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網友整理上傳 www.tianyibook.com 《新宋》 作品相關 《新宋 十字》修改版緣起(代序) 創作《新宋》純粹是一個偶然的想法,因為去年在碩士生入學考試,有一道宋代史的題目沒有做出來,一直對專業課有相當自負的自己,心對此耿耿於懷。雖然最後專業課成績並不差,特別是考慮到我根本沒怎麼看書的情況,我還是很滿意這個成績,但是那道題目沒有做出來,我心裡是很不痛快的。我在試卷上寫下了「奇恥大辱」四個字。從今年初開始,我就打算全面的瞭解宋代的歷史。恰巧在這個時候,我看到網絡上一些架空小說很有意思,但是這幾本書除開歷史上的問題外,一本更新太慢,一本加入了武俠情節,讓我感覺得不太滿意,我就想到自己是不是可以寫一個架空的故事,一邊寫這個故事,一邊讓自己去翻翻書,這樣我就可以在一種輕鬆的狀態下對宋代歷史有一個較全面的認識。就是這樣,有了《新宋》第一卷的舊稿。很多朋友批評那根本不像是小說,這個是很有道理的。 我起意創作《新宋》的原因讓我付出了代價,在第一卷舊稿終於要寫完的時候,我已經發現這個故事根本沒有辦法再寫下去了。不懂歷史的朋友可以將就,懂歷史的朋友可以寬容,但是做為我本人,我卻無法忍受。說句小氣話,我也不希望將來我的導師或者同窗看到這篇小說而笑話我。因此修改在所難免——畢竟我是在寫一個我並不是很熟悉的時代的歷史,自負一點的說,如果是寫西漢史,我根本不需要查書就可以把所有的史實說得**不離十,另外幾乎所有的細節我都有印象,並且我對那個時代的把握,也有我足以自傲的地方,不是隨便一個歷史系的學生就可以和我相提並論的。但是寫宋代的歷史就不一樣,我這種半路出家純粹憑自己興趣來研究歷史的人,較之科班生們,有著致命的缺陷:我們對於某一段歷史可能特別的熟,但是在通史上,我們的基礎並不牢靠。舊版的創作,包括新版的創作,都受制於我的學問——不懂得歷史,不能站在一定的高度來理解那段歷史,是沒有辦法寫好一本架空歷史小說的。以現在的情況來說,對於那個時代的歷史,我已經有了一定的印象,第一卷修改的條件已經成熟。我不能等到全部寫完再修改,因為舊版結構的不合理,讓第二卷已經沒有辦法寫下去了。 對於所謂的架空歷史小說,有些讀者認為就是純粹的意淫,圖得一種心靈的刺激。我承認這種因素是架空歷史小說的一個大特點,但是我認為架空歷史小說可以有更深刻的內涵。我們可以通過一個現代人回到古代的奮鬥史,來探討一下某段歷史究竟是在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來演示一下歷史的另一種可能,如果一個有足夠能力的現代人——他既不是超人,也不是毫無能力的人——回到那個時代,他能夠怎麼做?用什麼樣的手段,他能把那段歷史扭轉,又能夠扭轉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我覺得這個主題,也是架空歷史小說可以演繹的。而在另一個方面,我們也在探討一下現代思想與古代思想直接交鋒時,會有什麼樣的衝突。 我並不是想付予架空歷史小說一個偉大的使命或者是沉重的主題,我只想指出,架空歷史小說並不一定只能夠意淫。我的《新宋》能夠嘗試的東西有限,因為我對那一段歷名的瞭解,始終有著知識上的缺陷。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解決的。所以在修改版,仍然會有意淫的成分,這種成分會讓一些讀者看得很爽,卻同時會讓另一部分讀者看得不爽。但是無論如何,《新宋》如果在架空歷史小說能夠佔有一席之地,則應當是出於我後來有意識的一種嘗試,就我上面提出一些主題——我們還可以闡述得更深刻一些,但是我不願意我的小說變成論,所以我只是淺嘗輒止。我不能讓每個讀者都滿意,但是我能夠讓大部分讀者認為,《新宋》是「亦有道」的小說。 我知道很多讀者喜歡《明》,不過以阿越看來,《華再起》才是更有意義的小說。大家不要看到前兩部的種種缺陷,大家應當看到第三部華楊的嘗試,也許華楊能夠成功,也許他不能夠成功,但是我認為,第三部更有意義,因為華楊已經在嘗試通過架空歷史小說,表達一些更深刻的東西。只不過小說為了吸引讀者,始終要貫徹一個「爽」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過於嚴肅的批評,也許對於架空歷史小說來說,是不適用的。這一點則是無論如何,都要請一些嚴肅的讀者諒解的。《新宋》雖然不能和《華再起》這樣有名的小說相提並論,但是作者的本心,卻亦是有一種嘗試的意味,所以特別提出來,希望得到那些嚴肅的讀者的諒解。做為作者,我必須要讓讀者看我的小說感到「爽」,這是基本的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作者才有餘地來騰挪轉移。 有些讀者批評說,改變一個時代需要上百年的時間,社會才能完成積累。但是請原諒,那樣的話,我們的主角就要活上幾百年。而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偶爾,我需要給主角一點好運氣,另外,主角的知識比一個普通的人可能要多一點點——一個平庸的人,無論在哪個時代也不能改變歷史,我沒辦法寫一個平庸的人。架空歷史小說只能演繹一種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作者的功力,只是把這種可能性的幾率如何令人信服的提高一點點罷了。 《新宋十字》的構架雖然與舊版一脈相承,但是毫無疑問,我在試圖把這種可能性的幾率提高一點點方面,表現得稍有進步。換句話說,修改版較之舊版,更具備可行性——如何哪位讀者有幸回到熙寧二年,我建議他參看修改版行事。當然,為了這個可行性,我引入了一些專業知識,這樣的話,如果你不是一個歷史系的學生,或者你是一個很平庸的歷史系學生,石越的奮鬥史對你的借鑒意義也是很有限的。在舊版,我試圖讓每個讀者在代入主角時,都能感覺到「我也行」,但是我終於承認失敗。那麼以阿越的淺見,如果大家希望回到古代時能夠有一番作為,請大家現在開始努力學習,如果你不夠出色,你的前途並不讓人樂觀。 唐僧了許多話,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總之,阿越希望《新宋》能夠帶給讀者快樂,也希望《新宋》能夠得到書友們一如既往的支持。讀者的支持始終是作者創作的最大動力。 不合時宜的三點補充:1、我發現黃仁宇還真的不是一般的流傳廣泛,經常有讀者煞有介事的引述黃的論斷來給我提醒。但是很遺憾,也許黃的寫作手法很有特色,另外毫無疑問他也受到一些人的喜歡,但是歷史是另一回事。他的觀點頂多是一家之言。而且既便他是對的,我覺得我再不讀書,也不至於連這些淺薄的東西都沒有讀過。我說我對宋史瞭解少,是相對於《宋史》、《東京夢華錄》、《續資鑒》這樣的更專業的史料而言。2、資本主義也罷,社會主義也罷,都是些抽像的東西,我的小說對資本主義萌芽和工業革命的興趣很有限,那些都是西方心論的產物。歷史有無數種走向,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不過是人類恰巧碰上的能夠勉強運行的東西,我的小說不會去追求這種東西。我並不想寫一個藝復興至工業革命的濃縮版。說得刻薄一點,有這方面愛好的人不過是一些自以為不傻的傻瓜罷了。3、關於我自己填的詩詞。詩詞是一種很個人的東西,所以我並不是很願意把自己的詞放到小說。偶爾放了幾首進去,我就願意接受批評。但是我希望讀者能夠對我有起碼的尊重——如果你認為我的詩詞有抄襲的嫌疑,無論是哪方面的,都請給出證據來。這種污辱我是沒有辦法接受的。這實在是讓人很不愉快的事情。另外,還有一種較輕的批評,就是涉及到格律的,我很歡迎讀者能夠指出,不過我也希望批評者能夠指出究竟在哪個地方不協格律。 作品相關 《十字》石越官職詳解及其他 《新宋·十字》,石越最先的官職是「同進士及第、朝請郎、白水潭學院山長、特賜出入禁侍讀、賜金魚袋」,有很多讀者不解,故在此做一個解釋。 同進士及第,國自宋至清,實際上是沒有「同進士及第」這個名目的,科舉之後,有所謂進士及第、進士自身、同進士出身、學究出身、同學究出身。我們平常所說的「同進士」,指的是「同進士出身」,比較著名的歷史人物我記得有曾國藩、左宗棠。所謂的「同進士及第」,實際上就是「進士及第」。這個在神宗朝並不是罕見的,我之所以要說石越是「同進士及第」而不是如王安國一樣,直接為進士及第,是因為石越是以山林隱逸之身份特詔的,實際上賜布衣進士及第,在宋代都是要經過制科考試的,不是想賜就賜的。而石越的情況顯然不同,所以我考慮了一下古代授官的精神,還是決定石越為「賜同進士及第」,意思是相當於進士及第。這樣做也是有我的理由的,第一,制科出身的進士及第,俗語亦稱「同進士及第」;第二,以「書同下平章事」和「同書門下平章事」這一官職為例,我詳考宋代,竊以為竟是同一官職的混稱——此或是我讀書不細之故,但是在《宋史》,常常此處見某人官書同下平章事,彼處則為「同平章事」,故頗以為宋代於此,並不細分。又,進士及第,是正七品,進士出身為從七品,同進士出身為正八品。 朝請郎,這是一個階官。沒什麼太多的意義,正七品上(比正七品略高一點點)。不過按例應當賜的。如果石越有一天倒霉,被罷了官,這個階官一般還是會保留的,這就是他的「本官」,他的「基本工資」就是按這個定——並非是如某些人以為的,俸米服飾由此定,因為職事官另有「獎金」,而服飾一般是哪個官大就穿哪種。石越可以很快的做到公卿之位,但是他階官的位置,則只能按年資考核陞遷。所以極有可能,某人的本官還是七品品,但是他實際上的官職卻可能三品二品一品,這就叫「守某官」;如果有人做了一輩官,本官升得挺高了,可是職事官卻還不過是個七品,也是有可能的,這就叫「行某官」。宋代元豐以前的官制相當混亂,但是如果參考唐代的例來看,卻還是可以得其大概的。石越一開始就有朝請郎這樣的本官,算是挺不錯了。 白水潭學院山長,宋代民間學院的山長,並不是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職。不過我想我在小說已經表達得比較明白了,白水潭學院有半官方性質,只是為了和國監、太學相別,才不讓石越做祭酒之類的官,而是皇帝親賜山長之職,主要是亦顧忌到石越身份的超然性。這個竊以為並不是不可能的,其性質亦不能等同於職事官,只是一種官方對白水潭學院的認可。包括沈括、祖洽等一大批在現職官員,亦由皇帝特旨,許其在白水潭學院兼課講學,亦是白水潭學院半官方性質的表現。其實當時就有一個和石越差不多性質的人物叫常秩,也是屢征不起的,後來終於出仕,對他的任命,有一項就是主管國監。所以說在給石越的任命,我是充分考慮了可行性的。 特賜出入禁侍讀,這個就不用說了,典籍上肯定沒有這種官職的,說是臨時的差遣也好,說是加官也好,就是那麼回事,這道任命,是給石越一個朝官的位置,方便他參贊機務,議論朝政。有朋友告訴我,說有讀者說朝請郎不能做侍讀,只能作侍講。這個我就沒有聽說過了,實在不知道出自何典。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宋代的階官會影響官員的任命,這種事情我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況且侍講與侍讀,在本質上來說,都是朝官。 賜金魚袋,這是一種恩寵。和賜紫是一樣的,賜金魚袋亦是一種恩寵。在宋代,大量的是賜紫金魚袋,就是說賜紫與賜金魚袋一同賜,例如著名的辛棄疾就是曾經被賜紫金魚袋過的。單賜紫和單賜金魚袋的事情,也是有的,宋代的記載散見於筆記小說之,而唐代則極其普遍,宋代很多東西,都是承唐代而來的,特別元豐改制之前,只要唐代有例可援,在宋代做就不算出格,小說石越就是只賜金魚袋,不賜紫,石越做為屢征不起的大賢——他的成就較之治春秋的常秩要出色得多,答對稱旨,僅授七品之官,不足以示朝廷之重視,因此特賜金魚袋,彰顯他的與眾不同,這是題應有之義。這件事無非是一個政治上的信號。對元老勳舊,則更多的是一種榮譽,對於新貴,則是明顯的告訴大家,這個人得寵了。大抵七品官是服綠無袋的,而紫金魚袋是四品以上的待遇,另外還有賜玉帶的(評書裡經常說紫袍玉帶),那是三品以上的待遇。這個的意義,相當於滿清賜什麼雙眼花翎之類吧。 PS:我現在不是歷史系的碩士,這個誤會讓我很汗!終於有機會公開聲明,更正這個錯誤。 PS:在第五節,石越另有差遣官,等到VIP版更新到第五節(下)之後,我會在這篇章後續上解釋,為了幫助了一部分讀者閱讀,可能這種解釋是必要的。如果對歷史很熟悉的讀者,就可以不必要看了。^-^ 作品相關 二點說明和一個道歉 第一點說明:關於女孩結婚的年齡,《禮記》的《內則》:「女十有五年而笄。」但有註疏解釋這話說:「十五歲可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所以女孩二十歲結婚並不是很奇怪的,在歷代不斷的大臣談及人民的婚姻,有時候就是敦促早婚以生育女,有時候則是要禁止早婚因為認為父母太小不能承擔應有的責任來教育女。這裡恕阿越不能一一舉出例證。而在《宋史》的《公主傳》,似乎所有的公主都是十七歲出嫁。所以綜上,如果小說的女孩要二十歲才結婚,請大家不要太奇怪。 第二點說明:石越的新官職:提舉胄案虞部事。很顯然,這個官職歷史上不曾有過,但是我詢問過不少朋友,他們都一致同意這個官職的名稱在北宋是合情合理的。這個官職的大約職權範圍是對胄案與虞部進行管理,但是胄案與虞部各自依然有其自己的長官,這一點是要特別說明的。另外胄案就是軍器監的前身,而虞部則是掌管天下礦產的部門。 一個道歉:二十四橋明月夜被我從揚州移到了杭州,顯然是阿越的錯誤,在此道歉。 作品相關 關於接下來小說中的一點內容 現在第八節《離間計》已經交稿,第節章節名暫訂為《汴京新聞》,第十節章節名暫訂為《呂氏復出》,綱要皆已寫好,這兩節會有一系列衝突,但也有幾點要事先說明的: 一、關於呂惠卿復出的問題。我算了一個,呂惠卿丁憂至此時復出,很有可能不及三十月,但肯定不止二十五月——但我現在沒有時間考證呂惠卿歷史究竟是哪一個月復出的了,總之相差不大就是了。而三年之喪禮,《左傳》以為二十五月即為禮,《公羊》才主張三十月為禮。所以就算呂惠卿不到三十月,亦未必不合禮法——雖然我也沒有時間考證宋人究竟是守公羊禮,還是守左傳之禮。情節上需要呂惠卿比我在史書看到的有記載的月份略早幾個月復出,那就只有從權。不過既然合乎禮法,應當無損於合理性。在此事先說明,是為了避免以後的指摘。——之前有朋友建議我讓呂某奪情,被我否決了,以呂惠卿之聰明奸巧,就算皇帝奪情,他也不會答應,反而白白給他機會增加名聲值。呵呵 二、第八節繼續提到了折扇的問題,估計很多讀者以為我不納諫言了。呵呵……但是這有一個說明,北宋的筆記小說,明明提到了有折扇,大約是郭若虛的記載吧,還有,折扇並非出於高麗,而是出於倭國,不過由高麗使節帶到國。而最遲到南宋,就分別有折扇鋪和團扇鋪,不知道為什麼有些讀者以為北宋沒有折扇?折扇不流行那倒是真的,而我正是想借此細節顯示王元澤的與眾不同。我不可想像王元澤搖著團扇像什麼樣!實則折扇之流行,還在明代之後吧。另外,雖無記載表示北宋就一定有折扇鋪,但是我還是讓它有了,因為我以為以汴京的繁華鬥麗,這並不奇怪。 三、關於第節的情節。第節的情節設定,是我和別的架空作者觀點不同之處,也是很可能有一些讀者覺得不爽之處。因為到了第節,我前面的主張:我筆下的人物,哪怕是小人物,之所以跟隨主人公前進,不過是因為大家的道路恰巧相同罷了!這一節會充分表現出來。奴才這東西,在北宋的士大夫,並不流行,而白水潭的學生教授們,也從來不會以為石越是他們的主。如果有讀者曾有這種誤會,在第節只怕會感到痛恨——當然,也許我寫得不會那麼有感染力。阿越先打個預防針,至於是好是壞,看了之後大家再評說吧。 四、關於考證的事情,考證是我寫作的樂趣之一。不讓我考證細節,我寫得索然無味。所以不以為然的讀者多多體諒吧。人各有好,喜歡指出細節錯誤的讀者,請和我一起多多努力。 五、關於言的問題。小說偶爾會有一些言,除開關於青苗法那一段,大部分言讀者不看,我在後面也會交待大意,不過看了話更能領會一層味道罷了。不過我會盡量少用言。不過也不會不用,如第七節那樣的言,只怕後面還有。我認為那東西像是調味劑,放一點進去,很多讀者可能覺得更有味道。不過如第七節那樣的言,我一般在後面交待大意的,不會影響一部分讀者的閱讀。順便說一句,偶爾讀點言,可以讓你更像個國人。:)而《英傑傳》的體例,用言可能更有意思,更好寫。不過我會嘗試寫幾篇白話《英傑傳》試試。 、我不太喜歡把小說寫成偵探小說一樣的,雖然比較有意思,但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環環相扣,算無遺策的事情,多半是一廂情願的居多。成功的人大半倒是因人成事。第八節、第節接連寫到陰謀與算計,用得都是比較簡單的計策。也不知道大家觀感如何,如果看過後有所批評,請盡量的詳細吧,或者對我有參考。 最後,對大家對於鎢鋼的指教,再次表示謝意。 作品相關 《聲明》 阿越在此聲明:永久性禁止異俠網轉載、刊登《新宋》的任何內容,異俠網自今時起對《新宋》的所有轉載行為,都是未經作者授權的,是無恥的侵權行為。阿越在此籲請所有讀者拒絕閱讀異俠網關於《新宋》的任何內容,對於諸位的支持,阿越表示感謝。阿越亦希望《新宋》的讀者不要向異俠網上傳有關《新宋》的任何內容(此聲明除外)。歡迎諸位在各個論壇轉載此聲明,阿越將視為讀者對阿越的支持與理解,在此表示感謝。 同時,阿越在此聲明,不歡迎異俠網的所有工作人員、站長、版主、以及堅定支持者閱讀《新宋》的任何內容,如果尚有自愛自尊之意,見此聲明,請自覺離開。同時亦嚴重聲明,以後阿越所創作的任何字,亦不歡迎上述人等閱讀、評論。 此段聲明自今日起將附於《新宋》的公眾版所有章節之後,所有轉載《新宋》的網站與論壇,盼予保留。阿越在此表示謝意。 西元2004年9月6日15時阿越 作品相關 關於《新宋》兵制改革徵求意見稿 關於《新宋》兵制改革徵求意見稿 《新宋》第一卷《十字》業已完成三分之二,尚餘五節十五萬字左右未完成,但在今年之內,會結束連載。然後從明年開始第二卷《權柄》。在第二卷,有三條主線,一是石越在大宋內部推行的政治改革;二是對外的戰爭(對西夏或遼,沒有選定,我的朋友們爭議很大,學歷史的朋友無一例外堅定的認為,應當首先攻擊遼國,因為當時的遼國,實際上根本不堪一擊,相比之下,西夏要堅韌得多,雖然西夏國內亦矛盾盾重重,如果不是宋人無能,西夏本來應當在歷史上就應當在此時滅亡的——這個問題,我會根據情節的需要進行選擇的);三是伴隨著政治改革引起的權力鬥爭與衝突。 作品很多程度上,都是阿越自己的問題,作者不能偷懶把責任推給讀者。在第二卷的改革,官制改革(取代元豐改制)會有相當專業的朋友幫助我,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兵制改革的問題,阿越想在此徵求讀者之意見與建議——前提:凡是以軍、師、旅、團之類現代化名詞提意見,並大力推薦三三制者,一概回絕,請不要提這種意見,亂費大家的時間,也不要和我爭辯,阿越在此宣佈, 「簡單粗暴」的否決。阿越個人有個不好的毛病,一聽到古代出現什麼旅長團長這種類型的官職名稱,我就實在缺少興趣(實際情況比這個更嚴重,但是說出來有傷害人之嫌疑,所以不說)。小說的官職,絕大部分肯定是符合宋代官名精神的。 阿越之所以要徵求意見,是於軍制、兵制本身,阿越可能屬於外行,我對於古代的軍制還可以並不陌生,但是我希望有一種更優秀的軍製出現。因此把阿越的構思簡介如下,凡願意賜教的讀者,請在幻劍書評區「兵制改革意見」這一主題貼下回貼——因為第二卷要明年才開始寫,如果大家各自發主題貼,只怕我看過了也忘記了。我會把「兵制改革意見」主題置頂,大家只要回復改主題就可以討論並提意見與建議。在幻劍的會客室,我也會開一個「兵制改革意見」的主題。到時候阿越只需要查詢這兩個主題,就可以看到大家的意見了。在此先致謝意。 兵制改革草綱: 三十萬精兵。 行義務兵制,每戶僅征一男(18至20歲),平時自願,戰時強迫。入伍者須體檢、軍訓合格,方為正式入伍。入伍後客戶、二等戶以下全家免一切役、稅,一等戶免役,稅減十分之一。級軍官以下,役齡不得超過十年,一般年退役。退役後許科考,可為吏,可入地方部隊。十年內一切役、稅減半。 以上為三十萬禁軍之徵兵與待遇。十萬分駐河北,十五萬駐京師附近,五萬駐西北。 地方軍隊謂廂軍,小郡不得超過千人,大郡不得超過三千人,邊郡軍州不得超過一萬五千人(可由特旨增加)。總數在二十萬左右。亦由義務徵召,四年制兵役,服役間免全戶一切役、稅(同禁軍),不得在本鄉服役。平時維護治安,鎮壓反叛,參預地方工程建設。退役後三年內一切役、稅減半。 巡檢部隊,小縣不過三十人,大縣不過百人。志願加入,十歲退役,在役期間有薪酬,無任何特權,皆在本鄉服役。(即衙役等) 工程兵部隊,由原禁軍、廂軍裁減組成,修路、工程、建造等等事誼。(凡退役者,三年內免一切役、稅,七年內役、稅減半) 屯田軍,由原禁軍、廂軍裁減組成,赴湖廣、西北屯田,三年內國家照發俸祿,十年內免征役、稅。允許自由開發,設屯田軍使、副管理(官)。朝廷不發糧餉。 除冗兵之策: 一、禁軍凡年過十者,願返鄉者自便,遣銀三十貫,無親屬者強制轉入屯田軍。 二、禁軍年四十五至十者,聽自便,轉入工程軍或屯田軍,願退役者,五年內役、稅減半。 三、禁軍年四十五以下者,每歲考核,名次在最後百分之十者,轉入工程兵或屯田軍 四、禁軍級軍官亦得考核如上 五、去黥配 、西北暫不實行 七、廂軍按年裁減,舊廂軍全部轉為工程兵或屯田軍 …… 練兵之法:未定。 軍制: 禁軍:共三十萬,其馬軍三萬,步軍二十三萬,水軍二萬,侍衛親軍馬軍八千,侍衛親軍步軍一萬二。 步軍每三千人為一衛,長官為指揮衛一名、副指揮衛一名、行軍衛參謀若干名;每一萬人為一司,長官稱指揮使、副指揮使,行軍司參謀。全國共二十三司指揮使,有事時統兵官稱都指揮使、經略使,不常設,有事則設,無事則省。 士兵一般年退役,使軍官不能私恩。軍官親衛隊不得超過百人,亦按常例年退役。又每司、衛皆有一百軍法隊,長官為監軍使,監軍使不得參預指揮、訓練,亦當遵軍訓,一般並不作戰,按資陞遷。軍處斬行軍參謀以上軍官,將領不得擅行,須交監軍使押送回京送軍法處審問定罪。監軍使記錄戰爭情況,如實上報,可處斬臨陣脫逃、叛亂等人。監軍使監陣脫逃,第一副監軍使、主將皆可立斬以聞,每監軍使設三副使,三副使與監軍使並不相統屬,各自記錄報聞。若監軍使死,則第一副使接任,依次如此,互相監視。 國家軍機,決於樞密院與兵部。 樞密院有樞密使、副數名,下有作訓司、軍法司(管軍法官、監軍使)、侍衛司、樞密會議(使、副、高級將領、元老大臣參加,向皇帝提供決策建議,討論戰爭方針)、審官司、細作司。 兵部轄考功司、軍器監、群牧司、兵籍司、屯田司(在工部還在兵部未定)、武學監 以上,必有不夠周詳之處,請大家賜教。 作品相關 關於忌諱 王安石在趙頊面說石越當為孫相,有謂大不敬者。實不然,當年仁宗得蘇軾謂孫相,難道說是在自咒其死?歷來皇帝之壽不長,大抵主以上,皆能自明。宋代君臣說話,殊少忌諱。例如《清波雜誌》記:神宗問蕭註:「彥博跛履,韓琦嘶聲,如何皆貴?」蕭注答道:「若不跛履嘶聲,陛下不得而臣。」這種話說出來,若在滿清,則是欲置大臣於死地了,而在宋朝,皇帝不過一笑了之,而士林亦不過以為高論,誰曾以為是大不敬?另外韓琦之(或孫)曾作書,謂皇帝非韓琦不得立,語涉悖狂,滿清不論,便是在漢朝,非族誅不可,但在宋代,亦不過輕輕挨批評而已。宋人風範,實非他朝所能比,乃是國歷史上,最為特殊的一個時代。若以他朝之精神來揣宋人之實,未免差之千里。 若想揣見宋人風貌,阿越為寫《新宋》一書,頗涉故典,略有一得之愚。《宋史》、《續通鑒》、《宋史紀事本末》等史書可以為綱,知其大事節要;而細微的精神,還得向筆記小說尋。筆記小說所記人物,一個個面貌生動,真正能讓人感覺到那是一個可愛的時代。若司馬溫公,在下學史,素所景仰,平素與友論及,皆稱溫公而不名。此公給人感覺,不過是一個滿腹學問,為人方正的迂君,至少也是一面嚴肅相。而讀筆記小說,所記一事,則讓人覺其另有一種可愛處。筆記記載:司馬君實有一老僕,一向稱呼溫公為「君實」,蘇軾異之,對僕說,你應當叫「君實相公」才對,老僕此後便如蘇軾所說呼之,司馬君實歎道:「吾家有一良僕,卻被蘇瞻教壞了。」小小一則筆記,司馬光、蘇軾、老僕三人的風貌,便躍然紙上,讓人不覺莞爾。 其他如范純仁在陳,以俸金作布被三千,以濟寒士,門下亦常多有食客。若在某朝,或謂其收買人心,易為奸人所誣害。而在宋朝,范純仁雖在貶,亦無人以此為口實。故小說之,桑充國能行仁義而無後患。 如此種種,請諸君明鑒。小說所敘,是天水之朝事,而非滿清事,今世國,所傳之傳統,實滿清之傳統,天水一朝精神絕斷千年之久,凡論及當時之事,若以想當然,不免難得其實。在下學問疏淺,又不過是講一個故事,其自然疏落謬誤之處不少,但是下筆用心,從未敢輕率。小說之,種種不經意的細節,一般讀者或者輕易跳過,但其實卻往往多有出處,並非平空構建之物。比如第二卷第一章,謂曹後吃江西金橘,此事若是常讀宋人筆記之讀者見之,當可會然一笑矣。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創作手記(阿越) 從動手寫《新宋》的最初版本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半。這部小說終於有希望出版,而且幾乎是同時在兩岸分別出簡、繁體版。只在網絡上得到認可的「歷史幻想小說」,終於有了一次在傳統出版領域冒頭的機會,這既可看作公眾對一種學類別的承認,也是對我這一年半來所付出努力的接納。 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已經修改了《新宋》兩次。頭一次是頂住許許多多讀者的壓力,廢掉了十五萬字左右的初稿,從頭再來。事實證明這一次的修改是成功的,雖然很多讀者還在懷念舊版的簡明輕快,但正是因為這次修改,造就了《新宋》被廣泛地讚揚與批評。在完成這次修改之後,我心裡曾經認為《新宋》已經做得夠好了。 但是在出版之前進行的第二次修訂,我發現了自己的年少輕狂。我費了極大的心思,逐字逐句地修改——從法、用詞到史事的準確,力求呈獻於讀者的,是在我能力範圍內所能創造的完美作品。但是在修改完成之後,我突然有了極大的挫折感。因此我非常客觀地將自己這部小說剔出「學」範疇,只作為一個故事呈獻給大家。僅僅是為了表述的方便,才要請讀者原諒我僭用「小說」這個名詞來形容《新宋》。 每一部小說的創作,都有不同的初衷。寫通俗小說的人當,如張恨水就曾經說,他之所以寫《金粉世家》,開始是希望能於世人有益,後來則不過是希望能供大家消遣,又無害於世道人心便可;而古龍雖然對於自己是為稿費而寫小說的目的直言不諱,但是卻也鼓吹著「寫人性」。《新宋》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但我寫這部小說的初因,卻只是我考研時有一道關於宋史的題目沒有答出來,深以為恥,所以藉著寫一部關於宋朝的小說,來敦促自己學習,這也是我對小說的歷史細節特別較真的緣故。但是待到後來,這個初衷卻發生了一點變化,除了學習之外,稿費與創作的快感,成為了支持我寫作的主要動力。稿費一物,自然不必多言;至於所謂「創作的快感」,在我這裡,卻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創造歷史的快意,二是與讀者互動的快樂。 我年歲不大,自然寫不了所謂的「人性」。而如張恨水一般,但求消遣,常常自命為儒家弟的我雖然不介意別人去做,但是自己卻絕不可能這樣做。我寫這部小說,原是希望可以對讀者有益的。所以,我盡我的能力,在一部歷史幻想小說,向讀者介紹一個自己所讀到、所理解的宋朝,去與讀者共同探討小說華夏明的發展方向…… 對於將自己的理念加於他人,我並無興趣。我所期盼的,是激起讀者的一點思考。小說一個現代人改變歷史的方向,不過是一場虛擬歷史遊戲。但是對他所採用的方法的贊同或批評——或者說,如果主人公是你,你將採用什麼樣的方法去做——卻能折射出你本人的歷史觀與價值觀。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新宋》其實也是一面鏡。 網絡上,許多的讀者用書評、QQ群來與我「戰鬥」,試圖影響《新宋》歷史的走向。《新宋》可能是在網絡幻想小說得到讀者書評最多的作品,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地方,也是我創作的快樂源泉。我更希望它帶來的思考,不止於網絡。想一想,如果你是石越,你會怎麼做?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石越。 最後,要向初次見到這部書的讀者作一個簡略的介紹。 《新宋》系列共有三部:《十字》《權柄》和《燕雲》。第一部《十字》,講述的是主人公石越回到王安石變法的時代,播下思想啟蒙與工業革命的種,並且在政治上漸漸站穩腳跟的故事;第二部《權柄》,則是記敘石越如何同時實現富國強兵的短期政治目標,擊敗西夏,並且在權力鬥爭登上權力高峰的過程;第三部《燕雲》,則主要描述石越如何一面巧妙地與國傳統政治道德鬥爭,保護著新興的思想與社會階層,一面與遼國進行艱難的戰爭的歷程。在《權柄》與《燕雲》,場景除了神州諸國之外,還會有東北面的高麗和日本,南方的交趾(越南)、蒲甘(緬甸)和凌牙門(建於新加坡島的古城)等國,位居西南方的在歷史上曾稱霸印度洋七十餘年的海上大國注輦國……西元十一世紀末的東部亞洲將在小說有一個全景式的展示,當然歷史的過程與結果,都會完全不同。 三部曲的三個卷名都有其字面之外的含義,第一部《十字》這個卷名,尤其被許多讀者所疑惑,因此也特別在此作一個解釋。 用「十字」作為標題,在我的心,是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石越所回到的時代——北宋王安石變法的時代,在我對歷史的理解,是華夏明近一千年來最關鍵的十字路口。借用歷史學家湯因比的「挑戰-應對」理論,我認為歷史上華夏明在走向近現代明曾經有兩個關口,這是第一個緊要關口,遺憾的是,國人最終輸掉了這場挑戰。另一個關口則是明朝,很不幸,我們最終也沒能扳回這一局。 第二層意思:石越回到了宋朝,但是對於華夏明的走向,他也是不確定的,西方近現代明真的是人類明演化的必然道路嗎?我和石越都不這麼認為,我並不相信有什麼「大歷史」,「大歷史」的組件是存在的,但是「大歷史」的必然走向並不存在。所以,石越與他最終所主導的大宋,面臨的也將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們會何去何從?是否會贏得歷史的挑戰?沒有人知道結果。 第三層意思:「十字」也有宗教上的寓義。耶穌基督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一個開創者。小說描寫的人物,無論是石越,還是趙頊、王安石,甚至於我們一向認為守舊的司馬光,這些人都是改革者,也都是開創者。他們背負著什麼?他們的命運如何?惟有「十字」可以形容。小說所描寫的人物,大大小小,實際上都是背負著十字架站在十字路口間,作出自己最終的選擇。 以前,我一直不願意解釋「十字」的含義,因為《新宋》在形式上,應當是一本輕鬆的小說,一場虛擬真實歷史的角色扮演遊戲。它也許會讓我們思考,但那也是輕鬆之餘的事情,我不希望因為一個過於沉重的主題而影響讀者閱讀的心情。直到現在,我依然如此期望著。 ※※※ 擱筆之前,還想借此一角之地,感謝我的編輯劉維佳先生,以及朋友包、依檸、阿幾、華楊、田鼠、海王星……對我與《新宋》的幫助,也要謝謝袁景、其雨、飛天陳慶之、noritsu、蘇1、即現眼前、小刀2001、wrzjj、不定代詞、虛、嬉嬉、璐璐、清清等許許多多的讀者朋友一年半來對我和《新宋》的支持,我一直很珍惜因為《新宋》而結識的朋友,這也是我創作過程的寶貴收穫,非只「快樂」二字可形容。 孔歷二五五年(旃蒙作鄂)於未飛齋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歷史的真實與創作的虛構 看網絡小說,對擅用網絡的識字階層來說,是比較方便而且廉價的娛樂。我個人認為,從一個時代的小說的種類和內容,可以窺見當時識字階層的某些心理狀態。就網絡使用者而言,一個普遍的假設是,多數網絡使用者是處於青春期的年輕人,因為處於這個時期卻飽受苦惱的年輕人,看網絡小說是可選擇的排遣鬱悶的重要方式之一。舉個簡單的例,在現實不敢追求異性或是追求異性有困難的人,在浩瀚如海的網絡小說裡,卻有大量的漂亮女孩都在倒追男主角。這是對現實的補償,一種低層次的心理滿足。 通俗小說是在滿足讀者大眾的心理,讓他們感到一時的愉快,暫時忘記生活的痛苦,多數網絡小說就屬於此類。然而隨著網絡識字階層的逐漸擴展,開始出現一些小說,其作者是為更高層次的識字階層而寫的。這類的小說是要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它比較注重實際生活的困難,具有相當的真實性,即便距離所謂傳統學批評當的「學小說」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卻足以將這類小說與通俗小說區分出來。當然有部分後現代型的學研究者認為區分學小說與通俗小說是沒有意義的,這種區分是精英知識分的偏見。這樣的看法或許有道理,但我們可以思索一個問題:小說反映作者的思想(我個人不喜歡將思想一詞學術神聖化,所以只要是作者想傳達的意思都可以稱為思想),當一種小說一直在單純地宣揚一種思想,譬如一個人只要得到一本秘笈,武功立刻變成天下第一……從廣義的倫理價值來看,這種「思想」是不好的、低下的,宣揚這種「思想」的小說不可能是好小說。同樣的,全書充斥著一群女孩倒追一個男孩的大男人主義傾向的小說,恐怕也很難是好小說。 從這樣的觀點出發,可以確定《新宋》至少不是一本「不好」的通俗小說,因為我們並沒有看到種馬型男主角,也沒有看到一步登天的天馬行空;而就它的主題來說,一個飛越千年的現代人到宋朝攪亂了歷史的進程,這樣的題材,我們通常稱之為架空歷史小說,是現今網絡學當頗為熱門的主題——一個新穎卻具有高度寫作困難的小說主題。 架空歷史小說的定位,一直存在著極大的爭議,但一個基本的條件是,此類小說的創作者應當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充分發揮,馳騁想像。為何這樣說呢?因為架空歷史小說與歷史有親緣關係,否則就不必在小說前面加上「歷史」的標籤;但他們的「本質」是學,有別於歷史紀實、歷史人物傳記。如何拿捏兩者之間的「相似」與分野,有賴創作者涉獵歷史的深度、歷史知識的廣度、歷史識見和尊重歷史的誠信,更需要創作者虛構藝術情節、人物形象的技巧。所以我們可以知道,架空歷史小說有兩大元素:歷史的真實與創作的虛構。如果作品的主要人物與主要事件沒有歷史根據,那就不成為架空歷史小說;但架空歷史小說的「本質」卻還是學,自有藝術創作範圍內「適當的虛構」。因此,架空歷史小說之不同於一般小說,是其既有藝術創作的虛擬空間,又受史實的約束;這是一體的兩面,兩者交錯、匯合,而重新呈現歷史風貌。 架空歷史小說更鮮明的特色是,它的「歷史的真實」是一種斷裂式的真實。由於主角不期然地出現於歷史之,他給既定的歷史進程帶來不確定的發展影響,而最終讓歷史走向一個完全虛構的方向。如是,創作者首先要建構一個符合特定歷史背景的架構,與主題有關的歷史名人的個性和歷史事件、社會制度、執政者的政策取向、經濟大環境、宮廷禮制、社會習俗、器物、服飾和人物語言要貼近歷史,去創造出相當的歷史氛圍;然後創作者要透過他的想像力,將主角所帶來的意外變化虛構出一段歷史,用他的生花妙筆去演繹這段虛構的歷史變化。這段歷史變化自有其寬鬆的藝術虛構空間,不必完全受史實約束。架空歷史之所以深受喜愛,便在於這段虛構歷史的不確定性,在於左右歷史進程的發展方向,而由創作者自由虛構如何建立理想的烏托邦,充分滿足創作者與讀者的私密想像**。 架空歷史小說寫作上最大的困難,在於怎樣合理鋪陳實際歷史進程受到外力干擾而改變的過程。現今各網絡平台當眾多架空歷史小說,最常見的迷思便是試圖透過片面的科技進步來建立創作者心目的烏托邦。換言之,頗似民國初年的全盤西化論的移植投射。更有甚者,不但過度渲染技術片面的影響力,更忽略了鋪陳的合理性,往往推出一項發明便有立竿見影之效,譬如講煉鋼,則馬上鋼鐵產量翻數番,工業勃興;談綠化,則一兩年之內,蔚然成林……完全忽略現實可能遭遇的困難與自然的限制。這些創作者所營造的烏托邦當,又有相當一部分的後殖民主義陰影;因為昔日國的受辱,烏托邦裡的國總是扭轉科學技術劣勢而轉變成為天朝上國,威加海內而四夷賓服。至於建立烏托邦的手段卻往往流為昔日我們所嚴厲批判的霸權殖民主義,乃至於以戰爭、屠殺、種族偏見等等民粹情節來迎合部分讀者。換言之,這些所謂架空歷史,不過是一種低層次的心理滿足而已,很難稱得上是好小說。等而下之者,甚至連字表達都有問題。 從《新宋》的創作歷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由低層次心理滿足的通俗小說轉變成為具有濃郁歷史氛圍的架空歷史的過程。舊版當,唯物質技術取向的寫作模式讓《新宋》平凡,和其他架空歷史並無本質不同,頂多就是人家明清,石越北宋而已;而在新版當,作者全然拋棄既定的成見與模式,透過對時代背景的纖細描繪,成功地烘托出歷史氛圍,在「歷史的真實」這部分有相當的突破。這無疑是相當令人欣喜的。作者若沒有在涉獵歷史的深度與廣度當有長足的進步,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轉變的。然而過猶不及,當作者沉湎於烘托歷史氛圍同時,也過分拘泥於史實,以至於讓作者無法大開大闔地虛構藝術情節和細細雕琢人物的形象。 可以這樣說,作者在原則與架構的建立上相當成功。情節的鋪陳上面,揚棄直白的說法,透過側面描繪的方式來提醒與暗示讀者——石越這個主角所給宋朝帶來的劇烈變化。同時,作者也很清楚地藉由主人翁政治事業與人際關係的起伏來闡述改革的艱困,承認實際的困難,而增添了作品的真實性,讓這篇小說彷彿引領讀者跨越時空回到千年之前的宋朝,亦步亦趨地感受到主人翁的順逆。就寫作技巧而言,我認為起承轉合的層層疊疊,讓《新宋》的可讀性大增。然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作者過分拘泥於史實,讓情節脈動趨緩,而在人物雕琢上面的不夠細緻,又使得人物的豐滿性不夠。舉例言之,作為跨越千年回到宋朝的現代人石越,能夠彰顯他特殊身世的描寫,多半局限於他驚人的知識和所帶來的變化,卻未能深入刻畫應當會發生在他身上的古今價值觀差異與化衝擊。簡言之,石越太像古人而少了現代氣息,會給讀者一種錯覺,抽離現代知識貢獻後,主人翁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宋代青年才俊,這不能不說是一點遺憾。 好的小說要雋永,要能夠讓人反覆再讀。要到這樣的境界,除了情節鋪陳設計外,細細雕琢字,在用字遣詞下工夫,是必不可少的。作者在這個部分還有進步的空間。譬如說,作者常常在行間犯重,最常用「冷笑」一詞修飾語氣。過多使用這樣的字眼,不但無法讓讀者感受到作者試圖傳達的意思,反而顯得累贅。不過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運用字的能力是會隨著寫作量增加而漸次成長的,我相信在未來,這些略嫌青澀的小毛病都會隨著作者的成長而消去。 而一篇雋永的小說,更在乎於創作者於字裡行間所傳達出來的思想,而這一點正是吸引我反覆捧讀《新宋》的原因。本書當所描繪的政治烏托邦,是奠基於國傳統化的再發現,透過糅合西方實證主義精神,循著漸進改革的步驟來改變國固有的歷史進程,企圖為傳統皇權政治找出一條新的道路,擺脫興衰治亂的宿命循環。作者高度讚揚實證主義精神,卻注意到在國這塊土壤上面貿然全盤移植西方化的不可行性,而承認國固有化的價值。作者也對儒學的發展提出自身的看法,如同二十世紀末所興盛的新儒家學派一般,對儒學的再認識,有助於釐清過去激進學者對儒學的誤解。而主人翁對改革道路艱辛的體驗,隱晦地暗示作者排斥過分激進的政治主張,而寧願採取迂迴前進的方式來達到穩健的改革,以百姓幸福為依歸。作者更明確否定「哲君」思想,因為作者筆下的主人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為何。不以自身知識超群而鄙視他人智慧,這使得平等的概念在書發酵。凡此種種,都反映出作者對政治所抱持的態度,以及體認現實與理想應當調和的道理。這樣的立論,足以讓每一位《新宋》的讀者去思考。當一本書能夠啟發你的智慧,導引你去思考,那我認為這本書就是一本好書,就足以稱為雋永。《新宋》正是這樣一本的雋永的小說。 這是我的一家之言,還請諸位有識之士不吝雅正。 包正豪(英國赫爾大學政治學博士) 寫於台北蝸居 二零零五年十月五日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架空歷史小說的新嘗試 ——評《新宋》(蘇湛) 一個現代的小人物,由於種種離奇的原因的回到古代,搖身一變成為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角色——這本不是一個標新立異的題材,既有馬克·吐溫的《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金玉在前,又有《尋XX》拔了此類題材作品的頭籌。原以為這樣一部作品不會再給人帶來什麼驚喜了,卻沒想到讀過三四章之後,竟然手不能釋卷,廢寢忘食,樂以忘憂了。 如果把三部作品做一個對比,會發現,《新宋》在氣質上也許更接近於《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它不是要在與正史不相矛盾的前提下為自己的虛構尋找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而是要在時間之河的某個分叉點上將歷史引向另一條路徑,去創造另一部歷史。因此準確地說,只有《新宋》和《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這樣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架空歷史小說。 而從立意上看,這三者間的差別也是涇渭分明的。類似於《尋XX》這種題材的作品一不留神,常常就寫成了一個人在一個特定環境裡如何向上爬,如何金女一屋的故事,因此縱有江淹夢筆,寫來寫去也寫不盡一個「小」字。類似的例還有日本的《龍狼傳》。而《新宋》和《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所講的卻是一個人如何影響一個國家的歷史的故事,筆觸的核心在於歷史,在於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命運,立意無疑要高遠的多,而同時它還有一個十分功利的好處:一般來說,一個民族的命運遠比某個野心家的個人命運更容易牽動讀者的心。 而《新宋》與《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的區別則在於兩位主人公的性格和行為方式。馬克·吐溫的主人公是個典型的美國佬,野心勃勃,躍躍欲試,迷信科學和武力,妄圖憑借科學和技術使古代世界實現社會發展上的大躍進。而這一傳統作為一種經典套路,後來又被幾乎所有類似題材的作品所沿用,包括前邊提到的《尋XX》。 而《新宋》石越的性格則充滿了國人特有的矛盾與無奈:時而有患得患失的優柔,時而又表現出赴湯蹈火的果決,時而是委曲求全的苟且,時而又是疾惡如仇的書生意氣。他最初流落到宋朝時,沒有任何個人野心,只有一片惘然,正所謂「不求聞達於諸侯」,但求「苟全性命於亂世」。即使在宋朝立足已穩,他唯一的奢望也只是謀個生路,就此在宋朝碌碌而終。然而在親眼見到了這個民族精英階層的消沉與墮落之後,他終於無法忍受,在連他自己都對成功幾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情況下,毅然踏上了改變這個國家命運的征程。 另一方面,儘管《新宋》的作者也不能免俗的讓石越為宋朝帶去了「《物理初步》」和「《算數初步》」……但總的來說,石越藉以影響歷史的並不是某一項或幾項科學技術和知識,而是先進的政治理念和哲學思想。這種構思在此類題材的作品絕對是一個創舉,顯示出了作者對歷史的更為深刻的認識——真正決定一個國家命運的,決不是有限的某幾項知識和技術,而是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相比之下,他帶給宋朝人的技術和知識只不過是這些哲學理念的副產品罷了——即便是這些副產品,準確地說也不是石越直接帶給他們的,而是他們沿著石越指引的方向依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的。這在一次體現了這部作品對此類題材傳統的個人英雄式佈局的超越——「在他看來,播下火種比自己做官,前者更加重要。」 由是觀之,可以斷定,這部書的作者是一個真正懂得歷史的人。這一點殊為難得,因為在外其他知名的幻想小說作者,真能稱得起懂得歷史學的,也只有田芳樹而已。而在我看來,這部書最大的優點和所有優點的根源也正在於此。 首先,正因為作者懂得歷史,因此使部虛構的歷史的每個字縫卻都透出一個「真」字來,而最能體現這個「真」字的就是人物塑造的真實性。《新宋》自主角石越以下,目前出場的主要人物達幾十個,其既有史籍上確有其人者,也有完全有作者虛構的,每個人都有鮮明、豐富而深刻的性格。而這其又以石越和桑充國兩個人塑造的最為成功,不但寫出了人物多層次的性格,而且還寫出了人物的性格和人物間關係隨著時間推移而產生的微妙變化。在此方面,無論老牌名著《康涅狄格佬》,還是半新不舊的暢銷書《尋XX》都是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而這無疑要歸功於作者對歷朝史傳的熟悉。人物也許是杜撰的,但他的性格,他的經歷卻可以在真實的歷史找到依據。正如《銀河英雄傳說》處處閃動著亞里山大、奧古斯都,乃至希特勒的影,在《新宋》,作者也有意無意間暴露了曾國藩和其他歷史人物、事件對自己的啟發。這些杜撰人物與為人們所熟悉的真實歷史人物們同列朝班,甚至讓人有些真假莫辨了。當然,這不是說作者對真實歷史人物處理得不好。正相反,作者對真實歷史人物的處理甚至更好,因為與由作者創造可以由他們的造物主任意擺佈的虛構人物相比,要揣摸這些歷史上曾真實存在過的靈魂們在這個新世界的行為方式是更加困難的,也非得如作者般對這些人物的事跡和性格有著深刻的理解不可。 其次,以往的架空歷史小說,往往習慣於把故事的邏輯基礎建立在某一場戰爭結果的改變上。從《蒙古的殘陽》到著名的《高城堡裡的人》,莫不都是這個路數,甚至大劉的《西洋》,也是建立在鄭和繼續西進,蕩平歐洲各國的基礎上的。靠打贏某一場戰爭來改變歷史,這大概也是普通人提到架空歷史小說的時候自然而然會想到的吧。過去筆者也常常幻想,若要改變宋朝的命運,那恐怕該從趙光義躲在牛車裡抱頭鼠竄的那次幽州之戰開始吧。然而現在,《新宋》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之,硬是兵不血刃地實現了乾坤扭轉日月逆行。可你讀過以後卻又不得不心悅誠服:真正的歷史,怕正是如此罷!此等見識,如果不是一個對歷史有著深刻的瞭解和理解的人,是絕對不會有的。 當然,在這部作品也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的年輕:現代人通過時間旅行去漫遊古代這種帶有明顯RPG風格的情節一看便知是年輕作者所喜歡的,但如果作者足夠老辣,恐怕就不會選擇這種讓人產生審美疲勞久矣的邏輯起點了,像劉慈欣的《西洋》那樣直接拿歷史開刀可能效果還會更好。不過瑕不掩瑜,作者出色的講故事能力早已使這個小小瑕疵造成的負面影響蕩然無存。歷史的人物們如何在這塊歷史的舞台上博弈,這是所有歷史小說能夠吸引人的根本原因,而《新宋》的作者恰恰把住了這些元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算作一部成功的架空歷史小說,我可以肯定的是,它絕對是一部成功的歷史小說。但也許,所有成功的架空歷史小說都應該首先稱為一部成功——或者至少是合格的歷史小說吧。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架空歷史與現實世界 /韓松 歷史 最近這些年來,普通國人對架空歷史小說不再陌生了。筆者曾經評點過的《天意》,便是這樣的一種字。而在《天意》之前,有更加著名的《尋秦記》,寫20世紀的一名國特種兵回到秦代,改變那時候的歷史。這樣的敘事邏輯,與《新宋》是一致的。其實,要說到更早,還可以舉出上世紀90年代姜雲生的《長平血》,同樣寫秦代,對著名的長平之戰作出全新的解釋。而實際上許多知名的國幻想小說家,都有過這方面的嘗試,比如劉慈欣的《西洋》,重構了鄭和下西洋的歷史,說三寶太監建立了「日不落華帝國」。甚至就是在上世紀50年代,也有這方面的作品,比如有個叫徐青山的人,寫國人回到史前時代,與原始人一起就火吃鹿肉。 這一類小說,在西方又稱作「顛覆歷史小說」。其,著名的有菲利普•迪克的《高城堡裡的男人》。在這部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德日法西斯的勝利告終。美國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僅在薩克拉門托保留著傀儡政府。後來,有人通過研究國古代的《易經》,發現在另一個世界裡,日本人才是戰敗者。但這也於事無濟了。總之,由於意識到另一個時空存在的可能,作家們對過去發生的一切,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有一部有名的電影叫《回到過去》,兒回到出生之前,幫助父母相愛,從而才有了自己。我們還可以提到日本的《負數和零》,主人公從20世紀60年代回到了30年代的日本,帶去了後世的技術和發明,最後,他甚至與自己的女兒結婚了。在藝術上這是一部很好的小說,從敘事方式上,與西方不同,尤其是對30年代的日本京都等城市風情的描寫,不知為什麼,會使我想到《新宋》11世紀的開封。 其實從更廣義的角度來講,架空歷史並不僅僅意指過去。因為歷史實在可以分成三個維度:過去、現在和未來。其,對於「現在」這一部分的描寫,由許多所謂的主流小說家承擔了。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所有的小說,都是幻想性質的。那麼,未來這一部分,則是通常被稱作「科幻小說作家」的人群在做它,比如,海因萊因筆下的未來美國史,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東西,是未來的美國版《新宋》。我比較喜歡的斯坦利•魯濱遜的《蠻荒海岸》,也屬於這類作品,作家想像了美國在一場氫彈戰爭毀滅,日本成為戰勝國的情形。日本兵乘坐巡邏艇,封鎖了美國西海岸,禁止戰敗的美國人與外部世界交往。電、印刷術、降落傘、人類登月等對於美國人來說都是難以置信的奇跡。個別好奇的美國人,躲過日本人的盤查,偷偷潛出了封鎖圈,來到了外部世界,最遠到了西伯利亞,探尋美國為什麼亡國。這個人回來後,寫成了《一個美國人環繞世界一周》的手抄本,寫出了一個封閉落後國家的公民,面對世界先進發達明時的震驚心情。當然,這是一本**。 總之,這就是《新宋》的一個大背景,架空歷史不是一種新的表現手法。只是西方的許多作品,寫得比較悲觀厭世,是反烏托邦的,不像《新宋》,是把世界往烏托邦的方面推。《新宋》的一個特點是省略了主人公回到過去的方式,也沒有提及時間機器一類東西,但這並不對它的架空性產生不良影響。總之,一個21世紀大學歷史系學生來到宋代,與王安石、蘇軾等名人見面,並成為神宗皇帝的寵臣,改變了那時的國,這也夠刺激的了。另外,它是一部鴻篇巨製,僅其第一卷《十字》,就有50多萬字。這種規模,應該說是不多的。它首發在網絡上,形成了很大的反響,預期出版後,也會引發良好的市場效應。 而對於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來說,尤其在國,這類小說是有其獨特價值的。我在對《天意》的評點說到了一個歷史被「覆蓋」了的問題。由於大量的架空歷史小說的出現(而且它們對歷史細節常常處理得很真實,使讀者真的沉湎於其了),我們不再去看真正的歷史教科書了。我們產生了一種幻覺,或者也可以說是並非幻覺一般的實感:真正的「國史」其實是我們不知道的。這時會使人想起商周斷代。那麼,這斷出來的,本身也是修飾過的歷史吧?這就是幻想類或者架空類小說(也許這會遲早替代「古老」的科幻概念)使許多人感到不舒服的一種原因。這類小說給人的感覺與傳統的神話不同,它很假,但又使人覺得惟有它才是真的。 所以,歷史走到了現在,也是沒有統一答案的,比如,《新宋》的主人公石越其實也看不清歷史的前進方向。但這正好給現實留下了思考的空間,也留下了疑問,如果歷史真的是這樣的多元,並且可以任人來修改,那麼,我們應該忠於哪一段歷史?忠於本應發生,或者實際上已經發生,但是被覆蓋了的那一段歷史,還是現在進行著的、被修飾過的這一段歷史?這是一個巨大的悖論,也是一種顛覆性的想法。但人們如今有權利提出懷疑。歷史不可能只有一種解釋,不可能只有一種可能。甚至對於改變歷史的人,也不只有一種可能。歸根到底,他無法決定自己在重構了的歷史的命運。 看過《新宋》,會得出兩種結論:這是作者自信和自由的一種表現,也可能是他不自信和不自由的一種表現——所以才要通過回到過去,改變歷史,來獲得一種隨心所欲,來恢復自信,或者,讓自己的不確定感確定下來。這是心理上的一種安慰嗎?是對現實的逃避嗎?無論怎樣,這種方式是吸引人的。這一類小說的創作者們,因此頗像是現實生活的一些外來人,他們像石越一樣,給我們帶來了一些不同的觀念和技術。 那麼,進一步看,這種架空歷史的態度,與以前的人們為了某個目的,對歷史進行重新的解釋和評定,是一樣的嗎?比如,關於宋朝,人們曾經因為對《水滸》這部「架空歷史」的小說進行了不同的解讀,而促成了現實的許多變化。宋江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嗎(石越好像也是這樣的一位人)?而到了現在,人們對《水滸》又有了新的興趣,借它來闡釋現代人際關係和官場哲學,甚至闡釋企業管理學。所以,歷史一旦被架空起來,它既可以是非常政治化的,也可以是非常商業化的。 但從直觀上來把握,《新宋》仍然有著不同。我的感覺,它應該是一種更具個人化的對歷史的解釋。如作者所說,創作《新宋》純粹是一個偶然的想法,因為在碩士生入學考試,有一道宋代史的題目沒有做出來,一直對專業課有相當自負的自己,心對此耿耿於懷。於是,就打算全面瞭解宋代的歷史。就想到自己是不是可以寫一個架空的故事,一邊寫這個故事,一邊讓自己去翻翻書,這樣就可以在一種輕鬆的狀態下對宋代歷史有一個較全面的認識。 這樣的理由,「輕鬆的狀態」,與《新宋》涉及的國命運的沉重命題一對照起來,似乎是一個比較大的玩笑了。但正是這樣的玩笑,讓人覺得歷史已經進入了後現代。好像是電遊戲裡面,我們對待歷史,必然要有這樣的「輕鬆狀態」吧,早先由宏大敘事系統統一設定的歷史,現在很容易就被個人重新設定了,成為了一個精緻的玩具。或者可以說,歷史,不再是屬於史官和歷史本身,而是屬於不同的玩家了。換了20年前,我們不可能這樣去做,《新宋》也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比如通過互聯網)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想,這可能是《新宋》的特殊價值的一個方面吧。《新宋》的討論區也印證了這樣一個時代的到來。有許多質疑小說的帖,給我的感覺是,它們並非是對錯之爭,而是,每個人心都有自己的歷史,歷史在每一個大腦裂成了碎片,而這是合理的。總之,這樣一種情形,在一定程度上,終於也是被默許的了。作者說:「所以在修改版,仍然會有意淫的成分。」我想,這種意淫,才是價值所在,也是《新宋》這類小說,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方。 細節 《新宋》的作者說,通過這本書,要向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作為架空歷史小說來講,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因為,它首先是歷史小說。我想精確性也好,真實性也好,都是很關鍵的。作者必須做出的巨大努力,便是處處做小心的考證,盡量處理好每一個細節。比如,在這部作品,石越來到古代,帶去了座鐘這樣一種技術,那麼,關於座鐘的各個方面,包括它的價格,都要寫得很清楚,是不能一筆帶過的。作者還為此作了一個註:「關於座鐘的價格,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定為三百貫。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這個時代,座鐘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鐘,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來說,並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買的夢溪園圃,花了錢三十萬,也就是三百貫。蘇軾和程頤都有以數百貫買田的紀錄,蘇軾大約是十頃左右,若是良田,約四五頃;而程頤是買了二十餘頃無主荒田。雖然數百貫具體是幾百貫不詳,但我們約略可以感覺到當時大宋的物價。另外,當時一匹馬的價格是三十貫左右,一個座鐘相當於十匹馬。所以,三百貫雖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買得起,但是也絕對不算低,窮人一輩也不會知道三百貫是個什麼樣的概念。另外,此處這個二千七百萬貫的數據,則是大概的市場估計,當時全國一年歲入歲出,都是三千多萬貫,若謂一年可以有二千多萬貫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的。」 還有一個地方,提到了有關人物的處置問題。作者也十分負責任地向讀者作了交待:「周邠:小說人物,十分之七八,雖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冊實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蘇軾《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詩為證。當時仁和令為徐疇,小說以李敦敏為知縣,仁和是否並有知縣與縣令,不暇細考。故不再寫徐疇。同樣,熙寧年兩浙路提點刑獄是何人,一時無法證實,但是熙寧七年是晁端彥無疑,此人與蘇軾有詩詞唱和。故仍假定此時晁某為提點刑獄。」 好一個「史冊確有其人」!這樣的考證,在《新宋》,比比皆是,從官制到禮儀,從廟堂到勾欄,都努力進行著準確的描寫。因此,若要架空起來,則必須落實下去。這是一個原則,應該為更多的學寫這類幻想小說的作者認真學習。這就引出一個推論:《新宋》是很「硬」的。在本質上,它與劉慈欣的《球狀閃電》、《全頻帶阻塞干擾》是一類的。隨便說一下,關於硬科幻與軟科幻之爭的問題,可能是無意義的。以社會學為基礎的科幻,到底算硬科幻還是軟科幻?《新宋》可以從側面提供一個答案。甚至,它為科幻與奇幻之爭,也提供了一個參考系。不管怎麼說,在當今的幻想類作品,技術細節的欠缺,的確已成為很大的制約問題。一些作者主觀臆造出了很多奇怪的東西,但沒有現實合理性的支撐,讀起來就不那麼爽了。真實性是閱讀審美的需要。我想,《新宋》受到歡迎的原因之一,便是它的這種硬度吧。 但,這是否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呢?如果是,那麼,我們進行簡單的純硬傷的討論,那便足夠了。如此一來,又很無趣了。我個人認為,最可怕的一種情況,便是讀者糾纏於硬傷,而作者也沉湎於此。《新宋》是否有過度技術化的趨向呢?有時候是有的。作者在還原事實方面的執拗,使我想到了那些一味求硬的硬科幻作家們。《新宋》的作者有時也會不自覺地犯錯誤,然後,又十分慚愧地警醒過來,惴惴不安地告訴讀者:桑充國言「現在是月」,茲改為「現在是夏季」,行一時圖快意,失於考慮,望諒。 因此,作者處處給人的感覺,彷彿他的最大擔心,就是歷史知識的缺陷,怕在這方面被人笑話。但是,這不僅僅是一個純技術問題。無論怎樣,《新宋》走出了硬傷困境,它是一部充斥著才情的小說。從它的主題和敘事上看,不管作者怎樣關注技術,小說本自身卻會極其自然地偏離技術,朝著更微妙和更深刻的方向發展。作者說,他並不是想賦予架空歷史小說一個偉大的使命或者是沉重的主題。然而,《新宋》一旦產生了出來,就由不得作者了。它本身仍然被賦予了許多東西,那都是超出技術的,而成了化的一部分,這可能是具有不同社會背景的讀者更感興趣的,也是它震撼人心之所在。 當然,從我個人閱讀的方面,我也更希望看到,書有更多的知識性介紹,使讀者更多地與熙寧二年到七年的情景和生活交織在一起,讓讀者更加切身地感受宋代生活鮮活的一切。但書的一些細節,還稍顯平面,而不能立體起來。還有一些細節,是為著某個情節而服務,而不是為著它們自身的存在邏輯。 小說 《科幻世界》的編輯在囑我寫這篇評論時,對我說,看《新宋》時,要看新版,而不要看舊版,舊版是不能看的。後來我看了後,感到的確是這樣的。看了新版的第一感覺,就是小說味道濃了,從第一句話起就濃了。 如舊版開頭第一段是這樣寫的: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麼樣來到這個世界了。但是當我知道自己居然成為又一位回到古代的同志,並且是回到了被陳寅恪稱之為「華夏民族之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的北宋時,我又昏過去一次。 而新版是這樣開頭的:八百二十份殿試試卷摞成高高的一堆,放在崇政殿的御案上。趙頊坐在御椅上,手執硃筆,親自檢閱試卷,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主持殿試。宋朝的第代皇帝,此時不過二十二歲,身上有著年輕人特有的伴著稚嫩的朝氣。 後者無疑是更具有學色彩的開頭。這種東西,對於一部小說來說,是非常要緊的。它也即是語言的問題。正是這樣的處理,使得讀者有興味讀下去,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在讀一位歷史系研究生的論(我相信,即便是宋史的專家,要讀完50萬字的學術論,也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 語言的趣味,當然也表現在多個方面。比如作者對言的嫻熟使用,對古典詩詞的駕輕就熟。而如果都用現代語言呢?有的地方,這樣用了,比如:「二人由散打變成摔跤,由摔跤變成柔道,兩人最後竟然是扭作一團,全無體統,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這種比方,穿插在古代的話語體系,也不失新奇。但如果都是這樣,恐怕感覺上也是不太好的了。總體來講,在語言上,作者展示了自己的功力。我一直認為,寫架空歷史小說,古代漢語的底要打得好才行。作者一定要讓人物,說那個時代才能說的話。另外一點,作者也確實是研究了古代的社會和人生,使得小說的情節發展,是從那個時代的生活來的。這也正是任何一部小說的基礎。 另一個很重要的是,在新版,主要人物也都開始有血有肉了起來。看得出來,作者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刻畫他們。有一種說法:長篇小說的目的是展示命運。那麼,可以看到,《新宋》的作者,把很大的興趣,集地放在了這個方面。 我讀了作者筆下的主人公石越,感到了一種憂鬱,感到了一個人獨處陌生世界的恐懼。他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為自己來歷不明的身世而哭泣,並為未來而擔憂。不過,他又滿懷新國知識分的理想主義,而又有一些聰明或者狡黠。他會利用各種人際關係,從周旋。同時,他又很仗義和堅定。但他並不因為來自現代,就什麼都高明,什麼都超人一等,有一些東西,他要聽潘照臨這樣的謀士的意見,甚至連蔡京出的主意,有的也不是石越能想到的。作者傳遞給了讀者這樣的感受,就是比較成功的。他寫石越,因此是寫得比較真實可信的,沒有拔高他。總之,最關鍵的是,石越首先想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而不是滿腦都想著「實現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王安石,這個歷史上的著名人物,作者寫他的「拗」,也是很著力的,用了不少的具體細節,寫出了一個矛盾漩渦的名臣。其實我很喜歡書對人物的描寫,每個人都不同,比如,石越第一次見王安石,作者這樣寫道:「石越轉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髮微白,從帽下看來略顯凌亂,身著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著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連油漬都寫到了,把王安石寫得很活。 寫宋神宗趙頊又是別樣的感覺。「石越又謝了恩,這才起身,偷眼打量著年輕的皇帝:二十多歲的趙頊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顯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英氣勃勃。」 有一段寫他孩性格。他是寬容的。狐疑的一面少了些。 皇帝才20多歲,因此,這方面,作者注意寫出他的特點。石越在與神宗談到王安石之王雱時,提起了有關王的一段傳聞。隨後作者寫到皇帝的反應:「噢,有什麼傳聞?」皇帝好奇地問道,這時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終也是個年輕人。石越就說:「聽說王雱小的時候,有個客人把一隻鹿和一隻獐關在籠裡送給王丞相,恰好王雱也在旁邊,客人因問道,哪一隻是鹿哪一隻獐……」「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對這些小故事顯然很有興趣。「王雱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的是鹿。」石越笑道。「哈哈……這個王雱,倒真有幾分聰明才情。」皇帝見他回答得如此狡獪,不禁開懷大笑。因此,這樣的描寫,是作者很聰明的地方。 對呂惠卿則是另一種描寫,寫到了他的老奸巨滑。比如石越在去杭州之前,呂對石越的那種故作姿態的依依不捨,連石越自己也暗罵,卻又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麼像什麼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餘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里,待這些師生船隻走遠後,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道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回校後,紛紛都說呂惠卿愛惜人才,不愧了『賢人』之稱。」 還有對於蔡京,作者更不吝嗇筆墨:身著宋朝低級官員服飾——綠色官袍的蔡京走進客廳,給石越見過禮後,又和司馬夢求等人一一見禮完畢,這才側著身坐在下首賓客之位。石越打量著蔡京的儀態,見他身軀修長,鬚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綠袍並不太新,卻是洗得極乾淨,往那裡一坐,倒真是個美男。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個著名的奸臣,心裡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好感。因見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長此來,必有教我之事。」蔡京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確有一點想法,想向大人討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聞天下,必然能謀善斷,下官也好從有所長進。」石越明知道這等話不過是乖巧的諛詞,卻也頗覺順耳。讀者在《十字》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奸相的蔡京。蔡後來成為了石黨的一員。 尤其要說到《新宋》幾個女性,都寫得都性格分明,躍然紙上。桑梓兒、楚雲兒、王昉、柔嘉縣主,總之,使讀者看著頓生憐情愛意,大概,也對被如此多的可愛而又可憐的美女包圍起來的石越,頓生了妒嫉吧。 在舊版,是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而在新版,是用「石越」。那麼,結構也就隨之改變了。 我注意到,在舊版,作者是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而在新版,則是用第三人稱「石越」了,那麼,作者是考慮到結構問題了。作為長篇小說,《新宋》採取的是一種結構現實主義,從不同人的角度,從不同的場景,來還原歷史的全貌,有時候寫石越,有時候寫王安石,有時候寫趙頊。對於鴻篇巨製來講,這是一種可行的方法。 所以,不厭其煩地說這一切,是因為它們對於幻想小說的創作者來講,是有啟示的。作者除了要創造一個奇特的、好看的、讓人拍案叫絕的故事之外,還一定要研究人物,研究生活,研究語言,研究結構。不管怎樣,一定要記住,這是在寫小說,而不是在寫論。 但是,若要苛刻一些講,《新宋》還沒有達到偉大的學境界,比起我們讀過的許多外著名的歷史小說來,它還沒有期待的那麼爽落,那麼的傳神,那麼的充滿生活的原汁原味(應該說,作者對宋代生活的描述還是不夠的,有時候,人物也沒有完全地融入其,這方面,可以拿同樣是「架空歷史」的《金瓶梅》作一下對比),作者沒有進一步去豐滿筆下的人物,人物有時候就成為了推進對話和展示理念的工具,這時候,人物有著為歷史事件的進展而穿幫之嫌。作者對於契丹人的刻畫,我也不是很滿意。一些在我看來本該濃墨重彩的人物,不知為什麼,也沒有作大力的描繪,比如,沈括,他就比較蒼白。因為只看了第一卷《十字》,所以,命運大跌宕感也還是沒有。也許,在隨後的幾卷,才會遞次展開來吧?是我多慮了。 不管怎樣,作為《新宋》這樣一部作品,似乎已經可以讓人歎為觀止了。就它的涉足的領域而言,已經達到了「創世」的神效(上帝干了七天活,創造了人類和現實世界,而小說家干第八天的活,創造上帝沒能創造的人物和世界)。而且作品還透露出了更多的讓人思考的信息。 現實 在對《天意》的評點,我曾談到,讓我感興趣的是,當代人為什麼會迷戀一種虛擬的歷史呢?一種解釋是,這或許是因為國歷史太長,而對它的詮釋又不滿意,因此總是試圖修改吧?在電視和電影,產生了戲說一類東西。 但是,《新宋》更為核心的方面,似乎並不是對過去的歷史不滿意,而進行的重新解釋。當然這方面的因素也有,但是,更多的,還是對「當下」的某些思考的映射吧?正是這種思考,在不少年輕作者寫作的幻想小說卻處於缺位的狀況,使這些作品根本留不下來——它們有著華麗的包裝,卻沒有靈魂。 讀《新宋》時,我常常在想,為什麼作者沒有選擇他本人熟悉的西漢史?作者給出的理由是有關宋史的一道題沒有答上來。但宋史的一道題沒有答上來,就有這麼嚴重麼?就有必要去弄一部50萬字的小說麼?因此,我們不能不對宋史本身產生拷問。嚴復曾指出:「若論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國所以成為今日現象者,為惡為善,姑不具論,而為宋人所造就,什**可斷言也。」陳寅恪則認為,「華夏民族之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超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由是言之,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應致力者。」總之,宋朝是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朝代,它是國的一個關節點。甚至可以說,一旦我們改變了宋,就改變了整個國歷史以及——國的未來。特別是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宋朝是親切的,它可能是有生以來我們第一個「遭遇」的國歷史朝代,或者說,這一代人對於整個國歷史的感性認識,最初其實來源於「革」後期的「批水滸「(《水滸全傳》的扉頁上還印有**語錄。記得在上小學三四年級時,我已經能夠背出全部一百零八將的綽號了)。隨後是沉湎於「說岳」的連環畫。小時候看到的,必然會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這只是個人與歷史的一種巧合吧,但也不能不說是時代的一種造化。 就《新宋》而言,最能引起讀者興趣的,其實是當代思想與古代思想的激烈碰撞。這這樣的背景下,架空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單為研究宋史,直接還原一個王安石變法的故事好了,用不著弄一個現代人來摻合。而作者也沒有選取另一種架空,比如加入大量武俠元素,把它娛樂化,把它變成戲說。作者恐怕不能違背自己內心的命運呼喚。 那麼,為什麼選取熙寧二年到七年?直接地看,是因為有了王安石的改革。熙寧變法,據說甚至得到過革命導師列寧的高度評價。而此事至今沒有定論,熙寧變法成為了宋史乃至國歷史裡一個最具誘惑力的歷久彌新的大題目。我想,它對歷史系學生產生的誘惑力,那正是很大的吧。《新宋》的誕生,哪怕有再多的巧合因素,也是因為宋史本身有太多可寫的了。是歷史決定了現實,是時代決定了小說。而這個時代當然不是指的宋代。 現在我們看到的新法,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化、教育諸方面,其根本目的是富國強兵,改變國的積弱積貧。很湊巧的,這也是國近代以降的主題。我注意到,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裡,國大部分幻想小說的主題,都是圍繞這個展開的,也就是探討怎麼才能使國強大。1905年國第一篇科幻小說《新法螺先生譚》的結尾,寫了主人公在上海辦了十萬人的大學,讓國人學習現代科學技術,這與《新宋》的白水潭書院簡直是同出一轍。而這與西方的娛樂和冒險主題不太相同。我曾在一篇章探討過這個問題,指出把西方科幻小說引進國的,都是國最先進的知識分,如魯迅、茅盾等人。生長於改革開放轉型期的《新宋》作者,怕也不可能掙脫這樣的情結,真正「輕鬆」下來吧。《新宋》必然產生於此時代。對於改革或者革命的思考,必然夢魘般死死地纏繞著這幾代國人。一旦走出了「革」的災難,許多知識分就一邊批判著歷史,一邊沉湎於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國的未來幻想之。石越是他們的精神外化,《新宋》是他們的理想寄托。 那麼,《新宋》是怎麼解決宋代的改革開放的艱難命題的呢?石越與現今的人一樣,選取了漸進式改革的方式。這應該是作者的政治立場了。這讓我感到很是有趣。石越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要創造一個天堂般的「新宋」,這是情勢所必然。至於他是否有著自覺的歷史使命感,比如,一心想著要使國避免幾個世紀後的鴉片戰爭,則在小說看不到明顯的表述,因為,體現在石越身上的民族主義情緒,不是那麼的強烈,只是一些讀者還是會往這個方面去想的吧,他們希望石越更憤青一些。具體來說,石越給宋朝帶去了幾種明:一是科技明。比如,綿紡織技術,作者設定這個情節,因為想到它是西方資本主義興起所依賴的物質工具(珍妮紡織機)。再比如,印刷術,很有意思的是,畢升只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背景,作者其實想的是「古騰堡的群星」,那是摧毀封建制度的一張王牌(但至少在《十字》,給人的印象,印刷術卻是用來完善封建**制度的東西)。還有軍事技術,包括更易攜帶的、威力更大的火藥的發明,以及原始手榴彈的製作,但這就能彌補王安石改革薄弱的強軍環節嗎?再就是高爐和平爐煉鋼技術,寓意了現代工業明的引入。但是,技術是如何拓展人們的觀念的呢?這一點,作品沒有展開。另外可以看到,石越作為一位科學生,在技術方面隱隱地有著不自信的一面。他對於熙寧七年將要發生的旱災和蝗災,只能用先皇托夢來向人們解讀,而無法用技術進行包裝,比如引入科學的預測體系,來向那時的人們說明。石越在這方面的遲疑,是在他寫《三代之治》時,所不曾有過的。讀者至少期望著,能看到阿西莫夫在《日暮》的天學示警一類的描寫吧?不過,作者仍然在小說引入了十分重要的一個元素,那就是給宋代注入的不僅是更好的技術,而且還有科學!這的確要讓人熱淚盈眶了。 二是商業明。作者給宋朝引進了市場經濟的概念和制度。或許宋朝接受這個也比較容易一些吧,記得學的歷史課本,就已在大談北宋的資本主義萌芽,還以交的出現作為註釋。何況,王安石的變法,更主要是經濟改革。使這項改革順利進行下去,革除其弊端,石越必然要引入新的經濟制度。比如,錢莊(銀行)的設立。石越向神宗進言:「其實方法很簡單,只需由朝廷頒布詔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某產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徵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於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此三面皆有利之事……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發生糾紛時從裁斷,百姓也不至於上告無門。」在這番話裡,石越似乎想說:市場經濟的主體其實是企業,而「有限責任政府」是很關鍵的。這樣一來,便使唐甘南這樣的私營企業家有了存在的必要和發展的可能。他是石越重要的贊助人與合夥人,在大宋棉紡工業、印刷工業等歷史上,皆佔有重要的位置。小說還寫到了取消茶、鹽的政府專賣制度,將配額出售給商人。還有在農村建立互助合作社。而財務審計、統計報表這些現代經濟的東西,也始於石越。不過,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這一方面,至少在第一卷《十字》,石越似乎沒有太多的建樹。神宗時代的一切經濟奇跡,主要還是人治的結果。這其實是非常自然的,就算以今天的情況作對照。 三是政治明。這方面,既有新觀念的提出,也有實際的變革。石越稱,今世若欲求大治,則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此是借三代之治而設計出現代議會制度的雛形來。他還提出了辦報的主張,最後由桑充國實現,而且辦的不是一家報紙,這彷彿一個民智落後的時代,開了言論自由的先河(很可怕吧)。不過,小說又使其受到制約,讓石越提出訂立了報律,這是最早的新聞出版法吧,但好像還不是依法治國的開端。再比如興辦學校,白水潭書院已有現今大學城的氣勢,學生人數竟達到兩萬人。而且,從一開始,作者就讓新型知識分成為了一股政治勢力,是新黨與舊黨之外的第三勢力。這後面,隱藏著喚醒人民的衝動。至於百年翻譯的舉措,則是向西方開放了。 所有這些的後面,最關鍵的是什麼呢?應該是知識分們津津樂道的民主了。正是在這裡,顯出了石越的超越和侷促。在熙寧二年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這本書全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復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化、政治制度等等諸方面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其心思想無非是天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落腳點在於,「士紳們通過這種方法,可以維護鄉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運和皇上聯為一體,幫助皇上監督官員;而皇上則可以得天下民心,而無須加俸,無須置官,無須變法,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御史。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這便是貫穿整個《新宋》的主題吧,也是作者所代表的部分知識分的理想吧。 石越的深刻性在於此,而局限性也在於此。他的改革,必須要得到神宗的支持。而且,我們真的很慶幸,他來到了一個相對來說較好的時代,不但有趙頊,還有有王安石,有司馬光,還有蘇軾。在那個隨便因為一句話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時代,這些人應該算是難得的「好人」了。因此,自上而下的改革,才能夠推動起來。但是,改革的方向是否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呢?石越可以改變一切,但改變不了君主制,而他也沒有去嘗試改變這個。甚至,他似乎是迷戀著明君,擔心著失寵而不能遂其志。至少在第一卷《十字》,讀者看不到任何否定君主**的跡象,石越根本不想來一場「熙寧革命」。因此,在整部書,雖然有一些民間人物出場,但是,歷史仍然是皇帝和少數幾位權臣的歷史。這是《新宋》主題與實際之間的巨大悖論。那麼,這是否反映了21世紀的知識精英的某種矛盾而迷離的心態呢?但我們卻不能稱之為虛偽或者軟弱。 但是,可能正是由於這種原因,在有些方面,作品顯得表面化,比如,它給人一種簡單移植的感覺,我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在習慣性地使用一些耳熟能詳的21世紀政治詞彙。我們看到,石越在不同的場合,大力倡導著「親民」與「求是」 ,他提出了「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的施政策略。而所謂「民先富而後國自富」,或者說「小河有水大河滿」,這是最近這幾年國社會的變革,才由一些政治精英提出的新理念。石越還勸神宗「切切以人為本」。皇帝當時甚至沒有聽懂,還反問了一句:「以人為本」?或許,讀者期望的石越,應該更複雜一些吧,有更多的**思考吧,有更多的批判精神吧。那麼,我想,作品跟作者的社會閱歷,大概還是有關係的吧。說到底,這是一部書齋小說,與一些現實類的政治小說相比,《新宋》第一卷的厚重感未免在這裡削弱了。若要說《新宋》的缺失,則是正在此。它消減了歷史的殘酷性和複雜性,也淡化了深刻的悲劇性,缺乏一個古老民族的蒼涼感。它太理想化了。 未來 由於有了石越,宋朝將會怎樣發展?靖康之恥可以避免嗎?國以後會怎樣?還會有蒙古帝國嗎?西方世界又會怎樣進化?國會領導一種始於11世紀的嶄新全球化進程嗎?閱讀過程,讀者會不時產生著這樣的期待。 我讀此書的時候,在看到作者寫道,遼國上下翻譯並學習石越的《三代之治》等書,我於是設想遼國會否由此強於宋朝?最終,是遼國實現了國的大一統?但這可能是劉慈欣這樣的人才會去寫的吧。 對於未來,其實石越本人也很無奈。他知道這樣做,是在冒險。比如,他並不知道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所以,生存是第一位的,因此,《新宋》的欲言又止,或許還在於,幻想是被小心地控制著。如作者說,「不要過分地游離於歷史之外。以至於我有時候也會鬱悶,我為什麼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麼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制在手工業時代?」在作者看來,白水潭書院的歷史任務,也僅僅是「百川匯海」,而非「取而代之」。也只能這樣了。 我設想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石越返回的朝代,是徽宗時期呢?如果石越不得不與秦檜的共事呢?或者,是在史彌遠的手下呢?則處理起來的難度或許更大一些吧?或者我們這樣設想,石越不是從21世紀初出發,而是從20世紀20年代出發呢?甚至,是從20世紀60年代出發呢?如果換了另一個人,而不是石越,這個人更有野心,他乾脆就篡皇帝位了呢?像石越這樣的君,在現實其實不是很少的嗎?或者,我們更需要一個能夠推翻神宗的現代人,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改變國——在那個一人說了算的時代。但作者都沒有這麼選擇,他只是站在他個人的窗口前,去看待那段歷史。 這使一切重新回到了不確定性上面。很多人自稱看透了現實,看破了紅塵,但小說這種字,卻還能為這個似乎不再有懸念的世界,提供一些看不透的、不可捉摸的東西。它也為我們的後世,保有了更多的幻想的可能。這就足以使學繼續生存下去了。因此,小說就是小說,所以,最好還是不要把《新宋》想成了一個迷宮。它其實是人的一場智力遊戲,誰都可以玩的。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無罪的眼睛——論《新宋》中的歷史 (袁景) 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新宋》書寫歷史? 在拘泥於把小說看成對一個故事的記錄的人來說,這個問題本身是滑稽可笑的,一部並不描寫歷史的小說如何可能和歷史有關呢?對一篇幻想小說來說,問題自然在於幻想。但是小說並不就是小說的內容。如果我們拋開把小說看成一個對虛擬內容的「客觀記錄」的陳腐的見解,不再把閱讀和寫作的活生生的精神體驗縮減為小說的內容本身,我們就更應該關注的歷史在小說是如何被關注的,關注歷史之為歷史的歷史性以及這種歷史性在小說的展開,關注我們如何把捉自己在閱讀體驗投向歷史的眼光。問題不在於一個內容出現不出現在小說,而是它怎樣出現在小說,怎樣在這樣的出現無聲的呼喚。 十世紀的小說家曾經以一種非凡的英雄氣概把小說當作人性的科學來寫作,偉大的巴爾扎克更是把小說作為當代風俗史來書寫。他以一種連法布爾也會佩服的盡頭把人的各種漏*點放到他的顯微鏡下來細細觀察,分辨社會環境造成的不同形式的人,分類,記錄,並且思考在其展開的真理。真理!多麼偉大的詞啊!我們已經不在有這樣的勇氣了。對於我們來說,精神與科學的內容已經消失殆盡,而剩下的,只有娛樂而已了。 娛樂——這就是今天幾乎一切小說的主題,尤其是網絡小說。無庸諱言,新宋也是作為網絡小說出現的,這個歡快的潘神把他的山羊犄角和胡給了他所有的兒。他們把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變成一場遊戲,帶著那種多少是有點肆無忌憚的眼神去看能看到的一切。在架空歷史小說這裡,歷史不再是供奉在歷史學家神龕的偶像,而是在一種親暱的眼光被打量,被把玩的,他們拎著他的耳朵和他嬉戲玩耍,捉弄這個老實的孩,並對他窘的發紅的臉哈哈大笑。在架空歷史的各種小說,這種把玩本身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意趣所在。 說真正的歷史在這裡消隱了,這自然是正確的;但我們同樣可以說,一種對歷史的意識卻在這裡悄然誕生了,不管它多麼粗糙,它所看到的東西多麼貧乏,多麼錯誤,但是在這些對歷史的打量的目光,歷史本身成為對象。在這些狎暱的把玩,歷史不是作為無動於衷的對象,而是作為關心的目標,作為一種我們投身於其的洪流本身而運作的。就它成為了小說的第一主題來說,架空歷史小說正是歷史小說,是歷史小說的顛倒了的形式,是它的頭足倒立的存在方式,是一種從反面進入的,貧乏形式的歷史小說。希臘人把掌管歷史的克裡娥當作個謬斯之一,詩歌女神的姐妹——這和我們瑣碎的歷史學家們是多麼的不同啊——那麼架空歷史大約就算是克裡娥和潘神的私生吧,雖然相貌也點醜陋,但畢竟不能否認他的血緣。 在純粹的娛樂,我們關心某個人物的命運,我們親切的把他的經歷當成我們自己的,為他的喜怒哀樂所激動。這種經驗幾乎總是個人的,他的價值永遠從世界退出而返回到自己。即使在一個虛構的宏大的歷史背景,讀者也常常只能呼吸到主角身邊的空氣。虛構的歷史無從取得真正歷史所應有的那種深邃與邈,無法找到和我們血肉相聯的感覺。於是,要麼回到一種虛擬的金戈鐵馬的快意,要麼回到在時代的洪流的當下體驗。歷史宏大的出場,又悄然退場,只留下孤立的個人。但在架空歷史,一切都不同了,在這裡,主角與歷史同時出場,他注視著它,思考著它,赫拉克勒斯要扭住這頭獅的脖,要迫使它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行動。無疑這裡常常有些令人不快的恣肆,有些白日夢式的癲狂,但這些幻想的亞歷山大的征服總還是富於英雄氣概的——雖然一樣要加上虛幻的這個修飾語。正是在這裡,歷史登場,儘管是以一種貧乏的方式登場,他消解了它的莊嚴肅穆的客觀面貌,重新分解成無數人的具體的命運,以這種最切近的方式糾纏在主角的人生。它被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體會和面對,作為可親可狎之物,作為放蕩的狂歡直接面對的東西而矗立在我們對面。它的一切優點和缺點都正是從這裡產生出來的。而新宋的獨特之處也正是對此有著清醒的意識。 在小說的作者、讀者和主角之間,經常存在著一種隱秘的通感。作者和讀者在小說的閱讀的意識都牢牢拴在主角的身上,尤其在架空歷史,這種聯結常常是沒有距離的。我們是在一種臆想和主人公一起以一種當下的方式來看歷史的,而這種距離感既標誌著娛樂小說的歷史性——個人性從其消隱,而歷史則浮出水面成為關心的首要目標;也標誌著它的歷史性的貧乏——歷史既分解為個人的活動而成為一種可把捉的東西,又成為一種在它的不可理解的對象性表現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我們的作者在一種離奇的對歷史總體的觀念陷得有多深,在這裡就表現的多麼奇怪。歷史既是人的活動的總和而是可以認識可以改變的,又是一種離奇的以自己的固有本性運動的不可理解物。所以在這裡頻繁的出現一種意志的熱狂就不奇怪了。唯有一種不可理解的熱狂才能和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戰鬥,歷史本身在這裡表現的越像是熱狂的意志的產物,也就越多的脫離開了我們的視野。正如夜晚坐在明亮的屋裡的人隔著玻璃向窗外張望時會發生的那樣,屋外既然一片黑暗,那麼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影了。 對於這些小說,有一類細節正好顯示出這種關係,那就是主角在現代的生活。許多小說都說明了主角在現代的下層生活,這一細節並非無關緊要的,而是展示了作者在把主角和自己聯繫在一起方面的努力。現代的自己和筆下主人公在現代的生活在想像的合一加深了作者與主角的互相關係,而讀者也在閱讀這一小說的時候體驗這種關係。這正是許多小說的特點。而這幾部最出名的架空歷史都不同程度地遺忘了這一點,這正顯示了小說在處理這個問題上的不同。 新宋正是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最為徹底。石越回到古代的過程被略去了,對現代生活的記憶沒有了。阿越一開始就把主角和自己斷然分開了,並對主角和自己的分離有清楚的意識。而對比書評有些把主人公和作者混為一談時發出的抱怨,這一點顯得尤為有趣。分離的另外一個結果是閱讀的主要興趣不再寄托在主人公的地位上——這種直接和主角的關係合一的閱讀趣味正是娛樂小說的一種天然形式——而更多的寄予時代。雖然由於推動情節的源頭的現代意識保存在石越一個人身上使得他仍舊是小說的心,但石越在改變時代這一問題上的形象卻一直是曖昧不清的。這一曖昧不清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一種缺點,相反,這是新宋的巨大優點。這種曖昧來源於對於現代和宋代國的明顯分離的意識和力圖楔入的過程。我們姑且不評論小說對政治的認識怎麼樣,而專注於對於知識與歷史關係的問題,我們就會發現,這種曖昧不明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刻意融入歷史的態度和對長遠政治目標的有意識的拒絕回答。 這種退步標明了從一種對於歷史的當下關係的抽身而退。這意味著讓歷史自己展示自己,而不是在幻想去看我們想看到的東西。這種抽身而退保留了對於歷史的楔入——我們仍然跟隨著主角進入這個時代,感受這個時代,並以一種投入現實生活的自然興趣而投身這個時代——自然的興趣一般來說總是比理智的興趣強大的,同時又保持了應有距離。我們不是歷史的主人,正如我們不是現實世界的主人一樣。我們滿懷著一種近似童稚的天真無邪的目光去打量它而不帶有鄙俗的征服**,我們又以一種合理的融入的姿態進入這個世界而意欲對他有所幫助。這就像是在一個導遊的帶領下的興致勃勃的遊覽,好奇又不失節制。所以,知道有一位mm因此對宋史產生興趣對於我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投入歷史的方式本身也同樣值得注意。資本主義的誕生一向是幾乎所有歷史架空的主題,但石越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的。在隨筆,阿越也對這個問題做了明顯的拒絕。因此,小說面對歷史與現代的問題只是做了經驗的,具體的改變,即使對於觀念,也是盡量在分離了現代性的偏見以後來傳達的。對於頑固的資本主義論者來說,小說的主角的主要任務就是充當資本主義的先知,在無人的曠野高呼:「資本主義的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改悔。」同時又要充任彌賽亞的形象,用火和聖靈為人施洗,並帶給他們一個新的資本主義的天國。但新宋也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阿越明顯的經驗主義特色使得他拒絕這樣的大詞。所有的東西,科學、某些政治制度,都不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是一個結構,是一個歷史的發生的所有因素構成的結構,而阿越做的是要擊碎這個結構,從挑選覺得需要的,融入小說去。改革的目標是解決具體的危機,一切改革都是目前的改革,而歷史的終局歸於未知,而石越本人,則作為一個既要帶來新的轉變,也要保留所有剩下的關於現代的秘密的保存者的新時代與舊時代的秘密的間人。 對於宏大的歷史理論的緘默就如同對於一種**裸的征服**的拒斥一樣,使得新宋能夠盡量以純淨的眼光去打量歷史本身。理論作為研究歷史的結論應該讓位於歷史本身,作為一種結論的對歷史專橫判斷應該讓位於對於歷史本身的專注的看。大踏步的從理論撤退就意味著從先入為主的見解的鬆綁,意味著不在作為生活在理論的抽像的觀念的人,而是作為有著血肉的,有著軀體的,呼吸著泥土芳香的空氣而不是空氣的觀念人來看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新宋的優點不在於它寫了什麼——這個是可以爭議,並有巨大的改進餘地的——而是它沒寫什麼。因此,對於讀者,我要向他呼籲:不要想,要看! 正是在這裡,兩個方面的退卻緊密地聯結在一起。唯有在克制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狂躁之後,我們才能回復到一個比較正常的位置上去;唯有以這樣的清明的眼光,我們才能遏制我們的改造歷史的熱狂;而唯有從這樣的熱狂斷然抽身而退,我們才能看到歷史本身。狂熱來源於對於歷史的自我羞愧,來源於這種羞愧產生的自我否定。自覺有罪的目光在一切地方都看出罪責,觀念的專橫就意味著對於歷史的抽像的否定。一種把歷史打造成自由民主觀念的圖解的做法和把歷史變成革命豪情的舞台的做法有什麼區別呢?感情派生觀念,觀念派生感情,就像一條狗追著自己的尾巴原地打轉的遊戲,而我們需要的是帶著無罪的眼光去看歷史本身。毀滅枯朽的價值本身不能創造出新的價值,為罪責的羞愧從歷史自我驅逐的我們應該再去贏得我們的歷史。 讓我朗誦尼採來作為我的祈禱和對阿越的一點祝福吧: 但是,兄弟們,請說,獅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處呢?為什麼掠奪的獅要變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與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 是的。為著創造之戲,兄弟們,一個神聖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現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了。 〔阿越按:所有徵集到的書評,袁兄這篇書評,是我唯一有話要說的:也許理解《新宋》並不一定需要讀懂這篇書評,但是理解阿越,就一定需要讀懂這篇書評。這篇書評提及的思想,其意義遠遠不止於評價《新宋》本身。〕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十字》簡體版評論集 讓我們拭目以待——評《新宋》 (小刀) 我很喜歡《新宋》,如果看到書店裡有賣實體書的我肯定會買一本,哪怕其的內容和網絡版一模一樣也沒關係——就當是給作者的支持吧。不過呢……江湖上有言道:「不罵兩句作者,怎能顯出評論者的水平!」唉……江湖陋習,我也不能免俗,怎麼著也要先使勁兒抓幾個BG顯擺一下: 石越身為一個現代歷史系畢業的青年,出於不可知的原因回到了北宋。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歷史系學生,一瞬間失去了自己的所有,卻來到了自己所研究的年代,得失之間,內心想必五味雜陳感慨萬千。這要是換上一位筆細膩的作者,就算不七情上臉,怎麼著也要搞個意識流什麼的造點氣氛。然在故事的開篇,除了乾巴巴的「精神崩潰」這四個字以外,我們看到的卻是石越閒庭信步一般的走進了汴梁走進了北宋。唉,如果再把大雪天改成旭日春風,這就能成為一次完美的郊遊了。 可能作者太急於開始這場「更新宋朝」的遊戲,因此對石越的現代身份、背景都簡略到幾乎敷衍的地步。其實這能花多少筆墨呢?只要通過點滴的回憶和感慨,寥寥數筆見縫插針,就能逐漸交代清楚。當然,如果這只是一篇「如何改變北宋歷史」的論,交待石越的現代身份的確是沒有必要的,因為石越僅僅是個符號而已。但這畢竟是一部小說,石越是小說的主角,他的成長背景直接關係到他的世界觀歷史觀,直接影響著他在宋朝的政治傾向感情波動。當他遇到挫折受到壓力的時候,午夜夢迴,翻出自己暗暗收藏的「現代遺物」,想起自己的父母、師長、朋友乃至曾經的愛侶,心會作何感想呢?如此刻畫主角的大好機會就這麼錯過,真是讓人扼腕! 還有托夢救災那一段,即便把這解釋為石越倉促之下想出的拙劣招數,處理得也實在不夠圓滿。細節姑且不談,光是這件事的起因就很成問題——石越為什麼要主動提出這件事呢?不要忘了,石越並不是真的聖人。這件事從政治上無論怎麼看,都是弊大於利,得到的那麼點神聖光環,代價還是以後永無休止的猜忌。不要說什麼「石越是現代人所以能以人為本」云云,這純粹是高估了現代人的道德水準。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是個現代社會的政治家,當他做一件事就可能配上自己的前程、聲譽乃至身家性命的時候,當他不做這件事,不僅不會受到任何指責還能獲取大量的政治利益的時候,他還會去做嗎?回想一下各國現代史,這樣做的能有幾人?即便這數目不是零,至少也是個相當低的比例吧?那麼假如面對這種選擇的不是政治家,而是你我周圍所熟悉的普通人,能有多高的比例呢?至少,會相當的猶豫吧?但是我們沒有在主角身上看到這種猶豫,我們看到的只是閒聊一時興起張口就說。可惜,**就這麼錯過了,作者完全可以提前幾章就開始這種猶豫的鋪墊,讓讀者看著石越在這個問題上猶豫掙扎難以取捨,最後因承受不住壓力脫口而出。 當然,我說的這幾點,都是針對網絡版而言,如果實體書改過來了,自然皆大歡喜——但我對此能否實現深感懷疑。除非是初學者,否則一個作者的強項和弱項幾乎是很難改變的,改變的只是揚長避短的技巧而已。 然而一部作品,只要有一個足夠耀眼的閃光點,耀眼到讓其它所有的缺點都被人無視,就足以成為一部傑作了。 《新宋》就是這樣一部傑作。 網絡上回到過去改變歷史的作品很多,偏偏《新宋》這麼特殊: 很多人都想在疾風驟雨的亂世改變歷史,偏偏《新宋》選擇了治世。 很多人都相信國古代的王朝必然是**暴虐黑暗的,偏偏《新宋》指出不是每個朝代都那麼水深火熱。 很多人都興沖沖的跑去和歷史上的名將一決雌雄,偏偏石越要和古代名臣大儒進行思想上的交鋒和交流。 很多人喜歡用科技和武力獲得生殺予奪的權力,偏偏石越運用的是新儒學思想,爭奪的是思想界的寶座。 很多人相信只有暴力和流血才能創造一個理想的世界,偏偏《新宋》嘗試用人啟蒙與溫和的改革來挑戰歷史。 很多人都贊同《新宋》的觀點,但是卻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寫不出這樣的作品。100個寫手裡面,有80個都能寫出一場伏屍百萬的戰爭,有99個都能樂滋滋的告訴古人地球是圓的蒸氣能頂開水壺蓋;卻沒幾個人能知道《論語新解》這樣的東東,也沒幾個人知道程顥、程頤有什麼區別甚至到底是什麼人。 《新宋》和大部分改變歷史小說的區別,就像是國古代政治理論「王道」與「霸道」的區別。而自從1848年以來,國內部大部分的思想交鋒政治博弈,都源於全體國人在改良與革命、溫和與激進之間分歧和爭論。是選擇疾風暴雨的暴力革命?還是選擇溫和緩慢的改良啟蒙?這實在是個艱難的選擇,直到現在,也很難說這兩種選擇誰勝誰負。只不過由於歷史的原因,我們的教科書更傾向於暴力和流血的革命,更喜歡用階級鬥爭式的眼光看待歷史看待政治看待化。很多人也許政治觀點不同,卻不知不覺地沿用了這種思維方式,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歷史就是這樣的歷史,殊不知歷史學界早已對此進行了反思和揚棄。新宋最大的價值,就是一部「歷史科普讀物」,告訴讀者世界並非一成不變、歷史絕非如此簡單生硬、暴力和流血並非那麼有效、思想與化也不是那麼蒼白無力。…… 很多讀者無法認同《新宋》的這種架空,認為必然失敗。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看看最後能有多少讀者信服《新宋》的結局。 只不過我所感興趣的,不止是《新宋》的結局,還有《新宋》結局之後的未來。 「資本主義也罷,社會主義也罷,都是些抽像的東西,我的小說對資本主義萌芽和工業革命的興趣很有限,那些都是西方心論的產物。歷史有無數種走向,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不過是人類恰巧碰上的能夠勉強運行的東西,我的小說不會去追求這種東西。我並不想寫一個藝復興至工業革命的濃縮版。」 ——以上摘自《新宋》序 作者志向可嘉,然而我對此深表懷疑。客觀的講,無論《新宋》的結局是什麼,只要想讓情節基本合理,作者就很難避開資本主義。當然,真正的變化,也許發生在石越百年之後,小說可以結束,但我們的思索無法停止。 新宋的演變方向是由兩個因素所決定的,一個是石越,另一個是當時的現狀。石越之所以能在宋朝平步青雲,靠的是自己比古人多了千年的經驗和知識。他如果以一種空想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作為自己在宋朝的政治理想,那麼他和王安石司馬光相比毫無優勢可言。如果假定石越成長的時代就是我們這個時代,那麼如今世界上主流的思想主流的社會制度是什麼呢?顯然不是曾經試圖取代資本主義的各種主義。歷史上無數先賢都曾經試圖讓這些「比資本主義更優越」的制度成為現實,他們為之付出了大量的智慧精力時間乃至生命,並且刻意在很多方面保持和資本主義的不同,然而結局……我不認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歷史系研究生能夠另起爐灶做得更好。 如果不發展工商業、不搞海外殖民、不搞三權分立、不搞君主立憲、不搞自由民主平等……能否讓國家走向現代化呢?我們當然不能排除在某個異世界裡有這種可能,但石越畢竟不是個外星人,他再怎麼高明也只是個國二十一世紀的歷史系學生。他和我們成長於同樣的世界同樣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人所想像不出的東西,他也很難想到。就算他能琢磨出個「空想XX主義」來,只怕也沒那個信心給宋朝政治家們「傳經送寶」——畢竟他最大的優勢是自己多出千年的歷史經驗而不是空想能力。 而決定新宋演變的另一因素——北宋神宗年間的國,固然和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有著天壤之別,然而放眼現在所有的資本主義國家,它們的歷史和現狀何嘗不是千差萬別?當然,以作者的歷史功底,也許可以推演一種全新的制度。以我有限的知識,只能推測一個近代化乃至現代化的宋朝,相比我們所熟知的西方明,會更加溫和、優雅、保守、穩定;當然,會更加世俗化;面對不同的明和種族,會高傲而不失寬容。那將會是個放大了的法國、野心減半的俄國、沒有西海岸的美國……但願那不是個曇花一現的西班牙! ※※※ 詳情請見:http://www.xhbs.cn/qikan/20051101xinshong/index.htm ※※※ 《新宋·十字》上下冊簡體版,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定價:4元。郵購地址:10041四川成都人民南路四段十一號科幻世界雜誌社郵購部(到款兩日內發書);網上經銷地址:www.sfw-cd.cn;發行部咨詢電話:028-85245133郵購部咨詢電話:028-8524750〔詳情請參閱《科幻世界》十一期封底廣告〕 第一卷《十字》 《十字》主要人物簡介 以下只是《十字》主要的出場人物,並非全部人物,其簡介也只限於《十字》的內容,並不涉入到下一卷。有些人物在第二卷《權柄》甚至是重要人物,在這裡也並未列出。這個主要人物表是為了幫助讀者更好的閱讀《十字》而寫,所以有其局限性。 石越:現代歷史系畢業青年,受過良好的教育,因為不可知的原因被傳送至北宋熙寧二年,從此開始他的傳奇一生,當時按實際年齡算,他二十一歲。石越天性謹慎,不喜歡冒險,表面隨和,不喜抗爭,但是骨裡卻有著相當的固執性格。總體來說有著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性格,但又絕對的理性與現實。 王安石:北宋著名的改革家,一生以孟自喻,期待能夠憑自己的力量把宋朝帶向一個富強的道路上,但是在歷史上終以失敗告終。史載說他聰明過人,性格倔強,不太喜歡修飾自己的外表。他當上宰相後一意以征誅之術(把不滿者趕出朝廷)來推行自己的新法,卻相當的不注意吏治,過份看重政策與制度的重要性,加上他是南方人,在新法實行並沒有考慮到北方人的利益,因此種種原因綜合作用,讓他走向了無可避免的失敗。在熙寧二年的時候,他五十歲,任參知政事。這個「拗相公」對石越的觀感相當的複雜,一方面是對於自己的自信,讓他認為石越總是在妨礙他推行新法;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正視石越的許多過人之處。實際上,在那個時代,王安石是最有可能與石越有許多共同語言的人物,但是造物弄人,以王安石的性格加上兩人的政治地位,讓兩人的關係顯得並不那麼樂觀。 司馬光:北宋著名的歷史學家,以《資治通鑒》而名留史冊。但在當時,他卻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雖然身為王安石的好友,但是一方面在學術上,他是「史學派」的領袖,與王安石的「經術派」相對立;另一方面,他是北方士洛派和朔派共同的領軍人物,與王安石所代表的南方派相對立;而在政治上,他有著保守的立場,雖然他亦表現出改革政治的傾向,但是他的所謂改革卻是更注重於人事而非制度,甚至他在最後瘋狂的拒絕任何制度上的改革。在王安石當權後不久,他被貶往洛陽,任西京留守。在熙寧二年,司馬光五十二歲。因為保守派共同的困境,即對制度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而只能糾纏於新法實施過程出現的不良現象來反對新法,因此並不受到皇帝的重視,直到石越出現後,保守派所包括的溫和改革派自覺不自覺的形成了和石越的政治盟友關係。但是司馬光的生性嚴謹,讓他終於不能和石越這個小他三十多歲的人成為好友,雖然他非常的佩服石越的才學與見識。 蘇軾:北宋著名的學家,在政治上則是當時蜀派的代表人物。蜀派是介於南方派與北方派的派系,因為地域的原因,蜀派既有南方派的特點也有北方派的特點。所以其代表人物蘇軾的政治理念也比較折,一方面反對王安石過於激烈的變革,希望在變革能夠穩步推行,考慮到現實的狀況;一方面也反對完全的保守,認為變革是在所難免與必須的事情。因為這種看似理性的態度,所以無論新黨當政或舊黨當政,蘇軾總是不能得志。在熙寧二年,蘇軾三十四歲。他生性豪爽,達觀,才華橫溢,很年輕的時候就享有才名,卻喜歡幫助年輕的讀書人。他和石越私交良好,終其一生皆是石越是良師益友,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似乎並不能理解石越的手段。這是一個只能從光明面來理解事物的讀書人。 趙頊:歷史上北宋的神宗皇帝。但顯然「神宗」這個謚號不足以表彰他在小說的功績,所以小說並不稱他為「神宗皇帝」,事實上他也有更為偉大光彩的謚號。這個年輕的皇帝是歷史上非常有抱負的君主,雖然苛刻的史家也許會譏諷的稱他「志大才疏」,而不少人也不不太公平的指責他立場不堅定。這個十八歲登基(或謂二十歲),三十歲去世的年輕皇帝自一即位起,就一心一意想要勵精圖治。他無法忍受向蠻夷歲貢的恥辱,因此在他的治下開始了王安石變法的篇章。雖然王安石的政治地位並非一直很穩固,但在重重的壓力下,新法也並沒有因為王安石不在相位而被廢除,對於新法他表現出了足夠的堅定。這個年輕的皇帝,曾經立誓要恢復漢唐故土,繼承宋太祖的遺志,但是一生的不得意終於讓他心力交瘁而英年早逝。在熙寧二年的時候,他年僅二十歲。這個年輕皇帝的性格,有著急躁、剛決的一面,也有著對臣下優容的一面,總的來說,也是一個矛盾的性格。 王倩兒:王安石之女。熙寧二年時她年僅十歲,這是一個聰明的女孩。雖然以她的經歷來說,在當時也許為很多人所羨慕,但是對於她來說,卻並不能夠很簡單的形容。雖然她的婚姻在某種意義上一樁政治婚姻,皇帝借此來緩和他所信任的兩個臣:石越和王安石的關係;但是以她的本心,她對於石越還是有著深深的愛戀。而石越對她,也抱有極深的感情,甚至認為自己穿越千年的時光,也許就是為了來愛這個冰雪聰明的女。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卻不得不在父兄與自己心愛的男人之間做感情的交戰,因為她生命最重要的三個男,卻分屬於政治上的兩個陣營,而每個人都無比堅定的相信自己的理想才是正確的。 楚雲兒:碧月軒的著名歌妓,石越最堅定的追隨者之一。對於石越,她有著極深的感情,而且她也是石越最初認識的女孩之一。但是二人的地位實在過懸殊,雖然都可能發生,但在第一卷,發生的事情有限……這個女孩驕傲而自卑,溫柔解人卻又能用淡淡的笑容拒人於千里之外,久歷風塵卻又不可救藥的執著於真正的愛情…… 李丁:字潛光,河北人。即舊版的「李一俠」,石越最重要的幕僚。他精通縱橫之術,有幹才。在歷史上雖然籍籍無名,但是因為石越的出現,他的人生也完全改變。熙寧二年時他三十歲。 段介:字譽之,江西人。一個喜歡任俠的儒生,石越的重要幕僚。最適合他的職位無疑是監察御史。段介是那種一邊喝酒一邊擊劍高歌的人物,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蕩盡天下不平之事。但是他並非是一個簡單化的人物,所以石越也常常托他做一些更重要更需要權謀與冷靜的事情。熙寧二年時他二十五歲。 唐棣:字毅夫,四川人。石越的摯友,也是最初幫助石越的人。如果放在歷史上,他可能只是一人平凡的底層官僚,但是因為他和石越的關係,讓他無法太平凡。他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之一,進士出身,鋼鐵司的重要主持人之一。熙寧二年時他二十三歲。 桑充國:字長卿,開封人。石越的崇拜者。出身於一個商人的家庭卻對經商毫無興趣,最後考上進士卻不願意做官,最終成為大宋最大的印書館的社長,第一份報紙的創始人。是深受石越影響的人物。熙寧二年時他十八歲。 唐甘南:字堅夷,唐棣的二叔,石越重要的贊助人與合夥人。以目光獨到、滿臉笑容而著稱。在大宋棉紡工業、印刷工業等歷史上,皆佔有重要的位置。後世曾經有人認為他是除呂不韋之外最成功的商人。 桑俞楚:桑充國之父,桑家與石越有著極不尋常的關係。他同時也是唐甘南的重要合夥人。當然,他對歷史的貢獻遠不止於此。 李敦敏:字修,江寧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雖然被人諷刺為「機敏而無主見」,但卻是石黨立場最堅定的人物之一。 柴貴友:字景初,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與其弟柴貴誼同為石黨唐氏一派(石越最初的追隨者,石越對他們有著極其不尋常的重要利益)的重要人物。 柴貴誼:字景,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秦觀:字少游,高郵人。歷史上著名的才與蘇門學士之一。其詞作以婉轉哀怨而著稱,但是他的性格卻是喜歡讀兵書。但是終於過份的淪為清談高議,缺少實幹的氣質。他亦是石黨的重要人物,一個敏感而豪邁的人物,做為皇帝秘書參贊機務已是他才華的極限。 司馬夢求:字純父,開封人。智謀之士,石越的重要幕僚之一。 吳安國:字鎮卿,福建人。對石越有著許多不滿,關心百姓疾苦的書生。最終成為石黨的重要人物之一。 吳從龍:字雲,開封人。精通禮儀。石黨重要人物之一。 蔡京:字元長。歷史上著名的奸相,但其時尚且年輕,鬱鬱不得志。石黨重要人物之一。在大宋財政重建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王雱:字元澤。王安石之,性格驕傲、偏執,不容異見。但為人極有才華,對其父的新法起了重要的影響,最新黨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法,往往讓人所不恥。 呂惠卿:字吉甫。福建泉州人。新黨最大的投機分,以王安石的學生自居。他是新黨投機派的代表人物,借助變法之機,以贊成變法之名,謀取自己的私利,竊居高位。其人表面上溫爾雅,才華過人,長於舌辯,極擅權詐之術。 蔡確、鄧綰:新黨的投機分,都做過御史,是與石越直接對抗的代表人物。 沈括:著名的科學家,當時站在智慧最高峰的人物。石黨重要人物之一。 程顥、程頤:理學的主要創始人之一。歷史上開始支持新黨其後反對之。石越的同情者。 曾布:新黨的核心人物,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之一。 歐陽修:字永叔,江西人。被人污蔑與自己的外甥女有私情後,雖然得到平反,但因為種種政治上的互相傾軋,終於讓他的政治生命終結。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01) 歷史有無數種可能,因此人類的生活才變得充滿意義。 ——佚名 ※※※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一望無際的大雪給古老的開封城添上了銀裝,來往於汴京城的人們都一無例外的戴著斗笠,穿著蓑衣,在深幾達一尺的雪艱難的跋涉,便是曾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馬車也已經不可通行了。號稱「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的汴京,因著黃河的結冰,便是連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熱鬧與喧囂。 因為人煙的稀少,守護開封外城的士兵們也變得非常的懈怠,兵器被斜靠在城門的洞壁之上,士卒們不停的搓著雙手,咒罵這個倒霉的天氣,偶爾有幾個賣柴賣碳的農夫挑著柴碳經過,兵丁們也懶得去檢查,隨他們通過了。這個時候正是被後世被稱為神宗的皇帝在位的熙寧二年、耶元1069年,大宋建國百有餘年,東京城從未發生過什麼亂,在這承平的年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守城的士卒們想的,還是能夠早早接班,回去喝一口熱酒,躲在火坑邊美美的休息。 但此時在外城南二門之一的戴樓門下,穿著厚厚的冬衣的守城卒卻不能這麼輕鬆,因為一個年輕男的到來,他們不得不勉強拿起兵器,上前盤問。因為這個男的裝束實在過於奇特了。 穿著一件白色羽絨大衣的石越,望著這些突然緊張起來的士卒,心裡不由得不安起來,此時戴樓門的行人不過稀稀數人,怎麼看他們也像是針對自己來的。也無怪這些士卒的懷疑,因為自己的裝束,實在太過於奇特了,不僅僅服飾與此時的國人全然不同,而且還留著一個平頭,在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的古代國,這件事情實在顯得很怪異的。 但是雖然有點緊張,那卻只是一種自然的反應,實際上石越並不害怕。對於石越來說,實在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在兩天前,自己莫名其妙從耶元2004年的國穿越時空來到了這個世界,成為了自古至今「回到過去」的行動最沒有營養的事例之一——因為石越完全不記得自己是經歷過什麼事情而回來了,彷彿他理所當然的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一樣,他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不記得有過任何的異象。 即便是作為一個心理素質極好的人,面對這樣的不可思議而且毫無道理可以說的事情,石越的情緒也幾近崩潰。幸好他本質上是一個不可知論者,面對這樣的事情,至少不會打擊到他的信仰,倘若身為一個無神論者,面對著相對論也不能解決的問題——一個有著數十公斤質量的物體,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穿越時空來到近一千年前的古代,且記憶毫不受損——面對這種連愛因斯坦也解決不了的問題,相信任何無神論者都不得不對他的信仰產生懷疑,甚至會有崩潰感。 雖然作為不可知論者能幸運的不要產生這方面的困擾,反而可以相對平靜的接受這種事實,但是情感上的沮喪與崩潰,卻無可避免。自己出現在這個世界這個事實,不僅意味著自己從此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再見自己的親人、愛人、友人,不可能再過上自己習慣已久的生活,也意味著自己需要面對全新的生活挑戰,自己需要在一個陌生的社會生存下來,並且很可能不知道意義何在? 石越隨遇而安的性格讓他頂過第一波的衝擊,能夠平平安安接受事實,並且抱著走走看看的心態,開始了向開封府的行進,但是那種認為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不真實感,卻始終伴隨著石越。雖然這裡有實實在在的人類,並且自己也已打聽到此時正是北宋的熙寧二年,雖然自己也切切實實的會有冷、餓、痛苦等感覺,但是石越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真實的。也許地獄就是這個樣的?又或者,這是自己的前世?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不小心就跳進石越的腦海。 也因為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石越並不是很害怕這些守城卒,不管怎麼樣,如果這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你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士卒徑直走到石越跟前,較之一米七五的石越,這個守門卒要矮了不少,這氣勢也自然而然的為之一沮。他缺少氣的喝道:「你是什麼人?有路引沒有?」 石越漫不在乎的回道:「我從華山來,我家世代隱居華山,不知道什麼路引。」這是早就想好的托辭。 當下有幾個守門卒就被他這種態度所激怒,正要上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卻被那個小頭目用手勢止住了。小頭目見識較多,石越雖然裝飾奇特,但是那件羽絨服,看起來卻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態度這麼傲慢,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稱是來自華山的隱士,須知道這年頭隱士比高官還吃香,搞不好是個連皇帝也知道名字的人物,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飯吃不容易,沒必要去隨便得罪人,而且這小眉清目秀,膚色白得像個女人,更不可能像是蠻夷,那些蠻夷據說百個裡面也沒一個有這麼白的皮膚,如果不是個貴公之類的人物,那就肯定是個讀書人。 想通這些關節,小頭目就做了決定——請示上級。有什麼不對的,由上級負責去,誰叫他們每個月的錢拿得自己多呢,這責任也由他們負吧。當下便客氣的對石越說道:「這位公,你先這邊請,我得請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體諒則個。」 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把他請到了城邊,早有一個士卒去最近的一個戰棚裡請正在烤火的長官。 石越也不多說什麼,無可無不可的站在一邊,突然有興趣欣賞起這現代難得一見的大雪來。看著這一片片有如鵝毛的大雪從天空慢慢的飄落,伴著西風在半空翻滾、跳動,然後靜靜無聲的落在大地上,把剛剛被行人踩出的腳印覆蓋掉……一首從小熟讀了的詩突然就跳進了石越的腦海裡,那是他父親小時抱著他在膝上看雪時教給他的,因為這份父之情,印象便特別的深刻,此時見情生景,就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泥潭皆不見;前消後繼不斷飛,……」剛剛想把最後一句詠出來的石越猛然覺悟,幾乎嚇出一身冷汗,這可是一首革命詩,最後一句是「終叫河山顏色變」,這樣的詩在這個時代可是反詩,自己當著這士卒的面詠出來,這不是找死嗎? 那個小頭目饒有興趣的聽著這個年青人在這裡詠詩,一邊暗暗稱讚自己剛才的決定英明果斷,不過聽到這傢伙最後一句吟不出來了,心裡又在暗暗笑話這個傢伙是個笨蛋,雖然他自己是絕不會作詩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詩來。 石越卻沒有去想如何把最後一句吟完,這「終叫河山顏色變」不斷的衝擊著他的心,讓他的心以這兩三天來最強烈的節奏高速的跳動著……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這幾天的飯還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們周濟的,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餓死就算不錯了,還想什麼別的? 就在這當兒,那去請示的士卒已經回來了,不過長官沒有跟他一起來,這麼冷的天,這位長官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反而把這個來請示的士卒給臭罵一頓。這個小頭目聽了回報,為難的又思忖半天,終又想到石越沒有吟完的那首詩,最後下定決心的說:「放行。」 畢竟放一個奸細入汴京城,不見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責任;而得罪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自己就肯定慘了。這利弊之間,他還是想得明白的。 進得汴京城的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做的。從戴樓門往北一直走,由新門進了內城,就可以看到開封府,然後順著御街往東,經過州橋,再過了土市,就是整個東京最繁華的商業區,相國寺就在此處。雖然天降大雪,街上行人稀少,但是石越的奇裝異束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側目。石越本人對此倒毫不介意,只是這一路走過去,只怕也有二十多里路,雖然街道砌得很好,但仍然不似平時好走,這一路邊走邊看,幾乎用掉石越一上午的時間。 畢竟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地帶,大相國寺附近的店舖既便是這個時候,也多是開著營業的,而且酒樓店肆之,客人雖無平日之多,卻也不在少數。但是對於石越來說,此時的當務之急,倒是想個辦法養活自己。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錢的本事比賺錢的本事多,在這個時代要生存下去,的確是很困難。他的專業是國古代史,在現代社會雖然是個冷門,但總算還可以找份教職謀生,可在這個時代,自己的毛筆字寫得如此歪歪扭扭,想做西席,人家還怕你誤人弟。想到這些,石越不禁微微歎氣。 可恨的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身上什麼都沒帶,除了一個錢包幾百塊錢外加幾張銀行卡,因為不抽煙,連個打火機都沒有,要不然多少可以當幾個錢用用。現在唯一可能當得出去的,是自己的羽絨服,但是這衣服要當出去了,沒餓死之前只怕先就凍死了。這時候天氣之惡劣,自己現在也算有所體會了。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02) 左思右想,不得結果,石越便暗暗想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來到古代一趟不能白來,就算餓死也得旅遊一下。當下把心一橫,不管那許多,且去大相國寺看看再說,運氣好也可以從和尚那裡騙一頓飯吃。 這樣的大雪天裡,連大相國寺的和尚們也大多躲到廂房烤火去了,大雄寶殿裡不過幾個和尚在那裡唸經,還有一兩個善男信女在那裡燒香拜佛,經歷過人生巨變的石越,雖然以前一直恪守著「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兩大信條,既不對神佛仙鬼們頂膜崇拜,卻也能保持著一種淡淡的謙遜與敬意;但是此時此刻,石越卻情不自禁的去要了一柱香,向著菩薩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暗暗裡禱告祁福…… 拜完菩薩,石越便信步在大相國寺內散起步來。大相國寺規模極大,石越本無一定的目的,便跟著稀稀的幾個香客走動,他是覺得倘不往熱鬧處走,就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機會就會更少。不想那幾個人看他穿得如此奇怪,又一直跟著自己一行,不免有些不快,便有人朝他說道:「這位小哥可是要去看梅花?那可得朝右邊走,我們幾個卻是去聽大師講經的。」 這便是委婉的叫石越別跟著他們了,石越臉上微紅,心裡有點氣惱,想想自己幾時受過這樣的挪揄,雖然此人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是這意思還是明白的。當下學著古人唱了個喏,說道:「多謝指點。」便轉過身真往右邊走去。 如此走得五十步,曲徑幾轉,不料這大相國寺裡真有梅花,石越眺目而望,卻見前面一個水池旁邊,種著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鮮紅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飲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倘是在自己生活的時代,這種行為多半要被人當成瘋。心好奇,腳下就朝著那邊走去了,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裡踩出「卡嚓」、「卡嚓」的聲音,走得近了幾步,果然那幾個人更循聲望了過來。 石越像模像樣的抱拳,沖幾個人唱了個諾,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 那五個人都是年青人,蓑衣之下,全是儒生打扮,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的貢生,平日住在客棧裡,因為聽到相國寺梅花開得好,便相約到這裡來飲酒賞花吟詩,其時王安石方以天下人望而為參知政事,進士科詩賦未罷,這幾位來此吟詩,一方面固然是人習氣,一方面也是為了來年的春闈。這當最為慷慨任俠的一位,姓唐名棣,表字毅夫,卻是蜀人士,家裡祖輩父輩本是個商人出身,到他這一代,方讓他讀書圖個仕途出身。有宋一代,對商人及其家屬作官並沒有太多的限制,王辟之的《澠水談燕錄》就曾記載北宋時曹州商人於令儀的侄多人考進士的故事,這唐棣自小聰明,二十歲便通過了取解試,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平日因為家裡有錢,出手就大方,最喜歡扶危濟困,全沒半點商人貪利的毛病,經常惹得他老爺又愛又恨,一邊裡愛這個麟兒聰明多智又孝順長輩,一邊裡又恨這個小不把錢當成錢,全沒有半點家風。不過因為他是家裡的長,又是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位,這上上下下對他都是格外寵愛。 他手頭有錢,又最愛交朋友,這客棧一同住的幾位來禮部參加明春省試的貢生,沒幾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沒看過下這麼大的雪,今日便是趁著這個興,自己買了酒,請這四個書生一同來大相國寺賞花。這些書生都是年輕好事之人,這種頗有古風的事情,又是他人請客,哪有不愛做之理?當下一拍即合,相約來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見石越裝束奇特,便有了個好奇之心,又見他清清秀秀,看起來也是個讀書人,當下便出言相邀:「這位仁兄是和我們有緣,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圖個盡興?」 石越正愁沒有人和他說話,聽到唐棣相邀,心裡暗暗高興,臉上卻平靜得水似的,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唐棣見他答對之間,自有一種恬靜的氣度,更加詫異。便給石越讓出位置,早有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小僮給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來就有點泛冷,接過來酒來一口喝了,只覺得酒味極淡,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裡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唐棣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裡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難自處。看這個濃眉大眼的書生頗有幾分豪俠之氣,石越對他頗有好感,此時心裡又有所謀,當時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這個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對唐棣說道:「諸位兄台可是在此吟詩,不知卻是個什麼題目?」 唐棣見他說話,發音略顯奇特,心裡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這大雪梅花之下,題目自然是離不這兩樣。我看兄台氣宇非凡,正要請教。」 石越微微笑道:「豈可喧賓奪主,正要先請教請教諸位的采詩風。」 那唐棣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原來諸人在這裡半天,只顧上喝酒說話,寫出來的詩連自己都覺得丟人,實在不敢在這個不知深淺的人面前現醜,此時石越問他索詩,他如何不紅臉。不過他倒是坦蕩人,也不嫌丟人,直言道:「慚愧,小弟胸全是濁酒,並無半句詩書,哪敢在兄台面前現醜。」 石越見唐棣直爽得可愛,心裡更是喜歡這個書生。當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台倒不失英雄之氣。小弟卻突然得了一點靈感,只恐不能入兄台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個書生都吃了一驚,就是幾句話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詩句,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卻不知石越不過順手牽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眾人相請,便開口吟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五七**十片……」 他細裡慢條吟來,眾人本以來是有什麼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卻聽到這樣兩句「詩」,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個書生更是不停的念著:「一片兩片三四片,五七**十片……」一邊哈哈大笑。 石越瞅著他們笑了半天,等他們好不容易停下來,方接著吟道:「……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都不見。」這兩句詩一出,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會功夫,五個人的臉全紅了。不知石越此時也在心裡暗叫一聲:「鄭板橋,對不起了。」 唐棣滿臉通紅的說道:「實在抱歉,不識兄台高才,方才輕狂了,冒犯之處,還望見諒。」那四人也過來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點輕視之意。 石越卻平淡的笑道:「無妨,正見諸位是真性情。」 唐棣見他淡淡一句話便讓人消去許多尷尬,心裡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勸了一杯酒,方問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人士,不敢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明。」倉促之間,給自己杜撰了一個字,只是這籍貫,也實在不敢隨便亂說。 那四個人也分別過來自我介紹,一個叫陳元鳳,字履善,卻是福建人;一個叫李敦敏,字修,江寧人;另兩個是兄弟,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貴誼,字景,和唐棣是老鄉,全是四川人。 石越聽他們自我介紹時,心裡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聽完,卻發現這裡面沒有一個在歷史上曾經很有名的人物,心裡不由略略有點失望。不過轉念一想,這些人有沒有名關自己何事?方才釋然。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對石越的才華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歡唐棣的為人,雙方都有意結納,不用多久就顯得非常的熟稔了,竟彷彿是多久不見的好友之一般。石越聽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禮部試的考生,腦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唐棣等問道:「毅夫和諸位赴省試,考的是哪一科?」 陳元鳳笑道:「我們都是考進士的。」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03) 當時北方剛剛經過唐末五代之亂不過百年,而南方受戰爭破壞更加小,所以南方治更盛,而當時所謂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東這一帶地方,至於湖南湖北雖然自東漢後人材輩出,吳蜀二國曾經憑此爭奪天下,但在之後不幸屢經大亂,到了宋代實在只能算是偏遠小郡,直到清末才復興,所以不能與閩楚吳越並稱,甚至也不被列為「楚」之內。這陳元鳳、李敦敏一是閩人,一是吳人,自然是以考進士為榮;而唐棣及柴氏兄弟雖然是北人——當時蜀地是歸於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卻是一個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當時也是人材輩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見的一個特點,就是這四川和閩楚吳越的讀書人,大多是考進士的,而且因為讀書人特別多,往往是五十人爭奪一個取解試的名額;而北方諸路,則多學「明經」,就是背讀經義的考試,在這些地方考進士,卻往往是五個人競爭一個取解試的名額。這件事實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點,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這一事實,因此南方的讀書人往往就覺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讀書人又心憂於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漸得勢,以為非國家之福。石越昔年讀書的時候,曾經平心論斷:「北方人治經義,多質;南方人習詩賦,尚。以考詩賦策論取士這一點來說,自然對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實際上學得詩賦策論的未必就比習明經的更會治國,不過是考試上難一點罷了,況且治國者若多質少,本非國家之福,從這一點來,北方諸的憂心,也不算是過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陰差陽錯回到古代,有機會親自領略這一歷史事實,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時聽這陳元鳳的口氣,那是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對明經等科考的不屑,這也是當時的人之常情了。當下微微一笑,卻不做聲。 李敦敏是個機靈的人,南方讀書人的風氣,讓他們天生就佩服那些章詩詞寫得好的人,石越的「詩才」已讓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本來聽他發問,也只是平常的相問,倒沒放在心上。但又見石越聽了陳元鳳的話卻只微微一笑,就不再開口,就知道他這一問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麼內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點,對自己的前途豈不大有好處? 心裡打著這個小,口裡就老實的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為主的。不過聽說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沮於蘇直史,這其詳細,非我輩所能盡知。然今歲秋試,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亦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愚弟平日裡思慮這事,想是不會變了,這詩賦之學,還得請石兄多多指教。」他這樣說得明白,實是想引出石越的話頭來。 果然,石越聽李敦敏這樣說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詩賦之學,我看幾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學了。」他雖然是學歷史的,但是於歷史的細節倒不能記得這麼清楚,本來心裡只是想起一個由頭,不過這李敦敏一提到蘇直史也就是蘇軾,倒讓石越想起蘇軾那篇說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下就清楚的擺在了他面前。 而陳元鳳卻以為石越是出言譏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連唐棣、李敦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誠對你,你卻言譏笑,實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納納不言,心裡也暗忖,雖然相對這個石越的詩才來說,自己的確是不用學詩了;只是這樣當面笑罵,卻未免是有點恃才傲物了。 石越見這些人的臉色,便知道他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說破,只繼續說道:「在下幼年學過一些河洛之學,於天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數,明春明經諸科雖不會罷,但這詩、賦、論三場考試,是不會有了,因與幾位有緣,不覺多嘴了。諸位不要洩漏給他人知道才好。若讓天機洩露,我罪過非淺。於諸君也是禍非福。」 眾人聽石越抬出神秘主義來說了這番話,才知道他另有他意,並非存心取笑,只是說明年不會考詩賦了,因為詔令未曾明發,也不敢全信。但心裡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未免有幾分敬畏之色。唐棣馬上就問道:「以明之意,朝廷明年進士科不試詩賦,當試什麼?」 石越微笑著吐出四個字:「經義策論。」 這件事對於唐棣等人來說,可以說是事關重大,非同兒戲。幾個人直瞪瞪的望著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說明,石越卻不再說話。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那是越少說話越有效的。石越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斷語,各自的態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點信的多一點;柴貴友柴貴誼兄弟卻是半信半疑之間,以為不妨兩手準備;只有陳元鳳臉上卻是明顯的不信任。 陳元鳳本是個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確不容易被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所影響;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機心較少,所以雖然未必相信神秘主義,但是因為對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較少懷疑,而陳元鳳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為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理由,陳元鳳開始旁側斜擊:「朝議已定之下,明口出驚人之談,想必家學淵源,卻不知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說道:「在下於兩天之前突現出現在汴京城南十里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歷,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眾人聽到這樣的奇異而不合情理的事情,無不瞠目,陳元鳳就有幾分不信之意,唐棣卻安慰道:「明不必傷懷,你這種裝束,天下少有,憑著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兄台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 那李敦敏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也紛紛出言安慰,陳元鳳也不好再出言發難,只好跟著安慰幾句。 石越見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裡也有幾分感動。只是有些話和他們既說不清楚,也不能夠說清楚,不得不裝糊塗。只是想到傷心之處,不免就要借酒澆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裡倒,頃刻間幾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海量,無不驚歎,唐棣雖然也喜歡豪飲之人,此時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勸解,可又如何勸得住? 藉著幾分酒意,石越隨手折下一枝梅花,輕擊酒甕,嗆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儘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覆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便是連陳元鳳也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 熙寧二年的冬天,對於石越這個剛剛回到古代的人來說,真是特別的嚴寒。沒有溫室效應、自然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 那天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裡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給推了,他反正手裡有錢,一個人資助石越亦是夠了。 石越心裡感激,嘴上卻無半句謝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這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在特別在意。卻不知石越雖是現代人,那「大恩不言謝」五個字卻是明白的,這個時候的幫助,豈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的? 從相國寺回來這**天裡,石越平日裡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講經義的時候他只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沒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醜還是小事,說的話來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說話音調在當時人看來,自是怪異,幸而他曾在河南呆過五年之久,那古今發音雖然有別,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就有模有樣了。 這一日石越趕大早起來,因為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人來人往亦漸漸多了起來,唐棣便約著石越和柴氏兄弟去會客。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石越幾乎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白色的羽絨衣自然早已不穿,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褲亦是黑色的,因為布料的原因,穿起來不是太習慣;因為沒有長髮,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腳上的布鞋,在這種大冷天裡,穿雙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裡能夠挑三檢四呢? 暗自搖搖頭甩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裡的等候了。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說道:「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如何?」 石越看著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這間有什麼玄機,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棧,車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便不停的打著節拍,搖頭晃腦的哼唱著什麼曲,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著,石越在旁聽著,卻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頭霧水。跑得一陣,石越實在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 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裡左轉右轉,在石越看來,幾乎跟逛迷宮差不多,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座宅前停住。唐棣飛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拉著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闖了進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後也跟了進去。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04)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裡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因著大雪剛停,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內建築則是當時典型的四合院、三進房,四向房兩兩相對,大門兩邊左右各有兩間下房,是下人居住的地位,謂之「前進」;進得大門,一直前走,有個門,門兩邊是許多的耳房(客房),正間則是一個大廳(客廳),謂之「進」;進再往後,便是「後進」,有許多的住房以及廚房、雜屋、平時用飯的飯廳等等。廁所則在偏遠幽靜之處,森森古柏之後。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這座宅院最特別之處,還在於有一個佈置非常幽雅的後花園,其有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亦能知道這院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院,雖然規模制度是平常人家的禮制之內,但是非富裕之家,絕對不可能置得起。更何況這座院還是汴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那些家人又無人出來阻止,反而眼角帶笑,石越便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得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早有一個聲音應聲回答:「唐毅夫就是喜歡一驚一詫,你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濁世佳少年。又聽一個聲音啐罵:「表哥沒半點規矩,這房置了一個月有多,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卻不知小鬼雖然難磨,我們這邊卻有專門捉鬼的鍾馗……」這個聲音卻是又清又脆,似是個小女孩。 便在這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闖進了進的客廳裡,卻看見這屋上首坐著兩個年人,又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坐在下首相陪,另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若干。剛才說話的,顯是那兩個年輕人。那個女孩不曾料得有生人進來,跺著腳罵一了聲「好唐棣!」,便羞得掩面避入內堂去了。慌得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連忙低頭陪罪,口稱「孟浪」。只石越卻一下沒反應過,根本沒想到古時候的女孩是不可以隨便見外人的。 那幾個男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抱拳說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這回石越是聽明白了,也抱拳說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那個少年卻在旁笑道:「若是有孟浪,必是唐毅夫的罪過無疑。」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石越移目望去,卻見那個少年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的一個人;兩個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胡;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只是那小小的眼睛裡,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再看唐棣時,卻見他臉上也有又驚又喜的神色,此時已是雙膝跪下,朝那兩個年頭叩了個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站起來又衝那個胖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那胖笑道:「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傢伙,你來到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來,好管管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唐棣笑道:「二叔不要說得好聽,定是你想來看看這汴京城的繁華,便找了個這麼好的借口。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那個少年卻笑道:「唐毅夫且莫只顧了話家常,冷落了客人,你先給我們介紹介紹呀。」唐棣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又斂容向兩個年人說道:「這三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這一位,石越石明。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柴氏兄弟聽到說到自己,便上前見禮,由柴貴友說道:「晚輩柴貴友,草字景初,這是舍弟貴誼,草字景,給兩位伯父請安。」石越一看,糟,自己又不知道這些禮數了,連忙學著柴氏兄弟的樣,上前一步,深施一禮,朗聲說道:「晚輩石越,給兩位伯父請安。」那兩個年人可能是知道柴氏兄弟是有功名的人,連忙還了個半禮,口稱「不敢」。 當下雙方便分賓主坐下,很是說了些客套話。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是唐棣的親舅舅,剛從四川遷來汴京不到一個月,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十八,平時和唐毅夫表兄弟之間關係甚洽;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五歲,剛剛及笄,因為家道殷實,父兄寵愛,故最是調皮的一個人。這桑家本來是汴京人士,因為祖上避戰亂遷到四川,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雖然不是豪富之族,卻也頗有家底,就是人丁不旺,數代都是單傳,女兒生得多,兒卻是生了一個之後就再也生不出來了。到了桑俞楚這一代,因為國家重治,這個兒又有意上進,四川化氛圍雖然不錯,卻到底比不上汴京這裡人物薈萃,便有舉家遷回故鄉之議,一來是回到祖籍所在之地,將來兒赴取解試也方便一點(在宋代儒生們參加考試,是必須在自己的籍貫所在地參加考試的),二來也為了讓這個兒得到更好的教育,當時的情況,如果不能遊學京師,則詩就難以長進,考上進士的可能性就比較低,這也是當時南方人進士比北方人多的原因之一,因為南方普遍較北方富裕,出得起錢來供學遊學京師。只是偌大產業,要善後的事情卻也不少,故直到一個月前,方才遷到汴京,就在這潘樓街附近買了一座宅。唐棣卻是第二次來,前一次是帶著柴氏兄弟來賀他舅舅喬遷之喜。這一次來本是想把石越介紹給他表弟認識的,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從蜀地來此。他二叔在蜀商場上號稱「笑面狐狸」,大名叫唐甘南,字堅夷,名字倒起不錯,不過章卻是從來不讀的,識得幾個字,會算幾筆賬,生意做得像老狐狸,就這樣的一個人,卻和唐棣關係最洽。 那唐棣平日裡最喜歡結交朋友、扶危濟困,他這個表弟桑充國也是個豪邁重義之人,故此兄弟二人較之一般的表親更要親近一層。桑充國因為年紀尚小,並未參加取解試,但是在地方上的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日在四川之時,他平生唯一服氣的,便只有蘇氏兄弟,只恨蘇瞻蘇由都在外為官,不能得耳提面命,常引以為憾。因為聽說新皇即位,蘇軾在京師任直史館、判官告院,想來以他的才華,必當大用,因此對於遷家返籍之事,桑充國也最為熱心。但自從一個月前來到汴京後,因為預備來春的禮部試,各路貢生齊聚京師,這裡正是人薈萃之時,這桑充國跟著表哥唐棣一起去會過幾次,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蘇氏兄弟自然不必多說,便是那些各地的貢生,詩勝過自己的,便不知道有多少。原來他的本意是想到了京師,就要去求著蘇軾行拜師之禮,不料會過幾次後,桑充國就暗自想道:「那蘇氏兄弟是國朝一等一的人物,便是收弟,非良材美質斷不能收,自己現在這點學問,想去拜師,實在不夠資格,不如關起門讀幾年書,到學問精進一些之後再去拜師也不遲。」主意打定,儘是從此不出家門半步,每日裡除開承歡膝下,便是閉門苦讀。 唐棣卻是最看不慣這種關起門來讀書的人。雖然覺得他表弟其志可嘉,但是這種方法未免又覺得太蠢,這學之道,不交遊怎麼可以長進呢?只是這桑充國卻是輕易不聽人勸的。恰恰自從他結識石越之後,便覺得此人雖然平日裡言語不多,但是說話舉止,自有風度,而一言半語之間,常見真知,更是經常發前人所未發。私心想來,若是把石越介紹給這個表弟認識,只怕也不比認識蘇氏兄弟差多少……因此上只待大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的拉著石越上桑府了。 此時見眾人寒暄已過,他便迫不及待的沖桑充國說道:「長卿,這位石明兄可是真正的賢才,你一定要向他多多請教,勝過你變成書獃在家裡讀書百倍。」那柴氏昆仲也點頭稱是,在旁一齊誇讚,慌得石越連忙說「不敢」。 那桑充國卻不是輕易服人的脾氣,雖然來到汴京後眼界開闊不少,不再自以為「老天下第三」(除開蘇氏兄弟),但是讓他輕信人言,卻也有所不能。何況他還知道自己這個表哥的脾氣,稍稍有點長處的人,在他眼裡都是能人豪士,他那妹妹桑梓兒還為這事編了一句口號取笑唐棣是「眼裡賢良方正;口博學鴻儒」,雖然難得這次有柴氏兄弟幫他誇人,但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賢才」,實在還是未可知之數。他有心要考較考較石越,卻又不好直接開口,眼珠轉得幾轉,計上心來,便先向桑俞楚、唐甘南告了個罪,笑著說道:「今天汴京城的風好,來了這許多貴客,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恰好孩兒前些天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唱得極好,特別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極得其妙,莫若孩兒去把她請來,也好為大家助助興。」 桑俞楚微笑點頭,說道:「一個歌妓,何必你去請。你在這兒陪陪客人,也好請教點學問。叫桑來福去請就是了。」唐甘南卻一邊輕撫著唇邊的小胡,一邊嘻嘻笑道:「我這個乖侄兒就是識情知趣……」當時的社會風氣,女地位極低,遠遠不如漢唐之時,而歌妓更是等而下之,但凡官宦士大夫、富商地主之家,無不蓄養歌妓以娛聲色,這桑家本來也養有歌妓,只不過因為遷來汴京,便在四川賣掉了,不似那些家人丫環,一直跟著帶來汴京,此時桑充國說要去請歌妓來助興,其實也不過是富家尋常待客之道。當下桑充國便答應一聲,叫過桑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那來福答應一聲,便匆匆而去。原來那叫「雲兒」的歌妓,藝名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這個「楚」字犯著了桑俞楚的名諱,所以他不敢說出來,此時讓管家去請,卻又不得不說明。 石越哪裡知道這間有許多曲折,他回到北宋之後,第一次拜訪富家,難抑的是好奇之心。此時坐定,便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屋的佈置,舉目所及,躍入眼簾的便是一幅工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孩在梅花前弄笛。他在讀書時便喜歡看國畫,此時來到古代,見到宋代人的丹青,便欲看個端詳,也不懂得要告罪,就輕輕走到那幅畫之前欣賞起來。柴氏兄弟見他如此,已是見怪不怪,只輕輕搖頭苦笑;桑充國便向唐棣扮鬼臉,意思是你說的「賢才」原來是這樣的;唐棣卻有維護之心,連忙輕聲向他舅舅和二叔解釋石越的來歷……桑充國見他說得離奇,又聽到石越的種種故事,對石越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邊,笑道:「石兄想是精於丹青,這幅畫是舍妹所作,還要請石兄指教。」 石越正在心裡摹畫這幅花下弄笛圖,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幾乎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卻是桑充國,連忙回道:「不敢當,比起令妹來,我的畫技要差遠了。只是這幅好畫,卻沒有好詩相配,實在是可惜。」 「哦。」桑充國眉毛一挑,心想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讓我考較的,口裡便笑道:「便請石兄賜詩一首如何?」 石越一聽,便暗叫糟糕,又是考較自己的來了,到了古代十多天,只要碰上陌生人,就免不了有人要考較自己一番,真不知古代人為什麼有這種毛病,自己一邊藏拙一邊小心的賣弄,實在有點苦不堪言,畢竟又不能讓人小看了,又不能太張揚,以致露出馬腳來,自己又不是什麼真正的詩人才,要做到面面俱到,是很勞心費力的。不過這次卻是自己惹來的,也沒什麼辦法,心裡面便轉了幾轉,想起一首從小背慣的詞來,心神一穩,也笑道:「一時間詩是寫不出來了,卻有了一曲詞,還要請桑兄指教。」 那邊幾人一聽有好戲看,便是連桑俞楚也圍了上來,只有唐甘南反正不懂得欣賞,也懶得去聽,自己坐在那裡喝茶。桑充國聽到這須臾間石越便有了詞作,心裡大吃一驚,暗想便是赴進士試,也要特准試詩賦的人查韻書呢,這人怎麼能如此快法?卻不知這石越是應了那句老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他就是從小的古詩底——能背。此時便聽他清聲吟道:「籐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裡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蕭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眾人聽這調,卻是一曲《孤雁兒》的詞,詞點點滴滴相思之意,本是李易安悼念亡夫之辭,此時被石越占為已有,引得眾人齊聲感歎,桑充國也歎服不已,讚道:「男能把女兒心思寫得這般細緻入微,便是柳三變,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又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也,可惜卻錯過了今科。」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05) 石越想到自己在古代竟如此欺世盜名,也不禁心裡暗暗好笑。只是想到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辦法,也就只好暗暗搖搖頭了。此時聽到桑充國誇獎,便故意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詩賦之學,於國於家,並無半點用處,不學也罷了。況且禮部不久就要明發條例,罷詩賦、帖經、墨義,而以《論語》、《孟》,並加《易》、《詩》等諸經之一,為取進士之法。至於殿試,更是要專試策論的。這詩賦之學,漸漸不再為國家取材之繩也。」那柴氏兄弟心裡掛著這件事好久了,那次因引起石越的傷心事,不好再問,十幾天來心裡無時不想找個由頭再來問石越,此時聽他自己主動提起這件事,且又說得如此詳細,機會難得,豈能錯過,柴貴誼便最先忍不住,搶先說道:「今年二月以王安石大人為參知政事,創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月御史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路均輸法,八月御史台十數名御史皆以論新法被罷,現在正是國家改革變法的時代,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這些事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只是我聽說慶歷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之學到底是於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他和他哥哥柴貴友就這件事參詳過許久,最後覺得石越說的很可能是正確的。他們兄弟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學問是受蜀派影響的,蜀派當,學問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那些神秘主義的東西。所以他們此時想進一步瞭解的,倒不是來春考什麼,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瞭解了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明春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蘇軾自仁宗年間進士後,就隱隱是四川士的代表性人物,他說罷詩賦是「多事」,雖然未必有什麼私心,但是卻是四川士典型的心態,因為蜀的讀書生,並不害怕寫詩賦,反而喜歡采風流的人物,考進士罷詩賦,雖然他們並不害怕影響到自己的利益,但從他們心裡來說,那的確是有點多事的。而蘇軾的主張若最終不被朝廷採納,對這些年青人來說,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石越哪裡知道這許多內情,見他把一年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裡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佈了,所以我才敢說這些事情,不過是希望你們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就不是我所應說的了。」 作為石越,的確是不希望在古代惹事生非,明哲者先保身,他的確是不想隨便評議朝政授人以柄的。但是這柴貴誼說到七月實行的均輸法,又說到八月御史台因此有十數名御史被罷斥,未免就引起了唐甘南的不滿。他坐在椅上遠遠笑罵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小民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的商人就倒霉了。」石越不禁一笑,不曾想到這個唐甘南竟然會當著這麼多人面指責朝政不當,心裡卻暗暗想道:「你們做生意的倒霉的日才開始呢,你要和官府沒有很鐵的關係,將來市易法的時候,有你哭的。」 那唐棣雖然看起來大度,卻也有細心的時候,見自己二叔在那指責朝政,便過去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得是壞法。」唐甘南見侄如此說道,心下明白,便也笑道:「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石越聽他叔侄對答,心裡突然一動,便向唐甘南問道:「卻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說得那唐甘南一愣,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可以跟著唐棣叫他二叔,此時唐甘南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他不發愣。不過轉過念來,也覺得親熱,便笑道:「我們還能做什麼生意,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 石越又笑著問道:「二叔的生意這麼大,可曾有販賣棉布呢?」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之大。賢侄為何對這個感興趣呢?」石越搖搖頭,不答反問:「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呢?」那唐棣等人看到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這小伙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這是最麻煩的事情,因棉籽生於棉桃內部,很不好剝,或用手直接剝去,或用一種叫鐵筋的工具碾去,然而無論用哪種方法,一個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是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效率極低。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便是我大宋境內,做這棉布的織戶都是甚少的,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這番話說出來,石越當然是心裡明白的,而唐甘南也曾見識過,亦點頭稱是,只有那唐棣等幾個書生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那麼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那麼這棉布的利潤能當幾何呢?」石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桑俞楚和唐甘南幾乎同時眼睛一亮,異口同聲的說道:「如真能如此,這利潤不可限量。」說完了才發現自己顯得太熱切了點,桑俞楚歎了口氣,說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嘻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正要回答,那桑充國卻顯得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做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樣,竟然真的是在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便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顯得有點無禮,但是卻也說出了唐棣和柴氏昆仲的心裡話,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石越知道這些人對於營營謀利之事,自然是很看不上眼,便是桑充國和唐棣生在商人之家,卻也認為讀書人言利,是一件不應當的事情。心想若不把他們說服,日後只怕就會被他們小看,當下笑著說:「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之教。」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卻不慍不火,微笑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聖人一生追求的目標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桑充國還沒來得及回答,柴貴友就有忍不住插口說:「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以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石越笑著說:「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聖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聖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尚在,孔何故卻要去遊說魏齊?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充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話說得幾個書生無不拜服。桑充國面色稍稍變好了一點,卻又有幾分不服氣的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麼關係呢?」 石越笑著說道:「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之一了。桑兄說君不言利,管是不是君?管言不言利?管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夏的百姓能免受夷狄之困,這就孔聖為什麼在周公之後最看重管的原因。而管的功績,就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是不反對的。孔反對的,不過是那些於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 「……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卻是於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於外國,國家為厘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也會反對嗎?」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無比佩服。桑充國拜倒認錯,唐棣、柴氏兄弟都說是聽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論,對石越是更加欽佩。桑俞楚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可以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心裡暗暗警惕,這傢伙簡直是蘇秦張儀之輩復生,比自己還要狡猾,而且他還讀過書,可以用大道理來掩飾自己,這樣的人,絕對不可以成為他的對手,否則有自己頭痛的。 石越這十幾天來第一次發表長篇大論,顯得很是意猶未盡,又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但是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我大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既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唐棣是最容易被鼓動的人,這一番話,幾乎讓他變得有點崇拜石越了,不禁說道:「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亦不如也。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桑充國等人都點頭稱是,一方面是表示佩服石越的「遠大理想」,一方面也是同意唐棣的看法。只有唐甘南卻在心裡罵道:「真正狡猾到家了,演戲演得十足,這麼像。」他是絕對不相信如石越這樣「狡猾」的人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的。不過這些他也只能在心裡想想罷了,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這個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石越開始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得居然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偉大無比,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回到古代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正準備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來完成自己的「傳銷大業」,卻先聽到一個聲音說道:「這位公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聲音嬌美無比,竟是個女。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的女正在深深一福,懷裡兀自還抱著一張琵琶,身後站著兩個丫環打扮的女孩,也跟著在施禮。石越因為是第一次見到古代的妙齡女,好奇心與好色心夾雜,端詳得特別仔細。卻看她才二十出頭,便在冬季的大衣之下,也能顯出身材的婀娜多姿,那件棕黃色的大衣之下,是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一張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水嫩,便是石越這個現代人,也能知道這女孩必定來自江南水鄉。石越心裡暗暗讚道:「若是在現代,選個星姐什麼的不成問題,便是那兩個跟班,做個班花什麼的,也不會差了。」 這個女正是桑來福去請的歌妓楚雲兒。那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太遠,不過幾條街,加上桑家給的賞銀豐厚,因此老鴇特別熱心,所以用不了久就到了。她來時因見眾人正談得起勁,不敢打擾,便在門簷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幾句話。大宋立國百餘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小的河災、旱災、地震,根本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盡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併,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這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併,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那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章,到了十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艷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台柱之一。她在風塵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就是連清談,也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唸唸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則個。」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蕩,饒是桑俞楚生性是個比較嚴厲的人,他那刀削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 桑充國知道他父親雖然也喜歡聽聽曲,但是卻是不太愛和歌妓說話的。便代他父親說:「雲姑娘不必多禮。」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早在那邊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楚雲兒朝柴貴誼的方向遙施一禮,卻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謬讚了。彫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平春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裡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份,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唐棣本是不太喜歡這聲色犬馬的事情,不過此時見楚雲兒說話十分得體,長得又很可人,湊著興說道:「可是那『繁花錦爛』的《清平樂》?」 楚雲兒笑了笑,抿著小嘴說道:「是『金風細細』的《清平爾》……」 柴貴友奇道:「都說雲姑娘最喜歡柳永,柳詞唱得也最好,為何不唱柳詞反唱晏相的長短句?」這「繁花錦爛」是柳永填的,而「金風細細」卻是晏殊填的,都是當時出了名的曲,所以唐棣和柴貴友有此一問。 楚雲兒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詞多了些憂鬱與悲傷,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詞自有一種富貴典雅之態,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與各位公的氣質,奴家擅作主張,欲選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這個太平宰相來比,自然也是有誇飾之意的。 眾人見她這樣說,心裡都暗讚這個女孩心思玲瓏,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雲兒輕調琴弦,漫聲唱道:「金風細細,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隨楚雲兒來的兩個侍女亦各自拿著樂器伴奏和聲,一時間整個屋都蕩漾著楚雲兒動人的歌聲,這個屋裡的人們,幾乎心神俱醉……這也是石越有生以來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鶯歌燕舞。 第一卷《十字》 第二節 聲名鵲起(01) 那是幾件小事,但是歷史正好因為這幾件小事而改變。 ——某個歷史的旁觀者 連續的大雪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雖然這一年的冬天才開始,但是掛在屋簷上冰稜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兩旁的瓦縫裡和牆角樹根之下,還能看到積雪的痕跡。汴京城也慢慢恢復了平日的熱鬧。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後,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尋思自己的兒既然想求得上進,而這個石越又是個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經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籠絡。在唐甘南的建議下,石越便成為了桑家的遠房親戚,上下打點一番,便把戶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國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學習。 唐棣這個人本性最不喜歡呆在家裡看書的,石越雖然也有個好靜不好動的脾氣,但交了唐棣這個朋友,卻也免不了和他出去遊玩會友,只有桑充國卻是打定主意閉門苦讀,平日裡除了和石越講講經義,談談詩詞,甚至連書房都不太肯離開。這種古代儒生的典型學習方法,讓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搖頭歎息,不太明白這些人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穩定下來了,但是做為一個現代人,石越是無法忍受長時間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桑家人把他當成自己家裡人一樣,甚至連月例銀都是仿照桑充國的標準給的;而唐甘南更是對他特別親切,但是這並不能讓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談論棉布之時,其實心裡是有過想法的。因為王禎的《農書》本就是一個歷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書目之一,而無論是黃道婆的紡紗機還是英國的珍妮紡紗機,在幻燈片教學時,他都曾經看過這些設備的圖片,可以說印象深刻。雖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黃道婆的技術離此時不久,而且黃道婆亦是從少數民族那裡學來的技術,說不定此時已經存在,只要自己能給出個思路,再找幾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討試制,珍妮紡紗機姑且不論,把黃道婆的技術復原出來,石越還是有相當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開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夠借此技術和桑、唐兩家合夥,讓自己能夠**的佔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卻沒有辦法說出口。桑家和唐家對他都這麼好,實際上可以說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幫助,自己說不定早就餓死街頭了,這個時候自己開口要股份,實在是羞於啟齒。若在現代那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這是士大夫開言重義,閉口輕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當成讀書人看待,大恩未報,就開口要錢,讓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實在很擔心這種行為會為人的不齒。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一直沒有再開口談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來就沒有認為他能有什麼新的發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為何,絕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記得這一回事了一樣。 唐棣因為畢竟是赴禮部試的貢生,四處交結朋友是一項必修的功課,同一年參加考試的貢生,同一年的進士,這些在將來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脈,大家在朝堂上互相聲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後幾個月的時間,就是這些大宋未來的政治精英們打好人際關係基礎的關鍵時間。 唐棣和柴氏兄弟,還有李敦敏、陳元鳳等人都不斷的來邀請石越參加這些貢生們的聚會,在他們來說,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朋友,自己也是與有榮焉,這是很給自己掙臉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親近石越,眾人當,他對石越的才華是最為欽佩的。 石越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交遊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他不過是把這個當成加深自己與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種必要的方法罷了。但是對於這一年齊聚汴京參加禮部試的貢生們來說,「四川貢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個出色的才詞人」這樣的傳言已是悄悄的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以至於每一次新的聚會,主動對石越說「久仰」的人越來越多。 「又是一次無聊的聚會,為什麼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喜歡做這種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應當頒行了吧?」石越扶著爛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馬車的時候,望著天上那皎潔的月亮,暗暗歎了一口氣,一邊不住的笑著和那些從身邊走過的半醉的貢生們說著「告辭」。 「見識了這麼多的讀書人,似乎還是這個時代的精英,將來的政治就要交在他們手裡,但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的談吐能讓自己滿意呢?剛才那個叫祖洽的,看他的章寫得花團錦簇,可是人品卻這麼不堪!他連王安石都不認識,可言語之間,把王安石都吹捧成了孔再生,這倒也罷了,最過份的竟是把呂惠卿說成是顏淵……」想起這些,石越不禁有點作嘔。這些天的交遊,讓石越感到一陣迷惘,他所讀的歷史書,都說宋代是培養了士大夫氣節的時代,「不是說這個時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俺嗎?不說這個時代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頤嗎?不是說這個時代有以天下為已任的程顥嗎?為什麼我看到的卻一幅恬武嬉的景像嗎?」一邊看了一眼在身邊酣睡的唐棣,石越輕聲對馬車伕說道:「慢點走。」 「都說唐宋八大家有古運動,有人甚至說這是國古代的藝復興,現在王安石、蘇軾、歐陽修都沒有死,可是受他們影響下的士卻是縱情於聲色犬馬,有誰曾想過燕雲淪於敵手,朝廷要對兄事契丹?有誰曾想過,國內小災小害不斷,破產的人一天多似一天,賣兒賣女的屢見不鮮……這些寄托著這個時代的希望的讀書人,關心的卻是詩詞小調、歌妓舞女,求的是一個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激憤,不自禁一拳狠狠的砸在車壁上,把那車伕給唬了一跳。 回到這個時代,石越由絕望到淡然,由淡然到好奇,由好奇到欣賞,由欣賞到失望,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的心境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劇烈的變化。從一開始正視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後產生的絕望,到堪破這一切而產生對一切無可無不可的淡然;經受住這種情緒的波動之後,因為那種對傳說的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石越開始想要主動瞭解這個世界並希望在這個世界立足;因為唐棣與桑家那種淳樸的感情,對他無私的幫助,也因為楚雲兒那動聽的宋詞,因為那毫無污染的天空,他開始變得欣賞這個世界;然而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的人,對於這個世界的走向有著宿命的瞭解,當他看到這個自己欣賞的世界,竟然是由一群讓他感到極度失望的精英們在掌握著方向時,他的那種沮喪感可想而知…… 「是這些人把這個可愛的世界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憤憤不平的想到,根本無視車伕的驚訝,「在漢代時候,僅僅因為漢高祖被匈奴圍困在白帝,人們就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忍辱負重,最後終於打敗自己的敵人,贏得了歷史對它的挑戰。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是不可能贏得新一輪的挑戰了!」 「但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不過是一個被錯誤投放到這個時空的過客。」馬車緩緩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過,市井喧嘩的聲音不斷傳入車,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繁華的夜市呀!石越向車外掃了一眼,路邊一株大樹根下的積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大雪天,暗暗歎了口氣,忽然腦一個畫面閃過,那是自己在戴樓門下詠詩的情景,那一句詩,「終叫河山顏色變!」終叫河山顏色變?自己能有這個能力嗎? 石越自失的搖了搖頭。一時的衝動能讓人說出豪言壯語,但是如果理智的審視自己,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人之資,這時代人傑輩出,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哪一個又是泛泛之輩?就算是呂惠卿,也是無比聰明的人呀。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命運,自己就不得不去與這些人交手,這不是找死嗎? 「也許我不過就是一個旁觀者,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冷眼旁觀她的滅亡吧!」石越輕輕的說道。卻聽到唐棣在夢喃喃說道:「請——請君、君暫暫上凌煙閣;若——若個書生萬萬、戶侯。」顯是還在夢和別人清談論古呢。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煙閣上,又有幾個書生呢?自己歸根到底,不過也只是一個書生罷了。」 正在這裡暗自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朗聲叫喊:「算命啊,祖傳神算,鐵嘴判富貴,一課十錢,不准不要錢……」向車覷去,一個算命先生舉著幡從對面走來,看起來倒是仙風道骨的樣。 石越因正想著心事,便想找個辦法決疑,心裡不由一動,對車伕說道:「且停一下。」下了車來,正好碰上那個算命先生,石越笑道:「先生,幫我算一課如何?」 生意上門,哪有拒絕之理,那算命先生立即喜上眉梢,滿臉的媚笑,什麼仙風道骨,早就拋到了霄雲外。石越看著這種嘴臉,心裡頭已涼了半截。卻聽那個算命先生問道:「公是看手相還是測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闈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知道是個書生,一般因為「不語怪力亂神」,書生們輕易也不算命的,要算命決疑,這個時節,多半是為了功名,他這推算本也不算錯,可惜碰上石越卻是看錯了人。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愈發是從頭涼到腳,也不管他嘰嘰歪歪,說道:「我不測字也不看相,你這裡有簽抽沒有?我抽個簽,卦金照給。」心想我誠心向上天問卦,免得為你所誤要緊。 那算命先生早已樂開花了,點頭哈腰的說道:「有的,有的。」連忙恭恭敬敬從行頭裡捧出一個竹筒來,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幾拜,心裡暗禱:「石越今日誠心向上天諸神禱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不敢怪你們,倘若你們有靈,那麼就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若是沒靈,就隨便給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這禱詞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說完了,望空拜了幾拜,捧起竹筒搖了幾下,就有一枝簽掉到地上。 那算命先生早就幫他撿了起來,恭敬的遞給他。石越接過來一看,卻是兩句詩:「亦予心之所善兮,雖死其猶未悔。」這是屈《離騷》的名句,石越豈有不知之理。他輕輕的念著這兩句詩,暗暗思忖:這真的是上天給我暗示嗎?一時間竟然癡在那裡了。 那個算命先生以為石越抽了支壞簽,涎笑著在旁邊勸解道:「天命者可以人事而改,不過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給我們凡人一個警示而已,若能盡事功,雖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變好;若不盡事功,便是上上之簽,最終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石越正沒理會處,見他在旁邊多嘴,倒也好笑,說道:「多謝你了。」摸了十錢給他,也不理他在後面千恩萬謝的,轉身便向馬車走去。剛邁開步,一輛馬車「喻」的一聲,停在他前面,把他嚇了個半死。死不可怕,可是要回到古代死於宋代的一場車禍,那也太搞笑了一點。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馬車這麼沒規矩,那綠色的車簾早已掀開,一張熟悉的臉躍入眼簾,竟是碧月軒的歌妓楚雲兒。 楚雲兒在車上施了一禮,盈盈說道:「石公別來無恙,奴家有禮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縱有萬千火氣,碰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人也發不出來,何況還是故識。也只有改顏笑道:「無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雲兒顯得對石越很有好感,卻又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輕聲說道:「這裡不是談話之所,不知石公是否可以賞臉光臨碧月軒?」 有美人相邀,石越本來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馬車,想著那上面還躺著一個唐棣呢,這重色輕友、有異性沒人性的事情,石越就有點做不出來了。只好訕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這旁邊就是酒樓,就由在下做東,請姑娘一敘。」他其時心事重重,也不想馬上回家。 楚雲兒本來就怕他拒絕,心裡正怦怦地跳著呢,想自己在風塵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拒絕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此時聽見石越相邀,臉都紅了,輕聲說道:「不敢,公請。」 當下在酒樓上要了間雅座,是用屏風隔開的,正好臨街而坐,依稀可以看到潘樓街的夜景,雖然比不上現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燈火通明,另有一種味道。 石越暗暗歎道,此刻雖有美人在畔、醇釀在手,然而終究是不能快樂。又想起那簽上的兩句詩,不禁喃喃自語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死其猶未悔。」對著楚雲兒,竟是視而不見,只是一舉手一仰脖,便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楚雲兒是見慣了世情的人兒,見這光景,豈有不知這位翩翩公其實有著滿腹的心事。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著說道:「屈大夫這句詩,是告訴上天只要是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應當死無悔的去追求,這是屈的一種志士情懷——為這句詩,的確可以浮一太白的。」當下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越凝視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的豪傑。衝你這句話,便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楚雲兒愕然道:「朋友?」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當什麼的都有,但是絕無一個人把她當朋友,別說是她,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都不會有過男人當她是朋友的。這個石公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雖然明白這一節,卻是滿不在乎,爽聲說道:「就是朋友。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為什麼就做不得朋友?」 楚雲兒聽他這麼說,卻還是有點不能接受,因笑著問道:「自古以來,男為乾,女為坤,男為陽,女為陰,這五倫之,朋友一倫卻曾未聽說可以男女並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說說何為五倫?」 「君臣、父、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楚雲兒抿著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為乾、臣為坤,父為乾、為坤,夫為乾、妻為坤,兄為乾、弟為坤,若推而及之,那麼為什麼朋友不可以有陰陽之配呢?」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二節 聲名鵲起(02) 楚雲兒聽到他這番謬論,不禁瞠目結舌,只好苦笑著搖搖頭。因見他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便說道:「這幾日坊間多流傳著石公的長短句,東京城的歌女,莫不以爭唱石詞為榮。不知石公可否賜一首詞給奴家,奴家以後也可以在姐妹面前誇耀誇耀。」 她卻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煩的就是詩詞歌賦,本來在現代的時候,他是最喜歡宋詞的,因此背得許多首詞,以致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就有二十多首「詞作」流傳於汴京,而且首首都是精品,為他輕鬆博得了「才詞人」的名聲。因為他的詞風格各異,更讓人嘖嘖稱奇,那些書生給他一個名號,人稱「石變」。但是自從看到這個世界的儒生們無不沉迷於聲色當,他便明白這宋詞也不過是他們娛情的工具罷了,對於這種社會風氣,他甚至有點痛恨起來。 此時他見楚雲兒也向索詞,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他卻沒有注意到楚雲兒的身份,這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饒是楚雲兒脾氣好,也鬧了個大紅臉。 楚雲兒根本不知道自己向他索詞,怎麼就變成「不知亡國恨」了,若是換了別位,她早就出言譏諷了。偏偏這個石越,她卻開不了這個口,只低著頭默不作聲,心裡又覺得委屈,淚珠兒便到了眼眶裡,只死死忍不住,不讓它落下來。這麼多年來風塵裡承歡作笑,要哭也只是暗裡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別人面前露出這副樣。 石越話一出口,猛的醒悟過來,心裡其實就已經後悔了。這時見楚雲兒這副模樣兒,心裡更是沒了有譜,他可沒什麼對付女孩的經驗,只紅著臉,一臉謙意的說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發……」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楚雲兒更想哭了,可心裡邊又覺得孟浪,自己和這個石越也不過兩面之緣。因此硬生生強忍住淚珠兒,幽幽說道:「這不干石公的事情。是奴家失禮。」 石越見她這樣,不由得更急了,口不擇言的說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來是罵那幫書生的,我實在是無心之失,不過總之是我不好……」 楚雲兒聽他說什麼「是罵那幫書生的」,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不做聲,依然只低著頭坐在那裡。石越愈發急了,紅著臉,也不知道想些什麼話來安慰一下她,其實他倒不是對楚雲兒有什麼感覺,只是安慰一個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對於一個現代的男生來說,實在最基本的修養,偏生他平時雖然可以口若懸河,可是要逗女孩笑一笑,實在是比讓他英語過級還難……結果他乾脆也就紅著臉坐著,真是「相對無言」了。 兩個人就這麼紅著臉坐著,一個低著頭不停的弄著衣角,一個歪著脖看著窗外。搞得那上來伺候的酒保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個溜著眼睛偷偷的瞄。 坐了好一會功夫,楚雲兒已知道這個石越其實是個臉薄的,可自己又實在開不了口。眼前這個人,實在比不得別人,自己沒來由的就要靦腆幾分。正胡思亂想間,卻見石越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冊輕輕放在她前面的桌上,溫言說道:「楚姑娘,方才在下實在是無心之失。這本小冊是我平日沒事寫的詞兒,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給你陪罪吧。今晚我還有朋友醉了酒在車要照料,就此告辭吧,改日我再親來碧月軒給楚姑娘陪罪。」說完便聽他「登登」的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楚雲兒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輕輕捧著那本小冊放入懷裡,一片女孩兒的心事,人都癡在那兒了。 楚雲兒當時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石越有十多年沒有再填過詞;而石越當時也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楚雲兒從此最常唱的詞變成了「石詞」,而他雖然不再填詞,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詞作,但是他的詞人之名隨著歌女的歌聲從汴京流傳到杭州;從青樓傳入了皇宮,便是連年輕的皇帝趙頊,也能唱幾句「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 石越辭了楚雲兒,扶著唐棣回到桑宅之後,他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他來這個世界的目的,已經不是「站穩腳跟」,而是要做一番大事業。做大事業的人,絕不應當求田問捨,過份在乎自己的得失,這一點石越是深知的。 反正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無所謂了。石越對自己說,別說是再死一次,就算應了那句詩,死次自己也不後悔。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聚在一起準備吃飯的時候,石越對唐甘南、桑俞楚說道:「二叔、桑伯伯,侄兒有一事想與二位商量。」 唐甘南咪著小眼笑道:「賢侄且說無妨。」 石越沉吟著,小心的選擇遣辭用句,淡淡的說道:「前些天曾與二位長輩說過木棉花與棉布,侄兒不才,於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話,我或者可以讓棉布製成的工藝變得相當的簡單易行。」 這話說出來,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一桌人全都直瞪著眼睛望著石越,只有唐甘南嘻笑道:「我素來相信賢侄的本事,這等好事,我們豈有不感興趣的道理?不過民以食為天,先吃飯,吃過飯再談不遲。」 桑俞楚也笑道:「賢侄連這些方面都有涉獵,真真是個奇才。你二叔說得不錯,吃過飯,我們再詳談此事。這是老天爺帶給我們的財富呀。」 唐棣卻是個心急的,因說道:「明有這本事何不早說?飯是天天吃的,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不如先說了再吃飯也不遲。」桑充國和桑梓兒也點頭稱是,桑梓兒雖然十五歲了,但是家裡嬌縱,加上桑家並不把石越當外人看待,因此也是一起用飯的。她是個最好事的,雖然對這些半懂不懂,但是因為對石越這個新來的大哥哥的才華,卻是佩服得很,此時見是石越有什麼發明,哪有不跟著起哄的道理。 石越卻笑道:「還是二叔和伯父說得是,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種,大暑立秋摘實,也不是說差等立辦就的事情,先吃飯吧。」 唐甘南看似漫不經心的說道:「毅夫你知道什麼,明侄兒不是池之物,他知道的東西多著呢,你認了這個兄弟,是你這輩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情。」一句話把眾人說得都笑了。 但是畢竟是心裡想著事情,一頓飯眾人三口做兩口的吃完,早有僕人把茶端上來。眾人卻都不約而同的望著石越。 石越吩咐了房四寶伺候,方爽聲說道:「這木棉花本來不是土之物,今日種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嶺南,松江一帶,原雖然也有,但是畢竟較少。而且用來紡紗織布的更是極少,主要不過用來放在被裡面,衣服裡面,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兒的看法,這棉花的用處,主要還在於紡紗織布。其比之桑蠶,無采養之勞,有必收之效;比之苧麻,免緝績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謂不麻而布,不繭而絮……」 長篇大論之後,便把之前在王禎的《農書》看到的棉花的種植方法,以及黃道婆的攪車、椎弓、三錠腳踏紡車等細細講來,說不明白,他就隨手折斷一根筷,沾了墨水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雖然畫工實在不敢讓人恭維,卻也能略具形狀。這樣足足說了有半個時辰。那唐棣等人倒還罷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卻是深明其關鍵的,此時聽石越一一說來,兩個聽得又驚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財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說完之後,石越生怕自己記憶有誤,又說道:「這些東西有些小侄也是憑空想像而來,因此還須找一些有經驗的紡戶、木匠,讓他們依著這圖紙反覆試驗,方能成功。若僅依我這圖紙而作,只怕只是紙上談兵,誤了大事。」 桑俞楚捋著鬍鬚,樂呵呵的笑道:「賢侄不必過於謙遜。憑賢侄這個想法,已是巧奪天工了。便有一點點不當,也能解決。你方才說的確實是老成之言,這個冬季我們就可以找人試制你所說的機械,明年開春,我親自往松江一帶收購棉花,招收紡戶。」 石越見他這樣安排還算妥當,又說道:「據說這些法,崖洲夷人女早就會了,如果有什麼差池,可以著人去那裡花重金買幾個夷人女來,兩相補益,可保萬無一失。再有,小侄另外還想到一種機械,但是只是粗具模型,這裡先不說了,若是二叔和伯父看到有什麼能工巧匠,不妨請來見我,我和這些人細細說個端詳,如果能夠成功,則這幾種機械亦可以不用。」 這時節唐甘南和桑俞楚對他已是十分的相信,當下連忙點頭答應了。 將這件事情做完後了,石越算是深深的出了一口氣,他的萬里長征,終於走出了第一步。想了一想,他又對唐棣和桑充國說道:「毅夫、長卿,你們可先去書房,等下我還有事情希望你們幫我。」 二人本來一向挺敬服他,此時見他吩咐,答應一聲,便起身而去。桑梓兒仰著頭問道:「石哥哥,我有什麼能幫你嗎?」石越笑道:「當然能,這樣吧,你也先去你哥哥書房等我,好嗎?」桑梓兒甜甜地應了一聲,笑得花一樣的去了。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時見他支開三人,便咪著眼笑嘻嘻地問:「賢侄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石越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我聽說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這些東西,所請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則流傳出去,錢就賺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視一笑,說道:「那是自然的。賢侄所慮甚是。」 石越見他們早已想到這件事,便不再說什麼,告了退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才走到大門口,卻聽唐甘南那笑嘻嘻的聲音說道:「賢侄且慢走。」 石越回頭問道:「二叔還有何吩咐?」 唐甘南望了他一會,笑道:「賢侄不是池之物,蒙你不棄叫我們一聲二叔、伯父,如果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們兩家的,只管開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著點了點頭。 石越聞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儘管放心,你們不把我當外人,我也斷不至於把你們當外人。」說完長揖到地,便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那桑、唐二人自在那裡商議怎麼樣請紡戶、工匠,怎麼安排作坊等事不提。 這邊石越和唐棣、桑充國卻在商量另一件事情。 唐棣三人看到石越徑直走到書案旁邊,找出一本《論語》,隨手翻得幾頁,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一個個都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好一會才聽到石越開心的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眾人越發的不知道他在搗什麼鬼了。桑梓兒便嬌聲問道:「石哥哥,什麼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論語》,朝著三人亮了一亮,嘻笑道:「自本朝趙普趙相公號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以來,《論語》便深受士的重視,現在流傳的註釋卻是漢代何晏的《集解》,網羅的是漢儒舊義,只怕離孔之道相差甚遠,而皇侃《義疏》更有太多謬誤。你石哥哥不才,對《論語》卻頗有涉獵,自以為理解頗近於孔聖的本意,我想寫一本《論語正義》刊行於世,豈非美事一樁?」 這一番話說得唐棣和桑充國驚詫無比,桑梓兒不知道厲害倒也罷了,可是這二人卻是讀書人,雖然說「三十老明經」,但是讀通一經和寫一本《論語正義》,根本是兩碼事,想要著書立作,沒有幾十年的經學功底,廣泛涉獵經史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們看石越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居然說出這種大話,那怎能不吃驚?畢竟詩詞寫得好,那只是才氣,可是這個和學問關係就實在太大了。 石越知道他們想什麼,卻不多說,只繼續說道:「只是我的書法是毅夫、長卿都知道的,因為我需要你們幫助,一來這字還得你們來寫,我以口授為主;二來字句有不夠典雅處,或者我記憶有誤的地方,還要二位幫我糾正過來才好。卻不知道毅夫、長卿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這二人哪裡有拒絕之理,唐棣卻知道這件事工程巨大,當下說道:「僅我二人,人手可能不夠,我把陳元鳳、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請來幫忙吧,這樣集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點,明以為如何?」 石越想想也是,當下笑道:「正是這個主意。我的這個《正義》,體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寫上一二十萬言,我又想一個月內完成底稿,多幾個人也好辦事些。只是他們若不願意來,毅夫你也不要強求。」 唐棣和桑充國聽他說「一二十萬言」,幾乎嚇了一跳,又聽他說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底稿,直是匪夷所思了。桑充國歎道:「愚弟本來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見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騙我的。」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心裡暗叫一聲「慚愧」,想到自己無所顧忌的欺世盜名,實在談不上什麼正人君,還要欺騙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有自愧之意,然而自己的事情卻不是那麼好說的,說出來更是駭人聽聞,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己想以一人之力改變歷史前進的方向,就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後所學到的知識,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呢,卻聽桑梓兒撒著嬌說道:「石哥哥,那我幫你做些什麼呀?」 石越本來也沒有想過給這個大小姐什麼差使的,但是既然已經答應她了,也不好反悔,靈機一動,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幫我做。」 桑梓兒一聽有大事要她做,笑得花一樣的問:「是什麼事?快說,我一定幫你。」急不可耐的樣把唐棣和桑充國都惹笑了。 石越笑道:「你幫我想一個《論語正義》的封皮出來,要古樸典雅,合乎這本書的封面,如何?」 桑梓見不過要她設計個封皮,心裡就不樂意了,嘟著嘴說:「這是什麼大事呀。」 石越生怕她發起小姐脾氣難以伺侯,連哄帶騙的說道:「妹可別小看這封皮,要做到別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樸,是很難的事情,不信你想想看。而且這一本書的封皮就如同書的臉面和衣著,也是很重要的呀。」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二節 聲名鵲起(03) 桑梓兒低著頭想了想,才破顏笑道:「也是。石哥哥你放心,我想的這個封面,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計議已定,眾人便開始按計劃行事。唐棣去請諸人,除開陳元鳳推脫自己學術不精,要安心讀書備考之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來,桑充國便告訴了父親,收拾幾間廂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裡住了。 從十月二十日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便由石越口述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國分班纂錄,最後統由柴氏兄弟撰寫定稿,忙了個馬不停蹄。唐棣等人還好,石越可就是受罪了,人家可以分幾班,他卻不能夠,他必須不停的想,不停的說,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挑戰自己的潛能。一個月下來,把自己累得瘦了一大圈。終於在計劃的時間裡,把這部《論證正義》的初稿寫出來了。 這部《論語正義》是以錢穆《論語新解》、程樹德《論語集釋》為基礎,由石越回憶寫出。雖然如錢穆的《論語新解》,對於石越來說是極熟的,但是牽涉到訓詁的許多地方,他還是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便是許多錢穆對《論語》精神的解釋,他也不能記得清楚了。好在石越並不是一個對《論語》全無自己的理解的人,凡是記不太清楚或者自己和錢穆觀點有衝突的地方,他便以自己的觀點為主加以闡述。而訓詁則雜以程氏書做為補益。 因為當時朱熹尚未出生,而錢氏的書包括了許多朱氏的觀點,所以這部《論語正義》雖然在現代看來遠遠比不上《論語新解》,可能也根本談不上是一部好書,但是在當時,卻是完全可以轟動士林了,這部書在寫前面一半時,唐棣等人還偶爾會問難辯疑,到了後半部,石越越寫越熟,這唐棣等人也只剩下「佩服」二字了。五個人完全把他當成生而知之的聖人轉世。 其實這部《論語正義》,雖然石越本心以為自己是抄襲別人的成果,但是如果平心而論,倒也可以說是一部創述之作。不僅僅因為其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思想是石越的闡述,而且也是因為石越對錢穆的許多現代思想做了更委婉的處置,刪減增添之處,充斥全。 石版《論語正義》全篇洋洋二十萬言,是以類似於朱語錄的白話寫成,體例仿照錢書,先是集解釋義,後面則是對前面一段論語做出闡發。而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石越在這部書裡採用了標點符號。這部書附有兩個前言,一篇說到寫這部書的體例與作者的用心,一篇則是倡議採用標點符號,並且詳細解釋各種標點符號的用法。雖然古代的「者也」之類的語氣助詞實際上有標點符號的作用,但是因為沒有標點符號,導致斷句不一而引發的歧義,依然是比比皆是,便是這部《論語正義》裡,石越對某些話的斷句在其後就引發了士林大討論,較著名的例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所以標點符號的應用後來很快就隨著這《論語正義》而風行於世。 但是這部書在熙寧二年十一月份的作用,卻主要是使石越完全確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的地位。不過這編撰的個人並不知道,在《論語正義》尚未正式定稿的時候,這部書的名聲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其原因是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貢生們的應酬聚會當,這些貢生們便忍不住打聽相問,而唯一知道內情的陳元鳳便用揶揄的口氣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幫助石越撰寫《論語正義》,欲取代何氏《集解》為天士必讀之書。」於是這個傳聞便在京師悄悄的流傳開了,眾士對這幾人如此「不務正業」都表示不解,雖然知道石越的才氣,但是聽說他二十歲出頭就想著書立作,還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石唐人閉門寫《論語正義》成為貢生們酒席間的一個笑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個更大的笑話。只有極少數人謹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過人的才華。 不過石越他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這些,唐棣等幾人完全沉迷在這件事,他們知道自己憑藉著參加了這本書的創作,已經足夠名留青史了。想想這個,就可以讓他們興奮莫名。桑俞楚和唐甘夷也早已從唐棣、桑充國興奮的解釋知道了這件事的意義,他們一方面籌備著棉紡設備的製作,一方面購下了一間雕版印刷作坊,只等這書定稿,就全力開工刊發。 但是在底稿草就之後,石越遲遲不願意定稿。這部《論語正義》裡,藉著對孔及其門人的語錄的解釋,不僅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概念,而且還提出了「實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並且超越錢穆,石越還提出了「邏輯學」的概念。對於政治體制,石越無比清楚的提到了權力制衡以及天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對管的議論,更提出了化沙主義,指出「仁」最大的目標便是讓四夷同沐德化,接受華夏的思想與化;並且數次強調國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報負,應當是讓所有的民眾全部過上平等而富實的生活,並且又強調孔認為民眾有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認為讓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禮義,這是孔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可以說,雖然恪於《論語》這本書的內容,石越所表達的有限,但是對現代的政治思想,他幾乎都有或隱約或清楚的表達,並且其還含糊的提到天的設立,是用來為天下萬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統治天下萬民的。 石版《論語正義》所包含的內容,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已任,與皇帝共治天下,強調個人的道德氣節修養,強調華夷之辯這樣的學術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提出了許多的新概念,並且格外的重視了民眾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是孟早就提到過的,而當時自王安石以下——特別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經術派」,對孟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自喻,但是畢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顯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喪,石越更是提出「貴在心哀,而不在於形式」這樣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討論。 憑著謹慎的個性,石越在他不能準確判斷形勢之前,並不敢輕易拋出這部書來。他需要這部書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聲譽,而不是巨大的爭議。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來,首先必須要讓士大夫的傑出之輩能夠接受,這是石越的一個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請了十幾個老先生來專門審查這部書是否有犯忌觸諱之處,然後自己和唐棣等人反覆討論,希望可以把握一下當時代的人對一些事情能夠接受的感情底線,最後終於還是做了一次修改,把三年之喪之類的內容關於批判的部分刪掉,只提出一些委婉的倡議。 唐棣等人對石越如此持重幾乎是不能理解,他們生活在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下,宋仁宗以來對士大夫也格外的優容,而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也是剛剛開始,並沒有波及到他們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來,所以他們的確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需要這麼小心。用李敦敏的話來說:「此書一出,從此天下學《論語》者案上必置一本《論語正義》,而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故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正義》。」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將享有的巨大聲望,雖然這部書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們也是很自豪自己能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夷和桑俞楚這兩個年過不惑的人,才在心裡暗暗歎服石越的小心是老成穩重。二人對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憑藉著他們二人半生的閱歷,他們絕對相信這個石越能夠把他們唐、桑兩家帶到一個從所未有的高度。而商人的本質是投資與回報,初步排除他們有可能陷入謀反的陰謀這一可能之後,他們已經決定做一次政治投資,從此讓他們兩家擺脫賈人的名聲,從他們的下一代開始,桑唐兩家將成為名宦之族、書香世家。唐甘南給他大哥也就唐棣的父親唐甘雲的信,用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們唐家現在有百年難遇的機遇,借助這個人,不僅僅毅夫侄兒可當輕易當大官,便我們二人,得個朝廷的封賜,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這筆生意,斷無不做之理……」 基於這種判斷,桑、唐兩家對石越的支持可以說不遺餘力,當時的工商業相當的繁榮,國家從工商業得到的稅收幾乎與農業稅不相上下,身家億萬貫的商人也並不罕見,桑、唐兩家雖然在商人之,只能算是等之家,但是其財力也是相當的可觀。買下一座雕版印刷坊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小意思,更何況石越帶給他們的棉紡技術,能帶來的利潤讓唐甘南做夢都能笑出聲音來。 在熙寧二年十二月旬的時候,全套的棉紡技術設備基本上已經試製成功,而石越也開始對《論語正義》定稿,每議訂一卷,雕版工人立即開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為了讓這套書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可以說是不計工本,請來的儘是第一流的工人,採購的木料、紙張都是上上之選。但是要刻出二十餘萬字的書版來,又談何容易?一個字不小心刻錯,整版就要重來,書版堆滿了印書坊的十多個房,近百個工人夜以繼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結束的時候,一部《論語正義》不過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對於這種進度十分的困惑,他默默算了算時間,向一個老工人問道:「老師傅,我聽說有一個叫畢升的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無論成本還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來得好,為什麼你們不用雕版呢?」 那個老工人憨笑著回答:「回石公,畢升這個人小的並沒聽說過。倒是泥活字印刷現在的確有人在用,不過好像主要是杭州一帶的印書坊採用,汴京城裡只有一家。而且印刷效果比我們雕版的要差,泥活字也不能夠用太多次。說起來只是成本比雕版要低一點,如果不是大作坊,速度也快不到哪裡去。」 石越默默聽著。他當然知道此時肯定有活字印刷術存在於世,要知道記載這件事的沈括還年輕著呢,如果他沒有看到,也不至於亂寫,何況這也不是亂寫可以寫出來的。他尋思著:「活字印刷術肯定要比雕版印刷術要強,至少適用於大規模的生產。但是谷登堡的印刷機和鑄字機卻不是一下可以造出來的,況且用於金屬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不是那麼容易造出來,自己知道較多的倒是王禎發明的木活字,還有那轉輪排字架。莫若先把汴京那個活字印書坊給收購了,然後就做木活字,自己再加以更現代的工藝流程進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後再慢慢讓這些工匠造鉛錫合金活字。」 他把這件事又想了一想,因為這些日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紡機械之上,他便回去找桑俞楚商議。桑俞楚立時便答應了,因為這印書坊多少也是有利可圖的,雖然活字印書坊其實利潤並不高——它的硬件成本上低於雕版印刷,但是在軟件上,因為雕版工人不需要識字,工資每天只要三十,而活字工人卻需要識字,工資每天要四十到五十不等——但是總的來說,也是能略有盈利,況且這件事已經不能純粹從生意的角度來看,因為是石越看的事情,也許利潤超出想像也說不定的。 桑俞楚做事是個有效率的人,搶在除夕之前,他就按石越的要求用了五百貫錢把汴京城裡唯一的一家活字印書坊「李記」連掌櫃帶工人全部買下,改了個招牌叫「桑氏」。 雖然石越很希望能夠在春節裡和印刷工人們探討一下木活字印刷技術以及新式的工藝流程細節的可行性,但是他畢竟無法阻止人們希望過一個輕鬆愉快的新年這一樸實的願望,而做為他自己,若依內心來講,也是很希望能趁此時機領略一下西元十一世紀宋代春節的氣氛。只不過他同時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一種緊迫感,相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他所享有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實在不容他不抓緊時間。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雖然石越來到了這個時代,但是他依然和這個時代不太相融,因為這個世界普遍的作風是相當的優雅,而他則顯得急促了一些,這真是無可奈何的矛盾呀…… 和桑家人一起過除夕的時候,石越相當驚訝的發現鞭炮在當時的工藝水平並不遜於自己的時代。他倚門望著那「辟裡叭啦」作響的鞭炮,突然有點諷刺的想道:「這個東西也許是這個時代裡我最熟悉的事物吧?隨著開封城裡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零年算是結束了,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我似乎已經慢慢溶入了這個社會,看來我的適應能力還真是驚人呀。如果換了別的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嘴角就不自覺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在遠遠的望著他,看著他那寂寥的神態,那倔強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卻又似乎無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兒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雖然自己家裡並沒有那種清規,但是有一種約束是無形的。雖然眼底裡的這個人自己稱為「石哥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國這個親生的哥哥在一起,也應當恪守著一定的禮儀規範的。 桑梓兒在家人的眼裡,是一個聰慧而調皮的小姑娘,但是沒有人知道,即便是她最貼身的丫環阿月也不知道,她其實很懂得理解別人的心思。這個石越哥哥為什麼顯得那麼寂寥,顯得那麼倦怠,卻有幾分不屈的感覺,似乎他在和一種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戰鬥一樣,不知道有幾分勝算,卻倔強的戰鬥不止。桑梓兒知道自己始終不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十五歲的女孩,那些東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這並不妨礙著她體惜這個石越哥哥。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二節 聲名鵲起(04) 在大廳裡面,桑家的男人們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在忙碌著,只是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卻是不能讓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做。大宅裡忙碌的人們都洋溢著一種喜悅的心情,感染著整座桑宅。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心情與眼前的氣氛不太相符,石越回過神來,也開始去幫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潔一新,還真不是幾個傭人就可以做到的。雖然老爺公們倒也並不真的動手,他們只是發號施令——石越卻並沒有很自覺的意識到這種特權,他竟然笨手笨腳的去幫助傭人做事,結果惹出一堆笑話。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居然不介意做體力活和髒活的讀書人;一方面那些傭人也根本沒辦法理解,以至於似乎是被他的行為給驚呆了。而他又顯然不像是個做慣了家務活的人,僕人一個人背著一張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難,而石越卻是有生頭一次做這種事情,結果是背著一張桌在原地團團亂轉,分不清東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兒也忍不住撲嗤一笑,那點點不開心的情緒隨著這一笑飛到了霄雲外。 也許是因為石越的這種行為讓大家覺得很開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加入進來,接著桑充國、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著下水,不過這幾位卻始終有點拘謹,頂多只幫著搬搬花瓶之類的小玩意,實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麼重活都敢幹。 就這樣,熙寧二年的除夕最終在桑府諸人的勞動度過,石越盡情的享受著勞動的快樂,完全忘記了自己來自一個千年之後的世界,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向這個世界的命運挑戰,改變歷史的進程,這一天他的目標就是把桑府打掃得乾乾淨淨,為了過一個快快樂樂的新年做好準備。 西元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身處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石越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以前認為現代人的見識必定遠超古代,但是當你看到從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御街的熱鬧景象後,你決不會再這樣想。雖然天氣有點兒冷,但是從初三開始,街上就變得非常的熱鬧,出來拜年的人們絡繹不絕,酒樓店舖都開始營業,小商小販們也挑著擔上街呦喝,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還是那些賣藝的雜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塊,有幾個人搭台唱戲,有幾個人劍舞生風,還有說評書的,彈唱的,真真讓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人閉門造書一個月,已經是把唐棣悶得不行了,趁著這舉國同慶的節日,幾個人便忍不住成群結隊的出來逛逛。一行人走到土市附近時,唐棣看到眾人都有點累了,便提議:「我們且上陳州樓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頭看時,果然就有一座酒樓在街的對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風飄揚,一個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體繡著「陳州酒樓」四個大字,旁邊一個布幡就只有三色條幅,那是官府允許賣酒的標誌。眾人走了進去後,才發現裡面早已人滿為患,那店小二艱難的擠到這一行人身邊,看他們打扮,便知道是有錢的主,唐棣大聲問道:「小二,雅座還有沒有?」 「有,有,樓上,位爺,上等雅座一間伺侯……」小二拖長了音大聲呦喝。便有人把他們幾個請上樓去。 上得樓來,石越才發現這樓上樓下,竟是兩個世界。樓下擠得不行,樓上卻還有幾張桌能空出來,那一個個用屏風隔出來的雅座,也並沒有坐滿,因為石越等人竟然能有一個靠窗的位置。「做有錢人真好呀。」石越在心裡感歎道,想起以前和同學開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便沖那正想詢問要點什麼的小二說道:「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他唸書的時候每每為點什麼菜而煩惱,當時最盼望的便有朝一日,可以沖店家大喊一聲:「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想不到這個搞笑的願望,居然在今天實現了。 不過這等事情,在唐棣這樣的富家弟看來,卻屬平常,幾個人坐下,便離不開那科考與《論語正義》。李敦敏笑著對石越說道:「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給同鄉的貢生們拜年,聽他們說道今春省試已經定了,果然是不試詩賦,一如明所料。」 石越雖然知道這事屬必然,心裡卻也有幾分得意,笑道:「幾位要取功名,其實也不難。這策論的題目,自是早已定好,不過這主旨,幾位卻需要有一個把握。」 柴貴友便問道:「以明所見,當以何為主旨?」 「朝廷求變求新,欲一洗百年積弊,諸位的策論若違了這個大旨,主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國聽得這話,心裡就幾分不舒服,便問道:「朝廷當以才華取士,奈何迎合執政?」他是滿腦的正義,根本看不起這些東西。 石越歎息一聲,說道:「道理上長卿自然說得不錯,只是事實如此,亦無可奈何。」 桑充國不服的反問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功名可以向直取,豈可從曲求?明兄寫《論語正義》,學際若天人,怎麼可以說隨波逐流呢?」說到後來,是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氣,心裡反而喜歡他這個性格,他微笑著回答道:「長卿說得是不錯的,不過事有經,有權。不通權變,不可謂是知王者之道。試問若權柄為小人所掌握,若以直道求功名則不可得,那麼用曲道求功名然後伺機匡扶朝政,救濟天下百姓;較之因此而不聞不問,只求獨善其身。哪一種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國從前根本沒有想到這方面上去過,當下默不作聲,好久才說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明兄說的兩種方法,我以為都不可厚非。卻不知道為何三王五帝之時,沒有小人當道呢?」 「三王五帝之時,並非沒有小人當道,而是小人當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故此小人不在居高位甚久。」石越說道。 「不錯,以三王五帝之聖明,小人難居其位久矣。」柴貴誼然嚮往的說道。 「景此言差矣,世上的儒生皆為此事所誤。以我所見,三王五帝之明,並未便強過當今聖上。」石越斬釘截鐵的說道。他知道沒有人敢接口,又繼續說道:「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為古之聖人,然而沒有人想過,三王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那是民風已變。」 「聖人是生而知之者,與民風何干?」石越反問道,「不過這民風已變,也不算說錯。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民無階級之別,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說話,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直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天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時,朝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由是成其聖人。」 「……其後階級之分遂起,民意與天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矣。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這等設置,原本是百官的奸詐之人,欲藉以欺君而想出來的隔絕天與庶民的辦法,後世卻因之不疑,反而在那裡妄求什麼三代之治,豈非緣木求魚?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居於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石越這一番話說得眾人聳然動容,這種議論和觀點,他們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心裡無不把這話細嚼慢咽。卻聽到一個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卻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賢者在此?」聲音卻是從屏風那邊傳來的,石越只顧得高談闊論,完全沒有想到這所謂的雅座,其實不過就是隔一座屏風,完全沒什麼隔聲的效果。 當下便應道:「賢者二字,愧不敢當,只怕有辱閣下清聽了。」 正說話間,那個人早已走了過來,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一張國字臉,神情俊朗,又有一種飄逸的氣質。他看到石越等人都不過是二十多頭的樣,很明顯的吃了一驚,深施一禮問道:「卻不知剛才那位明公是哪位?在下蘇軾,冒昧打擾賢者,還望恕罪。」 石越等人聽他自報名號,也齊齊吃了一驚,全部站了起來。須知蘇軾名早已傳遍天下,這些士哪有不知道的呢?石越這是第一次見到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更有幾分莫名的興奮,連忙抱拳說道:「在下石越石明,足下就是直史館蘇軾蘇父母?」因為此時蘇軾正是開封府推官,所以石越叫他「蘇父母」,但當面直呼其名,卻是有點不敬的,好在蘇軾並不在意。 而蘇軾萬萬想不到剛才那清奇的議論竟然出自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口,而且此人還自稱石越,當下細細端詳石越,見他長得白皙修長,儀表堂堂,眉宇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氣質,心裡便又多了幾分好感,當下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蘇某。石公想必就是最近以詞名蜚聲京師的石變了。」 石越苦笑道:「正是在下,彫蟲小技,不足以有擾清聽。」 眾人見蘇軾為人很隨和,便一一上來見禮,又讓了上座與蘇軾相坐。這人當,除開石越和李敦敏,其餘的都可以說是四川人,桑充國也是在四川長大的,因蘇軾是家鄉前輩,自然顯得格外親近。蘇軾聽到這些人自報家門,多是本鄉的後生,更是開心。他笑道:「剛才聽石公一席話,真是發千古之覆。讓人佩服不已。某不才,請問石公,孔說,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務本,讓是庶民百姓無所顧忌的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則天之世又有何區別?」 蘇軾畢竟是個有學問的,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唬住。石越說讓百姓都可以批評朝政,他就拿出武則天讓天下人告密的例來駁難。石越笑道:「五倫之,聞有君臣之義,未聞有官長與黎庶之別。昔三代之時,天置百官,並非是用來奴役百姓,為百姓之長官,而是設來幫助百姓,讓百姓各得其所。因為世有惡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儀,實則百官與百姓,又何曾有上下之別?後世因循,則謂士大夫高高在上,其實則離古之聖人之意遠矣。至於武則天之法,未足稱上古之遺意也。一則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臨朝,其使百姓告發長官勿問,不過是為了鉗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與古聖之意相差甚遠,豈可因此而有大治?二則三代之時,民少官少,政簡事易,後人若欲復先王良法,當先求其意,而不當拘泥其形。上古之時,王不過百里之地,今之天下,括有四海,豈可一概而論?若以在下之愚見,今世若欲求大治,則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為人賢愚不肖,而不受縣官刑責。其有建議之處,則可以請縣官依法施行,縣官若有失職處,亦可隨時彈劾,請朝廷另委賢能。士紳鄉老於縣利弊深知,則縣官不敢任意枉為。依是法,由縣之議會推舉名士組成府之議會,監察知府施政得失,又由府之議會薦人於各路,監察轉運使之得失,由各路之議會薦人於朝廷,監察宰相書之得失優劣。如是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試問在這個制度之下,有誰敢擅權?有何等小人可以久處要職欺瞞天下人之耳目?若論犯上作亂,更不可能矣,為何,天下人通過議會層層監督,便是才智才人之輩,亦無法施陰謀於其間矣。此不過略言其大意,又更有若干措施處置其,使其法能盡得三代之意而能略少情弊。」 這一番議論更勝於前,借三代之治而設計出現代議會制度的雛形來。便是蘇軾學問再好,對於這種方法也是聞所未聞。石越又補充道:「這種方法又有一個好處,便是可以不至於讓制度更張太大。各縣置辦議會,只需朝廷一紙詔書,保證士紳鄉老議論之權力。更不需要增加半個官員,也無需發給士紳們月俸。士紳們通過這種方法,可以維護鄉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運和皇上聯為一體,幫助皇上監督官員;而皇上則可以得天下民心,而無須加俸,無須置官,無須變法,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御史。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 蘇軾是個謹慎之人,雖然聽石越說得條條是道,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可以駁斥的,但卻不願意就此附從,只讚道:「石公真是天下奇才。」 李敦敏在一旁說道:「如果說天下奇才,石明是當之無愧的。待《論語正義》付梓,再請蘇大人一觀,當知學生所言不虛。」他最佩服石越了,找個機會就要幫他吹吹。 「《論語正義》?方才就聽到這個名字,還要請教?」蘇軾今天是被這幾個年輕人弄得眼花繚亂,開始是好一番議論,全是發前人所未發,而又顯得非常有道理。正欲回家去細細思考一番,此時卻又提出了一本《論語正義》。剛才在屏風那邊早就聽說過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這幾個年輕人能有這種能耐。 石越笑道:「在下不自量力之作,原不敢在蘇大人面前現醜。此刻正在印書坊交雕版印刷,若是刊發,自當送到大人府上,請大人請教。」 本來蘇軾早就聽說過最近出現在的汴京的一個才,叫石越,雖然也挺喜歡他的詞,但也不過是以為僅此而已,年輕人才情出眾,也是正常的。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才。但剛才聽到他的這一番議論,其見解才識,實在是深不可測,已經很難用「才氣」二字來衡量了。此時既然他的同伴敢於說《論語正義》這本書,必定有其過人之處,蘇軾是一點也不敢小看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了。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上)01 翩然一隻雲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清蔣士銓《臨川夢·隱奸》 ※※※ 石越給蘇軾的感覺,此時可以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所以對於李敦敏提到的《論語正義》,他表現出了一種相當的尊重,完全是用平等的態度聽石越等人介紹著《論語正義》的內容,並且不時的提出一些質疑,眾人把酒論,直到天色全晚才依依惜別。 熙寧三年正月初三在土市陳州酒樓與石越的偶遇,由此給蘇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給歐陽修的信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一出,學生亦當避其鋒芒,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然則學生雖有意在皇上面前舉薦此,唯恐受阻於執政矣。」蘇軾進士那年是歐陽修任主考官,因此他在歐陽修面前自稱為學生,算是變相的執弟禮,因為宋朝嚴禁自稱為「門生」。而這個執政,自然是指王安石。他自知自己幾次上書,政見與王安石不合,這時候石越僅以詞名著稱,如果冒然舉薦,倘若王安石心懷芥蒂,反而對石越不利了。 在石越這一方面,由於石越是第一次見到在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未免多了幾分興奮之意。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手舞足蹈,興奮不已,便是話也格外多起來。 桑充國對他剛剛提到的「議會」顯得頗有興趣,不斷的向他問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唐棣等人也是頗有興趣,石越免不得又要一一解釋。 「明,以小弟看來,這個議會雖然是個好主意,但是如果議會成員全部是地方鄉紳,他們未必便不會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魚肉鄉里呢。」桑充國瞭解得越詳細,疑惑就越多了。 柴貴誼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覺得這個議會雖然看起來有種種好處,但要靠它解決所有的問題,心總覺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錯,士紳和官府狼狽為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若有議會,他們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來對抗官長了。」唐棣也有疑慮的地方。 石越本來覺得自己從三代之治說到民主議會制度,完全是個天才的猜想,心裡自有幾分洋洋得意。卻不料就是這些個最好的朋友間,尚且不能完全說服他們。借了幾分酒意,石越不以為然的說道:「你們的疑惑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可以用三級會議的形式嘛……況且,還有報紙的輿論監督呢。」 「三級會議?是什麼?」桑充國奇道。 「什麼是報紙?」 石越一下冷汗就出來了,酒意全無。瞧瞧自己說了些什麼呀?但話已經說出來了,如果不說清楚,在這些好友面前,肯定不能過關。只好斟酢著說道:「這個三級會議,就是議會的組成由普通的農戶、地方士紳名流、各行業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組成,這樣就可以避免劣紳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這個辦法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農者雖是國家之本,但是一般小民大字不識,在議會上無論說理還是什麼,肯定說不過讀過書的鄉紳,而且鄉紳大部分是族長族老,誰又敢和族長衝撞?」柴貴誼的見識倒讓石越吃了一驚。 本來所謂的民主議會制如果不是教育普及率達到一定水準、人們又擁有自由的傳統,要實行起來就相當的困難。宋代的家族制度雖然較唐代之前已大有不如,但是地方上依然是一種家族的傳統,民主議會豈是說行就行的?讓一個農民和他的族長族老在議會上對立,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石越本來以為法國的三級會議可以成為一個參考,雖然心裡也知道執行起來千難萬難,可是萬萬想不到連柴貴誼這樣對自己頗為服氣的人也很難說服。 不過還沒等到石越回答,李敦敏先開口了:「景兄所言不差,但那是往壞的一面去想了。我們在《論語正義》說過,孔聖所謂的禮,其要義便是一個『和』字,依我看,這議會的要義,仍然應當在一個『和』字上。如明兄所言,則議會之作用,是監督地方官橫行不法,欺下瞞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績上有所作為,防止庸庸碌碌之輩竊居高位。其實質不過是一擴大了的監察院,就算僅僅是士紳組成議會,只要能保證議會不被打擊報復,終不成一縣之士紳,個個良心喪盡,就沒有人敢說真話的。便是那壞人居多,這幾個好人亦可以向上一級議會和官府申訴嘛……」 眾人聽李敦敏說的也不無道理,也就都點頭稱是。其實蘇軾之所以沒有問難到這一層,也就是因為蘇軾挺相信士紳們的良知,倒不似桑充國等人對士紳們的良心頗有懷疑——但無論如何,從小學習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的士紳都可能是壞蛋的。所以李敦敏一說,他們馬上就信服了。石越心裡雖然大喊「未必,未必」,卻不願意繼續深論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制度不是一個單獨的東西,不是說單獨拿出來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說得越多,只怕毛病越多。這些事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啊? 當下只淺淺的說道:「修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呢,就算有人壞了良心,他們畢竟還不敢無視這天下的公理,只要有報紙敢說真話,那些貪官終難逃王法。」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 桑充國是眾人間興趣最大的一個,「依明兄所言,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決然想不到自己因為偶然的靈感,借三代之治大發民主議會制的議論,又引出了和桑充國等人的一番對話,在後來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回到家裡之後,他就把這件事給淡忘掉了,畢竟談論什麼民主議會,現在都是紙上談兵的事情。這清談高議,在石越看來,遠遠比不上做實事。成功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所以第二天他就把精力全部投入了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當去了。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挺主動的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到木活字,其的技術難度並不大,何況石越還能給出許多的參考意見。而轉輪排字架的設計更是能夠大大提高排版的效率,讓那些活字印刷坊的工人讚賞不已。僅僅二十天左右的功夫,木活字印刷機等設備很快就搗鼓出來了。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麼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是石越在意的並不是這些,在他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在石越的設想,應當是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較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技術上,也不在於桑家是否會贊成,且不說桑充國的影響力,單單是這件事上的利潤,石越就覺得自己有把握說服桑俞楚。在石越整個大的計劃,印刷工業是一個重要的基礎,他是勢在必行。但是考慮到當時的政治現實,幾百個工人集在一起,專門為一個商人做事,這種事情官府會不會許可就是一個未知之數了。 把這件事拿去和桑俞楚說時,桑俞楚笑道:「賢侄多慮了,官府雖有顧忌,但是那些工人畢竟不是我桑家的奴僕,幾百人也算不得什麼。生意做得大,自然要使喚的人也多。到時候各處官府送點孝敬錢就是了。這個不是問題。本來我擔心的倒是熟練的師傅的問題,如你這麼說,卻是我過慮了,每人做一件事,便是生手,很快就熟練起來了。我也省得和印刷坊行會打交道了,那些人規矩多得很。」 石越並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既然事情說妥,他便不再多問,而是放心的交給桑俞楚去辦。以桑俞楚的精明,自然知道找一個夠精明的掌櫃來幫他管理印書坊。其實木活字印刷最麻煩的事情就是刻活字,按石越的建議,則是由桑氏印書坊定下一個標準尺寸,然後分發到各個雕版印書坊那裡,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數百字若干,他們自己則只須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這種方法讓整個印書坊的成本大幅下降,被桑俞楚稱讚不已。 但是石越在古代的第一本著述《論語正義》是沒有辦法交由這個全新的印書坊出品了,因為雕版工人的努力,在二月上旬,也就是搶在春闈之前,《論語正義》正式出版,出現在大街小巷的書店之。在石越的堅持下,唐棣等五人的名字也排在石越之後,作為作者印在了封面上。這個封面是桑梓兒親自設計的,一頁紙上,說不盡的淡雅古樸。這套書從內容到質量,都可以說是上乘之作。想起之前的約定,為了表示尊重,石越親自把書送到了蘇軾府上。 儘管此時已是春闈之前,蘇軾已經接到任命,他和呂惠卿等人同為此次省試的考官,開封府又事務煩忙。但是蘇軾還是忍不住要搶先看一看這本《論語正義》…… 齊集在開封準備參加省試的貢生們,抱著不同的心情,或自己掏錢獨買,或者幾個人合買,都想要看看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究竟是怎麼個樣…… 垂垂老矣的歐陽修因為蘇軾的推薦,早就等著這《論語正義》的出版,書店剛一上架,他家的書僮便買了回去……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上)02 皇帝的內侍拿了一大摞新買的書恭恭敬敬的擺在了御書房的書案上,年方二十二歲的趙頊隨口問道:「這間有什麼些書?」「啟稟皇上,那些參加省試的舉們都在買一本叫《論語正義》的書,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不過聽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寫的。」內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輕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論語正義》,並沒有拿起來去看。雖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這個帝國交到他手裡,已經積弊群生,好不容易選王安石,想一掃百年的沉痾,沒想到變法才剛剛開始,就引來無數的反對,而王安石確實有他不講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韓琦上書,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種種不是之處,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放青苗錢,這不是變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強制放高利貸嗎?幾個臣在自己面前辯論,王安石氣急敗壞之下,竟然說什麼「就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放青苗錢,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話了,青苗錢實際上是防備農夫播種時沒有錢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貨款,這個道理不辯自明,他居然如此強辭奪理。說他幾句,他就稱病不朝,這個「拗相公」真讓人頭疼得很。想自己當上皇帝以來,一心想著恢復漢唐的故土,做一個有為的君主,可為什麼這朝政竟是只有無數的煩心事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寫的書嗎?改天叫侍講給朕說說吧。皇帝心裡想道。 司馬光疲憊地回到家裡,重重的歎了口氣。新法新法,搞得國家一塌糊塗,青苗法和均輸法,全是些斂財的把戲。歷史的發展自有其規律,這個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歲的他仍然顯得很威嚴,但是心裡的一種倦意卻時不時的襲來,不行,我要堅持住,我不能坐視大宋被他們搞得亂七八糟。皇帝想讓自己做樞密副使,又有什麼用呢?自己並不懂軍事,做翰林學士、御史丞,自己反而可以參贊朝政,不讓那些新黨為所欲為,皇帝是個英主,只不過是年輕了一點,做臣下的只要堅持原則,多勸一勸皇帝,事情還有希望。這個樞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經推辭了七八次了,宣聖旨的人都不耐煩了吧,不過自己一定要堅持住,這樣皇帝就會瞭解我司馬光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功名利祿而反對青苗法……想從聖人的教訓吸取力量的司馬光把目光停留在書桌上的一本新書上,那是書僮幫他買回來的吧。《論語正義》?這本書的封皮做得很有氣質,司馬光微笑著翻開第一頁,才看完兩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 王安禮拿著一本《論語正義》走進正在稱病不朝的王安石的書房,他和這個哥哥政見並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樣,但是他還是非常的尊敬這個兄長的學問,這樣的一本好書,一定要問一問兄長的意見才行。況且自己因為兄長為宰相而必須迴避,不可以大用,但是這樣的才學之士,是絕不應當遺之於野的。聽說這個作者都不過二十來歲,自己這個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歡有才學的少年人的呀。 此時王安國正和愛王雱一人一本《老》,互相辯難著……王安石自登相位以來,難得享受這一種天倫之樂呀。看到王安禮進來,王雱連忙起身說道:「二叔。」王安禮揮了揮手還散發著陣陣墨水清香的《論語正義》,笑呵呵的說道:「大哥、賢侄,我發現了幾個不世出的賢才呀!異數呀,真的是異數……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儒生,能寫出如此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禮一向老成持重,輕易不願意誇獎別人。