶來了英格蘭、法蘭克、葡萄牙、西班牙、匈牙利、德意志、威尼斯、神聖羅馬帝國等歐洲、非洲、阿拉伯世界、印度洋世界的五六十個國家的使節,還有西方最高統治者教皇的使者。 他的艦隊回來了,帶了非洲象、非洲獅、金錢豹、駱駝鳥、鸚鵡、孔雀等無數的珍禽異獸,居然還有一頭麒麟,那擁有鹿的身體、牛的尾巴、狼的前額、馬的蹄子的祥瑞! 兩千年前,這祥瑞出現在一個叫顏征在的女子面前,後來這個女子生下了聖中之聖的至聖先師,兩千年後,它又出現了! 他永樂大帝的艦隊回來了,帶回了如山的寶石、珍珠、黃金、白銀,帶回了檀香、堅木、香料、錫和小荳蔻,帶回了改良瓷器所需的顏料,帶回了許多大明所沒有的花草植物,還有西方獨有的穀物與蔬菜的種子。 朱棣蒼老而有力的聲音在金殿上迴蕩:“禮部,立即開始接待各國使節的準備!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朕正式遷都北京後的第一個新年,朕要與天下萬邦,天下臣民,過一個不一樣的春節!” 杭州港,鄭和艦上。 夏潯對鄭和道:“我的奏章已獲聖上批准,陛下答應我先回金陵,帶上家眷再赴北京。我與公公就在這裡別過吧。” 鄭和笑道:“在泉州時我就聽官員們說,皇上遷都北京之後,正在任上的官員及其家眷是第一批遷走的,第二批就是皇親國戚、王公勛卿。道衍大師已經圓寂,國公是靖難六國公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當朝功臣勛戚中第一把交椅的人物。 再加上,尊夫人乃是先皇后的妻妹,與皇家沾親帶故,在皇親中也是名列前茅,本該早早遷往北京的,只因等你歸來,夫人一直延至今日。賢伉儷情深恩重,令人羡嘆呀!” 夏潯微微一笑,拱手道:“公公一路順風。” 鄭和亦拱手道:“國公保重。” 一輛輕車急急行駛在小路上,數十騎駿馬隨行在左右,馬行輕快,馬上坐著一個個武士。車上,費賀煒向夏潯輕聲稟報着:“潛龍裡意志不堅、不願遠行者,因恐其察覺機密,大多都被調到西北公幹去了,實在調離不開的都已清除!” 夏潯點點頭,問道:“雙嶼衛的事情怎麼樣?” 另一側,辛雷咧嘴一笑:“咱們几乎沒怎麼插手,浙東水師就替咱們把事兒都給幹了。雙嶼衛主力一被調走,剩下些老弱殘兵全不濟事,雙嶼衛被浙東水師全面接手後,就斷了雙嶼衛官兵及其家眷的財路,這兩年他們過的很苦,這些遠洋歸來的官兵回去之後一定氣炸了肺。” 費賀煒道:“聽說遠洋回來的官兵都發了大財?嘿嘿,那又如何,他們的家人受的欺負,可不是錢就解決的。再說,浙東水師已經占了雙嶼衛,絶不肯吐出這塊肥肉,如今他們已經通過軍方運作,將雙嶼衛全部調往天津衛戍守定居,他們全家老少都要離開,更是怨聲載道,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 辛雷陰惻惻地道:“真就有人出么蛾子也不要緊,咱們的驪龍……” 夏潯輕輕一擺手,辛雷立即絶口不談。 飛龍之後有潛龍,潛龍之後還有驪龍,驪龍是什麼龍? 宋詞有云:“曾歸車共載,非虎非熊。急流勇退,淵底臥驪龍。” 臥于淵底,應該是最難得一見的龍了。 夏潯沉默片刻,將面前一口匣子輕輕推過去,吩咐道:“這匣中,就是那遺失的三枚玉璽,叫戴裕彬妥善安排,藏入無主孤墳,再透露于胡濙知道,仔細些,莫出紕漏!” “遵命!” 兩條人影飛快地閃離輕車,須臾功夫,幾匹輕騎離開這支隊伍,消失在山腳下林木中。 日已西斜,一地金輝。 金陵,錦衣衛南鎮撫司。 “大哥!” 劉玉珏淚光盈盈地看著夏潯:“兩年多不見,大哥瘦了。” 夏潯微笑道:“還好,風浪錘煉了一下,我覺得更結實了。你要在南京留守到什麼時候?” 劉玉珏道:“塞哈智大人一直留在北京,這邊只好交給我善後了。等最後一批官員遷徙完畢,我才會過去。” 夏潯點點了頭,目光閃爍着,有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嗯!我要先走一步了,那咱們兄弟,就此分別了。” 劉玉珏笑道:“相信也就三兩個月功夫,等來年開春,我就會過去的,也分不了多少時候。大哥回來,本該我去看你,卻勞你先來看我,還……送了這麼多東西,兄弟好生過意不去。” 夏潯笑了笑道:“應該的,你成親的時候我沒有去嘛。不送你,還要送弟妹不是?” 劉玉珏神情黯了一下,忙又展顏道:“那……我就代她謝過大哥了。”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夏潯笑了一下,略一沉吟,返身自那一堆禮盒上面緩緩抽出一卷畫軸,雙手托着,對劉玉珏輕輕道:“兄弟,這副畫,是羅大人交給我的,就是羅大人自盡的那一天,你還記得麼?” 劉玉珏神思恍惚了一下,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那個刀光劍影的夜晚。 那一晚,羅大人自盡了! 那一晚,蕭千月自盡了! 那一晚,金陵城改天換地…… 雖然,他的心裡自始至終只有過一個男人,可是這一輩子,唯一一個佔有過他身體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而那個男人傳承了這副畫給這個男人,兩個男人,一個是奪去了他身體的男人,一個是奪去了他心的男人,通過這樣的傳承,托着這副畫時,他有種身與心、靈與肉融合在一起的感覺。 他沒有打開,他知道這副畫就是《錦衣伴駕乘輿圖》,當年他曾不只一次在羅大人的房間裡見過它,他還曾代羅大人小心地拂過上面的灰塵,那時候人人都知道這是羅大人的寶貝,除了他沒有人敢去觸碰,畫面上的一切,他最熟悉。 他望着夏潯,訥訥地道:“大哥,你……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 “因為……” 夏潯臉上綻開一個奇怪的笑容:“你應該知道,大哥如今功成名就,靖難六大國公,我是碩果僅存的一位。這些年來,東奔西走,我沒少忙活,這次回來,怕是要就此封刀,安心享樂了。 羅大人傳這副畫給我,是希望我能繼續錦衣衛,並把它發揚光大。可是很慚愧,我並沒有做到,錦衣衛被紀綱弄得烏煙瘴氣。他終於是伏誅了,塞哈智性情直爽憨厚,掌管錦衣衛,還得靠你這樣心細如髮的人! 我把這副畫送給你,也是把羅大人的遺願交給你。雖然跟羅大人作對那麼久,可他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 劉玉珏點點頭,握緊了那副畫,深深地望着夏潯的眼睛,低聲道:“我明白!大哥把這使命託付給我,我就一定努力把它做好!” 夏潯微笑着伸出手,在他肩上輕輕地拍了拍,意味深長…… 第1036章 將欲行 輔國公府要搬到北京去了。 此一去就要長住北京,南京這幢宅院只能留幾個家人看管,以後只能南來巡遊的時候才會在此小住,所以國公府裡的丫環奴婢俱都要跟隨北上。 原本僱傭于本地的仆役有不捨離開故土的,就遣散離去了,到了北京另行招募就是。像那些犯官家眷貶成的官奴或者簽過賣身契的,就得跟着一起走了。 這輔國公府上上下下千餘口人,再加上他們的家眷老小,足足五六千人,這些人俱有行囊,隊伍浩浩蕩蕩,足足裝了八條大船。 燕子磯,夏潯攜一家老小正欲登艦,南京的皇親國戚、權貴功臣都遷都南京去了,還沒來得及遷的官員跟人家輔國公的地位差了十萬八千里,連送行的資格都沒有,是以送行的只有劉玉珏一人。 “兄弟,保重!” 夏潯向劉玉珏拱拱手,劉玉珏拱手還禮,有些失落地道:“大哥一去兩年,此番回來,與小弟真的是生份了呢,忒多的禮節。” 