自己的寶貝兒,從小就才華出眾,謂之「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的士卒談起洮河一帶的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於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沒有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凡是知道王家這個兒的,無不交口稱讚,但是自己這個弟弟卻是從來不願意誇獎一句的,反而不斷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兒給「捧殺」了。今天是什麼人,竟然讓這個老成*人這樣的稱讚?好奇心頓起的王安石接過王安禮手的《論語正義》,才翻得幾頁,才看到倡議標點符號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讚歎道:「此良法矣……我當奏明皇上,請行之於世。」話說出口來,想到自己正在「稱病」,連忙噤口,繼續飛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數行之能,不多時便看了一小半,書種種,既有作者旁徵博引,又屢有新奇的見解,且每個道理都解釋得相當的周詳,若是不能下定論,則數論並存,把各種理由都詳列出來,讓讀者自己選擇,這其的心思縝密,讓人不能不歎服。王安石掩卷長歎道:「真真是奇才矣……此書一出,天下講《論語》的書都要廢了。這幾個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歲?」 王安禮微笑道:「我聽那些舉議論道,這間的作者,除開一個石越和桑充國,其餘全是今春春闈的考生。個人全部不過二十多歲。」 王雱在旁聽到自己父親和叔叔如此誇獎幾個年輕人寫的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天性爭強好勝的脾氣,從來也沒見過比他強的年輕人。自己家裡,父親王安石、二叔王安禮、三叔王安國,哪一個不飽學之士,可就是他們,在經義辯難之時,往往也會被自己問倒呢。此時聽到王安禮掉起石越,不禁說道:「石越?就是那個石變?『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的石越石明?」王雱說的時候嘴角微翹,略帶嘲諷之意,其實石越的詞流傳不在少數,他卻偏偏取這一句詠兒女情長的來說,也實在是小氣了一點。(作者註:此處所引之詞句,與之前引「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皆是作者幾首小詞的句,讀者幸勿見怪。) 王安禮豈不知道自己這個侄的性格,他也不說破,依然溫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明,最近開封府裡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聽說過此,本以為不過一才佳士,不料有這等才學。雱兒,這本書你要好好看看,當世若論《孟》、《老》,為父自有一點過人之處,但是若說這《論語》,只怕這石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實頗有愛才之心,每恨這朝廷的士大夫腦袋古板,自己常常沒有什麼幹才相助,因此愛用些年輕人。這時候看到這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從章看來,實在不是一個泥古不化的人,心裡不禁有了招攬之意。 王雱聽到父親這樣說,便不敢不聽,當下不太服氣的答應一聲:「是。」 …… 《論語正義》初版刊行了三千冊,當時桑俞楚和唐甘南計議,已經做了虧本的打算,不料一發行,立即好評如潮,一時間洛陽紙貴,三千冊沒幾天就銷售一空,外地的書商找上門來訂貨,開封府的書店又不停的來催,桑氏印書館活字印書還沒開始,雕版《論語正義》就先忙得不可開交了。那個新任的掌櫃是桑俞楚一個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個遠房的親戚,叫桑致財,三十多歲的男,幾絡老鼠鬚,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著這機會,他拚命結交各地的書商,為桑氏印書館拉業務。石越嘔心瀝血的一部《論語正義》,被他當成了構建良好生意網絡的大禮物。 而慕名來桑府拜訪的舉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門坎,石越總算是知道什麼叫「人怕出名豬怕壯」,一接到名帖,他就趕快躲起來,讓唐棣等人去「接客」。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司馬光的同聲誇獎,很快就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出來,石越等人的名氣更加大了。雖然偶爾也有責難的聲音出現,但在這洶湧的叫好聲,又有誰聽得見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動盪不安,在對青苗法的猛烈攻擊,王安石稱病,幾個新黨的堅定分堅持等著王安石上班才肯給各地的報告下批,皇帝在壓力之終於做出讓步,正式表態繼續堅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氣的止了對他的好友司馬光樞密副使的任命,他對年輕的皇帝說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新法,若讓他做樞密副使,是給朝廷反對新法的人樹一面旗幟,讓他們全部聚在司馬光的旗下。」但是他卻沒有想過,即便是把司馬光貶出朝廷,這面反對新法的旗幟就會倒掉嗎?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禮部的省試在料峭微風開始,數千的舉將在這個月裡做一次至關重要的「戰鬥」,是榮是辱,全在此時。而石越《論語正義》的洛陽紙貴,在當時來說,只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數人們僅僅將之當成一段二月的佳話,只有極少數的傑出之士,才能看出《論語正義》對將來可能產生的重大影響。 也是在這個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離開了寒冷的汴京,遠赴溫暖的江南杭州,創辦真正意義上的棉紡工業。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上)03 唐棣是第一次參加省試,這是國家最重要的「掄才大典」,是各路的取解試不能夠比擬的。便是一向豪邁的唐棣,進了考場也不禁變得拘謹起來。 禮部的考場非常之大,每個考生各有一桌一屜,桌之間隔開一尺以上,並有木板相隔,每個人完全是在一個**的空間之內考試。首先發下來的考卷是特製的宣紙,寬一尺二寸,長一丈零八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二尺二寸,考生將在此填自己的姓名、籍貫、祖宗三代的情況,寫好之後便加以密封,不能讓人知道是誰的卷,謂之「糊名制」。似唐棣這樣出身於商人之家的,寫這部分就顯得底氣不足,而如石越這樣忘記了自己許多記憶的人,除非有人做保,否則根本不可能被允許參加考試。第二部分尺八寸,是考生寫策論的地方,必須用楷書做答,否則難免前途不妙。因為這一部的答題在交上去之後,會有專門的人另行抄寫一遍交給考官判卷,防止考官認出筆跡來循私。若是字跡讓那些抄寫的人不認識,倒霉的終究是考生自己,那可是申訴無門的事情。第三部分一尺八寸,將有個以上的考官在這裡寫評語蓋上自己的印章。 所有這些數字,都不是隨便擬定的,據說是合天人之變,不過唐棣顯然不在乎這些。連考四場,舉們都得住在貢院裡,哪有心思想這些呀。這地方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快點寫完為妙。好在石越之前特意和他們幾個說了一些要點,這出什麼題目沒有人能料得到,不過石越說的那幾個要點聽起來卻是不錯的。唐棣一邊寫一邊想著石越說過的話:「無論如何要突出變法的心,或為變法叫好;或者引經據典,指出變法實則是法先王,總之證明變法是於經典有依據的;或者指出變法必有挫折,當知難而上,表明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的道理……但是有一點卻需要注意,行亦不可太直白,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你是為變法而寫。」就為了這個曲折之意,他和李敦敏、柴氏兄弟在家裡寫了多少論,幾個人細細推敲過多少遍呀? 石明所說的這些章程,有些唐棣明白,有些唐棣不明白。像為新法叫好,他是明白的,不過他本來不屑為之,這新法縱然是好的,執行起來也不好,這一點唐棣所深知,讓他寫這種違心之論,實在不痛快。不過石明說若採用那個什麼「議會制」其實也是變法,漢代的儒生說孔作《春秋》是為漢代立法,其實也是一種變法,變法本身未必有錯,有錯的是新法推行不當,倒說得也不無道理……所以唐棣決定寫一篇說明「法先王」必要性的策論,那個議會制,不就是「法先王之意」而來的嗎?至於為什麼行不能太直白了,他就不太懂了,不過石明說的,多半不會有錯吧。 這主旨定下來,這些天做過這許多討論,寫過許多范,算是沒有白費。況且還有一部《論語》自己是理解從未有過的深刻。區區幾篇論,實在難不倒唐棣。幾場考下來,章做得花團錦簇,出了考場,長吁了一口氣,連忙去找李敦敏、柴氏兄弟,卻發現他們正興高采烈的到處找他呢。看這神態,顯見是考得不錯的。 幾個人會了頭,正想著一起回去,卻見陳元鳳和一個人嘻笑著走了過來,仔細看時,那個人也是認識的,原來是曾經一起會過的祖洽。二人看起來心情都挺不錯,過來打過招呼,祖洽含笑說道:「唐兄,《論語正義》洛陽紙貴,科場想必也是春風得意了?真是好季節呀。改日相約一起去踏春如何?」這個祖洽是最靈瓏的性格,他顯見唐棣等人風頭甚健,看起來前途無量,自然而然便有結納之心。 唐棣對祖洽倒沒什麼惡感,只是想到石越之前交待尚有事要處置,便不敢答應,正待婉拒,卻聽到陳元鳳酸溜溜的說道:「《論語正義》印刷裝幀都是上上之品,雖未能盡道孔聖之意,卻也頗有可采之處,將來諸兄必定賴此名留青史。」 唐棣本來覺得自己和陳元鳳交情甚好,不曾料得他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便是陌生人,也不好當面說這種表面上看來是讚揚,暗裡卻說不盡的不以為然之意的話語。他心頭不禁有氣,正要頂過去,不料柴貴誼先就忍不住了,冷笑道:「《論語正義》固然不足道,不過小弟聽陳兄之意,卻是自己能盡道孔聖之意,而《論語正義》頗有不足采之處,改日裡還要請教陳兄的高明之見。」 李敦敏心裡也很不舒服,卻不願意因此小事得罪祖洽,便沖唐棣說道:「毅夫,我等還有一點俗事,不如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請教陳兄的高見吧。」他心裡起了芥蒂,便不再稱陳元鳳的表字。 當下眾人便告辭而去,把祖洽給丟在那裡做聲不得,心裡暗怪陳元鳳失禮,但是以他的脾氣,卻是無論如何不肯當面得罪人的。何況此時陳元鳳臉色不佳,正在那啐罵:「小人得志!」他祖洽又不傻,哪裡願意去觸這個霉頭呀? ※※※ 崇政殿說書呂惠卿最近心情甚好,自己被王安石賞識以來,王安石屢屢在皇帝面前推薦自己。自己官階雖然不過七品,但是這卻是個經筵美職,經常能見得皇帝,並在皇帝面前發表議論。憑自己的才學,也頗受年輕好學的皇帝的賞識。能做到省試的考官之一,顯然皇帝已經認可自己的才學了,否則這個差事輪不到自己。前幾天曾布那邊又來消息,說自己內定為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字,這個官職聽起來不怎麼樣,權力卻重要,所有條例司制定的政策,自己都有覆核之權,而最重要的,則是這意味著自己進了新黨的核心圈。眼見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宋最高權力的所在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省試的閱卷已經結束,這些舉有不少人還是挺有見識的,懂得誇讚新法。偏偏舊黨有人不太知好歹,有一份策論做得花團錦簇,把皇帝吹成堯舜再生,新法那更是不世之良法,這樣的筆佳絕政治正確的章,怎麼可以不放在第一呢,他居然想把這篇章放到三甲以後……為這個幾乎和他爭得面紅耳赤,最後迫得主考官蘇軾和李大臨把這篇策論放在了第二。狀元最後是由皇帝上欽定,這個叫什麼祖洽的章,皇帝絕無理由不欣賞,到時候這個人取了狀元,自己就算有知人之明了。 呂惠卿想著這些事情,心情真是格外的愉悅。省試主考的差使還沒有交,不過崇政殿說書的本職工作還需要做,這是殿試前最後一次向皇帝講課了,以後自己再要在皇帝面前談論學問,就會有另外一個更顯赫的身份了。呂惠卿洋洋得意的微笑著,神情卻顯得很恭敬。他在心裡又暗暗回想了一遍今天打算講的《禮記》的一些要點…… 「皇上駕到……」太監拖長聲音的唱禮打斷了呂惠卿的記憶,他連忙恭恭敬敬的站著迎接。崇政殿說書,官職雖微,實際上卻是皇帝的老師,王安石甚至提出過要恢復古制,讓臣們坐著給皇帝講課,但是沒有人響應,雖然理論上他是對的,但最後連他自己都不敢坐,依然是站著講課,皇帝坐著聽。不過為了體現尊師重道,臣們進了這裡給皇帝講課,就可以不要跪迎跪送。 年青的皇帝剛剛解決一次政治危機,心情顯然也還不錯。他進來坐好後,便沖呂惠卿說道:「呂卿,這次就給朕說說《論語正義》吧。」 呂惠卿本來可以拒絕,可是那不顯得自己無知嗎?他正需要皇帝的賞識呢。幸好他也看過這本正在風行的《論語正義》——王安石都誇讚的書,他哪裡敢不看?他可是王安石的好學生呀。他一邊把《禮記》拋到霄雲外,一邊連忙回憶《論語正義》的內容。虧得呂惠卿是個高智商的人物,最竟然把《論語正義》的內容說得**不離十。 皇帝饒有興趣的聽著,直到他講得差不多時方問道:「呂卿,你以為這《論語正義》是否盡如聖人本意?」 呂惠卿略一思忖,微笑道:「皇上,聖人之道如無邊無際的宇宙,豈是我輩所能盡知。不過這《論語正義》亦有其過人之處,其種種闡明,都得自圓其說。以臣之愚昧,不敢言其盡得聖人之意,也不敢謂其不可取。不過比之董,則差相彷彿。」他不敢把話說滿,但聽皇帝口有欣賞之意,便拿這本書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相比,算是一個折。 「聽說這《論語正義》是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士所作?」 呂惠卿笑道:「臣不認識這幾個作者,不過傳聞如此。有一個石越石明,小詞寫得極好。」 皇帝並不知道《論語正義》的作者有石越,他不過聽內侍說起,便有點印象,加上有幾個侍講也時不時在他面前提到《論語正義》,今天心情不錯,便叫呂惠卿講上一講。此時聽到「石越」這個名字,便想起的確有這個詞人,宮裡的樂隊也曾唱過他的長短句的。不禁笑道:「可是號稱石變的石越?想不到有此才學。」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中)01 又問起其他幾個作者,呂惠卿便一一說起。忽又想起一件事,他想討皇帝高興,也沒深思就說了出來:「這幾個作者,除開石越和桑充國之外,另四人皆是參加今春省試的舉,而且其才學果然也不錯,揭名之後,臣見這四人皆得殿試,名單早已呈了上來,皇上屆時可以留意。」 「哦?真有此事?此事也足以稱為一段佳話了。」皇帝心情甚是暢快。 ※※※ 沉醉在春風得意之的呂惠卿在皇帝面前做了個順水人情送給唐棣等人,而唐棣他們的心情此刻也相當不錯,一邊享受著進入殿試的興奮,一邊呆在桑宅幫石越寫另一部更為驚世駭俗的著論。 這一段時間來拜訪桑府的人更加多了,而且身份也高了許多,蘇軾畢竟是主考官之一,還要避嫌,因此只邀石越上他府上談論過幾次。而如曾布、王安禮等人就沒什麼顧忌的,這等人物上門,把桑俞楚唬得不行,他家到他這一代為止,所見過的最大的官不過是知府。石越卻當沒事人一樣,只照著普通朋友一樣的接待,那曾布和王安禮畢竟不是俗人,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覺得石越此人果然不是凡品。 石越深知曾布和王安禮都是與新法關係相當密切的人物,一個是王安石最堅定的支持者,新法的幹將;別一個則是王安石的弟弟。雖然他早就知道變法必以失敗而告終,但是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人處於他的境況,都會希望自己能夠給王安石一點意見,幫助王安石擺脫變法失敗的宿命。因此在和曾布、王安禮的交流之,旁側斜擊的瞭解新黨核心層的真實想法,是石越最用心的事情。 而曾布因為石越在《論語正義》表現出的大膽與革新的思想面貌——雖然言必稱三代古聖,但是其新的思想與內容是任何有識之士都能感覺到的。曾布私下裡就對王安石說:「這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實。」所以對於石越,他是抱著一種爭取的態度來的,他希望幫助王安石招攬這個人才。在石越面前,曾布毫不忌諱的大談王安石的抱負與才學,幾乎把新法的大致設想合盤托出,希望憑此折服石越。 在桑府後花園的水榭之上,石越和略顯瘦小的曾布把酒論政,桑充國等人則在一邊作陪。 「石公《論語正義》見解非同一般,在下冒昧,敢問足下以為方今天下大勢如何?」酒過三巡,曾布不免要投石問路。 「誠如王相《本朝百年無事札》所說,現今大宋,隱患重重,若勵精圖治,則是賢臣良佐大有為之日,非守成之時也。」石越小心的回答著。 「噢,那麼以石公之見,勵精圖治當以何為急務呢?」 「在下淺見,以為本朝之弊有三:冗兵、冗官、吏治。自當以此三者為急。」 「石公所見未遠,若依下官之見,則其關鍵只在理財。」這自然是王安石的論調,「夫國家不可以無兵無官,若有善理財之人,則財政之入足以解決這些問題。」 石越並不想爭論,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問道:「曾大人,吏治的問題亦可依理財來解決嗎?」 「吏治國家自有成法,只須依法而行,並無大礙。」曾布不以為然。 「然而在下卻聽說,要治理一個國家,就需要有賢臣,如若地方官長與各司主管不賢,雖良法不能行。」 「不錯,這一個問題其實石公與王相所見相差無幾,石兄可知王相用什麼法解決的嗎?」曾布故意問道。 石越苦笑問道:「這個在下倒是不知。」 「王相派遣四十多個提舉官風行天下,地方官豈敢執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說道。 石越心裡微微一歎,「靠四十個人就可解決執行可能遇到的問題嗎?」口裡卻勉強笑道:「果然是高見。」自古以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石越和曾布相交未深,他決然不以肺腑相托的。 唐棣卻是有俠義心腸的人,他在旁邊忍不住冷言問道:「曾大人,這四十餘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與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麼一路百姓,豈不要遭殃了嗎?況且學生在江湖市井之,也聽聞地方官吏專以苛刻為急務,只怕有違王相本意……」 「毅夫,不過以偏概全。」石越見他還要說下去,怕他因言惹禍,連忙喝止。 曾布擺擺手笑道:「無妨,唐公說的也是不錯的。奸人自古皆有,不過以王相之明,他用的人,斷不會有奸邪之輩。況且還有監察御史……」 「王相的才學,可與孟相儔呀,而皇上是英明之主,與王相君臣相得,千古以來,唯劉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口沫橫飛,大誇了一通王安石的學識。王安石治《老》和《孟》,那是出了名的有學問,當然也不算吹牛,說到精彩之處,也能讓唐棣、李敦敏等人讚歎不已,只是石越這個現代人,對這些卻天生免疫。 …… 其後曾布又和石越做過幾次長談,雖然在私交方面來說,曾布對石越佩服之意越來越深,但是新法方面,終於只能貌合神離。石越小心翼翼提到的種種建議,曾布雖然表歎,卻無不表示王安石以相當簡單的手法「解決」掉了,面對這個對王安石崇拜到骨裡去了的人,石越也只能無話可說了。 石越故意裝做不經意的說到自古以來變法,必然牽涉到多方利益,依時勢的不同而不同,有時須猛有時須寬,寬猛相濟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一邊贊同,一邊卻絲毫沒想到是在說他們用法太「猛」了。石越又說到朝舊黨的阻力,應當想辦法調和關係,才能讓新法順利推行。曾布則馬上說要用「征誅」之術去四凶,新法方得大行於世,又自以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舊黨不足道也,對於妥協,根本沒有想過。 石越心裡雖然大不以然,卻終於不敢強辯,他知道自己立足不穩,此時要麼附和王安石,要麼就表示立,否則的話難免終身受到打壓,再無出頭之日。若是一意表示反對,新黨便是找個什麼借口致他於死地也並非難事,畢竟他是沒有功名的人。 此時眼見曾布這樣的新法核心,無論你怎麼敲醒,卻絕無半點自省之意。你說新黨內要小心有奸人,他們馬上就認為有奸臣意圖污蔑他們,是找借口攻擊新法;你說老百姓認為新法不便吧,他們就說這是「流俗」,實在不足道,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勝利;你說士大夫反對新法吧,他們就說這是「頑固、迂腐、不讀書」,總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黨正確。 石越知道曾布將來會是保甲法的倡議人之一,就試探著對他說保甲法有可能會增加農民的負擔,因為保甲法要求農夫經常組織訓練,本來農民就要不少事情要做,平時還要做的點別的事才能補貼家用,何況有時候還要應募役之征,並不是到農時,要組織起來訓練,就會讓農夫們非常不方便了,何況還要擔心小吏們趁機給農民找麻煩以勒索財物,還要考慮到農時繁忙的季節農民根本沒有時間等等情況。石越說得非常的委婉,不料曾布卻只不以為然的笑道:「明過慮了,這等事情,只要立法周詳,其利遠大於弊,斷不可因噎廢食的。」看他的樣,是絕無多少認真考慮的意思的。 一個曾布已經如此固執於新法的正確,號稱「拗相公」的王安石又當如何呢?石越對新黨所持的有限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新黨不足以依靠,舊黨更不用說……雖然一腔熱血,想要改變歷史的轉輪,但是此時的石越,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計劃之上,慢慢的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 石越偶爾也會想到,曾布們可能是由於反對的聲音太偏激而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舊黨們往往針對一些小事情就極力的擴大化攻擊到新法的全部,而新黨們由此也變得格外的護短,因此任何來自新黨之外的意見都聽不進去。如果自己進入新黨之,或者能有所助益。但是他終於不敢冒這個險……須知古今外,政治立場是只能站一次的,一次站錯,終身皆有污點。倘若自己成為新黨的一員而無法改變王安石,那麼自己想要反出新黨,不僅舊黨難以相信自己,而新黨也會認為自己是叛徒,對付起自己來肯定格外的不遺餘力。這種把命運寄托在一個靠不住的人身上的做法,實在不是石越的性格。 而與王安禮的交遊更是堅定了石越的決定。因為王安禮行事謹慎、顧慮周詳、議論明辯,便是石越都有點自歎不如,二人談論古今大事,許多地方都很相契。王安禮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麼把握做得到。記得自己曾讀書,說司馬光寫信給王安石,話說到「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這樣的份上,擺明了針對呂惠卿,可是王安石卻置若罔聞,一點警惕的意思都沒有,這樣的性格又豈是別人勸得話進去的? 在曾布面前因為試探性的話題而感到失望的石越,由此刻意裝出一種淡然的樣。讀歷史的他自然知道西方有史學家曾經把大約是古國春秋戰國一段時間稱為人類歷史上的「軸心時代」,現代明的主要思想基本上都是在那個時代奠基的,而自軸心時代之後,就標誌著人類正式進入了倫理社會。而在古代國,倫理更是被強調到了一個過份的高度,在這樣一個社會,崇高的道德聲譽能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無疑是一種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質。石越深深的明白,相對於才學,道德上的聲譽更能夠保護自己,並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其實就是在之前三十年以內的時間,便有一個成功的例——當今的宰相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聲譽與才學聲譽,二者互相作用,才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所以皇帝才會一再超拔他。 石越也許已經決定,他將向王安石學習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現出來的才華——雖然依賴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識積累,但不論如何,在當時,足夠支持他贏得更多的聲譽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為我不能學他等上三十年。」 此時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聲這麼快就傳到了皇帝的耳裡。他的確不需要學王安石般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試完全超出他的想像。 幻劍書盟(www.hjsm.net)首發,轉載請保留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中)02 這場殿試在集英殿舉行,參加的准進士、准明經多達八百二十人。而其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演變成了新黨與舊黨的一次交鋒,但是最大的獲益者,反而是當時根本什麼都稱不上的石越。 祖洽在策論大談「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類的馬屁話,呂惠卿非常欣賞,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貴誼、柴貴友、陳元鳳這些在策論都多多少少說了變法或新法的好話的人,則一律選在最前面。另一個舊黨的考官則毫不客氣的把這些人全部放到最後面。兩個人的名單整個的就是一個顛倒的。雖然殿試的名單由李大臨和蘇軾擬好,以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變更。但是在皇帝聽宰相陳升之當面讀了祖洽的策論之後,果然如呂惠卿所料,仍然把祖洽點了狀元。 這名次一宣佈,祖洽自然洋洋得意,興奮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唐棣等人在心裡暗罵「馬屁精」,陳元鳳雖與祖洽關係挺好,卻也是嫉妒萬分。當時考個狀元的光彩,完全是後世不能想像的,當時的人甚至認為,就算是收復燕雲,凱師而回,也不會比狀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祖洽還沒來得及謝恩呢,就聽有人大聲說道:「皇上,臣以為以祖洽為第一不妥。」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蘇軾。當時把祖洽恨得咬牙切齒,陳元鳳等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唐棣等人卻是暗暗擔心。這當面反對皇帝點的狀元,實在是極罕見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點不高興,但是他不能當著這麼多准進士的面顯得自己不願意聽諫言。當下強抑不快,問道:「蘇卿有何異議?」 「祖洽策論詆毀祖宗,媚事陛下,以他為魁首,朝廷今後何以教化天下?」蘇軾說完,又遞上一篇策論,說道:「臣以為這一篇策論可為第一。」 皇帝聽到也覺得有理,看了看蘇軾遞上來的策論,順手交給王安石,問道:「王卿以為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蘇軾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說道:「蘇軾自然才高八斗,但是所學未免不正,此次薦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禮之言,陛下豈可聽信?臣以為祖洽進士第一,並無不妥。」 蘇軾聽到這話,幾乎氣死,正要辯駁,皇帝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多說,便定祖洽第一,賜進士及第。」轉又問道:「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何在?」 眾人正羨慕祖洽被欽點狀元呢,猛聽皇帝居然親自問唐棣等四人,一下上千道羨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這四人絕對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自己,慌了個手足無措。勉強學著之前禮部官員教會的禮節,上前叩首跪安。 「諸卿,《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題。眾人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賞《論語正義》而來的,陳元鳳又是後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殺人,只怕唐棣等人已死了無數次。 唐棣等四人對望了一眼,萬想不到皇帝開口就問這個,因四人一向以唐棣為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稟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實為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貪功。」 皇帝一聽,倒有點吃驚,這《論語正義》幾個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個人寫的,更加驚世駭俗了。當下便追問其原委。 李敦敏答對最是機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說明,不多時便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皇帝與王安石等人雖然吃驚,卻也不能不信,殿的士們雖不敢交頭接耳,但是心裡也是非常的吃驚。一時間這數百進士的風頭,竟全被一個場外的石越給搶走了。直到祖洽等人代表新進進士們謝恩、遊街完畢,人們所談論最多的,還是《論語正義》實際上是由石越一個人寫的這件事。 ※※※ 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的時候,袖裡已經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薦石越赴博學鴻儒科試的。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都不錯,王安石也有一份愛才之意,而從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來看,對於變法,也是支持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曾布說石越對於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態度,應當可以想見他本人的政治立場了。 皇帝趙頊今天心情還不錯,王安石一進來,他就遞過幾個本章給他,王安石接過來一看,原來都是薦石越試博學鴻儒,請朝廷開特科的。王安石當下就有幾分不悅,因為按理這種奏章應當由書省先看,做好記錄再送給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幾份奏章分別是陳襄、歐陽修、蘇軾、司馬光,心裡就更加不痛快了。因為這幾個人都兼有館閣之銜,所以直接給皇帝遞本,也不算有錯。但是這種小事都要避開書,顯見得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書省有多大的隔閡了。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經興沖沖的開口了:「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有這等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軾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解與氣質,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這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那就為他開個特科吧。王卿以為如何呢?」皇帝說這番話,顯是蘇軾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說了。 王安石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的不痛快,不過司馬光雖然和自己政見不合,他心裡還是知道自己這個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連老友也舉薦這個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必要反對吧。只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不過袖裡那份表章,他已經決定扔到垃圾堆裡去了。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進士科上新黨和舊黨的明爭暗鬥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朝政的現實。以御史丞呂公著為首,監察御史裡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批台諫官員屢次上書,極言新法之失,其頗有言辭激烈之處。雖然王安石現在只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實際上政事堂的事務已經以他為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這次彈劾根本就是針對他王安石而來。只是御史丞罵宰相,就算是當面彈劾,宰相也只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慣例,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這件事只能交給皇帝處理了。 自王安石為相推行新法以來,反對之聲不絕於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為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了,沒想到沒幾天,這反對的聲音又來了,看樣不把御史台給控制住,始終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這樣一批一批御史的貶,好說不好聽呀。不過御史的任命權,始終在皇帝手……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麼時間去想石越了。 ※※※ 當宣詔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嚇了一跳,雖然蘇軾事先知會了石越一聲,但是石越卻當做沒聽見,根本沒往心裡去的樣。此時使者真的來了,連忙草草在院裡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聽到宣詔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駢四驪的東西,石越若不是事先聽蘇軾說過,絕不會聽懂這詔書是讓自己去試博學鴻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幾個寫詔書的人這麼麻煩做什麼? 使者念完之後,便等著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討喜錢。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把一直盯著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見了。當時使者就知道不對了,上個月司馬光不接詔,害得那個宣詔的仁兄跑了次,現在這一位看樣又是不打算接詔了。使者無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紀最大,便衝他說道:「這位,快去叫石公出來領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裡一計較,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來福便拿了一貫錢過來,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裡。那宣詔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貫左右呢,說話便客氣了幾分。只說道:「就盼石公別讓咱家為難。」其實石越就算不奉詔,他也奈何不得。 沒多久石越出來了,他走過來把手裡一片折紙遞給使者,跪下說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於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說到自己的傷心之處,免不得就有幾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為難,只說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只是以石公的大才,只怕還會有恩旨下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門,唐棣劈頭就問道:「明,博學鴻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為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當官的人,對於陞官升得快慢,並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為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而一般試特科的,如賢良方正、博學鴻儒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等著,這些職位只領工資不要做事,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贊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無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這樣的人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釋自己的想法,只歎了口氣,說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閒,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來是以為石越是傚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候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以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心裡就尋思著怎生想個法替石越開解開解,得讓他振作起來才行呀。 過得兩天,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這也是那些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個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上踏青,石越一直忙東忙西,其實連開封城也不過是走了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最遠就是去了幾次城西的開封府,因此也想著出去走走,個人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罈酒菜,浩浩蕩蕩往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中)03 出得城來了,石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暢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才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景。這條通往曹州的官道上,從汴京城裡出來踏青的人們,倒似乎比那來往於曹州與開封的人還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馬車——不過此時都下得車來,在馬車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儻的少年騎著白馬按綹談笑而過的;普通的人家則有坐牛車的,也有騎驢背書附庸風雅的酸儒——看著那搖頭晃腦的樣,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那驢背上怎麼能看得進書!不過始終沒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佔多數,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其也有窮書生一邊談論詩,賦一些「春暖花開」的句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也有市井小民談些里巷笑聞、奇聞秩事,其樂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裡不能出門的女孩,這個時候也可以趁機出遊——當然,倒有一大半是藉著燒香敬佛的名義來享受這春天的愜意。富家女便坐著小車,也有少數坐轎的——當時的風俗,男性一般不坐轎,只有女性才坐——這些女孩都偷偷的掀開窗簾的一角,打量著外面的春天,若被人無意看見,便羞澀得連忙放下車窗的簾,自己躲在車裡面滿臉通紅;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沒有這許多顧忌,雖然她們並不和陌生男說話,卻是可以肆無忌憚的走在春風之。 在這個世界裡,只有一種女孩,既可以坐在車裡緩緩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開車窗的簾,大膽的享受那輕輕拂面的春風。這些女孩便是歌妓——她們有些是自己去燒香禮佛,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來生;有些則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來,享受短短的人生。 當石越把眼光放到這些歌妓身上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裡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為什麼,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掛,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的笑容的女……想到這裡,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卻以為石越還是在感懷身世,便笑道對石越說道:「明,四季輪迴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為嚴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順天知命之理?若為身世而自棄,鬱鬱不歡,竊以為非智者所為。」 柴貴友也笑著勸慰道:「修說得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題,起先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眾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裡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卻未免又要誤會。柴貴誼連忙跳出來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歷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頓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上,石越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道有多少……眾人都不是開封府人,都不知就裡,找人問時,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別墅,連綿一二十里,盡被這些人給佔了。 桑充國感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只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長卿不必感懷,明曾言,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復現。」他這一番話,一面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面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眾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都不禁點頭稱是。當下找一個風景秀麗的亭,一邊煮酒,一邊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著能讓石越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裡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卻又怕到時候被他們當成「偽君」看,只能暗自苦笑,拚命把這個謊圓下去。不料關心自己的人還真不少,當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遞給他一封信,卻是蘇軾寫來的。石越拆開來一看,信寫道: 「明鈞鑒: ……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於功名,而拒赴博學鴻儒之試,惟願終老於泉林。軾愚,竊不以為然。古之隱者,有君無道而隱,有執政無道而隱,有居亂世而隱,有處太平之世而隱,當此名為太平無事,實則隱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隱?凡倫常之理,君臣重於父母,大義重於私情,又豈可以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於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不敢自棄,足下何由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亦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原來也是來勸石越不可以自棄的。 石越苦笑著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來,他只淡淡的說道:「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聽到桑俞楚言語那淡淡的關心,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從現代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面,他體會到的更多。在現代,除開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麼?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溫暖,他開始從感情上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邊想著這些讓人心裡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邊往自己的書房兼臥室走去。進到內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哥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別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上,微笑著。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哥哥胸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當官,怎麼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麼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獪的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發現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一看,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著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志,誰能喚起贊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風塵三俠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博學鴻儒科的徵詔,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士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讚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為然的說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只能在心裡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閣下,還不定怎樣,說人家沽名釣譽。」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認為他這樣的才華不為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繼蘇軾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內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迴避為國家效力…… 對於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並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為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於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裡的確感到非常的過意不去。雖然馬基雅維裡「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做為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於自己的聲譽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麼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裡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一段時期。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一時間,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裡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別人的,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別人的,自己的來歷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麼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麼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偽君、大騙、怪物……也許瘋是自己最好的結局。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吧?!石越無奈的想著。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你會受到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去生活在一個更骯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麼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對於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麼,只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捨了。對於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了碧月軒,找到了楚雲兒。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面,靜靜的喝著酒,彷彿心情一下就恢復了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聽過無數關於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裡高興得怦怦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面,一言不發的喝著酒時,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默默的調了調琴,輕撫一曲,陪著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裡,一個極度的寧靜,溫柔的寧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著呆。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下) 從楚雲兒那裡回來的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王安石開始了對御史台新黨異議分的大清洗,自御史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則是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博學鴻儒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尚書偽作論》。 〔作者按:《尚書》又稱《書經》或《書》,在某種意義,是國最早的政治典冊集,據說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週三代的一些政治資料,歷來是國的重要經典,儒家更是奉之為「五經」之一。因為秦始皇焚書,又歷楚漢戰亂,幾乎失傳,到了西漢初年,才由政府派專人到一些僅存的《尚書》專家那裡,由那些老先們背誦,專人抄寫,整理成,後來被立為五經之一,因為是用西漢的字寫成的,所以叫《今尚書》,《今尚書》一直流傳下來,都是西漢整理的版本。而所謂《古尚書》,是西漢孔的後代孔安國在他自家的牆壁裡發現的,因為用更古老的字寫成,所以叫《古尚書》。《古尚書》孔安國版本,也是真的,因為《今尚書》是整理出來的,所以實際上還不如《古》全。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古尚書》後來失傳了,到了東晉才有人又獻上一部《古尚書》,這一版卻是假的了。東晉以來流傳下來的,自然都是假的《古尚書》。這是經學界有名的一樁公案。——這一段介紹請不要計入收費字數。〕 這本書的內容,無非是閻若璩《古尚書疏證》和惠棟《古尚書考》的主要內容,證明東晉梅本《古尚書》是偽作。另外還一部分內容更是直接攻擊《今尚書》除開《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 這本書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當時今古《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尚書》,便把今古《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尚書》是一本偽作,而《今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石越費盡心思弄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一則是為了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二則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麼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三則是引發一點疑古的思潮。 如果說《論語正義》一出來,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麼《疑古尚書偽作論》一出來,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古尚書》之偽幾乎是無法辯駁的事實了,反正是東晉人獻的,不是什麼古以有之的東西,大家也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尚書》部分而來,其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陳元鳳。只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一篇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疑古尚書偽作論》的出版真正引發了一次學術界的大討論,其直接結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從此考試不再考《古尚書》;其後遺症是今經與古經的戰火,由此重新點燃,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這本書全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復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化、政治制度等等諸方面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其心思想無非是天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佔對儒家經典的制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的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復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到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佔領思想界的王座,這完全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古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艷麗的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個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石越提出來「復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風最合三代的精神,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又三代堯舜禹,漢代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甚至大膽的在呼籲皇帝不要給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什麼尊號;石越又提出來「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講證據,重實事。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爭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讓桑氏印書館賺了個十足。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疑古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君為乾、臣為坤,明所謂議會,以士紳百姓議論官府,以黎庶與五為一體,似有混亂陰陽乾坤之嫌?」王安禮謹慎的問道。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桑充國微笑道:「這還不明白?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面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也。」 …… 「明於《三代之治》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裡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曰:有教無類。未聞孔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別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析便成了家常便飯。而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便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准南》之類的雜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據說皇帝就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王安石斂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歷代無人能復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又有人在皇帝問到議會制時,憤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離間於君王與士大夫也,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且不管這種種議論,當《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引以為嫌,畢竟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而在舊黨一面,司馬光等人欣賞石越的才學,讚賞他不願當官的人品;蘇軾和石越有不錯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卻是石越雖然身世不明,卻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長得如高大,看起來也像是個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況且這個石越的確也是很有才學的,他又是司馬光等人舉薦過的,從私交上來講,大家對他更無惡感。所以在舊黨,普遍也沒有人刻意去阻撓皇帝新一輪的徵詔——雖然對於石越寫在書的某些觀點,很多舊黨是不以然甚至極度反對的。 不過也有人認為,當時新黨與舊黨對於徵詔石越的任命並無阻擾,不過是因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關於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上去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樹敵。而同時石越表現出的才學,也足夠構成朝廷徵詔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詔使者再一次來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雖然皇帝的詔書比上一次更加懇切,而對石越的評價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誇張的是走之前那個宣詔使者說的話都和上次那個人說的一模一樣……當然,他口袋裡也不免裝了一貫錢。 蘇軾和王安禮不約而同的來桑府,苦口婆心的勸石越出山,結果發現「其志甚堅」,也就無可奈何,只是萬難死心。而石越則拿出了正在寫的幾本書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給吸引過去了。 略略看過之後,王安禮問道:「明,這些奇技淫巧之說,雖然頗得精妙,然於世道人心何用?」蘇軾也點頭,顯見二人有同樣的疑惑。 石越笑著背了一段經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綱,芒氏作羅,女媧作笙簧……」這是《作篇》裡面的內容,講敘的是上古聖賢發明創造的事跡,任何一個歷史系學生應當都不陌生——因為這是必修課的內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說道:「奇技淫巧,若為無用,則伏曦、女媧、黃帝、舜、禹等古之聖人,為何皆有發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聖人之事,何得謂之奇技淫巧?今者以為此等事不過小人之學,君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雖然覺得石越未免有點不通,但是《世本》的確有這一篇,講古之聖人發明創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二人雖然都是辯才無礙的人,但是對於石越的這種觀點,倒也一時想不到哪裡有什麼不妥。 王安禮溫厚的一笑,說道:「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也真讓人難以駁難。只是把工人之事當成聖人之事,只怕士們不太服氣。且這些東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雜學。」 蘇軾爽聲笑道:「雜學便雜學,古之君,於經典之外,騎射博物、天算術之學,無所不通。身兼數家之學的,今日也未必沒有。只是如明這般博學,似乎天地理無所不通,又如此年輕,真是所謂生而知之者。」蘇軾有這等見解,其實並不奇怪,今人因為偏見,往往以為古代的儒生連算術都不會,其實國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橫行的時代,許多的儒生對於天地理、算術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頗為精通的,只是他們受「君不器」的影響,大部分人不願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鑽研這些,只是當成一種業餘的修養,這一點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讓蘇軾如此誇讚石越的幾本書,被後世稱為「石學」,也稱為「雜學」,這幾本書分別是《算術初步》、《幾何初步》、《地理初步》、《邏輯初步》,這四本書加上其後的《物理初步》、《化學初步》、《生物初步》,並稱「石學七書」,陸續在熙寧三年的月份出版。 這幾本書的內容可以說相當的淺薄,其可貴之處是提出了一些理論要點,並且是國歷史上第一次對科學技術進行理論性的總結與歸納。當時宋代的技術積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各種技術發明讓現代人都瞠目結舌,有些現代人出於傲慢與偏見,以為國人第一個發明了火藥而沒有用於戰爭——但實際上,在宋代的兵器譜上,火藥兵器數以千百計!其他種種發明與創造,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但是獨獨缺少的,是科學理論的出現,也可以說是國明在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說是歷史沒有給國明這個機會——但是不管怎麼樣,如果說國明和現代科學之間隔著一扇門,那些門的鑰匙叫「科學理論」,那麼此時石越無疑是告訴了國人那扇門的存在,告訴了他們打開門之後所會發現的世界,告訴了他們鑰匙製造的關鍵,接下來的,就是國人憑自己的聰明,去製造鑰匙,推開那扇門了。 這就是「石學七書」的意義所在。從此國的科學家們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於解決一個個的技術問題,而是開始去總結髮現科學理論,再以理論來指導技術的創新……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學習過「石學七書」,在有限的時間內,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你只是知道了一些「雜學」,看起來並無用處,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在科學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來說,無疑是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 雖然這幾本書的意義非常凡響,但是對於石越來說,卻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為他始終是一個科生,《算術初步》還好一點,至少有初一年級的水準;而《幾何初步》就實在太簡單了,號稱為「書」,可全書不過一萬字,講了一些簡單的公式;《物理初步》還不錯,許多理論記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水平;可是《化學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論書,他怎麼可能記得住那些分式?那不是開玩笑?全書羅列各種理論與化學現象數十條,提出各種問題近百個,兩萬多字寫完,估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圓說,在國倒並不會導致迫害,實際上漢代對此就有不少假說,只是人們不相信,那是那難免的了——估計結果就是被人當成《山海經》第二;《生物初步》沒有說物種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煩,只是說了化石的作用,又說了一些人體的構造之類,雖然生物是石越學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難寫的,全是顧慮;《邏輯初步》是一本純粹的哲學書,最好寫的一部書。 「石學七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引進了阿拉伯數字和字母字,這兩者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宋的出版物裡,為此石越不得不特別寫了一個「凡例」,為此做出詳細的解釋。這個凡例的字數竟比一本書還長……雖然用字母字表達不是沒有辦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畢竟是受現代教育,你讓他改成另一種東西來解釋一些公式,他本來就不太明白的頭腦肯定會更糊塗,何況引進一些符號字,並不是一件壞事。阿拉伯數字和字母字的命運迥異,前者很快就被廣泛採用,後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階層用來做學問用。 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學七書」,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人們已經慢慢習慣了石越帶來的一個個的驚奇,關於他的種種謠言開始流傳在市井之間,最好的說法說他是「曲星轉世」,所以這麼年輕有如此好的學問,連皇帝都兩次徵詔他;而最壞的說法是他是一個大騙,他騙了一個垂死的學者的稿,然後刊發於世,騙取名聲,所以皇帝徵詔他不敢應詔,是怕露了馬腳…… 不過「石學七書」依然在比較小的圈裡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讚揚的評語都是從這些小的圈流傳出來的。所以也有不少讀書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買幾本回去充充門面——當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邏輯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數人識貨,大部分當成海外奇談來看,真正的《山海經》宋代版,對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發的結果則是驚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們是用大腦思考?這實在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算了,當笑話聽吧……《邏輯初步》在有學問的人眼裡,「雖則不無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勝古人,非正道之學」。這三本書是導致「石學七書」又稱為「雜學」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麼樣,朝廷在月下旬明詔天下以後公、考試必須採用「標點符號」,允許使用「阿拉伯數字」記數,都是對石越某些倡議的認可。而緊接著對石越的第三次徵詔,也不能說完全與「石學七書」無關。 只是石越依然毫無新意的用一個老理由拒絕了,完全不理會詔書對他這個用了兩次的理由進行了批評。 「這個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輕的皇帝未免覺得有點奇怪,才二十多歲就不想做官,實在少見,不過一般朝廷也沒有徵詔過二十多歲的「博學鴻儒」。 「陛下,臣不敢妄說,只是石越斷非無意功名之人,否則不會在半年之內,刊發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隱士的話你出什麼書呀? 「那是什麼原因不願接詔?」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測,或者是對博學鴻儒科不以為為然。」王安石不負責任的說道。 「何以見得?」皇帝有點不快了,博學鴻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難道想要我直接給你官職? 「這個臣也只是揣測。」 …… 不管怎麼樣,石越三拒博學鴻儒科的徵詔,讓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為此皺眉毛了,認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虛名。而石越對於自己成為大宋的名人顯得寵辱不驚,毫不在乎的樣。「石學七書」出版後,他的日就漸漸過得閒了,唐棣等人陸續放了外官,一個個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開和桑充國談談學問,問一問印書坊的情況;便是和蘇軾、王安禮把酒言歡,縱論古今;又或者在家裡陪著桑梓兒品評詩詞丹青……總之七月份除開天氣熱一點之外,實在是石越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興,因為家裡出了幾個進士,又住著一個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裡接欽使都接過三次了,有幾個商人見過這個世面?雖然他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心裡輕鬆卻是必然的。何況唐甘南來信,說他在杭州一切順利,那邊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裡有一個進士,唐棣和石越關係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屢詔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顯宦呀,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識趣的人,隔三岔五各個官員都有禮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開方便之門了。唐甘南詳細問了桑氏印書館的情形,正和他商議是不是要在杭州開個分店呢。不過這事還是要先聽聽石越的意見,無形眾人都開始唯石越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給石越看了之後,桑俞楚問道:「賢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慮了一會,說道:「江南讀書風氣日熾,印書坊也特別多,競爭定然激烈,這事還是給二叔自己處置吧。只需告訴二叔,若要印書,就可不拘一格,經史集到佛道典藏,詩詞曲藝到評話雜談,只需有人買,便可以印。另外,我聽說江南杭州頗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試試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歡迎。」說著又把彩色套印是怎麼回事給說了一下。 桑俞楚點頭稱是。 石越又笑道:「我們這邊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說說,便是做棉紡,未必不可以用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還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議。」石越開始談起自己計劃一個大動作。 桑俞楚習慣性的摸了摸短鬚,說道:「但說無妨。」 「我想創辦一個書院講學,這事還須伯父周全。」石越微笑著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點驚訝,不過這神色一閃而過。不去當官卻想去教書,而且要辦書院,這個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會,才說道:「凡各地辦書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紳合力資助,才能夠維持一所書院日常的開銷。士們大抵並不富裕,多是平時耕種,閒時唸書,半耕半讀,方能勉強生活。以賢侄今日的聲譽,創辦一所書院倒並不困難……」 石越倒沒有想到這許多,因此也在心裡計議了一會,才說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說它,開封府雖然會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計算在內。如今之計,先選一處好地方,置辦學舍。附近的鄉老對於在本地辦學,當無反對之理,再拜會附近的士紳,請他們一起出資贊助。如此當無太大障礙?」 桑俞楚搖了搖頭,微笑道:「置辦學舍等等,不必找別人,賢侄要做的事,我斷無旁觀之理。這筆錢不必勞動別人。這間最大的困難是書院士們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賢侄如今的名聲,想來讀書的士們人數必然不少,要長期養活這許多人,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聽他擔心這個,不禁啞然失笑:「我這書院,有所不同。當日孔給三千弟講學,難不成還要養活這三千弟?各地書院半耕半讀,那是因為其弟都是附近鄉黨弟,那都是有幾分義學之意。朝廷辦學校,那是為國家養材,所以要給這士們發月稟。我這書院,卻另有規模。凡是來此學習的士,每年交學費一貫,食宿自理,書本筆墨皆請自理,須連學三年,方得卒業……」當下和桑俞楚細細說清,直把桑俞楚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書院也會有人來? 雖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國在開封城西南十里處叫「白水潭」的地方選了一個院址。那本是一處白姓家族的公地,幾個小土丘上種著一片果樹林,附近便有一個水潭,頗見清幽,而且離官道也不遠,石越與桑充國一眼就看這地方。白家的族老聽說是要在這裡辦書院,本就很高興。族裡幾個讀過書的秀才都聽說過石越的大名,和族長們一說起,那更無不答應的道理。那塊地他們願意用半價出售,條件就是在書院順便辦一個義學,讓白家的弟免費上學,先生的食宿與禮金皆於白家出。這個要求也是很尋常,石越尋思著自己雖然本意並不想辦一所蒙學,但是也斷沒有拒絕的道理,便一口答應下來。 地址一定下來,便開始建學舍。石越一心想著要早一點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計成本,青磚、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買。看著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當時就有點納悶了:「這時候人們就興用石灰粉刷房了?」找人問了,才知道這石灰石不單是用來做粘劑,也是用來整齊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黃土整齊的地面,光滑無塵,那用了功夫的,幾十年都如鏡一樣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農村長大的,小時候家裡燒紅磚,蓋房、粉刷牆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說他這一代人只要農村的就沒有人沒有經歷過。而且這些事情是必須要自己動手幫忙做事的,挖黃土用磚模做磚的事情,他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此時因為要快點蓋房,也來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雜學」,這怎麼樣燒紅磚的學問也不就悶在肚裡不說了,不過土法燒水泥的方法此時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燒出來,便成為水泥——水泥有一段時間緊俏時,不少人家自己燒,不料到此時派上了用場。用水泥做粘合劑、用來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來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這點小發明,被那些砌匠們驚為天人,幾個秀才本來以為石越不過是關心房舍的建築才整天泡在這裡,他們便不肯放過這個和名人交流的機會,時常過來請教,此時見到石越還有這種手段,無不佩服萬分,一個個大呼「能者無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會往這邊跑一趟,也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這院舍才一切妥當。這段時間裡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們都變得非常熟悉了,因為族長要求族裡的男輪班去給學院義務幫忙,而村民們來做事,也是完全當成給自己家裡做事一樣,非常的賣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見過這種淳樸的場面了。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石越見當時便是等人家,也是用土磚蓋的房——這土磚蓋的房自有其好處,但是最大的壞處就不通光,經柴火一熏,更顯得陰暗,這裡畢竟是郊區,比不得汴京城裡家家都燒炭。石越便教他們燒紅磚的方法,雖然成本比土磚要高,畢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磚來,卻不知道便宜到哪裡去了。而且他平時說話非常和氣,誰家實在太窮,他也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隨時送點錢呀物呀,一時間整個白水潭的村民對他都非常的喜歡,連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來了一個很和氣的大人物,不僅僅學問讓那些秀才舉人們佩服,據說隔離李家的李秀才讀的書就是他寫的;而且連蓋房燒磚的事情,連那些老師傅也比不上他——但凡傳聞,必有誇大,村民們暗地裡早就開始傳這個石公是某某星宿下凡,專為扶助趙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來的。 其實以石越的本意,則全然沒有在乎諸如水泥、紅磚這樣的東西。之前棉紡、印刷,以及幾本書著作的發行,那都是他有意為之,他也相信這些東西是他扭轉時代之輪所必需的助力,憑藉著他對歷史的瞭解,自然明白棉紗業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業,無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幾本著作的發行,不僅僅是為自己博得一個地位,也是為了慢慢的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都是他為了實現自己抱負而有意為之的東西。至於水泥、紅磚能改變什麼,他可能想都沒有想過……不過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裡那種成就感,和寫成一本書之後的感覺,並無二致。 …… 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終於建好了」的喜悅的石越,高興的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一起慶祝著,他到這個時候才告訴蘇軾和王安禮,他打算在白水潭辦書院,本月就要開始招生,希望他們到時候能來書院講學,並要他們推薦一些知名的學者。 但是他顯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籌辦書院的兩個月裡,朝廷內的新黨舊黨之爭愈發激烈,司馬光希望能夠盡最後的努力勸說王安石,可以謹慎行事,然而卻被王安石大義凜然的駁回。他在經筵上給年輕的皇帝讀他正在寫的《資治通鑒》時,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驢,直說呂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國君的奸詐小人,把呂惠卿氣得在心裡頭咬著牙齒罵了他祖宗十八代。 呂惠卿屢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藉機挑撥,想除掉司馬光,報那一箭之仇,而司馬光毫不在乎,繼續請求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黨。本來因為司馬光名聲很大,連遼國人也知道他是個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夠優容於他,但他屢次進諫,終於讓求治心切的趙頊認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絆腳石,是王安石所說的「異黨之赤幟」,也就是反對黨的旗幟。而司馬光也終於認為自己和執政大臣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想離開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請求外放,皇帝一氣之下,竟然讓他去永興軍做知軍。 不料司馬光也真是硬氣,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按照宋代的慣例,朝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權利要求見皇帝一面,或為提要求,或為聽指示,謂之「朝辭進對」。司馬光在朝辭進對的時候,所說的居然還是要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皇帝豈能不悖然大怒,這個老頭真是頑固一般的堅固呀! 司馬光現在還在汴京,因為他畢竟是名臣,皇帝也不願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兩三個月不去上任,也沒有人會說他。這幾乎已經是宋代的一種慣例了。 與司馬光同樣遭遇到大麻煩的是蘇軾,居然有人污告他賣私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擺明了是一種政治陷害,而陰謀的主角,又一次是新黨。當蘇軾窮困之時,大臣韓絳贈銀三百銀,他都沒有接受,此時居然被指貶私鹽、絲木求利,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韓絳的贈銀,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釣譽之舉。皇帝甚至當著司馬光的面說:「蘇軾這個人不是好人。」 遇到這種百口莫辯的事情,蘇軾也只能束手無策。明明人家要陷害於你,而且擺明了稟承朝廷執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自己到底不過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官吏,雖然略有名,卻比不上司馬光聲名遠播,碰上這種時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懶,聽天由命,偶爾寫點詩發發牢騷。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門帖遞給蘇府的管家之時,才發現蘇家上上下下,眉間都略帶愁容。 他和蘇軾算是頗有交情了,見了面也不客套,便直問緣由,蘇軾把前因後果說一遍,完後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過庸人自擾而已,便是君實(司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馬和我說,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說去了,皇上亦不過一時受人蒙弊,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進之意。當此之時,忠臣義士,更應當挺身而出。」他口的王附馬,是宋代著名畫家王詵,和蘇軾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歎道:「果然走到了這一步,哎……」一時嘴快,竟然脫口而出:「司馬光罷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運。」 蘇軾瞪大眼睛望著石越,問道:「你怎麼知道?現在是罷知永興軍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圓謊:「旁門左道,瞻兄幸勿外洩,小弟一時失言了。」 蘇軾本來受佛教影響甚深,對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時心裡對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點想通過這些神秘主義的東西求一個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學,斷非江湖術士可比,便笑道:「明有這種異能,可否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蘇軾的命運我本來是知道,但是現在只怕早就變了,我拿什麼給你算準去?可臉上也只能強笑道:「智者不必知命,盡人事而已。孔門弟,不宜信奇門之說。」 蘇軾聽了,縱聲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倒是愚兄俗氣了……」 因又說起石越這兩個月籌辦白水潭書院等等事誼,蘇軾正容說道:「講學於山野,為國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當年所為。然而國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明之才,在廟堂而不在江湖,君當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謹記了。」 蘇軾又說道:「王介甫置審官院,分東、西,一主一主武,以分樞密院之權,前幾日有緊急軍情,說夏夷大舉犯塞,韓絳請赴邊境總領軍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矣,果然其後王介甫亦請禦敵,終以韓絳赴西北。此真國家多事之秋矣。我蘇軾一人榮辱,原不足道,就怕執政誤了國家。」說罷連連歎氣,石越只管安慰。 從蘇府告辭後,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軒楚雲兒那裡,細細思考下一步的對策。楚雲兒也不敢打擾,只在旁邊靜靜陪著他。 石越拿了幾根筷,並排擺在桌上,那是朝廷欣賞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馬光,罷職了;蘇軾,朝不保夕;歐陽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陳襄,也被罷了……算來算去,舊黨的其他人,此時也一個個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給自己說話,倒只有王安禮和曾布了。 「沒辦法,人算不如天算,學院的事情只能靠後一點了。」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遲早是要入仕的,難不成在白水潭講學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轉輪嗎?沒有一定的權力,或者說不能有效影響到權力決策層,靠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知道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自己並沒有這種耐心。 「楚姑娘,給我唱離騷吧?我要聽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雖死其猶未悔……」石越停止了計算,對楚雲兒笑道。 楚雲兒聽到石越和自己說話,本也蠻高興,可突然聽到這兩句不太吉利的話,臉不知怎的,嚇得煞白,好一會才輕聲說道:「石公,這離騷太不吉利了。換一曲柳三變的《定風波》吧?」 「也罷,也罷。」石越無可無不可的笑道。「本想來點悲壯慷慨的給自己壯壯行……」 「壯行?石公要遠行嗎?」楚雲兒不解的問道。 石越爽聲笑道:「不錯,正是要遠行。這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之路,亦不知何處是個盡頭……」卻聽楚雲兒早已漫聲唱開:「……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石越亦跟著哼道,心裡卻暗暗問道:「我能把雕鞍鎖嗎?我能把雕鞍鎖嗎?那長安道上,可再沒有回頭客……」 人也跟著醉了。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上) 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 ——馬基雅維裡 ※※※ 邇英殿,顧名思義——「邇者,近也;英者,人之傑也」,這裡歷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習之所,許多重要的決策,也在這裡做出。 月深秋,天氣漸漸轉冷,一心想著要勵精圖治的趙頊,此時正在這裡會見群臣,並一起聽曾布講學。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臉面略顯蒼白。 「……景二帝體恤民力,藏富於民,故景之世,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其後武帝賴以征伐四夷……」曾布一邊高聲讀著手的新書,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因為呂惠卿父親逝世,丁憂出缺,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歷史在這裡出現小小的分岔,皇帝一時興起,改授他邇英殿說書,這是他第一次開講。 「不錯!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說得好。」皇帝擊掌讚道。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這個石越,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誇讚完畢,微微一躬身,說道:「陛下,石越的確頗有見識。而且奇在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實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可惜這等人材不能為朝廷所用。王愛卿常常和朕說人材缺少,可有什麼辦法召他來朝廷嗎?」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只是這個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院,準備收徒講學,似乎真的無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為,石越既然又出書,又講學,絕非隱世之人。臣以為,必是詔書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詔。」老得掉牙的宰相陳升之顫顫說道。他本和王安石相表裡,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囂張,他又說王安石不過,心裡很不爽,一直想給王安石在朝廷多立一點競爭對手,好牽制王安石。 「哦?曾聊,聽說你和石越私交甚篤,你以為呢?」 「陛下,這個,這個臣不知,王安禮或者知道。」曾布和石越私交還好,但是聽王安石的口氣,不太想用石越,他也不敢舉薦了,可又不想因此對不起石越,乾脆把王安禮拉出來,怎麼樣也是你王家的人,他要薦,就怪不得我曾布了。 「王安禮,那你說呢?」皇帝對曾布略有幾分不滿。 王安禮連忙出列,答道:「臣以為,石越若做隱士,是國家的損失。微臣冒死揣測,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他可不管王安石高不高興,高興我是你弟弟,不高興我也是你弟弟。 「不想赴制科?為什麼?」不僅皇帝不明白,連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 「臣偶見石越似有管、樂、諸葛之志,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願意參加任何考試。陛下不如詔他一見,君臣相得,臣以為石越定以國士相報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棄官而去,斷不肯在朝為官的。」王安禮侃侃而談。 「一紙詔書,詔他前來對答,只怕不合體例。」有人在那邊反對了。 「似石越這等人材,若想事事合體例,只怕他永遠不會為朝廷效力。劉先主三顧諸葛,又何曾合體例?然後世以為美談。」王安禮毫不客氣的反駁。 「愛卿說得不錯。如此,草詔,便詔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年輕的皇帝對於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感覺挺不錯的。 「遵旨。」 「曾卿,繼續讀吧。」 「是……」曾布把書打開,繼續讀道:「自漢武之世……」 ※※※ 「自漢武之世……」 「明這本《歷代政治得失》,以漢代最為精彩。」桑充國和石越笑道。 「哥,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誰最喜歡石大哥?」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誰啊?」 「當然是桑致財啦。石大哥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見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前石公後的。」桑梓兒抿嘴笑道。 「哈哈……」這一番話把眾人引得哄堂大笑。 「聖旨到——布衣石越接旨——」正說笑間,突然長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把眾人嚇了一跳。 桑家老小連忙打開大門,佈置香案,忙成一團,桑充國百忙之還不忘記取笑石越一句:「明,我們家現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專為接聖旨而用。」 果然這桑家老小接聖旨接得太多,已經熟門熟路了,很快置好。大家都以為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備好了。 「皇帝詔:詔布衣石越崇政殿覲見。欽此。」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在眾人驚訝的目光,石越接過了聖旨。 「恭喜石公。」宣旨使總算交了差,因此笑得特別開心。桑家免不了把喜錢送上,接過錢的使說話更是格外和氣,「石公,準備一下,就和咱家走吧。」 「是,公公稍候。」石越答禮道,「不敢請問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石公,小的李向安。」那使知道石越是皇帝一直記掛的人,也不敢怠慢。 桑俞楚是個久於世故的人,他知道石越已然決意入仕,見石越對這個太監這麼客氣,就知他有籠絡之心,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面值一百貫的交,悄悄塞給李向安。 那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更是樂得眉開眼笑。一路上對於進宮的種種禮節,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 享受著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對於車外御街的奢華景致視而不見,一邊和李向安應酬,一邊暗暗擔心。如果和皇帝能夠相得,自然就一切都好,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想要實現起來,就千難萬難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李向安說道:「石公,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石越舉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內離此還遠。只是這一段御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御史台等等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的座立於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佈這裡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處還坐著車,頗有點招搖之意了。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車。 石越一邊隨著李向安前行,一邊打量著路邊的建築。幾乎每座衙門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等待著官長的接見。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閒聊攀談,打發這等待的時間。雖然已是深秋,路邊兩旁樹上的都黃了,但是地上卻沒有多少落,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一路上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員都有點詫異的打量著李向安身後的石越,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勳貴的公……偶爾有一兩個知道,躲在旁邊竊竊私語,向石越投來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裡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偽的諛笑。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內,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看清。只是目光平視,跟著李向安亦步亦趨,走了四五十分鐘,方見李向安停住,原來是到了一座宮殿前面。石越抬眼望去,一塊豎匾上寫著「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禮部的官員以為他是「當世大儒」、「經學大師」,大家都以為區區宮廷禮節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剛進御街,皇帝便知道了,趙頊也急著想見見這個名噪京師、屢召不起的年輕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帶了一幫侍讀、侍講就向崇政殿去了。所以禮部就把見駕之前的種種禮節解說全省了,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著石越吧?這成何體統。 到了這裡,李向安向石越道了個歉,便自去繳旨,一個穿著綠色官服,頭戴三梁冠的年輕人走過來,他身上佩著的銀魚袋顯示著皇帝的恩寵,石越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麼的,否則綠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飾,而七品官員沒有資格佩銀魚袋。只聽他高聲喊道:「傳佈衣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拾階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見陛下。」行禮完畢,方敢抬起頭來,卻見大殿正前方,一個穿著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微笑著對他說:「石卿免禮平身。」 謝過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著年輕的皇帝,卻見二十多歲的趙頊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略顯清瘦,只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頗有點英氣勃勃的感覺。 只聽趙頊笑道:「石卿何來之遲也?」 「山野之人,實無益於陛下,故不敢應博學鴻儒之征。」石越朗聲答道。 「果然王安禮所料不差。」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宮,亦久聞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難副其實,讓陛下失望。」 「《論語正義》和《歷史政治得失》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石卿不必過謙。朕觀石卿頗有經緯之才,朕正欲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石卿可有所教朕?」皇帝的眼光有幾分熱切,也還有幾分懷疑。 「臣何人,豈敢為帝師?臣聞賢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為明主,勵精圖治,振興大宋,親賢人,遠小人,臣以為陛下當以此為第一急務。」 「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皇帝心道,口卻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難,親賢臣遠小人,歷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煬帝者,可知知易行難。」石越侃侃而談,「今日陛下方圖變法,欲除弊政,立萬世之基。當此之時,用人之成敗,實系變法之成敗,亦關係大宋之成敗。此雖『大有為之時』,然若無賢臣,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趙頊聽到此處,心裡暗暗點了點頭。不料卻有人不答應了,出列質問道:「以石公之意,則現今朝誰是奸臣誰是賢人?」 石越抬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髮微白,從帽下看來略顯凌亂,身著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著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石越立時想起一個人來,便笑道:「這位大人,朝賢愚不肖,可問宰相;宰相賢愚不肖,可問御史。奈何問我一山野閒人?」 那個出來質問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聽石越話似乎暗有譏刺,便忍不住出來駁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頂了回來。 年輕的皇帝見王安石老臉通紅,想是正準備和石越辯論一番,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拗,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台,就麻煩了。便笑道:「石卿所言,確是至理。」他這樣一說,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又說道:「陛下雖有愛民之心,求治之詔,然奉行仍賴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賢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當深戒者。」 「好一個石明!」皇帝笑道。 「臣不敢當陛下之贊。」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為本,則富強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為本?」皇帝無意識的重複著這一句話。 「不錯,正是以人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為良吏,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為奸邪,否則,便有良法,反為小人興事取利之機。陛下有愛民之意,而民自困楚,雖有三代之法,不得行於今日矣。」石越含沙射影。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為意,他並沒有認為自己的屬下是什麼奸小,只是覺得他過份強調吏治,未免見識較自己差了一層。 「那麼,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為奸邪?」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的問道。 石越微笑不答。 趙頊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說諸法,石卿以為可以行之當世?」 「暫時不可以。」石越爽聲答道。 「噢,那麼?」皇帝倒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雖善,亦不可盡行於世。若強行之,反亂朝政。」石越解釋道,他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 「那麼又有什麼方法呢?」皇帝不解的問道。 「關鍵便在宰相與御史,若宰相與御史皆賢,何憂小人?」這些自然是空話,但是空話無比正確卻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說。 …… 如此崇政殿對答進行了兩三個時辰,皇帝不停的發問,石越對答如流,大臣們偶爾有駁斥,石越也毫不客氣的駁回。太監幾次來請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給狠狠的趕跑了。一直到王安石站出來勸他先吃飯,趙頊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面,準備結束這場對答。 「朕以為布衣石越才學見識,皆非凡品,擬賜石越同進士及第,翰林侍讀學士,朝請郎,賜金魚袋,王卿以為如何?」趙頊隨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雖然翰林侍讀學士和朝請郎都只是正七品,但是賜同進士及第和金魚袋就是少有的恩寵了。 不過眾大臣見這光景,早知道這個石越要得寵了,誰願意來掃皇帝的興頭,兼當面得罪這個未來的寵臣呀?不料卻聽石越說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並不願為官。」 雖然說皇帝賜個官,然後虛偽的推辭一番,本是題應有之義。但是石越這個人卻又不相同,眾人知道他拒赴博學鴻儒許多次,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應當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剛才君臣談論也很相得,怎麼突然又要拒絕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則絕無是理。可這官品秩雖然低,但是恩寵已經很過份了,就他這身份,佩著金魚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誰敢不給他面? 所以眾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連皇帝也有點奇怪了,因說道:「石卿為何不願意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帶著幾分憂鬱的說道:「臣是不祥之人,以臣在江湖市井,或反能為朝廷效力。若是廟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譏。」 「此話怎講?」趙頊有點奇怪了。 「臣來歷身份,皆屬不明,陛下雖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時臣雖想退處江湖,恐怕亦不可得。」石越說著說著,嗓便有點嘶啞了,倒似強忍著悲痛說的。 趙頊本來以為他擔心什麼,聽說是這個,不禁微笑道:「石卿何必在乎這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你來自哪裡,都是朕的臣民。」 可是石越只是堅執不答應。皇帝再三勸說,最後實在無可奈何,可又不願意這樣的人材白白從自己手邊跑掉,趙頊還是太時,就以復興以己任,常恨身邊人材太少,他見王安石所問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材。此時覺得石越是人材,哪裡願意就此讓他跑掉? 趙頊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說道:「石卿若實在不願意在朝,那麼卿想去哪裡?大隱於市嗎?」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學院,講學授徒,為陛下培養人材,以謝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著答道。 皇帝聽他跑不了太遠,又早知道他要辦學院,心想原來你是早打定主意了呀?因說道:「如此,朕依然賜卿同進士及第,朝請郎,金魚袋,另賜你白水潭學院祭酒,又賞白銀三千兩,絹十匹,白水潭學院附近良田四十畝,朱雀門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賜你出入禁侍讀,每逢朔日朝請。」 石越還沒說話呢,早有禮部的官員要暈倒了,有人連忙出列說道:「陛下,這白水潭學院祭酒當為幾品官?出入禁侍讀又當為幾品?」 王安石狠狠瞪了那個官員一眼,心說這時候你出來攪什麼呀?回頭我們自己隨便定不就得了。他見皇帝把目光投向他,只好出列說道:「臣以為祭酒這個名字不妥,國監祭酒是從四品,莫若賜石越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為正七品。出入禁侍讀,不必為官職,只當恩寵便是。」 「便依王卿所奏。石卿,你若推辭,便以抗旨論。」皇帝決斷道。 石越聽皇帝說到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識好歹,而自己目的基本達到了,也就不再推辭,叩首謝恩。 ※※※ 帶著「同進士及第、朝請郎、白水潭學院山長、特賜出入禁侍讀、賜金魚袋」這樣長長的一串頭銜回來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熱列歡迎,便是那些街坊鄰居也全都過來向桑俞楚道賀,因打聽到石越還沒有成親,於是石越不免又多了一宗煩惱——給他提親的人踏破了桑家的門檻。 蘇軾、王安禮、曾布、祖洽等人更是特意上門來道喜。 石越強掩著心的興奮,把話題轉向了他要創辦的白水潭學院。別說蘇軾等人和石越本來就是好友,就是祖洽這個新科狀元,聽到石越請他將來去學院當「客座教授」,亦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祖洽何等聰明伶俐,對於石越這樣的寵臣,絕不敢拂了面。 於是在熙寧三年月下旬,大宋境內有兩個機構的創辦成為後世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這兩件事都與石越有關。在杭州,月二十日,唐氏棉紡行正式營業;在汴京,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正式開學。 白水潭學院是一所三年一貫制的現代大學,第一年為預科,學生修《論語》、《春秋》、《詩經》、《算術》、《物理》、《地理》、《生物》、《邏輯》、《化學》門;測試及格,升入第二年級,學生自選專業,分「儒學」、「算術」、「格物」、「博物」、「律學」、「哲學」系,其格物系包括物理與化學,博物系則學習生物、地理、詩經、小雅、醫術等,律學系**令與經義,哲學系講邏輯與諸百家之學。第二年級學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級,這一年專做論、設計與辯論。 這是石越和桑充國二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體例,因為他們面臨的,是老師缺少的現狀,其第一年的課程,除開《春秋》與《詩經》之外,幾乎都必須由石越主講,桑充國助教,這也是石越不願意做常參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來,播下火種比自己做官,前者更加重要。 ※※※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個重要的日,這一天皇帝會賜給百官棉襖,到了十月初四,無論官員百姓,都會在這一天去給自己的祖先上墳,然後就是立冬,各家各戶採辦過冬的物品,特別是準備蔬菜,因為開封冬天特寒冷,是沒有蔬菜的,都得從外地運來…… 石越在車上聽新買的書僮侍劍介紹著這些古代的風俗,他現在兩頭住,在桑家住幾天,在皇帝賜的宅裡住幾天——主要是為了學院太忙,有時候甚至住在學院不回來。桑俞楚的夫人因此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沒有人照顧,因為特意買了許多奴僕送給石越,石越僅僅留下一對看起來頗忠厚的石安夫婦幫他管理大宅,又收了這個侍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生得聰明伶俐,可惜卻是孤兒,石越一見,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因此收在身邊,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其實以他的本意,卻是不喜歡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惡勞的,自己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世界出現,如果自己被服侍慣了,只怕慢慢的自己就會對不平等的現象感到麻木,畢竟自己現在已經是「利益既得者」了。 「侍劍,呆會兒我去面聖,你就在這兒等我,不要亂跑,有人問起,你就說自己是白水潭學院山長石越家的書僮。」石越仔細對侍劍叮囑著。 「是,公,你放心。」侍劍清著爽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向車伕叮囑幾句,便下了馬車,向大內走去,心裡納悶著皇帝找自己做什麼。 到了右掖門,李向安早在那裡等著自己,引著自己一路走去,一邊笑道:「石大人,皇上對你真是另眼相看,這次竟是在御書房詔見你,今日賜給你的棉襖,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呢。」 石越原不知這些規矩,聽李向安說了才知道怎麼回事,因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做臣的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這次我本家二叔從杭州托人帶回幾匹棉布,做工卻還看得過去,改明兒叫人送到貴府,李公公可得笑納。」 雖然有宋一代,宦官並不能為惡,但是無論親王勳貴,宰執大臣,倒也並不願得罪宦官,便是王安石這等名臣,也不免和臣結交,石越本是現代人,對太監倒無太多的成見,只要他們不為惡,施點小恩小惠結交,那是應有的手段。 李向安謙遜幾句,眉開眼笑的領著石越到了御書房,尖著嗓說道:「皇上,朝請郎石越見駕。」 「快請他進來。」 石越走進御書房,見禮完畢,見皇帝面帶笑意的問道:「石卿,你的學院辦得如何了?」 「蒙陛下欽賜墨寶,短短十餘日,收了八百學生,現在分班授課。微臣和臣友桑充國分別授課,只恨先生太少。幸好蘇軾大人、王安禮大人、曾布大人、祖洽大人替臣分別講《春秋》、《詩經》、《論語》三門。」石越詳細的回答,皇帝那天賜宴後,為他題了「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的院名,加上他石越的聲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學生,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這些學生大多數是富家弟,因為種種原因進不了國監,聞得石越的大名,便一窩蜂跑來白水潭;也有少數的人是因為不喜歡詩書禮義,專喜歡那些雜學,進白水潭學院正是對了他們的胃口,不過這些卻不是石越所能盡知了。 皇帝顯然早知道他收了這麼多學生,也不吃驚,頗有興趣的問道:「聽說你的學院體制與歷來學院頗有不同之處?」 「回陛下,所有體制,都是臣一手草創。」石越拱手答道,不知道皇帝問這些做什麼,不過皇帝相問,不能不答,又把學院各課程一一說明。 皇帝聽他說完,問道:「卿開設這許多課程,又有何用處?」 「臣是以為,國家需要的,是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材。故分門別類,學生學經義之外,各有專門之學,將來憑此一技之長,也能報效朝廷。」 「前者,朝廷以為提點刑獄不宜用武臣,專用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於此。」 「原來如此。」皇帝並不以為意,「卿所慮甚善。他日律學科要老師,自可問朕要。」 「謝陛下。皇上明察千里,其實臣心裡一直想問陛下要一個人,不知陛下肯不肯給?」石越想了一想,小心的說道。 「石卿想要誰?」皇帝一怔,不明白石越想要誰。 「沈括沈大人。」石越微笑說道,「臣只要陛下讓沈大人每十天來上三天課即可,臣自當奉上相應的薪酬。」 「准奏。」皇帝笑道,「好你個石明,朕問你,那個祖洽的學問如何?」 「狀元學問自然是好的。」石越笑道,「章寫得最是不錯。」 「那你看看這幾篇策論。」皇帝說著隨手遞給他幾篇策論。 石越接過來看時,見裡面儘是慷慨激昂之語,辭激切,都是些鼓吹變法,採取強硬政策推行的話語。也不知道是誰的,只好小心翼翼的說道:「這幾篇章寫得極好,不過作者似乎年紀尚輕。」 「寫這些策論的也是個進士出身,是王丞相的愛。」皇帝笑道。 「王雱王元澤?」石越吃驚的問道。 「不錯,石卿認識他?」 「臣並不認識王雱,只是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石越笑道,他無意就此得罪王安石,心裡早就有了主意。 「噢,有什麼傳聞?」皇帝好奇的問道,這時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終也是個年輕人。 「聽說王雱小的時候,有個客人把一隻鹿和一隻獐關在籠裡送給王丞相,恰好王雱也在旁邊,客人因問道,哪一隻是鹿哪一隻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對這些小故事顯然很有興趣。 「王雱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這個王雱,倒真有幾分聰明才情。」皇帝見他回答得如此狡獪,不禁開懷大笑。 「臣聽聞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還須寵以館閣之職。」石越這是順水人情。 ※※※ 戴樓門旁邊張八家園宅正店,是汴京裡數得著的七十二家酒樓之一,門外依例是綵樓歡門,此時天色已晚,燈燭熒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張八家的掌櫃張有福樂呵呵站在櫃檯前招呼著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來,忙得不可開交。 張有福眼見一個穿著綠色錦袍,身材高大的少年公走進店來,身後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穿著一件黑色袍,眼睛透著靈光的小書僮,他那是幾十年的眼睛,特毒,一眼就看出這主僕二人氣度不凡,連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道:「這位公,可是第一回來小店?小二的,樓上上等雅座一間侍伺——」 那個小書僮眨了眨眼睛,稚氣未脫的笑問:「掌櫃的,你怎麼知道我們要的是雅座?」 「喲,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公這氣質,小的還能有認錯的嗎?」張有福樂呵呵的說道,眼光往這個青年的腰間無意思的瞟了一眼,幾乎嚇了一跳——金魚袋! 這戴樓門邊不比景靈宮那邊的長慶樓,也不比州橋、土市、潘樓街,那些地方官宦雲集,別說金魚袋,就是親王侯爵、宰執大臣,也有光顧的。他這個張八家地處開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點,來個金魚袋,就是個大官了。而且這個公還如此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定是哪家親王勳貴弟,否則不能有這個恩寵。當下巴結得更是慇勤。 那個青年對他的慇勤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聽那個書僮卻一邊走一邊笑道:「掌櫃的,你這回卻猜錯了,我家公喜歡熱鬧,不要雅座。」 張有福也不敢怠慢,只應了一聲,親自引著上樓給收拾了一張桌,茶博士馬上泡一壺上好的茶奉上。卻聽那個青年公對書僮說道:「侍劍,去把桑五給叫上來,一起吃吧。」這主僕二人正是石越與侍劍。 「公,桑五叔無論如何不肯來的,您讓他在大堂裡吃,就行了。這上下有別嘛。」書僮侍劍輕聲解釋。 「我不愛立這麼多規矩,讓你去叫你就去叫,什麼上下有別,大家都是人,桑五趕書比我們坐車不辛苦?」石越微皺著眉頭說道。 「是。」書僮答應著就跑下樓去了,不一會便拉著一個車伕打扮的人上得樓來,硬拉著車伕在一桌上坐下了。把那張有福看昨目瞪口呆,瞅著這三人一桌而坐,實在不倫不類,他幾時見過這樣的官?便是讀書人,也不樂意和一個車伕一起吃飯的。可那個公倒絲毫不介意,反倒是那個車伕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盤蔥潑兔,一碟西京筍,又要了兩熟紫蘇魚、簽雞,以及各色水果,又要一壺老酒,便招呼著桑五和侍劍一起吃起來。桑五開始有點拘謹,慢慢的便也放鬆了,一邊吃和石越聊些家常,又聽侍劍說些鄉土人情,石越倒覺得這桌飯吃起來比在皇宮裡吃得自在得多。 反倒是張有福,長這麼大沒見過這種怪事,雖告了罪回到樓下,過一會卻忍不住藉故往上來跑一趟,一心想瞧這個稀罕。不料剛上得樓,就聽人招呼他:「大掌櫃的,請過來一下,打聽個事兒。」 張有福循聲望去,卻是幾個年青的儒生,風塵僕僕的樣,想了一下,記得是從潭州來京的讀書人。他也不敢怠慢了,連忙上去問道:「幾位公,有什麼事嗎?」 卻聽一人說道:「我們幾個是潭州的舉,因出來遊學,聽說京師西南白水潭有當今皇上欽賜的白水潭學院山長石越大人講學,想請問一聲,這白水潭該怎麼走?離這裡又有多遠?」 那張有福笑道:「幾位公,這可不巧了,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聽說他老人家要開堂授課,十多天便招齊八百學生,便在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已經開學了。」 「這倒不妨,我輩兼程趕來,想那石山長也不能拒我們於千里之外。」 「只聽說學院的校舍已滿,幾位公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間房住,亦是可以隨班就讀的。不過小的聽說因學生太多,這石大人已是忙不過來了,他們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張有福倒是有一番好意。 卻有一個茶博士過來笑道:「聽說這白水潭學院山規森嚴,學生不讀滿三年,不能卒業的。」 那幾個讀書人顯是頭一回聽說這規矩,有人便笑問:「茶博士是否弄錯?這個規矩卻從未聽說過。」 那個茶博士見他們不信,不由急了,便賣弄道:「幾位公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聲,那是皇上屢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對答,賜同進士及第,金魚袋,可以隨時出入禁侍讀,這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亦是當今親手所書,規矩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 那張有福聽他說到金魚袋,不禁向石越往了一眼。回頭又聽那茶博士說道:「便是那白水潭學院的考試方法,亦是別處不能比的。」 那幾個讀書人聽他說得也正如傳聞所說,不禁信了幾分,便有人問道:「它那考試方法,又有什麼不同之處?」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中)01 茶博士勾起他們興趣來了,卻故作為難之狀,吱吱唔唔不肯就說。那幾個讀書人出外遊歷久了,自然知道套路,便有人拿了幾錢塞到他手裡。 那茶博士把錢捏了一捏,方繼續說道:「小的有一個表親正巧也在那白水潭學院讀書的,故於他們的山規也略知一二。聽說那個學院先生不稱先生,而稱教授。每學年結束,由教授出問答題二十道,答對十五道方能通過。」 「這也平常。」一個書生不以為然的笑道。 「這還沒完呢,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問答,通過之後,教授便會出五道更難的題目,當面對答,答對三道,稱為『及格』。這算是第二關過了。第三關則是由同窗出題,考試之前,每個學生都必須出三道題,由教授核准,如果某人出的題目太容易,則罰他勞作一周,責令重出——幾位想想,都是心高氣傲的讀書公,哪個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出的題目必是難的。而後便於這些題目,每個人隨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對十五道,便算通過第三關。」那茶博士口沫橫飛,引得一眾客人都傾耳相聽,石越見他說得如此明白,心裡也覺得挺有意思。 旁邊早有人搭話了:「那茶博士,你說得也太繁瑣了吧?聽說過四道考試三道考試,無非是詩賦章,哪有這樣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說道:「這不難能顯出白水潭的水平來?這並非小的胡吹,他們山規上寫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又有人說道:「依我的看法,這是石山長故意如此,眾位想想,他說得他學院考試方法如此困難,那些能夠卒業的學生,只要說出去,能有多大的聲譽呀?便是比國監,也要強許多。」 有人卻不答應了:「那不能比,國監的那是老師,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個屁,國監做官還是考進士做官好?這白水潭學院出來的學生,考個進士還不容易?」 「非也……」 「……」 眾人竟是喧賓奪主,自顧自爭得不可開交了。侍劍是小孩脾氣,幾乎想去搭話,都讓石越給擋住了。桑五隻是一邊聽著一邊憨笑。 三個人正埋頭喝酒吃飯,忽聽有人在旁邊說道:「這位公請了。」 石越愕然抬頭,卻見一個人正抱著拳朝自己說話,此人三十來歲,等身材,白衣長袍,面容清矍,只是眼簾低垂,好似沒有睡醒的樣。「這位兄台是叫我嗎?」 「正是。」那人嘴角帶笑的回答,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這笑容,心裡就下意識的想一個詞——「奸笑」,手不自覺的摸了摸錢包。 「不知有何賜教?」 「在下李丁,草字潛光,真定府人。因見公氣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擾。」說著抱拳揖了一禮。 「原來是李兄,在下便是開封府人,石越,草字明。」石越連忙起身抱拳還禮。 李丁似乎並不太意外,眼角無意識的瞟了石越的金魚袋一眼,笑道:「原來是名動天下的石公,在下真是失禮了,我從杭州遊歷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會,不料今晚在此相見了。」 「不敢。」石越一邊說,那邊侍劍早叫人給李丁置了座,請他坐下。因為聽到李丁剛從杭州那邊來,石越便笑道:「李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物想是極好的。」 「二十四橋明月,美人柔夷,才士風流,如此而已。」李丁似乎永遠是沒有睡醒的模樣。 「哦,如此而已?那麼不知天下何處可當李兄一讚呢?這汴京城如何?」石越一邊給他滿了一杯酒,一邊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華似錦,卻是一隻大蛀蟲,舉國稅入,全聚於此,就為了繁華似錦四字。燕雲已為敵有,所幸者,契丹無雄主,大宋無大災,一朝有變,此地為他人所有。」李丁漫不經心的說出這番話來,長歎一聲,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石越聽得暗暗驚心,卻不知這個人是何來歷,有何用意。便試探著問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真如此,李兄可有何良策?」 「自古書生空議論,食肉良臣少奇謀。便有禦敵之策,又能如何?」 「當今明主在上,布衣上書,一朝便可為天近臣,何憂報國無門?」石越越發不知道他的來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說話卻句句帶著禁忌,讓石越摸不著頭腦。「慶州大敗,數名大將以身死國,韓大人親赴陝西,皇上亦親自主持武舉,此國家用人之際,足下大有為之時也。」 「李某非有韓信之材,在下所學,是張良、陳平一路,不遇其人,終是無用。」李丁聽石越勸他赴軍前效力,不由啞然失笑。 「那?」 李丁略一遲疑,他知道此時二人交淺言深,多有不便,石越言語之,更是小心謹慎,便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李某今夜就此告辭,改日必當登門拜訪,再談今日之事。」說罷便告辭而去。 因為李丁數語之,就說出了大宋的幾處關鍵的弱點,因此石越對這個人印象頗為深刻——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那讓石越下意識的要保護自己錢包的奸笑給石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一直留著心等著和他再次相會。不料左等右等,李丁卻似乎是就此消失。反倒是沈括、范鎮這些人一一前來拜訪,並且幫助石越在白水潭學院講學。 石越對於沈括,那是聞名已久。此時見他來了,便免不了把許多課程一把交給他,自己去偷起懶了。沈括對於石越的「石學」,早有研習,此時有機會親自和他探討,可以說高興得不行。一來他是奉旨講學,二來正是自己平生的愛好,三來石越因為皇帝的賞賜,對這些客座教授的薪酬頗為大方,上一天課便贈銀一貫五,抵著得一匹絹,真正的高薪;因此跑白水潭學院上課,他比誰都積極一些。 就這樣日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暗算日,自己回到這個時代已經足足有一年,現在自己除了心還是現代的,外表看來,和古人幾乎沒什麼區別了。其實想起來,自己在現代不過一個窮書生,在這個時代卻是名儒,皇帝的寵臣,人生的際遇,的確很難說,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究竟是好是壞,真的太難說了。 不過此時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感懷,因為皇帝下詔要大宴群臣,因此一大早就得趕到尚書省,在宰相的帶領下,和官們一起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壽,然後一起去大相國寺祁福,完事了又有尚書省都廳賜宴。這都是省不了的禮節。石越雖然心裡挺煩這些事情,卻也不得不去。倒是侍劍最喜歡這些熱鬧,高興得猴似的。 不料從大相國寺回來,還沒來得及去赴宴,早有使來傳,說是皇帝詔他相見。石越一路跑來跑去,累得半死,此時也只能強打精神去見皇帝,心裡暗暗感歎:「真的是官身不自由。」當下由太監引著從右掖門進去,不料剛走到右長慶門,正碰上王安石和曾布,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和王安石邊說邊笑,看樣也是去見駕的。 石越暗叫一聲「倒霉」,不為別的,他見到宰相要行禮,因此心裡不爽。但是也沒辦法,只好恭恭敬敬的行禮參拜。 他還是第一次直接和王安石打交道,不想王安石對他格外客氣,熱情的把他扶起來,笑道:「石大人不必多禮,是皇上詔你吧?」 「不敢,下官正是奉詔見駕。」石越擠著笑容說道。 卻聽旁邊那個官員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石越石大人,下官寧州通判鄧綰,這裡有禮了。」 「不敢,久仰。」石越虛偽的應承著,跟著王安石邊走邊談。 曾布在旁邊說道:「鄧大人言時政十多條,很受皇上嘉納的。」他是好意提醒石越。 卻不防旁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有人冷笑道:「不知是皇上嘉納,還是宰相嘉納?」 石越也不知道是誰這麼不給王安石面,循聲望去,原來是認識的,開封府知府劉庠,和王安石出了名的不和。他後面跟著蘇軾等一干開封府官員。 此時見王安石冷著臉向他望去,他只毫在不乎的給王安石行了一禮,起來又說道:「今日佳節,王相不必如此作態,劉某比不得鄧大人,一心只想做館閣,下官大不了不當官,有話卻是要直說的。」 「劉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鄧綰見他如此說自己,臉上也掛不住了,禁不住發作道。 「是嗎?我有什麼辱人的?鄧大人不是說『笑罵隨你,好官我當』嗎?在下不過笑罵而已,不會妨礙鄧大人做好官的。」劉庠毫不客氣的罵了回去。 鄧綰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發抖。王安石悖然大怒:「劉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呆會我要參劾你。」 劉庠滿不在乎,昂首抱拳說道:「悉聽尊便。」說罷便揚長而去。 石越第一次親身體會這朝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覺,心裡挺佩服劉庠這份膽識,但是表面卻只能不動聲色,他故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怒氣沖沖的王安石,便向集英殿走去。 從右長慶門到集英殿,用不了多久,進到殿去,見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笑呵呵的和幾位大臣說話,用目光找到劉庠,卻發現這個開封知府一臉的沒事人樣站在官行列之。 給皇帝行禮完畢,石越不動聲色的站到一邊去。只聽王安石怒氣沖沖的奏道:「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看他臉色不豫,不由一怔,收起高興勁,問道:「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彈劾知開封府劉庠無禮,面辱大臣。」王安石朗聲怒道。 皇帝還未及答話,就聽劉庠出列說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彈劾寧州通判鄧綰諛事執政,參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擾民不便!」聲氣高亢,毫不退讓。 眼見一個歡歡喜喜的宴會,就要變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辯,年輕的皇帝心裡不痛快到極點。他沉著臉說道:「劉庠,你不是御史,鄧綰是不是諛事執政,不必你來說。」轉過來又對王安石說道:「王卿,你先說吧,劉庠怎麼個無禮法?」 王安石便把右長慶門之事說了,那鄧綰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請皇上為臣做主。」 劉庠冷眼看道他們哭鬧,哼的一聲:「小人!」 「劉庠,你說什麼!」皇帝不敢相信的看著這個劉庠。 「臣說這個鄧綰是個小人。」劉庠知道事已至此,退讓無益,反而更加強項。 「看來王安石說你面辱大臣,沒有冤枉你呀?」皇帝氣得站了起來,厲聲問道。 「回啟陛下,若是鄧綰這種人也配稱大臣,臣羞與之為伍!」劉庠一句話頂了回去,搞得許多人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稱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說說看……他怎麼個不配法,你又怎麼個配法!」皇帝怒極反笑,其實他早已認定了鄧綰是支持新法的能臣,以為這是反對派藉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氣,加上這件事是劉庠先惹起來的,又是在這麼一個本來應當是歡喜的日裡,心裡更是怒氣難遏。 「鄧綰上書言事,說什麼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恥。慶州之敗,朝廷重邊事,他上書本是言邊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陳升之、執政馮京擬讓他去邊疆,材有所用,鄧綰不樂,有人問他想當什麼官,他自謂當為館閣,甚至於為諫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聞執政王安石輪值,立改授其集賢校理、檢正書孔目房公事,過兩日就會宣佈。其鄉人笑罵,鄧綰竟笑說,笑罵由你,好官我自為之。此無恥之尤也。」 石越到此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裡也不禁覺得鄧綰這個人實在有點無恥。正想著這事要如何收場,卻見又有人出列奏道:「陛下,這鄧綰其人如此無恥,宜貶斥之,不可使列於朝廷。前者,鄧綰上書,雲青苗法在寧州實行以來,百姓歡欣鼓舞,他說以一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全國皆然。實際上青苗法擾民不便,天下咸知,鄧綰其人,所說實不可信。請陛下明察,早廢青苗法,則國家幸甚。」循聲望去,也是認識的,翰林學士范鎮。 他這話一說完,下面嘩啦啦跪倒十多人,全是請皇帝廢除青苗法的。石越在心裡暗暗歎息,這些人不懂權謀至此。竟不知道步步為營,如果全力攻擊鄧綰,想辦法撕開一道口,只要證據齊全,不怕扳不倒鄧綰,便王安石,也不好全力保鄧綰。打贏這一仗後,再趁著撕開的口,慢慢攻擊不遲。此時把事情擴大到到青苗法的攻擊,王安石肯定死保鄧綰,這是把向一個大臣的攻擊,擴大到對皇帝親自確立的「變法」這個大方針的攻擊,無論是皇帝還是王安石,肯定不會退讓,一退讓就前功盡棄了。這鄧綰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正在那裡感歎,卻沒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後,他站在那裡,特別扎眼。這是表明立場的時候,蘇軾等人都直勾勾的看著他,恨不得起身來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臉上卻有讚賞之意。 王安石掃視一眼跪下來的諸人,厲聲說道:「劉庠所言,皆虛烏有之事,鄧綰上書,陛下親口嘉獎。除鄧綰集賢校理、檢正書孔目房公事,是我與宰相陳升之,參知政事馮京商議的結果,其意在為朝廷愛惜人才,劉庠不是御史,僅憑流言,就敢面辱大臣,無禮驕橫,請皇上下有司治其罪。青苗法執行以來,雖小有不便,然而國庫收入增加,農民得其資助不誤農時,亦是不爭之事實,諸臣工奈何聽信流俗之言?況此事縱有不便,亦當在朝堂上辯論,今日議論此事,亦屬失禮,翰林學士范鎮沮議新法,請陛下治其罪。」 他說完之後,出乎石越的意料,卻沒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一個個出列,各自陳辭,口沫橫飛,圍繞王安石的心思想做章,對范鎮、劉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一想,才明白王安石一派果然要聰明得多,他們一個個出來,較之反對派跪倒一片,實在聰明許多,至少「朋黨」的印象,就沒那麼明顯。倒似乎他們是「君群而不黨」一樣。 只是集英殿裡的大臣並不太多,此時石越一不跪倒,二不發言,那是加倍的礙眼了。王安石見他默不作聲,心裡不禁有點不痛快,冷笑問道:「石大人,你的意見如何呢?」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中)2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整個集英殿幾十人的目光,刷刷的全集在石越身上,石越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居然這麼倒霉,第一次參加這麼一個皇家宴會,也會被捲進這政治漩渦之。 皇帝其實也正是為難之際,范鎮一向聲名極佳,皇帝對他頗為優容,劉庠素有直名,他自然不願意輕易貶斥他。但是如果不處置他們,將來新法推行起來,未免千難萬難。正沒主意的時候,聽到王安石問石越,心裡不由一動,也問道:「石卿,你有何意見?」 石越不得已,只好出列,小心的措詞,一字一句的說道:「陛下,微臣對於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議,然臣以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當優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學士范鎮,一向忠直,其建議廢除青苗法,姑不論是非對錯,其心則是至誠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丞相亦當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則天下皆知陛下是納諫之主,丞相有寬容之度。至於知開封府劉庠辱罵通判寧州鄧綰一事,臣以為劉庠或是聽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足以深究。此事深究起來,民間必有種種傳聞,無論有此事無此事,於鄧大人臉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體統。但是劉庠擾亂宴會,其罪難免,當付有司定其罪。」 他這番明明是幫著范鎮、劉庠脫罪的,這殿裡的人全是久經宦海的人,哪有不知之理。當下看他的目光,有不解的,有感激的,有不屑的,有怨恨的……王安石鐵青著臉正要駁斥他,不料石越早已料到他這一手,搶先又開口說道:「陛下,臣於青苗法,並無成見,不過今日說到此事,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當條陳於陛下面前。」 他這一招叫做轉移話題,石越自知對於禮儀、法令,絕對沒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經據典,定要窮治范鎮和劉庠的罪,他一來不願意和王安石廷辯,二來肯定也辯他不過,所以搶在王安石開口之前轉移話題,引到王安石最關心的新法上去。果然,王安石見他提到新法,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冷眼相看。而曾布以為聽他口氣,以為他要說青苗法的壞話,更是不斷的拋眼色,急得直想跺腳。 趙頊也是怔了一怔,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便說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環視諸大臣一眼,方說道:「陛下,以臣之資歷,在此殿上,是最淺的一個,況且臣本來也無意於功名,這朝政得失,也不是我應當說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於朝臣紛擾,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陳於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親自去各州縣調查,沒有事實之根據,沒有統計之數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壞。然而臣讀過青苗法的條例,若觀這條例,王丞相與司農寺諸人,全是為國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則解民之困,二則順便增加國庫的收入,平心而論,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聽到這話,面色稍霽;皇帝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曾布更是長舒一口氣。而那些跪倒的官員,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不料石越這話還沒有完,「然而,縱是良法,執行還需要良吏。況且王丞相雖然才學高識,人所不及,卻終非古之聖人,一部青苗法,由幾個大臣坐在一間小屋之內,閉門造車,難免不能夠盡善盡美,雖然此法過去曾經在一路施行過,但是各路與各路,民情風俗、官吏賢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為良法,在彼路則未必不擾民;在彼路擾民,在此路則未必不為良法。法雖相同,然後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說青苗法好,有人說青苗法壞,此並非有人想欺瞞陛下,沮議新法,實是所見未廣故也。」 石越看著皇帝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古時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為大象類柱;摸大象之身者,以為大象類城牆;摸大象之鼻者,以為大象類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見,則陛下既不可以因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倉促廢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對青苗法之人。青苗法雖是王丞相所倡,亦當做如此想,否則的話,臣恐怕唐代黨爭殷鑒不遠矣。」 他這些話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論,但是內裡卻實在是偏向舊黨的。然而這些深意,舊黨能體會的也不會太多,因此這番話一出口,未免把新黨舊黨,多多少少都給得罪了。只是這些話卻不易駁斥,王安石聽得滿不是滋味,直恨呂惠卿這時候偏偏不在,否則以呂惠卿的辯才,當可和這個石越辯上一辯。 正在他準備親自下場辯論之時,突然聽人厲聲說道:「陛下,臣以為不然!」王安石大喜之下,循聲望去,卻是唐坰。 這個唐坰本是以父蔭得官,上書言事受皇帝賞識,又主張強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賞,推薦給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為崇殿校書,是新黨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的。只聽他聲色俱厲的說道:「若依石越所言,則朝廷威信盡失,青苗法名雖不廢,其實則廢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實行,朝廷正當誅一二異議者,豈可鼓勵異議者反對新法?」 石越卻不願意和他爭論,只向皇帝恭身說道:「陛下,臣言盡於此,陛下英明,自有決斷。」 說完便退到一邊,不再說話。趙頊沉著臉想了好久,終於一聲不吭,起身離去,竟是把這些大臣都涼在那裡了。一個歡歡喜喜的大宴會,竟就此弄得不歡而散。 石越懷著滿腹心事往家裡趕,剛下了馬車,就聽石安來報:「公,有一個姓李的客人來拜訪,一定要等你回來,小的請他在客廳等候。」一邊說一邊遞上一張名帖。 侍劍早已接了過來,遞給石越,卻見赫然上面寫著:「真定府李丁字潛光」。石越心裡一動,連忙往客廳趕去,見李丁端坐在那裡,慢慢品著茶。 「李兄,讓你久等了。」 李丁起身微微笑道:「尚書省賜宴,現在不應當就結束了,石公難道是偷著跑回來了嗎?」 石越剛想衝口而說:「赴的什麼鳥宴。」話到嘴邊突然警覺,便只微笑搖頭,一面招呼李丁入座。 李丁看他的神態,知道多半有什麼事情,卻不方便開口。因正容說道:「石公,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李某人這次是誠心投靠你而來的。」 石越吃了一驚,「投靠我?」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 「不錯。」李丁斬釘截鐵的回答,眼神突然間變得精光四溢。 「可我無權無勢,一個同進士及第,白水潭山長,而觀李兄之才,絕非凡品。李兄可是我想將你薦於皇上面前?」石越覺得這個李丁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會自戀得以為這時候以自己的權位,值得什麼人來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髮起遍覽諸百家,三年之後學縱橫之術,五年小成,其後遊歷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貴於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負,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業。然而苦無賢主得輔。」 「你這話太大膽了吧?當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聽他出言犯忌,心有所忌憚,便冷冷的說道。 李丁卻毫不在乎石越的神色,繼續說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簡撥王安石,那是有勵精圖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紛紛擾擾,均輸、助役諸法,更是弊病百出,較古之明君,頗有不如。觀其用人,則老成穩重之輩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呂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狹專任,或口密腹劍,其心可誅,故此皇上雖有求治之心,卻終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誹議重臣,何不自己一紙對策,叩闕進言,匡扶社稷?拿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什麼?」石越半諷刺半質疑的問道。 「石公有見疑之意,還是真的糊塗?」李丁毫不客氣反諷回來,「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負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韓、呂世家之助的結果,我李丁便是入朝,最多不過一館閣,怎麼可能和王安石爭一日之短長?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爭衡的,除開石公,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開創萬世之基者,除石公,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過一個學院的山長而已。」石越聽他說得似乎還合理,神色稍霽。喝了口茶,暗暗觀察著李丁的神色。 「李某遊歷天下近十年,豈會隨便找個人托付一生抱負?我在杭州就讀到石公的大作,其見識高絕,非常人所及,故有意來京一晤。當時還只以為石公不過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但其後我在潘樓街輾轉打聽,石公每本書刊發的時間,在什麼情況下刊發,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辦棉紡行,桑俞楚在京師辦印書館,石公親辦白水潭學院,其種種發明,讓人拍案叫絕。而這每一本書出書的時間,其都有深意焉。」李丁似笑非笑的望著石越。 石越輕輕呷了一口茶,笑問道:「我能什麼深意?」 李丁笑道:「心照不宣而已。」 又說道,「石公,高手佈局,自與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與精力,其志絕非做一個學院的山長。皇上對石公寵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話,此大有為之時也。」 石越心暗暗計算,這個時候,自己應當不值得誰花這麼大的力氣來陷害自己。而且這個李丁的見識,自己也是感覺得到的,用這樣的人來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因此懷疑之心漸去,更有點自笑自己杯弓蛇影。想通這一節,心裡拿了主意,便笑道:「那麼敢問李兄的抱負又是什麼?」 「內革弊政,外逐強敵,有機會一展胸所學。」李丁淡淡的說完,又恢復了那睡意迷濛的樣。 石越見他這副樣,也故意淡淡的說道:「卻不知大宋國內有何弊政,對外又如何驅除強敵?天下大勢,還請李兄為在下言之。」 李丁用手指醮了點水,在桌上一邊畫一邊說道:「今日國家之害,有舊害,有新害。舊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財賦聚於京師。新害者,新法也……」當下侃侃而談,縱論形勢,石越不住的點頭稱是,暗歎這等人才,竟然史冊無名,可見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賢才被埋沒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的人,李丁一腔才學,卻沒有人識貨;石越明明知道歷史的走向,卻恨不能警醒世人,這時候兩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從此李丁便入了石越幕府。 名份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發生的事情說給李丁,因道:「聖意難料,我在朝根基不穩,冒冒然介入朝政,雖是事非得已,也頗覺後悔。」 李丁細細想了想,然後笑道:「無妨,公今日所言,雖然表面看來,是新黨舊黨都得罪了,其實卻不然。公立身朝廷,此時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舊黨,否則孤立無援,日後無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說的本是至理,如舊黨司馬光、范鎮、蘇軾等領袖人物,都能知道公深意,傳到韓琦、富弼、陳襄耳,肯定也會表示讚賞的。」 「王安石雖然喜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但一來公與王安禮、曾布交好,二來聖眷正隆,三來公亦無公開反對新法之意,王安石斷無就此和公勢不兩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斷定,公這番話,肯定能打動皇上。但要想真正鞏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的地位,僅僅以一個經學大師的身份是不夠的。皇上為什麼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見有與自己意見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皇上若不答應,他便以辭相要挾,皇上最後不得不聽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為當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幫他完成自己的抱負。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賢主,想要讓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這個抱負,現在來說,就只有王安石一個選擇。」 「公所要做的,便是讓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個選擇,而且還是更好的選擇。」李丁抽繭剝絲,為石越分析朝主要力量的心態。 石越本來是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李丁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急躁了。」 李丁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此時就要從救火,讓皇上瞭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在皇上心牢不可破的地位。這樣做的好處,一來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二來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若可以從是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於公矣,王安石反而沒什麼功勞可言;三來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只有讚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於王安石,恩歸於公,上上之策。」 石越看著李丁笑談之間,把就王安石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當冤大頭給計算了,真是佩服之至。眼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時,算是再一次深刻的體會了「奸笑」的含義。 他又把這個總的策略想了一想,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針了。便頷首道:「李兄所言,確是上策。不過若是總是為王安石補漏,也是不夠了,我亦必須做一些自己的政績。」 李丁提醒道:「此時自己立旗幟,若是變法,則會引起舊黨的反對與攻擊,若不變法,有王安石在,實在難有什麼成績可言。公還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李丁式的奸笑。「我們現在要計議的,是如何幫王安石補漏,這可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石越和李丁在這邊計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書房計算著石越。 「這個石越,實非易予之輩。」王安石蹙眉說道。 「爹爹,不如讓請皇上調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為朝廷培養將來的宰相,免得讓他在朝礙手礙腳的。」王雱輕搖折扇,建議道。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下)1 「你難道不知道這個石越自命清高,連官都不肯做嗎?你怎麼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滿的看了自己兒一眼,這個兒聰明過人,就是喜歡自以為是。 「他既不肯正兒八經的出仕,卻又可以對朝廷大事指手劃腳。天下的好事都讓他佔盡了。」王雱憤憤不平的說道。 王安石說道:「他其實是朝官,皇上的參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況且他的立場現在還是很難說,前幾日張若水傳出訊來,說他在皇上面前推薦你,要皇上寵你館閣之任,而且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對新法似乎也並沒有很惡意的攻擊,目前來看,石越並不是一個大的障礙。」 王雱合起扇,瀟灑的在空劃過一道弧線,在手裡輕輕敲打著,說道:「可他的所謂『持平之論』,對皇上還是頗有影響力,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會拿定主意處分劉庠、范鎮的。曾布資歷不足以服大臣,辯才不足以動皇上,現在皇帝身邊,正需要一個人可以隨時向皇上解說新法的人,石越推薦我入館閣,正好是個機會。不管他石越的態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邊朝夕參贊,可以堅定皇上變法的意志。」 王安石歎道:「話雖如此,但你始終是宰相之,理當迴避。我正準備推出任法,規範朝大臣以恩蔭為孫謀官職,更不可給人口實,讓人說我專門任用私人。雖然前次用你的計策,把策論刊發,皇上也很賞識,但能不能進館閣,終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為你討官的。」 王雱自信滿滿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華,還怕皇上不賞識我嗎?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館閣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要注意的,倒是劉庠、范鎮斷不能留,否則反對者會群起而傚尤,新法的威信就無法樹立了。」 趙頊在御書房裡踱來踱去,煩悶得很。幾個太監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邊,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當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趙頊抓起案上的一本書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厲聲喝道:「傳張若水、藍震元。」 這張若水和藍震元便是趙頊悄悄派出去瞭解民情的太監,恰巧這兩個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趙頊就聽了他們的話,才對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會兒張若水和藍震元就戰戰兢兢的過來了。 「你們兩個上次出去查訪民情,可以虛瞞之處?」趙頊厲聲喝問。 張若水和藍震元是宮裡的太監,消息靈通,早就知道集英殿發生的事情,二人商議妥當,知道這個主的性格,如果自己從實說,必是死路一條,因此此時硬著頭皮說道:「奴才絕不敢欺君,民間對青苗法歡喜得緊。」 趙頊惡狠狠的盯著張若水、藍震元兩個半天,切著牙齒說道:「若是查得你們兩個欺君,朕定斬了你們。」 「奴才斷然不敢。」張、藍二人叩首如搗蒜似的,尖著嗓回道。 「既然你們不敢,那麼為什麼有這麼多大臣上書說青苗法擾民?難道是他們全部都敢欺君?」趙頊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張、藍二人的皮。 張若水是機伶之人,連忙辯解道:「奴才奉旨,瞭解的是開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膽,也不敢欺君的。」 趙頊聽了這句話,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說的,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願少了君主的威嚴,厲聲喝道:「退下去。」 待到張、藍二人退下,趙頊無力的坐在那張寬大的御座之上,心裡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一心想做個興明主,以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諸葛亮、魏征,可是朝卻竟然因為這個變法鬧得大臣水火不容。「難道王安石會騙朕嗎?不會的,不會的,王安石忠貞體國,絕對是個忠臣。」年輕的皇帝把這種念頭從腦袋裡晃開,心裡真是有無限的疲憊,「也許真如石越所說,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輕輕的旁邊打斷了年輕的皇帝的思緒。 「有什麼事?」皇帝不耐煩的問道。 「應當去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說道,大氣都不敢出。 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與往年並沒什麼不同。照舊是買回過冬的蔬菜儲藏,照舊是開封府四面各條大路上車水馬龍的運過冬物品進城……但是對於大宋朝廷的官百官來說,因為集英殿的風波,這個冬至就不那麼簡單了。 大家心裡都暗暗揣測著集英殿之事,難道皇上真的聽了石越的進言,不了了之嗎? 「不可能,王相絕不可能善罷干休!」 「想想那個石越,多得寵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個屁,石越得寵,有王安石得寵?」 「老就看不慣鄧綰那廝,還有老劉這次冤的。」 …… 各種各樣的耳語,在同鄉同年的私交聚會上,悄悄流傳著。倒是劉庠反而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聽天由命,照舊過他的日。他一切看開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別人卻免不了要關心他。蘇軾和劉庠有同僚之誼,政見又相近,他不顧自己現在一身是麻煩,三番幾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夠在皇帝面前幫劉庠開脫幾句。大家都是聰明人,全明白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劉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說上話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詔旨,我亦不能輕易進宮。況且,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為我美言幾句就有用嗎?皇上是英主,他會有決斷的,處分應當不會太重吧。」 石越的話只說對一半,幾天之後,處分就下來了,鄧綰依然是集賢校理,劉庠貶為郴州縣丞,范鎮致仕,處分之嚴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這個處分結果,讓石越和李丁在府裡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麼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覷,本來李丁甚至認為劉庠頂多就訓誡罰俸的。 以二人對朝局的瞭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為什麼皇帝會給劉庠、范鎮這麼嚴厲的處分。因為這個處分是王安石給逼出來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嚴厲處分劉庠、范鎮,以樹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結果王安石親自面君,在皇帝面前爭得脖都粗了,政事堂幾個宰相不想做得太過份,卻找不到半句說辭。偏偏這個時候,范鎮還上表抗辯,疏說:「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奏章先通過書省,把王安石氣得拿著奏章,手都發顫,親自連夜寫奏本,一條條的駁斥范鎮。 趙頊對王安石一向優容,知道自己這個宰相脾氣壞,沒有辦法,只好讓書省處置,結果書省誰能辯過王安石?劉庠遠遠發配到郴州,范鎮本來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順便讓他以戶部侍郎的名義退休了,所有官員退休應有的賞賜,一件也不給他。 這間的內情,石越和李丁又如何能知道,他們還是低估了王安石對皇帝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對自己原則的堅執。 這件事還遠沒有結束。 處分公佈之後,以蘇軾為首,許多同情舊黨或厭惡新法的官員、士大夫,還有一些書獃,把范鎮家的大門都給踏破了。蘇軾更是公開給范鎮賀喜,說他雖然被迫退休,可名聲卻更加響亮了。這話沒有幾天,就傳到了王安石耳。附馬王詵盡力周旋,才讓蘇軾只是通判杭州,讓他去了江南繁華之地,做了前參知政事趙抃的同僚。 幾乎在同時,又有一道恩旨,司馬光改授西京留守,帶著《資治通鑒》書局,即日前往洛陽。 一時間,四個舊黨名臣,三個被趕出朝廷,一個被迫致仕。石越對李丁笑苦笑道:「潛光兄,才幾天時間,朝唯一能和王安石製衡的,就只有參知政事馮京了。王安石升同書門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為歷史會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結果雖然的確有一些改變,但是大的趨勢,卻依然故舊,不由石越不生出幾分沮喪。 「公不必擔心,我們的策略始終是不與王安石爭鋒,這個對大局並無決定性影響。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時機。況且范鎮大人致仕,正可以讓他來學院做教授,他閒得無事,必不推辭。」李丁不以為然,雖然劉庠和范鎮的處分出乎意料,但是蘇軾和司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預料之。僅僅劉、范二人,又能影響什麼大局呢? 「我不是擔心大局,我是覺得皇上此時如此集的處分一批官員,或有深意。」 「公,這絕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見,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擔心,況且對司馬光大人的處分,是減輕,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異已,希望朝能為一言堂,好順利推行新法。卻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終存在,不會因為罷退幾個官員而消失,他如何能讓天下人噤口?」李丁倒是信心百倍,又說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二人正談論著這幾天的朝局,突聽外面侍劍笑道:「桑少爺,我家公和李先生正在書房裡,我馬上去通報。」 「你個小鬼頭,要你通報什麼。我自己去見。」桑充國興沖沖的闖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石越和李丁相顧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簷下,笑道:「長卿,這麼高興,有什麼好事?」 「當然是好事,你看看這是什麼?」桑充國一邊說一邊揮著手書。 石越笑著接過來一看,當時就懵了,一個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畫符,當下笑問:「這是哪國的字?」 李丁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契丹字,書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這麼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盜版,真是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 桑充國笑道:「明算是名揚外國了。這是一個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帶回來的。他說現在契丹有三本書賣得最好,《論語正義》、《三代之治》,還有一本是《算術初步》,那邊的王公貴人,頗以讀此三書為榮。」 李丁冷笑道:「遼狗一直羨慕華物,本來翻譯國獻,也並不奇怪。只是他們這次翻譯如此快法,可見對於國的一舉一動,他們也是瞭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見他對遼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寬慰道:「潛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為懼,其無能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強敵。」桑充國立即反對。 石越笑道:「現在契丹是魏王執政,君弱臣強,對我大宋實無威脅可言。只是我們大宋現在國庫空虛,兵卒不精,也沒有進攻契丹的實力。」 李丁歎道:「公所說不錯,自己國內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敵人就算再多的機會給我們,我們也沒有能力進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強力彈壓政策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啟發,舊黨掀起了新一輪的抗爭潮。被貶到地方去的舊黨,凡是品秩稍高一點,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書省,異口同聲都說自己那個地方不適合推行青苗法。而朝的御史與諫官,則推波助瀾,要求全面廢除青苗法。 派出去監督新法執行情況的四十多個提舉官,因為地方官吏不肯積極執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員互相攻訐,打官司的書把政事堂都堆滿了。現在政事堂實際上兩個參知政事主政,馮京樂得看笑話,一聲不吭,天天寫節略報給皇帝,也不提處置意見,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對這些情況心知肚明,為了表明立場,趁著宰相陳升之長期臥病,他提升王安石為同書門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為天章閣侍講,藉著對王家的恩寵,向天下顯示他堅持推行新法的決心。 然而這表面上的決心,和趙頊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是那麼全然相同。年輕的皇帝,在內心對青苗法,實在有著太多的懷疑——從韓琦上書說青苗法竟然在城市推行,到無數大臣不斷的上書反對,再到集英殿的風波,還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種種,他無法不懷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麼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讓國庫每年增加收入達數百萬貫,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國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現漢唐的雄風,但是想對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錢,而國庫現在連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個增加百姓負擔,損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給他「不加稅而國用足」的許諾。如果青苗法並沒有擾民,只是傷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讓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貸了,那麼他要是聽信讒言而廢除了青苗法,豈不是要成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麼做才好呢?趙頊心裡實在沒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說「婦人不懂國事,惟願官家凡事多問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這三個人早被自己貶出朝廷了,而且要聽他們的話,自己是什麼也不能做,就守著這祖宗的基業,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睜睜看著國家一天天衰敗下去。這是朕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斷了沉思的皇帝,輕聲說道:「皇上,石越奉詔覲見。」 「傳他進來。」 PS:幻劍書盟阿越的會客室有新的投票,請大家去表達自己的意見,以為參考,謝謝 PS:有意參預創作《熙寧英傑傳》的朋友,請與阿越聯繫。自戀過甚者謝絕!接下來會連續刊發幾篇《英傑傳》的人物,人物的成就與陸少傑、張潮差不多就好。言白話,半半白都可以,但是必須通過阿越的審查,以免與劇情發生矛盾。建議人物不要涉入未來的劇情太多,否則阿越不好處理。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下)2 石越這些天全心全意撲在白水潭的校務上,每天又要親自講學,又要到處請教師,凡是汴京城裡在自然科學上面有所成就的人,他都親自請到了;還要管理學生,累了個人仰馬翻。幸好桑充國和沈括幫他良多,只是傳聞沈括似乎被王安石相,甚至可能要做到三司使了,也不知道他還能幫自己多久。 朝局勢他洞若觀火,雖然一直不平靜,但王安石卻始終能逆流而上,堅持一步步的推行他的改革。這個時候,他並沒有太好的機會介入,正好趁這段時間做好白水潭學院的事情,慢慢等待時機。 不料皇帝在此時突然召見他。算起來和這個年輕的皇帝,也有好多天沒有見面了,石越可以感覺到皇帝越發憔悴。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議青苗法,你說朝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測之辭,還是實有其事?」趙頊對石越說話,總是顯得很平和,可能這也是一種緣份。 「皇上,其實臣所言,即非揣測之辭,亦非實有其事。」石越實事求是的說道,他知道說大話是說不得的,皇帝就算你騙得了,將來王安石面前,一樣過不了關。 趙頊有幾分不解,皺著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臣說並非揣測之辭,是因為那個結論是臣依據各種情況推論出來的,並非妄言空談;臣說並非實有其事,是因為臣終究並不是地方官吏,而且於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終有限,所以也難說是實事。」 「朕也始終以為卿言有理。然王安石忠貞能幹,必不欺朕,且青苗法於國頗有利,歲入能增四、五百萬貫,有人輕易要廢青苗法,也是出於偏見,朕終不能因為一些沒來由的理由而廢除青苗法。」 「皇上說的是,王丞相的確是個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對這一點倒沒有異議,實際上皇帝說的全部在理。 「然而如卿所說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麼究竟有多少個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擾,又有多少奸滑之吏從生事侵擾百姓?朕為天,亦不能不問。唐太宗所謂民為水,君為舟,民意民心,實在不可輕視的。」趙頊對民意,是一向很重視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國本,得罪百姓,就是動搖國本。」石越對此絕對贊成。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朕能明察千里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語,似乎又在問石越。 「古者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只要皇上廣開言路,何憂不能明察秋毫之微,萬里之遠?」 「卿言極是。」 「其實在臣之拙見,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於方法不當,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為良法。」石越適時拋出自己的主張。 「噢,卿有何善策?」趙頊眼睛都亮了一亮。 「臣以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在於強行逼迫百姓認購,而有些官吏為了多征青苗錢,做為自己的政績,便不惜擾民,產之家可能不需要青苗錢,他們也強迫百姓借,讓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負擔,甚至讓城市裡的百姓認購青苗錢;而反對的官吏,見識不廣,不知青苗法實行得當對百姓的好處,卻又故意什麼也不做,導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毀掉了……」 「其次一等的弊病,則在於百姓愚昧無知,有些人迫於貧窮,家裡無米,便借了青苗錢,並沒有用於生產,而是用來度眼前之急,結果到了還錢之時,別說利息,便是本錢也還不出來。官吏急著要收回本錢向朝廷交差,便用強迫手法逼迫百姓還錢,結果搞得貧窮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則是奸吏藉故魚肉鄉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們收三分甚至分,自己從貪污謀利。又有一等弊病,則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內收不回青苗錢,不等農民到收穫的季節,便催令農民還錢,此時農民如何有錢還?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還,只好典當家產,青苗法由便民反而變成害民……」 「以上便是青苗法實行過程的種種弊病,執政所諱言也。而反對者則因這些弊病,全盤否定青苗法,不知只要平心論政,對症下藥,青苗法亦可以轉而為良法。」 趙頊聽到石越侃侃而談,一條條羅列青苗法的弊病,聽到慘然變容,歎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實擾民之法矣。平心而論,種種奸詐之事,實不能免。卿又有何良策可以除此弊政?」 石越和李丁在家裡早就把有關青苗法種種商議停當,當下石越便以商議好的方法答對:「臣以為,青苗法的種種弊病,全與官府有關,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則弊病自除。」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趙頊聽到這匪夷所思的建議,幾乎以為石越瘋掉了。 「正是。」石越卻絲毫沒有瘋掉的意思,繼續說道:「如今青苗法以國家常平倉為本錢,若某地一旦有大災,常平倉卻空無糧儲,則國家危矣。許多元老大臣反對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獻之策,常平倉竟可以不動,朝廷不用花一錢,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無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雖然可能較原來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歲入上百萬貫。」 年輕的皇帝聽到石越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石越會有什麼辦法,難道他會變錢? 只聽石越說道:「其實方法很簡單,只需由朝廷頒布詔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某產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徵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於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此三面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發生糾紛時從裁斷,百姓也不至於上告無門。況且縱有奸邪之事,百姓亦當歸咎於商人,不會歸咎於朝廷。可謂恩歸於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則歸於商人……」 「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數十提舉分行天下,監督諸錢莊不得提高利息,專門處置錢莊與百姓之間的糾紛。為防諸提舉從侵害百姓,可仿漢武帝時刺史七條問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舉青苗法》,提舉司只可以依法問事,若所問超出職權所管,或者藉機侵削鄉里,地方官竟可就地鎖拿,報朝廷以聞……」 「如此,則青苗法之害可無,而青苗法之利可存。此謂之借雞生蛋之計。」 年輕的皇帝聽石越說完,不禁擊掌叫絕。 石越笑道:「其實此法非臣所創,朝廷早已用過。」 「有這等事,朕如何不知?」趙頊被石越說得糊塗了。 「皇上忘記了昔日朝廷給邊境守軍運糧的事了嗎?」石越微笑道。 趙頊聞言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原來北宋時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解決邊防軍的糧草問題,就是讓天下的商人自己買糧食運到邊境,邊防軍的主管給他們開張收條,把糧草和運費的價格寫在條上。商人們再拿著條去鹽場,鹽場就賣給他們那個錢數的鹽。如此商人們有利可圖,朝廷不用勞師動眾,搞得百姓怨聲載道,而邊境糧草自足。這個方法商人是反對的,因為商人要因此花掉許多的精力和時間,不如直接用錢買鹽好,所以在商人的影響下,這個法並沒有堅持多久,有時施行有時廢除。 石越本是現代人,深受市場經濟的影響,和李丁談論時更是受此事啟發,便由此想出來一個方法,解決青苗法的問題。為了防止商人們有別的想法,他更建言,可以強令天下錢莊,若想合法經營,就必須接受借出青苗錢的業務。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強迫,凡有利可圖之事,商人沒有不做的。 趙頊鬱悶了好久,突然之間聽到這樣的良策,頓時笑逐顏開,讚道:「石卿真是奇才也。」 石越謙遜數句,方笑道:「皇上,其實這個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補足。」 「哦?」趙頊笑問。 「其一,商人是言利之人,他們借給農民青苗錢,肯定千方百計要瞞過朝廷,因為朝廷要抽利潤,他們一定是借了也說沒有借。故此朝廷應當讓有司規範票據,凡票據都有應有一定的格式,每張票據都有自己的號碼,以方便日後查賬。若不用規範票據,則農民借了可以不用還錢。不過如此,則各地官府查賬的小吏就比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極其貧苦的百姓,因為沒有財產抵押,錢莊必然不會借青苗錢給他們,如此則朝廷應當別有他策,幫助這些小民。」 「卿於此可有良策?」趙頊俯身問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農業互濟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張。這些建議一旦被採納,會產生多大影響,是他自己都計算不到的。 「何謂農業互濟合作社?」皇帝對此大感興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經推行過,然而未及普遍。是以一村一鄉一里為單位,由農民自願加入,互相幫助生產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戶加入合作社,則此二十戶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後,凡於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業,如修路、挖渠等等,皆當一起去做,如此則平時一家一戶難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戶人家一齊得利。又各家各戶,有人有牛,有人無牛,則有牛者助無牛者耕田,無牛者則以相應勞力補償有牛者,如此則不誤農時。又,凡貧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錢之濟,則合作社其他社員一齊出資幫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轉,再還清這筆錢。」 「此真良法也!」趙頊歎道,「然恐愚夫愚婦不能行。」 「鄉有鄉老,族有族長,可為頭領。此事共濟鄉里,若有循吏為導,則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這件事實行起來不是如想像的那麼容易,但是他和李丁推演許久,認為只要不讓地方官吏參預進去太多,則縱使無利,也不至於有害。而這件事地方官吏能從謀利的機會實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將此事寫成札呈上,朕當下書議行此二法。」趙頊真是難得的振奮,這個石越,的確不是凡品。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寧三年冬十月,同進士及第、白水潭山長石越入對,言青苗法利弊與改良之議,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條例及請行農夫互濟合作社札》,上讀之嘉歎良久,謂之「天下奇材」。下書,有詔宰相、樞密院、三司使、翰林學士、御史議行。時安石為同書門下平章事,馮京為參知政事,議事十日,眾議紛紛而不能決。安禮、安國力勸安石許之,曰「此亦變法,朝廷有利而無害,又可杜舊黨之口」云云,安石久不能決,蓋自謂此法於彼所立之法頗有更張,而心實善之。曾布又勸其行之,呂惠卿時守喪,書至,力勸安石沮之。 十一月,上御崇政殿,以眾議久不能決,頗怒。安石、馮京免冠謝。時開封府判官、祠部郎趙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見,上問以青苗法事,趙瞻因言:「舊法實不便,石越之法甚善。」上頗然之。安石亦終謂不能以私心而壞國事,遂主石越之議。既決,書議曰:「石越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議,可先於京東西路、兩浙路、河北東路試行,其餘各路,青苗法息減為一分,禁強行抑配,聽民自願。三年有成,推行全國。農夫互濟合作社頒行天下,著各州縣長官執行。」制曰「可」。其以三路試行者,用安石天章閣侍講王雱之謀也。王雱私謂安石雲,大名府、應天府、杭州皆舊黨名臣所領,其執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無利,則二虎相爭,皇上可知彼輩不足恃,若得利,吾輩老成謀國之功。況亦於國有利,於新法無害。蓋安石一黨,雖與舊黨、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無私,頗以國事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其時韓琦在大名,蘇軾在杭州,二者皆善石越。韓琦頗許石越,雖未見面,讀其書而歎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條例頗賴二人之力,其餘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輩,多在此三路為縣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議,終得大行。 其後書又制《提舉青苗法問事條例》、《錢莊法》,皆石越所倡議也。此亦後世所謂「民法」之始。其時石越以一同進士及第,出入禁侍讀,以皇帝特詔出入書省與諸相參議,世以為榮。而事畢之後,便辭爵賞,退於白水潭旦夕講學,舉世尤高之。其於書之時,凡安石等人厲聲爭辯,久決不下,或事有不協者,越皆能從容言之,從無惡言高聲,僅以理論事,不及其它。馮京退而謂私人云,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醜,頗為諸大臣所笑。 然其諸法推行之時,亦頗有人攻訐不已,惟多迂怪之論。安石既主其議,亦頗維護之。亦此時呂惠卿不在,石越與安石亦頗能相濟也。 …… 石法行於世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國。天下錢莊之盛,起於此時矣。十年之後,每縣皆有錢莊,農民頗得其利。其後逐次亦有商賈借錢生利,錢莊儲蓄不足,商人為謀利,熙寧十年間,成都、杭州唐氏錢莊及京師桑記錢莊向於錢莊存錢者發放利息,其後紛紛傚尤。今之學者竟不能知熙寧十年之前,凡於錢莊存錢,不僅未能有利息,反需付保管金。此亦熙寧年間事之要者,茲附記於斯。而國監及諸學院為此開會計之課,財務審計,統計報表之風,究其源,亦起於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據桑安國遺稿《白水潭紀聞》,其時石越幕府有李丁者,亦頗預其事。書久議未決之時,李丁勸石越速見王安禮與曾布,盼二為助,又勸以書報安石,言安石實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辭動之。越拜會安禮與布,而終未以書報安石。桑氏與沈括協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學院事,凡石越之謀,頗預之。彼言非虛也。故後世頗疑石越於此時已與安石不合也。 …… *************************** 開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這裡多了一條平整的大道連通著南面的戴樓門和西面的新鄭門之前的官道,這條平整的大道,其寬可以容納兩輛馬車平行,是大宋第一條水泥大道。雖然不及御街那樣一塊塊的青磚鋪成,幾乎光可鑒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費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沒有官道難免有的一些泥濘。 這一天風雪交加,正是熙寧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蓑衣斗笠之下身著白色長袍,腰佩一柄大理彎刀,騎著一匹白馬,正緩緩在這條水泥道上行走。 從這裡前去不多遠,便是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了。在應天府書院讀書的時候,聽說這條大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同窗們說起此處,無不眉飛色舞,色神往。自己十歲離開家鄉洪州,到遊歷天下,二十歲到了應天府,就在應天府書院讀了整整年書,考上舉人後,運氣就開始變壞,或者就是考不上,如去年,則乾脆就是大病一場,連赴京的機會都沒有。雖然一身武藝,卻終不甘心去考武舉,本朝名將狄青,還不是因為少了一個進士出身而倍受歧視?此時離下一次省試還早,正好到白水潭來長長學問吧。只是京師物價太貴,但願白水潭這個地方可不要像開封城裡一樣貴才好,否則自己終究是住不起的。 年輕人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按綹前行。忽然聽到身後有馬車壓過積雪的聲音,他心裡納悶這種天氣還有人像自己一樣去白水潭,忍不住回頭望去。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上)1 暴力或許可以摧毀問題,但是永遠也不能解決問題。 ——《白水潭紀聞》扉頁題詞 躍入眼簾的是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從馬車的佈置和車伕的動作來看,應當是在車行租來的。看著馬車朝自己急馳過來,白袍青年拉了一下韁繩,把自己的馬讓到一邊。那兩駕馬車卻在他身邊,前面的馬車內有人掀開厚厚的車簾,溫聲問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學院還有多遠嗎?」此人四十來歲的樣,穿著綠色長袍,很是平易親切。 白袍青年朗聲笑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凍,何不下馬上車,一同前往?」年人溫言相邀。 「多謝先生美意,不過在下習慣了這種天氣。」白袍青年抱拳謝道。 「如此白水潭學院再見。小哥,請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揮鞭驅馬,踏雪而去。 一兩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幾個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著大雪,瓊枝玉樹一般,頗有清雅之意。於林丘之間,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其碧如玉的水潭,雖是嚴冬,亦未結冰,可見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於潭水之上,稍觸及化。就在果林與水潭之間,有幾條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麼所在。舉目眺去,在林木之後,可以看到一層層建築的屋頂。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為了表示尊敬之意,連忙翻身下了馬,牽著馬緩緩而行。一路欣賞著這沿途的景致。繞過幾個丘林之後,讀書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側耳聽去,卻是「……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那是《論語》裡的句,只是這聲音稚嫩,卻讓人頗為不解。 循聲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漸漸躍入眼簾。聲音是從一排紅色磚房傳出,此時走得近了,越發清楚,這明明是十二三歲的稚童讀書的聲音。白袍青年心裡納悶:莫非我走錯地方了? 小心的牽著馬走了過去,卻見紅色磚房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書:「白水潭學院附屬蒙學」幾個大字,這才恍然大悟。從這排磚房順著白水潭邊轉過一個彎,才看到第一道橫門,橫門之上,是當今熙寧皇帝親筆手書:「白水潭學院」,瞻仰了一會兒,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對聯,右批:「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左批:「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卻是蘇軾的書法。 白袍青年默讀良久,自言自語的歎道:「好一個事事關心!」牽著馬順著水泥小路繼續前進,這路兩旁都種了竹,慢慢離開白水潭,漸行漸遠,往更深處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遠就有一個石椅,顯是給學們平時小憩所用。有時可以看到分出一兩條小路通往林,路之盡頭,依約是一些亭。 他也不能一一觀賞,只順著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終於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學在雪走來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詩唱和,有些人則在屋簷下倚欄唱著小曲兒,也有人坐在教室裡埋頭苦讀……凡是老師走過時,學生們都會自覺的讓到一邊,躬身問好。 見他牽著馬進來,便有幾個打雜的人過來,幫他把馬牽到馬廄,有人便問他:「這位公,是來求學還是訪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學。」 「那就不太巧了,學院每年月份,方招收新的學員。此時來的,可以隨班就讀,學院雖然只收很少的學費,但也不發書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學,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個人笑著說道。 「不過公不用擔心,書本西邊的白老二書店就有得買,和東京城價格一樣,住宿若是能找到一處村民家,一個月只要三百五十,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靜一點,住東頭的白氏客棧和北頭的群英客棧,一個月也只要三貫錢,比東京城便宜多了。像我們這裡的馬廄,草料錢只要東京城的一成。」這些人熱情的向他介紹著。 那個白袍青年幾時見過這樣的學院,店舖和學院渾然一體,雖然覺得挺方便,不過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還無所謂,但是學生住宿與生活問題,就很難解決了。石越又不想把這些學生拒之門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長們一商議,想出了這麼個辦法,讓白水潭的村民到學院裡開書店、客棧、酒樓、成衣店、洗衣店、車馬行、馬廄等等服務設施。白水潭學院幾個月來已經有兩千多學生,比原來的翻了個倍還不止,因為凡是那些遊學京師的學,無不知道白水潭這裡生活成本低,而且學術氣氛好,便是原本不想來這裡讀書的人,也願意交了一年的學費,住到這學院附近來,天天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大儒講學,又省了不少錢,何樂而不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車馬行租輛馬車,不多久就到了,而且價格也比開封城裡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經在應天府的應天書院讀過書,但是那裡的規模和氣度,又怎麼能和這白水潭相比呢?而這裡雖然有著極為其齊全的商業服務,卻偏生和這個學院的氣氛顯得極為和諧,一點也沒有市儈氣,倒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正和那個馬廄的人閒聊的時候,又有人牽著馬過來了,只聽那人操著洛陽口聲說道:「老闆,給我的馬餵好一點。我們是西京沈記車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卻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馬車的車伕,此時車伕解了馬套,正牽著馬進馬廄。遠處幾個人往學院內走去,其走在前面的一個,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話的年人,和他並排行走的,也是一個年紀彷彿的年人,不過面容呆板,表情嚴肅。兩個人身後都跟著一群青年士,和自己說過話的年人身後的書生們表情輕鬆,顯得開朗活潑;而那個嚴肅的年人身後的士,卻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個個表情嚴肅,倒似廟裡出來的菩薩。兩群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再看看學院裡突然鐘鼓齊鳴,兩個年青人帶著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來,學生們自動排成兩列歡迎。兩個年青人微笑著說著什麼,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歡迎之類。 他正在奇怪間,卻聽到那馬廄的夥計低聲咂舌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來頭,石山長和桑公帶著所有教授親自出來迎接,這麼大的排場。」 那兩個洛陽車伕驕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來了,石公名聲雖響,也要敬他們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驚,眼見當今天下學術宗師自己一下見了三位,如果不吃驚?他對那兩個馬車伕抱了抱拳,低聲問道:「那兩個先生就是伊洛學派的明道先生程顥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頤程先生?」 兩個車伕也認出白袍青年來了,還了一禮,笑道:「除他們倆位老人家,天下還有誰敢稱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嗎?方才在路上和公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貶到洛陽去了嗎?」白袍青年自言自語的說道。 正如那兩個車伕所說的,這兩個年人就是程顥和程頤,後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程朱理學的創造人,曾經配享孔廟,曾經成為天下士的宗師,也曾經被罵得一無是處,把天下的罪過都栽到了他們倆人的頭上。但是歷史上的偉人,無一不是這樣的,那些崇拜他們的人,未必真的瞭解他們;那些辱罵他們的人,也根本不曾讀過他們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賢曾說,如果孔、釋迦摩尼起於地下而復生,他們就不能再成為偉人了,他們最先要受的,倒是他們信徒的迫害。人類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賢,無論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後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學,在熙寧三年的時代,二程在讀書人之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爭的事實。當時天下的學問,分為石越的石學,王安石的新學,以及理學的周敦頤派、邵康節派、二程的伊洛學派、張載的關學,另外還有蘇軾為代表的蜀派、司馬光為代表的史學派。 這是以理學為代表的儒、釋、道三教經典互相解釋的時代,也是以石學、新學為代表的對儒家經典重新解釋的時代,同樣,也是石學提出許多有高度創見的哲學理論,創立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上的哲學思想的時代。 而達成這一切,石越的功勞絕不可沒。趁著青苗改良法被皇帝採用,趙頊對他信任有加的時候,他謝絕了皇帝對他的賞賜,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貶斥的程顥、在西京講學的程頤,因彈劾王安石被貶、對《春秋三傳》的解釋連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孫覺、自王安石為相後呆在洛陽足不出戶的邵康節等等一大批學問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學院,受白水潭學院教授之職。因為張載年老,又要主持橫渠書院,自己不能來,也派了幾個弟來講學。一時間,白水潭學院竟成為十一世紀人類學術的心。 白袍青年並不知道,自己當時所看到的,是在人類歷史上可以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的長相,石、桑二人就攜著二程走進學院內部的尊師居了。 尊師居是一個院落群,就在廟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樣的,三間房,臥室、書房、客廳。石越已經讓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準備將來給帶著家眷的教授與助教住的。但是此時,室內的佈置,卻是相當的簡陋,一個書架、幾張桌,床被和取暖的爐之外,再無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程顥挑了一間比較靠外的房,而程頤似乎更喜歡清靜,挑了一間僻靜的房間。二人對房內佈置的簡陋顯然並不在意,頗能隨遇而安。只是程頤沒有注意到,他的鄰居是邵康節。 安置完二程,桑充國笑著對石越說道:「今天是去張八家還是去八仙樓?這鬼天氣,實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長卿,今晚上還要給二程接風洗塵呢。」 「呵呵,程顥還好,程頤只怕難得有一個笑臉,給他們接風,估計是最沒有意思的。」桑充國取笑道。 「噓……這種話你還是少說,萬一傳出去,麻煩就大了。程頤這個人的性格,最開不起玩笑的。」石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桑充國奇道:「你很瞭解程頤嗎?」 石越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後悔不迭,只好想辦法圓謊:「你看他這個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過說起來,他和邵康節住在一起,邵康節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呀。」桑充國突然想起來。 石越看著桑充國,長歎一聲,道:「他們理學家內部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吧。」 「明,你和李丁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難道我能夠跑過去對邵康節說,那個程頤是開不得玩笑的,你老多節制,避其鋒芒嗎?」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節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們不用替他擔心。」桑充國略帶惡意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麼,受蜀派影響的桑充國,對於程頤這種類型的人,實在有點不兼容。 「說到算命,沈括請的算學老師來了嗎?」石越問道。這一段時間請老師的事情,他傷透了腦筋。 「算學倒不用擔心,你的算術初步和幾何初步,對沈括請來的這些人來說,只是略有啟發,但是內容實在太簡單了。我和沈括商議好,準備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說賈憲和劉益都答應幫忙了,另外那個蔣周和衛樸,特別是衛樸,一個盲人,算起題目來連沈括都自歎不如,邵康節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來,但最遲到上元佳節一過,《周髀》、《孫》、《五曹》、《緝古》、《海島》、《章》、《夏侯陽》、《張丘建》等十幾種算經就會陸續刊印。」 石越聽桑充國如數家珍的說著,頭立即大了。這等事情,交給專家去做行了,反正這個時候數學家的水平本來就挺高,自己雖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始終是個科生——別說是個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績差一點,在這些數學家面前,也沒什麼好吹的。還是藏拙為上。不過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沈括去找數學家,他輕輕易易就推薦了一大串出來…… 不料沒得意一會,就聽桑充國抱怨道:「算學不是問題,格物和博物就大有問題了,博物還好說,國監就能找到先生來兼課,格物就只能靠著沈括和你了,現在雖然有一些算術先生對格物學很有興趣,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月份才有二年級,到時候問題早就解決了。」石越覺得桑充國是杞人憂天,他從來都不怕國沒有人才的。 「算了,你記得回家一趟,唐二叔來信,把你又讚了一回,說今年他的棉紡行賺大了……還有,我妹帶了幾張畫給你,等一會我送到你那裡去。」 …… 冬去春來,天氣依然寒冷。 熙寧四年最初的幾個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但對於年輕的皇帝趙頊來說,這半年來的日實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閣侍講王雱實在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言辭答對,機變無雙;不過若以對時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遠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勸自己多活動,還教了自己一套太極拳,每日早晚一次,現在整個人果然身體清爽許多了。想想這兩個人都是年輕人,真是天祐大宋,送這等人材到自己手裡。 趙頊一直堅信,劉備沒有諸葛亮,不能創其基業;唐太宗沒有魏征,不能成其聖主。雖然王安石的意見正好相反,但是他這一點還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呂惠卿這樣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這樣年輕俊傑,看來做一番大事業,並不是難事。不過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勸自己不要那麼早就上朝,說應當把早朝改到太陽升起之時——完全不想想這麼一改,會有多少人反對,禮儀太多呀。 而且這朝政,一想到朝政,趙頊就頭痛。身上這擔實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勝後敗,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慶州兵變,又要討平,國庫好不容易積累一點錢帛,一要用兵,水一樣的向外流。樞密使彥博和參知政事馮京藉機攻擊新法,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彥博以前和王安石關係極好,舉薦王安石時他最有力,現在連他都開始反對王安石,哎……如這免役法,著人查訪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擁護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宮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終是皇帝呀。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上)2 皇帝有皇帝的煩惱,而普通人則自有普通人的煩惱;朝廷爭論不休的是新法與祖宗之法,白水潭學院卻又另有爭論…… 群英客棧旁邊的群英樓現在已經是白水潭學院最大的酒樓,學院的許多學生最喜歡在酒樓上一邊喝酒一邊談古論今,有時候爭得不可開交了,竟然會在酒樓上大打出手,桑充國為此頭痛不已。而這種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會有截然不同的處理結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頤,那肯定會訓得天昏地暗,再加嚴厲的體罰;最幸運的是碰上祖洽,這個狀元爺脾氣最好了。不過狀元是做兼職,程伊川是全職教授,如果不是程頤輕易不喜歡上酒樓,那白水潭年輕氣盛的學生們就要倒霉了。 群英樓上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動作片,其實應當歸咎於石越,是他把伊洛學派和蜀派這種在本質上冰炭不相容的學說請到了一個學校,而且這個學校不僅學聖人之道,連「煉金術士的把戲」(某些學生們諷刺化學的話)也要學,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當那個白袍彎刀的青年到白水潭學院幾個月後第一次踏足群英樓之時,他有幸遇見了這麼一幕: 「我們先生說,邵教授(邵康節)想傳數學給他們兄弟,可我們先生沒這個功夫學。」說話的顯然是信服二程的學生。(作者按:數學,是指河洛之學,和今日之數學不同。) 「嘿嘿,你只怕忘記你們老師後面一句話了吧?他還說要學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處,明道伊川也未必能及吧?」有人陰陽怪氣的諷刺道。 「說得不錯,伊川先生見康節先生,指著桌問,這桌放是在地上的,那麼這天地又放在何處呢?康節先生為其指點迷津,自至**之外,伊川先生歎道,平生只見過周茂叔論及至此。可見伊川先生雖然所見不若康節,康節先生在伊川眼裡卻是不如濂溪的。」周茂叔和濂溪,即是指周敦頤,其時太極圖說分為三派,周派、邵派、張(載)派,這說話的人明裡說邵雍厲害,其實他心裡是信服周敦頤一派的。 馬上有人不同意了:「若依在下所見,則張橫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罷,邵氏也罷,張氏也罷,說的不過是無稽之談,什麼**之外?石山長地理初步說得著實清楚。宇宙無窮,地者與星星無異,不過是一個圓球。這個世界也不是由什麼氣構成的,而是由原構成的。」諷刺的學生是信服石學的。 「石山長之說,其實也未得實證。這地是圓的,誰能證明之?這原誰能看得著?」 「地是圓的,沈括教授和衛樸教授就很讚歎,二位先生精通天,可由曆法而推算,以為石山長所言確是至理。至於原之說,雖然現在不能證明,但是你那元氣之說,又如何能證明?」 「衛瞎的話你也能信?就算衛瞎,他也是學周易的,一樣裝模作樣,可他的數學又怎麼能及邵教授一二?」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憑什麼你就敢罵衛教授衛瞎?」 「你怎麼敢罵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衛樸他有功名嗎?依我說學院留著衛樸這種人,是魚龍混雜。」 「你有功名我沒有?你這種人一點修養也沒有,我為什麼不敢罵你?要說魚龍混雜,我看你才是魚。」 「說得對,這種人舉止輕佻,是學院的害群之馬,就該罵。」在旁邊鼓動的是那些信服二程的學生,剛才被信服邵氏的學生搶白了,一直懷恨在心。而且二程的門風,是輕易不許人口出惡言,特別辱罵尊長,更是大忌,他們心裡也看不慣,免不了在旁邊鼓噪。 …… 也不知誰先動手,由辯論而爭執,由爭執而謾罵,由謾罵而動手,光光噹噹的,便打成一團。茶水、酒菜被潑得到處都是。白袍青年本是坐在一個較偏僻的地方,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完全喪失了君之風的人。只見那幾個信服二程的學生則站在一邊觀戰,還不停的搖頭歎息,冷不妨一杯酒水就潑到他們身上,便聽到「哎喲,哎喲,怎麼潑我身上來了,君動口不動手,這樣成何體統?」的聲音,又聽到有人罵道:「什麼體統,你們想在旁邊看熱鬧,沒門。」這些人卻是蜀學一派的,這些人是人才的脾氣,專門喜歡煸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 白袍青年聽到這些對白,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還有這樣的一面。看他們在學院裡溫爾雅的樣,一進這個群英樓,就變成這樣了。正在那歎息之際,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興高采烈的躲在旁邊看熱鬧。上面打得驚天動地,樓下掌櫃的上都懶得上來,樓下的客人照樣吃飯,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他心裡納悶,拉過一個茶博士過來相問,那茶博士撇撇嘴笑道:「習慣啦,反正打壞了他們會賠。價錢很公道的,他們也怕我們到石山長、桑公、沈大人那裡去告狀呀,打完了架會主動來賠錢的,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店小二在旁邊說道:「是啊,這位公肯定是新來的,以後你就會習慣了,隔幾天就有一次,很精彩的。」 酒博士則搖頭晃腦的說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書生打架,不是嚴重的事情,傷不了人。」 白袍青年聽到這些話,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外國。正在吃驚之際,一個酒杯衝他飛了過去,他本能的一抄手,把酒杯穩穩接住,放在桌上。 「好,這位公好身手。」身後傳來叫好聲。 他轉身看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人在叫好。那人眼簾低垂,嘴角不易覺察的帶著一絲奸笑,便是石越的幕僚李丁。 白袍青年也不知李丁是何許人,因聽他誇讚,便衝他微微一笑。 李丁看了一眼他腰間的彎刀,抱拳笑道:「這位公武全才,實在難得。在下真定李丁,草字潛光。不敢請教尊稱大名?」 白袍青年也抱拳答道:「不敢,原來是李兄。在下段介,草字譽之,是江西人。」 「原來是段兄,相見即是有緣,不如在下作東,找個清靜之所,請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賞臉?」 段介看了那些打鬥正酣的學生們,略略搖了搖頭,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書省都堂,剛剛從遼國出使回來的趙瞻正在向幾個宰相匯報出使的情況,並且等待皇帝的接見。 趙瞻坐在那裡仔細的向幾個宰相匯報情況,一邊偷眼打量這幾個大宋最重要的官員。新任的參知政事王珪永遠面帶微笑,這個老頭完全是因為資歷而被皇帝照顧性的放到這個位置的;另一個參知政事馮京則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輕易不會開口;同書門下平章事韓絳依然在西北主持軍事,此時真正能主持政事的,是眼前這個皮膚微黑,頭髮凌亂,目光凌厲,衣服上還有一些污漬的王安石王介甫,官拜同書門下平章事,深受皇帝重視,主持新法,和自己政見不合。 趙瞻抑制住心的彆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見,因為出使遼國是大事,幾個宰相都要一同前往。 見了皇帝後,王安石先把趙瞻出使的情況詳細奏上。趙頊又親自問了一些細節,便例行公事的問道:「趙卿,你在遼國可曾在意其風土人情,彼輩對我大宋的看法如何?」這是皇帝必須要瞭解的,當時資訊不發達,瞭解敵人對自己看法,多數是靠使者的觀察。 趙瞻恭聲答道:「遼人知我聖天在位,並不敢覬視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時,契丹魏王曾問及石越,說我大宋有此等人,為何不能用?」 「哦。」趙頊感興趣的挪了挪身,問道:「你如何回答?」 王安石諸人都緊張的看著他,生怕他的回答有失國體。趙瞻從容答道:「臣說我大宋比石越聰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勵,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為參贊咨議,正是鍛煉人材之意,談不上不用。」 「嗯,你答得很得體。你可知契丹人怎麼知道石越的?」趙頊略表嘉獎。 「臣聽說石越的《論語正義》等書頗流傳於契丹,其人頗讀其書。臣亦聽說連高麗也有石越的《論語正義》流傳,這是夷狄心向漢化之故使然。」趙瞻和石越沒什麼特別的交情,所以也只是實事求是,想什麼說什麼,並不刻意美化石越。 但是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這句話,馮京一向反對王安石,但是現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說是為所欲為,王珪備員而已,韓絳和王安石關係不錯,他回來了反而更麻煩。現在曾布負責新法事宜,根本問都不問自己一聲,自己在政事堂的作用,就是在件後畫押簽名而已,這讓他內心很不滿。但馮京也是久於世故的人,知道自己不足以對抗王安石,自然不敢明目張膽的反對。而他對石越他則比較看好,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拉石越進朝廷,互相聲援,對抗王安石,所以他連忙說道:「皇上,石越之材,頗堪大用,又聞名於外國,臣以為皇上應招其至朝,授翰林學士一職,一來使野無遺賢,二來告訴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 王安石對於石越一向很矛盾,一方面覺得這個年輕人聰明,才華出眾,而且並不死板,頗能推陳出新,很對自己胃口;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石越有點隱隱約約和新法過不去的意思,雖然表現很委婉,但焉知不是一種策略?況且石越很受那些保守的大臣的器重,這一點他就不能不心存警惕了。當下出列說道:「陛下,能招致石越,當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願意。現在白水潭學院辦得有聲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魚得水。」 馮京見王安石有杯葛之意,連忙奏道:「陛下,把這樣一個人材放到江湖之上,總是可惜。」 王安石不滿的說道:「馮大人,石越現在怎麼算是在江湖之上呢?在下也覺得石越做個翰林學士綽綽有餘,但是如果他自己不願意,又有什麼用呢?王大人你說是不是?」 王珪見問到自己,也只好勉強回答:「石越之材,做個翰林學士綽綽有餘,只是字寫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字跡,連皇帝都忍不住笑了。馮京也有點尷尬,石越一筆臭字,東京城大小官衙的官員都知道,就算是東京城的普通讀書人,也多半知道的。畢竟石越是個很吸引士們注意的人物,他的花邊新聞經常在讀書人的耳邊流傳。想想一個翰林學士寫成石越那樣一筆臭字,也實在是…… 馮京訥訥說道:「這個,這個,白璧微瑕。」 趙頊忍住笑說道:「字差一點沒關係,朕也讓石越學過字,不過看起來他什麼都聰明,就是這個方面長進不大。」 王安石本來挺嚴肅,不過一想起石越那筆臭字,也不禁莞爾,真不明白一個人學問這麼好,字怎麼可能寫得這麼差。不過他於小節倒不太看重,而且也不屑於用這些打壓石越,於是也隨聲附和:「這的確是小節。」 趙頊又笑道:「說起石越,昨天還有御史在我面前彈劾他。」 馮京聞言大驚,看到皇帝語調輕鬆,才慢慢緩和下來。只見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動聲色,心裡暗叫一聲「慚愧」。 只聽皇帝笑道:「他的白水潭學院教的課程太雜,學生們有的支持程顥,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兩頭在一個酒樓上打架。整個東京城傳為笑談,御史說他治校不嚴,有失體統。」 趙瞻才回國,第一次聽到這事,他聽說學生們經常打架,已經很怪,又見皇帝和執政大臣如此輕鬆的說這些秩事,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王安石笑道:「治校不嚴,倒也不能怪石越,書省青苗法改良,他經常奉詔來制議法令,分身乏術。」 馮京皺了皺眉頭,這些事他也微有耳聞,一方面覺得石越畢竟年輕,讓人抓住了這樣的把柄在皇帝面前進言,幸好皇帝並不怪罪;另一方面也覺得那些御史大多事。因說道:「臣以為這件事還須責令石越整改才行。那些學員有不多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體統。」 王珪之前因為說了石越的字不好,本是有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得罪石越,此時便捋鬚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得卿何事?年輕人氣盛一點,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趙頊心裡是把這些當趣聞來說的,因見幾個執政大臣居然挺認真的回答自己,才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始終是皇帝。幸好這幾個人還不算太呆板,要是換上那些正兒八經的先生,那就麻煩大了,不知道要聽多少大道理,自己為了裝得像個明君,還只有耐心的聽完。想到這些,未免感到有點點掃興,因對趙瞻說道:「趙卿先回去吧。你不辱使命,明日書省會有嘉獎的。幾位丞相留下來,說說西北的軍事如何了。」 王安石見說到正事,待趙瞻退下去後,才斂容答道:「種諤先勝後敗,撫寧諸堡全部淪陷,臣以為當治種諤之罪。」 馮京也說道:「韓絳用種諤之謀,兵敗辱國,也是難辭其咎。朝議肯定要處分二人。」 趙頊臉色不豫,說道:「處分二人,是必然之事。但是當務之急,是韓絳之後,西北邊事可任何人?」依宋之慣例,邊事皇帝一般是和樞密院討論決議,但是趙頊即位後,信任王安石,也多和書省諸相商議。 馮京連忙答道:「呂公弼、富弼皆可任,安撫使郭逵亦可任,韓琦亦可倚重。」 王安石當即反對:「韓琦若去,誰來守禦北邊防線?呂公弼亦臣,富弼老矣,臣以為安撫使郭逵依然可以守禦西北防線,夏人亦不得為禍。而可讓王韶開洮河,徐謀進取之策。」 馮京冷笑道:「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河北、陝西皆是前線,數年之間,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慶州兵嘩變,並非無由。皇上,臣是臣,不知用兵之道,但請皇上能廢諸法,便是差役、保甲暫時不能廢,這淤田於國無補,頗勞民力,還請皇上先下旨廢除這一件。」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中) (慶祝抗戰勝利五十週年!) 石越並不知道皇帝和書堂的宰相們居然在很正式的場合討論著他那糟糕之極的毛筆字和白水潭隔幾日就會發生一次的打架事件。但是對於自己的毛筆字,他也不是全然沒有下過功夫的。 例如今天難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書房裡一本正經的練毛筆字。只是這書法的習成,實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著筆,寫一劃下來,稍不留神就變歪了。桑梓兒在旁邊看著吃吃直笑:「越哥哥,你不用這麼用力的,寫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勁。你看我的……」 她從石越手奪過毛筆,輕輕沾點墨水,在字箋上寫一個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兒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個勁的直搖頭。 桑梓兒輕笑道:「這樣吧,越哥哥,改天我用硃筆寫一本字帖給你描。好過你這樣亂寫,堂堂白水潭學院的山長,皇上親自嘉歎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寫得太難看了。」 石越紅著臉聽她取笑,沒有半點脾氣,誰叫自己字寫得太差呢?不過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雖然他認識的名人很多,無論哪一個都有一筆好書法,但是讓他開口向他們求一本字貼練字,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他剛點了點頭說「多謝……」,就聽侍劍進來說道:「公,李先生來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連忙擱下筆,對桑梓兒討好的笑道:「妹,字帖就麻煩你了。」勿勿往外面去了。 到了客廳,便看到李丁在那裡喝茶,桑俞楚不在家,便有桑來福坐在下首相陪。見石越出來,二人便起身相迎,桑來福知道他們有事要說,便告了個罪出去了。 卻聽李丁似笑非笑的說道:「公,這白水潭很熱鬧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什麼。 「難道公不知道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樓打架嗎?」李丁奇怪的問道。 石越當時就怔住了:「不可能吧?」 「現在群英樓的夥計和掌櫃都習以為常了。」李丁便把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石越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這幫傢伙,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真是聞所未聞呀。」 李丁自己也不禁莞爾,不過他畢竟是比較理性的人,「這些學生這樣,實在有失體統。如果傳了出去,給人口實就不好了。」 石越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潛光兄有何良策?」 「這件事,還須告訴桑長卿,讓他嚴肅山規。」 石越搖了搖頭,「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這樣吧,我們在廟附近再建兩座大堂,一個座大堂做講演堂,專門請當世名流不能在學院兼課者講演;一座大堂做辯論堂,專門讓學生們自由辯論,免得他們去群英樓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為講演日,一日為辯論日,這兩日皆不上課。你說如何?」 李丁聽了他這個設想,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很合理,便笑道:「果然是妙計。只不過講演日就比較麻煩,要去請名流,學院又要多一筆開銷。」 石越壞笑,「這件事,讓長卿去頭痛吧。辯論堂沒有建好之前,先找兩間教堂做辯論堂,讓他們去吵架吧。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專人記錄下來每個人的發言,公佈在學校大欄上,給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檔。」 這件事說妥,李丁又問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興土木,公可是想擴張學院?」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白水潭現在慢慢變成小鎮了,我一面先給學院的老師們準備好一些房,另外學院照這個趨勢,規模難免會擴大,因此還要建一些教捨。另外,到了二年級,學生就要分繫了,我準備為儒學之類建一座明理院,為算術物理類建一座格物院。」 李丁因說道:「算術之書稱為算經,比之儒家五經,的確可以為格物院之首。我聽說有人上書朝廷,想把歷代有名算術家配享孔廟,不知道有沒有這事?」 石越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算術孔也學的,朝廷有此議再說吧。現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來,秋去冬來,熙寧四年的秋天在紛紛落成為過去。偶爾和蘇軾、唐棣等人書信往來,談談所謂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況,聽聽他們對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畢竟事不關已,石越也沒有那種切膚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種政客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此時不宜和王安石對抗。 而石法推行順利,他在皇帝面前也越來越受重視;另一方面,則是白水潭學院頗越來越上軌道,第二學年的學生報名達到三千人,規模比太學還大。為此學院不得不提出入學考試,控制每學年的學生在兩千人左右。可以說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筆字始終不見起色。 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樣,一大早起來便往白水潭學院趕,因為很快就是重陽佳節,加上連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東京城裡到處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學院的水泥路邊上此時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樹,進到蒙學的教捨附近,就可以看到學院佈置的菊花了,雖然品種一般,不過對石越這種不懂得賞花的人來說,還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國的「公廳」(辦公室),石越興沖沖的闖進去,卻發現這重陽佳節前夕,桑充國竟然皺著眉頭在那裡發呆,手裡拿著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宣紙。 「咳!」石越咳了一聲,「長卿,秋高氣爽,你在發什麼呆?」 桑充國見他來了,苦笑一聲:「明,你來看這個。」 石越疑惑的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來,原來上面寫的全是些學生的名字。桑充國在旁邊說道:「這是一年級考二年級的名單,其考上明理院的約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十三人儒學,二百餘人律學,八十人哲學;考上格物院的學生約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頭,三分之一,算術十人,格物和博學都是二百餘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雖然算術人少一點他很奇怪,但是想來格物和博學都要修算術,專修算術的少,也很正常。至於格物院能有五百人這樣「了不起」的成績,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擔心。」桑充國解釋道。 「擔心?」 「是啊,明理院的規模太大了,容不下這麼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許多地方來。」桑充國擔心的是實際問題,畢竟長期以來是他主持具體事務的時候多。 「還有,現在我們學校修格物的學生倒像是謙謙君,雖然有爭議,但是都是細聲細氣解決;反倒是這些考上明理的學生,在辯論堂辯論時,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一樣。」桑充國想想辯論堂裡的情景,就有點受不了。而二程和孫覺、邵雍等人自從過去一次辯論堂後,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們幾個雖然各有觀點主張,但是也不至於分歧那麼大,更不至於面紅耳赤的爭。反倒是這些佩服他們的學生,為了捍衛一句經義,可以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聽桑充國抱怨這些,不禁好笑,「長卿你也太杞人憂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們的課分開,不用排那麼滿。況且明理院二年級了,教授只上大課,小課比較少,怕什麼?還有,叫人多考他們,免得他們精力太多,無所事事。」 「不錯,他們經常辯論,能於經義發現新義,也是好事。日後我們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參加科考,一定會很出色。石山長在明理院前刻下『以載道、學以致用』八個大字,很合吾心。」孫覺一邊摸著鬍鬚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 一起進來的二程也點著稱是,理學家對於學以致用,是絕不反對的。實際上有不少人就是因為覺得科考於世無益,而改學理學的。 石越連忙笑道:「原來是孫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 孫覺和程顥微笑回禮,程頤也面無表情的回了一禮。 程顥笑道:「石公,我們是來找桑長卿商議一件事情的。」 桑充國在旁解釋,「孫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還有康節先生等人都說學生們在辯論堂辯論,有不少言論頗有可采之處,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僅僅是貼在學院之內。」 石越笑道:「不錯啊,這是好主意。我很支持。」他反正不要自己操心,當然樂觀其成。 桑充國皺了皺眉頭,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這些言辭,頗有不訓之處,刊出去,有很多觀點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程頤點了點頭,「桑公所言不錯,這些後輩頗有不長進之處。」 石越笑了笑,說道:「這事無妨的,其實竟可辦一《白水潭學刊》,每月一期,讓學生們把自己的心得寫成章投稿,由諸位先生組成編審會,專門審議章能否在《學刊》上發表。這樣就可以保證質量了。而無論學生和先生們,只要章在學刊上發表,皆給一定的潤筆,謂之稿酬。這樣可好?」 程顥想了一回,笑道:「果然是好主意,不愧皇上親口稱讚的天下奇材。」 孫覺也覺得甚好,程頤卻問道:「若是編審會意見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這又不是科考,雖不能太寬,也不必太嚴,依我看,倘意見不一,只要編審會有兩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國卻想得多一點,「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創辦這個學刊,學生優秀俊逸者,可以選一二人來幫助處理瑣雜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學刊,則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頗,三分之二明理院的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章,這樣方見公允。明理院的章由明理院的先生們審議,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選。如此可好?」 眾人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不錯,便算是議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著桑充國往門外走去,「這樣秋高氣爽的好日,把公務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馬車,各自牽了一匹馬,沿著白水潭學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潔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樹叢隱約出現的古典風味的建築,挽綹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種「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感覺。參預白水潭學院後期規劃的人,都是胸大有丘壑的人物,從美學上來講,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很有欣賞價值的。想到實際上是自己締造了這一切,石越心又有了一種驕傲的感覺。只可惜這一份成就感,沒有人能夠和自己分享,他畢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國一邊品評路邊的菊花,一邊享受涼爽的秋風,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裡。桑充國笑道:「明,我有點渴了,找戶人家討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覺得自己有點渴了,便笑道:「好啊。」躍上馬看了一下遠處,揚鞭指道:「去那裡吧,那裡有戶人家。」 二人催馬來到一處農戶房前,這是一棟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紅磚平房,一個**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門前玩耍,見有生人過來,畢竟是白水潭學院旁邊的小孩,倒並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帶羞澀的問道:「你們找誰?」 石越彎下腰,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臉蛋,「我們來討口水喝,你怎麼不去上學?」白水潭的村民的女,都可以免費進蒙學就讀的。 「哦,二妹,去倒兩碗水來。」小男孩轉過身招呼她妹妹。看著小女孩清脆的答應一聲,跑進屋裡,桑充國也笑著摸了摸了小男孩的頭,問道:「家裡大人呢?你為什麼不上去學呀?」 「爺爺、奶奶和娘去地裡幹活了,爹去做團練了。家裡要人看家,還要給爺爺奶奶做飯,沒時間去上學。」小男孩說話很有條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不再做聲。秋天是忙碌的季節,居然還要參加團練?這保甲法也太不像樣了,逼得老弱婦孺去成事生產。 小女孩端著兩碗水出來,怯生生的遞給石越和桑充國,石越微笑著謝過,站起來喝水,碗在嘴邊,卻停住了。桑充國看出他的異樣,問道:「怎麼了?明。」 「你看,前面的地裡有青壯年在幹活。」石越一邊說一邊指給桑充國看。 桑充國順著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裡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著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別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裡做事嗎?」 「因為他們家有錢,我們家沒錢。」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闢。 石越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無言的歎息了一聲。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其的關鍵了。小吏不顧農時,強迫丁夫參加保甲訓練,為了不誤農時,農民只好交點錢行個方便,沒有錢的,就只好讓婦孺去勞動,真正的勞動力卻在那裡參加軍事訓練。 看著這一切,二人遊興頓時全無,謝過兩個小孩,便慢慢從另一條路往回走。 桑充國歎道:「前一段日,為了免役法,鄉民衝擊開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幾乎釀成大亂。幸好皇上是仁君,沒有說他們叛亂。這樣沸沸揚揚的事情,讓王安石輕易壓了下來。」 「免役法本來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鄧綰想事情不夠周詳。」石越歎道。 「好事?」桑充國不解的望著石越。 「是啊,其實呂惠卿行助役法,倒還不會有這麼大的麻煩,但是呂惠卿丁憂,曾布一心想樹立自己的政績,所以輕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鄧綰是什麼人你不是不知道,小人一個。他哪會想得周詳呀。王安石的毛病,是有點見財眼開,只要能不加稅而又可以給國庫增加收入的行為,他沒有不贊成的。」石越有憤世嫉俗的說道。 ……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新法的利益得失,突然聽到前面幾棟民房前有吵鬧的聲音。 只聽到一個人大聲喝道:「這件事你家公爺管定了,別說開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裡,我又何懼?」 石越心裡暗道:難道碰上什麼了俠客?好奇心起,連忙催馬過去,看得清楚時,卻是一個腰佩彎刀的白衣青年沖幾個開封府的皂隸在發作,他身邊兩個婦人在哭泣,幾個小孩躲在門後,悄悄伸出半個頭來,一個年人畏縮縮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後,一根手指上纏著紗布。 石越的俠客夢很快被追上來的桑充國打破了。桑充國看到個白衣青年,臉色一沉:「段介,你在那裡做什麼?」白水潭學院的學生,自然是桑充國認識得多一點。 段介往這邊一看,在學院這麼久了,他自然是認識石越和桑充國的,正要過來行禮,那些皂隸也凶了,有個魯莽的喝道:「你當真阻差辦公?兄弟們,給我拿下。」 段介冷笑一聲,「誰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舉,看哪個敢拿我。」 「開封府官多了去了,便是舉,也不能阻差辦公。我們也不為難你,回去開封府說話便是。」聽他報出身份,既是有功名的,差人也不敢太過份。 桑充國氣得臉都白了,沖段介喝道:「好你個段介,你好威風。」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動粗,連忙上前喝道:「且慢,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國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麼多,喝了一聲「拿下」,便如狼似虎的衝向段介和那個年人。 段介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厲聲喝道:「既要動武,就讓你們知道公爺的刀快。」這個時節,他也顧不了石越和桑充國在場了。 桑充國見段介竟敢這樣大膽,他畢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雖然喜歡任俠,但真正和官府動刀對幹的事情他想都沒有想過。此時真是又氣又急,衝到段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給收起來。」 段介心裡一萬個不服氣,但是桑充國怎麼說也是他的師長,實在不敢不聽,狠狠的把刀插進鞘裡。 石越見段介被桑充國壓下來了,也走了過去,冷冷的對幾個差人說道:「你們不必動粗,即是開封府的,那麼我們隨你們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韓維能把我怎麼樣。」 其實這幾個差人,也是不長眼的。有人聽石越說到韓維的名號,便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韓大人的名諱你是亂叫的?」 石越心裡也隱隱有氣了,回古代這麼久,沒有人和他大呼小叫過,他是頗有城府的人,也不發作,只冷冷說道:「到了開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實他心裡也很納悶,韓維這個人,官聲不壞的。 當下石越等人便跟著這一干差役去了開封府,路上段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了石越和桑充國:原來這家人是段介寄居的房東,因為白水潭學院給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計做,錢雖然多掙了不少,但本來是下戶的人家卻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戶,被逼著交免役錢,這還罷了,一年在白水潭學院掙的錢,包括段介的房錢,把青苗錢、免役錢、還有稅糧交了,勉強足夠。可又要輪到去參加保甲了,因為他老娘身體不好,家裡實在沒有勞力,可是又交不起錢賄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給切下一截來,這樣就可以不用參加保甲了。結果官府不幹了,說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來抓他。這段介回家取書,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這個不平。 桑充國聽罷了,便對那個漢說道:「這自殘身體,那也不應當。」他是書生見識。 那個漢低聲說道:「小人也是沒有辦法,誤了農時,明年就沒有吃的。這個主意也是別的縣有人做過,我才一時想岔了。」桑充國和石越,他都是認識的,因為說話間特別恭敬。 石越聽他所說,卻吃了一驚:「你說別縣也有?」 那個漢點了點頭,「我們是托石大人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掙點錢,別處交免役錢青苗錢,別說斷根手指,便是賣兒賣女的,也難免。原來下戶沒有差役的,所以還過得去,現在官府連下戶也要收免役錢了,下戶越發愁苦。我們白水潭實在是托了石大人的福呀。」他一邊說一邊感激涕零。 有個差人聽他說話,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這些話勸你還是不要說,朝廷的事是你議論得的?」 段介冷笑道:「有什麼說不得的?要不是你們這些污吏想發黑心財,收什麼保甲錢,他家也不至這麼慘。」 那差人不幹了,回頭說道:「這位公你說話要憑良心,別說我們沒收什麼保甲錢,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財。依我看,收點保甲錢,反而是給鄉親們方便。否則依朝廷的規矩,那是到了年紀,人人都要練鄉兵的,他們地裡的活一樣是幹不了。」 一番話似是而非,段介待要辯駁,卻也覺得他們說得是理。當下氣鼓鼓的不再作聲。 另一個差人又說道:「鄉里鄉親,誰願意太過份。不過千里求官只為財,公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廂情願了。我們做差的,一邊撈點外快,一邊也算方便鄉親,不算過份。」 石越聽到這些話,人都呆了。開封府知府韓維他是知道的,皇帝親自拉著手介紹給他的,本來和王安石關係不錯,是皇帝做太時的東宮舊人,本朝著名世家韓家的弟,但是最近幾個月對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滿,寫過不少奏章請朝廷廢除這二法,這奏章石越還讀過——就這麼一個人治下,近在天腳邊的開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這麼多流弊了。他無法想像各路那些想樹立政績阿附新黨的官員治下會是什麼樣。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開封府,這一群人各色混雜,不倫不類的,馬上有人來問那些差役,去拿一個農夫,怎麼拿了三個書生,一個佩刀,兩個牽馬,身份氣度不凡。這開封府的衙役不是個個都不長眼的,否則沒法在開封府混下去,更有一些,當蘇軾做開封府推官時,見過石越的——此時見石越來了,連忙過來獻慇勤:「哎喲,石大人,您老是來會韓大人的吧?您稍等,馬上給您通傳。」又有幾個人過來給石越請安。 石越和桑充國從懷裡各拿出一張名帖,交給一個衙役遞了進去。到了這時,那幾個差人都嚇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麼來頭,連忙顛過來陪罪。 石越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不多時便有韓維出來把他們迎了進去。還沒有說來意,卻見有些家人在收拾東西,石越奇道:「韓大人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國家之幸也。」原來皇帝因為韓維是東宮舊人,一直想讓他去做御史丞,但是韓維卻因為他哥哥韓絳是同書門下平章事,一直力辭。現在韓絳受了處分,他也就沒有理由了,所以以為韓維可能要做御史丞了。 韓維苦笑道:「明賢弟,實不相瞞,我是請郡了。」當時朝廷大臣請求到外地做太守,叫「請郡」,那是體面的退出朝廷的意思。 石越大吃一驚:「這是為何?韓大人聖眷正隆,又是東宮舊人,豈可輕言外任?」 「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隱瞞。我的政見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貪圖富貴之輩,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裡面了。眼不見心不煩吧。」韓維實在有點心灰意懶,「實不相瞞,大人請辭樞密使,陛下有意讓我副之,但是要靠昔日東宮舊恩而富貴,我韓維實在不願意。」 石越早已知道這些古人的脾氣,那是太有原則了,越是君的人越有原則,因此也不好說什麼,只問道:「韓大人外任何處?」 「京西南路,襄州……明來此,一定有事吧?」韓維顯見不想多說。 