夏潯大笑:“哈哈,人說禮多人不怪,你倒嫌我多禮,好好好,那大哥就不多說了,我這就離去了,你……” 他剛說到這兒,一騎飛來,老遠便叫:“輔國公爺!輔國公爺!” 夏潯和劉玉珏詫然望去,就見一個豪門家丁打扮的人騎着一匹黑馬飛馳過來,因為夏潯穿著便裝,不敢就認,忙下馬施禮道:“不知哪位是輔國公爺?” 劉玉珏道:“這位就是輔國公,你是誰府上的,有什麼事?” 那家丁聽了連忙上前給夏潯跪倒,說道:“國公爺,小的是曹國公府上家丁,曹國公馬上就到,請國公爺稍候片刻。” “哦!李景隆?” 夏潯有些意外,他跟李景隆好久不打交道了,想不到這位一直賦閒在家的國公爺會來送他。夏潯向劉玉珏悄聲問道:“曹國公還沒遷去北京麼?” 劉玉珏留在南京善後,所謂善後,其實就是督促所有該遷往北京的權貴豪卿、文武大臣不要不情不願、拖拖拉拉,所以李景隆雖早就淡出政壇,他的動向劉玉珏卻是一清二楚,便道:“曹國公前些日子生了病,所以沒有及時北遷……” 這話是說給曹國公那家丁聽的,劉玉珏說完這句,馬上壓低聲音,小聲道:“據我所知,生病是假,是不捨得他那些田地莊院、眾多店舖在此荒廢了,除了保留了幾處由他的心腹打理,其它的田地、宅院、店舖,他都親手處理,一一變賣,換成了金銀。” 夏潯聽了不由啞然失笑。 當初,李景隆被陳瑛等人告發“在家坐受閣人伏謁如君臣禮,大不道;其弟增枝多立莊田,蓄僮僕成千,意叵測。”被永樂皇帝問罪,景隆驚恐萬狀,絶食萌志,十日不死,後來走了夏潯的關係,向他討了個主意,這才保全了自己。 在本來的歷史上,李景隆會因這一劫而削爵,曹國公一脈三世而終,因為夏潯這一插手,他的爵位居然保住了,只是經此一劫,李景隆那輕浮的性子便改了許多,時常約束家人子弟,安份度日,漸漸的便淡出了官場和勛戚圈子。從那以後,李景隆不再熱衷權力,對錢卻興趣大增了。 既然李景隆要來送他,夏潯和劉玉珏只好在碼頭等待,等了大約一刻鐘光景,遠遠現出一隊人馬,夏潯和劉玉珏見了都不覺有些吃驚,那車隊迤邐不斷,怕不有上百輛車子,車隊左右還有大批的隨從,這是送人麼?怎麼跟搬家似的。 正吃驚間,幾匹馬當先馳來,到了夏潯面前紛紛翻身下馬,當下一人穿錦袍系披風,快步上前,向夏潯抱拳道:“文軒,久違、久違啦!慚愧慚愧,為兄忙於家事,直到文軒要走,這才聽聞消息,幸好還來得及。” 這人正是李景隆,夏潯本以為他在家裡養尊處優,應該比當年胖了許多,不想這一眼望去,面目清瞿,倒是比當年還瘦一些。 這李景隆本就儀表堂堂,此刻氣質比年輕時候少了些輕浮怠懶,更加的一表人才了,而且從骨子裡透着一股精神勁兒,看來離開官場之後,李景隆修身養性的功力大增。 夏潯忙拱手笑道:“九江兄,久違,久違。你這是……” 夏潯指指他後面長長的車隊,李景隆恍然大笑:“哈哈,怪我,怪我,我知道訊兒晚了,生怕文軒就此走了,追趕不上,所以使人來追國公,不曾說明緣由。” 李景隆道:“為兄不是來送你的,是要隨你一起北上!” 夏潯一怔,似乎有些怔忡,眨了眨眼睛,才道:“你……你跟我……一起北上?” 李景隆笑道:“是啊,前番王公大臣們北遷,我沒趕上,要再拖下去,就趕不上給皇上拜年了。可是我拖家帶口的這麼多人,走陸路太困難了,走水路呢,那海路風浪重重,偶爾還有小股海盜出沒,你說靠我這幾個家丁護院能護得周全麼?” 李景隆一邊說,一邊用馬鞘輕敲着自己的靴筒,悠閒的很:“我聽說文軒要北上,好得很,咱們正好搭個伴兒。” “呃……呃……呃……” “嗯?” 李景隆有些不樂意了:“文軒,莫非不願與我李景隆一起趕路?” “不不不,九江兄這是哪裡話來,我是說……哦,我的船,人都滿了,九江兄這拖家帶口男女老少的,這……” “哈哈哈哈……,你呀你呀,你個楊文軒吶,哈哈哈,你也有犯糊塗的時候,你說我這麼多人,能是搭你的船麼?我只是要與你同路而已嘛,喏,你瞧,我的船來了。” 李景隆揚鞭一指,夏潯扭頭看去,只見長江上游兩條大船很招搖地駛下來,在江邊停住,李景隆回身吩咐道:“快着些,快着些,先把東西搬上船,咱們跟輔國公一塊兒走。” “呼啦啦”先過來一群女子孩子,乃是李景隆的妻妾子女們,奔着那大船就去了,內中一個三旬美少婦還向夏潯盈盈福了一禮,嬌聲喚道:“輔國公!” 夏潯定晴一看,卻是李景隆的愛妾一濁。 隨即,那家丁下人,丫環侍女,便張羅着往船上搬東西,把夏潯看得目瞪口獃。 李景隆瞟了夏潯一眼,湊近了低聲道:“文軒吶,我這兒還有一位你的好朋友,也想跟着一塊兒去北京呢。本來,他是想搭我的順風船,如今我要與你同行,卻不得不告知於你。” 夏潯還沒從震驚中醒來,聽李景隆一說,驚上加驚地道:“還有哪個?” 李景隆扭頭笑笑,在他那幾個侍衛中便閃出一個人來,向夏潯抱拳一輯,喚一聲:“國公!”便潸然淚下。 夏潯一瞧,不禁啞立當場。 原來這人竟是解縉,解縉是被紀綱搞進詔獄的,紀綱伏誅後,解縉自然就被放出來了,可是永樂皇帝不肯復其官職,解縉是個官迷,他才四十多歲,不甘心回家養老,便一直留在金陵疏通關係。 奈何他的人緣本來就不大好,關係還不錯的只有內閣幾位同僚,可他原是內閣首輔,把他請回來,所有的內閣大臣都得倒退一步,給他讓位,誰能無私到那種地步? 結果解縉在京裡活動了好久,一事無成。解縉無奈,便想去北京再找機會,當初他是靠一份《永樂禦極登基詔》發達的,到了北京,未必就沒有機會再進一篇文章,得到皇帝的賞識。 可他在獄裡時,為了讓他少受罪,家裡上下打點,已經散盡家財,如今家裡窮得就只剩下書了,解縉的書倒不好,不說藏書十萬卷也差不多,可他愛書如命,又不捨得把書賣掉,;結果連盤纏都湊不齊,便想帶家人搭個順風船。 一般的官員還真不敢帶上他,這種官場上倒了霉的人物就是個掃把星,誰願跟他拉關係?他的親家,如今的內閣首輔胡廣又是最早一批去的北京,幫不上忙。 結果解縉就找到了李景隆,兩人早年間也是素識,還別說,大概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緣故,又或者是李景隆早就放棄了再入官場的想法,不介意搭上這麼個晦氣,便答應下來。 可是李景隆處理家裡那些罈罈罐罐拖延的時間長了些,李景隆也錯過了北上的最好時機,直到今天獲悉夏潯要北上,這才趕來與他同行。 解縉知道,自己對夏潯的忠告一再置若罔聞,令夏潯大失所望,他在南京活動那麼久,眾多官員無人肯施援手,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夏潯已經放棄了他,因為這一層考慮,官員們才懶施援手。 解縉自己也有些羞見故人,這時被李景隆指出他來,解縉羞慚滿面,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拜見,夏潯一見是他,不由更是愕然。解縉滿面羞慚,頭也不敢抬,只是兜頭一揖,喚道:“國公!” 夏潯看著這個有才的官迷,半晌才苦笑道:“大紳兄……” 解縉道:“解縉不敢再當國公如此稱呼。解縉有負國公厚望,已是慚愧之極。本來,解縉已無顏再見國公,才求得曹國公援手,搭乘他的船去北京,不想終是難免與國公一見……” 說到這裡,解縉不禁流下兩行眼淚。 夏潯仰天一聲長嘆,心中只想:“這兩個活寶啊……,莫非這就是天意?” 第1037章 萬邦來賀 杭州灣,一群大小官員點頭哈腰地看著龐大的艦隊遠去。 艦隊裡的大人物不少,有輔國公楊旭、曹國公李景隆、前內閣首輔解縉。 護送的軍隊則是攜老扶少、舉家遷往天津衛的雙嶼官兵,船隊的規模達到了百餘艘,不過在見識了鄭和所率領的千艦北上的壯觀場面以後,百餘艘大艦的場面已經不致于叫他們大驚小怪了。 大官們由中官們的巴結着離開了,然後小官們耀武揚威地也走了,剩下市舶司的幾個小吏也準備走人。 “瞧瞧人家國公爺這排場,聲勢浩大啊!” “嗨,各有各的命,羡慕不得。咱小人物有咱小人物的爽快處。你瞧這大年就要來了,就不說越往北去天氣越冷吧,光這北風就夠瞧的,他們得在海上划著之字往前繞,萬一碰上場大風浪,那多危險? 當年大無伐日本,幾百條船可不全扔那兒了?沒法子啊,玩命也得趕在春節前到北京,要給皇上老爺拜年去,大人物也不容易啊。” “說得也是,你瞧咱們那些上官,平素裡簡直就是天王老子第一,他老二,喏,這不府裡的官兒們一來,一個個也得陪着笑臉哈着腰,你瞧他們這一回去,少不得要陪着吃吃喝喝,臨走還得把人家答兌的舒舒服服的,還是咱們好啊,犯不着那麼巴結。” “嘁,那是因為你巴結也就是個小吏的命!” “得得得,你又來了!早點回去置辦年貨吧,過年啦,咱們職微人窮,可過年這時候咱們最自在、最快活,不用絞盡腦汁地想著給上官送什麼禮,不用扔下老婆孩子去陪人家喝個翻江倒海,喜歡了找幾個朋友喝,要不然就在家陪老婆娃兒,舒坦!” “哈哈哈……” 幾個小吏互相打趣着走開了。 山東半島。 早在上古時期,商湯的祖先就通過這裡實現了與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的聯繫。 膠東半島的萊夷人最早掌握了航海和造船技術,少昊時期,先人就在這一帶活動,夏代帝芒曾“東狩于海,獲大魚。”商末,箕子渡海,由此入朝。 春秋末葉,孔子曾在此望海而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先秦時期,由此赴海外尋找三神山的航海活動更是層出不窮,直至北宋滅亡,宋室南遷,建立南宋,航海中心才漸漸南移。 這幾年來,山東的幾個港口重新恢復了繁榮景像,此刻,港灣裡就停泊着三十多條準備啟航的大船。 “彭少東,這大雪寒冬的,還要出航啊?” 彭子期領着幾個人踩着積雪正咯吱咯吱地往碼頭趕,碰上一些剛從碼頭出來的人。 冬天,港口蕭條了許多,碼頭的人並不多,這些剛從碼頭出來的人也是常車在此進行海洋貿易的人,兵是他們財力有限,缺少遠洋大船,主要只跟日本、朝鮮往來貿易。 老遠看見彭家少東主彭子期,他們就熱情地打招呼。 “哦,韓老大,過年好啊!” 看見來人,彭子期站住身子,笑着拱手:“呵呵,我們這趟不是遠洋,這不是我那妹夫要舉家遷往北京麼,我琢磨了,皇上遷都北京,以後這北方航運的生意一定小不了。我爹打算帶些人隨我妹夫一塊兒去北京,等在那屐鋪個攤子。” “哎喲,恭喜恭喜!戴少東,你那妹夫是當朝國公啊,有這麼一門親戚,那還有啥說的,等你彭家在北京城站住了腳跟兒,你們可得幫襯兄弟一下呀!” 彭子期哈哈笑道:“韓老大,瞧你說的,大家鄉裡鄉親的,互相幫忙、互相幫忙!” 對答了一番,雙方拱手作別,彭子期一行人又往碼頭趕,北風呼嘯,彭子期用毛巾掩着口,問旁邊一人:“老爺子啥時到的?” “剛到,老爺子正發脾氣呢,所以我才趕緊跑來找上東。” “發脾氣?因為啥?” “還不是因為西門家麼……” 彭子期嘆了口氣,無辜地道:“這能怪我麼?我也不知道他會來啊。” 碼頭上,停泊在岸邊的一艘大船上,彭老莊主正在吹鬍子瞪眼睛。 西門慶翹着二郎腿坐在下首,慢條斯理地喝着茶,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兒。 小東嫂子跟懷孕的女兒坐在一旁說著悄悄話,南飛飛則攬着小女兒,正給她講故事。 彭老莊主拍着桌子憤怒地道:“誰叫你來的?” 西門慶一臉的無所謂:“我自己啊!” “你的店舖生意呢?” “我這幾年沒閒着啊,早就暗中陸續盤出去了,接手最多的就是北京謝老財!” 彭老莊主的桌子捶的更響:“你把你在山東的店舖盤給北京的謝老財,然後你去北京做生意?這鬼話誰信?一旦查出,豈非大大的破綻?” 西門慶攤手道:查出了又怎麼樣?他們上哪兒查我去呀,我這不是跟文軒兄弟情深麼,要不你以為我願意拋家舍業的?” 彭老莊主恨恨扭頭:“老子船上沒帶你一家人的口糧!” 西門慶:“可拉倒吧你,老莊主,你們這麼多大船,裝的全是糧食,你以為我不知道?就差我一家幾口人?再說了……” 西門慶嘻皮笑臉地道:“你們就不需要郎中麼?” 彭老莊主昂頭道:“希罕!我們各行百業,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用得着你?” 西門慶擼擼袖子,傲然道:“要說這婦女科裡,還有比我更高明的麼?” “你……你……,你氣死老夫了!” “氣死我可治不了。” “你……你……,真真氣殺老夫了!” “哎喲!艙前剛剛走過的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女子,好漂亮啊!” “西門慶!” 小東嫂子和南飛飛登時條件反射般,同時抬起頭來,柳眉倒豎,一雙鳳眼殺氣騰騰。 “莊主,惜竹夫人到了。” 關鍵時刻,彭家家丁解圍西門慶立即跳起來許驚喜狀道:“岳母大人來了?”便屁顛屁顛地逃了出去…… 大年初一。 大明睥睨萬邦,萬國來錢 驍撥奏樂,大象垂下鼻子,雲狀的煙霧從龜、鶴型的香盒嘴中升起。 皇宮中排起盛大莊嚴的儀仗大明皇帝陛下以大朝會時的盛大儀式步入金殿。 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勛貴公卿濟濟一堂,一向寬敞宏大的殿堂今天似乎顯得有些擁擠,因為上面擠滿了世界各國的使節。 曾經佔據中亞和西亞,威攝着整個西方的強大的帖木兒王的兒子所派來的使者,第一個朝永樂大帝磕頭,可是因為禮部要教授太多國家使節禮節,教習的不夠熟練,第一個頭磕的不標準於是禦前內侍命令他重新磕頭直到他第三次跪倒才被永樂大帝擺手趕到了一旁。 滿刺加王的使者跪了,因為大明不但讓他們擺脫了暹羅人的控制自立一國,冊封了他們的國王,而且通過大明在那裡建立的港口和眾多貿易店舖,確保了他們在整個南洋的貿易中心的地位。 暹羅王派來的使者跪了,雖然他們失去了滿剌加,但是在大明的支持下,高棉人和真臘人再不敢明目張膽地同他們開戰同時他們也獲得了許多貿易特權。 朝鮮王的使者跪了,他們一直依剌着中國,他們的使者諂媚地稟報皇帝陛下他們奉旨建造的天文台已經完工,並且再次奉獻一批高麗少女。 大明冊封的日本國王足利義嗣也跪了,在大明的支持下,他成功地擊敗了他的兄長,繼承了他父親的權力,如今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已成為日本國最有權勢的人,而這權力的穩定倚剌于大明。 和寧王阿魯台跪了,他如今一直生活在瀋陽衛,僅僅是韃靼名義上的領袖,整個韃靼已完全納入大明的治下。 順寧王把禿孛羅和瓦剌都指揮僉事脫脫不花(萬松嶺)也跪了,大明已向內耗到無以為繼的瓦剌派出了第一批流官,他們需要用他們向皇帝陛下的恭馴來輓留儘可能多的權力。 古裡王跪了,四十大盜閙王宮的消息令得越來越多的國家覺得這塊肥肉很容易吃掉,他們需要這個強大的宗主國的庇護。 來自教廷和密宗的使者向皇帝陛下獻上了他們的祝福,來自歐洲的使者們被慷慨的皇帝陛下允許他們按照西方的禮節,向他行了單膝下跪的吻手禮。 來自奴兒干都司的一位部族首領發現他們的皇帝陛下在最初的欣然之後,開始變得心不在焉,他總是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什麼人或等候着什麼。 禦階下,皇太子朱高熾由一個小內侍扶着,陪同他的父親一起會見群臣和中外使節,在他左手邊是皇太孫朱瞻基,這時一個小內侍正走到朱瞻基面前竊竊私語。 朱瞻基皺了皺眉,小聲道:“還沒有到?” 小內侍道:“是,奴婢剛剛問過,還沒有消息送到。” 朱瞻基生氣地道:“這個楊旭,明知道冬天海路不好走,不早些上路?竟然延誤了皇上的大典,真是無君無父!” 朱高熾站久了直冒虛汗,隱約聽見兒子在抱怨什麼,便微微側了身,問道:“什麼事?” 朱瞻基忙道:“父親,楊旭還沒有再。” 就在這時,又一個小內侍匆匆走過來,急急說道:“太子殿下、太孫殿下,天津港口送來消息,恐怕……輔國公的船隊出事了!” 第1038章 笑傲江湖 胡冬天的風剛烈而兇猛,吹得波濤大作,巨浪重重地拍打在船體上,濺起一堆泡沫。 天空陰的像鉛,海水變得更混濁了,不見湛藍、不見天綠,它陰沉沉地咆哮着,翻騰着,成排的巨浪不止停歇地一遍遍撲來,撞得那戰艦在風浪中發出吱吱嘎嘎的慘叫。 “千戶大人,我們發現了一些船舶碎片!” “快撈上來!” 很快,一張魚網兜着一堆碎木板提到了甲板上,那千戶俯身下去,親手解開魚網,一塊塊認真檢查着,半晌之後,頽然道:“這幾塊碎船板,是我們大明水師艦船上的材料。” 旁邊一個士兵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您看會不會是······” “不要胡說!” 千戶大人厲聲制止了他的胡言亂語,剛剛站起,瞭望樓裡士兵大聲叫道:“千戶大人,前方發現三艘戰艦!” 千戶按刀問道:“什麼人?問他們身份!” 旗語在船頭打起,片刻之後,有人回報:“大人,是杭州水師的人!” 千戶大人吩咐道:“靠過去!” 片刻之後,雙方艦船靠近,對面船上一個指揮使官服的人把手攏成喇叭大聲喊道:“是遼東水師的兄弟嗎?有沒有什麼發現啊?” “我們只找到一些船的碎片!杭州水師的弟兄有什麼發現啊?” “我們撈到幾具屍體,現在還找不到人來辯認,不知道是不是國公船上的人啊!” 雙方簡單地溝通了一下,那千戶官嘆了口氣,迴首望向東方,喃喃地道:“日本國也奉聖旨出海尋找了,希望他們那邊能有所收穫吧。” 旁邊·那小兵說道:“國公那麼大的本事,一定不會死的!” 千戶大人臉色陰霾·輕輕地道:“但願如此······” 大明北上的船隊在日本海峽遇到巨風大浪,重演百年前元朝伐日大軍的覆轍,全軍覆沒的消息已在整個大明迅速傳開。 劉玉珏聽了消息之後如瘋如狂,他到處打聽消息,確認夏潯消息不明之後,不禁大哭,繼之便藉酒澆愁·一連三天·一向文質彬彬斯文有禮的劉鎮撫就變成了一個眼睛紅通通的酒鬼,駭得他那些部下沒有一個敢在這時接近他。 夜色已深,劉玉珏猶在藉酒澆愁,他緩緩展開夏潯送給他的那副《錦衣伴駕乘輿圖》,慢慢地看著·眼淚一顆顆地落在圖上。 這副畫他一直不敢展開,因為那固然是楊旭送給他的心意,他卻怕想起羅克敵,然而現在…… 畫展開,劉玉珏顫抖着又去拿酒,去因握杯不穩·一杯酒全都灑在畫上。這可是大哥留給他的畫!劉玉珏慌忙灑去畫上的酒水,摸出一方手帕小心地去蘸畫上遺留的酒漬,忽然,他似乎發覺了什麼。 他持着畫軸的兩端,認真地看了看,又舉起來迎着桌上的燈光看了看,然後輕輕摸索着兩邊的畫軸。 “嚓!”地一聲輕響·兩端的畫軸一下子彈開了。 羅克敵和夏潯都傳過他許多門道,既然起了疑心,這區區法門怎麼難得住他。 劉玉珏望着這副畫怔怔地出神良久,才伸出一隻手,輕輕去揭那畫·他有些膽怯,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一些什麼。 夾層裡的東西呈現出來了·劉玉珏將那薄如蟬翼,疊了三層的名單取出來,緩緩打開,一份詳盡的名單躍入他的眼帘,劉玉珏看著那說明,看著那名單,神情瞬息萬變。 “開國元勛盡已不在人世,靖難六國公碩果僅存,既是皇親又是勛貴,在軍中和朝上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是羅大人離開這個人世之前交給我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這次回來,怕是要就此封刀,安心享樂了······” 夏潯說過的那些話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劉玉珏突然明白了。 “大哥他沒有死!哈哈哈哈······” “大哥,你為什麼不帶我,為什麼不帶上我?嗚嗚嗚······” 房中一陣笑聲,繼而一陣哭聲,守在廊下的兩個錦衣校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大人與國公兄弟情深,傷心過度,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為什麼不帶上我,你以為,我希罕這個官職?你可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陪在你身邊。你不在這裡,我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劉玉珏眼中淚光閃閃,他低聲傾訴着,將那團帶有名單的絹布移向燭火。 很快,那名單就化成一團烈焰,在劉玉珏眸中映起了兩簇火苗,炙傷了他的肺腑…… ※※※※※※※※※※※※※※※※※※※※※※※※※※ 陰沉沉的海面上,百餘艘大艦乘風破浪。 這片區域有許多小島,水手們擔心附近暗礁太多,不得不格外小 旗艦上,夏潯一家人有的在自己艙裡休息,有的在客艙裡坐著聊天,楊懷遠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則在船艙裡蹭來蹭去的“擦地板”,夏潯從後艙走進來,看樣子他剛剛睡醒,還有些睡眼朦朧。 楊懷遠一見爹爹,便爬起來撲過去,叫道:“爹爹,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夏潯彎腰抱起他,笑道:“一個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很好玩,要不要去?” “要!要!整天悶在家裡,好無趣!” 楊懷遠一 聽好玩,便興高采烈地拍手道。 夏潯笑着拍拍他的屁股,把他放下,道:“去,帶弟弟妹妹玩去!” 扭頭又問蘇穎道:“怎麼樣,各船都還安定吧?” 彭梓祺搶着道:“自從頭一天殺了些搗亂的、反對的,把屍體拋進大海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公開反對了,或許還有些人不情不願,不過···…他們翻不了天。” 夏潯點點頭,又問謝謝道:“哦·對了,李景隆怎麼樣了·他還在絶食哭鼻子麼?” 唐賽兒搶過謝謝的話頭,嘻嘻笑道:“他呀,現在正吃東西呢。” 夏潯不禁嘆笑道:“這位仁兄,還真是一個活寶!你們坐著,我到船頭去看看。” 茗兒忙取過一件大氅給他披上,囑咐道:“船頭風大,你剛睡醒·莫着了風寒。” “嗯!” 夏潯溫柔地拍拍嬌妻的小手·一拉艙門,走了出去。 一出船艙,便是凜冽的寒風,離開溫暖如春的船艙,這感覺格外明顯。 船頭寒風獵獵·船員們正在專注地駕駛着,經過貫通歐亞大陸的海洋遠航的錘煉,這些水手對這樣的風浪毫不在意,他們在意的只是水下的暗礁,走在最前面的小船正負責引領着他們。 夏潯慢慢走到船頭站定,扶欄四顧·在這艘大艦的四周,一百多條巨艦乘風破浪,沿著他確定的方向同步前進,非常壯觀。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留戀而惆悵的目光緩緩望向來路,那裡水天一色,早已不見一點陸地的影子。 曾經有人說·大明之亡,亡於氣數。 