石越便把緣由說了一回,韓維眉頭微皺:「不瞞明,這事情卻不是我做的,開封府的頊事,大抵是開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還有新法提舉司、司農寺天天壓著,多半是有人想討好宰相吧。」 石越誠懇的說道:「我再愚昧,也知這不是韓大人的意思。邵康節先生對他的門人學生們曾說,新法雖然有不妥之處,但是也不必不做縣官,自己在縣官任上,能寬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來找你,便是這個意思。」 韓維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聽到這句話,韓某終身受益。我離開開封府之前,會親自把這些事情都處理好,不過那個農夫,依例我還得審一下。」 這件事在當時看來只是小事,石越沒多久就忘記了。但是對桑充國和段介來說,卻沒有這麼容易忘記。 石越看來,王安石新法斂財的本質也是被逼出來的,從一個側面正可以反映當時的國家面臨多大的財政危機!王安石甚至窮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掉來增加國庫收入,可見大宋朝實際上有多麼窮了。 但桑充國和段介都想不了這麼遠,他們是標準的儒生,從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虧的事情,他們就會反對。而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傳聞聽說,他們畢竟沒有切膚之痛,但是這一次卻是就發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發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這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特別是桑充國,一想到那個農夫為了避開保甲法,生生截斷自己一根手指,就會氣憤填膺。但不管怎麼說,氣憤歸氣憤,同情歸同情,這種種弊端卻不是那麼容易解除的。特別是王安石變法此時已經基本上改變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財政困局,尤其考慮到這是在西北連年用兵,水旱災害不斷的情況下,這就更堅定王安石本人對變法的信念,客觀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 當石越略帶疲憊的回到家裡時,李丁正急得團團轉,見他回來,連忙跑了過來,「使來了四次,皇上急召公進宮。」 石越大吃一驚,畢竟從來沒有這麼急過,他鎖著眉頭問道:「出什麼事了?」 「大河要決口了!」李丁急道。 石越一聽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也來不及說話,躍上馬催馬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崇政殿,皇帝正和大臣們焦急的商議,王安石正安撫著趙頊:「只要曹村之堤不決,京師不至於有危,皇上不必過於心急。」 彥博出列說道:「請陛下先回宮安撫兩宮太后,這種事情,做臣寧死也不會讓開封城有危。」 石越聽說曹村之堤還沒有決口,心裡稍稍放心,入秋以來,先是永濟一帶決堤,大水淹了幾個縣,然後是兩浙水災,要不是王安石的農田水利法,現在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澶州可以說是開封府的前線,澶州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會淹到開封城下。而曹村是關鍵所在。 卻聽馮京說道:「曹村急報,是前天的事情,鎮寧僉判人在小吳村護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親自主持大局了。報急書是州帥劉渙發出來的,他說他已經不顧禁令,親自帶著廂兵去堵堤了,並且自請處分。」 王安石朗聲說道:「這時候管不了什麼處分不處分,事急從權。當務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馬流星傳報,萬一事有危急,則請皇上和兩宮太后登龍舟以避大水,我輩和開封軍民上城牆,誓保京師之安。」 這時候眾人也不會和王安石扯皮,齊聲稱是。石越也出列,咬著嘴唇說道:「皇上,臣願親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趙頊大喜。 「臣不知治水,於防洪卻略知一二,且程顥原是鎮寧僉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為。」 皇帝正要答應,王雱卻道:「皇上,石大人雖然其心可嘉,卻也沒有這個必要。禁軍已經緊急調動,如果曹村之堤不決,則禁軍足以抵禦;若萬一不幸,則石大人白白送死。臣願皇上為天下愛惜人材。」他說得好聽,其實是不願意石越去立功,他哪裡知道,石越自請去曹村,完全是出於內疚的心理。 對程顥生平還算熟悉的石越,一聽到曹村、小吳村、鎮寧僉判這些名詞,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馬上清晰起來,熙寧四年的這場大水,完全是因為程顥之力,才轉危為安的,因為程顥聽到曹村之危,輕騎一夜從小吳村趕到曹村主持大局,且不顧禁令,和劉渙一起擅自調動廂軍,自己又身先士卒,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時他早已把程顥調到了白水潭,親手打破了歷史的軌跡,如果在這個地方出個差錯,開封城保不保得住還在其次,但是淹死那許多百姓,他一輩也難以心安。 他此時也沒有心情和王雱計較,只是眼巴巴的看著皇帝。趙頊想了想,終於還是覺得王雱說得在理:「卿不必去了,這幾日就陪朕侍讀。」 石越想了想,也無可奈何,只好請求道:「皇上,沈括對水利頗精通,可否讓他協助主持開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請諸位大人切記不可以洩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辦公。如果人心浮動,那就不好辦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馮京難得的一齊向石越投過讚賞的目光。王安石厲聲說道:「官員敢讓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難的,以投敵論處;散佈謠言者,無論官職大小,按叛逆論。」 開封府韓維也早已到場,當下說道:「請皇上放心,臣可以保開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擺置好。 從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氣,又開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發讓人擔心。幾天來書省通宵達旦都有宰相執勤,皇帝一夜三驚,開封府也增加了邏卒,來往的信使不絕於道,石越算是親身體會了古代對於發大水的感受了,特別是渾州決堤的消息傳到京師,更讓人心驚肉跳。 不過頗為諷刺的是,也就是這幾天,大宋的官員們才難得的齊心協力起來。 洪水終於還是沒有能夠衝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們都長舒了一口氣,但是石越一直到月份的平靜生活,隨著這場洪水,亦徹底消失了。 「宣夏國使者覲見——」 因為西夏國的國力並不能夠和大宋長期作戰,雙方交戰,經濟來往被切斷,吃虧的始終是西夏,所以西夏國長期以來的戰略都是以打促談。用局部戰役的勝利,爭取談判桌上的實質性利益。也因此,伴隨著春季的大勝,西夏國的使者來到了京師,「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使者長得很黑,穿著錦袍。石越看過他的資料,知道他叫李泰臣。 繁瑣的禮儀之後,李泰臣很恭敬的遞上國書,這個書省早就看過了,今日不過是一個正式的答覆而已。 西夏國的要求,是請宋朝「歸還」綏州城,恢復通商,西夏照樣對大宋稱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詔書很簡單,也很不耐煩:「前已降詔,更不令交塞門、安遠二砦,綏州亦不給還,今復何議!俟定界畢別進誓表日,頒誓詔,恩賜如舊。」 詔書直接告訴西夏國,綏州不給,少廢話。石越心裡自然這是「王安石內閣」的外交策略,對遼國採守勢,對西夏取攻勢,剛剛任命王韶主持西北軍務,力圖進取,西夏想要和談,還提出領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絕不容忍的。 這個回答李泰臣也早就知道,這次正式的詔見,他不過是想做最後的遊說。「陛下,臣聞國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習《老》,當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還請陛下以仁者之心對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這話便含著威脅之意了。 石越心裡其實挺不屑的,自己的軍隊被人家打得大敗,怎麼威脅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顧左右而它:「陛下,臣這次進貢的物品,頗有一些奇珍異寶,可否讓臣一一給陛下解說,以顯示敝邦君臣的誠心?」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下) (慶祝倭國投降五十週年) 眾人不知這李泰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刻意要求見皇帝,難道是為了來解說貢品的? 趙頊想了想,終不能過份小氣,便點了點頭:「那你就呈上來吧。」 李泰臣給一個副使打了個眼色,那副使便退到殿門,拍了拍手,早有人把禮單呈上來。李泰臣雙手接過,狀似恭敬的念道:「敝國夏主敬呈大宋皇帝貢品:黃金五十斤,白銀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駒十匹,寶刀十把……」 石越一邊聽他念著長長的禮單,一心猜測這個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王雱也是留神傾聽,想瞭解這個李泰臣的用意。 李泰臣念完之後,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方緩緩說道:「這些禮品,大宋是天朝上國,大部分都是有的,唯一幾樣,卻是天朝所無,敝國特產。」 趙頊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這些禮品哪些是大宋沒有的。 王安石出列冷笑道:「我國諸夏之地,哪有什麼沒有的東西。倒要請教使者,哪幾樣東西是我華沒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駒和寶刀。」 滿殿臣除了石越和王雱,無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卻難得的默契,互相對望一眼,心裡儘是警惕。 只聽王安石冷笑道:「這等物什,我天朝應有盡有。」 李泰臣故作驚訝的問道:「哦?敝國所獻良駒和寶刀,只怕和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請教。」 「敝國所獻良駒,日行千里,夜行八里,帶甲作戰,銳不可擋,敝國雖小,亦有帶甲騎士數萬人,人人皆有此良駒,臣在敝國,不曾聞土有之;敝國所獻寶刀,削鐵如泥,鋒利無匹,敝國雖小,亦有持刀之士數十萬,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國,不曾聞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談,形態恭敬,眼裡卻儘是驕傲與不屑。 這些話背後擺明了是威脅,大宋君臣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王雱冷笑道:「使者孤陋少聞,謂國無良馬寶駒,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帶調侃的笑道:「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年未及冠,就欲撫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國,早有聽聞。不過臣所言,卻斷非虛辭,寶刀良駒皆在,盡可一試。」 他既出言有挑戰之意,大宋的君臣們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帶刀侍衛取了西夏進貢的寶刀過來,又有人取了一副盔甲,一個使者在侍衛的監督下接過刀,對著盔甲就是一刀,只見刀鋒掠過,竟然把盔甲給砍成兩半。 頓時大宋君臣鴉雀無聲,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帶刀侍衛哪裡肯服氣,有人便撥出刀來,照著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兩半。這一刀下來,形勢立即逆轉,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洋洋得意。 那李泰臣如何能服氣,走到那個侍衛面前,問道:「可否借刀一觀?」 那侍衛望了皇帝一眼,趙頊心裡高興,便說道:「給他看一下無妨。」他方肯把刀給李泰臣。 李泰臣接來刀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惱他無禮,厲聲喝道:「放肆!」 李泰臣輕輕把刀還給侍衛,向皇帝長揖到地,笑道:「臣剛才失態,還請皇上見諒。只是臣有一事不明,這侍衛所配寶刀,是國所產呢?還是大理進貢?」原來那侍衛的刀,全是從大理進貢來的寶刀。 王雱見李泰臣誇口,他一向長於辯論,當下微微冷笑:「使者休要狂妄,我華仁義之邦,以禮義為先,不比爾等小國,在乎這些奇技淫巧之物。國兵甲精足與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場上自會給你答案。回去告訴你家國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對他,若想要綏州城,盡可派兵來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這番話可以說即是當時大宋的國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強硬主張。 李泰臣嘴唇微嚅,還想要說什麼,王安石怕他又說出什麼沮喪大宋君臣信心的話來,朝贊禮官打了個眼色,勿勿結束了這次接見。 接見結束之後,皇帝留下了石越和王雱談經論典。石越見趙頊眉角之間,隱有一絲憂色,知道他在為剛才的事情擔心,便問道:「陛下可是為剛才之事介懷?」 趙頊歎了氣,「范純仁在朝之時,朕曾問他西北邊事如何,他回說兵甲粗備,城防粗修,朕問他為什麼說是『粗』,他當時說『粗者,不精也』,現在想來,言猶在耳。」皇帝說的范純仁是名相范仲淹之後,為人正直不阿,既批評舊黨也批評新黨,是個直言無諱而頗有見識的人物,也被王安石趕出了朝廷。 王雱聽皇帝說到范純仁,頓生警覺,輕描淡寫的說道:「李泰臣也多有誇張,臣於西北兵事亦頗留心,說西兵人人有那種寶刀,絕無可能。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憂慮。」 自然,說西夏人人有那種寶刀,這種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卒習於戰陣,兵甲較大宋略精良一些,只怕也是不爭的事實。石越因此不置可否的說道:「陛下,前一段時間曹村大水,若非劉渙當機立斷,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後,劉渙僅能功過相抵,此誠讓天下憤不顧身的忠義之士心寒。而范純仁自范相公一代起,對西北兵事便頗有心得,他說的必然不會是假話。臣不似王元澤這麼樂觀,臣以為大宋兵制,也需要變一變了。」 王雱輕笑道:「石明說得不錯,書省久欲行置將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緩。」置將法是新法在軍事上一重要變更,徹底打破了北宋一朝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格局,本來也是新法少有的良法。但是王雱此事提出來,卻是有轉移注意力之嫌的,因為石越所提的兩個問題,置將法都不能解決。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聰穎,對自己又頗有防範之意,也不好多說什麼,乾脆做個順水人情:「置將法確是良法。」心裡想想王雱其實還是自己推薦的,不禁苦笑不已。 趙頊對石越之能頗為信任,現在青苗法在石法推行的三路,基本上沒有什麼怨言傳上來,畢竟政府由大債主變成監督者後,官吏們對付百姓的手段就要少了許多,少一點怨言是正常的。此時聽石越贊成置將法,便不置可否的笑笑:「此事由書省再議,事關重大,是要廷議的。」 石越因說道:「這件事有朝諸位大臣商議,陛下英明,自可擇善而從。臣受陛下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想向陛下討一件差使做。」 趙頊和王雱都吃了一驚,因為石越平時都是不太願意招惹事情的,不是迫不得已,絕不願意擔任什麼差使,這個脾氣趙頊一向深知,不過他對石越格外優容就是了。這時節主動討差使做,王雱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心裡暗暗揣測這個石越想做什麼;皇帝卻高興的問道:「卿想做什麼?朕無有不應。」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都變了一變。 石越笑著謝了恩,說道:「臣想讓陛下給臣一個差使,半年之內可以監管京師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作坊。」 趙頊怔了一下,他沒想到石越要了這麼一個差使,「這有點大材小用吧?」 王雱雖不知道石越想做什麼,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讓石越如意,便也說道:「正是,況且本朝也沒有這個體制。」 石越心裡極想親自瞭解當時的冶煉工藝和兵器製造水平,希望有機會做一番改進,但是他性格有相當謹慎的一面,他可不會想當然的以為自己可以隨便的搞出什麼發明來提高當時的工藝水平,所以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許下諾言,否則萬一失敗,會大大損害自己在皇帝心的印象。因為不能明說,石越便想了個借口,「陛下方留意邊事,做臣的想為陛下分憂,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臣想有機會瞭解一下兵器製造各方面的情弊,將來或能有一得之愚。況且兵者國之大事也,也談不上大材小用。」 石越在皇帝眼裡,是一個大有潛力的人材,聽他這麼想去,加上自己之前也答應了他「無所不應」,便也不再堅持,笑道:「這件事有點麻煩,冶鐵歸虞部管,軍器歸三司胄案管,你就做提舉兵鐵事吧,書省議過即可出差辦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會他們。」 王雱一聽這個名目,連忙說道:「陛下,臣以為提舉兵鐵事這個名份不太妥當,不若叫『權判軍器冶鐵事』。」他說的這個名目有講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權力,而且一個「權」,表明這只是暫時的差遣。 皇帝想了想,笑道:「這個名目太小氣了,就叫提舉虞部胄案事。」 石越連忙謝恩,他知道皇帝也是有玲瓏心的人物,給他這樣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與胄案,他辦起事來,自然更加方便。 對於石越的新任命,在書省並沒有什麼阻力,王安石只要別人不和新法為難,他也就不太會去玩政治手腕。況且他也不覺得石越去管虞部和三司胄案會有什麼不妥之處,當時人說「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這個官職,說白了也不過是一個寺監之職。王安石反倒是欣賞石越找了個這樣的差使來做,實在需要很大的勇氣。他哪裡知道石越根本不懂這些。 得償所願的石越終於有機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坊,只不過一心一意想讓歷史大吃一驚的石越,此時反倒被歷史給驚呆了。 看著那日產一噸鐵的高爐,以及當時最先進的灌鋼法,想要改進大宋鋼鐵工藝的石越猛的被潑了一頭冷水。而管軍器製造的胄案更讓他吃驚,「廣備攻城作坊」屬下,有專門製造火藥、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術更是嚴格保密,連自己要求閱讀,都要經過層層手續審批。 激動不已的石越連忙去看火器成品,發現除了自己平日所知的火箭之外,還有毒藥火球、火炮,甚至還有叫做「霹靂炮」東西,這玩意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對這個新來的上司,也都曾經聽說過,知道是當今皇帝的寵臣,哪有不盡力巴結的道理。看到石越對火器充滿興趣,於是一個個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恐石大人不知道他們各個作坊在火藥製造方面的成績。 石越看看這個,拿拿那個,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東西。他快步走了過去,只見一把長槍上,綁著一個紙筒。那些官吏早就解釋開了:「大人,這個叫火槍。」 「火槍?」石越差點暈倒,火槍是這樣的嗎?他還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槍,居然只是一把長槍上綁一個竹筒。 看到石大人充滿疑問的眼神,作坊的官吏們連忙解釋:「作戰之時,點燃紙筒,就可以噴出火,燒傷敵軍。然後士兵依然可以用這把長槍作戰。」 還真是有創意呀,石越心裡想道。不過我能告訴你們更有創意的東西! 李丁不動聲色的聽完石越對這些火器的描敘,不以為然的說道:「公,戰爭的勝負不是由兵器決定的。」 對於這種至理明言,石越當然不好反駁,不過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點總比武器差一點強。」 然而李丁潑來的冷水,把石越頭天上任的興致全被澆滅了:「打仗其實就是花錢。火藥製作不易,火藥兵器價格高昂,我們大宋現在不能沒有能力大規模生產火藥兵器,也沒有錢大規模裝備火藥兵器。況且,我沒有聽說過依靠使用火藥兵器就可以取勝的事例。從成本來看,不如多造一點弩和箭更實用。」 石越的心一下就沉了下來,對於打仗就花錢這一點,他還是有自己的認識的。特別在古代,想要以戰養戰,那根本不可能。他搓著手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擰緊了眉頭。 侍劍見他這樣,笑道:「公,不用太擔心了。難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勝仗嗎?」 「小孩家懂什麼?」石越朝他揮了揮手,侍劍嘟著嘴站到一邊不敢作聲。 李丁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麼這麼重視火器,「打仗重要的是將領的謀略,和士兵平時的訓練,本朝的兵甲,無論較之夏還是契丹,並不遜色。」他對於遼國,始終不太願意直呼國號。 「關鍵是我們沒有騎兵,養不起騎兵!」石越皺著眉頭說道。 「火器能對抗騎兵?」李丁感到不可思議,當時的火器,還只是戰場上的輔助兵器。 「現在當然不行,不過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說道。 李丁幾乎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把火器改良就可以讓它來對付騎兵?他不禁來了興趣,「請問公,該如何改良法?」 這真是問倒石越了,他還不知道真正的火槍造不造得出來呢,只好故作神秘:「到時候潛光兄就知道了。」 在冶鐵坊和做軍器的東、西作坊呆了一個月的石越,幾乎什麼事都沒有做,除了親自看著工人們開工,就是和官吏們、工人們聊天。幾乎無所不談,一個月的時間裡,石越差不多和幾百個人說過話。對於他拿著大好前程去這些地方無所事事,馮京頗有點不滿,特意透出范鎮,希望老范能勸勸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時候,幾乎接近從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現在桑充國的面前。 「石明,你真是了不起,學院開學忙得一塌糊塗,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閒,現在一切剛剛安排妥當,你就出現了,這實在太過份了吧?」桑充國實在氣得不行,這兩個月把他累得人仰馬翻。 「有長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討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呢。」 「少來這一套,今天晚上,要舊宋門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軒的女孩,張八家雅座……」桑充國決定好好敲一頓竹槓。 「行,行。」石越哪裡敢說半個不字,「現在先讓我見見沈括,還有學格物的學生,行不行?」 桑充國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見他們做什麼?又打什麼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然的出現李丁式的笑容。 當天晚上,石府燈火通明,大擺宴席。石越從產業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許多的僕人,省掉了去張八家包場的開銷,他又直接從張八家、長慶樓借來了廚。而酒則是京師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都是從有名的碧月軒請來的,一個個國色天香,讓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學生,都是第一次來到石府,雖然這宅看起來簡樸,但是門口「御賜石府」四個字,就足以讓他們激動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請到家裡,如果隆重的招待,真是做夢都想不到。 微微有點發胖的沈括坐在挨著石越的位置,瞇著小眼睛暗暗猜測石越的用意。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沈括對於這個道理還是懂。不過自從進入白水潭學院第一天起,自己就已經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繫在石越身上了——實際上也是不得不如此,進了白水潭,就會被人認為是石越一系的,這個他心知肚明,他比不上祖洽可以八面玲瓏,到處討好,王安石也把這個狀元當自己人,石越和他關係也不錯。 不過沈括也並不後悔這個決定,石越前途無量,跟著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卻是他平時所喜歡的算術、物理之類的東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認可,這一點是除了石越別人誰都不能給的。 石越似笑非笑的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不停的敬酒,李丁用一慣的笑容和蔣周說著話,侍劍被安排著專門服侍衛樸這個盲人,桑充國則在招待別的教授…… 看著大家都有點酒酣耳熱了,石越突然拍了拍手。歌妓們聞聲全部退下,便是連僕人也走了個一乾二淨,侍劍離開筵席,帶著幾個桑家過來的家丁去外巡視。 眾人全都愕然看著石越,只見他站起來朗聲說道:「皇上手詔……」 沒有人想到這個時候石越來傳什麼皇上手詔,一下二百多人全跪倒了。屏聲聽石越說道:「詔出入禁侍讀賜金魚袋石越提舉虞部胄案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國監、白水潭學院吏民學員,皆聽調撥,無須請旨。」 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石越笑道:「大家請起。」 「在下奉皇命,提舉虞部、胄案事,正好給了各位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石山長儘管吩咐,我等敢不從命?」有一些激動的學生說話了。 「諸位都是國家棟樑之材,皇上親口答應我,如果諸位能夠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賞,封妻蔭也罷,恩及先人也罷,並不是難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談,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儈的微笑。 沈括微笑著問道:「不知是要我們做什麼事?」他這一句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很簡單,幫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鐵匠、軍器匠一起,提高鋼的產量與質量、降低生產鋼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藥,實現火藥大規模生產,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說的事情其實並不簡單。 「此事並不強迫大家參加,但是凡是參加了研究的,若是洩露機密,特別是火藥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嚴厲的說道。 這二百多學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麼用處,下面立時議論紛紛。 李丁知道石越沒有想到這些人的心理,便補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諸位便都是國家的功臣。」其實這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 對宋代的年輕人來說,擊敗契丹,收復燕雲,是許多人都做過的夢,他這句話的作用,比起爵賞來,要有用得多。因為進入格物院的學生,除開少數家裡不太有錢的外,大部分都是有錢人家的弟,都是出於興趣來學這些,對於爵賞不是說不在乎,但也不會是很在乎。 馬上就有不少學生高聲答應。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衛樸站起來淡然一笑:「兵者凶器也,我不願意研究殺人之術。」 石越見他公開反對,倒也並不生氣,如果科學家變成統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當下誠懇地說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說過,此事絕不強求。」 沈括卻微微笑道:「我是皇上的臣,自然要為皇上分憂,此事我定然參加。」其實對於戰爭器械,沈括一直有著非常大的興趣。 於是那些學生與老師一個個表態,或參加,或不參加。 桑充國忍了半天,終於帶著矛盾的心態開口:「明,你把格物系的學生和老師一下帶走一大半,我以後怎麼開課?」他做為實際上的「常務校長」,不能不為學校的利益考慮。 石越看了一下,有一百來個學生願意加入,自己算是達到目標,便笑道:「無妨,離白水潭學院五里處,將新建一處建築,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這些參加的學生和老師依然在學院上課,不過沒有課的時間則要去研究院,那裡有保密資料,會有禁軍步兵守衛,旁人不得進入。所有進入研究院的人,領八品到七品俸祿。以後想進入研究院的學生,就要經過嚴格的考試才行了。」 桑充國稍稍放心,不過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這麼戲劇化,這件事情肯定會傳揚出去,只怕將來格物院畢業的學生,首選就是想方設法進他那個什麼兵器研究院。桑充國瞧石越是越來越像唐甘南了。 石越卻似乎沒事人一樣,沖眾人笑道:「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大家繼續喝酒,來呀,上歌舞!」 對於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洋洋得意。說服皇帝創辦兵器研究院,從白水潭學院招攬精英,再加上有沈括這樣站在當時科學頂端的人協助,聚集了大宋最優良的鐵匠與兵器工匠,皇帝親口答應的獎賞,隨時可以調用的虞部與胄案的資源,還有皇家圖書館的資料,再加上自己這個來自未來的人在大的發展方向上的提示——雖然自己對煉鐵和造火器一無所知,但是幫助他們少走彎路還是可以的——如果這種狀態下,這些人還研究不出成績來,石越也無可奈何了。總之自己盡力了。 李丁卻沒有石越那樣的盲目樂觀,他皺了皺眉頭,對石越沒有和自己商議微微有點不滿,「公,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內沒有任何成績,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呀。這個研究院是要花掉國庫不少錢,還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職,肯定有人盯著這裡的。」這些話剛才宴會上不能說,現在只有兩人了,他就不吐不快。 石越還真沒有想到這些,他苦笑道:「這個我有點欠考慮了,不過我們可以相信沈括他們的,最多我也多用點心,這是對國家大有好處的事情,我不能太計較個人政治上的得失。」 李丁聽他這麼說,心裡也知道他說的在理,只好勉強接受:「智者先保身後為國,公是大有為之人,有朝一日披麻拜相,再做這些事也不遲。如今之計,只有盡量在一年內做出成績來,這樣壞事就會變成好事。兵器研究院就成為公的重要政績。」 石越其實滿不在乎的,因為他對宋代技術能力的信心,比李丁還要強。 又聽李丁問道:「公是怎麼樣說服王安石從國庫拿錢支持兵器院的研究的?」對於從國庫拿錢出來這樣高難度的動作石越也能完成,李丁深表佩服。 其實王安石對國庫的開銷並不小氣,他的財政政策的特點就是開源而不節流,但是畢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隱隱的對手,特別是王雱對石越頗有戒心,所以李丁還是挺奇怪的。 石越笑道:「從國庫拿錢出來,雖然不是那麼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為難我,兩府三司討論十幾天,朝議又十幾天,搞得沸沸揚揚,幾個月後我也拿不到一分錢。不過這次的錢,卻是皇上的內庫裡出的。」 「啊?」 石越笑了笑,「皇上也和我一樣,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說研究經費可以由我自己想辦法籌集,皇上說那太不成體統,結果他出了這筆錢。國庫出的不過是研究院的俸祿。不過遲早還是要自己想辦法的,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李丁歎了口氣,有點感歎,「皇上還真是明主,一心想著做大有為之事,否則的話這種事情斷難如意。」 這件事說罷,又想起一件事情,因說道:「公,第一期《白水潭學刊》付印了,你看過沒有?」 「哦,有這事?桑長卿怎麼沒和我說?」石越饒有興趣的問道。 「我放了一本在你書房,你看一下,我略略覺得某些地方有點不妥。」李丁隨口說道。 「當然要看,等下叫侍劍送到我臥室。」 石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著第一期《白水潭學刊》,看了一下,明理卷無非是對經義的解釋與闡述,還有一些引經據典來證明自己的《三代之治》是怎麼樣符合聖人經義的,讓石越看得啞然失笑,也有一些是談論歷史事件得失的;而格物卷則多半是一些數學題,還有一些人對自己提出的數學理論的討論與證明,另外少部分則是一些物理試驗與地理地形的分析…… 石越粗粗的隨手翻過,他實在是太累了,看著看著,眼皮開始打架,終於撐不過去,頭一歪就睡著了,手的雜誌掉到了地上。 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劍輕輕走進來,幫石越把被蓋好,撿起地上的雜誌,只見那一頁赫然印著幾個大字:「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虛說以圖治」,那是議論王莽改制的一篇章。他也不以為意,隨手把書收好,吹滅蠟燭,輕輕掩上門回房了。 石越可能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幾乎把《白水潭學刊》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提舉虞部胄案事並不是一個清閒的職位。 三司使因為石越是皇帝的寵臣,也是當今的名臣,因此根本就把胄案之事交給石越處置,他們不想為了這些得罪石越;工部更加不用說了,虞部的事情他們管都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主管更加是事事都要請示石越,把石越忙了個四腳朝天。虞部管的事特別多特別雜,幾乎整個大宋的採礦業和許多的手工業都歸虞部管;而胄案事涉兵事,又是三司的直系下屬機構,石越不想被人看笑話,只好打點精神,好好辦差,好在李丁處置公務來,實在有一手,幫他分擔不少事情。 而籌建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更是忙得一塌糊塗,因為研究院還沒有蓋好,石越就要求沈括把準備進研究院的學生組成幾批,輪流到冶鐵坊和軍器作坊觀摩實習。格物院的房本來就有多,就先騰出一些房,給他們討論學習之用,試驗就只能來冶鐵坊和軍器作坊了。 讓石越略感沮喪的是,才開始的時間裡,這些學生懂的東西比那些工匠少得多。不過他是沒什麼辦法了,關於平爐、鼓風、與國龍骨水車不同的西式水車、車床以及他能瞭解的火藥配方,甚硝化甘油和火棉這種東西,他都告訴沈括和一些比較能幹的工匠了,等到研究院入軌道,沈括就會把這些整理成資料告訴所有的人。他石越唯一能做的,是定下賞格,以上任何發明,只要能過他的認可,發明一項,即賞銀三千兩,替發明者請散官一級。 當石越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管理虞部、胄案事,創辦兵器研究院的時候,絕不曾想到,熙寧四年的冬天,是一個多事的冬天。 三司胄案辦公廳內的火爐很暖和,石越叫了幾個同僚一起圍著火爐取暖,一邊說著朝廷裡的趣談秩事,有個叫沈歸田的小吏非常有趣,搖頭晃腦的把大宋朝的趣聞從太祖開國起一直講到本朝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說什麼呢,這麼開心?」一個叫趙規的小吏從外面走進來,笑著問道。突然發現石越也在,連忙行了一禮。 石越揮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虛,老趙,過來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歸田笑問:「老趙,你到三司部逛了一圈,聽到什麼新聞呀?」 「還真有新聞,國監出事了。」趙規事不關己的說道。 石越聽得一怔,國監能出什麼事? 那些小吏興趣都上來了,有人把趙規拉了過來,幾個人搶著問道:「老趙,說說,國監出什麼事了?不說前幾天皇上還加了他們的錢嗎?一年三千兩呢。」 趙規把手伸到火爐烤了烤手,細裡慢條說道:「方纔聽說的,國監出了一道題目策問王莽、後周變法的事情,有個叫蘇嘉的說了一堆不是,得了個優等。有個叫蘇液的向曾佈告密,說他們非毀時政。護法曾布把國監張璪臭罵了一頓,又告訴王相公。」 石越聽著聽著臉上慢慢凝重起來,因問道:「王相怎麼處置的?」 「拗相公還能怎麼處置?國監所有的學官全部罷免,李定、常秩連夜入國監判監事,陸佃、黎宗孟、濤、曾肇、沈季長這些人當了國監學官。」他們是些小吏,對王安石根本不太在乎,說話也特隨便。 沈歸田聽了笑罵道:「以後王家開會,可以搬到國監開了。」 有人問道:「此話怎講?」石越也是一怔。 沈歸田笑道:「你看看這些人,陸佃是王相公的學生,沈季長是王相公的妹婿,濤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眾人聽得哄堂大笑,眼見他還要說下去,石越連忙咳了一聲,說道:「老沈,這些話不是你應當說的。」 哪知沈歸田根本不在乎,「石大人,俺知道你身處嫌疑之地,不過您也別怕,說王安石壞話的人是我不是你,這裡的同僚,都不是長舌之婦,要是肯拍馬屁,我們也不至於在三司裡面混了這麼久,還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瞞您說,我也是個同進士出身的,同進士那一年是八品,現在還是個八品,若是肯管管這嘴巴,不至於這樣。」 石越聽他搶白,尷尬了半天,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過這世界上盡有軟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學生們。」說著起身走了出去,雖然他挺欣賞沈歸田,但是這個樣他是不能學的。而這個地方也不久待,否則日後難保不傳揚出去,到時候說什麼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譏刺宰相,這多少也是個罪名。 剛出得大門,一股凜烈的寒風迎面而來,似刀一樣刮到他臉上,他想了想剛才趙規所說國監發生的事情,長歎了一口氣。王安石如此容不得異議,只怕這件事只是一個借口,王安石不過是想趁此機會控制國監,讓國監的學員們都接受他變法的思想,為他的新法培養出一大堆官員來罷了。 石越上了馬,一邊走一邊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臉色都白了。他揚起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駕!」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上)01 小不忍則亂大謀。 ——《論語》 石越騎著馬一路緊趕到了白水潭,直闖進桑充國的辦公室,氣喘喘的說道:「長卿,《白水潭學刊》出了幾期了,拿來給我看看,快。」 桑充國看他臉色緊張,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從書架上取出兩本雜誌,交到石越手裡,問道:「怎麼了?明。」 石越也不吭聲,找個角落坐下,就開始讀起雜誌來,把桑充國整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看到石越開始臉色輕鬆,有時候稍稍皺一皺眉毛,有時候搖搖頭又長歎一口氣,有時候又微笑…… 歷史有時候真是極度的諷刺,正當石越在白水潭看《學刊》的時候,王安石也在書房裡拿了一本學刊在讀。《白水潭學刊》賣得很好,大宋東京的讀書人,沒有不買來看的,王安石好歹也是個讀書人。 王安石讀書的速度很快,他一邊翻著一邊指著一篇章對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這篇章,寫得很好,《經世濟用,學以致用》,世俗之見,多以為學經術的人是迂腐之人,不知道學經術正是為了有用於國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材!」 王旁笑道:「父親,這個白水潭的確是人材濟濟。詩社好多社友,都說準備去白水潭讀書。士林裡現在流傳的俗語說,不上白水潭,枉做讀書人。」 王雱卻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弟弟,你怎麼也有那些流俗之見,國監亦不過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太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因笑道:「兄長有所不知,國監的學生,都是因為父輩在朝為官,才有資格入讀,而白水潭,卻是有教無類,父親也常說,賢材多在野,國監其實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還要說話,王安石揮了揮手,說道:「這個你弟弟說得對。」說罷繼續讀下去,突然目光停在一篇章之上,皺著眉毛說道:「這篇章怎麼和孫覺一個調?真是食古不化之輩。」 王雱兄弟湊上去一看,只見標題赫然是《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虛說以圖治》,整篇章譏刺王莽新政,妄改經,言外之意諷刺王安石變法非常明顯。而這句標題,王雱記得很清楚,正是孫覺上表攻擊王安石奏章裡的原話。 王雱因說道:「管得了國監,管不了白水潭嗎?這些傢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要老實一點,聽了他兄長這句話,有點不滿的說道:「這是第一期,還在國監之前,說他們屢教不改有點過了。」 王雱白了弟弟一眼,「你知道什麼?那說不定是蘇嘉受了這篇章的影響呢。」 王安石瞪了他們兄弟一眼,繼續把雜誌翻完,看到那些數學物理論,臉色才慢慢變好。他一向是希望人材多一點「秀才」,少一點書獃的。看來這個白水潭學院,的確還有不少人材。 然而當他拿起第二期《學刊》,才看得幾篇,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書摔到地上,拍案高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連王雱也不知道王安石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他小心的撿起地上的《白水潭學刊》,翻了幾篇,有一篇章的題目跳入眼簾——《免役法與保甲法不合聖人經義芻議》,老大的隸書,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過,後面緊跟著有一篇,《變法為名,聚斂為實——王莽改制與本朝變法之比較》,再翻一篇,《王者以民為本——古今變法小議》,再翻下去,《老——家人之言》,這是譏刺《老》的,誰都知道王安石父推崇老…… 整個《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章在批評新法與王安石,而且全部是借歷史與經義為言,無怪乎王安石要勃然大怒了。 這邊王安石勃然大怒,那邊石越看得手都直發抖,他看著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題目,心裡真是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拚命抑制住自己想要罵人打人的衝動,盡量用壓抑的語氣說道:「這些章的作者是誰?全部給我叫過來,是誰充許發表的,也給我請過來。」 桑充國隱約猜到出什麼事了,也不好多說什麼,吩咐幾個學生去叫人,然後把閒雜人等全部請了出去。這才問道:「明,出什麼事了?」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想要怪他,又不忍心出口,不去怪他,眼見這白水潭幾年的心血,就這麼可能因為一時多言而毀掉,他心裡幾乎在滴血。他拚命克制自己,輕輕的問道:「這些章究竟是怎麼發出去的?」 桑充國看他神態如此嚴肅,勉強笑道:「這幾篇是孫覺和程頤要求發的,按白水潭學院的章程,有他們兩個同意,按例就可以刊發。本來邵先生和程顥都是反對的,不過他們說的道理我們也無法反駁,我們白水潭學院門口的對聯,就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句話也幾乎是我們白水潭的校訓了,而明理院的精神又是『以載道,學以致用』,我見他們說得有理,也沒有反對。」 石越想了想,這個規矩是自己定下的,這些校訓院訓,也是自己定下來的,心裡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言論自由,終要付出代價呀! 不多久孫覺與程頤以及邵康節、程顥等人都來了,那十幾個學生也來了。 石越穩定一下情緒,把國監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人都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孫覺就笑道:「明不必擔心,我一把老骨頭,沒什麼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還要顧忌天下的公論和皇上呢。白水潭是皇上親筆題寫校名的。」 邵康節身體不太好,他有點擔心的看了孫覺一眼,對石越說道:「王介甫準備清洗白水潭了嗎?」 有幾個學生一聽這話,激動的說道:「他憑什麼?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敢清洗學院,我們就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 程頤不置一言,毫不在乎,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理學家,特重氣節名譽,要他赴死,他當吃飯一樣平常。程顥卻有點擔心,他和王安石打過交道,還一度曾經是王安石親近的屬下,對王安石的性格頗瞭解,所以當時他就極度反對發表這些章。 石越瞪了這些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們不知道詆毀朝政是有罪的嗎?還在這裡胡說八道。」 一個叫李治平的學生站了出來,冷笑道:「石山長,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心,我們不會連累學院的。」 一句話把石越氣得不行,桑充國連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平穩下心情,冷冰冰的說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就當禍福與共。況且因言獲罪,也算是一種榮耀。我料定王相公必然會看到這些章,就算他不看,開封府看《白水潭學刊》的人數以萬計,自有小人告訴他。逃是逃不過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寫奏章,向皇上解釋這件事情。孫大人和伊川先生,你們名氣太大,此時又不是官身,諒王介甫也不能拿你們如何。需要顧慮的是這十來個學生,我們當為國家朝廷保護這些年青人。」 程顥點頭讚許,這間就有他不少學生,他亦斷難坐視不管,「明說得不錯,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好怕的,這些學生就很危險了。」 李治平聽石越如此說,慚愧的說道:「石山長,實在對不起。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不願意因此連累師長。」那些學生也一齊哄然稱是。 石越擺擺手,「不必多言,逞血氣之勇,沒什麼好處。長卿,你去把這些學生的檔案銷毀。我估計對這些學生的處份,有功名的會革去功名,不再敘用;沒有功名的刺配都有可能。以後想掙個前途,可就難了。這裡沒有外人,就直說吧,各位可以回家隱姓埋名,等風頭過了,或者有大赦之年,再出來為國效力。如果不願意回家,我給你們安排地方,總之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把前途給毀了。」 桑充國聽得事情居然如此嚴重,他畢竟是沒有經過仕途的年輕人,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因問道:「不過是幾篇章而已,至於如此嗎?」有宋一代,優容士大夫,罵罵宰相,實在不是什麼大罪。 程顥苦笑道:「長卿,明所慮甚是,就照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對國監的處置,剛才你也聽說了,所以老師全部換掉,寫章的蘇嘉也被趕出國監。我們白水潭學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國監的。」 石越又說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今晚你們這些學生來我家裡一趟。」 他也不再多說,上了馬回去找李丁,和他商議怎麼安置這些學生,怎麼樣寫奏章。 石越對王安石的猜測,真是一點也沒有錯。 王雱看著這些章,冷冷的說道:「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冷笑道:「若無石越給他們撐腰,他們斷沒有這個膽。這個石越,仗著皇上的寵信,就敢這樣公開非議朝政,阻礙新法,此時只怕全開封城的讀書人都知道白水潭對新法的詆毀了。」 「依孩兒之計,不若就按律查封白水潭,凡是寫章的作者,全部交開封府治罪,《白水潭學刊》列為**。」王雱一向喜歡強硬手段。 「萬萬不可,父親,哥哥,此事萬萬不可,查封白水潭學院,會導致天下士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學刊》雖然只出兩期,但很多讀書人對他評價甚高,如果列為**,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沒有他哥哥那種驕傲與不能容人的性格,雖然很崇敬父親與哥哥,但是經常與讀書人交往的他,對白水潭的印象也是很好的。 王安石想了想王旁的話,心裡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學院,石越肯定會自己誓不兩立,以石越在士林的聲譽和他在皇上面前所受的寵信,自己除非一舉扳倒石越,否則以後新法的推行,只怕會更加困難。他因說道:「先不管這些,我要先奏章彈劾石越,雱兒,你去找幾個御史,問問他們為什麼坐視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眾而不管。」 王雱急道:「父親,若不同時嚴懲白水潭那些書獃,就難以立威信呀,無威信則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想想也對,便說道:「發票給開封府,把《白水潭學刊》的編者與作者抓起來按律審問就是,這一期的《白水潭學刊》,禁止坊間發行。」 王雱這才領命而去,他剛剛走到後院,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哥哥,且慢。」 他轉身一看,原來是自己最小的妹妹,芳名王倩兒,平時很受父親寵愛的,因笑道:「妹,有什麼事嗎?」 「剛才你和父親在書房說的話,我恰巧全部聽到了。」王倩兒帶點憂慮的說道。 王雱知道自己這個妹頗有政治才華,諸百家無所不覽的,連父親也常常歎惜她可惜是個女兒身,否則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因問道:「哦?」 王倩兒遲疑半天,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哥哥,我覺得你們這些行事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 「哥哥,你不怕人家說這是黨錮之禍嗎?讀書人因言獲罪,靠抓靠殺是鎮壓不了的,他們反而會把這個當成一種榮譽。哥哥熟讀史書,豈不知東漢黨錮之禍?」王倩兒說完之後臉色都有點緊張得發白。 王雱臉色變了變,哼道:「誰敢亂說話!妹,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倩兒急道:「哥哥,我是擔心我們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讀書人呀。」 王雱不以為然的笑道:「哪有變法的人不招人厭的,貴在堅持己見罷了。你放心,我們得罪的,不會是天下的讀書人,只會是天下的書獃。」說罷拔腿就走,留下王倩兒一個人在那裡歎惜。 王安石怒氣沖沖把奏章交到皇帝手裡,趙頊沉著臉看完後遞給馮京和王珪。馮京接過奏章看完又遞給王珪,大殿裡一點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趙頊顯然早有準備,又從御幾上拿了幾本奏章遞給他的宰相們,「這是御史們彈劾石越的表章。」 「這是《白水潭學刊》……想必幾位丞相都看過了。」趙頊冷著個臉,「這是石越謝罪和自辯的折。」 王安石吃了一驚,他想不到石越自辯的折這麼快就遞到了皇帝手,看來石越的確不可小視。 馮京顫微微的把這些東西都看完,心裡直呼痛快,不過臉上卻還要正兒八經的做呆板狀,「陛下,從石越自辯的折來看,這段時間他一直奉聖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這兩處事務繁瑣,眾所周知,對白水潭一時失察,失於管束,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第二層意思是說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此千古未有之德政,學生們年輕氣盛,年少無知,也是正常的,這種鋒芒的確值得讚許,這些人絕非惡意,不過是出於善意而用了錯誤的方法,希望陛下充許他對這些學生加訓誡,以治病救人之心對這些學生,而不要因為他們一時的錯誤加罪,臣以為這一點頗有仁者之心,合乎聖人之意; 第三層意思是如果朝廷不能原諒,他身為白水潭的山長,願意承擔所有的罪名。這一點臣雖然佩服他的擔當,但是卻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可能把別人的罪責加在他身上。」 馮京一心一意想要維護石越,因此對於王安石的控告,他根本提都不提,完全是聽石越一面之辭為他開脫。 趙頊不置可否,看了王珪一眼,「王卿,你的意思呢?」 王珪聽馮京明白偏向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卻是有徹底扳倒石越的意思,自己在兩個勢力之間要明哲保身,就只有平衡了,因說道:「陛下是聖明之主,自有裁決,老臣本不敢置喙。蒙聖上詢問,臣以為王丞相說白水潭學院士誹議時政,的確有罪;而馮丞相說石越斷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會做此輕狂之舉。」 王安石冷笑道:「這些人在公開的書籍誹議朝政,斷不能訓誡了事,否則以後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這件事,那麼不妨讓他和韓維、曾布一起主審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馮京面無表情的說道:「王丞相所言差矣,石越身處嫌疑之地,按例自當迴避,豈可以把國法當兒戲,況且置人於不忠不義之地,也非仁者所為。」 王安石厲聲道:「馮丞相現在知道把國法當兒戲,剛才怎麼又同意石越訓誡之說呢?」 馮京一向辯不過王安石,他也不再做徒勞無功之事,索性自動認輸,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聖王之道待臣,不要以權術待臣,以免讓天下士寒心。」 趙頊冷冷的說道:「你放心,此事不關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這件案,由開封府韓維、知諫院鄧綰、以及曾布一同審理。」鄧綰一路高昇,早就做到了諫院的長官,那彈劾石越的奏折,正是他引薦的御史謝景溫、蔡確的傑作,新黨在御史台的重要人物。 馮京聽了這些人選,心裡暗暗叫苦。幸好石越前幾月力勸皇帝把韓維留在了開封府,他是主審官,還能主持一下正義。不過鄧綰和曾布,就很難說了。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上)02 (一個鬱悶的情人節,把這一節獻給所有愛我的和不愛我的人,也獻給我愛的和我不愛的人們。祝大家快樂。) 韓維坐在廳堂裡慢慢的喝著茶,掩飾著心裡的焦慮。書省下來的命令接二連三,要開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親自把這些事給壓了下來,但是這事只能拖得一時,拖不得一世。 心腹的家丁早就跑到石府去報訊了,石越帶來的口訊是希望他拖一時算一時。然而終於拖不多久,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知道書省又有人來催他了。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來的人竟然是當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面前最紅的兩個人:鄧綰和曾布。兩人神態各異,鄧綰春風得意,精神抖擻;曾布猶猶豫豫,心不在焉。韓維心裡雪亮,這是皇上讓來一起辦案的,畢竟這事情重大,白水潭是天下人望所集,多少著名的人物在那裡,皇帝也會感到棘手,加上石越和王安石這兩個皇帝眼裡的重臣牽涉其,這件案的關鍵是,是揣測皇帝的意思,還要把章做得漂亮,讓王安石和石越都無話可說。 但皇帝把鄧綰和曾布派來,又有何用意呢?兩人都是王安石的親信,稍有區別的是,曾布這個新法的護法羅漢,和石越關係也相當不錯。難怪曾布要這麼心神不寧了,他也的確難處。 韓維看到鄧、曾二人走近,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冷笑。韓家是名門望族,曾布家裡還好,他哥哥曾鞏頗有名望,而鄧綰在他眼裡,是個十足的暴發戶,無恥的小人。然而表面上,他卻顯得非常的熱情:「鄧大人、曾大人,來我這小小開封府,不知有何貴幹?」 鄧綰嘻笑道:「韓大人,我二人奉聖旨,來協助你一起辦理白水潭的案。」 曾布拱了拱手,苦笑一聲,這個差使他實在不想幹。 韓維滿臉堆笑,「有二位大人相助,在下可就輕鬆不少了。」 鄧綰笑道:「這是天關心的案,做臣敢不盡心盡力,人犯可曾提到?」 韓維心裡暗暗啐了一口,臉上卻笑道:「先喝杯茶再談公事不遲。」 鄧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這等事耽擱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韓維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幾個酸秀才,能跑到哪裡去?」 曾布也是個聰明人,他心裡一琢磨,便知道韓維的用意,因笑道:「老鄧,韓大人說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但是他既然知道了,鄧綰又豈有不知道的道理?鄧綰一心想把這個案辦漂亮了,進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視,皇帝的賞識,御史丞楊繪得罪王安石被罷,現在御史丞這個位置還空著呢,他鄧綰正想坐一坐。 但他也不想得罪韓維了,畢竟韓家不是一般的家族,勢力根深蒂固。他眼珠一轉,半開玩笑的說道:「既如此,曾兄和韓大人先喝茶,我是忙碌的命,就讓我點了人去抓人吧。」他認準了王安石這棵大樹,就不怕得罪石越。 韓維和曾布對望一眼,心裡問候了鄧綰他祖先不知多麼次,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著鄧綰一起點了人往白水潭開去。畢竟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抓人的話,否則這事好說不好聽。 鄧綰騎在一匹大白馬上,不時的和韓維、曾布評點一下白水潭周邊的風光,和韓維、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去白水潭,這裡的水泥路、紅磚瓦房,都是他以前沒有見過,誇上幾句也很正常。只是他這個人在韓維、曾布眼裡顯得實在太噁心,韓維故意不理他,只顧著和曾布說話,把他涼到一邊。不過鄧綰也真夠臉皮厚,他也毫不在意,依然是騎在馬上搖頭晃腦。 不多久到山門之前,鄧綰坐在馬上,看著石坊上的對聯,指手劃腳的說道,「什麼事事關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不懂,石越還是治《論語》的,連這都不懂。」 韓維冷笑道:「看來鄧大人對《論語》頗有心得?」 鄧綰嘻笑道:「不敢當。」 韓維見他如此無恥,不免哂道:「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知何解?鄧大人想必有以教我。」這也是《論語》裡的話,他這是罵鄧綰大言不慚。 鄧綰主知肚明,心裡雖然恨得牙庠庠,卻打聽主意暫時不和韓維計較。只要自己將來做到御史丞,糾繩百官,再和你韓維算賬不遲。因此他便嘻笑著顧左右而它。 曾布聽韓維奚落鄧綰,心裡也委實痛快。但他和鄧綰始終都新黨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顯。便忍住笑縱馬上前說道:「這是皇上親筆手書的院名,我們騎著馬進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馬吧。」這是隱晦的提醒鄧綰不要太猖狂了,白水潭學院也是有來頭的。 韓維和鄧綰答應了,便下了馬轉十三彎的往白水潭學院走去。到了主樓,聽到消息的桑充國早就迎了出來,抱拳問道:「韓大人、曾大人,不知來此有何貴幹?在下未能遠迎,伏乞恕罪。」他不認識鄧綰,也就沒有打招呼。 韓維勉強笑道:「桑公,奉皇命公幹,請《白水潭學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編者隨本官去一趟開封府。這位是知諫院鄧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協助本官辦理此案。」 桑充國一聽是鄧綰,那鄙視勁就來,當下輕描淡寫的拱拱手,漫聲招呼:「鄧大人。」他根本看不起這種小人。、鄧綰臉色一下難看起來,心裡恨聲罵道:「你一個布衣竟敢如此輕視我,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別以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 心裡如此想,嘴上就冷冷的「哼」了一聲,公事公辦的說道:「桑公,不必多禮,把這些人給本官請出來吧。若讓衙役進去抓人,弄得雞飛狗跳,於石大人臉上不好看。」 桑充國乾笑道:「好的。」接過韓維手的名單,喊道:「段介,來,去把這些同學給找來。」段介早就應聲而至。 鄧綰打著官腔說道:「慢——,讓幾個衙役跟著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過來。」 桑充國心裡暗罵一聲,口裡卻答應道:「鄧大人所慮甚是。外邊風大,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鄧綰冷言道:「不必了,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不多久功夫,段介就帶著幾個衙役回來了,他故作納悶的說道:「桑教授,這名單的學生,不知為何,一個都不曾在學校。」 桑充國裝得大吃一驚,「什麼?他們跑哪去了?」 「聽他們的同學說,前天晚上他們就收拾行裝,說要回家探親,昨天就突然都不見了。」段介演起戲來還是挺有天賦的。 那韓維和曾布聞言悄悄出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不少。鄧綰卻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桑公,得罪了,來人啊,給我搜校。」 那些衙役早就哄然答應,卻聽韓維厲聲喝道:「慢!」 鄧綰轉身問道:「韓大人,有何指教?」 韓維也不理他,冷笑著對那些衙役說道:「白水潭是皇上親口嘉許的學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讀書種,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個傢伙要敢魯莽從事,把學院搞得一塌糊塗,本府饒不了他。」 那些衙役算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差使,不過心裡都明白自己的頂頭上司是什麼意思了,一齊再次答應,方去搜校。但他們哪裡敢認真搜,草草走過就是完成任務,一個個生怕被自己給搜到了,將來韓大人給自己穿小鞋。然而就是如此,也把全校的師生都給驚動了,幾千學開始交頭接耳打聽出了什麼事情…… 鄧綰聽到那些衙役回報,心裡也知道要抓到那些學生是不可能了。但他如何肯善罷干休,他冷著臉對桑充國說道:「桑公,既然找不到學生,就辛苦你把學生的檔案交給我吧。」 桑充國苦笑道:「鄧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學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學的,學院當時事務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給他們編檔案。」 鄧綰聽得大怒:「分明是狡辯,桑充國,你要知道袒護犯人,與犯者同罪!」 桑充國也來了脾氣,冷笑道:「鄧大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沒有證據的話不要亂說。」 鄧綰聽桑充國竟然敢頂撞自己,真是怒從心邊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厲聲喝道:「來呀,既然學生跑了,把列在名單的編者給抓回去,還有這個桑充國,他是主編,便是主謀,斷然脫不了干係,給我抓起來。」 韓維和曾布都料不鄧綰竟然如此行事,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臉,須知這樣做,是往死裡得罪了石越。他們也不敢作聲,冷眼看著鄧綰行事。 桑充國冷笑一聲,「請便。」 但那段介如何肯答應,見居然有人敢來抓桑充國,刷的把刀給拔了出來,厲聲喝道:「誰敢動桑教授,我的刀不認識人。」那些圍觀的學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要抓桑充國,也一個個動了義憤,起了敵愾之心,紛紛咒罵,有人就上來和鄧綰講理。 鄧綰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把案辦成鐵案,將來和石越就沒有完,只要辦好了這樁案,王安石自然會保自己陞官。主意打定,他咬牙喝道:「果真是目無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來呀,一起拿下,如果抵抗,就地格殺。」 韓維和曾布也不曾想到白水潭學院居然有學生敢持刀拒捕,生怕把事實鬧得不可收拾,自己也脫不了責任。連忙喝道:「大膽,你快把刀放下,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桑充國也不曾段介會如此大膽,他這一持刀拒捕,性質都會變了,因此也喝道:「段介,把刀放下。」 段介看到這情勢,也知道自己剛才實在是一時衝動,但心裡那郁氣卻也難受,真恨不得和這些官兵大殺一場,此時聽桑充國之言,也不敢不聽,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怒目瞪著鄧綰。那些衙役見他把刀放下,便一起湧了過去,把桑充國和段介全給綁了起來。 鄧綰看著被綁的二人,冷笑一聲,又說道:「明理卷編者還有不少人呢,把這些人都給請出來。」 那程頤等人聽到風聲,早就過來了,正好聽到鄧綰這句話,程頤冷笑道:「那些章都是我編審通過的,不關旁人之事。程某在此處,大人不必費心去找了。」 鄧綰不認識程頤,而程頤當時也不是做過官的,鄧綰更不在乎,當下冷著面說道:「好,識時務就好。」 孫覺見鄧綰如此猖狂,氣得直發抖,因冷笑道:「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老朽孫覺,這件事我也有份。你就一併抓走吧。」 鄧綰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孫覺的大名,但此時勢成騎虎,他也顧不得太多,便說道:「孫大人,得罪了,給孫大人一匹馬,也請回開封府。」 那程顥、邵康節等人都忍不住要出來一起去開封府,得勢便猖狂的小人他們見過不少,哪裡會因此害怕。正要挺身而出,忽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袖,回頭一看,卻是李丁。李丁低聲說道:「石公在胄案聽到消息,已經向這邊趕了。我先過來,幾個先生不要衝動,有石公在,桑公他們不會有事的。白水潭還要幾位先生主持大局呢。」 那韓維和曾布見鄧綰鬧得太過份了,連孫覺也敢抓,真是瘋了一樣。韓維哼了一聲,「鄧大人,抓夠了吧?抓夠了打道回府吧。」語氣已經很不客氣。 鄧綰心知此事的主審官還是韓維,他不好駁他的面,「那就依韓大人,回府吧。這跑掉的十三名書生,終究要落到桑充國頭上找出來的。先回府再說……」 然而要走卻沒有那麼容易了,白水潭學院幾千學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聽說官府無緣無故來搜校,抓走桑充國等三名教授和段介一名學生,如何肯善罷干休?桑充國平時代替石越主持校務,他年紀輕,又講義氣,學生們有什麼困難,他知道沒有不幫助的,和學生們也大多意氣相投,名為師生,實為兄弟,在白水潭的威信可能比石越還要高,而程頤和孫覺也各有一群景仰他們的學生,此時聽到他們被抓走,簡直就是在白水潭捅了馬蜂窩。 數千名學生互相傳遞消息,素有打架傳統的明理院學生,還拿了簡便的武器——包、饅頭、彈弓之類,把白水潭學院主樓到校門一段地方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那些白水潭的鄉民,聽到桑充國被抓,也全部趕來了,鄉民一般很樸實,反正桑充國平日對他們很好,他們的生活現在過這麼好,也是因為石越和桑充國,這些老百姓最知道知恩圖報了,這時候在他們看來,桑充國肯定是被冤枉的,哪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鄧綰壓根沒有想到會碰上這樣的陣勢,幾千人圍著他們大喊:「為什麼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不許冤枉好人……」「憑什麼抓孫教授和程教授?」有些知道鄧綰底細的,便大喊:「鄧綰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快點放了桑公。」 鄧綰見到這陣勢,又是氣又是怕,心裡忍不住發慌,一個勁的說道:「反了,反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韓維和曾布也沒曾想過鄧綰這樣行事犯了眾怒,但是說要放了桑充國,那也是萬萬不能了。除非鄧綰要放,否則他們不會開這個口,要不然,回去被鄧綰參一本,他們就麻煩大了。韓維心裡暗罵,你惹出來的事,關我屁事?我就等著回家寫奏章,把今天的事情如實向皇上反映,你等著我的彈劾吧。 曾布也不聞不問,就當沒有聽見,反正這些人的矛頭又不是對著我曾布。你鄧綰剛才多威風呀?現在你繼續威風呀。 鄧綰也不是全無能力之輩,否則不會被王安石賞識,他心裡雖然有點慌,但也知道韓維和曾布此時是指望不上了,這兩人等著看自己笑話呢。 他也真的有幾分急智,馬上就想到事情的關鍵,驅馬到了桑充國面前,冷冷的說道:「桑充國,你是想指使這些學生謀反嗎?」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中) 桑充國冷冷的看了鄧綰一眼,突然笑道:「本來只聽說鄧大人喜歡當好官,無恥少廉,沒想到血口噴人也是一把好手。」 鄧綰心裡恨極,但此時卻不願意把矛盾激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只有把桑充國的辱罵當做耳邊風,冷冷的說道:「桑充國,白水潭學生聚眾襲擊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麼?你現在把他們給彈壓住,本官就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到時候你們桑家滿門,都難逃一死。」 他說的也不全是恐嚇之語,如果雙方發生流血衝突,那麼白水潭學生造反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只不過他鄧綰處置失當,激起民變,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罷官流放的命運。不過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壞的狀況,估計他也等不到罷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要命喪白水潭,他鄧綰大好前程,可不願意在這裡掛了賬。 桑充國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把這些大宋的未來精英推向萬劫不復的地步。當下冷笑道:「鄧大人,你讓我這個樣去說服學生,只怕適得其反。」 鄧綰把手一揮,「給他鬆綁!」 有衙役上來給桑充國鬆了綁,桑充國輕蔑的看了鄧綰一眼,走到那些學生面前,高聲說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全部給我回去,照常上課,當今聖天在上,幾個奸小陷害不了我們。全部給我回去!這樣圍成一堆,成何體統?」 程顥等人也開始在學生做工作,勸說學生回去。但是學生們動都不動,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們不回去!」 桑充國聽到這個聲音,怒聲吼道:「袁景,你好大膽,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還有沒有校規了?連師長的話也敢不聽?全部給我回去,你們想要天下人說白水潭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嗎?」 那人立即不做聲了,眾人見桑充國發怒,也沒有人敢做聲。但就是不肯走,任憑程顥等老師把舌頭勸爛,大家連腳步都不肯動一下。桑充國知道這些學生都是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熱血重義之時,自己斷難勸動。便轉身對鄧綰說道:「鄧大人,我們走吧,你押著我走在前面,沒有人敢阻攔的。」 鄧綰冷笑道:「但願如此,走!」 當下鄧綰帶著兩個學生押著桑充國走在隊伍的前面,往開封城走去。桑充國所到之處,那些學生也不敢阻擋,勉強讓開一條路來,但是隊伍後面,幾千人卻是緊緊的跟著不放。韓維感慨的和曾布對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這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裡把鄧綰他們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待隊伍走到白水潭山門的時候,有感情脆弱一點的學生忍不住痛聲大哭,本來就挺悲憤傷感的情緒突然爆發,引得許多人縱聲大哭,有些人更是指著鄧綰破口大罵。 程頤聽得這些哭聲,心裡很不耐煩,忍不住厲聲喝道:「哭什麼哭,七尺男兒,像個女人似的。」 桑充國強忍住心裡的悲憤,也停下來朝學生們高聲喝道:「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有什麼好哭的?當年東漢太學生為奸人所害,或殺或逐,你們聽說誰哭過嗎?給我振作一點,別丟我們白水潭學院的臉。」 有幾個學生聽到程頤和桑充國的訓斥,便止住了淚,高聲說道:「諸位,桑教授說得對,大家都不要哭。難道大宋會沒有王法嗎?有什麼好哭的?」 桑充國見眾人漸漸止住哭聲,便對程顥說道:「程先生,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給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學生敢踏出這山門一步,你就把他給開除了,以後永遠也不要進這白水潭學院之門。」 程顥擠出一絲笑答說道:「長卿放心,天聖明,又有石公在朝,你們定不會有事。長卿此去,比得上東漢范滂,從今日起長卿名動天下,可惜我沒有這個資格去坐開封府的大牢。」 鄧綰等人押著桑充國等人回到開封府之時,石越早就騎馬在開封府衙門之前等著了。他聽到消息便知道來不及趕回白水潭,乾脆直接來開封府聽消息。遠遠看著鄧綰等人押著一行人過來,竟然發現桑充國和段介也在其,當時就怔住了。程頤和孫覺惹上關係,這是早在意料之的,以二人的名頭,王安石也不能把他們如何,但是桑充國和段介就不同了,桑充國不過一個布衣,段介也不過是一個舉,他們扯進來,麻煩就大了。 眼見著鄧綰等人走了近來,石越沉著臉把手一舉,厲聲說道:「韓大人、曾大人、鄧大人,久違了。」 幾個人早就看見石越了,韓維和曾佈滿臉尷尬,鄧綰卻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嘻嘻的說道:「石大人,久違了。」 石越陰沉著臉狠毒的盯了鄧綰一眼,獰笑道:「鄧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國犯了什麼罪?我這個學生段介又犯了哪一條,你把他們抓到開封府來?」 鄧綰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們也是奉旨辦事。白水潭學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懷疑桑充國便是主謀。這個段介,持兵器拒捕,辱罵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輕。怎麼,石大人有什麼指教嗎?」 石越陰著臉看了鄧綰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鄧大人,我看你搞錯了,這白水潭的山長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國。要抓主謀,我石某人便在此處,怎麼不來抓我?」 鄧綰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說笑了,皇上親口說此事不關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個膽,也不敢抓你。這桑充國卻是《白水潭學刊》的主編,平日也是桑充國替石大人主持校務,他是逃不了主謀之罪的。」 石越一時辭拙,他知道再糾纏下去難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對鄧綰笑道:「鄧大人,看來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親近。下官祝你官運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為臣,定有再會之日。告辭了!」也不和韓維、曾布打招呼,拍馬便走。 韓維和曾布都知道鄧綰這次是把石越往死裡給得罪了,他日鄧綰有什麼把柄落到石越手裡,下場必定好不到哪去。兩人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憐憫起鄧綰起來。 當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時,幾個白水潭的鄉民一看到他,便圍了上來,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可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撫住這些人,進了白水潭,卻吃驚的發現學院裡的道路草坪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是樹倒猢猻散了吧?」 到了主樓,才發現李丁在等他,石越疑惑的問道:「潛光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學生們都聚集在講演堂……」李丁一邊苦笑著向石越說明事情經過,一邊陪著他走向講演堂。 此時的講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學生。二年級的學生自動按系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級的學生則按班級聚集著,沈括也已經趕來,和程顥、邵康節等人一起維持秩序,控制學生的情緒。 顯然這個時候學生們已經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個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揮著拳頭高聲說道:「諸位,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孫教授何罪?段介何罪?十三同學何罪?我們不過是探討經義,講了一些真話,奸黨小人就要從構陷!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秦政無道,偶語詩書者棄市,東漢昏暗,太學生議政有罪!這種事情竟然復見於今日!東漢之時黨錮之禍,太學生以赴死為榮,皇甫嵩身為將軍,因為沒有逮捕入獄,引以為恥,上書自請下獄。我輩不才,也不願意落古人之後。若是議政有罪,我張淳願效古人之風,與諸師長同窗同罪。哪位願與我同往,叩闕上書?」 「張淳兄,我當與你同往。」 「張淳,我也與你一起去!」 …… 響應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厲聲說道:「張淳之說,雖然重義輕生,但今世不比東漢,皇上聖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願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為桑教授擊鼓鳴冤!哪位同學願與我聯署同往?」 「袁景說得有理,我等願往。」 「不錯,我便不信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這又是另一種想法的人。 還有一些學生則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說道:「師有事,弟服其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師長有難,我們應當上書闕下,請把師長的罪過讓我們來替代,請皇上成全我們的孝心。這才是正理。至於是非黑白,上有聖明天,下有石山長,我們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諸師長於不忠不義之。」 「不錯,這才是正理。」 「我們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靜悄悄的不作聲,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則是純粹的好學生,對沈括、程顥等人十分信賴,有些則是盼望石越回來主持大局…… 當石越走到講演堂的時候,那些準備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的人正開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來,立時高聲喊道:「石山長回來了,石山長回來了。」沈括和程顥聽到這個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著臉問袁景等人:「你們準備去哪裡?」 袁景是格物院的學生,平時對石越的學說最為敬服,見石越問他,便滿含期待的說道:「學生準備去登聞鼓院上書,為桑教授鳴冤。」 「桑教授不過是被開封府抓去,尚未審判定案,有何冤可訴?」石越冷冷的問道。 這一盆涼水澆下來,袁景等人訥訥不言。好一會才有人說道:「以鄧綰那種小人,定會構諂成罪。我們去登聞鼓院,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清議如何?」 「是清議還是朋黨?」石越厲聲喝道,「你們還要授人以口實嗎?我們白水潭的學生去上書,正好給奸人機會污陷。」 「石山長,君無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氣的頂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構陷你,要的只是一個口實,他管你君有沒有朋?」他自覺自己語氣有點過重,又放緩語氣說道:「還有誰想上書的?」 張淳站出來說道:「回山長,學生也是想上書的。」 「哦,你想做什麼?不會也是想去登聞鼓院吧?」 「學生是想叩闕,請與諸師長同學同罪。」張淳昂然說道。 「同罪,諸師長和同學有何罪可言?」 「正因為他們無罪,無罪而受罪責,特別是因為議論時政與經義而受罪責,是讀書人最大的榮耀,所以我們願意與諸師長同學同罪。我當上書朝廷,若認為我師長同學無罪,便請放他們回來;若認為他們有罪,那麼我們願意與之同罪。」 石越一時感覺到他的主張不太好駁斥,便問道:「你這是學東漢人之風骨了?」 「正是。」 「那麼東漢黨錮之禍,如你這樣做之後,被關押的人有沒有放出來呢?」 「……」 「因為黨錮之禍,東漢終於元氣大傷,終至於亡國。這種逞一時之意氣的作法,為什麼還要學?你們這樣做,只能給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構陷我們是朋黨,最終損害的,是大宋的元氣。」 「……」 「桑教授說過,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門一步的學生,以後就永遠也不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了。你們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學生好弟,就正常上課。這件事情,我自然會有應對之策的。」 雖然石越暫時壓制住了白水潭學院學生們的情緒,但是他所說的「應對之策」,卻是連自己心裡也沒有譜。 開封府上,鄧綰用盡心機,要桑充國招出那十三個學生的下落,並且想要他承認那些章是有意攻擊王安石的。他從章尋找蛛絲馬跡,斷章取義,橫加指責。而桑充國和程頤、孫覺又豈是吃素的?特別是程頤和孫覺,學問尚在鄧綰之上,幾次把鄧綰駁得啞口無言。偏偏韓維和曾布審問的時候什麼事也不管,對孫覺和程頤更是禮數周詳,公堂上給他們按排了座位,倒把開封府變成了辯論堂。鄧綰若想對桑充國用刑,韓維和曾布未免就要皺起眉毛反對,把鄧綰氣得幾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則是雪片般的本章遞進了書省。馮京和王安石各執一辭,趙頊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乾脆把所有關於此事的本章全部擱置起來,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內,已經是寫了十二封奏折遞進大內了,「桑充國與臣,蓋兄弟之情,今無罪入獄,臣實惶懼。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釋桑充國之獄,臣當奉還所有封賜,從此不敢再言時政,退歸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當一身當之,亦與桑充國無干……」石越仔細的再讀了一遍剛寫的奏折,招呼道:「侍劍,備馬。」 侍劍牽了馬過來,有點擔心的問道:「公,你還是坐車吧?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說道。這幾天他根本沒有辦法睡著,他根本沒有料得鄧綰竟然是存心要把這件事辦成大獄,結果把桑充國也牽連入獄了。當時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場,鄧綰斷不敢抓桑充國。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時,桑夫人當場暈倒,桑梓兒含著淚水求自己救桑充國的情景,就更加難受了。來到這個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的,此時卻是自己間接害得桑充國入獄。他記得自己親口答應桑俞楚:「伯父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讓長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諾,究竟能不能兌現呢?石越現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面對桑氏夫婦和桑梓兒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裡就會有一種犯罪感。 這兩天連皇帝也躲著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傳話給自己,說皇帝這幾天心神不寧,連王安石都不願意見,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會把王安石留下來說一會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事情應當還是有可為吧? 坐在馬上胡思亂想,到了東華門,遞了牌請見。便走到一棵槐樹下等候。過一會,見有一個年輕人穿著常服下了馬往裡面走去,石越看此人氣度不凡,心裡有幾分奇怪,大宋的年輕官吏,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應當沒有別人可以這麼隨便出入禁,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不過此時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又過了好一會,石越漸漸失望,以為趙頊又是不會見自己了,正心煩意亂之間,卻見李向安屁顛屁顛跑了過來,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見。」 石越當真是喜出望外,連忙對李向安笑道:「老李,這次多虧你了。」 李向安連連揮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實話說,這次多虧了昌王千歲。」 「昌王?」石越奇道,昌王趙顥,是趙頊一母所生的親弟弟,平日裡最喜歡讀書,趙頊只要看到有什麼新奇的圖書和物品,必定馬上告訴趙顥。在諸王之,是最得寵的一位,和趙頊關係非常好。但是趙顥平時絕不結交外官,做人相當的謹慎,自己這麼紅的一個人,竟然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怎麼會在皇帝面前給自己講好話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歲他老人家。」李向安一邊走一邊白乎:「王安國從西京國監回來,帶了幾本書獻給皇上,皇上便召昌王千歲來看。昌王剛一進門,就對皇上說,剛才看到有個佩金魚袋的年輕人在外面,想是聞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麼把他晾在外面了?又在皇上面前說了不少好話,皇上終是個明君,自然醒悟過來了。」 石越這才知道剛才進去的,原來是當今皇帝趙頊的親弟弟昌王趙顥,想到二人素不相識,昌王居然幫自己說話,心裡頗有點感動,一面笑道對李向安道:「老李,難為你告訴我這麼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裡話,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終於見了趙頊,石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帶點硬咽的叩了個頭,說道:「陛下……」 趙頊見他這樣,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帶著幾分不忍的親自把石越扶了起來,笑道:「石卿,先不要說他事,朕給你介紹,這位是御弟昌王,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國,和你一樣,是賜進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趙顥和王安國一一見禮。趙顥笑道:「石變之名,聞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趙頊笑道:「這個皇弟就有所不知了,王卿的侄,王丞相之王雱雖然較石卿尚有不如,但是也是難得的才俊之士。」 趙顥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是他也不會和這個皇兄去爭辯什麼,「那就真要恭喜皇兄,這是我大宋之福呀。」 王安國卻正顏說道:「陛下,我那個侄兒,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萬一。」 「哦?」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王安國會幫外人說話,就算自謙,也不至於如此貶低自己的侄。 王安國又說道:「我那個侄,人雖聰明,但眼高於頂,無容人之量,氣度略嫌狹小,若是做個諫官御史,則是人盡其材。而石大人胸襟氣度,學識才華,有宰相之度。二人實不可同日而語。」 趙頊萬不料不得他這麼說,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安國一眼,他也不想糾纏於這個話題,便笑道:「王卿此來,路上有何見聞?」 王安國突然頓首說道:「臣此來,知大宋有亡國之危。」 趙頊聽他如此危言聳聽,正容問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東漢桓靈之事,黨錮之禍,復見於今日,不是亡國之兆又是什麼?」 趙頊沉了臉問道:「何謂黨錮之禍?朕豈東漢昏庸之主?」 「臣觀鄧綰治獄,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議政,縱有不妥,亦非大罪,訓誡足矣。現在鄧綰竟然逮捕桑充國、程頤、孫覺及舉人段介入獄,臣不知道這四人有什麼罪?程頤、孫覺門人學生數百,聚集在開封府之外,乞以身代。這不是東漢末年之事嗎?臣聽說白水潭學生本來也想叩闕,卻受阻於石大人……」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繼續說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從來沒有因為議政而加罪於大臣,這學校的學生,實是未來之大臣,他們議論時政,可以培養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如今竟然橫加罪責,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為這種事情,正是東漢亡國的原因。」 趙頊想了想,覺得王安國說得也有理,便說道:「你說得雖然不錯,但是沒有定案,現在下結論,似乎早了一點。」 其實趙頊本人是無可無不可,只不過這件事不給王安石一個交待,王安石斷不能答應。而鄧綰這個傢伙卻一頓亂搞,讓自己變得沒有辦法給石越一個交待,他也挺煩惱的。但是騎虎難下,如果沒有定案就虎頭蛇尾,不說王安石要和自己鬧多少彆扭,就是讓天下人笑話,也太不成體統。他一心想要變法,而變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是最重要的。 王安國聽皇帝如此說,便說道:「既然陛下明白,就請先下旨放了孫覺吧。孫覺是朝廷大臣,無罪而被關在開封府,實在不成體統。另外,亦請皇上下命韓維限期定案,派人溫言遣散聚集在開封府外的孫、程弟。」 石越見王安國如此仗義直言,當下也說道:「臣身處嫌疑,本不合多說什麼,臣只求皇上許臣致仕。」 趙顥是外藩,皇帝不問,對於朝政他就不會發表意見,此時聽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點不倫不類,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趙頊擺擺手,說道:「王卿所說的,照準。石卿說什麼致仕,自然不許。你能阻止白水潭學生叩闕,頗識大體,朕很欣賞。現在是大有為之時,朕還要你輔佐朕成為一代明君,你豈可因為一點小事就棄官而去?先辦好你胄案虞部的差使。昌王一向很欣賞你的,有時間你們多親近親近。」 石越硬咽道:「兄弟骨肉下獄,臣方寸已亂,如何能夠視事?」 王安國聞言,溫聲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處事,當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壞國事,變非人臣之道。」他這話半為勸石越,半為向皇帝表明心跡。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王安石對他和王安禮,算是半父半兄,但是最後這兩個弟弟都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王安禮還比較溫和,而王安國卻是敢直言無諱的。 趙顥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向趙頊長揖賀道:「皇兄得人若此,實大宋之福也。」 終於看到了事情有向良性發展可能的石越,興沖沖的連家也沒有回,直接去了桑府報訊,他實在太想給桑夫人和桑梓兒一個好消息了。 桑夫人聽石越把事情說完,疑惑的問道:「限期定案是什麼意思?如果長卿定了罪怎麼辦呀?」桑梓兒顯然也不明白這之後的玄機,瞪大眼睛望著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釋放孫覺,連孫覺都已不問,長卿更加談不上有什麼罪責可言了。況且韓維是個好官,不會胡亂定案,既然時間不夠,長卿多半是要以證據不足釋放的。」 桑夫人還是有點擔心,歎道:「要是包大人還在開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們也不用擔心長卿會被冤枉。」其時包拯死去不過十餘年,百姓對包大人都非常的懷念。連夷人歸附,皇帝賜姓,夷人都說聽說包大人是個好官,希望皇帝能賜他們姓包。桑夫人對韓維不夠信任,也是題應有之義。 桑俞楚嚴肅的刀削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夫人又瞎說什麼,明都說沒事了,肯定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就等著長卿回來。」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兒入獄,你自然是一點都不擔心,沒見過你這樣做爹的。我就這麼一個兒,他一天不回到家裡,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國寺去求佛祖保偌,梓兒,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於人們心情得到平靜,便笑道:「伯母說得不錯,明天妹就陪伯母去大相國寺一趟。我還要去一趟馮丞相府和王丞相府,韓維那裡我要避嫌,不能親去,還要托二位丞相幫我說幾句話。」 桑俞楚奇道:「王丞相,王安石嗎?如果他肯說一句話,那就太好了。」他也是關心則亂。 石越知他誤會,也不說明,淡淡一笑,便告辭而去。 兵器研究院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李丁和沈括一起主持。李丁一面要負責兵器研究院的重建,一面要幫助他處理胄案虞部一大堆事務,件件都要寫好節略,以便他第二天按節略處置,同時還要幫他出謀劃策,想辦法營救桑充國出獄,便是個鐵人,也得累趴下。 而沈括也好不到哪去,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還要跑白水潭協助程顥處理校務,勸說學生;一面自己還有公務在身,包括還要協助治水。好在程顥不比程頤,程顥是個頗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白水潭的事情,在此非常之際,他也能處置得井井有條。 但饒是如此,石越還是感到身邊人材缺乏,自己說起來不過一個小官,管的事情也不過一丁點,但是遇上一點風波,立時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幾乎首尾不能相顧。 在這種狀況下,他也實在沒有時間在桑家呆太久。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他特別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個資訊原始的時代,他們現在不會知道桑充國下獄的消息。 大相國寺在北宋號稱「皇家寺」,皇家祁福,甚至進士題名,多在大相國寺舉行,這裡又是開封最繁華的商業區所在,人來人往,自是熱鬧非凡。 桑梓兒陪著桑夫人在大相國寺外下了馬車,數步一叩頭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間三門,飛簷挑角,黃瓦蓋頂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釋迦摩尼二億四千年後的接班人,號稱「未來佛」的彌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間。 桑梓兒並不信佛,比起要二億四千年後方能降生於人間的彌勒佛,她更願意相信石越能幫她哥哥早日脫離牢獄之災。但是在這天王殿裡面,偷眼看著那個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於蓮花座上的彌勒佛,她心裡亦不敢存半絲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在心裡默禱: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無事…… 禱告完畢,忽聽到旁邊有一個女在低聲祁福,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石公……平安無事」之類。她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便忍不住向聲音那邊望去,卻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微閉雙目,在那裡低聲祁福,旁邊還跟著一個丫環。 這個女就是楚雲兒,雖然曾經到過桑家,但是桑梓兒和桑夫人卻是不認識的。楚雲兒禱告畢了,睜開眼來,卻發現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在偷偷瞧自己,不禁莞爾一笑。桑梓兒亦微微報以調皮的一笑。 兩個女孩兒正在用微笑打招呼的當兒,突聽到外面一陣忙亂,兩人都有點好奇的心性,便向彌勒佛告了退,出了殿來,原來卻是有人去大雄寶殿進香,顯是權門勢家,驚得大相國寺方丈親來接待,故此驚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兒見識有限,只是想瞧個熱鬧,偷眼瞧楚雲兒之時,卻發現楚雲兒眉頭微蹙,她便忍不住問道:「這位姐姐,這些進香的是什麼人呀?」 楚雲兒見她相問,展顏笑道:「不敢,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兒聽到「王相公」三個字,便有點上心,因問道:「是哪個王相公?」 楚雲兒的丫頭嘴快,脫口答道:「便是那個拗相公。」 桑梓兒因為哥哥下獄,也聽石越和桑俞楚說起原由,總之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關係,聽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裡有點不舒服。勉強笑道:「姐姐認識的人真多。」 楚雲兒微微一笑,「我哪裡能認識王丞相,不過剛才王丞相家的兩位公過去,我略有點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邊有幾個進香的女聽楚雲兒說起王家公,有人便打趣道:「王家二位公,可都是人間才俊呀。」 「聽說王家大公在聖上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王家大公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龐家小姐,才佳人……」 「這兩位姑娘都是天生麗質,哎,可惜呀……」 桑梓兒終究是小孩,聽人家說可惜,便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一句話惹得那些女笑成一團,有人便答道:「自然是可惜不能嫁進王家呀。」頓時把桑梓兒羞得滿臉通紅,心裡又有幾分氣怒,忍不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什麼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麼?我便是嫁人,也斷不會嫁進什麼王丞相家。」 有人見她天真可愛,不通世故,更覺得有意思了,便有人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還不行,看來姑娘是想入宮侍侯皇上吧?」 楚雲兒見桑梓兒實在很可愛,這裡小臉臊得通紅,心裡便想保護她,於是對那些人冷笑道:「你們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嫁進丞相府,卻來取笑這位小妹妹。真是好沒由來,須知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兩位公。」 「這位姑娘別說大話,若王家公你都看不上,還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業,王家公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這是典型的三八。 楚雲兒冷笑一聲,也懶得回答。她那丫環卻無所顧忌,叉著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長,皇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大人如何?比不上嗎?便是白水潭學院的桑公,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 桑梓兒聽到一怔,見這丫環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國,忍不住對楚雲兒主僕更平添了幾分好感。 可這丫環說話太沖,一句「井底之蛙」,未免得人給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石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諒你也高攀不上。桑公雖然不錯,此刻卻在開封府的大牢,你此刻若來個美人救英雄,劫獄私奔,倒也是說書人的一段佳話,只是要說桑公和王家公比,未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便是石大人,只怕也脫不了幾分干係。」 白水潭的事情,在開封府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姑八婆,也自有她的一番見識。此時說了出來,竟似個政治評論家,把其利益關係看得一清二楚。 桑梓兒聽她們說到自己哥哥,她關心則亂,急道:「桑公肯定會出獄的。」 「這位姑娘,看你急成這樣。其實桑公能不能出獄,還不在王丞相一句話嗎?」 「你胡說八道,石大哥說他有辦法的!」桑梓兒一急,忍不住連「石大哥」都說了出來。 楚雲兒心裡一驚,連忙過去拉了桑梓兒的手往殿裡走去,一邊安慰:「妹妹,別聽她們胡說八道,這些三姑八婆知道個什麼……」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下)01 雖然桑梓兒對石越抱有極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確有樂觀的理由,但是事情卻並非總能盡如人意。 韓維接到皇帝的手詔之後,和曾布面面相覷,幾次過堂,孫覺、桑充國談笑自若,程頤辭色俱厲,現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介阻差辦公。鄧綰卻大言不慚:「二公何必擔心,若讓鄧某用刑,還怕桑充國不招,數日之間,便能有結果。」 韓維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獄,不是定案。」 曾布也說道:「桑充國一介書生,若抵訊不過,死於堂上,我們三人都脫不了干係,當務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學生。」 鄧綰只不住冷笑:「桑充國什麼也不招,天下之大,怎麼去搜捕那些人?」 爭論不休之下,結果三人乾脆各自拜表。 韓維上的結論是:「孫覺、程頤為《白水潭學刊》編審,其縱容之情屬實。然臣以為書生議政,並非有罪,宰相當寬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此鄧綰無事生非,當無罪釋放。段介阻差辦公,杖責二十。臣另有表彈劾鄧綰……」 曾布則拜表:「孫覺、程頤縱容之情自是屬實,難逃其罪。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段介阻差辦公,當杖責釋放。」 鄧綰又自有不同:「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國實為主謀。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務,凡諸事未經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於韓維、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實。孫覺、程頤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當世之所謂大儒者,卻肆意縱容門生,詆議朝政,攻擊大臣,下獄之日,又陰使門生故吏喧嘩於市井當,其心實不可測。若不嚴懲,難戒來者。段介一舉,腰懷白刃,公然脅迫朝廷命官,目無全王法,名為聖學弟,實無異於亡命之徒,臣以為當革去功名,永不敘用。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蹤,當行各路通緝。石越管教失當,白水潭所致,竟皆為亡命無法之輩,平日已於酒樓拳腳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實憂之。請議整頓白水潭學院,勿使魚龍混雜,後患無窮。臣另有表彈劾石越無禮法治邪說等十事,彈劾韓維與石越為朋黨沮喪斷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時奏上,立時引來軒然大波。 趙頊本來想從輕處置這件案,快快結束。不料三個法官意見各有不同,而且至於互相攻訐,真是讓他無比氣憤。而段介竟然以白刃拒捕,更讓他覺得不可理喻。而三個宰執大臣的意見,卻完全相反。 王安石認為公開詆毀朝政,有損朝廷變法之威信,這件事自當嚴懲。而從段介等諸事看,白水潭的確魚龍混雜,的確需要整頓。對於桑充國,他反而沒什麼意見,畢竟桑充國還不值得他重視,只要給天下人做了一個樣,告訴他們朝廷推行新法的決心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順便能在白水潭施加自己的影響力,這件事就算是可以了。 馮京沒有辦法和王安石正面交鋒,就乾脆擊攻鄧綰其心不正,判案必然不公。當韓維所說為是。而白水潭學院縱有輕狂之士,亦與石越無關,對白水潭學院也無大損,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幾千人裡沒有一兩個輕狂之人的。 王珪誰也不想得罪,乾脆來個稱病,躲得遠遠的。 韓維和石越,因為受到鄧綰的彈劾,不得不暫時避讓,等待皇帝做最後的裁決,因為鄧綰是諫官,他是有特權的。其實韓維是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受鄧綰彈劾,不用去管這宗差使。只是心裡恨鄧綰恨得牙庠庠的,連續上表彈劾鄧綰,一直翻老賬,罵鄧綰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而石越卻斷非坐以待斃之人。皇帝的心意一日三變,一方面自然覺得王安國等人說得對,讀書人議論時政,並非壞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覺得王安石說得有理,讓這些胡說八道,對變法所需要的威信,是個極大的打擊,自己猶須保護這些堅持變法的臣,在這件事上,斷難退步。對於白水潭學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為石越所學,實在談不上什麼邪說,白水潭學院自有可取之處;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石越的百家爭鳴政策,更不能接段介拿著彎刀拒捕這樣的事情。 趙頊的心意如此搖擺不定,做臣藉機互相攻訐,那就在所難免了。更何況,朝廷的大臣,本來就因為政見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然而看到鄧綰步步緊逼,王安石意欲插手白水潭之後,石越已經沒有絲毫退路了。本來他還是希望在這件事上能夠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個妥協。但是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心血所繫,可以說是他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般成績的老巢,是他心影響歷史轉輪的能量之源。王安石想藉機加深對白水潭的影響力,那是把石越逼上了絕路。 李丁雖然不知道石越心所想,但是他的看法與石越也是一樣的。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名望所繫,將來從這個學校走出來的,毫無疑問都是石越系的精英,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無論是對石越的現在還是未來,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在王安石現在把石越對皇帝的影響力減到一個相當的微弱的境況下,石府紙窗紅燭之下,一個陰謀開始發酵。 開封府的酒樓裡,有人在竊竊私語:「你知道嗎?皇上本來有意釋放孫覺的,結果被鄧綰進讒言而阻止了。」 「早聽說了,韓大人和石大人,聽說都官位不保呢……」 「你們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頓白水潭學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趕出白水潭學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可能被通緝呢。」 「你們知道什麼呀?其實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大人獻青苗法改良,斷了一些人的財路,他們在王相公面前構陷,所以石大人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誰說不是呢,這次寫的章,就有說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挺好的一個人,就這麼被關著,出不來了。」 「是啊,段介還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大人連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稱病在家,看樣真是出事了。」 「這還假得了嗎?先是國監,再是白水潭。聽說丞相府已經在商議,派開封府的邏卒上街,敢說新法壞話的,立即抓進大牢。」 各種各樣的耳語,風一樣的傳遍了開封府的大街小巷。關於孫覺和程頤會充軍刺配的小道消息,關於石越韓維會被罷免的謠言,關於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議新法的學生全部趕走的傳聞,被人們說得有鼻有眼。 而事情的發展似乎也在漸漸證實這些傳聞非虛。先是王安國再次上書,問皇帝為何不遵守諾言,本來說釋放孫覺的,結果又沒有放了,而案拖延不決,現在人心浮動。然後又從胄案虞部得到證實,石越的確是稱病了,而且已經向皇帝請求致仕。接來韓維再次請郡的消息也傳來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一場政治風暴正在襲來。 事情在熙寧四年十二月初十爆發,起因是久拖不決的情況下,王安石堅持讓鄧綰主審此案。結果鄧綰第一次開堂,就對桑充國用了刑,桑充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消息被獄卒傳了出來,桑夫人當場昏倒,而在白水潭與國監,卻無疑是點燃了火藥桶。 原本情緒就很激動的學生們頓時失控,而程顥因為弟弟系獄,數次上表營救,都沒有結果,當天去了石越府商議對策,沒有人管制的學生在張淳、袁景等人的率領下,整個學院有三分之二以後,差不多四千多人,一起寫了狀詞,前往登聞鼓院擊鼓上告,而國監受了一肚鳥氣的學生也有三四百人過來聲援。 登聞鼓院判官見了這個聲勢,哪裡敢出來接狀紙。鄧綰還是他頂頭上司呢。學生們眼見不行,一氣之下有人使把登聞鼓院的鼓給砸了。然後前往御史台,要求御史台管這個事。御史台正好御史丞出缺,沒有人主事,而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合的,更加懶得出來管,有人叫了個小吏出來,告訴學生們:「這件事你們應當去找王丞相,或者去開封府。」 學生們又一起到了開封府,韓維已不管事,鄧綰早已回去。開封府推官下令緊閉大門,也不想出來惹事。此時學生們已是圍著開封城繞了一圈,跑了無數個地方,都是互相推諉,連個主事的官員都沒有見著,心裡哪個氣憤呀。有人便提議去王安石府,國監的人對於各位宰相執日的情況瞭如指掌,便馬上有人反對:「王安石現在在書省執印,去他府上沒有用。」 一個叫李旭的國監學生站了出來,厲聲喝道:「諸位,我們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闕上書。諸位以為如何?」 張淳、袁景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國監的學生之意,這時候見他們主動倡議,哪有不同意的?便是學生有幾個老成持重之輩,在這種情況之下,也不能反對了。於是眾人推舉出幾個采較好的,和張淳、袁景、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為領袖,起草奏章。 這些人就在開封府前找店買了房四寶,寫了洋洋灑灑萬言之書,請求皇帝釋放桑充國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罷鄧綰,廢免役、保甲二法等等。章寫好後,當眾宣讀通過,眾人便浩浩蕩蕩向皇城進發,幾千人跪在宣德門外的御街之上,黑鴉鴉的一片,差不多跪了幾百米。然後由張淳等人帶頭,三呼萬歲之後,放聲痛哭,一時間哭聲震天,連內宮都聽得到。 這是北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眾官員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付,禁衛軍虎視眈眈,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些學生在汴京城裡到處遊行告狀之時,王安石便已得到消息,正想叫人去趨散,不料他們竟然跑到皇城來鬧了。 趙頊聽到外面哭聲震天,早就叫官去打聽,又命人火速宣王安石等大臣見駕。結果官和王安石幾乎同時到達,王安石站在那裡聽李向安跪奏:「是白水潭與國監學生叩闕上書,訟桑充國之獄,約莫有五千人之眾。」反正是估計,他也不怕多說幾千人。 趙頊聽了又是惱怒又是心煩,因說道:「這些學生這樣胡來,成什麼體統?」 王安石亦皺眉道:「臣當出去將他們勸散。」 馮京也說道:「臣當與王丞相同往。」 樞密使彥博也請求一起去。 趙頊臉色才好看一點,說道:「既如此,勞煩諸卿。」 三人在侍衛的保護下到了宣德門外,王安石見竟然有這許多人,也感到有點意外,因問道:「你們來這裡叩闕,所為何事?」 這些學生看見王安石,可以說氣不打一處來,張淳傲然說道:「學生為白水潭冤獄而來,為王丞相欲清洗白水潭而來,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來!」 馮京見他說話無禮,雖與王安石不合,亦忍不住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無禮。」 張淳冷笑道:「當此禮崩樂壞之世,學生已不知禮為何物。似鄧綰這種無恥小人亦可以為知諫院,似桑充國公、孫覺大人、程頤先生這樣的正人君卻要受牢獄之災,被無妄之刑,學生敢問諸位相公,禮法公義何在?」 袁景也高聲說道:「學生引經典,議論時政,實在不知何罪之有?歷史上有此罪之時,是周厲王時,是秦始皇時,是東漢十常侍亂國之時。顏、思、曾、孟,誰不曾為布衣?當他們為布衣之時,議論時政,可曾有錯?配享孔廟的聖人們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什麼就要禁止我們做?學生聽說王安石之雅善法家申商之學,難道法家之偶語律反而是禮法的表現嗎?」 王安石冷笑道:「你們倒會強辭奪理,既然自稱聖人門徒,難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沒有聽說過嗎?」 張淳傲聲道:「王丞相常常譏人不讀書,難道石山長《論語正義》王丞相也沒有讀過?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沒有說不在其位,不能議其政。觀孔一生,不在其位而議論其政之事,舉不勝舉。王相公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聲,厲聲說道:「強辭奪理!儘是巧言令色之徒。你們若要上書,可去登聞鼓院,可去開封府,來這裡做什麼?驚了聖駕,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聞鼓院大門緊閉,開封府閉門不納,我們上告無門,只有告這個御狀。我們一心為國,並無私心,哪怕什麼罪名?」 袁景也說道:「請王丞相接我們萬言書,給我們一個答覆吧。」說著便把萬言書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萬言書一看,慘然變色,說道:「罷,罷。」遞給馮京看了,轉身便往宮走去。馮京和彥博一看,知道這萬言書所說若是採納,等於是逼王安石辭相,他們也不再多說什麼,跟著王安石去見皇帝。 把學生們的請願書交到趙頊手,王安石突然有了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力感。他一心一意,銳意變革,可以捫心自問,毫無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為了國家的昌興,百姓能過上好日,可是卻被這眾多的學視為仇敵,幾千學聚集宣德門前,竟是為了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 其實他根本沒有想到學生們雖然提出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卻並非是他們聚集宣德門前請願的本意,但在王安石心,自然什麼桑充國、什麼鄧綰,都不過是一個借口,學生們的目的,自然是針對新法而來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沒有一個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別是一個有了一種高尚的目的之時,被數以千計的學誤會、不能理解到這種地步,王安石實在深受打擊。 趙頊聽王安石匯報出去面見學生的經過,草草看了一遍學生們的請願書,沉著臉說道:「諸卿,此事當如何處置?」 雖然心裡很反感學生們這種極端的行為,這是對政府權威的公然挑戰,但是趙頊也能明白,這種事情處置不當,史筆無情,他在後世就會被天下人譏刺。他頂住層層壓力推行新法,銳意求治,是希望在後世留下萬世之美名,否則以帝王之尊,他何須自苦如何?如果將來史書之上,記下他趙頊鎮壓學生,後世會不會把他和東漢恆靈這樣的昏君相提並論,那實在可畏。 王安石叩首說道:「陛下,臣為相無能,致有此變,雖自問本心無愧於天地神明,然而卻終不能見容於世俗。因為臣的無能,把陛下陷入今天這樣的困境,臣實在有負陛下厚望,臣自問也沒有能力再處相位上,請陛下允許為臣歸老,了此殘生。亦可以謝天。」說到最後,心有所傷,不禁老淚縱橫。 一生心血,滿腔報負,竟然要如此收場,情何以堪?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下)02 但是宣德門前數千熱血沸騰的學,是無法理解王安石的這種心情,幾千人靜靜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門前的氣氛,也是一種深深的悲情與憤慨。 滿臉病容的石越在離學生們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在侍劍的攙扶下緩緩走向隊伍的前列,有學生發現了石越,頓時「石山長」、「石山長來了」這樣的聲音響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裡有什麼感情,在病容的掩飾下,石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在某些人看來,現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並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種政治姿態。 然而看到這幾千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學,石越心裡卻有一種罪惡感。是自己和李丁一起親口商議,定下計策,挑撥起學生們本已漸漸平穩的情緒。把程顥在關鍵時刻調開白水潭,李丁暗暗吩咐人在酒樓茶館散佈流言,挑撥親密的學生的情緒,讓他們在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把情緒推向更激烈的地步,買通獄卒放出桑充國被用刑的慘狀……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為了緩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於股掌之,把他們推向一個危險的境界——如果皇帝決定鎮壓,那麼自己就會是千古罪人,因為大宋的元氣,經此一次,沒有五十年無法恢復——石越想起李丁對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以皇上的性格,雖然剛毅果敢,但絕非無道之主,斷不至於如此的!」但是這種單方面的保證,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佈置陰謀的原因嗎? 「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馬基雅維裡主義者的潛質,在書房密謀之時,自己可不曾有過半點心軟的。但是看到這一雙雙真摯的眼睛,石越卻無法做到那麼坦然。 但是戲還是繼續演下去的! 王安石和鄧綰把自己逼到了一個危險的境界,白水潭學院是自己賴已改變歷史轉輪與大宋國運之根基,而桑充國在此時此刻又是其關鍵的一個人物,自己是完全沒有退路了。 「如果任由他們步步緊逼,那麼公的政治威信會蕩然無存,將來的前途,頂多是皇上的一個詞臣,一個司馬相如,東方朔一流的角色,公,這樣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數千學的力量,是我們手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籌碼,只有依靠這個力量,我們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這盤棋,但這個力量使用出去,雖然能致鄧綰於死地,能重傷王安石,卻一樣也會嚴重傷害到我們自己,無論是白水潭還是公,將來的處境都會變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 「為了盡量消除對公的負面影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對公的信任,同樣也是公能一展胸抱負的關鍵因素。」 「……」 李丁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況且石越也知道,他絕對無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進白水潭的!一邊回想著李丁的話,一邊調整心的情緒,終於,請願學生們的隊伍的最前列,已經到了。 石越狠狠的盯著帶著的幾個學生,十七個領袖,白水潭佔了十二個。石越心裡忽然有點感到驕傲,這畢竟是「學生運動」呀,自己對白水潭士風的培養,並沒有白廢。 犀利的眼光在十七人臉上掃過一遍,石越發生自己能叫得上名字來的,只有張淳、袁景,還有一個叫吳晟的學生三人而已。白水潭雖然貫徹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種意義,卻是桑充國的學校,這一點石越亦不能不承認。 好半晌,石越厲聲說道:「你們這樣做,欲置君父於何地?」 袁景是深受石越影響的學生,雖然頗有主見,卻畢竟師事石越,並不敢回答。張淳卻不怕石越,當下抬了抬頭,朗聲回答:「皇上本是明君,我們這樣做,並不會損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納諫,必能流美名於千古。學生不明白石山長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石越在心裡讚了一聲好,口卻毫不鬆軟:「那麼你們前來,又是想做什麼?」 張淳正容說道:「已上萬言書,請釋桑教授四人之獄、赦免十三同學、罷鄧綰、廢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聲冷笑道:「這是想挾眾意脅迫朝廷?朝廷自有處置,你們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後人如何看今世?」 「我們不過進諫言,伸正義,朝廷能嘉納,天下之人,當知本朝君明臣賢,後世之人,亦當讚美皇上宰相胸懷寬闊,以仁愛治國。」張淳辯才極佳。 「既然已進萬言書,為什麼還跪在這裡?理當速速回校,等待皇上與朝廷的處置,跪在這裡不爽,又是什麼用心?」石越高聲質問,一邊又說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聖明,當自有處置,如果跪在這裡非要一個結果,這和脅迫朝廷,又有什麼區別?」 石越和張淳的這番對白,數千學聽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憤更甚,以為石越不站在他們一邊,心的悲情意識更濃,反而更加堅定;有些人難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國於不顧;有些人則心生猶豫,以為石越說得有理。但沒有帶頭動身,眾人便都不願意動,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種,以後一輩抬不起頭來。 但是無論是誰,對於這些心並沒有反對朝廷意識的學生們說,石越最後的質問,是難於回答的。連張淳都一時語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勝追擊,李向安卻突然出現了,並高聲宣旨:「宣石越覲見。」 沒奈何的石越只好跟著李向安去見皇帝。他的這一番表現,早有人報給趙頊和諸宰相知道了。 趙頊看著病容憔悴的石越,還沒有說話,石越就開始請罪:「臣治校無方,出此大亂,實在無顏見皇上。臣請皇上治臣之罪。」 趙頊擺了擺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雖然你脫不了干係,但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處分,以後再議。」 石越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御史台不彈劾自己,那是絕不可能的。處分是難免的事情,但是處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對自己的信任。 而趙頊對石越的偏愛,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預料。 馮京說道:「石明之處分,臣以為是免不了的,但當務之急,是把這些學生趕走,這樣實在太不成體統。」 彥博本來和王安石私交不錯,只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漸漸疏遠,這時候看到王安石這樣的狀況,卻也不願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從馮京之議,說道:「馮丞相說得不錯。」 眾人在這裡商議了好一會,大家對王安石請辭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種微妙的態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卻也不願意挽留。趙頊很是氣憤,他並不想讓王安石辭職,他很明白這時候讓王安石去職,無疑是宣佈新法夭折。何況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來挽留王安石,他就順水推舟允許,這樣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卻不知道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樣,又不置一辭,心裡正有點奇怪,因多看了幾眼。王安石見他如此,勉強笑道:「在下已經請求歸老了。」 石越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此事萬萬不可。」 這一下,王安石、馮京、彥博都吃驚的望著石越,他們都沒有想到石越會這麼鮮明的反對王安石辭職。只有趙頊終於高興了一點,因說道:「此事朕亦以為不可。」他本來是想把這事托一托,等過了幾天,自然會有臣來反對王安石辭職,沒想到石越態度這麼鮮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獄,石越未必能接受,在這種情況下,石越還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讓他讚歎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現在辭職,誰來為相?呂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資歷遠遠不夠,上台的肯定是個保守派,最好的狀況也就是個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傢伙,政治風氣若是萬一轉為保守,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怎麼行呢?」 這番話自然是不肯說出來的,嘴裡說的卻是:「臣以為學生叩闕於宣德門外,是非未斷,而朝廷罷宰相,此事必為天下所笑。況且這些學生也並非針對王丞相而來,也並非針對新法而來。王丞相為相,臣雖然不能完全贊成他的政見,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壞國事,宰相如果有罪,也應當因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罷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亂是知諫官鄧綰,與王丞相有什麼關係?」 這番話說得趙頊點頭稱是,馮京和彥博在心裡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卻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他也要表明辭職的態度,如果這時候還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麼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蕩然無存,更何況他是的確有心灰意懶的感覺。 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無顏面對皇上,去意甚艱,還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說道:「王丞相,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辭職之事。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議,皇上自有主張。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生們勸散回校。否則實在不成體統。」他後半句話是向趙頊說的。 眾人點頭稱是。 趙頊應問道:「石卿之意,當何處置?」 石越沉吟說道:「臣以為就一個字,拖。」 馮京問道:「怎麼拖?學生聚集於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學生請願,原是為桑充國之獄,若以臣之私心,則是希望陛下能釋放桑充國,這樣學生自散,而兄弟之義可全。然而此非為國家謀,學生既以此獄為冤獄,陛下可以下詔告訴他們,暫免鄧綰,另責賢能官吏主審此案,必還學生一個公道。若果違國法,則雖萬人叩闕,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獄,皇上聖明,亦不會冤枉忠良。學生既是為此獄而來,則皇上已經罷免主審官,重新擇人審問,學生也當無話可說。」 馮京點頭贊成:「這個辦法甚好,一來保存國家體面,二來顯示陛下公允之心,三來讓學生無話可說。」 彥博也道:「若是因為學生叩闕,便盡從其議,臣是絕不敢苟同的,以後小人若學了這個樣,朝廷就毫無威信可言。這個方法不錯,臣也贊成。但是煽動學生來叩闕的主謀,事過之後,亦當懲戒,否則的話也太不成體統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幾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彥博對石越,也免不了有幾分懷疑之心。 馮京卻從另外的角度說道:「不錯,隨從的學生可以不問,以示朝廷寬大之議,而主謀的學生,無論桑充國之案結論如何,都應當嚴懲。至於幕後主謀之人,或有或無,以後再說。臣敢保石明斷然與此事無涉的。」他是維護石越之心。 石越聽到他們要秋後算賬,本來是想委婉表示反對之意,但是彥博所說,便是連自己也扯上了干係,話到嘴邊,只好收回,附議道:「臣也以為正當如此。」一邊在心裡暗罵自己無恥。 趙頊卻也有自己的考慮,想了想說道:「諸卿說得不錯,只是什麼幕後主謀,那是虛烏有之事,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則人心不穩,不知道牽連多少人。只懲戒一下帶頭的學生便是。」趙頊愛讀史書,知道「構陷」二字,最是容易寫,這種事情的主謀,如何追究?根本無從查起。何況如果真的有,牽連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還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寬仁。 詔諭請願學的詔書寫得滴水不漏,一面嚴厲責怪學生們行事衝動,行事非禮逾制;一面亦安撫學生,說他們其心可嘉,皇上能夠理解;對於學生的要求,則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應當依著禮法律令行事,處事應當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獄,要審明後方能處置,但也請學生們放心,朝廷必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鄧綰處置失當,朝廷當另委官員審查;而對學生們要求廢免役、保甲法,則提出嚴厲的質問,認為這件事情應當由朝廷大臣來決定。 「……(桑充國)彼若有罪,雖萬人叩闕,朕不能赦其罪;彼若無罪,便眾口鉗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為天,當示天下以公……」馮京一邊朗聲念著這道詔書,一邊看著這些學生的反應。 學生們果然開始動搖,雖然有幾個人似乎還想爭取一點明確的許諾,但是在皇帝責以大義的詔書面前,在大部分學生感動於有這樣一個體恤下情的皇帝的情況下,詔書一讀完,有幾千人就開始高呼「吾皇萬歲」了。 張淳與袁景等人對望一眼,才發現連十七個領袖當,也有一大半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而高呼「萬歲」。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也只能表示接受,並由幾個人商議寫一道謝表和請罪的表章,交給馮京。 大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生請願,結果差強人意。學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給出的實際讓步只是撤換鄧綰。雖然有少數學生不滿意這個結果,但是面對高舉著大義的旗幟的朝廷,他們也只能屈服。畢竟學生的請願,如果缺乏強有力的正義性,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躲在這件事情背後微微冷笑的,是一個叫李丁的男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真正失控過,石越總算以最小的代價,打贏了他政治生涯的第一仗。 但是這個所謂「最小的代價」,對於石越來說,也是相當的困擾的。罰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長的職務,這些都還可以接受,但是接下來白水潭山長的人選的確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機會通過任免白水潭山長而加強對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學院給皇帝的負面影響——這個負面影響會直接涉及到許多有官銜在身的人不願意來白水潭任教,雖然從另一面來說,很多人也會因此更加嚮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給朝廷和皇帝一種「白水潭是麻煩的根源」這樣的印象,絕對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獄並未結案,桑充國仍在獄,白水潭十三依舊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個學生領袖又面臨危機,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謀劃的事情。 與此同時,伴隨著這次學生運動,還有一件石越管不著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一起關注。那就是如何說服王安石回到書省做他的宰相。無論是石越還是李丁,都承認這個時候王安石如果去辭,對石越有害無利。 一方面要制約王安石,一方面卻不能讓王安石離開權力的心,這件事情,石越想起來就覺得諷刺。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 拗相公(上)01 世間所謂的「偉大」,其本質不過是「執著」,但「執著」的另一面,卻是「頑固」。 ——某個自詡為「智者」的人 從熙寧四年的冬天開始,開封城的天氣就一直是陰沉沉的,沉悶的天氣,和大宋權力心的氣氛一樣,讓人感到壓抑與難受,使許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馮京捧著一大堆公如往常一樣走進書省那簡單的廳堂裡,王安石請辭,王珪請了病假,現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馮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員把公按輕重緩急分類整理好交過來,自己便坐在案前埋頭開始辦公。少了王安石的書省,氣氛也顯得格外沉悶。 馮京順手翻了一下公,瞄了外面的天氣一眼,自顧自的說道:「看這天氣,說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會一下開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氣,可不要凍死人才好。」 有人聽到馮京說話,便應道:「馮相,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辦了,開封府推官斷不敢怠慢的,您儘管放心。」 馮京心裡不由閃過一絲不悅,曾布這個「檢正書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裡只有王安石,這件事雖然是好事,但是連自己這個當值的宰相都不知會一聲,就逕自施行,也讓人心裡真不舒服。 但他畢竟是久經宦海之人,心裡雖然不快,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問道:「各地青苗法與京東西、兩浙、河北東三路試行青苗法今年的報告交上來了嗎?」 「前天就交上來了,曾大人和幾位大人合計,這件事要等丞相回來了再處置方為妥當,壓在那裡呢。」 馮京聽見這話,心裡更加不快。但又不好發作,倘是發作,倒是好像自己盼著王安石永遠不能回這書省一樣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書省的官員,十之**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俊傑,這些人辦起事頗有幹勁,辯論起來也頭頭是道,自己在書省的作用,原來也不過是簽字畫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請辭,但是他那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書省,書省的大小官員們,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來,馮京有點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裡有什麼意義了。 把目光漫無目的投向窗外,馮京突然感覺到王安石像極了院裡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樹,無時無刻不用自己的枝罩著書省的院。一股心煩意亂的感覺冒了上來,馮京突然有種無力感,覺悟到自己是沒有辦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揮了揮手,無力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便開始繼續辦公。 王雱一邊取下披風,一邊走向房裡。房裡的幾個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氣血翻滾,咳了幾聲,方勉強笑道:「我來晚了。」 「公,你已經說服丞相了嗎?」有人急切的問道。 王雱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謝景溫,因搖了搖了頭,歎道:「我父親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你派人送信給呂惠卿了嗎?」 謝景溫點了點頭:「送了。不過元澤,這合適嗎?你不是說呂惠卿狼野心,不可不防嗎?」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權,眼下這時節,只有呂惠卿能說服我父親。如果辦這件案的是呂惠卿而不是鄧綰的話,石越演不出這出雙簧。」 有人恨聲說道:「鄧綰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們這麼被動。」 王雱冷笑道:「事後怨人,於事何益?石越這一招,我們誰又能料到?只不過本來以為鄧綰是個玲瓏之人,做事會有分寸,才讓他去辦這件事,他是想當御史丞想瘋了,居然這樣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曾布當時首尾兩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雖然捍衛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錯,我們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聲望去,說話的卻是新上任的監察御史蔡確,也是御史丞的有力候選人之一,對了鄧綰的落馬,他心裡只怕是在暗暗高興。王雱心裡冷笑,口裡卻說道:「鄧綰罷知永州,並沒什麼要緊的,他始終是禮部試第一名的進士,遲早有一天能回到開封府。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開誠佈公,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是說服我父親不要辭相,否則新法前功盡棄;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審官,一定要是我們的人,否則他們氣焰一旦囂張,以後就很難壓服下去了。」 謝景溫點了點頭:「元澤所言甚是。」 王雱又說道:「馮京向皇上推薦的人選是周敦頤,如果真要是他來做主審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無罪釋放。」 「呂惠卿丁憂,曾布雖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經指望不上,我們現在能推出的人選又是誰呢?」謝景溫問道。 王雱不動聲色的說道:「開封府出缺,我以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審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權知開封府,這個案審得好,權字去掉就是遲早的事情……」 他這話一說,許多人的目光立即熱切起來,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資歷和要面對的案的棘手,這些人都還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點失望的望了這些人一眼,說道:「同判國監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薦的人選。我會找機會向皇上推薦,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亂制之事,各位御史諫官,正好順便做功課。」有宋一代,御史諫官每個月必須有彈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稱之為「做功課」。 眾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王雱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噁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比起宋代官員生活的奢華來說,王安石這個背負著「斂財」之名的宰相,生活卻過得十分儉樸。宋代官員俸祿頗豐,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請三個以上的奴僕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請的僕人不過七八人。 自從王安石為相之後,這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就越來越少,雖然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國家大事不是她能關心的,自己的丈夫兒女能一起團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頓飯她都竭力營造一個快樂的氣氛出來。 王倩兒一邊吃著飯一邊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並不陌生,但是做為女孩,卻是不可以隨便說這些的。王安石似乎顯得有點衰老,但不想讓人擔心他,依然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來。桌上擺了七八個簡單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習慣,把最好吃的菜擺在王安石面前。因為王安石吃菜從來沒有什麼挑剔,他只吃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為這個還有個笑話,有一次有人對王夫人說:「丞相很喜歡獐肉嗎?」王夫人很奇怪的問道:「怎麼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說道:「因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飯,桌上別的菜他都沒有動,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飯桌上獐肉離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這個了。」那個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盤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時就只吃那一盤菜。 王安石這個生活習慣,全家老小沒有不知道的。因此家裡吃飯的時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擺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渾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壞。 王倩兒看到父親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顯得心不在焉的樣,便一邊撒嬌一邊給王安石碗裡夾菜:「爹爹,嘗嘗這個……還有這個……」 王安石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溫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裡,進了飯廳,正好看到這一幕,便笑道:「還是妹有辦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父親、母親。」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哪裡了?快一起來吃飯吧。」聽公公說了話,王雱的妻連忙起身幫王雱裝好飯。 王雱應了一聲,坐下來,說道:「方纔皇上召見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王雱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要我勸說父親回書省主持政務。」他倒不是假傳聖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筷停在碗裡。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來就說公事,先不說這些吧,我倒覺得爹爹早點學張良歸隱,並不是壞事。一家人開開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開玩笑的說道:「你什麼時候長進過,盡出些臭主意。父親一身經邦濟國之術,不把它施展出來難得要收死在胸嗎?況且皇上是明主,難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為,豈不為後世所笑?張良歸隱,那是他幫劉邦打下了數百年的基業,功成身退。現在新法變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說歸隱,真要被後人笑話的。」 王旁一向說王雱不過,便不再說話,只小聲嘟噥道:「何苦為了一個不見得正確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攬到我們王家身上。」 他說話聲音雖然小,坐在他旁邊的王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悖然大怒,厲聲問道:「弟弟,什麼叫不見得正確的理想?」 他這麼高聲一說,頓時全家人都聽清了,王安石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王旁從小就有點害怕自己這個哥哥,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的人態度,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王雱聰明有出息。這種過份傑出的父親和兄長的陰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與父兄竟然截然不同。這時聽王雱厲聲喝他,便不再說話,只是悶聲吃菜。 王雱卻氣猶未盡,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生起氣來,胸氣血翻騰,竟是想要吐血一樣。他好強的生生吞住那口氣血,臉色有點慘白的說道:「我們是不見得正確的理想,難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反倒是正確的?坐視著國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男盜女娼的偽君們掏空而無力挽救,反倒是正確的?」 王旁有點不服氣的低聲說道:「我可沒有這麼說。」 王雱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氣又上來了,他狠狠地盯著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說說,我們怎麼樣不見得正確了,什麼樣又是正確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見他一直沉著臉,原來就挺黑的皮膚,更顯得黑得可怕了。他哪裡敢惹父親生氣,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當下低著頭不再說話。 王雱見他不再說話,便繼續勸說王安石。王夫人雖然感覺氣氛不對,但是這畢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進言,便笑道對王雱說道:「雱兒,辛苦一天了,吃飯吧,來,看看這個兔肉味道怎麼樣……」 王雱一邊對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邊繼續對王安石說道:「父親,你不是常告訴我們做事貴在堅持的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難,只有堅持下去,才會有最後的成功。現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堅持呀!」 王旁在旁邊聽得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願意和父兄爭執,只好默默的吃飯,狠狠的咀嚼著口裡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吃過飯後,王倩兒把王安石送到書房,這段時間王安石難得有空,做為經學大師的他便開始在家裡讀石越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並開始動手寫《孟注》。王雱也跟了進來,幫他整理資料。 王倩兒見父兄開始忙碌起來,便告退回自己的閨房,穿過幾道走廊,一道鬱鬱的笛聲從後花園傳來,笛聲似有說不清的煩悶與擔心。王倩兒循著笛聲走去,到了後花園的池邊,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裡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兒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輕輕的問道。 王旁歎了口氣:「妹。」 「是不是因為爹爹的事情?」王倩兒問道。 「是啊,妹,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說過,現在爹爹變法,把天下的怨恨都歸到我們王家身上,對我們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這個妹妹面前,敢肆無忌憚的說話。 「可是爹爹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呀?如果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國家變得富強,就算我們王家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雖是女流,卻也知道如果有利於國家與百姓,即便是對自己有害的事情,我們也不應當迴避的。」王倩兒理發理垂下來的頭髮,清聲說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這種見識,如果你是男兒身,爹爹一定喜歡你更甚於大哥。」旋又歎道:「但是我沒有這種遠大的理想與抱負,我更希望爹爹與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要這樣爭強好勝,天天算計。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兒幽幽的說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謙。你也是個進士出身,學問才華,又何曾差了?你擔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氣,天生的熱血心腸。雖然這一次爹爹實在有點心灰意懶,但依我看,爹是遲早要復出的。」 王旁急道:「妹,你也希望爹爹復出嗎?」 王倩兒有點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女孩,終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歎了口氣,說道:「是呀,你是個女孩,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卻都是人之傑,可是他們也自處於錯誤之而不自覺呢。只怪我沒用,不能說服他們。」 王倩兒有點奇怪看了王旁一眼,問道:「二哥,你怎麼可以斷定爹爹與大哥身處錯誤之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說道:「現在天下的士,都知道這件事情。爹爹主持變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議論了許久,又是試行又是設提舉官,結果搞得天下怨聲載道。叫好的人沒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現在三路試行石法,成績斐然。前幾天聽浙江的士說,單是兩浙路,官府也沒有掏出一分錢,盡收入五十萬貫,雖然水害不斷,但是兩浙路因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當,再加上農業合作社的施行,農時沒有耽誤,也沒有餓死一個百姓,出現一個流民,大家都能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家鄉恢復生產。兩浙的百姓上書朝廷,希望允許他們給石越立長生牌位。這種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嗎?」 王倩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著王旁,她是不太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比她父親更能幹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兒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現在被爹爹貶到杭州的蘇東坡在那邊大興水利。曾布說兩浙今天治績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沒——但那是自欺欺人,無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勞——現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員去那裡專責興修水利,把農田水利法貫徹好,以期標本兼治。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議的法令。到坊間去轉轉,百姓都在傳說石越是曲星下凡,左輔星下凡,是幫趙宋官家興萬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讀書人,也有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這些星相之說的,也都承認石越胸實有一篇治國的大章,改良青苗法不過是牛刀小試。」 聽到王旁這樣誇讚一個外人,便連王倩兒都有點動搖了。王旁又和她說起石越創建的白水潭學院的氣度與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學院,王旁也是親身去過的,別的書院,他也去觀摩過,兩番比較,在王旁口說出來,更顯見白水潭學院的出類拔萃之處。一席長談,直聽得王倩兒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親自去白水潭學院看看。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 拗相公(上)02 趙頊這幾天也心神不寧,熙寧五年的春節眨瞬即過,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隨著上元燈節的結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宰相請辭,一個參政告病,馮京獨木難支,書省要處理的公堆滿了几案。而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這樣的大臣則堅持要等王安石回來再做處置,他們說的也頗有道理,連自己也無法駁斥,但是這樣的結果卻是政務一天天堆積,國家運轉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開日常的政務被荒怠之外,朝與地方的官員個個都心存觀望,無心理政,他們更關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和他們的前途關係更緊密吧——趙頊帶著惡意的猜想。但是身為大宋朝的皇帝,面對自己有這樣的臣,他亦無可奈何。新黨與舊黨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職,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發動盪不安。 趙頊坐在龍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對話。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決斷,否則政務荒怠,為禍不淺。」 「朕也是這樣想,但是王丞相執意請辭,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與你君臣相知,有話但說無妨。」 「那麼臣敢問陛下,究竟僅僅是王丞相執意請辭,不肯從命,還是陛下心裡也有點猶豫呢?」 「……」 「白水潭之案,與臣休戚相關,但臣不敢以私心壞國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復職,王丞相不復職,陛下銳意求變之心,由誰來實現?」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應當早點下決斷,臣以為書省的權威較之新法的權威更重要。書省諸事不決,地方便有輕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會怠於政務,國家之壞,正始於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裡思考,李向安輕輕走了過來,啟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見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慶歷八年衛卒作亂,她臨危不亂,親率宮女宦侍死戰,堅持到天亮,平定叛亂,實在不愧是將門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國歷史最值得尊敬的將軍之一,稟承祖父的那種舉重若輕的氣質,她在仁宗死後,立趙頊的父親英宗為帝,並且曾以垂簾聽政,對英宗一朝的政局穩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趙頊一即位,立即尊她為太皇太后。這個女,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雖然曹太后不是趙頊的親祖母,但是趙頊歷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而她也並不是那種對權力有著變態的渴望的女人,雖然二人之間因為種種原因,有著不可避免的隔閡,但是彼此的聰明與尊重,讓這種隔閡變得那麼極不顯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親侄女,是曹太后親姐姐的女兒,也是趙頊的親生母親,這也是個很謹慎的皇太后。趙頊屢次想為舅舅家蓋座好房,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後為高家蓋的房,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裡省出來的,沒有用過朝廷的一錢。 這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代受到過不同的評價,但是僅僅在當時而言,她們卻有極好的聲譽。當時的人們不會因為後世的眼光而改變他們意志。 「兒臣叩見皇祖母、母后。」趙頊不知道兩位太后找自己有什麼事情。 「官家起來吧。」曹太后笑著扶起年輕的趙頊,在皇宮裡,她們都管皇帝叫「官家」。 趙頊站了起來,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兒臣有什麼事?」 曹太后正容說道:「孤家聽說外間王安石請辭相,書省百事俱廢,心憂慮,我是快要去見仁宗的人了,萬一有天去了,仁宗問起來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請官家來問問,看官家是何打算?」 趙頊連忙笑道:「皇祖母身康體健,一定長命百歲。外間並無它事,兒臣會處理好的,皇祖母盡可放心。」 曹太后溫言說道:「官家,你也不用寬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歲了,早就應當隨仁宗而去。孤家並不是要干預朝政,昔日仁宗在時,民間若有疾苦傳到我耳裡,我一定會告知仁宗,請他下旨解救。現在孤家也是一樣的。」 趙頊笑道:「這個兒臣深知的,只是當今民間卻沒什麼怨言。」 曹太后緩緩看了趙頊一眼,說道:「官家,民間對於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聽說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錯,如果不能罷青苗法,就當於全國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讓他處百姓受苦?王安石雖有才學,前段卻鬧得數千學叩闕,這種事情我死後若告訴仁宗,列祖列宗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請辭,不如便把他罷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個出色的太守。況且書不能久無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應當早做決定。」 趙頊連忙說道:「皇祖母教誨,孫兒不敢不聽。石越青苗法改良和農業合作社,當預備推行全國。然而王安石也是極有才能的大臣,現在除他之外,倉促無人可用。」 高太后聽他這麼說,在旁邊說道:「官家,何謂無人可用?韓琦、富弼老臣,司馬光、彥博老成之輩,蘇軾兄弟是仁宗親口說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趙頊苦笑道:「韓琦老了,加上邊防缺一帥才,非韓琦不能鎮守,富弼病體纏身,彥博已是樞密使,樞府亦不能無人,司馬光太過保守,蘇軾兄弟是輕佻之輩,行為不檢,在地方歷練或有所成,石越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他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用來參贊機務輒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眾。兒臣亦有兒臣的苦衷,國家之勢,非變不可,不變法不足以富國強兵,不用王安石,兒臣無人可用。」 「況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長處,不僅僅長學見識皆是人之傑,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於己身,一心想著國家百姓,這種人是難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溫言說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見識,只要官家記得,做皇帝關係天下的興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謹慎。時時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裡,小心行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現在朝局亂成這樣,穩定朝局才是關鍵,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決斷,書不可無宰相。有了宰相,朝官員才不會首尾兩端,一心想著謀自己的利益,他們才能安心辦事。這一節皇帝一定要記住。」 趙頊笑道:「皇祖母的教訓,孫兒牢記在心。」 雖然打定主意早下決斷,但是趙頊催王安石視事的詔書卻全部被王安石給退了回來。 做為王安石,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心裡還在猶疑不斷,也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政治氣氛,不適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決,請皇帝罷免王安石的奏章沒有被批駁下去,就證明皇帝的態度依然不夠明朗,王安石是斷然不會返回書省的。 月底,司天監靈台郎亢瑛上書:「天久陰,乃大獄久拖未決之象,請陛下早斷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書無相,朝政紊亂,請陛下早下決斷。」 這一道奏章,立即成為了朝野關注的焦點,利用天象來敦促皇帝早日解決當時亂得一塌糊塗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這兩件事久拖不決,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趙頊把這道奏章發到書省和樞密院的當天,馮京和彥博就各自拜章,以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齊推薦周敦頤權知開封府,審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則推薦常秩與李定。 雖然各方面都希望通過自己的人選來得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判決,但是最後的任命卻不是雙方推薦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陳繹權知開封府,審理白水潭之案。 這道任命傳來的時候,石越正和李丁在下棋,結果一著落下,緊了自己一口氣。 李丁淡淡的笑道:「公,不必如此擔心,陳繹主審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跡。」 「哦,何以見得?」 「陳繹一向被人認為是新黨,和王安石一派關係密切,但是實際上卻即不是衙內派,也不是呂派,陳繹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斷大案出名,皇上親口嘉歎斷案不避權貴的強項令,這次被任命為權知開封府,可以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來堵住眾人之嘴,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李丁一邊落一邊侃侃而談,他說的「衙內派」即是指王雱派。 石越苦笑道:「我們好不容易通過沈括,說服郎亢瑛,得到這次機會。本以為書樞密一齊推薦周敦頤,皇上決無可能駁回。以周敦頤和二程的關係,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個人的威望,足以給我們一個最好的結果。現在陳繹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變數了。」 「但是周敦頤也有一個缺點,他和二程有師生關係,他的斷案難免有嫌疑。而陳繹則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而且資歷與威望,都是恰到好處。公不必太擔心,我以為陳繹斷案,我們雖然不會有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差。至少桑公我敢擔保無事。」李丁倒是顯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總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這時節,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潛光兄,你說是誰舉薦的陳繹?如果只是聖心決斷,皇上決不能同時駁了書和樞密的面。」 「還能是誰?只有王珪這個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便出了這麼個主意。」李丁冷笑道,「不過也好,公可以去安慰桑家,長卿不久就可以出獄了。」 「也是,我這就過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這次總算有個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石越一邊說一邊吩咐侍劍備馬。 「唐甘南來信,說一切妥當,蘇軾也報了平安。公儘管放心。」 「那我說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說正在辦,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賺大了,再加上在兩浙等三路辦錢莊的收入,現在兩家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巨富那是不誇張了。海外貿易本來利潤就高得驚人,現在他們財力足夠,自然也會寬出手來支持。」李丁一邊說一邊想著什麼,終於說道:「公,有件事你還得注意……」 石越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麼事?」 「桑唐兩家現在財力越來越大,雖然說兩家和公榮辱相關,但是我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脫出我們的掌握,特別是將來公難免要他們花大錢做一些無利可圖的事情。所以我以為應當早做打算。」李丁低著聲音說道。 石越愕然望著李丁,「算計桑唐兩家?」 這件事他想都沒有想過,兩家對他石越應當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淡淡的點了頭,好像他說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壺酒一樣,「我們應當在桑唐兩家安插一些人手,以便於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和公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幫公說親,桑家斷無不允之理。」 「你說什麼?你要我娶梓兒拉攏桑家?」石越壓低了嗓吼道,狠狠的盯著李丁。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奧貝斯坦類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卻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說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公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來鞏固彼此的關係,有何不可?我以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閉嘴!我才不要因為這樣噁心的原因成親。」石越翻身上馬,狠狠的說道。 李丁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沈括說後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試驗新的煉鋼法,公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來再說吧。」石越抽了一下馬,帶著侍劍揚長而去。 正李丁所說的,陳繹在新黨,是屬於那種「實幹派」,這些人支持新法,勇於實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新法給了他們展現才華的機會,能夠更快的得到提升,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對新法本身,亦有著相當的政治認同。他們雖然有自私的一面,卻有著極為出眾的政治才華。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新黨只是少數,而且對決策的影響甚微。新黨的決策者和執行者,決大部分人把決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舊黨的爭吵之上,甚至極端的走向「舊黨反對的,我們就支持」這樣的困境。 看著開封府的大門,陳繹頗有幾分感想,自己終於可以走進這扇大門,坐在公案之後決斷冤獄了。被皇帝親口嘉獎「斷案不避權貴」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經成為傳奇被百姓們傳唱的包拯一樣,在開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這裡,陳繹的手心裡便全是熱乎乎的汗水。 名動天下,關係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對自己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千載難得的機會。陳繹心裡非常明白,處置得當,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幾年在這裡斷案的包拯,處置不當,鄧綰就是前車之鑒。 正在這裡心潮澎湃的陳繹,忽聽到自己的家人輕聲說道:「王丞相公來訪。」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 拗相公(中)01 陳繹自然知道王雱所為何來,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對家人說道:「請王公到客廳,我馬上過去。」 一直以來,王雱都有點看不起陳繹,因為陳繹「閨門不肅」,士林清議對此頗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樣超凡脫俗之輩,才會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陳繹是一個國家的幹材,但王雱卻沒有父親這種胸襟與氣度,這次要登門拜訪陳繹,實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廳等了好久,陳繹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從內室出來,王雱擠出笑容說道:「和叔,恭喜你坐了開封府。」 陳繹抱了抱拳,說道:「讓元澤久等了,還望恕罪。」 「哪裡的話,和叔現在貴人事忙嘛。」王雱一語雙關。 陳繹笑了一下,問道:「元澤此來,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王雱一邊喝了一口茶,看了陳繹一眼,細裡慢條的說道:「和叔說得不錯,在下此來,的確是有點事情。」 「還請明示?」 「和叔,不知你對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問路。 「聖上命我主審此案,其案情我卻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現在說有什麼看法,實在是言之過早。」陳繹一本正經的說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這案情卻是很明白的。」 陳繹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桑充國與程頤、孫覺借《白水潭學刊》,指使、縱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學生詆毀、污蔑朝政,事後段介又挾刃拒捕,張淳、袁景以及國監李旭等十七人鼓動學生叩闕,要挾朝廷,以求僥倖脫罪。案情可謂清晰無比。」王雱搖頭晃腦的說道。 陳繹聽得啞然失笑:「若是如元澤所說,那鄧約就不會被皇上罷官了,皇上何必要我來權知開封府,這樣清晰的案情,韓維怎麼會斷不了。」 王雱聽得臉色一黑,沉聲問道:「那麼和叔的高見是?」 陳繹笑道:「現在案情未明,我身為主審官,不能妄下結論。待我查明案情,自然會稟公處理。」 王雱冷笑一聲,從袖拿出來兩份奏章,輕輕遞給陳繹。 陳繹疑惑的接了過來,不動聲色的看完,輕輕掩上,又遞還回王雱。 這兩份奏章一份是彈劾陳繹循私希合上意,放縱有罪之人,一份則是說陳繹學出色,明達吏事,辦案公允,推薦陳繹入書省。顯然,這兩封內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況,只有一封會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輕輕的把奏折接了過來,收好了,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剛才拜訪幾個御史,看到他們在寫奏折,便憑記憶默了復本,這次來,也順便給和叔掉個醒。」 陳繹冷笑道:「如此多謝元澤了。」 陳繹的確不愧是以能斷冤案著稱的能吏,十天之內,走馬燈似的提錄了白水潭學生、印刷坊老闆夥計、白水潭村民、國監學員等近三百名人證的口供,記錄了厚達數千頁的案卷,終於審定白水潭之案。 「……雖涉案白水潭十三學員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國實為無罪,《白水潭學刊》刊錄章規則,是提舉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無可如何;且其人為人敦敏,性情溫厚,輕財仗義,兼之學問出眾,勤於校務,在白水潭學院頗受愛戴,鄧綰輕率欲入其之罪,且輕用刑具,故激起大變。微臣以為按律桑充國當無罪釋放。其餘程頤孫覺,本是朝廷大臣,雖有失察縱容之罪,然大宋律法並無條例可按,臣以為加以訓誡即可。段介本非大罪,杖責即可。白水潭學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學員,詆毀執政大臣,妄議朝政,事後又潛逃,渺視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學員張淳、袁景以及國監李旭等十七人,聚眾叩闕,要挾朝廷,大不敬,雖情有可原,然國法所繫,不能不問,臣以為皆可革過功名,交原籍看管……」 趙頊一邊看著陳繹的奏折,一邊對彥博問道:「卿,你以為陳繹判得如何?」 彥博沉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陳繹判得太輕了。」 「哦?」 「聚眾叩闕這件事情,臣以為當刺配三千里,以懲來者。」彥博對於這些人沒有好感。 趙頊低頭沉吟了一會,對一旁的馮京問道:「馮卿,你以為呢?」 馮京微笑道:「微臣以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並非每個人的章都是詆毀執政的,其有一些人不過是議論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陳繹不能一一詳按,固是太重。何況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給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點。至於叩闕十七人,臣以為即是情有可原,陳繹判得便是適當。革去功名,於儒生來講,已是很重的處罰了。」馮京對陳繹這一次的判案,還是比較能接受的。 「狀元,你在白水潭學院執過教鞭的,你以為如何?」趙頊笑著對因事入見的祖洽說道。 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慘,否則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瓏,這時偷偷看見皇帝臉色甚是輕鬆,便小心的選擇著詞彙:「臣以為陳繹如此斷案,亦是為朝廷存些體面。臣聞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視事,若欲王丞相復出,則白水潭案處置不可過重,亦不能過輕。處置過重,則失天下士之望,士因此敵視新法,反為不美;處置過輕,則王丞相威信全無,朝廷之令亦為人所輕。故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寬宏,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威重。陳繹所議,頗為恰當。其餘細節,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審結,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趙頊也正是這個心理,聽祖洽說完,不禁哈哈大笑:「狀元所說不錯,就依陳繹所議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趙頊心情甚是暢快,便對馮京等人說道:「給你們看看這一份言事書。」便有太監把一份奏折遞給馮京。 馮京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臣御史某頓首言: …… 《兌命》曰「念始終,典於學」。《書》曰「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故國有太學,郡有庠序,以備教育,諸公卿大夫百執事無不選之其門。可見學之大盛,系俊才選優,官僚擇賢之根本也。官學而外,尚有私學之立,少則家熟,長則門院,亦備補適士官之途也,然私學之束,少於監導,致常有以潔掩垢,以愨覆奸者,而尋私解憤,枉議國綱,更不類枚舉。臣聞京師郊外有私學白水潭書院,乃本朝之提舉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創。原官紳立學,本廣開學風,闡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學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挾其官家之身,隱經去理,偏司淫巧,盡毀聖人師道也。夫古者師道,義理為重,經術次之,皆儒學根本,若熟習蹈器,經世為用,國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於民生,何利於社稷!又越於書院內設一堂,謂之辯所,臣嘗聽之,大駭!原以為論之孔孟,研之詩書,然實詬陷國策,讒毀宰塚,則治策之詔未行必先非其是,權司之職待議然盡謗其身,於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銳毅進取,行富國之政,然於院儒生目爾,竟是掠民之舉,甚者,逕走於外,導他生員之盲從,蜚流市井,目新法為洪獸,致聖上威信蕩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請陛下力加廢禁,諸私學有為效者,或廢或改,皆應嚴厲,而官宦大夫有庇護者,申飭再三而不改,亦當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硃筆塗掉,顯然是皇帝故意保護御史的所為。馮京越讀越心驚,讀完之後,小心遞給彥博,彥博卻一邊讀一邊點頭,顯然是頗以為然。傳到祖洽時,祖洽臉色沉重,默默不敢出聲。 三個人心裡都雪亮,這一篇奏章,哪裡是什麼「言事書」,根本就是彈劾石越創立私學,不講孔孟之道而講奇技淫巧之說,又設辯論堂誹議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馮京才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份奏折所議有失偏頗,石越是治《論語》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學院而論,程顥、程頤、孫覺、甚至狀元,哪一個不講經典習誦聖人之術的?至於辯論堂議論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確有其事,當召石越訓誡,令其糾正。」 彥博卻道:「雖是有失偏頗,然臣以為說得卻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廢除,學生不治經義,成何體統。若禮義廉恥,全然不知,此等人於國何用?」 沮洽在心裡把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過來,不禁微笑道:「臣以為寫這份奏章的人不過是個迂腐君。」 趙頊問道:「狀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書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說,士大夫皆不以為怪也。蓋上古之時,此等事皆可立於王官之學,並非賤役也,便是孔,亦倡藝之說,王丞相亦嘗著說學者貴全經,即是以為學者當無所不知,無所不學。臣在白水潭執教,嘗聞石越言,儒學者,內則修身養性,外則經邦治國;格物者,達者格物致知,可通**,次之者亦可有利於民生,經世濟用,非無用之學也。儒學可為之體,格物可為之用,有識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見識,實有與王丞相不謀而合者。誦讀經書,不知世務,只可謂之學究,這種人於國家朝廷何用?古之學者,天地理,諸百家,雖極微極遠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氣象不及於此也。」 祖洽這番話用王安石的主爭做辯論,強調石越和王安石許多見識上的共同點,雖然說得趙頊點頭稱是,卻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覺的把彥博給得罪了。這不是當著面罵彥博是「小儒」嗎?猛然醒悟過來的祖洽,在心裡狠狠地批了自己一個嘴巴。他這輩,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無緣無故得罪哪個朝廷重臣。今天卻一不小心開罪了個彥博,實在讓人懊惱。 但這時也沒有辦法了,只好繼續說道:「至於辯論堂之設,臣以為並無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辯越明』,在歷史上,漢代就有鹽鐵會議,賢良方正與丞相御史大夫辯論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閣會議,聚集天下俊傑辯論經義,以明得失,這都是後世所讚許的事情。學校者,本是為國家儲存人材的地方,學生關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這樣的學生才能成為國家未來的棟樑。他們於國家大事有所見解,於經義或有不同的理解,齊集一處,辯明得失,這是培養人材的好辦法。皇上與王丞相都希望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學究,如果讓學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之事,皓首窮經,這樣的人豈不就是學究?至於說他們故意謗毀新法,臣卻沒有聽說過,事實是石越對於新法多有補益才是真的。」 趙頊聽祖洽侃侃說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狀元和石越處久了,觀點和語氣,真是像極了石越,開口便是『石越曾言』,閉口就是『石越曾說』。哈哈……」 祖洽細細咀嚼皇帝的這句話,揣摸著皇帝是想讚他「近朱者赤」還是在罵他「近墨者黑」,嘴裡卻忙不迭的說道:「臣愚昧,臣愚昧。」 趙頊揮了揮手,又好氣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欽點的狀元,有什麼愚昧的。朕不是周厲王,不會禁人說話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後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學刊》上,否則人心不一,有損朝廷威信。」 皇帝和書省通過了陳繹的判決後,桑充國等人便被當堂釋放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讓桑充國臉色慘白、面無血色,身體也虛弱得很,連行走都有點困難。所幸的是身上的傷倒是慢慢痊癒了。而程頤除了因為不見陽光而臉色有些蒼白之後,他那修身養性的功課做到了開封府的大牢了,整個人無論身體還是氣質,都與才進去時相差不大,讓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開創理學的宗師呀。孫覺是享受特別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陳繹抱了抱拳,笑道:「這次多虧陳大人稟公決斷。」 陳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禮,苦笑道:「我一口氣革了三十名士的功名,不被人罵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陳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陳大人。」 「但願如此。」陳繹想起王雱手裡的兩份奏章,自己這次沒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後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則現在早就灰頭土臉了。但是前途是絕對不容樂觀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兩句,便告辭而去。 待陳繹一走,桑充國便問石越道:「那三十名學生現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這時節,先顧你自己的身體吧,伯父和伯母在家裡等呢,先回家再說。程先生和孫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裡等著呢,給諸位去去晦氣。」 桑充國看著石越臉色輕鬆的樣,心裡放心了一點,便點了點頭,回頭對段介說道:「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這個衝動的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先寫信給你家裡報個平安再去。」 段介早知自己行事衝動了,也不敢說什麼,只好悶聲答應,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陳州酒樓。 「陳繹!好個陳繹!」王雱氣得一拳砸在桌上,碗碟湯酒被震得灑了一地。 穿著一身黑袍的蔡確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馮京和祖洽給化為無形了,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贏了。」他不說皇帝本來就沒有處罰石越的意思,卻把責任推給馮京和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連祖洽也和我們做對了!」 忽然嘴裡鹹鹹的,一口鮮血湧上來,王雱也是好強,咬著碎牙,竟是生生把這口血吞回肚。但是身體虛弱,豈可以勉強?當時就覺得兩眼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後知開封府皆帶「權」字,小說所說不合史實。又查《宋會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帶「權」字。小說所言不符史實,是作者讀書不細之故,在此聲明,並示抱歉。因所有錯誤,須待全部寫完後再修改。故此處依然保留。另對提醒作者之書友表示謝意。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 拗相公(中)02 「大夫,我兒的病怎麼樣?」王夫人著急的問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還須好生靜養,若能心平氣和,調養得當,或者還有希望。」醫生雖不敢明言,但用辭已是相當嚴重。 …… 王安石站在兒病榻前,腦裡不住的回想著醫生說的話。「心平氣和?」自己這個兒生性爭強好勝,何況身處朝局之,哪裡能做到什麼「心平氣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禪師,大相國寺方丈智緣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此登科取制有餘,斯年長壽無享!」王安石自青年時代起就志存高遠,銳意復興儒家,本來不信佛,智緣雖然有道高僧,以醫術占卜著稱於世,但是王安石卻一直沒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緣交好,是喜歡智緣豪俠之氣,且是個極有才華的人。但此時此刻,智緣這句話雷鳴般在腦海響起,王安石腦一暈,站在那裡晃了兩下,方才倚著門檻站住了。 「難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嗎?」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亂了陣腳。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氣急攻心,方纔如此,加以調養,一定會康復的。」王倩兒扶著王安石坐好,小聲寬慰著。畢竟手足關情,其實她心裡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讓王安石堅定了退隱的心意,在給皇帝的謝表,他直言「方寸已亂」,希望能夠遠離喧囂之地,過一種平靜的生活。但是趙頊卻並不答應,給王雱看病的太醫和召王安石視事的使穿梭於王府,三天之後,王雱終於醒來。 「父親、母親,孩兒不孝,害你們擔心。」王雱有氣無力的說道。 「雱兒,你醒來就好。你爹爹已經決定了辭相,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去江寧,離開這個地方,把你的身調養好。」王夫人微笑著說道。 王雱聽了這話,大吃一驚,用手緊緊抓住被,看著王安石,問道:「父親,此事當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錯。你安心養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大事。我們學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然見南山。」 王雱急得身一晃,「此事萬萬不可。」差點又暈了過去。 他妻龐氏連忙把他扶好,輕輕給他扶平胸口,勸慰道:「現在不要談國事了,先好好將養身體吧。」 王雱卻不去理他,對王安石繼續說道:「父親,您常教導我說,好男兒應當以天下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語。 王雱又問道:「您也常教我說,凡事如果不能堅持到最後,就很難取得最後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強笑道:「現在更有賢者為之,我們可以逍遙的。」 「賢者?當今之世,誰能比您更有資格稱為賢者?誰能比您更有見識?」 「父親,當初決意行新法來富國強兵,一振百年頹風之時,您就預見到了新法必定被許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說過,古今變法,能堅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現在萬事剛剛起步,您怎麼可以輕言放棄呢?」 龐氏見王雱說話太激動了,在旁邊輕聲說道:「夫君,先歇息一會吧,身體要緊。」 王雱粗暴的擺了擺手,厲聲道:「身體有什麼要緊的?父親,你說過大宋若不變革,不過百年,必然亡國,五胡亂華的歷史肯定重現,是不是?你說過好男兒應當先公後私的是不是?為國者無暇謀身,如果能夠看到我國北伐燕代,收復故土,把胡人驅逐到長城之外的一天,孩兒就算是死了,也無怨無悔!如若放棄理想,就算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麼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來就談國事,就算要談國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兒,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身體,就是凡事太急惹來的病根。此事再從長計議吧。」 又吩咐了幾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廳,就聽家人說道:「呂惠卿呂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過信來,折去火漆,只見信寫道: 「…… 前者鄧約行事失之於孟浪,實誤丞相,學叩闕,是鄧約激起之禍,其意不過是求桑充國之釋放,與新法無涉。不過黃口小,聽信一二人之讒,於萬言書謗毀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學生聞丞相因此而有歸隱之意,實不解也。……新法變革弊政,利在千秋萬代,一時為人所不理解,學生以為亦當勇往直前,待到諸法施行,績效顯然,則天下之誤會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稱道,士林頗嘉許,舊黨元老重臣視之為『老成少年』者是也,學生聞此人雖於新法多有阻撓不滿之處,然而其亦刻意於御前請留丞相。可見當今之世,略有見識之輩,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則學生不知石越出於何種目的竭力請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馮京、司馬光、蘇軾輩也,此輩論資歷名望未必不可以為相,然石越卻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輕重也。……丞相若不復出視事,新法廢矣,新法廢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見此! ……」 呂惠卿真不愧是個高智商的人物,於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釋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將一副大義的重擔壓到了王安石肩上。愛在病榻之上的苦勸,呂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結,年輕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時代以來三四十年的理想,國家的前途與命運……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點燃王安石心本已熄滅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園,佔地約三四百頃,頗具規模。皇帝在那裡或休閒射獵,或召見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趙頊自登基以來,勤於國事,勵精圖治,一年之反倒難得去幾次。所以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見他的旨意,委實有點意外。 御苑就在南門外郊五里處,離石越的賜邸並不遠,石越一路行來,只見苑內溪水縱橫,小路如織。溪邊槐柳,路旁松柏,交錯成蔭,此時已是初春,翠色點綴,讓人望而心怡。又可見御苑之東南西北,各有花陣,東邊是杏林成陣,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織。 順著一條清徹的小溪走去,一路聽到錚錚的琴聲隱約傳來,琴聲略顯促亂,不自覺地流露出操琴者心煩亂的情緒。石越心裡愈發納悶,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卻非常不錯,大宋國最優良的工匠們聚集在一起,雖然第一爐鐵效果並不理想,但是卻研製出了更先進的鼓風機,石越雖然是外行,卻也知道爐的溫度與鼓風機是密切相關的。 沒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監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邊,石越放眼望去,只見亭上寫著「惜時亭」三個字的草書——想到自己終於能認識草書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絲微笑。坐在惜時亭操琴的,正是當今的皇帝趙頊,時年二十三歲。他身著一襲白綢長袍,袍上隱隱顯出龍紋繡飾,也沒有帶朝冠,只將頭髮用一條明黃的絲帶盤紮著,顯得頗為清爽。石越對大宋服飾最看不慣的,就是那個帽,怎麼看也怎麼接受不了,此時趙頊不帶帽,在石越看來,立即氣色為之一變。 因為皇帝在彈琴,石越便不敢打擾,只好遠遠的候著,等太監的通報。趙頊雖然名義上在彈琴,但根本心不在焉,遠遠也看到石越過來,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過來說話。」 石越連忙過去見禮:「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間不講這些,隨便些說話。」 石越也不知道趙頊打的什麼主意,只好謙身說道:「臣不敢。」 趙頊指著滿園春色,笑道:「久聞石變之名,今日可否填詞一首,叫樂坊唱來。」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詞,因為臣曾經當天銘誓,終於不再填詩作詞。」 趙頊愕然道:「這又是為何?」 「臣生性本好填詞作曲,然而自到京師後,才發覺士大夫歌舞樓台,多質少,臣遂決意不再作詞,以此自勵,雖不足以警醒世人,卻至少可以讓自己不去沉迷在詩詞歌賦之。」 趙頊笑道:「都說石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舉。但朕亦不奪你之志。」 石越恭身說道:「謝陛下體諒。」 趙頊倚欄指著滿園的景物,對石越道:「石卿看這滿園春色,生機勃勃,但是過不了幾個月,但過不了幾個月,卻要花落殘紅,朕讀過卿的詞,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開早』,正是說到了人們的心坎上。」 石越卻知道趙頊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見,絕非是為了悲春傷秋,不過是故意東扯西扯找一個引罷了,而當今能讓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兩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辭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幾日在坊間倒聽到王丞相的舊詞,意境恰與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聲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語,滌蕩落紅去錦污,應謝及時風雨。最是知趣琵琶,歡欣漫及天涯。豈止宮牆朱戶,何處不正飛花。」 這一曲詞歡快激越,讓人聽了心情為之一振。 趙頊笑道:「這是什麼調,朕怎麼沒有聽說過?」 「本是清平樂的調,臣微微改了一下節奏與音調。」石越臉一紅,他不記得清平樂的調了,便配著一段越劇的調唱出來,竟然也別有風味。 趙頊哈哈大笑:「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歎道:「這詞朕也聽過,是兩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詞作吧?不過過了兩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樣了。」 石越知道話題終於慢慢引上正題,便笑道:「陛下不用擔心,臣以為王丞相必定能復出視事的。」 「何以見得?」 「有詩為證。王丞相有一首詩云:上古沓默無人聲,日月山何豈待平。荷天倚劍頑石斬,動地揮鞭烈馬奔。縱是泰山強壓頂,怎奈鵬鳥早飛騰。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里一征程。臣由此詩觀王丞相的抱負與胸襟,知其必會重出視事。」 趙頊默默念道:「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里一征程。果然氣魄非凡。」 半晌抬起頭對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頗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實行在各地卻頗不相同,能夠實行的地方效果都還不錯,但全國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沒能實行下去,朕意置提舉官專門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見皇帝忽然轉到這個話題,當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為還是不要置提舉官為好。」 「為何?」趙頊有點奇怪。 「為政之道,務在簡要,不擾民。各地本來就有地方官,皇上就應當信任他們的能力。如果他們能力不行,可以撤換,不必由央再另行派人時時督促,這樣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願性的組織,百姓若見有利,假以時日,必能風行。若是無利,何必強求一個形式?」 趙頊想了想,點點頭:「卿說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內在全國推行,只待王丞相回書省便議行。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時有司自當明義褒獎,但是你的白水潭學院,卻是惹了不少麻煩。」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護自己,把一些話放到這裡來說。 「臣管教不嚴,實在有罪。不過白水潭學院下一任的山長,臣希望能夠組織一個教授聯席會議,而山長由教授聯席會議選出,希望皇上能夠恩准。」趁著這個機會,石越便向皇帝解釋什麼是教授聯席會議,怎麼樣選舉,他是希望用這個方法,一方面保證今後白水潭學院的管理權在白水潭學院手裡,保證學院的山長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對白水潭學院干涉過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證學校的領導權不落在官僚手裡,同時也在大宋的高級知識分間推行民主的決策體制。只不過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後他石越要想保持對白水潭學院的個人影響力,就無形多了許多障礙,他也只能通過委婉的方式來影響白水潭學院了。不過這個在短時間內還不存在問題,畢竟做為學院的創始人,這種影響力本身是非常深遠的。 趙頊聽他說著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的某些東西,頗有相合之處。朕便許了你,今後白水潭學院山長,那個什麼教授聯席會議選舉之後,朕都要親自任命,以為定制。」在趙頊看來,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褒寵,在石越那邊卻暗暗叫苦。他並不希望白水潭學院淪為官辦大學,他更希望學院能保持相對政治的**性,但在現實面前,他卻不得不屈服,還要裝得興高采烈的叩謝聖恩。 不過無論如何,石越終於可以放心下來,白水潭學院的**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暫時安穩了。趙頊卻不知道他有這麼多小,又詳細問起關於兵器研究院的情況,畢竟那裡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錢。 石越紅著臉,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著鼓風機的「偉大意義」,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慘了。 好在趙頊倒還看得開,石越那樣也讓他菀爾:「卿不必緊張,朕給你兩年時間,不必急。」他也是個外行,在他看來,兩年時間已經是很寬裕的了,哪裡知道石越現在要搞的發明是能影響一個時代的東西,便是幾十年搞不出來,也不見得稀奇。 好在石越對這個也不是太懂,聽到「兩年時間」,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聽趙頊說道:「朕現在擔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國庫本不寬裕,打一仗要花的錢,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對於這個,石越倒是知道結果,王韶在熙寧五年會有一次勝利,這件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卻不好說出來,生怕萬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況自己又不記得月份。正在那裡猶疑,忽聽到趙頊對他說道:「方纔卿說王丞相必然會出來視事,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西北要打仗,朝廷書省無人主持大局,政事亂成一團。朕素信卿之能,這次就由卿去頒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視事。卿可願為朕分憂?」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樣的聊國家大事,東扯西扯,漫不著邊際,最終的結果卻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來是想讓他去遊說王安石復出視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點急病亂投醫,但是他卻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讓他去說服王安石,這件事也太難了一點吧?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咿磹菑翩]下) 但是無論如何,石越也不可能當面拒絕的,他總不能告訴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讓我去吧?」當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會盡力說服王丞相回書省視事。」 不過在石越的內心深處,其實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的。 當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時,實在吃了一驚,這是石越第一次單獨上門拜訪,以前雖然來過王府,卻都是和別人一起同來的。對於石越這個人,王安石有說不出來的彆扭,此人似敵似友,非敵非友,讓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學問聲名動於州,恩寵不在自己之下。此時真是非常微妙的時刻,他來拜見自己究竟是有什麼事呢?王安石一邊尋思著一邊降階相迎,畢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參拜之禮之後,才和王安石一邊寒暄一邊入客廳分賓主坐下。他這一來王府不要緊,卻驚動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兒,那天聽二哥王旁說到此人,此時竟然來自己家裡來,哪裡能不出來見識見識,她也不和別人說,悄悄的便躲在屏風後面,聽父親和石越說話。 只聽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來,並非是為私事,卻是為公事。」 王安石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說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國家為重,早日回書省視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實在一般,乾脆開門見山,相信這樣王安石反而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應了一聲。 石越見王安石這樣,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王安石顯然已經不如之前那麼堅定,便用言辭說道:「在下曾讀丞相《本朝百年無事札》,不僅知『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應是大有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廢待舉,丞相就欲求去?這是石某當初無知人之明嗎?」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將之法,石大人既然讀過敝人的札,可記得其有一句話『君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王某求去,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句話罷了。」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連著石越都一起罵為小人了。 石越雖然知道王安石脾氣臭,但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對於王安石這種人,自己在他心亦有一定的成見,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會被他看不起,何況傳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無法立足了。因此乾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辯論一番。當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慍道:「你笑什麼?」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剛才這句話。三代之事不足論,敢問丞相,自有史料記載以來,歷朝歷代,哪一代不是君小人同列於朝?恕在下讀書不多,卻未曾聽說某一朝之臣儘是君的。況且若君小人同列於朝,則大丈夫當激昂正氣,以匡正朝綱為己任,未得聞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隱士退而獨善其身,史不絕書。」 石越冷笑數聲,說道:「隱士畢竟不是儒者,儒者當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不懂得迴避危險的。況且當今天是聖明之君,與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論之。」 王安石一時語塞,憤憤的哼了一聲。 石越卻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何況以在下之見,那些和丞相意見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丞相觀點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明見識亦不過如此。但顧一己之私利,不知國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喪朝廷法令,非小人何為?」 石越抱拳說道:「敢問丞相,司馬光大人與丞相意見不合,他可曾是個小人?丞相又能保證支持新法的人沒有人是因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見不同,本是常事,聖人亦說君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見識,則只要利於國家與百姓的,就是君,從心的本意來說是為國家和百姓著想的,就是君。若以為除自己之外,別人都是錯誤的,別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王安石聽石越侃侃而談,心也不由一動。但旋即冷笑:「石明真是能言善辯,難道新法便是不利於國家與百姓嗎?難道王某心的本意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嗎?」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這個在下卻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來,丞相自然可以當得君。」 王安石聽到這話,面色稍微緩和。 卻聽石越又說道:「但是,這並不是說因為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所以凡是與丞相意見不合的人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在下也認為司馬光大人一樣是個君。」 這一點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司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讓他來說司馬光不是君,這種話他還說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樣的,新法是不是利於國家與百姓,在下之見,則應當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可以簡單的下結論。縱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執行之卻未必不會有弊病出現,由此而面對別人的批評,在下以為正確的態度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斷的修改與完善,才能讓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於國家與百姓。」 這一點王安石至少暫時難以接受,冷冰冰的說了一句:「書生之見。」 石越也不生氣,笑道:「不錯,在下的確只是一介書生,見識不如丞相廣博。但是在下敢問丞相,新法在歷史上,可有過現存的例可以學習?」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顯然擔心這是個圈套,小心的回道:「雖然無具體的事例,但是卻合乎聖人與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聽他這樣回答,意味深長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擔心什麼,也不說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義,就更加確定王安石已無去意。當下接著話說道:「既無具體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證新法的每一條都是完美無缺的?」 王安石辯護道:「雖有小的不足,卻無損於法令本身。何況所頒行的新法,大都是試行於一縣一軍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書經過仔細的討論,又有提舉官監督執行。整個過程相當的周詳與細緻,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時發現。」 真是不可救藥的鴕鳥主義,石越在心裡歎道。明明新法有許多弊端,卻偏偏不肯承認,或者是因為我不值得相信的緣故吧?心裡感歎,嘴裡卻說道:「丞相,當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時,也許只是因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僅僅憑一些沒有多少實際政務經驗的提舉官,又如何可以保證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執行得好呢?何況執行的弊端,豈是在書省討論便能發現的?因此如果新法在執行過程產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評與指責,難道不是正常的嗎?畢竟批評者是沒有義務要全面的瞭解新法的內容,他們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夠了。如何正確面對這些批評,難道不是丞相您的責任嗎?」 王安石看起來卻並非石越所能說服,他冷冷地說道:「又是盲人摸像這種老調重彈。」 石越知道再辯論下去就顯得多餘了,便把話收住,說道:「總之,在下說了這麼多,是想告訴王丞相,批評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和王丞相政見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為國家著想,而批評者偶爾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執政能夠有寬容的態度來接受與對待,會有一個更好的結果。如果雙方都負氣而為,那麼石某擔心總有一天朝廷會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丞相與在下,都會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番頗為誠懇的話,心裡也不由的一動。他知道石越這是在暗示他,自己並不是反對新法,白水潭的學生也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只不過後面的話,卻顯得有點危言聳聽了,王安石還是不能理解,如果縱容反對者的存在,朝廷怎麼可能果斷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絕,便抱了抱拳,說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說道:「這句話小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書省視事,政務亂一團,非國家之福,況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視事,後果不堪設想。」 王安石顯然也知道其的利益關係,默然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抬頭盯著石越的眼睛問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盼望我回書省視事?」 石越也不迴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簡單,在下認為丞相是個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終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嘴裡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著看了王安石一會,認為時機已到,忽然站起來,走到南面,高聲說道:「有聖旨!」 石越志得意滿的從王府走了出來,顯然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一邊上馬一邊小聲哼起了在當時人聽來怪聲怪調的流行歌曲。他絕對不敢大聲哼唱的,所謂的「音樂」這種東西,也並非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影響的,在他聽來相當不錯的旋律,當他試著唱給桑充國、桑梓兒聽後,二人馬上就是皺起了眉毛,問道:「哪裡學來這麼難聽的曲?」倒是越劇和黃梅戲的調,他們更能接受,不過那種東西,石越所知實在有限。 名滿天下的少年騎著馬剛出董太師巷,就被一個人給攔住了。那個人攔路的行為顯然有點孟浪,差點把石越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石越半滾著下了馬,正要發脾氣,看看是誰敢這麼對自己這個當今有名的名人,結果才看清楚對方,頓時就沒有了脾氣。 這明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雖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長得比較秀氣,而且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做塗點粉畫點妝這樣在石越看來極度噁心的事情--由此讓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對石越這樣經常在電視裡、生活裡和女孩打交道的現代人來說,女扮男裝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是無效的。 不過看到這樣小說的情節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處宋代這樣的時空裡,石越不能不產生幾分戲劇感。 「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石越忍住笑問道,這個女孩談不上漂亮,不過倒很難得的有幾分豪氣。 自己的身份沒有被石越認出來,顯然給了那個女孩極大的信心。她粗著嗓說道:「實在是失禮,我家公想請公上樓一敘。」說著指了指旁邊的醉仙樓。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漸尊榮,雖然官職不高,但是一般別人要想見他,還得勞動他們主動來找他的,一句話就讓他巴巴的去找別人,這種事情是越來越少見了。不過看著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對她家公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當時的風氣,女孩雖然不如後世壓制得那麼嚴,但是畢竟也不是可以隨便拋頭露面的,像桑梓兒就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偶爾出去,也是成群結隊的。當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小哥帶路。」 那個女孩略帶幾分靦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樓樓上的一個雅間,只見裡面早就坐了一個白袍的年青人,見石越進來,那人連忙站起來,恭身施了一禮:「冒昧邀請公,還望恕罪。」聲音清脆無比,顯然也是個女的聲音。 石越肚裡暗笑,打量著對面這個女,見她十五歲年紀,皮膚略黑,但是五官卻長得挺精緻,柳眉輕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著這時代難見的神彩。石越來到這時代這麼久,認識的女卻不多。楚雲兒在石越看來,是個溫柔似水的解語花,桑梓兒調皮可愛,天真純良,但對面這個女孩,在那略顯調皮大膽的眼神之外,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以容貌而論,在這時代她不僅比不上楚雲兒、桑梓兒,甚至可能連美女都稱不上,但那種神態流露出來的自信,卻遠非楚雲兒和桑梓兒可比。石越現在早已知道北宋女纏腳之風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為了趕時髦也會纏腳,不過從對面這個女孩的站姿來看,顯然是一雙天足,當下更平添幾分好感。 那個女見石越盯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帶譏諷的笑道:「怎麼,這位公,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石越見她說話的語氣帶著幾分諷刺之意,他哪裡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時沒見過男長得這麼秀麗的,連帶著書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禮了,敢問公尊姓大名,請在下來有何指教?」 那個女知道石越有點懷疑自己了,臉上微微一紅,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出馬腳了,只好裝糊塗,抱拳說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剛才在樓上見著公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實在是冒昧。不敢請教公尊姓大名?」 石越心裡莞爾,不愧是個女孩,編出來的名字也這麼秀氣。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明。」 王青吃驚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可是寫《論語正義》,草創白水潭學院,今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明?」 石越淡淡一笑,對方吃驚的眼色明顯是裝出來的,這可瞞不過他。和朝的政客們打了一兩年的交道,家裡還有李丁這樣的謀士天天見面,他識人的本事可是突飛猛進。「不敢,正是區區。」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隨口答道:「那真是有緣。」 他不曾想和女說話「有緣」兩個字是不能隨便用的,果然王青臉色微窘,好半會才強作平靜的說道:「石公既精通《論語》,又通達史事,《三代之治》流傳天下,石學七書驚世駭俗,又有佳詞數十首膾炙京師,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請教公,不知肯否賜教?」說著一雙溜溜的眼睛盯著石越。 石越笑道:「請說,在下自當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王青莞爾一笑,侃侃說道:「《地理初步》提到地球是圓形,北有北極,南有南極,地球自從磁場。而引力又能讓萬物生於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聽說這種說法能很好的解釋指南針的問題,但有一事不解,石公當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觀石公年紀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讓人咂舌,且如石公所說,扶桑倭國以東,更有大洲,稱為蓬萊洲,其風土人情,石公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歐洲,石公亦能一一言之,難道石公竟能親身到過這些地方嗎?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聽到王青如此相問,精神為之一振。《地理初步》問世以來,除開國地理和當時人所見的範圍之內,關於南極北極,被石越改成蓬萊洲的美洲--當初他是想藉著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險,等等皆被人視為海外奇談,當成《山海經》之流對待,便是白水潭學院講課,師生們對於地圓說,地圖繪製等等的興趣也遠遠大於蓬萊洲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麼,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的學風從一開始,就走向了偏向實用與嚴謹的道路,他們對於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更有興趣去證明和闡發,甚至連明理院,在哲學思想上,都有著嚴重的偏向實用主義傾向。當然,對石越提出類似質疑的人不是沒有過,但是出自一個女之口,卻也是很難得。 當下石越笑道:「這些有些是假說,有些是道聽途說,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無法證明。」 王青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麼腦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提到出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王青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以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這種想法,就有點不負責任。把證明的問題交給別人去做,簡直如同兒戲。」 石越也搖了搖頭:「我不這麼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別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王青聽到石越這樣的「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難道石公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麼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聽到這麼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他辯道:「《白水潭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麼能算是欺騙?」 「詭辯!」王青顯得憤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裡感歎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麼個女兒。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麼沒有批駁你?」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像越往後越明顯。只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膽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佔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入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綺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裡曾經得罪過這個王青。 不過既然明白了對方所為何來,雖然是個女孩,石越也沒有故意相讓的道理--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他便打點精神,說道:「怎麼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裡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說佔上風。」 王青卻顯然並不感冒,不屑的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苦笑。 接著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十多處指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青又在《歷代政治得失》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只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有讓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幾十首詞的十多首,那絹秀的筆跡固然顯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用硃筆圈出石越許多圈圈,或者說用字不協音律,或是說某字不押韻…… 當時石越就有點想暈,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倘若對方是個男,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辭的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麼,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對明明是個女,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的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低聲嘀咕道:「惟女與小人難養也,孔說的真沒有錯。」 他說的聲音雖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明白過石越知道她是女孩了。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著:「哼,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說完後,還沒等石越反應過來,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後會有期。」得勝回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石越無可奈何的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了:「這位公,您還沒有結賬呢。」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問道小二,不可置信的問道。 小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石越無可奈何的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 熙寧五年的三月底,隨著桑充國的康復,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成立。接下來選舉了桑充國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程顥為明理院院長,沈括為格物院院長。又制訂了一系列的山規,白水潭學院更加正規化。而石越的角色卻變了一變,成了學院的兼職教授。 因為《白水潭學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獄、學叩闕等事件的影響,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可以說是真正開始幅射全國,所以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雖然沒有任何品秩,卻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職務。而桑充國以布衣的身份擔任此職,位在程顥、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獄扮演的關鍵性角色,都讓他成為了自石越以後,大宋的天空升起的又一顆閃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學院不太引人注目的開張了,這所學院的名字叫「西湖學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書省的王安石打點精神,再次駕駛變法的馬車。 「《青苗法改良條例》頒行全國,以下官看來,現在的確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說道,呂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黨第二號人物。 陸佃卻有不同意見:「當初是說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國的。是不是應當穩一點?」 李定道:「只怕時不我待。」 身體還未完全康復的王雱也說道:「不錯,既是良法,早一點推行無妨。」他卻另有打算,現在除開三路實行被稱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條例》之外,全國都實行原來的青苗法,二者對比,格外的顯出石越的出色,乾脆把石法推行全國,於國於私,都有好處。何況就算推行急了一點,有什麼弊端,也是石越的責任。但這些話卻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讓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歎道:「石越也當真是奇材,改良條例完全拋開官府,讓民間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監督,坐收其利,執行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許多。既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夠三年,就推行全國吧。」 新黨核心們在內部聚會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條例》,一方面固然是順應朝大臣與地方守吏的呼籲,另一方面也是證明了《青苗法改良條例》在三路試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說是當時所有與會人員最無奈的一個,他明顯的感覺到石越做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而石越對新法的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想把一切把握在手用強力推行新法的王雱來說,實在是非常的困擾。 他強打著精神聽著曾布關於保馬法的建議:「下官以為,可以廢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陽等地的牧馬監,把原占牧地還給民戶,在開封府界與京東、京西、河東、河北、陝西五路推行民戶代養官馬的方法: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的,每戶一匹,家境富裕的,可養兩匹。馬用原來的監馬配給,或由官府給錢,讓農戶自己買馬。凡是養馬戶,每年可以免去折變錢、沿納錢。馬如果病死,三等戶以上,照價賠償,三等戶以下的,賠一半。這樣的方法,朝廷可以節約開支,而國家也有能力組建一隻騎兵,與夷人抗衡……」 王雱聽到有點不耐煩,本來凡是關於強兵的政策,他都是很關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馬法,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的暖昧態度,也許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保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條例》有幾分相像。「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王雱在心裡略帶惡意的譏諷。 接下來有人關於王韶在邊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紹,王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沉浸在對變法的美好未來的構想的諸人,沒有誰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計算保馬法能為國家節省多少開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大宋境內遍地良馬,騎兵縱橫的美景,如漢代那樣一次出動數十萬匹馬進行作戰,是多麼輝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則在計算市易法能為國家財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從又可以安排什麼樣的職位給某人……高尚與卑鄙的幻想,分別在不同的人的腦海浮現。 王安石仔細想了想這兩條法令的細節,似乎也有點受到鼓舞,陰雲終將散去,自己終於會有一番大的作為呀!他笑著對手下的才俊們說道:「昨天呂惠卿來信,提議設立軍器監,統管東西廣備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來三司轄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質量與產量……」 侃侃而談的王安石忽然發現自己的屬下臉色都有點不自然,而他沒有發現的,則是自己的愛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和一直沒有把石越當成主要對手的王安石不同,新黨的核心成員們都有點顧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猶豫著說道:「丞相,胄案現在是石越管,皇上內批。另外他創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內庫的錢。軍器監的設立,要怎麼樣處理兵器研究院?」 呂惠卿寫這封信的用心,王雱瞬間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這樣一個機會,聽到曾布質疑,他立即說道:「我認為石越不會說什麼。設立軍器監,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來**運作,效率會大大提高。現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經過鹽鐵司、三司使等層層批,效率之低實在無以復加。而製造的軍器衣服質量也相當差,現在成立軍器監,可以更好的管理,這也符合石越一貫的想法。兵器研究院雖然以白水潭人員為主,卻畢竟是朝廷屬下的一個機構,到時候自然劃歸軍器監管轄,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讓皇上出大內的錢,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正好改過來,由朝廷出錢。」 曾布意味深長的看了王雱一眼,心裡歎道:「瑜亮之爭。」這些都是很明顯的借口,石越在那裡做得好好的,整個軍器監出來。當然,如果讓石越判軍器監的話,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這可能嗎?曾布只能暗暗搖搖頭。和石越進行權力鬥爭,並不是一件讓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與要強的性格,這裡的人哪一個敢出來與他爭辯?更何況這還是新黨的二號人物呂惠卿特意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一直以來就不能算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說他不懂權謀,只能說他很少去考慮陰暗的事情。從國家的角度來說,成立軍器監的確是一個好主意,僅僅這一個原因,就足夠王安石來支持這個建議了。更何況,順便打擊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許一樣存在於王安石的潛意識之吧? 他環視了一下眾人,見沒有反對意見了,便說道:「石越的問題,不需要考慮太多,他議行青苗法改良有功,於朝政多有補益,皇上已經打算讓他做直秘閣,檢正書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舉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職,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書省,是肯定會通過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這話一出口,除開曾布等少數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有人對曾布打趣道:「這樣一來,宣你的檢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雱不屑的望了這些人一眼,冷笑道:「宣將拜翰林學士,升任三司使。」 第一卷《十字》 第八節 離間計(上)01 當你選擇了最卑鄙的職業之時,你還能指望自己聖潔無暇嗎? ——仟悔者語錄 在新黨們聚集在丞相府商議國事之後幾天,白水潭外的一個小山坡上,石越和剛剛出任白水潭山長不久的桑充國,也坐在草地上交談著,兩匹肥大的白馬則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說些什麼。 「明,還記得我們才相識的日嗎?」桑充國似乎有幾分蒼海桑田之感。 「怎麼會不記得。一恍就快三年了,時間真是彈指易逝。」石越的說道。 「是啊,三年時間,三年前,你剛剛經歷大劫,出現在東京,現在卻已經是天下聞名的一代學宗,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大臣;三年前,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得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讀書,現在卻也成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人生際遇如此,真是讓人感歎。」桑充國說著說著有點動情。 「長卿,這次你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名動天下,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我們還能創造更偉大的功業。」石越不自覺地流露出胸的雄心。 「更偉大的功業……」桑充國和石越相視一笑,「不錯,我們定能創造一番更偉大的功業!」 石越站起身來,指著山下的風光,豪情萬丈的說道:「三年前,這裡只是一個窮村莊,現在卻是大宋聚目的交點,一個前途無量的學院城。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把白水潭的經歷在整個大宋重演。」 桑充國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緒的感染,跟著一躍而起,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學院,良久,方的問道:「明,你還記得你以為和我說過的理想與報負嗎?還記得寫《三代之治》時你對我描述過的理想社會嗎?」 「怎麼會不記得?」石越然說道,「我們正在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努力。」 「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桑充國直視著石越,淡淡的說道。 石越感動的望了桑充國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候也不需要任何語言。 良久,桑充國說道:「這次入獄,我想了許多東西。」 石越靜靜地聽桑充國敘說。 「如果真要實現你在《三代之治》描述的理想社會,那麼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言論自由。人們不會因言獲罪,才能通過清議影響政府。」桑充國嘴角露出一絲堅毅。 石越有點吃驚的看著自己這個最親密的朋友,心裡卻不一定完全同意這句話。