因為從明嘉靖年間到清乾隆三十五年,全球氣溫下降,進入小冰河時期,導致這大明的糧食產量驟降·大災之後農民揭竿而起,接着又發生了波及華北數省的大鼠疫·終於導致明朝的滅亡。 夏潯對此不以為然,明之亡,自然災害的因素肯定是其中之一,但它絶不可能是唯一因素。小冰河時期不是針對大明這一方國土的,整個世界都在它的籠罩之下,受它影響而亡國的還有哪個? 為什麼朝鮮的李朝沒有亡?為什麼日本的德川幕府沒有亡?為什麼印度的莫臥爾王朝正值鼎盛?為什麼土耳其的奧斯曼王朝和波斯的薩法維葉王朝來日方長?為什麼俄國日益壯大?為什麼英法兩國都安然無恙? 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外部的因素、內部的因素,無數的條件恰好在那個時間交織在一起,矛盾集中爆發,才是它滅亡的原因。 而現在,它的改變已經太多太多,不管是外部的還是內部的。 它將變得更健康、更強壯,導致在本來的歷史上發生的那悲慘的一幕,已經有太多的促因消失不見,他相信這個國家的國祚將更綿長。 幾千年來,它一直走在整個世界的前面,現在它依然會走在世界的前面。而未來,即便這個王朝不在,這個民族也不會因為在整個世界突飛猛進的時候閉關鎖國而錯失良機,被整個世界拋在後面。 它,將依然走在整個世界的前列!他相信,大明的未來,將不再是他所知道的那個未來,這裡充滿了變數也充滿了希望,這裡將要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將是一個從未讀過的故事。 寒風凜冽地吹着,拂動着他的衣裳,夏潯向故鄉深情地再望一眼,又轉首望向他駛去的方向。 有些人以為日本海以東就是永無止盡的大海了,夏潯卻清楚地知道,不是! 前面不是無盡的大海,而是一片廣袤而富饒的土地。 那裡距大明的距離,遠比他們駛到歐洲更近,也比他們駛到波斯灣更近,甚至比他們從南京駛到滿剌加都要近,那裡是阿拉斯加。嗯,現在那裡還不叫阿拉斯加,以後應該也不叫這個名字了。 他還沒想好給那兒取個什麼名字,或許這種事兒還是交給解縉那些文人去頭疼比較好。 夏潯微微地笑起來…… 北京城,乾清宮內,朱棣斜倚在炕上,身下的火炕燒得滾燙,腿上搭了一條駝絨毯子,身前還放著一個火盆,可是那雙老寒腿依舊痠痛入骨。 天津水師都指揮使江岩戰戰兢兢地把他們搜尋大海一無所獲的消息說了一遍,朱棣聽完了沉默良久,輕輕擺了擺手,江岩忙躬身退了下 朱棣拿起兩份秘奏用他已顯蒼老的手掌輕輕磨挲着,那是東廠木恩和錦衣衛塞哈智尋方輔國公下落所上的奏章。 皇太孫朱瞻基見他神色不豫,忙道:“國公的意外實屬天意,皇爺爺還要以江山社稷為重,莫要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朱棣深深地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將那兩份秘奏扔進了火盆,黯然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啊……” 奏章在火盆中熊熊燃燒起來,朱棣艱難地躺下,緩慢地轉過身去,背對了火盆。朱瞻基忙上前給他展開被子,朱棣喃喃地道:“朕一直喜歡北方的冬天,可是現在,連北方的冬天也這麼難熬了,朕老了,真的老了……” “皇爺爺?” 朱棣沒有回答,他只是將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這一刻,他和一個普通的體衰怕冷的老人沒有什麼兩樣…… 第1039章 天國再建 一陣春雨之後,彩虹掛在長空。 一群土着居民出現在地裡,開始整理田壟,堆起田埂,用木製的簡易鋤頭鋤草,播種、施肥。 如果有其他部落的土着居民經過這裡,會很驚奇地發現,這裡人的的舉動和以前竟是大不相同。 因為這裡的人以前種莊稼,一直是用木棍在濕漉漉的草土上隨便戳個小洞,然後把玉米粒、豌豆、西葫蘆等各式植物的種子丟進去,既無須鋤草,也不用整理出那一塊塊的整齊的田地。 同時,這些鋤頭等勞作工具他們也是沒有見過的,真是新奇的玩意兒。如果他們停下來待一段時間,他們會發現更多新奇的怪東西。 這兒的人有牛馬卻不知道讓它們載物,現在他們會發現這裡的人會用牛馬馱運東西。他們拖拉重物不知道製造車子、利用車輪來節省力氣,現在他們會發現,這裡有許多獨輪、雙輪甚至四輪的木頭車子。 這都是天國的使者教給這些當地土人的,天國者還給他們取了一個統一的名字,說他們叫漢人。° 這天國的駛者自然就是夏潯一行人。 夏潯的船隊是在阿拉斯加登岸的,那裡現在不叫阿拉斯加,叫望明島。這名字不是解縉取的,而是小荻。夏潯覺得挺有意義,便叫石匠在那裡豎了石碑,正式定下瞭望明這個名字。 同時,他也正式改回了自己的名字----夏潯,儘管除了小荻和梓祺,其他家人根本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改名,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望明”的氣候十分寒冷,夏季溫度也不高,更不要說冬季了,同時那裡距大明還太近,對這些一路飄洋過海過來的人來說在距大明很近的地方有這麼一塊巨大無邊的土地已經不是秘密。 為了防止有人難捨故土,尋機逃回,夏潯為了安全,只能帶領他們繼續往縱深走經過了近一個月的跋涉,他們在這片新大陸的中間地帶登岸了。 他相信在這些不瞭解世界地理,一路也不曾留下海圖的情況下,除非整艘船的船員全體叛變,靠着他們的經驗和記憶,或有可能逃走,否則將無法再離開這才把這裡確定為定居點。 他們一路停泊、登岸、休息的過程中,船員發現他們在這片新大陸上並不是孤獨的存在,這裡已經有居民了,這些居民就是被後世人稱為印地安人的那些當地土着。 他們最擔心的是被拋棄在整個世界之外,而這裡早就有居民,而且也是黑頭髮、黃皮膚,這個發現讓他們惶恐不安的心情漸漸安定下來。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解縉興奮地發現:這裡的人很可能同自己一樣也是炎黃子孫,他們應該是殷商遺民。 最初引起解縉懷疑的,是當地土人的一些詞語和知識一路下來,他發現一些當地土着把小孩子稱為“娃娃”,一些地方的土着對“你、我、他”的發音稱為“寧、內、伊”,稱河流為河,稱船為舢板,而留着垂髻的童子,也與中原小孩子的打扮毫無二致。 當他們定居下來,得以更細緻地接觸這片新世界之後,他更發現許多古代石刻,那上邊的文字與他稍有涉獵的甲骨文非常相似有些字甚至完全一致。 此後不久,夏潯他們在當地起造房屋,建設城堡,竟從地下發掘出十六尊翡翠雕像,這些雕像人的面孔與漢人無異,而且頭顱刻意雕得又高又長。 解縉知道這種風格的雕塑乃是殷商時代的人所崇尚的習俗而在發現翡翠雕像的地方,他們還發現了六塊玉圭,圭板上刻有類似商殷甲骨文的字跡。 在此建立城堡之後,解縉受命帶人探索周邊地域,與一個叫“瑪雅”的部落產生了緊密的聯繫,他發現瑪雅部落的祭司會用針炙治病,在這個瑪雅部落的附近,還廣泛生長着在中國廣東福建一帶才有的涕竹,還沒聽說在世界的其它地方有過這種植物。 他們與當地土着漸漸熟悉、瞭解,大約一年之後,解縉稍稍理解了他們的語言,這裡的部落酋長告訴他,涕竹是他們祖傳的一種外傷藥,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祖先的首領侯喜王留傳下來的。 