在石越看來,他需要的是立體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權力,慢慢覺悟的工商階層與擁有民權意識的公民,還有一個廣泛擁護的知識階層,如果三者有一樣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場賭博,而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論自由雖然重要,但那不是絕對的。 桑充國顯然沒有注意石越在想什麼,繼續說道:「如果想要讓大家都能接受言論自由的觀點,就要靠辦報紙、建學校。明,我有一個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在商場上的影響力,讓商人們捐資在東京辦三百所小學,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圖書館,十年之內,我要讓京師超過七成的人都能讀懂報紙!」 桑充國緊緊的咬著嘴唇,為自己這個偉大的想法而激動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現在的財力,做這點事情,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助,簡直輕而易舉。除開棉紡業、印刷出版業、錢莊之外,別的相關產業,也是跟著水漲船高的,桑唐兩家的資產,在大宋幾乎是數一數二了,只不過唐甘南和桑俞楚聽從石越的勸告,不事張揚,低調做人罷了。 石越沒有想到桑充國會想到要創辦報紙,《白水潭學刊》的事情讓石越對報紙產生了極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導學生一再與朝廷對抗,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而且對石越大目標的實現,也一定會有影響。他委婉的說道:「長卿,學校與圖書館,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讓商人們出錢來資助學校,也有助於他們給社會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一舉多得之事。但是創辦報紙的事情,我以為應當謹慎。」 桑充國的望了石越一眼:「明,你在擔心嗎?難道因為一點挫折你就想放棄嗎?」 石越憑空揮了一下馬鞭,笑道:「我不是想要放棄,我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時,再來實行不遲。」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國面前表露自己對權力的想法。 桑充國正色說道:「明,你不知道時間的可貴嗎?等到你身居高位,也在數年之後,而有這數年的時間,我可以讓人們都接受報紙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長卿,我不想讓你再次入獄。」 桑充國略有點感動,然而馬上哈哈大笑,「從被你描繪的理想世界折服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創辦報紙。如果我是為了我的志向而入獄,我不會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和梓兒會擔心。」 桑充國沉默了一會,說道:「他們會支持我的!」 「為什麼不先辦好《白水潭學刊》再說,再說,你身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事務也夠多的了。」石越始終不贊同這時候來創辦報紙,但是桑充國不是他的下屬,只能靠說服。 「《學刊》的確要辦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們,就足夠了。白水潭學院現在明理與格物院各有院長,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像的報紙,會在學生選擇人材來編輯,《學刊》是給學富五車的大儒們看的,報紙卻也可以給那些識幾個字,學問有限的人看,報紙上不僅僅有你所說的新聞,還會有故事,還會對明理與格物各種學科的介紹,還會有你所說的廣告,在報社做過事的學生,會更加出色。」桑充國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當了。 石越搖頭苦笑,想要做一番事業真的很難。不僅僅是自己的對手,有時候連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難掌握他們的想法。 回到賜邸,李丁就對石越說道:「公,桑俞楚最近連連指使管家,或者親自拜訪許多的官員,還有宮的太監,你知道這件事嗎?」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李丁肯定瞞著他在桑家收買了臥底,他不知怎的,並沒有責怪李丁,只隨口說道:「桑長卿想辦報紙,伯父那邊是未雨綢繆吧。」當下把自己和桑充國說的話向李丁大致說了一遍。 李丁歎道:「原來如此。看樣,這會是重新佈局的開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一眼,「重新佈局?」 「不錯。」李丁臉色陰鬱的說道,「現在舊黨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齊聚洛陽,卻出人意料的一個個閉口不談國事,是以沉默來表達對朝政的不滿。他們這樣做,勢必影響到在朝廷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舊黨的官吏,這些官吏可能改變鬥爭策略,以沉默與不合作與新黨相對抗,這可能是舊黨意識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強大後採取的新方針……」 石越打斷了李丁的話:「這樣的話,對我們不利呀。」 「不錯,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才可以越容易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而又不必把反對新法的帽戴在頭上,引發皇上的猜忌。但是這也不必太擔心,舊黨們不會甘於寂寞太久,只要有機會,他們肯定會跳出來攻擊王安石。這次李肅之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說公開說免役法擾亂州郡,可見讓他們完全緘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點了點頭。 李丁繼續說道:「在新黨方面,王安石回到書省,重掌大權,公開討論推行保馬、市易二法,設立軍器監。在全國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這是有大作為的表示,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直指公你。以我的估計,王韶必定在西北會加緊軍事行動,以期贏得一個大勝來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李丁所說不錯,他的歷史記憶告訴他王韶在今年內必有大勝傳來,雖然歷史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不會影響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擔心,淡淡地說道:「打軍器監的主意,嘿嘿……」 「公不可掉以輕心。」李丁提醒道,「當然,在公這方面,內廷已經傳來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節(皇帝趙頊的生日)之前,公會授直秘閣,檢正書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這是皇上想大用公的一個信號,這才讓公去書省學習政務。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是隨之而來的,則是公提舉虞部胄案事的職務就不能保留了,雖然公新的官職事涉兵刑工三部之事,但是新黨明顯故意把公排除在與新法關係最密切的司農寺的事務之外,顯得對公頗有戒心。而且軍器監的設立,也是**於此之外的。新黨擺明了想控制兵器研究院,減少公建立功勞的機會。我們現在只有想辦法推出判軍器監的人選,和新黨爭奪軍器監的控制權。」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幸好他們操之過急,如果呂惠卿現在復出,他想要判軍器監的話,我們就真要束手無策了。誰也搶不過他。」 李丁不自覺的露出一絲奸笑,「不錯,如果他們略微忍幾個月,我們就真的難辦了。不過他們也怕夜長夢多,萬一那時候兵器研究院有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公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 「不過,公,恕我直言,我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新黨,而是在桑家。」李丁正色說道。 石越沉默不語。 「桑充國既為白水潭山長,在學生威信甚高,現在又想創辦報紙,憑借桑唐兩家的財力,加上桑家不遺餘力的活動,桑充國已經隱隱約約成為公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歸旗下,現在已是千難萬難。等到他報紙創辦成功,興建學校圖書館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譽,加上收了桑家好處的官員與內侍幫他說好話。那時候老虎的翅膀已經長大,再也不可以輕易制伏。便是現在,桑充國也已經由公的半個屬下,變成了平等的盟友。」李丁臉色很難看。 石越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盟友便盟友,無妨。」 「公,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話,他們幫助公做了多少事情,公就要給他們多少回報。否則聯盟的關係是難以長久的。他們固然可以把注壓在公身上,但是同樣可以把注壓在別人身上。」李丁對於「盟友」是絕不能放心的。 「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石越不負責任的說道,他實在不願意去想著算計桑家。 「有。」李丁斬釘截鐵的說道,「與桑梓兒結婚,可以讓桑家對公死心塌地。把唐棣想辦法調來京師,施加影響,可以讓唐家對公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披麻拜相,他們想有二心也來不及了。」 石越一聽到要把桑梓兒扯入骯髒的事情當,心裡就一萬個不樂意。對於娶桑梓兒過門,他倒並不是十分抗拒,畢竟桑梓兒是不錯的女孩。但是如果是因為一個骯髒的理由,他就下意識的產生抗拒情緒。 「梓兒的事情,絕對不行。至於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績不錯,倒是可以想辦法把他調來京師,或者升他的官,讓他在地方多歷練歷練。」 李丁卻並不滿意這樣的答覆:「現在桑充國在白水潭得到學生之愛戴,而公則是受到教授和學生的敬重。雙方的影響力相比,因為教授聯席會議的存在,公還略勝於桑長卿。但是假以時日,只怕這種影響力會發生逆轉。等到老虎真的生了雙翼,公只怕想聯姻也不及了。何況桑家小姐與公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這件事不用再說了。」石越不耐煩的揮揮手。 李丁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即如此,那麼除開唐毅夫外,李修,柴景初、柴景兄弟,也想辦法加以提撥吧。這些人未來會是公的助力。」 石越點了點頭,他不願意繼續這些關於陰謀與權術的談話,便對李丁說道:「潛光,我們先分析一下市易法與保馬法的得失,到了書省,總是要表明意見的。」 官場的事情果然是沒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視兵器研究院時,趁著沒有人的當,沈括帶著幾分擔心的對石越說道:「公,現在傳聞要設軍器監,兵器研究院將劃歸軍器監管轄。」 石越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括繼續說道:「設立軍器監的話,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固然有利有弊,關鍵還是在由誰來判軍器監,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丞相派人來的話,兵器研究院的人肯定會有逆反心理。畢竟我們現在都是所謂白水潭系的人,公你要早做打算。」 石越微微笑了笑,「沈大人盡可以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 沈括卻不能放心,「公出任直秘閣,檢正書三房公事,是公開的秘密了。恕在下魯莽,實在不知道公可以推舉誰來判軍器監事。」 石越走過一個正要抄寫火藥配方的研究員身邊,停了一下,饒有興趣的看了看,問道:「沈大人,火器的研製情況如何?」 沈括見石越突然轉換話題,也只好跟著說道:「我們試驗了一種震天雷,威力還算不錯,但是火藥的配方大家都認為還有待改進。」 「震天雷?」石越對此很有興趣。 「不錯,威力相當的強大,不過一來我們認為還有改進的餘地,二來我們還達不到大量生產,降低成本的要求。所以大家還在努力。」沈括解釋道。 石越腦海突然靈光一閃,他出人意料的拍了拍沈括的肩膀,問道:「沈大人,你有沒有興趣做判軍器監事?」 沈括實在有點跟不上石越的跳躍性思維,有點目瞪口呆的看著石越:「我?我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經有點太多了。」他說的倒是實話,以資歷來說,沈括做判軍器監是完全足夠,但是他現在不僅在司天監,還有白水潭學院、兵器研究院擔任職務,同時領取三份俸祿,已經很過份了。 石越笑道:「如果沈大人願意的話,軍器監就會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裡,至於兵器研究院,到時候沈大人還可以兼領的。」 判軍器監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是一個部門的總管,而且掌管大宋軍器製造一切事務,便是再清廉的人,也知道這是一個大大的肥差。加上現在皇帝銳意邊事,軍器監是大有立功的機會的地方,沈括也是有想有一番作為的人物,石越提出這個要求,說他不動心,那絕對是騙人的。何況還能繼續在兵器研究院做自己的研究,也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第一卷《十字》 第八節 離間計(上)02 沈括沉吟了半響,問道:「公,我覺得這件事只怕沒有這麼容易。」 石越知他是默許了,便笑道:「走,我們去看看震天雷去,現在研究院有多少試驗品?」 沈括一邊走一邊說道:「試制了五十枚,成本高得嚇人,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相當一張弩的價格,不見得有弓箭實用。胄案那邊的人也認為,這震天雷實際上沒有猛火油實用。」 石越知道「猛火油」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彈,用陶器裝上石油,製成投擲彈,攻城廣備作坊有專門製造這玩意的機構。但是那東西的成本也不低。聽說震天雷沒有猛火油實用,石越不禁皺了皺眉頭。 沈括沒有注意石越的臉色,繼續說道:「不過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一來猛火油製造儲存都相當不方便,二來震天雷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唬敵人,也有直接的殺傷力。我們現在製造了兩種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種是用投擲車發射的,威力較大,一種是用手投擲的,威力較小。」 石越奇怪的問道:「為什麼要製造那種用投擲車發射的?」他明明記得自己和研究院的人說過炮彈和火槍的設想的。 沈括笑道:「是幾個學生和火器匠一起想的,他們認為手擲的威力太小。而且關鍵是太重,投不了多遠。」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剛才沈括所說的「太重」是什麼意思,所謂的「震天雷」原來是個黑不溜的鐵球,引出一個根引線來。和他所想的手榴彈相差簡直太遠了,而且無論體積和重量,都有點離譜,特重。用來守城堆在城牆上還差不多,要帶著行軍,那就太難為人了。 現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為什麼要造用投擲器發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學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一看到那玩意就興奮。到了試驗場,除了負責發射的士卒之外,一個個都誇張的捂著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公,聲音太大……」 石越擺了擺手,「沒關係,開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是實驗的是投擲用的震天雷,兩個士兵捧寶貝一樣的把一顆震天雷放到發射位置上,小心的點燃引線,然後用力拉動投擲器,呼的一聲,那顆震天雷飛出了幾十丈遠,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靶場裡冒出一陣濃煙。然後就是研究院的人們一陣歡呼。 石越差點沒被這「震天雷」給震暈了,他構思的手榴彈,變成了原始的炮彈,實在是讓他始料未及。等到煙霧散去,他走了過去一看,釘在那裡的木板人被震天雷炸了個一塌糊塗,總算他們還是知道在震天雷裡面放了些碎的鐵珠和鐵片。不過爆炸的範圍卻也顯得小了一點,石越估計也就是一米到兩米之間。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石越知道這樣的發明,也是相當了不起了,畢竟當時用的是黑火藥,而且火藥的配方本來就不盡完美,單是這火藥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純度與含量,就肯定讓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然而接下來手擲的震天雷,就有點讓他哭笑不得。 一個士兵小心翼翼的點燃引線,雙手抓住一個木柄,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隨之發出一聲哀歎——原來他們果然是設計著守城用的! 欲哭無淚的感覺讓石越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爆炸後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們討論一下以後兵器設計的思路了。 沈括卻洋洋得意的捋著胡,笑呵呵的讚歎:「等到我們找到大規模生產火藥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湯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詔書,授直秘閣、檢正書門下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時,他還在想著四月初一在兵器研究院發生的事情。 在書房幫石越寫謝表的李丁有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公,你有心事?」 石越長吁短歎著把昨天的事說了一回。 李丁興奮的搓了搓手,說道:「造出這種利器來,是大宋之福,也是公的大功呀。為何還要如此憂慮?」 石越苦笑道:「我本來是想要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麼用?難道守城就可以恢復燕雲,兼併契丹嗎?」 李丁聞言一怔,這才知道石越在感歎什麼,不由笑道:「公,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恢復燕雲,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兼併契丹的。大家何曾有過這種進取開拓之心?設計武器之時,先想著防守,再想著進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 李丁也不去理他,繼續埋頭寫他的謝表。石越一個人發著呆想了一回,突然大叫一聲:「有了!」 李丁卻連頭都不抬,站在一邊的侍劍見石越沒趣,便笑道:「公,什麼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個辦法。以後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李丁聽到這話,不禁搖了搖頭,輕聲歎道:「可憐。」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麼辦法了?」 李丁一哂,輕描淡寫的說道:「無非是給他們安排一些具體的東西去研究罷了。」 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確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關小組,先指定幾個課題讓他們集精力優先解決,在這種攻關慢慢積累經驗。 李丁微微一笑:「猜到的。不過公,我勸你不要這樣做,這是拔苗助長。」 石越苦笑道:「我何嘗不知道這是有點急功近利?但是沒有辦法,現在人家對軍器監虎視眈眈,我們不搞點成績出來,只怕皮將不存。」 李丁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嗎?」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順口說道,說完才猛然醒悟,驚問:「什麼叫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 李丁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李丁果然機智非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五,書省開始討論王安石提出來的推行保馬、市易二法和設置軍器監三項新的變法,結果只有設立軍器監一事迅速的通過了。雖然皇帝提出接下來把三項變法都交給樞密院與翰林學士、各部寺進行討論,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設置軍器監是大勢所趨。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王安石對石越這個新貴的一次將軍,但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堅定的支持軍器監的設置。擅長於揣測官場動態的官員們,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決定勝負的戰場,是在判軍器監的人選。如果是「石黨」,那麼王安石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黨,那自然是石越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於保馬法和市易法,樞密使彥博、參知政事馮京都已經公開表示反對,石越的態度卻比較暖昧,至今沒有明確表態。不論個人的觀點與喜惡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將是比判軍器監的人選更加複雜的政治博弈。 不過從四月初起,離皇帝的生日同天節僅僅只有四天的時間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引起大的爭論,惹皇帝不高興。大宋的官場被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所掩蓋,所有的人都在準備著給皇帝的賀禮——這是趙頊登基以來,第二次正兒八經過生日。州郡守令們的賀禮,比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經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一大早,諸親王、樞密使、管軍、駙馬、諸司使副為一班,算做內臣,宰臣、百官、大國使節一班,算做外臣,皆詣紫宸殿上壽。公主、命婦則可以赴禁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壽。這一切禮儀,是四月初八便已定下的規矩。趙頊將親自駕御紫宸殿,賜酒三巡,然後便是一整天的歡娛。 石越頭一回參加這樣大規模的慶典,見王安石以下都穿著非常正式的朝服,手執笏板,手舞足蹈,心裡不禁暗暗好笑,但這是禮儀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跟著跳舞,實在有點勉為其難的感覺。正在石越表情豐富之際,忽然聽到百鳥齊鳴的聲音從山樓那邊傳來,頓時大家都傾耳相聽,果然是半空和鳴,鸞鳳翔集,若不是事先有人告訴石越,他斷然聽不出這是教坊的樂伎在那邊演奏,還當真以為那裡百鳥齊聚了。 接下來便是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以及大遼、高麗、夏國使副,魚貫而入,坐於殿上。職階較低的百官與諸國使臣,則分坐兩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點心,石越留心觀察,契丹使者面前,較旁人要多一點牛羊之類。他知道這是大宋對遼國視為敵國之故,也不以為異。眾人山呼萬歲,便開始賜宴,教坊也搭起台表演助興。 這武百官,開始之時,倒還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可越到後來,氣氛就漸漸變熱鬧起來,趙頊也不願意過於拘束了,任憑這些臣們嘻笑談論,各逞風流。 此時在大宋的契丹使節,正使叫蕭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貴,二人一個是後族,一個是皇族,都是剛剛到大宋不久,專門來給趙頊祝壽的。因見石越也不怎麼看戲,只是不時朝他們瞄一兩眼,心裡便有幾分留意了。 蕭佑丹懂漢語,頗讀詩書,並不是個無知逞勇之輩,他雖然精細,也只是看在心裡,並不做聲。耶律金貴卻是個武人出身,因懂得幾句漢語,加上執政的魏王不放心蕭估丹是後黨,所以才派他來做副使。他見石越老是瞄他們,忍不住問蕭佑丹:「那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老是偷看我們?」 蕭佑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問他。」耶律金貴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裡,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就朝石越走了過去。 石越見遼國使節一個大傢伙朝自己走了過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便不去答理。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他本來生性就比沉隱,加上幾年來身份也算尊貴,更是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傲人的氣質。耶律金貴走到他面前,見這小長得白白淨淨,又挺高大,心裡便有幾分不服氣。這些宋狗憑什麼長這麼白的?只是也不敢過於放肆,便撇著嘴問道:「小白臉,你幹嘛老看我們?」 他這聲音也大了一點,頓時把滿殿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蕭佑丹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的酒杯,心裡罵了一聲:「蠢牛!」身卻一動不動,靜觀其變。 石越本來對遼國人倒也沒什麼仇恨可言,只是耶律金貴叫他「小白臉」,卻不免讓心頭火起,只是他又不能惡言相向,耶律金貴粗鄙無沒什麼,他石越可不行,當下強按怒氣,冷冷的答道:「在下剛剛看到一隻狗熊和一個人在講話,未免好奇,多看了兩眼。怎麼,閣下有什麼指教?」 耶律金貴長得又黑又壯,身上體毛又濃,的確像是狗熊。那些館閣盡有一些年青好事之輩,聽到石越這話,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貴也不傻,見石越罵他,怒道:「小白臉,你怎麼罵人?」 石越茫然道:「我幾時罵過人?」 耶律金貴怒道:「你罵我是狗熊,怎麼不是罵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麼罵了你是狗熊了?我不過是看到一隻狗熊罷了。」 耶律金貴一聽,火更大了,「你還敢說沒罵我?南蠻就是狡猾可惡。有本事和爺打一架一去,逞嘴皮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見過人和畜生對咬的嗎?」 這耶律金貴在大宴上失禮,趙頊和王安石以及一些老臣,臉色都變得鐵青,在他們看來,這是遼國對皇帝的不敬。因見石越一直嘴皮上佔上風,才沒有立即喝止。不過王安石心裡已經是在搖頭了,他沒想到石越嘴裡可以說出這許多的粗話;不過同樣的行為,在馮京看來就不相同了,你和契丹夷狄講詩書,他聽得懂嗎? 趙頊心裡卻有點解氣,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宋受契丹的惡氣,石越說的話雖然不夠雅,但是也挺解氣的。所謂的夷狄之輩,在當時的原人看來,和畜生的確是相差無幾的。 這時候趙頊聽到耶律金貴要找石越打架,誰不知道石越只是一介書生呀,他生怕石越吃虧,朝殿帶刀侍衛一呶嘴,兩個侍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兩把刀就架在了耶律金貴的脖上。殿侍御史立時就準備好出列彈劾耶律金貴,為皇帝提供處置耶律金貴的理論依據了。 到了這時候,蕭佑丹才緩緩站起來了,向趙頊深施一禮,從容說道:「臣的副使失禮,還請陛下寬弘大量,能恕其之罪,以免因為一些小事而影響兩國邦交。」這句話半是請求半是威脅。 耶律金貴卻一萬個不服氣,大聲嚷道:「老蕭,你怕個鳥?這些南蠻沒膽,趁老沒刀拿刀來對付我,要在戰場上,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蕭佑丹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魏王派了隻豬做他的副使,難道現在大遼又真有什麼實力和大宋開戰嗎?真是蠢得可以,一點都不明白其實遼國不過也是藉著祖宗的餘威嚇人罷了。又向趙頊說道:「夷狄之人,不通禮儀,讓陛下見笑了。」 趙頊正在考慮這件事,石越心裡一動,暗道:「千載難逢。」 當下站起來,對耶律金貴說道:「若真到了戰場上,你們遼國也不會是大宋的對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這句話說了來,大宋官員只當是撐場面的,沒人敢當真。蕭佑丹雖然心裡不信,暗道我們現在雖然不行了,你們也一樣差!嘴裡卻不能答應:「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尊姓大名,現居何職?方纔這句話,未免過於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閣石越,說話一向不愛誇張的。」 蕭佑丹聞言大吃一驚:「可是《論語正義》諸書的著者石越石明?」 石越抱了抱拳,答道:「正是區區。」 耶律金貴也大吃一驚:「是那個寫了什麼石學七書,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的石越?」 石越倒沒有想這個看起來頭腦簡單的傢伙也知道自己的名頭,不禁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耶律金貴大叫一聲,說道:「啊,原來你就是那個石越呀!我聽魏王千歲沒少提到你。你官怎麼這麼小?」 這句話一說出來,頓時滿殿竊竊私語,眾武才知道石越不僅聞名外國,而且連遼國最位高權重的魏王也知道他的名頭,只怕對他還是頗為忌憚呢。 第一卷《十字》 第八節 離間計(中) (阿越在此祝大家秋快樂!) 石越卻不去理他,只是平靜的看著蕭佑丹,不知怎的,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蕭佑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蕭佑丹心裡暗罵耶律金貴是個笨蛋,契丹朝廷高層,平時議論,最擔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們不論自己在朝是如何勾心鬥角,誓不兩立,卻一致同意這個新冒出來的年輕人深不可測。蕭佑丹自己就是讀過石越全部著作的人。似這樣的人物,耶律金貴這樣喊出來,不是給石越在大宋皇帝心加分嗎? 不過罵歸罵,耶律金貴始終是魏王的人,他也不敢多說什麼。當下乾脆也不去理他,對石越笑道:「石大人的大名,如雷貫耳,自然不是亂言亂語之人。只不過方纔的話,未免讓人不可思議罷了。」他也不直接說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搖了搖頭,說道:「尊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現今國富民強,君明臣賢,士卒精練,本來有意北伐燕雲,收復故土,為遼主在汴京建的房都已經開工。但是我主仁慈,以為兩國數十年來交好,從無戰事,不忍心見戰端一開,使千萬黎庶受苦,所以才願意以大事小。不料貴邦使者全不知事世變化,公然在嘉節如此猖狂,實在是不知好歹。」 蕭佑丹聽得哈哈大笑,「久聞石明之賢名,不料是個大言不慚之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便是大宋君臣,見他吹這麼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搖頭。王安石暗道:「現在一致對外,不好說什麼,要是牛皮穿了,回頭看我怎麼處置你!」馮京也是暗暗擔心。只有趙頊,他反倒深知石越不是喜歡亂講話的人,心裡雖然納悶,卻並不著急,從容看他應對。 石越目光轉動,看了皇帝一眼,見趙頊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心大喜。笑道:「看樣使者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貴忍不住插口道:「你瞎吹牛皮,誰能相信?」 蕭佑丹也點了點頭,微笑道:「石大人,我們在大遼之時,也時常商議為大宋皇帝在京師蓋好府邸,只因看到兩國數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讓百姓受苦,才願意與大宋睦鄰相處。」他把石越的話學了一遍,意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會吹。 石越笑道:「這也怪不得使者,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說罷走到趙頊面前,頓首道:「陛下,遼國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輕慢大宋之意。臣請赴校場,讓各國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證臣所言不虛,大宋對各國有不伐之恩。」 趙頊一愣,暗道:「我大宋有什麼神兵利器?」嘴裡卻道:「即如此,卿可任意施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駭人聽聞。」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見這齣戲越唱越離譜,不禁面面相覷。只有昌王趙顥笑逐顏開,顯然挺高興可以看一齣好戲。 當下趙頊擺駕校場,這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傳了出去,不僅武百官,禁軍軍校,連一些看熱鬧的百姓都知道。汴京城裡,誰不想看這個熱鬧?用不了一時三刻,校場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到這陣勢,馮京開始暗暗為石越擔心了,這要是出了醜,皇帝的面往哪擱?石越的前途就慘了。便是很相信石越能力的趙頊和趙顥,也捏了一把汗。 石越這邊早已佈置下去了,不多時,大宋君臣和各國使者便可以看到有一些有人在遠遠釘木人之類,有軍校把附近的百姓全部遠遠趕開。眾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麼玄虛,只見石越笑嘻嘻的把蕭佑丹和耶律金貴請過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把各國使者都請過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趁這樣機會,悄悄走到石越身邊,皺著眉頭問道:「石大人,你在弄什麼玄虛,這事可玩笑不得?是可能有辱國體的大事呀。」 石越眼閃過一絲凌厲的光芒,臉上卻是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擔心。包管從此後,契丹人見了我們大宋官民,說話都要客氣三分。」 王安石不再多說什麼,又悄悄走了回去,和兩個參知政事無言的對望了一眼。 接著,兵器研究院的士卒推出來三十輛擲石器,分兩排擺好。每一輛擲石器上,各擺了一枚震天雷——這差不多是石越的全部家當了,那麼他走了後,就計算要在皇帝面前獻功,吩咐沈括多多趕製,**天時間,能製成十多枚,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已經是很盡力了。畢竟技術還不是很成熟。 不過石越也沒有想到在今天會派上用場,還好沈括在百官列裡聽到石越和契丹使者的對話時,就猜到石越打什麼主意了,飛馬傳報兵器研究院,這才在近一個時辰內把這件事辦妥,否則等皇帝擺駕校場,居然要在那裡傻等,就有點不像話了。 這時石越見一切擺置停當,便走到皇帝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佈置完畢,請陛下下旨演武!」 趙頊點了點頭,做皇帝這麼久,第一次玩這麼興奮的把戲,他也有點激動。站起身來,朗聲道:「准奏!」 石越小聲道:「那就請陛下與各位大臣把耳朵捂上。」為了造成震撼效果,他存心不告訴各國使節。 那聰明的大臣,早就從「震天雷」這個名字裡聽出了一點道道了,這時聽石越這麼神秘的吩咐,更是暗讚自己料事如神,一一把耳朵捂上。石越見趙頊和王安石、馮京等人都用絲綢把耳朵塞好了,這才走到投擲器隊伍,舉手發令:「點火!」 前面十五架擲石器的士卒聞令一齊點燃引線,只聽石越手一揮:「發射!」十五枚震天雷狠狠的砸向靶場,就聽驚天動地的數聲巨響,一陣濃煙在靶場冒起。 這十五枚震天雷同時發射,聲勢遠非一枚可比。這一聲巨響,就是那些捂了耳朵的官員,也不禁被嚇得臉色慘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沒有這般響法!」而那些沒有捂耳朵的外國使節,就沒這麼幸運了,一個個耳朵裡嗡嗡直響,一個大理使者差點被嚇軟了,再看蕭佑丹臉色慘白,耶律金貴竟然跳了起來,眼睛瞪得老大。旁觀的百姓,不幸也比這些使者好不到哪去。 眾人還沒有發應過來,第二輪發射又開始了,又是幾聲驚天動心的巨響。蕭佑丹算是反應機敏的人,下意識的就死死摀住了耳朵。反應沒有這麼快的,立即就被震軟在地上。 石越冷冷看了眾人一眼,很得意於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這種兵器,殺傷力不如現代兵器遠矣,但是如果集發射,發出巨響,濃煙,還有刺鼻的硝石味,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完全足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殺傷力。 首先從巨大的震憾反應過來的昌王趙顥忍不住歎道:「這個石明,真是厲害。」 趙頊也忍不住點點頭,他並不知道震天雷是什麼,以他外行的觀點看來,有了這個東西,他開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設計者是把這東西用來守城的,那就真不知會是什麼表情了。 等到濃煙漸散,石越走到蕭佑丹等諸使面前,對著驚魂未定的使者說道:「請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殺傷力。」 蕭佑丹咬著嘴唇,便是耶律金貴也鐵青著臉,跟著石越走向靶場,只見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處都是,原來靶場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窪窪——石越生怕效果不夠,往這裡集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那還會有炸不爛的嗎? 看了這個效果之後,除開西夏和大遼兩家,別的使者都開始慶幸自己不是大宋的敵人了。他們可沒辦法知道這些震天雷除非可以從容佈陣,否則只能守城用。 這時幾個奉旨來看靶場情況的官員,已經跑回去,興奮不已地大聲向皇帝報告靶場的破壞程度,趙頊一邊聽一邊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趙顥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彥博、馮京、王珪一齊拜倒,齊聲稱賀。 那些侍立兩班的百官看到這個情況,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可猜也猜得出來了。頓時武百官一齊拜賀,軍校與百姓也齊呼萬歲,校場完全沉浸在一片歡呼聲。 只是在這大宋君臣的歡呼聲,除開語氣軟了許多的遼國使節之外,卻同樣有幾個人的心情是相當的複雜。 第二天在彌英殿的召見,石越信心滿滿的認為正好趁機推薦沈括出任判軍監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並進一步影響到整個大宋軍隊的裝備供應。沉浸在夢想的石越沒有想到,鄧綰載了一個跟斗後,在石越看來完全是坐著飛機一路攀升的新任御史丞蔡確,狠狠的給他一盆冷水。 蔡確已經不是第一次彈劾石越了。這一次,他是彈劾石越逞一時之快,洩露軍事機密,讓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可以事先有了防備;同時還彈劾石越專斷獨行,操縱皇帝,沒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議就自作主張,炫耀震天雷,囂張跋扈,其心不可問! 石越看著這一份駢四驪,工整無比,卻句句是想致他於死地的奏折,當時就一個激靈。「蔡確,你夠狠!」石越在心裡暗暗咬牙,但人家是御史丞,就算他彈劾王安石,王安石也得先停職再說,他一個小小的直秘閣、檢正書三房公事,又算什麼?皇帝雖然寵信他,但是皇帝對於御史們的保護,同樣是無所不至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御史彈劾他,皇帝肯定會把御史的名字塗掉,他們畢竟也算是皇帝用來制衡大權在握的大臣們的重要手段。 石越調整一下情緒,把思維理清,方才謝罪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還請陛下治臣之罪。但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稟之。」 趙頊雖然覺得蔡確所言有理,卻也沒有怪罪石越的意思。畢竟這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至於說石越「囂張跋扈」,趙頊卻沒有在意。不過做皇帝的,是容不得他哪個臣有這四個字的評語的。加上王安石也認為蔡確說得有理,又需要給御史丞一個解釋,趙頊才把奏折給石越看,讓他自己解釋。 此時聽石越要解釋,趙頊不經意看了王安石一眼,才說道:「卿有何情狀?」 石越朗聲答道:「昨日行事,臣的確是失之孟浪,一時激憤,便欲為大宋掙幾分國威,為大宋立威於外國使節面前,而一時不及請旨,此是臣之罪,臣斷不敢否認。但臣萬死不敢目無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於御史丞以為臣洩露軍機,那不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實是冤枉了微臣。」 趙頊問道:「什麼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當下石越便把震天雷的實際威力和作用限制老老實實說明,然後說道:「故此臣才敢以此虛張聲勢,揚威於使者面前,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各國使者不知內情,內心惶恐。我大宋現在西北用兵,契丹屢次牽制,欲與西夏為犄角。我若用兵,則兩面受敵,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則彼咄咄逼人,終無了局。此次揚威,使者回國告之執政,彼國必有所憚,則大宋可以安心於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會處處防備,士氣自沮。」 這番話說得趙頊連連點頭,歎道:「石卿真是謀略深遠。」 「只是臣倉促間不能請旨……」 「這無妨。」趙頊並不在意,說道,「機會難於把握,朕知卿忠心為國,並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丞,他亦是職責所在。」 石越答道:「臣不敢。」 王安石歎道:「可惜,震天雷原來有這許多的限制。」他也忍不住有悵然之意,畢竟如果震天雷有想像的強大,大宋開疆就事半功倍了。 趙頊點點頭,說道:「雖然如此,卻也是神兵利器了。朕當傳旨嘉獎,兵器研究院若能把震天雷大規模生產,把成本降低一半,雖然有許多限制,用來守城,卻也是一件利器。」 石越於是由著話頭,大誇了一番沈括他們的功勞。聽得趙頊興致高昂,連連說道:「果然不負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投了血本的,如今有所成績,他做皇帝的也顯得有先見之明,臉上自然光彩無限。 石越笑道:「臣以為若假以時日,他們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於攜帶,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過是牛刀小試。只不過,現在震天雷的缺點,是絕不可洩露出去的。」 趙頊點頭稱是,「不錯,兵器研究院也應當加強保密。」 石越因說道:「現在王丞相提議設立軍器監,臣以為果然是一個良法。臣雖然檢正三房公事,兵房、工房是臣所當管,卻終究不能干涉軍器監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績斐然,臣推薦此人判軍器監,一來他資望能力,皆綽綽有餘;二來他可以繼續加強兵器研究院的研究與開發。如果是新上任的軍器監,難免與兵器研究院互相牽制,影響效果。」 王安石對於軍器研究院,並不如他兒那樣有幾分私心,見石越推薦沈括,他想了想,說道:「臣以為石越所說有理,但是沈括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然太多,臣以為不如讓他停止擔任白水潭學院格物院院長一職,然後再找個人和他同判軍器監,沈括負責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諸作坊,另一人則負責軍器的供應等等日常事務,這樣才不會誤了公事,也可以讓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卻不知王安石全是出於公心,心裡暗罵一聲「老狐狸」,輕輕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學院拉開一段距離,順便搶走白水潭學院一個院長,又派一個人來和沈括同知軍器監,互相監視,搶掉一半權力。還把話說得幾乎無懈可擊。 果然,趙頊想了想,點頭道:「還是丞相想得深遠。這件事下書、樞密議可之後,就照辦吧。」 石越也無計可施,雖然只贏了半局,遠遠不如人意,也只好接受。 又聽趙頊說道:「讓沈括他們盡早上任,今年之內,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裝備到前線去。要盡快把成本降下來,實現大規模製造。」 有這樣的利器,碰上趙頊這樣想有所作為的君主,怎麼會捨得放過? 石越只好暗自歎氣,幸好要頭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沈括。 因為決定了保密的原則,所以汴京城的人們還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之,石越的形象開始被市民們神化了,那玩意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過如此吧?這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麼? 蕭佑丹走馬燈似的拜訪了西夏、大理使者的駐處,向他們打聽大宋朝廷官員們的情況。他知道一個國家的上層,承平日久之後,總是會出現不同的派別的,何況大宋現在正是改革動盪之,若無派別出現,那簡直不可思議。本來對於這些,他是不感興趣的,一直他都認為大宋也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國家,自己到汴京來,上壽,遊玩一番,領略一下汴京城的繁華,然後就回國報告——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旅程。但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校場上震天雷的威力,給了他強烈的危機感! 蕭佑丹並不是頭腦簡單之輩,他很快就發現了這震天雷的幾個缺點,體積太大,重量估計也不太輕,運輸起來就不太方便,而且還需要投擲器發射,機動性明顯不夠,所以震天雷並不是不可對付的。但是如此強大的威力,用來守城的話,那就是讓善於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了。他馬上就想到,一定要弄明白大宋現在有多少這樣的火器,佈置在哪些重鎮,每年的生產能力如何,成本有多高,還有沒有更厲害的火器——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他堅信這是趙家皇帝與石越的雙簧,以石越的能力,不會把老本全部露出來吧? 蕭佑丹想到這裡,不由打了寒戰,如果還有更厲害的…… 他已經不敢想像後果,現在遼國內部亂得一塌糊塗,王安石整軍經武,改革財政,石越從旁補益糾正,再加上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大遼有亡國之虞! 一拳狠狠的砸在桌,蕭佑丹咬著牙自語道:「石越,我不會讓你那麼得意!」 碧月軒,楚雲兒奇怪的看著姐妹們亂成一團,她忍不住拉著一個姐妹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那個女孩回道:「雲姐姐,前面來了一個契丹使者,粗魯難看死了,姐妹們不想去陪他,都想跑開呢,被媽媽拉上就慘了,我可不想和一個夷狄在一起喝酒,想著都噁心死了。」 說著便跑了開去。 楚雲兒知道各國使者在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朝廷對他們卻一向優容,所以他們都是作威作福慣了的,往往愈發的猖狂。 她知道老鴇斷然不會讓她這樣金牌姑娘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倒並不擔心,不過卻也不再彈琴,以免引出麻煩。她坐在房間裡,仔細的揀點琴書詞稿,翻到壓箱底的那本石越的琴稿之時,她紅著臉微微歎了口氣,自從桑充國入獄之後,就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往往只能從客人的口,聽到石越的一些消息。好在石越是個出名的人物,有關他的消息一天沒有七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樣是真哪樣是假罷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國寺見到的那個桑家小姑娘,真是可愛的小姑娘,看樣對石越也情意綿綿,兩人也蠻相配的,想到這裡,心裡不由一疼。 正在這胡思亂想,暗自傷懷的景兒,忽聽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又有人爭吵的聲音。她悄悄走到門口,把簾掀開一個角來,朝外看去,見一個穿著契丹服飾,長得像個黑熊,身後還跟著一堆侍從的人在那裡大呼小叫,一個腰佩彎刀的年輕人正在那裡對他冷嘲熱諷。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耶律金貴,一個就是段介。 耶律金貴是個萬事不多想的人,蕭佑丹那份心他是不去操的,既然來到了原這個花花世界,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當然是哪裡繁華哪裡去,哪裡的姑娘漂亮哪裡去,沒想到到了這個碧月軒,女孩們躲瘟神似的躲他,只一兩個出來陪她喝酒,還是勉強得好像吃了一隻蒼蠅,他自然不會痛快了。平心而論,他倒沒有過想要鬧事的心。 段介卻是被幾個同學一起拉來聽曲的,不料那幾個人聽不了幾曲,就各自洞房花燭去了,他正準備先走一步,結果耶律金貴就進來了,對遼國人頗有好奇的段介,自然就打消了立即就走的主意,想留神觀察一下這個傢伙。 不料耶律金貴真是滿肚不痛快,喝了幾杯酒,就開始罵罵咧咧:「漢人……都……不是……好東西。石越……不是好東西……連這勾欄也不……不是好東西,拿這……這幾個姑娘來唬弄老,以為老沒錢給給是不是?老,老有的是錢!」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錠金,砸在桌上。 段介可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你罵人就罵唄,沒事你罵石越做啥?對著鄧綰就敢撥刀的脾氣,段介可一點都沒有改。他在那邊把酒杯一頓,大聲說道:「天下最不是好東西的,就是那些遼狗。」 耶律金貴正好是滿腔脾氣沒處發,霍的站了起來,罵道:「你這只宋豬,你敢罵你爺爺?」 段介一手按在刀柄上,也霍的站了起來,冷冷說道:「你爺爺罵的就是你這只遼狗。」 這兩人一對吼,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好戲看了,這可嚇壞了老鴇,契丹使者,她實實在在是惹不起,不過這個白袍彎刀的公,只怕也不是好惹的主。這兩個人在妓院裡打起來,打爛了家什不說,官府找起麻煩來,她還是脫不了干係。 她跑到兩人面前,連連作揖:「有話好說,有話好話。」 耶律金貴和段介理都不理她,耶律金貴瞪著段介,說道:「宋豬,敢和你爺爺打一架嗎?」 段介毫不示弱:「有什麼不敢,遼狗,爺爺就陪你玩玩吧。」 兩人對吼一聲,就衝到一起,打成一團。耶律金貴雖然是軍官,但是畢竟出身不錯,而且沒有真正帶兵打過仗,段介刀法遠勝過拳法,這時候卻也不敢真的拔刀傷人,兩人拳來腳往,竟是打了個不分勝負。 耶律金貴的那些從人見主人討不了好,一聲吆喝,各拔兵器,就圍了上來。 段介見情況不對,跳出戰圈,寒光一閃,也把刀拔了出來,刀鋒指著耶律金貴,冷笑道:「遼狗,想倚多為勝嗎?來吧。」 耶律金貴呸了一聲:「龜兒宋豬才喜歡倚多為勝。」他接過一把大朴刀,喝道:「你們站一邊去,看爺爺教訓這宋豬。」 兩個人虎視對峙,便要一決勝負。 這時候忽然聽人用契丹話大聲喝了一聲什麼,耶律金貴那些從人一個個都自動讓開一條道來。段介用眼角瞄去,進來的也是一個穿著契丹服飾的人,不過此人神情,卻是溫可親,唯有眼流露出一絲堅毅果敢的光芒。 耶律金貴一聽喊聲就知道來的人是蕭佑丹,雖然在國內他可以不服蕭佑丹,但這次來大宋,他畢竟是正使,他也不敢不服。 蕭佑丹卻是去桑府附近打探虛實,想從汴京市民的閒談多瞭解一些信息,他騎著馬路過碧月軒,就看到耶律金貴一行的馬車停在外面,又聽到裡面有打鬥之聲,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貴闖禍——這個時節,蕭佑丹絕不希望多生事端,因此連忙進來制止。 蕭佑丹輕蔑的看了耶律金貴一眼,暗罵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見耶律金貴依然持刀在手,這才喝道:「還不把刀給我收起來。」 耶律金貴瞪了蕭佑丹一眼,看到蕭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裡便有幾分不服,但終究明白自己是人家的屬下,當下憤然把刀扔給從人,氣呼呼的回位置坐下。 蕭佑丹卻不去理他,用契丹話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便有從人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因道:「耶律大人並沒有惹他,是這宋豬先來惹事的。」 蕭佑丹想了一回,問道:「你說耶律大人罵了石越?」 那人點了點頭,還要說什麼,蕭佑丹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走到段介面前,抱了一拳,說道:「這位兄台請了,我這夥伴生性魯莽,多有得罪,還望請諒。」他的漢語說得甚是流暢。 段介見這個人和那些契丹人嘰哩咕嚕半天,那些人對他畢恭畢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時見他如此有禮,他不由一怔。半晌方收起兵器,抱拳答道:「他若能像你這般,也不至於此。」 蕭佑丹哈哈一笑,問道:「我見公氣度非凡,不敢請問公高姓大名?」 所謂「好漢不打笑臉人」,蕭佑丹如此客氣,雖然是個契丹人,段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禮數,「不敢,在下段介,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的學生。」這卻是當時人的習慣,往往把自己現在在做什麼,一齊說出來。 蕭佑丹眼不易覺察的閃出一絲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嘴裡卻笑道:「久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我在大遼,就久仰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見到就讀於其的學,真是幸會,幸會。」 段介見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學院的盛名,心裡也有幾分驕傲。 又聽蕭佑丹說道:「如果段兄不嫌棄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東,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機會領教一下華的風物,白水潭的盛事。」 他語意誠懇,讓人無法拒絕。段介是個直性,當下說道:「想不到遼國有你這等人物,還要請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貴在那邊聽到蕭佑丹竟然和段介稱兄道弟起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正要發作,不料他剛一起身,就聽蕭佑丹用契丹話說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驛館,若惹了什麼事,回來我拿你們是問!」 真是一句話把耶律金貴差點噎死,他狠狠地把一個酒杯摔得粉碎,頭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蕭佑丹理都不去理他,轉過來對段介笑道:「讓段兄笑話了,這種粗莽之人,只會掃人興致。在下蕭佑丹,在大遼也是個讀書之人。」又對老鴇道:「你收拾一下,叫幾個姑娘來彈琴,損失我來賠償。」 段介見他如此講道理,好感頓時油然而生,敵意愈發是減少了。當下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聽到楚雲兒姑娘奏雅?蕭兄從北方苦寒之地而來,若能聽上這麼一曲,一定會終身難忘的。」 蕭佑丹挑了挑眉毛,心裡暗笑這段介對契丹人的偏見如此可笑,口裡卻笑道:「如此卻一定要見上一見了。」 段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你以為是我們石山長呀?」楚雲兒欣賞石越這件事,京城士林傳為美談,段介來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蕭佑丹一聽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言,掏了一小錠金放到老鴇手裡,笑道:「還請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幾句,在下只想聽聽原佳麗的仙樂,並無他想。」 那老鴇哪裡見過這樣的契丹人,此時倒是有點受寵若驚了。又接了這一小錠金,更是拿人手軟,一扭一扭的去找楚雲兒了。 耶律金貴回到驛館,憋了一肚鳥氣,直等到天色全黑,蕭佑丹才騎著馬回來。 他正要找蕭佑丹說個清楚,不料蕭佑丹卻讓人把他攔在房外,倒是幾個跟蕭佑丹來的從人一個個走進房,和蕭佑丹談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說完了,蕭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進來。 耶律金貴一進去就怒氣沖沖的說道:「姓蕭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為了個石越,你怕宋豬怕成這樣?把老趕回來,你自己在那裡和宋豬稱兄道弟喝花酒!」 蕭佑丹一手背著身後,一手拿著一本書,坐在燈下,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我是正使,你就聽得我的。若敢抗令,我就可以先斬了你。你有什麼不服,回去儘管彈劾我。」 耶律金貴恨聲道:「這個不勞你提醒,回國之後,我自然會彈劾你出使辱國!」 蕭佑丹冷笑一聲,說道:「悉聽尊便。不過明天你還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給他賠禮道歉,禮物我已經著人準備好了。」 耶律金貴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會給宋豬道什麼歉!你膽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蕭佑丹冷冷的說道:「你若不去,也隨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見你準備馬車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斬了你。」 耶律金貴臉都氣青了,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蕭佑丹望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開大門時,不禁吃了一驚。 門外停著四輛漂亮的馬車,一些契丹人正從馬車上往地下搬東西,顯然這些都是禮品,一擔一擔的,把石府門前的大院都擺落了,兩個衣著光鮮的契丹人站在車旁等候,一個長得很溫,一個臉胸橫肉,像隻狗熊。 來石府拜訪的官員,可以說多了去了,現在石府也添了幾個老媽、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石府的管家——雖然石府的排場,遠不能和一般的官員的排場比,但是石安卻也知道自己的這個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說書的也有說石公是左輔星下凡的。所以對來拜訪石越的人,無論多大排場,石安都見怪不怪了。 只是今天這麼一大早,就有契丹人帶著了這麼禮物來,還實在是挺稀罕的。 石安走到前面,問道:「你們這是?」 蕭佑丹見石安出來,連忙走了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張名帖,說道:「大遼使者蕭佑丹、耶律金貴特地前來拜訪,還煩請管家轉告。」 石安接過帖,心裡猜測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的震天雷嚇得沒魂了,這些遼狗才來這麼低聲下氣求我們家公。」一邊卻也不敢怠慢,壞了石府的規矩,說了一聲:「稍等。」便拿著名帖進去了。 石越和李丁正那裡喝茶,聽到石安的報告,兩個疑惑的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蕭佑丹所來何事。 李丁道:「若不是見,顯得小氣了。」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若是見了,必惹閒話。」想了一回,才對石安說道:「你帶幾個人去,把人請進來,禮物攔在外面,如果他們硬要拿禮物進來,就連人一起攔了。」 石安答應去了,石越才對李丁道:「潛光兄,你要不要見上一見?」 李丁搖搖頭,「不了。我在屏風後面聽就是。」 石越點頭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階相迎。」他如果出門相迎,搞不好第二天就有御史彈劾他交結外國,如果坐在客廳不出來,又顯得太倨傲,只好折衷行事。 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廳外的台階上,就見蕭佑丹和耶律金貴一行人走了進去,禮物終究是被攔在了大門之外。 石越這才放心一點,笑容可掬的抱了抱拳,朗聲說道:「貴使遠來,石某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蕭佑丹也遠遠的笑著說道:「哪裡,哪裡,我們卻是來負荊請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們,我等已經受寵若驚了。」 第一卷《十字》 第八節 離間計(下) 石越怔道:「負荊請罪?貴使言重了。」 蕭佑丹笑道:「我這個夥伴在同天節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帶他來給石大人賠罪。」說完望了耶律金貴一眼。 耶律金貴滿肚不樂意,臉憋得通紅,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個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無禮的。還請你見諒則個。」 雖然那天的確是耶律金貴無禮在先,但是讓遼使給大宋的官員賠罪,卻只怕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雖然蕭佑丹另有所謀,但耶律金貴才並不知情,肚早把石越和蕭佑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禮,微笑道:「貴使太過客氣了。還請先進屋敘話。」 蕭佑丹望了望門外,只大門敞開,那些禮物全部擺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東西是一些敝國特產,並不值幾個錢,只是略表心意,還請石大人笑納。」 他這時說得誠懇萬分,但只待石越收下這些東西,自然又有計策散佈謠言出來,譭謗石越的名節。石越雖不能料得他這般險惡用心,但是在官場這麼久,小心謹慎豈有不知之理?當下笑道:「貴使飽讀詩書,當知君愛人以德?二位前來,石某自當盡地主之誼,這些禮物,卻還煩請諸位帶回。這也是貴使成全石某了。」他說話得委婉,語氣卻堅決無比。 蕭佑丹見他如此,也不再勉強,暗叫一聲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帶回了。石大人,請!」 當下二人進屋,與石越分賓主坐下。 蕭佑丹見石府僕人來上茶,全是幾個家丁,進門之後,連一個婢女都沒有,心裡不由奇怪——畢竟石越是當朝少有的寵臣之一,可這排場,連個縣令都不如。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雖早聞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實買幾個侍女侍侯起居,亦無傷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體貼。」 石越笑道:「家無女眷,我自己是不習慣別人侍侯的。這倒談不上清介。」 蕭佑丹笑道:「石大人過謙了。」 石越對遼國也有好奇,因問道:「貴使這次是從京來,還是從燕京來?」當時遼國分設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遼國的首都,為臨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遼國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實際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復的燕雲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還有京大定府(在今內蒙寧城以西大明城);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遼人也畏極北苦寒,有意南遷,遂於遼聖宗時遷都於京,於石越時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但是終遼之世,契丹終於不敢把都城遷到燕京。 蕭佑丹笑答:「自是從京來。」 石越因問道:「久聞京繁華,不遜於原。未知京風物如何?」 「雖不如汴京,但與汴京,亦差相彷彿,天下諸產,應有盡有,我來之日,坊間最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詞。」蕭佑丹笑道。 石越奇道:「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京風貌久矣,貴使這樣說來,更讓人嚮往。」 蕭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遠播,大宋皇帝不肯讓你出使我大遼。否則盡有機會。」 石越默笑不答,他想去京,卻是想觀兵於京城下。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 蕭佑丹自然想不到這些,但耶律金貴卻對石越頗有敵意,這時聽他們沒有營養的扯蛋,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熱,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京,只怕也不能久居。」 他還想再說,卻被蕭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只是不住的冷笑。石越卻想不到這個蠻一般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笑道:「昔日漢武帝設樂浪郡時,倒沒聽說過南人不耐寒。」 蕭佑丹聽了這句話,眼皮一跳,卻故意裝作沒事人一樣,「石大人不必理會他。在下久聞石大人有石變之名,既然來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請石大人賜墨寶一副,在下回到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卻不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問石越要墨寶,在石越聽說,竟像是出言諷刺一般。石越臉略紅了一紅,看了一下蕭佑丹,卻見他神色誠懇,並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想要直說,又覺得丟臉;想要找辦法拒絕吧,這點事情人家求上門來,斷然拒絕,也太給人難看了,何況畢竟是外國使者;可是要給的話,他的字實在是不怎麼地道——練了這麼久,雖然在現代人來說,勉強看得過去,至少不歪歪斜斜了,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別以他如此顯赫的名與學名來說,更加顯得可笑。 蕭佑丹見他猶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蠻夷,不肯見賜嗎?」 石越咬咬牙,決定還是照實說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蕭佑丹哪裡肯信,他見廳裡牆上便掛著幾幅字畫,便信步走了過去,慢慢觀賞。只見那些字寫得龍飛鳳舞,非常有功底,可一看印章,不是蘇軾的,就是范鎮的,總之全是些名家筆跡。他雖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寫得再好,也不會把自己墨寶掛客廳,但心還是忍不住有幾分失望。 當下乾笑幾聲,說道:「石大人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過還請石大人能夠見賜,實不相瞞,大遼皇帝陛下也久聞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寶,將來皇上相問,在下也可以有樣東西證明我所言不虛。」他對石越的墨寶可以說是志在必得,連大遼皇帝都不惜拉了出來。 石越在宋代這麼久,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堅執的要求自己送字的,畢竟東京城裡都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而蕭佑丹卻以為石越是故意推辭,費盡心機想要得到。 實在沒有辦法,石越只好勉強點頭答應,找了一幅自己自認為寫得比較好的字,送給蕭佑丹。他卻不知道這一送,送出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是當時,便是連李丁也不知道蕭佑丹想做什麼,雖然覺得他專門來請罪不太可能,但是蕭佑丹的舉止,卻是相當的正常,甚至連用言語挑撥石越的事情,都沒有做過。 石越自然不知道蕭佑丹在京,也算是書法名家,在石府的時候,他拚命忍住笑沒有笑出來,上了馬車不久,他就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搞得耶律金貴以為他有毛病,得了石越一幅字興奮成這樣。 石越的字在蕭佑丹看來,還真的是幼稚,他終於是明白了為什麼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給自己了。原來他還以為石越竟然謹慎成那樣,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一路上,蕭佑丹細細觀摹石越那幅字,一邊忍不住哼著小曲,心裡卻在冷笑著:「還想設置樂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就在蕭佑丹拜訪石越後兩天,書省終於正式通過了軍器監主官的人選,以孫固、沈括同判軍器監。 這一個任命大出石越的預料,孫固是當今皇帝龍潛穎邸時的舊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天章閣侍講、知通進銀台司。此人略有幹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見並不相合,反倒是和彥博關係密切。但是這個道任命亦在情理之,一來孫固雖是進士出身,卻也參加過軍事行動,官場上都認為他的發展方向最終是樞密使,這個任命表達了樞密院方面亦有興趣主導軍器監的發展;另一方面,由於這個人選是皇帝親自提名的,顯然表達了皇帝對軍器監的關切,他派自己的舊人來同知軍器監,象徵意義是很明顯的。 然而這一個任命明顯是犧牲了新黨的利益,新黨提出設置軍器監,結果同判軍器監的人選一個都輪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敵。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石越在書省會議時,見到王安石絲毫不以為意,馮京極力掩飾內心的喜悅,王珪眨著死魚眼不動聲色,而新上任的檢正書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則露出失望的情緒……可笑的卻是,在表態時,沒有一個人出來表示反對。 當然,最受這道任命打擊的,自然還是另一個天章閣侍講王雱。 「這個孫固,一腐儒而已,讓他同判軍器監,能成什麼大事!」 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謝景溫小心的把折扇揀起來,交到王雱手裡,這種折扇汴京雖然有得賣,但是用的人並不多,只有王雱這樣自許風流又有點特立獨行的人才喜歡經常拿在手裡。「元澤不必生氣,孫固同判軍器監,未必不會生了許多事來。」 「怎麼說?」王雱眼睛一亮。 謝景溫笑著分析道:「孫固一向自命甚高,聽說他歲讀《論語》,就說這樣我能做到。現在又是穎邸舊人,雖然說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會有磨擦。加上孫固一向看內侍不順眼,最反對內侍參預任何朝廷的事情,而軍器監豈能不和內侍打交道?」 王雱聽他這麼說,差點想罵人,冷冷地說道:「我也討厭那些閹人多管外事。孫固若有膽把內侍逐出軍器監事務,那麼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沒有這個能耐!」 謝景溫討了個沒趣,諾諾道:「元澤所說甚是。不過軍器監頗多流弊,孫固、沈括都不是清介如水的人,而那些內侍睜著雙眼就只知道錢,我們只需安插幾個小吏過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為國除害。」 王雱聽他這麼說,這才點了點頭,軍器監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價格上隨便打點折扣,貪污的錢就是成千上萬,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當真是個大大的優缺。孫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聞名,嘿嘿……正想著,一個家人小心的在外面說道:「公,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王雱有點奇怪,誰會在這個時候送信給自己:「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裡,就走了。信封上也沒有寫名字。」 王雱更加奇怪了,碰上了這等事?他走出書房,把信接了過來,撕開火漆,扯出一張雪白的信紙來,剛看清上面寫了兩句詩,就大叫一聲:「好!好!」一把把信撕爛,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了。 謝景溫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連忙走過來,撿起撕成幾片的碎紙,拼在一起,只見上面寫著兩句唐詩:「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兩句詩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議軍器監,結果卻被人搶了果實。但是謝景溫脾氣卻沒有王雱那麼激烈,他拿著紙片,不禁出起神來。 好半晌,謝景溫才抬起頭來,看著王雱,地問道:「元澤,你說是誰寫了這字?」 王雱聽他這麼一問,也立即回過神來,恨聲道:「是誰寫了這字?!」 官場本無秘密,何況王雱倡議軍器監的事情,也有許多人知道。問題是誰要這麼和王雱過不去,藉著唐詩來嘲笑他? 兩個人的腦海裡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不過,很久,王雱就搖了搖頭,「不可能,這不合石越的性格。」他一平靜下來,倒還沒有喪失理智。 謝景溫不置可否,淡淡地說道:「終能查出來是誰。」 祖洽越想越後悔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可又感覺不出到底有什麼不對。 王雱請自己去詩社聚會,謝景溫拿出幾十幅寫著唐詩的字來,筆跡各不相同,可以看出來儘是摹寫的。然後王雱便提議考較大家的眼光,看看這些筆跡像誰的,輪到自己的一幅,上面寫著唐人的名句:「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字跡頗為稚嫩,和前面的那些字各有名家風骨完全不同,他信口就說道:「這字的筆韻,倒有幾分像石明。」 當時的確是有那種感覺,不過也是做一句玩笑話說的,人聚在一起,取笑一下當今的名士,也無傷大雅,就是石明聽了,也不會介意。只是他看到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就沉下來了,還和謝景溫互相使了個眼色。他的心裡當時就是一格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邊有個傢伙聽到自己說是石越的字,不由得哈哈大笑,一邊搖頭晃腦的走過來,一邊說道:「讓我也來看看聞名天下的石變的字體……」 石越的字寫得差,京師士林頗引為笑談,但平時沒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當成軼聞來說著玩兒,但這裡的人都多麼知道王雱和石越並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討好王雱了。 祖洽卻不去理他們,心裡暗罵:「衙內鑽」!當時稱各官員的公為「衙內」,專門討好這些「太黨」的人,就被人們譏諷為「衙內鑽」。他不願意說石越的壞話,卻也不敢得罪王雱,就裝著充耳不聞,可又忍不住去看王雱的反應。 有人一帶頭嘲笑石越的字跡,大家便爭先恐後的說起石越流傳在士林、坊間的糗事——其實這些事大都是被人們當成風流韻事來說的,不過到了這些人口裡,卻不免沾上幾分惡意。有人用曖昧的口氣說道:「諸位可知道石變是怎麼樣練字的?」 湊趣的人便問道:「無非是磨墨寫字臨帖,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人見有人答話,興致就更濃了,搖頭晃腦、無比曖昧的說道:「石變自是風流才,和我們絕不一樣,他臨的字帖,是桑家小姐親筆描紅,非尋常可比。」 祖洽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真是村婦之流。不過這事倒也不是胡說,他是知道的。不過人家女孩年未及笄,這樣亂說話,總是有失厚道,畢竟又不是風月場上的女。 那邊有人便問道:「哪個桑家小姐,你又從何知道?」 …… 祖洽不想聽這些話,便信步走到一邊的池塘邊去看風景。剛對著池站了一會,就聽有人在身後說道:「狀元公好興致。」 他回過頭,見是謝景溫,便點了點頭:「這些日鬧得夠可以,那邊人多,竟是不習慣。」 謝景溫略帶諷刺的說道:「狀元公在白水潭可還習慣?那邊人可不少。」 祖洽一怔,心思一轉,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書,是聖上的意思,做臣的守自己的本份罷了。」他這話滴水不漏,也是告訴謝景溫,他和他們並無政見不合。 謝景溫聽他這麼說,搖搖手笑道:「狀元公是丞相親自保薦的,當初蘇軾還想做梗呢,說起來都是自己人。」 他這話挑撥之意就比較明顯了。不過祖洽對蘇軾,那也的確是恨之入骨,狀元的榮耀,差點就被他剝奪了,自己和他無怨無仇,竟然做得這樣絕!但是他輕易也不願意得罪蘇軾。何況他本人是看準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的。當下笑道:「我對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計較,只是盡力做好本份,盡忠皇上罷了。」 謝景溫聽了這不鹹不淡的話,打了個哈哈,笑道:「狀元公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說完,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聽說石變至今尚未娶妻?」 祖洽不知道他問這個什麼意思,說道:「是啊。這事盡人皆知。」 謝景溫半開玩笑地說道:「以石明的受寵,多半是要做附馬的,或者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也不在話下,真是奇怪沒有人去石府說媒。」 祖洽見他說起這些輕鬆的話題,也笑道:「哪裡會沒有,不過大家都覺得明不是一般女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門說媒罷了。偏偏執政大臣的女兒們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紅鸞星未動吧。」 謝景溫點了點頭。 祖洽卻是被勾起了談興,又說道:「以我看,明是不會尚公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沒有附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謝景溫一怔,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也笑道:「這麼說倒不錯。我本以為是石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祖洽正色道:「這話可不好亂說,畢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他們情同兄妹,就惹出這些閒話,未免過份了。」 謝景溫眼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嘴裡卻笑道:「這話是不錯的,這麼說,桑家小姐給石明寫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祖洽聽他繞著繞著問到這事上來了,不由一怔,那種不安感又浮上心頭,當下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妥。」 「是,是沒什麼不妥。」 …… 「元澤,現在差不多可以確定是石越所為了。」謝景溫咬牙說道。 王雱依然有點懷疑,「僅憑祖洽的一句話……」 「你看看這是什麼!」謝景溫從懷裡掏出一冊案捲來。 王雱接過一看,竟然是書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驚:「這可是大罪!你哪裡拿來的?快送回去。」 謝景溫瞞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緊,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會做得滴水不漏。元澤你先看這上面的筆跡。」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書一眼跳過,只看後面的批注,上面寫著幾行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幾分不妥處……」這筆跡和那兩句詩的筆跡,略有相似。 王雱看了謝景溫一眼,道:「這是工房案宗批,難道……」 謝景溫沉著臉,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石越的親筆批。」 他又從袖抽出幾頁紙,交給王雱。 王雱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卻是描紅,每一頁都有幾個字寫亂了,看起來是女的筆跡,紙張又有點兒皺,倒像是某人用硃筆寫描紅字帖沒寫好做廢扔掉的紙。他不解的望了謝景溫一眼,不知道什麼意思。 謝景溫微微笑道:「這幾頁紙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從桑家下人那裡買來的,是桑家小姐給石越描紅時寫廢的。」 王雱細看時,見其某些筆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幾分像。心越發疑惑不安。 謝景溫又把那兩句詩取出來,三種筆跡擺在一起,冷笑道:「這兩句詩的字,表面上看來,和石越的字跡並不是很像,但是其的筆意卻是掩飾不得其法,欲蓋彌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飾自己的筆跡後寫的。」 王雱沉著臉端詳了許久,默不作聲。 好半晌突然問道:「我和石越本無仇怨,不過政見不合,他何必要如此辱我?而且他手下並非無人,又何須親筆手書,留下證據?」 謝景溫聽他發問,也一下怔住了。他卻沒有看見王雱身體已經是氣得發抖,王雱本是性格激烈眼高於頂的人,眼見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動?此時不過是強忍著心的怒氣,維持外表上的冷靜。 謝景溫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石越素是個偽君,無論是故意不奉詔出仕,博取士林聲譽,還是在宣德門前和那些學生演雙簧,其人實是深不可測。當今世上,年輕人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也只有元澤你了。也許他是故意如此打擊你吧?若真是如此,這等事他做出來也並不奇怪,而且他也不讓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響自己的聲譽的。」 王雱聽到這裡,哪裡還能抑制住心的怒氣,氣血上湧,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陰險奸詐,也不要怪我用權術!」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把王雱往死裡得罪了的石越,此時正在府悶悶不樂——桑充國終於沒有聽自己的勸阻,他還是依托白水潭學院,創辦了《汴京新聞》。而讓他猶為無奈的是,桑充國《汴京新聞》報館的編輯與主事者,並非僅僅是一些愣頭青,除了十來個學生之外,竟然連程顥也參與進去了,並且還有歐陽修的長歐陽發這樣的名流。 從某一方面來說,石越對《汴京新聞》的創刊,還是樂觀其成的。但是對於桑充國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意見,打亂自己的戰略部置,石越心不能沒有一絲怒意。 李丁看著臉色不豫的石越,他差不多能知道石越心並不是滋味。也許這能堅定石越以後把桑唐兩家牢牢控制在手的決心,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並非壞事。 明天是四月二十五號,石越握著手第一期《汴京新聞》的樣刊,歎了口氣,「明天會是一個被歷史記住的日吧!」——不出意外的話,大宋歷史上第一份報紙,將在明天面世。 「潛光,這個『師韓』是誰?」石越指著報紙上的一個名字問道。 李丁搖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名字用的是筆名,桑長卿說這樣可以保護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學刊》的教訓吧。」 石越不禁莞爾,「筆名」這個概念還是他告訴桑充國,自己卻一時迷糊反應不過來了。 《汴京新聞》共八頁,第一版上寫著創刊詞,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筆,署名的作者就叫「師韓」,毫無疑問,這是以韓愈為老師的意思了。石越迅速讀了一遍,粗粗明白創刊詞提出大主張:1、復興儒家,2、教化民眾、有教無類,3、天下唯公,4、講勵氣節,5、華夷大防,6、言者無罪。 看了這篇創刊詞提出的倡議,石越心裡最後一絲希望亦告破滅。他們擺明了就是要議論時政,砥勵士風!想讓他們「莫談國事」,只怕自己會成為被批判的頭號對象。 石越苦笑道:「長卿真是出手不凡呀,日後只怕麻煩不斷。」 李丁不負責任的說道:「公何必擔心,這點主張,其實王安石也不見得會反對。」 石越搖了搖頭,「復興儒家,王安石也想復興儒家,司馬光也想復興儒家,歐陽修也想復興儒家,程顥程頤也想復興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觀點的,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誰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戰。況且復興儒家,是尊三代,還是尊周公,還是尊孔,還是尊孟,還是尊荀?大家各有所好。戰火必將由《白水潭學刊》燒到《汴京新聞》。」 李丁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不更好?」 石越卻始終不能李丁的輕鬆,雖然他知道便是滿清那般黑暗,報紙一樣可以議論時政,大宋算是開明許多了,但是如果桑充國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況這「天下唯公」的說法,其暗含的意義,只怕不僅僅是公羊家的「天一爵」這個說法這麼簡單了。 土市鬧市,在書省議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馬法還是沒有通過,條例改了又改,「馮京和石越提的意見還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馬車上想道。不過反對保馬法反對得最厲害,倒不是馮京和石越,而是樞密使彥博和吳充。王安石知道若不在書省商議停當,廷議之時,肯定會被樞密院阻擋的。 「賣報,賣報……《汴京新聞》今日創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公要建三百所義學!賣報,賣報,十一份,一報在手,盡知汴京風物……」清脆的童聲沿街呦喝,遠遠傳來。王安石平時一般不會動用很大的儀仗,也沒有清街,所以才能聽到聲音。 王安石聽到這聲音,奇道:「什麼是『報』」? 早有人回道:「丞相,我們也不知道。」 「去給我買一份來。」王安石吩咐道。 「是。」下人答應一聲,很快就買了一份報紙,恭恭敬敬的遞給王安石。 十錢一份的報紙,如果在鄉下,沒有幾個人買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同了,連那些禁軍的兵老爺,只要起買,也是買得起的。而以白水潭、桑充國名氣之響,第一期報紙又是新鮮事物,五千份報紙上市不多久,就被搶購一空,這家人因為是報了名字是丞相府的,才沒有人敢和他搶,否則哪裡輪得著他。 這一節王安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接過還散發著墨香味的報紙,見報頭印著一行草書《汴京新聞》,然後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創刊詞,介紹報紙的功用,提出大主張;第二版叫時政版,介紹朝廷變法的時局,各條法令的意義,哪個衙門是主官,後面附有一個自稱「山野散人」的點評;第三版、第四版叫經義版,各個學派在這裡寫短髮表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攻訐;第五版、第版叫市井版,介紹的是發生在東京和全國各地的各種新聞;第七版叫學版,是一些才詞人的詩詞歌賦;第八版便是底頁,叫焦點版,這一期竟是大幅介紹發生在開封府的一起奇案的過程,並專門有人點評開封府斷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馬車上,一頁一頁翻下去,一邊點頭稱是,便是看到時政版,他也暗自點了點頭——這一期沒有說他的壞話,只是詳細講敘《青苗改良條例》的各種細則,在各地的執行情況,評論也說了他幾句好話。經義版的爭執,他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王安石的臉色沉了下去。 這一版的內容不管是怎麼來的,但是這等於是公然點評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議官,官員的好壞,自有上司和監察御史監督,豈容這什麼「報紙」來說三道四?這樣下去,桑充國豈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丞? 想到這裡,王安石抬起頭來,喝道:「停。掉轉馬車,我要面聖。」 對於《汴京新聞》的反應,王安石可以說是後知後覺了。他不知道此時皇帝正和石越討論著《汴京新聞》。 趙頊饒有興趣的看著手裡的報紙,對石越笑道:「這個桑充國倒有點意思,這不就是卿寫的《三代之治》裡的東西嗎?」 石越站立在一旁,笑道:「正是。陛下,不過這第八版以民議官,只怕會惹來朝大臣的不滿。」 趙頊也心知肚明,多一個地方監督他們,朝大臣肯定會不滿。他想了想,一方面覺得這樣做可以有人監督那些官員,未必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威信似乎頗受影響,而且萬一這些報紙誹謗的話,影響更壞。這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笑道:「卿家有什麼好建議,與朕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聖明。桑充國與臣其實有兄弟之情,但是他這次創辦這個《汴京新聞》,臣並不以為然……」 趙頊打斷道:「為何?朕以為這報紙很好。朕在宮,出去不易,難知民間疾苦。這報紙能將民間之事一一寫來,還有這些叫什麼『廣告』的,有酒店的酒的價格,某店糧食的價格等等,朕讀了這些,就知道民間是什麼情況了。這一兩版,向百姓介紹朝廷政令,亦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見趙頊滔滔不絕說來,倒似比自己更維護這報紙了,心裡不禁有點好笑。不過這報紙現在制約的是朝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輕,對新鮮的東西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說完,石越這才回道:「陛下真是聖明。報紙這個物什,說白了一方面是為百姓說話的,另一方面則是為朝廷說話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達,上情下達,而使奸吏不能從欺上瞞下。所謂『不能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報紙便是民間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趙頊點了點頭,說道:「卿說得有理。且說說這弊又在何處?」 石越繼續說道:「回陛下,這報紙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議論朝政,有時就免不了要損害朝廷的威信;其二,這報紙說的話,未必就一定可信,難免沒有激憤之辭,不實之語;其三,報紙未必不會被奸人所利用。而報紙流傳極廣極快,有這些弊端,就是隱患。」 趙頊這時又覺得石越所說有理,不由問道:「可有良法絕其弊,留其利?」 石越笑了笑,這皇帝想得倒是美,不過他自然要順著話頭說話的:「臣有幾個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請陛下聖裁。」 趙頊急道:「快快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臣以為,要除其弊,則不可斷然取締報紙,否則難免為後世所譏。報紙雖近古以來沒有聽說過,但說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議,防民之口,終非明君智者所為。所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實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點莫過於預防。」 「而預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為可以制訂《出版管制條例》,什麼事情不可以說,什麼事情不可亂說,都要規定得一清二楚,違者則有各種懲罰。而其要點,則是既不過於煩苛,又不可以過於簡略,養成民間士風氣節,凡讀書人皆能以天下為己任,是最要緊的。其二,則是報紙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挾清議來要挾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開明之姿態,鼓勵天下士民興辦報館。一方面可以借報紙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報紙互相制衡。」 石越這個計策表面是很保守的,又要管制報紙,又要制衡報紙,其實不過是以退為進之計。若依了這個計劃,則天下報紙叢生,風氣養成,結果誰能預料? 趙頊聽了這話,笑道:「石卿家眼光真是長遠,這樣的確是良策。」 正在誇獎間,有內侍來報:「陛下,王丞相求見。」 第一卷《十字》 第九節 汴京新聞(上) 如果我們有立場的話,我們的立場就是立! ——《汴京新聞》評論員 王安石給皇帝見過禮後,抬頭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報紙,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談論《汴京新聞》的事情。 石越給王安石行過禮,站到一邊。就聽趙頊笑道:「丞相此來,有什麼事嗎?」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為了這《汴京新聞》而來。」 趙頊笑了笑,說道:「這倒巧了,朕剛剛就和石卿在說這事。石卿,你把剛才的事向丞相說一遍吧。」 石越應了一聲,便又把之前討論的事情,和王安石細細說了一遍。 王安石一邊聽,一邊思考。等石越說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當下皺了皺眉,說道:「陛下,臣以為定下條例管制,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任由他們這麼非議朝政,只怕終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響。聖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人公然點評朝政得失,雖目下看來無大不妥,但長久看來,終會有隱患。若要議訂條例,應當在條例對嚴厲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裡卻始終有一個維護言論自由之心,見王安石這些說,心裡不由有些急,也說道:「陛下,臣以為丞相所慮,雖不無道理。但治國之道,當剛柔相濟,徒以剛強,必將自折。況且士民與天,若連為一體,則國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則亡國可待。故民者水也,當因勢利導,物有利弊,當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廢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瞞下,御史之設,不能盡數繩之以法,有報紙從監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約束,使其言必有據,不敢造謠誹謗,則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則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況孔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然孔教弟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聖人權變之道,後之學者,也不必徒守經。」 王安石見他說到「徒以剛強,必將自折」,心裡不由一格,倒似覺得石越在諷刺自己一般,但細揣石越語氣,卻挺誠懇。他想起宣德門前之事,暗暗歎了口氣。自己若一意執著,倒似自己有什麼要欺上瞞下之事,怕讓皇帝知道一般。當下不再爭執,說道:「石越所說也不無道理。臣以為可著書省、禮部、刑部、翰林學士共議,制《皇宋出版條例》,再下廷議,頒發執行。」說完這話,他自己也有點覺得自己變了許多。 石越見王安石退步,也說道:「臣以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來說,只要《皇宋出版條例》頒布,不管其管制了什麼,最起碼的,是官方認可了報紙的存在,這一點的意義就是非凡。至於其有所限制,不僅可以辯論,以後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僅以這一點來說,那麼桑充國的《汴京新聞》也是知道,所以在傳出來朝廷有意制訂《皇宋出版條例》之後,《汴京新聞》的社論立即表示歡迎。 雖然新黨也有人在擔心《汴京新聞》會在以後借民意攻擊新法,為新法的執行增添許多麻煩,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獄後,政治威信大受打擊,這時候在無關緊要的《汴京新聞》上再次激化與石越、桑充國的矛盾,是相當不智的。 何況石越等人動輒以「言者無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為借口,而皇帝本人對此也頗有興趣,再去爭執,實在不見得能討得好去。這個道理,便是王安石心裡也明白的。加上還有許多讀過書,卻沒有機會做官,或者官職卑微,或者頗受打壓,不能對朝政發表意見,心裡卻老想著「以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這時候突然發現報紙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說出心想說的話來——這一批潛在的支持者的力量,實在也是不可小視的。 在這種情況下,新黨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馬法》、《市易法》的制訂之。王安石此時並不知道,王韶已經在西北取得軍事上的大勝利。否則的話,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條例》稍稍牽制一下,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時報捷的使者,依然還在路上。 五月一日,雖然馮京與石越極力反對,《保馬法》與《市易法》依然寫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覽,皇帝當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諸寺監、翰林學士共同討論。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馬、市易二法情弊札》,預言保馬、市易二法推行後可能出現的弊端,而彥博、吳充分別上《官不與民爭利札》、《保馬法事繁弊多札》,明確表示反對。 趙頊對於石越反對二法,顯得相當的不滿,聽石越讀過札,沉著臉說道:「石卿,諸事未行,卿豈能未卜先知?莫須有之事,怎麼可以用來反對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會不高興,也並不怎麼著急,出列答道:「陛下,臣並不是反對保馬法。」 他這話一出,真是滿朝嘩然,剛才讀的札反對之意非常明顯,轉口就說自己不是反對保馬法,未免過份。馮京等人側目而視,連王安石都驚詫莫名。馬上有御史蠢蠢欲動,想要彈劾石越舉止失度,言辭矛盾,失大臣體了。 趙頊也奇道:「你這不是反對,又是什麼?」 石越恭身答道:「謀國如對弈,其理相同,未慮勝先慮敗。若保馬法之利,臣雖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現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對保馬法,而是希望能謹慎從事。臣列舉可能出現的弊病,是希望執政能夠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後,可能出現的這些弊端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輕孰重。萬一弊病盡現,而利不能收,又當如何。臣雖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與謀國,都要先廟算廷議,趨利避害,廟算之時,害與利等,亦不當實行。現在廷議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與諸大臣可以權衡利弊。臣拾遺補缺而已,非敢決斷機務也。至於市易法,臣以為有百害而無一利,實不足道。」 他這話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反對,不過是說得委婉一點,表明自己並無成見,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石越雖然表明一個立的態度,但是彥博、吳充卻沒有這麼多顧忌,各自出列,斷然說道:「臣反對保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對石越的委婉頗有不滿。 接下來便是王安石新黨與彥博等人唇槍舌劍,新黨大談二法之利國利民,可以為國家省多少開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舊黨則無非君不言利,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說不擾民,是自欺欺人,說到利國,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害。雙方爭執不下,一直爭到午,還有說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觀,不發一言,皇帝也難下判斷,只好宣佈退朝改日再議。 眾人退出崇政殿後,因為輪到馮京輪值,石越便與馮京一起往書省走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石越回頭一看,卻是彥博。當下連忙施了一禮,問道:「大人有何指教?」 彥博冷笑了一下,說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雖然有經濟治國之材,風骨卻不讓人佩服。為人臣的,若明知某事不妥,當以死諫,豈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裡有點氣惱,暗道你憑什麼來教訓我,口裡卻只不動聲色的說道:「大人所說雖然有理,但是凡事過剛易折,剛柔相濟,比起一勇之夫,更顯難能可貴。何況若以保馬法而論,保馬法之弊雖然讓在下顧慮良多,然而保馬法之利,亦讓人不能不心動。是非對錯,我也並無把握。如果僅僅因為看到弊端,就斷然否定,不敢有所作為,這種行為,似勇實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讓彥博啞口無言,當時就有許多旁聽的官員在一邊暗暗點頭,對石越剛才不能堅持己見產生的誤解,立即就扭轉過來了。 馮京也笑道:「老夫剛才差點也誤會明瞭。真想不到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這話雖然是誇石越,卻也是給彥博一個台階,意思是你看走了眼並不奇怪,我也一樣。彥博豈有不知之理,但心裡對石越剛才說話語氣,也有幾分著惱,特別石越說他「不敢有所作為」、「似勇實怯」,他聽起來實在是很不舒服,當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禮,說道:「哪裡,大人的風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這一番對答,很多內侍還在場,自然有人會一字不漏的傳到皇帝耳。說起來石越倒應該感謝彥博這麼當眾指責。不過同樣的話,傳到王雱的耳裡,卻只是加深了他對石越是「偽君「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騎快馬從萬勝門飛駛而入,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寧靜,卻也給王安石送來了雪之炭。 書省今日正當王安石輪值,王安石一邊默讀著保馬法和市易法條例,一邊想著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現的弊端。雖然口裡不說,但是王安石對於彥博說什麼「君不言利」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對於石越提出的一條條似乎親眼目睹的弊病,心裡卻不能不引起警覺。在書省討論時,石越就多少提到過一些,但是遠不如他在給皇帝的札說得那麼詳細——這讓王安石對石越頗有點不滿。但不滿歸不滿,那一條條的弊病,總讓他心裡不能塌實。 想到這裡,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裡閱讀書的石越,雖然低著頭,可是白皙的臉上,和三年前初見相比,竟是多了幾分堅毅與自信。王安石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這個年青人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協力。 正在出神之間,忽然有人進來稟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來了。」 他聲音太大,一下連石越這些在自己房辦公的人都聽到了,無不抬起頭來聆聽。兵者,國之大事也。王韶來的消息,無論好壞,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裡一驚,問道:「快召進來,難道西邊……」他最害怕的,還是西北軍事失利,軍事的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顯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過來,笑道:「丞相不必擔心,必是好消息無疑。」 眾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敢下此斷語。王安石也問道:「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壞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傳一路,他們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豈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師,各州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王安石點了點頭,略定心神,說道:「等使者進來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使者就進來了,給王安石請個安,說道:「奉王將軍命,遞交奏書與丞相。」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奏折來。 王安石一邊接過奏折,一邊看使者神色輕鬆,眉宇間略有喜色,心裡更加放心,說道:「你遠來辛苦,先回驛館休息,到時候自有人給你回,不過你也別出驛館,若有事要問,會有人來找你。」 使者答應一聲,告退而去。 王安石這才回到案前,折開奏書,見上面寫著:「……臣已拓地一千二百餘里,招附三十餘萬口。方整飭軍事,引兵而西,破蒙羅角、抹耳水巴諸羌,指日可待,諸夷既破,西征可平……」當下哈哈大笑,說道:「果然不出明所料,我立即面聖!」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績就傳遍了汴京。 石越看著高興得走來走去,喜形於色的趙頊,心裡暗暗感歎,王韶的所謂功勞,不過是單騎說服了一個部落投降,並無半點武功可言,當漢強大之時,司馬相如以一詞臣,持節招附蠻人部落數以十計,亦不過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實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時,卻已經是大宋數十年來第一次在邊功方面的「進取之功」了。 趙頊卻不知道石越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悅之,雖然這個好消息不過是西北恢復河、湟進而圖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顯年輕的皇帝才說道:「以王韶為秦鳳路沿邊安撫使,下詔褒獎。歸順的青唐大首領,賜封西頭供奉官,他們想姓包,就依他們,賜姓包氏。至於如果安置,書與樞密共議。」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錯。 趙頊笑道:「看來人材不可閒置呀,王韶這樣人材,若是閒置,怎麼會知道他有這等膽略。這也是丞相有識人之明,推薦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論首功,當歸丞相。」 眾人都轟然稱是,連彥博也不好說什麼。其實他滿肚氣,王韶捷報,不送樞密,直送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用人得當,方能使臣人盡其材。」 趙頊笑道:「古往今來,能用人者,方為英主。漢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業。」他從小到大,最仰慕的,就是這兩個皇帝的功業,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勝過此二人。 王安石卻不以為然,說道:「唐太宗不論,漢武帝的見識臣以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過是衛青、霍去病,以景之基業,讓天下戶口減半,也不能滅匈奴。」 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論西漢功績甚詳,想起石越以前說過的話,當下順口說道:「這只能怪漢武帝自己喜歡誇飾奢侈。他對功拓邊的功績,不可以抹殺的。天下戶口減半,和開拓無關。」 王安石和皇帝在師友之間,說話卻沒什麼顧忌,當下不服氣的說道:「多欲不能害政,齊恆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當,齊國治理得很好。」說來說去,又說到他王安石治國的心思想上去了:開源而不節流。 趙頊不以為然,說道:「漢武帝不能和齊恆公比,漢武帝多欲,不僅在內政上,他攻擊匈奴是對的,但是因為一馬之故,勞師萬里,死者數以萬計,視人命如草芥,這才使天下戶口減半。朕不取他這一點。為政者,當以仁者為先,以愛民為務。」 他這一番話,眾臣都知道是石越在《歷代政治得失》所鼓吹的,彥博雖然對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來這番話他聽得順耳,二來皇帝在這點上和王安石觀點不合,讓他覺得很出氣。當下帶頭說道:「陛下英明,能以愛民為務,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這一誇獎,眾臣都哪裡敢落後,一聲聲「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頓時淹沒了整個宮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只有石越不易覺察的皺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報,能扯到漢武帝遠征大宛,這種清談的功夫,石越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難道這滿朝君臣,竟不知道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來的目的,已經是離題萬里了嗎? 不過這間,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倒也不止石越一個,王安石等這頌揚之聲一落,立即說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個好的開端,征服瞎征,恢復河湟指日可待,臣以為保馬之法與市易之法,刻不容緩,當立即施行。只等河湟歸附,就當準備徹底解決隴西李氏(指西夏),到時候,要用到的馬匹,絕非小數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戰的騎兵才行。臣做過群牧司,知道現在官府養馬的弊病,因此保馬之法,即便在細節還是有所不妥,也當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價,又能為國庫增加收入,將來軍費開支,必然為數巨大,用兵之後,善後也需要用錢。故二法,必須早日推行。又,置將之法,也請陛下准許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為大宋最終恢復隴西故地,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石越聽了這番話,心裡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時機挑得太好了,現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為西北軍事服務了,如果誰來阻擋,將來軍費不夠,馬匹不夠,士卒不練,這等罪名,只怕都會推到這些人頭上。這個罪名,誰承受得起呀? 何況皇帝正在興頭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隨著這份捷報,無形已經擺脫了白水潭之獄的影響,正在急速的恢復甚至升高,這時候反對,結果一定是徒勞無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馮京聽了這話,也默不作聲,王珪立即表明態度,宣佈支持。只有樞密院方面的彥博和吳充,依然極力反對。但是在滿朝的支持聲,這兩個人的反對,又能成什麼事? 石越和馮京對望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出列說道:「陛下,置將法的確是良法,臣也贊成丞相之議,以臣之愚,保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斷語,此事又關係西北軍事,既如此,臣以為讓書再參詳參詳,盡量去弊求利,再予頒行,囑各地長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這也是彰顯陛下愛民之德。至於市易法,王韶在邊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原與東南,臣實在不知道利在何處。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謹慎行事,不如先在開封府暫行一年,一年之內,若無弊端,再推行全國。還請陛下恩准。」 新黨有人聽了話,正要出來反駁,想畢其功於一役。沒想王安石心裡卻也有幾分不安,先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臣以為可行。」 這一句話說出來,真是滿殿皆驚,連皇帝都有點奇怪——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說,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這樣束手束腳。 趙頊心裡也覺得石越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只要不是斷然反對,小心謹慎一點,總是不會錯的。當下點了點頭:「就如丞相、石卿所議吧。」 彥博愈發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妥協。馮京則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石越能讓王安石退這一步,已經是很意外的收穫了。新黨的氣勢,自白水潭之獄大受打擊,到軍器監一無所獲,《皇宋出版條例》急急推行,幾個月來一直處於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機會極力杯葛保馬法和市易法,不料僅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報,二法基本上通過,王安石寵信更隆,以後的日,會更加不好過吧? 想到這裡,馮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許希望只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這個時候,他絕對想不到,石越馬上就要面臨什麼樣的困境。 自保馬法與青苗法通過之後的兩個月,大宋的朝廷突然變得非常的平靜,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們盡心盡力的推行新法,石越來往於書和白水潭學院之間,忙於公務與教學。偶爾也抽空去陪桑梓兒畫畫,去碧月軒聽楚雲兒彈琴,這種過於平靜的日,幾乎讓石越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說有什麼風波,也只有《汴京新聞》上面一些讀書人的論戰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濤洶湧的時代,短暫的平靜之後,必然是更大的風浪。在熙寧五年第一個七月到來的時候,風浪來臨了。 七月二日,軍器監一個叫曾守一的管財務的小吏上書御史台與丞相府,揭露判軍器監沈括、孫固玩忽職守,使判軍器監賬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當天就請旨徹查,對於軍器監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對此也是相當重視,當即下令御史丞蔡確,會同書檢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檢吏房事李定徹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確、石越、李定鐵青著臉,帶著一隊官兵把剛剛成立不過兩個月的軍器監給徹底封了。沈括和孫固當天就接到書省的通知,他們現在可以在家裡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從三司使借來的查賬高手們發現,軍器監的賬目不僅混亂,大筆買進賣出款項還被塗改得一塌糊塗,下午,在胄案改設軍器監時,被石越調到自己手下當差的沈歸田吃驚的發現,軍器監關於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存檔,不翼而飛! 石越聽到這個消息,震驚得臉都白了! 沈歸田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小聲的問道:「石大人,現在該怎麼辦?」 石越知道這麼大的事情,又不是沈歸田一個人知道——便是沈歸田,也未必可靠!瞞是瞞不住了,沈括和孫固的命運,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會蔡丞與李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 沈歸田頓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見他神色不對,知道他可能有話說,便問道:「老沈,有什麼事,盡可直說。」 沈歸田看了一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下官是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石越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對?」 沈歸田道:「沈大人是個精細之人,孫大人官聲也不錯的。軍器監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就算有貪瀆,怎麼就至於這樣呢?而且這賬目造得如此混亂,若是貪瀆,以沈大人的能力,應當掩飾得很好才對。還有,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當今天最看重的事情,軍器監守衛森嚴,這又是機密的機密,怎麼會失蹤?若是沈大人與孫大人想要賣掉,抄個副本就可以了。下官總覺得這件事,非常的不對。」 石越本來是個聰明人,不過是事出突然,看到軍器監的賬目居然亂成這樣,對沈括實在有點恨鐵不成鋼,又聽到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如果要是流傳到敵國……所以一下被驚住了。這時聽沈歸田點醒,立即就明白過來了。 這其肯定有不對。 他理了一下思緒,但一時間其亂如麻,找不頭緒。便對沈歸田說道:「老沈,這件事你多留個心眼,但也不要亂說。如果這間有陰謀,那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設計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應當說清楚,否則只我存了個袒護的心,只怕接下來,就不是軍器監這麼簡單了……」說到這裡,他不由打個寒顫——一開始他未必沒有想要袒護的心,如果火藥配方只是沈歸田一人人知道的話…… 石越冷汗都下來了,這個陰謀,竟是把自己也算計進去了! 石越一邊穩定自己的情緒,一邊帶著沈歸田走到外間,只見蔡確和李定正要指揮一些小吏清查賬薄,不斷的指指點點,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為什麼單讓我帶人去查檔案卷宗?難道真是因為那是機密的機密,我又是檢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嗎?」 這個念頭一跳進腦海,石越更加感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陰謀。 當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過去,低沉著對蔡確和李定抱了抱拳,說道:「蔡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藥配方資料,不翼而飛。」 他聲音雖低,卻無吝於平地驚雷,賬目不清,說到底不過是尋常事,但是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點發抖,何況這是皇帝最看重的東西。 蔡確和李定一時震驚得連手裡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們二人是真的不知情,還是只是演戲。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裡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陰謀,那麼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就未必會流落到外國,他就放心多了。當下繼續說道:「這是發現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的沈歸田,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蔡確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對李定說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現場。」 三人沈歸田的帶領下,來到軍器監保管最機密技術資料的一個院,只見院外還有士兵在巡邏,院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充許進來檢查的官員並不多,不過五個人,每個人身邊都有兩個士兵隨時跟著,甚至不許帶筆與紙進來,每件房外面,也都有崗哨。 李定看這種情形,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這樣嚴密的防衛,怎麼可能失竊?」 蔡確冷笑道:「如果身份夠高,就無妨。若是我們三個進來,他們敢跟著我們嗎?」 石越不動聲色。 沒多久,沈歸田就把三人領到了放震天雷火藥卷宗的櫃前,只見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櫃門和鎖,都完好無損! 三人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聲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說道:「蔡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須立即報告皇上與丞相。」 石越點了點頭。 蔡確冷笑道:「報告是要報告的,但是這折怎麼寫?二位大人還要給出個章程來才行。」 石越鐵著臉說道:「實話實說就是,不增不減就好。」 蔡確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說的倒是不錯,但是敢問石大人,奏遞上去,皇上要問,你們對這案怎麼看?這裡防守這麼嚴,是怎麼丟的呀?案犯又是誰呀?我們該怎麼答?做臣的,皇上問起來,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確一眼,越發不動聲色,臉色如常的問道:「依蔡丞看來,又當何?」 蔡確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說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我們三個都擔不起責任,判軍器監身上,只怕有洗不脫的干係。」 石越「哦」了一聲,依然不動聲色的問道:「蔡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李定在旁邊聽二人對答,他是聰明人,猛然驚覺,沈括是身上打著「石」字印記的人,難道這個石越這時候反而想致沈括於死地?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點。 卻又聽蔡確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沒什麼意思。不過從案情來看,能夠取走火藥配方的,軍器監可能只有兩人而已。」 石越卻不放鬆,淡淡的問道:「那麼蔡丞以為是誰呢?這等事,斷不至於兩個人一起做的?」 蔡確可不是傻,他比鄧綰這個狀元要聰明得多,當下打了個哈哈,說道:「石大人,這等事情,查無實證,不好亂說。做臣把事實稟告皇上,再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老老實實說出來,對事不對人,也就是了。你說是不是?」這件事,對於蔡確來說,是一個大大的機會,做得好,不僅可以討好王安石,還可以在朝廷立威!朝廷誰不知道軍器監是石越的勢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還有皇帝的舊臣孫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鐵面御史」的稱號,是免不了,而且還能提高自己在新黨的影響力。 石越見他這麼說,也打著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說不錯。」 趙頊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幾乎是吼著問道:「什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火藥流落到的西夏、遼國的話,大宋要付出的代價簡直不堪設想! 石越此時卻在想王安石知道這件事的反映,當時正在寫批的王安石手的筆「噹」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髒了,王安石還沒有覺察。直覺的感覺到,王安石沒有參與這起陰謀。想到這,石越不由又有點緊張了,如果不是陰謀……如果不是陰謀……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驚與震怒,是在意料之的。 趙頊恨恨的說道:「好個沈括,好個孫固,深負朕望,深負朕望!」 王安石見皇帝如此,當下上前說道:「陛下,這件事情,還要調查清楚,與沈括、孫固未必有關係,臣以為,二人應當不至於賣國。」 石越也上前說道:「不錯,陛下,若是沈括要賣國,根本無須盜卷案,震天雷的資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寫出來就是了。而孫大人是陛下舊臣,陛下當深知其為人方正。這等事,臣是可保的。」 趙頊搖了搖頭,說道:「朕不是懷疑他們二人,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得根本理都不理清,無論如何,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赦令,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確聞令,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可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再派人盯緊各國使者,方是上策。至於破案,並非急務。另外,臣身為御史丞,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當議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確當面就彈劾到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材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製改善新的火器。」 趙頊苦笑了一下,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別想去領什麼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調查清楚,讓他到白水潭學院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 第一卷《十字》 第九節 汴京新聞(中) 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寧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爭一直佔據著主動,並且從未有過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 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於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和白水潭學院有牽扯不斷的關係,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係良好,沈括更是朝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跨,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於如軍器監那麼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只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石越和李丁詳細說過事情的經過之後,李丁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斷然說道:「公,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有點沮喪的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是陰謀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誰在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李丁問道:「公可找沈括談過?」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處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賬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塗改得這麼厲害,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各種賬目混亂堆放,只怕這件事,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表自辯。」 李丁點了點頭,冷笑道:「這是題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目的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沒有想到。 李丁繼續說道:「公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只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跡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瀆,也不至於膽太大,兩個月能成什麼事?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鑭,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丟,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麼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丟了就是丟了,無論是怎麼丟的,身為主官,就脫不了干係。」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當下的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為敵,設下這麼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 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李丁卻淡淡的說道:「的確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不少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曹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那麼御史丞蔡確逃不了關係。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位高權重的御史丞,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只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偽要作得這麼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笑道:「公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公,王安石還有個護法。」 石越聞言吃了一驚,「你是說王雱和呂惠卿?」 李丁點了點頭,又說道:「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歷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又無比清晰的浮上腦海,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次王雱下這麼大的圈套來對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為死地。自己對於新法,就算是絆腳石,也比不上那些舊黨那麼頑固吧?難道僅僅為呂惠卿?可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李丁歎了氣,說道:「這個計的確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的話,我怕還有後著。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來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只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於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反而看得開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李丁聞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擔心著「後著」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裡,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熙寧年間有名的「十鑽」之一,外號「衙內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弟以求進,在太學讀過書,字學的學問極好,因此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見他自報名字,桑充國心裡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裡卻說道:「王大人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聽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見王韶進來,不由一怔,這個人他卻是認識的,做過監察御史裡行,和程顥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這時候怎麼來京師了?他卻不知道,王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討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順便給蘇軾安根刺進來——不過對於王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只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 此時卻聽王韶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的名字,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於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裡,王大人過獎了。」 王韶滿臉堆笑,說道:「桑公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二來,卻是一手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法眼?」 這話說得桑充國與歐陽發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之今,寫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幾個記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學院和國監的學生,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像王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大人進士出身,采斐揚,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稿。 王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 桑充國接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書毛筆寫著幾個大字標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標題——「震天雷火藥配方失竊,天震怒;石明大人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只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早就看見了那稿紙上的標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條例》,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責自負。王大人必須先在稿上簽名,證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寫,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章是否洩露國家機要,其內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條例》衝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討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像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奉還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韶聽了歐陽發這番話,倒是怔了一怔,他倒並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這位是歐陽公的長公吧?果然是氣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寫在稿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韶送來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內部,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一顆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會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學生都是白水潭學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還是學生的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這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確貪污了。」 贊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皺了皺眉毛,這時候他冷靜許多,當下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報道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個人頓時語塞。眾人無言地傳閱著這份報道,發現的確是寫得無懈可擊。只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 程顥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 桑充國和歐陽發都是一怔,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明白程顥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國腦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 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並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顥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皺了一下眉頭,他隨著父親宦海沉浮,什麼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宗師的長,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地理各方面的知識,只想著做學問來終老自己的一身。自從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就到了白水潭學院,一面是學生,一面是助講。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麼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見眾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繼續朗聲說道,「我主張刊發這篇報道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為了信念;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描繪的那樣的,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來使亂臣賊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第二,石山長曾經說過,報紙都是有立場的。我們《汴京新聞》也是有立場的,但是我們的立場並不是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我們不會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們的立場,是我們堅持的理念,這個理念,是報道真相。如果因為對石山長或者與我們關係密切的人不利的新聞,我們就不報道了,那麼我們就背叛了這個理念。《汴京新聞》現在面臨著真正的考驗,我們選擇公還是私,選擇堅持理想還是袒護私人,都在今天決定。我認為的是,如果我們《汴京新聞》有立場,我們的立場是立!」 說到這裡,歐陽發停了一下,他看到許多的編輯都已經動搖了,甚至連桑充國的眼神,都有了猶疑。於是繼續說道:「還有第三點原因,這一個原因,讓我們別無選擇。這是現實的原因。王韶為什麼把這篇報道交給我們?為什麼還特意強調可發不可發?很簡單,我們不幸捲入了一起政治傾軋當,而有人,把我們《汴京新聞》也算計進去了。如果我們發表這篇報道,他們就此挑起了石山長和沈院長與我們的矛盾;而如果我們不發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會流傳著我們拒絕報道對石山長不利的消息的謠言,而御史台肯定會攻擊我們與石山長結黨偏私,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到時候取締《汴京新聞》的聲浪必然一浪高過一浪,而那些支持我們的人,也會懷疑我們,一旦普通的民眾不能同情我們,士林的清議不支持我們,我們就失了我們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時候進退失據,百口莫辯。而且還會害了石山長,結黨的罪名一旦坐實,石山長也承擔不起。」 歐陽發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動,便是桑充國,也沒有想過這麼深的陰謀。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私語,討論著歐陽發這番話。桑充國卻處於極度的矛盾,他立即就明白歐陽發說的有理,無論出於堅定的維護《汴京新聞》的信念,還是出於讓《汴京新聞》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須刊登這篇報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說過的話,再一次在桑充國的心響起。石越可以說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摯友,這樣做,是不是背叛?! 也許不止桑充國一個人有這樣的矛盾,有人就站起來說道:「雖然歐陽先生說得對,但是我仍然反對刊登。在最困難的時候,屈從於壓力,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對。」 但是這次他的話沒有得到響應,能夠進入《汴京新聞》編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判斷能力的精英學,他們懂得如果冷靜的取捨。 歐陽發看了這個人一眼,說道:「你說錯了,這不是背叛!石山長教給我們理念,我們尊敬他最正確的方法,是堅持他教給我們的理念,而不是效忠於他個人。石山長對我們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在辯論堂刻在石牆之上,是石山長親自叫人刻上去的,這就表明了他的態度。以石山長的胸襟,一定會理解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出於對大道的堅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說了三點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兩點,而不是第三點。第三點不過是幫助我們下判斷罷了。要在政治鬥爭潔身自愛,最首要的因素是,永遠保持立。何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長。這一點大家都應當明白。」 雖然他義正言辭的說完這番話,但是心裡卻不由的問自己:「石越真的會不計較嗎?換上誰都無法接受最信任的摯友和親手培養的學生的背叛吧?雖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選擇。」歐陽發有點擔心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一方面是對理想與自己信奉的「正義」的堅持,以及自己傾注最大心血的事業的前途;一方面卻是對自己最尊敬的亦師亦友的人實際上的背叛。桑充國在自己的許諾與歐陽發的提醒交戰著,這也許是他一生,最艱難的決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與原諒嗎?桑充國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間一斷有了裂痕,它將永遠存在,很難消失。既便石越能夠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難指望石越可以接受。這個時候,說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過份呀。 但是最終還是要決定的,《汴京新聞》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不僅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聞》的前途就此決定,立而公正地報道,將會開一個好頭,而士林的清議,會更加尊重這份報紙,民眾也會更加信任《汴京新聞》,只是這是建立在讓石越聲名受損,雪上加霜的基礎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強存活下來,《汴京新聞》也會徹底的淪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過的一切理念,都不過成為極可笑的諷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桑充國身上,桑充國知道自己可以投票決定,這樣的話,自己也許可以多一點借口——不過我要這借口做什麼?桑充國在心裡苦笑道。 如果需要選擇,就由我來選擇!他站起身,沉重地說道:「明天在焦點版刊登這篇報道。」 程顥也不再堅持,補充道:「編者按我來寫吧。我會盡量說明這件事與石山長關係不大,案情並未查明。」 歐陽發嘴唇嚅動了一下,說道:「我寫完明天的社論,再回去。」 桑充國點點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有勞二位,大家繼續工作。」 程顥見桑充國取下掛在衣掛上的披風,準備出門,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馬房牽了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學樓走去。 好半晌,二人到了辯論堂,因為不是辯論日,這裡並沒有人。桑充國看著那行字,歎息道:「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程顥無言的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讚賞的點了點頭,這才溫言說道:「長卿,你要不要先知會明一聲,這樣可以減少誤會。」 桑充國遲疑了一下,歎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諒我。何須多言?新學年馬上就要開學了,期末考試,準備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數會更加多吧!」 程顥歎道:「是啊!白水潭學院之盛,孔以來未嘗有也。石明真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人材,你放心,他能夠理解的。」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程顥一眼,微笑道:「都說聽程先生講課,如沐春風。白水潭學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沒。」 唐棣帶著從人進了新曹門。離開京師已經快兩年了,本來他還沒資格回京敘職,但是不久前吏部下,升任他為工部屯田員外郎,可以說是罕見的提拔,據說是因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農田水利法有利,書直接行到吏部陞遷的。雖然不是官職,但是對於自己的采學問頗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並不介意。 想著終於可以見到分別許久的石越和桑充國,唐棣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 「老爺,今晚是住到舅爺家,還是住驛館?」身邊幾個從人,有些是第一次來繁華的京師,也顯得格外興奮。 唐棣揮鞭笑道:「當然是住驛館了,先去吏部交了書,到工部報到,再回家不遲,免得惹人閒話。」 正在說笑之間,突然聽到有小孩拿著一疊從身邊經過,大聲呦喝:「賣報,賣報,《汴京新聞》報道京師第一案,震天雷火藥配方竟然失竊,焦點版詳細報道,天震怒,直秘閣石大人被罰俸一年……賣報,賣報……」 瞬時間那個小孩身邊就圍了一堆人,紛紛搶購,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新聞啊! 唐棣聽這小孩的叫賣,心裡不由一緊,也顧不得許多,擠了過去,好不容易買得一份報紙出來,急匆匆的找到焦點版,看到上面幾個大字標題,幾乎讓他驚呆了! 旁邊有人買了報紙的,有些緊鎖著眉毛一邊走一邊讀,有些則炫耀自己識字,搖頭晃腦地大聲讀著新聞,身邊聚集著一堆圍著聽的市民。 唐棣等人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對於開封府的百姓來說,震天雷的威力不僅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而且還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這玩意火藥配方失蹤,在東京城能引起多大的震撼呀!無論賢愚不肖,都只知道只要流落到敵國手,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這種後果,被他們的恐懼放大了! 只聽到有人恨恨地說道:「撤得好,皇上聖明,沈括和孫固這兩個官,真是飯桶,這麼重要的東西,也能丟了!殺頭都不為過。」 有人憂心忡忡,「別是遼狗偷去了,那就慘了。」 「遼狗怎麼偷得去?防得那麼嚴,多半是有內賊。」 「那也不一定,你沒讀過書呀?薛紅線和聶隱娘的故事聽過吧?」 「……」 有人則挽惜地說道:「可惜連累了石大人。」 有人不屑的反駁:「這是賞罰分明,石大人薦錯了人,當然要罰。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喪無比,「看來石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個沈括到底是什麼人?」 「你那是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還是石大人親手查出來的呢。可見石大人還是有本事的。沒本事能這麼快查出來?」 「你才是屁!不是說石大人是左輔星下凡嗎?」 有人在旁邊自我安慰:「以石大人的能耐,怎麼看錯人,聽過說三國的評書嗎?那別是石大人一計吧?」 免不了有白他一眼,「一計?一計搞得報紙上來說?人心沸沸揚揚的?沒腦。」 「你說誰沒腦?你才是豬腦,石大人左輔星下凡,他的計你猜得出來?你才是沒腦。」 唐棣一路走到驛館,都是聽到這些議論的聲音。似乎整個開封城,因為報紙的出現,瞬時間就可以全城關注一個話題了。而這些市井小民的爭論,根本不會在乎報紙上的其他細節,沒有什麼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雖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卻也有很大一部分懷疑石越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至於沈括的名譽,在民間簡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現在只要提到沈括、孫固,那些老百姓就知道是誰,然後就破口大罵! 不過唐棣本人,更擔心的,卻是桑充國與石越的關係。《汴京新聞》是桑充國創辦的,他怎麼可以攻擊石越呢?唐棣實在不能理解。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先不去驛館,先去白水潭問問桑充國是怎麼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是眾口一辭的憤怒與擔心,士林的反應就是要複雜得多。 「《汴京新聞》的膽真是大呀,這麼大的案,他們也敢報道!」 「桑充國和石越怎麼了?」 「看樣《汴京新聞》果然有幾分風骨,和石越關係這麼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石越這次,心裡滋味不好受吧!」這是幸災樂禍的。 「都說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門我還以為是做作,演雙簧,這次看來,倒也不見得。往好裡說,石越也算是個君,沒有結黨。」 「這也傻了一點吧?這樣報道出來,石越的聲譽是要大受影響的。」 「那也不一定,短時間來看,自然受點影響,長遠來看,還很難說。何況如果桑充國不是石越一黨的話,《汴京新聞》這一次聲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費盡心機維護《汴京新聞》,《皇宋出版條例》他差不多一個字一個字的爭,結果沒有想到學了商鞅,作繭自縛,《汴京新聞》反倒拿他開刀立威,真是諷刺呀!」 「其實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春秋大義說要大義滅親,《汴京新聞》標榜天下惟公,他們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諾了,這也是君所為。」 …… 「哎,震天雷如果流傳外國,只怕大宋有難。」 「這樣說起來,石越的確是難辭其咎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 「你說這孫固官聲不壞的,怎麼賬目就能亂成那樣?沈括也不是無能之輩呀?」 「這裡面有陰謀,你不知道吧?……」 「……」 王雱看著手裡這份《汴京新聞》,笑道:「石明,這回讓你知道公爺的手段。聖美,你做得很好,過兩天書會直接調去兩浙,你有機會面聖,好好把握機會。」 王韶笑道:「公果然是妙計。石越這次不僅僅聲譽受損,而且只怕會變得不敢相信人了吧?連桑充國都能落井下石。」 謝景溫也笑道:「如果以後桑充國和石越互相爭鬥,這《汴京新聞》用來對付石越,這也叫以之矛,攻之盾了。二虎相爭,我們正好從得利,徹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難事。」 王雱輕輕敲著手的折扇,對王韶說道:「聖美,以你之見,桑充國有沒有可能收歸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後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韶搖了搖頭:「只怕不可能。桑充國聲名日盛,幾乎讓人以為是另一個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獄,朝大臣對他多有嫌隙,是沒有機會進入朝廷了。否則的話,我還要擔心這是養虎為患。」 王雱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聽說他和程顥、歐陽發走得近是不是?」 王韶點了點頭,說道:「應當是如此。歐陽發和他交情非淺。」 謝景溫也說道:「若能收歸桑充國,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學院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學生將來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現在朝廷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過這件事終究是太難。」 王雱歎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還有點想法,等呂惠卿回京,再商議不遲。」 謝景溫疑惑地看著王雱,說道:「公,你和呂惠卿……」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是人材難得。現在變法前途維艱,僅靠王韶在前線的大勝是不夠的。現在我和呂惠卿,自當同心協力。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 謝景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韶見王雱說這些時都不迴避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心腹了,更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李丁看了石越一眼,目光在書桌上的《汴京新聞》上溜了幾下,默不作聲。 石越沉著臉,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桑充國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來這麼一手!他可不知道那個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李丁歎道:「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桑長卿拿我們立威,幾乎是置沈括於絕地,公聲名也頗受損害。《汴京新聞》羽翼已成,桑充國依托白水潭學院,隱隱成為在野的清流派首領。我們再不小心,只怕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於石越不把《汴京新聞》控制在自己手,他是很不以為然的。 石越好半晌才苦笑道:「當務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慘的,只怕在白水潭教書,見面都會難看。孫固也會把長卿恨到骨裡吧?只不過這件事說起來,長卿倒也沒做錯什麼。」 李丁盯著石越看了一會,嘲笑似的問道:「公真的以為桑充國沒做錯什麼?」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這是我一直主張的理念。總不能因為事情臨到我頭上,我就說不對了吧?」 李丁似笑非笑地說道:「是嗎?那《汴京新聞》還真是公的好學生啊。」他和石越,一向是毫不隱瞞的。 石越心裡其實又煩又亂,這時的平靜,是幾年來磨練出來的功夫。這時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聞》一眼,只覺得那份報紙燙得刺目,他連忙把目光移開,問道:「潛光兄,這些事多說無益,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對策吧。」 李丁笑道:「凡事利弊參半。如果從大勢上來說,公的局面並不差。桑充國以白水潭學院和《汴京新聞》成為在野清流派的領袖,這件事已經一步步下來,不可避免了。這次的事件,對於公來,不過是聲名受點損失,卻可以消除皇上對公僅有的一絲顧慮,讓皇上知道公全無私心,盡忠為國。而且還堵住了御史們想要彈劾公結黨的嘴。所以這件事是得失參半,得多於失。公在白水潭的影響力,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國依然可以爭一日之短長,桑充國和公,是各得半個白水潭,而公得實利而無虛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腳。只不過沈括經過一事,只怕會請求外任,公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過這件事,無論在白水潭還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畢竟他在格物院的影響力,僅次於公。」 石越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現在無論是技術上還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幫助,而且沈括與欽天監的關係,更是他必須倚重的。在這個時代,欽天監有時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第一卷《十字》 第九節 汴京新聞(下) 李丁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康節的人脈,公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裡說什麼『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制欽天監,不過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欽天監和公有良好的合作關係,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 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李丁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彥博去力爭。公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材,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盡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李丁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還有馬謖之失呢。 李丁卻沒有想他那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敢大膽的說出來,別人只敢在心裡想罷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公既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選的人材,要能夠有幹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這種事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材真的那麼好找嗎?」 李丁抿了抿嘴,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麼會沒有人材?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幹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麼。 李丁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這麼多,而且不是急務,表面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 石越皺了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制了吧?」 李丁道:「雖然這不能證明桑家和公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支持公還是支持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又道:「現在公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只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想到這些無比現實的事情,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不重要,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記得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讓宦官領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的。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區區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另有職田二十頃——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這件事,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支持,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對現實了,但是心裡還是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李丁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四川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路和兩浙路,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倭國,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的支持,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只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李丁說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卻是石越不曾聽說的,他不動聲色的聽完,似笑非笑地說道:「唐家那裡,潛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長莫及吧?」顯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還不會太低。 李丁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一女,三個兒,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做屯田員外郎,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的學業。另外公就收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麼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面估計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麼好聽。 李丁卻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將來有機會公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感恩戴德。其三,公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裡,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只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李丁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只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細作安排到唐家的各個商行之去。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制,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李丁心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神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李丁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雖然說得大方,對桑充國之事不介意,可是心裡卻是介意到了骨裡去了。他也不說破,認真地答道:「公,萬萬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一眼,問道:「為何?」 李丁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捲入風浪之,讓御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滿公。因此公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其四,這樣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面,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只是心裡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做得也不見得錯了,只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裡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只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制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為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李丁讓他處處防著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制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李丁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託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 李丁微微一笑,點頭答應了。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上還放著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過的痕跡,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語氣裡透著沒精打采。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兄,不必如此沮喪。」這是他第一次稱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點感動,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張報紙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明,多謝你看重我。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方才孫和父來過了,他想請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罷了。我也想去延州軍前效力,離開這是非之地。」孫和父即是孫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麼說,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於你,我心裡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這份報道一出來,我無顏面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麼!」 「人言可畏,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麼嗎?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只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麼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功利人,石越所說的確有理,他也不由不動了一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面時的尷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麼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 他遲疑的說道:「明,只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麼,畢竟有些時候,面問題比什麼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麼。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麼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內,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麼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內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開始動搖,當下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為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煙消雲散。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著石越那白皙的臉龐,看到石越的確是相當的誠懇,不由有幾分感動:「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為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只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著,雖然什麼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硝化甘油,火槍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石越見他已經答應,心放了下來,笑道:「存兄不必過謙,能有今日之成績,你功不可沒。這是別人抹殺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導就可以了,我想請你做另幾個課題的試驗。」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只見細沙從微小口慢慢漏下,外面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著走到身邊,一臉不解的沈括,笑著從袖裡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的圓球。 石越把繩的一端拴在一個架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著左右擺動的圓球,腦裡一個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麼東西。 圓球漸漸停止擺動,靜止的垂了下來。 石越走了過去,再次輕輕撥了一下,圓球又開始左右擺動…… 「存兄,注意看這個圓球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石越輕輕的提醒道。 沈括集精力觀察著圓球的左右擺動,發現左右擺動的幅度和時間,幾乎是一樣的。 「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幾乎相等。」沈括喃喃說道。 「不錯,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斷。 石越又從袖裡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來,打開放到沈括面前,紙上面畫了一個擒縱器,這個沈括並不陌生,當時欽天監已經掌握了這種東西,並且用來製造天鐘。擒縱器上是兩塊掣片連著一根主軸,主軸做十度的彎轉,就是一根繩吊著的擺捶了,繩上方是擺線夾板。這實際上是一張老式擺鐘的原理圖,石越家裡就曾有一架,他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因此記得相當的清楚。 在圖的上方,是一個刻度圖,以及擺鐘的外形圖。 沈括捧著圖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問道:「明,這是什麼?」 「這是我設計的擺鐘原理圖。」石越淡淡的說道。 「擺鐘原理圖,你是說利用這個擺的原理,來製造計時的儀器嗎?」沈括不愧是悟性極高的人。 「我以為相當的可行,但是需要你製作儀器的經驗來幫助我。」石越微笑點了點道,「你看這,單擺在短弧線上擺動比長弧線上更快,用這個擺線夾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擺線擺動,被這個東西擋住,它就不再走弧線,而走擺線了……」 沈括看著這張圖紙,一邊聽石越解說,一邊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來這東西!」沈括捏著拳頭說道。被軍器監一案打擊的銳氣,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說道:「我不僅僅需要你造出來,以存你製造天儀器的經驗,有足夠的支持,製成這個擺鐘自然不成問題。但是我要你從白水潭學院格物院三年級的學生,挑出優秀者來,共同製作這個擺鐘。要把時鐘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觀察與測量,你帶著這些學生,讓他們也學會實驗與觀察,學會記錄與製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學生,是真正的英才。」 「明,你放心,我必不負你所托。」 在石越在沈府做鐘擺試驗的同時,集英殿裡,彥博和王安石幾乎是針鋒相對。 彥博恨聲說道:「陛下,桑充國實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學生聚眾叩闕,無視皇法,現在竟然敢以下議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臣以為實在應當封了這種無上下尊卑之分的報館。」孫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見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這次彥博把桑充國恨到了骨裡。 王安石卻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桑充國不過公正的報道事情,雖然在私誼上,自然有不義之嫌,但是在公義上,卻也沒什麼不對。《皇宋出版條例》既在,朝廷行事,還當依法而來。」 彥博高聲爭道:「安石,難道凡事都要依法嗎?聖人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之說,難道聖人的教誨比不上那個所謂的法嗎?」 王安石冷笑道:「聖人之義,還有大義滅親呢。陛下,臣與桑充國並不認識,亦無交情,不過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輕立,既然訂下,就要遵守。桑充國這次被大人指責,難道真是因為桑充國議論了尊者嗎?之前《汴京新聞》議論的朝廷官員多的是,怎麼沒聽見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剛剛來到京師的張商英,站在後面,見王安石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心裡也暗自感歎。章惇經撫地方,所過之處,不可一世,結果幾個地方官員把他給推了出來,一席話把章惇說得無話可說,結果竟被章惇推薦給了皇帝,剛來面聖,就碰上這樣火爆的場景,他實在不能不感歎。 彥博說不過王安石,便跪在地上,頓首說道:「陛下,臣的確沒什麼才學見識,一把老骨頭,不合時宜,就請陛下放我外郡吧。」 趙頊皺了皺眉,說道:「卿,現在西北用兵,樞府豈可無人。桑充國這是小事,不可逞意氣。你是國家重臣,豈可輕易棄朕而去?」 彥博朗聲說道:「老臣留在朝,也什麼用處,而且不合時宜。朝廷說變法、變法,可以不顧祖宗家法;朝廷說立法、立法,卻連聖人的教誨都可以不聽。上下失常,陰陽失度,這是禮崩樂壞之際。老臣不忍見此,陛下念著老臣忠於為國,就請放我外郡吧。」 趙頊見他這個樣,也只好溫言安慰道:「卿,樞府非卿不可,卿當勉為其難。朝廷委卿以重任,不可謂不重。卿欲請外,朕是不准的。這樣,今日就議到這裡,你們都先告退吧,王安石和張商英留下。」 待一眾臣工都退下。 趙頊打量了張商英一眼,這是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長得甚是俊逸,星目如點,炯炯有神。趙頊不由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張卿,章惇很是稱讚你的學問。」 「不敢,那是章大人謬讚。」張商英謙虛道。 「章惇豈是喜歡說別人好話的人?」趙頊笑道,「張卿對於朝廷行新法是什麼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緩緩行之,則有利於國,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則有害於國。」張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說道。 「哦。」趙頊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麼對於《汴京新聞》,卿又有什麼看法?」 張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何以見得?」 「臣聽說《汴京新聞》的主事者,是桑充國、程顥、歐陽發,這三個人,桑充國得罪了鄧綰,這次連石越、沈括、孫固都一起得罪,雖然很多說法,但是由此可見此人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程顥、歐陽發,久負盛名,世人都稱為君。如這樣的人主事,《汴京新聞》就不至於對國家有害。何況報紙一物,一則可以啟發民智,教化百姓;二則可以讓貪官污吏懼怕,不能欺上瞞下;三則似臣這等外地來京之人,只要買幾期報紙一讀,就知道京師最近情況如何,甚是方便,朝廷大臣若每天讀讀報紙,必不至於與下情相隔。因此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趙頊點了點頭,對王安石笑道:「丞相,張商英見識不錯。不過說到桑充國,不過是今之酈生,其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見皇帝竟然用到「酈生賣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驚。不過他和桑充國,說起來還有梁,他王安石畢竟不是聖人,實在沒有必要為桑充國說太多的好話。 趙頊又繼續說道:「不過酈生賣友,卻也有利於劉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從公義來講,朕還得說他是對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沒有結黨,所有謠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見人心啊。」 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只好說道:「石越行事,是很謹慎的,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張商英在旁邊卻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實實聽著。 趙頊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卿有才識,敢說話,就去御史台做監察御史裡行吧。」 所謂的「裡行」,就是見習的意思。做監察御史裡行,雖然官職不高,卻實是清要,很受人尊敬,聽到這個任命,張商英也是意外之喜,連忙叩頭謝恩。 桑充國並不知道皇帝在接見張商英的時候說他是「賣友」,他面臨的問題是,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學院找到他後,一把將他拉到房裡,門一栓上,就大罵他沒有義氣。 「長卿,你忘記了我們當年的報負了嗎?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助石越,一起實現他描繪的理想世界的嗎?」 「你這是為了什麼?為了出名嗎?你坐牢那會,我們遠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麼保你的,你不知道嗎?你現在這樣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誅心,桑充國心裡揪心的痛疼。 他直視唐棣的目光,朗聲說道:「我沒有變心!我這樣做,正是為了實現石越描繪的理想世界!」 「是嗎?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難的時候,用焦點版報道一篇毫無實據的醜聞?來損害他的名聲?」唐棣冷笑道。 「報紙的理念,就應當是公正與立。這也是石越所主張的。」 「什麼公正與立?沒有證據說人家壞話,就是公正與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國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經是相差得太遠,這些在白水潭來說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變得無法解釋。 他盡量平靜的說道:「表哥,你讀過《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學刊》嗎?公正與立的報紙,是石越經常提到的。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尊重我們的理想。」 「是嗎?」唐棣冷笑道,「長卿,就你讀過書。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名動天下的桑公。你的名氣,的確可以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了。我不懂你那些偉論,《三代之治》我讀過,沒有讀出你的那句話來。我只知道,石越能夠帶我們實現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 「就是幫助他?做石越的奴才嗎?表哥,你明不明白,我們要實現的,是石越所提到的理想,我們要尊重的,那個理想以及相關的理念,而不是石越本人。」 「這有什麼區別嗎?」唐棣冷冷的說道。過了一會,他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為實現那個理想,就必須跟著石越,幫助石越。而你以為,別人也可以帶我們實現那個理想。原來你想做那個人,是不是?」 「你竟然這樣想我?表哥。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桑充國委屈得身發抖。 「我本來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我發現,人是會變的!」唐棣冷笑數聲,打開門揚長而去。 幾縷陽光照進屋,桑充國咬緊嘴唇,幾道血絲順著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兒敲開桑充國書房的門,桑充國已經好久沒有時間回家了,臉色蒼白不少。 「梓兒,有事嗎?」 「毅夫表哥回京了,剛剛來家裡,見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兒欲言又止。 桑充國明白她想要說什麼了,他憐愛的看了妹妹一眼,說道:「妹,你也在怪我,是嗎?」 桑梓兒走到他面前蹲下,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桑充國輕輕摸了摸梓兒的頭髮,歎惜道:「妹,哥知道你肯定很為難。不過哥也有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氣,爹說要停止幫你辦義學,不讓印書坊印你的報紙,是石大哥勸阻的。石大哥說哥哥沒有做錯什麼,石大哥還說哥很有風骨。」桑梓兒抿著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道。 「是嗎?石越他真的不介意嗎?」桑充國地說道。 桑梓兒抬頭望了桑充國一眼,桑充國連忙把頭偏開,他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眼的淚水。 只聽桑梓兒輕聲說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覺他心裡有幾分勉強,不過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對的,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還是幫著哥哥說話。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嗎?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難的。」 桑充國聽到梓兒這話裡,竟是對石越情意深種,心裡吃了一驚。 「妹,我不會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麼會怪他呢?」桑充國溫言答道。 「妹,你是不是喜歡石越?」遲疑了好一會,桑充國終於問了出來。 桑梓兒根本沒有想到桑充國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下,臉立即紅到脖根了。她站了起來,低著頭說道:「哥,我出去陪娘一會,你等一下也過來給娘請安呀。」說完也不等桑充國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 熙寧五年七月份的軍器監事件,並沒有讓人得出滿意的結果。火藥配方離奇失蹤,開封府束手無策,雖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湧動,各個政治勢力重新開始審視手的牌局,但若從表面上看來,則似乎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完全是為了等待呂惠卿在閏七月到來的時候可以順利的入主軍器監。 但是就在呂惠卿抵京之前數天,發生了一件可以歷史上大書一筆的事情,在當時卻沒有幾個人知道。 白水潭學院一個叫趙巖的學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後裝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攪拌,最後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乾後把炭取來碾壓成粉,然後曬乾。再用牛皮膠溶液與酒精混合,噴灑在藥粉上,滾成粒,成功的試製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藥粒。使火藥生產、保存、運輸過程的危險性大大降低。 報告遞交上去的當天,就被石越鎖進了檔案最深的那一層裡面。趙巖受到表彰,但是這件事卻被下達禁口令。 「趙巖,你這個成績是天才般的成績,我為我們白水潭學院有你這樣學生而驕傲……但是,這個成績將做為機密被保存起來,你可以繼續進行這方面的研究與試驗,沈歸田會給你提供協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洩露你的研究內容與成績。」石越一臉嚴肅的叮囑。 「石山長,您放心。」趙巖處於極度的興奮之,絲毫沒有問為什麼。 「今後你的研究進程,可以向沈歸田報告,他會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換了誰來主事,這個章程不能亂。這件事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山長。」沈括的去職,讓兵研院的人心裡都很不爽,可以說凡是進兵研院的學生,都是對石越非常崇拜,對沈括相當尊敬的人,他們只是不願意參預政治,可是《汴京新聞》還是會讀的。 趙巖所不知道的,是同樣的要求,通過不同的人的口,傳給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組的核心人物。不過他出色的成績,讓他有了與眾不同的待遇——石越親口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第一卷《十字》 第十節 呂氏復出(上)01 事情總有其兩面性。 ——石越 熙寧五年閏七月,浩浩蕩蕩十輛馬車,幾十個行人走在通往東京汴梁南薰門的官道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年男騎著馬走在車隊的最前面。他身著一襲白色的長袍,頭上戴的是黑色的烏紗帕頭,削瘦白皙的臉龐上,一雙細細的眼睛炯炯有神,留著三縷美須的嘴角略帶微笑,左顧右盼之間,神采流轉,加上跨下的白馬,實是個俊逸的美男。同樣騎著一匹白馬,緊跟著這人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路人們從這一行人的規模與氣勢來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舉家進京。 年人打量著南熏門外官道兩邊,只見兩邊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書店……商店門樓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城內城的繁華比起來,亦是毫不遜色。他臉上不自覺的露出驚訝的神色,停住馬歎道:「履善,我等不過離開京師三年,這裡的變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讓人吃驚。」他叫的那個人,正是熙寧三年與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進士,外放晉江判官的陳元鳳,這次是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內賦稅與戶口都有增加,回京敘職,眼見就有提升。而和他說話的年人,就是居喪三年的呂惠卿,外號「護法善神」,新黨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稱為「今之賢人」。呂惠卿是晉江人,居喪間和陳元鳳相交甚歡,這次正好順路,就相伴返京。兩個人離開京師,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陳元鳳也勒住馬頭,感歎道:「老師說得不錯,京師的確是日新月異。」因為呂惠卿是他進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裡,他稱呂惠卿為老師。 二人卻不知道,這南城的南薰門外到西城的萬勝門外,之所以一片繁華景象,短短兩年多時間就變得堪與汴京城的內城相比,完全是因為在這一段的心,有一個規模空前龐大的白水潭學院,還有一個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負責警戒的一千名禁軍,而《汴京新聞》的報館,桑氏印書館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間。僅以白水潭學院為例,在校學生已近萬人,大部分學生都有書僮,以平均每個學生一個書僮來計算,就有近兩萬人口。再加上延請了數百名教師以及家眷,還有許多赴京趕考的士,來京遊歷的學,為了貪圖方便與節省,也盡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單就這一項,就已經有三萬多。如果加上其它種種,人口已在十萬有奇。雖然白水潭村依然固執的保持著自己的農業化,但是在心區的一片田園之外,卻不可避免的興建起大量的服務性店舖。而隨著白水潭學院區的房價慢慢變得幾乎和可以趕上潘樓街,這些旅店就自覺地向外擴張,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董門和萬勝門附近。現在朝廷已經在討論開封的城牆是不是要向外擴建,把這一片繁華區納入保護之當,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在西北用兵,導致財政緊張的話,只怕早就開始建新城牆了。 從南薰門和萬勝門開始,有幾條水泥馬路在城外連結戴樓門和新鄭門,一直通往白水潭學院,沿路兩邊,在還顯得瘦小的樹木之後,各種店舖都如雨後春筍般豎立兩旁,這些房與汴京城的不同之處是,大部分都是紅磚水泥結構。白水潭學院在月份即將迎來第三屆學生,估計可能高達一萬人。而桑充國在開封城的百所義學計劃,在白水潭區的就興建了十所總計三千人的規模,分散在從南董門到萬勝門的十度角區域。一片市鋪的叫賣聲,傳出兒童清脆的讀書聲,也是所謂「白水潭區」獨特的景致。 雖然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但是以呂惠卿的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這一切,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密切相關。他沖陳元鳳笑道:「石明名不虛傳,履善,現在天色還早,我們不如在前面的酒樓歇會兒。」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提醒道:「老師,你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門前迎接你的。」 呂惠卿揮了揮手,笑道:「他們不知道我的行程,王丞相不喜歡這些虛,我們也不必搞些繁縟節。等進了城安頓好,明日就可以遞牌面聖了。」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樓前,立即有幾個店小二迎了出來,慇勤的招呼著,這一隊人有近百人的規模,這些見慣了世面的店小二還不知道是大主顧上門嗎?當下便把家眷們請到了樓上的雅座,家人們卻在樓下用餐。 呂惠卿執鞭上樓,和陳元鳳憑窗而坐,談論些佛老要義,各地風物,一邊看官道上人來人往,也別有一種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談間,卻聽到外面有人抑揚頓挫的讀著什麼東西。二人傾耳相聽,卻不是說書人,而有人在讀著什麼章,呂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風,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酸儒,手裡拿著一張印滿了字的紙,坐在一個小桌旁,搖頭晃腦的讀著:「……故曰,治者國當以民為本,民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顧自的吃著飯,輕聲談笑,視若無睹,或傾耳相聽,細細思考,還有人則交頭接耳,輕聲評論著什麼,有幾個魯莽的便高聲問:「報博士,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給洒家解說解說……」那讀書的應了一聲,便開始細細解說。 呂惠卿和陳元鳳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又是什麼新行當。想到自己離開京師不到三年,今日回來,竟然有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呂惠卿心裡的滋味,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陳元鳳叫過酒博士,問道:「什麼是報博士?」 酒博士臉上的笑容擠成一團,輕聲答道:「那個讀報的,就是報博士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陳元鳳罵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處,不過他也知道這兩個官人來頭大,倒也不敢輕慢了,見陳元鳳生氣,連忙正經答道:「客倌想是外地來的,報博士就是專門給客人讀報紙的人,各家酒樓都有,一般都是酒樓出錢請的,客人都喜歡這個,哪家酒樓沒有這個,生意就不好。他們就在酒樓裡、茶館裡給客人讀當天的報紙,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詳加解說,客人走的時候,也會賞幾個錢給他。這些人收入比說書的還高呢。」說到這裡,酒博士已是滿臉的羨慕,顯然這些讀報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報紙?」呂惠卿在旁邊聽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國的《汴京新聞》吧?你們這樣做,不是沒有人買他的報紙了嗎?」 酒博士笑道:「哪裡會,讀書人,官老爺,只有錢的,都是自己買。聽說每天能賣五萬張,上次軍器監案,印了十萬張,桑家印書坊有時都印不過來,有時候還要請別的印書坊幫忙,晚上那一塊燈火通明的加班趕,我們這酒樓裡,不過是些不認字的,或者沒空讀書的,聽著玩玩。連相國寺說書的張十三,都是上午讀報,下午說書。」他說的張十三,呂惠卿倒也知道,說一部隋唐出名,在東京頗有點名氣。 呂惠卿點了點頭,朝書僮使了個眼色,那書僮便拿出一把銅錢塞給酒博士,呂惠卿笑道:「麻煩你去幫我買幾張近幾日的報紙,多出來的算是賞你的。」 ※※※ 呂惠卿自從皇帝接見之後,當日就被授予天章閣侍講、同判司農寺,兼知軍器監事,新黨核心第二號人物的地位立即就被確立起來了。當天皇帝留下他賜宴,詢問他對朝廷政事的看法,瞭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宮。如此恩寵,當世罕有。第二日拜會王安石等諸宰相之後,呂惠卿就正式走馬上任了,皇帝認為石越應當主要在書省學習公務,同時解了他權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呂惠卿推薦的陳元鳳權知兵器研究院,這樣,呂惠卿在形式上便把軍器監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因為兵器研究院無疑是軍器監的重點部門,而那裡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幾日,呂惠卿只要有空就會親自去兵器研究院視察,幫助陳元鳳瞭解各個部門研究的課題以及意義,一方面試圖盡快淡化石越的影響,一方面也希望能夠搞出一點成績來。 「履善,」呂惠卿溫和的囑咐陳元鳳,「剛才讀過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規則與獎懲條例,你有什麼看法?」 陳元鳳一怔,答道:「老師,學生以為不過如此。」 「嗯?」呂惠卿臉色一沉,「履善,聽說你和石越等人不和,是吧?」 陳元鳳臉上一紅,卻也不敢否認,「是的,我就是看不慣這些人。」 「履善,你和石越之間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對方與自己的優劣,這樣才會有成功的希望。」呂惠卿不緊不慢的說道,他比陳元鳳長十多歲,自然可以用老師的態度對他,「我看石越此人,計慮深遠,處事謹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壓倒他,就要承認他的優點,做出點成績來,讓皇上承認你的能力。當今皇上,勇於有為,沒有政績,是不能打動聖心的。」 陳元鳳低著頭道:「老師教誨得是,學生記住了。」 呂惠卿點點頭,繼續說道:「你看這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訂的種種條例,都是相當的精細,可以說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幫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加上才華出眾,所以才能制定出這些細則來,我們奉聖命來接掌此處,凡是好的,都要因襲,所以石氏成規,就不要輕易改動,否則鬧出笑話,反會被人看輕,讓御史知道,必有話說。」 陳元鳳佩服的點了點頭。只聽呂惠卿繼續說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對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你平時不可以對白水潭學院表現輕慢之意,對桑充國與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樣,這樣才不至於激起反感,像石越留下的計劃,就要全力支持,這樣是告訴大家你的胸襟寬廣,來這裡也不是和石越為敵。這樣才能把兵器研究院為我所用。這個道理你明白?」 「學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呂惠卿笑了笑,又說道:「不過這樣消極的因勢利導,也只是一個方面,你平時要多觀察,盡量提撥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來主持新的研究,軍器監能工巧匠甚多,市井多有奇人,你能加在提拔,他們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盡力為你做事。你再用這些人來在兵器研究院樹立威信,這才是上策。」 陳元鳳聽得頻頻點頭,對呂惠卿佩服得五體投地。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溫聲說道:「履善,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軍器監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勞的地方,你不會因此而得罪人,卻可以立下極大的功勞。震天雷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謹,讓人有機可趁,現在我們哪裡有這個機會?你好自為之。白水潭學院,桑充國和石越實際也有矛盾,桑充國在野,不足為懼,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員,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傾向桑充國的,不妨加以引導,許以重用,把他們爭取過來。」 「學生明白得,老師放心,我一定在這裡做出點成績來。」陳元鳳認真的答道。 「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個氣度。」呂惠卿哈哈笑道,「聽說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我準備順路去聽聽,你要不要一起去?」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說道:「學生就不去了,我再多瞭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裡卻是不願意去看到桑充國名滿天下春風得意的樣。 呂惠卿也不勉強,從小廝手裡接過馬鞭,縱身上馬,直奔白水潭學院而去。 白水潭學院這幾天出奇的安靜又出奇的混亂,軍器監案在這裡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因為升學考試相當的困難,大部分學生都要全心投入進去,以免自己成為不名譽的留級生。每個人都是要面的,特別是這些在自己家鄉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年輕人。而另一方面,為了趕在月開學,各地學從七月開始,就陸續來白水潭報到的,他們大部分是讀一年級,也有少部分是申請參加一年級的升學考試,希望可以直接讀二年級的。這些人的到來,讓白水潭在安靜多出了幾分混亂。另外,從關西橫渠書院、以及嵩陽書院,各來了十五名學生,將在講演堂做一次為期十五天的講演活動,白水潭和太學也將各派十五名學,參加這次學術交流。這就是呂惠卿口所謂的「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了。 隱隱已經是執天下學術牛耳的白水潭學院自然不願意在這第一次交流丟臉,所有人員是桑充國、程顥、賈憲(格物院代院長)親自選定,雖然許多出色的學生已經進了兵器院和《汴京新聞》報社,加上白水潭十三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級生,依然是人材輩出的。但是格物院這次卻只派了三個人出來,卻不能不讓桑充國感到困擾——本來他是希望格物院多派一點出來,讓橫渠書院和嵩陽書院也能開格物課的,但是石越親自介入格物院的二年級的升學考試,以及提前公佈格物院畢業設計的題目,讓所有格物院的學生一方面受寵若驚,一方面極度擔心自己畢不了業。 算術系的日最好過,至少現在看來如此,畢竟所有的畢業論課題,都是自選的,而且討論的不過如何系統化的解決三次方程以及一些關於三角形計算的論之類;而博物系的學生就比較痛苦了,第三年他們將分成四個小組,分別向四個方向出發,沿途繪製地圖,考察地形與物產,提交論,有一個小組的題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黃河,其重要的一問竟然是「黃河是否可以變清」,雖然博物系的學生不相信什麼「黃河水清聖人出」的民謠,但是提出這樣的問題,未免也太難了一點;但是相比於格物系的畢業論題目,博物系的學生可以開心的睡著都要說自己運氣好,「試論溫度測量的可行性」、「你對熱與力關係的理解」、「質量守恆假設是否成立」、「試論兩個鐵球為何同時落地」、「磁鐵性質」、「空氣是否燃燒之要素」……雖然學生們可以自己申報論的題目,但想想石山長與那些教授的神態,就知道想隨便申請一個題目過關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筆津貼出去遊山玩水,才是讓人羨慕不已。據說這個事實直接導致當年報博物系的人數激增。 呂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可怕的政敵,一個競爭對手,但卻並非是仇敵,王安石是因為叩闕事件之後,身份尷尬,所以他不可能親自來白水潭學院看看,更不用說他還有宰相這樣崇高的身份了。而王雱卻是純粹的意氣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學院出色的成績這樣的事實,於是站在書房裡把手一揮,眉毛一揚,不屑一顧。號稱「護法善神」的呂惠卿,自從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對白水潭學院充滿了興趣,他很有興趣研究石越為什麼這麼快速竄紅。 寄好馬匹,悄悄走到講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講演堂被擠了個水洩不通,呂惠卿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座內部就有兩丈多高的建築,三千個座位呈一道弧線排列,在弧線上每三百個座位形成一塊,按梯狀高度由低而高從裡向外排列,共有十塊,而縱向則由八條過道分成整齊的塊,它們共同的心點,則是一座高台,講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講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寬的人物畫,畫的是孔給三千弟講學的故事,這三千座位,估計就有孔門弟三千的意思。不過此時的講演堂內,絕不止三千人聽講,所有的過道都站得滿滿的,傳說精力過剩以至於在酒樓打架的白水潭學生,此時卻顯得秩序良好,沒有人交頭接耳,整個講演堂內,只聽得到講演者的聲音。 呂惠卿在後排聽了一會,原來是橫渠學院的高足在演講,這些學生的學問顯然比他呂惠卿差遠了,他聽了一會,索然無味,便走了出來,信步走到旁邊的辯論堂。辯論堂的佈置和講演堂不同,辯論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塊的,似乎三足鼎立,他略略能猜到為什麼辯論堂會這樣佈置,無非是立論者、反對者、立者,各坐一方吧。而進門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畫,以呂惠卿的淵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稷下學宮辯論的故事。兩邊的牆上,刻著一些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越辯越明」諸如此類……想來講演堂兩邊的牆壁上也有刻字吧,不過是人太多了,自己看不到。 正在遐想之間,忽然聽到人叫自己的表字:「吉甫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第一卷《十字》 第十節 呂氏復出(上)02 呂惠卿回頭望去,卻是穿著綠袍和白袍的兩個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綠袍的祖洽,當下笑道:「原來是狀元郎。「 祖洽取狀元,呂惠卿功不可沒,因此祖洽對呂惠卿頗為感激,不過他卻不敢公然稱呂惠卿「老師」,因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狀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道:「長卿,這位就是今上稱為『今之賢人』的呂侍講呂大人。」 桑充國聞言也吃了一驚,連忙抱拳說道:「呂大人,在下桑充國,失禮了。」 呂惠卿也是久聞桑充國之名,一邊打量著桑充國,一邊笑著答禮:「桑公名聞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點也沒有怠慢的意思,謙和的態度,讓人頓生好感。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微服來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學院講演,不知呂大人有無興趣下聽?也給後學們一些指教。」 呂惠卿淡淡一笑,「我剛才已經領教了,呵呵……」他卻不願意指摘橫渠書院,樹無謂之敵。 桑充國和沮洽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祖洽聞言,便婉言解釋道:「四學院十五日講演,共講十個題目,上午是太學和嵩陽書院,下午是橫渠書院與敝院,今日講的題目是《佛經要義》,橫渠書院不擅於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呂惠卿被他說得好奇心上來了,問道:「狀元公,桑公,這十個題目是哪十個?」 祖洽笑答道:「計分孔要義、孟要義、荀要義、墨家要義、法家要義、老要義、佛經要義、**本原、王霸之辯、利義之辯十個題目,間五日,我們白水潭學院還會派人講演白水潭各種學說的淺議。呂大人若有興趣,其實是值得一聽的。王丞相也說,全經為上,學者貴全經,這次講演會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呂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說,我倒一定要來聽一聽,看一看四大書院的菁英們,是怎麼樣解說諸家要義的。」 桑充國笑道:「那是歡迎之至,我們前排專門有貴賓座,我吩咐人給呂大人預留了。其實來聽講演的大人也挺多,馮京馮大人也來聽過,連昌王殿下也親臨了。」 「啊?昌王殿下?」呂惠卿倒是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大宋百年來的盛事,甚至連皇帝都有點動心,不過五之尊,不能隨便跑就是了,昌王趙顥就沒有這麼多講究,焉有不來之理? 祖洽點頭笑道:「正是,這次講演會未必不能和石渠閣會議相提並論。」石渠閣會議,是漢代的一次經學盛會。 呂惠卿心裡一動,立時明白了白水潭學院的用心——他們是想用利用這次盛會,在朝廷的士大夫樹立一個正面形象,改變宣德門叩闕留下的負面影響,同時可以很好的宣傳自己,十五天的時間,有五天是宣傳自己的各種觀點,還有十天時間和三家學院正面交鋒,用心良苦呀! 他心裡閃過這些念頭,只是一瞬之間,口依然是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勞桑公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客氣了,像呂大人這樣的貴賓,我們求之不得。趁現在休息,呂大人何不和我們一起走走,也好向呂大人介紹一下敝院的情況。等一會,就是敝院的學生上台講演了。」 「如此有勞桑公,我方才從兵器研究院過來,看到有一處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場所?」呂惠卿一邊和桑充國二人向外走,一邊問道。 「那多半是體育場。」祖洽笑道。 「體育場?」呂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給學生們練習馬術、劍術、格鬥、射箭,還有蹴鞠,毽之類的場所……」祖洽解釋道。 「這馬術、劍術不論,蹴鞠,毽不有點玩物喪志嗎?」呂惠卿忍不住問道。 「這是石明大人的主意,他說服了教授聯席會議。」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聯席會議的成員,想起那天石越異常嚴肅地旁徵博引,就是為了說服大家同意讓學生們踢蹴鞠,組織蹴鞠比賽,他就不禁莞爾。石越和程頤為此還辯論了一上午,程頤是主張養「浩然正氣」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觀點明顯不符。 「石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次講演會也是他的主意吧?」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探問。 「這倒不是,這是桑山長和程顥先生的主意。」 …… 「吉甫,聽說你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學院聽講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是啊,丞相,我獲益良多。」呂惠卿笑道。 「這些學生的確不錯。」王安石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呂惠卿倒吃了一驚,奇道:「丞相你怎麼知道?你也去過嗎?」 「雖然沒有過去,不過報紙有專欄介紹,聽說昌王也去了,是確有其事吧?」 「是,昌王這十幾天,幾乎是呆在白水潭沒有回王府。」呂惠卿笑道。 「桑充國這一著,很聰明呀。皇上也誇過這件事幾次,說是大宋建國百年來的盛事。他們在報紙上說稟承我『學者貴全經』的精神,給我送了一頂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說道,連呂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反對。 「丞相,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幾天,倒也沒有白呆,我現在更堅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來的訂《三經新義》的想法了。」呂惠卿開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張。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變法之要,依然在於得人。官員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們應當把目光投向年輕的士。石越其實已經走到了我們的前面,當我們還在討論著《三經新義》的時候,《石學七書》已經大行於世,當我們還在議論著經義局、三捨法的時候,白水潭學院隱然已執天下學術牛耳。現在的情況,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只要我們能盡快置立經義局,推出《三經新義》,培養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會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經新義》取士,更會不斷地給我們補充瞭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員,對新法的執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對丞相本人來說,就幾乎是可以和孔相提並論的偉績。」呂惠卿把他心的想法合盤托出。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還是吉甫你最瞭解我的想法。我個人的榮辱不足道,不讓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呂惠卿見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張,便順著思路繼續說道:「創辦經義局,不僅僅是培養人材,還有爭奪士之心的作用,可以讓天下人明白,我們的主張,才是儒家正統,才符合先王之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應當倣傚白水潭學院,創辦《經義局月刊》,每月刊發我們的見解,以爭取士林的認可與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學為依托,讓國監創辦《國監月刊》,解說新法與新學的要義,這都是爭取士林支持好辦法。」 王安石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當時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回過神,歎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沒有想過,石越可以辦的東西,原來我們也可以辦。」 「丞相謬讚了,您公務繁多,慮不及此也是難免。我從家鄉抵京,倒是有點旁觀者清了。」呂惠卿笑著謙虛了幾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們也可以辦一份報紙呀,難道只有桑充國能辦報紙嗎?」思路一旦打開,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這也正是呂惠卿想要說的,他笑道:「《月刊》是陽春白雪,用來爭取士林的道德支持,報紙則是用來影響清議,解釋新法,各地執行新法得力的情況、取得的成績,我們都可以通過報紙報道出來,讓百姓知道我們的成績,讓他們理解新法,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不錯,這個想法不錯。」王安石不禁站起身來,踱到窗外,想了一會,說道:「報紙的名字就叫《新義報》!這件事可以讓陸佃去辦。」 「《新義報》,好,好名字。」呂惠卿拊掌笑道,「不過丞相,這事還有為難之處。」 「有什麼為難之處?」 「《月刊》還可以由朝廷出錢,可是報紙由朝廷出錢,只怕會有爭論。」 「官辦報紙,有何不可?沒有人規定報紙只能民辦。」王安石不以為然。 呂惠卿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若是官辦,自然是翰林院主辦,斷沒有國監主辦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辦,只怕麻煩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學士們未必都聽話。 王安石笑道:「吉甫,誰說我讓國監主辦了?書門下省主辦,翰林院也無話可說。」 呂惠卿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書省要辦報紙,雖然沒有先例,但是別人的確也不好去搶。 ※※※ 石越當真是沒有想到王安石多了個呂惠卿,就氣象完全不同了。創辦經義局,《經義局月刊》、《國監月刊》,讓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對的理由。王安石親自指定的一班人,從此天天開始聚集經義局,編修《三經新義》,希望有一天讓這本書成為「全國公務員考試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從心裡面就反感這種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實八股的形式並不足以為害千古,真正為害千古的,是所有經的解釋,都必須來自於朱熹的理解,這樣才會嚴重束縛讀書人的思考。這一點石越心裡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 雖然反對,但是想要正面辯論,以王安石、呂惠卿對經義的瞭解程度,石越根本不是對手,他也不會自取其辱。至於和皇帝談論統一思想的害處,那實在是對皇帝要求太高了,趙頊絕對不會反對統一思想,實際上自有人類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希望別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經新義》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編成的,所以石越還有時間去想對策,何況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讓石越吃驚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請皇帝,書門下省要創辦機關報《新義報》! 國歷史上第一份官方報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誕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是自己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有了一絲成就感,還是政敵越來越聰明帶來的憂慮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件事沒有人說得清楚。 石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要創辦《新義報》,其目的絕非為了促進言論自由與新聞監督,而是明顯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資源來影響輿論,攻擊反對者,以求順利的推行新法。《新義報》從一開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其影響絕對不會比《汴京新聞》要低。 「丞相,石越對於辦報紙一定很在行,既然書省想辦《新義報》,朕以為就讓石越主編如何?」趙頊很容易被王安石說服,同意了辦《新義報》的主張,同樣,他很容易的想到了石越。 「陛下,臣以為石越在書省檢正三房公事,事務煩忙,又要顧及白水潭學院諸事,恐無暇脫身。臣推薦許將、彭汝礪、許安世三人為編輯,陸佃為主編,必然不負陛下所托。」王安石從容的把石越從《新義報》踢開了。他舉薦的三個人,全部是狀元出身,其許將更是採出眾,深受趙頊器重,曾經免試為知制誥,三日三遷。而彭汝礪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過國直講,為人正直敢言;許安世則是陸佃的學生,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阿越按:陸佃此人,或者不甚著名,但他孫陸游,相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此超強大的陣營,皇帝還有什麼懷疑的理由,自然照準。而《新義報》單單是三個狀元做編輯,就足夠先聲奪人了,在當時的狀元,是一種什麼樣的榮耀,石越雖然無法理解,卻是相當明白的。 當李丁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呂惠卿,真聰明之士。」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五日,晴,《新義報》創刊,首發十萬份,其由驛亭送往全國各路郡縣州軍官員的報紙佔兩萬份,汴京城賣掉八萬份,超過《汴京新聞》,成為大宋第一大報。 第一卷《十字》 第十節 呂氏復出(中) 做為官方報紙的《新義報》(正式的名稱是《皇宋新義報》),影響力遠遠超過《汴京新聞》,雖然模仿《汴京新聞》的體例,但是這份報紙的特殊身份,無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義。因此對報紙的控制權,同樣會牽動許多人敏感的神經。 在《新義報》創刊三天之後,已經身為經義局編撰的王雱被任命《新義報》副主編,成為《新義報》的太上編輯,因為《新義報》完全是一個新生的機構,而且不涉及具體的政務,因此王雱並無迴避的必要——雖然馮京提出宰相侄最好迴避,但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而石越則被突如其來的事務給忙瘋了,王韶不斷的要錢要糧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來,將士們沒有寒衣怎麼行?一方面要和彥博這個老頭溝通,一方面要小心處理王安石的關係,還要去軍器監這個名義上的下屬機構和呂惠卿這個笑容可掬的傢伙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時間是在馬車上。幸好曾布和自己關係不錯,和三司那邊的溝通還算比較順暢。 呂惠卿辦起事來很痛快,處事利索,讓石越很是欣賞,而且對人和氣,很多時候,石越都有點懷疑《宋史》把這個男名列《奸臣傳》,是不是出於成見。 「眼見一天天入冬,從各地都作坊調集寒衣,時間上只怕來不及。將士們受凍,影響戰局,不是小事。」呂惠卿沉吟道。 石越不動聲色的看著呂惠卿,調集不了應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責任,呂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訴苦,只怕是找錯了對象。 「京師的絹、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徵購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賞賜,數十萬禁軍,上萬的官員,還有數十萬戶的老百姓,都需要這些東西過冬。到時候汴水凍冰,漕運不通,說什麼都有點來不及,畢竟京師是根本之地。軍器監我才上任,之前的準備不充分,我也很為難。」呂惠卿向石越攤攤手。 石越卻不去看他,把目光轉向彥博,果然,彥博急道:「兵者,國之大事。從陝西調集一些,四川來的全部運往前線,再加京師的儲備,應當夠了吧?」 呂惠卿搖了搖頭,「軍器監的儲備,不到兩萬。可是因為胄案改軍器監,又接連出了事情,沒有人理會到這件事情,當時正是盛夏,誰會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樹,沉著臉說道:「不管怎麼說,前線將士的供需一定要保證。」王韶的每一次勝利,都是給皇帝和新黨的一劑強心劑。 呂惠卿聽王安石定了基調,便改口笑道:「雖然困難重重,但未必沒有辦法。」 「吉甫,你說說有什麼好辦法。」王安石看著呂惠卿,問道。 「京師唐家棉紡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萬之巨,我們可以先全部買下來,吩咐幾家成衣店連夜開工,再加上軍器監的工匠一起,二十萬冬衣,半月可成。然後再叫薛向從江准諸路調集棉布過來,在京師賣掉。那麼就可以先應這個急了。」呂惠卿笑道。薛向是路均輸使,總管新法路均輸法的實踐。 彥博皺眉道:「十萬匹棉布,要多少錢呀?再說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頭臂,現在才徵調,十月汴水結冰前這些布進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紡行的棉布沒有了,老百姓怎麼辦?到時候布價肯定飛漲。」 呂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沒有一點儲備。再說了,本來朝廷有嚴令,非官船不許入京,所以私船都是到了附近就轉陸路,這樣就慢了太多,這次我們可以暫時放鬆,允許唐家租私家船向京師調棉布,唐家在江准積屯的棉布棉花,決不會少。就算這一條不能通過,那麼讓薛向先向唐家借一點先供給京師,也就是了。」 王安石不經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問道:「明,你的意思如何?」石越和唐家的關係,眾所周知。 石越琢磨著呂惠卿的話,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除了讓薛向向唐家「借」棉布這個主意不利於唐家之外,別的似乎都對唐家有利。這呂惠卿就這麼好? 見王安石相問,石越連忙答道:「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如果僅向唐家一家買,只怕招惹物議,不如多向幾家買比較好。」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借就不必了,讓薛向如果不夠,就向唐家買吧。免得招惹物議。至於私家船進京,這個例不能破。朝廷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我輩有什麼用?先這麼定著。」 石越婉拒了馮京的邀請,急急回到賜邸。他實在不明白呂惠卿是什麼意思,有一個自己捉摸不透的對手,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剛進家門,才吩咐侍劍去請唐棣,就聽到李丁迎出來笑道:「公,你看看誰來了。」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了過來:「明賢侄,別來無恙。」 他抬頭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麼來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彌陀一樣的唐甘南,此時笑嘻嘻的向自己打招呼,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唐棣,另一個是十七歲的小男孩,身著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袍,腰間紮著黑色的綢帶,顯得英氣勃勃,長相不像唐甘南,倒有幾分像唐棣。 見石越打量著這少年,唐甘南衝那個少年笑道:「康兒,還不見過明兄長。」原來這個孩就是唐甘南的次唐康。 唐康上前幾步,揖禮道:「明哥哥好。」眼睛一邊不安份的打量著石越,畢竟石越在每個少年的心目,都是一個傳奇。 石越連忙牽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進屋談。」 眾人進座坐好,石越問了唐康幾句話,見唐康答對落落大方,心裡便有幾分喜歡這個孩,因笑道:「二叔,康兒這孩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著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賢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這個懶,這孩就交給賢侄和長卿調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還一個少年進士給你。」 眾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說到少年進士,倒真有一個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問道:「毅夫說的是何方英傑呢?」 唐棣笑道:「這人和我同榜進士,姓蔡名卞,聽說是王安石的學生,十二歲進士,比他同時進士的堂兄蔡京要年輕十多歲,現在江陰做主薄,今年也不過十四歲,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興修水利,端的是個奇才,當地百姓把他和甘羅相比。」 石越卻是知道蔡京和蔡卞的,一個是千古奸相,對北京的滅亡負有重要責任,一個是王安石的「愛婿」——不過現在還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閨,他倒是知道的,不過他不知道女孩他已經見過。這時聽到蔡卞不過十四歲,不由咂舌,這個世界上,真有「天才」這種東西存在呀。 唐甘南笑道:「這個蔡卞我也知道,江陰縣的幾個錢莊,我們都是和本地的士紳聯合建的,有一家錢莊利息高了點,被他當天就給封了。罰了三千貫,真是雷厲風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錢塘,和夷人打交道,雖然有幾分才具,不過愛財愛色,沒什麼風評可言,我們就餵了不少錢給他。這傢伙吃東西最是挑剔,說起來明你的排場比起他,就遠遠不如了。」 石越笑道:「蔡京,呵呵……」搖了搖頭,心裡有幾分好笑。 唐甘南因說道:「其實明你也不必如此簡陋,買幾個女孩回來侍侯,家裡的家丁也要添幾個,多少有幾分天重臣的氣派嘛。你看看王安石,他家的家丁有多少?沒有人說他貪污了,他還是個清官,那種排揚,是宰相應有的氣派。」 石越也不去解釋,只笑道:「王丞相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個零頭,他那種排場,已是很簡樸了,晏相公在的時候,比他風光多了。說起來現在的幾個宰相,也數他最沒有派頭——這不能比,我若擺那種排場,御史就會說我收受賄賂了。」 「御史就是喜歡欺軟怕硬,沒事找事。朝大臣,收受賄賂的多了。呂惠卿什麼品秩,能有多少傣祿?還不是靠收賄賂?薛向做路均輸,最一大肥差,每年都會送給他孝敬,曾布看起來一本正經,一樣收錢,圖的就是這兩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說上話。呂惠卿就是做得聰明一點罷了,他自己管的那塊,他倒清得水似的,別人無話可說。他收錢也不是自己收,他有兩個弟弟呢,這次我們唐家棉行就送給他弟弟呂和卿五千貫,外加大相國寺附近一座宅。」唐甘南瞇著眼睛,似鬧家常一樣的說道。 石越聽到這裡,心裡一動,叫過侍劍,說道:「侍劍,你帶康少爺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聽到這些說出去,就是無窮的禍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兩個少年出去後,笑道:「康兒不是讀死書的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賢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問道:「你們賄賂呂和卿是什麼原因?」政事堂的事他不敢亂說,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傳出去,追究起來,他的前途就毀了。 「還不是因為呂惠卿管著軍器監,我們打聽到西北將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師多積了十萬匹綿布,我們不過讓呂惠卿買我們的布罷了,打點打點,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李丁呶呶,「李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一下全明白過了,呂惠卿真是狠,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錢替唐家說話,還故意搞得這麼複雜,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關係不會反對,通過絕無問題;一方面又給薛向找了個借口,可以徵購棉布棉花,無論是「借」還是「徵購」,說到底,都是是強行賤價購買,不過是個程度問題,薛向又可以從謀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頭上,只能怪薛向。而好處他全得了,最後還是為國分憂! 不過他不明白的是李丁為什麼要贊成唐家這麼做,而不是通過自己去辦這件事情。想到這便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入李丁。 李丁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淡淡的說了句:「公是要辦大事的,和呂惠卿比什麼排場呀。依我看現在這樣挺好。」這話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玲瓏一樣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因笑道:「對,賢侄是要有大作為的。」他和李丁倒是相交甚歡。 唐棣雖然在地方歷練了兩年,逢迎送往,收受賣放,看過不少,可是心裡卻是一直看不慣,這時候聽到朝這麼多重臣收受賄賂,心裡很不舒服,朗聲道:「我們何不抓住這個證據,扳倒呂惠卿?」 此話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對,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石越苦笑著解釋:「收受賄賂的呂和卿,不是呂惠卿。再說這樣自首的話,人家多半以為是設圈套陷害,沒有鐵證,如何扳得倒呂惠卿?難道呂和卿收了錢還會寫得收條給你?」 唐棣啞口無言,可依然還是憤憤不已。 李丁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員都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公說過權力制衡是一劑良方,可真說要完全杜絕,那只怕也不可能的。王韶在前線打仗,還不是拚命要錢,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錢,朝廷明明知道他賬目不清,虛報數字,可也沒有治他。你個個都要除之而後快,只怕朝最後也沒幾個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還得徐徐努力,第一次還要公站穩腳跟,手握大權才成。」 唐棣心裡也知道李丁說得有理,可是心裡總是不痛快,因對石越說道:「明,希望你以後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 石越站起來,認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視石越半晌,忽然開懷笑道:「明,我相信你。」說罷抱拳道:「二叔、李兄,我聽多了這些事情,心裡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兒他們。」也不等三人回答,轉身便走。 李丁看著唐棣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半晌才轉身對唐甘南說道:「唐兄,現在我們可以說說在契丹設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的眼裡,《新義報》的發行打開了潘多拉之盒,當嵩陽書院、橫渠書院的講演組結束講演返回學院之後,他們對於汴京的人風氣羨慕不已,《白水潭學刊》不用說了,那設計得頗有氣象的講演堂與辯論堂,一棟棟藏在樹林與花叢的教學樓,還有聞所未聞的實驗室,田野與花園,校園與市井,完美的結合在一起,連販夫走卒說起話來都比別處的要雅幾分……他們這些人去了白水潭,簡直感到自慚形穢。 特別給他們深刻印象的,除了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學生們活躍的思想,許多的觀點讓他們聞所未聞,比如在佛經要義的講演,三大學院都是說禪宗與儒學的互印,而白水潭則有一個學生講的卻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因明學」和邏輯學、名家的關係。而對諸百家、王霸利義之辯,白水潭的學生也表現相當的搶演。間五天白水潭對自己的宣傳,幾乎讓一些學有留在白水潭不願意回去的衝動。 與此相儔的,則是《汴京新聞》,這種叫報紙的東西,給了他們巨大的衝擊。人們可以借這個東西議論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討學問,可以瞭解民情,最讓人炫目的感覺,是那種凡是被報紙報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萬人同時注目的感覺…… 他們的心都被打動了。 當橫渠書院的人在回關的途,經過西京洛陽的時候,他們遇上了更震撼的事情,朝廷的《新義報》問世了!我們要辦自己的學刊,我們要辦自己的報紙,我們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樣……這樣的想法充斥著橫渠學院的學們的心,關人固有的驕傲,對先進地區的羨慕,激勵著每一個人。雖然關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讓他們在經濟實力與技術實力上無法與白水潭相比,但是僅僅一年之後,《橫渠學刊》終於問世了,雖然當時的大宋,各大書院幾乎都有自己的學刊了,但是以橫渠學院的經濟實力,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陽書院比起橫渠書院來條件要好得多。嵩陽書院始建於北魏太和八年,已有百多年的歷史,後唐時就有人在此講學,便是從後周正式變成書院時算起,在大宋各大學院,亦是歷史很長的了。他們書院的名稱,是仁宗皇帝御筆欽賜,書院的氣象規模,較之白水潭更多了幾分古樸之氣,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講學,便是現在白水潭的程頤,也在此講過學。嵩陽書院和西京國監關係密切,常常互相往來交流。如今親眼看到白水潭學院的興盛,除了羨慕與讚歎之外,嵩陽書院的士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低下高傲的頭的。回到嵩陽書院的第二個月,繼白水潭與國監之後,嵩陽書院創辦了自己的《嵩陽學刊》,並且毫不猶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學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們數次派人到白水潭學院,希望白水潭學院能選派優秀的學生甚至教授過來講學,幫助他們建立全面的教育體系。 而僅僅是在《新義報》發行一個月之後,幾乎與《嵩陽學刊》同時,在西京洛陽,聚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國監與附近的嵩陽書院,在洛陽創辦了大宋的第三份報紙——《西京評論》。此後數百年,《西京評論》牢牢佔據著大宋五大報之一的位置,以立場保守穩健而著稱於世。 大宋的保守派,終於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後,找到了一個說話的平台。這是呂惠卿創議辦《新義報》時絕沒有想到的——舊黨們並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舊不變的。做為舊黨精神領袖的司馬光,雖然依然緘默不語,埋頭撰寫《資治通鑒》,以不談政治這樣的手段來抗議新法,但對《西京評論》的問世,他表達了他獨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資治通鑒考異》的內容陸續送給了《西京評論》報,默默的表達他的態度。 石越一邊吃飯一邊讀著手邊的三份報紙,《汴京新聞》與《新義報》是當天的,《西京評論》則是昨天的——說起來《西京評論》在汴京賣得很不錯,據說每天的銷量在東京都有兩萬份以上,可見舊黨的勢力依然很強大。 歐陽修在八月初逝世,雖然晚景並不見得多麼好,但死後卻是備極哀榮,太常議論謚號之時,竟比之韓愈,謚一個「」字,據石越所知,整個宋代,人臣單謚一個「」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這是臣最高的尊榮了——連范仲淹都是「正」,雖然是雙謚最好的謚號之一,但是比起單謚來,還是要差那麼一點。不過這件事因為判太常寺常秩和歐陽修不和,從做梗,明褒實貶,最後還是謚號「忠」,終於沒能享受那麼高的待遇。但不管怎麼說,身為臣,有一個「」,就很了不起了,連包拯都沒有「」字的。朝廷賜錢一萬貫,給他辦喪事,家鄉與京師同時舉祭,遠在杭州的蘇軾也親往弔喪。天以下,昌王趙顥、同書門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師遙祭,本來朝廷是想派個常秩和一個翰林學士去歐陽修家鄉吊拜的,因為石越在現代時就很景仰歐陽修提攜後進,不遺餘力的種種事跡,因此他特意請求皇帝讓他去歐陽修家鄉參加祭禮——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在當時是完全是出於自己一時衝動的決定,在後面的日裡對他的政治生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而此時剛剛從歐陽修家鄉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師不久的石越,第一件事自然是瞭解一下朝最近的情況,以及報紙上關注的重點。只有侍劍還在為能夠去江西遊玩一次,興奮不已。 「唔?……潛光兄,范純仁不是在幫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嗎?他怎麼跑到《西京評論》上發表章了?」石越看到手邊《西京評論》頭版章的作者名,吃了一驚,一口飯沒有吞下去,差點噎著。 李丁見他這樣,心裡暗歎在自己家裡還好,傳出去的話又是一大笑話——石越吃飯沒個吃相,多好的花邊新聞。一邊笑著回答:「公去江西給忠公弔喪,京師這邊已經打起來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能吧?這才幾天?出什麼事了?」 李丁笑著指著石越的報紙,「你看,這是范純仁的,這是富弼的,這是劉頒的,明裡都是悼念歐陽修的,稱讚他是韓愈以後第一人,對於太常定謚忠頗有不滿。提出要繼承歐陽修的遺志,堅持古運動,復興儒家。范純仁和歐陽修是世交,歐陽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讀過,在這裡很是誇獎《五代史》立意深遠,春秋筆法褒貶得當,重義尚節,又回顧慶歷新政等等,暗對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擊……」說著又翻出一張《汴京新聞》,「你看看這一篇,這是呼應復興儒家,古運動的,但這一篇卻是典型的受公影響,認為利亦可為義,經權當並重……」一邊又抽出一張《新義報》,翻到一篇章,笑道:「《新義報》就沒有這麼客氣了,這一篇是暗譏諷歐陽修私德有虧,謚為忠已是很好了。用詞雖然委婉,但誰都能讀出來。這一篇也是回顧慶歷新政和歐陽修生平的,指出以史為鑒,現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經驗得出來的好辦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績,不會為天下百姓著想,只是想著自己的私利因為新法受損失,又故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著李丁身邊變魔術一樣抽了一張又一張的報紙,終於發現這口水仗打得甚是厲害,若不是顧及歐陽修剛死,只怕雙方就要破口對罵了。