他還說,在他們故老相傳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來自天國,他們的祖先從天國乘涕竹舟沿天之浮橋,來到這個地方,並從此留在了這裡。 解縉立即叫這個瑪雅人帶他去拜見部落裡的老祭司,老祭司友好地接待了他,並向他講述了古老傳說中的侯喜王的故事。 老祭司告訴他,在他們族中,世代相傳,兩千五六百年前,他們的祖先共二十五族,乘坐涕竹舟,沿著一段島嶼不斷的海面來到這裡,分別建立了幾個王國。其中勢力最大的就是他們的王:侯喜王。 侯喜王勇敢強大,卻也性情殘暴,他對招進王宮侍候他的男人施以宮刑,對冒犯他的臣民施以炮烙。有一年,一個叫日昇國的小王國毀于嚴重的地震,日昇國的百姓投奔侯喜王,侯喜王沒有幫助他們,卻把他們變成了自己的奴隷。 難民們非常悲傷,一位住在山上的侯喜族的醫生聽說之後,就趕到王宮,向侯喜王唱道:“二十五族為兄弟,跟着侯喜過天之浮橋島,途中艱險不能忘,分發麥黍眾鄉親,兄弟莫將兄弟辱,天國再建冬復春……” 侯喜國的百姓聽了都放聲大哭,候喜王聽到這首歌后悲痛欲絶,他流着淚向臣民們請罪,釋放了奴隷,並拿自己的財物幫助他們重建了自己的王國,從此,很少有哪個部柵再倚仗強大而欺凌弱小,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都是兄弟姐妹。 老祭司還應解縉所邀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古語的發音,連他們本族也沒有幾個人記得了,解縉自然更加不懂,不過他注意到,那首蒼涼古老的歌謡中每一句歌詞都是一字一音,而解縉所知道的其他各族的語言卻少有這種特點。 “侯喜王,侯喜王,二十五族為兄弟跟着侯喜過天之浮橋島……” 博記博聞的解縉忽然想起一樁上古秘聞: 昔年武王伐紂,紂王當時正派大將攸候喜討伐東夷,國內空虛,周武王趁機起兵,一戰而克,紂王自焚而死,商朝亡。之後商朝大將攸侯喜和忠於商朝的林方、人方、虎方等部落的十餘萬大軍突然失蹤,成為一樁千古奇案。 莫非 中國式的稱呼、髮式,甲骨文式的石刻、玉圭,殷商時代的雕塑,針炙術和涕竹療傷的中醫偏方,還有他們口口聲聲所說的那位侯喜王,還有什麼天之浮橋,他們一路過來時穿越海峽時,可不就是隔不多遠便有一座小島? 莫非這侯喜王就是攸侯喜?這些土着就是當初那些失蹤的殷商士兵後裔? 解縉立即把這個猜測告訴了夏潯,夏潯才不在乎這個考據到底是否準確對他來說,這個考據有利於他們與當地人更好地融合在一起,這就夠了,於是,夏潯告訴這些當地土着,他們就是從天國經由天之浮橋過來的。 他不但如此告訴瑪雅等各個印地安部落的人,而且也如此告訴他帶來的數萬人,同宗同祖,有利於他們的友好相處。 得知這些擁有着強大武力、而且比他們更文明先進的遠方來客是從他們祖先的國度來的消息後,當地的土着部落表現得非常歡喜善良的他們立刻接受了這些來自遠祖故鄉的親人,對他們親切中甚至透着一種敬畏。 他們非常的尊敬先人,而這些來客是從他們先人的國度來的,在心理上,他們就覺得這些來客在輩份上要高於自己,血緣上更是親如一家他們親切地稱呼這些從“天國”來的人為祖人。 從此,夏潯帶著他的人就在這兒定居下來,通過教授當地人更先進的生產方式,他們博得了周圍地區眾多印地安部落的尊敬和信服。 當他們在當地土着驚奇的目光下,和泥燒火,變成硬硬的“石頭”,併砌成房子和高大的城堡時,他們已是周圍所有部落公認的王的部落。 新的城堡叫夏威夷。這夏威夷可不是美洲東部那片島嶼,城堡的名字是夏潯取的,旁人都以為這個城堡的意思是說他要威鎮四夷,卻不知道這只是夏潯的惡趣味而已,到了這裡以後,他的確是率意了許多,自由自在,無所束縛。 夏潯發現,在這片土地上,有着在其它任何地方都還不曾見過的眾多植物,這裡可食用的植物種類比世界其它所有地方加起來的還多。 豐富的資源,受人尊敬的地位,再加上許多還沒有老婆的士兵在這裡得以娶到一位健康性感、活潑可愛的印地安女郎,他們的心終於留在了這裡。 夏潯的船上有意地帶了各個方面的人才,他們有文士、有醫生、有石匠、鐵匠、裁縫、水手和農民,他們在這裡採石、煉鐵、還製造火藥…… 越來越多的當地土着知道了他們的存在,他們紛紛派人來結納祖人,學習他們的先進文明,這些祖人的威望越來越高,他們儼然已是這個新世界的主宰。 ※※※※※※※※※※※※※※※※※※※※※※※※※※※ 又是一年春天。 夏潯抱著二兒子楊懷至站在沙灘上。 楊懷至奶聲奶氣地問:“爹爹,為啥地球是圓的啊?” 夏潯微笑道:“大概,是老天有心讓那些走失或迷路的人,能夠重新找到他們的起點吧。” “那咱們從這兒游過去,就能回老家麼?” 夏潯被兒子的童言稚語給逗笑了:“對,從這游過去,就是咱們的老家。等寶寶長大了,造一艘大大的船,游累了就上船坐著,一直往前走,日落處,就是咱們的故鄉。” “哦……” 楊懷至含着手指想了想,扭身又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說道:“月蓉姐姐說,在故鄉的時候,以為太陽是從這邊的大海裡升起來的,可我們到了這裡太陽還是在遠處的海裡。我們如果往那邊走,會找到太陽麼?” 月蓉是西門慶和南飛飛的小女兒,平時也老跟楊家的幾個孩子玩在一塊兒。 夏潯道:“不會,要想找到太陽除非造一艘會飛的船。不過,我們要是往那邊走,會到一個叫做歐洲的地方,爹爹曾經去過那兒,往那邊去,要比往這邊走近許多,等你長大了可以到那邊去玩。” “那兒好玩麼?” “當然好玩,你不但可以在那裡看到許多金髮藍眼的西方人,還能看到和我們一樣的東方人。兒子,那可是你老爹開闢的航線,等你見到他們,不需要費心去學他們的語言,因為咱們說的話一定是他們的通用語。” “哈哈,一說起來爹就開心,兒子,你知道爹開心啥麼?” 夏潯興高采烈地問道他的許多說法常被妻子們笑為“胡言亂語”,也只有他的兒子女兒們才相信老爹說的話。雖然他如今已是遠近所有部落公認的部落長,可是知音難求啊。這些話也只能跟這不諳世事的兒子聊了。 “不知道,爹爹開心什麼呀?” 夏潯拍拍他幼滑的屁股,笑道:“爹開心的是,咱漢人的子子孫孫再也不用全民學那坑爹的英語啦,通譯而已,不就是翻譯麼?一家四夷館不夠,十家總夠了吧!用得着人人當翻譯去?捨本逐末!他奶奶的……” 楊懷至不明所以,笑嘻嘻地學他爹:“去他奶奶的!” 夏潯哈哈大笑:“對!去他奶奶的。噯?不對啊!爹可以說你可不能這麼說,再學髒話,看你娘聽見了不揍你。嗯,以後啊,咱們叫洋鬼子統統跟咱們學漢語,過不了四級他想拿畢業證門兒~~~都沒有啊!” 楊懷至揮起小拳頭,道:“門兒~~~都沒有啊!” 夏潯興緻勃勃地道:“就算他是研究自己國家歷史的,不懂漢語也不給他評職稱!叫他們的孩子把學業中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學漢語上,哈哈哈,想想都爽啊!” 楊懷至在夏潯懷裡手舞足蹈,也學着他爹叫:“爽啊!” ※※※※※※※※※※※※※※※※※※※※※※※※※ 許滸帶了幾個人,在海邊找到了正在yh不已的夏潯。見他跟兒子聊得眉飛色舞,不禁笑問道:“文軒,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夏潯扭頭看見是他,便放下兒子,拍拍他的小屁股道:“去,找哥哥玩去。 楊懷至撒開雙腿向哥哥跑去,不遠處的淺灘上,楊家幾個半大的孩子正跟幾個印地安小孩在嬉水捉魚,還在岸邊堆出許多沙子的城堡。 一片小海灣裡,印地安人摒棄了他們的獨木舟,他們在天國祖人的幫助下,學會了建造帆船,幾艘由他們自己親手製做的小帆船正做首次下海的嘗試。 “許大哥回來了。” “嗯,鐵礦山那兒有何天陽照管着呢,我就回來了,這才離開個把月吧,我看城裡頭不只建了醫館,連學院都要建起來了。” “是啊,小孩子們可不能光學些基本的生活技能。在這兒,識字讀書是祭司才會做的事,咱們可不能這樣。雖然說殷商時代的文明比不得現在,可要不是因為他們當年東渡時軍中本就沒有幾個有學識的人,到了這裡後只顧吃飽穿暖,還是不重識它,也不會反比先人們還要落後了。前車之鑒,咱們的後人必須更文明更先進,可不能退化成野人。” “嗯,還是你高瞻遠矚啊!” 許滸與夏潯並肩而行,敘及這一年多來的變化,感慨地道:“我們到這兒已經有一年了,我們的名聲所到之處,所有的部落都望風歸附,你不會想一直把咱們的城堡當成一個部落吧?” 夏潯睨了他一眼,微笑道:“哦,你有什麼想法?” 許滸緩緩地道:“你不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在這裡建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麼?” 夏潯負着手,沿海灘緩緩而行,斟酌着沒有說話。 許滸追上去,又道:“用你的話說,這裡的人,因為這兒的土地太廣袤,又是如此的富庶,這裡的人在草地上隨便挖個坑種下種子,都能不愁吃用所以他們一直沒有什麼發展。他們太落後了,我們不需要動一兵一槍,就能讓他們歸服。 何況,他們對我們這些祖人既崇拜又信服只要我們確定立國,他們一定會望風歸附。把他們納入治下,對他們也是一件好事,你總不希望他們一直像野人一樣生活吧?” 夏潯笑了笑,俯身抓起一把金色的沙子,攥了攥,慢慢捻動讓那黃沙如沙漏般緩緩流下,緩緩說道:“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想過,我甚至已經想好了我們新立的國家的名字。” “哦?” 許滸欣然道:“原來你也有此打算,你打算給咱們的國家取個什麼名字?” 夏潯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沙子,背着雙手面朝大海站定,說道:“夏朝!咱們的國家,叫大夏!怎麼樣?” 許滸的目中湧起一片熾烈的光芒:“好名字!夏商周咱們是要在這兒開闢一個新的華夏了!同時,你還改了姓夏,呵呵這既是國名,也是國姓,等這大夏一建立,你,就是這大夏的第一任皇帝!這片海外世界上的始皇帝了!” 夏潯笑而不語。 他不想當皇帝,他想在這兒建立一個三權分立的聯邦制國家,國家的元首數年一選。對所有的人民來說,這遠比帝王制度更合適。 對他的子孫們來說,如果祖先給他們創造的起點這麼高,他們還是無所建樹那就能使多大碗,便吃多少飯吧。 再好的教育也不能保證子孫代代賢明,而絶對的權力,一旦碰上一個昏匱的君主,就會給這個國家帶來不可輓回的惡果,那時給他子孫帶來的將是亡家亡族的災禍。 他的政體設想在大海對面至少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的,沒有那種基礎。而在這裡則不然,這裡本來是一個個的部落,部落酋長們並不是世襲的。他們這幾萬人,人數最多的就是原雙嶼衛的士兵和家眷,而不管是雙嶼島的大首領還是雙嶼衛的都指揮,也同樣不是世襲的。 從無到有,不需要去打破舊的框架,反而是最容易建設的。不過,以前他對這方面瞭解的也不是許多,表面浮淺的瞭解,並不能在他創立一些具體制度時提供多少幫助,他還有許多想法需要完善。 同時,建國的倡議,在城堡裡早就開始了,許多人,尤其是他那老丈人彭老莊主,是極為熱衷捧他做皇帝的,對這些人他也需要做個溝通。 當然,這時候夏潯還不知道,在這片大陸的最南方,回國無望的任聚鷹已經稱帝,國號大嶼,他正在瘋狂地兼併着一個個部落,他走的是跟夏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政體道路。 而他們之間的交集,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許滸見夏潯笑而不語,微微嘆息一聲,緩緩退後兩步,手已搭在刀柄上。 夏潯望着大海還在笑,只是那笑漸漸變得苦澀起來:“我們這樣不是很好麼?一定要自相殘殺?權力,真的可以令人瘋狂!” 許滸正要拔刀,聞言卻攸地一驚,失聲道:“你你知道我要… 夏潯沒有回答他這句話,只是黯然問道:“為什麼我們只能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 “你錯了!” 許滸定下神,沉聲道:“我許滸不是心胸狹窄的人,我能共患難、也能共富貴!但是,當我可以擁有更大的富貴時,你不能攔我的路!” 夏潯的聲音在海浪的拍打下顯得有些縹緲,他似乎是自問,又似乎在問許滸:“我,擋了你的路?” 許滸冷笑道:“明知故問!你以為,你還是大明的國公?笑話!這個城堡裡,誰的權力最大?是你!誰的勢力最大?是我!數萬人中,我雙嶼的人占了絶大多數,憑什麼你可以理所當然的做皇帝,而不是我?憑什麼是你的子孫可以世世代代作威作福,而不是我?” 夏潯輕輕地道:“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當皇帝,你信麼?” 許滸一愣,然後放聲大笑:“哈哈哈,我當然不信,你不做皇帝,那誰來做?難道你心甘情願拱手於我?哈哈哈” 夏潯搖搖頭,道:“不是我,也不是你,我想這個國家不要皇帝!” 許滸愕然半晌,怪叫道:“你瘋了?一個國家,怎麼可以沒有皇帝?沒有皇帝,那還叫一個國家?我想做皇帝,你偏不要皇帝!不管你是自己做皇帝,還是不要任何人做皇帝,那都是跟我過不去! 諸邦萬國為什麼要向大明卑躬屈膝?因為誰的拳頭大,誰就是老大!在這兒,我就是老大,而不是你!夏潯,你該醒醒啦!” 夏潯淡淡地道:“我倒覺得,是你該醒醒了!許滸,不要執意不悟!” 許滸警惕地退了一步,飛快地向四下打量了一眼,小孩子依舊在海灘上玩耍,另一邊的海灣裡,幾個土人正為他們的船在水裡駕駛自如而歡笑,岸上是一片紅樹林,距此在一箭地之外,而身邊只有他的幾個心腹。 許滸的膽氣又壯起來,冷笑道:“你嚇唬我?哈哈哈,夏潯,我知道你的口才了得,不知多少人就死在你這張嘴上,可我許滸不是他們!整個雙嶼的兵都是我的,你有什麼?除了彭家那個死老頭子和他的那些子侄,除了那個專門喜歡鑽女人帳蓬的西門慶和你那潛龍的千八百人,你還有什麼?” 夏潯緩緩地道:“我還有……驪龍!” 許滸沒聽清楚,踏前一步,問道:“你說什麼?” 几乎在他邁步向前的一剎那,“砰砰”兩聲槍響,許滸的後心和後腰處炸開一個大洞,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袍。 許滸向前一個趔趄,不敢置信地扭頭回去,一共五名侍衛,都是他帶來的。其中兩個槍口正冒着煙,而另外三個,其中一個已經退到了另外兩人背後,一手刀一手槍,緊緊地抵在了他們的腰眼上。 夏潯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驪龍!我還有驪龍!以前,我左手飛龍,右手潛龍,飛龍交出去之後,我這只空着的手,便又抓了一隻驪龍!” “五個心腹,居然有三個是你的人……,我該死!我真的該死!我死的不冤吶!” 許滸踉蹌着慘笑:“沒想到,沒想到當年我用這個法子殺了雷曉曦,今天,我也步了他的後塵!夏潯!你早就有心對付我了,是不是?” 