他一邊瀏覽那些報紙,一邊搖頭笑道:「這真是一丁點事也能吵得不可開交,三國混戰呀。喲,你這看,《西京評論》在諷刺《汴京新聞》呢……」 李丁也笑道:「這的確是小事,不過卻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麼大事?」 「你看看這一篇,《西京評論》對軍器監案搞得一個專刊,名義上向洛陽的百姓介紹這個案的來朧去脈,實際上卻是對這件案拖在現在沒有結果大為不滿。他們提出了幾大疑點,指出案情蹊蹺,孫固與沈括可能有冤情。隱隱約約矛頭直指王安石。又對開封府陳繹和御史丞蔡確辦案不力,大加抨擊,說火藥配方失竊,關係重大,這個配方『生要見人,死當見屍』,不可以不了了之。」李丁笑得非常開心,顯然這件事這樣處置,舊黨絕不甘心,孫固多少朋友得為他抱不平,石越甚至懷疑李丁也參預了這一個專題報道的出世。 他狐疑的看了李丁一眼,李丁卻視而不見,繼續幸災樂禍地說道:「不過這次長卿有麻煩了,《新義報》顯然是轉移矛盾,他們立即刊了一個專題,表面上是呼應《西京評論》,實際上卻是指責《汴京新聞》只想著自己出名,提高銷量,一點也不考慮軍器監的政治、軍事意義,一方面給大臣的名譽造成極壞的影響,一方面讓敵國知道火藥配方失竊,肯定蠢蠢欲動,想要據為已有,如果最後火藥配方落到敵國手,《汴京新聞》也要負責任。」反正軍器監案現在鬧得越大,對石越越有利,《汴京新聞》的麻煩,他李丁才懶得操心呢,讓桑充國碰碰壁,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歹。 石越歎了口氣,心裡苦笑道:「王元澤也算是才智之士,轉移視線這樣的千年以後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現在就用得這麼純熟。」他卻不知道這是御史丞蔡確的主意。 不過做為石越來說,桑家其實並不僅僅是盟友的關係那麼簡單,在某種意義上,桑家是石越在那個時代的「家」,所以對於李丁把桑家放到算盤上來算計,他一直很有點反感與抗拒。這種「家」的感覺,對於石越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誘惑。因此,對於桑充國,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那種兄弟的感覺,畢竟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也許就是一個任性的弟弟吧。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石越心裡並不想桑充國遇上什麼麻煩。 他故意的淡淡的問道:「那麼長卿他們是什麼反應?」 李丁笑道:「長卿也是聰明的人,雖然歐陽修不在,但是有程顥相助,加上他最近認識了兩個人……」說到這他故意賣了一個關。 石越笑問:「是何方神聖?」 「一個晏相公的公晏幾道,章風流,妙筆生花;還有一個是晏幾道的朋友,是個宮門小吏,叫鄭俠,聽說為人還不錯。晏幾道和長卿聽說相交甚歡,長卿還把他請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專門講詩辭章。」 晏幾道這個人石越當然是知道的,他笑道:「原來是小山呀。」——雖然在他心,鄭俠引起的震動比晏幾道要大得多,任何學歷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鄭俠,雖是小吏,卻是能掀起驚天波浪的人,但石越的修養功夫已很到家,這時他倒能裝成一點都不在意這個人的樣。 李丁笑道:「小晏相門之後,雖然為人清高,不過也是慷慨風流的,和長卿自然談得來。王元澤那點本事,小晏怎麼看不出呢?何況還有程顥在。《汴京新聞》自然是奮起反擊,說自己做的事情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公的《三代之治》與《論語正義》算是被引濫了,什麼言論、清議、制衡的意義,扯得天花亂墜。又批評《新義報》即是朝廷主辦的報紙,軍器監的案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缺罪責給他們這些草民,是荒唐可笑。小晏寫了幾篇妙冷嘲熱諷,估計王元澤的臉色好看不到哪裡去。」 石越心裡鬆了一口氣,卻聽李丁又道:「不過公你看看報紙就知道,《西京評論》對於《汴京新聞》報道軍器監案也不滿呢,一方面自然是敦促朝廷要讓案水落石出,一方面卻也責怪《汴京新聞》行事輕佻。和長卿又打了一回口水仗。這十幾天的日,實在是好看得很,看看三大報紙互毆,也算是其樂無窮。」說罷哈哈大笑。 「朝沒有動靜?三家報紙把事情又炒出來,蔡確和陳繹的日不好過吧?」 「彥博名義上還能管著軍器監呀,他自然與《西京評論》一朝一野,互相呼應。王安石對於這個突然冒了來的《西京評論》,心裡惱火著呢,不過現在也不能說什麼,民間的《汴京新聞》也有了,朝廷的《新義報》也辦了,沒個理由說不讓人家辦《西京評論》,好不容易控制御史台,現在居然變出了一個聲音更大的對頭,嘿嘿,他現在肯定後悔當初沒有堅持把《汴京新聞》撲滅在萌芽狀態。韓琦也上書了,要求朝廷徹查此案。現在日最不好過的,自然是陳繹和蔡確了。」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來最倒霉的開封府知府了。身為首都市長,身份自然比別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他陳繹是辦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這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敢查嗎?風骨再硬,也頂不住這三方的壓力呀?何況還有一個御史丞蔡確從掣肘。所以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結果《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這次把他這個知開封府又推到了風尖浪口。 皇帝、書,嚴辭切旨,要他加緊破案,以安外之心,而這個案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乾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撲滅自己心那種對功名的渴望之心,在開封府上,陞遷的機會還是很大的,運氣好的話,可以進政事堂——這種誘惑,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到今天。 「田捕頭,有沒有什麼消息?」陳繹端坐在椅上,自己不報任何希望的例行公事一樣的問著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這小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朴刀、鐵鏈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幫手,可是這種案嘛,陳繹也知道不過是做做樣,例行公事的。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不過他倒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家裡對他沒什麼指望,只想他繼續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裡對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卻似乎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著罷了。但是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裡說的,一說的話,肯定被老頭罵:「兵書兵書,有什麼出息?當兵的倒霉著呢,狄相爺怎麼樣?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本事考進士,那是祖宗的光耀,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本事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風光著呢,想當年包大人在的時候,我……」然後自然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當年在包大人手下,不過是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了。 這幾個月來,接了陳大人這宗案,田烈武哪裡懂那麼內幕,他倒是實心實意的查,可是軍器監不是那麼好進的,說是說查失竊案,結果檔案室總共只讓進去過一次,還是有陳大人在場,時間不過一柱香,軍器監的人時刻陪著,防賊似的,他當時就想罵:「這麼有本事怎麼讓這麼重要的東西丟了呢?」 不過罵歸罵,他還是希望能夠破案的。酒館茶樓妓院商行,四處打探消息,也沒有閒著過。結果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想讓陳大人提審軍器監的人,陳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會不會這樣?不過後來他算是明白了,陳大人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他也落得清閒幾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閒下來,上頭又問起來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 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回大人,實在是沒有什麼消息。我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契丹狗被幾個弟兄盯得死死的,黨項狗那邊也盯死了。可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依小的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審幾個人才成。」 陳繹心裡苦笑,「我敢嗎?我要是像你小這麼簡單就好了。」口裡卻只能說道:「很好,田捕頭,你繼續抓緊,說不定時間一長,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這提審軍器監的人,手續麻煩著呢,本官自會考慮,你先下去吧。這個案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御史丞蔡大人求見。」 「快請。」 …… 第一卷《十字》 第十節 呂氏復出(下) 對於那個長得有點鼠頭獐腦的蔡丞,田烈武一向有點看不慣,老覺得這傢伙陰得很。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地下,他看不懂也不敢表露出來,御史丞這個官,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麼人物呢? 田烈武在心裡暗罵一聲,他只是覺得陳繹雖然可能比不上自己老頭經常說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個好官,不希望陳繹被那個什麼蔡丞給騙了。他一個小小的捕頭,是很難理解當時朝廷複雜詭謐的形勢的。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只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全日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開封府的捕頭日倒還好過,若是別地方的,有時候替官府看守什麼東西,如果丟了,是要自己出錢賠的,並不是什麼好差使,更何況他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為這個祖訓,沒少被同僚笑話。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真是感覺說不出來的窩囊,真想甩挑不幹了,不過想想家裡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脾氣來了,拿著五色棒就打的狠勁,心裡終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的和那些夷崽們拼前程呢。前一段聽說王將軍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呀。可惜當了兵還在腦袋上黥字,好像囚犯一樣,掙再大的軍功也難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說服老頭,還是別開這個口吧。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哎,還是叫幾個人去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吧,娘的,聽聽那說評書講講三國隋唐,也能過過癮。怎麼關老爺那時候,當兵的就這麼好呢?只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買不起馬,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回了家,換了便裝,就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起往相國寺那邊走去,進好的酒樓他們是沒有這個錢的,只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舖,叫了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胡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不由說道:「田頭,你有什麼好煩的呀?那案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唄。有什麼要緊,你還看不透嗎?」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笑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麼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人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這話別亂說。」 賈胡哂道:「田頭,就你認真。說真的,有什麼呀?你去過酒樓嗎?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這種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結果洛陽有家什麼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官家和相公才急,陳大人又來催你。實則陳大人還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平時是很少去酒樓,「報紙」這東西,聽是聽說過,但沒認真聽過,更不用說讀了。過日嘛,要節省,一天幾錢,積起來也能辦大事,他更不會去買。 呂大順笑道:「田頭,和嫂也別太熱乎,偶爾去去酒樓也不會錯,長見識。桑公說服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陳大人還請了皇命嘉獎呢,我家小三就進了義學,說起報紙,他比我強。那上面什麼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胡也笑了:「說來也巧,我也是我家那小從義學回來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家公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沒有進士的命。」 田烈武才二十四,他老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還沒有動靜,自是不知道這些事。因聽賈胡這樣說,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貧寒能進士的人多著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了進士,也是光耀門楣,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要強。」 賈胡笑道:「桑公辦的義學,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好像還有馬和弓,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武全材才是英雄。像我們這些人,說起來也就是田頭你武全才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本也蠻驚奇的,沒想到賈胡居然說自己「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你真是不長進,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武全才?說出去笑掉人大牙。」 賈胡紅了臉不說話,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看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武全才」了。他實則也是因為自己不識字,所以桑充國一辦義學,他立即把就兒給送了過去。 三人冷了一會場,各自喝著酒也不說話。 忽聽田烈武似自言自語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冷笑道:「田頭,別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問問你老爺,看看他見過什麼飛仙劍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過,什麼案沒聽說過?可真像軍器監防得那麼嚴的地方,說外賊有這個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裡一震,「若是有內鬼,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呢?按理說,感興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除非是朝廷人,那我們也查不到。」呂大順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只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夷人使者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那個男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的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那種飄逸的氣質卻讓人覺得此人非常人可比。 那個男旁若無人的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在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送走蔡確之後,陳繹算是徹底明白了朝各方的意見。 雖然蔡確沒有明言,但是他的語氣,是想把這個案辦成鐵案的——可這可能嗎?只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還有書省批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明擺著有一個刑房公事,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隨時可以發回來,要求重審。鐵案,哼哼,鐵案是這麼好辦的嗎? 但是陳繹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搞不清朝廷的政治風向。沈括、孫固都不是白癡,軍器監兩個月就把賬目爛成這樣,固然一方面是因為軍器監剛剛創建不久,賬目混亂,但是很明顯,肯定有一隻巨大的黑手在後面操縱,他無法想像軍器監有多少人參預了這件事!火藥配方失竊,陳繹做過現場堪查,外賊可能性為零,百分之百的是監守自盜——沈括不需要盜、孫固有必要盜嗎?軍器監檔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觸的,都有嫌疑,一個個查嗎?只怕這些嫌犯還沒有查到一半,自己的烏紗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事。聽說呂惠卿的回答是「內緊外松,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陳繹冷笑著,這個「內緊外松,欲速不達」,說白了,依然是個「拖」字訣。這個辦法也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 但是呂惠卿和他陳繹毫無交情可言,他這樣表達意見,要麼就是他有意識在維護什麼,要麼就是他也在等待時機…… 陳繹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現在最奇怪的,倒是彥博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而受害最嚴重的石越卻沒事人一樣的,雖然說跑到江西去了,可是回來幾天了,按理說應當有點動靜了。 他卻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自己在這件事上,已經不可能再壞了,所以現在「以靜制動」,無論什麼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這個案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對會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做為一個政治家,首先要考慮的不是真理與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面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彥博。」陳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麼就如諸位所願吧。」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是報紙。彥博不識好歹,只怕在朝愈發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裡冷笑。 在那裡計算著軍器監案的陳繹,自然不會知道從江西回來後的幾天,石越在做些什麼。 把歐陽修《五代史》遺稿交給朝廷之後,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要求——把三閣之內的皇家圖書館藏書按一定的手續分批分時段借給白水潭學院抄錄副本,幫助白水潭學院建立一個圖書館,其有價值的版本,在申請朝廷同意後,用來出版,利潤白水潭學院與朝廷五五分成。至於歐陽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趙頊沒怎麼想就答應了,這始終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對白水潭學院的印象漸漸變得好起來。 這件事說妥之後,石越就開始回書省上班——不過連王安石也看出來了,這幾天石越下班比較積極,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沒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處理公務越來越熟練,估計王安石就想找個借口訓他一頓了。 石越這幾天的確處於興奮之。 在汴河邊某處,一座隸屬於三司鹽鐵司鐵案的作坊內,建起了四五座高爐,工匠們按著設計好的圖紙用耐火磚仔細的蓋好這些一對對的高達兩丈有餘的高爐,高爐兩側各開一個口,一個是水力鼓風器的風口,一個是出鐵口。在高爐之旁,則是一米多高,形狀低平,橫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爐——相比高爐而言,這個建築更加奇怪,不去說用耐火磚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熱室,就是這設計形狀,工人們就根本沒有見過——當時高爐煉鐵技術已有相當的積累,所以對於研究者來說,高爐技術並不困難,無非是選焦與對耐火磚做一些試驗罷了,最重要的是鼓風機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爐的容積太小——所以研究者們設計了雙高爐。但是平爐煉鋼技術和沒有被最後採用的轉爐煉鋼技術就讓研究者們吃過無數苦頭——最典型的用固態燃料試驗時,有時候爐渣會阻塞蓄熱室,從設計到改良平爐的構造,研究者們付出艱辛的努力。 在高爐與平爐之外,鐵礦石、焦炭、鼓風機、水車、還有騾,一應俱全。半個月前就被調集到此處的工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麼,偶爾有一些陌生的人來指指點點,觀察施工的進度。工人們雖然猜到是要煉什麼東西,但也沒有什麼好奇的,誰知道官老爺們要搞些什麼事呢? 只有到了最近幾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一個白白淨淨、身材高大的年青公和一個身材瘦小的黃臉年人經常過來觀察,工匠們眼平時很大的官員,見了這兩個人都畢恭畢敬的,有耳尖的就聽到他們叫這兩人什麼「史(石)大人」、「曾大人」。跟著這兩個大人的,是幾個在官坊很出名的鐵匠,還有幾個清清秀秀的年輕人——倒似讀書人的樣。 這些工匠們只能從這些表面的現象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麼程度,他們並不知道。 然而石越卻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說他曾經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當沈歸田秘密報告他,兵器研究院終於掌握了高爐煉鐵和平爐煉鋼技術之時,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從他擔任提舉虞部胄案事開始就已經在努力這件事了,大宋最優秀的鐵匠和科學家們投入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石越所知道的試驗就有三十多次,雖然每次都不是全無所得,但是開始想增加高爐高度,導致高爐轟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強求,但是石越終是有點灰心,一年的時間過去之後,他已經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了…… 然而搞笑的是偏偏就在呂惠卿入主軍器監不久,這樣偉大的成就,卻終於被那些日以繼夜工作、試驗的研究者們發明了。石越幾乎有點嫉妒呂惠卿的「好運」,幸運的是,陳元鳳也好,呂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藥——他們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陳元鳳死死的盯著幾個火器研究組,幾乎是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夠有所成績,結果卻忽視了這些不起眼的鐵匠們——鐵匠們的試驗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邊,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離。 而這些人也表明了他們最基本的立場——詳細的資料首先到了石越手(這也得益於李丁事先的策劃以及發給這些研究者的一筆為數不菲的「津貼」),另一份則做為平常的數據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資料庫之。 無論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這樣的成績拱手讓給呂惠卿的——但是他同樣也不願意讓這樣具有很大意義的發明被封存起來,畢竟這項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會降低鋼鐵器的成本,促進整個社會對鋼鐵器的使用。石越始終不能把自己完全變成一個政客,他依然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於是很自然的,石越選擇了曾布,曾布雖然是新黨的核心成員卻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錯;曾布和呂惠卿的關係相當的緊張;最重要的是,曾布還是三司使——除了呂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現在唯一與鐵器有關係的鹽鐵司就歸他管。 檢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職權範圍並不大的工部已經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再加上眼睜睜看著呂惠卿步步得勢而心懷不滿的曾布,新的煉鋼技術在軍器監之外問世,就不那麼困難了。 「明,你覺得搞出這些東西來有用嗎?」一身便服的曾布對新技術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與能力,以及抱著「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能打擊呂惠卿一下也不錯」的消極想法,他未必會參預這件事情。 石越卻是一肚無法抑制的喜悅,他絲毫也沒有在乎曾布的疑慮,微笑著說道:「宣兄,如果成功,僅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會降低許多,每年為國庫節省的錢,數以百萬計,單這一項,就是極大的成績了。」 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聽石越說過,但是對於煉鋼一事,他實在是一無所知——當然石越所知的,也不會比他多太多,「能成功嗎?」曾布依然有點不放心,雖然是國家的銀不心疼,但是如果失敗,讓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 若不是心情極好,石越簡直要有點不耐煩,他指了指正在忙碌著的那幾個特意想辦法帶出來的研究骨幹,笑道:「能不能成功,得問他們。」 曾布自然不會傻得去問他們,那在他看來,是很沒有面的事情。尷尬了一會,曾布似有所感的說道:「說起來,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處,而明偏偏就能看出來有益於國計民生,這般見識,除明之外,當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裡不以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呂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卻笑嘻嘻的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不過生性喜歡這些事情罷了,不過宣兄現在可是『計相』,為國家省錢掙錢,都是你的份內事了,你也終不能省這個心。」 曾布解嘲的笑道:「計相,嘿嘿,在那些自稱『正人君』的人嘴裡,我不過是個言利之臣罷了。」對於舊黨們,曾布是很不以然的。 這話石越卻不方便回答,只好乾笑幾聲,說道:「言利也好,言義也好,只須為國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別人說什麼呢。走,宣兄,我們過去看看……」 其實從兵器研究院的報告,石越已經知道高爐煉鐵以天為週期,每爐出鐵一般是四到五噸——石越對這個概念並不清楚,而讓他吃驚的是高爐與平爐的不成比例——報告宣稱,平爐以一天為一週期,但一次卻可以煉高達百噸的鋼水,並且質量穩定——這才是最關鍵的。既便石越再怎麼外行——何況他並不是全然外行,否則不可能給研究院建議——他也知道研究員們在平爐技術上取得突破,堪稱偉大。 但是對於高爐與平爐的產量為什麼不成比例,石越卻一無所知了。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吧,石越當時就是這樣的想法。 政治家的責任就是鼓勵科學家們去發明創造,讓科學家們的成績可以變成效益,為新的發明儲備基礎知識與人才,而不是對發明者指手劃腳。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覺悟。政治家把手伸進自己不懂的領域,就一定會成為那個領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懷疑的問自己,是不是在科學上說得太多了——在科學上,自己遠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什麼,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會讓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來的研究者們,走無數的彎路。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做法——閉嘴。我應當相信專業人士,我只需鼓勵他們繼續研究與改良就是了,我的責任,就是把圖紙與試驗,變成工業。 當七天之後,當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爐流出數十噸鋼水之後,石越知道現在是盡他的責任的時候了。 對於曾布這些人碰上什麼高興的事情總要寫一兩首詩,石越感到十分的無奈。他實在不想寫詩!而且他也覺得曾布寫的詩並不怎麼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正如他沒有辦法阻止曾布要先向書報告此事一樣,石越無可奈何的意識到,第一,曾布始終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鋼鐵技術在當時雖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視新技術的發明,但是始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著立即驚動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報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時被任命為同判司農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務的呂惠卿,也在書。聽到曾布眉飛色舞的形容新的煉鋼技術,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縷胡高興得直抖,他的心裡,可能正在計算著大宋國庫為此要節約多少錢——特別在這個時候,王韶在西北用兵,軍器供應對於朝廷的財政支出來說,就是一個大問題。而呂惠卿則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幾眼,嘴角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話。 「宣、明,這件事的確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興起來,就會叫石越的表字,雖然是在書省亦如此。 石越心裡還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來這件事了不起,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謙謙一笑,說道:「此事陛下曾詢垂下官,聖意亦頗留意於此,鋼鐵之易得,只須鐵礦跟得上,對大宋而言,就不僅僅是省錢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經認為漢代強盛的一個原因就是鐵器大行於世,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討論這個觀點的是非對錯。當下馮京便接上話說道:「那麼就應當把這個好消息稟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時再說不遲,到時聖上自有許多事要問起,我們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實在朝會上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已是說明王安石很重視這件事情了。 石越卻是別有主意,當下對馮京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說不遲。」 待到眾人散了,呂惠卿藉故來到石越的辦公房,笑道:「明真是奇才,昔日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馬,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石越一邊請呂惠卿坐了,一邊笑道:「吉甫兄說笑了,這是宣的功勞,與我何干。」 呂惠卿哈哈笑道:「宣亦說是明的功勞,兩位倒真是謙虛得緊。」 石越打著哈哈裝糊塗:「是嗎?總之是為國有利,也不用管是誰的功勞了,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忠,為國家盡力,算這麼清楚做什麼?」 呂惠卿聽他這麼說,心裡暗罵一聲「小狐狸」,嘴上卻甜蜜蜜的說道:「明真是高風亮節,我自愧不如。」 他心裡哪能不懷疑,回去後立即就叫陳元鳳去查,結果報知河邊治煉研究還在那裡試驗,根本沒有成功,找不到證據,自然也只好做罷——如果是他自己去看看,定然可以看出來問題來,兩處的平爐結構,出了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說了新技術的發明之後。年輕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呂惠卿弄出來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靜靜的聽王安石把新技術的意義說了一下,趙頊這才想起這些事情原來石越和自己談論過。 當下便笑道:「這件事二卿功勞不小。」 石越和曾布連忙出列,齊聲說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趙頊笑了笑,他倒不會當真以為那是自己的功勞,「這事既然有益於國,可推行天下。有司詳議曾、石二卿及相關人等之功勞賞賜,再報上來給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應,卻聽石越上前說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無方略,雖有良法而不能為其善。臣有《論鋼鐵利弊札》,恭請陛下御覽。」 趙頊一向知道石越的能力,當下笑道:「呈上來。」 早有內侍接過,恭恭敬敬的遞給皇帝。趙頊打開看時,卻是好大一篇章,除了把新技術推行全國之外,還有技術管制、鋼鐵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讓農民用得起鋼鐵,提高生產效率等等措施。最顯眼的是石越要求三司鹽鐵司鐵案**出來,成立鋼鐵監,專門管理全國與鋼鐵有關的問題;並提出了把各治鐵坊變成鋼鐵廠,提出了一系列**經營與財務核算的主張,並且希望要求把鋼鐵變成「採礦-冶煉-生產-專賣」四級體系,四者彼此既合作又**,又主張除了冶煉一環之外,別的三環皆可以引進民間資本…… 趙頊雖然覺得石越說的有理,但是這些東西都是聞所未聞,未免有幾分疑慮,特別是讓民間進入鋼鐵業,他疑慮更多。要知道當時開礦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來就容易出問題,何況還是在那裡挖鐵礦。官府自己管著都要防範嚴密,讓民間參預進來,這件事趙頊是不可能同意的。不過說在生產與專賣上有限度的引進,按石越說的官民合營,倒未必不可以接受。 他看完後,便把札遞給王安石,一邊說道:「石卿所慮,頗有可采之處。書商議得失,再報與朕知道。」 皇帝不知道,這一「商議」,就是曠日持久,王安石雖然對這種種想法表示欣賞,但是他沒有看出來這樣做有何必要。雖然王安石是勇於有為的人,但是如果現有的東西能運行良好,他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去改變。甚至連馮京都沒看出來這種實質上是在鋼鐵業進行公司化的行為有什麼優點可言。而石越又根本無法說服他們…… 結果雖然技術管制、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等等建議還是被採用了——其實如技術管制、專營專賣,這些根本不需要建議,本來就在做——所以實際上是,石越的主張根本沒有被採用。但是新技術倒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為西北的戰爭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無可奈何的石越從這件事得到的唯一好處是,皇帝為了獎勵他或者說安慰他,他又陞官了。石越現在有一串長長的官名:「賜紫金魚袋、禮部郎、直秘閣、朝請大夫、檢正書三房公事、騎都尉」——他的本官與散階,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榮。但實際上除了工資高一點之外,完全沒有實際作用。宋代本官經常不任職,因此禮部郎對於石越來說,不過掛個名罷了。 而也就在石越在書省試圖說服王安石與諸位宰相接受他的鋼鐵業公司化的主張之時,遠在西北的王韶開始了他一連串的勝利。 面對著王韶駐紮在渭源堡的大軍,羌人部落各自倚險自守,不敢出戰,企圖拖跨宋軍。王韶率軍從抹邦山,過竹牛嶺,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場大勝。其後又在竹牛嶺虛張聲勢,讓羌人以為自己還在竹牛嶺,王韶卻親率大軍,偷偷抵達武勝,半路邀擊羌人援軍,大敗羌人。王韶遂在武勝建城堡而守,然後自己趁勝攻擊,在鞏令城大敗羌族瑪爾戩,招降其部落兩萬餘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鋒所向,羌族無不戰懍。瑪爾戩惶惶不可終日,覆亡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在湖南開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鎮,把雪峰山脈大梅山上的數萬苗族納入朝廷的管制當。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軍事行動接連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京師,《新義報》、《汴京新聞》對這些勝利的歌頌,讓王安石在京師百姓的形象也變得高大起來。大宋的民們,太渴望一場勝利來鼓舞他們的士氣民心了。所以無論是實際上為新黨所控制的《新義報》,還是標榜著「立」的《汴京新聞》,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辭。相比之下,石越鋼鐵新技術的成就,在當時的人們眼裡,簡直就不值一提。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時時提醒著開封的市民們新法有多少弊端——現在連上街賣水果,都要交一筆所謂的「免行錢」了! (《汴京新聞》對此進行過猛烈的抨擊,結果被三個狀元公引入歧途——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結果不分勝負,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餬口的小商販們的「免行錢」照交不誤——直接的結果就是東京城的物價再次上揚。) 相比《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高調讚美王韶的勝利,《西京評論》就要酸溜溜得多,他們居然在這個時候不識好歹對在武勝築城等事宜要花掉多少錢表示了質疑,暗示著王將軍用錢用得太多!他們的口吻和樞密使彥博大人簡直一模一樣。結果《西京評論》當天在汴京的銷量跌了三成,而彥博大人則被王安石駁了個狗血淋頭,連皇帝在心裡也怪他多事。 被石越稱為「往壞裡說叫不太識得好歹,往好裡說叫有風骨」的彥博,的確也沒有讓石越「失望」,眼見著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敵一日一日得勢,除了經過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別的新法他一樣比一樣看不順眼,而軍器監案明明是個糊塗案還就是破不了……彥博已經一日也不想在朝廷呆下去了,有了被趕出朝廷的覺悟的他更加無所忌憚,愈發堅定的攻擊市易法與保馬法起來。 在石越幾次和皇帝談論朝政時,他已經明顯的感覺到趙頊對彥博有了不耐煩的情緒。當他隱晦的告訴馮京,希望馮京勸一勸這位大人注意一下策略之時,馮京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月初的時候,御史張商英的一次彈劾,最終導致了彥博的提前罷官。張商英彈劾樞密院諸使包庇親戚、縱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條罪名,直接導致三個樞密使副彥博、吳充、蔡挺同時請辭。趙頊沒有辦法,只好把張商英罷了,這個才到京師沒幾個月的御史,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貶」去兩浙路監稅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樞密院突然間沒有樞密使了。 但是這件事使得趙頊對彥博的印象惡劣起來——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時候,最愛講究平衡之術,趙頊用王安石為相,卻故意把政見不合,曾經三元及第,又是富弼女婿的馮京放在書,同時樞密院彥博和吳充,都與王安石不和,這就是明裡暗裡的防了這個表面上大權在手的宰相一手。所以趙頊其實並不希望彥博去職的,因為無論是樞密副使吳充還是參知政事馮京,在聲望上都不足以與王安石相提並論。 但是彥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戰新法的行為,終於讓趙頊很不耐煩。而王韶的勝利也給皇帝吃了一顆定心丸,現在已經不是那麼需要彥博在樞密院主持大局了。張商英去兩浙路沒有多久,彥博罷樞密使,守司徒兼侍、河東節度使、判陽河。同時,吳充為樞密使。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一節 天下才俊(上) 定理之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被發現的才學之士。 ——《論人材》佚名氏 雖然彥博的去職是在意料之,而且彥博和石越關係並不好,但是他的去職無疑給所有新黨的反對者們兔死狐悲的傷感。而李丁則要感歎朝廷少了一個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並為此傷神不已。但也有高興的人,權知開封府陳繹就是其之一,少了彥博,朝就沒有人會追究軍器監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讓報紙們把注意力全部轉移了,真是難得的安心日。於是便連小捕頭田烈武也因為陳大人不再關心軍器監案而變得輕鬆起來。 老是幻想著去西北建功立業的田烈武這幾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會仙樓的酒樓聽報博士讀報,以瞭解前線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的消息。當然,對家裡老頭的解釋是「也順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況」。 三份報紙,《西京評論》太了,田烈武聽不太懂,就連報博士解說的時候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新義報》很多話明顯是放屁——新法有那麼好嗎?田烈武深表懷疑,當然他不敢說出來,只是心裡不信罷了。不過他還是很愛聽《新義報》,因為他和很多人的觀點一樣,《新義報》是朝廷辦的,狀元爺主筆,那說的話,可信!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汴京新聞》,《汴京新聞》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還有「廣告」,那報博士有時是連著廣告也一起讀出來的,會仙樓旁邊的「李家老字號」,就在《汴京新聞》上打了廣告,連著那些夥計都神氣,整天拿著張報紙對客人說:「我們這是報紙上登了的……」不過對於《汴京新聞》上的什麼以民為本,民為貴君為輕之類的話,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個小捕頭,怎麼可能比趙官家要「貴」?這不是扯淡嗎?想了好久,田烈武才想明白,這是因為桑公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大好人,他這是幫老百姓說話。 這天約了呂大順和往常一樣踏進會仙樓的田烈武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會仙樓客人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讀書人。心裡納悶的田烈武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一邊上樓一邊沖身邊的呂大順問道:「大順,怎麼多出許多人了。」 呂大順笑道:「瞧你糊塗的,禮部試就要開始了。各地貢生都來考試,連貢生帶書僮,得有多少人呀?加上白水潭學院新年級開學,我們這邊還好點,你去白水潭看看,那叫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登登登三步兩步擠到樓上,找了個位置坐好,要了一盤豆角,一盤小炒獐肉,一壺老酒,和呂大順一邊對飲一邊聽報博士讀報。這報搏士讀的報紙,卻是《汴京新聞》,他先讀了一段關於禮部試的報道——《汴京新聞》是三大報最靈活的一份報紙,桑充國特意組織了人手去採訪禮部官員,以前參加科考的成功人士,介紹經驗,提醒考生注意事項,專門做了個「省試專題」。相比之下《新義報》就死板得多,三位狀元主筆的優勢都不會利用,讓桑充國等人很不理解。不過這卻是題外話——那些考試要的注意事項和經驗,參加省試的貢生們自然是大為歡迎,踴躍購買,讓《汴京新聞》的銷量一路攀升,但是對於田烈武來說,卻未免有點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全部讀完,報搏士清了清嗓,撿出一段新聞,搖頭晃腦的讀道:「本報最新消息,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定於月十日在新建體育場開幕,為期十五天……比賽項目分馬術、劍術、格鬥、射箭、蹴鞠、毽……單人團體共三十項,第一名可得金質獎牌與錢三十貫之獎勵……以上云云。」 這段新聞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呂大順喝了一口酒,呼道:「報博士,這比賽是怎麼個比法?報紙上說了沒有?」 報博士朝這邊做了個揖,笑著回道:「這位客倌,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報紙上說歡迎參觀……」 呂大順不以為然的說道:「讀書公踢踢毽,玩玩蹴鞠也就罷了,怎麼會去比劍術、格鬥呀?」 他這句話顯然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連不少讀書人也在交頭接耳,議論著白水潭搞的這個什麼「技藝大賽」是不是有辱斯。 卻聽酒樓西邊有一個年青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各位不曾讀書嗎?孔聖人也會劍術的,大丈夫出則將,入則相,須當武全才。國朝讀書之人久不習劍術技擊,桑山長的見識,讓在下佩服不已,屆時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這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起頭打量這個人,只見他二十二三歲,劍眉星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襲白色棉布長袍,雖然顯得很舊,卻洗得乾乾淨淨,腰間繫著一條黑色布帶,紮了一個漂亮的結,腰帶上插著一根綠色的竹簫,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弟,但是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氣質清雅得緊。 這個年青人見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這邊點頭一笑,田烈武也不禁點頭微笑致意。又聽他說道:「白水潭學院乃是天下學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還要投入白水潭學院讀書呢。諸位存在下此想之人,只怕亦不在少數吧?」 當下很多人轟然稱是。的確不少人打了這個主意,聽到這番話,心裡暗自點頭的不少。除了一些老書生,指望著連試三科不,朝廷恩賜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個有個想到白水潭就近讀書。 田烈武見這個書生氣度不凡,心裡頓生結交之意,但是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捕頭,粗人一個,和讀書人結交,未免有點高攀的感覺,當下心遲疑,卻見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書僮走到那個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禮,說道:「這位公,我家主人有請,不知可否賞光?」 那個年輕人倒是怔了一下,不過馬上從容問道:「不知賢主人是?」他見這個書僮就能穿絲袍,其主人非富即貴,自己是個窮書生,父親早死,由寡母辛苦帶大,自然是不認識這樣的人的。 書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間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裡面,公見了就知道。」 當時讀書人入京考試,無不想結交名流以抬高聲譽,大部分都是欲求一個引路人而不可得,有這種機會送上門來,這個年輕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動。當下抱拳道:「如此有勞帶路。」 這一番對答田烈武因為自幼習武聽力勝過常人,故此雖然遠了一點,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目送著書僮把那個書生帶入東邊的一間雅座,心裡不禁好奇心起,那個主人是誰?這麼神秘。正在想著要怎麼樣去偷聽一下,忽然呂大順捅了他一下:「田頭,你看……」 田烈武連忙循聲望去,原來竟是那天在小酒鋪插話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今天他一襲白色絲袍,更見飄逸,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四個黑袍儒服的人,兩個年紀稍輕,二十四五歲,兩個年輕略大,有三十四五歲了。這一行五人走到東邊,尋了一張桌坐下。那個年輕人經過田烈武身邊時,嘴角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微笑。 會仙樓在很多年後,改名「群英會」,而發生在這個酒樓上的事情,也成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是大宋歷史上頗具戲劇性的一幕。 在會仙樓樓上東邊的一個靠窗的雅座內,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劍引進來的年輕人抱拳說道:「適才見公氣度不凡,大為心折,故冒昧相邀,還望公恕罪。在下石越石明,不敢請教公尊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本來想到這裡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貴,但是走了進來,還是吃了一驚,算上三個書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竟有三個佩金魚袋的,另有一個布衣,雖然神情憨怠,但是一雙眸亦可見其氣度,絕非凡品。這時石越站起來說話,只有那個布衣跟著站起,另外兩個坐著一動不動,雖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貴由此可見。而石越自報名號,幾乎把這個年輕人嚇得一怍。 石越石明,桑充國桑長卿,大宋年輕人眼的雙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完全和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的人物這麼平易的和自己說話,自稱「在下」,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貢生秦觀,草字少游,見過石大人。」 他這麼自報名號,倒把石越嚇了一跳,不過石越臉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心裡快速的計算著,秦觀是有名的詞人,但是現在肯定還沒有拜在蘇軾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離現在還有許多年,這麼年輕就考上貢生了? 石越心,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見到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驚訝,雖然他已經見得太多,但是像秦觀這種人,卻是要另當別論的;另一方面他的熱情卻褪色不少,因為對歷史上秦觀的印象,讓他認為秦觀不過是一個溫婉的詞人,這樣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對自己有多少幫助,石越深表懷疑。何況秦觀還考上貢生了,明年不,誰能一定知道呢?歷史因為自己,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剛才在雅座聽到他談吐不凡,石越記起李丁的話,本來頗有招攬之意…… 這些想法本是一瞬間的事情,秦觀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說道:「原來是秦公。請入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執政大人,這位是劉庠劉大人,這位是李丁李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為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是他畢竟不比別人,他對於當今皇帝,是有擁立之功的,鄧綰一倒台,石越和馮京就為他求情,趁著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際,劉庠終於可以換個好地方了——權知鄭州。現在王安石正在如日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見幾個人就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特別對馮京十分尊敬,須知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這樣的前輩,自然很讓正準備參加省試的秦觀尊敬。更何況,馮京還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一向做的什麼學問?」 在石越和馮京這樣的人物面前,雖然年歲只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秦觀也只能執弟禮——再猖狂的年輕人,見了這樣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斂。當時坊間流傳幾句口號:「通達經王介甫,天下章蘇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明。」這種口號雖然稱不上雅訓,對石越也頗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這個年輕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軾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 此時這樣的「大人物」和自己說話,秦觀不由得變得謙遜起來,當下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經,亦讀《論語》、《孟》,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 石越點了點頭,老氣橫秋的說道:「秦公年歲尚輕,能盡通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連忙解釋道:「絕不敢謂盡通經,學生資質平庸,僅於《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是有點刻薄的人,否則也不至於當年面辱鄧綰,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二十多歲能通一經,亦不算太老。不過公是要考進士,還是要考明經呀?」 秦觀聽他取笑,骨裡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發出來了,當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劉大人,現在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了,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是沒有機會做老明經了,也比不得當年劉大人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名,八歲能詩,但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為岳父遺奏補將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於進士及第,但的確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笑罵他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裡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的。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當下馮京便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道秦觀必有這種書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李丁似笑非笑的看著秦觀和劉庠,擺明了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並不生氣,嘻笑道:「秦公伶牙利齒,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自恃的一笑:「能不能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捲土重來亦未可知。」 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馮京心裡雖不以為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話,若不是看石越的面,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當下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為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將來雖然不能為一方面幹吏,卻是個好御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並不是太熟,不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為劉庠說好話,算是在政治上對舊黨的回報,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心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大人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雖然心裡有了個成見,認為秦觀不過一才詞人,不堪大用,卻也覺得他總是個才,劉庠又說秦觀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認同,當下便有幾分招攬之意,於是溫言笑道:「你是貢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諱,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志向……」 他這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確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本來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這個嫌,御史丞蔡確蔡大人,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呢。 一座屏風之內,石越等人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李丁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眾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眾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而僅僅就在這座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麼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總是可惜了,以你的聰明,今年雖然沒有考上貢生,但三年後卻肯定有希望的。」那個黑袍人依然感歎。 叫曹允叔的年輕人豪爽的笑道:「雲,你真是個癡人。你考了幾科了?連試兩科不,今年再不,你真指著朝廷賜你個同進士出身?當官當官,還不是為了錢財?我家在錢塘有商行,一船絲綢運到高麗,回國之後,利潤有數萬貫,你當官得多少年才掙得來?」 那叫雲的年人顯見是和曹允叔極熟的,當下笑道:「我是癡人不假,可是海上風浪巨大,又有海盜,你一介書生,利潤雖巨,風險亦大,怎比得讀書掙功名,可以光宗耀祖,報效國家。」 「就是啊,就算真的無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遠涉風浪,開錢莊、辦印書坊、織棉布,怎樣不行?就是開家水泥坊,利潤亦不在少數,何須自苦如此?」另一個黑袍年青人也對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為然。 「仲麟兄,你也這麼看嗎?」曹允叔對那個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轉頭向另一個黑袍年人問道:「柔兄,你的意見呢?」 叫柔的年人笑道:「允叔既然決定了,我有什麼好說的?我看你志向雖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麗的數萬貫利潤。」 曹允叔拊掌笑道:「還是陳柔知我。」 白袍書生見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聞曹允叔的志向,誰又不知道呢?讀了石變的書,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夢都在說這個,還以為是秘密呀。」 曹友聞笑道:「這有何不可?大丈夫當持三尺劍橫行天下,埋首書叢,皓首窮經,我可不屑為。何況出海一次,利潤數以萬貫計,陶朱之富,不遜於公孫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讀了一年書,眼界頓開,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無比清晰了。」 眾人見他竟然說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孫弘還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問:「既是如此,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遊全國,堪測地形物產,卻要出什麼海?等到畢業再出海不好嗎?」 曹友聞聽他如此相問,不由指著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癡人。我連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紙畢業證書何用?我感興趣的,是石變所說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風物百態,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測地圖物產。更何況利之所在,我是個大俗人,不能不動心。」 眾人搖了搖頭,陳柔舉杯說道:「允叔既然決定,我們多說無益,不過海上風高浪險,兼有海盜為虐,一切務必小心。今日在此餞行,明日就不去東門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兒女模樣,惹人笑話。」 曹友聞舉杯答禮,笑道:「這樣便好,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我們幾個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諸位金榜題名之後,若得閒暇,再來錢塘會我便可。」 眾人見他豪氣干雲,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那曹友聞本來臉色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泛紅,只一雙眼睛卻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雲、仲麟這科省試之後,必躍龍門,身價自不相同。柔和純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個陳柔名陳良,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歲的年人,幾科不,今年更是連貢生都沒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懶,絕望功名,因此對曹友聞想出海並不如另外兩個人反對得厲害。此時見他相問,便笑道:「我雖然沒有去白水潭讀書,但是石秘閣的書也都讀過,以前白首為功名,考不到一個進士出身,總不能心甘。不過我家耕讀傳家,若說我要去經商,非被趕出家門不可。」 眾人聽他這麼說,相顧一笑,可想到這間的苦澀,又有點笑不出來了。 那陳良見眾人為他尷尬,便連忙轉換話題,笑著對白衣書生說道:「純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無望,方存他念。你章經學、詩辭策論,皆是上上之選,若要博取功名,不說狀元及第,取個進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為何卻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報效國家,畢竟這才是正道。」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輕輕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幸有意人,堪尋訪……」 這兩句詞雖是一首,卻並非連在一起的,他此時故意連在一起唱,調便顯得有幾分怪異,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柳永的這曲《鶴沖天》,北宋的讀書人無有不知,特別落榜書生,更喜歡到勾欄聽這曲,解悶自嘲。白衣書生志向高遠,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時用這曲來回答,不過是書生伎倆罷了。 那個叫仲麟的年青書生笑道:「司馬夢求,就你有這麼多古怪。黃金榜你不屑一顧,哪有什麼龍頭望可言?若真要唱這首曲,我們幾個都是不夠格的,張淳、李旭輩才真要唱這曲呢。」 張淳、李旭是宣德門前叩闕的風雲人物,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馬夢求聽他說到這兩人,便笑道:「張淳現在變換姓名,在西湖邊上教書,我剛從錢塘遊歷過來,還去看過他們的西湖學院,一切皆是倣傚白水潭學院,不過規模尤大,顯見其志不在小。你說他偶失龍頭望,可他也不見得要去依紅偎翠呢,假以時日,不失為江南桑充國,比你考一個進士,放一個從七品主薄,要強得多。」 曹友聞聽他說起張淳,連忙豎起手指,搖了搖,放低聲音說道:「純父,別在這裡說,讓人聽見,害人不淺。」他和張淳有同學之誼,自然存了維護之意。 司馬夢求笑道:「允叔倒是穩重人,不過他們在杭州,被人認出,也並不掩飾。要不我從何得知?」 叫雲的年人忍不住插話道:「在京師還是小心一點好,朝局波雲詭譎,純父應當知道吧?惹上間的事情,總是不妙。」 司馬夢求見眾人如此緊張,便點了點頭,笑道:「以後小心便是。」 陳良卻忍不住感歎:「真是人各有命,張淳章學問,氣節操守,皆是上上之選,不料有此大變。不過說來卻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風高浪險,便是我們這些布衣也感覺得到,石秘閣卻硬是把白水潭的學生全給護住了,李旭在國監讀書,出身官宦,本是前途無量,結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學生。」 這五人裡面,只有曹友聞是白水潭學院出身的,聽到這些感歎,他也不由有幾分得意。當下取笑道:「純父一向在外遊歷,自然不必說,你陳柔我當年可是極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當時卻說什麼在哪裡讀書不是讀,在家裡讀書就可,不必去學院。雲兄當時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說,可你范翔范仲麟卻未免好笑了一點,自己是陳橋人,卻要跑到嵩陽書院去讀書。現在羨慕來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沒有什麼後悔的,白水潭是不錯,要不然我們嵩陽書院也不會全力學白水潭,可是哪裡沒有英才呀?若是學問在學院就好,我看我們幾個人間,數你曹允叔學問最壞,司馬純父沒進過學院,公認他學問最好。柔兄只是說石秘閣對學生好,你就能得意成這樣?」 他這話把曹友聞給嗆得說不出話來。 四人見曹友聞黑臉再次轉紅,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們在此閒聊,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卻不知道這番對話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田烈武對白袍書生司馬夢求是十二分的留意,秦觀被石越請進雅座後,他就尖了耳朵聽司馬夢求等人對話。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則石越和西湖學院,難免麻煩纏身。 田烈武暗暗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鋪,他一語驚醒夢人,田烈武一直以為這個公哥肯定和軍器監案關係密切,不料這時聽他們對答,這個司馬夢求倒像是個遊歷天下的讀書人,回汴京城還沒有多久,而且聽他們說的,似乎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如何就能一口說出軍器監案的關鍵?而田烈武是習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這個司馬夢求步伐穩健,眸精溢,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武全才」,對於這樣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他正在心裡暗暗推測司馬夢求的身份,忽然外面一聲炸雷,淅淅瀝瀝的下起大雨來,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給嚇了一跳。呂大順一向知道自己這個「田頭」,為人雖然極好,辦事也算精幹,但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因此隨田烈武去想,他倒是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吃報博士讀報,懶得去操那個心,一個人把酒菜吃了個七八分。這時田烈武突然被炸雷驚得回過神,呂大順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笑著搭訕:「田頭,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來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馬夢求那桌人,還在談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軍器監的案連陳大人都不想破,關自己什麼事呀?卻一直操著這些空心。 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忽又聽到有人帶著幾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實是一掃心陰翳之雨!」 他這般大呼小叫,未免讓全樓人都為之側目。田烈武循聲望去,卻是坐在西頭角落的一個人發出來的,穿著灰色長袍,因為是臉朝窗外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清長相。不過顯是一個人獨斟,一個簡單的包裹放在桌上,包裹上還放著一把長劍。田烈武在開封做捕頭,各地鄉音都聽過一二,一聽口音就是知道這人是福建人。 眾人看了他一眼,聽他酸不溜湫的叫喚著,就知道是個不得意的人,這樣的人開封街頭多了去了,雖然開封府算是人情高誼,不比千年後大家只愛自掃門前雪,老百姓都樂於助人,但是像他這樣的,願意管的也不多。何況酒樓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飯。 田烈武卻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只聽此人忽然舉杯高聲吟道:「雨蕭蕭兮故人去,落花淒廖淚盈飛;雨兮雨兮吹蕭瑟,不令別兮以盈塞;風瑟瑟兮獨自歸,千里相離怨秋雨;雨兮雨兮蕩思愁,不使心兮以離碎……」聲音甚是悲愴,讓人聞之動容。 (作者按:此賦不知何君所撰,阿越偶得,借用於此,在此謝過,若作者有異議,自當刪除另寫。) 田烈武不知為何,下意識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果然司馬夢求站起身,走到那個灰衣人面前,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 那人頭也不回,抑頭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說道:「有何指教。」 司馬夢求走南闖北多年,見他如此,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聽兄台作雨賦,似有傷感之意,在下多事,來請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多個朋友,離愁寂寥之意或許就會沖淡許多。」 按理說他這般折節下交,別人縱使不領情,也不能惡言相向。可那人卻不知道是不是「二畢業」,出口犯沖,竟然冷笑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勞足下相問。」 司馬夢求不由一怔,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他也真是無話可說。不過他也無意挑起糾分,當下板著臉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說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聞等人說起,眾人都覺得此人不可理喻。 其實便連田烈武也覺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時,石越等人從雅座走了出來。石越、馮京、劉庠各自戴了披風,把腰間的金魚袋給遮住了,別人自是不知道他們身份。可是曹友聞卻是認得石越的,見到石越,習慣性的站了起來,行弟禮,把石越給唬了一跳。幸好曹友聞還算機敏,沒把「石山長」三個字給喊出來,否則石越等人難免要被當成珍稀動物給圍觀。 石越在白水潭學生成千上萬,他哪能一一認識,當下朝曹友聞微微點頭答禮,目光在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落在司馬夢求身上,忍不住誇了一句:「真是氣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說起話來不自覺的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度。 司馬夢求目送著石越等人離去,嘴角亦微露笑意——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察石越。 熙寧五年月十日的汴京,晴空萬里無雲。 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吸引了無數在京學的目光。體育館是一座當時的人們從未見過的環形露天建築,完全免費對外開放。 開幕式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亦是東京城的一大盛事,權知開封府陳繹、直秘閣石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分致簡短開幕詞——石越和桑充國的配合,相當的默契,幾乎看不出二人之間有什麼裂痕可言。然後便是從樂坊請來的五百樂人上演大型劍舞,五百支寶劍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整齊的舞蹈,激昂的節奏,那種寬宏的氣勢讓在場的學們回味良久。最後便是公佈比賽項目與賽手名單,小型項目,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們按年級與系為單位組隊排列比賽輪次;大型項目則是自由組隊,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總共就只有四支隊伍參賽,全部是自由組合的。 第一天的比賽項目主要是一些單人比賽的預賽。田烈武一大早被呂大順拖過來看熱鬧,倒也覺得不虛此行,須知從他住的地方走到白水潭要走半個時辰。呂大順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一個人跑去看馬術、劍術了,田烈武的興趣卻在射箭與槍法之上,這時便一個人尋到射箭比賽的場地。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一節 天下才俊(中) 射箭比賽分弓手與弩手兩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軍的主力兵種,也是宋軍對抗騎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藝之一,古代貴族生,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兒之雄心,到了宋代,這種風俗早不流傳,但是讀書人能挽弓者雖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絕對人數上絕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參加射箭比賽的人相對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場邊上時,已是第二小組十人的比賽了,十個箭靶皆在五十步開外,古制一步約合現在一點三米弱,算起來就有十多米的射程。射手們手的弓,是典型的國雙曲反彎復合弓。這時十個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帶著指環的拇指拉開弓弦,食指和指壓住拇指,瞄準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歡射箭,他一向認為射箭之要,在於心念專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這時看這些學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滿,手指拉弓處與弓弦形成一個銳角;有些拉開不過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過是強弩之末。至於能夠心念專一者,他卻是一個也沒有看見,當時不由輕輕搖了搖頭。只見裁判令旗一揮,大喝一聲「射」,有七支箭離弦而去,直接釘在靶上——頓時整個射箭場鴉雀無聲! 田烈武更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因為十個人的比賽,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還有三張弓,竟然給拉崩了,一個射手被弓打在臉上,鮮血直流!如此戲劇性的變故,讓一次主持這樣比賽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穿著絲袍的年輕人從田烈武身後走了過去,撿起地下殘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著一行隸書「軍器監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長歎一口氣,對裁判說道:「計算前面七人的成績,這三人換弓重新比試,第一名進入複賽即可。」本來每組只許第一名進入,這一組因為這次偶然的變故,不得不讓兩個人進入複賽。 田烈武聽到那個裁判用尊敬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道:「是,石山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名動天下的石越石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正巧石越抬起頭,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連忙低頭。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邊,微笑問道:「這位兄台請了。」 田烈武沒想到石越會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驚,好在他是經常見官的,當下作了一揖,說道:「見過石大人。」 石越點頭答了一禮,笑道:「不用拘禮。剛才我見你在搖頭,你可是能從他們挽弓看出來這些弓要壞了嗎?」 田烈武這才知道石越來了好久,此時見他誤會,臉色微紅,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方才搖頭,是覺得這些公們射箭不得其要,並非能看出這些弓是壞的。」 「原來如此。那麼你說說他們射箭如何不得要領?」石越對於射箭,是超級外行,此時碰上行家,不由饒有興趣的發問。 田烈武見石越搔到他癢處,不由膽更大了幾分,朗聲回道:「射術之要,不在身形與手法,而在心念要專一,我看這些公們雖然姿式正確,但是總是嫌不夠投入,所以覺得其箭法稱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對箭法所知有限,聽他說得有點道理,不由好奇,問道:「你的箭術怎麼樣?」 田烈武朗聲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二百斤的弓,五十步之內,百發百。」 石越吃了一驚,宋代一斤相當於現代的一點二斤,二百斤的弓,稱得上是臂力驚人了,後世岳飛、韓世忠名將,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什麼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稱「小人」,更顯見地位卑微。 他到宋代已近三年,傳說的武林高手,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看到過,段介會武功,但是好是壞石越並不清楚。那些御前帶器械侍衛的功夫,石越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不知端詳。這時聽田烈武自稱能拉二百斤的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當下笑道:「呆會兩組比試完畢,會有一段空暇時間,可否表演給我看看?」 田烈武並不傻,像石越這樣的高官,便是知開封府陳繹,也要給幾分面。那是他想巴結都巴結不來的,雖然他心裡並沒有想過要刻意巴結權貴,但是機會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動心?當下點頭答應。 一柱香的功夫,接下來兩組射手便比試完了,這些人眼見前車之鑒,一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這些「劣弓」給傷了,拉起弓也不敢盡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盡皺眉頭,李丁走到石越旁邊,更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待裁判宣佈了獲勝的名單,石越叫過裁判,打了聲招呼,便讓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邊圍觀的人等聽說有人要在石秘閣面前表演箭術,無不好奇,還有幾個好勝的,一時技庠,便向裁判說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試。連侍劍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對石越說道:「公,讓我也去試試吧?」 石越教過侍劍寫字讀書,也教他騎過馬,李丁有時候閒著無聊,也會教他下棋、丹青之類,倒從來沒有見他射過箭,因此不由有點奇怪:「你會射箭?」 侍劍望了李丁一眼,點點頭。 石越見他這樣,不免好笑,說道:「那你去吧。」侍劍和他雖然不是形影不離,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呆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會箭術,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石越知道他小孩心性,自然也不會阻攔。說起來同是少年,侍劍跟在石越身邊,表面上看來穩重細緻,實際上內心卻是好玩好動,好奇心特別強;而唐康卻正好相反,表面上看來活潑大方,也經常和朋友出去遊玩,談吐風趣,可是內心卻是相當的持重穩健,心思縝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樣。 侍劍見石越答允,便上面挑了一張弓,他臂力不夠,只能挽到一半,可是準頭卻好,扣箭射出,直紅心。眾人見他小小年輕,有這樣的準頭,不由喝了一聲彩。石越也微露讚賞之意。 田烈武等人見侍劍射出,練武之人,哪能自甘寂寞,所謂「武無第二」,爭強好勝之心,對於武人來說,概莫能免。田烈武從劍筒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紅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賣弄,連珠價的抽出來三支箭,也不間歇,連續發出,箭箭皆在靶心,頓時彩聲一片。 另外幾個人都是上京參加省試的士,平時自負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聞天下的石明面前賣弄賣弄,不想碰上田烈武這樣的神射手,雖然他們敢上來,自然五十步內能命紅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樣連珠發箭,卻是功力不夠。而僅僅是射紅心,又有什麼好自誇的,連那個小書僮也能射紅心呢。 石越見他們垂頭喪氣,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這些士在想什麼,當下溫言勉慰幾句,方對田烈武說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裡頗是得意,見石越問詢,卻也不敢失了禮數,恭身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叫田烈武,是開封府的捕頭。」 石越笑道:「原來是陳大人的人,這就好辦了。我想請你來替我教兩個孩箭術,不知田捕頭意下如何?」 「這……」田烈武不由有點遲疑,雖然是難得的好機會,但是他最想的,還是有機會去前線殺敵,並非做高官的護宅教頭。 石越見他遲疑,以為他擔心的是開封府的差事,便笑道:「開封府的捕頭你繼續做,陳大人那裡我會打招呼,每日抽空過來教教孩就是,他們也不能全天跟著你學箭。每個月我給你三貫錢補貼家用,成不?」 每月三貫錢絕不算少,最要緊的是巴結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沒錢,田烈武也會做,當下再不遲疑,立即答應。 ※※※ 「公,聖上旨意下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基本上已經定了。常秩、呂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欽點馮京、陳繹。」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兩個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陳繹無論哪方面都不足以和馮京相抗。」李丁皺著眉毛,揣摸趙頊這樣的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變法之心,一直沒有動搖過。因此開科取士,無非還是要為新法簡撥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決不可能讓王安石一人專權,我和馮京插進去,為的就是這個。別的十多個考官,可全是新黨幹吏。」 「不知白水潭能多少個?」李丁對此十分關心。這也是在情理之,白水潭學院出去的學生,都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幫結派,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白水潭系。做為學院創始人的石越,進入仕途的弟越多,自然越有利。 「這就難說了。長卿前一陣做過統計,白水潭學院取得貢生資格,能參加禮部試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禮部在白水潭組織考試,院試前五十名可以參加禮部試,稱為院貢生,加起來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於有多少能,誰也不知道。」趙頊算是很給石越面,為了以示公允,天下書院都因此得益,嵩陽、橫渠、應天等規模在三百人以上的書院,皆恩賜五名院貢生名額,由各路學官組織考試。這項措施極大的促進了各地私辦學院的發展——其實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參加州郡試的學生,都必須在州郡學校入學三年才有資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嚴重反對。反倒是這種恩指院貢名額的作法,後來逐漸發展,在二十多年後,終於變成全國百分之十以上的省試考生,皆出自各大學院的畢業生,不過那個時候,無論是王安石還是趙頊,都已作古。 「今年省試取名額是三百以上,百以下,可全國參考的士高達一萬多人,考上的一躍龍門,自然身價百倍,但是沒有考上的卻永遠是大多數。這些人取得貢生的資格後,還要坐食朝廷的倉稟,總有一天,國家要不堪重負的。」李丁忍不住感歎道。 「國家看重讀書人,結果只能如此。讓他們去從事所謂的『賤役』,他們也不會願意,強迫為之,到時候真能天下大亂。白水潭明年的畢業生就有幾千人,除去進士的,進入兵器研究院的,繼續讀初等研究院的,被各個學院聘去當老師的,進報社、印書社的,長卿和程顥先生進行了估算,還有一百多人沒什麼著落可言。第一年的學生人數不多,還好辦。第二屆學生畢業,問題就會相當明顯。」石越面對這個古代的人材閒置問題,傷透了腦筋。 這些人並不存在失業的問題,一般回家後可以當少爺,最不濟的,也可以耕讀傳家,繼續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機會——但是在石越看來,大宋受教育的人數並不多,在工業與商業部門,其實需要相當多的受過教育的人材,特別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頭腦靈活,又有算術格物功底,做瑣事亦能勝任——便是普通書院的學生,接受過教育的也比沒接受過教育的要強得多——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學生,既便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畢業的,亦不屑為之。他們寧可回家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也不願意為工為商,更不用說做商人的下屬。 提倡「士農工商」平等嗎?口號是喊了,但是宋代的讀書人不比之前,他們從小就讀「天重英豪,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石越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當時的讀書人來說,就可能是奇恥大辱。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麼神仙,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面對這種問題,他只能束手無策。等著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為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李丁是屬於那種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不過他同樣不會瞭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麼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唄。這個道理聰明如李丁,石越也解釋不清楚。只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悟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迴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只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為這個年輕男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裡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你看……?」李丁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李丁已經走進體育館了,下午的比賽,有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製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李丁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雲、范翔字仲麟、陳良字柔。今天四人都是穿著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氣質飄逸,給人一種濁世佳公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為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范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為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態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雖然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是對於司馬夢求的氣質卻頗留意。身上有這種氣質的人,石越也見過,眼高於頂的王雱——不過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態;晏殊之晏幾道——富貴書生氣略重了些;還有歐陽修的長歐陽發——可惜身體也不太好,而且也沒有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滄桑感。眼前這個男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過去敘話,卻見一個穿著綠袍的武官帶著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禮:「石大人。」 這個武官石越卻是認識的,叫康大同,是熙寧三年武狀元,本來是侍衛親軍裡的右侍禁,因為考上武狀元,升了一級,變成左侍禁——不過依然是個八品小官。石越本來就架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狀元出身,又是正兒八經的御林軍,更是加倍客氣。抬了抬頭,算是還個半禮:「狀元公不必多禮,怎麼有興致來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表弟來京赴考,帶他來白水潭見識見識。我那邊都是些粗人,呆久了於他學問有害。」 石越打量著他身邊的那個人,只見此人一身灰布長袍,雖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臉上卻冷淡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嘴角微往上翹,明知道眼前是名聞天下的石明,卻根本是愛理不理的樣。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種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樣,康大同想讓他結交友,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石越卻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樓上,還把司馬夢求給嗆了個半死。當下朝康大同笑道:「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鎮卿,這位就是名聞天下的石大人。」他這個表弟姓吳,叫吳安國,字鎮卿,生下來的臭脾氣。 吳安國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禮,連嘴皮都沒有動,這算是無禮之極了。 石越看他這樣,回頭看了李丁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石越笑著對尷尬之極的康大同說道:「年輕人性高傲一點,沒有關係,你帶令表弟到處轉轉吧。」 當下便辭了康大同朝司馬夢求一行人走去。司馬夢求早就注意到石越過來了,他對吳安國算是印象深刻,眼見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這人的無禮,心下不由有幾分心折。暗道石明名不虛傳。 「那日邂逅,未及深談,不料今日竟有緣再見,這位兄台別來無羔。」石越抱了抱拳,朗聲說道。 「不敢,學生何德,竟敢勞石大人記掛。」司馬夢求不亢不卑的還了一禮。當下按一般的禮節,和吳從龍、范翔、陳良向石越自報家門。 畢竟大宋的讀書人對石越還是很仰慕的,如吳安國那樣的始終是極少數。吳從龍等人免不了要說一番仰慕的話。石越說好說歹,此時也是個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視的人物,兼之名聞天下,隱然一代宗師,甚至民間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後來提,但是他在當時來說,簡直是一點官架都沒有,反差如此劇烈,更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司馬夢求無意科舉是真的,但是說他無意功名,卻未免有點假。不過國的「士」,講究的是得其人而輔,若找不到那個明主,便寧可耕躬鄉野,苟全性命,終身做個隱士,這是「士」之一階層人格上**的一面,後世之人,能理解這種想法的,少之又少。他遊歷天下,遍覽形勝,結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見所聞,官只知道貪財好色,巴結上司,鑽營陞遷;武官們醉生夢死,兵甲不練,坐吃空餉,倒似大宋這棵大樹上佈滿了蛀蟲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乾這大樹的樹汁。 好不容易盼來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的王安石,結果他手下三大干將,韓維是世家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戶以下;呂惠卿三兄弟在鄉里就巧取豪奪,變法的結果是國庫的錢財大幅上升的同時,他們呂家的田產與錢財,也跟著上升;曾布自己雖然好,可是他的親戚們在縣裡面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裡,欺壓良善之事屢屢不絕——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縱使自己清廉,同樣也要引薦親戚,而對於吏治敗壞之事,他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開源」,實則歷代苛捐雜稅,本朝無一不有,這種情況下還要開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謂的舊黨名臣,更讓司馬夢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被慶歷新政的失敗給挫掉了全部的銳氣,只知反對不知建樹——便是瞎也知道,大宋的情況,不變不行了。在《汴京新聞》之前,大宋本來就有朝廷的邸報流傳於市坊,雖然不是正式的報紙,但對於關心時政的讀書人來說,卻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朝野變化的情況,司馬夢求雖在外省,亦瞭然於胸,但是越瞭然,只有越失望。他幾乎以為大宋是變亦亡,不變亦亡的危局了,差點想要剃度出家,不再問塵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讀到《三代之治》、《歷代政治得失》,讀到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邸報,他這才又被勾起一絲希望。但是司馬夢求為人,是非常的推崇「與其許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他馬不停蹄的出劍閣,順長江而下,直奔江淮兩浙,親自瞭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況,用錢莊借濟的利弊得失。在那裡呆了一年有多,種種利弊,他無不瞭然於胸。他在松江邊上,看到了機戶之家成千上萬,官府為了調節棉花的種植和水稻的種植而大傷腦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沒有解決;他在杭州,看到蘇軾浚通西湖,親手規劃杭州市區圖,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礦;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蔡卞的小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在治區要求百姓種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開懇的田地則可以棉花水稻四分,把松江邊上官員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輕易的解決了,他異常嚴厲的打擊富傢俬放高利貸,監視錢莊的利率情況,對於一些官府不願意解決的貧困戶的問題,他下令這些五等戶的貧困者,可以由縣府調查清楚後,押結作保,讓他們去錢莊借錢買種——司馬夢求所過諸縣,便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縣,都沒有人能比這個蔡卞做得更好。 這一年多的所見所聞,把司馬夢求的希望慢慢點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師,就是想看看這個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石越石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時只見石越笑道:「潛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見這麼多英傑之士。司馬公,今日不便長談,如蒙不棄,改日可否和你的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敘?」 司馬夢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說什麼的,他看了吳從龍等人一眼,除了陳良之外,吳從龍與范翔眼都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當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當拜訪。」 李丁忽然在後面插道:「不如約好,就在後天如何?公後日輪休。」 石越一怔,開始不知李丁為何要定好日期,不過馬上就轉過念頭,知道李丁心思縝密,他擔心司馬夢求等人是貢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來,再來拜訪,就會惹人閒話了。當下便微笑著看司馬夢求的回答。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點點頭,抱拳答應:「如此便是後日。」 「那麼一言為定。」 ※※※ 「公想把那個司馬夢求招入幕府?」見四下無人,李丁笑問。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看他人材難得,他不說司馬夢求這個名字倒也罷了,說起來,李敦敏和柴貴友都寫過信推薦過他。」當下把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說了。 「看來倒是個有心人。」李丁笑道。 「我去信給瞻先生,問了兩個人,一個是這個司馬夢求,一個是蔡卞,瞻先生也認識此人,他和靈隱寺一個和尚很熟。後日再看看他的幹材器量,就知端詳。貢生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我猜測他是個無意科舉之人。」石越輕輕撥開小路邊上的柳枝,此時離開體育館已很遠,白水潭學院裡顯得很安靜。 李丁沉思了一會,方說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輕易招攬。」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是怕那些御史說閒話。不過他自小就知道曾國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難道曾國藩幕府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為政之道,有陰謀,有陽謀,關鍵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麼大事? 不過他還是要向李丁解釋一下:「我看司馬夢求一不求科舉出身,二沒有結交權門,僅這兩點,就顯見其志向器量。」 李丁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說,笑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司馬夢求的朋友,應當也不是凡品吧。」 「但願如此,不過吳從友與范翔目光熱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石越笑了笑,那樣的眼光,他看得實在是太多了。 李丁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一個八品進士,搞不好還是個品,如果不是進士及第的話,到外縣從主薄、縣尉做起,按部陞遷,何年何月才能有機會進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滿的一個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說新法好,就加重用,簡撥了太多的投機僥倖之人。這兩人要想有機會進入朝堂,還早得很。」 其實當時朝廷重臣推薦一兩個人,根本就是風氣所在。王安石就不說了,馮京、彥博、呂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誰沒有做過?呂惠卿兩兄弟布列朝廷,陳元鳳帶到兵器研究院;石越還提拔了一個唐棣呢。而且說起來,進身最快的,當數石越,三年時間,就是五品,歷史上不能說沒有,宋代還有三日三遷的,但是終究是很罕見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說得雖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材,於國家還是有利的。何況如果他們真的有才華的話,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個奉禮郎以下的官,我就辦不到嗎?」 白水潭學院的第一屆技藝大賽,在第一天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動。 當時汴京的居民們,藝生活雖然不能和後世相比,但也不能說不豐富,相國寺的「萬姓大會」就是經常有的,但是競技體育那獨特的魅力,和「萬姓大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當著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人擊敗對手,那種成就感讓年輕人們感受到不遜於黃金榜上題名的快意。 無論是從馬術比賽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是射箭比賽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萬米)長跑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選手沒能堅持下來,都成了汴京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最讓桑充國意想不到的是,當天下午有許多赴京考試的士要求能夠參賽,和白水潭的學生一決高下。無論在哪個場合,如果能夠擊敗名動天下的白水潭學院的話,對於這些年輕的士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吧? 桑充國對於這個實際上「白水潭校運會」搖身一變,轉變成「大學生運動會」,並沒有特別的奇怪,當時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讓讀書人在讀書之餘,不忘強身健體——不過這個主張是沒有說服程頤的,因為伊川先生認為養生之道,在於打坐,這個觀點也不能說完全錯誤,不過按石越的說法,則是兩個正確的觀點同時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當然可以繼續打坐,不過讓白水潭不願意打坐的學生練練劍術、跑跑步,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第一屆技藝大會正好趕上省試之前,桑充國是沒有刻意安排的,不過石越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學院的聲譽,總是不錯的,這一點桑充國程顥也好,程頤也好,邵雍孫覺也好,大家觀點一致。前陣「四大學院白水潭講演」被譽為大宋以來第一盛事,所以對於和別的學院進行交流,白水潭學院的領導者們,對此是很開明的。 因此桑充國當天召開的教授聯席會議很容易的通過了決議,在接下來三天內,允許白水潭以外的士組隊或者單獨報名參加比賽。這個決議只是苦了那些負責組織這次比賽的學生們,如果不把賽程變得具有相當的靈活性,根本不可能適應這份新的決議。 當然比賽從第二天起,也因此變得更有對抗性,更加精彩。連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本土本鄉的白水潭學院,一派支持外來的士,有兩家酒樓公開博彩,賭三十項的冠軍人選,差點被開封府給查封了。 最讓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個御史居然因此彈劾石越,說他縱容指使白水潭學院辦技藝大賽,讓天下士不安心讀書備考,玩物喪志,是破壞國家掄才大典的行為云云,此事後來成為熙寧五年第一笑話,忍俊不住的皇帝趙頊在彈章上御筆欽批:「吹皺一池春水,干石越何事?」 不過在熙寧五年月旬,也許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刺的石越親自迎到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范翔簡直受寵若驚,連陳良都有點動容。畢竟石越的名聲,如日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為覺得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僕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僕卻是馮京推薦的,因此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眾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李丁則坐在他的旁邊。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久聞司馬公之名,久欲請教,不料今日得償所願,吳公、范公、陳公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眾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奇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石大人卻是似乎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大人解此迷津。」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一節 天下才俊(下)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司馬公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公呢。」他故意點到為止,卻並不說明。 司馬夢求真是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馬公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倒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連忙說道:「學生見識愚鈍,只怕讓公失望。」 石越歎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們這些人,整日裡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廖廖可數,而敢於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號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於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於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為求考功陞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大人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斗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清清爽,侃侃說道:「自熙寧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將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青苗法,本是爭議極大,石大人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爭議未定,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致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於發現其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李丁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沒有明白為什麼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當下便問道:「這是為何?」 司馬夢求歎道:「因為南方與北方,情勢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徵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別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為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徵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四、五等戶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卻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為家裡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為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負。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不要出錢的,現在突然要出錢,雖然他們有錢,卻也不願意;而一等戶則是因為他們出錢最多。朝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這些人的聲音更容易傳到朝大臣耳,真要說為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論,對於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至少不是什麼壞法,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麼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裡一直單純的認為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狙擊此法,心裡不由一陣慚愧。長歎道:「非純父,他人不能告訴為我言此。」旋又想起蘇軾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後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種種情弊,他終於算是完全明白。 連李丁聽到這裡,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歎不如。 司馬夢求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眾人皆是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陳良一句話,問出大家的心聲。 「怎麼不可能?地方官吏為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什麼用處?」 這話問得陳良啞口無言。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朝廷已經知道了,會派專員去兩浙兩淮督修水利。」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石公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不是全無弊端可言。一則如非大縣,一縣一般只有一個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然沒有這麼多的本金。而富戶豪室,卻也有不願意的,他們寧可錢莊開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是靠地方官員的幹材,一面打擊高利貸,一面讓縣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是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這種事情,在富裕一點的地方則施行良好,在窮困之處,卻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僅僅靠著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其二則是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並不願意借錢,官府亦不能強迫。而合作社的推廣,又並不理想,結果最窮的人,依然還要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無材,那麼這根本也談不上雪送炭之法。」 石越聽他說來,也的確有可能,當下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然窮,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風險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潤反比南方高;三是因為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官員也很主動的把那些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為了從錢莊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允許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抽取稅金,當做青苗法交納。所以北方實際上並不比南方執行困難。實際上錢莊借錢給商人為本,然後謀利,這種事情地不分南北,各處都有。依學生看來,是有利有弊,其利則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設;其弊是學生擔心這些錢莊本金有限,最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了——這種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經發生,地方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錢莊則只要有利可圖,青苗法因此名存實亡,生產需要資金的農民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這間是有玄機的,不過以學生所見,這樣的事情現在還只是少數地方的現象。」 「那麼,純父可有什麼良策?」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麼好事。讓大多農民破產,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耐這麼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一些問題。但是讓民間資本有效的流入農業生產當,這個難題也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司馬夢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麼良策可言,本來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可在某些地方,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青苗錢,反倒是富縣不存在這樣的問題。真要解決,還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細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財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不過石越對於司馬夢求的建議,也不敢斷然下結論是好是壞,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並不是行家裡手,這樣的一條條令加進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暫時難以評估。 「那麼純父的高見是?」石越和李丁對望一眼,並不急著說出自己的看法。 司馬夢求可能是很久沒有機會說出自己心的想法,略有點激動,「大宋之弊,在於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這個道理,石越和李丁,甚至蘇軾、范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當下石越問道:「我觀王相公變法,雖然重開流不重節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頗有不如人意處,但似乎還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況王相公執政以來,消除冗兵,禁軍減至五十餘萬,亦不能謂其見不及此。」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說道:「我當為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減禁軍,自是事實,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消減所得,彼處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勢,熙寧五年之間,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間,推恩者數十人,治平間三百人,而如今則四、五百人。官員們一個求田問捨,為孫謀,誰來謀國?」 「又王相公立置將法,每將下面各有部隊將、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 「又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設官府,不一而足。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增至四千二百多,現在則達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十五人,現在是百十五,五倍於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十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財,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 司馬夢求把這些數字一一說來,如數家珍,顯是平時非常留心。吳從龍等人不知道端詳,倒也罷了,石越和李丁卻聽來驚心。宋代一個官員能享受什麼樣的待遇,石越是親身體會的。俸銀之外,還有春衣綾、綿、冬絹,還有粟,還有隨身僕人的衣糧,還有薪、嵩、炭、鹽,還有所謂的「增給」、「贍家錢」、「馬錢」、「茶酒廚料」……名目煩多,連石越自己都記不過來。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賜。國家從百姓那麼剝削來的錢財,就這麼被所謂的「百官」們吸取了很大一部分。當然不能說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過錯,但是王安石變法完全沒有抑制冗官的增長,卻也是事實。 司馬夢求頓了頓,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於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財輸於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財,用於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麼寬養民力,談什麼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立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說到這裡,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眾,對國事有著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不過是以范仲淹的見解為基礎。他和李丁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由莞爾。除冗官,冗官是那麼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敗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但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大宋的問題,這個頑疾,石越不能不面對! 總有一天,我要面對這個問題的。不過歷史在這個問題上,給石越的經驗卻並不多,因為石越出生的時代,冗官問題比大宋要嚴重千百倍。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情不是現在他要面對的。他笑著止了司馬夢求的話題,「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麼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馬夢求本來正想繼續說著自己對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攬強硬措施消除冗官,聽到石越不輕不重的這麼一說,不由呆了。他細細的咀嚼著這句話,試圖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聽著司馬夢求說話的范翔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著看了這個青年一眼,「哦?」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面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來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個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聰明之輩。」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陳良在旁邊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石越微微點頭:「正是如此。」 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倉促間難以解決。之前多做些有益於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純父多有幹材,須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當今天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為之時。」 司馬夢求點頭稱是。 嚴肅的話題既然說得差不多了,當下眾人就慢慢放開。司馬夢求喜歡說些他遊歷各地時所見的風俗習慣,地方民情,官吏賢愚之類,和李丁倒是頗有共同話題。而吳從龍等人顯然去過的地方不多,吳從龍對秦漢晉唐以來的官制禮儀,顯見非常熟悉,常能引經據典,說上一番,不過他為人方正拘禮,和范翔恰好性情相反。范翔思維靈活,什麼事情都是一點就通,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百姓,各種趣聞秩事,他信口拈來,倒如同自己家後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陳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錢糧諸般庶政,實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諸人交談頗為相得,而吳從龍和范翔又是刻意巴結,賣弄學問,席間氣氛活躍,笑聲不斷,直到天色漸色,這才發現時間流逝之快。石越與宋人交遊,見過的名士才,不知凡幾,但當時讀書人,無不書生氣甚重,談得幾句話,往往就是往琴棋詩畫引,其高材之士,也不過談談歷史上的典故經,以證其博,石越心裡對這些,實在有一種厭煩之心,因此他平時倒更喜歡和沈歸田這樣的小官吏說話。今日碰上司馬夢求幾人,說的當時當世之事,便是說歷史得失,品評也是適可而止,絕不肯誇張虛飾,加上范翔此人實在淡吐風諧,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時更覺不捨,便吩咐侍劍,讓人點起蠟燭,掛上「氣死風」,做徹夜之談。 眾人從上午至晚上,邊喝邊談,本來各有酒意,石越又說到給侍劍和唐康找個箭術教練,以為君當武全材方為上品。范翔帶著酒意,指著司馬夢求笑道:「石大人,若論武全材,司馬純父可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作賦。其箭法之精妙,亦非開封府一個捕頭可比。」 司馬夢求知道范翔已有幾分醉意,不過他也並不介意讓石越知道自己的本事,當下只是微微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亂語。」 李丁卻笑道:「純父何必過謙,仲麟豈是亂說話之人?」 范翔腦不是太聽使喚了,竟然也說道:「正是,我范仲麟什麼時候會亂說話?純父兄何必謙虛,乾脆表演一下,也給石大人看看你的本領嘛。」 眾人哄然稱是,侍劍少年心性,正是想看熱鬧,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李丁卻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說道:「純父兄表演兩手,我們以此下酒,豈不也是雅事一樁?」 司馬夢求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來李丁實是石越身邊的謀主,對自己的態度相當微妙。他此時對石越頗為傾服,而石越言語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乾脆就一展生平所學,也好給石越一個好印象,同時讓李丁知道我司馬夢求的本事。當下並不回答,只是遲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對於所謂武功,心裡本來就很好奇,畢竟他是看著武俠小說長大的一代人。加之大家都在興頭上,當下微微笑道:「純父就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吧。」 司馬夢求見石越發話,站起身來,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侍劍見他答應,頓時心花怒放,連忙說道:「公,我去拿弓箭刀劍來給司馬公。」 石越心思一轉,叫過侍劍,在他耳朵邊輕聲說了幾句,侍劍似乎吃了一驚,略一遲疑方才答應著,去拿諸般兵器。 不多時,侍劍帶著一個家丁拿了弓箭和一個大盒過來。 石越先接過弓箭,雙手交到司馬夢求手。這是一張犀角弓,石越提舉胄案虞部之時,胄案經常會造些好兵器出來送給王公貴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結他,自然忘不了給他留一份。當時他按價付錢,還曾讓那些手下大吃一驚,因為這些事情,在當時根本就不被視為受賄了,完全是平常事。他這些兵器放在家裡,也沒什麼用處,多半是當擺設用的。 此時司馬夢求接過此弓,不由讚了一聲:「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會是壞箭,金箭筒內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馬夢求也不說話,走出亭來,就在曲橋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聽弓弦響過,池墉那邊的三枝柳條,掉在水池之。而箭勢並不稍減,一直釘到花園的圍牆之上。眾人一齊起身,憑欄而立,誇了一聲好,侍劍更是興奮得小臉都紅了。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手卻不停留,接連二十箭發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圍牆上,竟是釘出一個隸書「石」字來。這手箭法,連李丁也要點頭稱讚。 石越擊掌笑道:「司馬純父,果然神技。」 司馬夢求拱了拱手,謙道:「彫蟲小技,讓石大人見笑了。」說著就要把弓還給石越。 石越擺了擺手,卻不去接,「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張弓放到我這裡,白白蒙塵,不如就送給純父,明天我再讓人去在箭上刻上純父的名字,純父不要推辭才好。」 司馬夢求心裡也是很喜歡這張弓,而且他其實也是豪俠之人,當下恭身笑道:「如此學生愧領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劍身邊,接過他手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馬夢求前面,笑道:「這裡有件東西,還請純父鑒賞鑒賞。」 眾人見石越如果慎重地拿出一樣東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圍了上來。司馬夢求卻抽空偷偷瞄了李丁一眼,見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嘴角微露笑容,顯是早知裡面是什麼東西了。當下接過這個三尺長半尺寬的檀木盒,右手輕輕一扣,把蓋打開了。 眾人一齊把頭湊過去,只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把古劍,劍鞘和劍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簡單的花紋,在劍鞘之上,有一句隸書詩:「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宋人章獨推韓愈,司馬夢求等人自然知道這是韓愈的名句,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赤誠相待。石越這時候拿出這麼一把劍來,背後深意,不言可知。 司馬夢求拿起劍來,只覺觸手生寒,便知這把劍的確是一把寶劍。他把盒交加一個家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把劍拔出半截,便見寒光四溢。他觀摩良久,自問見識並不淺薄,卻不知道這把劍的名字。當下便直言道:「學生孤陋寡聞,竟不知此劍來歷。」 李丁笑道:「這柄寶劍,是有人高價從杭州購得,送與公。蘇瞻大人、公與在下,皆是不識。劍上並無題款,唯鞘上有韓公詩一句而已。」 范翔伸著脖看了一回,他本是個儒生,自然是不識的,不過他生性機敏,轉了轉眼珠笑道:「何言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這柄劍雖由昆吾之鐵煉成,卻必是零落飄淪已久,竟至於沒沒無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識它,可見也是機緣巧合。此劍之前輾轉於俗人之手,自然無名,然寶劍入英雄手,日後必當顯名於世。學生以為不如就由石大人給此劍起個名字,也好別讓它埋沒了。」 他一番話語帶雙關,以寶劍暗喻司馬夢求,還輕輕易易拍了石越的馬屁一下,便連李丁也暗讚他的機智。果然,石越雖然不喜歡別人拍馬屁,但是如范翔這般恰到好處的,只怕是聖人再世亦不能拒,何況石越一凡人,便聽他笑道:「仲麟說這寶劍蒙塵已久,只怕也是事實,否則以蘇瞻大人那般高才,豈能有不識出處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詩句,我就從這詩來名之,稱這柄劍為『昆吾劍』,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說了出來,別人又怎麼會說不好?這世間也不會有這般不識趣之人,除非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在此,那必定是鼻一哼,滿臉不屑。 石越見眾人都說不錯,又笑道:「仲麟方才說寶劍入英雄手,方能顯名於世。這句話深得我心,在坐並無習武之人,武全材,當數純父,我就把這昆吾劍贈予純父,料純父定不會讓它埋沒。」 他這話一說出來,除了李丁,眾人都是吃了一驚。這柄寶劍,雖然無名,卻必是名貴之物,竟然就此相贈。不過眾人都是聰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司馬夢求輕撫昆吾劍,慨然說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學生定然不負大人之望,絕不讓此劍蒙羞。」 說完拔劍出鞘,白衣晃動,劍光閃閃,竟是在曲橋之上舞起劍來。只見他出劍之時,有如雷霆之怒,收劍之時,卻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滾滾翻動,看得眾人都癡了。舞得興起處,突然將寶劍擲上雲霄,高達數十丈,而司馬夢求手執劍鞘,準確的把電閃一樣的寶劍接入鞘。 李丁看著此景,不知怎的,心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欄歌道:「昔聞班家,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里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的幾句,李丁心有所感,此時唱來,慷慨豪邁之意,動人心魄,眾人對這首詩都不陌生,此時亦克制不住心的情緒,一齊跟著拍,慨然歌道:「……豈不服艱險,只思清國讎。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里侯」之時,便是連似懂非懂的侍劍,也心情澎湃不已。眾人都在想像著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劍,此時雖然默默無名,但日後建功立業,雖有艱難險阻,而必定終於能顯名當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後,司馬夢求與陳良一起進入石越的幕府,而吳從龍與范翔,亦成為「石黨」的堅。 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成功結束後不久,石越成為禮部試考官之一的任命終於正式下達,忙忙碌碌的日,再次開始,田烈武雖然是唐康與侍劍的教練,經常出入石越賜邸,也很難見到他幾面。讓他吃驚的是司馬夢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這件事他很久很久沒有想通,軍器監案他越來越覺得糊塗,直到他最終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唐康與侍劍都是聰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沒有一點大官家裡人的架,這一切,讓田烈武感得很舒服,他並不想自尋煩惱。 而且在石府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石府的書很多,無論是李先生,還是司馬先生,或者陳先生,都很願意借書給他看。田烈武粗識字,他並不是想看那些精深的古,而是喜歡看兵書。當時石越自己是直秘閣,宮廷藏書他多能見到,而白水潭學院又在進行一個圖書館工程,李丁經常去白水潭那邊借書,這個又影響到司馬夢求。當時大宋有一套兵書集,叫《武經七書》,田烈武是可以從李丁或者司馬夢求手借到,甚至侍劍和唐康也可以幫他,他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李丁或司馬夢求閒暇,還會給他講解一二,但是還有一套《武經總要》他卻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有這書的存在——這是大宋的管制書籍,不是當官的,絕對看不到,當然李丁和司馬夢求是特例。 不過對於田烈武來說,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有一次石大人還告訴他,明年月的武舉,如果他願意參加,石大人可以找個大官一起保薦他——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像的夢想,大宋的武舉,需要兩個高官保薦才能有入試的資格,如田烈武這樣的人,以前哪裡敢奢望?就是為了武舉,田烈武才決定努力讀兵書,這是考試項目之一。 這一天的下午,田烈武帶著唐康在院裡練了一會箭術,就見石越鐵著臉穿過院,走回書房,不久就聽到書房裡傳出瓷器砸壞的聲音——田烈武的聽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公,怎麼了?」李丁也從來沒有見過石越這麼生氣過。 「呂惠卿這些人太過份了,這次就算是正面交鋒,我也不會善罷干休!」石越恨恨的說道。 李丁和司馬夢求、陳良都是滿頭霧水。 侍劍小心的端過一杯茶,石越從離開禮部上馬車開始,就沒有好臉色,還有一個同樣的臉色的,是副宰相馮京。 石越接過來,喝了一口茶,方說道:「成績已經出來,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這次進士、明經共取士五百十人。本來按議定,擬定的進士及第三人,省元是白水潭院貢生佘,而另兩人雖然不是院貢生,但有一個也是白水潭的學生。另外進士出身的白水潭學院學生共十五名,其院貢生三十人,同進士出身白水潭學生共四十三名,其院貢生十二人,另外明經科還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次一共考進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經科二十一人,佔了總人數的分之一還有多。」 「這是喜事呀?」 「的確是喜事,可是糊名一拆下來,立即全變了。佘本來是定為省元第一,呂惠卿、常秩黃口白牙硬是從找毛病,虛烏有的說其有字犯忌,一下降到一百一十二名,十五名原本在進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來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同出身的更有二十多人竟然掉出榜外!」 李丁一下愣住了,這未免也太過份了吧?揭名之後,名次是不能動的,這是規矩。 石越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激動的說道:「揭名之後,還能調動名次,糊名又有什麼意義?犯忌觸諱之事,行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誰也難免,何況欲加之罪,附會牽強的解釋,誰又不會?我和馮相硬是封了原來的判詞與名次。馮相親自用欽差關防封了,明天我們各自拜表向皇上陳說,彈劾呂惠卿、常秩。」 李丁想了一想,說道:「公,如果真有犯忌,考官黜落,也是正常的,他們並不虧理。否則呂惠卿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司馬夢求則說道:「大人,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御前官司打得贏打不贏,公都要打。擺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學生,皇上自有分辯。」 石越苦笑道:「呂惠卿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白水潭的學生固然佔多數,不過他同時也動了二十多個考生,掩人耳目。偏偏這件事是朝廷機要,消息一點也不能外洩,否則的話呂惠卿難免千夫所指。」 李丁聽石越這麼一說,不由苦笑道:「這份奏章,就難寫了。」 石越恨恨的說道:「也沒什麼難寫的,所有被調動學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學生的卷,取代他們的卷,我一一記了下來。我討不回這個公道,妄為白水潭的山長!」 他心裡對呂惠卿恨得咬牙切齒,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仕途,這本是大勢所趨,而其由逐漸積累而產生的影響,必然慢慢浮現。但這是白水潭學院建校後的第一次大考,就面臨這樣的黑手,石越豈能善罷干休?「呂惠卿,你別落在我手裡,否則……」石越在心裡惡狠狠的說道。 「潛光兄、純父、柔,準備一下,共同議定一份奏章出來。寫完之後,我要拜訪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什麼說法!」石越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給幾部書做廣告,都是不錯的軍事和架空小說,起點的作品《功成》,還有華楊的新作《覺醒的脊樑》和綠影藍刀的《帝國的覺醒》,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上) 石越坐著標有自己官職的馬車來到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董太師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親王貴戚,各人府邸大門之外,都高挑著大紅的燈籠,倒似一排排的路燈,把董太師巷照得燈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門外四五米處下了馬車,早有丞相府看門的家人過來行了一禮,詢問道:「這位大人可是來拜會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點頭,抽出一張名帖,遞給看門人,說道:「下官直秘閣、書檢正官、同知貢舉石越有事拜見大丞相,煩勞通告。」 那個看門人聽了這一串官職,知道石越的名頭,倒也不敢怠慢,說聲:「石大人稍等。」連忙跑了進去通報。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時,一身綠袍的王雱迎了出來,挽著手把石越請進府。 王雱心裡很奇怪石越怎麼會在晚上來拜訪他父親,看著這個一路高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裡不太是滋味,他老覺得自己因為是宰相之,所以陞遷受制約,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從事實際政務,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講、在經義局修撰、在《新義報》做編輯,對於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來說,有時候他真是很羨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自從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葷八素之後,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悶氣,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這裡,王雱不由斜著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見石越神色如常,就這麼看來,別人倒以為這兩個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虛偽!」王雱在心裡罵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同樣的虛偽。 王安石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他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麼會這麼晚來拜會他,他甚至有點吃驚,因為石越實在很少來王府,現在這時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麼事呢?呂惠卿和常秩們在禮部搞的名堂,他並不知情。 石越進來後,向王安石行了一禮,分賓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氣,當下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下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晚來打攪,是省試的事情,非得來和丞相分說分說,本朝的規矩,禮部試的事情,書門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過明日彈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幾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下問道:「明,禮部試發生了什麼事?」 石越便把前因後果全部說了一遍,然後說道:「眷錄的捲上的判詞,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揭名之前是『理俱通』,揭名之後就變成了『理平』、『理疏淺』?到底糊名眷錄的意義還要不要了?國家掄才大典,還有沒有公正可言?」 當時宋代進士科判詞,分為五等,其第一等為「學識優長,詞理精純」,第二等為「理周率」,這頭二等便是進士及第;第三等是「理俱通」,這是進士出身;第四等是「理平」,第五等是「理疏淺」,這算是「同進士出身」。考官在試卷之上,寫的判詞,便是這些,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議定名次,所以改卷實在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王安石聽石越說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雖然石越在陳敘並沒有提到「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樣的用辭,但是這間的玄機,王安石一猜就。一定是呂惠卿、常秩等人藉機阻止白水潭學院在政治上進一步擴大影響,而這無疑就踩了石越的痛處。 的確,對於石越來說,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協,但在白水潭學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會讓他緊張。畢竟白水潭學院始終是他的戰略基點,他利用白水潭學院來影響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影響汴京的市民階層,讓自己的理念緩慢而堅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則是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三年三年的進入仕途之後,在北宋的政府當,石越就等於擁有了**於新黨與舊黨之外的力量,這些學生絕大部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和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為敵,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優秀的教育,他們更需要一個正確的石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站在石越這一邊。更不用說還有個人所受教育的影響,師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呂惠卿,都看得相當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趙頊在經歷過宣德門叩闕、《汴京新聞》批評石越之後,壓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學院會是所謂的「石黨」。 不過王安石也並不贊成用卑劣的手段來阻止這一切,在他看來,雖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並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這些學生似乎思維活躍,比起保守的大臣們,更容易支持新法。何況對於用錯誤的手法來推行正確的主張,王安石比起長王雱來,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明,據你所說,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數相當的多,名次前後調動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麼我們可以推測,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權謀私,是不是?否則斷沒有必要這麼樣驚天動地的動手腳,揭名後大舉變動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諱,吉甫等人不會不知。」王安石不緊不慢的說來,輕輕易易的揭掉了呂惠卿等人動機不純的帽。 石越心裡一緊,心裡立即明白這間的關鍵--王安石這麼說,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開指出呂惠卿等人在針對「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如果公開一說,呂惠卿有沒有這個想法還沒有定下來,自己心有一個「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實了,那麼皇帝對於被自己證實存在的「白水潭系」,會有什麼樣的態度,御史們會藉機做什麼樣的章,都會很難預料,情況立即就會複雜起來。 呂惠卿敢於這麼大動手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雖然呂惠卿們自己不會說「白水潭系」,否則一說就證明他們在黨同伐異,但同樣也料死石越開不了這個口! 如同電閃雷鳴一般,石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呂惠卿,你果然厲害!」一邊在心裡暗罵,石越一邊不動聲色的回答著王安石:「丞相,這件事的要點不在於呂吉甫有什麼動機,他有什麼動機,下官實在不宜妄加揣測。但是在揭名之後如此大規模的調動考生名次,本來就不合規矩。而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也會因此受到質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於千萬士,也失信於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明,你不必激動。這件事本相明日自會詢問,他們若沒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們亂來。」 石越正色說道:「丞相,下官此來,是把情況告訴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於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彈劾呂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聖明,自有分解。」 王雱聽石越語帶威脅,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明今夜來此,又是為什麼?」 反正呂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並不關心,和石越鬥個兩敗俱傷,新法路上,少了兩個麻煩。 石越笑道:「下官來拜會丞相,本來是想知道丞相對此有什麼章程。按規矩,書門下有權干預此事,丞相如果願意主持公道,我們就不必先煩擾聖躬,臣們做事,是要為皇上分憂,而不是把麻煩全部推給皇上。」 他和馮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如果打御前官司,那麼無論輸贏,這麼大的事情,兩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請外的。而皇帝對新黨倚重甚多,單是呂惠卿等人還好一點點,但萬一王安石突然插進來要扛起所有責任,皇帝的最後選擇,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沒有譜。這種御前官司,很多時候並不是誰對誰贏,而是皇帝更需要誰誰贏。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張商英出外,若論是非曲直,就連趙頊也明白張商英是對的,但是結果張商英輸。原因很簡單,比起一個監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樞密使們。 所以石越才連夜來拜訪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爛的打算搞的話,他肯定也不會願意去打御前官司。畢竟揭名後這樣調動名次,再多理由也說不過去的,王安石雖然與這件事無關,但是如果呂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趕出朝廷的話,他的日也不好過。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進來,皇帝會不會因此就把石越、馮京趕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雖然年輕,卻也不是不懂御下之術的人,他一直在朝廷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證,這一點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馮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會變成王安石一頭獨大,年輕的皇帝能不能放心?這一點誰也不能保證吧。 果然,王安石聽了這番話,站起身來,背對著石越踱了幾步,好一會才轉過身,對石越說道:「明說得也有理。做臣的不能各司其職,亦非為人臣之理。何況按章程,禮部定下名次之後,書門下覆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馮相本就是知貢舉,明日本相就會同馮相、王相,一齊到禮部,把八十餘名涉及名次變換的考生的卷取出來,一一重新評定。當然,這件事依然是馮相為首,馮相的決定就是最後的決定,若再有爭議,把名次報上去後,再分別向皇上陳說,那樣就不至於有駭物聽了。」 石越聽王安石說完,想一會,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了,當下笑道:「若有丞相來主持公道,下官亦無話說--馮相為人溫和,常為奸小所輕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後再說。」說完他心裡也有點緊張,白水潭那些名次調亂的學生的命運,就全靠自己和馮京去據理力爭了。而在忌諱方面,他懂的又實在太少。 ※※※ 第二天在禮部的覆議,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結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呂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禮儀,一兩個字眼的誤用,他們都能盯得死死,這方面幸好馮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還能引經據典駁回一二。而石越的殺手鑭,則是對比判詞,因為每一份卷的上面都有好幾個考官的簽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寫著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後就主張是第四等或第五等。這一點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呂惠卿,都是第一次見識到石越辯風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幾個考官被石越說得滿臉通紅,竟然就此不再說話。 就這樣一份份卷的爭,最後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進士科共取一百零人,只有四人最後還是被黜落了,而進士出身減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進士出身四十人。佘的卷給王安石看了後,提到了省試第三名--王安石暗罵力主把這篇卷黜落的常秩糊塗,這樣的卷,有石越和馮京推薦,到了殿試,皇帝照樣能提到前三名,到時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到此為止,石越可以說基本上打贏了這一仗,雖然這一仗根本是呂惠卿等人無生有搞出來的。但不管怎麼說,最後的結果總算還是可以接受,特別是院貢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讓石越欣慰,畢竟,這都是自己的學生。而白水潭學院也勢必因此而聲名更加顯赫。 只是這間也有遺憾,比如糊名時是進士出身的段介,竟然被黜落,成為四個不幸者間的一個,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是白水潭之獄的重要人物,這讓石越感得有點對不起他。而那個康大同的表弟,這次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呂惠卿、常秩給誤傷了,本來是第三等進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進士出身。另外秦觀秦大才,榜上無名,連被誤傷的機會都沒有,這也讓石越感到有點哭笑不得--自己那個時代著名的才詞,此時卻被自己和呂惠卿、常秩、馮京四人一致同意沒有資格進士,這間絕無半點政治鬥爭的成份,不能不說極度諷刺。好消息則是范翔禮部試排在第三十四名,進士出身;吳從龍排在第二百十一名,同進士出身--沒有人知道他們和石越的關係,所以安然無恙。 ※※※ 禮部試張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紅旗捷報,再克瑪爾戩,擒其妻兒女,押解京師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學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驚動天下,院貢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雖然殿試還沒有舉行,但本朝已經很多年殿試不再黜落了,頂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罷了。但是在白水潭學院全校歡慶之,免不了也有許多失意之人。其情緒最沮喪的,就是段介。 他自覺幾場策論,章做得花團錦簇,而經義對答,也頗為精妙,最不濟也是同進士出身,怎麼可能竟然名落孫山?!似乎永遠是一襲白袍的段介,一個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妨礙別人的慶祝。 這時已是熙寧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時,寒風似刀一樣的刮在臉上,身上,鑽入脖裡。離開白水潭後,段介順著白水潭那條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門邊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這不關他段介什麼事,也不知道在這寒風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他聽到有人對他說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進來喝一杯暖暖身吧。」 失魂落魄的段介就這麼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自飲自斟,喝著悶酒。從來酒入愁腸,更斷人腸。段介想起自己單騎赴京,立志要學有所成,報效君王,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在白水潭學院二年多,終日與名師交遊,自己也覺得學問突飛猛進,今年進士,那是手擒來之事,不料竟然會被黜落……雙親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獄時為自己擔心,千里迢迢來到京師,回家之前慇勤致意,只盼著自己能金榜題目,光宗耀祖,早點回去迎娶自小定親的未婚妻--自己眼見二十有,一事無成,思來想去,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澆愁之際,忽聽一陣琴聲傳來,一個青年男和著琴聲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鶴沖天》,那男唱來,意興蕭條,自暴自棄之意,更是牽動段介心事。 段介聽到這聲音是從一間雅座傳來,他這時也不怕冒昧,竟然就這麼闖了進去,卻見雅座之內,坐了一男一女,女撫琴,男唱曲。那個女一身艷裝,顯然是勾欄的歌妓,而那個男一生灰袍,臉色沉俊,便如暗夜冰冷的繁星,雖然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卻也自有其驕傲之資本。此時他顯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隻手拿著筷,和著琴聲敲打,一邊高歌…… 這個男段介不識,若是石越卻定然認識,那就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吳鎮卿便是。吳安國一生自識甚高,自以為就算不是進士及第,那也是進士出身的前幾名之內,不料榜一出,竟然忝陪末座。雖然還有殿試那麼萬一的希望,皇帝也許能從幾百人看出自己的才華,給自己應有的評價,但是這種可能性,便是驕傲如吳安國,也知道畢竟太低。但吳安國高傲的性,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做個與「如夫人」相對的「同進士」?! 段介就這麼闖進來,幾乎把吳安國和那個歌女都嚇了一跳。以段介平時的性,雖然衝動,卻不太會做失禮的事情,但這時候他卻根本不在乎這些,居然拉了張椅,一屁股坐下,盯著吳安國上下打量。 吳安國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說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開口喝斥,卻聽段介說道:「你是何人?在這裡唱柳七的曲,擾人心緒。」 吳安國一生被人說成不講理,倒也沒想到還有段介這樣的人,他打量段介半天,冷眼說道:「你又是何人?我愛唱曲,關你甚事?」 段介傲然說道:「我是段介,你要唱曲,回家唱去,為何在酒樓上唱?」 「段介?」吳安國想了一會,覺得這個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裡聽過,好半會卻想起來,「你就是那個洪洲段介?在鄧綰面前拔刀的?我是吳安國,你敢在鄧綰面前撥刀,膽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麼樣?」 段介想不到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聽吳安國冷笑道:「我在這裡唱曲,礙你段介什麼事了?觸了你的傷疤了?自己沒本事,別去怪別人。」此人性,出口不傷人,就覺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介聽他這麼一說,惱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譏:「你吳安國在這裡喝悶酒,唱曲,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吳安國心裡本不痛快,雖然自己在榜上還有名字,但他也羞於提起。他站起來,看了段介半晌,最後目光停在段介腰間的彎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贏了我,我自然聽你的,你贏不了我,你就坐在這裡,聽你家公唱一天的曲!」 其實以吳安國平日不愛理人的性,能和段介吵一架,已經是異數了。 段介見他挑戰,哪會退縮,何況他自己恃武藝出眾,對方眼見不過一個讀書人,就算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又能經得自己幾下打?當下傲然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們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吳安國答應,就要拂衣下樓。 吳安國冷笑一聲:「要打架還挑什麼地方?」 話音一落,一雙筷甩手而去,直襲段介後腦,雖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介怎麼能出得了這個丑,何況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聽到身後風聲,連忙閃身,不料喝了點酒,步法不似平時靈活,把一面屏風轟的撞倒。 他惱怒吳安國偷襲,縱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吳安國,用的是當時民間軍間流傳甚廣的太祖長拳。吳安國本來身法不錯,但是此時也過量了,只好用一套軍平常操練的散手的應敵。兩個喝多酒的人,哪裡能管什麼跳躍避閃,連走路都不見得太穩當,無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樓上碗筷齊飛,身體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魚之殃的客人紛紛閃避,酒樓老闆慌的去找街坊幫忙,不把這兩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會全給砸了。其實以段介和吳安國此時的狀態,早就由散打變成摔跤,由摔跤變成柔道,兩人最後竟然是抱成一團,全無體統,在酒樓上滾來滾去,一時段介壓在吳安國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時吳安國反上為上,把段介壓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樓老闆只需把夥計們全叫來,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過那老闆卻慮不及此,聽到夥計說有個客人還帶了刀,哪裡敢上樓,眼巴巴在門口望著街坊來救,不料街坊未到,卻看到開封府的捕頭田烈武和一個青年公一邊說一邊笑走了過來,他簡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頭,田捕頭……」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給拉了進來,請到樓上。 田烈武不認識段介,卻見過吳安國。想著這麼冷傲的人,居然會和人這麼狼狽的打架,實在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那邊想方設法把二人分開,這邊那個「青年公」秦觀秦大少,卻是輕輕易易從那個歌女口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觀對於名落孫山,倒也沒什麼太多的感覺,他反正是早有思想準備,考不上就進白水潭學院讀書。而且石秘閣石大人對他挺看重,他還能經常出入石府,向名聞天下的石越石明時時請教,早就心滿意足。這天榜一出來,心裡依然略有點不舒服的秦觀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見過幾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觀請教兵書不懂的句。不料在這裡卻遇見段介和吳安國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觀嘻笑著走到被田烈武費了牛二虎之力才分開的段介、吳安國前面,大義凜然地數落道:「兩位真是見識淺薄,所謂勝負乃兵家常事,又所謂不以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為,實在有辱斯……」 段介和吳安國聽到這個酸儒居然在這裡和他們講大道理,又好氣又好笑,同聲「呸」了一聲,說道:「關你什麼事?在這裡聒舌。」 秦觀本來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氣,笑道:「你們看,你們兩個還是很有默契的。不過依我說,你們倆個武功這麼好,考不上進士,想辦法去考武進士嘛,用得著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嗎?」 段介和吳安國冷冷的「哼」了一聲,當時人不願意從事武職,否則段介早就想考武舉了,可是狄青之遇,讓人心冷。這兩人都自負才學,怎麼可能願意去考武舉。就算康大同那樣,武狀元及第,又有什麼用? 秦觀其實也不是想讓他們去考武舉,他不過是想取笑一下他們,此時見他們這等反應,心更覺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經的說道:「想不到你們都是庸俗之輩,國家外患不斷,若是想報效國家,進士武進士,又有何區別?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難道衛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孫弘?我是不會武功,否則我才不會固執於武。石秘閣大人的著作,你們都沒有看過?一點道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我看你們也不用考什麼進士了,回家去種田比較好,否則就算了進士,也是於國無用之輩。」 秦少游不過是逞舌辯之快,田烈武卻是正心事,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稱是。段介和武安國啞口無言,乾脆不去理秦觀,反對田烈武說道:「你老按著我們做什麼?打爛的東西我們賠,放我們起來。」 田烈武是個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為難。當下把老闆招呼過來,算了損失,先賠後放。 段介和吳安國好不容易脫了田烈武的掌握後,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氣的揚長而去。 ※※※ 京師裡舉們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靜沒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間再次變起動盪不安起來。 這又是一個多事的春天。 王韶帶來的,不僅僅是捷報,還有死難將士的名單。田烈武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瓊已經戰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將士,撫恤他們的家人,還要請和尚去熙河邊給戰死者做法事,超度亡靈。有司為此忙得馬不停蹄,各項開支,都是要錢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財政收入變好、王韶接連大捷,新黨政治聲譽上揚的情況下,終於在書省提出了他構思的新法,最終極的一項法令--方田均稅法。 「以東西南北若干步為一方,量地,驗其肥瘠,定其色號,分五等定稅數……」王安石在都堂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的想法。這個夢想,是宋代開國以來,多少有識之士夢寐以求的理想,從郭咨到孫琳,從歐陽修到王洙,多少人想過,多少人面對其困難而終於放棄,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將要正面挑戰這個難題。只要方田均稅法能夠成功,那麼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無論前面的種種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稅法的歷史意義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時間推行,釐清天下土地稅收,從此國富兵強,指日可待!」 「國朝以來,官戶富室,兼併土地,卻故意虛報土地,逃避稅收。而小民田產已無,稅收卻依然存在。結果農民破產,豪強得利。行方田均稅之法,以每年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冊,按此納稅。則被豪強隱瞞的耕地,可以納入國家的稅收之,而無地的小民,不至於受稅收之苦……」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侃侃而談,講敘著方田均稅在道義上的正確性。 如此利國利民之法令,連馮京都不由有點動搖,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明,你的意見如何?」王安石主動詢問石越的意見,禮部試事件後,他對呂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滿。 數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如果現在不說,到朝議上再向皇帝說,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責自己是兩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稅法,立意極善。但下官有三點疑問,請丞相為我釋疑。」 王安石笑道:「明,你說來聽聽。」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掃過馮京、呂惠卿等人,方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一點疑問,是想請問丞相,國朝大小官員上萬,其親戚家屬十倍於此。這些人除去職田之外,各有多少田產,又有多少是隱瞞未報的?而其家屬親戚之田產,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諸位,所謂官戶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來。就算馮京,雖然家道並不殷實,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兒,現在家產,那也絕對不在少數。真正沒有什麼田產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呂惠卿,他們三兄弟加上親戚朋友,更遠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駁,石越先擺了擺手,說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懷疑諸位,也不是懷疑國朝數萬官員。但是在下以為,若要方田,那麼不如要分幾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評定國朝官員及其親戚之田產。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著石越,只聽石越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二點疑問,是方田均稅法由誰來執行?各地方田均稅,無不由大小甲頭與小吏來丈量,大小甲頭又無不來自一等戶,以兼併富豪之家來丈量兼併富豪之家的土地,雖然有官吏監督執行,但這些兼併之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這方田均稅之法,如何保證可以落到實處?」 王安石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過分相信了官員們的能力與操守,這時聽石越淡淡的問來,連馮京都知道方田均稅法可能出現的問題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個疑問,是當年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冊交稅,全國土地數以億萬計,而官吏有限。下官請問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個月內完成丈量到交稅這一過程?」 王安石聽完石越的三點疑問,當時就怔住了。 呂惠卿笑道:「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稅,亦有必須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著呂惠卿,想聽聽自己這個學生的高見。 呂惠卿說道:「去年對全國土地初步清查,豪門隱沒的土地,就達到數百萬畝之多,一方面國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筆稅金進入那些富豪的口袋。而許多貧窮的百姓,卻在賣掉田地之後,還要交納稅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併之風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發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國家能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而沒有土地卻要交稅的百姓越來越多。唐太宗所謂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為方田均稅法雖然有種種困難,也必須推行。」 呂惠卿所說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則他也不會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稅法。而石越所說的三點疑問,第一點他並不在乎,他的觀點一向是,如果清查,本來有十家隱瞞不報,現在查出了三家,還有七家繼續隱瞞,那仍然是對國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專門清查朝廷官員和他們的親戚,只怕各種流言立時就要滿天飛,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務之人。而第三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證任務能夠完成。讓他擔心的,倒是第二點,要不要派出專門的監察官? 王安石根本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不是監察官可以解決的。小吏們從做假的方法太多,不僅僅是田地的大小,還有田的等級,把給了賄賂的人家的一等田,變成下等田,把沒給賄賂的人家的差田變成好田,單是這一種手法,就足以讓方田均稅法把大宋搞得雞飛狗跳。而這一點,只怕短時間內連石越也沒有辦法解決。 「吉甫所言的確有理,但明之慮,也值得慎重考慮。方田均稅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麼間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詳定條例,加以解決,但是法令的推行,卻是不能停止的。我們不能因為困難而不敢有所作為。」王安石堅定的眼神,讓石越終於決定停止無謂的勸說。 老實說,石越的確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說服王安石。 不過此時,無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王安石、呂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碩果僅存的馮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廣泛意義上的舊黨,已經開始了對王安石的逆風攻擊。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中) 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發生在少華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紀來說,一次山崩而已,實在無足輕重,但是在十一世紀下半,山崩並不僅僅是山崩,還意味著上天對人們的示警。 《西京評論》幾個月來契而不捨的就此事發表「評論」,雖然在當時因為王韶的勝利讓人們對此不以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那的確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過那些小人卻是攻擊新法的人。王雱為此還寫過一篇尖酸的社評,諷刺《西京評論》的自以為是奉天行道,其實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評論》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最初倡議市易法的魏澤宗,面對著呂嘉問提舉市易司的種種盤剝刻斂,憤然感歎自己的主張完全被變樣了,而向王安石陳說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呂嘉問,一怒之下,向《西京評論》和《汴京新聞》同時投稿,憤怒的譴責市易法盤剝行商,官府控制貨源後,自己取代大商家成為兼併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汴京城的商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強買強賣,百姓更是怨聲載道。 《汴京新聞》身在汴京,早就關注過這個話題,得到機會,立即做成一個專題,批評市易法種種弊端。而《西京評論》更加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由市易法而談到保馬法、保甲法、免役法,一個也不放過。 事情很快被每天讀報的趙頊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內侍去訪問民情,又秘召曾布,調查呂嘉問的事情。曾布得到的是密召,自然不敢告訴王安石,他詳加查訪,和李向安異口同聲證明種種情況屬實,並且在回報皇帝的奏章,明確建議廢除市易法! 此時趙頊已經有點後悔,曾布在奏章,提到「今日市易法之弊,竟歷歷皆如石越當日所言」。他翻出石越當時的奏章,一一對比,倒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老百姓買東西,果然是「買梳樸即梳樸貴,買脂麻即脂麻貴」。雖然一方面覺得石越的才華有點不可思議,另一方面,趙頊卻還是想挽回一點面。 他發了一道內批給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呂嘉問一切按魏澤宗當初謀劃而行。 王安石正準備和皇帝討論頒行方田均稅法的主張,沒想到趙頊卻給了他這麼一個要求。接到內批後立即進宮的王安石,直接了當的向皇帝詢問:「陛下,內批有『市易買賣極苛細,市人籍籍怨謗,以為官司浸淫盡收天下之貨,自作經營』之語,陛下如此說,必有事實,還請陛下明示。」 趙頊讓李向安遞給王安石兩份報紙,說道:「市易司種種事跡,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聽說市易司竟然立賞錢,抓那些不去市易司進貨的商人。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未免離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用眼角掃了一下兩份報紙,朗聲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臣就是聚斂之臣,有負陛下了。陛下深知臣的為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 趙頊搖了搖頭,歎道:「丞相,朕不是懷疑你。朕是怕你用的人沒有體會朝廷的深意,只知道斂財,這樣的話,朝廷才更應當注意呀。」他只差沒有點呂嘉問的名了。 王安石見皇帝這麼說,知道他懷疑已深,當下說道:「陛下,此事請容臣詳查。若真有此事,必定嚴加約束。」 但是王安石並沒有真正的去「詳查」,他不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並不是白當的,他輕易就估算出市易法推行不過一年,居然導致有兩萬多戶商家至少欠市易司錢共二十餘萬貫的本錢,而呂嘉問很可能就在其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出於良知認為市易法非廢不可,一年已經如此,還只是開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國,搞不好全國財政就被這個市易法給拖崩潰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為契機,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的奏折,再一次數以十計的飛到皇帝的御幾之上。韓琦幾封奏折,痛陳新法之弊,幾乎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親家,樞密使吳充,更是向皇帝說過幾次保馬法的弊端了——幾乎和石越當初料定的一模一樣。 ※※※ 南郊御苑,這是趙頊第二次在這裡接見石越。 宋代的皇帝,特別是北宋的皇帝,因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長大,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大抵精通,後世宋徽宗那樣的才皇帝出現,並不是偶然的。趙頊雖然並不以學上的才華聞名於世,但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卻也是無一不通。 石越很幸運的,下得一手臭棋。拚命和趙頊對攻,使盡全力,也是敗多勝少,這種剛好差一點的水平,讓趙頊非常的喜歡找石越下棋。不幸的是,這個千嗆百孔的國家,給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留下的下棋的時間,並不是太多。 「陛下,我又輸了。」石越把手的黑投進棋盒,再次認輸。 「不對,你沒有輸,這次是朕輸了。」趙頊歎了口氣,也把手的白擲進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盤上的棋勢,的確是自己輸了,不由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趙頊今天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袍,上面繡著條黑龍,張牙舞爪,象徵著人間的威權,不過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神態。 「石卿,市易法與保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當初未用卿言,哎……」聽到趙頊口的歎息,石越倒真的吃一驚,趙頊這個皇帝,是很少會露出這樣的後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後世之人,出於種種目的,為了給王安石辯護,總是說趙頊並沒堅定的推行新法,並且把這個當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這種本末倒置的說法,實際對於趙頊而言,並不公平。因為既便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趙頊依然堅定的推行著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而想想王安石新法給這個年青的皇帝帶來的巨大的壓力,他能堅持到死去,實在是相當可貴的。 趙頊真正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樣的雄主的才華,而並非他的意志不夠堅定。 此是面對趙頊的感歎,石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石卿,今日這裡再無旁人,以朕與卿君臣之得的情份,朕希望你可以說說新法的利弊得失,變法已有四年多,到現在朝廷依然吵吵鬧鬧,難道變法真的錯了嗎?」趙頊的確很煩惱。 石越突然有點同情面前的這個同齡人,即使他是皇帝。 「陛下,變法本身沒有錯。以免役法為例,在王丞相變法之前,韓琦、司馬光這兩個反對免役法的人,都曾經上過折,力陳役法之弊。司馬光的《衙前札》連臣也拜讀過。可見原來的役法,實在是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 石越知道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強了,這是他和李丁當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什麼很高興的感覺,此時,他不過按著和李丁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那又是為什麼韓琦和司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呢?如果說執行官吏不好,導致了新法走樣,以他們二人的才幹,如果各自掌管一個州郡的話,應當能把那些弊端克服吧?如果多一點能臣幹吏來執行,所謂執行走樣的弊端,不是可以減到最小嗎?」趙頊說出了自己憋在心好久的話。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馬夢求關於南北方對免役法的看法,與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趙頊專注的聽著,似乎非常的震驚。的確,除了石越,不會有人和他講這些政情。 「原來如此。石卿為什麼不在朝會說這些?如果有這許多的弊病,其實是可以修改的。寬剩錢可以不征,而助役錢對四、五等戶可以減免。」趙頊總以為一道詔書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石越苦笑了一下:「陛下,不是臣顧忌什麼,而是這些事情,臣在京師,也沒什麼證據可言。不過從民間聽來,若無證據,如何說服王丞相。更何況,免役錢現在是西北軍費的主要來源,而寬剩錢和助役錢,更是免役錢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戶和客戶,這些人交的錢雖然少,但積少成多,實際上比起一等戶交的錢還要多。」 聽到石越提到西北軍費,趙頊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會很難取捨的石越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轉移話題,向趙頊繼續說起新法的利弊,他細細的列出王安石的種種法令,告訴趙頊農田水利法雖然暫時繁瑣,卻是善政,終有一天國家要從此得利,而置將法、削減禁軍人數,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馬法和保甲法利弊難知,不過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謹慎,不至於成為大害。市易法卻是沒有半點好處,禍害無窮,完全應當廢除…… 他做書檢正官已有年頭,許多數據說來相當的詳細,趙頊一邊問,他一邊答,君臣二人細細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時間之流逝。 「朕讓王安石詳查呂嘉問市易司之事,到現在也沒有下。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廢除。」趙頊輕咬碎牙,抿嘴說道。 石越卻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他從容說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須廢,但又不能廢。」 趙頊不由一怔,這說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麼是必須廢,又不能廢?」 「市易法苦民無利,自然要廢除。但是微臣請問陛下,如果廢除市易法,王丞相會有什麼反應?」 「這個……」趙頊真被問住了,王安石十有**,是要鬧辭職的。 石越知道趙頊沒辦法把話說出來,便繼續說道:「王丞相變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廢除了,那麼就會給反對變法者以鼓勵,他們會更加努力的攻擊其餘法令。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種種弊病,卻也沒有辦法回頭,因為他怕一個口缺了,洪水會沖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廢止市易法,更會讓人錯誤的以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時候,只怕不安其位。」 趙頊聽他侃侃而談,便知道石越定有應對之策,他傾了傾身,問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個方法。」 「快說。」 「陛下罷呂嘉問,把市易司劃歸三司或者開封府,然後不派官員主持,或者由三司派個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務是在兩年內收回借出的本錢,不再進貨賣貨,如此市易法不廢而廢。等過兩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徹底廢掉市易司,為時也不算晚。」石越的笑容,有點像李丁。 趙頊聽了哈哈大笑:「好一個不廢而廢!」 頒行一年的市易法,就這樣死在了南郊御苑的圍棋桌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給皇帝心已經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後一擊,趁著這個機會,石越開始了向呂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軍器監亦有相當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說來。」對於軍器,皇帝一向是很關心的。 石越謹慎的選擇著措辭,「去年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陛下可曾聽說?」 趙頊不明白石越怎麼會突然扯到技藝大賽,不過皇帝倒還真的相當瞭解:「那個,朕也聽說了。三十項比賽,聽說有項冠軍被外地的士奪走。蹴鞠的冠軍是國監的飛騎隊。」國監的太學後來組織了四個隊參加蹴鞠比賽,以驍騎、飛騎、雲騎、武騎這四個勳號命名,後來竟然把白水潭打個落花流水,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樂道。 石越笑了笑,說道:「正是。微臣親眼看了那場比賽,飛騎隊的確馬術精純。除此之外,臣最喜歡看的,便是射箭。」 「哦,結果如何?是誰技壓群雄?」趙頊也挺喜歡這些輕鬆的話題。 石越搖了搖頭,苦笑道:「臣沒有看最後的比賽,因為在分組賽,有件事讓臣憂心忡忡。射箭比賽用的弓弩,全部是從軍器監租來的,比賽過程,拉壞的弓有十張,弩有七張。有一場比賽,居然三張弓同時被拉壞,此事如果在戰場上出現,後果不堪設想。別的姑且不論,對軍心士氣的打擊,就會相當大。」 趙頊默然無語,這種事他也是有過親身體驗的,有一次他去軍器監,即興抽查,三張弩全部不合格。 「這種痼疾,朕也是知道的,但苦無對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過來,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辦法。 「微臣以為,軍器監要徹底改革。此事微臣思慮已久,若用臣之法,則必可改變軍器監所制劣品甚多之弊,從此後供給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會是合格的。」石越朗聲說道。 「試為朕言之,是何良策?」趙頊大感興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麼新鮮主意。 「臣做過提舉胄案虞部事,又是兵房、工房檢正官,對於軍器監的弊端,臣思考過很久,終於有一得之愚,還請陛下裁斷是否合理。」謙遜幾句,石越開始描述他策劃已久的軍器監改革草案,「現在軍器監的情況,是軍器監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監。但是無論從原料購買,到製造工產,到軍器的檢驗,到發放軍,幾乎一切權力,都集在軍器監手。軍器監即是政府的監管機構,又是生產機構。臣以為,所以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趙頊有點迷惘的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時間不能理解,當下說道:「敢問陛下,如果御史丞歸宰相管,三司使也歸宰相管,結果會如何?」 「權相為害,君不能保其位。」趙頊毫不猶豫的說道。 「那麼敢問陛下,如果沒有諫官,沒有駁議,宰相對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權皆集於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認為結果又會如何?」石越毫不客氣的繼續追問。 「賢明之主,僅保其身;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後世想像的不同,古時才以上的皇帝,對於權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認識。 「陛下聖明,故臣以為權力過份集,反會為害。為政之道,在於使各部門互相制衡。古人說宰相之職,在於調和陰陽,可謂深得其要。調和陰陽者,使陰不過凌於陽之上,亦不使陽凌於陰之上,二者互相制約,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書、門下,是深得其要,不過非卿不能言此。」趙頊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故軍器監之事,臣以為可如此處分:凡各作坊,全部**,采制原料、生產等等,皆**核算。雖然軍器監備案待查,但不歸軍器監管轄,反歸工部管轄。軍器監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協同各作坊研製新的武器裝備,同時派人進駐各作坊,監督生產,驗收軍器,制訂標準化數據……」 「標準化?」趙頊有點不懂了。 「正是,臣以為各種軍器配件,皆由軍器監製訂相應的尺寸規格,全國作坊,必須按此規格生產,這樣兵器若其一個部件損壞,則隨時可以互換修理。同時亦可以提高作坊生產軍器的質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標準化生產,可以讓生產能力加強。因為各部件按標準化由不同的作坊生產出來,並不需要多年的老師傅才能完成,而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只要負責最後的裝配和一些難度較高的部件的生產。這樣自然可以效率大為提高。現在民間印刷業、棉紡業等等,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效果相當顯著。」商人們是接受能力最強的一個階層,桑、唐兩家的成功經驗,很快就推廣到整個行業,所以石越對於標準化生產,更有信心。 「這倒是個好辦法。」趙頊點了點頭。 石越繼續說道:「同時軍器監還要負責研判朝廷軍隊需要各種兵器的數量,再根據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訂購。而各作坊則根據要求,去採購原料,生產兵器。如此生產者與監督者分開,生產者想要偷工減料,軍器監也不會答應。而最重要的,則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產者、作坊的監工、軍器監的驗收人員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現問題,三者皆要受罰。這樣數管齊下,大宋的軍器,就斷不至於出現什麼問題了。」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展眉笑道:「這的確是良策,的確是良策。」 石越心冷笑,這一次是一舉多得,一方面分了呂惠卿一大半的權,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產制度,如果成功,將來總能把這個經驗用到鋼鐵行業。可表面上卻只是微微笑道:「還不止於此,軍器監現在的生產能力是限的,臣以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實現標準化後一些不關鍵的配件,還有諸如寒衣這樣的軍用品,都可以制定規格要求後,或由作坊,或由軍器監向民間採購。可以讓民間作坊公開競爭,選其價美物廉者,如此計算成本,比起朝廷自己生產,要節約得多。還可以和民間均分其利,而國家又可以從抽取商稅。」 趙頊聽石越說完,又想了好久,這才說道:「石卿所言,甚是有理。但是軍器監改革,涉及到軍器監、工部、各作坊,若沒有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見其功,先見其害。」皇帝的擔心,不能說沒有道理。 石越笑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總是困難重重的。但只要謹慎從事,則不會有害處。臣舉薦幾個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趙頊聽了石越的語氣,不由開玩笑的說道:「這話聽起來和王丞相有點像。」 石越笑了笑,「這可不敢。臣認為用蘇轍、蔡卞、唐棣負責在工部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機構,起用沈括、蘇頌在軍器監協同兵器研究院陳元鳳,各作坊的官員共同制訂標準化規格,加上呂惠卿繼續主持軍器監之事,只要詳定條例,謹慎行事,兩年之內,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來,不必急於求成。畢竟兵者,是國之大事。比如我們可以先把問題最嚴重的弓箭坊分出來,等到有了一定的經驗,再一個個的作坊慢慢分離,到最後軍器監的作坊,就可以全部**出來了。這樣縱有不妥,影響也不會太大。」 「這倒是老成謀國之言。如果一下全部改革,朕的確有點不放心。不過卿說的蔡卞、唐棣又是什麼人?起用沈括,會不會有點問題?」 石越一聽,這才知道自己糊塗了,皇帝哪裡能知道蔡卞、唐棣是什麼人呀?當下免不了要解釋一下這兩人的能力與才華。「……至於沈括,臣以為他在這方面的才華,無人可及,若是不用,未免可惜。」 ※※※ 呂惠卿得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見石越的密報之後,心裡就隱隱有點不安。由魏澤宗掀開的口,王安石雖然沒有太放在心上,但呂惠卿卻直覺得這件事不會那麼平靜的渡過。 這種感覺,也許從省試事件開始,就一直存在於呂惠卿心了。 呂惠卿對於新法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執著,但是他已經走到了新法的戰車之上,現在下車也來不及了,何況正是新法與王安石,給了他今天的地位與聲望。 更何況,年輕的皇帝是想要變法的,這一點是呂惠卿堅持變法的唯一原因。 在書房裡,呂惠卿提起毛筆,沾滿墨汁,在一張雪白的宣紙上,寫了四個名字。 ——「王安石 石越 蔡確 曾布」 呂惠卿瞇著眼睛審視著這四個字,沉思不語…… 「哥。」喜歡穿名貴的刺繡絲袍,身材矮小的呂升卿,對於自己的大哥,有著天然的敬畏。 「什麼事?」 「藍震元悄悄告訴我,皇上和石越在南郊御苑談了整整一天,兩個人一邊說一邊笑,所有的內侍都被趕得遠遠的,多半是在說什麼機密要事。」藍震元和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著「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呂惠卿頭也沒回,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哥……」呂升卿欲言又止。 彷彿知道自己弟弟要說什麼,呂惠卿淡淡的說道:「你不用擔心,皇上見石越,必定是問市易法的事情,大約也會問問新法好壞,不關我們什麼事。」 呂升卿這才放下心來,準備出去。 「你有空記得多讀點書,別老讓人笑話你,少去逛勾欄。」呂惠卿厲聲說道,對於自己兩個不成材的弟弟,他實在也很傷腦筋。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弟弟。 呂升卿小心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呂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張宣紙上,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石越,這次你又有什麼應手呢?」 冷笑數聲,他終於再次提起筆來,把四個名字塗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哥。」剛走沒多遠的呂升卿又折了回來。 呂惠卿不禁微微有火,「又怎麼了?」 「陳元鳳求見。」呂升卿對於陳元鳳,沒什麼好感也沒什麼惡感,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大哥很看重這小。 「快請他進來。」呂惠卿情不自禁的轉過身來。 不明白大哥為什麼如此看重陳元鳳那小的呂升卿不易覺察的撇撇嘴,又出去把陳元鳳請了進來。 陳元鳳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盡,顯然是剛從興奮紆緩過來不久。 呂惠卿笑道:「履善,有什麼事急著要見我。」 陳元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略帶興奮的說道:「老師,成、成功了!」 「什麼成功了?」呂惠卿雖然看起來無動於衷,但身卻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傾了傾。 陳元鳳滿臉喜色,「是震天雷!我們製造了一種新式的震天雷,體積比石越的小一半還不止,在裡面加了鐵珠,還有胡椒粉,威力很大,還發出刺鼻的味道……」陳元鳳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著。石越根本沒有料到,雖然他隱瞞了最新火藥配方和顆粒化製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藥研究組的天才,還真不止一個。在陳元鳳的督促下,對硝、硫、炭進行精製之後,再分別試驗其配方,有人試著增加了硝的比例,結果讓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陳元鳳又別出心裁的在這種縮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點燃引線,就可以讓士兵握著木柄投擲…… 石越斷然想不到,就這樣,原始手榴彈,居然被陳元鳳發明了! 呂惠卿聽了陳元鳳的描敘,終於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他拍了拍陳元鳳的肩膀:「履善,你做得不錯。」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但是,這個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陳元鳳沒有反應過來,愕然道:「為什麼?」 呂惠卿笑道:「你想想,叫震天雷的話,擺明了有石越的功勞呀。人家問,震天雷是誰發明的,肯定說石越。你好意思去搶?何況,你這種武器,和震天雷並不相同,據你所說,形狀都不像。更應當重新命名,這樣,人家提到這件武器的時候,就知道是你陳履善發明的!和石越一點關係也沒有。」 陳元鳳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是個笨蛋。「老師所言甚是,就請老師為它命名吧。」 呂惠卿想了想,笑道:「這個名字倒還真難想,至少要和震天雷的名字一樣響亮,還不能太雅了。」 陳元鳳輕輕的拍了一下馬屁:「所以才要煩勞老師來想名字嘛。」 呂惠卿哈哈大笑:「就叫霹靂投彈如何?」 這個名字好與不好姑且不論,但陳元鳳無論如何是不會說不好的:「好名字!霹靂投彈……好名字!」 見陳元鳳表示同意,呂惠卿笑道:「履善,震天雷到現在為止,除了侍衛步軍裝備了三百枚車擲彈、五百枚手擲彈之外,並沒有用於實戰。因為投石車在西北王韶那裡,根本用不上,而手擲彈又太重了,只能用於守城。現在你解決了這個問題,明天我就向皇上申請成立霹靂投彈院,調集資金人手,專門生產這種武器。」 「只怕生產的週期比較長,而且學生估算,每個月能製造一千枚左右,已經是極限了。」陳元鳳頭腦還算清醒。 「不要緊,只要盡快用於實戰就好,霹靂投彈在戰場上殺傷敵人,你的功勞才能真正顯現出來。」呂惠卿毫不在意的說道。 他知道「霹靂投彈」怎麼樣使用,才能給他帶來最大的政治利益。 ※※※ 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石越上軍器監改革之主張,一方面固然是為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卻也不可否認的是希望分呂惠卿之權,奪回對軍器監的一部分影響力;但是他卻無法預料到,陳元鳳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改良震天雷,發明了「霹靂投彈」,而呂惠卿又當機立斷,寫了一封《建霹靂投彈院札》,竟然是以大宋朝罕見的高效率,要求把這種武器投入生產,裝備軍隊。因為火藥要精研細制,加上一點點**,當時所謂的「霹靂投彈」,要兩貫五百錢一枚,考慮到這種東西扔出去就沒有了,不能反覆使用,實在是一種相當昂貴的武器。如果再考慮到運往前線時需要的種種防護與小心謹慎,由此而耗費的金錢,那麼「霹靂投彈」完全稱得上是大宋軍隊最昂貴的武器。 但是呂惠卿就有這個「魄力」,也許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因為反正錢不是他的;也許他就是希望多花一點錢,這樣他才有機會從收點孝敬錢。不管原因如何,總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靂投彈院的誕生,並且在未經訓練的情況下,就敢於把這種武器送往戰場,讓王韶的軍隊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像,呂惠卿僅僅是寫了一封信給王韶,告訴他這種武器應當如何用! 但站在呂惠卿的立場,他也不能預料到石越會突然提出改革軍器監的主張。石越《軍器監諸事改良札》,用一項項頗具說服力的主張,向世人展現他對於軍器監的影響力——與石越想的不同,呂惠卿並不在乎軍器監的權力被分掉,雖然在軍器監他的確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當隱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過程,會被暴露出來。 呂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創意,削弱了「霹靂投彈」發明所應有的榮耀——對軍器監的改良,無疑就是說軍器監之前並不成功,如果是一個運行良好的機構,又怎麼會需要改良?這間暗藏著對自己的批評。 另一方面,就是呂惠卿深深的知道,石越的每一項成功的建議,都會加重這個年輕人在皇帝心的份量,在將來爭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的戰爭,石越的法碼會越來越重…… 當皇帝宣佈市易司歸三司管轄,罷免呂嘉問的時候,呂惠卿的眼皮就跳了一下,他注意到王安石對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經名存實亡了。 接下來就是軍器監改良,石越的建議很快就獲到原則上的通過。接下來不過是實施的細則,具體官員的人選,還需要書門下仔細討論…… 然後就是呂惠卿本人提出來的「霹靂投彈院」…… 「王安石對於市易法的實際上廢除,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不可思議。」李丁聽了石越的轉敘後,指有節奏的輕輕敲擊著桌面,陷入了沉思當。 「不錯,雖然我們提出不廢而廢的方法,可以減少來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幾乎把市易法當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樣拋棄,未免太過於詭異了。」司馬夢求和李丁所見略同。 「他在想什麼呢?」王安石一反常態的做法,讓相信「事有不合情理必定有詐」的李丁與司馬夢求,開始了對拗相公無謂的揣測。 陳良見二人如此,不禁笑道:「為什麼王安石非得要有什麼反應不可?」 「王安石的性格……」李丁脫口而出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自覺閉嘴,有個什麼東西在腦海一閃而過,卻又從手邊溜走。 石越苦笑幾聲,歎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許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讓他不再反對。皇上說他沒有調查呂嘉問,我卻以為,他也許是調查了,卻又不甘心自打耳光……藉著這個機會,讓市易法終止,也許同樣是王安石的想法吧。」 陳良尋思一會,笑道:「石大人所說有理。其實,以學生之見,王安石怎麼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終於廢除了,開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鬆一口氣了。」 李丁自失地一笑,說道:「竟是柔說得有理,不過開封府的老百姓可以鬆一口氣,我們卻不可以松這口氣。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公須得有一個章程應對。」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呂惠卿和陳元鳳對軍器監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響力,看樣也在加深。 石越聽到了方田均稅法,眉頭微皺,說道:「只怕不易說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 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石越心裡其實知道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說出來嗎?唐棣等人可以相信神秘主義,可李丁和司馬夢求,卻是徹頭徹底的無神論者。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下) 陳良見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明年,明年會發生什麼事嗎?」 李丁和司馬夢求的目光同時匯聚到石越身上,顯然他們對此也有好奇心。不過對石越,他們有著相當自覺的主臣觀念,不會主動問這種失禮的問題。 「熙寧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東西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久旱;月,除以上諸路外,新收復的洮河亦旱……」禍不單行的是,就在熙寧七年,開封府和河北路,還遭遇到了大蝗災!換句話說,河南東部、安徽、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大宋朝的北方個省的地方,全部受災! 石越在心裡尋思著這些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雖然對這個時代的細節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寧七年與熙寧年,造成王安石兩次罷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卻是任何一個學歷史的學生都應當耳熟能詳的。實際上從熙寧七年開始,一直到元豐二年,大宋北方的國土之上,就是旱災與蝗災不斷。 而偏偏正是因為新法的許多法令,讓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們不堪重負,只能勉強生活下去——於是天災一到,他們根本沒有半分抵禦自救的能力。也許自己的到來,讓這些百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幾個月前就應當實施的方田均稅法,現在依然還在都堂懸而未決。石越在心裡計算著時間:如果月實行,搞得雞飛狗跳,緊接著就是三月備案徵稅,緊緊伴隨著這個過程的,則是整個北方農業被天災的摧殘…… 到現在為止,石越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紀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清流,就算桑、唐兩家,也都是富商大賈;而他出生的時代,國雖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這種東西,他畢竟也沒有見過。石越對難民的印象,是電視裡面的那些悲慘鏡頭,他見過餓得皮包骨頭的非洲人……那種悲慘,讓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石越抿緊了嘴唇,暗暗發誓。 李丁等人看著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擾,互相交換著眼神,暗自猜測明年會有什麼事情,但是便是他們再聰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災情。 突然石越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擔心明年整個北方,都會面臨旱災與蝗災,現在北方的情況,純父你應當很清楚,如果風調雨順,那麼底層的百姓還能夠支持,一遇上災害,非有朝廷救濟不可。可是朝廷把錢糧大部分都集於京師,一旦北方大面積的受災,那麼便有三頭臂,只怕也顧及不過來,何況在這個時候,還要加上一個方田均稅法!那是雪上加霜呀……」說到最後,石越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李丁和司馬夢求、陳良面面相覷,他們看到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說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卻是建立在假設明年北方全面受災的情況之上——這實在讓他們三人覺得有點思維混亂。 「公,你說明年北方會全面遭受旱災和蝗災?」李丁小心的重複了一遍。 「不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從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詳了,整個冬天都不會下雨,而蝗災先起於契丹境內,然後飛向河北,直達開封府。」石越肯定的說道,他需要把這些資訊告訴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鑿鑿,更讓李丁等人感到不可思議。 「公,你是怎麼知道的?」李丁問出了三人心的疑惑,他不是懷疑石越,而是此事未免太不可置信,而任何決斷之前,首先都必須判斷情報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緩緩看了李丁、司馬夢求、陳良一眼,地說道:「你們不必管我怎麼知道的,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總之,你們相信我,這件事,十之**會發生,就是了。」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丁等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司馬夢求和李丁迅速的對望了一眼,雖然心依然懷疑,但是從最差的狀況來設想行動計劃,雖然有可能浪費一些機會,但畢竟不會導致最差的結果,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公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稅法的通過嗎?」司馬夢求問道。 石越點了點頭。 「我反對,這不是上策。」李丁毫不客氣的提出反對意見。 「這不是上策與下策的問題,這是千萬條人命的問題!」石越異常的冷靜。 李丁略帶諷刺的說道:「就算公阻止了方田均稅法,也不能挽救千萬條人命。方田均稅法,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除非公能說服皇上,從今年開始,免征整個北方的賦稅錢糧,同時從南方調糧前往北方,發動軍民嚴陣以待,以圖自救。否則的話,做什麼都是徒勞!大宋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很好的應對遍及半個國家的災害全面爆發。」 石越知道李丁說的是實話,他冷冷的說道:「我會試著說服皇上的。」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憑什麼要相信他對明年災害的預言,並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調整?王安石與書諸相、樞相、三司、以及整個朝廷,誰又會相信他的預言? 李丁臉上又露出那種微微諷刺的笑容,他有意無意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 司馬夢求淡淡的說道:「大人,學生也反對您阻止方田均稅法。」 陳良奇道:「為什麼?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李丁冷笑道:「救與不救,結果一樣,就應當用這種結果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這樣才能避免以後少死人,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種婦人之仁,不要也罷。如果公所說屬實,那麼到時候新黨肯定和舊黨互相攻訐,王安石會面臨巨大的壓力,而公正好利用這次機會,收取士林與民間的聲望。我們應當想一個全面的救災措施,在流民到達京師,造成驚駭之後,送給皇上。」 「不錯,雖然全面救災實際上不可能。但是如果大人呈上的措拖能夠成功緩解一兩路的災情,再加上盡力解決開封府的災情與流民,那麼大人的政治聲望將達到一個新的高峰。王韶在邊境打多少勝仗,都不會有用。」司馬夢求平靜的補充道。 陳良似乎有點不認識的看著這兩個人,「放任北方百姓於不顧,解決一兩路加上開封府的情況,這就是你們所謂的仁慈?!」 「柔,事有經權。」司馬夢求看了陳良一眼,解釋道:「救整個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勞。但是提出一兩路的解決方案,只要我們盡早準備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而開封府不能不救,救了開封府,才能讓皇上和百官看到大人的能力,才能讓開封府的士林與百姓們更加支持大人。何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能夠解決一兩路的問題,已經是極限了。」 司馬夢求的說辭,比起李丁來,要好聽得多,但是其本質卻一般無二。 心裡極度不以為然,可是卻無法說過司馬夢求和李丁的陳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來,冷冷的說道:「我不需要利用災民的生命換取什麼政治聲望。我們可以想一兩個解決一兩路災情的好辦法,同時我也會試著向皇帝提出建議,爭取說服皇上能夠及早做好準備。另外從現在起到秋收,隔兩個月送封信給韓琦,提醒他早做準備。」 李丁冷笑一聲,「沒有用的,公。沒有朝廷的命令,韓琦身處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糧草,被御史一參,說他想謀反,只怕韓琦也受不了這一本。以韓琦為人的謹慎,他根本不會那麼做。既然公這麼肯定明年有災害,那麼均田方稅法就算通過,災情一起,也會暫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和王安石為敵?等到明年伺機而動,不是要好得多嗎?」 司馬夢求也說道:「王安石對方田均稅法,只怕是志在必得。極力反對的,自有其人,大人也沒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經放棄了市易法,步步緊逼,又有何益?」 無論是李丁和司馬夢求,都有一句潛台詞也沒有說出來:石越的最大利益,並不是把王安石趕下台。在石越的政治聲望達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遠遠大於換上別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對方田均稅法,根本不應當與王安石做魚死網破之搏。 這一點石越並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並非你明白就會那麼去做的。 二月春風似剪刀。 石越和侍劍打著傘走在白水潭的一條小路上,聽到雨水從剛剛被春風剪裁過的綠尖頭滴下來,清新的泥土味伴著這大自然的生機,撲面而來,真是很讓人愜意的感覺。 想起前幾天還和李丁等人說起大宋北方將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點懷疑——從現在看來,和旱災這個東西,實在相差太遠了一點。這幾天在書詳議軍器監改革的條例,蘇轍被任命為同判工部事,又和蘇轍、唐棣解釋改革的意圖,以及具體執行的方法。可以說石越一直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王安石這時候提出方田均稅法,石越簡直要懷疑自己有沒有精力去反對了。 今天抽空來白水潭,也不是因為很閒,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談一談關於標準化的問題。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公,今天我才明白這句詩的妙處。」侍劍心裡沒有石越那麼多心事,這些天他跟著司馬夢求學韓愈的詩,居然也能背得幾首。 石越笑道:「韓公的詩是不錯的,不過如果說到詠春雨的詩,只怕比不上『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那是誰的詩?」侍劍奇道。 「那是陸……」石越立即就知道壞了,陸游的爺爺還在《新義報》做主編呢,他一時順口就把陸游的詩給吟了出來,當下連忙含糊道:「一時卻記不得了。」 侍劍年紀尚小,其實對於詩詞的好壞,所知有限,聽石越這麼說,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幾天我去桑府,見到桑二小姐寫了一首詠春的詩,桑公很是誇讚,雖然不說春雨的,但是依我看來,也是極好的。」在石越面前,一般也不許他用「自謙語」。 石越見他誇耀,不由好笑,不過聽說梓兒所寫,這才想起來實在有一段日不見了,便笑著問道:「是什麼詩,還記得嗎?」 侍劍其實早知道石越必然要聽,哪能背不得,當下搖頭晃腦的背道:「道邊殘雪護頹牆,城外柔絲弄淺黃。春色雖微已堪惜,輕寒休近柳梢旁……」(注一) 石越倒沒有想到梓兒的詩竟是進步至此,左手擎傘,低著頭正細細品著「輕寒休近柳梢旁」那種倔強之意,忽聽一人喚自己的名字:「明。」 石越不用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桑充國,只是剛剛和侍劍說桑充國和梓兒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國,可見河南地面真邪。 「長卿,伯淳先生。」歐陽發一直在家守喪,桑充國和程顥卻是經常在一起。 程顥笑道:「明,開封府地面真的邪,剛剛和長卿在說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不禁和侍劍對望一眼,莞爾笑道:「伯淳先生,說到在下,可是有什麼事嗎?」 程顥為人,平易近人,溫爾可親,和石越關係也是極洽的,當下笑道:「當然是有事,不過卻是一樁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卻見桑充國微笑不語,只由程顥溫聲笑道:「明一直未曾婚娶,長卿是央我做月老,來牽這一樁紅線的。」 石越對於自己的婚事,說真的倒並不著急。現代社會二十八歲以後結婚是平常之事,在石越的年紀,根本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更何況到了宋代之後,名人倒是見過不少,女卻是認識得不多,來往於朝堂之上,更是談不上有什麼時間談戀愛。 此時程顥突然給自己提親,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國一眼,半開玩笑的說道:「不知是哪家小姐,只怕我一個大俗人,有點配不上。長卿你自己不早點結婚,給伯父添個孫,怎麼操上我的心了。」 程顥笑道:「明和長卿,便是朝廷許個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樁一樁的來,明你比長卿大,自然先給你提親。」 桑充國突然說道:「程先生,在這裡提親,似乎兒戲了點。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說吧。」 程顥笑道:「明不是俗人,必定不會在乎這些。不過改日再說也好,明,你就等著我這個冰人上門吧。」 石越並非愚鈍之輩,見二人這種神態,心不由一動,幾乎已經猜到這是為梓兒提親了,否則桑充國何必要請別人代勞? 他此時心裡惴惴,若要答應,未免有幾分猶豫,種種顧慮良多;若要拒絕,只怕還有幾分不捨。見桑充國提議改日,他當真是若釋重負,連忙抱拳笑道:「我還要找沈存有事相商,不如改天請伯淳先生和長卿一起過來喝一杯,我們好久沒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為定。」 專門提供給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學院的深處,一條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個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數百間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學生跟著沈括在做研究,他們現在的課題之一,是製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當高的座鐘。 當石越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走進沈括的研究院時,他真的吃了一驚!大廳之,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一些學生拿著尺在仔細的測量,一些學生拿著筆墨記錄著什麼……而在大廳之一角,擺好了三個看樣已經做好的木質座鐘,間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還要高,石越估算著兩米有餘,記時的指針現在已經走過了「巳時」(上午點)——讓石越大吃一驚的是,從這個座鐘的指時來看,它走一圈是從丑時開始,到時結束,整整二十四小時!也就是說,它的秒針二分鐘才能走上一圈。 看著這個典型國特色的時鐘,石越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雖然說不出有什麼不好,不過做為一個現代人,看到一個二十四小時一圈的鐘錶,那種彆扭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在這座座鐘旁邊,有兩座小一點的座鐘,其一座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標了從一到十二的阿拉伯數字,而把時辰標在了相對應的木製框架上。 石越正在那裡打量這幾座時鐘,感覺著秒針那「答答」的聲音伴隨著自己心臟的跳動。忽然聽人說道:「明,你怎麼來了?」 石越轉過身去,見沈括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一個青銅式樣的東西,看起來倒像是手槍,正微笑著和自己打招呼。 「存兄,看來你的進展不錯呀?」石越一邊抱拳笑道,眼睛卻好奇的盯著那個青銅製品。 沈括見他注意自己手的物件,便把它遞給石越,笑道:「一個鐵匠從長平古戰場那邊撿來的東西,我正在琢磨著是做什麼用的,明看看識不識得。」 石越接來過了,放在手,看了一眼,不禁失聲叫道:「青銅弩機!」(注二) 沈括驚訝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想不到石越立即就能認出來,其實他剛才已猜到這個東西就弩機,因為上面望山、牙、懸刀、鉤心、鍵一應俱全,保存得相當完整。不過他的確想不到石越能一眼認出,因此不免暗自佩服石越見聞之廣博。 他哪裡知道石越在博物館曾經見過這種青銅弩機,對於其意義更是瞭解深刻。此時石越強抑住心的狂喜,故作平靜的問道:「存兄,能不能把他複製出來?改用鋼鐵製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銅弩機之妙,在於設計巧妙,並不在於工藝複雜,其失傳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後世雖然偶有發現,卻未被重視,不過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種東西對於弩的重要意義罷了,當然另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為成本!在弩上裝備青銅弩機,在一切手工業製造的時代,需要的成本也是驚人的——並非每個政府都裝備得起,畢竟對於原的步兵來說,弩在軍隊的配置甚至超過了人手一張。 石越自然是知道這些道理的:「那麼,如果要求每個工匠製造的弩機,都是一模一樣,這張弩上的弩機可以換裝到另一張弩之上,存兄覺得有多難?」 沈括沒想到石越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歎道:「難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這次來,就是來請存兄做這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當下和沈括走進內室,把改革軍器監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沈括聽到標準化的主張,不由苦笑道:「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比如這弩機,要讓它能互換契合,各個部件需要毫釐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標準,確定精度,才有可能。為了驗收,更需要有精確之量具,否則如果檢驗?這些都是大事,非關軍器監一監之務。」 當時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長度單位是分,十分為一寸,十寸為一尺。沈括在製造鐘錶之時,已經感到很困惑了——當然,最困惑的問題,是沒有精度很小的計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沒有精確的量具,可以想辦法製造出來,我相信這難不倒你們。至於度量衡推行全國,影響太大,但可以在軍器監和各作坊內部先頒行一部《軍器製造法式》,規定好度量衡之類,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事情存兄放手去做,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石越的主張,覺得可行,便點頭答應,一邊笑道:「明覺得那些座鐘怎麼樣?」 石越笑道:「就是一個缺點。」 「願聞其詳。」 「現在以地支記時,一天是十二個時辰,我覺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時辰之內,再做一細分,分成二十四小時,第一時辰以初、正為分,以丑時為例,丑時為丑初,而丑寅之間,另有丑正之時。而鐘錶一圈可以改為個時辰,這樣時辰以下的時刻,可以顯得更加清晰。」石越為了自己的方便,開始假公濟私。 沈括奇道:「這又有何必要?」對於宋人來說,如此大費周章,那的確有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石越自然另有高論,他笑道:「我不過是想讓大家珍惜時間而已。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存兄座鐘發明之後,人們不必臨川,看著時鐘指針移動,就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而時間細分,更讓人們有清晰的時間感,有更緊迫的感覺,會更加愛惜光陰。」 沈括聽了半天,又想了一會,也沒有感覺到細分小時和時刻會能讓人更加惜時。不過分得越細,對人們總是越方便,沈括想到這一節,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反正現在沒有成型,就當給學生們一些機會吧。正好趁此機會,考慮製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 汴京外城西牆正間的一道門叫做萬勝門。 從白水潭學院,順著「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牆的新鄭門外通往鄭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門的白水潭東街繁華,但是它卻穿過官道,一直通往萬勝門官道南頭的皇家園林瓊林苑,而在瓊林苑的對面,隔著一條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時有將近一百年的歷史了。當年宋太宗開鑿此湖,是為了訓練水軍,大宋的水軍就在此湖進行對抗演習。但到了宋神宗之時,講習水軍的初意早已蕩然無存,反倒變成皇家水上公園。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便向天下百姓開放,百姓們觀看的,也不是水軍的軍事對抗,而變成了水軍的藝術表演,全是為了好看,沒有半分實戰的價值可言。 但是對於北方的居民們來說,金明池的開放,也不失為遊樂的好去處,所以一到三月一日開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熙寧年三月一日,為了軍器監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的石越,竟然出現在金明池的人群,說起來肯定讓呂惠卿十分眼紅——他為了軍器監改革和霹靂投彈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個分身才好了。不過石越倒也不是無緣無故來金明池的,他身邊,除了李丁和司馬夢求之外,還跟著唐甘南。 再次來到京師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紹了他在杭州與泉州的造船廠的情況,李丁當時就告訴他,金明池正在修建「大奧」和藏船之室——說白了,就是世界上最早的船塢,此時正在金明池興建,不過目的是為了修理一條二十餘丈長的大龍舟(樓船)。這條船是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龍頭龍尾,間有樓台殿閣數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愛。此時到神宗年間已有百年,早就壞了,為了修好它,一個宦官獻計,導致了世界上第一個船塢的誕生。 石越並不知道這是世界第一個船塢,在他看來,希臘等國號稱海洋立國,不可能蠢得連個船塢還要讓國人這個農業民族率先發明。不過他對於技術推廣一向頗為熱心,聽說大宋居然才開始有船塢,免不了很支持唐甘南把這個技術應用到他的船廠去。因此竟然忙裡偷閒,陪著唐甘南來看金明池的船塢——雖然這是因為石越的身份更加方便,但其實也有假公濟私之意,畢竟天天這麼忙,石越實在感到有點累。 船塢在金明池北岸,此時因為大修水利,同時還有一項導洛通汴工程(把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機會,趙頊下令開始一條水渠,從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顯得遊客稀少。人們此時都聚集在南岸,看著水軍進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塢的整體設計,唐甘南忍不住感歎道:「真是妙不可言,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水建造,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設計這個船塢的宦官叫黃懷信,唐二叔只管向他賄賂,肯定能買來設計圖。」 這也不是什麼國家機密,有人出錢買他的東西,黃懷信不笑死了才怪,做太監的,沒別的愛好,就是愛錢。 唐甘南瞇著眼睛笑道:「這是自然。還有一件事,想要明成全。」 石越笑道:「何事?二叔但說無妨。」別說現在唐家對石越全力支持,關係密切得很,單是因為石越和李丁、司馬夢求設計的救災計劃需要唐家和桑家的支持,石越此時,只要唐甘南提要求,他十之**,就會答應。 「聽說沈括大人設計了一個叫座鐘的東西……」唐甘南捏了捏鼻,一臉的奸笑。 石越還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此靈通,而且一眼就看出座鐘的商機。當下裝著糊塗,不著邊際地說道:「是啊,那個玩意還真是巧妙。」 唐甘南因笑道:「明,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把那個座鐘給我來生產吧?」 石越沒有答應,反笑問道:「二叔打算一個座鐘賣多少錢?」 唐甘南想了想,說道:「一百貫。」 李丁和司馬夢求倒吸一口涼氣,心裡同時罵道:真黑!兩人也見過那個座鐘了,成本最多三十貫。 石越搖了搖頭。 唐甘南以為他反對,急道:「明,太便宜了不好。」 石越笑道:「一百貫,的確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不由心裡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沒想到居然比自己還黑。當下問道:「那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若要生產,那麼就要有許多種類。有鍍金的,鐘錶全是寶石珍珠製造,這種東西賣給遼國的皇帝王爺宰相,正好合適,用來送禮也行。幾萬貫也好,十幾萬貫也好,幾十萬貫也好,二叔一定比我會定價。」 唐甘南笑道:「大食人肯定很喜歡。」 石越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次一等的,做工精緻美觀的,幾千貫也好,上萬貫也好,自然價格不能相同。」 唐甘南哈哈大笑,說道:「明,我明白了。雖然裡面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是外面的架卻是可以變化的,價格自然隨著外面的架而變化。」 「不錯。」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貫,一般的百姓也是買不起的,那麼最差的那一種,就賣三百貫好了。大宋的有錢人,實在是多的是。不過以後你還得弄一批人來修理,畢竟這東西是不可能永遠不壞的。」 聽著這二人的對白,司馬夢求姑且不論,李丁卻是感歎萬千——以前一向覺得自己很狠,現在終於見識到石越的奸商本質。 唐甘南笑道:「明所說不錯,那麼我這就去和沈括大人說。」 石越微微笑道:「二叔,這事不忙。這件事,我有一個全新的想法。」 唐甘南眼珠一轉,笑道:「願聞其詳。」 石越親密的和唐甘南走在一起,笑嘻嘻的說道:「二叔可知道這種鐘錶大概有多少人會買?」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會買,但是具體的人數他怎麼知道?連李丁和司馬夢求都想不出來。當下老實回答:「買的人應當不少,但有多少,還很難說。」 石越輕輕笑道:「只要運輸沒有問題,不會少於十萬,換句話說,最差也有兩千七百萬貫的利潤,當然事實上肯定不止此數。」(注三) 這句話把三人都嚇住了。 石越笑道:「大宋的三千萬戶人家,能買得起的是一等戶和官戶的富豪之家,怎麼說也有五十萬戶,其五分之一買,就有十萬之數。而遼國的有錢人絕不算少,加上大理、高麗,南洋諸國,我說十萬之數,是不是少了點呢?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買那種三百貫的。」 這番分析把三人說得連連點頭,唐甘南想起後面的金錢,幾乎忍不住就想笑出來了。 石越因笑道:「雖然有十萬戶想要,但這是手工製造,工藝要求並不簡單。現在就算是加緊培訓學徒,三年之後,每年能夠製造五千座,我估計就是很了不起了。而三年之內,每年能製造一千座,就是極限。是不是?」 唐甘南想了想,點點頭。不過一千座也行,一千座就是三十萬貫的收入,何況他肯定會製造一些奢侈品,賣掉一座十幾萬貫的,利潤就相當驚人了。而這肯定能賣掉,想想那些小國的國王,遼國的王公,還有大宋的王公們…… 只聽石越繼續說道:「為了提高生產能力,我有個想法。」 唐甘南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想法,恨不得石越一口氣把心裡想的全部說出來,當下靜心聽石越說道:「二叔可否出錢,辦一所技術學校?」 「技術學校?」唐甘南一怔。 「不錯,專門招收學徒,學一點基本的化基礎,然後就專門學如何做機械,比如紡紗機、印刷機等等,當然也包括鐘錶,我可以讓白水潭派一些學生去講課。這些學生學一兩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在全國多辦一點這樣的學校,不愁沒有學生來讀吧?」石越笑道。 唐甘南想了一下,說道:「這是好主意,還可以讓作坊裡的熟練工去講課,帶他們實做。不過有個壞處,這樣各種技術很容易洩露的。」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樣,每個學生招進學校,你管吃管住,他們簽三十年以上的契約,畢業三十年內,專門在你的作坊做事。三十年後,留不留得住,看你會不會做人了。怎麼樣?」 唐甘南笑道:「當然是明說什麼就是什麼,愚叔還能不相信你的判斷嗎?」 「二叔過謙了。不過三十年後,鐘錶也好,紡紗機也好,都要有改進了吧。聽說二叔杭州的印書坊把活字改成了銅活字,效果怎麼樣?」 「還好,還好。」唐甘南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他的生意這麼大,哪裡處處顧得過來,當下打著哈哈。石越對新技術很關心,他一向知道的,倒也不奇怪。 石越因說道:「新的鍾行,包括建學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氣。而白水潭以後搞研究,擴建,都需要花錢。因此我就想到,這個鐘行,就叫做白水潭聯合鐘錶行,白水潭學院占三成的股份,他們負責提供技術,幫你建學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括大人和一起做研究的學生,一共佔一成的股份。經營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負責,白水潭學院和沈括大人等人只管按利潤收錢,提供技術上的幫助。」 唐甘南對此倒沒什麼不答應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況還管著經營。便問道:「這是應當的,不過,明,還有三成呢?」他以為石越算賬算錯了。 ※※※ 注一:這首詩是元人劉因寫的《探春》,姑且借來給梓兒用上一用,勿怪為幸。 注二:青銅弩機在宋代早已失傳,但沈括的確曾經見過青銅弩機,在他判軍器監時,對弓弩做過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響。 注三:關於座鐘的價格,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定為三百貫。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這個時代,座鐘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鐘,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來說,並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買的夢溪園圃,花了錢三十萬,也就是三百貫。蘇軾和程頤都有以數百貫買田的紀錄,蘇軾大約是十頃左右,若是良田,約四五頃;而程頤是買了二十餘頃無主荒田。雖然數百貫具體是幾百貫不詳,但我們約略可以感覺到當時大宋的物價。另外,當時一匹馬的價格是三十貫左右,一個座鐘相當於十匹馬。所以,三百貫雖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買得起,但是也絕對不算低,窮人一輩也不會知道三百貫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另外,此處這個二千七百萬貫的數據,則是大概的市場估計,當時全國一年歲入歲出,都是三千多萬貫,若謂一年可以有二千多萬貫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的。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三節 婚姻大事(上) 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給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來招驀各地的富商大賈一起合作。多一點人合作,有好處的。」 唐甘南瞇了眼睛想了一下,說道:「明,給桑家我沒有意見,但是不需要別家加入了,錢我自然有辦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著。」 唐甘南不太喜歡別人來指手劃腳,他自己佔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潤最低也有萬貫——而且肯定大大高於此數,否則他就不叫「笑面狐狸」,因此雖然前期投入大一點,但是他覺得經營得好,兩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沒有合資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給石越的話,本來就是理所當然,而石越也不會來干涉他的經營,他依然大權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並不是小數目,每年的分紅最少都是萬貫。但是對於他來說,金錢的確意義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國的意外事件,暫時來說,並沒有讓桑俞楚生出什麼異心。何況宋代優待百官,並不是一句空話,石越現在工資,加上職田、賞賜,養上幾十個門客都不成問題。 他正要開口拒絕,李丁突然說道:「直接劃到公名下,並不方便。到時候必然遭御史彈劾。」他這樣說,實際上倒是替石越答應了。 石越看了李丁一眼,卻見司馬夢求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知道他們必有原因,便不再說話。 唐甘南笑道:「這件事我會安排,明不用擔心。」 李丁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別有妙用……」 他如此這般一邊說,司馬夢求一邊補充,但讓唐甘南以為他們早有預案一般,其實石越卻是知道李丁和司馬夢求,不過是剛才聽到這番謀劃,而即興想出來的主意。 唐甘南聽他說完,雖然心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確也是個好辦法,而且對自己和石越,都有許多好處,當下便點頭答應。他一生做過無數決策,最正確的一項決策,就是決定永遠站在石越這邊,這時候更不會有絲毫變動立場。 白水潭聯合鐘錶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塢裡敲定,這件事影響最深遠之處,莫過於其後在大宋各路州興辦起來的技術學校,第一批技術學校遍佈於南方的五十個城市,其後漸漸遍及整個國境。這件事完全改變了國傳統的技術傳承方法,稱得上是革命性的轉變。雖然其最初的意義,不過幫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養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個怎麼樣誇大也不為過的重要內容,就是石越分給白水潭學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讓白水潭學院成為底氣十足的學校,其後白水潭學院各種研究院的陸續出現,其經費之保障,全賴於此。 唐甘南對於石越主動提出來把白水潭鐘錶聯合商行的總部設在杭州,又提出來先期五十所技術學院全部設在南方,連汴京都不開,想也不想就全部答應了。他明白這種做法的用意,也明白這樣做對自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此時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點去和李丁、沈括等人談好細節,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間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為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絲絃管樂之聲從湖面傳來。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歌辭依稀是:「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紛紛走出船塢,原來金明池北岸正,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只見衣袂飄揚,雲發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是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綵衣,古代女盛裝之時,往往雲發高聳,而身上又系有一根綵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各攜樂器,一起合奏,而同時輕啟朱唇,曼聲歌唱,曲隨風送至,間那溫柔婉轉之意,真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裡石越、李丁、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著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間這靡靡之音,幾聲鐵錚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有野狼悲吼,不僅是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錚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錚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李丁、司馬夢求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目光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輕讚歎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 石越和李丁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 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遊湖的百姓,哪裡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覺得這錚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李丁忍不住笑道:「這人錚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身看過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一個是王安石次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青,王倩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兄妹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李丁出言譏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駁。 石越等人和王旁見過禮,只見王青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一個個暗暗好笑。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青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因為她和王旁一起出現,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 李丁被女人搶白,心裡驚訝一個女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只向王旁問道:「王公,你知道彈錚之人是誰嗎?」 王旁笑道:「京城之,並無彈錚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誰。」 王青見沒有人理她,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說道:「想要知道,過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 她一句話說得眾人全都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麼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擠過去?」 石越心裡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能夠凌波微步,踏水乘風,但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是嗎?都說石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裡,不就有人一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青一邊冷笑,一邊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雲頭白衣彩綢的女,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錚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和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青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本來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和楚雲兒關係暖昧,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的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運氣不夠好,來到古代這麼久,倒並沒有碰見那一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孩,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迫切的需要。不過說起來,在古代,自己這麼大的年紀,不結婚是不行的了。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這種榜樣,只怕自己學不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錚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錚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制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被沒有打亂節奏。 王青聽了一會,心裡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裡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裡有什麼人,她卻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麼來什麼。王青正想此事,就聽錚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宮殿裡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軍船就劃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把她們引去島上。 李丁追隨石越已久,朝親貴,多有相識,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有點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何妨借一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教的。這時候眼見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麼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麼,他嘻嘻笑道:「明,我和李先生、司馬公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錚的高人吧。」他和李丁、司馬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志,也沒什麼妒嫉之心,因此心其實挺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錚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青。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和王旁問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那些軍士哪敢不巴結,自然是說話間立即有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島上,只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新裁,煞是嬌嫩。湖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至少近在京師者,倒並不敢胡作非為,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懺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只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這個社會裡,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麼心思去欣賞。 急勿勿快步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凌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面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當下便愣住了,因為這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裡是皇后公主之類,武官是男,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裡面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嗣王之類。 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認識的。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一眼,問道:「是濮陽郡王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裡又吃了一驚。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所以過繼過來,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雖然最大不過一個郡王,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陽郡王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和英宗最為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說起來,只怕比趙頊的兩個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是一份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陽郡王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面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無所謂,畢竟這個王爺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麼只怕石越也要歎一口氣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雖然不是公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據說是所有公主、郡主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語花,內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國公主,直到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凌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郡王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裡學彈錚嗎?」 石越心暗暗歎了口氣,叫聲倒霉。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青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突然有點事情。」 王青忍住笑,抿著嘴說道:「這件事情我管不著,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進去了。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青必是閨好友。 那麼王青是什麼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寵妾,都不可能和清陽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 王旁見王青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見,可是十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排行十,是濮王幼趙宗漢四個女兒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裡都喚她十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弟,無不聞之而色變。東陽安康郡王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為縣主。 石越奸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孫孫女輩數以十計,十娘趙雲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搞得那個王幾個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把大才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裡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聽到柔嘉縣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從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只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幾次想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捲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勳貴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人家把他當成弄臣看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是一個迂夫,他一個現代人,和十二歲的女孩計較,那也太沒有出息了一點。 兩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吧?郡主有請。」 石越和王旁抱拳說了聲:「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凌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曲八彎的,眼前忽然開拓,卻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院,院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裡面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臉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便對著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份,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只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之名,果然是人俊傑。給二位公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邊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己不是尋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只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麼只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你能把這茶喝完還笑得這麼開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纔彈錚之人,胸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才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只見王青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的精於音律,所以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麼說什麼,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暖昧無比。 連王旁都忍不住在邊上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面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不敢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錚的高人?」 趙雲蘿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溫聲笑道:「哪裡是什麼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真正吃了一驚——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 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土,倒並不奇怪,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錚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歷殺場的壯士一樣,不能不讓人吃驚。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沒有錚這種樂器,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僕,卻自有一種冷漠的氣度,不由在心裡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有點奇怪這個公為什麼問這些,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點點頭…… * …*…*…*…*…*…*…*…*…*…*…*…*…*…*…*…*…*…*… 三月初四,德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心不在焉的聽著,把唐甘南送走後,鐘錶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協助改革,自己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從濮陽郡王手裡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不過因為送給柔嘉銅鏡,倒讓石越起了一樁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之際,已見吳充、馮京等人早已出列,無非是慷概陳辭,認為「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德殿裡,頓時只聽見一個個慷慨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石越忽然心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自己算是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算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麼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為想把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麼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面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後最正確的道路是什麼!如果沒有走到百年之後的正確道路,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只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只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裡如是想。 「公,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讓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要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李丁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李丁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倖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關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面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最後迷失自己。 權力對人的誘惑,環境對人的同化——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歷史的人,一百個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云: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 石越這句話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朝堂當立即有多少人在肚裡暗罵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進士、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目光分開。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御史諫官甚至過路欽差,只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在家裡買了幾百頃田。 這倒不是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氣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們,就未必乾淨了;曾布還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縣裡為非作歹,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也不乾淨。只不過這兩路舊黨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如果你們的釐清了,還沒等厘他們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呂惠卿趕出來朝廷了;如果你們的沒有釐清,再去厘他們的他們也會有樣學樣。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來,什麼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釐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裡也知道的確說到關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石越所言不妥。」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什麼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三節 婚姻大事(中) 石越略帶諷刺的笑道:「呂大人,願聞其詳。」 呂惠卿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譏諷和惱怒的笑容,他畢竟是聰明過人之輩,知道關鍵時刻首要的是冷靜,因此假裝整理笏片,在心理清一下思緒,這才向趙頊說道:「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方田均稅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逃脫稅役,使地多的人多納稅,地少的人少納稅,讓窮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方田均稅法之本意。因為這兩路豪強兼併,是天下各路比較輕的。真正兼併嚴重,隱瞞不報風行的,是黃河以北諸路直到開封府。」 趙頊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從石越的口已經知道。 石越見皇帝點頭,心知不妙,當下朗聲問道:「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只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 呂惠卿乾笑幾聲,詰問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併逃稅嚴重,而方田均稅法本是對症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馮京等人暗呼不妙。須知呂惠卿舌辯之能,朝廷之上,只怕無人能及,司馬光、蘇軾都吃過苦頭的。 這一節馮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這樣辯論下去,只怕要被呂惠卿說得啞口無言,念頭一轉,改變主意,向呂惠卿問道:「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麼呂大人以為天下兼併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裡?開封?河北?秦鳳?」 呂惠卿佔到上風,心正高興呢,見石越發問,不急細想,脫口而出:「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這本是新黨的共識,公開的秘密,但是共識歸共識,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嘩然。石越所舉三個地方,這德殿倒有一半以上來自於此。 石越心冷笑,繼續問道:「既是開封、河南為甚,敢問呂大人,開封、河南兼併土地、隱瞞不報的情況,大致若何?」 呂惠卿背上已經發涼,他雖然春風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話把滿朝武得罪一半,順便把皇親勳貴、內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這等事,當問開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東西路的官員。」王雱雖然暗暗幸災樂禍,但此時卻也不能不出來一致對外。 呂惠卿有幫手,石越一樣有幫手,樞密使吳充又站了出來,厲聲說道:「此言差矣,呂惠卿判司農寺,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稅之法,豈非兒戲?」 呂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已是咬牙切齒。不過呂惠卿終不愧是呂惠卿,他揣測皇帝之意,心一狠心,決定慷慨陳辭,把河南河北兼併事實全說出來,做一把名臣。這樣一來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黨的地位和在皇帝心的印象,都會更加改觀,得失之際,其實難說,總好過畏畏縮縮,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輕。 呂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給的,歸根結底則是皇帝給的。只要能討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開口,不料王安石已經把這擔接了過去:「陛下,河南河北,兼併之事,多是勳貴官員之家,而隱瞞不報之田地,數以千萬計。若要釐清田地,按地徵稅,則河南河北,將是最困難的地方。呂惠卿、石越所說,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為國者無暇謀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過見呂惠卿不能果斷的表態,心忍不住有一點失望。王雱見他父親如此,暗暗氣得直跺腳。 趙頊本是個明白人,加上石越給他點透了許多東西,內情況,一眼即明。「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為。河南河北諸路,不論誰家,田地一律要釐清。丞相與諸臣工勉力而為。方田均稅之法,朕意倉促間不可全國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陝西諸地試行。」 吳充和馮京對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對,突然一個內侍急沖沖走到皇帝身邊,高聲拜賀道:「恭喜官家,王貴妃娘娘誕下一個公主!」 其時趙頊生的兒女差不多有四五個,結果四個男嬰全部沒有能活下來,兩個女嬰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嗣來得如此艱難,便是生個公主,也讓人高興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賀,吳充和馮京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肚裡。 石越回到府上,便連忙準備賀禮,讓人送進宮去。他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這些細節之處,一點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趙頊對這個女兒特別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賜封號「淑壽公主」,特意加上一個「壽」字,為的就是這個女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順著這個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賞賜,而石越和呂惠卿竟然同時博到大綵頭——皇帝竟然拜石越為翰林學士,而呂惠卿也加天章閣學士。 自有宋以來,陞官從未有石越這麼快的。他這一「進」翰林院,不知道羨煞多少人。早有人交頭接耳,以為石越不過是步王安石的後塵,做到參知政事是早晚間事了。這麼一來,到石府來道賀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幾乎把門坎都踩爛了。石府門前兩棵大樹間牽了一根繩,為的是平時有人來拜訪,就把馬繫在那繩上,這一兩天間,那繩上都滿滿的系滿了馬。他賜邸這邊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師巷寬敞氣派,因此停的馬車竟從石府門口排到巷外…… 石越對這些應酬可以說是不勝其煩,一回府就乾脆躲在書房裡裝病,有客人來全是李丁和司馬夢求接待。 其實石越也有他納悶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在通過方田均稅法之後,他暫時卸了檢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讓他「權判工部事兼同知軍器監事」,負責軍器監的改革,而呂惠卿雖然依然頂著知軍器監事的名頭,皇帝的意思卻是讓他把精力放到司農寺那邊,主要負責協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等新法。因此石越這個翰林學士,反倒不是兩制官,實際上也不進翰林院當值。他這一點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和司馬夢求,也一樣迷糊了——趙頊若只是想加個學士銜以示恩寵,那麼這麼多館閣學士好加,不必非得加個翰林學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學士然後就進書做參知政事,這時機未免有點不對。 皇帝想的是什麼,的確沒有人知道。不過這個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沒有反對的,除了御史丞蔡確蔡大人。皇帝給他的奏章上批了一個字:「聞」,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後沒有下了,蔡確為人雖然強悍,可是讓他辭掉御史丞來和石越鬥,他還真捨不得,左右是個不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才可以幫皇帝起草詔書),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這麼過了幾天,好不容清靜下來,石越正在花園裡和李丁等人談起他和蘇轍、沈括商議的軍器監改革的事情,又說起這幾天的應酬,突然李丁嘴角似笑非笑的說道:「公高昇,滿朝武,沒有不來賀的。就是王安石,也讓王雱過來道了賀。可獨獨缺了三個人。」 司馬夢求笑道:「我只知道兩個人,還有一人是誰?」 「有個人你不知道,那不足為怪。」李丁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石越心裡一動,似這種應酬,若論本心,石越心裡也很討厭,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這麼做了,偏偏有一兩個人沒做,那麼其的意思就比較明顯了。所以若是環境所迫,你還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個明白人,聽這兩人一說,就立即知道是誰了,當下搖頭不語。陳良卻有點好奇,說起來這方面他的確也沒有李丁和司馬夢求精細,忍不住問道:「是哪三個人?」 李丁有意無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說道:「御史丞蔡確、知兵器研究院事陳元鳳、白水潭山長桑充國。」 司馬夢求不知道陳元鳳的底細,因為此人官職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此人頗有心計,竟然把這個叫「陳元鳳」的人算進來,必有緣故,所以便加意留神聽下。 石越其實已經知道是哪三個人,蔡確不來,那是肯定的。他剛剛彈劾過自己,又來道賀,臉皮上拉不下來;陳元鳳不來,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現在同知軍器監,是他頂頭上司,在軍器監低頭不見抬頭見,說起來二人還是故交,此時卻不出現,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桑充國也沒有來,他心裡就實在有幾分不舒服——本來不來也沒什麼,畢竟他老桑俞楚是最早來賀喜的人,但是因為軍器監案的報道桑充國一直沒有知會石越,兩人到現在在心裡還鬧著彆扭,這時候你桑充國來一下,什麼都可以煙消雲散的,畢竟你桑充國不是別人可比。 因此這時候李丁一提到桑充國,這花園裡就沉默了。石越沉著臉不說話,李丁似嘲似諷,司馬夢求默默無語,陳良緊閉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國本來是想來給石越賀喜,然後趁這個機會,哥倆好好解釋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連的事情,卻讓他把這件事給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試在即,白水潭學院為了擴大影響,把學院出身的准進士們聚起來舉辦了一次會,同時因為這些人了進士後,是要出去做官,因此還要在殿試前提前給他們舉行畢業考試,真正通過畢業考試的,才能發畢業證——這可是白水潭學院第一批畢業證,他說什麼也得要做得盡善盡美;然後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聯合鐘錶行,涉及到許多學生的問題,他也過得問,聯合鐘錶行還打算在白水潭學院建一座大型座鐘樓,選址呀,造型呀,他都要親自協調……再加上平時就是一堆的校務和《汴京新聞》的報務,平心而論,桑充國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 但石府後花園的幾位是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大家正在尷尬無言的時候,家人進來報道:「程顥先生來訪。」 石越一愣,連忙說聲:「有請。」整整衣冠,便和李丁等人前往客廳。 見石越等人出來,程顥站起來抱拳笑道:「明,恭喜。」 石越笑道:「煩勞先生了,在下實不敢當。」一邊再次請程顥坐下。 程顥坐定後,端起茶來輕啜一口,笑容滿面的說道:「這次,是給明賀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陳良插嘴道:「程先生,賀一件喜事我們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長卿所托,來給明說媒的。」程顥笑呵呵的說道。 李丁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笑,竟一齊笑道:「這個媒說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親,這話也有點說不過去。桑家小說才貌俱佳,和公倒是天生一對。」他們兩人心裡同時轉過的念頭是:這是拉攏桑家的好機會。 石越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遲疑道:「這……」 程顥笑道:「我們都不是俗人,難道還要請媒婆?」 「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難道明你不願意嗎?」程顥倒是說媒的好手。 「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話未說完,就聽有人一邊說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眾人一齊望去,原來是蘇轍。他本來是有點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闖進來,見大門二門都沒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賴在客廳裡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終身大事結果如何呢,所以蘇轍在門口居然聽到這件事情,當下一口搶著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顥拊掌笑道:「蘇由來得正是時候。」他和弟弟程頤不同,對蘇家兄弟倒沒太多的成見。 石越心裡其實還有頗多顧慮和想法,無論是反對還是答應,心裡總覺有點地方沒有想清楚……不料這兩位就這麼著強點鴛鴦譜了,眾人卻以為他答應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闖進來幾個人——李向安帶著兩個內侍進來,往正北一站,高聲說道:「傳翰林學士石越即刻進宮見駕……」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連忙準備好馬匹,跟著李向安進宮。 *********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賜婚石越?」向皇后感覺皇帝實在有點兒戲了,僅僅因為柔嘉的幾句話,就打這個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點呀?出名的淘氣鬼,她說的話也能信。 「皇后,你聽說過本朝有沒有妻室的翰林學士嗎?朕看到淑壽,給石越寫詔書的時候,就想到這件事了。朕都有兩個女兒了,石越年紀和朕相差無幾,居然沒有結婚,這成何體統?朝的大臣應當給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們都學他那樣,那還了得?」趙頊笑道,「何況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兒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願不願意?十一娘的性,外柔內剛,她要是不願意,那也不成。」 「天下還有比石越更好的男找嗎?她怎麼可能不願意?嫁過去連婆婆都沒有,朕是體惜這個妹。柔嘉昨天也說了,清河在金明池見過石越。」趙頊覺得皇后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何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樂意這門親事。」 「這倒是,不過濮陽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裡也樂意這門婚事。 趙頊笑道:「皇祖母,濮陽王怎麼會不答應?這個不用問了。這種事情夜長夢多,朕雖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應了別家女兒,清河也不能強嫁過去的。」 「可清河年紀小了一點,本朝按例要十七歲才出嫁的。」向皇后還是比較細心的人。 「這倒是。」趙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趙頊念頭一轉,笑道:「不要緊,先定親。朕和石越約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兩年。」這種事趙頊倒不是做不出來的。 「那不行,傳出去會被臣民笑話的。石越雖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況清河上面,還有七娘、八娘、娘,都正好到了年紀,官家是皇帝,對弟弟妹妹就得一視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著自己這個兒亂來。 「那朕召清河來問問,她若是願意嫁給石越,還依兒臣的說法。若不願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兒許給石越。七娘、八娘、娘就算了,石越的性,朕也知道一二,那幾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讓你下嫁石越,你願是不願?」皇后笑嘻嘻的問道。 「啊?……」趙雲蘿羞得臉紅到脖根了,哪裡還敢說話。 「姐姐肯定是願意啦。」柔嘉在旁邊笑道,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來的。 「胡說。」趙雲蘿真有點生氣了。 「那你是不願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歡石越。」清河垂著頭低聲說道,她不知道這一句話,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變了臉色。 趙頊心裡立即樂了,石越和王安石、呂惠卿,是現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個臣,因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裡還有幾分遺憾——雖然趙頊也不是傻,他看得出舊黨的名臣們對石越很欣賞,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來調和新舊兩黨之間的關係的,但是對於石越和王安石之間那微妙的芥蒂,趙頊心裡還是有幾分遺憾的。若不是因為先許了自己這個堂妹,他早就要改變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賜婚石越了,此時他主意打定,對兩宮太后的臉色就假裝沒有看見,笑著說道:「想不到十一娘頗有俠義之風。」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問道:「十一娘,你怎麼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時,趙雲蘿肯定知道有幾分不對勁。可這個時候,她羞得低著頭,根本看不見眾人的臉色,當下一五一十把王倩和自己交遊,女扮男裝為難石越的事情全說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臉色愈發難看,「王安石家竟是這種家教!」 趙頊卻笑道:「這倒是樁風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麼?」趙頊故意沉著臉,冷冷的問道。 石越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遊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說了一遍。 「鐘錶?技術學校?」趙頊倒沒想到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麼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裡納悶:「難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裡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把臉一沉,「那你怎麼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裡知道送把琴還能有這麼多聯想,連珠價的說道:「微臣絕無此意,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麼?清河有什麼配不上你嗎?」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麼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另有佳人?」趙頊一邊說一邊肚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願,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連見過面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青。 「在金明池你們不是一起去見過清河嗎?」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一轉,這才明白那個王青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裡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裡連忙澄清:「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小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記得家裡還有個程顥在提親呢,自己雖然未必便是很確定自己對桑梓兒有沒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蠻合得來,總比娶一個郡主回來每天還要請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來竄門——自己是有大報負的人,總之這樣會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說了,想想那個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計的王安石的女兒…… 當下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啊?」趙頊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 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否則石越還不知道要怎麼挑三揀四,思前顧後,現在貨比三家,他就主動的把桑梓兒抬出來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嗎?」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麼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沒有下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是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藉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麼著,這件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 石越沒想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都這麼麻煩,免不得有點懊惱。其實若論三女,自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倩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過石越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倩又未免因為王安石多有偏見了。此時滿臉鬱悶的回到家裡,程顥、蘇轍等還在喫茶等候,聽石越把面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裡對皇帝不以為然,卻不便說出來,只好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明你的章程是什麼?」 李丁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訴桑長卿,請他靜侯佳音。」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也不可以定計。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 程顥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而去。蘇轍自從在置制三司條例司時被呂惠卿向王安石進讒言,被趕出樞,就一直不太得意。這次因為石越的推薦,判工部事協助主持軍器監改革,雖然不是再入樞,卻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視了,他心裡便存著一點感激,對軍器監改革事無不盡心盡力,因為蔡卞還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計議,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淵,是個專門敲順風鼓的傢伙,當年對石越百般奉承,這時也不免跟著蘇轍搖旗吶喊。蘇轍這次來,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這時見不是時候,也就隨著程顥告辭而去。 二人一走,李丁就問道:「公是何主意?」 石越搖搖頭,心下沉吟不決,只得默不作聲。 司馬夢求笑道:「王家女不論,若娶清河郡主,對大人將來,必是一賢內助。」他有些話不便說出來,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關係就更加親密了,而且相傳清河很得兩宮太后、皇后寵愛,宮裡只怕有點什麼風吹草動,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李丁心裡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誘惑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他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和這兩個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裡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李丁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這個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這個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不料自從投奔了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這司馬夢求和李丁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這時候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候當成陪嫁的嫁妝一併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這時候,真是心有慼慼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裡就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論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做為自己的妻,但是在這個時代,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不過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至少要能夠互相瞭解。 只不過很多事情並不以石越的意念為轉移的,雖然那種一定要犧牲愛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這個身份,他想要一場完全與政治無關的婚姻,只怕也有點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並沒有這種覺悟,他也忍不住對司馬夢求和李丁冷笑道:「清河的確不錯,不過娶了清河,自然還有一個附贈品過來,嘿嘿……」 司馬夢求並不知道所謂的「附贈品」是什麼,不過他也聽出陳良和石越的諷刺之意,忍不住搖頭歎息,把目光轉向李丁。 李丁卻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後想要這麼安靜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夢,想到這一節,李丁對於迎娶清河郡主過門,不禁有點動搖。 「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何況桑小姐和公也算是情投意合。」李丁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 司馬夢求一臉茫然,不過看到陳良那滿臉的不以為然,當下也不再堅持己見,說道:「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嘛,公不必擔心,一封書信就讓天下人無話可說。」李丁狡黠的笑道。 *************************************** 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道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彆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家人閒著沒事,就是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閒話,這種事情古今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 後來有一天,桑充國滿臉不服氣的告訴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這件事卻是她無意偷聽到的。 桑梓兒心裡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沒有答應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顯然對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與丞相之女比起來,自己的確沒什麼競爭力,何況還有在她看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參預其,反對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還能偶爾抽出來時間來看看自己,這些天卻突然蹤影不見了,桑梓兒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筆來畫畫,畫上幾筆就沒精打采,丫環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可這事也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面上來說很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得很。加上本身還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桑梓兒鋪了畫紙,一邊發呆一邊磨墨,一個丫頭慌不擇路的闖進來,氣喘吁吁的說道:「小姐,石公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嗎?」桑梓兒眼睛一亮。 「這……石公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一起看著桑梓兒毫無意義的亂廢著黃山張處厚那裡買來的上等好墨。 「阿旺見過桑小姐。」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環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對於這個桑小姐,她充滿好奇,那天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後,就聽柔嘉和清河、王倩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小姐嘴裡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學院倒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了之類……但是聽到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面,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對於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然後把自己送給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請過安之後,好久沒有聽到回應,只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的披灑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采的磨墨,顯然這個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這場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一個丫環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小姐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她也不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佈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只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面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小姐為什麼事這麼鬱鬱不樂了。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三節 婚姻大事(下) 這時正好有丫環搬著她的行李從院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復五弦,上端嚮往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只見素手撥動,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飄揚,阿旺彈起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頭起來,托著腮聽了一會,突然問道:「這就是傳說的曲頸琵琶嗎?」曲頸琵琶流行於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蘇軾在此,必然讚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小姐,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只見這把烏德琴面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烏德琴在阿拉伯號稱「樂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歐洲變種曾經風靡整個藝復興時代,而烏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後,也是阿拉伯地區的重要樂器,這種樂器無論音色音拍,都與國傳統的音樂大異其趣,因此桑梓兒對它好奇,也不奇怪。當下兩個女孩一邊比劃一邊彈琴,梓兒也把那一點煩心事拋到霄雲外了。 這時候桑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時不時裝做不經意的詢問這兩個「情敵」的點滴,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裡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到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己家的藏書。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根本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了,可畢竟身份卑賤,又是女,哪裡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這時候看到這種規模,倒不覺吃了一驚。 桑梓兒長得這麼大,平時沒什麼閨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識幾個字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只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麼妙通音律之輩,加上頗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面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逕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只見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打另一本,卻是一本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裡,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桑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後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時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沒想到,卻聽到阿旺一聲驚呼:「《論音樂》?!」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納悶家裡為什麼會有夷人的書,她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景教徒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送給桑充國的。袁景粗通阿位伯語,卻是只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麼,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云,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了。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 桑梓兒有點同情的看著淚已盈眶的阿旺,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一張椅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阿越註:阿跋斯哈里發王朝)人,這本書的扉頁上說,這本書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臘人歐幾里德寫的,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字出版,因此奴婢才會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歷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一事,便是世界歷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桑梓兒這時聽阿旺途說,心其實不知所云。當時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所謂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黨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就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說道:「阿旺,你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里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那邊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這邊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 數日之後。 趙頊一邊瀏覽手的卷,一邊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 因為馬上就要殿試了,皇帝理論上會把所有的卷都先看一遍,預先心裡有個數,到時候集英殿唱名,親賜進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處理完。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材的選擇,還是頗為留意的。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當初把這個佘一下降到一百一十二名,這時候聽皇帝的口氣竟是頗為欣賞,那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狠狠給自己兩下,那才叫怪事。 當下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桑充國的高足。」 「桑充國……」一手拿著卷,笑容滿面的趙頊臉上突然僵住了。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是遠遠談不上的。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弔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一看這形情,便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裡不舒服。當下便趁勢說道:「這次白水潭學院考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四十二名,如果說培育人材,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的宦官,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麼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裡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在旁邊聽得那是心裡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不過石越在朝會給呂惠卿下套,要是他不還以顏色,只怕也太小看呂某人了。 果然,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便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國家之幸事。」 「陛下不見宣德門叩闕之事?書生未必不能沒有作為。」呂惠卿這是存心把桑充國往滅門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搗了白水潭學院,石越還能有什麼用?」 趙頊一聽,不由把臉一沉,厲聲說道:「肯在宣德門前叩闕,說到底還是忠臣所為。依朕看來,白水潭的學生見事明白,頗有才俊之士,這是國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懷疑他們,以後怎麼勸天下人讀書?那只會讓士寒心。」 優待讀書人,那是宋室的祖訓,加上趙頊自知如果在這件事上松一點口風,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石越也難以善處,總算他這件事還算果斷,打斷了呂惠卿的想頭。一邊的李向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呂惠卿見皇帝作色,心裡歎了口氣,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皇帝對石越的寵信一時間無法動搖,便裝模作樣的叩頭謝罪。其實有件事呂惠卿並沒有看到,那是京師的官員,在白水潭做兼職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沒有石越,皇帝也不會輕易去動。 趙頊見呂惠卿謝罪,便把語氣緩和下來,說道:「呂卿也不必謝罪。朝廷現在要勵精圖治,就需要天下的讀書人齊心協心,這一層見識,你比不上石越,朕決定就讓佘做今科狀元,並且要好好獎勵白水潭學院。」 呂惠卿萬萬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裡悻悻,臉上卻是一副認為皇帝無比英明的樣,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又聽趙頊笑道:「說到石越,倒讓朕想起一樁事來。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賜婚給石越,石越卻說蘇轍、程顥為媒,先說了桑充國的妹妹。這本鴛鴦譜還沒有寫好呢。」 呂惠卿聽到這話,幾乎要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後還有自己的混頭嗎?差點點就立即出聲反對了。 好不容易穩定情緒下來,呂惠卿在心裡尋思了一會,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這是杞人憂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豈是一樁婚姻可以和好的?他們雙方誰又肯讓步?況且一門兩相,是本朝的忌諱,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為他的女婿,連個正式的職務,只怕都不能擔任;石越如果真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絕桑充國的妹妹,正好離間二人的關係,舊黨那幫老頭一向欣賞石越,如果石越變成王安石的女婿,他們對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層疑慮吧……」 他心思轉得極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無一不備,王丞相與石越又都是朝重臣,二人門當戶對,實在是天造地設之合。臣聽說桑充國之父,是一個商人,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畢竟也沒有功名,與石越門戶不對,並非石越的佳偶。」 趙頊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呂惠卿笑道:「卿家所見,正合朕意。奈何石越這個人重情重義,桑家當初對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國當成兄弟看待。現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讓卿給朕推薦一個好的媒人。」 「啊?媒人?」呂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嗎?丞相的脾氣……」 「朕已經提過了,以石越這樣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會反對。」趙頊說話全然不顧事實,其實王安石也相當矛盾,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愛女有一個好的歸宿,石越前途無量,堪稱本朝現在第一金龜婿,他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來。而且他心裡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為自己的一個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從政治現實來說,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敵,那麼嫁在吳充家的大女兒就前車之鑒,那樣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王安石怎麼可能不猶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廂情願的認為王安石那一點點遲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呂惠卿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有兩個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說來。」趙頊有點急不可耐了。 「一個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錯;一個是知杭州軍州事蘇軾,他去說媒,比他弟弟蘇由要強。就是遠了一點。」呂惠卿倒頗有知人之明。 趙頊想了一下,其實他心裡是希望呂惠卿毛遂自薦的,不過想想終不可能,便笑道:「就讓曾布去吧。為這事把蘇軾調回來,也太過份了,到時候御史又有得說了。殿試一完,就讓曾布領了這樁欽差。」 —————————————— 熙寧年的殿試,在歷經風波之後,最終以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佘高狀元,皇帝因為白水潭學院院貢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親賜「英材薈萃」牌坊,另賜白水潭學院良田二十頃,所有教授每人絹三匹這樣的歡喜結局結束。可以說這次殿試正式鞏固了白水潭學院以大宋的歷史地位,隨著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批批成為大宋的精英,學院對大宋的影響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試之後,宋廷也正式公佈了對熙河陣亡以及有功將士的褒賞,田烈武因為族父戰死,被追贈為禮賓使,朝廷錄其侄四名,他也沾了一點光,受封為從品的「殿侍」、「陪戎副衛」 ,成為大宋朝最低一價的武官。雖然官職低微,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區區四貫,外加每年春冬絹匹,錢四貫的年終獎,但對田烈武而言,總算朝著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可憐的第一步。 然而拋開這些不說,這一年三月春風之的殿試與獎賞,卻似乎都帶著一點桃花的色彩。那些頭上戴著金花紅花的進士們,私下裡議論紛紛的,是各種各樣關於石越婚事的傳言。新科進士們出於種種原因,大部分在內心都傾向於希望石越娶桑充國的妹妹為妻,但也有不少人堅定的認為,皇帝指定的婚姻,對於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實際上這件事自從悄悄的傳開之後,上到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對「石學士」的婚姻大事充滿了興趣。官員們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測皇帝讓石越與王家結親的目的,有些人暗地裡評估著這件事情的後果,雖然傳說石越婉拒了這樁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認為石越最終並不會為了一個女抗拒皇命。 碧月軒。 秦觀和段介這兩個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邊喝酒,一邊聽一個女孩唱曲。這兩個人,秦觀基本上是個窮人,段介家裡有錢一點,卻也不是喜歡亂花錢的人,何況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請不動楚雲兒那樣的當家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沒錢的秦觀在碧月軒,比有錢的段介,更受歡迎。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少游,這是你的大作吧?」段介一邊學著一個歌女的曲哼唱,一邊笑著對秦觀說道。 秦觀輕輕斟了一杯酒,端起來在嘴邊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見笑了。」 「似少游這樣的才氣,愚兄自歎不如,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段介脖一揚,自顧自的乾了一杯,這幾天看到人家進士及第遊街賜宴的風光,他心裡更是不好受。 秦觀自然知道他什麼心事,當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覺得考不上進士,也沒什麼關係,在白水潭學院做個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還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如果一心想建功立業,依小弟看,當今官家銳意進取,頗有光復漢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學士佐輔,必能成功。段兄武全才,考個武舉,如同探囊取物,到時候建功立業,強過一腐儒。若二者皆不願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介把杯一放,長歎了口氣,說道:「少游,你可知道橫渠書院山長張載張先生的故事?」 「我是東方人,倒沒有聽說過。」 「張先生年青時喜歡讀兵書,練劍術,後來見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武全才,為國家守邊,頗立功勞,卻勸說張先生棄武學,所以張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見重於武,不僅僅是朝廷的意見,連范大人那樣的人物也是這般看法。」段介對這些故事知之甚詳。 不料秦觀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歡讀兵書。漢人投筆從戎,遂有西域,今人棄武從,昔日關腹地,今日竟成邊塞。誰是誰非,不是一眼即明嗎?因此小弟覺得,這武之道,不可偏廢。」 段介想不到秦觀能說出這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說道:「少游見識不凡!」 秦觀笑道:「這倒稱不上見識不凡。不過小弟之所以喜歡石學士府上的那個田烈武,實在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可以是一心想讀兵書,考武舉,將來邊疆立功的。」 段介歎道:「想不到我見識還比不上一個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處用兵,那是因為國對胡夷低聲下氣太久了,堂堂上國,怎麼能一直受這種屈辱。石學士讓義學的孩學弓箭,馬術,又是為了什麼?技藝大賽,又是為了什麼?段兄在白水潭學院呆了這麼久,還看不清這些事情嗎?其實我倒是很羨慕段兄武全才,我若有段兄這樣的身手,早就考武進士去了。」秦觀分析得條條是道。 「或許我真的應當去考武舉,在沙場上搏個功名。」段介被秦觀說得怦然心動。 「非止是你,那個和你打架的吳安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聽說已經讓他表哥找人保舉他去考武舉,想奪武狀元呢。」 段介冷笑一聲,「是嗎?這個狀元只怕輪不到他。」他被秦觀說得下定決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進士了嗎?」秦觀故意問道。 段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進士,我是去奪武狀元。」他對自己還是相當自負的。 「那得去找石學士,請他具保推薦才有資格。」秦觀看來果真對武舉很有興趣,竟然把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學院裡找兩個有資格的老師不是難事。聽說石山長要成親了,這種事情,不好去麻煩他。」段介笑道,他內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兒的,不過無論結果怎麼樣,他倒並不是很在乎。不過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前任山長,大宋現在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終於傳出來要結婚的消息,都有長出一口氣之感。畢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結婚,在他的學生們看來,也不像個樣。估計等石越正式成親之後,他們擔心的對象就會全部轉移到桑充國身上。 「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觀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那個在旁邊彈曲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段介笑道:「不一定吧,說不定是桑山長的妹。」 「不是說皇上賜婚嗎?曾布曾大人為媒。」 「傳聞之事太多了,還有人說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賜婚石山長,但是皇太后認為還有長姐未嫁,而郡主年紀太輕,這才沒有成功。又有人說太皇太后讓人傳諭濮陽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現在謠言滿天飛。」段介八卦也聽了不少。 秦觀聽了一怔,奇道:「為什麼讓濮陽王自己去提親?」有些事情,他畢竟知道得不多。 段介見他相問,笑道:「這個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說興許就是桑小姐。」 秦觀想了一下,立時猜了個**不離十,但這等話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便笑道:「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麼事?」段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就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可能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 秦觀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麼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你。」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做聲。 段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麼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你。」 鶯兒歎了口氣,回道:「只怕這樁心事,二位公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嗎?」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裡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歎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麼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份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只讓我們看得心疼。」 秦觀和段介對望一眼,她這番話雖然沒頭沒腦,但二人卻也立時便知道她說的正是楚雲兒了。京師無人不知碧月軒的楚雲姑娘是石越紅粉的好友。石越的婚事傳出來,桑梓兒還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還未必沒有希望,家裡又是千人哄萬人疼,還有一個阿旺專門陪她開解,倒掛不了幾分心事。楚雲兒卻是明知沒有希望,但心卻也沒辦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腸百轉,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時和碧月軒的女孩相處極好,本是在姐妹人緣很好的人,因此這些女孩看到她這個樣,心裡也不是滋味。 段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瞭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但是在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裡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 這時候他也有點尷尬,須知方纔他還在這裡和段介舉酒慶祝呢,哪裡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裡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回頭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麼說,又斂身一禮,說道:「多謝公關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里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麼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強烈的反對著。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王倩雖然受到寵愛,可悲的卻是在這種場合,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儘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裡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只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嗎?」 王安石自顧自的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面,顯得心裡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麼差嗎?」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過去,能有好日過嗎?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什麼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嗎?你讓妹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大傢伙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 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摀住嘴巴,停了好一會,等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只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競,才會得到理解。怎麼可以這麼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像的那麼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這樣才有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這麼說的。只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復興』、『法古』,表面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回事。父親說,只要增加民財,那麼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的『仁』的核心,就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只是要改良。這石越和那些舊黨的臣,還是不同的吧?」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嘗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毛,語氣溫和幾分,歎道:「弟弟,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如果退步,最後的結果就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面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呼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站在他們的角度,是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會導致前功盡棄這樣巨大的風險,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對於政治鬥爭懂的的確比較少,他怯怯的問道:「為何不試一下呢?依石越的為人,我覺得妹嫁過去,絕不會受什麼委屈。何況石家也沒有公婆,沒有許多親戚。二姐嫁給石越,就是有了一絲機會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對於新法來說,不是要好得多嗎?」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白白受苦,誤了妹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面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 …… 王安石與王雱並不知道,在他們還在為這件事情困擾的時候,欽命說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經領了旨意,跨出東華門,預備去石府正式提親。 第一卷《十字》 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上) (新年快樂)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詩經•豳風•伐柯》對於自己接到的這樁差使,曾布倒沒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個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為王安石女婿的人當,曾布無論如何要算一個,更何況這是皇帝欽命的差使。 自從傳來消息說石越婉拒了濮陽郡王的媒人,而程顥也沒有再去過石府之後,朝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雖然態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遲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傢伙甚至開始準備賀禮——畢竟無論王安石還是石越,都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銜的馬車,對隨從揮了揮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嗎?」隨從恭恭敬敬的問道。 「去石學士府。」 「是!」 馬車伕呦喝了一聲,長鞭一揮,載著皇帝提親使者的馬車,向南方駛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來,看到的,只是曾布的車駕的背影,他尖著嗓喝道:「備馬,備馬!」 一個小內侍連忙牽了馬過來,李向安躍身上馬,催馬朝南方追去。 可氣的是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馬車伕,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跑得這麼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輩現任嘉州防禦使的李憲,他本不是一個善於騎馬的太監,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橫縱,頃刻之間,曾布的馬車竟然蹤影全無。 「沒辦法了,這個曾布,害我要騎著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會兒,只好自認命苦,一路顛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賜府所在的小巷,現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稱為「石學士巷」,做了翰林學士之後,趙頊特別賜了十二門戟的排場——這是很了不得的尊榮。十二把門戟分成兩列,一邊把,擺在新建的三間五架門屋正門的兩側,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貴,更不用說大門正上方,有當今熙寧天親筆賜書的「學士府」豎匾(當然是仿製品,真品是要供起來的),兩邊內簷下各挑著兩個燈籠,上面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大的「石」字。這幾樣東西,加上學士府的旁邊,原本就有的幾株參天大樹,雖然府邸還是那座府邸,卻已經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樣。 石安現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樣也與已往天天守門的模樣不同,除了他婆娘還要負責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經不需要親自做事了。本來自從司馬夢求等人入府之後,每個人的房間,配置的僮僕就相應增加,而為了方便,花園的園丁也已經是專人負責。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時間住在白水潭學院,一半時間住在石府。石學士府上,現在連僮僕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雖然和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還相差甚遠,但也開始慢慢的變得有氣派起來。 對於這種變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會很不習慣,甚至會很不能接受,但是對於熙寧年的石越來說,這種事情,他甚至懶得過問。來往於王侯卿相之府,對於這樣的排場,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內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相當的節儉,依然保持自己不同於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風滿面的曾布和身著一身白色湖州絲袍石越分賓主坐下之後,曾布端起手汝窯出產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笑容滿臉的說道:「明,你可知我的來意?」 石越心裡本就在揣測著曾布的來意,實不知曾布能有什麼事這麼高興,這時見他相問,突然腦靈光一閃,莫不是鋼鐵治煉那邊有什麼好消息?想到這裡,石越心裡不由有幾分緊張與興奮,建立一個粗具規模的鋼鐵業,在石越心,實在頗有份量。 曾布是老於宦海之人,別人表情的絲毫變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這時見石越略顯緊張與興奮,心裡暗暗好笑,心道:「都說石明少年老成,但終抵不過是個少年人。」對於說成這樁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幾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見他臉帶笑容,微微點頭,心不由大喜,脫口問道:「宣兄,莫不是……?」 曾布見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與在一邊相陪的李丁相顧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說道:「不錯,天賜婚,明與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稱佳偶天成呀!我卻是來說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二人心都暗暗叫苦:「難道真的晚了?」 曾布見二人如此表情,奇道:「明不知道此事嗎?」 石越苦笑著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說道:「宣兄,讓我做負恩無義之人,實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說幾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這種種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為難:「明,這件事情你和桑家畢竟沒有婚姻之約,我知道你有遠大的志向,為了一個女而抗旨,皇上心裡會怎麼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雙全,未必不是明的良配。」 石越躊躇半晌,心反覆計算著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僅皇帝無法下台階,而且也是擺明了和王安石劃清界線,在政治上絕非一個好選擇,而委婉拒絕,眼見皇帝興高采烈,硬要牽這根紅線,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的,僅僅用桑家先來提婚這一個理由,也很難具有說服力……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一眼,李丁很無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這個我也沒有料到。 接受一樁毫無感情的婚姻嗎?石越心裡實在不願意。那個叫王倩的女孩,雖然石越對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惡感,甚至潛意識未必沒有一點好感,但是僅僅見過兩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親、兄長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之……石越毫不猶豫的就在心裡否定了這種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樣很難理解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愛桑梓兒,他也不是很清楚。愛情在很多人眼裡,可能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其實不僅僅對於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同樣只需要一個借口就可以把號稱「偉大」的愛情出賣,人與人之間不同,也許僅僅便是賣價的高低貴賤而已。人類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歌頌著某件事物,一邊出賣它。只不過相應的,每群人都有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對於石越而言,也許稱不上什麼高尚,但如果他能夠確定的知道自己在愛一個女孩,背叛不會是他的選擇。所謂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認為幼稚的愛情更值得堅守。他很可能寧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願意背叛自己的愛情。 讓石越為難的是,他與桑梓兒之間到底有沒有稱為「愛情」的東西,他不能肯定。或許有,或許沒有,於是選擇起來,加倍的艱難。 但無論如何,那種大哥哥保護小妹妹的憐愛,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讓梓兒傷心的事情,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石越心裡肯定會非常的抱憾。「讓我好好照顧她一輩,也很好。」石越當時心裡的想法,不過如此。 曾布和李丁看著緊皺雙眉,手指不停敲擊桌面的石越,知道他現在的確是真的很難拿定主意。這兩個人,對於感情這種東西,都是相當的陌生。曾布為了追求功名,曾經把新婚妻扔在老家幾十年不聞不問;李丁心,只有一個所謂的「抱負」,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因此他們也無法理解石越心的困擾。 曾布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明,此事無須如此躊躇不決。如果你真的喜歡桑小姐,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 這話不說猶可,石越聞言眉頭微皺,心已是老大不滿,但又不便訓斥。他其實也是有幾分執拗的性格的人,不過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劍拔弩張,從外到內,無一處不是拗脾氣;石越則是外表溫和謙遜,內裡才有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拗勁。否則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祿三四年,依然還堅持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須知人一處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種「逆亡順昌」的心理就會不由自主慢慢滋養,多少暴虐妄為之人,並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來,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納妾也沒什麼不可以的,見石越不答,以為他心已動,便繼續勸說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賞明,如果有半之實,大家同心協力,往大裡說,可以報效皇上知遇之恩,興大宋朝,往小裡說,日後明封侯拜相,不過等閒事。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裡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過是在他計算之。 「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麼扭轉乾坤?何況現在事情做到這個份上,我若途變卦,梓兒的性格,雖然口裡不說,心裡難免傷心欲絕,她那樣的小女孩,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石越如果連一個小女孩都保護不了,還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麼面目再談雄心壯志?」一念及此,石越幾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駁,總算心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這些話吞在肚裡,但便有幾分忍不住要在心裡責怪司馬夢求:「去了這麼久了,你也太慢了一點吧!」 曾布哪裡便能知道石越差點和自己說重話?他兀自在那裡口惹懸河,委婉勸說石越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抗旨不遵,毀了自己的前途,所謂「女人如衣裳」,那樣大大不值……誰知道石越竟然變成悶聲葫蘆,一聲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厲聲說道:「明,我見你平日行事幹練,今日怎的這麼婆婆媽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 石越聞言一愣,心也不由有氣,暗道:「我不娶那個女的,你能把我怎麼樣?我還真不信皇帝就這樣不用我了!」抬起頭來,正要不顧一切的斷然拒絕,就聽到有人尖著嗓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趕上你了……」 李向安一邊喘著氣,一步一搖的闖了進來,這一路騎著馬追趕,可把他給累壞了。 李丁看見李向安進來,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裡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總算來了!」 果然李向安進了客廳,逕直往北邊一站,尖聲說道:「皇上口諭,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見石越和李丁等人已經跪下,連忙上前跪倒,朗聲說道:「臣曾布恭聆聖諭。」 「著曾布即刻回宮繳旨,不必再去石府。欽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著皇帝的口諭,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曾布不必做這個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立即一臉的輕鬆,高聲謝恩。曾布卻頓時傻眼了,不甘不願的謝了恩站起來抱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禮,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陣好趕,總算沒有誤了差使。你前腳剛走,後腳韓侍的表章就遞了進來,說是請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義女許給石越。一邊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說韓侍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應嗎?連忙叫我過來通知你,要不然就鬧笑話了。」 他口的韓侍,就是三朝元老,策立兩朝的韓琦。對英宗與趙頊父,韓琦都有策立之功。雖然趙頊現在變法用不著他了,但是他的聲望畢竟本朝的大臣無人能比,而且又是趙頊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這麼點要求,皇帝便衝著「老臣」兩個字,也沒有駁回的理。更何況還有兩宮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韓琦什麼時候收了個義女?怎麼半道殺出來也要嫁給石越呀?不過他也無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說道:「既這樣,有勞公公了。」又對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來,說道:「明,你可以不用為難了,不過韓家的女兒,未必好過王家的女兒。」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個韓家的女兒,便是桑家的女兒,韓侍在表章寫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黨除了王安石、呂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心一轉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身上停留了一會,這才笑道:「果然是妙計!」 無論是呂惠卿這樣心懷叵測的人,還是曾布這樣雖然有點私心,但畢竟還算是真心誠意想讓石王結親的人,之前都絕對沒有料到李丁會有這麼一手。 既然決定要讓石越迎娶桑梓兒過門,李丁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寫了一封書信,讓司馬夢求領著韓家的家人,一路護送著桑梓兒往河北大名府去了。這封信是代桑俞楚寫的客氣之辭,信希望韓琦收桑梓兒為義女,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云云,隨行的是滿滿一車隊的禮物。而與此同時,有使者帶著馮京說明情況的信件到了韓琦那裡。 韓琦本來就不喜歡王安石,同時也挺欣賞石越。他在官場上打滾多年,若論到對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實遠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後,就知道年輕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業,對他這樣的老臣,多有疏遠,一心信任王安石,變法圖強。本來韓琦的心思,不過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做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聊盡人事。但自從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為大宋朝廷的新貴之後,韓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藉著石越的受寵,在朝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的「正軌」,所以平時便經常和石越書信往來,在地方上也常常呼應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於己,這等順水人情,他怎麼可能不賣給石越?畢竟讓石王結親,舊黨之,可沒有一個願意的。再加上有司馬夢求巧妙周旋,桑梓兒的確也很可愛,又有一車的禮物往韓家上上下下這麼一送,韓府竟是沒有一個人不說桑梓兒又乖巧又懂事的。 韓琦於是一口應承下來,又是正兒八經地讓桑梓兒拜了韓家的家廟祖宗,又是宴請大名府的大小官員,沒兩天整個大名府都知道韓琦收了一個義女。桑梓兒就這麼變成了韓梓兒。這個時候,汴京城裡還沒有開始殿試呢。 但是韓琦也很明白,這件事情,辦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惱皇帝的。因為韓梓兒就是桑梓兒這件事情,瞞一時半會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自然有人知道。到時候皇帝以為他和石越瞞天過海的欺君,這樣的政治風險,韓琦絕對不會願意承擔。 所以他一邊張羅,一邊寫了請安的折,分別遞給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說他在京師之時,曾經認識桑俞楚,覺得他這個人急公好義,頗為欣賞,本來打算把他的女兒收為義女,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當時便耽誤下來了。現在桑俞楚因為自己的門戶配不上石越,連累到女兒的婚事,便想起當日之事。因此把女兒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夠替她作主。他因為的確曾經有過承諾,所以也不能拒絕,故而只有厚著老臉請兩宮太后和皇帝做主賜婚,了結這樁婚事。同時他也裝做對清河郡主與王倩的事情毫不知情,對此一字不提,只強調桑俞楚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才來求他,而他也認為應當撮合有情人。 這幾封表章,他讓司馬夢求潤色之後,竟是變得雅致委婉無比。本來以韓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來想嫁公主了,也要考慮一下。趙頊一看到這個表章,當時就知道自己絕沒有理由反對,何況自己不答應,兩宮太后也一定會給自己壓力,當時便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鑽石王老五、翰林學士石越的婚事,總算勉勉強強遂了當事人的心願。趙頊見到石越後,把他笑罵一頓,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韓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與韓梓兒的婚禮,便自有一番講究,龜筮之後,皇帝親擇佳期,就選五月初一,下旨賜婚。所以諸如「納采、問名、納吉、納成、請期」諸般禮數,倒也簡化了。但饒是如此,也是相當的繁瑣,韓琦做為女方的父親,就有特旨回京,為的不過是站在台階上,穿好吉服,對韓梓兒說一句:「往之汝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石越也不記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轎把韓梓兒迎回石府,拜堂成親。此時石府已是賓客盈門,蘇轍、程顥做媒人,自當上座,這已不消多說,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們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趙顥、樂安郡王趙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大臣,自王安石、馮京、王珪以下,無不親臨到賀,唐甘南早已從杭州趕來,幫忙打點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雲(按:前章有筆誤為「唐甘楚」),早知消息,也從四川兼程趕來,專門道賀……另外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或三三兩兩,略致薄儀,或者數十百同窗,共辦賀禮,這場婚禮,堪稱轟動汴京,開封府的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石越之受寵,韓琦之資深,那天下勢利之徒,有誰不想攀結?因此雖然石越本意不想鋪張太過,但直到吉禮已成,迎賓使還在門口高聲唱名……石越穿紅戴花,笑容滿面,周旋於賓客之,他雖然平素裡不太喜歡這種交際應酬的場面,但人逢喜事,又另當別論。 就在一片喧囂喜慶之,忽然聽到迎賓使高聲唱道:「柔……」,接下來半晌沒有聲音了。眾人正在奇怪,就聽到有個稚嫩的女聲說道:「你這人到底念不念完呀?你不念我自己進去了啊!」 石越聽到這個聲音,頭立時就大了……趙顥和趙頵嘴邊,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幾道這些知道底細的,無不幸災樂禍的望著石越。大家肚裡一個暗笑,能讓迎賓使嗆住的,除了柔嘉縣主還能有誰? 就聽可憐的迎賓使結結巴巴的喊道:「柔、柔嘉縣主駕到……」 石越哪裡敢得罪這個小姑奶奶,連忙道了個罪,快步迎出,見柔嘉這個小孩背著雙手,一步三搖,左顧右盼的走過來,心裡也不由好笑,嘴上還得說道:「柔嘉縣主駕到,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柔嘉見石越迎了出來,裝模作樣的抱抱拳,呶呶嘴說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韓小姐夫妻恩愛,百年好合。我今天來,就是為看看新娘長得什麼樣,你不會反對吧?」 原來柔嘉心裡氣不過石越為什麼不娶清河,也不娶王倩,偏要娶個什麼桑梓兒,她小孩心性,便想來看看桑梓兒長著什麼樣,到底哪裡好了。於是她找了個借口溜出王府,跑這來看新娘來了。 但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應?他心裡就已經怪柔嘉無禮了:結婚這一天,新娘豈是可以隨便看的?但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去和她計較,未免又有點說不過去。 當下石越陪著笑說道:「那自然沒有問題,待下官給縣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禮之時,縣主自可看得。」他說的「行禮」,是指揭蓋頭一事。 柔嘉心思一轉,笑道:「新郎倌,你這明明是哄騙我。」 石越笑道:「豈敢,縣主言重了。」二人一邊對答,一邊進了禮堂。 「既不是哄騙我,那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怎麼呆到晚上才回去?」 「這……,既然縣主不能久留,那麼改日石某必和賤內一同去王府拜訪,到時候賤內一定很高興認識縣主的。」石越心裡恨不得她早點走。 「你又何必這麼小氣?我不過是看她一眼,有什麼要緊?」柔嘉卻老大不願意。 這時候眾人已經知道柔嘉所來是為了何事了,滿座的王公大臣,官職低微者,自然不敢開口,而位高權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話,有些卻是顧忌到柔嘉的性,若被小孩沒大沒小的搶白幾句,自己以前難免傳為官場笑柄——所謂「各人自掃門人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結婚,就讓石越操心吧。 本來站在石越的時代,真讓她看一眼,也沒什麼。但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面,石越就無法下台了,這於禮不合呀!更何況,石越自己的老婆,寵愛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讓她受這種難堪?結婚的紅蓋頭,不是由丈夫來揭,卻由一個不相干的女孩來揭? 石越到了這份上,也沒有辦法,因把笑臉一收,沉了臉說道:「縣主,這恐怕於禮不合,恕下官難以從命。」 柔嘉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惡意,就是心裡有點不服氣。這時候見石越有點作色,她也是縱性妄為的脾氣,因說道:「幹嘛這般小氣?新娘有甚看不得的嗎?我今天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讓官家把我關幾天。」 昌王和樂安郡王對視苦笑一眼,也無可奈何。這兩人和石越關係雖然都算不錯,但畢竟親王與大臣,不得擅交,反倒還不如桑充國、晏幾道隨便。二人輕易不願意得罪這個堂妹,要不然她以後把王府搞得雞犬不寧,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見柔嘉這麼般胡攪蠻纏,連「最多關幾天」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時也束手無策,新娘自然不能讓她見,但也不能對她用強,講道理又說不通,難道眼睜睜望著她把自己的喜事攪了?沒奈何下,他便拚命向李丁使眼色,盼著他想個良策出來。 李丁自然知道石越的意思,當務之急,不過是找個人出來給石越解圍。他便向司馬夢求使眼色,司馬夢求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眼珠一轉,略一打量在座之人,便決定把禍水東引,向晏幾道使眼色;晏幾道是吃過虧的人,哪裡敢出頭,他見司馬夢求目光轉向,連忙把頭一偏,假裝沒有看見;司馬夢求心裡暗罵一聲,把目光投向秦觀。 秦少游本來是個聰明之人,雖然對柔嘉不太瞭解,但看到這場面的尷尬,就知道這個小女孩不是好惹的。但他和晏幾道不同,晏幾道宰相之,身份超然,既非有求於石越,也非石越門下士,他對石越卻不僅僅有崇敬之意,還有知遇之恩,更兼之來往於石府,司馬夢求既然有求於自己去解圍,如何可以推辭?他站起身來,正要上前,不料有人正好從旁邊走了過來,秦觀抬頭一看,卻是田烈武,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邊嘀咕幾句。 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個武人,本來不足以在這裡相陪貴賓,不過是幫著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從旁經過,對這禮堂間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偏偏秦觀又使壞,沒有說出柔嘉的身份,只說那個小女孩不懂事故,想要強揭蓋頭,石大人不好和她計較,讓他出去解圍。 田烈武感激石越對自己的賞識,因此對石越的事情,從來都是忠心忠意,此時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說道:「你怎麼這麼不懂規矩,由來新娘的蓋頭,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柔嘉抬頭一看,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傢伙在和自己說話,語氣還頗為不遜,當下叉著腰喝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敢和我這般說話?」 田烈武見這個小女孩這般刁橫,不由有點生氣,可看她是個小女孩,也不好太凶,便彎腰說道:「想看新娘,以後你嫁人的時候照鏡就行了,別在這裡搗亂。來,跟大叔走,大叔給你買點心吃。」說到後面,已是哄人的語氣。眾人聽到這個愣小居然自稱柔嘉的大叔,便連石越都有點忍俊不住。 柔嘉不由鼻都氣歪了,厲聲喝道:「我是柔嘉縣主,你是哪來的野人,敢這般無禮!」 田烈武當時就懵了,他滿臉通紅的站在那裡,做聲不得。讓他道歉吧,他還覺得小丫頭真的沒家教,讓他不去請罪吧,人家是柔嘉縣主,她的叔叔自然是當今的皇叔…… 石越其實挺高興田烈武這麼一攪,便把話題叉開,此時知道田烈武不好相處,便笑著對田烈武說道:「你退下吧。」又轉身對柔嘉笑道:「縣主,他不知道你身份,是無心之失,你多多見諒。」 田烈武連連摸摸腦袋退下,他心裡還兀自不平,臨走之前還低聲嘀咕道:「什麼縣主,這麼驕蠻,有什麼了不起的!」 就這麼一折騰間,便聽到大門那裡高唱:「蜀國公主、附馬都尉親臨到賀……」 石越胸頓時一鬆,救兵終於來了。附馬都尉王詵固然經常被柔嘉捉弄,那個溫柔賢淑的蜀國公主卻是少數幾個能管住柔嘉的人。 ××××× 把所有的賓客全部送走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兩隻大紅燭映在貼滿一對對紅色鯉魚的窗紙上,一躍一躍的燭光讓洞光充滿了暖意。服侍的丫頭婆全部識趣的退出,整個房間只留下一對新人。 石越望著低垂臻首,一臉嬌羞的韓梓兒,雪白的肌膚上,分不清哪是燭光,哪是羞紅,此情此景,便是毫無感情的人,也會怦然心動。韓梓兒心願得償,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郎君,自是滿心歡喜,雖然心裡不敢在臉上表露一絲一毫,實則是明明寫在臉上了,此時又是緊張又是歡喜,一雙小手不停的搓弄紅色的衣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兩個人默默對視,沉浸在這種無聲的喜悅之,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曲揚婉轉的琴聲。兩個人靜心聽著這首曲,只覺曲有祝福,有歡喜,有哀怨,有難過,有自憐,似乎彈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憐身世,一邊向人表達著祝福之意,聽了之後,卻讓人頓生悵然之意…… 韓梓兒低聲說道:「石大哥,這個彈琴的人很可憐。」 石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默默點頭。他又不是傻,自然知道是誰在彈琴,那琴的哀傷讓他忍不住一陣心疼,把一個識為知交好友的女孩傷得如此之深,絕非他所願意。 「是她喜歡的人拋棄了她嗎?她又在祝福誰呢?」韓梓兒也是頗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答非所問的說道:「我一輩都會好好保護你的。」似乎是對自己說,似乎又是對韓梓兒的承諾,聲音溫柔而又堅定。 沉浸在幸福當的韓梓兒,嬌嫩的臉上,更加紅潤。 石學士巷的一座酒樓之上,穿著蛾黃色絲衣的楚雲兒輕撫著手的瑤琴。站在旁邊的一個丫環輕輕把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低聲勸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楚雲兒整個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輕輕搖了搖頭,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衣帶上,纖手一抖,一根琴弦便斷了。 楚雲兒輕輕拈起琴弦,幽幽歎了一口氣,對丫環說道:「我們走吧……」 她今夜來此,不過是用琴聲祝福石越終於娶了一個好女孩,因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賀! 再也無心奉承別的男人的楚雲兒,自己向碧月軒的媽媽贖了身,帶著兩個丫環,抱著一把瑤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隻船,飄然東去,在杭州買了一座小莊園,打算在江南故鄉,渡過餘生。 ××××× 大內翠芳亭。 石越夫婦成婚之事,進宮謝恩。韓梓兒說話進退,很討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開心,被破例留在那邊陪這三個號稱「母儀天下」的女人說話。石越卻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閒聊。 君臣談笑一會,趙頊站起身來,指著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鴨腳樹,說道:「石卿,你看這三棵大樹,每歲可以摘的果有數斛之多,可是那個地方卻十分陰翳,沒可以臨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樓之東,同樣有一株鴨腳樹,卻是地方顯闊,非常適合賞玩,然後卻不曾結過一個果。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呀!」 石越聽神宗沒頭沒腦的說了這番話,心裡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總難兩全。」 趙頊歎了口氣,說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論才治干具,無一不是宰相之材,卻偏偏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終是難以服眾。」一邊說一邊從袖拿出一本彈章,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來,翻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臣御史確稽首言: 近聞內議翰林學士石越將受參知政事職。事不下於宰輔,內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內上意」也。臣聞成周選士,先以論辨,然後使任,舉察良久,方得除職,循范規矩,是予民擇賢。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門遴擇由己,時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國,謀事但為其邑而不為眾庶,移國事家,敗矣。自秦漢以降,重簡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議朝堂,論辯公卿。爰乎魏晉而今,銓選舉於吏部,悉任酌之宰執,刀筆量才,簿書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隨侍,有此舉動,無異端廢綱紀,置有司法紀何從秉直哉!臣惶恐,伏請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館職,原以不妥。是故國朝自淳化以來,未嘗不試而授此者,況乎石越本非科道榮身,其經藝見識,博鄙未知;學考究,精疏待定。而飽學舉,翹首引頸,斟選一再,既而授職,例知雜事,幾經課考,方得轉升,石越憑幸入館,已屬覬逾,俄而又擢,非之經術之顯,非之義理之彰,且無功創之勞,何以從任,而越安敢任此,愧無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爾。故詔達閣院,下議紛紛。今陛下又欲私予權職,更廢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聞薦越者,參知政事馮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詩賦,曉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風存」語。察其詩之說,則館閣偶言一二;觀其音律之學,則閻閭時有流傳。然道學性理之屬,未見論及,醇正與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備,臣竊以為憂!是石越者,未勞之部寺,持之州縣也,忽而蒞揆,何所詳能。若之選備,亦當先使州縣,煩之以務,以觀其能;監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數年,政績之有,方評議央,可囑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審人才,甄敘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請陛下明辨! …… 第一卷《十字》 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中) 《新宋•十字》 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 最愛和石越過不去的御史丞蔡確蔡大人,在這封彈章裡,強烈的反對石越進入政事堂做參知政事,甚至指出他當年做到直秘閣,都是違背制度的舉動。彈章說了不少大道理,對石越大加鞭韃,更是義正言辭的給石越指出一條明路:想當參知政事,先到地方州縣去歷練幾年。 不過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確會上彈章反對任自己做參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資歷不足以服眾;他奇怪的是,馮京推薦他為參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會說服馮京不要做這種徒勞的推薦。 石越揣測著皇帝給他看這封彈章的用意,良久才說道:「蔡丞說的的確不錯,臣也認為自己資歷甚淺,做翰林學士以備咨議,已經是頗有不足了,參知政事是副相之職,非臣敢奢望。」 趙頊微微一笑,說道:「卿之才幹,朕所深知。只不過一則年紀太輕,二則本朝自有體例,為相者未嘗不歷州縣。朕已請教過太皇太后,慈後和朕的想法一樣,決定讓卿到州縣歷練一番,若能有所建樹,以後就沒有人在這個問題反對卿了。」 石越心裡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歷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為自己迷戀權力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便叩頭謝恩。 趙頊微笑著看著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內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內侍恭恭敬敬的遞上一本書,石越斜著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學潭學刊》。他心裡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只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面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他仔細看去,竟然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交結往來,《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誌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系的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志》,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頊饒有興趣的在地圖上移動視錢,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隨著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於色。 看得起勁的趙頊不經意一抬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為石越不願出外,心裡不由有幾分不悅,「石卿,何故憂形於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的盯著地圖上的黃河。 趙頊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的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內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頊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嗎?」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於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於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慷慨的回奏。 趙頊聽了這番話,心裡不由舒服了很多,「那麼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石越心已有計較,當下故作遲疑的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頊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心暗笑,臉上卻一臉的鄭重其事,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頊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詔諭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托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民……」石越撒起謊來,面不改色。 雖然當時之人,多數都很迷信,而且特別信祖宗有靈。但是趙頊聽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夢給他本人,卻托夢給石越,未必太不知道親疏了。 但無論如何,趙頊頓時為難起來。公然不信祖宗有靈,這種話是說不出來的,特別是萬一明年真有災害,那麼自己真要「無顏見列祖列宗於泉之下」了,何況石越這個人,在趙頊心裡,也絕非信口開河之人;但如果冒冒然就信了石越,萬一那不過石越胡亂做夢,後世史官之譏,他和石越都要成為萬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殺石越,只怕真要無以謝天下。 趙頊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情對石越只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就要這麼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討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謁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但是斷不敢隱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冒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於色……」 趙頊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的對一旁的內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洩漏只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嚇了那些內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 趙頊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歷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頊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後。」這等事情,他不能不和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頊憂形於色,心裡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借助於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藉著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他石越自認為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裡還在計議:假托宋太祖兄弟托夢,短時間內,肯定會招致御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的臣!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裡面鶯鶯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為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名勳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的嚴格,但也並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后是本朝名將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內監抵抗叛亂,雖然仁宗沒有嗣,但她頗能夠和英宗和趙頊兩個並非自己親生的皇帝把關係處理得相當不錯,可見她的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時空,被稱為「女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份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后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后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夫君了。」高太后卻毫不客氣的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娘,以後你不要隨便出門。」 韓梓兒連連謙遜,以她的天真,自然不會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訓斥柔嘉,不過是因為柔嘉是英宗的親兄弟的女兒,對於和英宗有血緣關係的皇族,曹太后雖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卻從不會厲聲訓斥。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來做。 趙頊聽到裡面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石卿先等一會,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急勿勿的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隨皇帝一起進去。也只有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候著。不一會,聽到裡面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慈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麼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只能用眼神遠遠地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才有內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內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后、高太后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后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與卿,個詳細,可否為孤家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敘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孤家看來,祖宗托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 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態,她也說道:「官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后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只怕不單單只有指眼下這件事情。石越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只怕不會這麼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為他並不知道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諷刺的是,石越關於不好的事情的預感往往很準。 雖然鬼神的說法在宋代的國有著巨大的市場,但真正受到儒家的純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因為孔曾經說:「天道遠」,又曾經說:「敬鬼神而遠之」,又有一種說法,說孔「不語怪力亂神」。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認為人類的渺小,不足以解釋鬼神這麼複雜的事情,於是心甘情願的表示迴避,而期望人類能把精力轉向於「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樣是儒家,他們也是承認鬼神對政治生活的重要的。所以他們拜祖宗,敬天地,視之為政治生活與倫理生活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釋他們的動機可能相當的複雜,但是肯定包括這樣的理由:他們想藉著鬼神之力,來壓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為。所以當王安石、呂惠卿向年輕的趙頊灌輸無神論思想之時,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雖然他們本人並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們卻希望皇帝對鬼神有著應有的敬畏。 石越當時曾經對這種事情啼笑皆非。但是這一次,他卻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靈」這種荒唐的事情,畢竟這關係到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諷刺的事情又發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員,石越分明可以感覺到,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祖宗有靈」,更不用說相信祖宗會托夢給石越了。 但是這種話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說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沒有靈的嗎?石越心裡幾乎是帶點惡意的在想,看看誰有這個膽! 呂惠卿本質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所以他心裡同樣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會托夢給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從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處,卻有著顯而易見的風險。石越是燒糊塗了?現在又不是昏君當政的時代。但是石越顯然不是一個白癡,難道真的「祖宗有靈」? 同樣的問題在王安石、馮京、王珪、蔡確、曾布、王雱,以及許多大臣的心徘徊,一時間,整個垂拱殿竟然靜得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過了好久,王雱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經瘋了。幾乎差不多同時,王珪和蔡確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預知到明年的大旱與蝗災!他們自己沒有瘋,自然不會認為石越會瘋。石越能有這種能力?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心,這種想法一閃而過,他們是飽學之士,也不會相信這種近似於鬼神的預知能力。這兩個人一瞬間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說,或者身邊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虛無的東西進行一場政治賭博!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曾有一個星相家能預知下一年的災害。 王安石不由皺起了眉頭。石越這次賭搏的代價,是讓大宋整個財政政策向救災轉移,而方田均稅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暫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調整!呂惠卿心裡已經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確的分析結果雖然不同,但是結論卻是一樣的,讓石越去瘋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墳墓!連馮京和曾布,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論,一旦預言失敗,自己肯定會遭到空前的政治攻擊,這個後果,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個政客的話,這個時候,他會推脫自己的立場,把這件事交給欽天監、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國寺的和尚們來負責,然後和呂惠卿所想的一樣,放任石越去給自己挖掘墳墓。但不管怎麼說,王安石始終是一個政治家。石越退回去的時候,已經和李丁、司馬夢求商量過,這件事情,如果不是王安石在朝,換成司馬光、范純仁在朝,他們同樣會堅定的反對的。 果然,王安石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他全然不顧呂惠卿、王雱用眼神拚命的暗示,用略帶江西口音的官話高聲說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兩宮慈後,下有元老大臣,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單單托夢給石越?」他這句話,其實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石越自然知道這是問他的,當下故作愕然,答道:「這個,臣也不知道。」的確,如果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王安石正要繼續追問,卻見一個人橫裡出列,亢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這是石越在妖言惑眾,妄圖擾亂新法,僥倖求進!」 滿朝武大吃一驚,心暗道:「哪來的愣頭青。」頓時一個個側目而視,這才恍然,原來是同知諫院唐坰。這小一心一意想做御史丞,奈何蔡確把持那個位置不放,心不免怨恨,這時看到王安石反對石越,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時出頭,希望討好王安石,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不過他這麼一出頭,倒讓王雱暫時鬆了一口氣。 石越立時冷笑:「唐大人,你說我妖言惑眾,有何證據?」 有掌管糾察殿禮儀的御史也立時出來,彈劾唐坰失儀。 不料唐坰昂然不懼,反而厲聲說道:「陛下,臣要當廷彈劾石越諸罪!」一面正義凜然的指著石越,喝道:「石越還不跪下聽劾!」 這下事起突然,連王安石都措手不及,馮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呂惠卿、蔡確、王雱微微冷笑,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暗道唐坰強橫。趙頊登基以來,也沒有碰上過這種事,他馭下也算溫和,一時竟也不知道如何處置。石越心倒是明白,唐坰不過借此求名罷了,他是諫官,再大不了的罪過,也不過是貶罪而去,而這麼一鬧,立時名滿天下,不論識與不識,是非曲直先放到一邊,但都得讚他一聲「不畏權貴」,想到自己竟然變成了「權貴」,心裡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語。 不料唐坰竟把這當成一種蔑視,更加怒氣上衝,當下厲聲說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眾,意圖擾亂變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瞞上,其罪當誅!其平時在朝,外示清高,內則首鼠兩端,執政有過不能面爭,故意言於陛下之前以邀寵,此猶小人之心也。又以學校之名,聚朋結黨,心懷叵測,使士聚議朝政,石越實為幕後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節結交商人,賄賂內侍,其心尤不可問!入仕三年,於國無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卻官至三品,古今無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謀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應即刻將其逐出朝廷,永不敘用,遣御史窮治其罪,發其奸謀,以絕天下僥倖之路!」 他這番話說出來,趙頊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過其實。」 唐坰聽到皇帝這句評句,不免心一冷。他本來是行事衝動之人,未及深思,做出這等事來,這時候更是乾脆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質問皇帝:「事到今日,陛下還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學生佈滿朝廷之日,就是這垂拱殿易主之時!」 他把這等話說出來,立時滿殿皆驚。這分明和石越不兩立了。石越立時拜倒,摘下帽、玉帶、魚袋,把紫色官服脫了,自請處份。馮京、曾布、蘇轍以及平時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馮京本是講究宰相風度的人,平時行事,絕不激動,這時也不由有些動容,厲聲說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對陛下與朝廷的忠心!唐坰狂妄無禮,構諂大臣,分明是想藉機求名,這種人留在蘭台,是蘭台之污,請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呂惠卿也有點愕然,不想唐坰居然把話題引到石越要謀反上面去了,呂惠卿心裡暗罵唐坰笨蛋,他和蔡確有意無意的對望一眼,兩人默不作聲。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說道:「唐坰此言太誣,石越不失為忠臣。」 趙頊本來不信唐坰之言,只不過他說得厲害,歷來君王,最忌諱的是朋黨滿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也不能不憚。這時見王安石、馮京一齊都說石越是忠臣,那一點點疑慮倒也煙消雲散。他是很知道諫官為求一個「死諫」之名,故意誇大其辭的,這本也是他們趙家的家傳秘法,用諫官愛這虛名的心理,來制衡執政大臣,保持朝內的政治平衡。若是諫官做得過火,便把諫官或罷或貶,安撫大臣。此時趙頊不免故伎重施,厲聲喝道:「唐坰,你回去聽候處分。」竟是把他當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著王安石歎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為豎所誤!他日豎必取公而代之,那時一生事業,付之東流,只怕悔之晚矣。」說完朝皇帝叩了三個響頭,緩緩退出垂拱殿,回家自聽處分去了。他這麼一鬧,後來也果真名動天下,不幾日自有旨意下來,罷官為民。他卻不甘寂寞,典賣家產,又糾集了幾個人,在汴京自創《諫聞報》,一份報紙,四處豎敵,被人譏為「反對報」,專門以反對石越和王安石、馮京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無市場。 這邊垂拱殿上,經唐坰這麼一鬧,趙頊少不得又要溫言安撫石越幾句。然後便宣佈退朝,單單留下王安石、馮京、王珪三相、樞密使吳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學士石越。呂惠卿見皇帝沒有留他,心裡滿不是滋味,但是他也樂得不去沾這件事的邊兒,他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隨班退出。石越卻裝作沒有看見,重新穿上衣冠,靜聽趙頊說什麼。 這時候垂拱殿上的七個人,便堪稱大宋最高權力心的七人了。 趙頊目光一一掃過這幾個臣臉上,說道:「諸卿,石越為人,朕所深知,皆非胡言亂語,僥倖取寵之輩,這件事情,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見皇帝一邊說,一邊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當下揖了一禮,朗聲說道:「陛下,以臣之見,天道遠,人道近,國家大事,豈可寄托在一個夢之上?若是無稽之事,足以貽笑天下。」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深表贊同,便連馮京、吳充,也不太願意在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邊。 趙頊又看了這幾個人一眼,說道:「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馮卿,卿的看法呢?」他點名問道。 馮京遲疑半晌,勉強說道:「陛下,臣也以為單憑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後世之譏,不可不慮。」他在這件事上,很難和石越取得一致。 趙頊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義正辭言的說道:「臣之意,則以為以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萬一真是祖宗托夢,則上則愧對祖宗,下則害死千萬百姓。這件事當持重而行。」他說了長篇大論,結果等於沒說,引得幾個人心裡暗罵「老狐狸」。 趙頊也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竟是什麼也沒說,心裡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問過吳充、曾布,二人都主張不能因為一個夢就決定什麼。 石越心知道馮京和吳充不站在自己這一邊,完全是因為自己這個「夢」明年一定要兌現,所以在政治上風險太大,不值得冒險,否則以他們的精明,如何不知道這個「夢」,是可以阻擾新法的。不過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想憑著一個「夢」來左右國家決策,是何等的不切實際。他平時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過勉勉強強保護他不會被治一個「妖言惑眾」之罷了。碰上這樣的情況,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應當高興呢還是應當煩惱……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兩宮太后的支持,還打算盡力爭取一下。 不料趙頊揮手止住了他,歎道:「石卿先不必說,容朕三思之。」又對王安石說道:「朕欲召回韓絳、孫固,以韓絳為同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孫固為翰林學士、知制誥,卿意如何?」 這兩個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韓絳有兵敗之辱,孫固有軍器監之案,但韓家是當朝顯族,與神宗關係密切,而孫固是趙頊藩邸舊人,如今碰上難事,趙頊便想起他們來了。趁著這個機會,把他們召入朝。 石越聽王安石點頭答應,而眾人皆不反對,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頗覺奇怪。因為韓絳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為相,大半是他的功勞,平時為相,也和王安石互為表裡,他回來馮京和吳充多半不會太舒服;但孫固卻是明確反對王安石的,他回來做知制誥,按理王安石們應當不會高興的……他心思轉了幾轉,忽的明白,原來皇帝還是在玩弄平衡之術,這垂拱殿上站立的眾人,看來對此都心知肚明。 接下來幾日,石越倒頗為清閒。翰林學士一職,本來十分清要,石越雖然主持軍器監改革之事,具體事務,卻自有蘇轍、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幹才之輩,他的日自然頗為省心,倒是呂惠卿創辦的霹靂投彈院進展迅速,石越暫時取回軍器監的主導權,便開始下令推廣被封在資料庫裡的火藥顆粒化製法,使得霹靂投彈的生產更加迅速,這種新式的火器,終於開始向前線運輸,按呂惠卿當初的規劃,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產十枚霹靂投彈,則往河北、山西前線運送三枚儲備,向王韶軍運送七枚使用。石越本來有意在河北以及西安各建一處霹靂投彈的作坊,以降低運輸成本,不料這件事被趙頊親自否決。原因倒很簡單,主要是因為熟練的工匠不夠,在京師禁軍不能大規模裝備的情況,皇帝絕對不會允許邊防軍不僅僅擁有一種先進的武器,更同時擁有這種武器的製造能力。這種對武人根深蒂固的防範思想,主宰著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腦,讓石越亦無可奈何。 這一日一大早起來,石越見韓梓兒還在熟睡,便不忍驚動,輕輕披了衣服出來,用鹽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卻見唐康穿了一身藍色勁裝,正和侍劍在那裡練習擊劍,李丁和司馬夢求兩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邊微笑指點;陳良和秦觀卻在一邊輕聲談論什麼。 眾人見他出來,正要打招呼,石越輕輕豎起手指,搖了搖,意思不要打擾兩個少年練劍。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齊過來給石越請安。 石越笑道:「你們好好的練劍,不須管我。」 唐康因為認了石越為兄,便笑道:「今日學院沒課,難得大哥也休息,就帶我們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笑道:「你們等一會。」說著便跑入內院,不多時候便出來兩個人,跟著石越後面的那個年青男,長得甚為清秀,眾人卻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卻吃驚的指著那個男,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作聲,石越笑著拍了一下唐康,說道:「小,別多嘴。」 這時候李丁和司馬夢求早已看出來,那個「男」,便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驚。司馬夢求慌忙迴避,李丁卻和石越打交道久一點,知道他脾氣,這時卻也不顧尊卑之禮,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公,此事萬萬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麼不可?」 李丁也奇了,挑起眉毛問道:「公真不知假不知?讓御史知道,彈劾一個閨門不肅,公成為天下士人的笑柄還是小事,於前途也頗有妨礙的。」 他這說道石越也呆了一呆,他聽說唐康想出去玩,心裡便有了疼惜老婆之意,知道桑梓兒也是個好熱鬧的,平時管得嚴了,出門太少,但想起看爛了的古裝戲女扮男裝的情節,便想帶著老婆順便去逛逛街,想來也無傷大雅。畢竟他石越是不怕自己老婆被別人看了去的。沒料到倒唬了李丁和司馬夢求一跳,司馬夢求不好直說,李丁卻是毫不避諱,警告他「閨門不肅」的彈辭,很可能就由此種下。 石越本是沒有想到這麼複雜的,這時雖然知道,卻是已經把韓梓兒拉了出來,看她興高采烈的樣,他們是新婚夫妻,哪有不蜜裡調油的?說要把她趕回去,未免終是掃了她的興致,心裡十分不忍。 那邊廂秦觀秦少游冷眼旁觀,早知端的。他瞧見石越神色,便猜了個**,便也湊過來,低聲笑道:「潛光兄何須緊張,這是小事。」 李丁臉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兄這般模樣,自是小事,風流倜儻,少年俊彥呢。若是公,卻是大事,輕易授人以柄,還嫌麻煩不多嗎?」 秦觀雖惱他說話無禮,卻也知李丁在石府身份只有司馬夢求勉強可比,不同尋常門客。當下強忍這口氣,只半帶譏笑的說道:「都說潛光兄足智多謀,難道不知道給夫人備上馬車嗎?這樣攜眷出遊,難不成還有哪家御史來彈劾?總好過掃人雅興。」 石越一聽,這雖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遠,卻也好過掃韓梓兒的興頭太多,他正是疼愛嬌妻的當兒,聽到這個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觀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個解人。既如此,乾脆把阿旺也帶上,讓人越發沒話說了。」 石府自韓梓兒嫁過來後,內宅外院,漸漸森嚴,僮僕奴婢,也增多不少。想想別說桑俞楚沒有慢待愛女佳婿之理,就是唐家結上石越這門遠親,心裡也是樂意萬分。何況還有韓琦也不肯低了幾代勳族的排場,石越想要不奢華,都有點身不由己。 這時既是夫人出遊,雖號稱是輕車簡裝,卻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韓梓兒的馬車,是石越前幾日親自吩咐製造的,假公濟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製了四輛四輪馬車,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輛是分贈蜀國公主、王安石夫人、馮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搖,反而沒有。這輛嶄新的馬車,朱壁綠頂,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內裡佈置更是堂皇。石越親自挽著韓梓兒的手,把她送到車上,看著幾個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車,又見唐康、侍劍、秦觀也各上了馬——李丁和司馬夢求、陳良卻是不願意去,他這才自己也上了馬,按轡緩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學士巷。 眾人本是沒有什麼目的可言,無非哪裡熱鬧哪裡去。唐康和侍劍到底年紀不大,一路興高采烈,秦觀也樂得陪他們說說話,指指點點。他為人也算風趣,讀書也不少,引經據典,逗得唐康和侍劍欽佩萬分。石越卻是緊緊跟在馬車之旁,偶爾低頭和嬌妻說幾句話,生怕她坐在車無趣。 一行人這麼邊說邊笑,緩緩而行,也不覺時間流逝。石越有句沒句的,和韓梓兒說得開心,更是連東南西北也沒有注意了,忽然就車伕「喻」的一聲,把馬車停了。石越倒吃了一驚,猛的抬頭,竟是到了一個所在。 第一卷《十字》 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下) 韓梓兒在車裡問道:「大哥,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她此時雖已與石越成婚,但一時之間也改不了這平素叫慣了的稱呼,便不似尋常女將夫君稱為「相公」或「老爺」。 石越應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才說著,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面哩!」 石越雖然在軍器監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說見識應當不少了。可偏偏卻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麼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這時候還沒有出吧?真有黃飛虎不成?」只是心裡納悶,卻不敢說出來,怕惹人笑話,說名滿天下的石郎石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只說道:「那便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大人,本朝武學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現在那裡住的,都是武學的學員。帶著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心說:「這武學建在武成王廟倒是聽說過的,多半是忘記了。」秦觀一提到武學,倒勾起石越一樁心事,不由坐在馬上開始出神。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知道在思慮什麼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小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鮮衣怒馬,共是五人五馬。不多時這五人便馳到近前,一齊滾身下馬。這時石越早已回去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越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裡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一邊打量其餘四人,那四人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個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認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卿,他早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只因考進士名次靠近,就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越平時和李丁、司馬夢求談起,還頗讚賞此人識度不凡,只不過脾氣太傲,只怕難容於世俗之。石越一早就有意抬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並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禮。 那拜倒的三人,有一人石越也是認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生段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越,依舊是稱呼「山長」,卻並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越卻不認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煥,一個叫薛奕。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為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今依舊在工部當差,和石越也曾打過交道。石越知道這薛家和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只不過門第聲名,比不上種家罷了。這兩個人,都是武學的生員,石越心雖然奇怪田烈武這五人如何會湊到一起?但心卻早已經起了結納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沒什麼名將,便是一個狄青,也是演義小說誇飾的多,所見之號稱名將之後,大多是平庸之輩。傳聞也唯有王韶有個兒在西北軍,還有點父風。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業的人,對武人之的傑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時一邊打量這幾人,一邊和他們交談,見、薛二人談吐識度,均頗不凡,特別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說起話來條理清晰,清簡不煩,更讓石越喜歡,不免便多談了幾句。 煥也是個有眼色的人,早看見旁邊那輛少見華麗的四輪馬車,紋風不動的停著,幾個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圍在馬車周圍,就猜到這是石越攜眷出遊。武成王廟本也是開封城裡一個熱鬧的所在,想來石大人是攜新婚夫人來看熱鬧的,當下笑道:「石大人的風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來,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難得到此,武成王廟就在左近,石大人雖是官,可晚生讀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說武不可偏廢的。平日見慣了孔聖人,今日何妨見見姜太公?也可讓武學的同窗們一睹石大人的風采。」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武成王竟然是姜牙。他本來就有意去見識見識,又見煥說話得體,更不好拂他面,笑著點了點頭,說道:「諸位可願一齊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讀書少,這時候早已不敢多說;吳鎮卿卻是愛理不理,不樂答理人的,也不說話。只餘下段、、薛三人抱拳謙道:「只怕擾了大人的雅興。」 石越笑著告了罪,一邊回去上了馬,隔著窗簾和韓梓兒說了。韓梓兒只要陪在石越身邊,便是再髒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當成*人間樂土,自然不會有什麼不樂意的,何況眼見丈夫與眾人談笑風生,便知道丈夫只怕還另有意圖,自是滿口答應。於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廟而去。 石越在馬上一邊和煥、薛奕交談,一邊打量眾人的行當。田烈武自恩蔭了官職,石越便送了一匹馬給他,因此跨下的馬倒是極好的一匹,不過鞍就未免差了一點,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謹嚴,小戶人家,奢侈不起使然。雖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實誠,又不乏精細,且上進好學,長得也是高大修長,武藝又好,倒似一塊天然璞玉,這個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之物。段介依舊是一身素袍,腰佩彎刀,較之幾年之前,臉上更見風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馬,也似乎消減不少。石越知道這是他雖然滿腹才華,卻命運坎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此銷神。他以前脾氣衝動,路見不平,就欲撥刀相向,現在穩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過要讓段介成為自己緩急可用之人,卻是難了一點——這個人對桑充國的忠誠要高於對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可能更忠於自己的主見也說不定。至於眼角向天的吳鎮卿,穿著灰色的袍,五花馬上掛著一張雕弓,一把弩機,愛理不理的,連向自己這邊看都不看一眼;不過此人雖然馴服不易,但是只要馭之以術,倒不怕不為己用,畢竟他這樣的脾氣,只恐當世除了自己也無人容得下他,更惶論重用了!、薛二人,則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透著活力,刀、劍、弓、弩,全是新的,似乎煥也是大戶人家的弟。二人談吐之間,雖然不亢不卑,卻處處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難籠絡,不過是要看他們究竟有多少真材實學罷了! 不多時,便到了武成王廟。、薛二人說聲「怠慢」,便先進去通知迴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攔住,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平日裡我去白水潭,並沒有多少排場。似白水潭學院,那是供著孔聖人的地方,我倒覺得憑你多大官威,到了學院,就得敬孔聖人幾分,安心做個平常的學模樣。因此便是昌王那樣的鳳龍孫去了,也並不講階級之分的。這武學雖然不供著孔,卻供著武聖,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薛奕和煥相視一笑,薛奕便笑道:「說起來,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個學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聽課的。只因現在博物系的學生都出京遊歷了,沈存大人又辦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軍器監幫辦公務,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說晚生,似兄、武學裡的學生,十個裡倒有五個去過的,餘下沒有去聽課的,也去玩過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認識段兄這樣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規矩,晚生們倒也知道一點。只是這是大人第一次來武學,又者,夫人來遊玩,讓眾人迴避一下,也算是我們知禮。」 石越不便拂他們之意,當下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也不必多事聲張,讓眾人迴避一下便可。有勞二位。」 薛奕和煥答應著進去,通知眾人迴避了。石越這才讓阿旺扶著桑梓兒下來,只讓唐康、侍劍跟了,進去武成王廟參謁。只見正廟供的是姜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劍,一手捧著一本書,倒也栩栩如生。韓梓兒讀雜書甚多,拜謁完畢,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來大將成千上萬,為何偏選著呂太公做武聖?」 石越心道:「這我怎麼知道呀?我們那時的武聖,可是關羽,哪裡輪到了姜牙。」嘴上卻笑道:「慚愧,正要向妹請教。」 唐康在後看見,忍不住捂著嘴偷笑,說道:「大哥博古通今,豈有不知之理?明擺著要哄嫂開心,大哥與表姐,倒真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字了。」他和石越熟了之後,知道石越平素脾氣比自己老還好,因此頗敢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韓梓兒被他說得秀臉微暈,頓了一頓,才輕輕笑罵道:「沒上沒下的小,回去罰你抄《周禮》一百遍!」 唐康朝侍劍伸伸舌頭,立時又變得端莊無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憐兮兮的模樣,討饒道:「嫂,小弟再也不敢了。」 這一次,連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韓梓兒笑道:「認錯了還不行,你說說為什麼把呂太公奉為武聖?說得對了,這才饒你,不然,加倍罰你。」 唐康笑道:「這卻容易了——孫云: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凡為將者,以智為先。呂公輔佐王、武王平定天下,創周天下八百年之基業,入則相,出則將,又有《韜》十篇傳世,以智而論,後世無出其右者,單是這一點,便足以為武聖。而且他五德皆備,不負王之托,輔武王成大業,堪稱為『信』;以有道伐無道,救民於水火,堪稱為『仁』;親率軍,冒敵矢石,自可當『勇』;至於『嚴』字,《尚書》有《牧誓》篇,雖出於武王之口,然當時軍令,皆出於呂太公,亦不能瞞了他的功勞。五德俱備,稱為武聖,自是天經地義。」 石越夫婦見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自是歡喜。石越讚道:「康兒的書倒沒有白讀。」韓梓兒見夫君誇讚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歡喜。 唐康少年心性,見石越夫婦誇他,便忍不住賣弄道:「當年王問治道於太公,太公回說『王者之國,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國,使士人富裕。僅存之國,使大夫富裕。無道之國,國庫富裕,這就是所謂的上溢而下漏』,我觀太公的見識,倒和大哥平日說的一般無二。若似本朝人物,變法之前,不過是僅存之國,充其量不過是霸者之國;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無道之國了。太公到了齊國後,精簡禮儀,重視工商,以利字言仁義,似乎也與大哥平日說的不謀而合,這個武聖人,他自是當得的。」 石越夫婦萬料不得他說出這番話來。韓梓兒女孩家倒還罷了,石越卻真是吃了一驚。左右看時,幸好沒有外人。便沉了臉問道:「這番話你哪裡聽來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隱瞞,只說道:「前半段話,平日在學院,多聽到一些同窗這麼言語。後半段話,是我自己這麼想的。」 石越臉色稍霽,心裡讚歎:「難為他有這般見識。」嘴上卻鄭重說道:「以後這些話,你不可以亂說。別人說得,你是我兄弟,卻說不得。否則傳到御史耳,必有是非。就算是別人說,你也要走得遠遠的。這些道理,你以後自然能理會。」 唐康點了點頭,答應道:「我理會得。平時並不敢亂說的。」 韓梓兒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應得這般恭謹,不像是大哥的義弟,倒像是親兄弟一樣了。」她這番話自是說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樣,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會兒陪祠的武將,無非是韓信以下,諸朝名將,石越和桑梓兒一邊瞻仰,一邊和唐康、侍劍略講講這些人的事跡。石越是學歷史的,韓梓兒讀書又博,倒也說得津津有味,不覺時光流逝。好一陣,韓梓兒才笑著對石越說道:「大哥,你別讓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車上等著,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們慢慢談正事要緊。若是要談得久了,打發侍劍出來說一聲,家丁自會送我們回去——那馬車不愧多了兩個輪,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穩多了。」 石越知道這是妻體貼自己,見她這般溫柔懂事,心不覺一甜,便笑著輕輕握了嬌妻小手一下,答應著把她送了出來。扶她上了車,這才帶了唐康、侍劍,折回武成王廟。那煥、薛奕遠遠見到石夫人出去,這才一齊迎了出來。石越見到吳鎮卿老大不耐煩的樣,心裡知道怎麼回事,倒不在意。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段介的面,他還早就走了。段介和吳鎮卿,不打不相識,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這間種種,連段介本人,也覺得奇哉怪也。 這時、薛二人把石越請了進去,早有武學的教授出來迎接,陪著石越參觀武學。當時武學的規模並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學生都是世家弟,似田烈武這樣的出身,都沒有資格入學。教的課程除了兵法陣圖弓馬之外,還有五經。石越一邊聽教授介紹,心暗道:「這武學,多有可以改革之處。」不過轉念想到現在自己身上的麻煩,心知一時之間也是有心無力。自己出守外郡,是遲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說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地雞毛,明年更有大災將至,千萬百姓將要流離失所,還不知道如何救助,哪還有心思有機會來改革武學? 不過正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在石越看來,這武學之,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勝數,但在田烈武看來,這裡卻是羨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進來。因此一邊看一邊羨慕得幾乎流口水,惹得秦觀在旁邊偷笑。 、薛二人卻只顧看石越的反應,見他臉上並無嘉許之意,心裡不由有點失望。兩人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煥趨前幾步,搶先說道:「大人不妨到這邊來看看。」一邊說一邊把石越引到一個房裡。 這時石越眼前頓裡一亮,讓眼前的東西給嚇了一跳。他幾乎要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擺在五米長的桌上的沙盤!上面山脈、河流、城堡,一應俱全! 石越吃驚了望了、薛二人一眼,見二人臉上帶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這二人的手筆。果然,就聽煥介紹道:「這是薛兄的傑作。乃是西北邊防地形圖,如此製成,一目瞭然,於用兵行軍,頗有助益。」 石越對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讚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這樣做地圖的?」他一個現代人,在電視裡見慣了沙盤,若能想到,倒不以為異。只是古代,石越卻似乎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實際上沈括的確有過這樣天才般的設計。 薛奕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大人在講博物學裡,曾經用木屑、麵糊、熔蠟做成地形圖,講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啟發,便用此創意,做了這個西北邊防地形圖。平時演兵之時,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這地圖,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勞,若無白水潭的同窗,還有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無此力做成。」 石越這才知道端倪,他點了點頭,讚道:「薛世兄不必過謙。似這個想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斷難想到。我有意向官家舉薦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後無論大內、樞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這樣的地圖,以方便執政者決策。」 薛奕笑了笑,卻婉言謝絕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場掙功名。多謝大人厚愛,晚生愧不敢受。」 煥在旁邊解釋道:「薛兄已經打算參加下個月的武舉,他素日也是心氣高的,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哪裡會見怪?心裡對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幾分,當下連連讚道:「薛家弟,果然名不虛傳,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業。」又轉頭問旁邊的人:「諸位也有意參加武舉嗎?」 有幾個人便答應了。煥笑道:「非止這幾人,便是吳兄、段兄、田兄,還有晚生,都有此意。不過不知道下月武舉取錄人數有多少。」 石越見他提到段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尋這二人,卻見段介倒是傾心在聽自己說話,見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沙盤」,正在那裡感歎不已,心馳神移,對煥的話便沒多加留意。 石越雖然心裡知道皇帝決定本次武舉錄取人數不能超過三十名,甚至連直舍人院、集賢校理劉(分て)、館閣校勘黃屢考墨,龍圖閣直學士張燾、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還有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這時此話自然不能亂說,便只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藉著「前人」的牙慧慷慨說道:「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隴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本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為之君,良材美質,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凜然答應。連吳鎮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當日秦觀和自己說過的話,這才知道國家果然有意用兵進取。王韶今日之事,不過是大戰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眾人說了幾句閒話,無非是些勉勵之詞,眼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而去。那些武學生員,若論年紀,倒沒有比石越小的,不過地位懸殊,倒是石越老氣橫秋的說話,那些人也只能自稱「晚生」。不過眾人皆不以為意,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聲望,在一般士人眼,自然當得起「前輩」二字。 一行人在外面又轉了一天,回到府,石越直把韓梓兒送到內院,才出來和李丁、司馬夢求、陳良打招呼,卻見秦觀早在眉飛色舞和三人講敘今日所聞,他的意思是覺得今天出去,結識了幾個出色之人,便趁著這機會羞慚一下李丁,以報白日言語不遜之辱。 不料李丁見石越出來,不冷不熱半譏半諷的說道:「雖是如此,只怕秦公卻不知道,得之東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望著司馬夢求。果然司馬夢求老老實實的說道:「今日大人出門,有幾個故交來訪不遇,說是去了桑府。」一邊說,一邊陳良早翻出拜貼,石越拿在手裡翻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柴貴友、柴貴誼、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滿,回京敘職。他一面翻看,發現居然還有蔡京的名帖。 石越心裡暗罵一聲:「這個奸臣怎麼和他們三人跑到一塊了。」一邊細問。 司馬夢求笑道:「是桑充國、唐棣、蔡卞陪著來的,那個蔡京聽說在王相公那邊吃了冷飯,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著大人提攜吧。因見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冷笑道:「長安路上,來來往往,孰不為名,孰不為利?我看這蔡京談吐之間,倒是又有幹材又有章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沒本事,徽宗那樣的才皇帝能看他?」不過這番話卻是不能說出來,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說吧。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大人,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於事?大人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說話間已有責難之色。 石越見李丁無可無不可,倒是陳良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並不能為國家百姓做點什麼,於他們也並沒有好處。反倒我石越真變成結黨營私的小人。君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 李丁知道石越其實是意志堅定之輩。當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本來這一科的白水潭學員,還有范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本不困難,石越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只有狀元公佘按例是大理評事。因此可知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他倒並不擔心。這時見石越一邊說,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說道:「公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門外,口裡說道:「那事不急在一天兩天。」一邊上了馬,揚長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本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識的幾個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志同道合。只是現在桑充國雖說成了自己的大舅,又看在韓梓兒的面上,表面上往來雖又如從前般頻密,但內心卻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遠。與唐棣倒還好,只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於勾心鬥角之事,很多話也不好多說,只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他反而心裡踏實。因此若論石越的內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年就對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靈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論情誼又是舊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師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薦,應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說,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為,縱性妄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說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著,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這邊方才躍身下馬,那邊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就要著人進去通報。 石越忙笑著止住,逕直走了進去。只見裡面燈火通明,老遠便聽見歡聲笑語之聲,燭影窗邊,便可見幾人觥籌交錯的身影。石越大步進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說話,裡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說石明豈是朱門早達笑彈冠之輩?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知是李敦敏。說話間,眾人已都起席離桌相迎。 石越見滿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皙,非常英俊,心裡便知道這便是蔡京了!當下與眾人一一見禮,重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上石越這樣的人物,哪還有不憚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別三年,這時石越卻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不絕,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裡還是擔心石越在他們面前擺長官的架——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士,天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小縣主薄、縣尉,心種種顧慮,只是不便說出。此時見石越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裡也甚是舒暢,只覺當年識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禁打趣道:「明新婚,便攜眷出遊,倒是風雅得緊。」又向桑充國笑道:「令妹所托得人呀!」 桑充國心雖與石越有些隔阻,但論及人品才幹,卻是對石越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妹妹許了給他,心也是替妹慶幸過所托不差的,當下含笑不語。柴貴誼也笑道:「才佳人,自然非傖夫俗婦可比!明快說,今天到過哪裡,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實笑道:「佳作那是一點也無,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廟。」說著便把在武學的見聞說了一遍,惹得眾人感歎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的說道:「想不到京師還有此等人物。不過這件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生紅火,別說江浙,便是契丹隴西,聽說都有得賣。若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了這個乖?」 他這話本是無心調侃之語,不料竟碰上桑充國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時,誰也不願顯露出來,桑充國勉強幹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卻裝作沒覺察,只和柴貴誼說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慣能察言觀色,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有意幫石越岔開話題,於是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聽說了當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機便來貶損幾句,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 誰知桑充國卻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實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笑道:「長卿說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國耳聽來,卻覺得話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覺自己做如此想卻是多心了,當下看著酒杯,卻是沒有說話。 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笑道:「那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心暗暗後悔。這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跡,那倒還顯得兩人之間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願意如此的,當下便順著這個話題說道:「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盪,因為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但官場有什麼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但此事確實關係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說,只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還把那彈詞說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罵,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覺得唐坰這樣想污人以大罪,顯是要置人於死地,未免過份!李敦敏因歎道:「明和白水潭學院,眼下已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別人也是要把你們往一塊想的!」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聽了這句話,卻是百感交集,他並不覺得自己沒做錯了什麼,但細一深想,卻又實在覺得對石越有些歉疚,世間之事,對與不對,終究是難說得很!尤其念及與石明知交一場,此刻雖然表面無事,但實際已經生分,想到此處,著實心難過,他心有事,手邊有酒,自然是酒到杯乾,心頗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見桑充國這樣,他心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國所想之事,心況味也是頗為複雜,他也是覺得桑充國並沒有沒錯,實在是自己小氣,不能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但念及當時之事,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公義私情,究竟以何為重?他平時自然可以凜然而語,但事臨過自己身上,終究不能真正的若無其事,完全釋懷,只是這番話,卻是再難與桑充國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來此處,桑家與桑充國對自己的種種相助信任,也不禁心難過。 席間與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以及京師的佚聞趣事,雖然邊說邊笑,表面上看來甚是開心,卻也是酒到杯乾,存心一醉。 這三年以來,尤其是入仕之後,石越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唯恐不當,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但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有事,卻與滿桌人盡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濛濛小雨。侍劍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說,便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李丁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還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閒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笑道:「公還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著能像公這般呢?公眼下醉成這樣,幸好沒叫夫人看見——夫人半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哪裡敢說?」他沒事之際,倒和石越隨便慣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爾,心情大好,又對嬌妻極是寵愛,此時抬出韓梓兒,話還有隱隱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雖然不以為意,卻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經不成體統了!」他雖是責備侍劍,卻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歸,卻累得妻擔心,他單身生活過得久了,來此宋代後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體會到家有人牽掛懸心的溫馨之處,雖是在說責備的話,心卻甚是溫暖喜悅,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丞,另外有呂惠卿也來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才好。」 馮京聽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便先出頭說道:「呂大人所說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和石越關係實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於在皇帝面前就挑撥這些話來。見馮京出頭,便冷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瞭如指掌。只怕比韓侍還知道得多些。」 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悖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個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的,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正色說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 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卻反倒聽說要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這番話在眾臣心造成的影響,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第一卷《十字》 15汴京·杭州1 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只是兩方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 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難了一點。殿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贊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 他心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面前贊成自己了。 孫固卻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朝堂之上討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歷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上前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太祖、太宗皇帝於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只是心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孫固本人並無什麼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的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的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夢報災;其所言不,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他日他說祖宗托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這話從呂惠卿口說出來,連皇帝都悚然動容。殿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麼人?伊尹表面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直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面,「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重失大臣之體。」 石越聽到這兩個人交相攻擊之辭,臉色也不由變得非常難看起來。呂惠卿所指之事,雖無任何證據,卻是誅心之罪,句句驚心動魄。他一瞬間就想起太平天國楊秀清降神之事,那後果,便是東王府最後在政治鬥爭被殺得乾乾淨淨!宋代雖然號稱不殺士大夫,但若論及謀反大逆之事,卻同樣是毫不手軟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辯,不免以手指心,聲色俱厲的說道:「呂惠卿,欲用讒言殺人嗎?石某對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下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裡鏡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之類。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蔡確做到御史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見皇帝發話,他便乖覺的閉口不言,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心裡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蔡某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撓,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倖妖言之門。」 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已經他不得不自辯了,當下淒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只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托,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呂惠卿心不由暗罵:「以退為進,轉移話題,真是虛偽小人!」但是眼見皇帝、王安石都為之動容額首,心裡已知道要徹底擊垮石越,不說皇帝那一關,依然難以撼動;便是王安石,可能也並不想置石越於死地。心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臉皮撕破,那就是勢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總有一天,他會轉過手來對付自己。 他正欲措辭把話題轉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無事,內為之備。丞相與眾卿之意如何?」 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麼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麼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著眉頭,方纔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盡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裡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 二人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麼……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裡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裡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麼再判斷自己怎麼做了。 只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裡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贊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韓絳,正在考慮是立即附議,還是等王安石表態之後再說話。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說道:「陛下,如果不徵收免役寬剩錢,國庫要少一大筆收入,西北軍費日費千萬,若不從內庫借點錢,入不敷出,只怕難免。」他是公開叫苦,完了還不忘揶揄一下呂惠卿:「呂大人同知司農寺,居然一力贊成,看來司農寺以後不必向內庫借錢了。」 呂惠卿心裡暗罵曾布,卻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裡卻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面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瑣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本來就做得相當的拮据,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弔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的曾布一方面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面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這件事情客觀上,對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裡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也比較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幾乎是很鮮明瞭,這也是不能不考慮的。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這件事影響太大。要麼相信石越,暗準備救災,要麼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立即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麼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丞奈何只怕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只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丞心裡會不會有愧!」 石越又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他知道無論多少人反對或支持,關鍵還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王相公,國家之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豈能不顧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財奴?」言辭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只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都紅了。 馮京這時候眼見事情剛有挽回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裡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辭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据,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了,本朝禍亂,只怕就要從今日開始!」孫固冷冷的反駁。 這句箴言背面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心的臣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樣。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迴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 學士府。 早上的濛濛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陰雲密集。已經有御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是沒有人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只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麼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人們把這種事情,當成了家常便飯,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絕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馮相說過,修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為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兄為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宋代縣分八等,仁和縣和安化縣都是三等縣,一等縣和二等縣分佈在京師周圍,在外地來說,實際上就是最好的縣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戶戶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縣來說,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貴友更加是陞遷。 「仁和是個大縣,自不必說,修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在地方上歷練經年,下次回來,就可以試館閣了。」 李敦敏點點頭,說道:「我倒願意在地方做地方官,為百姓幹點實事。縣官雖然是小官,卻是親民官,對國家朝廷,實是很重要的。」 「這話說得對,修有這番識度,已出於眾人之上。」石越微笑著點頭讚許,一邊又對柴貴友說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馮相門生。應當還好相處。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錢莊在那邊的情況,如果有空,寫封信給我。」 柴貴友微笑點頭答應。 「景兄去的安化縣,是剛剛置縣的地方,收服蠻夷,聚集人民,開墾土地,都是要務。章惇現在經略荊湖,此人面善心狠,景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遠,而不肯安心為政。」 「絕不敢誤了國事。弟心所想,與修兄是一樣的。」柴貴誼欠身回道。 石越一邊和三人叮囑,一邊不時用眼神向外瞟,彷彿在等什麼。司馬夢求和陳良雖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時會往門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若沒事人一般,細細的品著貢茶。李敦敏最是細心,立時知道石越雖然看似平靜,但心裡依然懸著擔心。他本來想替蔡京問問前途,這時也不好開口了。 御書房。 「韓卿,卿說應當如何處置?」趙頊背著手,踱來踱去。外面的細雨,真是不太合時宜,頗擾人心緒。 韓絳垂手侍立一側,見皇帝發問,連忙說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裡知道,陛下對臣如此仁厚因重,做臣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韓絳下首的一個人不易覺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遙領嘉州防禦使的李憲,當朝真能帶兵的太監,雖然談不上什麼名將之材,但比起聽到西夏兵一到,就進退失措的韓絳來,實不知強了多少倍。因此他心裡不是很看得起韓絳這個世家弟。這時聽到他口出諛詞,雖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馬屁討皇帝喜歡起家,但是絲毫不會妨礙他嘲笑韓絳。不過這種場合,輪不到他說話。 心裡明明知道韓絳說的是奉承話,但是趙頊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笑容。「朕想讓石越在京師附近,擇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時時咨議。卿意如何?」 韓絳遲疑了一下,小心說道:「陛下聖明,不過這樣只恐不能讓孫固輩心服。臣以為孫固必然不肯奉詔草制。」 趙頊聽他說得委婉,不由問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點想法,要麼陛下對石越降職、罰俸,留在京師,委一個部寺之責,也算是懲處了。要麼就遠放外郡,一來鍛煉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將來若進書,也能讓人心服;二來也是告訴群臣,已經懲處了石越;三來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還是處變不驚。比起置於京師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決斷。」 趙頊想了想,笑道:「卿說得有理。不過石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學士出外,須得稍存體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為,不若權罷翰林學士……」 「也好。蘇卿,你來草制吧。」趙頊對站在一邊的知制誥蘇頌笑道。 韓絳心裡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孫固來,單叫蘇頌,這意思簡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內侍不待吩咐,立即擺好房四寶,趙頊想了想,說道:「寫兩道制,第一道,授石越寶閣直學士。」 蘇頌應聲提筆,寫道: 「翰林學士禮部郎石越可寶閣直學士制 敕:祖宗之設閣院,則奉先崇敬,以訓承資後嗣;則優選賢良,以備佐翊政綱。翰林學士、朝請大夫、禮部郎、騎都尉、新化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食實封八十戶、賜紫金魚袋石某,頃以經藝入侍,量儲顧問之職,建議表疏,多有助裨;應和章,諳合義理,內外相聞領,無不讚盈。朕嘉才猷,庸勞閣院,故特授寶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學士、禮部郎,勳封賜如故。」 然後輕輕吹乾墨跡,雙手呈奉皇帝御覽。 趙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他知道蘇頌在白水潭學院兼課,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裡,找不到石越半句壞話。 韓絳卻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陛下,怎麼反倒給石越加授寶閣直學士,他是翰林學士,正三品,寶閣直學士是從三品。這個任命……」 趙頊看了韓絳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又對蘇頌說道:「第二篇制,除石越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罷翰林學士。」 蘇頌答應一聲,鋪開黃綾,提筆立就。韓絳略帶驚訝的湊過去,輕聲讀道: 「《除寶閣直學士禮部郎石越充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並罷翰林學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倉司之煩,勞於監佐。夫一路錢糧之政,最繫緊要。而之慎選不能率爾。又昔古之都國,今之州縣也。臨民親近,朝夕不絕;法令聞轉,上下憑詳。蓋治乎始於此,亂乎視於此,謂之固重,朕最攸緊。而之選任,未不慎重。學問疏達,干力遒舉,皆之度慮。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學之素師法。庶務推明則稱於實;章論議必造於理,斡旋內外,蔚然得體。《書》曰『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疇若三任,我圖兼才,則以問諮試習之效,故去薦付使委之煩。朕賴於賢臣,牧巡一方,納宣忠力,授之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依前仍寶閣直學士禮部郎。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韓絳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內,連降兩道制,似升似降,看來皇上為了處置公,也是煞費苦心。」李丁笑道。 司馬夢求這時也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至少聖眷未衰,不過謝表就一定要寫得感恩戴德才好。」 陳良卻還有點不明白,問道:「為何先加寶閣直學士,後置翰林學士?」 「皇上是想對大人略加薄懲,直接罷翰林學士惹人誤會,引起百官彈劾大人,因為又特意加授大人寶閣直學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司馬夢求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陳良算是又上了一課。 「不過這封謝表,用辭一定要恭順,萬不可有半分怨望。不僅對皇上不能有,對別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一面說一面看著司馬夢求,似笑非笑的說道:「司馬兄,這就由你來動筆吧。」 「這個我理會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詞寫詩,否則句一定小心。日後不在朝廷,奸人構隙的機會就更多了。呂惠卿在朝堂上說的話,孫固在朝堂上說的話,皇上恩寵正濃之時,自然不以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進讒言,禁不住日銷月損,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這等事不能不事先預防。」 說到這裡,陳良也嚴肅起來:「不錯,歷史上多少倍受寵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漸漸疏遠了。大人在朝,政敵不少,呂惠卿、蔡確輩更是深受重視。有這二人朝夕進言,實在可怕。」 石越點點頭,思忖一會,笑著望了望李丁。 李丁會意的一笑,輕輕說道:「呂惠卿、蔡確嗎?」 「老爺,夫人想見你。」一個叫牽兒的丫頭輕輕過來傳話。 司馬夢求和李丁、陳良相視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寫謝表以及離京之前善後處置之事。 石越想到馬上要離京,的確也應當告訴梓兒一聲,立即隨著牽兒走進後院,卻見韓梓兒和阿旺正坐在亭裡邊,說著話兒。 石越接過一把傘,踏著青石路悄悄走了過去,笑道:「妹,找我有什麼事嗎?」 韓梓兒把他迎進亭,接過傘來順手遞給阿旺,一邊笑道:「只是聽說外面有聖使到來,有點擔心。」 「沒什麼事情,不過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加授寶閣直學士,進朝奉大夫,準備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擔心,輕描淡寫專撿好事說。 「大哥要去杭州嗎?聽說蘇瞻大人也在杭州。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麼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計過不幾天就要出發,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個別。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辭,還有同僚的餞行,還要去一次白水潭學院……」說到這裡,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麼了?」 「妹,我要先去見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來再說。」石越輕輕握了一下桑梓兒的小手,也不顧外面正在下雨,急沖沖走了出去,叫了馬車,直奔白水潭學院。 桑充國萬料不到石越會冒著大雨來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動聲色把旁人都支開,顯見是要和自己密談。 「長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視著更顯清瘦的桑充國,輕輕說道。 「……」桑充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應當道賀還是應當如何,更不知道石越來找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西湖學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沒有名師,進展緩慢……」 「你的意思,想從格物院調一些先生過去?」桑充國立時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錯。」 「為什麼,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學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學生們正式畢業,再請幾個人過去,那倒不成問題。」桑充國畢竟不能理解。 「你還記得叩闕之事嗎?」石越盯著桑充國問道。 「當然記得。」 「我有我的擔心。白水潭學院,現在雖然根基漸漸牢固,但是我離開京師後,不知道京師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怕有個萬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請到杭州去,不僅僅是想增加西湖學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風險。」 「分散風險?」聽到石越這些可托肺腑的話,桑充國心裡不由一熱,嘴上卻說得非常平淡。 「不錯,把雞蛋放在兩個籃裡,雖然打了一個,可另一個籃裡還有,若是放在一個籃裡,打碎了就全沒有了。」 桑充國低著頭躊躇良久,才說道:「按照山規,須由教授聯席會議決定。同時去的人員,要由他們自願。」 石越點了點頭,半晌,又說道:「長卿你的意見是贊成還是反對?」 桑充國迎上石越的目光,抿著嘴唇說道:「我會投贊成票。」 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很平靜的通過了幫助西湖學院建立格物院的決議,這一點並不奇怪,因為兩所學院實際上血脈相連,聯席會議的許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學院,有自己以前的愛徒高足。這件事情在《汴京新聞》上佔據了一小塊版面,報道說:「衛樸先生、袁景等三十名師生自願前往……前山長寶閣直學士禮部郎石公官諱越缺席會議云云。」 「此地無銀三百兩!」謝景溫冷笑道,放下手的報紙,望著王雱,臉上肌肉不住的顫動。 王雱卻似乎心情不錯,笑道:「這是石明學乖了,聲明這件事情和他無關,免得被蔡確說他結黨,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實在不明白石越為什麼這般糊塗,若不是皇恩浩蕩,他早掉腦袋了。」一邊肆無忌憚的嘲笑石越,目光卻無法掩飾住羨慕的神情,看到王韶這副樣,王雱就有點不屑,不過他不願意因此影響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呂惠卿和蔡確,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離開京師,讒毀之言,堆積成山,石明的前途,嘿嘿……」 謝景溫似乎沒有聽到二人的話,沉思了一會,低聲說道:「桑充國與石越交惡,已經傳了好久,這次《汴京新聞》替他掩飾,難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嗎?也未必沒有可能。」 王韶忍不住笑道:「元澤兄何必如此過慮?區區一桑充國,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況桑充國已是石越的大舅,二人和好是遲早之事。若是呂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時候不如順便把桑充國一起做掉,不知省卻多少麻煩,免得他那份報紙天天在那裡說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裡實在覺得王韶思維簡單,忍不住出言譏笑:「幹掉桑充國有什麼用?還能幹掉有富弼那個老頭背後支持的《西京評論》?連唐坰這種人都開始辦報紙了,桑充國這種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來。否則偷雞不成蝕把米。」 「奇怪,石越把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麼?」謝景溫似乎很愛思考。 王雱搖了搖頭,笑道:「管他幹什麼,石越尚且自身難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且看看呂惠卿和蔡確如何演戲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師礙手礙腳,我們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了。方田均稅法的推行,會更加順利。」 「軍器監改革現在由蘇轍在主持,那個傢伙一向不是太聽話。元澤兄可否向丞相說說,讓小弟去工部謀個差使?順利也好看看蘇轍做得怎麼樣。」王韶涎著臉說道。 謝景溫心冷笑,他知道軍器監改革,實際上是個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關係牽涉其,經手的物件、銀錢,隨便撈一點,也不會是個小數目。蘇轍持身尚正,那還好說,若這個王韶進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不過這等事情,他卻不會說出來,千里求官只為財,幹嘛阻別人的財路呢? 第一卷《十字》 15汴京·杭州2 王雱卻並不知道這些情弊,正待滿口答應,突然想起一起事,連忙改口說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夠同時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實非常人。軍器監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進去了。」 王韶不由有點失望,略帶酸味的說道:「蔡卞那個黃毛小嗎?」蔡卞十四歲進士,這時年不過十七,居然同時得到石越的舉薦和王安石的認可,在當時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王安石對蔡卞如同對呂惠卿一樣,當成自己的弟看待。而石越不知為何,也對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來多少人的嫉妒。 謝景溫有點同情地看了王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進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是同榜,透過這層關係,讓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難事。聽說他兄長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門上行走。」 「那又有什麼用?只須石越敢薦他們試館閣,蔡確和呂惠卿,就一定會找出毛病來。」 王雱不屑的說道,「那個蔡京,一看就兩面三刀,不是什麼好東西。」 「元澤兄,你看要不要在《新義報》上,輕描淡寫寫上幾筆?石越年紀輕輕,做到寶閣直學士,已經是異數,怎麼還敢援引黨羽。」王韶酸溜溜的說道。 聽到「寶閣直學士」,帶著「天章閣待制兼侍講、《三經新義》編撰、《新義報》主編……」這麼一長串官銜的王雱,心裡就不是蠻舒服,不過石越總算去掉「翰林學士」了,否則他一聽到這個官銜,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裡一般。似乎是為了消去這種不快,王雱故作瀟灑的揮了揮手,說道:「不用去理會了,現在就讓呂惠卿和蔡確鬧吧。」 謝景溫捋著幾縷鬍鬚,自以為得意的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闕之後,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頗想看看呂惠卿和蔡確與石越相別之景。這時候,我們何苦去惹這個麻煩?」 夏季並非是一個辭別的好季節。 雨停之後,已經連續幾日烈日高照,因為集英殿,放著幾塊大冰,因此較之外面,自是涼爽得多,甫一出來,石越幾乎有了從空調房出到街道外的錯覺,一時間幾乎忘記自己身處西元十一世紀末的國。 細細回味剛才的召見,年輕的皇帝眼似乎流露出一絲不捨之意,帝王的權威與尊嚴,縱然讓他把這絲真情壓抑住,卻也免不了在言辭之流露出關愛之情。石越並不太擔心自己的命運,因為呂惠卿眸不經意流露出的**,與他平時溫爾雅、機智善辯的形象相差太遠,自己現在未必會是呂惠卿的主要對手吧?石越有點諷刺的想道。不過這時候他也沒有精神思考太多問題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嬌弱的妻能不能在這種酷熱遠行,也許把她留在開封更明智,只是韓梓兒有時候實在比他想像得要固執…… 一邊用手絹的擦著汗,一邊胡思亂想的石越,這時候深深體會到統治階層的好處——他只盼著快到離開禁,回到馬車上,喝一口酸梅湯。不過事情總是不能遂人願,天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在離東華門的第二道橫門前碰上那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王安石沒事上東華門這邊來做什麼? 心裡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禮,強打精神說道:「石越拜見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碰上石越,不過一轉念就知道這是來陛辭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石越:頭上並沒有如一般的官員一樣,戴著烏紗帕頭,也沒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樣插了一根玉簪,把頭髮束起來,雖得格外的英氣——這種裝束習慣,倒和自己兒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歡戴頭巾帕頭,但他卻喜歡把頭披散,而石越總是把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膚色已沒有三年前那麼白淨,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光芒內斂,並無那種懾人的氣勢;嘴唇輕抿,並沒有留鬍鬚,這個愛好也挺像自己的兒,到底是年青人!身上穿著一襲紫色絲袍,腰束玉帶,右腰側掛著金魚袋,石越的衣服並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樣,以寬鬆簡約為尚,反倒略裁剪得緊身,更顯英氣勃勃。 王安石平時既不太注意自己的儀容,也不太關心別人的穿著,這時候才猛然發現,石越渾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來並沒什麼特別的不同,可略一仔細端詳,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裡一動,似乎覺察到什麼,卻一瞬即逝,這時候卻也不便多想,口裡很客氣地應承著心在罵他的石越:「明不必多禮。」 「方纔下官去政事堂告辭,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韓相他們告辭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虛偽的笑容,極具欺騙性。 王安石點點頭,問道:「這是陛辭出來吧?」 「是。正欲往東門外,有同僚在那裡設席餞行。」石越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很和氣的問道:「明這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錯了什麼藥,他心念一動,說道:「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歲災旱為念,又有一些國事,向陛下進了三策,希望能於國家有所裨用。」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石越如此固執,但他今日心情卻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明倒真是固執,你我同殿為臣三年,很可惜從來沒有過深談。這次明出守外鎮,再會不知何期!」 「下官豈敢和丞相談學問?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讀過,非下官所能及。」石越這話半真半假。 「哈哈……若明不配和我談學問,這天下似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談學問了。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讀過的。可惜三年之間,竟白白錯過,可歎,可歎。」 石越越聽越覺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這是當我永別給我送行呢還是拗相公吃錯藥了?」嘴裡卻不過諾諾而已。 王安石表情頗為奇特,似乎是猶豫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略帶嚴肅地說道:「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明是否可以坦誠相告?」 石越心裡暗暗稱奇,「丞相但有所問,敢不盡言。」 「嗯,我很想知道明為什麼堅信明年必有旱災?按理說,夢之事,真假難料,而明如此堅持,必有原因。」 石越頓時吃了一驚,心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過他在此時相問,未免又透著政治的幼稚,石越別說不能說,便是能說,亦不會對自己的政敵坦誠相告。「這事誰又能肯定,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風險如此之大,豈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輕率開口的?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好勉強。不瞞明,這事若放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就要懷疑他是故意阻礙新法。」 「丞相明鑒,下官決無此心。」 「這我自然知道,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流俗之人,畢竟不同。三年前讀君之著敘,我就明瞭,否則三年之前,便不能容明側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語之,帶著幾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絕不似作偽,他不禁說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與丞相無二,都是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馬學士、范純仁之輩,何嘗不是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聲,「彼輩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學問迂腐。司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卻不知變通;范純仁不及乃父多矣,他們又如何可以與明並論?若是他們如明般,雖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卻能拾闕補遺,於新法多有補益,某家何至不能相容?明今日雖然出外,他日卻必定會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時候,明才知道此輩徒有虛名。他們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明。」 石越心裡雖然不能盡然同意,卻也只有默默不語。 「明少年得意,錦衣玉食,民間利弊困苦,難以盡知。這次出外,一定要四處走動,不必以官場逢迎為意,把時間花費在交遊之。皇上以漕司、倉司、知州三職付明,就是希望明可以不必把時間用在逢迎往送之,可以四處巡視。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膽施行,積累經驗之後,他日方可行之於天下,以展胸抱負。我今日為國家理財,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時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過一俗吏罷了。」王安石語氣謹謹,倒似長輩在叮囑一個大有希望的晚輩一般。 石越這時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開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鞏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對自己卻一直沒有太大的惡意,心裡又有點慚愧又有點感動。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終究是個幼稚而且風險極大的想法,又不禁有點遺憾。 「多謝丞相教誨。」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後生可畏,我又豈能於明有什麼教誨。少年俊傑之,惟明、桑充國及犬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實在不能不感動,他終於忍不住說道:「明年災害之事,朝議已定,絕不可為。孫固固執難辯、呂惠卿、蔡確於下官多有成見,朝議紛紛,下官幾乎為天下之罪人。此時再說,已是徒勞。不過下官向皇上已獻數策,他日萬一不幸而言,盼丞相能以天下蒼生之念,體惜無辜元元,助皇帝通過救災諸法,則下官受恩實多。」 王安石正色道:「這是什麼話,若真有災荒,我豈敢不顧百姓之生死?明盡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與皇上言及,但恐到時候朝議反對者太多,皇上不能採用。丞相若能嘉納,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是什麼事情?」 