夏潯幽幽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有備無患而已。如果你不是想殺我,我保證,他們依舊是你的心腹侍衛,永遠也不會變成驪龍!” 許滸嘶聲道:“我我不信!我不信!你也想做皇帝!我……恨!” “噗嗵”一聲,許滸重重地栽到沙灘上,海浪撲打着他的臉頰,他的眼神直勾勾的,死不瞑目。 夏潯始終沒有回頭,一起一伏,永無止歇的潮水拍打着他的靴面。夏潯幽幽地道:“每一個不諳世事者,都想做黃蓉,逃出桃花島,體味人間百態;每一個飽經風霜者,都想做東邪,面朝大海,春曖花開!許滸,我想要的,你永遠不懂!” 很多年後,大夏國的史學家們在研究他們的開國元勛、首任總統夏潯的歷史時,讓他們愁白了頭的一個課題就是:“誰是黃蓉?誰又是東邪?” ~~一一一~一一~大結局~~一一------------ 《後記》 連續三天,每天更新一萬三四到一萬七八不等,碼字碼的快累慘了,不過寫到結尾時精神亢奮,下筆也快,總算一氣呵成。.... 拖沓灌水、事無鉅細,大不佳也。 結尾如豹尾,這才叫大家看的爽快。 本書上架之初,我說:希望大家買票上船,登上這艘錦衣之舟,陪我行走在歷史的天空裡。 這艘船駛到了遼東、駛到了西域、駛到了歐洲、駛到了大洋彼岸,當它泊于岸邊的時候,朋友,你是陪我走完全程的那個人嗎? 在這裡,感謝從本書開書時起,就訂閲支持我的每一位書友!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你們的支持,我不會完成這部作品。 也許這是老生常談,可是每當一部作品結束,我回顧從蒐集資料、構思作品,不管是酷暑還是寒冬都努力創作的經歷時,想到你們投票支持、發貼鼓勵,陪着我經過每一天、每一個月的戰鬥時,這種感動始終蕩漾在我的心頭。 尤其在本書創作中,我正式辭職,以此為職業,這對我就更有非同一般的意義,辛苦、甘甜、歡笑、悲傷,點點滴滴盡在心頭。 在這本書寫作期間,我走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許多書友也是一樣。 在此期,有人考上了更高一級的學府,有人畢業開始工作,有人找了對象,有人甩了對象,有人成了親,有人有了心愛的小寶寶···… 如果從我寫第一本書開始算,有的書友在陪伴我期間更是有了覆天翻天的大變化。 一本書,就是一段青春,一段記憶,一段成長,一段歲月。*.**/* 在我的人生中,你們陪伴了我很長的一段路程,因為你們的存在·我的人生才更美,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無私的朋友! 如今,我站在舷梯邊,向每一位同舟共渡的朋友道一聲感謝·希望我的這段旅程,能給你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希望在這旅程中,帶給你許多快樂和享受。 這段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任聚鷹的帝國和夏潯的聯邦會有些什麼交鋒? 讓娜達克,那位後來被稱為聖女貞德的法國小姑娘,是否依舊走上了她的歷史使命? 唐賽兒教給她的脫縛術、火遁術,有沒有幫助她最終逃脫宿命? 這位女騎士有沒有到東方去尋找他的師傅? 有戀父情節的唐賽兒最終發展如何?她對夏潯的傾慕和依戀·只是一個懵懂少女對一個英雄和呵護她的年長成熟男子的迷戀,在她的成長中會漸漸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真正適合自己的伴侶,還是始終如一地愛慕着夏潯並終成正果? 夏潯有沒有在他的國家建立之後,履行諾言,建造大艦重返歐洲,開始他的歐洲之旅? 大明的艦隊駛到了極西之地,那麼他們後來有沒有再派出艦隊向東方探索,去尋找日出的地方·從而找到他們的輔國公? 這些,都不在本書的範圍之內了,所有事情都寫出來·那就沒有念想了。各位書友可以發揮你們的想象力,盡情地在這副畫卷留白的地方揮毫潑墨,去延續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有無數種可能,只要你心中有天堂,你就會想出無數叫你愉悅開心的後續變化。 關於新書: 對新書,我已經做了一些設想,還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新書的歷史背景準備放在唐朝,武則天時期。 在酷6網採訪時,問及對新書的考慮·我曾順口提及說風格要變,要寫才子佳人,少涉及帝王將相。 應該說,這個說法因為未經深思,說的不是那麼準確,我不會寫大才子的·我也不會寫大科學家。各位仁兄何時見過我的主角跑到古代跟古人賣弄古文,或者發明飛機大炮的? 對以詩文震住古代諸多才子的設計,我不寫,你能把古詩古文倒背如流,想用哪首信手拈來本身就已太扯,更何況,已經成文的東西有它特定的環境和歷史文化底蘊,你能在任何場合地點環境下拿來就用? 古代文人之間的交往,可不只是這麼簡單,你能背出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或好文章,可是在平時的文化圈子裡的交流、來往中,你不可能把你的文化素養也同時提高,那是隨時會叫你露餡的。 而且,古人或者欣賞詩詞寫的好的人,但是入仕沒有那麼簡單,詩詞能救國還是詩詞能治國?沒有哪個人是因為詩詞寫的好,才得以入仕作官、青雲直上,在唐朝,多少大詩人苦熬幾十年,還混不上個一官半職,所以我說新書是才子佳人,只對了一半。 才子是不對的, 佳人麼……(眉飛色舞中~~~) 另外,我也不會寫回到古代大搞發明,發明飛機大炮那是扯淡,發明煤球牙刷羊肉串······,仁兄,古代沒有專利一說,你發不了財!再說,匠人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所以主角要走的路嘛…… 你猜^ 是否依舊以穿越為開頭,我還沒想好,不過故事會一樣的精采。 我喜歡寫真實背景下的故事,如果是全架空的寫法,我不需要任何考據,哪個朝代的逸聞佚事、民間傳說、政治制度、文化知識、衣裝款式,我都可以拿來一用,而書評區裡那些對歷史知識相當瞭解的臥虎藏龍們挑不出半點毛病。 但我不喜歡,我不會為他們的悲歡離合而感動,我不會為他們對國家民族的情感而感動,我不會為他們國家的強大和富饒而感動,我完全沒有代入感。一個完全脫離了真正歷史背景的歷史故事,我完全沒有代入感。 下本是唐朝。 當我說出這一點時,聽到最多的就是:“你要寫肥婆麼?” 這是被一些人給刻意誇大了的假象,須得糾正。 只要仔細看一下唐朝著名畫家閻立本的《步輦圖》和周的《簪花仕女圖》,不難發現,畫中的宮女、仕女,根本說不上肥胖。 她們的身材·實在都是相當纖瘦的。唐明皇讓高力士派京兆尹(首都長安市長),“選人間女子細長白者五人,將以賜太子”。可見,玄宗時代選美標準·也跟今天一樣:身形苗條,身材高挑,皮膚白皙。 如果一個部落,自古以肥胖為美也就罷了,可是你能想象先秦兩漢隋晉以來一直保持的審美觀,一到唐朝就來了個徹底的大變樣?可能麼? 風氣的改變是有,唐初繁榮昌盛、豐衣足食·正如詩聖杜甫詩句所記“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稟俱豐實”。人們有條件吃飽穿暖保持健康豐滿的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