「下官陛辭,向皇上上三策,其一為救災;其一則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後必有大勝,王韶統軍嚴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氣,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將。有他在西邊,諸夷心服,不敢妄動。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勝,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進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這是防備邊臣之意。下官以為此時王韶一旦回京,邊事必有反覆,在蕩平瑪爾戩之前,徹底平定熙河之前,萬萬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歎道:「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範邊臣,幾乎草木皆兵,當下也默然半晌,方繼續說道:「第三事,是下官聽說交趾不穩,現在朝廷正在四處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邊境知州以為交趾小國可欺,為求邊功,必定有人進言求對交趾用兵。今日國家之患,在西北與東北,交趾小國,勝之不足以償所失,敗則顏面無存。何況國家財政本來緊張,同時與兩國開戰,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進言,交趾現在可撫不可攻。待李家歸服,幽燕光復,再徐圖之不遲。」 王安石點點頭,然歎道:「之前以犬與明相提並論,今日方知,犬不及明多矣。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致於再興邊事。」 石越見王安石點頭答應,心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應了,基本上就定了,這時連忙拜謝。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謝之處?難道就你石明一心為國的嗎?」 石越這時幾樁心事勉強放下,倒似乎天氣都沒有這麼熱了,笑著拱手告辭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讓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點頭,也拱手說道:「我就不去相送了,明多加珍重。」 給石越餞行的酒會,就在東城汴河之外的一個山坡上舉行。石越將從汴河坐船而東一段行路,再轉行陸路。石越本來想低調出京,所以才讓白水潭的師生先一日出發,但是盛情難卻,此時也只好讓司馬夢求等人護著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只帶著侍劍前去赴會。而李丁按著事先的商議,留在京師「照顧」石越的義弟唐康。 當石越趕到之時,不僅韓絳、吳充、馮京、王珪、曾布、蘇轍等人都來了,王雱、呂惠卿、孫覺也赫然在列,比較顯眼的,只有御史丞蔡確沒有來。 所謂的餞行,無非是賦詩壯行,叮囑道別之意。韓絳因為和石越平時交往不多,這時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而且多少有點不愉快之意。官場之人,就算心裡恨得要死,臉也是嘻笑如故,何況他一向深知趙頊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無量,哪裡願意和石越結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親來送行。更是請來幾個歌女,唱著石越的曲詞,以為助興。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的歎道:「明此去,可惜汴京城,再無知音。」 石越不懷好意的笑道:「元澤何出此言,似呂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聽說元澤兄有橫戈蕩平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兒女狀?」 王雱乾笑幾聲,「明責備得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杯,那就先飲此輩,為君餞行。」說著一飲而盡。 這時呂惠卿也微笑著走了近來,對石越說道:「我無德無能,哪能敢充元澤的知音。天下也惟有明能配。不如以明的才華,聲聞宇內,倒真說得上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說到後來,雖然臉上還勉強帶笑,聲音卻已哽咽。 他這麼一說,看得侍劍暗暗納悶:「都說呂惠卿欲置我家公於死地,怎麼竟這麼捨不得我家公,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裡暗罵,卻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麼像什麼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餘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里,待這些師生船隻走遠後,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說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回校後,紛紛都說呂惠卿真是愛惜人材之人,不愧了「賢人」之稱。 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虛偽,卻也半分發作不得,否則倒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因此儘管知道對面這個傢伙心裡恨不能置自己於死地,卻也不得不笑著應酬,「多謝吉甫關心。」 「明這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為皇上愛惜身體。路途不可太趕,以免過於勞累,便是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緩緩行之。三個月到任,時間儘是來得及的。」呂惠卿強忍著眼淚,拉著石越的手叮囑道。他這麼一做作,便是連韓絳,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內情者,更是以為石呂二人,關係不同尋常。 石越見眾人都點頭稱是,也只好隨聲答道:「不勞吉甫與諸位大人牽掛,在下理會得。」 呂惠卿又說道:「這幾天天氣酷熱,坐在船,更是悶氣。我知明必無遠行的經驗,因此著人準備了一些避暑與旅途必備之物,已讓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著之處。」 饒是石越在官場之混了三年,也沒有碰上過呂惠卿這樣的人物,他幾乎是苦笑著道謝:「多謝吉甫如此關心。」 呂惠卿點點頭,長歎了一口氣,「雖然說明此去,是為天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滿,皇上必有大用。但是畢竟自此之後,有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明的清音,以後又有誰能在朝堂之上,為介甫丞相補闕拾遺呀。為朋友則是諍友,為天則是諍臣,哎,明一去,再也聽不到新奇的議論了。於私心,我的確是希望車輪四角,多留一留明,然而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為了公心,卻是希望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說的是,我輩見識不及此處呀。」除了少數官位較高者,許多職階較低的官員,都不禁要點頭附合,私聲竊語,以示贊成。 王雱和謝景溫見此情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對視一眼,謝景溫輕輕用手在王雱手心寫下「可懼」二字,王雱臉色已是微變。去了一個石越,新法的路上,說不定這個呂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只聽呂惠卿帶著幾慷慨地說道:「君將遠遊,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禮相送。為君引歌一曲,以為壯行!」說罷擊掌幾聲,便有家人送上一把古錚。 呂惠卿輕引錚弦,便聞亢亢之聲,「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他的聲音清朗而略顯低沉,一首唐詩之的惋惜與讚賞之意,讓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連石越都不禁要為他叫好,若不是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也許石越自己都要懷疑呂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敵,而的的確確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呂惠卿一曲奏罷,劃弦而斷,長歎道:「此曲不復彈矣。」這酷暑嚴熱之,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石越同眾人再次道別珍重,帶著侍劍翻身上馬,又回顧眾人一眼,抱拳道:「眾位大人,後會有期!下官就此告辭了。」 說罷也不回頭,驅馬往碼頭而去。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歷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做為一個君主來說,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並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39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甫一即位,就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小,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於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 蕭佑丹有幾分無奈的看著騎在名為「飛電」的駿馬之上,興高采烈的射殺一隻隻野獸的皇帝。自從出使宋國歸來之後,他心裡一直就有深深的憂慮。身為皇后蕭觀音的遠親,他心裡非常明白太耶律浚現在的處境。太今年16歲,再過兩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權,到那時候,耶律乙辛的權勢,真不知會是什麼樣的處境了。現在國內大小事情,幾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說了算,有時候連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也就是後族蕭家幾百年來的勢力,但是皇帝對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聽不進任何話語。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歲的少年。耶律浚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像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后的異數,她詩辭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后。太耶律浚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的寄托,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說了,只有等待耶律浚快點成*人。從宋國回來後,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浚,都會想起宋國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雲十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只有自己和太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裡想的,恐怕是怎麼樣登上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浚讀過石越的所有著作,雖然只有十歲,但是遼國宮廷的鬥爭遠比宋國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國一回來,耶律浚立即和他談論宋國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對石越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聽到石越對燕雲、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浚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那個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說,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之位不被動搖。 「浚兒,射那只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蕭佑丹和耶律浚這才發現一隻獐慌不著路,竄到了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憑著感覺一箭正獐大腦。幾個武士見太射,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獵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陛下,太勇力驚人,一箭竟然將獐腦射穿!」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驚,畢竟耶律浚只有十歲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兒!」耶律洪基跳下馬來,拍了拍耶律浚的肩膀,以示讚賞。 「兒這是遵父皇的教誨,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夠上馬打仗的男!」 「說得不錯!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帶壞了,所以才把你帶出來,若是你去學著作詩畫畫,日後和那些南人一樣,必然壞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著說道。 蕭佑丹聽到這父的對白,卻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太尚還得寵,憂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討皇帝歡心,自古以來,皇后若不受寵,太能安其位的,雖然不能說沒有,卻總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際,遠遠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聲喊道:「報……」 蕭佑丹不由吃了一驚,他知道此人叫蕭和克,本是原西北路招討使耶律薩沙部將,能夠重披重甲躍駝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為護衛,寵信有加。此人雖然也是後族之人,不過血脈較之蕭佑丹,更加疏遠,因此對太,談不上什麼忠心可言。 這時只聽蕭和克說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濟遣使來報,說南人王韶軍前月攻克河州後,降羌突然叛變,王韶不得不回師平叛,現在不知所蹤,細作有言其全軍覆沒者。」 「好!」耶律洪基聽到這個「喜訊」,不由喜動顏色。「讓那些羌人給南人一些苦頭吃吃,他們必能安份許多。」 耶律浚和蕭佑丹對望一眼,兩人心裡都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這般如意,又是沒有證實的消息。不過這時節,卻也不敢掃耶律洪基的興趣。 蕭和克也不置可否,只繼續報告:「敢問陛下要不要接見使者?」 「不必了,賞了他讓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揮揮手,就準備繼續上馬打獵。 蕭和克卻似沒看見一樣,「又,陳國公、參知政事張孝傑遣使來報。」 耶律洪基笑道:「又有什麼事?」 耶律浚和蕭佑丹心裡卻不由緊張起來,張孝傑是興宗年間的狀元,遼國漢人最得耶律洪基寵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麼事來報告呢? 「有兩件事,一是烏庫德捋勒統軍上報,說部人殺節度使叛亂!」 「這是什麼大事!讓魏王分兵進討!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來報,之前南京連續數月不雨,蝗蟲四起,近日得報,說歸義、淶水兩縣蝗蟲已飛入宋境。」蕭和克報告事情,永遠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若換上別的臣,必然大讚一番耶律洪基的聖德,張孝傑言事的札上,便有十分之的話在幹這件事情。 耶律洪基聽到這個消息,卻也不住哈哈大笑,「妙極,妙極!」 遼之所謂「南京」,就是北平。若說那裡的蝗蟲曾經讓耶律洪基困擾過,那只怕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但是蝗蟲能飛入宋境,讓宋人也苦惱苦惱,耶律洪基卻是免不了要龍顏大悅的。 耶律洪基執著馬鞭,只管仰天長笑不已。 耶律浚和蕭佑丹不禁莫名其妙,心裡已在腹誹:「至於這麼高興嗎?」 看到二人不解之色,耶律洪基忍不住笑道:「太可知此事妙在何處?」 「讓禍水南流,自是妙事。」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蟲南飛,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災,到時候災民聚集,朕再集師二十萬於邊境,遣一使者至開封,讓宋人割地賠錢,宋人內憂外患,必然不敢不從。我國不廢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錢糧,正好補上今歲蝗災的損失。真是天助大遼!」耶律洪基越說越是得意。 耶律浚和蕭佑丹已是憂形於色,卻不敢直言,只能順著耶律洪基的意思讚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七月份,遼國蝗蟲入境的事情,卻並沒有及時反饋到朝廷。 蝗蟲過境的事情,開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那些地方沒有耕地,鄰近幾個縣的縣令與主管,不可能知道朝廷曾經發生過一場如此重大的討論。別說他們,就算是知州一級的官員,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七月份的宋廷,皇帝在憂心著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軍——當然,也許現在實際上有消息了,只不過傳到京師來,必有延時。而自石越走後,近一個月的時間內,京師滴雨不降,也已是鐵一般的事實——這樣下去,石越預言極可能成真,而這一季的收成,算是沒有了。 趙頊對此充滿了擔心,王安石和幾個宰相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爺就似乎已經在驗證石越的話。但是每個人心裡,都存著一分僥倖,也許明天會下雨,現在的情況,雖然對生產會有影響,但並不致命——沒有人願意去想,等知道「致命」的時候,是不是有點遲了? 李丁心裡苦笑不已,月份的時候,時不時下著小雨,在雨討論旱災,的確缺少說服力,沒想到一個月過去,天象就表露得這麼明顯!如果改成這個時候說旱災,很多人心裡只怕就會相信了。不過說什麼都遲了,石越此時,已經快到杭州了。 自從石越離開汴京之後,新黨們一時間變得非常活躍,又是呂惠卿提請在各路增設錢監,多鑄銅錢,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區域,把河北路分在兩路之類,又是詳論方田均稅法……整個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著。 他留在京師本來是負有重要的使命,但現在看來,他自己都有點懷疑自己這個使命有無必要。 現在京師的氣氛,的確有點怪異。就算是連一向充滿活力的白水潭學院,這時候也因為接近畢業考試與期末考試,加上悼念大學者周敦頤逝世,這時候也變得非常的安靜,秦觀有一次甚至嘲笑說:「現在白水潭學院唯一的聲音,就是建造鐘樓的聲音。」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李丁一邊跨進一間酒樓,酒樓外有一面旗,繡著「唐記迎賓樓」五個大字。 店小二看到李丁進來,輕車熟路的把他引進一間雅座,顯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點什麼?」 「還是老樣。」李丁瞇著眼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爺已經來了。」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說道。 李丁點點頭。 店小二不再說話,悄悄退出。李丁拿起一份《汴京新聞》,慢慢看起來。 和李丁隔了一個雅座的包廂之內,有兩個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在交談。 「公公,聽說朝廷最近在諸路增設錢監,家兄想謀個差使,想請公公請條明路。」一個諂笑著說道。 「哎喲,魯二,你這不是害洒家嗎?現在當紅的,李尉、李向安、張若水他們,或者還能偶爾向外面的大人說個情,我若是說話,官家非斬了我不可。」一個聲音尖聲說道,顯然是個太監,他口的李尉,便是李憲。 「瞧您說的,小人哪敢亂了國法呀。不過都說現在朝廷之,有王衙內、呂學士、曾計相、蔡丞四人說話最有用,公公這麼疼小的,若能告訴小人和哪個說話最好使,便感恩不盡了。」 「嘿嘿,你都打聽清楚了,來問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誰說呢?」 「別人我們也巴結不上,王衙內那裡,小人可以找人托謝大人說說,呂學士的兩個兄弟,隔上幾轉找個故交同年說說,也是能的。」這人說話倒是老實。 「這不結了,這兩家答應了,哪有事不成的,你問我做甚呢?」 「公公見笑了。嘿嘿……」 「左右是個錢監,這兩家也不是輕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問問公公一個准信……」 第一卷《十字》 15汴京·杭州3 「依我說,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個錢監。哪用得著驚動他們兩位。」 「公公明鑒。」那人賠著笑說道。 「嘿嘿,洒家也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盤,想傍上一棵大樹了,以後永久就順著往上爬。是不是這個主意?」 「嘿嘿……有什麼事能瞞過公公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這個主意。」 「怎麼說呢?」 「俗語所說,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現在風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誰翻船。」 「還盼明示。」 「和你說說也無妨,當初我進宮,還是托你家老爺。否則這話我不敢亂說,傳出去就是殺頭的罪。」 「公公儘管放心,我豈是亂說話的人?」 「依洒家說,王衙內也好,呂學士也好,你家老兄現在只好賭命。這二虎相鬥,必有一傷,至於誰勝誰負,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這……」那人顯然有點不相信,「一個是丞相公,自不消說,呂學士和王相公,不也是號稱孔顏孔顏的嗎?」 「嘿嘿,孔顏孔顏……你可知道伯魚和路聯手害顏的故事?」 「啊?!這個……我讀書少……」 「嘿嘿……這個典嘛……」 兩人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李丁把手最後一份報紙放下,這是新辦的《諫聞報》。「已經走了嗎?」 「全走了,先生。」回話的是店小二。 「賞那兩個伶人,把他們送到南方去,不可讓人知道他們倆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麼關係。」李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小的理會得。」 呂府。 「哥,你可知道伯魚是誰?」呂升卿回到家裡時,呂惠卿正在和陳元鳳閒聊,他和陳元鳳隨手打個招呼,就迫不及待的向呂惠卿問道。 呂惠卿皺了一眉頭,又好氣又好笑,自己的這個弟弟真正的不學無術,還不怕丟臉,哼了一聲,也不去理他。倒是陳元鳳笑道:「伯魚是孔的兒,思的父親。」 「啊?」呂升卿一下愣住了,「那麼伯魚和路聯手害顏的典故,又出自哪裡?」 這一下陳元鳳和呂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魚和路聯手害顏?這個學生倒沒有聽說過。慚愧。」 呂惠卿卻是素知自己這個弟弟,便問道:「你是在哪裡聽來的村言野語?」 「我剛剛在酒樓裡聽隔壁的人講話聽到的。」 呂惠卿和陳元鳳相顧一笑,不由來了興趣,笑道:「他們都說了什麼?」 呂升卿瞥了陳元鳳一眼,便不肯說,呂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說了。」呂升卿也不隱瞞,把他在酒樓聽到的對白,一五一十全部學了一遍。 話未說完,陳元鳳和呂惠卿臉色已然變了。呂惠卿對王安石執弟禮,好事者說王安石是孔,呂惠卿是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伯魚自然就是王雱,路就是曾布,那個太監說的什麼,簡直呼之欲出了。 「他們真的這麼急不可耐了嗎?」呂惠卿苦笑著對陳元鳳說道,「新法大業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陳元鳳傾身說道:「老師,這位伯魚兄一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呂升卿似懂非懂,一肚的莫名其妙,他不想露出自己過份無知,失了體面,便裝做自顧自去擺弄一隻瓷器。 「只怕是他人設計離間,也未可知。」呂惠卿皺了眉毛,依然保持冷靜。 陳元鳳冷笑道:「老師只管仁義待人,哪知他人陰險呢。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抽出一封信來,遞給呂惠卿。 呂惠卿接過來,略略掃上一眼,臉色越發難看。 「這是晉江知縣給學生的一封信,他說最近有人在那邊打聽老師的家產田地之類頊事,有認得的說這個人平素也在『伯魚』門下行走過。」陳元鳳緩緩說道,「學生這次來,本就是想給老師提個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別人用這鬼魃手段。」呂惠卿冷笑道,「只不過現在朝老朽之輩守舊迂腐,能助相公者沒有幾個人,凡事總得以公事為重。」 陳元鳳卻是知道呂惠卿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麼行得正,宋代官員都有限田,呂家田地數千畝,早已遠遠超過,而且其還有許多田地是強買來的,呂升卿、呂和卿受賄之後,便寄往老家廣置田地家產,呂惠卿特意關照下,一族人都從受益。做過晉江判官的陳元鳳,自然是知道這些陳年故事要被翻出來,對呂惠卿的影響巨大。因笑道:「雖說如此,但是貴族人多事煩,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夠周詳,被人別有用心的放大,也不可不防的。」 「石越前腳剛走,他們就後門操刀。豎真不足與謀!」呂惠卿長歎了一口氣。 陳元鳳又說道:「福建路提點刑獄檢法趙元瓊前日離京,與『伯魚』通宵達旦歡聚,外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 呂惠卿擺了擺手,面有難色,沉吟良久,才輕聲歎道:「投鼠忌器。」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時節還能管什麼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難道是有種的嗎?」陳元鳳輕咬碎牙,獰笑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夫雖賢,難道『伯魚』便清如水嗎?」 呂惠卿心裡明鏡似的,他知道陳元鳳自然是盼著自己早登相位,他做為自己的心腹,自然水漲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國、唐棣等人蓋過的惡氣。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呂惠卿夢寐以求的,但是此時…… 「履善,做事不可衝動,一定要耐得住性。」呂惠卿抬起頭來,躍入眼簾的是一幅自己的手書:「小不忍不則亂大謀」! ———————— 從汴河坐船,直抵揚州,雖然一路上淮南東路的官員士們早已得訊,想要沿途邀請,會一會名滿天下的石明,但是低調而行的石越,自離開汴京後,就沒有擺官船的架,一路靜悄悄地順流而下,倒是非常順利的到了揚州。然後石越便不肯繼續坐船,改行陸路,想要過一番微察私訪的癮。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了武俠小說的巨毒——在汴京、揚州這樣的大城市倒還不覺得,客棧酒樓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棧,那是純粹靠了碰運氣。石越終於知道原來古代的廟宇,竟然還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著官道的驛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廟宇裡。 「大哥,為何過了太湖之後,你似乎一日心事重過一日?」韓梓兒終於忍不住相問,石越緊鎖的眉頭也不止一天了,連司馬夢求和陳良,也心事重重的樣,一點兒也不似在揚州之前談笑風生的情景。 石越驅馬近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妹不用擔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憂天。」司馬夢求適時潑了一盤涼水。 「瞻大人應當不至於瞞報災情,我讀過之前的奏章公,都說兩浙路旱災已經得到控制,本路無一個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誰寬心。 「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裡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柔說得不錯,何況瞻大人只管杭州,這裡還不到杭州境內。只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裡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干沽,那麼災情就算得到控制,情況也絕沒有那麼好就是了。」 「不錯,大人,你看那邊,若在彼處蓄水,自可以灌溉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無餘力,而官府卻殆於組織之故。」陳良一邊說一邊歎氣,若非在馬上,幾乎要跺腳了。 「大哥,天既將這一方托負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下轄縣:錢塘、仁和、餘杭、臨安、富陽、於潛、新城、鹽官、昌化,戶口達到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這一日行來,杭州城北門已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大人,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也好,只不過不要驚憂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裡距杭州城不過數里,卻不過簡單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麼一行浩浩蕩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算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這麼一大群人停在店前,而且連那些僕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福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面的侍劍做了個揖,說道:「公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不由一怔,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公,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公,我是書僮,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佔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不由直皺眉毛。 店家知道自己弄錯了,不由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裡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笑道:「賢主人貴姓?」 店主愣愣地看著石越,不知道他說什麼。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公叫我阿二就是。」 「嗯,阿二,你不必為難,只須找一兩張乾淨點的桌,給我們公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裡,倚著馬休息一會就是,我們坐一會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歷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官吏,十之**,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這個蘇阿二來往行人見多了,否則便是侍劍的話也要聽不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公,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飯菜甚好。叫你來只是想問你幾件事,你儘管直說,只要不撤謊,完了便賞你。」 「公請問,小的絕不敢欺瞞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暗淡著臉,答道:「哪裡有什麼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大人從淮南買回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著剩下的那種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麼過日。」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麼……」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在那裡插嘴。 「怎麼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麼,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歎了口氣。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件仁兄,你那是什麼報紙?」 「我這個,是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裡,說蘇大人即將調任岳州知州……」這人洋洋得意的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大人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只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瞎……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嗎?」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麼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身邊的紅人,怎麼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麼,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邊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行了個禮,說道:「這三位公一看就是讀書公,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三人相顧莞爾,這些人只顧高聲爭辯,那些家人隨從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團。 陳良忍住笑,說道:「你說的便是真的,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搶道:「這位公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麼?怕的就是官家怎麼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公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不敢責問的!」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裡面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遍。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著問道:「幾位公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只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面馬聲嘶鳴,又有人叫道:「還不迴避,彭大人駕到,閒雜人等讓開。」 石越望了陳良一眼,陳良略一思索,低聲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低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回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彭淵材,可是剃眉之彭淵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彭淵材以布衣遊歷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人,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樣。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彭兄便在太清宮四週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裡,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志,談兵曉樂,章都不過餘事罷了,只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說:「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國事不對,於是不在他的本傳說記載這件事情,而在房傳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范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也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裡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也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生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說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年男,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樑,怎麼回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樑。 石樑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說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迴避,險些沖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迴避遲了,便挨了鞭,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麼橫衝直撞的?!」 司馬夢求聽到衝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夫人沒事吧?」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嗯。」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麼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樑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李丁管治,御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裡雖然恨恨,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只冷冷對石樑說道:「石樑,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樑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什麼錯。不過事情既然過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仗,你好大的膽!家有家規,要麼你自己認罰,要麼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樑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樑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只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名諱。」 「大膽,我們家大人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寫有官職的牌,果然是「通判杭判……」。 「原來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簡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彭大人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公不會見怪,只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只怕多有不妥。」司馬夢求彬彬有禮的說道。 「衝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和他說這樣的話來,腦裡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公——彭簡幾乎嚇得從馬上跌了下來。 翻身滾下馬來,彭簡盯著司馬夢求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象石越這樣的知州,只怕不在其。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裡間小憩,不知道這位大人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依然客客氣氣問回來。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適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大人,凡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著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的遞給司馬夢求。 「好說。」司馬夢求接過名刺,走進店,不多時候便折了出來,把名刺還給彭簡,笑道:「我家大人說,今日在此相會,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會不遲。」 彭簡訥訥收起名刺,抱拳說道:「還盼先生代為轉致,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大人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話要轉告彭大人。」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為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眾悻悻離去。 這時候這個小酒店裡,已是靜得能聽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傳說的左輔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足以成為許多人一生的談資。蘇阿二慌得手足無措,倒是有個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學士來你這店吃酒,這是你幾世修來福緣,還不快求一幅墨寶?」 有客商也說道:「我這裡便有房四寶——」 石越這時候想溜,實在是來不及了,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實在讓人無法拒絕,但是自己這「墨寶」若真的留下來,不免又要成為杭州士林取笑的對象,思前想後,知道逃不過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強提起筆來,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個印記:「仁者愛民」。 而石學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隨之傳開了。 —————— 杭州所轄州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齊聚「思廳」,一個個交頭接耳,等待傳聞已久的新任知州石明到來。 這個石變自到杭州後,即刻頒下命令,天之內,不見任何官吏,第十日在「思廳」召見所有官員。這天之,除了蘇軾為他接風和替蘇軾送行兩次宴會能見到他的身影外,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各官員所送「薄禮」,他卻一併「笑納」了。想到這個,彭簡心裡就安心不少,畢竟得罪石越這樣的人物,絕非他願意的,為了挽回雙方的「良好關係」,彭大人一咬牙,贈出價值五千兩白銀的禮物,特別是一大堆給石夫人「壓驚」的東西,更是費盡心思。不過記得那個司馬夢求收禮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點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個官員大抵差不多,誰也不知道這個負天下盛名的石學士是個什麼樣的脾性,巴結好了,以後自然雞犬升天,若是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後仕途也會加倍的艱難吧?俗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大人要向哪裡燒了。 巳時鐘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英氣勃勃地走進大廳。眾人連忙參拜,石越卻是笑著自彭簡以下,一一見禮,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暄半晌,眾人這才一一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面前,抱拳笑道:「張大人,別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 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御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心裡自是十分舒服,也抱拳說道:「石大人,別來無恙。」 石越點點頭,走到廳首位置上,朗聲說道:「在下奉聖命,牧守杭州,日後還盼能與諸位同僚同心協力,治理好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負皇上重托,下不負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備薄酒,邀諸位大人前來,一來是大家見個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來卻是有一件大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著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朝司馬夢求使得眼色,司馬夢求輕輕擊掌,便有僕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石越鬧什麼玄虛,不料石越卻不答言,說聲「請」。便坐下,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裡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麼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眾人看時,卻只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嚥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大人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於寒磣嗎?」 「不敢……」 「既是不敢,為何不吃?誰知盤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嘿嘿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壯著膽說道:「回大人,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嚥。」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寒冬之冰,「皇上是五之尊,重之內,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於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天生仁愛,此我朝百姓之福。」眾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五之尊,尚能為元元罷膳。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嚥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麼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眼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只好咬咬牙,拚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裡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只是他不知道,石越的祖宗十八代,此時未必便出生了。 眾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裡罵娘,苦著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眾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位大人,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富陽知縣習慣性的隨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麼只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麼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眾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裡已是暗罵富陽知縣:「劉非林,多嘴的豬。」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石大人,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麼劉大人來的時候,你桌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就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大人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裡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眾人言不由衷的應和著。 「既然眾位大人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為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邸報,卻都說已經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麼一回事。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於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著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下雨,應當不至於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裡想什麼說什麼。 「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時為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第一卷《十字》 15汴京·杭州4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有些人卻是自以為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卻是得過且過,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並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眾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別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只需大人一紙公,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 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著眾人,卻見座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心裡不由對這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為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才得到宋徽宗的愛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裡雖然不願意因為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歷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裡,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岳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大人,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 「本官就給你這一紙公,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麼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裡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大人過目!」 劉非林和眾官員哪裡知道,這十日之內,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軾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統計下,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因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州常平倉的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別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而石越又實際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又以為這裡素是產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為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薄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別是冊詳列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裡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只怕眾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的蠢動。 思廳內,此時靜得只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並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賑』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僱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驛道,恢復生產。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未免是過於觸目驚心了。因此召眾位大人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不緊不慢的朗聲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室財政上也一樣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別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確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賬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乾笑幾聲,目光逼視著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並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詔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大人在時,浚清西湖,重修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大人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並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復生產。天下承平已久,清如水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稀罕的物事——貪污**畢竟是無論民主或**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復燃,這種個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確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怕;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不料這時劉非林倒說得磊落,石越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大人和眾位大人的。」 眾人心裡暗罵:「只怕未必,要不然怎麼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麼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裡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剛剛出完,卻又聽石越朗聲說道:「不過某家也希望眾位大人信得過本官才好。在下給眾大人十天的時候,各位把本縣錢糧,受災情況,恢復生產狀況一一如實報來,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隱瞞,有什麼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擔了。不過若是有人有所隱瞞,他日被本官知道,那麼禍福有命,還請自求多福。」 —————————————— 「這次多虧了二叔幫忙。」石越笑著親自給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邊溫言說道。 唐甘南連忙站起來,忙不迭的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著知州府內石越的客廳,很寬敞的大廳,陳設得很雅致,完全是蘇軾之前的佈置,沒有改動分毫。十天前當石越差陳良問他要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便把最好的賬房給派了出去,做為一個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對唐家的意義。 「這次請二叔來,一來敘敘舊,二來是事想請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著望了司馬夢求和陳良一眼。 司馬夢求笑著點點頭,對唐甘南說道:「大人本來想用州縣儲錢去外路買糧,再以糧食為工錢,招募百姓興水利,修驛道,恢復生產。去兩准福建路買早熟稻種的隊伍已經出發了,但是買純粹買糧食的事情,卻不免有種種顧慮。一來財力不足,算上運糧路上消耗,回來後也不過杯水車薪;二來以兩浙路產糧之區,大人一上任就出境買糧,只怕會有種種議論,也不可不防。唐二爺在杭州已久,熟知種種情弊……」 唐甘南聽他說完,捻著鬍鬚笑道:「其實不必出境買糧。兩浙路並不是沒有糧食,各地士紳大族,藏糧之多,只怕大宋無出其右者。不過是他們不肯出賣,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價罷了。」 「二叔可有良策?」 「明,這個我也沒有辦法。士紳豪族的勢力根脈連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們既然不肯賤賣,誰又有辦法讓他們賣?除非出他們想要的高價,可那樣一來,和往外地買糧,花費上也就相差無幾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國家還有『和買』之律,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個上天入地之法。」所謂「和買」,就是政府以強制性的價格購買百姓的物品。 「萬萬不可,大人。」司馬夢求和陳良幾乎是同時出聲勸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這裡,怕他們何來?還是杭州兩浙,有什麼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大人,天下士紳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傷同類。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強買士紳的糧食,必然讓天下人側目。萬一激起大變,悔之無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紳的支持,也斷不可招致他們的反感。那樣做是因小失大。」 「純父說得不錯,大人是為了百姓,百姓還不領情呢。山野草民,所知是非,便是當地德高望重士紳所講之是非。和買之令,出自朝廷則可,出自大人則萬萬不可。」 連唐甘南也說道:「司馬先生和陳先生所言不錯,此事還當慎重。實在不行,明還可以往各地錢莊借點錢,明年大熟,就可以還錢了。再加上錢莊借給百姓的,這件事並不值得大動干戈。」 石越聞言不禁莞爾,果然無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斷不能賴唐家的錢,這時放心借錢給官府生息,還能賣個人情給自己。 他正待說話,抬眼卻瞅見一個門房拿著帖站在外面,便招手說道:「進來吧。」 那門房連忙應了,快步走進客廳,遞過帖,說道:「錢塘尉蔡京求見,說有要事秉報。」 石越皺了皺眉毛,說道:「請他進來吧。」 身著宋朝低級官員服飾——綠色官袍的蔡京走進客廳,給石越見過禮後,又和司馬夢求等人一一見禮完畢,這才側著身坐在下首賓客之位。 石越打量著蔡京的儀態,見他身高修長,鬚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綠袍並不太新,卻是洗得極乾淨,往那裡一坐,倒真是個美男。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個著名的奸臣,心裡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好感。因見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長此來,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確有一點想法,想向大人討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聞天下,必然能謀善斷,下官也好從有所長進。」 石越明知道這等話不過是乖巧的諛辭,卻也頗覺順耳,因笑道:「元長不必謙虛,請說無妨。」 蔡京又抱拳行禮,方說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思廳,大人擺親民宴後,下官大膽揣測,料得如今州縣府庫銀錢,必然所餘無幾。大人心存愛民之念,上欲報效皇上,下欲體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萬事,以下官之淺見,必是要從恢復生產開始。惟百姓安居樂業,溫飽無虞,方可興禮義教化。」 石越見他侃侃而談,所談盡心事,不禁點頭讚許。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繼續朗聲說道:「而要恢復生產,如今卻先有兩難,一是錢糧不足,二是境內無糧。下官見識不及大人萬分之一,自然知道這種解決之法,大人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過下官回去後,仔細思索,卻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來向大人請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時已略之蔡京實非無能之輩,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來陳說,必是有良策,否則是自暴其醜,他必然不肯為的。所謂向自己請教云云,卻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為此事而苦惱,不料立即有人來獻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說道:「元長有何良策,但請說來。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為,杭州境內,並非無糧;而是士紳有糧不肯出賣產,而要坐沽高價。如若是要買糧,若出境買糧,一來財力不支,二來恐有無知之輩議論,無知者只說大人治理地方無方,尚不足論,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說杭州本是產糧之區,而大人往外路買糧,廣蓄糧草,是有非常之心,雖然聖上聖明,卻也不可不防。」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悚然動容,石越幾人,卻也沒有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那麼依蔡大人之見,是不能出境買糧了?」陳良忍不住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能,是不能買得太多,而且事先須向皇上奏明。」 陳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濟得什麼事?」 「下官有一策,不僅府庫缺錢糧之事可以高枕無憂,連出境買糧一事,也可省了。」 「哦?願聞其詳。」石越對蔡京的觀感不禁又有改觀,自己和司馬夢求、陳良研究了幾天沒有結果,連唐甘南這樣的老狐狸也束手無措,他竟然可以輕易解決? 蔡京站起身來,走到唐甘南面前,笑著問道:「請問唐員外,兩浙路的商家認為利潤最大的行業,是什麼?」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會,說道:「這卻不少。出海貿易、織棉布、絲綢、瓷器、香料是比較大的吧。」他卻至少漏說了一樣,正在建設的鐘錶行,無疑也是利潤很大的行業。 「哦?沒有了嗎?」 「恕我孤陋少聞了。」 「茶、鹽,這兩樣在唐員外眼裡,竟然不算是利潤最大的行業嗎?」蔡京不禁有點奇怪。 唐甘南笑道:「怎麼可能?不過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他說到這裡,不由一頓,已經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麼了。便是石越、司馬夢求、陳良心也差不多明白了。 「不錯,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而行商購買茶、鹽一向受到嚴格的控制,若是大人下令,三個月之內,出售今後三年茶、鹽之全部配額,若想購買者,只能用糧食平價來抵換,單是昌化縣紫溪鹽場一處,所得糧食,便已相當可觀。如此外地行商,自然會乖乖押著糧食入杭換得茶引、鹽引,而杭州之士紳,商人,哪裡又肯讓這個機會被外地人獨佔?」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來分一杯羹。」就算他這種豪富巨商,對於茶鹽的利潤也會垂涎。 「不僅可以如此,大人甚至可以下令,允許百姓用糧食購買三年煮鹽權,只需限制鹽產量,這樣一來,下官敢保證杭州境內,沒有一個士紳能不動心。而三年之後,開發好的鹽場又可收歸官府,此官民兩便之事。」 石越此時已是頻頻額首,心知若行此策,區區賑災恢復生產的錢糧,決然不在話下。連唐甘南也興高采烈,如果石越採納此策,他們唐家就不會稀罕那鹽引茶引之配額了,非得競標開發一個鹽場不可。 陳良卻沒有這般高興,「新開鹽場倒勉強還可以請書三司同意,但賣掉諸鹽場、茶場三年配額,這是相當於預支三年的鹽稅、茶稅,如今一次用盡,日後欠繳朝廷的稅款如何償還?別說御史們不會放過,便是三司使也會追問,丁吃卯糧,須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陳良澆了一盤冷水,不禁有幾分沒趣,只好拿著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沉吟一會,說道:「此亦不可不慮,純父你的看法呢?」 「學生以為可行。至於鹽稅、茶稅,日後再想辦法便是,非常之時,不能事事盡求善美,柔說出來了,咱們以後記得想辦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這樣。日後之鹽稅、茶稅,我自有辦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長果然是幹練之材,日後前途無量。本官亦會向皇上推薦。」 「多謝大人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動顏色。 雖然知道這件事最後的通過,不免還要得到彭簡和張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寶閣直學士的身份,身兼漕司、倉司之職,牧守杭州,雖然在圍繞著書政事堂的競爭,看起來並不那麼順暢,但是到了地方上,卻是十足的威勢壓人。地方官吏若沒有鐵硬的後台,誰又敢和石越爭短長呢? 果然不幾日之內,不單張商英是毫不遲疑的同意,連彭簡也爽快的答應副署,他這時候,哪裡敢去得罪石越半句,雖然對石越如此專斷獨行,心裡頗不快,但是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和自己的烏紗帽過不去,委實沒有必要。 讓司馬夢求看過之後,石越便吩咐侍劍用火漆封好寫好的奏章,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天已微亮,幾隻蠟燭,都快燃到了盡頭。司馬夢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劍蓋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師,自己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享受拂曉的清風。 一面向皇帝說明情況,一面在杭州大小州縣的照壁貼滿告示,如果一切順利,那麼至少目前的難題可以解決了,接來要思考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把這些錢糧用到哪些工程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門學問,沈括遠在京師,自己看來也只能依賴地方上的人物,也許把那些老農叫來,一起商議一個對策,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而這之後呢?這之後我在杭州又應當做些什麼? …… 石越又沉浸在對未來的思索,至少他明白,治理一個地方,絕對不可能有什麼一呼百應,從者雲集的情況,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從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無論是他有多麼渺小,而某件事情是否對自己有利,每個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石越已經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麼…… 「大哥。」韓梓兒輕輕把一面披風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輕聲說道:「外面風大,還是進屋吧。小心感了風寒。」 「妹,你、你還沒有睡?」石越吃驚的望著妻。 「我昨晚看這本書,太深奧難懂了,結果睡著了,是方才突然醒來的。」韓梓兒略帶嬌羞的掩飾著。 石越用披風把她裹入懷裡,接過她手的那本書,赫然竟是歐幾里得的《論音樂》! 「這本書是哪裡來的?」石越吃驚的問道,「是阿旺帶來的嗎?」 「不是,是我哥放在鐵琴樓裡的。我見阿旺喜歡,就送給她了,她說見到了,可以多少聯想到家鄉,一面又譯成華字給我看,你看這裡是她譯的。」韓梓兒仰起小臉,輕聲答道。她眼能看到石越臉上驚喜、興奮的神色,她委實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書,為什麼會值得石越這麼興奮。 「沒錯,就是這樣!百年翻譯運動,我可以翻譯,加速交流!」石越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他緊緊抱著韓梓兒,使勁的在她小臉上親著,一面大聲說道韓梓兒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我能帶來的東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臘、羅馬、阿拉伯的化引入國,讓他們在國交流碰撞,國不乏有智慧之人,這豈不比我在那裡寫什麼『石學七書』要好得多?!」石越心裡早已經沸騰開了! 「妹,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的親了韓梓兒一口,抬起頭來,對著東邊太陽將升時炫紅的天空高聲說道:「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我要親手開始國的百年翻譯運動!這件事情一旦開始,歷史前進的方向,就會徹底改變。我接下來的使命,就是保護她渡過最脆弱的萌芽狀態!」 韓梓兒依偎在石越懷,如石越那麼偉大的理想,實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卻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這個男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溫柔。 曹友聞擠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細讀著官府發佈的告示、抄錄的朝廷邸報,以前《皇宋新義報》,這種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聞發佈心,還有專門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邊大聲誦讀。 到了杭州後,本來是想去高麗的,不料父親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靜養,而一切事務,便交給了曹友聞打理。他並不知道司馬夢求和陳良已經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學院養成的習慣,讓他每天必然看報紙,並且到照壁這裡瞭解當天的新聞。 「寶閣直學士禮部郎權知杭州軍州事石諭杭州軍民:……」 一道告示躍入曹友聞的眼簾:為了募款賑濟災民,恢復生產,石學士決定預售杭州所轄鹽場、茶場三年產鹽、產茶,並公開競標拍賣鹽場開發權,只是所有款項,一律要用糧食或者糧八錢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長果然名不虛傳。」曹友聞在心裡感歎道。 「什麼叫公開競標拍賣呀?」旁邊一個穿著湖絲袍的胖高聲問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這下面有解釋。」旁邊人沒好氣的說道。 「我……我……」那胖漲紅了臉。 曹友聞知道他肯定不識字,忍不住笑著說道:「所謂公開競標拍賣,這石大人告示上說的明白,是所有想買鹽場開發權的官民都先繳納三百貫定金,然後聚集一堂,對鹽場進行叫價,價高者得,如果叫了價最後不想買,三百貫定金罰沒,另有處罰,如果沒有購買,那麼三百貫定金依然退回。」 「這樣倒是公平合理。」那個胖感激的望了曹友聞一眼。 「石學士是左輔星下凡,哪裡能不公道?何況這樣做,也全是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覺的口氣很不屑的對胖說道。 曹友聞不禁莞爾一笑,對胖抱拳說道:「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學士這樣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這是告訴某些奸商,你們沒有必要行賄官府了,也不必請托關係,就憑價格來競標便是。」 「正是,正是。」胖忙不迭的點頭,「若是天下官府都這麼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難了點。都說石學士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或者他有辦法也未可知。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點打點,競標可是要用糧食的,若沒有糧食的話,還不知道那些地主怎麼樣哄抬糧價呢,而競標的糧食卻只能是平價。」曹友聞笑著對胖說,他自己倒不用擔心,曹家有滿滿幾倉糧食,只需糧八錢二,他相信區區一個鹽場,不在話下。 那個胖一怔,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競標之前,糧價豈不是反而會居高不下?誰都知道鹽場之利呀。」 曹友聞笑道:「老兄,你不會去外路運糧進來嗎?糧價再高,也不過是外地糧價加上運費了。從兩淮沿運河運糧,從福建走海路運糧,都不算太麻煩吧?何況如果價格長得太高,石學士不會坐視的。」 「就是呀,到時候借幾個人頭來示威,也未必沒有可能。」旁邊有人半開玩笑的說道。 胖點點頭,抱拳對曹友聞說道:「在下姓甫,大號甫富貴。公儀表不凡,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聞抱拳回禮,笑道:「我和甫兄一樣,也是做點小生意。小姓曹,曹友聞,表字允叔。」 「原來是曹公,在下來杭州之前,聽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特別曹家有位公,就是石學士做過山長的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不知公可否相識?」其實曹家本來是排名最後,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並論,唐家單是機戶織棉一項,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廠、貿易行遍佈杭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敵國,豈是曹家可比。不過這胖卻是故意抬高曹家罷了。 曹友聞自是知他有意結納,也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原來真是曹公,失敬、失敬。」 旁邊有人聽他們對白,若說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卻也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眾人一擁而上,不料一要對曹友聞品頭論足一番;二要上來寒暄幾句,以示親密;三要向曹友聞打聽石越的相貌行止,這種熱情一下讓曹友聞措手不及,真是尷尬萬分。 幸好這時有個差人拿來一張告示,貼上照壁,然後提著銅鑼用力一敲,「鐺」的一聲,把眾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才大聲呦喝道:「石大人有令,凡懂治水利、知農桑者,可以揭榜拜見,若是建議採納,賞錢三百貫。」 曹友聞這時哪裡敢再停留,找個隙,連忙溜之大吉。 剛剛走出兩條街,就聽有人在背後喊道:「允叔。」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柔兄?」 「你怎麼來了杭州?純父他們還好?」曹友聞吃驚之後,便是他鄉見故知的狂喜。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家酒樓坐下慢慢說,純父幾次想去找你,不過以為你已去高麗,加之事務太忙,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陳良一邊說,一邊和曹友聞走進路邊一家酒樓。 兩人剛一落座,曹友聞又忍不住發問。 陳良也不隱瞞,便把分別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雲、仲麟已經釋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純父便石大人幕府參贊,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大人一定會折節下交的。」 曹友聞笑道:「眾位都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我也替你們高興,不過男兒不可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強,不過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大人若有事相托,還望不要推辭才好。」 「石山長高居朝堂,有什麼要用我的地方呢,柔說笑了。不過若然有那麼一天,小弟斷然不敢推辭便是。」曹友聞笑道。 「如此便好。」 「那個公開競標的方法,可是純父的主意?」曹友聞對這件事頗有興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人,哪裡能忍住不問。 「這是石大人的意思。大人遠離廟闕,行事不能不慎,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陳良笑著解釋,其實他也有所有隱瞞,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彈劾他假公濟私,種種措拖不過是為了收受賄賂,或者幫助唐家謀利,為了堵住京師裡政敵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開競標的辦法。但是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和曹友聞說了。 「真是別出心裁,這兩天儘是聽說石山長設親民宴等等事跡,杭州百姓,傳為佳話呢。」 陳良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豪的說道:「日後必然有更多的佳話流傳呢。石大人數日後將接見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來的華商人。想來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這卻是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為了什麼事情……」 石越接見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與外貿商行的地方,是在西湖畔的西湖學院大講堂。 西湖學院單從建築物的規模構建上來看,比起白水潭學院佔地更寬,建築更加不惜工本,學院正前,跨湖架橋,橋旁荷,清風襲人,更有大小幾座涼亭,點綴其,讓人置身其,脫然忘俗。大講堂也是傍橋而築的一座建築,寬長皆是三百步左右,朱牆之外,左右竟是荷的海洋,石越一見之下,不禁連連感歎江南人之匠心,果然與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慚形穢者。 在幾年經營之後,西湖學院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為兩浙路最大的學院,學院的《西湖學刊》也頗具聲望。這次石越守杭,衛樸等人追隨而來,執天下學問牛耳的白水潭學院第一線的主力教學力量加入,更讓西湖學院實力大增。此時白水潭十三依然在斯,學院既由這些激進的學生所主持,而協助的蘇軾也是最灑脫不羈之人,因此西湖學院的風氣,竟是比白水潭學院還要開放。石越要借他們的大講堂接見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聯席會議會一點面也不給就否定了,而西湖學院卻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為異事。 不過更覺得奇怪的是那些裝束奇異的大食商人,杭州並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遠遠不及泉州與廣州,主要的商人,不過七十餘人。這些人自入國以為,官員們態度各異,或者滿臉不屑,不恥與言,視他們為禽獸一般的野蠻人;有些人雖然笑容可掬,卻明擺著是想要收受賄賂,他們的笑容,是為了銀錢而發。像石越這樣,一次齊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學府接待,那是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聽說這位石大人,是國皇帝面前紅人,是國最有權勢最有學問的年輕人,他把自己召來,究竟會有什麼事情呢? 心懷惴惴的眾人被引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曹友聞也是非常的好奇,那天陳良語焉不詳,他並沒有聽到太明白,不過他倒並不擔心石越會敲詐自己這些商人,對於石越這樣的人物,他有最起碼的信心。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叫甫富貴的胖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想來想去,杭州著名的與夷人通商的商行,似乎並沒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貴見到曹友聞,卻是非常的興奮,不住的噓寒問暖。 不過石越顯然與一般官員的作風都不相同,他並沒有讓眾人久等,所有人剛剛坐定,立即就有人清著嗓大聲喊道:「石大人駕到——」話音落下,又有一個人用夷語喊了一句什麼,曹友聞卻識得那個學生,是在白水潭學院風頭甚健的袁景。 他連忙止了和甫富貴的寒暄,隨著眾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來。 第一卷《十字》 15汴京·杭州5 英氣勃勃的石越在彭簡、蔡京、司馬夢求、李治平等官員幕僚、西湖學院山長教授的陪同下,走進大講堂,在上首居坐了。眾人之,李治平等學院教授習慣於此,倒不以為意,彭簡卻未免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區區錢塘尉的身份與會,更讓他覺得奇怪。 「諸君請坐。」石越環視全場,朗聲說道:「今日本官召諸位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來,官為老虎,商為羊,老虎與羊又有什麼好商量的?聽到石越說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動身。 「本官久聞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國,物產明,相儔於華,不知在坐的,誰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來華日久,本已略通,又有袁景翻譯,聽到石越竟然誇讚黑衣大食可以與華相提並論,不免大吃一驚。一向以來,華夏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樣,哪裡肯平眼待人?而彭簡等官員與一些西湖學院的教授學生,心裡卻都不免要不以為然了。 當時阿拉伯世界一分為三,在西班牙者為白衣大食,在西非者為綠衣大食,在東者為黑衣大食,以地域遠近而論,自是黑衣大食與國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時便又紛紛站起,舉手示意。另有少數夷人,或者綠衣大食人,或是久居華的猶太人,臉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卻不可能顧及這些人的感受,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裡更加高興。他輕輕擊掌,便有一些差人出來,給每個商人分發數張寫滿了字跡的宣紙。曹友聞接過手的幾張紙一看,只見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書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學》、《理想國》、《天大集》、《動物誌》、《金色格言》、《邏輯學》、《地理學》、《幾何原理》、《解剖學》、《定律》、《波斯列王記》、《卡裡萊和迪極》……所有聞所未聞之書目,達百餘部之多。而在書目之旁,另有一種彎彎曲曲之夷所標書目,似乎便是這些書目之夷名。 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古希臘、波斯著作,包括醫學、星象學、天學、哲學、數學、物理學、學等各個領域,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托勒密這樣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羅尼羅斯這樣相對不那麼出名的人物,幾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譯成阿拉伯字的各種著作一網打盡了。只是阿旺畢竟不過是一歌女,她從譯回阿拉伯字,未免卻水平略遜,很多地方不免和原書之阿拉伯名相距甚遠,害得不少阿拉伯商人要極盡猜謎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學,喜歡博覽群書,曾聽一西域回鶻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數位哈里發,極崇教之功,自極西塞夷諸國譯介諸賢之書為大食字書稿,前後歷有百年,這百年所譯之書,大抵便這幾張紙上的書目了。本官當時便立下心願,要將這幾位賢王所譯之書,延致國,再譯成華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覽……」 聽到石越說到這裡,彭簡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明這麼費心盡力,原來是想討好皇上,嘿嘿,這種大事,我彭簡也不敢後人的。彭大人立時精神大振,認認真真聽石越繼續說道: 「……恰好天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眾位黑衣大食之臣民,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願。因此煩勞諸君在此相會,助本官一臂之力。書單上所列諸書,各位若能羅致,送交西湖學院,只要裁定為真本,每本書本官贈予白銀五十兩,一人若能獻上八十本,兩年之內,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關稅!」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時一片嘩然。當時阿拉伯帝國黃金五百年雖然已過去,但是明之花並未遭到太大的破壞。雖說印刷術不及華發達,而大宋也嚴禁印刷機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傳,畢竟也不在少數。搜羅八十本書並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卻可以免除兩年關稅,那些擁有幾條船的商人,此時心裡已經盤算如何去買那些書了。 有一個夷人立時站起來,學著國人的樣向石越長揖為禮,用夾生的官話說道:「石大人,我們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獻上八十本書,也能一樣免稅嗎?」 「當然可以!」 「並且本官將在西湖學院建塞夷譯經樓,在各處發佈榜,凡是通達華、大食字者,可揭榜入譯經樓譯書,每月俸銀十千錢,一切食住由學院供給。待書譯成之後,本官進獻皇上,皇上自會別有封賞,而其後由印書坊頒行天下,譯書者皆可署名其上,隨書而流傳千古!」 曹友聞聽石越所說諸事,隱約感覺似乎背後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長遠。但是他畢竟限於所見,哪裡又能知道自己所參預的這次會見,對華有什麼樣的影響?他只是覺得石越所說之事,其實與自己這些華商人無關,不知道把他們也一同召來,又有何事。而見識更差一層的,不免覺得石越愛書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許多關稅錢。只不過便是彭簡也知道,御史們絕對不會拿這個彈劾石越,因為就算彈劾,也不過徒為石越增添一個佳話,皇帝與書,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來石越所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讓彭簡與曹友聞心驚肉跳:「……另外在此公佈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薦錢塘尉蔡京蔡大人為提舉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內,將建三十艘戰船,組成船隊,保護商船通往南洋諸國之安全,凡本埠欲與海外貿易之商行,皆可交納一定之保護費用,跟隨船隊前往……船隊之建成經費,亦有賴於在座諸君之資助……」 「萬萬不可,石大人,萬萬不可!」石越話未說完,彭簡已經嚇得臉色蒼白,慘無人色,連聲制止。 石越轉過頭了,望著彭簡,從容問道:「彭大人,有何不可之處?」 「私建軍隊,形同謀反,守臣掌軍,大違祖制,這是災門之罪,石大人萬萬三思。」彭簡激動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拚命制止。畢竟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態度,一定會牽連到他身上。 「私建軍隊?」石越一臉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大人不要誤會,這三十艘戰船,其實是商船,本官不過是下令市舶司不僅僅要徵收關稅,管理貿易,同時也要主動去貿易,蔡大人已經算過,一年快的話往南洋往返兩次,利潤可達百萬貫,慢的話往返一次,亦可得數十萬貫,有這些收入,茶鹽稅引之缺,便可補上,同時亦可順便招致夷商,說明本官獎勵貿易之意。」 彭簡驚魂稍定,顫顫的問道:「那為何要建戰船貽人口實?」 「有兩個原因,一是海上盜賊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懾,因此這支船隊,亦軍亦商;二是既是官府之船,去往南洋諸國,就要揚我大宋之國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戰船,不免為夷人所輕,因此這支船隊,亦官亦民。」蔡京向彭簡揖了一禮,代石越答道。 其實造成戰船,根本還是為了找個借口讓外貿商人們出錢,畢竟現在府庫根本沒有本錢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時供養,那筆開銷是相當驚人的,不讓商人們出點血,怎麼去想辦法快掙回就要預支掉的三年鹽茶之稅?不過這些話,當著眾商人的面,是說不出口的。 「這,這,總是不妥,石大人,千萬要三思。」彭簡心裡是絕對無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大人不必擔心,本官必會請旨。若有干係,本官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彭大人就是了。」 他口頭說得輕鬆,心裡卻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會怎麼樣處分這件事情。其實司馬夢求已經諫過這件事情了,當時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懼者,有不可懼者,若事事皆懼,則一事無成。」而司馬夢求也實在想不出上哪找一筆錢來補上三年的鹽茶之稅,只好勉強同意。就為此事,石越寫了幾封奏章信件,分別遞呈皇帝、王安石、馮京等決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裡,卻也充滿著緊張、興奮之情。他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風險極大,弄個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會被彈劾得永世不能翻世,卻依然順著石越的思路幫他想點,因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為石越的心腹,又為國家打開巨大的財政來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裡,那支船隊實在是一條從杭州錢塘尉通往汴京禁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 汴京城,大內。 趙頊身著明黃的龍袍,坐在御書房小憩。 剛剛從崇政殿親試武舉,一口氣點了煥、薛奕、吳鎮卿、段介等七人武進士及第,親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餘人武進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職。這是趙頊登極以來第二次親試武舉,熙寧三年,他曾經親取康大同為武狀元,那時並無半點疑慮,但是今年的武舉,卻讓幾個主考官十分傷神,眾人意見不一,原來煥、薛奕、吳鎮卿、段介、田烈武五人,若論武藝弓馬,兵法陣圖,竟是相差無幾,根本分不出高下來,權樞密副都承旨張燾和龍圖閣直學士張燾,雖然異口同聲,說這五人都是良將之材,但對於誰高誰下,卻各執一辭,互不相讓。 而試辭之時,田烈武理稍拙,自然難以進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無幾,吳鎮卿本是進士,段介是白水潭的學生,煥、薛奕是武學學生,四人的策論各有所長,讓主持試的劉攽、黃屢等人又爭執不下。最後不得己,只好把這四人並列一紙,請趙頊親自裁斷。 這四人之間,本來就已經難斷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試,王安石又為田烈武大報不平,說道:「武進士要辭何為?能武藝、通兵法、曉陣圖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後,當賜武進士及第,以示朝廷獎勵死節之意。」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樞密院官員群起反對,張誠立即反駁:「丞相所言誠為至理,然不在武舉之前定下制度,考試之後再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趙頊當然不可能知道張誠不惜得罪王安石,實是因為張家與家世代交好,而他親自主持武試,自然心裡明白若論武藝,這些人,倒是田烈武最高,這時若用王安石之策,那麼田烈武只怕就不是「進士及第」,而是「進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覺得張誠說得在理,最終還是沒有採納王安石的意見,只不過為了照顧王安石的面,便把田烈武放在進士出身第一名,又親自下令,編入殿前司捧日軍;而以煥為第一名進士及第。 這麼著一天下來,年輕的皇帝身已略覺疲憊了。他畢竟是個太平天,整日價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馬背上的皇帝身體好?他父親宋英宗的身體就不太好,留給趙頊的朝廷,又有處理不完的國事,加上一直無,他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過年,年紀不過二十有四,身體卻比不得在藩邸之時了。 但是隱患重重的國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讓趙頊一直休息的。御書房裡分門別類,堆滿了政事堂遞進來的奏章,和一部分有直奏大權的大臣遞進來的折。蘇頌、孫固、劉攽三個知制誥恭敬的坐在下首,整理著奏折,把書的急務和一些認為皇帝會比較關心的,先遞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則把意思說明,由知制誥執筆書寫,謂之「內批」。 「陛下,這是石越五天來的第三封奏章……」劉攽輕輕把一封黃綾封面的奏章遞給皇帝,他知道這幾天趙頊讀石越的奏章讀得津津有味。從到杭州開始的第一封謝表起,石越遞上來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遊記,他在奏章歷敘出京開始沿途所見所聞,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構思,又有對官員的觀感,事無鉅細,幾乎再沒有遺漏的地方。又勝在辭情理,頗能引人入勝,種種有趣滑稽之處,連孫固那樣正經的人讀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經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劉攽很難理解石越這麼老成的人會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灑脫,一般人寫奏折,都是「頓首」「死罪」、「誠惶誠恐」,其歌頌皇帝之聖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內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這樣一篇奏章,洋洋灑灑數萬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幾乎是到了不厭其煩的地方,放在別人身上,是不敢想像吧?而皇帝卻偏能看得開心,絲毫不以為意。對此劉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們君臣相得的緣份,換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決不敢東施效顰。 「這個石越,真是膽大包大。」趙頊一邊看奏折,一邊笑罵,「等一會丞相過來必要說他。」 劉攽、蘇頌、孫固都停止了手的工作,望著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寫了什麼。前天的奏章說預支三年鹽茶之稅,拍賣鹽場,種種出人意料之舉,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經同意,批復的公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說,不知又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趙頊笑著把奏章遞給劉攽,「劉卿,你們自己看吧。真是恃寵而驕,竟然要造戰船,還說不用花朝廷一錢,每歲可多支數十萬貫。讓朕准他試行,若是成功,將來廣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隊出海。」 劉攽接來奏章,細細讀完,又遞給孫固,一面笑著對趙頊說道:「陛下,石越現在倒不像個儒臣,倒像個商人了。」因為王安石執政,劉攽雖然對石越牧守一方,不講治教化,卻專門追逐利益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卻也不便明說言利不好。 孫固看完之後,卻沒有那麼客氣,「前次石越還是勸農桑,循的是聖人之道,這次卻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談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會敗壞風俗道德,何況私造戰船,實在大膽,臣以為應當嚴加訓斥。」 蘇頌不動聲色的看完,把奏章遞還皇帝,這才從容說道:「孫大人此言差矣。孰為義,孰為利,石越在《論語正義》說得清楚,臣以為是深得孔孟之要義。為國逐利,是大義,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所說,以國泥土燒製之陶器,綿花織成之棉布等無窮無盡之物,換得海外之特產、金、銀、銅錢,甚至糧食,豈不遠勝於加賦於百姓?何況船隊又不花朝廷一錢,以兵養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於國家無絲毫損害。這等事情,何樂而不為?」 劉攽想了一回,也點頭說道:「蘇大人所說也頗為有理。若能以兵養兵,建成水師,他日國家若有意於燕雲,進可聯絡高麗,夾擊契丹,退可巡逡於遼東沿海,便遼人首尾受敵,此亦一利。不過朝廷自有祖訓,船隊既有水師之實,石越所薦蔡京固然可用,前日裡預支鹽茶之策,石越也說是他所出,想來是個人材。但是為防微杜漸,朝廷需派一使臣持節節制。」 趙頊這時聽劉攽說起,倒猛然醒悟過來,笑道:「這個蔡京,的確是個人材,不知道是哪裡人,家世如何?」 「據說是蔡襄族人,熙寧三年與其弟蔡卞同進士,當時傳為佳話,不過那一科人材輩出,似唐棣、李敦敏、陳元鳳輩都是一時俊彥。蔡卞現在工部,協助軍器監改革諸事。蔡京的陞遷倒是比較遲滯的,一直是做錢塘尉。」劉攽隨口答道,身為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對於種種事情,必須要廣博多聞。 「原來是蔡卞的兄長,那麼就依石越所奏,讓蔡京提舉市舶司。只是船隊之事,須得先問問丞相、樞使的意見,便是可行,節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趙頊臉帶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傳王丞相,吳樞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聲應道,面朝皇帝,緩緩退出御書房,不料剛到門口,未及轉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樞密使吳充,二人聯袂而來,正欲通傳,王安石性急,走快了兩步,結果被退出來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連連跪倒,口稱:「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滿臉春風,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吳充一起拜倒,大聲說道:「臣王安石、吳充求見。」再看吳充,也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傳。」 王安石、吳充皆身著紫色官袍,喜氣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齊拜倒,高聲賀道:「臣王安石、吳充拜見吾皇萬歲!吾皇大喜!」 趙頊與劉攽三人見到這個形情,心都不由一動。趙頊強抑住衝動,問道:「丞相、樞使,有何喜事?」 「啟奏陛下,岷州首領摩琳沁以其城降,疊、洮二州諸羌盡皆俯首,王韶部行軍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以萬計!瑪爾戩主力盡皆擊潰,滅亡已是遲早之事!」王安石激動的報告著西北傳來的大喜訊! 劉攽、蘇頌、孫固乍聞此訊,也忍不住喜形於色,王韶軍失去音訊非止一日,有謠傳說已經全軍盡沒,汴京君臣,為了此事,五內懼憂,非止一日,這時猛然聽到大捷的喜訊,如何能夠不高興? 「報捷書何在?」趙頊握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輕顫起來。 王安石從袖取出一本紅綾奏折,雙手遞上。 趙頊打開奏章,「……臣已復河州,不意降羌復叛,瑪爾戩趁機佔據河州,臣遂引兵攻訶諾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戰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狹隘,軍士釋馬徒行,遂失音訊,瑪爾戩以其黨守河州,自率軍尾隨臣軍,軍士苦戰數日,復平河州。再攻宕州,撥之,洮州路遂通……」其後正是蓋著王韶將印! 「好,好個王韶,果然未曾辜負朕望!」趙頊連連讚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勝!」王安石率諸臣賀道。 趙頊喜動顏色,笑道:「這也是前線將士奮戰之功,才有此本朝數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進王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以賞其功!」 座落在董太師巷的丞相府車水馬龍、冠蓋如雲,從丞相府往北走約五百步,就是呂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卻要冷清許多。 呂惠卿一大早起來,抬頭看了看天,感覺陰得很,一陣陣的風吹得街上的樹嘩嘩響,這樣的天氣有幾天了,但是雨卻是一丁點也不曾下過。呂惠卿身兼司農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黃河以北諸道,到如今一直沒有下過雨,石越的預言,不知怎麼的,不時會在呂惠卿耳邊響起,讓他難以安心。最近不順心的事情特別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產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結論,而他在朝堂上,已經幾次阻擾自己的建議,看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呀。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線的將士之外,爭功爭得最厲害的,倒是朝的官,王安石不去說他,呂惠卿自知拗相公聖眷尚在,皇帝說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麼東西?呂惠卿想起這幾天的議論,冷笑一聲道:「黃毛小,居然擬授龍圖閣直學士!還假惺惺的拒絕——」 他脫口而出,立時自覺失言,左右一看,所幸無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聲喝道:「備車。」 「老爺!」背後猛地傳來小廝的聲音,嚇了呂惠卿一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家人呂華,呂惠卿眼刀般的冰冷一閃而過,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和謁地問道:「你來多久了?怎麼沒聲沒息的站在這裡?」 呂華打了個躬,回道:「小人剛來,聽到老爺喊備車,不過小的進來,卻是通報老爺,軍器監陳大人在前廳求見,一同來的還有一個叫鄧綰的大人。」 「鄧綰?」呂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廳走去一面尋思,「他來做什麼?」 來到前廳,見陳元鳳和鄧綰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幾聲,大步過去,笑道:「是哪陣風吹來了鄧約?」 鄧綰不意呂惠卿如此親切,連忙起身行禮,口稱:「慚愧。」 陳元鳳見他們寒暄已過,輕咳一聲,說道:「老師,你可知道王元澤授龍圖閣直學士的事情?」 呂惠卿目光流動,看了鄧綰一眼,笑道:「我當然知道,元澤已經推辭了,元澤身為丞相之,倒是頗知謙退之道。」 陳元鳳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辭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後他勉為其難,就成為龍圖閣直學士——大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龍圖閣直學士!」 「履善不可胡說!」呂惠卿臉一沉,厲聲喝止。 鄧綰瞅這模樣,便知道呂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說道:「吉甫朝不保夕,卻不肯信任我嗎?」 呂惠卿嘿嘿一笑,說道:「約何出此言?」 「王元澤遣人陰往福建,在朝堂上屢沮吉甫之意,你且看看這是什麼——」鄧綰一邊說一從袖抽出一張《皇宋新義報》,遞給呂惠卿,「連續七期,都說的一件事,限制官員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項莊之意,吉甫當真不知道嗎?」 呂惠卿看也不看,把報紙丟到一邊,冷笑道:「這不能說明什麼,這件事也是區區的主張。」 「那麼這件事呢?」鄧綰又抽出一張紙,遞給呂惠卿,淡然道:「這上面寫著吉甫之賢弟升卿大人收受賄賂、強買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呂惠卿接過紙來,略略一看,鐵青著臉,悖然怒道:「全是血口噴人!」 「雖然是無稽之談,卻也未必不能蠱惑人心。何況這是區區在諫院某位大人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鄧綰緩緩說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沉吟半晌,說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況今上聖明,必不至於受小人蒙騙。」 陳元鳳急地站起來,紅著臉說道:「老師,真的要我為魚肉嗎?人家已經步步緊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論功行賞,王元澤不可一世,一旦父為宰相為學士,盛極之時,就是他下手之時了。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 呂惠卿的瞳孔驟然縮小,卻一直背著手望著外頭,並沒有回頭。 只聽陳元鳳繼續說道:「……前幾日我聽智緣和尚說,他曾給王元澤診脈,說王丞相此,風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卻有心疾。學生去相國寺聽說書的說三分,有說書的講到孔明三氣周瑜,雖是村言野語,學生卻尋思,王元澤或者竟是和周郎一個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鄧綰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個主意來……」 呂惠卿聽他二人陳說,不禁冷笑道:「約如此熱心,想必絕非無因吧?」 「吉甫果然通達,犬釋褐已久,仕途艱難,若得吉甫提攜,授一大郡,於願足矣。」 差不多與此同時,崇政殿內。 石越組建船隊的想法,並沒有受到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大的阻力。爭議的焦點,倒是派誰去節制那隻船隊。一方面,石越既然說要經商,那麼任誰都知道利益極大,是一個肥差;另一方面,這隻船隊肯定要出海,那遠離華,渡過凶險的海浪,和蠻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員看來,簡直便是比被貶到崖州還要慘。兩相比較,倒是害更甚一些,這個節制使臣,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說不派人去節制,讓石越放手施為,卻沒有人敢開這個例。 最後馮京想出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從今年武舉進士及第七人,挑一個自願前往的,提升一級,加西頭供奉官,持節節制船隊。 解決掉這件事情後,韓絳上前欠身說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勝,朝廷又加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就當召其回朝,參加慶功大典。其軍可由總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節制。」 他話音剛落,吳充等人紛紛附議,「本朝之法,不可使將領久統大軍,五代車鑒未遠,韓相公所言極是。」 王安石心雖然不願意,但是他本是薦王韶之人,此時獨存異議,豈不要讓人懷疑他有異心?當下也只得勉強附議。 群臣紛紛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呂惠卿都不在殿,王安石要避嫌疑,趙頊早已把石越臨走之前「瑪爾戩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誡言扔到了霄雲外。而王安石心,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臨去前和自己說的話,也只有搖頭暗道「慚愧」而已。 第二天呂惠卿剛剛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時大驚失色,連聲跺腳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趙頊卻不以為然的笑道:「瑪爾戩已不足慮,召於領軍大將,是祖宗制將之法,愛卿何謂失策?」 「陛下,臣料瑪爾戩雖敗,然而高遵裕不過祿祿無能之輩,景思立更非其敵手,王韶召回,李憲又在朝,只恐王韶未到京師,西北敗訊已經先到。」呂惠卿雖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時卻私毫不留情面。 「愛卿不必多慮,石越數月之前,已有此慮,不過朕與諸位丞相,都以為無事。」趙頊依然沒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說說封賞之事,朕欲加王雱龍圖閣直學士,王雱卻道不敢奉詔。卿意如何?」 呂惠卿微微一笑,輕咬碎牙,想了一下,方從容說道:「臣以為加龍圖閣直學士,是恩寵太過了。王元澤受丞相家教,深知謙退恭讓之道,斷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龍圖閣待制。」 趙頊詫異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說道:「王元澤於西北軍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參贊之功,自古以來,軍功最重,龍圖閣直學士,朕以為並不太過呢。」 呂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一來丞相家教,臣料元澤不敢拜受,二來元澤畢竟未曾親歷軍功,若以功勞而論,元澤於國家建樹似乎不及石越,石越為寶閣直學士,等而下之,元澤為龍圖閣待制,也是名至實歸。」 「卿所言倒也有理。如此,就改授王雱龍圖閣待制。」趙頊想了一想,終於也覺得王雱之功勞,的確比不上石越。 趙頊和呂惠卿都料不到,當天的對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動聲色的透露給張若水,張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訴了王雱。 可憐這幾日一直臥病在床的王雱,本以為自己終於超過了石越,拔到先籌,結果呂惠卿一席話,由龍圖閣直學士連降三級,變成了龍圖閣待制。更可恨的是,「僅僅」授龍圖閣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勞不及石越。 「福建,真是可惡!」王雱恨聲罵道,一時又氣又恨,血氣上湧,幾乎暈去。 謝景溫也忍不住在旁邊恨聲罵道:「福建,真是小人!早知就當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負義,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誰?」 二人正在痛聲大罵,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動,厲聲喝道:「什麼人在外面?」 一個家人探進頭來,恭聲說道:「公,邕州知州蕭注來給公探病。」 「是蕭注呀,」王雱略為鬆弛了一點,說道:「請他進來吧。」 蕭注與王雱一向交好,此時因為來京敘職,也常在王雱門下走動。這幾日他在京師,見到王韶開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勞,王韶自己晉封端明殿大學士,幾個兒都受封賞,當真是備極榮耀,回京之後,只怕是做樞密使如拾芥,蕭注在心裡頭已經是羨慕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 這時見了王雱,略略問了幾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絕說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國,丁氏一脈便絕了,朝廷不遑討罪,只封黎桓為交趾郡王以為安撫之意;黎桓死後,交趾國內幾度奪位,李公蘊又奪黎氏之位,傳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為南平郡王。卻不知交趾雖奉朝貢,實包禍心久矣,當日儂智高之叛,便曾連結交趾,是前鑒不久。不久前交趾為占城所敗,其軍隊已不滿萬人,數日之內,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為後憂,悔之無及!」 謝景溫見他滔滔不絕,絲毫不顧王雱的病情,心頗不耐煩,正欲用言語堵住他的話頭。不料王雱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頗有興趣的問道:「當年狄青將軍平定儂智高之亂,蕭大人頗立功勞,又久在南邊,想來是頗知情弊的。交趾之眾,果真不滿萬人?」 蕭注見王雱有了興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議者,立時情緒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諜報皆如此說。南交趾,跳樑小丑而已,天朝大軍一出,彈指可平。」 王雱聽蕭注如此有把握,雖是病體,卻也不由精神一振,轉過臉來對謝景溫一笑,咬牙說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還能說我功勞不如石越否!」 第一卷《十字》 第十六節 十字(一) 冬天的運河兩岸,顯得格外的蕭索。幾隻寒鴉飛過天空,哇哇的叫聲劃破冰冷的空氣,讓人越發的覺得天氣的寒冷。 離開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讓人膩味了。不過自己的未來,大部分時間要船上度過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現在他已經開始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要求來杭州擔任這個「西頭供奉官、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了,也許是因為這支軍隊,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有關吧。總之薛奕成了七名武進士及第唯一一個願意來指揮這支陌生的水軍的人。 那支水軍,現在應當還不存在。不過既然與石越有關,一定會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來,都在胡思亂想著關於那支甚至不能稱為「水師」的船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完全改變了他生命的軌跡,如果按照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的歷史,他應當是熙寧年的武狀元,幾年後英勇地戰死在與西夏交鋒的戰場。但是現在,他的生命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公,馬上快要到餘杭了。」書僮薛戟輕聲提醒著,他的臉已經被朔風吹得通紅。 「嗯?」薛奕隨口應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說,剛剛泊岸時,聽一條餘杭來的船上人講,昨天在餘杭看到石學士的儀仗。」 「哦?」薛奕點點頭,想了一下,高聲向船家喊道:「船家,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船家是個四十來歲的年人,聽到薛奕叫喚,連忙答應了,走過來問道:「官人,不知有什麼吩咐?」 「你說石大人在餘杭?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麼能不知道呢。石學士來杭州後,為了咱們一州的百姓,賣掉了鹽引、茶引,還有幾個鹽場,當時全杭州的老爺們、員外們全去了……」 石越拍賣鹽場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這時聽到船家答非所問,又翻出來講一遍,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我問你石大人在餘杭做什麼,你扯這麼遠做什麼呀?」 「官人有所不知,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陣,搖搖頭,說道:「那你就繼續說吧。」 「是,官人。石學士賣掉這些東西後,便說是有了糧食和錢,於是一面在各地分發稻種,一面開溝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學士的功勞,要不然我們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這個船家囉嗦到這個地步,這時又不好發作,只好勉強聽他敘說石越的政績。「……後來石學士又下了令,說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個半飽,也等不到明年收穫。於是石學士叫來各地耕種三十年以上的老農,還有幾個懂治水的和尚,商量辦法,最後說要是疏通了鹽橋河和茅山河,再從浙江上游石門開一道二十多里的運河連通錢塘江,就能讓我們杭州從此沒有水害,只有水利。這件事是對百姓有好處的事情,遲早要做,不如現在做,讓百姓去那裡做工,管飯,還能發點糧食回去給老婆孩吃。」 薛奕聽他事情倒是說得明白,就是答非所問,不得要領,又忍不住好笑,說道:「船家,那錢塘江在南邊呢,關餘杭什麼事?」 「官人莫急,且聽我說完。那富陽、錢塘一帶的人,都可以做這件事,現在還在忙乎著呢,另外幾縣的人,石學士說了,各縣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內各縣官道重修一下,該建橋的建橋,往北連到湖州,往南連到明州。還有一些人,就許去鹽場幫工煮鹽。」 薛奕笑道:「這倒是德政,強過一味的賑災。不過要組織這麼多人做事不出亂,也挺難的。」 「別人自然難,不過石學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難了。」船家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 薛奕知道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辯,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說石學士在餘杭巡視修官道、圩田這些事?」 「官人猜得不錯。不過聽說昨天在餘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聽說往來的人說,石學士這幾個月來,每個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處理公事,別的時候都在各個縣巡視。」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對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辦。只需到時候趕到杭州便可。我看餘杭也不必停,一路順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那船家說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時,石越並不在杭州。他對政治民生並無興趣,雖然出身世家,卻也不太喜歡交際應酬,於是也不住驛館,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棧和薛戟一起住下。心裡算計,石越既要造戰船,想來此時船尚在船塢,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連薛戟也不帶,自己一人一路打聽著杭州知名的船塢,這才知道原來不少都在錢塘境內瀕杭州灣的地方,好在錢塘離杭州也並不遠,租了一匹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滿心歡喜下了馬來,不料離船塢尚有一里路遠,便被差人攔住。任他如何分說,也不准接近,遠遠看去,裡面也沒有人出來。一天之內,一連換了幾個地方,皆是如此。最後惹得他心頭火起,怒道:「本官是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難得看不得嗎?造個戰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憑你是誰,小的只是錢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進去,須得蔡大人手諭,否則上頭責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大人若真是聖上派來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個手諭?」 薛奕聽了這話,當真是無名火起,也不答話,只問了市舶司所在,勒馬便沖了去。他是西頭供奉官,憑品秩還比蔡京要高,又是欽命的節制使臣,居然報了身份還進不了一個船塢,少年新貴,如何不氣?何況大宋金明池內造船,也沒有防範得這麼嚴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麼鬼了,憑了他薛奕的性,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縱馬急弛,也沒多久,便到了市舶司開府所在,定晴望去,原來便在一個港口旁邊。薛奕在府前躍身下馬,連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門的差人眼前一亮,牽著馬就闖了進去。那守門的半晌才晃過勁,跟在後面喊道:「慢著,不得亂闖!」 薛奕進了大門,才發現市舶司與一般官府建築不同,大門之內,是好大一個院,院裡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著刀槍在操練。這些人聽到外面有人叫喚,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牽著馬闖了進來,立時一陣大喊,把薛奕團團圍住。 薛奕這時倒冷靜下來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按著腰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見薛奕神態高傲,一身黑色湖絲長袍,剪裁合體,做工極其精細,腰間懸著綠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還鍍著金,只要不是瞎,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因此倒也不敢亂來,只有一個教頭模樣的人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市舶司衙門?」 「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提舉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那幫人聽到薛奕自報家門,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來是頂頭上司來了!」有人咂咂舌,立時便去通傳。這些人原來是蔡京從越人招募的水手,雖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農民、漁民和軍人畢竟不同,因此蔡京趁著兩浙路被災還沒有恢復元氣,百姓樂意從軍混口飯吃之際,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壯的漢,分別編成數隊,在市舶司內外訓練。本來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並沒有單獨的衙門,為了安置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蓋了這座與眾不同的衙門,一半倒是充做水手營用。 薛奕見這些人聽到自己通名之後,便有一人進去通報,另有兩三人陪著自己,半是監視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覺回去繼續操練,一切頗有章程,心裡倒也佩服蔡京頗有御眾之能。他是世家弟,官場的許多秩事聽得多了,曾聽說呂惠卿駕御家人,數百人之眾大白天經過一座城市,能夠不發出一點聲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呂惠卿相比了。轉念又想起那些守護船塢的差人,絲毫不敢違拗一個小小的錢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漸漸把心頭的火氣,變成了對蔡京此人的好奇。 約摸半柱香的功夫,遠遠聽到有人親熱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遠迎,還望恕罪則個。」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一個二三十歲的年青人,身材修長,面容極是英俊,讓人一見之下,頓生好感。薛奕暗讚一聲:「好個倜儻人物!」也迎了上去,說道:「是下官來得唐突了。」一面從懷抽出樞密院的敕令,遞給蔡京。 蔡京雙手接來,滿臉堆笑,細細看了,又還給薛奕,一面笑問:「薛大人可見過石大人了嗎?」一面便要把薛奕往裡面請。 「聽說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點等不及,便先來這邊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卻一動不動,「蔡大人,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但請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們的戰船——」薛奕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一邊留心觀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掠過一絲驚詫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經造成十艘戰船了。下官還預備著再趕出五艘來,元春佳節一到,就可以給石大人和薛大人一個驚喜呢。」 薛奕聽他這話,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十艘戰船?前後不及半年……」 蔡京見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嗎?那剛才所問——」 這時候薛奕早已把船塢之事拋到霄雲外,目光炯炯望著蔡京,「且煩勞大人帶我去看看十艘戰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這個新任薛節制,竟是有幾分癡氣的,忍不住撲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這邊請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靜靜的潛伏在杭州港內。船上人來人往,卻悄無聲息,有人揮動著旗幟指揮一切。薛奕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經齊備,心裡不由更加讚歎此人的才幹;一面認真觀察自己未來的船隊。 十艘大船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長達二十米左右,寬亦有十米許,船尾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平衡舵設計、並且是大小二舵,可隨水之深淺不同而更換使用——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舵的國家,歐洲最早見到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紀的事情了。這種船船底是尖的,便於破浪,船首高翹,帆桅三座,帆四面;部上層建築四重,舵樓三重,旁設護板,可載人達三百之眾。似這種普通的「福船」,往來於大宋東南沿海,絕不在少數,薛奕往日遊歷之時,倒也見過。 真正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另外兩艘「怪物」!那是長達五百尺的超大型船隻,設計與福船相似,不過除尾舵是採用絞盤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達十丈,頭檣高八尺,論體型,幾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註:這種海船,神宗時已有,不過只見於宋代史籍記載,並無出土物證實,讀者勿以為驚駭為是。似「福船」則已有出土沉船為證。國造船業長期領先於世界,是不爭之事實。) 蔡京察見薛奕顏色,不禁面有得色,指著兩艘大船笑道:「這種大船,風正之時,可張布帆五十幅,風偏則用利蓬,左右張翼以利用風勢,檣之巔更加小帆十幅,謂之野狐帆,風息時用之。設計之妙,可謂巧奪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歎道:「這種大船,真是蔚為壯觀,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滿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難兩全,既要運貨多,吃風浪,又要能在淺水行,哪有這便宜事?各船既要裝矢石、火器、糧食、淡水,若不造大一點,三年鹽茶稅掙不回來,石大人一定怪我辦事不力。」 薛奕這才想起來,自己這隻船隊,主要還是要經商的,想到蔡京為了多載點貨,造出如此大船來,也不禁莞爾。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開春,還有幾艘船可以下水,船隊便先行揚帆出海,現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練水手了。下官已從各地募來有經驗的舟師近百人,反正不急著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無大事。將來船隊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數千眾,薛大人縱橫海疆,揚威異域,為期不遠了。」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薛奕輕輕的念著「石越的詩句」,目光遠遠的投向大海深處,右手緊握佩刀,心裡激動不已。不管怎麼說,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來的石越鐵青著臉,端著茶杯的手都氣得發抖。「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這其實是平常事。」司馬夢求沉吟道,「不過手段的確是過於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廠團團圍住,不給一分錢就強行要求開工,人家先預定的船,強行就搶了過來,這簡直形同強盜!」石越恨聲說道:「我聽說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裡就知道不對。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辦大事,偶爾就要用點非常手段,若依常規,一年之後,船才造好,再訓練水手,又要半年,時間上如何來得及?」司馬夢求低著嗓反駁,「蔡元長只是手段不夠柔軟罷了。」 「不夠柔軟,我看是不想柔軟吧!」陳良冷笑道,「我問過錢塘縣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錢塘縣內的船廠加緊開工,凡是預制的大船,先行徵用改造,有不服的廠主,立時鎖拿杖責。為了防止告狀,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廠附近嚴加看守——兩浙路提點刑獄晁美叔的衙門就在杭州,他膽也真是夠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廠嗎?唐甘南能受這個氣?」石越突地想起一事,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馬夢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寵的,唐甘南沒事斷不敢得罪他,何況蔡京這樣處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費既然不足,錢塘縣外的船廠他管不著,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銀錢,唐家的船廠半在餘杭,半在蕭山,更不曾吃半分虧。蔡京要在大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錢塘的船廠了。」 「經費怎麼會不夠?各個商家不是都有絹納嗎?」石越在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櫃。 「同時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備火器弓矢,還要招驀數以千計的水手,那點錢哪夠用的?」司馬夢求細細說道,「柔想必不明白我為什麼為蔡京說話,其實我不是為蔡京說話,我只是認為站在他那個立場,既要討上司喜歡,做成績出來看,用點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緊,一個人功名利祿心重了,眼裡只有上司,沒有百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這個樣,明春就可以揚帆出海了。府庫可沒有為此出一錢。」 石越默然良久,歎了口氣,一心想做個好官,到頭來,還是免不了有同明搶一樣的事情發生。 陳良也可無奈何的搖搖頭,他知道司馬夢求說的畢竟是事實,發生這種事情,固然可以說是蔡京不體民情,急功近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何嘗又不是因為石越意圖在短短的時間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說急功近利,應當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實際上也不能處罰蔡京的。蔡京是大人親自推薦的人,若不幾個月便有過錯,御史趁機說他貪酷虐民,大人薦人不當,這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如今之計,也不必責怪蔡京,只需想個辦法幫他善後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這才說道:「純父你親自去辦一下這件事,和那些船廠重立債券,約定一年後還錢,息錢高於錢莊青苗錢一倍。同時免掉船廠三年之稅。」他府庫裡現在糧錢都等著要用,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條了。 司馬夢求答應一聲,正要退出,就聽家人進來通報:「有自稱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 薛奕在武成王廟見到石越之後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沒幾個月,二人又在杭州相會。薛奕見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稱「山長」。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學生,於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編外學生,因這層關係,才對他執弟禮,當下起身一把攙起,笑道:「薛世兄別來無羔。」 薛奕站起身來,又躬身笑道:「山長叫學生華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著薛奕,見他較上次相見更加神采奕奕,一邊讓他坐了,一邊笑問:「華來杭州有幾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來不會這麼湊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幾日在船上之時,已聽到山長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後來府上拜問,因山長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長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齊全,訓練亦頗得法,以前在白水潭,聽山長說起南海諸國,大洋之外諸洲種種故事,或許不久便可親往異域。」 石越回首與陳良對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聲,不過這種事情,卻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勵道:「他日華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長之功。現今的確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良機,這次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學生此來,也是想和老師討教一下方略。」薛奕說起這話時,目光飛快地閃過興奮之色。 石越聞言卻不由一怔,愕然問道:「華說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了?」 「山長不知嗎?」 「之前只接到京師的消息,說王元澤舉薦蕭注,蕭注上書言事,請皇上對交趾用兵,說交趾旦夕可平,這是約一個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當時接到李丁的書信,還不以為意,想來自己切切叮囑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諫言,應當不會有事。 薛奕卻興奮的說道:「原來如此,畢竟京師與杭州隔得遠了,音訊有所不通。那蕭注其實卻不足道,雖然當年狄將軍時也是頗有勇略之人,現在卻是老了。他上書言交趾可擊,可是皇上召他問方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動請纓,現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見明年就要大舉用兵。」 「那麼華要問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隱約猜出何事。 薛奕環視廳內,見只有陳良在側,其他家人都站得遠遠的,他知道陳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諱,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沈起在桂州進攻交趾,學生再以水師自交趾海岸登陸,突襲其國,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這裡有學生搜羅到的交趾地圖,原以為派不上用場,但是不料蔡元長如此能幹……」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趙頊親往紫辰殿受賀,王安石受皇帝親賜身上玉帶,王韶自己進端明殿學士、左諫議大夫不提,從軍的長,到家裡幾歲的小兒,都受世職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為之側目,多少人想立軍功想紅了眼。薛奕年紀輕輕,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過這隻船隊,他是用來掙錢的,卻不是用來打仗的,至少暫時不是用來打仗的。 他裝做沉吟良久,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果然薛奕緊張的問道:「山長,有何不妥嗎?」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問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貢,事我朝甚恭,興無名之師,誅無罪之人,縱是得利,李乾德只須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訴,只說沈起擅興邊事,到時候只恐滿朝大臣,都要無言以對。到時候也只好罷廢沈起以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髒嫁禍,尋找開戰的借口,我天朝是禮義之邦,能架得住對方責以大義?若是蠻不講理,以後不免為眾藩國所輕,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時,南唐乞緩兵,太祖皇帝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這不是理由嗎?」 「交趾非臥榻之側,而是南方偏遠之邦。」 薛奕默然不語。石越知他心不服,便繼續說道:「便不論這些,只說一旦與南交征戰,若用土人為兵,則決難取勝,最多破城掠奪,想全其國,決不可能。若用原禁軍,則不免轉運千里,難以持久,加之國之人,不習水土,南蠻瘴癘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於疾病。因此攻伐交趾,倉促之間,難競其功,非唐宗漢武,國力極盛之時,原對彼處,只能鞭長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點頭歎道:「山長所說有理,可憐滿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呂吉甫,心必是知道的,不過別有懷抱;蔡確蔡丞,也是知道的,不過又不敢說,馮參政、吳樞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隊剛剛組建,未占天時地利人和,不宜輕啟戰端,便是作戰,也要盡量海戰,避免步戰。否則不免全軍覆沒,畫虎不成反類犬。」 薛奕連連點頭,歎道:「若不是來問山長,幾乎壞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輕人心懷壯志,不是壞事。只是行事當謹慎,需知世間無後悔藥。明春出海,往來南洋諸國,一面貿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風土、人情、物產,將來未必永遠沒有從海上進攻的一天。早有謀畫,積累經驗,日後便事半功倍。」 薛奕聽石越口氣,不禁大喜,連忙點頭答應:「學生理會得。」 「不過,」石越又沉著臉,很嚴肅的說道:「這一兩年之內,華若是不聽忠言,擅興戰端,便是有陳湯斬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斬你之首,以明國法!」 薛奕站起身來,抱拳為禮,朗聲答道:「學生斷不敢擅動干戈!」 —————————— 熙寧七年,春暖花開時節。 杭州剛入春天,就已經下過幾場雨了,各地的官員大都鬆了一口氣,他們「親民宴」上的伙食,也終於慢慢變好了。這幾天大家談論的話題,變成了即將揚帆出海的船隊。 這是大宋歷史規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屬戰船十五艘,其三艘被稱為「神舟」的超級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達兩千餘名;另外還有隨船隊同行的各個商行的船隻八十餘艘。所有船隻上,裝滿了瓷器、絲綢、蜀錦、棉布、座鐘等等國的特產,只不過他們首航的目的地,並不是南洋,而是高麗與倭國。 表面上看來,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第一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航行,便是船隊的補給,也會成為沿岸巨大的麻煩,因此決定選一條航線較短的商路進行首航。但實際上,卻有更深層的原因,當然這些原因,也不過石越和他的幕僚們知道罷了。 曹友聞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歎自己的理想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他遠遠望著隔了幾艘大船的旗艦,身著輕鎧,肩披黑色披風,腰間別著大理寶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讓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邊,負責官船的貿易事務的,竟然是自己結識的那個胖甫富貴! 當薛奕揮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後,所有的船隻都同時打出了「出發」的旗語。曹友聞不禁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步!」 此時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輕輕說道:「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隊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過幾個月的王韶,又騎上了戰馬,只不過這次同行的,多了一個李憲。 果然不出石越、呂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師不久,瑪爾戩就死灰復燃,擾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輕兵出擊,在踏白城被瑪爾戩部將青宜結、果莊伏擊,兵敗自殺,瑪爾戩復圍河州,為防岷州總管高遵裕相救,瑪爾戩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順擊攻,瑪爾戩一觸即撤,高遵裕卻也不敢追擊,坐視河州之圍而不敢相救,只是把報急書象雪片一樣的發到汴京。 王韶心裡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連夜召見自己時,一個勁跌腳後悔:「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 其實他來之前,他兒、軍將領都勸過自己,讓他請表留下,剿平瑪爾戩再回京不遲,但是可能嗎?別說被人誣成謀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擔當不起。高遵裕做岷州總管,是做什麼用的?那是監視自己的!臨走之前,千叮萬囑,要景思立不要出戰,善修守備,不料還是戰敗身死! 「卿這次去河州,不徹底剿滅瑪爾戩,決不班師!」儘管皇帝吃一塹長一智的吩咐著,但是王韶也決定吃一塹長一智,為了避免皇帝終於還是不放心,他主動要求李憲跟自己同行,李憲是皇帝信得過的宦官,又真會打仗,比起什麼也不懂亂指揮的監軍要好得多,這樣也好讓皇帝少一點疑心吧! 熙河不可丟呀!有了熙河,不僅斷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從熙河地區得戰馬二萬匹!這都是將來恢復河西的資本呀。可惜自己年紀已越來越大,不知道還能征戰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憲苦笑著打斷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讓我在汴京享幾天清福?」 「有了李尉,活捉瑪爾戩不難。」王韶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險,武藝超絕,兼之膽色過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願聽驅使,瑪爾戩既失人和,便絕不是王大人敵手。我去又有什麼用?不過守守城罷了。」 王韶語帶雙關的笑道:「有尉坐陣,在下才能無後顧之憂。」 李憲聽說話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憂形於色,說道:「不知河州現在怎麼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軍器監送的震天雷、霹靂投彈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賊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王韶咬著牙冷笑道。 李憲也不由略覺寬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這就好,這就好。不知河州現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罷了,倒是大相國持的方丈智圓大師也在河州,大師頗有謀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勞。」 李憲知道這個智圓和尚,是佛門了不起的人物,與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圓以講佛法為名,在前面探路,帶著金銀,賄賂各部落首領,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無人之境。這時聽說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聽王韶冷笑道:「尉也不必過於擔心,瑪爾戩敢圍河州,無非是自恃有西夏為外援罷了,這次去救河州,可從熙州調守二萬,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結河川族,斷了瑪爾戩與夏國的通路,再進臨寧河,遣偏將入南山,斷他回老家的後路,瑪爾戩那狗賊,別說圍河州,我讓他有來無回。」 「果然是妙計!」李憲不由感歎萬分,心暗道:「王韶真是名將也!」 然而當王韶、李憲一路急馳熙州,調齊熙州全部二萬守軍,正欲依計行事,兵發定羌城之際,京師的使者就持著使節後腳趕到,口稱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頓時諸將面面相覷,王韶冷著臉,沉吟半晌,寒聲說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諸將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劍怒視,冷笑道:「軍自有軍法,使者勿亂我軍心,否則休怪本帥用使者來試軍法!」 使者嚇得面如土色,望著李憲,嚅嚅說道:「尉——」 「軍自有軍法,細柳營的事情,你不曾聽說嗎?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會怪罪的。」李憲溫聲說道,把使者趕出了軍營。 不料軍剛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節趕到,依然是一模一樣的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氣得王韶剛牙一咬,怒目睜圓,沉著臉怒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請回,但聽捷報便可!」不由分說便著人把使者哄出軍營。 數日之內,使者兩至,李憲皺著眉毛,憂形於色,「王大人,京師必然有事,否則皇上不會萬里之外,遙下誡令。兩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腳遞,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國輸不起這場戰爭了?!」 王韶冷笑道:「尉,正是因為知道京師必然有事,大宋輸不起這場戰爭,我才要按計行事!若是兵敗,我王韶決不生出熙河!」 註:周彬,bi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筆皆無,用「彬」字代替。望諒。小說人物,十分之七八,雖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冊實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蘇軾《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詩為證。當時仁和令為徐疇,小說以李敦敏為知縣,仁和是否並有知縣與縣令,不暇細考。故不再寫徐疇。同樣,熙寧年兩浙路提點刑獄是何人,一時無法證實,但是熙寧七年是晁端彥無疑,此人與蘇軾有詩詞唱和。故仍假定此時晁某為提點刑獄。 第一卷《十字》 第十六節 十字(二) 幾乎僅僅在一夜之間,大宋就變得輸不起一場戰爭了! 不久之前,趙頊與王安石君臣,還沉浸在開拓熙河的喜訊之,好消息一個個傳來,梓夔察訪司熊本以民兵討平瀘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區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對南江蠻的最後一擊,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兩浙路元氣漸復,杭州市舶司船隊首航,這更是可比之張騫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滿的趙頊整日在御案之間,探討形勢,佈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復此漢唐古郡,然後挾四面告捷之餘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稅之法,徹底改革唐德宗兩稅法以來幾百年間積累的稅法沉弊,為大宋奠下萬世之基。如此將養數年,一面使百姓休養生息,一面積蓄國家財力,勤練將兵、保甲之法,修繕戰備,只待夏國有可趁之機,便數路大出,恢復河西;西夏平定,挾得勝之勢,再攻燕州……趙頊幾乎已經可看到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評價,會比唐太宗還要偉大!每次想起這些,他蒼白的臉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絲紅暈,呼吸也變得微微急促起來。「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費心,皆是不枉!」這是趙頊每次看到內庫的封椿錢、掛在御書房的天下郡縣圖時,都會不由自主泛出來的想法。 然而自從河州被圍,瑪爾戩死灰復燃的消息傳來之後,當真禍不單行,更大的噩耗從北面傳來—— 王安石這天自起床之後,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剛剛走進禁政事堂的院,馮京就焦急的迎了出來,「介甫,河北西路諸州公,說該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來,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蟲成災,常平倉無糧可濟,道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流民!」 王安石臉色立時慘白,他陰著臉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已是手足無措的樣,而政事堂的官員,無論大小,一時都變得異常的沉默。 旱災不算什麼,幾個月來,無論是汴京的天氣,還是各地的報告,都在說明旱災很可能會發生——問題是石越!托夢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裡都不由自主的泛起這個念頭,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更讓人心驚膽顫的,是蝗蟲!一般人會認為,蝗蟲是上天對朝廷不修德政的懲誡!幾個檢正官心裡已經在嘀咕:「老天爺真不給人好日過,沒省心幾天,又送來了攻擊新法的借口。」按慣例,拗相公要請求辭職以應天象。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拿著書闖進院:「河東路蝗災!」 馮京聽到這話,身不由一顫,雖然他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災情嚴重的確是攻擊王安石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延及數路的大災,萬一處理不當,激起民變,是可以動搖大宋的國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災,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彙集開封,而開封也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師鬧起事來……馮京想到這個後果,就不寒而慄。 河北諸路,絕無賑災的能力! 然而事實果真是無比的殘酷,接連半個月內,黃河以北地區,報告災情的書如雪片一樣飛入汴京,每份書上,都無比清楚的告訴政事堂的大臣們,本州已經有百姓開始逃災,流民們的目的地,十之**,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經取消了輪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須到齊。而趙頊現在接到的書,甚至不需要貼黃(用黃紙貼在奏章上的提要,以方便皇帝閱讀),凡是黃河以北來的奏章,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報告災情的嚴重性。 官員們的語氣誠惶誠恐,但是卻也無比清晰的告訴趙頊與王安石,「我們無力賑災,也無力阻止流民的出現!」 「丞相,如今要如何處置方是?」趙頊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去後悔了,他並不是昏君,此時的情況,只要處理不當,必然動搖國本,他比誰都清楚。因此他才斷然拒絕了王安石的辭呈。 「方今之計,只有仰奈東南漕運和開封的積儲了。」王安石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還有一個月,東南種兩季稻的地區,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糧,應當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誥蘇頌略有遲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終於出列說道。 「蘇卿有何建議?」趙頊用期望的眼神望著蘇頌,似乎是希望他嘴裡能崩出一個奇跡來。 「臣以為事屬非常,當誡王韶持重用兵。行軍打仗,最難預料後果,萬一前線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被流民別有用心的賊利用,禍事非小!臣以為河州,便是捨棄了,也是枝之地,不得己之下,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他這話說出來,不少人立時點頭稱是,連韓絳也說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暫時捨棄了也不要緊,朝廷此時需冒險不得。」 呂惠卿鄙夷的看了韓絳一眼,「捨棄河州?被圍的軍民,就這樣被丟棄了!這些君們……」他心裡只是不住的冷笑,卻不置一言。此時他腦想得最多的,是石越為何能料這次大規模的旱災,以及皇帝對王安石的態度。「應該把握好每一個機會,哪怕那看起來是個壞消息。」呂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麼,靜靜的退到一邊,故意默不作聲。 王安石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無法同意捨棄河州的議論,急道:「陛下,河州決不可棄。」 蘇頌卻毫不相讓,冷笑道:「陛下,若是萬一王韶戰敗,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王珪眼珠一轉,略一尋思,便知道蘇頌為什麼要堅持放棄河州了,開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軍事主張,一旦放棄熙河,等於向全國宣告「西進政策」完全失敗,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等同於王安石的政治自殺。蘇頌此時藉機發難,無非是要報兒在太學被逐之仇吧?對於朝這些所謂「君」、「名臣」們在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的想法,王珪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說道:「陛下,河州如果放棄,是朝廷置被圍的河州軍民於不顧,這會讓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節誡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敗仗,便可無礙。」 曾布也趁機說道:「如果冒然放棄河州,也相當於一個敗仗,只怕也會讓人心不穩。」 「朕知道了,這件事樞密院派使者便是。」趙頊心煩意亂的揮揮手,「眾卿且退下,盡快想一個安置流民,賑災的法。」 眾人正要退下,突然聽到趙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同時也派使者告訴沈起,不要輕啟邊釁。」他這時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對現在對交趾用兵的事情,雖然心有遲疑,還是下達了誡令。在場的大臣,別人只道皇帝是由蘇頌之諫讓皇帝舉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他知道,皇帝此時心是在後悔! 這是桑充國在馬車第五十次掀開簾了。 從河北四路逃荒的災民,流入京師的,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哎,死於道路,困死鄉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國搖頭歎息不止,白水潭學院因為本來就有官賜田產,再加上鐘錶業帶來的分成、校營印書業等等產業,在經濟上頗能自立,倉庫儲糧可供學生們三年之用,因此倒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恨那些糧商,雖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糧價,這些災民衣不敝體,哪裡又有錢去買糧?」鄭俠恨聲指責著,全然不顧桑充國的父親,同時也是一個大糧商。 桑充國歎了口氣,「我已經勸家父不許提高糧價了,不過一家之力,也濟不得甚事。這二十萬災民流入京師,根本沒有地方安置,現在大相寺以下,各寺院、道觀、廟宇都擠滿了災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真不堪設想!」 「餓——娘親,我餓——」一個孩的哭聲傳入馬車,桑充國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停車!」 車伕也不知道何事,連忙停下馬車,只見桑充國掀開簾,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車前往學院的鄭俠和晏幾道,不得己也只得跟著他跳下馬車。 桑充國循著剛才聽到聲音找去,卻看不到那個孩在哪裡,只見坐在沿街牆角下,有無數衣衫襤褸的母親,有無數瘦骨伶仃的孩,一個個都睜著無助的雙眼,伸出又黑又瘦的雙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討。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我能幫得了誰?!」桑充國站在街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幾個災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國的同情心,立時一擁而上,把桑充國三人團團圍住,一個婦人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推到桑充國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乞求道:「公,求你行行好,買下這個女孩吧!她再跟我們,就要餓死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她這麼一開頭,立時眾人都把孩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國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淒慘的景象,他手足無策的望著這些災民,只要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瞪大雙眼,跪在地上,雖然默不作聲,卻已在眼寫滿了哀求的孩,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連忙把目光移開。 三人之,晏幾道也是前朝丞相之,雖然平時任俠縱性,揮金如土,卻也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是被驚呆了。只有鄭俠出身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一面搖頭歎息;桑充國這時才反應過來,他俯下身,輕輕地摸了摸那個小丫頭的臉,學著鄭俠的樣,把身上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又從腰間取下一塊玉珮,塞到小丫頭手裡。那個小丫頭顯然是驚呆了,竟是忘記了叩頭道謝。 接下來便是晏幾道散盡身上所有的銅錢,然而縱是三人把全部的錢都散盡,又能濟得幾何?反倒是吸引得災民愈來愈多了。那個車伕拼了命擠進來,看到三位公的樣,一把拉住桑充國,苦笑道:「少爺,你這樣濟得甚麼事?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府。」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能只靠官府?」桑充國滿腔的鬱悶,倒被這車伕一句話激發出來了,不由激動的大聲說道。 晏幾道和鄭俠卻是第一次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雖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亂為己任,但是似這麼有力的喊出來的,卻也少有其人。鄭俠讚道:「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晏幾道卻帶著幾分無奈的搖搖頭,歎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輕,終是管不了的。」 桑充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緊雙拳,抿著嘴無比堅定的說道:「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們,都在做什麼去了?」回到馬車上,鄭俠恨聲一拳砸在車廂側壁之上,「數日以來,所見慘景讓人心悸。單將軍廟附近,每天都有數十餓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們真的不管嗎?」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廟堂之上的公卿們,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晏幾道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 「吵?吵什麼?」桑充國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還能吵什麼,舊黨趁機攻擊新黨,無非是說天降大災,是新法觸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說正是因為新法,搞得各地常平倉空虛,卻使流民聚集京師,要求皇上罷免王安石,盡廢新法的奏章,比那報告災情的奏章還要多!」晏幾道畢竟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較多,「我還聽說皇上去太廟謝過罪。」 桑充國冷笑道:「這個時候,首要的是賑災,大臣們吵一團,又有什麼用?罷了拗相公,廢了新法,老天爺就會下雨?何況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長出糧食!」 「長卿,你畢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幾道仰著臉冷笑著,「賑災是河南府、開封府的事情,關三公卿們何事?且罷了新法,一出胸惡氣,管災民們死活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大哥。」王倩輕輕扶起王雱,這個往昔風流倜儻,聰明過人的大哥,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了,現在整日都是用藥來支持著,偏偏王雱又聞不得藥味,只好在四角都點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強坐起,強打精神問道。 王倩抿著嘴,默不作聲從桌上端了藥過來。 王雱立時便感覺不對,又厲聲問道:「二弟他去哪裡了?」 「他出去了。」王倩心虛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饑民遍地,他出去哪裡?如今老天爺不長眼,讓石越那廝料,我料到朝那些滿口仁義的小人必然藉機攻訐父親,他這時候還出去遊玩,也不怕給父親招致物議嗎?」王雱心氣憤,越說語氣越是嚴厲,只是身不由己意,聲音卻也不免越來越微弱。 「你別說這麼多話。先歇會,二哥不是出去遊玩。」王倩一邊說一邊把藥送到王雱手。 「不是去遊玩你怎麼不敢說?」王雱卻是不信。 王倩垂首想了一會,抬起頭強笑道:「你先喝了這藥,我便和你說吧。」 王雱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我不喝這勞什藥,喝了再多的藥,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親少有助力,二弟終不成氣侯,你又是女。」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淒惻。 王倩心裡一酸,眼淚頓時湧了上來,連忙低下頭去擦了,勉強笑道:「你別胡思亂想,吃了藥,病好之後,父親還要你幫忙呢。你現在可是龍圖閣待制了。」 王雱心裡歎氣,龍圖閣待制,本來也不錯,不過既有了石越的寶閣直學士在前面,又有什麼可稀罕的?不過這時候他不願意多說,接過藥來,勉強喝了,苦笑道:「不知道這藥還得喝多久。」 「很快就會好了。」王倩接過碗來,放到一邊,微笑著岔開話題,「其實二弟是去白水潭學院了。」 「他去那裡做什麼?」王雱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 王倩卻沒有發現他這細微的動作,依然帶著一點興奮的語氣說道:「因為桑充國公組織白水潭的學院賑濟災民,二弟也過去幫忙。聽說桑公把家裡的糧食全部捐了出來,大設粥場,又讓白水潭的學生暫時騰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體弱的災民都移到校舍裡和體育館居住,學生們上午上課,下午就去幫著救濟災民。」 「沽名釣譽!」王雱冷笑道,「桑長卿這次可想錯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說他收攬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瞧桑公是赤誠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於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來可沒有這個理的。」王倩翹著嘴,不以為然的說道。 王雱搖搖頭,輕笑道:「妹,朝堂之上的險惡,你畢竟不懂。」 「大哥,這件事情,你卻是想岔了,我敢打賭斷沒有人會去害桑公。」王倩星眸流轉,開玩笑似的說道。 「哦,願聞其詳。」 「其實原因很簡單,其一,現今朝廷之上,舊黨正想盡全力攻擊父親,而支持變法的大臣們,則不免都想保住父親的相位,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節外生枝,去攻擊桑公,平白無辜把桑公背後的石越推到敵人那一邊去;其二,如今二十萬災民聚集京師,桑公救濟災民,讓災民們感恩戴德,如果攻擊桑公,必然招致眾怒,朝廷為了穩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頭來安撫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後的力量,當今朝廷的公卿,有幾個人家裡沒有弟在白水潭上學?有幾個人沒有去白水潭講過課?陷害桑公,不吝於同時得罪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說是羽翼漸成,無論是誰,都應當知道白水潭可倚之為援而不可圖。」王倩站起來,侃侃而談。 王雱聽到這番話,驚訝的張開了嘴,半晌才歎道:「妹,可惜你不是男兒之身,否則你一定能勝過石越。」 王倩見自己這個哥哥,時時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裡也不由歎惜,她搖搖頭,說道:「石越或許了不起,不過未必是真英雄。我雖然在閨閣之,但也聽說過他不少行事,總覺得他少了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然。」 王雱聽到這話卻是甚為順耳,不禁笑道:「若說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氣概,當今天下,也就是父親一個人有。縱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親卻是從沒有退縮妥協的。」 王倩略帶自豪的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卻是在想:「有這種決然氣概的男,未必只有爹爹。」 王旁並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談論著什麼,在王家眾兄弟姐妹之,他是屬於較簡單的一個人。 此時開封府,除了官府設的粥場之外,影響最大的,就是設在白水潭學院和大相國寺的粥場了。而一般的災民,更願意去白水潭學院。原因其實較簡單,因為伴隨著災荒而來的,不僅僅只有飢餓,還有疾病,在白水潭,學生們會相對比較認真的照顧病人,畢竟很多師生都同時粗通醫術。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災民,幾乎有兩萬多人,佔到汴京災民的十分之一,學生們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動前來幫忙,不過除了學生之外,像王旁這樣願意來幫忙的官宦弟,卻並不是太多。 王旁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覺得在這裡幫助那些災民很有滿足感。但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有一次,幾個災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後,竟然撲通跪下,哭著求他:「公,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變法了!不變法,老天爺就不會怪罪了——」他當時就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幸好晏幾道過來,把那些災民拉開。以後他再也不敢輕易讓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了——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 不僅僅是災民,有些學生,甚至連那個鄭俠,都會用異樣的眼睛看著他。這些讀書人自然不會像那樣災民一樣跪下來哭著哀求,但是他們會用眼神和神態來表示他們的意見,有些時候,這更讓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這是桑充國與程顥提出來的口號,他能夠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桑充國滿含著眼淚,要求白水潭的學生們有一顆「仁者之心」,去主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 「我們不應當把責任推給朝廷,不要去問官府做了什麼,他們會對皇上負責,會對社稷江山負責!但我們也要有自己的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讀聖人之書,要有聖人之心,我們白水潭的學生,要對自己的良知負責!」 在那一刻,王旁覺得桑充國真的很了不起,難怪有人把他和石越,並稱之為「雙璧」。他曾經聽到過程顥對桑充國的評價:「敢於有為!」 「小心點兒,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遞給一個顫微微的老人,暫時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個老頭掙扎著想要起來給他叩頭,「折福呀,折福呀,讓這些天上的曲星來送東西給自己吃。」旁邊有人喃喃說道。 王旁心裡有點想笑,手上卻連忙制止那個老人,輕聲說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會兒我過來拿碗。」說完便站起身來走開,憑經驗知道,如果他不走開,這個老人是非要叩完頭才敢吃的,對讀書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為所有的碗筷,桑充國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過才可以再用,他便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收碗筷,不料剛剛走了幾步,立時看到桑充國和晏幾道連袂而來,桑充國顯是幾天沒有睡了,眼窩深陷,急勿勿向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卻又一步不離桑充國左右。 「長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國笑道。 「你們這是去哪裡?走得這麼急。」王旁有點奇怪,桑充國倒也罷了,晏幾道實在不是個急性的人。 桑充國和晏幾道對望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晏幾道從袖抽出三份報紙,遞給王旁。 王旁心裡更是奇怪,他每天都過來幫忙照看災民,已經幾天沒有看報紙了,這時候伸手欲接,卻發現手上沾滿了米漿,不由不好意思的笑著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國和晏幾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學他的樣,伸出手掌來晃了晃,這些公們平日裡白淨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滿的米漿之類的東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更全是湯水的漬跡,也不禁哈哈大笑。心裡更不顧忌,用沾滿米漿的手打開報紙,原來是《新義報》、《西京評論》、《諫聞報》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訐的把戲,只不過這一次是《西京評論》和《諫聞報》細數王安石執政以來的天災異象,把這一次天災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罷王安石、廢新法,那麼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諫聞報》更是強烈呼籲召韓琦、富弼、彥博、司馬光回朝。而《新義報》又免不了對此冷嘲熱諷一番,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滿篇罵來罵去,沒有半句提到怎麼樣救災的。」 桑充國苦笑道:「災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出大事。」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長卿你也已經盡力了。」王旁毫無實質的安慰著,不過站在他的立場,的確認為桑充國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長卿和程院長商議了一下,《汴京新聞》也要表個態。我和長卿現在回報館寫評論。」晏幾道苦笑著解釋,他其實更無主張,不過以他的性格,桑充國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對的,他也就沒什麼選擇了。 ———————— 趙頊無力的坐在龍椅上,失神的望著門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時,兩宮太后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蜀國公主進來請安,不小心告訴兩宮太后現在京師的流民聚集,黃河以北地區的災情愈來愈嚴重了。 「官家,當初祖宗托夢,沒有採信,已是大錯。而哀家也聽說自古以來,上天降災,必是政事有不對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麼?何況百姓流離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剝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廢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經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災民聚集京師,百姓們都認為是新法的過錯,萬一有人挑唆,以清君側為名,激起大變,那該如何是好?不如先罷了王安石,給他一個大郡做地方官,安撫百姓要緊呀!」 「官家,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為什麼會托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只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儘是利民的,那麼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裡又會有這麼許多的流民出現? 攻擊王安石的奏折,堆滿了御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回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裡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也沒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面說一面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御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說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為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就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也。諸君陳義甚高,不意董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制,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趙頊之心,他心裡微微讚歎:「這才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 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於心何安?!……」 (注)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歎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為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說完抬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好說話,只韓絳說道:「桑充國的確是個至誠之人,他捐出家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著一干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說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這時候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著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非常之志?」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群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群書生謀反,那才是聞所未聞之事!只有恆、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歷史觀心裡頗不以為然,嘴上卻順口說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為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台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心奇怪,讓李向安接了過來,先披閱奏章,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銀台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略去,只挑著緊要的句看: 「……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御。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折,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卻不過是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折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麼「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儘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為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註釋,圖畫之右,赫然寫著《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才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安石。 註:舊時行,遇皇帝則另起一行,抬頭書寫。 第一卷《十字》 第十六節 十字(三) 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鐘,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面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在重之內,外面是個什麼樣,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歷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時只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歎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聖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裡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後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後終於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御書房內。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民們現在是什麼樣!」 王安石心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范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內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麼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只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裡不由也頗是感動。 「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已經滿含淚水,心裡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纔看到桑充國的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桑充國的呼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只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藉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干預朝政的兩宮太后,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御史台所屬兵士,一紙行,將鄭俠捉住,關進了御史台的牢獄之。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呂惠卿對蔡確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系獄,結果當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台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時就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台司急奏?」蔡確這麼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裡,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書與樞密轉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御幾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書,直接由銀台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竟然假托密急,騙過銀台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御史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卻也只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裡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面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裡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的樣。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呂惠卿心裡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麼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一個勁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的讚賞,馮京眼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麼蔡大人打算如何發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發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只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後來者知戒。」 「這……」趙頊面有難色,如此處置,朝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話音未落,馮京就憤然說道:「蔡持正未免處置過重了!」 王安國也跳出來反對,慨然說道:「若鄭俠上《流民圖》而遭黜,是朝廷無公理!請陛下三思!」 劉攽、蘇頌、孫固等人,更是同聲反對。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卻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韓絳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聲。 呂惠卿見到這種情形,才立時恍然大悟,原來蔡確竟然是想趁機豎立自己在新黨的領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過急了!」 當下再不遲疑,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鄭俠擅發馬遞,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幾位丞相,都能體諒的,並沒以為鄭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為,有罪雖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鄭俠本來是光州司法參軍,王丞相曾稱讚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參軍,同時照章記過。一來以示懲戒之意,二來示天下朝廷之寬仁美德。」 他這番話,卻是兩面顧到,打太平拳的意思,舊黨的感受,呂惠卿本來並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此時必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過若是完全不給鄭俠一點顏色看,只怕新黨人也要視自己為異類了,當下才說出這麼一個辦法。 果然趙頊聽完,立即點頭同意:「呂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處置便可。」而韓絳、馮京、曾布等人覺得這個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聲反對。 蔡確知道這個方案提出,別人既無異議,自己便也不便再過份堅持,他萬萬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呂惠卿賣了個乖,低下頭狠狠瞪了呂惠卿一眼,無可奉何的說道:「臣遵旨!」 桑充國既料不到鄭俠會不和自己與晏幾道商量,就假托密報上《流民圖》,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們,此時沒有去想怎麼樣救濟災民、恢復生產,反而在爭論著如何處置鄭俠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麼多事情,官府雖然也設了粥場,但是卻嚴格控制府庫的存糧,根本無法滿足這麼多災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場,吸引的災民越來越多,而倉庫的存糧,卻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國雖然有心買糧,可在汴京城,上哪裡能一次買到這麼多糧食呢? 在眾多的災民之穿行,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期望與信任的眼神,桑充國實在不敢去想像徹底無糧的那一天。他無意識的想避開那些眼神,便抬起頭來,向左邊看去,卻發現王旁正陪著一個老人在災民間穿行。桑充國連忙信步走過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見桑充國走過來,低聲對老者說了幾句什麼,這才笑著回道:「長卿,現在情況怎麼樣?」 桑充國皺眉答道:「情況實在很糟,得病的災民越來越多,人手不足,糧食也快沒有了,朝廷再不想辦法,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幾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幾位,已經想辦法去了。」一邊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禮,招呼道:「老丈,這裡禮數不周,還望恕罪。」 那個老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不必多禮。」卻是公然受了桑充國這一禮。 桑充國不由一怔,須知他畢竟也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長者,也不至於見到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王旁知他心意,連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家父。」 桑充國隨口應道:「原來是令尊大人——」說到這裡,不由一頓,這才反映過來,王旁的父親,不是王安石嗎?!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國有點失禮的問道。 好在王安石卻是個不太拘禮法的人,當下微微點頭,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見。」 「不敢,不知相公駕到,學生實在失禮了。」桑充國一面說著,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連忙止住,說道:「今日野服相見,桑公不必多禮。」王旁也笑道:「長卿不要太聲張,家父是想來看看白水潭是怎麼樣救濟災民的。」 聽到王旁提到災民,桑充國看了王安石一眼,歎道:「不瞞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設法,我們這裡,也要無可奈何了。相公是飽學鴻儒,豈不知綠林、赤眉,皆是饑民嗎?」他說的這話,雖然委婉,卻隱隱有責難之意了。 王安石見他初次見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稱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學院一向頗為自許,平時裡便是昌王來此,也並不拘禮,因此白水潭學院的人對於公卿,實在是看得太平常不過,而對所謂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師生這些之外,比起別處的人來,倒要淡了幾分。 「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談到救災之法,卻是苦無良策。」王安石搖了搖頭,回道。 桑充國毫不客氣的說道:「相公這樣說,學生不敢苟同。豈能用『苦無良策』四個字來推卸責任的?若綠林、赤眉賊起,饑民們可不會聽『苦無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幾分尷尬,王旁有點擔心的望著父親,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發怒,今日不知為何,脾氣卻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麼桑公可有救災之策?」 桑充國說完之後,其實也自覺頗有過份,只是這幾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現在自己面前,卻不自覺的要嘲諷幾句解氣。這時候見王安石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心裡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稱拗相公,說是脾氣易躁的,怎的傳聞有誤不成?」嘴上卻回道:「學生不過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不過這救災之策,自古以來,無非是開倉放糧,使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吧。」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並不指望桑充國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沒有料到桑充國原來竟是書生氣這麼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簡單,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規模的災情,本州本府,再如何開倉放糧,也是不敷所用的。何況重要州府的軍糧,更是一點都不能動。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運糧救濟,而運糧所費,更是驚人。因此似這種大災,除非百姓本來殷實,或者早有準備,否則是無法杜絕流民出現的。」說到後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來大宋朝是有機會早點準備的。 桑充國其實並非不明白這些道理,「相公說的自是實情,不過這樣放任流民聚集京師,終究不是辦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來京師,立即就會官逼民反。自古以來,百姓再沒有心甘情願背井離鄉的,迫於無奈之下,也只有讓災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無可奈何的說道:「桑公莫以為朝廷坐視不理,從各地調糧往京師、受災州郡的書,催糧的官員,早就出發了。不過這種事情,歸根到底,卻只能等待老天爺下雨。」 桑充國搖了搖頭,對王安石說道:「相公,學生雖然沒有良策,但是卻相信,肯定有一個辦法存在的,只不過學生想不到罷了。」他立時想到了石越,也許石越應當有辦法吧? 王安石輕輕搖頭,說道:「如果石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著東方許久,好一陣,王安石才說道:「桑公,我會通知開封府給白水潭五千石糧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幾天。」 桑充國萬萬沒想到王安石會送糧食給白水潭,雖然五千石糧食的確不夠幾天用的,但是卻總是聊勝於無,連忙謝道:「充國替災民們謝謝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災民們便是罵我,也沒什麼。」 杭州。 一場大雨過後,西湖顯得更加的嫵媚。沿岸的遊人,把傘拿在手上,盡情的享受著雨後空的濕潤,一年之前,兩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時,大宋黃河以北的地區,也是赤地千里。想想這些,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麼珍貴了。因為遠離災區,加上豐收的喜悅,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會顯得特別的精神。品店開春前往高麗的船隊,在前不久順利返航。這只史無前例的巨大船隊的到訪,轟動了整個高麗,近百隻船的貨物,一時間充斥著高麗那尚未開發的市場,大宋商人用瓷器、絲綢、棉布、座鐘等等換購藥材、白銀甚至糧食等高麗商品,在返航時,更是帶上了高麗隨行使者,以及他那幾艘相形之下小得離譜的船。但是因為高麗市場一時間根本接納不了如此規模船隊的貨物,為了保證利益,薛奕與甫富貴並沒有直接回來,而是在高麗使者的嚮導下,轉道去了倭國,把餘下的貨物以及一部分在高麗買來的商品,全部傾銷在倭國的市場,又買回大量的倭國特產以及黃金。這一次貿易的總利潤,因為一些奢侈品全部脫手的關係,竟然高達到一百多萬貫,而官船的收入,佔到將近三十萬貫——當時大宋各市舶司每年總關稅亦不過十多萬貫——這一次貿易便可以把欠船廠的錢全部還清還綽綽有餘了。這還沒有算要上繳朝廷的市舶司關稅,什一之稅便有七萬貫。 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不幸觸礁沉沒,還不是市舶務的官船,而利潤卻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攏。可惜接下來是颱風季節,出海遠航風險太大,否則一年之內,就能把三年茶鹽之稅,全數掙回了。 除了船隊的開門紅之外,石越主修各項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開發的近十萬頃的圩田在內,在災年過去之後,竟然有了一次大豐收。石越親自巡視各縣,幾乎帶著強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讓農民互相幫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證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選種,貸給百姓,花費佑大的精力,這才保證了這次豐收的取得。雖然到目前為止,杭州府庫所存錢、糧,實在只能勉強度支,但是以民間而論,杭州卻一派繁榮景象。 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商業的繁華,鄰近州縣的商人,已經開始漸漸把杭州當成一個地區的商業心了。因為石越下令把用官價強行徵購民間商船的高利潤商品的比例下調到百分之二十,而餘下百分之八十允許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時大大刺激了商人們的神經,於是最典型的交易行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貨物運往杭州,賣給杭州的外貿商人,又從杭州買回高麗、倭國的特產,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販運回鄉,牟取利益。托賴杭州的交通發達,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驛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納一次關稅,石越又嚴禁小吏勒索商人,這裡簡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當李丁進行杭州府界之時,就被驛道上往來的商賈嚇了一跳,而進入杭州城後,更是被市面的繁華所震驚。他以前來過杭州,那時候的杭州,雖然也是大城,但若論繁華,不用說與汴京比,就是比之揚州,也相差甚遠,而眼見所見之景,倒儼然是個「小汴京」了。不過汴京此時卻是饑民遍地,而杭州雖然一樣也有乞丐,卻始終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內。 漂蕩在西湖上的一艘畫艇之上,李丁眼睛迷離的望著遠處翠碧荷之上點點晶瑩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樣,但嘴上卻終於忍不住要讚歎起來:「公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間,便能使大災過後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過如此。」 司馬夢求笑道:「難得潛光兄開口贊人,不過比起管仲來,卻還是差得遠哩。打開杭州的府庫,什麼底都露了。現在通判彭大人,心裡可從來沒有安穩過,整天拐彎抹角來找石大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快收稅吧!」 一句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石越輕輕把玩酒杯,望了李丁一會,問道:「潛光兄快馬急馳,兼程而來,想必不是為了來誇讚我在杭州的治績的。」 司馬夢求和陳良、李敦敏立時都止住笑容,望著李丁;侍劍默不作聲走出船艙,到外面監視。有什麼事情要李丁親自趕來,眾人都知道這是有大事要相議了。 李丁笑瞇瞇的說道:「公說得不錯,眼下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石越默不作聲,只是望著李丁,等他的下。他們都知道河北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師,只是不知何故,石越臨行前向皇帝所獻諸策,趙頊卻至今沒有採用,雖然知道種種措施,只怕有駭物議,但石越也認為的確是行得通的辦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救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夠減緩流民的出現。 「王安石已經不安其位了。」李丁淡淡地繼續說道,「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已經有灰心之意,現在勉強繼續視事,卻不過只在政事堂處理公罷了,隔不幾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經常微服在災民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發現,自己已經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擊新法的奏章,沒有一日停止過,最致命的是,兩宮太后不斷的請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這個消息居然被人傳了出來,更增加舊黨的氣焰。王安石能不能撐過這次旱災,完全在於皇上的心意……」 陳良不禁問道:「如果此時王安石去位,大人遠在杭州,又怎麼稱得上是機會?」 「正為了遠在杭州,才是機會。若在京師,反有許多麻煩了。」李丁斜著眼睛看了陳良一眼,又繼續說道:「最有意思是桑長卿……」 「長卿,他怎麼了?」石越奇道,不明白這些事情怎麼和桑充國又扯上關係了。 「嘿嘿——『當日愛王相公亦切,今日責王相公亦過』,任誰也料不到,《汴京新聞》與桑充國,這個時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來了。」李丁諷刺的說道,一面把幾份《汴京新聞》發到眾人手裡。 眾人接來,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搖頭,司馬夢求歎道:「長卿真是天真了。」陳良心裡卻頗不以為然,他覺得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 「其實長卿這樣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對《汴京新聞》的威望是頗有好處的,聽說范純仁就很欣賞桑充國。」李丁冷笑道,「而且這樣做,對公也有好處。」 石越「噢」的一聲,有點摸不著頭腦,連司馬夢求都奇道:「對大人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新黨都知《汴京新聞》與大人關係密切,如今桑充國替王安石說話,免不得緩和的關係,有一半要算在公身上;舊黨這面,自馮京以下,卻是知道這件事與大人沒甚關係的,以大人的聲望地位,他們不願意視之為敵,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記到桑長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想不到李丁連這都要算計。不說他說自馮京以下,都知道這事與石越無關,背後的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長卿,這時候還妄想讓眾朝臣捐棄前嫌,真是緣木求魚。現在朝廷之,連新黨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個個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份不起來了。」 「啊?!」司馬夢求聽到這句話,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問道:「此事當真?」 「豈有假的?」李丁臉上也慢慢泛起了紅暈,瞳仁竟是不小心閃著晶瑩的光芒,不過一瞬而過,立時便又黯淡下來,繼續說道:「韓絳不足為慮,雖然他現在地位最高,但是呂、蔡、曾三人,說起來他一個也鬥不過,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這樣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爺,位居王安石之後,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馬夢求點點頭,冷笑道:「韓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這次各有立場,總之無論哪派得志,廟堂上都少不了韓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石越心裡對此也是雪亮,如果舊黨當權,韓縝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間派執政,韓維也一定會官居顯職,否則河北士紳,絕對不會善罷干休。韓家這樣的佈局,有時候不能不讓人懷疑是老謀深算的結果。 「這次河北受旱,韓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災民背井離鄉,韓家焉有不趁機佔據田地的,到時候災民能平安回來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還一點,做個樣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紳的心裡,是盼著流民出現的,這樣他們才有利可圖。」陳良憤慨的說道。 李丁輕輕搖了搖頭,把話題轉回來,「呂惠卿這次走的,卻是溫和路線,有意無意的與王安石保持距離,向舊黨示好,此人頗能揣測上心、迎合聖意,雖與王安石保持距離,但所作所為,卻還能讓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視之人。」 「蔡確過於急躁了,一心想領導新黨,呂惠卿在,他機會不大,但是韓絳這隻老狐狸心裡明白得很,他寧可與蔡確、曾布合作,也不會願意和呂惠卿合作。因此機會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觀戰,此人與公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願意追隨的人,就是公了。此人既然與呂惠卿、蔡確關係都不好,必然不願意見他們得意,可以成為公他日之助力。」 司馬夢求聽他說完,沉思一會,突然問道:「王元澤呢?他坐視不理嗎?」 「嘿嘿……」李丁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內重病纏身,否則有他在,必然能堅定拗相公的意志,哪裡輪到上韓呂蔡曾輩來登場?王衙內太過於爭強好勝,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斷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詔不得擅開邊釁了嗎?」石越吃驚的望著李丁。 「所以我才說他的性命,早晚間斷送在此事之上。」李丁冷笑道,「王元澤來往桂州的書信使者,達到五次,雖然不知所謀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騰的站起,「這!南交之戰,絕不可開,這件事情,得想個辦法阻止!」 「阻止?公如何阻止?寫信給沈起還是王衙內?!」李丁嘲諷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會,又緩了語氣說道:「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信裡寫的是什麼內容,不過推測而已。」 石越心裡知道李丁所說有理,悵然良久,無可奈何的坐下,歎道:「但願王元澤不要發瘋,否則倒霉的是國家。」 李敦敏眼見石越傷神,便笑著岔開話題,向李丁笑道:「李先生剛才說了許多,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下卻只看到對朝局的分析,實在不知道機會究竟是什麼呢?」 司馬夢求笑道:「自然是機會。王安石去位,如果新黨諸大臣能夠一心一意擁立一兩個繼承者,分配權力,那麼大人暫時就沒有機會進入政事堂,只好繼續在地方積經驗,攢資歷。但是如果他們居然內哄,那麼不僅可以得到舊黨的聲援,連他們內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很小了。」 「不錯,比如蔡確與呂惠卿不和,那麼如果呂惠卿進入政事堂,蔡確就會害怕呂惠卿趁機報復,這樣蔡確雖然平素和公不和,可照樣也會希望公進入政事堂,制衡呂惠卿,讓他無法為所欲為。而他以御史丞的身份,無論是公和呂惠卿,都會希望能成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爭之,就可以得到鞏固了。」李丁舉杯飲了一小口,微笑著解釋,「不過,想要這個機會能夠被利用好,還要做許多事情!」 汴京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自從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訴於皇帝面前,要求廢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傳出來之後,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但是對於這些,他已經完全看淡。只是讓人瞞著王雱,怕這個消息讓兒病情加重,吳夫人以要安心靜養為借口,更是連報紙都不讓王雱看了,每天不過讀些詩詞解悶。 一面不斷的上自請辭相的奏章,一面卻照常視事,王安石此時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他矯情戀棧,他只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略微緩解災情。 到了月二十日(注),趙頊終於召見政事堂諸大臣,下罪己詔,又詔令暫罷方田均稅法、免役法、保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黃河以北受災諸路,開常平倉賑饑民,沿途官吏,戒饑民不得入京,又詔四川諸路府、東南諸路,就近運糧至受災諸路賑災,不必再轉往京師。 月二十一日,趙頊再次下詔,令受災諸路長吏,從饑民挑選強壯者募為廂軍,賜軍號為威邊軍,駐紮各路州訓練。王安石自然知道這是皇佑年間富弼曾經用過的辦法,把災民的強者壯者召入軍做為安撫,這樣受阻不能離鄉的饑民,既便心有不滿,卻也無力暴動。 月二十二日,趙頊令樞密使吳充親自主持,從在京災民募強壯者兩萬人,組成四十指揮,賜軍號忠銳,兵士待遇雖然同廂軍,但是訓練、差使卻一切依禁軍之例。 三日之內,猶豫不決的皇帝連下數詔,王安石知道趙頊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盡快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註:十節《十字》的時間,與史實頗有錯亂,這是刻意為之,讀者勿以為怪。又,十節(二),桑充國言「現在是月」,茲改為「現在是夏季」,行一時圖快意,失於考慮,望諒。 www.mx99.cn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夢想原創! 第一卷《十字》 第十六節 十字(四) 第十節 十字(四) 趙頊三天之內所下的詔令,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經不再增加了,各地災民,在官府三分勸導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鄉土,等待官府的救濟。人類的生命力愈是卑賤便愈是頑強,黃河以北眾多的災民們,每天僅僅靠著一碗粥度日,頑強的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國終於可以略略鬆一口氣了,組建忠銳軍的消息公佈之後,各個募兵處排起了長隊,每個招募入伍的士兵,都會在額頭刺上「忠銳」二字,與此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教閱廂兵(注1)那每月三百到五百的俸祿,勉強養活家人。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消除掉饑民暴動的隱患,不過是使政府今後背負更沉重的財重負擔而已。饑民始終存在,不過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組織性暴動能力的饑民。 大宋熙寧七年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韓絳、馮京、王珪、吳充、曾布、蔡確、呂惠卿,以及諸翰林學士、知制誥,默默的傳閱著一份奏章。皇帝趙頊高高的坐在龍椅上,眼窩深陷,用憂鬱的目光望著他的臣們。待到最後一個人看完,趙頊這才開口問王安石:「丞相以為石越所奏諸事,是否可行?」 眾人的目光刷的集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幾乎是盡罷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時候,便已經結束了。皇帝頂住巨大的壓力,把王安石留到現在,也許不過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罷了。 但是皇帝的態度也頗值玩味,無論是韓絳、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連章累牘分析說明新法與這次災情無關,請求趙頊堅定意志,繼續推行新法;還是一些舊黨大臣趁勝追擊請求皇帝罷免王安石,斥呂惠卿、蔡確,召回彥博、司馬光、范純仁等人;趙頊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寫上「已閱」二字,照樣發回。 也許王安石還有翻盤的機會?這也是不少人心的疑惑。 「陛下,石越條奏諸事,事事牽涉過多,臣實在不知道後果會是好還是壞。」王安石坦然答道,頓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臣認為,或者可以試試。」 趙頊沉默良久,轉過臉來,對眾人問道:「眾卿的意見呢?」 韓絳想了一會,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救災諸法,第一條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鹽、酒以及香料等奢華之物的專賣權為餌,引誘南方商人運糧入黃河以北諸路,平價賣給官府常平倉。這樣做本來也沒什麼不妥,朝廷以前為了充實西北軍糧,也用過這個法。但是這次受災面積太廣,商人運糧往災區,只怕都會挑近的地方運,結果可能不盡如人意。」 韓絳話音剛落,便見蘇頌出列朗聲說道:「陛下,韓丞相所慮雖是,但卻並非沒有辦法解決,只需按就近之原則,規定某路商人,只能運往某路,便差可解決了。何況往災區運糧,石越也說始終必須以朝廷為主,商人私人運糧,不過是彌補官府運糧能力之不足。微臣以為,這一條,實是可行的。朝廷過去又實行過,頗有成效,一切駕輕就熟,事情也不煩苛。」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讚許道:「蘇卿說得不錯,如此說來,這一條朕亦以為可行。」 韓絳見皇帝表態,便不爭論,心裡對蘇頌雖然不滿,卻不便公然發作,只得隱忍不發。蔡確見韓絳不再作聲,便接過話頭說道:「第一條猶可,第二條,詔令災區各路州縣,若百姓受災逃亡,其田地暫由官府看管,若災後歸鄉,則賜還田地,若再無音訊,則充為公田。這一條雖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煩苛,流弊轉多,小吏乘機敲詐牟利,本為愛民,反而害民。」 他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呂惠卿心裡立時就暗罵蔡確無恥。蔡確對石越這一條提出異議,擺明了是討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別是韓絳,不過呂惠卿同樣不願意在這時刻得罪韓絳,便緊閉雙唇,不表意見。 他不說話,卻自有人說話,又是蘇頌出來質疑:「陛下,蔡丞此言差矣,鄉土自有冊薄,誰家產業為何記載甚詳,這等事有何煩苛可言?何況縱有小吏乘機敲詐百姓,也好過那土地全部被豪門大族兼併了。」 呂惠卿實在不明白蘇頌為何如此活躍,竟是不惜得罪韓絳、蔡確。他哪裡知道蘇頌的心思!蘇頌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麼新黨遲早要對付自己,此時不趁機倒向石越,結援自固,更待何時?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個韓絳、蔡確,又有什麼了不起? 石越與李丁商議之後用快馬密急送達趙頊御幾之前的這份奏章,一方面是說高麗使者抵達杭州,請皇帝決定何時讓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自然是再次陳敘救災之策十餘條。這十餘條對策,包括開放礦山,由政府出賣許可證,讓富民召募災民入山挖鐵、錫、煤礦等礦產;凡商民獻粟一萬石以上給災區州縣,即由太常寺頒授「皇宋仁愛勳章」,佩此勳章者,見三品以下官員,可以不必參拜,孫參加科舉考試,視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滿了爭議的措施。 這種種措施,若在平時提出來,立時就能掀起軒然大波,而皇帝也絕對不可能加以考慮,因此石越臨去杭州之前,雖然獻有救災數策,但一來不夠系統周詳,二來便是因為種種手段,實在讓趙頊難以放心,所以趙頊一直壓住不提,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漸漸迫使趙頊不能不考慮一些可能存在風險隱患的手段了。此時石越與幕僚們商議的救災之策送到趙頊手,正是恰到好處之時,趙頊也沒有多做猶豫,就召見高級官員,對此進行廷議。 然而石越的許多主張,卻不可避免的要觸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個有資格來議論這份奏章的人,心裡都有自己的算盤。 呂惠卿在心裡盤算許久,皇帝的意思,已經漸漸明瞭,那是傾向於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雖然不再能讓皇帝言聽計眾,但是他的態度,依然頗為重要,只要王安石還在汴京一日,呂惠卿就會充分考慮王安石的態度。而從王安石短短幾句話之,呂惠卿也可以感覺到王安石實際上也是傾向於接受的…… 「我應當表明意見了!」呂惠卿心立即做了決定。 「陛下!臣觀石越之策,其實是幾個方面入手來救災。其一,保持運輸的通暢,使糧食能夠源源不斷的運往災區;圍繞這個方面,除了朝廷的轉運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勵商民運糧進入災區,以減輕朝廷沉重的運輸負擔,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價,是所謂的『勳章』,這便相當於古時的入粟買爵,歷代以來,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觀石越所說,勳章一物,更傾向於一種榮譽,與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無幾,臣以為雖然古今所無,卻也是可行的……」 呂惠卿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趙頊微微點頭,方繼續說道:「……以上是誘之以名,二則是用鹽、茶、香科等物的專賣權為餌,這是誘之以利,如此數管齊下,只要能夠保證有足夠的糧食進入災區,糧價就能保持平穩,民心便可安定,這的確救災之良策。」 趙頊和王安石聽得頻頻點頭,眾人心都知道呂惠卿與石越常有不和,這時候見呂惠卿說來,竟然是極力支持石越的主張,而條條闡述,倒似說得比石越的奏章還要簡單明晰,不由盡皆詫異。 「石越救災之策,其二是引誘、迫使受災諸路豪強,主動拿出家的藏糧。臣敢斷言,受災諸路,絕非沒有糧食,而是許多富家大族,家有糧,卻不願賣出,他們是想趁機大發國難財!」 呂惠卿此言一出,許多河北出身的官員,臉色立時變黑,便連皇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只有王安石、蔡確等人微微點頭。呂惠卿卻毫不在意,繼續朗聲說道:「石越的辦法,一是保護災民的田地免遭兼併,盡量讓一些富豪之族無利可圖,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糧食又源原不斷的運進災區,這樣他們高價賣糧的企圖,也立時破滅。這時候朝廷再開放礦山之利,自古以來,礦山之利最厚,朝廷許可富民用錢糧購買礦山五年或十年的開發權,各地富民,豈能有不心動之理?如此一來朝廷不權立時可以得到一筆巨款與糧食,而一些災民更可以借此謀食,避免私自聚嘯山林,若用此策,想來那些富豪之家,也是樂意的。」呂惠卿說到這裡,心不由一凜,他這才發覺,石越的建議,表面上充滿了爭議,但在利益上,卻幾乎誰也沒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們,從這礦山之利,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難怪沒有人反對這一條。 趙頊聽呂惠卿說完,不由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道:「礦山一事,朕以為頗為可慮,一是怕奸民私鑄錢幣,二是防日後有人借此機會,聚集流民,圖謀不軌,這是不可不防的。」 呂惠卿上前一步,說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廢食。黃巢可不曾開得礦山,要使四海晏平,還是要使百姓安居樂業。何況五年、十年之後,若國家無事,再收回也不遲,一時權宜之策,不必立為永久之制。」 崇政殿廷議五天之後,趙頊再次頒布詔令救災,石越的主張幾乎被全部採納,大宋終於開始真正動員起龐大的國家機器,來對付這場建國以來最大的自然災害。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這一天下午,詔令剛剛發出不到一個時辰,從開封以北,大宋境內各路州府,幾乎都下起了傾盤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學院,數萬名師生不由自主的撲進雨,歡呼雀躍,桑充國、程顥、晏幾道、王旁,甚至於邵雍、程頤,都忍不住隨著學生們走進雨,張開手掌,捧著珍珠般的雨水,激動得熱淚滿眶!那些還沒有離開的災民們默默地仰起臉,任雨水打在乾枯的臉上,水溝縱橫,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這場該死的旱災,終於要過去了! 類似的場景,從南薰門到新封丘門,從萬勝門到新宋門,從開封到河北,無數的人們在苦苦掙扎數月乃至於一年之後,終於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政事堂,書的官員們卻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要詛咒——人人都盼望著下雨,但是這場雨卻不應當是在今天到來! 王安石走到院,院的大槐樹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他伸手把給自己打傘的下人推開,讓憑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搖搖頭,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呂惠卿輕輕跟了過來,心裡卻忍不住一陣竊喜,臉上卻木然無語,半晌方咬著牙說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罷了,何曾有什麼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轉過臉來,犀利的目光在呂惠卿臉上停留良久,見呂惠卿眼閃爍的,儘是真誠與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終於黯淡,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呂惠卿的肩膀,溫聲說道:「吉甫當自勉之!」 與此同時,趙頊站在集英殿的正門外,喃喃說道:「真的是天意嗎?!」 侍立身後的韓絳與馮京、王珪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孫固微微冷笑,接過話茬說道:「也許真的是天意!」 趙頊轉過頭來冷冷的望了孫固一眼,孫固卻昂然不懼,良久,趙頊歎了口氣,說道:「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 蘇頌故意長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從月二十日詔罷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話音雖輕,卻是輕輕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韓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馮京與王珪,二人竟是裝得一臉的木然,他在心底歎了口氣,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經被老天爺推了最後一把!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著鎧甲,騎在一匹白馬上,鐵青著臉望著雨的踏白城。數日前,成功切斷瑪爾戩的退路之後,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時被震天雷、霹靂投彈炸得損失慘重的瑪爾戩軍,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斷之後,立即撤了河州之圍,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瑪爾戩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軍繞到城後,出其不意,突擊瑪爾戩大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餘級,把羌人殺得膽戰心驚。瑪爾戩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領殘軍龜縮進踏白城。王韶與李憲親率兩萬宋軍,會同趕來的河州守軍,把小小踏白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幾個月前,景大人就是戰死在踏白城!」騎馬跟在王韶身後的河州尉悲憤的說道。 「阿彌陀佛!」騎在一匹白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圓禪師低聲念道。 王韶轉頭臉來,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無言。那些普通的將領,是不會明白他心的想法的,「這一戰的勝利,能與以前一樣幫得了王丞相嗎?」王韶用目光詢問智圓。 彷彿看懂了王韶眼詢問的內容,智圓微微點頭,沉聲說道:「無論如何,這是熙河地區的最後一戰!」 王韶收回目光,環視左右,見手下將領盡皆躍躍欲試,李憲卻勒馬停一邊,目光遠遠的望著踏白城,他心一凜,撥出寶劍,厲聲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數十架拋石器把石塊撲天蓋地的砸進本就低矮的踏白城,沖車與雲梯已運到陣前,作勢欲發——就在此時,一面白旗從城牆豎起…… 「瑪爾戩投降了!」 「瑪爾戩投降了!」士兵們傳出陣陣歡呼。 王韶與李憲對視一眼,雖然瑪爾戩的覆亡已經注定,但二人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勝利竟然來得如此輕鬆,兵不血刃,便徹底平定了瑪爾戩之亂。王韶遠遠望著緩緩打開的踏白城城門,見到幾十個白衣白旗的人從城走出之後,終於不易覺察的吁了口氣。智圓輕輕唸了一聲佛號,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東方…… 汴京大內,御書房。 趙頊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沙著嗓說道:「丞相,當朕還在藩邸之時,便時常聽說你的大名!那個時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終於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業!」他的目光從河套地區,移到了幽燕,熱切的光芒一閃而熄。 王安石靜靜的侍立在一旁,低聲說道:「臣有負……」 趙頊揮揮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責之語。桑充國說得有理,當日愛丞相亦切,今日責丞相亦過。朕即位已經七年,國家的財政較之仁宗時、先帝時,都要好得多了,無論如何,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丞相的功勞!」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雖去,但變法卻決不能道而廢了,繼丞相之位的人選,不知丞相以為何人最當?」趙頊終於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辭呈,他們兩個人這時候並不知道王韶的勝利,但是既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會有任何改變。 王安石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拜謝道:「謝陛下聖恩。」 趙頊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親自彎腰扶起,溫聲說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來,沉吟良久,方說道:「韓絳、呂惠卿,當可不負陛下之望。」 趙頊低頭思忖一會,說道:「韓、呂二人,的確可以不變新法之意,呂惠卿既有才幹,又識大體,不記私怨,事事以國事為先,猶是難得的人材,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資歷終是淺了,只恐有駭物議。」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趙頊一眼,說道:「當初陛下用臣之時,臣之資歷,亦遠不及韓琦、富弼、彥博。」 趙頊背著手,微踱兩步,又說道:「丞相所言是,那麼蔡確此人如何?」 「蔡確亦是人材,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呂惠卿能容人。」 趙頊點點頭,又問:「曾布呢?」 「材有不足。」 趙頊轉過身來,冷不防問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這才明白原來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會,終是搖了搖頭,說道:「陛下,石越的才華,只和呂惠卿差相彷彿,但是若論遠見卓識,臣也自愧不如。說是宰相之材,的確當之無愧,只是畢竟年紀太輕,資歷太淺!這個人,陛下不如給孫留著用吧。」 「朕以為石越年紀雖然輕,但是頗為老成,似乎可以補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緩緩說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會堅持己見。不過若以臣之愚見,則以為讓石越在地方做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擇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後再做兩年翰林學士,十一年之後,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選。少年驟貴,陞遷太速,有時候並非好事。」 趙頊微微點頭,良久,才說道:「容朕三思。」 熙寧七年七月,為相五年的王安石,終於被皇帝批准了辭呈,但是皇帝也並沒有許可他致仕,而是讓他以「觀殿大學士、行吏部尚書、位特進、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的身份,知江寧府事。 雖然王安石的罷相是舊黨們孜孜以求的,但是這件事情卻不值得他們多麼高興,因為僅僅在一日之後,皇帝即任命韓絳為同書門下平章事、昭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以呂惠卿為翰林學士,幾天之後,又進為參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們宣告,他變法的決心,並沒有改變! 然而趙頊與王安石都沒有意識到,三司使曾布與御史丞蔡確,是不可能承認呂惠卿的權威的,而舊黨人,痛恨呂惠卿更甚於痛恨王安石,這項任命對於汴京複雜的政治局勢而言,毫無緩和之用。 ———————————————— 「你說什麼?!」 王雱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死死的抓住謝景溫,厲聲說道:「父親找蘇由替妹向桑家提親?」 謝景溫被王雱嚇了一跳,王安石罷相的消息,也不過讓王雱稍微咳了兩下,淡淡的說了一句:「退一邊看看,也未必是壞事。」便罷了。他妹妹的親事,竟然把他緊張成這樣。謝景溫連忙溫聲說道:「元澤,你先不要激動。」一邊輕輕掰開王雱的雙手,扶他慢慢躺下,這才繼續說道:「平心而論,這是一樁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國的父親還是個商人,女兒嫁給石越,那已經是石越不長眼,兒還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貴,便是王侯之家,也不過如此了,哪有這等便宜事?」 謝景溫笑道:「元澤,你想偏了。桑充國也是個讀書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汴京新聞》的社長,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親那是鬼迷心竅,要不然不會推薦福建進政事堂。」 王雱卻一點也不賣賬。 謝景溫微微搖頭,笑道:「元澤,這次福建進政事堂,可以說是得意忘形。他兩個兄弟神氣得尾巴都翹上天了,那個陳元鳳也人模狗樣的,嘿嘿……若依我的淺見,福建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輕咳幾聲,不解的望著謝景溫,說道:「如今父親罷相,政事堂韓、馮、王三人,論舌辯機智,引經據典,都不如福建,加上皇上信任,怎麼說是坐上了火坑?」 「元澤,你是沒有見到曾布和蔡確的神態。」謝景溫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參,韓、馮、王哪個心裡會服福建?相公在位之時,這幾位對相公還有幾分敬畏,韓絳與相爺交好,馮京與相公是同年進士,王珪靠的就是資歷老,也畢竟要服於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又憑什麼讓他們服氣?」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這一進政事堂,等於是把天下的怨望聚於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麼去長袖善舞。哈哈……」 謝景溫也陪著乾笑幾聲,這才說道:「所以說,相公雖然罷相,但是未必卻沒有復出的機會,只要元澤你養好身體,幫助相公振作起精神來。元澤你沒有看報紙,不知道端詳,這次桑充國可很是為相公說了公道話,反倒是《新義報》的人,自你病後,便屍餐素位,不知所謂,相公馬上要去金陵,呂惠卿必然在《新義報》安插自己的人,日後是很難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謝景溫要說什麼了,他心不喜,便皺了眉,冷冷的問道:「你的意思是?」 謝景溫說得得意,全然沒有注意王雱的神態,見他相問,立刻不假思索的嘻笑道:「現在籠絡住桑充國,日後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盯著謝景溫,冷冰冰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當工具?」 謝景溫這才發覺王雱語氣不對,忙不迭的解釋:「元澤,你別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謝景溫幾眼,寒聲說道:「我們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親也不會有那種想法。」 「是,是。」謝景溫陪著笑臉答應著,心裡卻不怎麼相信。 與謝景溫有著類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呂府的夜晚,燈火通明,笙歌不絕。呂惠卿身穿上好的湖絲道袍,與鄧綰、陳元鳳等幾個親信圍坐在後院水上涼亭,每人面前,都放著一隻口大底深、黑色潤澤的兔毫盞。呂惠卿將御賜的龍鳳茶團輕輕的碾成細末,然後取一點香料,一道放入盞。這龍風茶團,在茶芽採回後,要先浸泡水,挑選勻整芽進行蒸青,蒸後又用冷水清洗,然後小搾去水,大搾去茶汁,去汁後放在瓦盆內兌水研細,再放入龍鳳模壓餅、烘乾,前後經道工藝方能製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顯貴之家,絕對用不上的。因此陳元鳳等人,都是瞪大了雙眼,來欣賞呂惠卿的茶藝。 呂惠卿略一伸手,旁邊侍立的侍女連忙將一個小小的銅壺遞過來,呂惠卿接過銅壺,微挽長袖,站起身來,向盞內倒入少量沸水,將茶末與香料調勻。一陣濃洌的茶香頓時撲鼻而來,陳元鳳與鄧綰都不禁閉目深吸一口,讚歎的點了點頭。這才睜開眼睛,欣賞分茶藝術的最**,只見呂惠卿左手執壺,右手拿著一個似小勺的茶籠,一邊量茶注水,一邊用茶籠擊拂,茶的泡沫隨之出現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起伏,呂惠卿一面變動手法,那湯紋水脈時而如花草,時而如飛禽,時而似走獸,時而類游魚……所有幻象須臾即滅,卻又層出不窮,當真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陳元鳳等人不禁大聲擊掌叫好。當時人們上至天,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喜歡斗茶,也就是分茶。呂惠卿本就是其的高手,但是因為皇帝趙頊對這種犬馬聲色之事,總是刻意避而遠之,因此呂惠卿也極少人前賣弄。今日之事,可以說難得一見。 呂惠卿見眾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天下之事,理歸於一。人生與斗茶,也是一樣的,當真是如夢如幻,一個繁華去了,另一個繁華來了,替代無窮,大家所斗的,所爭的,便是那片刻繁華時間的長短。」 陳元鳳與鄧綰不由一怔,不料呂惠卿在此志得意滿之時,竟然發出如此感歎。 呂惠卿一面輕輕擊拂茶水,一面又歎道:「你看這幻象,若以這茶比作人事,那麼它們當以為是久了,可在我們看來,卻不過一瞬之間,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過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覺一切爭鬥,毫無意義。」 陳元鳳笑道:「老師志節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呂惠卿微微搖頭,對陳元鳳說道:「聽說王相公想把小女許給桑充國?」 「應當不會錯了,是蘇由親自說媒。」陳元鳳笑道。 「蘇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遷來了,蘇氏兄弟在蜀人威望極高,王相公倒會選人。」呂惠卿漫不經意的笑道,「桑家答應了沒有?」 陳元鳳略還嫉恨的說道:「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裡便有拒絕的道理?桑俞楚滿口答應了,雙方已經訂下婚約了。」 「哦?」呂惠卿手下一點也不停頓,一邊擊拂一邊思量,過了一會,笑道:「如此說來,桑充國也並非僅僅是一個書生這麼簡單呀!」 陳元鳳冷笑道:「桑充國無可無不可,是程顥極力勸說他答應。何況他父親既已應允,婚姻大事,雙親尚在,又豈容自己作主?」 呂惠卿微微抬頭,望了陳元鳳一眼,應道:「原來如此,程顥這個老狐狸。」頓了一會,又笑道:「如此說來,桑家不經意間,就成為了大宋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老師,可不簡單呀!」 陳元鳳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師是說,王安石是結桑充國為援?」 「白水潭學院,《汴京新聞》,魏國公韓琦的義女,姑爺石越,桑家的財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覺,幾乎可以與河北韓家比肩了。韓家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麼?一是人材輩出,二是門生故吏,桑家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呂惠卿放下茶籠,背著雙手,輕踱到涼亭邊上,冷笑道:「我的老師是害怕罷相之後,有什麼不測,預先埋下一隊伏兵呀。」 鄧綰湊上來,笑道:「我看不足為懼。」 呂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對陳元鳳說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義報》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積累點資歷。」 「多謝老師栽培!」陳元鳳喜出望外。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陳元鳳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記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聲,回來便可以進御史台。」 「學生謹記老師教誨。」 呂惠卿望了一眼熱切的鄧綰一眼,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溫和的笑道:「鄧公也可以趁此機會在地方謀一優差。」 「多謝相公。」鄧綰諂笑道。 一聲「相公」,把呂惠卿捧得身心飄然,渾身舒泰無比,為了這一聲稱呼,他奮鬥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災,一切有條不紊,正是建立政績的好時機,所以履善與鄧公,都會派到河北去。我會挑兩個有礦山的州縣。」他看似不經意的說出這句話,陳元鳳還不知道深淺,鄧綰卻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賣礦山開發權,在有礦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長,不動聲色之,發財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卻不知道,呂惠卿自己也想買一個礦山,下面有幾個親信,自然方便得多。 在給女兒定下這樁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後,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靜悄悄的離開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寧任上。至於為什麼王安石要把女兒許給桑充國,儘管外人有許多的議論,但是王安石心的想法,卻已經沒有人知道。兩個當事人平靜的接受了這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國古代婚姻,甚至連相親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離開汴京三天之後,也就是熙寧七年八月十日,李憲押解瑪爾戩回到汴京城,樞密使吳充奉詔迎出西城外十里,趙頊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瑪爾戩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為趙思忠,授王韶觀殿學士兼禮部侍郎,進樞密副使。王安石開拓熙河的政策,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然而此時王安石卻已經不在相位了。 在這個時候,眼看著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災地區救災有條不紊的進行,運糧的商人們絡繹不絕的來往於大河南北,多數的流民們也陸續返鄉,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勢,在經歷了最艱難的時期之後,應當有一個緩和與上升了。大宋國也該否極泰來了! 至少到熙寧七年十月三日之前,這一切亦完全如人們所料。這一天晚上,李丁在汴京石府,提筆寫信給石越: 「公鈞鑒:某觀京師之事,暫不可為,公安心於杭州開拓,立下政績,一切功勳,自有人報與上知。 某以為政局之平穩,最多半年,最遲明春,必有機會,呂惠卿輩,不過為王前驅者……」 寫到這裡,突聽到一陣急勿勿的腳步聲走了近來。他連忙把信壓好,抬起頭定睛望去,卻是秦觀闖了進來,只見秦觀臉色紅潤,走到跑前,兀自氣喘吁吁,也不待他相問,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李丁輕輕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說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秦觀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李丁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誰的,全無半點才風度的一口喝了,這才說道:「方纔聽蘇由大人的消息,遼人陳兵十萬於邊境,要求重訂邊界,增加歲幣!還說十日之內,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會議,就要興兵進犯!」 「啊!」李丁不由站起身來,他臉上的神情,卻讓人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氣憤。 而此時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著窗,灑落在李丁與秦觀的身上,但是卻無法照見他們的內心。同樣的,從這皎潔的月光,也沒有人能看見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麼樣! 敬請期待《新宋》第二卷《權柄》 注1:教閱廂兵,宋制,廂兵有兩種,一種形同雜役,一種如禁軍一樣接受訓練,名為教閱廂兵。教閱廂兵俸銀較一般廂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 www.mx99.cn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夢想原創! 第一卷《十字》 《新宋·十字》後記 《新宋》這部小說,寫到今天,已經快一年了。這部小說帶給我很多很多,其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因這部書,認識了某一個人。除此之外,它帶給我的一切,都與讀者的支持有關,這些也很重要。 十一個月之前,我動筆寫《新宋》的時候,我對宋史的瞭解,可以說非常的膚淺,到了現在,雖然不敢說有極深的瞭解,但是我想我已經站到了那個世界的門外。我想極盡自己的能力,來向我的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到今天,雖然遠遠不能稱為完美,但是對於我自己而言,我是可以滿意的。 因為,我一直在進步。 只須知道自己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便是有種種的不足,我也能很坦然的面對。成熟是一個過程。 與此同時,我也希望,《新宋》能夠帶給讀者一些東西——除了閱讀的快感之外,還能有更多的一些東西——這是阿越小小的野心。我的讀者,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並不滿足於跟著作者的思維跑動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思考,這是很可高興的事情。有**的思考,必然就會有不同的意見,然後就會有爭辯——這也是極其正常不過的事情。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怎麼樣,書評區的討論,始終能有一個良好的氣氛。 在業已結束的第一卷,時間跨度大約是五年,從熙寧二年的冬天,到熙寧七年。這五年的時間裡,石越並沒有如初稿那樣,登上相位,反而是去了杭州做地方官,這個改變是必須的。因為五年的時間登上相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五年的時間裡,石越創立的白水潭學院,不僅僅畢業了數以百計的學生,最重要的是,白水潭學院已經成為一個典範,各個書院爭相效仿的對象——這個意義,也許比白水潭學院畢業了多少學生,更加重要。 在這五年的時間裡,桑充國創辦的報紙,已經成為大宋心地區與精英階層非常熟悉的事物,這種習慣的養成,遠比《汴京新聞》的地位更重要。 …… 五年的時間,能發生的太多,但是不能發生的,也一樣多。 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的想,我寫的東西,在宋代有可能實現嗎?有時候我覺得可能,有時候我覺得不可能。 我也會常常去思考,王安石變法時代的宋代,面臨的真正問題是什麼?我記得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在MSN討論宋代的役法,我向他略略介紹了聶崇歧先生在《宋役法述》指出,宋代役法最困擾百姓的,無過於衙前與弓手,他很認真的對我說,弓手應當廢,百姓能寬得一分是一分。當時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因為我自己常常也會代入那個時代。我也會由衷的去考慮那個時代本身面臨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考慮一部分讀者希望看到現代社會在古代復現的心理了。 我常常會在歷史與幻想之間徘徊選擇。 我相信能有自知之明,我現在對於宋代的知識儲備,並不足以寫一部宋代的歷史小說;而且《新宋》的本質,依然是一部歷史幻想小說。這個故事,離不開幻想。而幻想,需要不斷地看到技術的進步,社會的發展,主人公的得意——我一直小心的控制住這種幻想,不要過份的游離於歷史之外。以至於我有時候也會鬱悶,我為什麼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麼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制在手工業時代? 有時候我甚至會自嘲:我這是做婊又要立牌坊。 但是我始終堅持這個風格,不僅僅讓石越戴著鐐銬跳舞,而且也讓自己戴著鐐銬寫作。這不僅僅是因為有讀者的喜歡與支持,也是因為我相信這樣的幻想,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小說需要的是傳奇,歷史和幻想本身是矛盾的。我常常說,戲劇性多一分,真實性就少一分。但是另一方面,真實也可能就是戲劇。我根據歷史的脈絡,編織著情節的發展,卻無法也不可能準確的計算前面的改動對後面的影響。因為什麼時候是歷史,什麼時候是幻想,只能依賴於我的感覺。 幸好,我的歷史哲學告訴我,歷史是偶然的。所謂的必然,不過是「偶然」發生之後,人們對它的一種承認。換句話說,任何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都只存在「偶然」;發生了之後,便只存在「必然」。這個觀點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歷史哲學不過是我們認識歷史的工具與方法論,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歷史。我告訴讀者的,只能是我站在的這個窗口所能看到的風景。 雖然我同樣也有一種衝動,想告訴別人,你們看到的都是錯的,只有我看到的才是對的。但是理智告訴我,真相不止一個。 所以當我在編織幻想的時候,我可以放心的相信自己的感覺。因為,它雖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可能,但必然也會是可能之一。作為作者要做的,不過是盡其所能,讓讀者也覺得那是可能的。 在寫完上面的話之後,我回去頭,又重新將第一卷讀了一遍。 這時候我才覺得讀者真的非常的寬容。 當我回過頭去讀第一卷的時候,發現有很多語句,根本是不通的!而我的描寫,十分之**,倒正顯出了我語言的匱乏——可居然還有人說我的「筆好」! 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則是我常常用大段的旁白來強行推動情節的發展。從客觀上來說,這自然是為了保證章的節奏不至於太慢,但是也無可置疑的證明了我寫作技巧的不成熟。 我想這些毛病,在以後的章節,我會盡量的改進。 人總是在發現缺點後才能進步,我也只如此的開脫自己了。 在這篇後記的最後,我想對小說幾個人物,說一些自己的理解。 我對人物與人性,既有自己的理解,或者說恪於經驗與固執,「只能」有自己的理解;而在客觀上,小說也不可能為了人物的性格而安排情節。所以我雖然在寫作之時,也有野心塑造一兩個人物,但是我也不願意也不太可能過於在意這些,當然,只是「不願意過於」,沒有作者不在意自己的人物刻畫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欺欺人。我來寫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明我心裡還是在意的。 主人公石越,在我設想,並不是所謂的「英雄」或者是有個性的人物,也並非是仿照作者為藍本刻畫的——雖然不可避免,會有作者本人的影,但實際上,根本是兩回事。 我所想刻畫的石越,是一個聰明過人、有著反省精神、略顯猶豫的性格、內心有堅毅的信仰、自認為有獻身精神、帶著道德的虛偽而甚少自覺、為人沉穩,偶爾也有鼓動家的素質的年青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刻畫得足夠成功,我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刻畫這樣一個人物為主人公,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無非是我見識所限而已。總之,石越並不是一個對現代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但卻絕對是一個能在古代有良好生存能力的人物。過多的闡述是沒有必要的,石越之不同於岳不群,最重要的一點,是石越基本上不會認為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去犧牲別人,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可能會默認這種犧牲,但是他心裡一定會有強烈的愧疚之情。另外,我賦予石越的性格上,讓他至少在理智上,能夠容忍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意見,並承認那本是事物的常態。他所帶來的所謂「化啟蒙」,也並非是唯我獨尊的,而是以較低的姿態,爭取融入社會化主流的那一種。因此,白水潭的歷史任務,是「百川匯海」,而非「取而代之」。 在小說,被我「人為的拔高」而與石越齊名的桑充國,是做為第一配角的構想出現的。這個人的性格與習氣,基本上就是我所瞭解的「書生」(一個狹義的定義,讀言要查字典的,一律不算在此內;《論語》沒有讀過兩遍以上的,一律不算在此內……)。對於他性格突兀的批評,我曾經做過很多回應,這裡就不再多說了。因為對於「書生」的性格、脾氣,在不同的情況,會如何處理事情,我想我比大多數人要瞭解。我想如果在這個人物上我有失敗,那麼我最大的失敗,不過是對於桑充國的鋪墊太少。 而桑充國為什麼會和石越齊名,是不是有資格。僅舉一例,郭逵憑什麼能和狄青齊名?至於白水潭學生為什麼服氣桑充國,我想小說或者交待還是不夠。以後若有可能,我或者會補上一兩筆。只不過我想說的是,范滂未必學問出眾,天下未必不以其為楷模。國的傳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學問本是末節。何況桑充國其先有石越的支持,其後有程顥等人的支持。 至於對呂惠卿這個人物的表揚,在我看來,更是一種反諷。呂惠卿的形象,不過是我從歷代奸相權相的言行,取其「菁華」而成。典型的抄襲人物,不過這樣的人物,也更符合大家的經典認知吧?重複了千百遍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認可,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許小說人物刻畫的精義,就是寫出符合大眾認知的人物吧。 在小說,呂惠卿是不會那麼快跨台了。以阿越讀宋史所得,認為呂惠卿急於在上任後標新立異,以求在政治決策上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在具體人事上急不可耐地打擊王安石;其原因,以阿越看來,無非有兩個,第一個是他與王安石之王元澤長期結下的怨恨,第二個是在鄭俠案,罷黜馮京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打擊了王安國。從而導致了他與王安石事實上的決裂。因此呂惠卿一方面急於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希望用政策上的成功來取得趙頊的信任,開始推行手實法等一系呂氏政策;另一方面,則無所不其極的離間王安石與趙頊的關係,迫害王安石——從而一方面進一步激化了與舊黨的矛盾,一方面引起了趙頊的極度反感,終於自取滅亡。而小說,與王元澤的矛盾因為石越的出現,得到了部分的緩解與轉移,而鄭俠案並沒有第二波導致馮京罷相的事件出現,呂惠卿與王安石的破裂,將不會那麼急促,接下來一系列的事件,勢必改寫。 所以,呂惠卿將繼續留在書到一個適當的時候。 作者在小說以外的話,本不宜講太多。便在此收筆,希望大家繼續支持《新宋》的創作。 阿越 於耶元2005年3月31日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一節 熙寧二年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麼樣來到這個世界了。但是當我知道自己居然成為又一位回到古代的同志,並且是回到了被陳寅恪稱之為「華夏民族之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的北宋時,我又昏過去一次。 記得曾經有人寫過最想生活的十個歷史時期,宋仁宗柳永的時代赫然入選,現在雖然是西元1069年,神宗皇帝熙寧二年,無論是在位長達四十年之久的仁宗,還是那個時代的柳永、包拯,都早已作古,但是這畢竟不是一個黑暗的王朝,而是華明登峰造極的時代,回到這個時代,體驗一下古人的生活,相信很多人都是很高興來嘗試的。況且這時代還有蘇門學士,還有王安石、司馬光…… 但是我卻沒有辦法高興起來。我又不是故意回到古代的(而且據我所說,時光旅行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我身上只有幾百元在這裡相當於廢紙的人民幣,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因為我不吸煙,所以連打火機也沒有)。既便我是一個歷史系的學生,但是我所長的是秦漢史,本來歷史的真相就淹沒於時間當,何況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一些大事件,我也沒有辦法依靠這個來發跡呀,這畢竟是太平之世。況且還有戶籍制度,我這個三無人員如何立足,實在是一大難題。我甚至不能說我是從海外回來的,因為我除了知道地球是圓的外,對外國一無所知,幾句話就會被問出毛病來。 現在唯一能讓我安慰一點的事情,是我所處的地點,是開封的一個座廟裡面。廟裡的和尚看我暈倒在外,頭髮又很短,以為是遊方的和尚,好心把我救醒過來。我既然不善說謊,又怕言多必失,乾脆就裝糊塗,做成把往事一概忘掉的樣,那些和尚半信半疑之間,也就不再打聽我的來歷。只是我既已醒來,身體也無大礙,就不好賴在這廟裡,須得自謀生路了。 出來後在汴京到處亂逛,方知道不久前王安石剛被二十二歲的皇帝趙頊提升為參知政事,歷史上著名的王安石變法,也就要在今年拉開序幕了。但是這等大事,與我這個未來人又何干,就算我想關心,也關心不到,現在首要的任務,還是在這裡活下去。 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什麼好去處,就信步而行。卻到了那河邊,那茶館酒樓我是不敢去的,身上沒錢,一分錢難死英雄漢,只好在那橋上呆立。突然間想起稼軒的一首詞,不禁隨口吟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這詞於稼軒本是另有懷抱,我卻是想到自己莫名其妙來到這百多年前,有家不得歸,也有一點才學不得施展,現在幾乎會餓死在這個世界,卻也免不了一些悲愴之意。 不料旁邊卻有人在擊節讚歎,轉身望去,卻是個青年,儒生打扮。宋代服飾本來就很優雅,穿在這個人身上,更是相得益彰,真是人物風流。那個見我望他,便走了過來,揖禮道:「打擾兄台雅興。」眼眼裡卻有一絲驚異。我這身打扮,僧不僧,俗不俗,在當時也可算是奇裝異服了,而且剛才吟詩用的卻是普通話,需知各朝各代,官話發音各有不同,我講話他雖然聽得懂,卻不免覺得口音彆扭。 古時的禮節我也不太懂得,見到他客氣,也就依樣答禮道:「見笑了。」 年青人顯然對我頗有興趣,見我回話,便出言相邀:「適才見兄台在此吟詩,雅量高致,在下冒昧相邀,可否上清茗樓一敘?」 我正愁沒地方打秋風,哪裡有不答應之理。只是還要假惺惺客氣一番:「如此多有打擾。」這話一講,付賬的人就鐵定是他了。 這個年輕人對我顯然很有興趣,他以為那首《水龍吟》是我作的,便要請樂坊的女配曲高歌,我當時便攔住了。「在下的詞,可使關東大漢執鐵板唱之,不可使兒女持紅牙板而歌。」這句話本來是蘇門的對白,我也沒想那麼多,既然佔了稼軒的便宜,就不妨先借過了。 他聽了我這番話,不由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直呼「妙哉,妙哉!」,拿著扇一邊擊打桌一邊就高歌起來。 我倒想不到這個人也精通音律,這水龍吟由他唱出來,有幾分慷慨,有幾分落拓,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倔強,竟引得滿樓的人傾耳相聽。我當時也不料這一首詞第二日就傳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那些不得志的人才,很喜歡這詞的意境,我一夜之間,竟然以名噪聲京師。 這個年輕人姓唐名棣,以我對歷史的瞭解,當然知道他不過是個默默無名之輩。但是有才情卻默默無名的,這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青史能容納的人,畢竟有限。唐棣家裡是四川的大地主,祖父輩也做過官,他就在太學讀書。我知道宋代政治開明,太學生議論之風,不下於東漢,這些人衣食無憂,前途光明,對這個社會多有抱負,也是正常的事情。 這一天他邀我一敘,本來一是好奇,二是喜歡「我的」詞,不料高談闊論之下,因為我對前朝史實頗熟,而且議論常有新奇的觀點,竟然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我不治經典,他卻大不以為然。談及我的處境,他知道我忽遇大難,前事全然忘記,便知道我定然處境尷尬,臨別時竟然送了一錠銀給我。 銀在宋代雖然不是主要交易貨幣,卻也是很值錢的。我知道唐棣頗有任俠氣質,也並不拒絕,坦然收下,便告辭了。 第二天,我找到一個錢莊,把銀換成一包錢,置了一身衣服換上,然後問到附近的煤窯,又到茶館打聽了一個煤窯的價錢,就前去城外,想買下一個煤窯。那些百姓也並不抬價,這煤窯雖然是他們生活的來源,但是我出錢既多,買下後又許請他們做工,他們也就痛快的賣了。然後我設計了蜂窩煤的各式爐,又找鐵匠打造了做蜂窩煤的工具,又是請人來做煤賣煤。就這麼忙了幾天,那煤窯原來的主人叫石三,和我竟然同姓,我看他為人也很樸實,就讓他負責幫我招呼那些瑣事。 其實天氣已然轉冷,蜂窩煤的好處顯而易見(並且買了那種做煤球的工具後,普通人家都可以自己做煤球),當時百姓也並不困苦,等以上人家還用得起,這玩意很快就暢銷起來。等到資金稍稍寬裕,我便叫鐵匠打了一隻北京爐送去太學給唐棣。其後這種北京爐也投入市場,不過價格稍高,卻只有大戶人家才用得起了。 唐棣雖然不太看得起生意人,但是對我這種新奇的發明,卻也很是讚歎。不到一個冬季,我就由一無所有變成一個小財主,也是唐棣所料想不到的。但是我所得意的卻是這是自己來到古代後,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第一個變化。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節 印刷術 雖然我很快就成了一個富人,但是基本上我不是具備冒險精神的人物。我很清楚的知道這種煤爐的製造方法給我帶來大利潤的時間不會超過這個冬季。所以當我的身家達到幾十萬錢的時候,我在汴京周圍置下了地產,並且登入戶籍。在耶元1069年快要過去的時候,大宋的汴京戶冊裡,多了一個不顯眼的名字:石越。 我現在擁有數百畝的田產和大片的土地,在鄉間也有自己的房,並且有不少奴僕。雖然對於人人平等的觀念我深表贊同,但是我並不拒絕享受被人服侍的感覺。而對於唐棣來說,這也意味著我走上了正道,他和他的太學生朋友開始和我頻繁的交往。 做為回到古代的同志,我知道有幾項工作是必作的:火柴和玻璃可以掙錢,煉鐵和造槍可以強國……當然,還有印刷術可以推動明的發展。這些東西雖然我不知道其細節,但是學歷史的人有一個好處,就是要盡量的博聞強記,所以大體的東西我還是知道了。為了避免忘記,我把這些都整理成小冊,我並不擔心失去機密,這個世界沒有人看得懂我的簡體字。 這幾天來到我家裡和我交遊的太學生們,並沒有在歷史上很有名氣的人物。除開唐棣外,一個叫蘇鞏,一個叫王石,雖有幾分才情,卻也不特別出色的人物,只是和唐棣都是一個類型的,慷慨任俠。這三個人都是蜀人,對王安石變法頗多議論。像他們這樣有功名的人議論朝政,批評時局,在宋代來說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特別是還算開明的北宋。但是如今兩黨相爭的時期,我也很擔心他們的前途因此受到影響。而我一般卻只談些史事趣聞,我不想惹上大麻煩。 為了製造火柴,我開始派幾個機伶的家丁去湖北荊門尋找磷礦,我知道那裡有一個現代叫鍾祥的地方號稱「原磷都」,另外四川的什邡,有李冰陵園的地方,也有很好磷礦,我另找了幾個人過那邊去看看情況。 歷史記載,北宋初年就出現了「發燭」,那是一種火柴的雛形,是用沾著琉璜的杉條磨擦起火。但是這種火柴並不方便,而我要製造,卻是現代安全火柴。我知道將白磷隔絕空氣加熱到250℃製成紅磷,再把紅磷和細砂做成膠糊塗在火柴盒邊上,火柴的藥糊則用可燃物三琉化二銻、氧化劑氯酸鉀及催化劑二氧化錳,調成膠糊沾在浸過石蠟的木棒上。使用時火柴頭和盒邊的紅磷相摩擦,紅磷局部變為白磷引起燃燒,這種火柴不僅無毒,而且必須在塗有紅磷的特製火柴盒上摩擦才會著火。 但是理論的東西要變成實作是相當困難的,且不說我並不知道四川和湖南的磷礦是白磷還是紅磷,僅僅對於開採和提煉的流程,我就完全不知。而現代火柴的藥糊,我自己既不會做,也無法請教當時的人。我不能不深深感歎,錢,並不是那麼好掙的。 但是好歹也要試試。只是想想那些回到古代的同志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出火柴來賣,我卻這麼束手束腳,就不得不感歎人比人,氣死人。 在等待那幾個家丁的消息的同時,我在汴京城裡雇了幾個老琉璃工,我給他們的月薪不低,且答應讓他們在我的莊園養老,他們也就很痛快的答應過來了。這時候我要做的,就是試製出玻璃來。我並不指望做出多麼高級的奢侈品,要知道吹玻璃是一門要求相當經驗的技術,沒有二十五年以上的經驗,想要做出那種美奐美輪的玻璃藝術品,無異是開玩笑。我的要求很簡單,做出透明的玻璃製品來,就是成功。當然,最重要的是鏡。 配方倒是很簡單,一份生石灰,一份半純鹼,七份半石英石(在此鳴謝端木賜兄),溫度達到八百度的時間,就可以出爐了。然後就是吹的藝術了。買來練鐵的設備,然後把大體的事情一交待,就讓那幾個琉璃工去試制了。一邊試煉一邊記錄,我也不指望這麼快弄出來,但是出於好奇心,我也天天守在爐邊,偶爾指點指點。 一個月的時間就忽忽過去了,爐裡出來的什麼玩意都有,但是就是沒有出玻璃。那錢花得我也蠻心痛的。現在煤爐的市場我已經沒什麼優勢了,利潤少得可憐,難不成真要我在這大宋當個地主了此一生? 玻璃沒生產出來,但是對環境的污染卻不好忽視。這些細節方面的經驗慢慢也總結不少,科學家要習慣失敗,我決定要堅持投資,只是個人來講,到那爐邊去視察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技術上的事情,全部交給那幾個琉璃工了。 很快就到了春節,熙寧三年的春節很是熱鬧,我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春節。我也慢慢習慣做一個宋朝人了。偶爾把後世一些詞人的佳作讓歌女們來唱,一夜間就可以傳遍東京,現在整個汴京都知道在京師的郊外有我這麼一個隱士詞人,據說連王安石也誇過我的詞寫得好。偶爾也有些人慕名來訪,我也就刻意結納,不管新黨舊黨,全不得罪。 做為一個後世人,我是很知道的,如果得罪舊黨我還無所謂,但是得罪新黨,只怕我會死得很慘。所謂寧得罪君,不得罪小人,像我現在這樣無權無勢,就只有走終南捷徑,刻意給自己營造一個大隱隱於市的形象,這樣我的名聲一大,政客們就會對我比較客氣,這也是我的自保之道。 因為我畢竟是個現代人,對於下人我也比較客氣,並不使用暴力,也不刻薄,家丁和奴婢們很快也就很高興有了一個不錯的新主。便是方圓數十里,石員外的名聲也是好得不得了。 這個春天,最要緊的事情卻不是這些,而是我來到古代後,第二件大事終於成功了。 不回到古代不知道搞發明創造的艱難。本來以為有畢升的技術,不就是把活字變成鉛字嗎?但是做鉛字的困難,另外新型鑄字機、印刷機的發明,真的不是現代人做的事情,現在才知道就算我生在幾千年後,照樣發明不了什麼。 只不過我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什麼都可以不管,這件事意義實在太重大了。所以才不惜花重金請了一堆師傅來,我提出設想,他們就反覆琢磨。到最後我把我知道的一鼓腦的說出來,就讓他們玩去了。 勞動人民的智慧還真是無窮的,僅僅幾個月的時間,他們居然就搗鼓出一架水力印刷機和一架手搖鑄字機。真是聰明呀……難怪宋代有那麼多了不起的發明。 再也沒什麼比這種新式印刷機的發明更讓我激動的了,做為一個歷史系的學生,我很明白先進的印刷術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麼……特別是以為國的明程度,這種印刷術一旦普及,就會使民智大開,只要能夠維持一兩百年的和平,民智大開的國將會有完全不一樣的基礎。 我立即請來了唐棣和他的朋友,在酒桌上很隆重的把印刷機和鑄字機的主要發明者李三樸和趙樹福介紹給這些太學生,並且決定成立一個印書坊,李三樸和趙樹福就是印書坊的技術總監了。即便是唐棣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激動,也不會明白為什麼要把兩個從事賤業的人介紹給他們,更不懂什麼叫「技術總監」,他們或者以為我這是一種名士風流的行為來寬容,或者是以為我吃醉了。而李三樸和趙樹福卻只會憨厚的笑著,不知所措的和我們坐在一起。當然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感到榮耀,雖然他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的發明給他們帶來的榮耀遠遠不是和幾個士同桌共飲可以相比的。 「汴京民智印書館」在這個春天開張了。我妥善的保存好圖紙,並且要求李三樸和趙樹福監製更多的機器,我要把這些機器推廣到全國,而不是僅僅為了謀求自己的商業利益。這樣萬一我有不測,這項偉大的發明也不至於因此而失傳。 鑒於當時的歷史現狀,我首批印刷出版的,是《春秋》諸傳和《論語》,我得小心翼翼的出版著,害怕引起儒生們的反感而把我捲進政治的漩渦,讓這個剛剛萌牙的力量就這樣夭折了。除此之外,我也請太學生的朋友幫我去求一些本朝人的著作來結集出版,一方面可以因此博得到士大夫階層的好感,我只要印一本書,就可以讓作者和他的門人朋友都對產生好感;另一方面,我不需要支付版稅,還可以因此而掙得一筆錢。 本朝的士們多有不錯的見解和論作,但是他們的許多作品因為流傳不廣,而導致影響不大。把這些東西結集出版,很得儒生們的好感,而也不至於象出版報紙那樣引起麻煩。當然,那些歌頌聖恩的字,我更要選擇性的出版,這樣才能左右逢源。 很快,汴京民智印書館就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焦點。大量的印書坊幾乎破產,因為我們印的書大批量印刷,成本低質量好,價格又相當的低廉,僅僅到了夏天,《春秋》和《論語》就滿世界都是了,任何一個人,只要他想讀書,就買得起這兩本書。而那些本朝名人的字,讓我獲利頗豐,只是印量就不可能有《春秋》和《論語》這麼大了。 之前因為我的清名早已傳遍汴京,而我這種明顯帶有壟斷目的的商業行為在這個時候反而給我博到了令名,士大夫們因為書價的下降反而誇獎我並不是那種追求金錢的商人,窮苦的讀書人因為買得起想要的書而高興,很快有人就向皇帝推薦我,想讓我去朝做官。 在熙寧三年的夏天,在我們那個時空被謚為神宗的年輕皇帝,給我下了一紙詔書。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節 第一次詔見 二十三歲的皇帝給我的這份詔書,讓我深刻的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人想做隱士。然而也有一些是我這個現代人無法理解的,那就是我其實並不認識什麼官員,他們為什麼會舉薦我呢? 趙頊在我們那個年代看來,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我有點近於無禮的觀察著這個年輕的皇帝,思忖著他在歷史上的作為,這是個想要有所作為的皇帝。那個眼神有幾分傲氣老頭,一定就是王安石了,「他今年49歲,還有十年好活」,我在心裡飛快的回憶著,不由得有幾分好笑。因為越是著名的人物,我就越知道他們的生死。 有人在呵斥著我的無禮,但是被皇帝制止了。三拜叩首之禮是滿洲的皇帝玩的把戲,在宋朝並不流行,我轉過神來簡單的參拜了皇帝,遞上我奏折。在奏折裡我委婉的表示,我並不想做官。 這種辭讓很快被當成一種虛偽,於是皇帝繼續要求我為朝廷服務,而我則「堅拒之」,年輕的皇帝有點惱怒,但是歷史上我這樣的人往往會有較好的名聲,他必須答應我的請求,並且絕不能為難我,否則史官們會記上他的暴政。 然而在最後一次,他看來馬上準備答應我的時候,我突然提出一個請求,我希望皇帝以給我專折上奏之權,讓我能站在朝局之外,以平民的身份來關注著朝政的得失,並直接向皇帝本人提出建議。 很快有大臣出來說這與制不合,然而我的說法並非沒有吸引力: 「古諺有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今日大宋相公有變法圖強之議,臣雖山野賤民,亦知士大夫贊成攘助者有之,不以為然者有之,極力阻撓者有之。大宋朝廷之內,難免兩黨之爭,變法者說變法是,非之者謂變法非,莫衷一是。陛下雖然天縱聰明,亦不免有偏信之失。倘有數人,不在朝廷之,不在兩黨之內,以草民之身份觀察朝政得失,上達天聰,而朝諸君既知陛下能直達下情,則兩黨皆不敢虛妄誹謗,故陛下有兼聽之明。又,臣身無官爵,於兩黨皆無所求,於兩黨皆無所私,臣亦不敢議論公卿,每月一折,只論市井見聞,為陛下之耳目而已,如此亦不違古制,當堯舜之世,便是山野草民,亦可向天講諫,今日之論,蓋追三代遺風,而願皇帝成堯舜也。」 雖然這些話並無采,但是卻也易懂。大臣們倒也並不認真阻攔,說白我不過是想做個不想要官職的御史罷了,又有什麼好阻止的呢? 但是對於我來說,這卻至關重要。我現在的態勢,一方面很想涉及到政治當,來影響歷史的發展;另一方面,卻也很知道此時的政局完全是個油鍋,我很怕把自己給燙著了。有了這樣一個超然的身份,我就既能影響到皇帝的決策,又避開了新舊的黨爭。而且我不要官職的令名,會讓我得到更多的輿論加分,我的清名又反過來讓我的進言更有影響力。 「熙寧三年……賜布衣石越進士及第,翰林學士……」——史官們如此記載著當天發生的事情。(註:北宋簡拔人才,並不拘束,由布衣而為重臣近臣,史不絕書。) 「白衣御史」石越能給想有所作為的年輕皇帝多大的影響,即便我來自未來,也是不能預知的。但是皇帝的恩典卻給了我生意上極大的方便。 汴京民智印書館的印書坊放在了郊區,有宋風之盛,使得各種書籍的銷量相當之大,而其利潤更屬可觀。僅僅半年時間,我的印書坊就僱用了數千名印書工,幾乎壟斷了境內所有的印書業。印書館擴張的速度也是驚人的,我在青州(濟南)、京兆府(西安)、江寧(南京)、成都、鄂州(武漢)、杭州開了個分局,並且首次向尚且活著的人支付象徵性的稿費(精緻的物品加少量的錢),進一步博得他們的好感。 印書館的業務也開始全面擴張,不僅僅是經史集、詩詞曲賦、蒙學讀物,我也特意請人把坊間評書整理成小冊出版,結果果然頗愛歡迎。另一方面,我利用自己的超然身份,並通過太學的學生們,請來了一些在自然科學方面頗有研究的學者,請他們寫一些通俗的小冊出版。對於《齊民要術》、《章算術》這樣的古籍,我更加是不遺餘力。書籍的價格很便宜,一般十幾錢就可以買到一本,小冊只要幾,一般的印書坊根本無法和我競爭,等待他們的,要麼改行,要麼被吞併。不過這個時代的人,對於被我較明的吞併,似乎並不反感。 當然我也很明白這裡面其實有人是想來偷藝的,我卻並不因為沒有知識產權的保護而用那些舊的行規進行限制,我並不想一直壟斷印書業,我只是想通過這種刺激,讓有能力者偷學到我的技術,和我進行更激烈的競爭。可惜的是我那些掌櫃們似乎不太能理解我的想法,所以第一家採用新式印書技術和我競爭的印書坊,竟然在兩年後才出現。 這其間我冒了一定的風險,輕輕的拍了拍相公王安石的馬屁——我把他1059年寫的《上宗仁皇帝言事書》印了一萬冊免費贈出。我知道如王安石這樣的人物,是不可能受賄的,而和他交遊過密,只怕會招致舊黨的痛恨,而不理他,又怎麼也說不過去,那就找他最癢的地方下手吧。 只是這個王相公也真是夠書生氣,做為了讚賞的表示,居然只是送了把他寫詩的扇給我!簡直讓人覺得這傢伙太摳門了。 耶誕1070年,我的生活主要就是印書館的工作。這個印書館能對國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是我所不能預測的,但是我知道在書籍價格下降,印刷更加方便的時代,明更容易保存和傳播,則是毫無疑問的。比較直接的影響,則是我成為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書商,而且我也因此成為了當時汴京城裡較為富有的人之一。而新技術的直接發明者,李三樸和趙樹福也成為了我印書業的代理人,這兩個人比較讓我喜歡的是,他們並不是把錢看得很輕,但是也不把錢看成很重。而且他們似乎很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未來依附到了我的身上……(這一點,我是在放心的同時也感到悲哀的。) 做為印書館的社長和總編,袁樞和郭泰都來自太學,這最後也成為汴京民智印書館的傳統,每一屆的社長和總編,都是太學生,當他們考取功名擔任官職後,就會自動卸任,另薦賢才來接替。之所以請毫無名望的學生們來擔任這樣重要的職務,實在是因為請不到太有名望的人,而且太學生們雖然很驕傲,倒也不是高高在上,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做編輯的人要是眼界太高,也是一件蠻麻煩的事情。 而這一年的大宋,則依然是在爭論與變法度過,王安石在舊歷十二月被拜為同書門下平章事,歐陽修馬上就要退出政壇(在神宗即位後不久罷知毫州)……我不冷不淡的寫著一些街頭的見聞,說著印書館的故事,附一些剛印的新書,隔月送給年輕的皇帝,簡直就如同一個弄臣。因為我知道大宋的病根,實在是在於政府的財政支出過於寵大,養兵養官養出了巨大的寄生階層,他們吸乾了大宋王朝的每一滴血。政府是沒有任何余財來進行新的舉措的,而王安石的變法,倘能有范仲淹的成功為鋪墊,或者還有希望,否則只能走向死胡同。只是我雖然明知這一切,卻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可以說服年輕的皇帝。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四節 學院 很多人都認為王安石是一個偏執狂,究竟是不是如此我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熙寧四年,王安石已經是真正的權相了,反對黨敢為仗馬之鳴的或貶或謫、或罷或逐,留在汴京的人已然不多。或者有人認為我可以向皇帝進言穩重的推行新法,一府一路的試點而行,學著我那個時代國的改革開放的方法而行,但是對於熟悉歷史的我來說,卻是深深明白這種進言適足以為自己招禍。連韓琦這樣的丞相、歐陽修這樣的名臣,都鬥不過王安石,我又有什麼本事來說服神宗呢?所謂的試點,其實王安石在其短暫的地方官任期,已經做過一些試驗了,沒有先例可引,就不具備說服力,人家只會認為你是多此一舉。 熙寧四年,在大宋與西夏的邊境,發生了軍事衝突。但是這與遠在京師的人們並無太多的關係,在消息傳到京師的那個月,士們間最流行的話題,是汴京民智印書館開始大規模發行由當今皇帝親自作序並且做為禮物贈送屬國與鄰國國君的《資治通鑒》,也借由這個機會,我認識了司馬光。這是我所認識的第一個保守派的名臣。 另一方面,則是歷史上本來應當在下半年才發生的事情提前發生了——皇帝詔令天下,《春秋三傳》再一次成為明經科的考試課程,而詩賦取士則被廢止。我不知道這件事多大程度是受王安石的影響,又有多大程度是受我大力發行《春秋三傳》的影響,但是我參預了歷史的進程,則是第一次如此明顯的表現出來。 在此鼓勵下,我在東京創辦了第一家真正意義的大學——白水潭學院。這個名字如此的平凡,僅僅因為學院的所在地曾叫白水潭,便以地名命名了。 學院並未分系,只是學員們除了接受儒家經典教育外,還得學習數學、地理、物理、化學、生物五門課程的任意三門。這些教材由我親自編寫,第一次把阿拉伯數字和標點符號引入了國。坦率的說,除開地理和生物外,數學、物理和化學三門學科,我的知識不超過高的內容,而真正有條理連貫的,則僅僅是初的內容罷了,其他的則全部附於書後,供那些有興趣學習者去研究。我很小心的避開了天學,因為我知道在這個時代研究天象,是要冒相當的風險的。 在最初,白水潭學院並未吸引到什麼人來報名。當時的智識階層無不以當官為唯一的出路,我這些「奇技淫巧」,頂多是做為一種證明自己博學的見聞來學習。但是我很聰明的率先低價發行了所有這些教科書,當那些讀書人看到這些書的時候,所受的衝擊是難以想像的巨大。宋代是我國傳統明的高峰,國的技術在當時達到了古代社會的頂點,各種各樣的發明層出不窮,甚至讓人感到有些超越時代。然而卻沒有一個理論體系來歸納,並通過理論的研究來進一步促進技術的發展。 我的幾本教科書—— 《數學初步》是由我口述,雇了幾個儒生寫成的;這本書裡表達了我所知道的全部數學知識,給當時一些博學的人帶來的衝擊只能用震憾來形容!他們無法想像數千年算術知識,在我這裡簡直如同小兒科,我所能解決的問題比他們複雜得多,我所面對的問題也不知道要深幾個層次……坦率的說,宋人並不固執,特別是宋代的讀書人,對於和儒家經典並不衝突的自然學科,他們能有自己的智慧來接納這一切。 《物理初步》在這本書裡我用無可置疑的權威闡述了一些物理學的基本概念,並且把一些我不能回答的問題列於其後。當人們看到生活的種種問題都可以用一些定理來解釋之時,他們的佩服馬上就可以寫到臉上。 《化學初步》則是最晦澀的一本書,因為我無法和人們真正解釋清楚分的概念。但是原的概念卻由此而深入人心,當然其原因僅僅是因為我在另幾本書樹立起的權威形象讓人們自然而然認為我這裡也是對的。這本書自出版後不斷的修正,在長達一百年的時間裡,沒有一個版本堅持過兩年而不被修改的。 《地理概述》,這本書出版後,被當時的人們稱為《新山海經》、《水經注》,但是其影響卻是如此之深。因為凡是他們經驗所及的,我都是對的。這本書關於國的地理,卻是由當時的儒生們所寫,我僅僅是審議一下。 《生物學》,我對生物學一直有特殊的興趣。所以這本書我寫得相當的完美,只是達爾的進化論由我口裡說出來,卻僅僅只是一種猜想,並且由此引發了讀書界的一場大爭論。無數人的指責,亦有個別傑出的辯護,唯一無可置疑的,則是本書真正開創國的生物學。 僅僅這幾本書就給我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人們以看待一個奇才的眼光來看待,好學的神宗皇帝甚至親自接見,要我本人向他解釋這些書所提及的概念。坦率的講,雖然有些地方他並不能接受,不過皇帝基本上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很快接受了一些概念,並且對我提出的標點符號方案深以為然,下令在全國強制推行。喜歡寫序的皇帝給這幾本書做了一個總序,使得這幾本書成為了欽定教材,甚至為太學所採用。 第一期的學員我招到了八百人,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規模。官方的學府,學生們上學是有津貼領的,而在我這裡,卻是要交錢的。這一進一出之間,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卻仍然有如此多的人來上學,其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許多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們到我這裡來讀書,以顯擺自己也是個讀書人。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是總比沒有好吧。就算拿他們培訓教員吧,那些「新學」的教員,就是那幾個幫我編寫教科書的儒生,雖然經我解釋,明白得比別人多一些,也有些勤於實證的,懂得可能更多一點,但是總不是很專業的。這些少爺們,正好給他們實習。 然而讓我想不到的卻是,因為學院是公開授課,結果那些「新學」的課程,來旁聽的人竟然是人山人海……來得晚一點,就絕對沒地方站。還有一些人,則是很不服氣,特別跑來學院找我辯論的,我當然很少親自參加,而是由那些教員和學生的積極者來應辯。我為此特意騰出一間大廳做為辯論廳,任由那些人和我的教員們辯論,並且每七天規定一天時間就是用來辯論的。於是這一天成為大宋讀書人和愛看熱鬧的百姓最高興的節日,他們每七天就等這一天來創造一個新話題以為談資。茶館裡人們一坐下來,多半就是在談論上一個「辯論日」談的是什麼,下一個「辯論日」又會有什麼新的爭論。 而辯論的話題,則由新學的真偽,漸漸擴展到儒學的經義,但是我絕對不願意捲入新黨舊黨之爭,所以嚴禁在我的學院辯論朝政得失,明確的說「非所宜言」,這種鮮明的態度很受皇帝和王安石的讚賞,而舊黨也覺得我這個人很懂「人臣之道」。 只是這種辯論的火種既已種下,就根本無法控制。讀書人若是閒著無事,沒有不喜歡議論的,而知識分不談論政治,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朝政的辯論,在白水潭學院沒有發生過,不等於在別處不發生,而我在皇帝面前,也是委婉的為這些行為解釋著,讓他覺得不宜防民之口,又讓他覺得辯論把問題找出來,也並非一無是處。 學院的另一個特色,則是在「辯論日」之前的一天,我會去請當朝大儒、著名的發明家、博學家來做講座,這一天又被稱為「講座日」。每逢講座日,學院的學生都必須上午前往聽講,下午則可休息。而這時候汴京城裡的儒生們,往往也會來旁聽,學院旁邊倒像是趕廟會一樣了。 總的來說,書院的成功超乎我的想像,我似乎已經看到第二年報名的學生擠滿學院的景象了…… 但是這種熱情在一個學而優則仕的社會能支持多久,實在並不是一件讓我感到樂觀的事情,雖然那些有閒階級會把科學的火種接下去,但是那離我想要的還差得遠。 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五節 宴會 做為大宋國的名人,我卻一直很小心的避免交遊太廣。但是汴京城裡誰都知道白衣御史石越對於化事業很支持,那些出身貧寒的儒生也經常是在我名下的印書局或者學院找份工作來養活自己,以度過金榜題名之前的苦寒,而其那些談吐不俗、仗義任俠的,也經常會被我宴請,一起談論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慢慢得覺得自己真有了些學者風範了。只是我的宴會上,卻很少會有朝的大臣,頂多就是一些翰林學士,喜歡我見聞廣博,又能填些不錯的新詞,頗愛和我交遊。 熙寧四年的冬至,是我回到古代所過的第二個冬至。歷史上曾經記載,王安石曾經在熙寧四年,也就是耶元1071年,讓人把他兒的策論刊佈於市,皇帝讀後很是欣賞,就把他兒王芳提拔到身邊。這件事,是史上一個著名的權謀。我當然是知道的,只是沒有想到,王芳的策論竟是通過的我民智印書館出版的。 王芳的策論本身是不錯的,但是想到這件事所包含的政治意義,還是讓我哭笑不得。不過我既不敢,也無必要去得罪王安石。須知此時倘不是因為我過於年輕,我的聲望只怕還要在王安石之上。無論新黨舊黨,都很佩服我的才學,同時因為我不做官,政治上不站邊的做法,也讓雙方都想拉攏我。而在年輕的皇帝面前,我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了,因為我年輕,所以無酸腐氣,很多時候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事情的本質,卻從不正面頂撞皇帝。 皇帝想讓我進朝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而舊黨也很希望我進朝廷,來平衡王安石的力量。但是我很明白雖然我有多出千多年的見識,可是玩權謀,我的天賦還不夠,最起碼一定玩不過王安石。我還是離政治一定的距離,對於民族的貢獻會更大。 然而也因為這些複雜的關係,這一年的冬至,參加我的晚宴的,不僅僅有唐棣、蘇鞏、王石、袁樞、郭泰以及白水潭學院的一些教員學生,也還有諸如王芳這樣的太黨以及翰林院的窮書生們。 歌女們唱著靡軟的曲,酒醉燈迷人們高談闊論,有人在聯詩鬥酒,有人在爭議曲直……我在醉眼看著這些大宋的精英,渾不知數十年後野蠻民族乘滅遼之餘威,用閃電襲擊的方式頃刻間就顛覆了這個看似柔弱的帝國,心裡不禁暗暗歎了口氣……忽又想到,現在這個年頭,倘若世間真有蕭峰慕容的話,他們也應當出生了吧? 我正在自嘲著自己的胡思亂想之時,忽然看到西邊末席的角落裡,有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獨自一人在喝著酒,雖然宋代的酒度數很低,但是如他這樣,端坐席前,一口一碗,且能神色清明,卻也讓人不能不另眼相看。而那種熱鬧非凡的孤寂,更讓我有惺惺相惜的感覺。這時候我又注意到這個小伙是用左手喝酒,他的右手,卻始終按在一柄短刀之上。 莫非是個俠客?我暗自嘀咕。不過卻知道這種事情總是虛妄。能進我這個宴會的,都是讀書人無疑了,哪裡會有什麼俠客呀。 我朝我的管家石福悄悄的說了幾句。 我選用家人一向更多信任忠厚老實的,石福是個很本份的年人。他小心的走到那個年輕人面前,把他請進了內堂。年輕人眼神裡閃過一瞬即逝的驚訝,卻並不推遲,很大方的就跟了進去。 我請唐棣幫我招呼席的客人,自己告了個罪,就往內堂走去。 進去後才發現內堂裡竟然坐了兩個人,除了那個身懷短刀的年輕人外,還有一個削瘦的儒生笑嘻嘻的坐在一邊。我不由向石福看了一眼,急得他汗都快出來了,但結結巴巴的卻不敢分辯。那個削瘦的儒生笑嘻嘻的說道:「明公(我給自己取的字是明)不必責怪令管家,是小生自己跑進來的。」 我揮揮手讓石福退下,幾個侍女立即上了茶,也全部退下了。端起茶喝了一口,我慢慢說道:「無妨,在下方才見到這位兄台氣宇不凡,故請入內堂一敘。」 然後很鄭重的向那個年輕人問道:「不敢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連忙回禮,朗聲答道:「不敢,小弟姓段,名介,字譽之,齊地人。」 段譽之?我幾乎一口茶要嗆出來。看到我如此吃驚,兩人都很驚訝的看著我。 我連忙解釋:「方纔聽到段兄的字,想起一個故人。」段譽和我是故人嗎?也算是吧。呵呵…… 削瘦的年輕人卻不待我問,自己就介紹了:「在下姓李,名一俠,字無過,卻是晉地人氏,和段兄隔了一座大山。」 我笑了笑,說道:「李兄取得好字。」本來不喜此人進來打擾,這時候卻覺得他蠻有意思,做不速之客做得這麼爽。不禁又問道:「李兄進得內來,想必有所教我?」 李一俠笑起來實在是一臉的壞笑,他嘻聲說道:「不敢,初到汴京,早聽說石明的大名,因此混進宴會,白吃白喝,完了再來見見高賢。」 這個傢伙倒是個痛快人,「原來如此。」卻又轉過去問段介:「段兄一向面生,莫非也是才來汴京?」 「正是,在下到汴京不久,之前在白水潭學院聽講,聽到石兄宴客,特來見識見識白衣御史。」這個段介說起話聲音很清朗,讓人感覺特別痛快。 「看二位都是性情人,我就不掉了。段兄可是會武藝的?」 二人齊聲贊同,段介說:「我自幼習武。」 李一俠在旁笑道:「可否讓我們開開眼界?」 「好。」段介並不謙讓,三人一起出到院裡,他就開始舞刀了。說實話,看多了港台片的我覺得這些招式也是平常,反正沒什麼刺激可言。 一路刀法下來,李一俠大聲叫好,我卻不置一言。 段介以為我眼光高,連忙要我指教。 我卻反問他:「以段兄的武功,若在軍,是個什麼水平?」 「不敢說上將之材,較之一般軍卒,還要稍勝一籌。」段介倒有點自信。 「是這樣呀。」回到內堂重新坐好,我又問道:「二位可知道本朝鐵匠是如何煉鐵?」 這兩人都是聰明之人,一聽到我東扯西扯,就知道我心裡必然在想什麼事情。李一俠搖了搖了頭,段介則說「看過鐵匠打兵器。」 沉默許久,我又問:「二位對於今日朝局,有何高見?」 這話我知道說出來就是孟浪,但是我真想知道這兩人的見識與器度。 這些古代人反而沒有我這個現代人這麼多顧慮,略一思忖,段介就開始娓娓而談:「王相公主持新政,朝廷裡黨爭之像已成。若平心而論,則相公之法,倒不無可采,熙寧二年頒布諸法以來,裁兵省支,想必國庫亦當充實不少。保甲、均輸、農田水利諸法皆是善政。只是青苗、免役法卻為禍不淺。至於太學三捨法,只怕還不如白水潭學院。而用王韶為洮河安撫司主管,在下亦不以為然。」 王安石用王韶為洮河安撫司主管,主持對西夏防務,兩年後取得對西夏戰爭的勝利,讓皇帝很高興,這個我是知道的。王安石和王韶當然關係特殊,他處處插手,必然會引起無謂的猜忌,段介的話倒不無道理。總的來說,段介的評論倒也算客觀。 而李一俠則完全是個奇才,「段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相公變法,歸根結底,富國強兵四字而已。富國本無錯,然而相公之法,則求富國近於斂財,致使民怨沸騰。昔漢景之世,國家無苛繁之政,而民已富足,民既富足,則國亦富足,故武帝可以憑此征伐四方;而武帝之時,雖然桑弘羊諸人用盡心機,國庫卻始終不能比景之世。何也?與民爭利也。與民爭利,國雖富,民不得富,民不得富,國終不得富。至於強兵,我大宋兵員雖多,然而全是消耗國庫之徒,一朝國家有變,必不能戰。且兵員集於京師,京師有事,則國家崩潰不可救也。太祖皇帝定策,是為北上收復燕雲,如今攻守易勢,倘若有不改,有朝一日,必然為禍。昔日強漢之時,民皆習馬持兵,國家僅養羽林八軍而已,武帝仗之足以攻略四方,何也,國家有事,全民皆可為兵,誰人能敵?」 這些話說得段介擊掌讚歎,我也很是欣賞。接著這個話題,我繼續說道:「昔日漢武帝能大破匈奴,其實鹽鐵專營亦是重要原因,其重要之處,不在於能為國家斂財,而是因為鐵器官營,使得鐵兵器得以大規模裝備軍隊,漢軍之武器裝甲遠較匈奴優良,以至於能以一當五……」 我這番話在今天來說,是讀史的人都能知道的。但在當時,卻是人們根本沒有想到的。這些話馬上引起他們的興趣,於是我向他們詳細解釋青銅兵器向鐵兵器時代的轉變,以及漢武時武器相對先進的情況……二人都聽得頻頻點頭,李一俠更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六節 合作社 李一俠的確機智,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方纔明公提到煉鐵,必與此事有關。」 「李兄所料不錯。」我沉吟道,「我有個想法,或者可以讓大宋的軍卒個個都能手持百練鋼刀,甚至是一種更先進的武器,憑這種武器,十萬大軍,足以橫掃天下。」說到後來,語氣都變得慷慨起來。 段介和李一俠卻深服我之能,知道我這樣講必有所恃,二人聽到血脈都漲了起來,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段介忍不住欺身問道:「石兄有何良策?」 我凝視二人,半晌方道:「此事還需二位鼎力相助!」 二人恭聲應道:「若有差遣,斷不敢辭!」 我把玩著茶杯,笑道:「今宵酒酣,來日再議不遲。」三人相視大笑。 我知道我遲早要走這一步,任何回到古代的同志,無一例外的都要煉鋼鐵造火槍的。但是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的火柴和玻璃還沒有造出來,那些琉璃工人花掉了我可觀的銀,雖然我不斷鼓勵他們,但是他們卻似乎做了虧心事一樣不敢見我。有鑒於此,我也不敢肯定我就一定能煉出好鐵來。 另一方面,則是今年黃河決堤,雖然不是大患,卻也為禍不淺,在這樣的年頭,我並不敢明目張膽的打制兵器,否則隨便給我一個什麼罪名按上,麻煩都是不小的。我現在不願意因為任何事損害到好不容易在皇帝那裡建立的信任感。 冬至過後,皇帝在書房詔見,順便詢問一下我對安置災民的看法。一番應對後,我發現皇帝對國庫的錢糧真的很在意,也許在這個年輕的皇帝眼裡,國庫裡錢糧的多少,每年的財政支余,真的是證明一個國家是不是富強的唯一指標。於是順著這個話題,我開始向皇帝講起藏富於民的道理。 我不敢確定年輕的皇帝之前是不是想到過這些,但是我當例舉漢唐的例進行說明時,我發現皇帝的眼睛在發光。這個年輕的皇帝,真的是個很有抱負的皇帝,他沒有成功,是有點志大才疏了。怪不得他一上任,就問當時的宰相富弼等人強國之策,那些老人們讓他二十年內不可言兵事,他馬上就把他們給罷掉了,開始啟用新人。王安石的抱負和皇帝的抱負,倒是相近的,這個皇帝一心只想做太祖皇帝的孝賢孫,念念不忘的就是想恢復漢唐的疆域,打敗遼國與夏國。 也因為如此,我知道皇帝的本性是急功近利的,要他學景,他是學不來的。人家那是幾代人幾代人的忍辱負重,換來國力的強盛,他卻連二十年也等不及。我並不指望他能夠改變王安石財政改革斂財的本質,僅僅是希望他能夠在心裡留下一個藏富於民的印象。 沒想到皇帝卻問我:「之前陳襄舉薦你,他卻上書陳青苗法之害,請廢青苗法,你的看法如何?」 我到此時才知道舉薦我的人是著名的陳襄,他在今年因為陳青苗法之弊而被貶出京師,這個我是知道的。拋開我對陳襄的欽佩不談——他在舉薦後竟然當沒事發生一樣,皇帝此時特意點明,必定有他的用意。 「臣此時方知是陳大人薦臣於陛下之前,青苗法利弊,非臣所宜言,然古人已有論述……」 皇帝大吃一驚,古人哪有什麼青苗法呀,他很吃驚的看著我從袖裡掏出一本書遞上,看得清了,卻是民智印書館最新印的《鹽鐵論》,我本來是想借這本書和皇帝講講煉鐵的,沒想到這時候做了道具。 皇帝哈哈大笑,「卿欺朕不讀書嗎?《鹽鐵論》何曾言及青苗法?」 我故意大聲回道:「臣不敢,《鹽鐵論》的確沒有說過青苗法,卻說過官營鹽鐵於民生之害。」 但凡官營壟斷的東西,質量往往粗糙,給百姓造成很多困擾,這種種弊病,是當年的學賢良攻擊鹽鐵專營政策的一大理由,皇帝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我這時候提出這個引,是因為我知道新法的下一步,馬上就是要由地方官去市集賣東西賺錢了。王安石對這種計劃經濟的喜愛,真是到了變態的地步,古往今來,沒有做得這麼過份的。 皇帝是聰明人,很快就是明白我的立場,但是卻微笑不答。 我接著話題說道:「青苗法本是善法,然而一由官府主持,善法必成惡法,還請陛下明察。微臣以為,青苗法不必廢除,也可以去其病而成其利。」 皇帝看我的眼光裡都有點急切了,不過他還是矜持的保持著微笑。 「……臣以為,國家之弊,不在於歲入太少,而在於歲費太多。本朝武官員兵丁士卒為歷朝之最,且官員致仕後又有恩寵,月俸照常,而陛下又仁愛為懷,使得國家冗兵冗官虛耗國庫。相公裁官精兵,實是良策。臣以為,如今之官吏,可減至二分之一,兵卒之數,一二十萬足矣……」 皇帝吃驚的看著我這個比王安石還要激進的改革主張,打斷了我說的話:「一二十萬兵卒,國家秋防豈不蕩然無存?」 我又向皇帝細細的解釋著,我可能發明一種新的煉鐵方法,並且向他描述了火槍的一些特點,希望皇帝給我一座鐵山讓我研究這些東西,至於費用可以由我自己負擔,不耗國庫一分錢,只是怕有嫌疑,希望皇帝能批准。另外我和皇帝講到一種新的合作社體制,讓地方的士紳三老族長公議,組成合作互濟組織,由這些機構來推行青苗法,而一些被裁減的官員,可以讓他們組成觀風使,去這些合作社監督執行情況,並且和當地的父母官進行協調。我的本意是通過這種方法,把國的行政體制推進到鄉村,讓帝國政府更有效率。 這一番解釋,真是耗費時間。我上午進宮,和皇帝連飯都沒有吃,一直談到晚上。皇帝心思也較慎密,很多地方很問得很詳細,我也不厭其煩的慢慢解釋,力求皇帝能夠明白這種方法的好處。其實國古代本有這種合作互濟社的雛形,宋代的常平倉就是一例,我的構想只不過是更加精密完善而已。 到晚上告退的時候,皇帝已基本接受我的意見了,但是他還是要我第二天上個詳細的條陳。一方面是出於慎重,一方面他肯定要和大臣們商議,並且徵求王安石的意見。 當天晚上,我把李一俠和段介請來,開始詳細這份奏折的寫法。因為事先我並沒有和他們通過,所以他們聽到這個構想時,也是相當的激動。 技術性的細節問題一向是很累人的,不過這兩人倒是真的有經世濟用之材。很多地方能夠提出不錯的補充意見,就這樣,由我構想,他們二人補充,段介執筆,李一俠潤色,若有什麼地方有問題,馬上就派人去詢問學院裡的學生,再仔細思忖下筆。一直寫到第二天下午,這篇長達兩萬多字的奏章才算寫完。這篇奏章即是著名的《以鄉村合作互濟社推行青苗諸法札》,其詳細闡述了合作互濟社的構成、地位、作用與優點,並舉出了許多的事例進行推理分析……可以說完全是不厭其煩,因為內容也並不局限於推行青苗法,還涉及到把一大批級別較低的散官改為職事官的問題,所以行之際,更加注意嚴謹。另外在札,我提出了把兩分利減為一分利的主張。 當天晚上我即把這篇奏章遞了進去,皇帝看了,讚賞一番,賞了錦袍玉帶給我。我又請旨公開發行這篇奏章,也被恩准。 《以鄉村合作互濟社推行青苗諸法札》很快以最快的速度印了出來,因為我這裡的針對冗官的地方主要是向階層較低且無職權白領俸米的散官們開刀,所以預料受到的攻擊會比較小。舊黨對青苗法非議最多,而我這種措施被司馬光贊為「老成謀國之言」,而三朝老臣韓琦也多有誇獎,可以說是受到舊黨的一致支持。(舊黨們非常重視「祖宗家法」,我的札在他們眼裡,雖然有一些改革,卻和之前常平倉的本意更加相近,在舊黨眼裡,這已經是一種勝利了。)比較不利的是,這些話很傷王安石的臉面,他對我也開始有防範之意,只是在公開場合,他還是讚揚這一篇對策是「良策」,因為我在奏折裡也是稱讚青苗法本身是不錯的政策,算是給足了他面。 結果本來我以為會受王安石強烈反對的事情,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朝野受到一致的好評。而我的聲望此時如日天,士紳們都稱讚我有經國之材,百姓們高興他們可以和熟悉的人打交道而不是面對那有理說不清的官家……《合作社札》的單行本很快被大賣,甚至傳到了遼國和西夏,遼主看了這個對策,竟然半天說不出話來……凡有眼光的,都知道這份對策可以有效的緩和大宋國內的矛盾,保證青苗法起到它應有的效果。 只是他們卻想不到,這份對策有其更重要的意義,那就是標誌國有史以來,帝國政府第一次開始把行政之手伸到了鄉村,雖然是自治性質的東西,卻已經有了半官方的色彩。一次相當重要的變革,在無聲無息進行了。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七節 鋼鐵 年輕的皇帝很高興的看到青苗法的爭議漸漸平息,雖然新黨和舊黨爭議依然存在,但是舊黨和新黨有一些傑出者都注意到,有些問題,如果用不同的手段去執行,是雙方都能接受的。可惜的是政治的智慧是不可能進步得這麼快,就算有我這個推動者,也不可能。歷史有其巨大慣性,這是個人的力量很難扭轉的,特別是好些注意到這一點的人,都只是一些身處低階層的官員。因為身居高位者,對爭論陷入太深了,很難跳出來客觀的看待事情,便是如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有大智慧且人格無礙的政治家,也無法拋棄政治上深深的成見,蓋因他們都是漩渦最深處的人。 我再一次很堅定的拒絕了皇帝給我的「參知政事同書門下平章事」,這個位置說白了就是宰相,但是我現在不適合做宰相,我還不想和王安石正面交鋒。我現在的政治策略,就是緊緊的依靠皇帝和下層士,我用大隱隱於朝的方式來贏得輿論的讚譽,用不斷獻策且免於朝廷紛爭的方式來贏得皇帝的欣賞,用學院和學識來贏得下層士的支持。我的政治地位在這樣的策略下,必將不斷的鞏固。 皇帝很快批准了處於湖北境內的幾座鐵山給我,為了避嫌,我主動要求皇帝派工部的官員協助我。這一次我動用各種力量,僱傭了三千多名優秀的鐵匠,隨我一起前往湖北。湖北的鐵礦至少在我之前的感覺,是沒什麼名氣的,我的想法還是在四川建立一個鋼鐵基地。但是目前為止,我的打算只能到此為止,一切等成功再說,畢竟湖北也算有一定的戰略縱深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開往湖北的鐵礦,我把這個地方命名為黑金。然後我就把鐵匠名氣比較大的幾個人叫來,向他們交待我的構想。 首先當然是要燒製耐火磚,然後在水流湍急的地方選爐址,再就是向他們解釋著我理解的鐵爐,一個人高的豎爐,用耐火磚砌成,橢圓型,十圍粗左右,煙囪高聳入雲。旁邊爐稍小,謂之平爐,間用耐火磚砌成磚格以為蓄熱室,煙囪處用生鐵做了引風機,和豎爐平爐一樣,皆用水車鼓風。平爐鑄槽邊又有水塔,做一工具控制水的快慢,以冷卻鐵水。在爐邊又有旋梯,可以靠近觀火。 我又細細說了煉鐵與煉鋼的一些事情,有人聽到生鐵可以直接煉成鋼,當時就有不信之色。只是懾於我的威名,又是奉了旨的,也不敢反對。就只好按著我說的去思忖,有些鐵匠也小心翼翼的提出一些經驗之談,我本來沒什麼實際經驗了,也就鼓勵他們去試。因為是皇帝欽准的,我同時讓鐵匠建了五座高爐,慢慢總結經驗。 另外又叫一些人,去嘗試把泥碳燒成焦碳。 雖然人力不愁,但是耐火磚的燒製,水車的製造都需要時間,當時我甚至想到如果水車制不成功,就用畜力鼓風了,不過這玩意倒沒我想的複雜,這些巧匠們很容易就做出來了。 第一個月的五個高爐,最後竟然塌掉了四座,還有一座也不如人意,燒出來的那都不能叫生鐵。幾個鐵匠頓時有了懷疑,不過李一俠和段介倒是比我還能堅持信念,他們還沒來得及見我,就被勸回去了。於是那些有點名望的鐵匠就被聚到一起,開了個會,提出了許多細節上的修改意見。我因為有做玻璃的經驗,倒是能夠很坦然的面對這些失敗。只要求他們盡力去試是了。 這些日累的倒是段介與李一俠,他們的雄心壯志,全在於此,真是比我還用心用力。我就每天喝酒,寫寫東西,籌劃著另一件大事。相比起來,那個工部的叫杜建的小官,倒還比我熱心些。 總算老天爺對我不薄,或者也是因為國古代在煉鐵方面本身就有不錯的基礎,至少這個時代若論技術而言,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在熙寧五年的三月份,第一爐生鐵出爐了,一爐就煉出了三、四噸。然後在平爐用焦碳分開一煉,竟然就煉出鋼來了。 (鳴謝酒徒……技術細節來自於酒徒的大作《明》) 就那一刻,歡呼聲震徹大山,段介和李一俠,還有那個杜建,都高興的跪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喝著酒,段介更是不停用刀砍著地,放聲高歌。 當天晚上,我宣佈所有的工人都可以好好休息,狂歡一夜。 其實以當時的歷史需要而言,國所需要的鐵是有限的,在歷史上,每一年政府都要人為放礦工們的假,因為供遠遠過於求了。另外國富鐵礦較少,限制了國在鐵器時代取得更大的進步。但是我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我將創造一個鋼鐵與火器的時代,所以鐵器的批量生產,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因為鋼的成色不一,還有改良的餘地。所以僅僅在休息一天之後,我就要求鐵匠們繼續努力。做為了鼓勵,我下令給鐵匠們修建相當的舒適的房間,改善他們的伙食,並且增加他們的工資,並且許諾我將給他們的後代免費的教育。 這一切刺激著鐵匠們不斷的努力。我又要求他們去設計車床和鋼管……這一次沒有鐵匠會懷疑我了,雖然這種工作的挑戰性真還不是一般的強,但是遲早有一天會設計出來吧。不過現在還只能靠鐵匠們用人工和簡易的工具打造各種鋼製工具。 到了熙寧五年五月份,也就是我離開汴京半年之後,我終於又回到了京師,只不過此時的我,還帶了一大堆鋼製的農具、兵器。 汴京城表面上看來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唐棣、蘇鞏和石福盡心盡力的幫我打點一切內外事務,有一件事情讓石福尤其不快並且似乎對我有所抱怨,那就是終於出現一家和我競爭的印書坊,掌事的曾經在我的印書館做了一年半,是一個叫趙青芹的小伙,據說他家裡也是個有錢的富商,對於這種商業間諜,我倒是很欣賞,至少他做為一個富家弟能肯吃這個苦,就是讓人欣賞的。趙記印書館開張以來,搶去了我們不少份額,石福更在和李三樸、趙樹福商議,怎麼樣擠垮對手呢。只是唐棣和蘇鞏對這種行為並不支持,所以才要等到我回來再做決策。 我否決了惡意競爭的可能性,我告訴李三樸和趙樹福,和對手競爭,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降低成本,一是提高質量。我是不會降低工人的開支,或者增加工人的勞動時間的;但是我們的對手就一定不會恪守八小時工作法,所以要在成本上競爭,只有鼓勵新的發明。我告訴他們,任何工人都有可以提出任何技術上的改進措施,只要行之有效,我都會給以重賞,我將成為專門的技術組,那些出色的人可以到技術組去工作,工資比工人高百分之三十。另外對於袁樞和郭泰,因為他們不一定能夠長期在印書館供職,我已經要求他們從編輯、太學生推薦新人,我要求我們印的書,在各方面都要強於對手。 短暫處理完這些事情後,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帶著鋼製產品去見皇帝覆命了。 因為那天並無朝會,我也希望可以低調,所以這次接見我,在場的只有皇帝和王安石兩人。在侍衛們的監視下,我讓人一一呈上鋼製的農具和當時普遍使用的鐵製農具,然後讓皇帝和王安石親自試一下。這種農具比我們此時使用的農具真不知要輕多少又要耐用多少,沒一會,皇帝臉上就露出了笑容,王安石也忍不住很高興。接下來就是精心打製的刀具,拿了一把普通的刀過來,一刀就給斬斷了,皇帝噌的站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王安石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我也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了。然後又侍衛把大理進貢來的寶刀呈上來,讓兩個侍衛大力互斫,結果不多久大理刀就出現了缺口。這種鋼刀的質量,當世無匹。 當我詳細的向皇帝和王安石解釋著生鐵產量,煉鋼方法,並告訴他們這些都可以大批量生產的時候,連皇帝也意識到,這件事對帝國會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帝國有數以萬計的官屬鐵匠,這些人一起動工,完全可以在一年之內把帝**隊武裝到牙齒。本來有宋的兵器之費是相當巨大的,但是我這種生產方法,使得兵器費用反而會有所下降。 我看著皇帝的眼神,就已經很明白我本人現在在皇帝心的地位有多重了。特別我是一個人,並且明確表示我希望由朝廷來控制所有大規模的鐵山和鐵爐之後,皇帝對我更無一絲疑慮。 這時候我向皇帝上了一個條陳,說明我對鋼鐵生產及管理的看法。這個被稱為《上皇帝言朝廷鋼鐵及鋼鐵製品生產及管理條例書》的札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帝國鋼鐵生產的指導性件。 在言事書,我建議由朝廷成立專門的鋼鐵專營署,為工部諸曹之一。由工部在四川、湖南、安徽等處建立五到個大規模鋼鐵生產基地。把黑金山的鐵匠分往各個基地,負責技術指導。但是鋼鐵生產基地,朝廷派兵駐紮,以外五十里不許任何外人進入,凡向外國洩露生產機密者,即行處死。非工部主管官員,不得過問技術事宜。否則將受重懲。鋼鐵產品分為民用製品和軍用製品,鼓勵境內的商人向各基地訂購農用製品,國家制定指導價,最高不得超過指導價位。軍用製品則由兵部向工部訂購。生產基地所得利潤,百分之三十上交國庫,百分之二十支付工人和官員工資,百分之五十用於擴大生產和技術改進。各個生產基地皆**核算,其利潤將成為國家考核管理官員的重要指標,而工人與官員工資,亦由其利潤決定,數在百分之二十以內。另外奏請皇帝每兩年向各個生產基地派三到四位御史輪換,負責監督官員之貪瀆行為,並且對生產基地進行財務審計。另外又要求在每個鋼鐵基地成立鋼鐵製品技術開發司,把優秀的鐵匠們集起來,一起專門對產品進行研製和改進。最後則是有關於工人的福利待遇,包括八小時工作制,工人免費夜校,女免費上學,科考不受歧視等等。 同時我亦提到對鋼鐵銷售的管理,首先就是要求皇帝下令禁止私人向外國出售任何鋼鐵製品,違者處死。向外國的民用鋼鐵製品銷售,由朝廷建立「管制鋼鐵製品專賣署」來統一銷售。另外我又要求皇帝允許向私人銷售武器,但是亦由專賣署來統一銷售,每個購買者都必須詳細登記在案,並在所購兵器刻上名字,若有遺失,須向專賣署申報記錄,一人遺失四件兵器以上,專賣署將請地方官府調查,並通知各處禁止向此人出售兵器。 言事書更涉及到許多的細節,我向皇帝估算了鋼鐵製品可能給帝國帶來的利潤,並提出了更鮮明的財政預算的構想等等。 這份並不算很完美的建議書,又給皇帝和王安石很大的衝擊。他們還沒有從前一次震驚清醒過來,我卻想到更深遠的問題。對於很多的東西,他們不能理解,首先就不能理解我為什麼給鐵匠們如此好的待遇,然後又置疑為什麼只有百分之三十利潤上繳國庫,然後就對要新成立這麼多機構感到不可思議……我不得不耐心的向他們解釋,反覆強調提高工人積極性的好處,不斷的說「仁者愛人」,又要細細的說明每一個新成立機構的好處,另外又要說百分之三十上繳國庫是長遠的打算,以及御史監督的必要性等等…… 皇帝和王安石不知道,我是在為大宋建立一個現代行政管理制度慢慢的打基礎,從最邊緣的事情做起,從最新出現的事物做起,先不去觸動舊的整個體制,卻可以慢慢的削弱它們,並讓人們慢慢對新的制度習以為常,然後再取代它們。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八節 狙擊新法(一) 皇帝和王安石並沒有馬上全部接納這些意見,但是我知道皇帝已經傾向於接納了。他現在已經開始習慣於我總是對的,並且我想他一定不會忘記我和他說的那種更先進的武器。在幾天後的另一次會面,我向皇帝指出鋼鐵工業是那種新式武器能誕生並且列裝軍隊的基礎,我們需要一個成熟的鋼鐵工業。 皇帝對我建議提不出任何反對意見,雖然有些地方他覺得是多此一舉了。另外保守派的幾個大臣在讀了這篇建言後,都表示支持。當時的保守派有很大一部分並不是頑固派,而是穩重派,他們自然很能接受我的觀點,我這份建言不僅可行,而且有「仁者之心」,司馬光更是早就認為我是「少年老成」了。這個時候,就皇帝可能也有所察覺,我其實已經和保守派有了一種默契的戰略同盟關係,他們需要我來牽制王安石不要在某些方面太激烈。另外因為我巧妙的提出設立新的機構,就沒有什麼祖宗之法可言,他們更不會過多的牽制我,何況我在他們眼裡,和士大夫是一體的。 而鋼鐵事業的出現,雖然只是上繳百分之三十的利潤,但是一些精幹的大臣計算後,即便是按我提出的對國內市場那種過份低廉的價格,也能發現這百分之三十其實是相當可觀的,王安石對此心知肚明,卻出於種種原因不願意明言,這種狀況更讓一些保守派大臣把這個利潤說得更大聲了。這個利潤在頭幾年時間,可能達到數百萬貫……而之後,我就希望籍此巨大的利益誘惑,引誘大宋朝廷制定海外傾銷的政策了。 經過一個月的爭論,皇帝終於通過了我的建議,所有的人都看到這個各生產基地的總管其實是一個大大的肥缺,而且工部的鋼鐵曹更是工部第一肥缺了。吏部這個時候,已經開始人潮湧動了。不過工部的人選,我向皇帝推薦了杜建,這個人畢竟最熟悉我的想法,而且對我也更加信服。而段介被皇帝賜進士及第,去了四川,我要他帶著最好的工匠去主持攀枝花的鋼鐵基地,在那裡我要造火槍。別的位置,就與我無關了,制度已經定下,只要官員不太差勁,就不會有大問題,何況我還有段介這個樣板在,如果他們幹得差,更好讓我將來把段介推向更好的位置。 至於李一俠,我卻暫時離不開他。剛剛替帝國打下了鋼鐵工業基礎的我,這時候已經不得不正面和王安石新法交鋒一次了。王安石的市易法連水果都要由政府來賣,這也是他一直不願意明確支持我的鋼鐵製品民營的原因之一,這個原則和他的那些政策簡直衝突太大。我估計管制鋼鐵專賣署在他看來,不過是我和他妥協的一種讓步。 所以在月份的時候,有感於免役法和市易法的禍害,特別市易法對我的利益造成直接的影響後,我頻繁的和司馬光、彥博等名臣交往,商討對策。彥博對於市易法簡直就是完全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沒有我的出現,在這時候,王安石已經開始組建特務組織鎮壓輿論了。 另外,在八月的時候,按歷史的正常發展,王安石將頒布方田均稅法,這一系列的新法,包括五月份剛剛頒布的保馬法,王安石成功的把國家的負擔轉嫁到了農民頭上,導致農民大量破產。而方田方田,根本沒有什麼可行性,十幾年也不會方清,只會給百姓更大的負擔。王安石正是通過這一年的政策,把大宋國內的民怨激發到頂點,並且成功的引起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從而把北宋一步步推向滅亡的深淵。 李一俠替我不斷的來往舊黨名臣的府邸,討論拯救黎民蒼生的對策。在私下裡,他甚至曾經給我出過主意,要求設置陰謀來陷害王安石。王安石的倒行逆施,舊黨毫無應付之良策,現在整個大宋的清流,全部把目光集到我身上。我這個時候如果不有所作為,毫無疑問會讓天下失望。 這個月內,我的家人信使不斷的往來地方與央,收集資料。學院和太學的學生們也開始情緒激動起來,不少人開始抨擊新法。王安石可能以「誹謗朝政」的罪名對付白水潭學院的謠言也不脛而走,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個自負到變態的王相公真有可能不惜和天下士大夫為敵而封閉白水潭學院。 我說服了司馬光等人放棄聯名上書的提議,而改由各個大臣分別上表,以免加皇帝造成一個朋黨的假象。我很明白年輕的皇帝對新法並無一定的政見,他倒是鄧小*平理論的支持者,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正是因為舊臣們讓他失望,而王安石又給了急功近利的他希望,他才會支持王安石的變法。而王安石的權位雖重,卻也完全倚重於皇帝的權威,他受到舊黨的攻擊、百姓的怨恨、地主的指責,全天下皆不信任他,只要皇帝一道旨意,他就什麼也沒有。 而我的出現,特別是我的表現,讓皇帝在王安石之外,多出一個選擇。我也已經成功的加深了皇帝對我信任。王安石把天下擾得紛紛擾擾,國庫所添之數也有限,我只要幾個月,就有望讓國庫充盈兵甲精良;我略施小技,就讓青苗法可以有效的實施,朝野皆無反對之聲……如此等等,可以說,皇帝對我的信任還在王安石之上。畢竟我讓他看到了結果,王安石還在讓他等待。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皇帝的接見。幾天後,在接到數以百計的言新法不便的奏章後,皇帝終於召見我了。皇帝第一次主動詢問我對新法的意見,特別免役法和市易法。 於是我把早已準備好的資料一一向皇帝例舉,指出免役法的實質,是王安石將原來敷年一次輪流之差役,變成年年應承擔之普遍差役制,藉以去除上戶之特殊負擔,並按普遍差役向所有主戶徵收免役錢和助役錢,除一部分用於雇役以外,使得國家可以每年增加現金免役錢收入。王安石先是普遣攤派不同等級之差役,逼迫農民與助役戶按僱傭勞動特殊商品之市場價格,用貨幣贖回強迫自己提供的無償勞動力。而變法官員胥吏,就是通過將戶資產任意升級的辦法,以提高徵收無償勞動者的絕對勞動量的貨幣,又通過壓低雇募勞動者的支付額甚至到後來分不給,來達到擴大國庫與地方府庫淨收入之目的。這樣做的後果,就是讓下戶農民成為普遍勞役法之勒索財富的對象,被逼得拆屋賣妻,家破人亡,而國庫、府庫及官吏私囊則充斥財富,以錢滿為患:市場上銀貴谷賤,農夫無隔宿之糧,更無再生產的能力。我亦指出,免役法的本質,就是搶劫貧民之口糧以充實國庫。這間我例舉了大量的例,並提供了粗略的統計數據,很誠懇的希望皇帝能夠廢除免役法,至少要進行改革。免役實施兩年來,已經害死太多的人了。 對於市易法,我亦指出此法必然使奸吏與豪商勾結,使市場價格不能穩定,並且行商被征重稅,更會讓商業破產。市易法最終損害的,是小商和下層百姓的利益。這又是一種向下層盤剝來充實國庫的劣法。同時我再一次向皇帝解釋著國富與民富的關係。並且以鋼鐵事業為例,指出倘若百姓有錢,則能買更多的鋼鐵製品,國庫就會有更多的收入;而反過來,更多的鋼鐵製品流入市場,就使得百姓們能更加容易的掙到錢,從而百姓就更有錢。他們又有能力買更多的東西,國家就又可以從得到更多的稅收和利益……這樣就可以形成一種良性的循環。同時我又向皇帝提出適度的商業稅可以繁榮商業,並以管仲相齊為例,指出商業可以使國民皆富。我適時的向皇帝解釋了市場經濟的理論,指出小商販對於國家的意義,並且分析國家過度干預經濟可能造成的危害。並且第一次向皇帝提出了海外市場的概念,指出由華向蠻夷傾銷某些產品,可以讓國庫充盈而不必加重百姓的負擔,這種方法較之王安石大言不慚的說不加稅讓國庫充盈的作法要可行得多。 又因為皇帝對於商業可能損害農業這一種傳統擔擾,我更做出了解釋。對於迷信政府干預經濟可以解決一切的皇帝,我指出只要政府制定一種經濟政策,限定谷價的變動,並且在谷賤之時大量收購,在谷貴之時出售,以平衡物價保護農業的方法。其實這些方法無論好壞,都可以在古代找到例證,從武帝時的平准,到王莽時的干預經濟,這些理論我和皇帝從早晨一直談到深夜。皇帝對於我這個「天下奇才」已經是相當的信服了。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九節 狙擊新法(二) 我很詳細的考慮了終結市易法和免役法可能產生的後果,王安石一定會以辭職來應對的。而我又不能夠在此時出掌宰執之位,在內心的深處,我認為王安石也是一面很好的擋箭牌。我記得魯迅有一個著名的譬喻,在國,倘你說要在屋裡開一扇窗,必然有人出來反對,你這窗是開不成的,但是倘若有人高聲叫著要把這屋都拆了,那麼拆窗的主張就會得到更多的支持,因為雖然是變革,但總比拆屋要溫和得多。王安石對我的用處正在於此,有他在相位推行他的新法,一方面因為他新法為國庫斂財的本質,可以保證國庫的充盈,為以後的大變革做準備,而我不必承擔斂財的惡名;另一方面,有他那把天下擾得紛紛擾擾的新法,就可以讓保守派們向我靠攏,從而使我一些溫和而務實的改革措拖得以順利的推行。 倘若沒有了王安石,只怕保守派就會分裂,一些有識之士固然會支持我,但是更多的人卻一定會維護他本層的利益的。我並不願意面對這樣的一種局勢,政治有多凶險,讀多了史書的人是很明白的。一旦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我,那麼我的出身與來歷,我的年輕,甚至我至今未娶,都會成為攻擊我的借口,流言會分化民眾對我的信任,我並不肯定我的改革不會得罪許多的民眾。而我承認自己並不能很正確的估算出大宋朝野各個階層的力量比,如果我不小心的刺激了某一個力量夠強的階層,僅憑藉著皇帝對我的信任和一部分大臣的支持,我也是無法在政壇上站穩腳跟的。特別是這個皇帝,歷史曾經證明過他並不是一個很堅定的人。 所以我需要王安石站在這個宰相的位置上,幫我得罪所有的人,然後由我來做好人。打一個壞壞的比喻,王安石就像一個強盜,搶走了所有人的全部家當,然後我來做好人,還給他們一半的家當,或者只搶走他們一半的家當,人們比較起王安石的政策和我的政策後,心理上就會比較容易接受我了。這是歷史上很普遍存在的心理現象,我豈有不利用之理? 因為王韶在西夏邊境創辦市易法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而市易法的危害還沒有顯示出來,皇帝若因此而取消市易法,必然會引發一場朝會的大辯論,而辯論的結果若是我的政見獲勝,則必然讓王安石面受挫,他非得提出辭呈不可;倘若是王安石贏,則即便皇帝信任我,只怕他也無力阻止市易法的推行了。況且這個年輕皇帝的信任,絕對不可能是無條件的,這一點我一直牢記在心。 兩種結果皆非我所樂見,所以對我來說,最好的辦法還是集精力攻擊免役法,順帶著把市易法給斃了,同時再對保馬法做一些改良。而攻擊免役法卻要不至於使王安石被迫辭職,我就需要在免役法的基礎上,做出一些改良,提出一種新的政策來取代免役法。畢竟免役法是王安石財政政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成,毫不誇張的說,免役法構成了王安石斂財的主要手段。 鑒於這種情勢,第二天,我請皇帝召王安石入宮,做一個小規模的討論。因為以我的身份,是沒有辦法和宰相辯論國家大事的,否則與禮制不合,所以不得不先召一個帶同書門下平章事銜的大臣來,簽署了一份詔書,給了我一個「同書門下平章事」的身份。在宋代,皇帝的詔令如果沒有宰相的副署,視為無效,不具備法律效應。而只要有「同書門下平章事」,就是宰相了,所以皇帝先給了我這個宰相銜,並特許我不必參預朝會,雖然祖制所無,但是眼下根本沒有人來得及阻止這一道閃電任命。而事後即便是有人置疑,也可以將這個任命視為一種恩寵來解釋,這是古代有先例的,把宰相銜做為一種恩寵賜給元老大臣。 所以當王安石進宮之後,我已經是大宋國名義上的宰相之一了。 王安石的臉色很不好看,很明顯,他已經知道我從昨天入宮一直沒有回家,而一進來皇帝就向他宣佈了這道任命,並且任命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向全國公佈了,朝報上面也會有這樣的消息,想阻止也來不及了。我有點擔心那些給事們,他們沒有駁回這道詔書,王安石肯定會記住他們的。不過政治鬥爭總要有一些冤死鬼的,我也沒辦法…… 王安石聽到我置疑他最得意的免役法,簡直就是悖然大怒,不過礙於皇帝的臉面,才不好發作。他的道理倒是講得很明白,無非是免役法有多麼精密,國庫每年的淨入達到二三百萬貫,而我則死死的攻擊免役法擾民。並且再一次提出我對國富與民富的辯證觀點。因為我準備得相當的充分,完全不像那些舊黨一樣,只是泛泛而談,我收集了不少的真實事例,有地點有人名;也有做了不少的統計數字,指出免役法對百姓的禍害有多深;王安石對此根本無法解釋,到最後他竟然賴起皮來,說這種事根本不是免役法造成的,以前也有這樣的現象。我知道這種辯論手段他也曾玩過,沒想到故伎重施,我毫不客氣的追問:「相公謂不能保其無此,然某請問相公,免役法之前,百姓賣屋交役錢,相公可能實證?」順便還給他帶了頂帽,「某亦敢問相公,之前百姓賣屋納稅,是仁宗皇帝時呢,還是太祖皇帝時?又因何事所致?」又批評他:「相公為宰相,為天牧四民,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而謂不能保其無此,此非宰相之過耶?」 這時節王安石知道不能在這問題上糾纏了,便反客為主,開始質問我:「免役法使國庫歲入二三百萬貫,倘無此法,國庫空虛,若萬一國家有事,又當如何?」我朗聲回道:「前者鋼鐵製造之業,可使國庫歲入三百萬貫有餘,可抵此數。又若百姓能安居樂業,則商業更加發達,而國家從厘稅,收入當在不下數百萬貫,然非眼光長遠者不能謀此。」 我又補充說:「臣非請廢免役法,乃請修改免役法。臣以為,可以復熙寧之前舊制,五等人家,數年一輪,以服國家之役,若百姓財有餘力,則可以主動交錢免役,由官家請人代服此役,若貧家無力支付,則一憑舊制。並且適減役期。如此則有免役法之利而無免役法之害。」 我的這種做法,對地主士紳是很有利的,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合法的通過交一定的錢來免除差役,而一般的人家,則可以數年內集數月的差役,不需要去交錢。另外我希望皇帝減少他們服差役的時間。這個自願的原則下,官府小吏就不會有借口來翻手為雲了。但是這樣一來,實際上就是廢除了免役法,因為其精神和王安石的政策完全不同了,所謂的修改,不過是給王安石下台罷了。而這樣做,雖然保留了王安石的顏面,卻讓他的改革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一下要減少國庫一大筆收入,為了給喜歡國庫滿滿的皇帝一種安慰,我又告訴皇帝,凡是想出錢免除差役的,必定是有錢人,不想出錢的,則是窮人無疑。所以之前的五等人家不同差役的政策雖然仍可以繼承,但是也可以有一定的修改,那就是凡是出錢免差役,我們可以把錢翻一倍。想不做事,就多出錢吧,反正這些地主們也有錢。 這樣的話雖然收入少了,國庫也有得嫌呀,至於有錢人多交點錢,就當納個人所得稅好了。我帶點惡意的想著。並且我告訴皇帝,將來倘若老百姓有錢的人多了,國庫收入的免役錢就會更多,在一個良性循環下,不一定比現在收的少。 我不太能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不過我知道王安石肯定會提出辭呈的。王安石本質上倒不是一個壞人,只是他的財經政策有點差勁罷了,屬於那種好心辦壞事的情況。他當然有私心,但是有私心和有壞心,還是兩碼事的。一個人身處高位,為自己的權位和兒謀劃,是人之常情。只要他能把握這個度,不要太過份就行,王安石並沒有過這個度。 而對於市易法,我又做了一番闡述,這些議論對於王安石來說,也是很新奇的吧。在免役法爭論失敗的情況下,他已無心再戰,我順便又下一城,市易法被徹底廢除。就在王安石可能已經打定主意要辭職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政見的情況下,我對本意想要提出一些修改意見的保馬法,卻不得不臨時大表欣賞,並且用很讚賞的語氣在皇帝面前誇獎他去年的任法。 王安石在很多時候也算是公私分明的,至少他能和司馬光保持不錯的私交而在政見上如同水火就可見一斑。我這樣做的用意也是想讓他覺得我這個人並沒什麼私心,至少對他個人來講並無惡意。並且希望能維持他的政治聲譽,讓他繼續在宰相的位置上呆下去。這個人是不會甘於寂寞的,很快他就會想通我的做法還是有一定的好處的,然後他還會再接再勵,完成他的改革事業。 當然這樣做也有一個頭痛的地方,就是兩法如果廢除,哪怕是「修改」,許多的政治投機分就會嗅出味道了,一定會開始攻擊王安石,而王安石怎麼樣應對我就不能事先猜到了。是乾脆不想幹,還是以牙還牙,把這些人貶責再一次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想想這些,我就真的頭痛。也許這要取決於皇帝對他的態度吧。只是聰明連王安石,一定也知道皇帝對他的信任不如往昔的,這次對我的人事任命過程就完完全全暴露出了不信任的意思呀。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節 清議法 但是不管怎麼樣,王安石還是答應了修改免役法和廢除市易法兩條。在這個小場合裡答應,因為我不參與朝議,那麼王安石的政治聲譽還是很好的保存了。雖然做為舊黨的大臣心裡很明白怎麼回事,但在政治上,心照不宣和公開宣示,是完全不同的性質。 不過我看王安石答應這兩條時,頗有點忍辱負重的味道。也許他心裡在想:「為了大宋的大業,就做一點讓步吧。」而在我心裡,則在感歎,都是為了華夏的事業,僅僅因為政見不同而要如此勾心鬥角,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過我既然已經有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僅僅出於責任感,我也無法坐視歷史朝不好的方向發展。 為了防止王安石朝錯誤的道路越走越遠,特別我對歷史上王安石曾經搞過的特務控制輿論一直持有戒心,很害怕他突然就玩出這一手,那可真是要「一覺回到解決前」了。所以趁熱打鐵,我向皇帝提出了《朝野清議法》,清議法,我提出:凡詔書旨意可分為三級,第三級為第低級,即皇帝面向全國百姓頒布的詔令以及各級官員的任免考核情況,每道詔令一旦通過,即由翰林院抄送副本交給兩家民辦印書館,向天下公開發行;第二級為朝廷決定的大事,需要知會七品以上官員的,亦由翰林院抄送副本,交給一家指定的印書館印製,由禮部向天下有功名的士大夫發行,並在三年後向天下公開發行;第一級為軍機大事,不必公開發行,但在三十年至五十年後,再向天下公開發行。另外在清議法,提出創辦每週一期的《樞密院旬刊》,由皇帝任命翰林學士主持,任何有功名的儒生及官員,皆可向《樞密院旬刊》提交自己的策論、對朝政的看法,在《旬刊》上公開發表,但是《旬刊》只限於在有功名的儒生和官員發行,嚴禁普通百姓傳閱,違者課以重金之罰。若傳向外國,則剝奪功名,處以刑責。又請創辦《皇宋月刊》,由禮部主辦,每月一期向天下發行,專門解釋禮儀制度、國家政策,以爭取士大夫的理解和平民的支持,使民心順應天心。又奏請皇帝,儒生每逢辯論日,可以在朝廷指定場所辯論朝政得失。我對此的解釋是防止這些儒生們私下裡議論朝政,反而容易擾亂人心,不若給他們一個地方,表達自己的意見,朝廷可擇其善者而從之,又可以更好的加以控制。 這個《清議法》並沒有提出保障言論自由權與出版結社自由權,這些東西便是提出來,也會被否決。針對宋代皇帝對人特別開明的傳統,我這個《清議法》實際上給了士大夫們一些言論自由的權利。因為宋的開明也是有限度的,有功名的儒生談論朝政一般不會有人管你,但是如果你向朝政上書談論朝政,就算你說得對,有司也會說你「非所宜言」,這輩的政治前途基本上就毀掉了。除非運氣好,碰到一個好皇帝,而且沒有權相當道。 《清議法》所保障的,是一種有限的政務公開,讓朝廷的決策,受到士大夫的牽制,從而保證化精英治國的法理正當性,雖然這不是一種民主主義,卻也是一種循序漸進的促進政治更加開明的方法。《清議法》並沒有保證皇帝不被議論的權力,是因為當時根本沒有必要去做這種保證,諫官們就是專門罵皇帝的,我並沒必要開這個倒車。國的皇帝可以不被大臣罵,是在滿清開始的,滿清把諫官變成了御史,只能罵百官不能罵皇帝,但是宋代的諫官們,卻還保持著他們的本來職責。 我所做的事情,實際上是在一個大壩上捅一個口。什麼時大壩全部衝垮,則應當由民眾自己來決定,當壩內的水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民眾的政治意識慢慢的覺醒之時,他們就會籍著這個早就開好的口,把大壩給衝垮。民主永遠不是被賜予的,而只能是爭取得來的,這是我所相信的一個原則。 而實際上,既便我想捅開這道口,也是異常的艱難。皇帝和王安石對此都不能理解,他們不明白這個《清議法》的意義何在,在他們看來,這只是增加噪聲,他們太習慣於只有一個聲音的天下,便是這黨爭,就讓人很不耐煩了,我還要讓天下的士來參加議論。特別在王安石看來,我這根本是想給舊黨支持者更多的發言權。我當然不能向他們去解釋什麼民主什麼自由,只是委婉的說,現在士們特別喜歡議論朝政,若是鉗制,則陛下不免於防民之口之譏,若是放任自流,則朝廷體面無存。不如由朝廷用適當的方法來引導,所謂堵不如疏,這也是疏導言論的一個對策。又,以上各種詔令和旬刊月刊,皆應收取費用,國家有功名的士及官員數以十萬計,即便不是人人都買,國庫每年亦可由此創收五十萬貫以上。又朝廷向天下公示詔令,亦可助天下百姓理解皇帝的聖明,顯示朝廷的誠意,可以讓百姓更加服膺陛下之英明,也可以防止下層奸吏欺上瞞下,誆騙百姓。 王安石始終認為這個清議法是給舊黨加油的,所以他是決不可能支持的。而皇帝也在疑慮當,雖然每年能給國庫創收不是不讓他動心,(當然未必有五十萬貫那麼多,我多少有點誇大其辭。)但是這個新法的必要性他還在搖擺不定。最後決定在朝會討論再議。 當天我回到住所之後,來道賀兼打聽消息的人是絡繹不絕,我一晚沒睡,早就累得不行了,乾脆閉門謝客,躺下來呼呼大睡。這是回到宋代以來最累的一天呀…… 到了掌燈時分,李一俠闖進了我的臥室,毫不留情的把我叫醒了。***,這個瘦真是太過份,我差點破口大罵,不過他倒是機伶,搶在我罵之前開口:「明公,司馬大人來訪。」 「什麼司馬大人?司馬懿還是司馬昭?」我很不甘心的爬起來。 李一俠一臉壞笑的看著我,慢慢的說:「非也非也,來者司馬光大人也。」 切,司馬光了不起呀?我又不是沒見過司馬光。肚裡罵著,但是還是讓丫環服侍著穿好衣服,到客廳迎接。 司馬光倒是很客氣,見我出來,連忙見視:「打擾石大人。」 知道打擾還來?我心裡真的很憤憤不平,我最恨別人把我從睡夢鬧醒了。臉上卻堆著虛偽的笑容:「哪裡哪裡,讓大人久候了。」 雙方告了座,分賓主坐下。我也知道他的來意,就開門見山,把那邊的事大略說了一下,並且告訴他皇帝可能在朝會要討論《清議法》,司馬光是個精明人,他馬上就明白這個《清議法》是我為舊黨爭取來的一個政治籌碼。雖然我的本意並非如此。 然後我也向司馬光暗示,王安石接受了免役法和市易法的結局,已經是一種政治妥協,要他們不為已甚。又讚了幾句王相公很懂得為國家顧全大局之類的假話。司馬光也就明白,這是我政治上的一種表態,我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和王安石決戰。司馬光對這個結局還是比較滿意的,這是新舊黨爭以來,舊黨所贏得第一役,我此已然隱隱成為舊黨的領軍人物。 和司馬光又談了一會別的歷史典故什麼的……藉著清人的一些考證,還指出了資鑒的一些錯誤,讓司馬光佩服了一會。彥博又來了…… 好不容易這些名臣們全都散掉,我又沒有睡意了,只好坐在椅上發呆。婢女家丁們也不敢來打擾,整個客廳裡靜得要可怕。 我想了許多事,我現在富甲天下,又是皇帝身邊的近臣,還是名義上的宰相,每天不耐煩見的人竟然都是以前做夢都想見一見的王安石、司馬光之流,來到古代不過數年,人生際遇於此,真是讓人嗟歎呀……只是每天裡沒有一本看得習慣的書,沒有一個人可以和我說普通話,沒有電燈沒有電腦沒有電視,也還真不是一般的鬱悶。若是忙個不停,想著自己事業有成,能夠使國家民族向一個較好的方向發展,心裡還有一種充實感;但是拋開這些大的理想,做為個人來講,真的是害怕靜悄悄,雖然我現在從外表上看來,幾乎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汴京人了,但是我內心的深處,卻還是一個現代人。我也有化上的寂寞感,有心理上的孤獨…… 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要揮開這些胡思亂想,我招了招手,讓婢女把歌伎們叫上來,我需要熱鬧一點的環境,這樣想多了,我會得抑鬱症的。 宋朝的士大夫家養歌伎是一種很流行的風雅事,歌女們的聲音軟靡優美,讓人陶醉,而長袖舞更讓人眼光繚亂……我似乎要沉迷在這美妙的歌舞當,忘記塵世間的紛擾了……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一節 可愛的玻璃 當我沉迷在那些可愛的女孩們的優美舞姿當之時,李一俠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再一次闖了進來。「無過兄,又有什麼大事嗎?」我懶洋洋的問道,這傢伙的表字還真是彆扭。 「有個叫孫守榮的老人想見明公。」李一俠眼神裡儘是笑意。 「孫守榮?」我苦苦思索著這個人名,突然靈光一閃,幾乎從椅上跳了起來。 「玻璃,我的玻璃!」我想起這個人是我委託看管玻璃研製的頭頭,「快請他進來。」 不多久,石福引著一個怯生生的老人走進客廳,他似乎是躲在牆角里,很恭敬的長揖,叫了聲:「給老爺請安。」 我讓石福給他看了坐,讓婢女上茶。那老人慌得不敢坐,我強要他坐了,他才又小心翼翼的坐了椅的一角,那婢女給他上茶時,我看他都有點受寵若驚得全身微顫。 李一俠有點驚異的看著這一切,任他有多出色,也看不出我心裡的一聲歎息。這些善良的人們,想想這些,我的豪情又充溢胸間,我一定要讓這些善良的老人有尊嚴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長者找我,可是有事賜教?」我待他喝了一口茶,才溫和的問道。 孫守榮連忙站了起來,回道:「回老爺話,老爺說的玻璃,我們燒出來了。因為老爺之前說過,只要玻璃燒出來,不管什麼時間,都要立即回稟老爺,故此小的不敢怠慢。」 我強抑著興奮之情,輕聲說道:「你坐下慢慢說。那玻璃在哪裡?」 「是,」雖然答著,他卻並不坐下,只接著說:「我讓人抬了過來,就在外面。」 我連忙轉身叫石福,石福早已答應著,讓人把玻璃抬了進來。 我一看,卻是一塊平的玻璃毛坯,還有加工的餘地。饒是如此,我那些婢女們眼裡卻已儘是驚異之色了,只李一俠顯然之前知道,這時候卻很平靜。 我細細的看著這面玻璃,想著這些年投進去的金錢,又想著發明創造的艱難,真是百感交集。只要這毛坯能造出來,用不多久,真正的玻璃製品也就可以出來了,我的錢會越來越多,要怎麼樣使用,當更加慎重,我在心裡暗暗提醒著自己。 當下我讓人打賞了孫守榮,又告訴他,以後他在我莊園之外蓋一間房,我給他養老。他的家人賞十畝良田,若不想種田也由他。並外我又叫石福記著,我要給我家裡的家丁長工,各個坊裡的工人的女辦義學,我出錢請先生,給孩們管飯,讓他們的女全部來讀書。 那老人感動得老淚都出來了,就是我家裡的奴婢家丁們,也很高興。我又叫孫守榮回去告訴他的夥計們,我明天會去看玻璃製造的過程,每個人都有打賞。 當下有幾個家丁很主動的送著孫守榮回去。我叫人做了幾樣小菜,熱了一壺老酒,和李一俠小酌。 李一俠顯然不明白這玻璃為何讓我這麼看重,屁股沒坐穩就開始發問了:「明公,這玻璃又有何事值得如此看重?」 「無過兄有所不知,這玻璃成本低廉,售價卻高,更有諸般妙用,若製成成品,利潤可觀,弟有意在全國辦義學,讓天下貧寒弟,皆可免費讀書識字,奈何力有不逮。若有這玻璃的利潤,雖然不至於可以全國辦義學,但建千所義學,毫無困難。」我微笑答道。 李一俠根本沒有想到我有這樣的打算,他有點激動的說道:「若真能如此,實乃上古以來未有之善政也。」這個時候,他甚至連佩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卻多想一層,說道:「辦義學雖是善事,私人行之,卻多有不妥之處。故此事仍需以朝廷名義行之,我只出錢,讓陛下以內府名義興辦,則可免遭非議。君慎勿與外人言。」 李一俠想想果然不錯,便道:「學生知道。」 稍停了一會,他又說:「學生回去擬個條陳,以免日後倉促。」 我笑道:「不忙,玻璃製品還沒出來,無過兄也太急了。」 轉了話題,又問他:「譽兄可有信來?」 李一俠笑道:「方纔明公說學生急,現在學生又看明公急了。譽兄方往蜀地,一切妥當,也當在明年開春了……」 兩人相視大笑。 第二天帶了李一俠和石福去看玻璃製造,卻見那爐的構造有點像我煉鐵的高爐了,我只囑咐著孫守榮把這個工藝流程詳細記下來,我又幾個出力最多的工人一起,交待了一些吹玻璃的構想,讓他們想法做成各種東西。他們顯見也有不少經驗,一一答應著。這些人都知道我是有宰相銜的人,見我如此平易,都很感動,賞賜又很豐厚,一個個更是高興得過年似的。他們不知道我心裡還不好意思呢,這麼好的發明,就給他們這麼點賞賜。 我就等著他們把批量製造玻璃器具的工藝熟練了,就開始投資創辦玻璃坊了。那天回來,我做夢都夢到自己在數錢…… 接下來的日真是難得的清閒呀,每日裡在莊園裡飲酒高會,偶爾接待一下工部鋼鐵專營署專門來求教的官員,杜建是難得來了,他忙得要死,每裡要派官員分往各處,催促監督生產基地的建設工作。這種大事,他萬不敢辦砸了。相當初不過是進士及第,在工部做個不入流的小官,現在卻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幹得好,工部尚書都有希望,倘若差使竟然辦砸了,雖然大宋不殺大臣,可丟官棄職是免不了的了。 我利用這段難得的時間,慢慢的寫一些以後綱要性的件,為自己梳理一個清晰的思路出來。唐棣、蘇鞏、王石在明年三月要參加明經科的科考,除了偶爾來見見我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太學裡背五經,便連我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也有一些有資格參加明年考試的人,所以聽說最近幾個辯論日,辯論的多是儒家經義,我也只好苦笑搖頭,總不能我說不讓他們說辯論這些吧?那豈不是天下大亂,幸好現在離明年三月還有一段時間,倒不是個個人都這麼刻苦,家裡有錢的少爺們往往對新學更有興趣,有他們的存在,學院暫時還沒有變成書院。 也有一個讓我意外的消息,聽說沈括在我的學院主持過幾次講座。做為國古代著名的科學家,沈括之名,如雷貫耳,史載從1067年開始,也就是就他三十歲的時候,就開始在京師昭館編校書籍了,但是我卻一直沒有和他有過什麼往來。前一段時間因為對郊祠的禮儀做了一些修改,為朝廷省了一大筆開銷,對國庫比較敏感的皇帝很開心的給他做了個提舉司天監,現在已經開始主持汴河水利工程了,這可以是史上著名的水利工程,沈括有過許多的創舉。我猜想學院請他來講座,正是看他的地理水利和天曆法方面的知識。因為在歷史上,沈括是王安石新法的堅定支持者,並且做過權三司使,是王安石財政方面的重要助手,我顧慮著他可能在這一段時間和王安石有什麼密切的交往並且很可能是舊黨眼裡的親新黨份或者乾脆就是新黨,所以我在之前根本也沒有想過要主動結交這個站在國古代科學頂峰上的人物。畢竟我已經是一個政治人物,一舉一動都有許多讓人討厭的顧慮。 沒想到他居然願意到白水潭學院來講座,真是出人意料,對此我還是蠻高興的。也許我真應當見一見他,畢竟他代表的是當時國科技的金字塔尖,對於一些新技術的理解與運用,他一定較其他人遠勝,倘若他能夠站到我這邊來支持我,那麼於公於私,都是相當有利的。而且基於我對朝廷的瞭解,我知道現在為止,沈括還沒有擔任過重要職務,我也很有希望在王安石之前拉攏這個當時代最聰明的人。 不過暫時我還沒有主動拜會他的想法,我想這需要一個安排。另外,我也有我要事先考慮的事情,在歷史上,這一年也就是熙寧五年八月份的時候,首先是歐陽修逝世,因為歐陽修在生前受到王安石的排擠,而如同陳襄一樣,歐陽修是一個很有人脈的大佬,所以他的逝世,無疑會讓一些舊黨在心裡對王安石更加討厭;祖宗之法,南人不為相,王安石南人也,地域上的偏見本已不堪,這種成見會越種越深吧。(另外就是朝廷會向歐陽修的《五代史》,這個業務皇帝多半會照顧我的。)而更重要的事情,是王韶在八月份將打一個勝仗,對於戰爭勝利有著飢渴感的年輕皇帝,這個勝仗很可能會使他恢復對王安石的信任,從而加重王安石的政治法碼,讓王安石扭轉目前的不利情勢,或者如歷史上的進程一樣,他會在八月份推行方田均稅法。 這些事情我都需要考慮,舊黨取得了對王安石的一個前所未有的勝利,但是這種政治上的勝利卻不是依賴舊黨所維護的政治傳統取得的,這無疑會分化舊黨內部的力量。須知祖宗家法對於北宋政治的影響較之後世英倫習慣法對法官的影響還要深,幾乎是大部分士大夫和皇帝眼治國的天然條例,根本容不得置疑,這是有宋一百餘年來政治傳統造成的,即便是之後會大言「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在開始時也要借祖宗之法行事,而慶歷新政更是在「祖宗之法」的名義下進行的。但是因為王安石的破壞和我的出現,一部分有識之士會認識到祖宗之法是可以改變的,在歷史上,就有一些雖然反對新法卻也支持改革的人物,如蘇軾就是典型;這一部分開明的保守派,是我需要團結的對象。而另一部分抱殘守缺的死腦筋則是被迫綁到我的戰車上,在兩個改革者選一個,他們肯定選較委婉的我而不是王安石,特別是在我取得了對王安石政治鬥爭的勝利之時,他們會更加依賴於我,從而讓我得以掩飾我改革的本來面目。但是我卻無法阻止這些極端保守派想要趁勢追擊王安石的想法,特別在歐陽修逝世的刺激下,有個別人跳出來找個借口攻擊王安石,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這無疑會使本來可以緩和的政局再次激化起來。 另一方面,王安石受此挫折之後,會不會利用王韶打勝仗的機會大舉反攻,把那些極端保守派好好修理一頓以消心怨氣,也很難說。如果他果然如此,只會使政治鬥爭更加激化,那就不是我所樂見的局面了。而對於他可能推出的方田均稅法,我也是很煩惱,如果聽他施行,那麼丈量土地的工程從此時開始一直到賈似道南宋滅國,大宋的對土地的丈量都不會完成,老百姓別想有安穩日過。但是不實行吧,一來的確土地兼併嚴重是,二來把王安石逼到牆角,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二節 沈括 表面上閒的我,因為過早的知道了未來要發生的事情,不得不讓自己陷入煩惱,苦苦思索著如何應付那該死的方田均稅法。直到有一天傳來消息,說《清議法》已經頒布,我才暫時從這種煩惱解脫出來。 然而等到我看到那道詔書的時候,卻發現事情永遠不可能如我想的那麼美好,便如這《清議法》,首先三十到五十年後解密軍機大事這一條就取消了,也就是說這些事情皇帝和大臣們沒興趣讓天下知道;這個倒還罷了,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擬議的《樞密院旬刊》變成了《月刊》,而《皇宋月刊》變成了旬刊。至於讓儒生到指定場所辯論朝政,更是沒影沒蹤了。看著這個被從間砍斷的《清議法》,我才知道對於沒有言論自由意識的人們來說,提倡言論自由是多麼的困難。不過在詔令,有一些句暗示朝廷雖不提倡但也不追責儒生議論朝政,我想這可能也政治鬥爭的一種妥協吧。說真的,我還很懷疑發行這兩本雜誌和詔書,還是皇帝和王安石想掙錢,才做出妥協的。 本來我想在大壩上捅個眼,沒想到這個眼又被堵上大半,只剩個沙漏了。也罷也罷,盡人事,聽天命吧。我安慰著自己說,這總是聊勝於無。 正在那會做聲不得的時候,石福來報,沈括大人來訪。 我連忙到客廳相見,卻見廳站著一個年人,臉微胖,長得也算眉清目秀。這人就是沈括?我嘀咕著上前,寒暄起來。 兩人客套了幾句,就分賓主坐下,我就問他來意,原來他是讀了書院的幾本教科書,一直想見我,沒想到我卻去了湖北煉鐵,又聽到煉鋼有成……總而言之,就是他很佩服,就想來見見我。 我倒沒想到沈括居然會成為我的追星族,肚裡暗暗得意,嘴裡卻不得不謙遜幾句,又說了些沈括修水利,制禮儀的得意事跡,然後就開始閒扯起來。 據歷史記載,這傢伙幾乎是個全才,數理化不用說,連生物天地理全都懂,還會打仗,造兵器,煉鋼,所以他一問問題,我就頭痛。那幾本書我編得多累呀,還有多少人幫忙才整出來。這一年多的時間我東奔西跑,心裡想的不是賺錢就是政治鬥爭,怎麼可能和這個被後世數學家稱為「全世界數學史上找不到的,僅國出了一個的」數學家談數學呀,別看我是現代人,他一和我說算體積,我頭都會變大多少倍。我高數早就扔了,初數學當然也有他聞所未聞的,但是他擅長的地方我同樣也不怎麼靈光。 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最差的情況,我東扯西扯,故意找一些自己懂得多的地方說,一會說到化石,說到地殼運動,讓沈括非常有興趣。我看著他那高興樣,心裡暗暗好笑:「我能不知道你的癢處嗎?你是國歷史上第一個注意到化石的人呢。」我又和他說太陽曆,簡直讓他感動得認我為知己,沈括主張廢除太陰曆改用太陽曆,以適應農時,誰不知道呀?當時人們不採用,他還說以後一定會被採用,結果到百年後英國人開始用了。這麼出名的事我能不知道?不過我不傻,現在就算我是皇帝跟前的紅人,我也不會幫你去主張什麼太陽曆的,採用新曆法可是古代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包括禮制、傳統、實用種種因素都要考慮,而且採用新曆法實際上也是一種象徵,象徵著政治上的一種新氣象,再怎麼聯想過份的都有,我這時候要幫你整這個,那不是告訴天下,我石越想變革舊制嗎? 因為我地位比他高,知名度比他大,學問看起來也似乎比他強,他倒是蠻佩服我的。本來還覺得我這麼年輕怎麼知道這麼多,見到我後才相信原來真有「生而知之者」,我猜他把我當聖人都有可能。我則一面肯定他對太陽曆的認識,一面指出曆法的改易是朝廷大事,需要極度慎重,他也只有點頭的份。 留著他用膳之後,我們又說到計時的機器,他發明的漏壺很出名的,我卻向他提出現代鐘錶的原理以及一種現代的計時方法,他蠻有興趣的聽著。完了我又讓他改日去看我的印書坊的機器……總之種種新奇的東西和想法,我都一反平時的低調,在他面前口若懸河。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議論,一直談到日薄西山,他才依依不捨的告別。 我知道對付沈括這種人,讓他對你死心塌地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佩服你。沈括是個聰明人,他能想出許多技術發明,並注意到許多的細節,都證明他是比較開通的人。所以他不是那種恪守古制的人是有理由的,他支持新法也是有理由的。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沈括並不是一個純粹的科學家,他懂政治,關心民生,實際上他的許多發明就為了改善民生而發明的。他也是一個軍事家,一個出色的外交使節,當然這些這時候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不過我卻可以從這些推測到他的為人——我相信沈括本質上,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他支持新法,是因為他認為新法可以幫助大宋富強,當然,我不排除有可能是王安石對他有知遇之恩,但這種可能性只能是一個促因。 當我出現在這個世界後,他的人生將會改變,特別是在他主動拜訪我之後,我已經決意把他收到我賬下。政治上的事情,他不是傻,他現在還沒來得及站隊,至少沒有陷入政治太深,他應當很明白我的政見較之王安石的政見孰高孰下…… 當我決心要把沈括收歸賬下之後,我突然發現,我的面前一片開朗——在之前,我雖然自覺的參預歷史的進程,努力改變著歷史的方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不僅僅可以主動改變大歷史的方向,也可以改變一些個人的命運……在北宋的歷史上,有一群人,當新黨當權時,他們被視為反對者而被貶斥;當舊黨當權時,他們同樣被視為反對者而被貶斥。這些人,並不是為反對而反對,他們反對新法,是反對新法在執行過程的變樣與新法斂財的本質,所以當新黨當政時,自以為是的當權者聽不見任何的意見而視他們為舊黨;當舊黨執政時,對於新法風聲鶴唳的舊黨敏感的反對著一切新法,拒絕任何改變,從而把他們視為意志不堅定者。這些人是歷史的寂寞者,卻也是當時士大夫階層當真正的精英,務實而理性,能夠堅持自己的操守,雖然在政治立場上不夠靈活,但是對於政策的理解卻相當的靈活。從某個方面來說,正是因為這些真正的精英長期被打壓而居於政治金字塔的下層,才導致了北宋最終的覆滅。 這些人現在被視為舊黨而遭受新黨的打擊,我相信憑我目前在政治上的表現,這些人應當是舊黨堅定支持我的一派,也就是說,這些人才是我真正的盟友,因為我們在政見上更加合契。而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大部分都不在京師,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用更巧妙的方法,把這些人聚集到京師來,讓他們能夠在朝廷擁有更大的發言權,也許他們,才能更好的理解並實現我的意圖。 當我想通這一節之後,我甚至覺得方田均稅法都不那麼讓我煩惱了,如果王安石要鬧,就讓他去鬧吧。我在方田均稅法沒有顯示出它的危害時加以阻止,不僅會加劇我和新黨的矛盾,而且也不會得到下層民眾的有效支持,因為他們不會知道方田均稅法的危害,甚至有一些有正義感的書生,可能還會認為方田均稅法是良法,我的反對,反而會讓我喪失掉這一部分原本支持我的儒生對我的信任感。 我一個人在那裡帶著壞意的微笑,婢女們在一旁竊竊私語,猜測她們的主人今天為什麼會這麼高興,幾個侍女遠遠的跟在我身後,望著我輕快的走出大廳,在院裡大喊:「石福,備馬車。」 當時比較流行的交通工具是轎,很舒適。不過我覺得那會讓我變得軟靡,也會讓我慢慢的習慣高高在上的感覺,所以我一般不會乘坐這種玩意,我寧可騎著個驢四處遊玩……當然我並沒有騎驢的機會,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坐馬車,結果就導致我家的轎夫是最輕閒的,而馬伕則是最累的。 我的馬伕叫石安,名字是我起的。雖然我並不想給他起名字,但是事實上我不這樣做反而對他是一種傷害,而任何人如果傷害你的車伕,都是一件不智的事情。 做為一個現代人,當然知道馬車沒有轎車舒適,不過如果趕車的是個老手,那麼馬車坐起來還是很舒服的,而如果要加急趕路的話,雖然顛頗,卻也別有一種風味。 石安的動作很快,我才走出大院,他和他的馬車就停在我前面等候了。我提起衣襟上了車,兩個小廝跟上來坐到石安的身後,我輕輕吩附一句:「去汴梁城。」 剛聽到石安恭聲應答:「是,老爺。」馬車便揮鞭絕塵而去……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三節 汴京風物 馬車跑得一陣,我吩咐石福把速度放慢下來,緩緩而行,我掀開窗簾觀賞外面的風景。從道邊的疏林,隱隱能看見幾間茅舍,遠處的草橋靜靜的躺在細細的流水之上,幾扁舟泊在河邊的老樹下之下,又有幾個腳夫趕著一車煤球向汴京城走去…… 這種畫風情,讓人陶醉。倘不是因身處國家權力之旁,倘不是因為早已預知這個社會可能會走向的結局,單看這景象,誰忍心去打破這詩意般的寧靜?但是帝國的喧囂聲漸漸入耳,這個注定是大改革的時代,是不能再允許社會如此平靜下去了。 彷彿是為了證明我的感歎,身邊漸漸傳出來喧嘩的聲音,路上行人愈來愈多,有人騎著毛驢閒的漫步,有人坐在轎上享受有錢人的特權,也有人歡聲笑語,也有人愁眉不展,騎馬的,挑擔的,人們的方向只有一個,那就是汴京城。 一個小廝興奮的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一些建築,對我說:「老爺,你看,那是咱家的印書坊……」我微笑著回應他,眼光所及,卻發現一個騎在驢背的書生正拿著一本新書在讀。 我對這個社會的影響,也許沒有我想的那麼大,但是總有一些如細細的毛毛雨,無聲無息的沁入這片土地吧? 不知不覺之間,馬車已經入城,汴河上糧船雲集,船隻往來,首尾相接,或由縴夫牽拉,或是船夫搖櫓,有的滿載貨物,逆流而上,有的靠岸停泊,緊張地卸貨。名為虹橋的大木拱橋上,人們熙熙攘攘,一路行去,就進入了城樓以內的街道,可以看見兩邊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書店、廟宇、公廨……商店有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香火紙馬……又有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應有盡有。大一點的商店門樓紮著「綵樓歡門」,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賈,有看街景的士紳,有騎馬的官吏,有叫賣的小販。有乘座轎的大家眷屬,有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有問路的外鄉遊客,有聽說書的街巷小兒,有酒樓狂飲的豪門弟,有城邊行乞的殘疾老人,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流,無所不備。 回想起初到這個世界的情景,暗暗裡也感歎著人生的際遇…… 我讓石福把馬車停到汴河邊的一座酒樓旁,下得車來,抬眼望去,只見市招上三個大字:「群英會」。我嘿聲失笑,快步走了進去,兩個廝連忙緊緊跟上。 早有酒保上來招呼著,我信步上樓,要了幾碟小菜,一壺熱酒,淺斟獨飲,兩個小廝卻讓他們另外叫了酒菜在旁桌吃著。 這個酒樓位置卻是極好,臨窗往去,正可見汴河景致,河的那一頭只有稀稀的建築隱在樹林當,於鬧市見雅靜,頗具情調。 當我對窗淺斟,自得其樂之時,幾個年輕人爭辯的聲音突然傳來,循聲望去,是在酒樓的另一側靠窗處,幾個戴著方巾,儒生打扮的年輕人在大聲爭論著什麼……我傾耳聽來,卻依稀只聽得幾句「青苗……鋼鐵……邊事」,原來是在議論時政。 我正微微搖頭,把自己的心緒從那邊收過來,卻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葛衣老頭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上得樓來,看那打扮,不是說書的就是賣唱的,自到宋朝以來,從未有暇聽過這些民間的曲藝,不料今日有此眼福,我不禁好奇的轉向這爺孫倆。 卻聽那老人告了個罪,說過幾句場面話,聽得明白了,竟是說評書,那老頭說幾句書,那女孩兒或唱幾聲,或拉個小曲兒……說的故事卻是當朝石相公的。 我正納悶著呢,什麼「石相公」呀?我怎麼不認識呀?細細聽了幾句,那卻是我的一些事情,不禁嘿然失笑。原來不知有哪個好事的書生把我落難寺,虹橋吟詩,做煤爐印書籍,受天恩詔,開書院寫新書等等故事編成評書給這些藝人來講,想我突然崛起,從出名到身居高位受皇帝重視不過忽忽數年,的確會有不少百姓對我的事情感到好奇,這評書說起來也不是沒有市場…… 只是難為這寫評書的把我的事情打聽得這般清楚,連我那兩個小廝都張大嘴巴聽著,一邊眨巴眨巴著眼睛望著我,有點難以置信的樣。 我本來不以為意,倘在現代,做這樣的炒作我也蠻喜歡,那評書說得對我也無甚惡意,我聽到那青苗諸法,寫的人也多方宣揚我的功勞……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多了一種小心謹慎的毛病,我想到這評書倘若被朝痛恨我的人聽到,參我一本,倒也是個大麻煩,但是便我知道人家要借此參我,我也無可奈何,我能禁止這些人說嗎?呵呵……想到無奈處,我也只好給自己勸上一杯了。 我正在這廂煩惱,卻不料那邊有人大呼:「那老頭,你胡說什麼……」 那老人聽到一愣,我也一愣,以我所知,這老人倒並無胡說。看過去,說話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書生,腰間佩劍,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獨飲,此時見他雙目睜圓,怒聲喝斥,多半也是借了點酒意在發作。 那老漢見是個書生,怕是有功名的人物,連忙遙遙道了個安,然後很恭敬的回答:「老漢不敢胡說,這些事跡汴京城裡人人皆知……」 「什麼汴京城裡人人皆知,汴京城的人又怎知青苗法便是善政,又怎知合作社便是善政?」似乎觸及什麼心事,那書生的聲音都有點嘶啞。 那老人見他不如此,便不敢爭辯。我那兩個小廝正要按捺不住,不料先前桌上的那幾個書生卻先站了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穿著黑色圓領窄袖長袍的年輕人走近幾步,施了一禮,問道:「這位兄台請了,方才聽見兄台如是說,則兄台想必不是汴京人物?」 那佩劍書生想是趁著酒意,也不還禮,傲然答道:「不錯,我是福州人士。」 那幾個書生見他無禮,無不勃然大怒,正要群起而攻之,卻被那黑衣青年止住,只聽黑衣書生緩緩問道:「聽兄台方才言道,王相公之青苗及石相公之合作法都多有不便?」 事已致此,那佩劍書生也知道自己言多有失,在酒樓指責執政,誹議朝政,這要傳出,一世功名豈不全毀了?但是事已至此,倘要回頭,更是萬難,乾脆博得一時之痛快。他朗聲說道:「豈止不便,竟是擾民。」 那黑衣書生也真是沉得住氣,依然緩緩相問:「敢問其詳?」 佩劍書生答道:「執政坐於廟堂之上,談道論政,皆不顧黎民實際。先是王相公行青苗法,百姓愚昧,只知借貸不知要還,更有官吏強迫小民貸之者,一季之後,利取二分,百姓由是困苦。而官家相逼,不敢不還。汴京人士或是不知,各路百姓卻未有不哭者。其後石相公以合作社改良,息為二分降為一分,且百姓無官吏之威逼,不至於被迫借貸,致是初有常平倉之原意,若不出京師,原也不知道此事之弊,是故朝諸臣,交口稱讚,無有言不便者。便是地方長官,倘不達下情,亦不能盡知其之弊。以三老族長士紳辦合作社,百姓雖免官吏之逼,卻不能免於富家之害。青苗之利,朝廷定為一分,有奸豪之徒,便定為二分三分,散官本是富家,枉顧王命,與之狼狽為奸,坐而分利。若有小民訴之縣官,則縣官多有競相推諉者,以為散官亦王命也。石相公之合作社,能保得住上等之家不受官欺,卻保不住下等之家不受民欺。前者王相公之法,朝野尚有言不便者,今日石相公之法,更無言不便者,則受欺壓之百姓永遠出頭之日矣。」說到後來,可能觸動愁腸,竟致語調淒慘。 那黑衣書生顯然不知道有這些情節,默然良久,方歎道:「雖如此,卻非石相公之過,奸人豪室欺壓貧家,幾時曾免?」 那佩劍書生憤然說道:「身懷經世濟國之才,卻不能滌盡人間不平,枉為男身也。」 黑衣書生聽他如此說法,不禁擊掌讚歎,其他諸人也紛紛釋了之前的敵意,只是這酒樓上經此一鬧,卻顯得有點鬱悶。一個書生顯然想調節氣氛,大聲說道:「肉食者謀之,我輩但管喝酒……來,這位兄台,我先敬你一杯。」 那個說書的小女孩也很識趣,輕調胡琴,便漫聲唱起來,卻是一首《滿江紅》,當時也以為是「石相公」的佳作,卻不知竟是我抄稼軒的。那詞倒也能合這些書生們的心境,幾個書生聽了幾句,便跟著低聲哼起來:「……詩酒社,江山筆。松菊徑,雲煙屐。怕一觴一詠,風流弦絕。我夢橫江孤鶴去,覺來卻與君相別。記功名萬里要吾身,佳眠食。」 那一刻,便連我都醉了……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四節 五傑(一) 本意只是想到汴京散散心的我,在經歷酒樓的爭執後,才發現,政治已經是我永遠也拋不開的東西,我已經改變了歷史,負責任的做法就是繼續推進這種改變,總有一天,大宋會變成一個更理想的社會。 我很欣賞那個佩劍的年輕人,但是他對我卻未必有什麼好印象。這倒是幾年來頭一次需要擔心有人不願意甚至是討厭認識我。我吩咐一個小廝替那幾個年輕人把酒錢給結了,就悄悄的起身下樓了。另一個小廝會拿著我的名帖等在這裡,把幾個年輕人請到我的府上去。 回到自己的莊園時,李一俠早就在那裡等我了,還有個年輕人和他在一起。 我正猜想這會是學院裡的哪個青年才俊被李無過兄這麼看重的時候,這年輕人的自我介紹實在把我嚇了一跳——秦觀秦少游! 並不是秦少游的名字把我唬著了,王安石司馬光我都見過了,也沒怎麼的,一個蘇門學士,我有什麼好吃驚的,遲早會見著的。但是問題是,秦少游這時候出現在京師,出現在我面前,很明白的告訴我,歷史的軌道完全改變了,蝴蝶效應比想像的更強烈……這個時候的秦少游,按道理應當在高郵家裡讀書才對的。我並不知道,其實蝴蝶效應早已出現,司馬光本來應當給貶到西京洛陽去了的,但是此時他卻還在東京。僅僅因為我對秦少游的經歷比對司馬光的經歷更熟悉一些,所以到此時我才注意到蝴蝶效應的存在。 當秦少游出現在我面前之後,秦少游很可能也不再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了,因為這個時候為止,秦少游同志還沒有見過蘇軾同志。我印象,秦少游沒有什麼吏治之才,至少我是沒有這種印象的,所以我很奇怪他為什麼和李一俠會扯上關係,而被李一俠巴巴的拉來見我,要知道這時候,我倒是真的很忙,李一俠沒有道理不知道的。 雖然我和秦少游年紀相當,但是秦少游在我面前還是略顯拘謹,畢竟以我這樣的年紀,取得如此的聲望與地位,都只能說是一個異數,而秦少游顯然是第一次出門遊學,能夠見到我這樣的「重要人物」,他想不拘謹都難。不過總算是後世出了名的才,應對進退,還是相當的得體。 本來我以為秦少游是才詞人,我的詩詞也有相當的名氣,他來講我,十之**是談詩詞的。不料他遞給我的,不是詩詞,也不是他拿的賦,而是一篇策論! 我狐疑的問道:「秦公可是高郵人氏?」 秦觀有點驚訝的看了我一眼,清聲回答:「正是。」卻不便問我如何得知。 確定這個秦觀也是高郵人後,我心裡就知道這人多半就是歷史上那個秦觀了,否則也不至有這般巧法。便不再言語,細細看起策論來。秦觀略略有點緊張,裝作不經意的偷瞄了我幾眼,似乎想從我的表情看出我對他章的看法。我心裡暗笑:畢竟不比出名之後,少年之人,難免於此。不過轉念一想,我怎麼想得這麼老氣橫秋呀,我比秦觀也大不了一兩歲。想到此節,不禁失笑。 我這一笑不打緊,李一俠和秦觀卻面面相覷,不知有何好笑之處。我也不好解釋,只裝作讀章的樣,繼續看下去……這策論說的卻是對西夏用兵的策略,章見解泛泛,多是空談,倒是章做得蠻精彩。我本曾聽說過北宋專有一干人,平生最喜豪言壯語,特別是愛好輕言兵事,自以為謀堪孫武,勇冠李廣,實際上卻免不了喪師辱國,雖然能與國盡忠,卻也害得國家不淺。我們的皇帝這輩最大的愛好,其實也是向西夏和遼國用兵,和這些人說起來倒是一個心思,否則這些人之後也不會這麼得意,讓國家一再受辱,便是如沈括這樣一等一的人物,也不能免此。看來秦少游也是同一個毛病。 輕輕掩上這篇策論,我溫和的問道:「秦公一向讀什麼書?」 秦觀謙遜幾句,略舉了幾篇書名,除開五經之外,便是一些兵書韜略之類。雖然知道秦少游一介書生,實非可以托以軍國大事的人物,但是我想他還年輕,倘能在精幹之人身邊學得數年,必能有所長進,況且那種洋洋灑灑數萬字,說出來全是廢話的本事,我也真的缺乏,而政治上這樣的人才是必不可少的,外交部發言人不就是做這事的嗎?當然正兒八經的外交人才,現在我還只看沈括,秦少游還做不得,只是這人天生聰明,加以磨練,他就不會是歷史上那個婉美秀麗的淮海居士那麼簡單。 心思轉了幾轉,我就打定主意要把秦少游收於帳下了。歷史上的記載,這個人是豪邁帶著幾分秀氣的男,我應當相信他的潛質的。 於是我隨口誇了他幾句,說他的采不錯,又摘了幾個佳句出來,品評一番,氣氛漸漸變得輕鬆起來。似乎漫不經心間,我問道:「以秦公之才,摘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不過數年,必定名滿天下。只不知近日有何打算?」 其實以他現在的章,想登進士第,幾乎沒有可能性。這種章要是主考也能取,我看大宋這進士也不用考了。不過之後他倒是遲早會考上的。我雖然知道他來見我,想必是要我提攜,但是若功名心太盛,只想著「成名要趁早」,那我就不能把他放在身邊,趕早把他推薦出去,算是先佈一個棋在外面。至於我身邊留的人才,都須是有大抱負的人物,也只有有大抱負的人,才能長遠呆在我身邊,和我共創大業。 秦觀卻是聰明人,見我如此相問,連忙站起來,很認真的回答:「男兒大丈夫,自當博取功名。然世間之功名,有大功名,有小功名;大功名者,青史留芳,永垂不朽;小功名者,貴不過一節度使矣。學生不才,願隨相公左右,為我大宋立不世之功名。」 我倒料不到他會如此回答,便向李一俠瞄了一眼,多半他看了秦觀,多少談了一些抱負理想,讓秦觀這個有志青年熱血上湧,否則以區區秦觀之才識,怎能知道我的抱負? 李一俠是個聞絃歌而知雅意的人物,知道我在懷疑他,卻也不分辯,只在一旁大聲鼓噪喝彩:「游兄有如此胸懷,小弟佩服。來,當為此句浮一太白。」 早有伶俐的侍女把酒送上來,我見李一俠已經是看了秦觀,便也不再多試,接過酒杯,三人一飲而盡,相顧大笑…… 既然是自己人了,就變得沒有那麼謹慎,我吩附家人在花園裡擺了幾碟小菜,溫了一壺好酒,幾個人坐在一起開始聊天說地,天南地北無所不及。秦觀對於白水潭學院的新學也很有興趣,便頻頻相問,我也耐心的回答;李一俠就說一些大臣們的趣事,時事的隱患,秦觀對此顯然聞所未聞,一時輕笑一時嗟歎;然後又說些詩詞音律,正談到盡興之處,石福遞來幾張門貼。 我接過門貼一看,卻是四個陌生的名字,想是「英雄會」酒樓的那幾位仁兄,不過我記得明白,加上那佩劍書生,一起應當共有人,來的卻只有四人…… 我一邊吩附石福把他們請了進來,一邊對李、秦二人笑道:「我給你們引見幾位青年俊傑。」三人一同走向客廳相迎。 到了客廳,發現那四個年青人早在那裡候著了,我看那個佩劍的書生和那個黑衣的書生都在,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我本意是看這兩位,別的人想是怕事,走了就走了,我也用不著那種人物,這倆位要是不敢來,可叫我失望了。 那幾個書生見我們三個出來,只看到秦觀和李一俠對我的姿態,便知道我便是石越了。那黑衣書生看見我,眼角跳了一下,我猜他多半是看見我曾經呆在那酒樓了。我故意很淡然的走上前去,那幾個書生連忙見禮。那個黑衣的為首,叫司馬夢求,字純父;和他一起的一個叫吳從龍,字雲;另一個長得蠻黑,叫曹友聞,字允叔,都是汴京人士。這三人上來見禮時不卑不亢,頗有風度。 那佩劍書生卻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那三人上來一一見禮完畢,他卻只略一抱拳為禮,朗聲說道:「在下吳安國,草字鎮卿,福州人士。遵命來此,卻不知相公有何事賜教?」顯是對我怨氣未消。 司馬夢求三人擔心的偷看我的臉色,這吳安國的話說得太無禮,我要生起氣來,只怕他沒什麼好果吃。我不動聲色的招呼他們幾個坐下,李一俠這邊還好,秦觀臉上卻有不平之色了。他不知原因,自然覺得吳安國太過份,而李一俠卻知道我必有所謀。 我既不發作,吳安國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生硬,便也跟著三人坐下了。只是坐的那姿式,實在是把「勉強」二字寫在了臉上。 秦觀冷眼瞧著吳安國的坐姿,終於忍無可忍,禁不住出言相譏:「恕學生愚鈍,竟不知原來相公府上的坐椅上都是有針的。」 李一俠怎麼不知道他的心意,見他這樣說,便一唱一和起來,他裝作很驚訝的樣問:「少游兄何出此言?」 秦少游向吳安國那邊呶呶嘴,說道:「此間有位仁兄若不是怕坐位上有針,奈何如此坐法?」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五節 五傑(二) 吳安國見秦觀出言相譏,不禁勃然大怒,當時就漲紅了臉站起來,朝我抱拳說道:「吳某自知得罪了相公,相公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在下無不悉聽尊便。何必擺下這鴻門宴,叫幾個輕薄來百般捉弄?須知士可殺不可辱。」 秦觀和李一俠聽他說出如此重話,就不再作聲,只看我的態度行事。我卻依然不動聲色,把目光向司馬夢求、吳從龍、曹友聞臉上一一掃去。這三人也當真沒讓我失望,目光既不畏縮也不強硬,我看到的儘是從容平靜。 「即如此……」我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廝給我綁了,明日送給開封府依律處置。」 立時就有家丁上來,把吳安國給綁了,他卻並不反抗,只是眼儘是倔強。我看著眾人,李一俠眨巴眨巴眼睛,靜悄悄的靜觀其變;秦觀臉上卻有幾分得意之色;司馬夢求眼似有微微笑意;吳從龍卻略有畏縮之色;只曹友聞卻臉也漲紅了,搶上一步,長揖到地,對我說道:「還請相公開恩,吳安國一介狂生,實是無意冒犯,請相公念在他並無惡意的份上,寬恕他一次。」 「曹允叔,你實在無說客之才。」我淡淡應道。 曹友聞聽我這麼一說,心著急,更加口不擇言起來:「天下皆知相公是當世奇才,天重臣,學生以為倘和這麼一個狂生計較,會有損相公清譽。」 我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問道:「難道我聽他四處非議朝廷重臣,就於我清譽有益了嗎?」 「這……這……」 那吳安國卻在一邊說道:「多謝曹兄仗義,你不必求他。我亦無大罪,頂多革去功名,從此嘯傲山林罷了。」 「你就不可惜你那經世濟國之才嗎?」我淡淡的問道,卻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時也,命也,運也……又有什麼好說的。」吳安國憤然答道。 「看來你是心裡定是不服?」我慢裡斯條的吃了口茶。 吳安國哼了一聲,卻昂首不答。 「那好,我來問你,你說合作社使得富家欺壓貧家,可有實據?」 到了這時節,吳安國也更沒什麼好怕的,他憤然回道:「若無實事,豈敢亂說?」 「你倒說給我聽聽,若有虛假,罪加一等。」 「福建路建州城以西十三里有李樹村,那裡青苗收的就是二分稅;泉州更有收到三分稅的,百姓困苦,有舉家逃亡者,有賣兒賣女者,有委身為奴者,憲司、倉司明知此事,卻不願過問。這事大人只要遣人往福建路走一遭,便知端詳。」 「除此二地之外呢?」 「我從福州趕來東京,一路曉行夜宿,焉有時間查訪?但是福建路不過彈丸之地,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其餘各路,焉能免此?」 我暗暗鬆了口氣,原來這傢伙不過是從福建路一兩個極端的例想當然的推論……但此時的我,自然也不會知道,吳安國所說的,未必只是一兩個極端的例。 聽到這裡,如李一俠、秦觀都聽明白了。秦觀心思敏捷,聽出其玄機,就向吳安國問道:「足下是福州人士,敢問足下,似閣下所說富家借合作社欺壓貧家之事,福州可曾有過?」 那吳安國本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只不過是頗具同情心,因遊歷時見到不平之事而無法為之申冤,一腔怨憤郁集心,無可發洩,才會口出激憤之言。這時聽到秦觀發問,頓時明白自己是有點有偏概全了。既覺自己理虧,他也就緘口不言了。 那司馬夢求卻在旁邊笑道:「鎮卿不必喪氣,石相公不過試試吾輩膽色,豈有容不得人說話的石相公?」 我沈著臉說道:「只怕司馬純父這話說得太滿了。」 除開李一俠,眾人都覺得他這話說得有點滿,見我發作,便更不敢做聲。 司馬夢求卻依然是不緊不慢,笑呵呵的說道:「石相公力主《朝野清議法》,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倘若吳鎮卿在酒樓幾句狂妄之語便能讓石相動雷霆之怒,這《朝野清議法》又如何談起?」 那吳安國才到汴京,《朝野清議法》上奏未久,他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一臉迷茫的看著我們。而曹友聞和吳從龍卻是恍然大悟,連秦觀都感到有點慚愧。 我見他說破,也不再演戲,笑讚道:「司馬純父真是智謀之士。」又吩咐人給吳安國鬆了綁,這傢伙和拗相公一個脾氣,雖然心裡知道自己不太對,但是道起歉來,也真是彆扭。於是又少不了引得秦觀諷刺幾句,這吳安國和秦觀,一開始就落下了這互相抬槓譏諷的毛病。 李一俠瞧氣氛緩和下來,便吩咐著下人去準備宴席,我向他們介紹了李一俠和秦觀。那司馬夢求是個機智深沉的人,精明幹練,因為家室頗殷,他也有點大家少爺的性格,不愛科考,卻喜歡四處遊歷,指點江山;吳安國雖然不夠圓滑,卻是個有膽色真性情的偉男,平生喜言兵事吏治,頗有點以澄清天下為己任的抱負,李一俠笑言,若段介在一起,與此君正是天生一對;曹友聞雖然拙於言辭,卻是個至誠君,且頗有膽色;唯有吳從龍,膽色稍遜,但是於各朝禮儀典章,卻是相當熟悉,而且還是個神射手。我心暗忖,多半正是因為他膽色稍遜,才有這麼好的弓弩功夫。 當下我便有招攬之意,然而卻不知這幾人志趣如何。李一俠豈不知我的心思?見我那番做作,就知道我想招這幾人到自己府,於是在席便問及明春科考之事。而我則在言辭微露招致之意。 那司馬夢求是個精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當下便說道:「功名餘事,何足掛齒,學生之志乃在救濟天下蒼生。」 吳安國卻坦然言道:「我比不得純父兄志存高遠,萬里迢迢從福建趕來東京,不為功名,更為何事?然而博取功名,亦不過是為兼濟天下爾。」 李一俠拊掌大笑,又問曹友聞:「曹兄明春,必能為天門生。」 曹友聞吶吶回道:「我經義不純,有負無過兄雅望。」 眾人哈哈大笑,卻都知道他是個老實人。吳從龍知道下一個肯定問到他,就主動說道:「我的想法和鎮卿是一般。」 我聽他們說完,口裡說笑,心卻暗暗納悶:吳安國和吳從龍都是挺出色的人物,既然有意科考,為何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看樣每朝每代,總有不少人材被埋沒。不過既碰上了我,定能讓他們大放異彩。 我誇了他們幾句,然後話鋒一轉,問道:「在酒樓之時,聽到純父和諸位在談論時政,石某不才,願聞高見。」我看曹友聞是個質樸之人,問話之時,眼睛便是望著他。 果然,不等他人答話,曹友聞便開口了:「淺薄輕狂之論,不敢污相公清聽。乃是純父兄在稱讚鋼鐵之政可為大宋強盛之基,而今上銳意進取,西北邊事已起,如今陛下即委王韶主持軍務,必有大勝還報,然而以大宋之情,則難免有先勝後敗之辱,雖有鋼鐵兵器之利,而無統兵之良將,只怕亦不能挽此頹勢。學生與雲兄不服,便在酒樓上辯論起來,不料為相公所聞。」 「哦?」我一下興趣上來了,大宋對西北用兵,的確是開始有大勝,最後卻沒有討到什麼便宜,反而喪師辱國的。「純父作此高論,必有所據?」 以司馬夢求的精明,他很清楚知道這番應對,可能關係他在我心的地位,當下侃侃而談:「當今王相公主持變法,雖外有斂財之名,然一則奈石相公百般周全,使得百姓困苦略緩,二則王相公之新政,使得國庫富足,兵馬得練。置將法更一改百年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之弊。況有明天在上,諸事得諧。王韶頗有將才,此去西北,又有王相公全力支持,對夏國有一大勝,並不意外。那夏國新君初立,斷敵不過大宋的良將。故學生以為,至遲不過明春,必有捷報還朝……」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想看我反應,我卻不置可否。 那邊秦觀見我如此,就問道:「既如此,純父兄何謂有先勝後敗之辱?」 司馬夢求望著我笑道:「在下不敢說。」 我知他下面的話必然有誹議朝政之嫌,就說道:「但說無妨,明天在上,必然不至怪罪。」 司馬夢求告了罪,說道:「既如此,請恕學生放肆了。本來若以王韶主持軍務,則西北未必會有敗績。然學生才以為,當今朝局,朋黨之爭已成。學生聞王相公在地方時,頗為百姓謀,而一為執政,則刻刻以斂財為務。其驅除異己,全不能容人,實是剛愎自用……」 這話說得眾人聳然變色,他卻絲毫不以為意,繼續說道:「王相既然如此,倘無石相周全,王相早已罷相也。學生非是妄言,當今天仁心仁德,專為愛民為務,下情不能上達,方使聖天受王相之蒙弊敝。若一旦國家有水旱之害,以王相公斂財之政,百姓必處水深火熱之,只須一二大臣將此報與陛下知道,王相如此動搖國本,便是陛下也不能讓他繼續居於執政之位。況且朝反對新法之君甚眾,以王相一人之手,能掩盡天下人之口?王相一朝罷相,王韶必受牽連。然今上進取之心不會因王相公之罷而稍退,西北戰火已開,一時也不能熄滅。本朝並無幾個良將,朝廷內陷入黨爭,更難選賢任能,以禦敵國。夏國是虎狼之邦,豈會善罷干休?此學生以為必有後敗之辱。又,便是王相不罷,王韶繼續主持西北軍務。夏國倘若連遭敗績,必與契丹盟約,互為犄角,以當今大宋之國力,焉能同時與遼夏開戰?遼主並非愚昧之人,焉能不知道我大宋攻取西夏,數年之後兵鋒所指,便是他契丹的燕雲故地。攘外必須先安內,如今國內紛擾,便有進取之心,亦難成大事。」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六節 武學(一) 那邊司馬夢求侃侃而論,李一俠不住的額首讚賞。我在心裡也暗暗欽佩這傢伙的確有些見識,雖然不能說和歷史完全相符,但是卻也相當的精確了。當天我就把他們留在府上,做徹夜之談。無非說一些新學的心得,對未來政治的構想之類。因為不方便把我的構思全盤托出,所以我刻意提到玻璃,又故意提到義學的構想……讓這些人讚歎不已。 在第二天啟明星剛出來的時候,我走出院,望著那顆星星對司馬夢求、吳安國、曹友聞、吳從龍說道:「如今國家,名為太平無事,實則隱患重重,正孟所謂『死於安樂』之時,幸有明天在上,我欲佐輔君王,為大宋立萬世太平之基,贏得身前生後之名,他日名題凌煙閣之上。然一人力孤,欲得天下英雄相助。今見諸位皆我大宋豪傑之士,我欲得諸位之助,卻不知諸君是否不棄余之德薄?」 司馬夢求諸人和我一晚傾談,早有傾蓋如故之感,此時更是熱血沸騰。一齊抱拳答道:「既蒙相公不棄,學生不敢惜此賤軀。」 我一日之間得五個青年才俊相助,心裡暢快之極,吩咐婢女:「去把我書房那個綠色的石盒取來。」 那邊早有答應,不多時便有婢女將石盒取至。我掀開蓋,裡面卻有五塊玉珮,上面各刻古詩一首。我笑道:「這五面玉珮是我在坊間購得,今日諸君正好五人,豈非冥冥自有天意?就將玉珮贈與諸君,勉之勉之。」 當下取出玉珮,鄭重相贈。那司馬夢求的玉珮上,刻的小詩是「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這是李太白的《永王東巡歌》;吳安國的玉珮刻的卻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竟是李賀《南園十三首》的名篇;曹友聞的玉珮上僅刻了一句「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卻是岑參的名句;那吳從龍所得的玉珮是一首《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最後一塊玉珮贈給秦觀,眾人卻見上面刻了幾句唐詩——「昔聞班家,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里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的幾句,秦觀接過玉珮,便忍不住吟了下去:「……豈不服艱險,只思清國讎。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眾人皆是飽學的書生,聽他念的慷慨,不禁為之動容,幾個人便一起背道:「……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里侯」之時,便是連我,也心情澎湃不已。眾人都在想像著日後建功立業,幾歷艱險,而終於能流芳青史……正在這心情激漾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報,皇帝詔見。 ———————————— 我住的地方離宮裡很遠,當我趕到宮之時,天已大亮。我想到皇帝這麼早要見我,想必大事相商,莫非是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開始提上議事日程了?我一路上細細思量該如何應對皇帝的詢問,卻總是顧慮良多,苦無良策,暗暗懊惱沒有和李一俠事先商量對答之策。 不料皇帝卻似乎並無大事的樣,我這邊緊張兮兮的,他卻在那裡練字。見我到了,皇帝微笑道:「朕想叫愛卿給朕辦件差使,明不許推諉。」 我暗暗叫苦,皇帝什麼時候學會這一招,先給我把後路封死,再讓我辦事?我正要想法推辭,卻聽皇帝說道:「執政欲立武學,朕聽聞明辦的白水潭學院頗有名望,這件事交給石卿,朕當可以放心。」 我一聽是武學,原本想要推辭的話硬生生的讓我卡在了嘴邊。我原來忽略了這個細節,畢竟我不可能記得歷史上發生過每一件,但是皇帝一提,我馬上想起來,的確是在神宗的某一年,有「置武學」的記載,而且皇帝也經常看那些軍士比武的。這個和皇帝念念不忘恢復漢唐故土,力圖進取的思想是有直接關聯的。想必他雖然不至於懷疑到王安石的忠心,卻不願意讓朝有權位的大臣對軍隊有太多的影響力,就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理。畢竟我曾給對他提過的新式軍隊,給皇帝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 但是我還是裝做為難的樣……皇帝以為我又要推辭,又說道:「明,朕知道卿專欲謙退,然此事你不得推辭,倘無明主持,誰能幫朕建立一支橫掃天下的雄師?」 我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候來了,便故作遲疑的說道:「非臣不為陛下分憂,然置武學乃國之大事,臣以為當以謹慎為先。陛下有命,微臣不敢辭,然願陛下許臣回府擬一條陳,細細分說,再由陛下定奪。以免誤國家大事。」 皇帝見我答應,便笑道:「這是老成之言。明日一早,你再來見朕。」 當下君臣便說了些閒話,皇帝問我:「明尚無妻室?」 我一聽,腦袋就大了起來,終於來了,連忙回道:「陛下知臣自熙寧二年落難汴京,之前的事情幾乎全部不記得,家裡父母可曾安好,是否曾有妻兒,臣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臣之經歷,所謂『再世為人』是也。故功名利祿,於臣皆如浮雲。唯思不能報陛下知遇之恩也。今者臣不知父母何人何處,是為不孝;國家外有強夷虎視而不能為陛下分憂,是為不忠;倘若曾有妻兒,若背結髮之盟,則是不義;有女不能養,是為不仁。今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焉敢言及妻室。」說到傷心之處,想起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親人,不禁潸然淚下。 皇帝見我傷心,也感歎了一會。安慰道:「明不要過於傷心。朕以為明實天降奇才以為朕之臂膀。雖則父母雙親不知去向,欲養而親不在,良可悲也,然亦須知天安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豈可不成家立業,延續石氏香火?朝大臣勳戚,無論哪家的千金,明倘若有意,便由朕給你作主。」 我見皇帝如此說,也有點感動,哽咽道:「陛下對臣如此,臣無以為報。唯願殫心竭智,佐輔陛下成為一代明君。千秋萬歲之後,莫論漢祖唐宗,便是堯舜,亦不能及陛下之聲威之萬一。」 皇帝見我竟說出這樣的狂言,連忙說道:「朕豈敢勝過堯舜……明莫要亂說。」 我自知失言,也不敢分辯。我那種比法,是秦始皇的自謂,若為奸小所趁,麻煩就大了。連忙謝了罪,卻聽皇帝在那邊說道:「既然雙親不在,明的婚事,就由朕給你做主。」 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便告退回家,去商議武學條例。 議立武學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使,因為別說我對現代軍事院校的體制知之甚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照搬。既然置辦武學的事情交給了我,我所創立的武學,和皇帝想像的,一定會有不少差別吧,怎麼樣讓這些東西和宋代的軍事現實結合起來,以有效的提高宋代的軍事水平,也是一件頭痛的事情,而皇帝卻只給我了一天的時間。因為在他眼裡,武學不過是用來給武科考試預備人才的,而不是現代意義的軍事院校。 回到府,曹友聞和吳從龍早已告辭,只李一俠、司馬夢求在弈棋,吳安國、秦觀卻在觀戰,一人幫一邊,手舞足蹈的,口也不停交鋒,比下棋的人還投入些。見我回府,眾人便棄了圍棋,隨我到書房坐下。 李一俠問道:「明公,皇上有何旨意?」 我看似淡然的說道:「皇上讓我主持武學。」 此話一出,司馬夢求還好,吳安國和秦觀早就站了起來,死死的盯著我,興奮得手足無措。 司馬夢求取笑道:「鎮卿、游,置武學已如此,倘若讓君等上陣,又當如何?」 吳安國和秦觀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紅著臉坐下。 李一俠又問:「明公有何計較?」 「我的意思,既然皇上讓我主持武學,那我就要創立一個全新的武學制度,讓這武學為我大宋造就無數知兵善戰的將校。」 司馬夢求卻冷靜:「石相雖然雄心壯志,以天下為己任,然而武學一事,事涉忌諱,還當謹慎從事。皇上欲興武學,顯見今上之志不在小。倘能成功,則可以為皇上分憂;然若有不慎,為奸人所趁,則只怕有不測之禍。」 李一俠也說道:「不錯,純父的意思學生很贊成,明公不可失之大意。」 我微笑頷首,「無過兄和純父所慮不錯,我正要你們幾位幫我參贊,拿出一個條陳來,明日好回稟皇上。」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七節 武學(二) 當下我便和這幾個人講敘我大概的構想:「今我大宋有二十三路轄府、州、軍、監二百八十七,縣有一千一百三十五,我輩議立武學,若事事求全,務求武學如儒學一般分佈到一千一百三十五縣,則非國家之利,實國家之害。況且本朝崇抑武,風氣日滋,倘若以武學與儒學等齊,必受朝野非議,事反而不可行。所以我想若立武學,則除東京、西京之外,僅及二十三路,以免擾動國家。於東京、西京分別置東京講武學院、西京精忠學院,其下則二十三路各設一武學,為明上下之別,各路武學僅以『學校』名之,而二十三路武學學校之名,我欲奏請皇上以大宋建國以來功勳卓著的大臣名諱或封號賜名之……」 我看了看李一俠和司馬夢求,二人眼皆有贊同之意,秦少游和吳安國則有傾慕之色了。 「……凡兩京學院,武生當在一千人以下,而各路武學,更當在三百人以內……」 「石相,這生員只怕太少……」秦少游一聽到這學生招得太少,心裡便急了,連忙置疑。便是吳安國,也有附和之意。 我笑道:「少游,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各處武學倘人數過多,以今日本朝重輕武之習氣,則難免於魚龍混雜,且易遭非議。總之本朝之例,則武臣不能勝過臣,這各路三百人,只怕還有人不答應呢。」 「不錯,石相所慮極是,學生更以為,本朝兵員五十餘萬,實則有不少空餉及老弱殘兵,這兩京加各路武學則可有生員近千名,執政斷難答應。這間還須得稍作更張才是……」說話的卻是司馬夢求。 我看到他比我還謹慎,倒是吃了一驚,只聽他繼續說道:「學生以為,莫若兩京武學學員,由各路武學生員科考而來,則庶可免執政之非難。倘若執政還是反對,更可以將兩京學院生員數減至百,各路生員數減至二百。」 眼睛溜溜轉一會兒,李一俠補充道:「純父所言極是,須知太學定額亦不過百,倘若武在上,必招致清議,可依王相之三捨法,各路學校三年卒業,方可以考兩京之學院,兩京學院亦須三年卒業,方可以由朝廷授以武職。」 這下吳安國就急了:「如此,則朝廷武舉又當如何?」他對武舉顯然有濃厚的興趣。 「既然要辦,就辦得漂亮一點……」我沉吟道,「我當向皇上進言,廢除武舉。」 四人吃驚的望著我,以為我瘋掉了。 「只需能說服皇上廢除武舉,則生員之數,執政無法非議。臣反不反對,尚還難料,但是武臣斷不會反對……」 這一下既便是司馬夢求和李一俠都認為我有點神經不正常,我要廢除武舉,武臣反而不會反對,反對的反而可能會是臣? 我笑道:「武臣武臣,當今朝廷能有幾個武臣?不知事理的要明哲保身,有見識的不會反對,守著私利的也明白,我這個法,其實較之武舉,更合他們心意……我怕就怕有人拿祖宗之法來壓我。」 見他們不解,我細細說道:「……方才無過兄與純父所議,點醒了我,各路學校,為別於王相之三捨法,不如分別稱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通俗易懂,三年級之後,方可卒業。能通過科考者,可進兩京學院,若不能通過科考,只要能卒業,就可由朝廷授武職,為廂軍校尉。若能進兩京學院卒業,則可以由朝廷授武職,以充禁軍校尉。又,凡欲入各路學校,皆須通過考試,每年一次,由樞密院主持。」 「今三年之內,兩京學院無法從各路學校取人,則自此三年之內,兩京學院之生員由武舉及軍比試、推薦錄用,如是,則可以給世人一個印象,凡進兩京學院者,皆是能帶兵能打仗的健兒……」 「若依明公的說法,則此輩卒業後,難居卑位。」李一俠有點擔心。「而若其卒業後,品秩相差太遠,必起紛爭,此非良策。」 「李兄所慮不錯,學生以為,軍所取之人,品秩不宜太高。」司馬夢求對此深表贊同。 吳安國卻有另外的擔心,「今日大宋之弊,在於將驕卒怠,雖然皇上主持御試,獎勵驍勇,然百年之弊,非一朝可除。所辦武學生員,若從軍招致,只恐流弊叢生,若不從軍招致,又恐難免於物議。學生以為,大人與其請皇上廢除武舉,不如請皇上於禁軍之外,傚法漢武帝,組建羽林八軍,平時捍衛帝京,戰時可為精銳。而這羽林八軍之將官校尉,全由武學卒業者選拔充任。」 「鎮卿說的雖然不錯,但嫌操之過急。」我心裡不是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這時候時機還不成熟,組建一隻新軍,不是說做就能做的。 這樣,幾人議論條除,反覆推敲,終於把武學的條陳擬好,最後由秦少游執筆,寫了一份札。第二天我就趕去面聖了。 我看著皇帝細細的讀著那份《置武學札》,心裡暗暗思慮札的條陳是不是恰當,這份札的所列的內容,可能遠遠超出皇帝的預期了。 我在札提出由兩京講武學院、精忠學院為金字塔塔尖,二十三路講武學校為基層的武學模式,兩京講武、精忠學院各百生員定額計一千二百人,二十三路講武學校各二百人計四千百人,總計五千八百人的軍事學校規模,應當說並不過份。而卒業優秀率我規定不得超過百分之四十,也就是說,三年之後,每年可以有四百八十名優秀軍官從兩京講武、精忠學院畢業充入軍隊,以一隻十萬人的軍隊而論,每二百人就可以得到一個優秀軍官,而且隨著時間的積累,這種優秀的科班軍官會越來越多,加上普通卒業生,以及普通戰士軍功的陞遷,完全可以保證軍官供給。而凡是未能通過的優秀考試的,在平時則到一隻特殊的部隊「校尉軍」服役,他們享受相應的軍官待遇,但是那只部隊全部由軍官組成,隨時可以充入部隊。因為人數並不算多,國家財政也負擔得起。 而二十三路講武學校,能夠升入兩京講武、精忠學院的,每年不到百分之二十七。其餘的卒業生全部調到「校尉軍」服役,但依然享受相應的軍官待遇,隨時都有銓補地方武職的可能。 而同時我強烈要求廢除武舉,因為百分之四十的優秀率這一條足以取得武舉的效果,這樣也可以斷絕武人除軍功、武學以外的仕進之路,讓他們不得不進入講武學校謀求出路。同時兩京與各路武學,均由樞密院負責,最初幾年由兩京講武、精忠學院通過優秀考試的學員,可以暫時到各路講武學校任教導官。 至於武學所應教授的內容,卻基本上由司馬純父、吳安國、吳從龍擬定的。無非是兵法軍陣、軍紀操守、操典演練之類,不過考核方法比較慘酷罷了。我本來就對打架之類的事情一無所知,倘是火槍隊,我還可以從電視上給一點意見,但是這個古代這麼古老的打仗方法,我是一竅不通的。我根本不知安個營也可以有無數的講究,連個廁所的位置都要規定。我很聰明的閉上嘴,特別是當他們說要把散手當成訓練科目的時候……雖然無知,但是我還是知道散手練起來不是玩的。我能提的建議,就是舉行一些實兵演習、負重操練之類。為了避免暴露我的無知,我每提一個建議都要小心翼翼。 我當時心裡暗暗發誓,等到有了火槍,我一定要大露一把,讓你們明白我石越也是個「軍事天才」! 而此下最要緊的是皇帝的態度,因為札我要求寫得詳細一點,幾乎把秦觀手都給寫斷了,看的人雖然不可能有寫的人那麼累,但也夠皇帝看的了。更何況我提到廢武舉、創立「校尉軍」這樣的大舉措,他還得想一想呢。 終於等到年輕的皇帝看完了奏扎,我見他輕輕的把奏扎合上,蒼白的臉上泛上一絲紅暈,低著頭似乎又想了些什麼,才開口問道:「明,想不到你精通兵法,大宋開國以來,未曾有如此詳細的奏扎,且筆秀氣有著剛強,剛烈還有嫵媚……莫非有閨人相助?」 我臉一下就紅了,因為奏扎不僅僅是條例析論,更有引經據典的,旁徵博引,我知道秦少游同學的筆好,沒想到連一篇講武學的奏札,都能讓皇帝看出「嫵媚」來,真是不可救藥的才。 我趕回道:「皇上,臣不敢相瞞,這兵法操典之例,是臣新近收的幕僚司馬夢求、吳從龍的建議,這奏折,則是出自高郵才秦觀之手。微臣是人,並不懂兵法。」我故意濾掉李一俠和吳安國,李一俠是個宰相長史的料,暫時我離不開他;吳安國性拗,現在推出來,肯定有麻煩。因為我知道這樣的事情,不經過樞密院是不可能的了。 皇帝見我紅臉,不禁好笑,說道:「所謂物以類聚,原來明身邊還有這等奇材異士。」 「這幾人都是年輕的士,也頗有報效陛下之志,只是這些人不喜歡科考,臣便有憐才之意,正好收入府,原就想有機會再推薦給陛下。」 「既如此,明日你把這三人帶來,廢武舉和置校尉軍,皆是大事,正好和樞密院計議。」 我知道皇帝要試試他們的才華了,連忙答應著,又替他們謝了恩。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八節 武學(三) 當下我又和皇帝說了一些民間的趣聞閒談,不久就告退回府。 石福趕著馬車在汴京城裡穿街過巷,我掀開車簾,微風徐來,在這炎熱的夏季裡,享受那種難得的清涼。我一向沒有什麼排場,出行一般就是帶著石福和兩個書僮,雖然可以衣著上的榮耀顯然可見我的身份,但是如果僅從馬車看來,沒有人會知道這裡面坐的是當朝炙手可熱的人物。有一次碰到一個京官的儀仗經過,我就讓石福避讓了一下,結果被御史知道,把我和那個京官都參了一本,說我們兩個失上下之禮,被皇帝笑了我半天。但是我天性不喜歡那種等級森嚴的禮儀,參便隨他們參吧,我是依然故我。 不過汴京城只這麼大,官員和命婦卻有不少,走在路上碰見,那是再正常不過了。真是想什麼就來什麼,就在城門前的街道上,我又需要迴避一次了。我也沒有費神去打聽那是哪個大臣的儀仗,任由馬車悄悄的停在一邊,等著那長長的隊伍通過,小書僮們則滿臉的不服氣,似乎覺得我這個主人太沒有威儀了。從排場上看起來,這次碰上的,絕對官職不小,不過我也懶得理會,只是閉目養神。 呆了好一會,卻發現馬車還沒有動,不禁有些奇怪。我忍不住睜開眼睛,向那個隊伍瞧過去,一雙清徹的眼睛正好落在我眼裡,那眼神我實在太熟了——熟得讓我刻骨銘心,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見,不料這一瞬間再次目光相遇,我呆了一呆,正要細看,那轎卻早就走遠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主…… 輕輕的歎了氣,試圖揮去這少年的惆悵,卻有點無濟於事。我招呼一個書僮:「侍劍,去打聽一下剛才是哪位大人的儀仗。」 侍劍有點驚訝的看了我一眼,很恭敬的回道:「相爺,那是王相公的儀仗。」小孩兒愛熱鬧,自然會注意看這個,根本不需要去打聽什麼。 我聽到竟是王安石的儀仗,不禁了怔了一下,苦笑一聲,揮手說道:「噢,走吧,家裡李先生他們還等著呢。」 …… 第二天在樞密院的辯論實在很精彩,司馬夢求、吳從龍、秦觀把樞密院的老臣們說得心服口服,王安石對這件事心底裡倒並不反對,朝大臣們所擔心的焦點,還是害怕損害了武分治的傳統,給國家留下後患,另外三年之後廢武舉更張也太大,有些大臣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思想,得過且過,所以才會反對一些新的舉措,但在如今的情勢下,既然王安石無意反對,反而略有欣賞之意——倘不是顧忌到我的政治地位會因此更加鞏固,他可能還會公開贊同——而我又和舊黨關係良好,清流們都覺得我是「老成持重」的象徵,那麼就算有小小的反對,在準備充分的司馬夢求第三人的解釋下,也就很輕易的化解了。 當然便是司馬夢求三人,也不會知道之前的晚上,李一俠跑遍了京城舊黨名臣的府邸。 被蘇軾直刺為「進人太銳」的年輕皇帝,的確不太把官位當回事,司馬夢求、吳從龍、秦觀輕輕易易的就被賜了同進士及第,全部拜散騎常侍,不知道因此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這朝官雖然官階不高,同進士也比不得進士及第,但是卻是可以出入禁,又不用天天上班的優差。精明幹練的司馬夢求,還多了一個官職——西京精忠學院都檢點。這個職位是樞密院商議後的結果,說白了也就是西京精忠學院的院長。 對於這樣的結果,我相當的滿意。東京講武學院都檢點的位置,有人希望給種諤,畢竟是當朝名將,但是也有人覺得他是敗軍之將,又在左遷之,如果把他起用為東京講武學院都檢點,那麼以後這個職位難免不成為左遷的位置,置武學的初衷就白廢了。結果我一本正經的把今年二月才由龍圖閣直學士升為樞密副使的蔡挺蔡大人,推上了這個位置,讓他兼了東京講武學院都檢點,考慮到蔡副使公務繁忙,是國家重臣,又請皇帝把在賀州別駕任上的種諤給召回東京,做了東京講武學院軍訓使,主持一切訓練事宜,讓吳從龍兼了軍訓副使,協助種諤處理校務。 因為司馬夢求和吳從龍是策畫之臣,而皇帝和王安石都知道這武學的意義在於為創建新的軍隊準備軍官,所以這些人事任命沒有遇到太多的困難。不過以王安石的老謀深算,樞密院的不甘後人,在人事安排的大框架內,安排一些自己人進去,那是我無法阻止的事情。而我只要把握著訓練的權利不被庸碌之人佔據就可以了。 接下來的討論就毫無意義了,無非是各個新官職的品秩、各路講武學校的人事任命之類,夠樞密院忙一陣了……而各路講武學校用哪位名將的名諱命名,那是禮部的事情,我更加懶得操心,雖然看起來這件事反倒是那些武大臣們最感興趣的事……我估計圍繞著每一個命名,都會有無數的爭論與博弈。 正在那裡表面做聚精會神狀,心思卻早就神遊天外之時,忽然聽到皇帝在叫我:「明,今秋的武舉,就由你和蔡愛聊主持吧。」 我愣了愣,瞅了瞅蔡挺,那傢伙也在愣住了,別說它,整個樞密院的人全愣了。我連忙頓首回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妥。」 皇帝倒有點奇怪了,「有何不妥?愛卿又是想偷閒罷。」一句話說得樞密院的人全笑了。 我苦笑道:「不是微臣想偷閒,只是臣是官,不當管武事。便是那兩京講武、精忠學院,實則也有些不妥,不過因為那講武、精忠學院是初創,司馬夢求、吳從龍人才難得,臣才沒有說什麼,否則臣以為,這個散騎常侍是職,臣兼武職,武臣兼職,都只應當是特例。不足為後世法。」 其實我的確也有我的擔心,政治是有其傳統性的,而軍人干政是任何官政府都需要避免的事情,一人身上又有職又有武職,我並不認為是一件值得欣賞的事情。況且我也深深知道,今日我們所做的,日後都可能成為後人的法理依據。 王安石聽我這麼說,也說道:「當年太祖皇帝以樞密、書分領武事,太宗時對契丹用兵宰臣不知,軍事一決於樞密院。臣雖然宰相不能領兵,是本朝祖制,石大人所慮甚是。」 我聽他滿口「祖制」,不禁有點好笑,不就是不樂見我對軍方影響力太深了嗎?他自己和王韶的關係,哪個不知道呀? 聽我和王安石都反對,那些樞密院的本來就覺得不妥,也就紛紛附議。皇帝考慮了一下,也就做罷,最後就是樞密院派了兩個人做主考,司馬夢求和種諤做了副主考。又特詔司馬夢求、吳從龍以散騎常侍為本官,但不許干議朝政,須得卸了武職方可以為官。 當下便有翰林院的人把一幹事等擬成了詔令,這件事雖是小事,牽涉卻大,樞密院議了,還得發付政事堂,估計著明詔天下,至少得兩三天之後。那詔令一下,司馬夢求就得赴西京上任了。 退了朝之後,秦觀就開始把羨慕寫在臉上了,做個儒將,可是秦觀平生的志願之一,這時節見得司馬夢求和吳從龍分掌兩京講武、精忠學院,那能不羨慕呢?才出了殿門,便嚷著要去給這兩位慶祝慶祝。 我把這軍事學院的事情交了差,心裡也很輕鬆,便笑道同意:「純父過幾日恩旨一下,就得赴西京任職,這幾天便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風物吧,下次回故鄉,不知會是何時了。」 吳從龍本也是年青好事之人,當下也說道:「正是,今日飲酒高會,明日就得和高堂妻兒商議許多事情,難得有時間出來相聚了。」 司馬夢求笑道:「不過去西京而已,哪裡便有許多事情?不過既然石相和游、雲都有此雅興,不如就去青軒院一醉罷。也讓童兒去把無過、鎮卿、允叔請來。曹允叔也有幾日不見了。」 我便讓兩個書僮分頭去請李一俠等三人,四人上了馬車往青軒院駛去。我從未去過青軒院,不知是什麼所在,本以為是個酒樓,不料漸漸便聽到耳邊有鶯歌燕舞之聲,這才恍悟,原來卻是風月之所。心裡便在苦笑,這個司馬夢求也免不了才詞人的毛病。 幸好大宋上朝不要穿朝服,大家都是常服面君,否則的話毛病就大了。而我到這種地方來,被御史們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後果,卻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了。不過想到大宋倒也沒聽說過哪位大臣因為這風流罪過而被皇帝責罵,才忍住沒有馬上就要走人。我畢竟也不想太掃這幾個人的興了。 只是一個人,心裡若有了顧慮,做起來事就未免會放不開許多……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十九節 青樓(一) 青軒院雖然是青樓,卻也不是烏煙瘴氣之地。也不管那徐娘半老的老鴇,司馬夢求就把我們幾個徑直引到了後院的一間小廳了。 長這麼大,我第一次到這種煙花之地,不禁有點好奇,忍不住細細打量著這房間。卻見這房倒也十分清雅,陳設之物都非常的精緻,房央是一張檀木桌,往上十步左右,擺著一把古琴,其後便是雕花屏風、焚香爐之類常見之物,抬頭可見牆上掛有一些字畫,細細一看,卻讓人吃驚,除一兩幅字畫似是出自女之手外,大部分皆是當時名士的墨跡。 司馬夢求自管招呼我們坐下,便有幾個丫環模樣的人來上茶,這些小丫頭的舉動非常的規矩,完全沒有半點風塵女的輕佻。我有點疑惑的看了看司馬夢求諸人,那司馬夢求和吳從龍是常來的,絲毫不以為意,秦觀卻似乎也是初次到這種地方,也在好奇的品評著牆上的字畫。 吳從龍見我的模樣,便知道我不是常來的,當下笑道:「這青軒樓雖然是煙花之地,卻也有一兩處幽靜之所,這個小廳,不是有名的士,便是王孫公,也輕易進來不得。學生還是托了純父兄的福,方能時時進來混杯水酒喝。」 秦觀聽到這話,好奇之心更甚了,忍不住問道:「這又是什麼所在,還有這麼難進?想這煙花之所,不過是用錢買笑罷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人答話:「倘說用錢買笑,倒也不假,不過這姑射軒的一笑,卻須千金。不知公肯不肯出這個價?」這聲音清脆,顯是個女。 秦觀尚未來得及答話,卻又聽另一個女笑道:「市賈買賣,都是你情我願,倘若買者非其人,賣者也未必肯賣。」這聲音卻有幾分儂柔。 我順著這聲音望去,卻進見來兩個女。一個朱唇輕點,淡掃娥眉,身姿窈窕,穿著綠色輕羅絲衣,一雙明目婉轉流動,更讓人不敢逼視;另一個卻是穿著一件男裝,腰間隨便的用一根紅絲帶繫住,髮式也似男兒,雙目惺忪,一幅慵懶的模樣,似乎剛剛從睡夢醒來。 兩人走進來,隨隨便便的行了個抱拳禮,便往主位坐了,再次見禮。此情此景,簡直讓我目瞪口呆,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哪個女家裡做客,而絕不是在逛青樓。不過這些年的歷練,倒不至於讓我把驚訝表露在臉上,當下不動聲色的坐下。司馬夢求幾人見我坐了,方一一坐下。 那青衫女臉上微微一動,一絲驚訝的神色的從眼一閃而過,嬌聲說道:「奴家楚雲兒,見過諸位公。」聽這聲音,卻是之前那清清脆脆的那位。 那男裝女也跟著懶懶的介紹:「在下魚雁兒,見過諸位公。」 秦觀聽她自稱在下,當下便有取笑之意,笑道:「這世間無奇不有,既有姓魚的,多半便有姓貓的?」 魚雁兒見他出言譏笑,聽聲音又正是剛才口出不遜之言的那位,當下便橫了秦觀一眼,漫不經心的說道:「這位公說得極是,那種想出錢買笑,偷腥解饞的,多半便是姓貓。」聲音柔柔的,很是好聽。 秦大才被這句話嗆得面紅耳赤,做聲不得,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 司馬純父輕搖折扇,在一旁看熱鬧,擺明見死不救,吳從龍只好出來打圓場,笑道:「雁兒姑娘且莫憐牙俐齒,這位公卻是高郵才,采斐然,比學生高明十倍。」 魚雁兒更絕了,聽到吳從龍出來說話,連眼睛都懶得睜太大,只輕笑道:「原來是高郵才,卻不是偷腥的貓呀,只是比你吳雲強十倍的士,這汴京城裡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多高明吧?況且章寫得好,也不見得便是大名士,真英雄……」 也不管那吳從龍也變得臉紅耳赤,這位小姐還待說下去,卻被楚雲兒給打斷了:「妹妹且停一停……」又向我們幾個行了一禮,說道:「我雁妹妹就是喜歡取笑,還望諸位公毋怪。這兩位公面生得很,不敢請問高姓大名。」 司馬夢求見她相問,正待說話,我搶在他前面說道:「在下姓陳,陳一寧,潭州人士。遊學京師,聽到純父說起二位姑娘芳名,冒昧前來拜訪。這一位秦觀秦少游,高郵人士。」 「原來是陳公、秦公……」楚雲兒又施了一禮,方繼續說道:「賤名實不足掛齒,二位公多有錯愛了。」 秦觀被魚雁兒取笑了,心裡正不服氣呢,哪裡理會得許多,隨隨便便給楚雲兒還了個禮,便沖魚雁兒說道:「方纔姑娘說道,章寫得好,不見得是大名士、真英雄,學生不才,還請姑娘賜教,怎樣才稱得上是大名士、真英雄?」 那魚雁兒抿嘴笑道:「你一個大男人不知道什麼是大名士、真英雄,才來問我這個弱質女,羞不羞煞人?」 秦觀見她百般取笑,心思她一個小小女,又能知什麼是名士英雄,方才不過逞口舌之利,扯大虎皮嚇人罷了,當下便激道:「我見姑娘雖是女流,卻喜著男裝,想是巾幗見識不凡的人物,不料竟也不過是空言恫人,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魚雁兒聽秦觀竟至出言相激,不禁莞爾,乃笑道:「秦公不必相激,我一個小女,本來就是見識淺陋的……不過,那些大名士真英雄,托了身在京師的福,卻也聽聞得幾個。」這話裡卻是暗笑了秦觀不是京師人,見聞不廣。 我見那魚雁兒雖然說話句句帶刺,但是聲音儂柔,神態慵懶,嘴角帶笑,說不盡的千嬌百媚,讓人生氣不得,心裡暗暗罵秦少游小傻,和這等女鬥嘴,想不吃虧都難。 只是此時的秦少游卻比不得流傳後世的浪漫詞人,整個一笨蛋,還在那裡繼續不服氣的說:「噢,如此還望姑娘不吝賜教,也好讓學生知道知道什麼樣的人物才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這話一說出口,連司馬夢求也忍不住要搖頭了,你秦觀名未顯,她小姑娘隨便舉些名士的名字出來,你就算心裡不服,口裡也得受著,你要狂妄了,話一出口,這青樓之傳得比哪裡都快,得罪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剛剛面聖,便留個輕薄之名,你秦少游受得了嗎?要是皇帝一生氣,讓你學柳永去做白衣卿相,豈不糟糕?但偏偏這時節,還讓人插口不進。 只聽那魚雁兒說道:「有一人,資稟忠愛,議論英發,章勝似西漢,詩詞豪邁慷慨,書法天真浩翰,丹青奇遠清新,其在朝廷能諍諍直言,在地方能撫愛百姓。蘇瞻蘇大人,可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我一聽她說「章似西漢」,就知道秦少游要糟,擺明了抬出蘇軾,你不好不服吧?怎麼說也是壇領袖呀,雖然歐陽修還沒死,不過這蘇瞻也你秦少游受的了。我心裡也嘀咕著這小丫頭做事太絕了。看看司馬夢求、吳從龍,臉上都是想笑不好意思笑的樣,各人表情豐富,極盡苦怪之能事。 不料秦少游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卻聽他笑道:「蘇大人固然是真名士,卻不正是因了章寫得好,才成其為真名士的嗎?」他卻不說「大英雄」,擺明了存著腹誹之意。 那魚雁兒想不到他有這一手,當下抿嘴笑道:「也罷,不過既連蘇瞻大人都鎮不住你,尋常之人我也不說,只說這一位,其章詩詞,洗盡五代鉛華,高峻豪放;其人則清廉無私,心懷蒼生,敢為天下之先——當朝王相公,可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她這一問,司馬夢求和吳從龍就點坐不住了,這秦觀要是非議執政,不是好玩的,如果說王安石是真名士、大英雄,擺明了我們和王安石政見多有不合,當著我面說,臉上須不好看。司馬夢求張口欲言,想把話岔開去,不料秦觀想都不想,就回答了:「名士則名士,只是苛刻過甚,變法太急,親小人而遠君,只算得上是志大才疏,英雄二字,只怕算不上。」 這話說出來,連楚雲兒、魚雁兒臉色都變了變,方才聽他對蘇軾不太滿意,故此魚雁兒有點疑他是新黨的,沒事找事把王安石找出來,想藉著新黨的領袖來壓制壓制他,不料卻引出這麼番話來,這要傳出去可為禍不小。 楚雲兒更不願意讓秦觀惹上什麼麻煩,當下便輕笑道:「秦公喝多了……」又啐了魚雁兒一口,嗔道:「妹妹別再亂說。」這擺明了維護秦觀的心,想想我們喝什麼喝多了呀?就上來一杯茶,連酒都沒有上呢,剛聽他們鬥嘴去了,喝茶也能喝多? 不料秦觀根本沒存著個怕王安石的意思,雖然本身是個聰明人,卻也有幾分耿直的毛病,竟然說道:「說來說去,雁兒姑娘也不過是婦人之見。」 這話一出口,簡直是引得屋裡面幾個,個個搖頭。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節 青樓(二) 那魚雁兒表面上看起來是千嬌百媚的女,軟靡的聲音能讓一些男人的骨頭都穌掉,但是她的性格卻是任性的很,不僅是說話帶刺,而且也是個不肯服輸的女,我一直懷疑著這種性格怎麼可能在風塵之地混下去?她見秦觀如此不識好歹,不禁也有幾分生氣,禁不住賭氣的說道:「還有一個人,我只怕說出,要慚愧死你,所以一直不肯講。」 這時節我心裡已經在苦笑了,上青樓居然變成二人鬥嘴,實在讓人哭笑不得,而方才秦觀所說的話,更讓我頭大不已,不過嘴長在他身上,我也沒有辦法。這裡楚雲兒和魚雁兒即便不是多嘴之人,但是旁邊侍奉著的丫環也不算少,這一傳出去,便是我也脫不了干係。誹議執政已經不對,況且誹議的場所更加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過此時我也管不了這許多,倘若一旦這謠言傳到御史耳,我就乾脆不承認,皇帝也不可能太認真去查。市井之間傳出些謠言,什麼時代都難免,會不會給皇帝造成負面印象,就看我應對的技巧了。但願不要這麼倒霉才好。雖然皇帝那邊不是太大問題,但是這種事給王安石那邊造成的惡劣影響,就讓人頭痛了……我今晚也只能咬緊牙關,做我的「陳一寧」了。 我在這邊暗暗計算善後措施,可秦觀卻是十足的書生意氣,比不得司馬夢求精明幹練,吳從龍通達世事,這傢伙根本就是個拙君。卻見他還在那裡追問:「且莫誇口,先說來聽聽不遲。」 魚雁兒俏臉微揚,突然一反一慣的慵懶之態,眼睛明亮得有如東海之珠,只是說出來的話,卻是天生的柔軟:「這個人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不過現在卻已居使相之位,是天重臣,較之足下,直有天壤之別。其詩詞不下蘇瞻,雖豁達不足而慷慨過之;其聰明,雖魯班墨翟不能過;其博學,雖古之聖人有所不如;民間所謂『白衣御史』、『石相爺』、『石聖人』,不知秦公以為是不是當得上真名士、大英雄呢?」 我根本不知道說著說著會扯到我身上來,雖然以我的年紀能有此成績,的確也是本朝少有的美事,除開對我有敵意的人,對此津津樂道是不以為奇的。但是從一個青樓女嘴聽到這些話,卻不免是另一番感慨了。 那秦觀秦少游聽到魚雁兒抬出來我,也只好做聲不得,他再怎麼樣也不好當著我的面說不服我。司馬夢求和吳從龍相顧一笑,楚雲兒卻悄悄的把這一切收入眼底。 秦觀免不了要拱手拜服,說些什麼「即是石相,學生傾服……」之類的話,不料那魚雁兒卻不肯放過他,一副諒你也不能不服的神情,一面又冷笑道:「秦公剛才連蘇瞻大人都不服氣,想是胸有點才學的。」那慵懶之色也隨之回到了臉上,只不過她這一句話,卻也讓我知道這個女孩並不是那種沒腦筋的人物,她特意把王安石給漏掉,顯然還是存了維護之心的。 秦觀一聽,這不是要考較起他來了嗎?正要答話,卻聽到楚雲兒又清又脆的說道:「諸位公前來,不是為了看這位秦公和我妹妹鬥嘴兒的吧?莫不是打算把這姑射軒得搬到白水潭書院去做個小辯論場了。」 一句話把大家都說笑了。當下叫了酒水菜果,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兒,那楚雲兒原來是個可人兒,說起話來機智喜人,常常讓人忍俊不住。只是魚雁兒卻不太搭理秦觀,偶爾說上幾句,也不免要帶著刺兒。 楚雲兒二人和司馬夢求、吳從龍本是相熟的,本就知道這司馬夢求的脾氣是不輕易許人的,方才看到司馬夢求和吳從龍處處要考慮到我的臉色,對我神態也異於常人,又見秦觀鬥起嘴來,根本不在乎司馬夢求的想法,司馬夢求卻也並不介意,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以楚雲兒的聰明,豈不知道我的身份必然顯貴非常? 只是這「陳一寧」的名字卻從未聽說過,多半是化名無疑了。但我既不肯說明,她自然也不會說破,只那談笑之際,卻加倍注意起我的觀感來。不料我卻是大俗人,這種場合的應酬實在是不習慣得緊,雖然面色霽和,但也只是偶爾能說一兩句話,大半時間倒是聽他們說。就我的本意來說,那楚雲兒和魚雁兒說話聲音如同天籟一般,便聽聽這聲音,也是不錯。 幾個書生在一起,免不了就會要談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慢慢的話題就引到了那長短句上面,秦少游談鋒甚健,未免有幾句過當之辭,又引得魚雁兒一陣譏諷:「秦公想必是個有才情的,何不就填上一曲,讓我家姐姐撫琴而歌,也好為諸位公助興。」 秦觀一直遭她小瞧,心裡早有幾分鬱鬱,當下更不推辭,張口就要度曲填詞,那魚雁兒卻存了個心要難他,又說道:「我家姐姐最近愛彈的曲兒叫滿庭芳,秦公可不好難為了我姐姐。」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司馬夢求取笑道:「偏雁姑娘就有這許多規矩。」 秦觀也不理會,沉吟半晌,站起身來,踱向窗邊,朗聲吟道:「北苑研膏,方圭圓璧,名動萬里京關。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煙。尊俎風流戰勝,降春睡、開拓愁邊。纖纖捧,香泉濺乳,金縷鷓鴣斑……」方聽到一半,楚雲兒和魚雁兒臉上皆有的驚訝之色。 卻聽秦觀停了一會,繼續道:「……相如,方病酒,一觴一詠,賓有群賢。便扶起燈前,醉玉頹山。搜攬胸萬卷,還傾動、三峽詞源。歸來晚,君未寢,相對小妝殘。」 魚雁兒本是個通音律之人,聽他讀完,盈盈一禮,告了個罪,便走到琴兒,調了調琴,依了秦觀剛才的詞,一邊撫琴一邊輕唱:「北苑研膏……」一曲終了,音韻無有不協著,以少游那風流倜儻的詞伴著魚雁兒這柔軟動人的歌聲,更是相得益彰,眾人都忍不住依了節奏,輕輕哼唱起來,秦少游臉上更有驚訝、讚歎、喜愛種種表情…… 等到魚雁兒一曲終了,連我都忍不住要大聲叫一聲好。那司馬夢求便忍不住取笑道:「依雁姑娘之意,這少游兄的詞可還能入姑娘法眼?」 只見那魚雁兒微皺眉頭,輕輕歎了口氣。引得眾人連忙相問:「何故歎氣?」 魚雁兒懶懶的笑道:「有句話卻不知當說不當說?」 秦觀心裡更是彆扭,也不信這小姑娘就能評出他的詞有什麼不好,當下朗聲說道:「雁姑娘但說無妨。」 魚雁兒抿嘴一笑,讓人魂兒都能蕩上一蕩,只聽她朱唇輕啟,柔聲說道:「這曲長短句,確是佳作,只是有如貧家美女,雖極盡妍麗豐逸,卻終是少了點富貴之態。天生的氣質,便是一生的毛病,器局如此,也不好說。」 眾人細細品評這句話,不禁都癡了,便是秦少游也只喃喃自言,不再多言。我見這魚雁兒一語便正秦少游之病,心裡便有幾分佩服之意。正待出言相詢,卻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老鴇的聲音,似是在賠罪,「……公,實在是對不起,這楚姑娘和魚姑娘,正在會客呢……」 我本以為是李一俠三人來了,可又想到不能有這麼快的,正疑惑間,卻聽到一個男的聲音:「楚姑妨和魚姑娘肯見的客人,必是雅客,讓我見上一見,又有何妨?你不必多管。」竟是徑直往廳裡走了進來。 我看了司馬夢求一眼,他馬上便明白著,連忙起身出去看個究竟。這個動作太明顯,便是連魚雁兒端茶杯的手也顫了一下,司馬夢求這樣不羈的人物,竟然聽命於我,我的身份夠讓她吃驚的了。 那外邊的來人,不等司馬夢求迎出去,他卻早已闖了進來。我抬頭打量,卻見他身著白衣襴衫,頭帶束髮冠,卻也是個風流倜儻的年青士——只不過這個人進來,未免要讓我暗暗叫苦。這個年青並不是生人,也曾是我莊園裡的熟客,姓王名雱,表字元澤,當朝王相公的愛,點過進士,做過太允、崇政殿說書,現在是天章閣待制兼侍講,也是皇帝身邊近臣,天賞識的大才。 這位才,歷史上大大有名,開口閉口常愛說商鞅是豪傑之士,認為凡是對新法有不同意見,應當一律誅之,否則新法便不能成功,典型的法西斯主義青年。王相公之所以如此之拗,他這位公實在其起過關鍵作用。不知道幸還是不幸,只活了三十三歲就早卒了。 眼下我看到這闖進來的人竟是王雱,想想我這邊還有一個年輕氣盛的秦少游,頭一下就大了。心裡實在是有些責怪司馬夢求給我們帶的好地方…… 而王雱興沖沖的做了不速之客,正想打量打量這廳是何等人物,不料卻看到了我坐在那裡,當時就呆住了。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一節 睥睨一世(一) 我和王安石的矛盾並非水火不能相容,如果我不是阻擊了免役法和市易法,可能拗相公還會引我為政治上的盟友。畢竟我並不反對變法,之前的合作社行青苗法,不過是對他所行新法的一種修正,憑心而論,只需拋開面上的問題,當世也就是我能夠在變法的大前提下對王安石的新法提出建設性意見。那些舊黨只會反對、復舊法,毫無建設性意見可言,也難怪王安石會看不起他們。但是這種本可能形成的盟友關係,卻是我這一方所無法選擇的。從政治上看,我已將王安石的新法定義為「為王前驅」的戰略性棋;而對免役法和市易法的阻擊,更增加了王安石對我的警惕,甚至是敵意。 而在王安石的新黨一邊,最堅定、最有力、最激進的一位,則無疑是我眼前的王家公王雱。這位毫無忌諱的公開推崇法家,希望能以「征誅」之術壓制天下輿論,強行推行新法的王公,較之乃父,更加的自負與剛恢。我不能知道他對於我阻擊免役、市易二法和提出《朝野清議法》是抱著何種觀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個對「征誅」之術推崇畢致的極端主義者,對於言論自由是決不會有什麼正面的評價的。不過,對於我這個始作俑者,他卻會有一點矛盾的感情。 一方面,在他還不為皇帝所知的時候,正是我的印書館刊印了他的策論,在讓他得以為天所注意的權謀,我扮演了他父親的同夥這樣一個角色;同時,我還主動刊印過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更讓他曾經認為我是新法的支持者;當時他出入我的莊園,和我亦有相交之情。除此之外,做為一個有著非凡聰明的才,一個思維敏捷的青年,對於我的諸門新學,他亦有過很正面的評價,我能清楚的知道他對我的欣賞,甚至是欽佩,並非是裝作出來的。 但另一方面,我的門客頻繁出入舊黨府邸,我對免役、市易二法的阻擊,我不動聲色的把我的門客推薦給皇帝,我看似突然的提出《清議法》,這種種事跡,其後包含的機心,是絕對無法瞞過王雱的。這個年輕人即便因此而將我當成敵人,也會對我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更惶論在皇帝面前,年紀比他還小的我,是如此的得寵。瑜亮之爭的情結,亦是他無法迴避的。如果我不來到這個世界,那麼他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是聰明最有見識的青年士,但是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並且展現自己的光芒之後,對於王雱這樣的人來說,他既不能視我如無物或故意詆毀我,自欺欺人的繼續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又不甘心坦然接受我這樣一個政見並不相契並且有點「來歷不明」的年輕人遠遠較他出色的事實。可以說對於他,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態之下,他漸漸不再出席我莊園的宴會,亦是正常不過的事情。可以說,他一直在迴避著我——如果我是頑固的舊黨,他還可以不屑一顧保持著精神上的優越感,並且毫不留情的加以譏諷;但我卻不是。我是那種總能說一些讓他覺得可能有點道理卻在感情讓他無法接受的議論的人。 此時此刻,正是在一個他最沒有思想準備碰見我的場合,我們相遇了。 而在我這一方面,就我的本意而言,我是不想與王安石為敵的。做為一個現代人,我比古人更能理解王安石的思想;但我的既定策略讓我無法和王安石成為盟友——在此時的政治環境下,不是盟友,就只能是敵人。更何況我正膽大包大的把拗相公當成一顆棋,出於對這顆棋作用最大化利用的考慮,我也一定要盡量避免與王安石過早的翻臉;更何況,如果逼迫皇帝一定要在我和王安石選擇一個的話,我現在的把握還不超過成,倘若王韶大勝的消息傳來,更將會降到四成。所以,過早的攤牌,在時機的選擇上,是相當不智的。 而此刻與王雱的相遇,對於我身邊這位秦少游公,我實在很不能放心。兩位聰明人偶然相遇,都是一樣的恃才傲物之輩,走火的機率實在是太高了。而火花一旦點然,引起多大的火災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如果出現這種最糟的狀況,我的計劃就會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這實在不能不讓我擔心。 更何況,還有更大的隱憂在其。剛才秦觀的議論,這個房間裡有這麼多人聽見,而以王雱的表面來看,他也是此間的熟客,誰也無法保證這些話不會漏到他耳朵裡。歷史上這位王公就敢於不擇手段的用權謀,何況現在是秦觀先惹上他?如果他聽到這些話不用陰謀來對付我們,反倒是奇事一樁了。 然而無法是我有幾多的顧慮,王雱此刻已經出現在這青軒院的姑射軒。雖然愣了一愣,但他還是很快的恢復常態,笑嘻嘻的上來給我見禮,我連忙迎上前去,親切的說道:「王世兄,這裡不是官家,只論私誼,可不必多禮。」 王雱心裡也並不真心實事的想行禮,聽我這麼一說,就順勢起身,乾笑道:「不敢,多有得罪了。」 那青軒院的人見到王雱竟然要給一個青年公見禮,無不大驚失色,不知道的以為我是皇家弟,只楚雲兒和魚雁兒,對我的身份,直是呼之欲出了。兩人齊齊起身,魚雁兒更是眼睛都亮了不少,朝我盈盈一禮,嬌聲道:「方纔不知是貴客,多有得罪,還乞見諒。」 我知道這一禮,是一石二鳥,一是向我陪罪,二是告訴王雱,她們剛才並不知道我的身份。當下微笑擺手,口道「無妨」。 王雱卻故意另有用心的大聲說道:「楚姑娘、魚姑娘,好叫你們得知,這位貴客,乃是當今聖天身邊重臣,百姓口的『石相公』,魚姑娘天天念叨的『石聖人』石大人。魚姑娘最是仰慕石大人的才華,今日有幸得見,不可錯失機會。」 這話說得滿院都能聽到,聲音也實在太大,我這身邊幾人,哪個不能聽得他說這麼大聲的意思。秦觀當時就冷笑道:「王大人倒是氣十足呀,不知道在王相爺面前,王公也是說話也是這樣用吼的嗎?這倒是受教了。」 王雱聽他出言相譏,不禁悖然大怒,只礙著我的面,不好發作,當下細細打量秦觀半晌,方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天剛剛賜封的同——進士秦大人呀。好讓同進士秦大人知道,在下一生磊落,行事無不敢見人者,故此說話特別大聲些。」他刻意把「同」字拖得老長,又暗帶著諷刺我們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秦觀當時就氣得半死,正要反唇相譏,不料王雱這個「同」字,不免引起司馬夢求和吳從龍的同仇敵愾,司馬夢求陰陽怪氣的說道:「宰相府的家教,果然與別處不同,自然是要光明磊落許多……」 吳從龍接著笑嘻嘻的說完:「……如不是宰相家教,總能少年高進士,策論當街叫賣?」王安石替兒賣策論讓天知道,雖然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麼壞事,畢竟也是王雱的策論讓天賞識才能得以被賞識的——但在古代卻未免讓人不齒,這事士大夫、太學生裡面沒有人不知道的。這司馬夢求和吳從龍玩慣了把戲,就拿著這些事來譏刺,倒說得王雱的成就靠的是有個宰相父親似的。 王雱孤傲自賞,並不指望父親的恩蔭,甚至還認為正是父親為宰相才阻礙了他的仕途,因為王安石要顧忌天下人之口,不好讓他升得太快,刻意壓制著。這時聽到司馬夢求和吳從龍拿這出來說事,豈不正招他忌諱? 我不想在這種嘴皮上引起麻煩,當下厲聲喝道:「休得無禮!」又對王雱笑道:「王世兄請勿介意,太學生輕薄,這種習氣一時難改。來來,先請入座,佳人在側,豈可行煮鶴焚琴之事?」 司馬夢求見我作色,一下就醒悟過來了,連忙上來陪了個罪;吳從龍雖然不太明白,卻不敢拂我的意,當時也上來施了一禮。只秦觀雖不再作聲,卻裝作沒看見的樣,自管自去坐了。 王雱本來一肚氣想要發作,卻看到我這樣,也不好說什麼,也只好和我相攜入座。倘是換上別人,可能會說幾句話就告辭,可這位王公卻沒這麼容易善罷干休,他不扳回一局,哪這麼容易就走呢。 剛才那微妙的氣氛,讓楚雲兒和魚雁兒都挺尷尬的,但是以她們的身份,又不好插入進來,這裡面的人,她們哪一個都惹不起。此時見氣氛緩和下來,連忙吩咐丫環撤了酒菜,另上新的。那老鴇也不敢做聲,告了個罪就走了。 幾人重新分席次坐好,王雱笑道:「明公可知道楚雲姑娘最拿手的是什麼?」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二節 睥睨一世(二) 我見王雱相問,便笑道:「在下也是頭一次來此,正要請教。」 司馬夢求見我如此說,在一旁笑道:「楚雲姑娘琴、棋、劍、史四絕,名動京師,就是等閒人不能輕易得見。」 王雱輕蔑的掃了司馬夢求一眼,冷笑道:「楚雲姑娘的絕藝,自然不好給等閒人看,只是我輩卻不是等閒人。」 司馬夢求被他搶白,卻並不生氣,只微微笑道:「王兄說得極是。」 我讚許的看了他一眼,朝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道楚姑娘可否讓我輩俗人,一睹姑娘風采?」 楚雲兒清聲笑道:「石大人說笑了,似諸位大人這般,又豈是俗人可比。比起石大人和諸位,我姐妹才是俗人呢。」 魚雁兒卻嬌懶的說道:「似石大人和王公,自然不是俗人,但是旁人卻不見得就一定不是俗人了。」說著眼睛就朝秦少游身上瞪。 眾人知道她的意思,便連王雱也不禁莞爾。吳從龍卻故意說道:「似雁姑娘說的,那學生便是俗人無疑了。俺這個俗人,今天祖宗墳上冒青煙,托石相與諸位兄台的福,能領略楚雲姑娘的四絕,想來雁姑娘是不至於趕我出去的,只是惹得姑娘不快,罪過、罪過。」一邊說還一邊朝秦觀擠眉弄眼。 魚雁兒啐道:「似你吳雲這般臉皮能厚過東京城牆的,這汴京城裡,也未必只得一個。」 司馬夢求聞言笑道:「既不只雲一個,想必姑娘所指,就是那『貧家美女』?」卻是拿她剛才品秦觀詞的話兒來取笑。 秦少游在那裡面紅耳赤,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便裝作喝酒的樣,來個充耳不聞,口裡卻輕聲嘀咕著什麼。我聽清了,卻是「惟女與小人難養也」,當時幾乎讓我絕倒。 王雱卻不知其的典故,「貧家美女」是個什麼意思,自然是不明白的。只是他心氣既高,就恥於發問,便有意把話題岔開,便笑道:「雁姑娘且莫取笑,耽誤了我等看你姐姐的絕藝,這可是大事。」 楚雲兒俏臉微紅,眼簾輕垂,清聲說道:「王公不要再取笑奴家什麼絕藝,奴家便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酒興可好?」 王雱正待答應,秦觀卻又有點忍不住了,在旁邊說道:「方纔我們已領教了雁姑娘的琴藝,雲姑娘還是不要彈了吧,免得搶了你妹妹的風頭,有人要更加不高興了。」 魚雁兒聽他又在含沙射影的說她,幾乎氣死,嘟著小嘴啐道:「我琴藝哪裡能和我姐姐比,我幹嘛要不高興呀?堂堂七尺男兒,卻學人家挑撥離間,信口雌黃,真是不知所謂。」 秦少游似乎有點學乖,魚雁兒一開口,他又開始喝酒,只裝作沒聽見。惹得眾人相顧失笑。 我看那楚雲兒卻有點尷尬,在那裡彈也不是,不彈也不是,便微笑道:「楚姑娘棋藝想是極好的,王世兄也是出了名的國手,不如對弈一局,我等在旁觀戰,以棋下酒,亦是雅事。」 楚雲兒朝我輕輕點點頭,知我一番好意。乃說道:「王公是弈林國手,棋力是極高的,奴家只怕是班門弄斧了。」 王雱卻笑道:「明公真是解人,前度與楚姑娘對弈,未分勝負,今次來便是想再向楚姑娘討教的。」 當下便有丫環端出棋盤來,我一看這棋盤竟是一塊天然的白玉上雕畫了縱橫十道,分別是「一天,二地,三才,四時,五行,宮,七斗,八方,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閏,十四雉,十五望,十相,十星,十八松,十客」。棋路之旁,刻有瘦金體四字:「勢孤取和」。 這一副棋盤的價值,比得上當時一戶等人家的產業了。我到宋代也有一段時間,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奢侈的物品。 棋卻不是用楚雲兒的,乃是王雱自帶的一副水晶棋。可見王雱倒也沒有說假話,他來此多半真是為了找楚雲兒下棋。有宋自太宗趙光義之後,朝野多有喜歡下棋的,王安石父也都同弈林的高手。我昔時讀史,曾經知道這樣一個故事:王安石與薛昂下棋賭梅花詩一首,誰輸誰寫詩。結果,薛昂敗了當寫詩一首,可這位仁兄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能寫下一句。王安石沒辦法,只好代他寫了一首。後來薛昂去金陵做官時,便有人就這事寫詩挖苦他:「好笑當年薛乞兒,荊公座上賭新詩。而今又向江東去,奉勸先生莫下棋。」雖是取笑薛昂不學無術的,卻也證明王安石棋力不差。 楚雲兒和王雱分主客位坐了,把四粒勢往棋盤上一放,眾人便都圍上前來觀戰,便是秦觀也靜靜的站在了楚雲兒身後。卻是楚雲兒執白先行。二人棋力相儔,只見戰火從原燒起,蔓及四角。王雱步步緊逼,欲圍剿楚雲兒原的一條大龍,想畢其功於一役;我看那棋勢,其實倘若王雱放過這大龍,在邊角補上幾手,勝負雖然很微妙,卻是他要略略佔優;而他追剿大龍,則若能全殲,自然是盤勝,如果屠龍不成,未免使得自己全盤棋破綻百出,他也必敗無疑。但是王雱不知道是沒有看到這個形勢,還是性格使然,決計不肯放那大龍一馬而去從那細棋取勝。 楚雲兒柳眉微皺,卻並無大喜大悲之態,只是從容應,我眼見她大龍一步一步就要逃出生天,而王雱兀自不覺,在那裡追窮不捨,不禁反而替王雱抱屈,忍不住說道:「屠龍不能遂得,何不先營細微,徐徐緩圖?」 王雱想也不想,隨口應道:「大丈夫不能求瓦全,藝祖皇帝曾謂臥榻之側,難容他人酣睡。」滿臉都是堅韌果決之色。 我看王雱神色,清瘦的臉龐上,自有那一股倔強的神色,眉骨間更寫著深深的驕傲,只是深入肌髓的,卻是一絲不易覺察的病容。我又看這棋局幾不可救,幾乎要不忍卒視。當下便轉過頭去,裝作看窗外的景致,不料一抬頭,卻見魚雁兒在看我,見我抬頭,她臉兒一紅,便把目光移開。 我也沒太在意,只把漫無目的打量著屋裡室外的景物,忽然卻聽到秦觀一聲驚呼,聞聲往棋盤上看去,卻是楚雲兒一個隨手,自己一條大龍只逃出一個小點,大部分被圍殲,王雱盤勝了一局。 我細看楚雲兒的眼色,那滿眼的沮喪之下,藏不住那一絲狡詰,心裡輕輕的笑了笑。又看那王雱,卻是如釋重負的樣。觀戰的司馬夢求不動聲色,只嘴角有著一絲冷笑;吳從龍則大聲歎息,連呼可惜,誇獎的表情讓人一看就知道他並沒有被騙住;秦觀秦少游流露出的卻是真正的沮喪和可惜,讓我不禁有點擔心這個大才什麼時候才能多懂一點人情世故;而魚雁兒依然是那懶懶的表情,不知道她是習慣如此呢還是真的沒有把心思放在這盤棋上…… 看這滿屋的人,真正的癡人,卻正是看起來不太相容的王雱和秦觀。想到這一點,我心裡亦不禁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泛上來。 楚雲兒帶著點沮喪的把棋一推,淡淡的說道:「王公,我輸了。」這聲音帶著的委屈,如果不是我先前看到她眼的那一絲狡詰的目光,還真要想去安慰安慰她。 王雱見她如此,笑道:「雲姑娘不必介懷,前次和你三勝三負,這一局棋,勝負也是平常。」說是如是說,但任誰都看出來,他語氣歡暢之極。 我知王雱是個不把天下人放到眼裡的人物,此時得意,更加張狂。方纔他聽得我的多言,秦觀的驚呼,心裡本已不爽,但是念在我多言也是為他好,又不好太開罪我,這心裡的不痛快還不找向秦觀?果然便聽他對秦觀說道:「看秦公方纔的神色,想必也是弈林的高手,王某還想請教一二。」 這是擺明了找場來了。 不待秦觀回答,我搶先說道:「王世兄若有此雅興,不如改日到敝莊一敘,正好以棋會友。今日在此,萬萬不可喧賓奪主,唐突了佳人。」 見我如此說,旁人也不好多說。王雱便笑道:「改日定當拜訪。」 秦觀冷冷的說道:「秦某必定恭候。」 王雱贏了一盤好艱難的棋,又感覺在秦觀面前終於佔了上風,洋洋得意,讓我覺得實在有幾分好笑。魚雁兒便趁機說道:「方纔我姐姐也累了,不如我先舞一段劍給諸位助助興。我自是沒有姐姐舞得好,石相和王公卻不可笑我。」 我笑道:「豈敢。」便不再多言。 魚雁兒見我答應,便做了個請的手勢,立時有丫環來引路,原來這劍舞,她卻不方便在那姑射軒表演,須得一個開闊一點的地方才好。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三節 睥睨一世(三) 眾人在丫環的指引下,來到一個院,這院卻是好大一個水池,池種滿蓮花,蓮花擁簇著一座假山,一座曲拱橋如七彩虹搭在假山與池岸之上,在拱橋的邊上,靠水修築了一個露天的平台,有篆三個字:「公孫台」。顯見這就是舞劍的台了,「公孫」二字,那自然是意指唐時的劍器名家公孫大娘。 果然看到魚雁兒輕身上台,依然是那男兒裝扮,不過卻把束腰繫緊了些,因此那略寬大的衣服下,依稀可見窈窕的身材,別有一番風韻。她臉上依舊是那懶洋洋的模樣,手裡倒持著一把未開刃的三尺劍,臨風而立,向我們施了個拱手禮。 此時早有僕人把座位茶水擺好,依然是楚雲兒坐了主位,我們在客位一一坐好,司馬夢求朗聲道:「便請雁姑娘開始吧。」 我是不懂劍術的人,只看到魚雁兒在台上衣影繽紛,出劍快的時候,只能看到白色的劍影從空劃過,出劍慢的時候,可以看到她劍藏著的嫵媚。 她始終緊緊抿著小嘴,目光有七分犀利帶著三分嫵媚,而每一劍的揮去,在看似凌厲的攻擊後面,卻多出了許多的柔美…… 我對王雱歎道:「美則美矣……然兩漢之時,男兒無不佩劍,二人飲酒,便有人起舞,起舞者必定舞劍,而今舞劍的,卻是區區一弱質女,古風衰落久矣。」 我是無心之語,其實我雖是現代人,但是如果打架,也是差勁得很的,而王雱卻因為身骨一直並不太好,雖然存了個收取關山的雄心壯志,卻一直不願意太誇獎武人,自以為是個張良張房之類的人物。聽了我這番感歎,便不太自然的說道:「藝祖、太宗皇帝定下國朝以立國,自有他的道理。」 司馬夢求聽到這對白,當下問道:「常聽說王兄常誇衛鞅豪傑之士,以商君法度,亦不過耕戰二字。倘若國朝士人,無不兼修武,佩劍慷慨之士盈朝,則不必崇首功,國家武功已盛矣。奈何王兄卻似乎對士人習武不以為然,便是孔聖人,也是要儒者習藝的。」 王雱見司馬夢求如是說,乃正容回道:「司馬大人所言差矣,商君之精要,不在耕戰,而在他推行變法的勇氣與決心,信之者則必賞,雖黔首亦不失信;逆之者則必罰,雖太亦不能免。故此秦於商君之後,能傲視天下。耕戰二字,古往今來,誰人不知?雖是立國之本,卻也並非是一成不變的。」 我見話題引到這上面了,便故意相問:「既如此,王世兄可知為何商君在魏不能行其變法,在秦而能成功?又吳起之智慮謀斷皆不在商君之下,奈何商君在秦則能成功而吳起在楚則不免失敗?」 王雱笑道:「明公,商君在衛在秦,是用是藏,決於國君,秦主明而魏主暗,故商君之法能行於秦國;至若吳起和商君,則關於商君之謀慮權術,楚王能用,商君在楚楚亦必強,而秦主雖能用,若吳起在秦秦亦不得成功。」 我聽他完全把商鞅變法的成功歸之於秦君的信任,而更主要的則是商君行變法的手段夠狠夠堅定上面,不禁默然良久。好一會才說道:「王世兄,在下觀令尊之志,則學管多於學商君,倘能因勢而利導,我大宋之勢,日後非齊恆可比。後人亦得言,有王相公,吾等免被發左衽矣。若依世兄之見,去學商君,可知商君雖有強秦,卻不能保其身,秦掃**之後,亦用商君之法,卻不過二世而亡。前者之鑒,後人當深思。」 王雱滿不在乎的笑道:「明公號稱『石聖人』,不料有此陳腐之見。大丈夫為國謀劃,何惜其身?倘能使國富民強,縱萬死又何辭焉?奈何汲汲乎明哲保身?又秦二世而言,是胡亥、趙高輩自亂法度,商君何罪?」 我見他誤會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言。楚雲兒坐得離我們甚近,這番話自然聽在耳裡,我移目看時,卻見她朝我微笑,似有理解之意;而看王雱的眼裡,卻有一絲憐惜之意。 而司馬夢求正在細細思索這些對白,至於秦觀和吳從龍,那是一門心思看魚雁兒舞劍去了,正在那裡如癡如醉,吳從龍不斷的叫好,秦觀雖不作聲,那讚賞之意,卻是寫在了臉上的。 我正想將心思移到魚雁兒身上,卻看到丫環領著幾個人進來了,細看卻是李一俠、吳安國、曹友聞三位,李一俠看到我身邊的王雱,不禁微微一怔,卻不說什麼,只和吳安國、曹友聞上前來朝我施了一禮,我拉住李一俠的手,向王雱介紹道:「王世兄,這位是在下的好友,李一俠;這兩位是我大宋的俊秀之士,吳安國、曹友聞……」又向他們三位道:「這一位,是天近臣,天章閣待制兼侍講王雱王大人。」 吳安國和曹友聞本不知道坐在我身邊的人是誰,一聽竟然是王雱,無不一怔,連忙說許多客套話,又細細打量王雱一番,方各自坐了。司馬夢求低聲向李一俠說些什麼,李一俠不住的點頭,又偷偷朝這邊看,又偶爾看了看秦觀幾眼。顯是司馬夢求正把一些事情告訴李一俠。 待到魚雁兒一支舞終了,李一俠便上來對我說道:「明公,天色已晚,須當回莊,只恐還有些事待明公作主。」 我知王雱在此,必不得痛快,而李一俠肯定也有事要和我們謀劃,便點了點頭。先向那邊輕撫欄杆,在公孫台上休息的魚雁兒遙遙拱手為禮,才對楚雲兒說道:「今日得見芳容,驚為天人。只恨俗務纏身,不能久晤,就此告辭。改日必當再來拜訪。」又向王雱道:「王世兄,今日就此告辭,他日再謁府上拜訪。」 便有司馬夢求留下纏金,眾人告辭回府。 李一俠坐上我的馬車,待石福揚鞭之後,便衝我說道:「明公,今日之事,有欠考慮。」 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方出得樞密院,便往這種風月之所,倘若御史知道,也是一樁風流罪過。明公倒不要緊,那司馬夢求三人方得聖眷,皇上知道,不免心裡存了個輕佻的印象,此為其一……」 他見我點頭稱是,便又說道:「秦少游在那裡誹議執政,聽得的人不少。現在王雱在那裡,我等無計可施,不過想那楚雲兒和魚雁兒也不是多嘴之人,必然知道此事如果傳出,她們逃不脫干係,此時還是無礙的。但是那些丫環下人,便難保不漏嘴,於今之計,只等王雱一走,我們找人馬上把剛才在場的丫環下人全部買下,輾轉幾次,再由明公把她們買進府,斷了這個後患。」 我正擔心這個,聽他說出,不禁笑道:「我所慮者正是此事,真是好計。」 李一俠微微一笑,說道:「尚有其三,司馬純父去主持西京精忠學院,比不得在東京有眾人攘助,萬事皆須先行策畫周詳,如果差使辦不好,皇上責怪下來,便是明公亦不能免其咎。而武學之事,必受重挫。此時不是慶祝之時,萬事方開頭。又方才純父說種公要調來東京主持講武學院,亦須先行想法和種公溝通,須知皇上能看到的成績,便就是這天腳下的東京講武學院。」 我笑道:「無過兄計議周詳。」 李一俠乃笑道:「明公想要讓我大宋有漢唐的聲威,要做的事實在太多。除開這武學的事情外,玻璃坊很快就可以開張,亦須有得力人手去主持。又印書館有人來請示,是否可以在十二路多開幾處分店?趙記印書館現在發展得不錯,他們甚至替一些坊間店肆印一些傳單,讓童在街上散發……」 「廣告單?」我有點目瞪口呆了,真夠有創意的。我卻不知道這種手段,並非始自今日。 李一俠驚奇的問:「什麼是廣告單?」 我笑道:「便是方纔你說那些傳單,我即興取的名字。」 「噢,原來如此。」李一俠也不再追問,又說道:「亦不僅如此,趙印還印了一些小紙張,上面便載有許多小說志怪之類的故事,每天一段,一錢一張,一時竟惹得洛陽紙貴……」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不是報紙的雛形嗎?看來這趙青芹的腦筋真夠活絡的。李一俠卻不知道我在笑什麼,繼續說道:「……各地的掌櫃回報,說是趙青芹用活字印刷的技術和各處原來有的印書館的老闆合夥,他佔四成,那些老闆占成,這新式的印書館現在陸續出現在各路大一點的城裡,用不多久,估計全國各處都會有了,這趙記用這種方法一下就暴富了。故此印書館那裡來說,希望多開分店,否則以後進賬就會至少要少三成以上了。」 「無過兄,這趙青芹真是個人才。」我答非所問的讚道。 李一俠撇撇嘴,不以為然。要讓他真正把成功的商人當成「人才」,這個觀念不是一時半會能改變過來的。在他眼裡趙青芹是比較奸詐吧。 我又說道:「印書館多擴張一些分店,我不反對,不過不需要擴展太快,以免資金周轉不過來。我們也可以學趙記的方法,和各路的大印書館合作,反正這技術也不是一兩家壟斷的了,沒必要小氣。這趙青芹就是這等聰明,他知道壟斷不了,便乾脆擴散以換取資金,對他百利而無一害,又給我們增加了競爭對手。」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四節 謀畫(一) 李一俠見我如此吩咐,只好答應著。我也想前段日因為於朝堂上的事情關心太多,這邊的產業反而管理得少了,全賴李一俠在四處主持著,方得無事。此時見李一俠提起,趁著這機會,正好謀畫一下將來商業上的大計。 慮及於此,我便笑著對李一俠說:「無過兄,不必過慮。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我於生死輪迴轉過,對這些東西看得淡泊了,只要不至於餓死凍死,就無所謂錢多錢少。有多一些印書館來競爭,於我看是壞事,於大宋來看,卻是好事。日後我輩行事,依然要以今日這個規矩為準,不可以為掙錢而掙錢。」 李一俠雖是對功名很看重,卻是能做大事的人,當下愧笑道:「明公,學生還是易著相。這些利益,慚愧得很,不能如明公看得淡然。」 我心說你要是也淡泊,我能讓你做我的謀主嗎?你當然得精於算計才行呀。嘴上笑道:「無過兄倒不必慚愧,多掙一點錢帛,在我輩手裡,也能為大宋辦一點實事,上報皇恩,下救百姓,亦是大仁大義的事情。」 李一俠點頭稱是。我又說道:「既是印書館這邊進賬會減少,那麼就得另拓財路,一是玻璃行須得及早開張,開張之後,亦學那些店,多做傳單,到時候做一些美奐美輪的器物送給皇上和朝大臣,聽到皇上和朝諸老都用這些,這玻璃就沒有不好賣的。」 李一俠是個一點就悟的人物,馬上就明白我的用意,笑道:「明公高見,到時我會著幾個得力的人手去辦理。」 我又說道:「印書館那邊,我們也可以賣些小紙張,就管這個叫『報紙』,這報紙的名字就叫《汴京新聞》,這報紙上,不僅可以刊那些傳奇故事連載,亦可以刊些一現時的故事,如東京哪個街坊出了貞女烈婦,哪裡又有誰作奸犯科,何人因何事受到朝廷的獎勵,何人在外面經商有什麼奇聞趣事,凡此等等,皆可著專人四處打探,刊在報紙上印了出來。只有一條,不可攻擊朝大臣與朝政,故此得安排幾個人專門盯著,每一日的報紙刊出來之後,這幾個人就要仔細看看有無犯禁觸諱之處,確實無礙,方可付印。若出了事,也只找這幾個人頂罪。各路的分館,亦可依此而行。」 李一俠笑道:「若依此,凡好事壞事,皆可憑這報紙流傳千里,於獎掖風度也是有益的。只是這雅俗難調,也是一樁難事……」 我倒沒想到李一俠會往這方面想,嘻聲說道:「也就因這個流傳千里,故此上凡是寫的這些故事,只要有名有姓的,就定要真實。若是毀人清譽的,更不能亂說。否則會有許多官司上門,那怕了我們的,雖不敢告我們,也會暗罵我們有損陰德。故每一件事,哪個人寫的,便將哪個人的名字也一併登出來。報紙上也聲明,這事與我們印書館無干,要找麻煩,盡可以找這個寫的人的麻煩,也免得有人憑空捏造故事。」 李一俠笑道:「若是如此,只怕印書館人手不夠。」 「這倒不妨,先是由印書館派人,再請些人來一起做事,待到有了規模,便分離出來,置辦一個報館,便專門編這報紙,再交由印書館印刷就是了。不過你尋人,須得找些有學問又謹慎點的,千萬不可在這關頭去譏刺新政,惹出大麻煩來。」 李一俠點頭應道:「這個學生理會得,依學生意見,則白水潭書院的書生們辦這個正合適,這些人多數喜歡新奇的玩意,也就有幾個傢伙不學無術,就愛整些奇談怪論、蜚短流長,似是天生辦這個報紙的。只是白水潭書院的人和太學裡的生員們一樣,嘴巴管不住自己,有了這個東西,想讓他們不諷刺新政,幾乎不太可能。」 我笑道:「這個你自去想辦法。」 李一俠思考了一會,拍手笑道:「有了,就找幾個謹慎的老夫,每月好生供著他們,專門審查這報紙能不能出。」 我不禁哈哈大笑:「便是陳平,見了無過兄也要退避三舍。」 ……二人在馬車上談論這些俗務,不知不覺,便到了我的莊園。 此時天色已晚,那司馬、二吳、秦曹五人一齊到我書房當喝茶聊天,李一俠卻去囑人往青軒院善後了。等到他安排妥當來到書房,我才開始議及正事。 先把皇帝對司馬夢求、吳從龍、秦觀的封賞說了,又談及司馬夢求將去洛陽的種種事宜,我鄭重的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說道:「純父,此去洛陽草創武學,任重而道遠,到了那邊後,你要少言多做。凡西京官吏,無論新黨舊黨,都不要得罪,朝廷之事,亦不可議論,軍之事,亦不可多言,只管按你的訓練條例,練一批真能帶兵能打仗的校尉出來。若是要錢要人,可以給我寫信,我自會為你周全。切記切記,就是不可干涉地方事務。」 司馬夢求正容回道:「學生謹記石相教誨。」 李一俠在旁輕搖折扇,提醒道:「純父兄雖然武全才,然而西京精忠學院下屬職事官都是有背景的人物,擎掣實多,此去第一件事,正是要把這些牛鬼蛇神,好好鎮住,方得大展拳腳。」 司馬夢求笑道:「無過兄不必要擔心,小弟自有辦法。」 當下如此這般一說,惹得眾人皆哈哈大笑。 我又對吳從龍說道:「種公來京後,你按理應當拜謁,這間曲折,雲須有處置。這事不僅我不能去辦,便是無過也不能去辦。」 吳從龍躬身答道:「學生理會得。」 說完這二人,我盯著秦少游半晌,久久做聲不得。 秦少游被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張嘴想說什麼,卻又終是沒能說出來。 李一俠把折扇收在手輕輕虛敲,好一會才和我說道:「莫若向皇上薦少游去做台官?」 我歎了口氣,說道:「調動太快,終是不行。這事先按下不說吧……」 頓了頓,也不理會秦觀詫異的目光,又說道:「這裡沒有外人,有些話我不妨直說,我輩雖然行事無愧於心,所為的皆是朝廷百姓,但是在外人眼,你們這幾個人,包括段介、杜建,身上都免不了打上石府的印記。你們在外面說舊黨好,人家就會認為我對舊黨好;你們在外面攻擊新政,人家就會認為我在攻擊新政。故此一言一行,大家都要多加注意……」 秦觀聽到此處,慨聲說道:「石相,新政不便,天下皆知,又有何說不得?我輩只須光明磊落,那管別人議論。」 我觀眾人神色,李一俠和司馬夢求微微搖頭,吳從龍眼裡有幾分詫異,顯是認為秦觀這話實在太幼稚,但吳安國和曹友聞,卻有讚許之意。心裡便知這些人從小學著做君,對於權謀機詐,便是知道,也有點不屑為。但此事若不能在內部達一共識,將來的麻煩,必不止青軒院這麼簡單。 當下我溫聲問道:「少游,倘若爾輩在外譏刺新政。少游以為王相公會如何處置?」 秦觀朗聲答道:「學生魯鈍,卻非貪生怕死之輩。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 我看到他竟然抱著做忠臣義士的心,絲毫不會權變之術,當下真是氣極反笑,又問道:「少游這般說,即是覺得王相公定然不會放過你?雖不至會殺了你,讓你去崖洲打打漁那是免不了了?」 秦觀默然不語,只是神態卻寫著「那又如何,老不怕」八個大字。 我又問道:「王相公能把你少游請出京城,你倒想想他會不會把我也給請出京師,讓我去某官做某使?」 曹友聞奇道:「方今明天在上,也不能是王相公一手遮天吧?」 我問道:「我的資歷,較之韓琦韓大人如何?較之富弼富大人如何?較之歐陽修歐陽大人又如何?」 這三人皆是反對新黨的名臣,結果卻全部被趕出京城,這幾人豈有不知,當下全部不再說話。 我又厲聲說道:「我石某非貪生畏死之人,非戀慕富貴之徒,做不做官,我原不稀罕。但請諸君思慮,方今朝廷之勢,倘無某在皇上身邊周旋,數度修正新法,天下騷動,早已多時也。某非惜身,只是這一身干涉的卻是大宋的興盛與衰亂,某因此不敢自輕也。倘若無石某,王相公任用小人,舊黨諸君卻只會反對、反對,除了復祖宗之法外,拿出不任何說服皇上的法。國家朝廷,必陷於此兩黨之爭,內耗不斷,終於虛竭。此正是隱患深種之時也。」 眾人聽我自剖心志,一個個屏息聆聽,我放緩語氣說道:「大丈夫做事,須能屈能伸……那些堅持操守,敢於真言直言的君固然值得欽佩,但是那些委屈求全,為國謀畫的人卻更是大丈夫。如今之勢,非徒我不能自輕,諸位亦不能自輕。某與諸位,休戚相共也。諸位身上,背負的也是我大宋的前程……」 我見秦觀臉上已有慚色,吳安國和曹友聞又開始有激動之色,又說道:「其實王相公變革新法,亦無自私自利之心,所為的也是大宋,只不過辦法過急過偏,又為小人所趁,反而適得其反……便是王元澤,又何嘗不是慷慨之士?我輩亦不必聞新法而變色,視王氏如寇仇,所謀所畫,心裡不好先存了新黨舊黨之成見,須知,我輩之志,上為了報皇上知遇之恩,下為了大宋千萬百姓,凡事只須問是不是於此有利……不必問是新是舊。」 秦觀聽了我這番話,細細思索,終覺有理,不免有了慚愧之色,當時便深深施了一禮,誠懇的說道:「今日方知什麼是大胸懷,學生狂妄無知,險些鑄成大錯,實是愧對諸君。」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五節 謀畫(二) 我見秦觀終於明白過來這委屈求全的道理,便溫聲說道:「無妨,人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少游無需介懷,日後謹慎點便是。」 雖然我並不責怪,秦觀卻依舊鬱鬱不已,只說道:「學生謹記。」便回座坐好。 此時房氣氛有點沉重,我有心調節一下氣氛,便對秦觀笑道:「少游要與王元澤對弈戰,想是棋力不低,我正手癢,不如先弈一盤棋?」 秦觀不敢推辭,便連忙起身應道:「不敢。」 眾人雖不知我藏著什麼心思,這時節突然提出來要和秦觀下棋,卻又不好掃我的興,當下李一俠便取出棋盤棋來擺好,也不用猜先,我讓了秦觀執白先行,眾人在旁觀戰。 其實做為一個現代人,即便是職業圍棋選手,到了古代去下棋,也未必能討得了好,一般人對於國古代圍棋根本沒有任何瞭解,就喜歡大放厥辭,以為憑著現代人成熟的定式和出色的佈局方法,就可以橫掃古代棋壇,甚至連某位著名的作家,也曾經在他的作品說什麼「主人公閉著眼睛把一粒填到自己的棋眼,結果自己的棋死了後空了一片來,結果反而有了周旋的餘地」這樣可以笑掉人大牙的故事,這些自以為博學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國古代圍棋的規則,就有一條「不能自殺」…… 不過幸好對於我來說,則對於國古代圍棋倒並不陌生,因為我經常打古譜的。之所以有這種愛好,不過是覺得衍生於日本規則的現代圍棋取消國古代的座和還棋頭規則,其實不過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案例;而且國古代圍棋的規則下,不僅僅先行的優勢較小,而且因為「還棋頭」的規則,常常就會導致雙方力搏,棋下得煞是好看。只是自從回到古代,反而很少有機會下棋…… 秦少游的水平,顯然較之王雱差了許多,因為古代圍棋的規則,雙方行棋一個重要的思考,就是拚命把對方的棋割成數塊,越零碎越好,而自己的棋就最好都連成一片,這樣在還棋頭上對方要貼的目就會更多,顯然這裡就會占許多便宜。所以秦觀下棋之時,非常注意自己的棋能連成一片,而只要能把我的棋分開,他就馬上喜形於色。 我卻不以為意這些,任憑他白在腹經營,維持著他白棋之間的聯繫,我只自顧自的在邊角撈實地……從盤面上看,下到七八十手了,秦觀的棋還是一片,而且在腹頗具厚勢,看起來是無法割斷;而我卻得了三個角加兩條邊,但盤面上黑被切成了三塊。 棋下到此處,觀戰的人已經開始皺眉頭了。因為我一直不肯與白爭鋒,雖然盤面上看起來不相上下,但是因為我現在至少要貼兩目,顯得我的局面沒那麼樂觀。似吳安國就更是大皺眉頭,似乎覺得我這樣下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我卻不動聲色,待實地撈得差不多了,捏著一顆輕輕打入白的勢力範圍,又四面傾削秦觀的實空,一時之間,腹烽煙四起,雖然我無法屠殺秦觀的大龍,卻不斷掏空他的實空……結果最後我活了塊棋,秦觀活了兩塊,按規則我當貼他四目,數之後我卻贏了他七八目。 坦率的說,按我的棋力,和秦觀只在伯仲之間,較之王雱多有不足,只是因為他不太習慣我這種不太願意正面交鋒的下法,所以才會輸這麼多……而眾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倒並不是認為我棋力多高,只是覺得我這種下法也能贏棋,太沒天理,而要說秦少游棋力很低,又說不出來。 我看著眾人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微微笑道:「諸君不必驚訝,我不過是僥倖而已。不過但願諸君能從這局棋,領會一些道理。」 李一俠聽我這麼一說,眼睛一亮,似乎有所明白了什麼;司馬夢求因為跟我未久,不太明白我思路,只在將悟未悟之間;而其他諸人,皆是茫然不解之色。 曹友聞是個老實人,便恭敬的問道:「學生魯鈍,還請石相賜教。」 我微笑道:「你們平素下棋,都是黑白互搏,必欲至對方於死地而後快,雙方於原緊要之地,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藝高者勝之。而某與少游對弈,卻遊走於四邊,不與敵爭鋒,只搜掠其不屑之地,徐圖壯大,待到敵有可趁,便一打入,侵削其地。雖最後支離破碎,不得不貼數許,卻終於能勝得幾目……」 「……我希望這局棋能讓諸位明白,某些時候,避敵鋒芒,不與敵爭鋒,亦是取勝之道。」我一邊說一邊指著秦觀那塊最大的白棋,說道:「以方今朝廷之勢而言,我們的反對者,便如這塊白棋,勢強鋒盛,遍佈天下,似乎無所不至無所不包……」又指著幾塊分開的黑棋說道:「我與諸君,便是這幾塊黑,倘若直接與白交鋒,做決勝之爭,雖然未必便敗,但是勝的可能也是渺渺,而無論成功失敗,這原大地,留下的都只是遍地狼籍。」 我一一掃過這幾人的眼睛,用一種決然的語氣說道:「故此我不與這強大的白計一日之短長,只先做一些白認為無關緊要,可以讓步可以接受的事情,也不計較我的棋被分割成數塊,只需有一點他們不在乎我們去佔據的地方,我就一定要想辦法去佔據。待到根基牢固,我們所做的事情各有所成,便會如這幾塊黑,慢慢把影響力擴大到原來是白的地方。再於其關鍵之處做一最後的痛擊,徹底取得我們對棋局的主導權。」 吳安國聽我說完,似懂非懂,只歎道:「雖是如此,不把這白消除乾淨,終是心裡不痛快。似這種做法,這白卻沒辦法清除乾淨。」 我笑道:「鎮卿此言差矣,一局棋終了,便是新一局棋的開始,黑白又輪番登場,豈是你所能清除得了的。」 嘴上如此,心裡我卻另有主意:倘若有人真要把這白清除乾淨,那是禍非福,我非得阻止不可。只是此時這話卻說不得。 這幾個書生卻不知道我心裡在想這些東西,聽到我的話裡含著一絲哲理,無不細細品味,擊掌叫好,讓我有點哭笑不得,但這等書生習氣,也只好由著他們。 好不容易待他們安靜下來,看見氣氛已經比較熱烈,我就正式把話題引向正題,正容對秦觀說道:「現在印書館的事情已經有了一些規矩,一般我們也不去管具體的事情,但有些大事情,還得有個做了主的人,之前一向是無過兄在打點,但馬上他會離開汴京一段時間,我想請你在這段時間替無過兄接過印書館,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觀想不到我會向他提這種要求,一下就呆在那裡,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當這個官,也沒什麼事做,管管印書館倒並不怎麼為難,雖然做官的要有做官的體面,但是我也沒要他去在印書館擔個什麼職位,這方面他倒並不為難。只是對於印書館的庶務,他是一竅不通,要當面說不會吧,丟人現眼;可以答應了,到時候什麼也不會,豈不更加丟人?因為他左思右想,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為難得很。 他卻不知我正是看他不通庶務,而印書館的事情已經相當規範,他去也發揮不了多少影響力,卻多少可以領會一些管理的方法,並且也可以熟悉一下從排版到出版的各種過程,結識一些不錯的朋友……故此才向他提這種要求。 我見他漲紅了臉,做聲不得,便故意有點暖昧的笑道:「倘是不願意去,便算了。我另外找人。」 秦觀聽到我的語氣,便覺得我在小看他,心裡很不舒服,一時激動,便說道:「石相不必另找他人,學生便可以去得。」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笑嘻嘻的對李一俠說道:「明兒你可給少游交待一下事宜,什麼事當他管什麼事不當他管,都得說清楚。」 李一俠笑著應允,促狹的朝秦觀擠擠眼,惹來一陣大笑。 我又對吳安國笑道:「少游有了差使,也請鎮卿幫我做件事。」 吳安國朗聲道:「石相儘管吩咐,學生自當遵命。」 我微笑道:「這玻璃坊就要開業,你去管這些事情吧。無過兄會給你交待清楚,只是該用誰做掌櫃,該在哪裡開分店,怎麼樣賣玻璃,都由你決定。」 吳安國聽我要他去賣玻璃,心裡便不樂意,慍聲說道:「石相怎好讓學生去做這等差使?學生做不來。」 我臉色一沉,發作道:「剛才鎮卿既已答應,豈好反悔?若是沒這個本事,當初何必輕許諾言?」 吳安國諾諾不言,卻始終不服氣的看著我。 我知道這吳安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角色,誠心要磨他一磨,又放緩語氣,溫和的說道:「這玻璃坊的收入全部會用到在全國辦義學,你若能做得好,這事便容易成功,你若做不好,這件事便算是毀在你手裡了。我願你能勉力為之。」 吳安國是個最同情老百姓的人,一身的俠骨,聽到這玻璃坊的收入是用來辦義學的,想想自己去做這些事情,也算是為這件大好事出了一份力,心裡便有幾分願意了。他是個痛快人,既然想通了,就不再拒絕,向我躬身說道:「若是為了這件大好事,別說去賣玻璃,就算去賣狗肉,學生也絕不含糊。學生決不敢有負石相所托。」 秦觀剛剛被別人笑,好生尷尬,此時見吳安國如此,卻又忍不住取笑道:「賣狗肉可不比賣玻璃差,君不知樊噲就是賣狗肉的嗎?」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六節 謀畫(三) 倘是旁人取笑,吳安國多半一笑置之,偏偏是秦少游,吳安國如何能吃這個虧,他上上下下打量秦觀半天,那認真細緻的樣,幾乎讓秦觀忍不住要以為自己穿錯了衣服。 那李一俠是個促狹的性格,見吳安國如此,便知道他少了一個搭擋說相聲,便笑嘻嘻的問:「鎮卿打量少游半晌,莫非少游身上有什麼不對?」 吳安國故作暖昧的沖眾人一笑,一本正經的說道:「這倒不是,我只是聽說青軒院的魚雁兒姑娘最是伶牙俐齒,少游去了一趟姑射軒,想必所獲匪淺,這一回來就用到我身上,這倒是深得魚雁兒真傳,看樣少游討得魚雁兒的歡心,是遲早之事。只是那魚雁兒姑娘素喜男裝,為求般配,少游需得愛穿女裝才好,我這打量半天,就是想幫少游想想,究竟什麼樣的女裝少游最上身……」 這話還沒說完,就惹得眾人哄堂大笑,秦觀面紅耳赤,搶白道:「我看你吳鎮卿才是伶牙俐齒,看似老實忠厚,實在奸詐滑頭得緊。」 ……眾人又戲鬧了一會,便一一回房歇息。我對李一俠和曹友聞說道:「李兄、允叔,你們先留一會,我還有幾件事要你們去辦。」 待其它人走遠,我望著靜靜的看著我的李一俠和曹友聞,斂容說道:「我有件事要拜託二位去辦,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並不重要,而且不易得到眾人的理解,故此方纔我沒有在眾人面前說起,而只有二位去辦,我才可以放心。無過兄多謀善斷,機變無雙,且識大體,是當世之陳平;允叔是個實誠君,本做不得這種事情,但是這數人當,也只有允叔能夠無條件的相信我石某所為全不為私……」 二人見我如此鄭重其實,便知有大事相托,曹友聞又聽我誇他,微紅著臉,說道:「石相以國士相待,學生敢不以國士相報?只不知究竟是何事?」 便是李一俠,也用疑慮的目光看著我,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樣的事情,值得我如此鄭重。 我轉過身去,用手指輕輕擊打著那上好的檀木書桌,一邊思索著利害得失,好一會才回過身來,說道:「我想托二位替我往閩浙一行。」 李一俠有點吃驚的望著我,這時候讓他離開京城,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現在京城局勢表面平靜,實則潛濤暗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驚濤駭浪,司馬夢求離開,又要把李一俠請走,我身邊少了智謀之士,對我而言,是相當不利的。 我知道他所慮為何,也不待他發問,便說道:「我也知道此時讓李兄離開,實非明智之舉。但是仁者謀事,慮不及身。這件事也只有無過兄才能辦好……只好賭上一賭了。」 李一俠見我這樣說,便問道:「明公,究竟是何事?這般重要。」 我看著二人疑惑的眼光,反問道:「無過兄、允叔,可知國朝最好獲利最大的是什麼?」 曹友聞老老實實的答道:「鹽、鐵、茶。」 「不錯,其次呢?」 曹友聞略略思索,答道:「當是陶瓷與絲綢。」 我笑道:「允叔所言不差。方今天下之利,鹽、鐵、茶最巨,然此三者,朝廷管制甚嚴,故此之前鋼鐵之事,我請朝廷主持,非是我毫無私心,實是因為此事只能如此。而陶瓷與絲綢,雖然亦有官家的作坊,管制卻不是那麼嚴格……」 李一俠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我,問道:「難道明公想讓我和允叔去閩浙做陶瓷和絲綢買賣?」 在這個時候,我竟然想讓身邊最重要的謀士李一俠去做生意,而我根本又不缺錢,難怪連李一俠也要覺得不可思議了。曹友聞更是睜大眼睛望著我,覺得匪夷所思,難道我這個「石相公」竟是個大財迷? 我笑道:「也不全是。倘若僅僅是去做買賣,用不著你二人。」 曹友聞明顯長舒一口氣,連忙問道:「那是要我們去做什麼?」 我有點好笑的望著這個曹允叔,笑道:「你們這次去閩浙,要去找幾個既精明又可靠的商人,幫我在閩越沿海開設絲綢行和陶器行,也可以酌情成立一個成規模的絲綢作坊,至於陶器就不必要了,只管買賣就好。我們不僅僅要能夠獲利,而且要給大宋所有的商人一個示範:怎麼樣才可以獲得更大的利潤。只要有利之所在,就不怕他們不學樣。」 曹友聞越聽越奇怪了,只見他張大嘴巴問道:「石相,為什麼我們要讓別的商人學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有把握吸引他們學我們的樣?」 我笑道:「這個世界豈有一定的事情?能不能讓別的商人學我們的樣,要看你們的本事。至於為什麼嘛?這個問題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某不過覺得,能夠給人們樹立一個成功的典範,吸引人們通過類似的道路去獲得成功,是比較正確的方法。」 「……而且,你們此去,最重要的原因還不是這些。無過兄和允叔應當知道,如今對契丹與夏、大理等國的互市,皆由朝廷主持,雖然亦有些利益可得,但究其實還只是朝廷為了安撫夷狄,免得他們因為不能得到國的物什而生不良之心,引起無謂的兵戈。而這一次我讓二位去閩越,卻是希望你們能夠控制一些商船,並和一些往海外經營的商人協作,想辦法把絲綢和陶瓷大規模的銷往南洋諸國等海外島夷……」 李一俠聽到此處,不禁色動:「和海外島夷通商,本朝並不稀罕,明公奈何如此重視?」 我微微歎了口氣,說道:「此原由,實不足道也。我只希望有辦法探得一個安全可靠且能成規模的往海外銷售我國那些淫巧之物的辦法,而從那些島國,買回我華需要的糧食、作物、黃金白銀等物。至於贏利的多少與風險的大小,我也說不清楚。這些都得要你們探索,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通過控制一些有經驗的商人來經營,這樣自然比較穩妥。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很有必要去做,但是如果我不去做,必不能甘心……」 李一俠聽我如此說,知道我必有考量,但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相問:「明公,既便一定要做,何必急於一時?」 我苦笑道:「無過兄,允叔,此時雖是用人之季,但是終究還是能夠讓你們脫開身的時候,再過得幾個月,只怕就不會有時間了。到時一拖就是幾年,人事蹉跎,幾年的光陰浪廢終是可惜。」 李一俠跟我許久,對大宋朝廷自然深有感觸,不自禁微微點頭,問道:「那麼,明公,我們幾時出發?」 「不忙,鎮卿和少游那邊你還要交待清楚,府較大一點事務,都有賴於你,你也得安排適當的人交接了方好走。允叔也要回家打點好一切。五天之後再啟程吧,今年有閏七月,故最遲八月底,你們兩人要有一人能返回汴京,另一個人在除夕之前,也應返京。所以在那邊的時間不多,要辦妥這些事情,非得你二人不可。」 想了一想,我補充道:「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不過我會先找個機會告訴皇上,須知海路通契丹,被人誣上一個罪名,不是好玩的。況且就刻意與島夷通商謀利,在御史眼裡,只怕就是一條罪狀。」 二人齊聲答應著。李一俠隱隱能猜到我的心思,我去與海外貿易謀利,終究瞞不過御史,倘若我先在皇帝面前說了,到時候便是有御史說,我也不用怕,而且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再有御史來說,皇帝信我的時候自然比信御史的時候多,因為他覺得我凡事都不會瞞他,而御史就喜歡小題大作。反之,若是我不說,將來由別人嘴裡傳到皇帝耳,就算不被怪罪,也絕非什麼好事兒。這點權謀,李一俠自然明白,而曹允叔則免不了會覺得我也是個實誠君,忠君體國。 三人又細細說了些收購絲行、陶瓷店的細節,講了些江南閩越的趣聞,我又說起一些東南亞的奇聞佚事,聽得二人又是好奇又是感慨,直到三更時分,李、曹二人才告辭而去。 過得兩日,樞密院的差使便到,司馬夢求孤身一人,便赴洛陽主持西京精忠學院的籌備工作;秦觀也開始隔三差五到印書館去轉,只不過這位仁兄和那些編輯們談得來得多,頂多偶爾看看校對們的工作,要他去看鑄字、排版、印刷這樣的工作,他是興趣索然。 相形之下,吳安國的態度就要好得多,雖然對這種賈人的事情天生缺少興趣,但是他卻肯為了一個更高尚的理由而做好這些事情。他每天來往於玻璃生產的作坊與東京城裡繁華的市場,瞭解生產的全過程,學習人家銷售的經驗……那種做事的態度,讓我自愧不如。 時間過得比想像的更快,當太陽又升起、落下幾次之後,李一俠和曹友聞悄悄離開了京城,此時汴京城外的石府,相比以往也要寂靜許多,現在除了偶爾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來拜訪之外,便只有吳從龍經常過來,因為種諤尚在路途當,他反而是閒著無事。 這種狀況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七節 王雱之邀(一) 這是月以來難得清涼的一天,昨晚剛剛和年輕的皇帝談論經義理,講敘古今得失,君臣相知甚歡,因此早上起來,坐在花園的涼亭上享受徐來的微風,心情也是格外的舒暢。 我無所顧忌的伸著懶腰,又打量著這件我特意吩咐裁逢訂製的新衣服——因為嫌宋代的服裝穿起來不夠精神,我按著記憶古裝武俠劇裡那種很帥氣的衣服替自己定制了一些新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覺要好了許多……不過還是有不滿意之處,因為我不喜歡圓領的衣服,但是我總不能穿件現代的衣服出門吧?這已經是相對來說最好的選擇了。 叫「蔦兒」的小丫頭小心的幫我梳理著那長長的頭髮,她不會知道坐在他面前這個少年得志的主人為什麼要穿上這樣奇怪的衣服,不過在她的十幾歲的心,就已知道壓抑自己的好奇心,不去隨便問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在蔦兒幫我挽起頭髮,用一根絲帶束好的時候,石福腳色勿勿而不失恭謹的走了進去,在涼亭外幾十米的地方站住,輕聲喊道:「老爺,王丞相家公差人送來一封請柬。」 我非常意外的怔了一下,但馬上就恢復了平靜,溫聲說道:「哦,知道了。」 馬上有人把請柬遞了過來,我沖蔦兒擺擺手,告訴她可以了,才接過這封請柬,細看之下,卻是王雱邀我下午去他府上赴一個詩酒聚會。 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以我的身份地位而論,王雱一般是不會隨便邀請我的。我無法知道他邀我赴會意欲何為,便想找個借口拒絕。正當我張口欲言的時候,忽然腦海閃過一個影,我生生把要說出口給收了回來,淡淡的說道:「你去回復來人,說我稍後就去赴約。」 石福答應一聲走了,我沖蔦兒笑道:「來,幫我打扮得清爽一點。王家公,可是汴京城出名的美男兼才。」 _________ 當石安把馬車停在王府的大門之外後,便有人把我的名帖遞了進去。不一會,王雱笑嘻嘻的迎了出來,看到我的服飾,他似乎微微一怔,旋即視若無睹,和我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挽著我的手把我請了進去。 一路穿庭過院,我方知這次詩酒聚會竟是在王府的花園裡舉行,我去的時候,那裡已經或站或坐,有了二三十餘人在場,年紀都不太大,其有些是認識的,像是翰林院的官員、太學的學生之類,多是京師名流;但也有十來個是不認識的…… 我知道今日是王安石掌印,他在政事堂回不了府,故此在場的,倒是我官階最高,遠遠看見王雱陪我走近,便不斷有人向我行禮。王雱又一一把那些陌生的人向我介紹,我又免不了要寒暄一番,免得有人說我富貴驕人。 在這無聊的招呼,特別醒目的則是有七個人圍在一起,看著一個二十五歲的男揮毫書貼,那個男穿著一件綠色窄袖袍,長髮俊逸的披在肩上,臉微瘦,劍眉,整個人看起來是個有陽剛之氣的美男,只是那看似清徹的目光透著一絲陰狠與偏狹,讓整個人多了那麼一種陰鷙之氣。 我一邊暗暗思索著歷史上這個時代二十多歲的人究竟是誰會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一邊緩緩踱了過去,站在旁邊看他寫的字,卻是賈誼的《過秦論》一篇,章是耳熟能詳,更出色的卻是此人的書法,雄健的筆鋒,開拓的大局觀,每一個字都透著一種果斷與豪邁,便我這樣的外行,也知道是這書法非比尋常。 當時書法寫得好的,無非是「蘇黃米蔡」四家,這蘇黃政見不合,自然不太可能,米芾卻是出了名的「米芾」,和這個字不像……我心裡格登一下,此人難道是蔡京?雖然按理說,蔡京現在雖然已經了進士做了小官,但是他這時候應當還沒能做到起居郎呀……而且傳說王安石對蔡京「用而斥之」,可見是不太喜歡這傢伙的,雖然這傢伙最後以「新黨」自居,但是王安石卻是覺得他這個人實在不怎麼地道的,難道這僅僅是傳聞? 正當我在猜疑之際,這些圍觀的人卻發現我了,連忙向我行禮不迭,卻聽這個寫書法的年輕人也向我施禮道:「學生興化蔡京,拜見石相。」 我當時腦就有點亂,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歷史上出了名的權奸!雖然公平的說,蔡京此時亦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最多心裡有一點野心的年輕人,但在我眼裡,卻免不了要認為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我再一次細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心裡盤算著是不是要把他給提前搞個借口給幹掉,免得他將來禍國殃民……可憐這小正恭恭敬敬朝我施禮,哪裡知道我這廂卻在打這種主意呀。 我按規矩還了禮,親切的問道:「蔡兄現在官居何職?這字寫得煞是好。」 蔡京受寵若驚的回道:「不敢,學生現任錢塘尉,此次是回京敘職。」 我微微點了點頭,又說道:「若是蔡兄有空,還請到敝府,正好向蔡兄求幾個字。」 蔡京恭敬的答應下來。王雱見我對一個小小的錢塘尉如此看重,顯是認為他的字寫得不錯,也不介意,實際上此時王雱對於蔡京是沒什麼瞭解可言的,這蔡京能夠被請進來,多半還是儒生習氣呼朋喚友的結果。此時他見我和眾人寒暄完了,便請眾人回位坐了,宣佈詩酒會開始。 這種詩酒會,不過是一種書生間消遣時間,促進交流的古代沙龍。王安石詩詞俱佳,但是對於以詩賦取士,卻是深惡痛絕,王雱和乃父,正是心意相通的,所以他主持的詩酒會,卻未免有一番與別處不同的地方。如這一次,便是要眾人以詩詞懷古,或者闡述經義,這詩詞必須要言之有物,倘是眾人不認可,便免不了要罰酒一盅。這和那悲春傷秋、尋章摘句,氣像已是不同。 不過對於我來說,雖然我也承認這是一種化氣氛,卻未免也沒什麼太多的興趣。說心裡話,我這方面和王安石反而比較相像,我覺得大家要是探討經義,研究哲學方法,或者直接的一起討論古今得失,我的興趣可能要大得多,這吟詩填詞,一來才情所限,二來以為自古不能以藝術治國,所以興趣也小很多。勉強打起精神,聽這些人在那裡品評古人,也沒什麼見識出眾之作,心裡是不住的搖頭。 這數十人一輪,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很快就到了蔡京。我興趣一下就上來了,只見他沉吟半晌,也不理會旁邊那些好奇之徒故意催他的話,朗聲說道:「在下度得一詞,說的卻是三國舊事:蜀地曾無才俊?原依舊他鄉。諸葛聰明劉備智,吳下書生是陸郎,何須較短長。斫石將軍死難,成都笑罷秋防。虎父犬兒何足道,譙周奇謀為稻粱。可憐北地王。」 他讀得抑揚頓挫,慷慨悲壯,讓人不禁聳然動色,雖然這詞稱不上佳作,卻也讓人一陣唏噓,便是連目無人慣了的王雱也點頭讚許。 我知這詞前半闕是說劉備不當與東吳爭鬥,結果使得曹魏得利,漢室不能光復,此事諸葛未能阻止,自然也有責任;下半闕卻說姜維死難,蜀漢便不設防,結果國亡君俘,他頗指責劉禪無乃父之雄,譙周無決死之心,稱讚那一家在宗廟自刎不肯投降的北地王。 觀這詞之大意,蔡京此時,卻也是個慷慨男兒,只是我卻知道那靖康之恥,蔡京正是禍首,而靖康之辱,較蜀漢之亡國更加不堪,便是之前,也免不了有太學生譏刺蔡京主持的朝政是「不議防秋治《春秋》」,這一個人,前後變化能有如此這劇,真真讓人嗟歎。 不管我在那裡感歎,這些書生卻自有他們的話題,有人便說蔡京不當把諸葛放在劉備前面,這是君輕臣重;有人又說這吳蜀爭戰,諸葛沒什麼過錯,蔡京冤枉好人,要罰酒;又有一等人便由此說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不當把魏國當成正朔……這話題一到此處,便無法止住,這王雱邀來的人,十之**,和舊黨都沒什麼交情,故此在這裡聽來聽去,都是一片南方口音,司馬光是舊黨大佬,這指責如何會不激烈? 王雱嘴角帶著一絲冷笑,也不制止,卻不斷用眼光來瞟我的反應。我心裡暗暗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直到有人不太識相的來問我:「石相以為如何?」 這些人倒沒有把我歸到舊黨一類,我雖然阻擊過新法,但是始終我的政治色彩依然是立的。這些人來問,倘若我隨口附從,一經宣揚,和司馬光的關係就會惡化;倘若我為司馬光辯護,這些人正好趁此機會借口「學術問題」和我辯一辯,也好更好的探清我的底線。這種心機,我豈能不知?蔡京這詞,不過是不小心惹出來的引罷了,無論有沒有這詞,終免不了有這一試。 _______________ PS:司馬光初成戰國至秦二世八卷,名為《通志》,進呈於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奉命設書局繼續編撰,至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完成,歷時十年。本書前面說資鑒已經出版,是阿越失察之罪。容後修改,此處先行說明。本章說到資鑒三國部分,並非一錯再錯,在修改之後的章節會有說明,這是因為我打算讓《資治通鑒》編一個時代便出版一個時代。按治平三年到熙寧五年,三國部出版毫不奇怪。 PS:石安才是馬車伕,石福是管家,前把兩人弄混了,這裡先聲明糾正。 PS:蔡京的《破陣》是阿越拙作,大家請不要去查書,蔡京沒有填過這首詞的。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八節 王雱之邀(二) 我看著這個借幾分酒意向我發問的年輕儒生,目光竟不自禁的流露出幾許嘲諷之意。王雱看著我這種眼神,似乎想起什麼,卻迷迷糊糊抓不住,只好順其自然,看我如何應對。 做為一個現代人,我對字獄非常的討厭,雖然這些人其心可誅,想借這種手段打擊政治上的對手,但是做為我來說,卻並不想以牙還牙,否則的話,單憑這些人的信口雌黃,縱然不死,我讓他們刺配三千里,是毫不困難。 「王雱不如乃父多矣!」我心裡暗歎著,倘是王安石在此,斷不會讓這些人說些這樣不經大腦的指責,但是年輕人始終是年輕人,一個個少年得志,怎麼比得上久經宦海的老狐狸,居然想在字上給司馬光這樣滴水不漏的人找毛病,真是可憐。 我幾乎是懷著一種同情的心態思考著,希望能夠妥善的用辭,把這些人信口開河說出來的話消於無形。但是這種思忖,卻被人當成一種退讓,這些年紀和我不相上下的人,在此更加放肆了,居然有人輕狂的說道:「民間都說石相公是石聖人,當然不會和司馬老兒一般見識。」 我把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年輕人的士,可悲的是,竟然只有蔡京在輕輕搖頭,只是眼神裡卻有一絲猶豫,顯是不願意為此而得罪正當紅的王雱。看到我的目光掃過,他連忙斂下眼皮。 我歎了口氣,對王雱說道:「元澤,你可知道令尊對此事的看法?」 王雱見我問到他父親,不禁一愣,但是王元澤並非無能之輩,心裡已經隱隱覺得不妥,只是一下就找不到問題出在哪裡,在這種不安的心情下,他如何會把他父親扯出來,連忙笑道:「明公,學生還沒來得及向家父請教,家父和司馬大人一向交好,在這件事上的意見,學生也不敢妄自揣測。」 我聽他這麼說,臉色稍霽,完全用長輩的身份對王雱說道:「元澤雖不知令尊的看法,但是我卻是深知的,就這件事來說,令尊和司馬大人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 雖然這句話只是輕輕說出來,但是在這有點喧鬧的氣氛,還是傳到了每個人耳裡,很明顯眾人一下就靜了下來,以我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肯定是有原因的,這些年輕士敢得罪司馬光,卻不敢得罪王安石,我說王安石也是主張以魏為正統,他們就算再不服氣,也只好靜聽我的下。 王雱也是一驚,他是個明白人,知道我既然這麼說,絕不會是信口開河,但卻不願意輸得不明不白,便笑道:「明公和司馬大人、家父皆是相知極深的,尊長們對於經義史實,見識遠遠高出我們這些後輩,這裡的諸位公都無緣親自聆聽尊長的教誨,致有輕薄之言,明公倘不見棄,還請把司馬大人和家父的意思向大家解說一番,學生也好跟著受教。」 這傢伙倒是狡黠,這長篇大論的,說得好聽,卻無非是擠兌我說出個道理來。 我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輕踱幾步,緩緩說道:「其實司馬大人本無正閏之說,其意在《資治通鑒》說得甚是明瞭,不過是藉以紀年罷了,並無揚抑之意。諸位以此為說,不嫌太過?況且漢昭烈雖自雲山靖王之後,但族屬稀遠,豈能與漢光武帝相提並論?各位皆飽學之士,獨不知南唐烈祖亦曾自稱吳王恪之後?」 我這番話說出來,王雱一下就明白他心裡擔心的事情什麼了,這些年輕士全都噤若寒蟬。其實這層意思,司馬光在書上說得甚是明白,我心裡很懷疑這些人並沒有真正認真讀過《資治通鑒》的。宋受周禪,而南唐則自稱唐帝之後,單憑這一條,司馬光就有足夠的理由以魏紀為紀年,可笑這些人居然在這些地方打主意,說話如此不經大腦,倘是被別有用心的說他們「誹議本朝,心懷南唐」,雖然大宋立國有百多年了,他們也受不起這一本。 其實以王雱的聰敏,斷然不會不明白這一層,只是他多半因為心惡司馬光的政見,因此連著他主編的書也不願意去讀,才犯了這種錯誤。他此時心裡也有幾分不安,連忙站起來說道:「前輩見識,果然超出小們多矣,學生受教了。司馬大人的見解,的確是正論。」 眾人亦隨之紛紛附和,頃刻之間,居然是一片頌揚之聲。我心裡暗歎,難怪古人說新黨是小人之黨,王安石想倚仗此輩成事,真是打錯了算盤。想到此處,心裡不耐煩得很,便對王雱說道:「元澤,貴府的花園佈置甚是精雅,可見主人氣象萬千,我想四處走走,好好領略一下。」 王雱欲要陪我一同觀賞,我笑道:「賢主人不可太厚此薄彼,豈可因我一人而掃眾人之興?就叫那邊的蔡京陪我就是,找個小廝帶路便可。」 王雱想想也是,便告了個罪,把蔡京叫了過來,又找了個機靈的書僮陪我去逛他王府的花園。 有宋一代,但凡做到宰臣之位,多數都有食邑,且皇帝也比較大方,經常會賜府邸,這種事情我已經拒絕過不知多少次了。這王安石家裡本來是窮的,但是他做到宰相後,和這個「窮」字就生份許久了。單是這個花園,就能讓人明白什麼叫「侯門深似海」。 由那個書僮在前面引路,我和蔡京信步而行,過得幾扇門,便漸漸把那喧囂聲拋到了耳後。我和蔡京天南地北的海侃,我所倡導的新學對於當時讀書界的影響,是相當的巨大,我不僅僅是捅破了一層紙,而是推倒了一面牆,許多之前從未被國人瞭解的領域,一下被這些大宋的讀書人收入了眼底,從開始的半信半疑到後來的崇拜、好奇,以及產生一種在那個未知領域探索的衝動,可以說是每一個讀書人都曾接觸過的心路歷程。 我們應當知道,科學不同於科技,在於科學本身就是一種哲學。它包含著對世界的認知與認知的方法,新學的衝擊,在這方面,影響尤其巨大。蔡京就是那種對於技術毫無興趣,但是對新學後所包含的哲學意蘊非常感興趣的人物。 而我也在這閒談,得到蔡京此次被王雱邀來參加聚會,純粹是因為他的弟弟江陰主薄蔡卞很受王安石的重視,而他本人,在此時卻是免不了有點鬱鬱不得志。我也知道這個江陰主薄蔡卞,王安石曾經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的。 不過我的興趣,主要還是因為他做過錢塘尉,我可以很詳細的向他詢問關於宋代海外貿易的情況,我問得相當的詳細,從他的回答,我能夠感覺得這個人是一個精明練達的幹吏,雖然不是自己當管的事情,但是他的回答也是相當的翔實、有條理。果然大奸大惡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輩,金老爺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只是讓我鬱悶不已的是,我似乎很欣賞這個歷史上出了名的大奸臣。 我聽說宋代每年要從海外進口大量的奢侈品,心裡就相當的不爽。我有點憂心的對蔡京說道:「這些淫巧之物,無利於國計民生,只會讓士大夫生活奢華,而失去太祖皇帝以來立國的精神,須得想個法加以改變。」 蔡京見我如此說,便笑道:「石相不需擔心,倘若朝廷有意控制,此事只在反掌之間。」 我聽他瞬時間竟然就有主意應付,倒是吃了一驚,便問道:「元長有何高見?」 蔡京笑道:「只需朝廷下令,凡那些奢侈之物,每次運往國的,只允許若干之數,若是超出,便予沒收,連帶他商人的財產也充了公,商賈便刺配三千里。而便是那若干之數,朝廷也可收他十倍百倍之稅,只要用這種鐵腕手段,這些物什,數年之內,就可絕跡國。」 我笑道:「只怕胥吏從謀利營私,害苦了好人,商人若無巨利可圖,亦不願冒那海外之險。」 蔡京搖了搖頭,說道:「石相大可放心,這些奢侈之物,我們既然控制了數量,在海外島夷那裡收購價格反而會降低,而賣到國,又因物以稀為貴,價格就會暴漲,這一來一去,商賈們損失有限。」 我細細思忖,覺得的確也是個辦法。當下很是讚了他幾句。心裡卻又在想,不設海關和推行會計制度,只怕很難弄清楚每年海外貿易到底是順差還是逆差,這些事也是勢在必行…… 蔡京是機靈人,見我在想什麼,也不敢打擾,便只默默的跟著我的腳步前行。不料我想得入神,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一棵開著花的樹枝上,被這花枝打得不輕。隨著我「哎喲」一聲,便引來一陣嘻笑之聲…… 蔡京有幾分尷尬的看著我,笑又不敢笑,他本是想拉我一下,卻是沒來得及…… 此時發笑的聲音,卻是女之聲,聲音清脆,猶如黃鶯之鳴……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二十九節 彈劾 我聽到這一串清脆的笑聲,心裡暗叫一聲糟糕,不是無意闖進了王府的內院吧?這可失禮大了。不過轉念想是王府的小廝帶的路,想必不至於會犯這樣的錯誤,心裡才稍稍安定一點。 循著笑聲抬頭望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似乎地球突然間停止轉動,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停止。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笑意盈盈,清徹似水,有幾分調皮,有幾分溫柔,有幾分倔強,還有幾分嘲笑…… 似乎感覺到我的失態,那雙眼睛的主人臉上微微泛紅,輕輕啐了一口,在丫環們的擁簇下轉身離去。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雙眼睛的主人有著什麼樣的容顏,只能失神的望著她向內院走去。 蔡京眼裡帶著幾分笑意的望著我,在旁邊輕輕的咳了一聲。 我頓時從這瞬間的癡迷清醒過來,解嘲的朝蔡京笑了笑。他也意味深長衝我笑笑,兩人間地位的懸殊使得他不敢像普通朋友一樣的取笑我,兩人便裝做若無其事的樣,走走談談,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過那整整一天,雖然外表上若無其事,但是我的心卻早就飛得老遠老遠…… 我返回莊園後,就想把那雙眼睛和她的主人畫下來,但是塗塗抹抹,終是難如人意,結果扔得書房滿地的廢紙,搞得下人們還以為我又在謀畫什麼大事了。 日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相思也慢慢的變淡,不多久我就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隨著種諤來到京師主持講武學院、吳安國主持下的玻璃作坊終於開張,七月的汴京開始熱鬧起來。看著吳從龍和吳安國忙忙碌碌,秦觀也過份熱心的跑來跑去出謀劃策,我突然明白,原來我還是喜歡有事忙的生活多一些…… 但是有事並不一定是好事,七月初七皇帝的單獨詔見讓我深深明白了這一點。 我恭謹的站在那兒,看著年輕的皇帝不安的踱來踱去,實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輕的皇帝終於止住了腳步,俊俏的臉上明明有一絲猶疑,我看著這個表情,心裡格登格登的,暗叫不妙。雙手接過皇帝遞過來的一份奏章,小心的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份奏章,細細看下來,其彈劾我八大罪狀: 其一,出身來歷不明,無父無母,殊為可疑; 其二,任用私人,薦人太多,進人太銳; 其三,沽名釣譽; 其四,經商謀利,失大臣之體; 其五,結黨,建書院,攬私人,有不測之心; 其,於青樓不堪之地譏議執政大臣; 其七,鼓惑君王,為奸詐小人; 其八,以臣而干武事。 我還沒得及說話,皇帝又指了指書案上一堆奏章,足有十多本,看皇帝的意思,竟然全是彈劾我的。 我也不多言語,只輕輕的把奏章合上,還給皇帝。然後頓首說道:「陛下,微臣無謀利圖私之心,此陛下所深知。然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議論,御史有責糾纏百官,此亦微臣所深知,臣請封還所有封賜,以避賢者。」 皇帝沉著臉,用責怪的語氣說道:「國朝許御史風聞奏事,君動輒請辭,欲置君父於何地?」 我聽皇帝並無深責之意,乃再三謝罪,又說道:「御史彈劾,按例臣當引咎辭職,非臣所以敢自棄也。今日之事,以臣而論,的確為無父無母之徒,來歷實屬不明,非御史妄言也;又臣向朝廷薦材,皇上恩寵太過,也是有的。臣雖自謂忠義可表天地,然奈人言何?」 皇帝卻不管不聞這些,只道:「明無須自辯,卿替我大宋辦青苗、鋼鐵二事,就足明卿的忠心。朕非不明之君,倘若卿非大宋之忠臣,這二事一為耕一為戰,涉及國本,焉有如此用心之理?朕所疑者,這是彈劾的表章竟是隔幾日一遞,數日之間,便有十數封之多。想是卿少年氣盛,不能容人,至有此謗。君是宰相之材,天以賜我大宋,朕優容於卿,是為國家愛此人材。希望有朝一日,卿終能大用。若是如此為朝大臣所不容,君當退而三省。」 我聽皇帝這意思,竟是疑我陷入黨爭之,心情一下就跌落到冰點。倘是聽那御史的話,以為我真有那些心思事跡,倒還可以一一辯明,若是疑我陷入黨爭之,我那是辯也不是辯,不辯也不是。真不知道要如何自處了。 須知我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的一大根本,即是皇帝的信任。如果沒有這種信任,或者這種信任減弱到一定的程度,我的抱負理想,如何可以實現? 雖然年輕的趙頊還算是個明君,並不至於懷疑到我的〞忠誠〞,但是我也知道,朋黨在國古代的政治生活,一直是不能為皇帝所容的事物;而這也是最容易被污蔑的罪名。 從皇宮退出來的時候,雖然表面上我極其平靜,但一種沮喪感卻充斥著我的心。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把李一俠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否則有他在我身邊,我也能有個人可以討論一下應對之策。虧得皇帝還以為我有「朋黨」,真真是極大的諷刺呀。 從皇城的宣德門往南,那漂亮的御街兩側,便是央各機關的所在地。我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一路也思考著應對之策,卻一直不得要領。這不知不覺間,連馬車到家了我都沒有感覺。 書僮伺侯著我下了車,剛進得大院,便有石福來報:「蔡京蔡大人來訪,在客廳裡候了好久了。」 我知道這蔡京定是應我當日之諾,幫我寫字來了,便答應一聲,快步往客廳走去。方到門口,蔡京早已聞聲站立,向我施禮道:「石相……」 我回了一禮,打起精神來,笑道:「元長不必多禮,今日你來,乃是我的客人,我正要向你求墨寶呢。」 蔡京恭謹的謙身說道:「不敢,不知石相想要什麼字?」 我心有所思,信口說道:「就煩請寫歐陽大人的《朋黨論》吧。」 蔡京本以為我不過想要寫個條幅之類的,不料亦是要寫一篇章,也不由得一怔。這《朋黨論》是歐陽修遭人栽髒後寫的自辯之辭,當時流傳甚廣,蔡京也曾讀過,只是此時我讓他寫這個,卻不由他不多想。 二人又閒談一陣,那蔡京曲意奉承,不聽他說話,不知道拍馬屁原來也有學問,就這蔡京蔡元長,對那吹捧之間的度真是掌握得恰到好處。我心裡暗暗好笑,這個傢伙,這種伶俐真是天生的秉性,要不怎麼會是個奸臣呢……當下和他應酬了數句,便招呼書僮房四寶伺候了,看他揮毫寫《朋黨論》。 這一篇章是自小背熟了,《古觀止》有錄,我看著蔡京筆尖一個個字寫出來,心裡跟著默念道:「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小人而已。大凡君與君,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讀得幾句,自己也癡了,這歐陽修是被人家誣為朋黨,尚可為自辨,以為有「君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區別,而我呢,卻是被皇帝懷疑著陷入黨爭之,又被懷疑著是不是平時少年氣盛了,便是想辨,還無以自明…… 我正出神之際,蔡京早已寫完最後一句「可以鑒矣」,我聽他投筆輕歎道:「歐陽公此篇宏論,泛古論今,壯心不已,滿腔報國之心。」 這話說得雖然輕,我卻聽得分外的清楚,心裡頓時一懍,知道蔡京弦外有音。這歐陽修早已致仕,且命不久矣,這蔡京卻說他「滿腔報國之心」,那意思便是說沒有報國之門了,這一句話,自是有投石問路之意,暗裡便有針貶王安石之意,只是不好明言。 我當下笑道:「歐陽公另有一篇佳作,元長想是知道的……」 蔡京是個聰明人,當下便問道:「可是《醉翁亭記》?」 「然也。」 「學生不才,卻以為歐陽公之本意,未必是想做醉翁。」 「噢?願聞元長高見。」我輕輕說道,一邊觀察著蔡京,只見他眼神猶疑之色一閃而過,出現的卻是賭徒常有的興奮的光芒,朗聲言道:「歐陽公骨傲寒霜,難容於當世,不免遭人潑污,故有此《朋黨論》,述君之朋與小人之朋之別,兼有自辯之意。然而當今之世,君不朋不常有,而小人之朋常有,設有小人之朋在朝,學生雖愚,亦知君不得容於朝,不得不思做一醉翁矣。」 我聽到他話說到這份上,便問道:「元長以為,當今朝堂之上,可曾有小人之朋?」 蔡京眼光芒一閃而過,抬頭反問道:「石相難道不知嗎?」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十節 七月的忠誠(一) 我狠狠的盯著蔡京的雙眸,不料這小也真有過人之處,眼竟無一絲作偽之色。「蔡元長,朝之事,非君所宜言。」我沉聲說道。 蔡京似乎有點驚異於我的回答,眼光在那篇《朋黨論》上徘徊良久,忽爾說道:「石相,請恕學生大膽,歐陽公有一句話是沒有說錯的,君有君之朋,周家賴以享天下八百年。我讀石相章詩詞,非古之聖人不能過,石相若能想為大宋建不世之功業,無君之朋,雖聖人不能成其事。」 我訝異於蔡京有如此的見地,乃含笑說道:「韓念章蓋世,謝安性情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杯苦酒。記得南宮高選,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玉殿瑞煙浮,高占甲科第——這一首詞,元長想是聽過?」 蔡京聽我吟出這首詞來,吃驚不小,這是他上任途在一個官員家喝酒,命一個歌妓依韻而作,這詞說的是他們蔡家兩兄弟同進士的殊榮。此時我讀出來這首詞來,其意甚明,他弟弟蔡卞深得王安石賞識,他此時有投靠我之意,不給我一個說法,我自然難以相信。 「石相取笑了,那不過是歌妓戲作,實在慚愧。倒是學生平素愛讀三國,聞得昔日諸葛瑾為江東重臣而諸葛亮為蜀漢之相,二者皆能忠心不二,先國後家,常常感歎不已,心裡很嚮往古人的風采。」 他這是借諸葛家的事情來表明態度,有些話不便明言,只得如此。這些話是題應有之義,說到此處,我也知道來此的用意了,定是在王安石那裡不得意,想從我這裡來攀一個前程。蔡京這種人,聰明有之,只是功利心太重,有時候就愛走些歪門邪道,不過做為一個現代人,我倒不是太反感,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但是對於蔡京的話,我卻不好正面回答,便拐彎說道:「諸葛兄弟各為敵國,不得已之事,不足為法,國朝蘇軾軾轍兩位大人同殿為朝,共同效忠陛下,正是你家兄弟傚法的榜樣。」 這間也有一層意思,須知道蘇轍進制置三司條例司,怎麼算也是變法派的央機構,而蘇軾卻不得意,不得不去做地方官……蔡京是個一點就透的人物,知道我駁回他的話,是為了免得落人口實,當下恭身說道:「學生謹記石相教誨。」 當此之時,因著這新法與舊法之爭,大宋多少兄弟分途,朋友反目,這蔡京和他弟弟各走各的道路,倒也不足深怪。我也知道和蔡京打太極打到這個時候,就得讓他揭開那層紙了,他既然要攀附於我,自然身上就得打上「石」字鉻記,否則我怎麼會當他自己人?但是我的實誠話,那就看我高不高興給了,這就是地位高下的區別。 我招呼家人把那張《朋黨論》拿去裱好,又把蔡京請入內堂重新坐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方問道:「元長任地方也有一段時間了,可和我說說新法在地方的實行情況如何?」 這是考較功夫的時候了,倘若他說新法好話,那自是不用談了;但即便是他盡說新法壞話,我也不會太看重他,我當他人才用還是奴才用,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蔡京豈有不明此理的,抱拳說道:「此事本非學生所應當說的。但是石相見詢,不敢不答,一言以弊之,擾民而已。」 「哦?」 「大宋建國百餘年,積弊日多,後人因循守舊,亦無復太祖、太宗皇帝開拓進取之心,對外又屢困於北夷,故此自仁宗皇帝在位之時,朝野便有變法之心。仁宗皇帝特為范公開天章閣,是有慶歷新政,其主持人物,今日尚在。以仁宗皇帝之明,范公、富公諸大人之賢,慶歷新政,數年便告失敗,後人總結經驗,都知是慶歷新政,關係到大宋上上下下數以萬計的官員的利害,這許多的冗官冗兵,便是大宋建國百餘年來最大的禍害,朝野非不知也,然知易行難,便以范公之賢,亦有所不能……」 蔡京侃侃而談,見我略有讚賞之意,喝了口茶,清清喉嚨繼續說道:「……王相公自熙寧二年入相,號稱天下人望十餘年,上至皇上與諸士大夫,下至黎庶百姓,無不希望王相公能夠一洗大宋百年的頹廢,創興之功,可以說,當今之世,無人不盼變法……」 我心裡一動,這一層倒是我沒有想到的。便聽蔡京繼續說道:「然天下士大夫於變法的態度有三:其一,號稱人臣楷模的司馬光司馬大人等人,因為慶歷新政的失敗,便認為凡事當小心謹慎,以不變應萬變,雖謂不變,司馬公等人心的不變,不過卻是走回慶歷新政的路,不過是更加小心與保守罷了,並非是全然不變;其二,便是王相所倡,以為方今之政,不僅要變,且要大變、急變,他們心憂國朝積弊數十年,希望所有的弊政一朝能改,恨不得數年之內,便可國富民強,盡復漢唐之地,而王相的法度,不過就是避開吏治,以法治國,以為終不以庸吏而壞良法,卻不知道古人曾說,徒法不足以自行,此王相之失也……」 我再也想不到一個被罵了千年的奸臣,能有如此見識,心裡不禁調整了一下蔡京的地位,溫聲問道:「那麼第三種態度呢?」蔡京知道他這番高論已經打動了我,乃笑道:「士大夫第三種態度,便是以蘇軾蘇大人的寒暑論為代表,此輩以為如今的大宋,是一個重病之下病人,須得徐徐用藥,先輕後重,免得一不小心用藥過重,反而把病人給害死了……」 我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便笑問:「依元長所說,那麼元長你又以為何者為上策?」 蔡京拊掌笑道:「三策之,便無上策可言,若強要選個第一,自然是蘇大人識見勝出一籌,不幸也以蘇大人最不得意。」 聽著蔡京口出大言,我倒有點奇怪了,便是以我多出千年的經驗,也不知道除此之三者之外,另有良策,難道說蔡京竟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可是他明明曾經執政十數年,為什麼卻一無良策呢?當下好奇的問道:「哦,元長有何高見?願以教我。」 「學生平庸之才,能有何高見?有良法的自是另有其人……」 我大吃一驚,站起身來,急問道:「是何人?可否為我引見?」 蔡京笑道:「石相難道忘記自己了嗎?我讀石相之書,觀石相之行,便知石相是胸有大丘壑的人。雖然其道理難明,我只能隱約感覺到一些什麼,但是學生卻敢斷言,石相所為,是想為大宋立千年之法,而行事之際,卻又小心慎行,學生心折久矣。」 這馬屁拍得我哈哈大笑,被那十多封彈劾表章造成的惡劣心情也一掃而光,心裡卻一邊也佩服著蔡京識見敏銳。我慢慢走到蔡京座前,盯著他眼睛看了半晌,方說道:「既如此,元長可願助我一臂之力?」雖然明知道他此來就是向我表示效忠的,但是這正式的邀請,卻是不能夠省的。 蔡京也站起來身,深施一禮,朗聲說道:「敢不效命?」二人相顧大笑…… 名份既定,許多之前不好說的話也可以說了。「方纔見石相似有心事?可否與御史台、知諫院的彈劾有關?」我望著蔡京,實在不明白他一個不入流的小官怎麼可能知道這等大事,此時既是自己人,我也不便否認,直承道:「元長所料不錯。」 蔡京笑道:「石相定是想我怎麼能知道這等大事?」 「正是,難道有人故意放出風聲?」 「呵呵,石相過慮了。石相雖然是簡在帝心的重臣,可以參議軍國大事,但是始終是沒有正式入主政事院掌印,也並不需要天天拜讀邸報。御史台知諫院參劾宰執,是國朝平常事,只是一次有十多人具名,這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傳出來的……」 我想想也是,便問道:「此事元長又有何高見呢?」 蔡京笑道:「以皇上之聖明,這種潑污之水,皇上是不會相信的。石相無須太過於擔心。我以為這件事最後的結果,定然是留不發。」 我見他如此說,便把皇帝見我的過程略略向他說一下,又說道:「我對皇上的忠誠,皇上聖明,自然不會懷疑,然而若以為我介入黨爭,不可不慮也。」 蔡京聽我說完,思慮半晌,笑道:「石相以為做臣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聽得一怔,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哈哈大笑……蔡京知我必是想通了那一節的關鍵所在,也相顧而笑……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十一節 七月的忠誠(二) 這個世界上很多的事情,看起來複雜難解,倘若有人說穿了,便是毫不出奇。故此蔡京一句話,便讓我心頭烏雲散盡。須知對於皇帝來說,他的臣的品質,第一位自然是忠誠,第二位是才華……大臣們在朝結黨,是從來不討皇帝喜歡的,無非是因為如果大臣們結了黨了,勢力就會變大,利益就會複雜,從而影響到他們對皇帝的忠誠。但我此時遇到的問題卻有所不同,皇帝並不至於因此而懷疑到我的忠誠心,甚至反而會因此對我更放心——因為我能受到這麼多彈劾,毫無疑問是我得罪了許多人,倘若我有野心,便不當得罪這些言官,給自己添麻煩。皇帝的煩惱,是不希望我招致太多的反對,使得他將來要用我的時候,多出許多意外的壓力。畢竟做為一個想做明君的君主,又身處宋代的官制度的制約之下,皇帝是不能不考慮到物議的。 想通這一節,我已經明白我要做的事情,倒不是求得皇帝的諒解,而是幫我,同時也是幫皇帝平息那莫須有的「物議」。而要想平息那所謂的「物議」,我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那「物議」的源頭。想到這裡,我不由把目光移向蔡京。 蔡京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略為自得的說道:「學生還聽說到一件事,正要報與石相知道。」 「請說。」我第一次發現這種愛向曲求功名的小人原來是這麼有用,不由得對他客氣幾分。 「那些彈劾石相的奏章,乃是王相的公一手策劃的。據說接下來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在其,這件事,我那不爭氣的兄弟也參預其。」 我早就知道蔡京這個人的品質實在不值得讚美,而王雱喜歡用權謀和詭計對付政敵,也是歷史上有記載的,不料這兩件事卻讓我同時領教了。值得諷刺的是,正因為蔡京的品質不好,我才有幸先知道一個對付我的陰謀,從而能在政治鬥爭佔據到主動的位置。想一想雖然蔡京比不得奧貝斯坦正直無私,也可能比不上陳平大節無虧,但是我如果將就一點的話,這個傢伙還是很有用的。「要求也別太高了吧。」我自失的想道。心裡百轉千彎的想,口裡頭卻說道:「元長可有證據?」 蔡京正色說道:「石相,這種事情又如何可能有證據呢?石相信則信,不信則不信,學生自知行天下之大不諱,為的不過是因為相信石相一身,牽涉到大宋未來數百年的國勢罷了。」 我聽到這冠冕堂皇的話,幾乎要笑出來。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裝作很動容的樣,朗聲說道:「元長不必多慮,我並非是不相信,只是這些事情若無證據,卻不好讓我在皇上面前陳情。」 蔡京笑道:「這個石相倒不必擔心,我弟弟此次來到京城,並無幾個人知道。所以我才疑他必有所謀,好不容易從他口裡套出話來,原來王元澤利用幾個趨炎附勢的御史,想要扳倒石相,我聽他們說下一步便是等到段介大人第一批鋼兵煉出來後,會送一些樣品到石相府上報喜,到時候便污蔑石相有陰蓄死士之意,並且因為那鋼鐵充許百姓自由持兵,污蔑石相包藏禍心,平時便以聖人為號,在民間廣佈德澤,並藏兵於民,有朝一日便可以學黃巾作亂……」 我聽到這裡,心裡幾乎打了個冷顫,心裡暗暗罵道:「王雱啊王雱,你實在太毒了,這不是要置我於死地嗎?就算我和你政見不合,你也不必下此毒手吧?這事若要坐實,不知道興多大獄,死多少人。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就可以如此不擇手段?」心下也知道蔡京這一次,卻是在我面前立了極大的功勞,他在我石府的地位,依此一功,便可以確立。他冒此大險,行不義之事來依附於我,我若不能給他相應的回報,將來難免絕了許多人的心;但這件事也不能傳揚出來,否則的話,那些正直的士又要不屑於與蔡京這樣的人為伍了。 「這個王元澤,實在太毒了。」我咬牙罵道,「元長實是上天派來幫助我的,真是萬幸,天祐好人。」 「那是石相貴人自有天祐,屑小豈能相害?」蔡京又輕飄飄給我一頂高帽,繼續說道:「現在我們既然知道他們的陰謀,何妨將計就計,把王雱就此給斷送掉?」他既然來投靠我,又出賣了這麼大一個陰謀給我,就和王雱結下深仇,以他的心理,還不是想把王雱往死裡整,整死王雱他才能放心呢。但是我卻有另外的考慮,這件事以王安石的品行來看,他是不可能知情的,我如果以牙還牙,把王雱陷害死了,不僅僅和王安石結下不解的深仇,也不利於我整個政治戰略的佈局,而且往大裡說,我不希望在我手裡有太黑暗的政治鬥爭出現,這樣的話會給後世一個壞的榜樣;另外從私心上來講,和王安石結私仇,我和那個女孩的將來就是徹底玩完了。 但是這件事我既要自保甚至更加堅定皇帝對我的信任,又要給王雱一個教訓,還要能安撫住蔡京,也是一件蠻為難的事情。而且很多事情,也不能讓蔡京知道。我裝做沉思半晌,才開口說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慣會用這種權詐之術的,除開王元澤外,還有一個呂惠卿,此事我們只須給他們一個教訓就是了,不必把他們逼到牆角上。那樣的話會把整個朝局給激化起來,到時候只怕牽連太廣,不好收拾。治大國如烹小鮮,凡事要慢慢來,一時之氣,該忍的就須忍。」 蔡京聽我這樣說,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連忙抱拳說道:「學生謹記石相教誨。」 我笑道:「元長過幾天就要回去,這京師之事,自當慎密。今日之後,我與君休戚與共,他日我若入政事堂掌印,還盼元長能助我一臂之力。」此時如果不給蔡京一個空頭支票,是沒辦法穩定他的心的,故此我不得不放一點話出來。 蔡京聞言,眼睛裡儘是喜悅的光芒,臉上卻波瀾不驚的樣,只淡淡說道:「石相若有用得著學生之處,學生鞠躬盡萃,死而後已。」 二人又說了一會新法在錢塘實行的情況,又說了好些閒話,蔡京便告辭而去。 我正想要慢慢想一個妥善的方法應付王雱的陰謀,不料蔡京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人上門,接過門貼一看,我幾乎暈倒,不知道今天吹的是什麼風,來的儘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沒一個有什麼好名聲,剛走了蔡京,現在來的卻是書檢正官章惇。 這個章惇,歷史上大大有名,哲宗朝主持政事的,就是這一位,我對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把他好朋友蘇軾送到海南去看「天涯海角」,這份心腸,我自愧不如。他和蔡京可不同,蔡京現在是不得志,所以來投靠我,求個前程。他可不是不得志的人物呀?在新黨裡面也是有名有姓的吧?這個時候來見我,又安的什麼心呢? 不過他既然敢來,我也沒什麼不敢見的道理吧。便吩咐請了進來,我自己降階相迎。 章惇瘦削的臉上,那雙眼睛透著精明與剛狠,此時見我降階相迎,也不自禁的收斂了一下外揚的氣質,向我施禮問好。幾句客氣話之後,我把他讓進大廳,雙方分賓主坐下。我便直問來意:「章大人光臨寒舍,必有所賜教。」 章惇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來拜訪石相,確有要事。」他和蔡京畢竟不同,章惇狠是狠了點,而且喜歡向前看,不太念舊,但是以我那個時空的歷史來看,他卻談不上是什麼奸相的。 我見他痛快,便笑道:「還請明示。」 章惇理了理胡,對我說道:「下官聽說御史上了十多封奏章彈劾石相……」一邊說一邊打量著我的神色。我笑道:「這是御史們的職責所在,當今明天在上,做臣不必擔心這些流言。」 「話雖如此,但是一次如此多的人上表,畢竟不同尋常。國朝選御史一向不讓宰臣參與,所選的也必是一時之選,這次的表現卻實在讓人失望。」章惇似乎有點義憤。 不過我畢竟不是小孩,絕對不會相信章惇章大人會為我石越打抱不平。便笑道:「清者自清,這是自古不變的真理。」 章惇見我如此和他說場面話,當下站起身,重重的歎了口氣,朗聲說道:「下官本是一番好心,不料看來石相已有應對之法,是下官失言了。既然如此,下官就此告辭。」說著,向我施了一禮,便轉身欲走。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十二節 亂局 我見章惇想走,心裡轉得幾轉,朗聲說道:「章大人且慢走……」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走到章惇身邊,說道:「我並無怠慢之意,只是這心裡卻是寒得很……」一副不勝感歎的樣。 章惇見我相留,便停了下來,說道:「下官也不好多說什麼……總而言之,朝有小人,石相多多小心就是了。」說完也不多說,便揚長而去。 雖然不知道他安的究竟是什麼心,但是做為我來說,還是有點感動的。不過從理智上來講,我還是清楚的明白,章惇此來,不過是給自己留一條路的。他似乎嗅到了什麼,而以他的才智,是不絕不願意把自己的前途全部壓在王安石身上的。但是他和蔡京又不同,他是新黨的人,如果此時明顯的投靠過來,肯定要為人所不恥的。所以來點醒我一下,對他來說,應當是恰到好處之舉。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寫了幾封書信差人送給李一俠和段介,然後便寫了一個謝罪的折遞了上去,連續三天步不出莊園一步。秦觀等人聽到風聲來找我,我也不接待,只讓人在外面給他們各買了宅…… 這三天,消息不斷的傳來,先是說那些彈劾的折被皇帝留不發;然後就是幾個御史在朝堂上公開彈劾,不依不撓;然後就是一些舊黨和立的大臣幫我辯論,連地方上的一些地方官也寫奏章來幫我說話,雙方幾乎是吵得不可開交;而最讓人奇怪的,倒是新黨,據說王安石幫我說了幾句好話,而新黨的骨幹人物幾乎全部都默不作聲,只有呂惠卿一個人帶著一干小臣幫著那些御史在那裡彈劾我,還有幾個頑固無比的極端守舊派,對我的攻擊比新黨還要狠些。不過總的來說,唱主角的還是那些御史。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皇帝不停的召見執政大臣和元老大臣,詢問意見……風聲傳到太學和學院,有人想聯名保奏我,被秦觀等人給勸散了。一時間因為對我的彈劾,朝局一下亂得一塌糊塗。而我卻只在家裡聽戲唱歌,不問世事,當然消息卻是無論大小好壞,都能傳進府的。 皇帝本來覺得這是挺小的事情,不過是幾個御史彈劾我,卻不料得我在朝野有如此巨大的聲望,如何處置這件事情,反而變得比較棘手了。一方面是御史台的幾個御史、御史裡行,知諫院的諫官,再加上呂惠卿和一些官員;一方面是之前反對新法不討他喜歡的一些勳舊大臣;而他最信任的王安石一反常態的和這些他不喜歡的人站在一邊,他的立場表面上看來似乎是立偏向於我的。因為身為宰相,皇帝相問,他不能不答,所以他一方面說「彈劾的內容是無知小兒之見」,一方面又說我「非官非民,名不正言不順,殊不合禮制」,又說我「是宰相之器,然未任地方,終不能大用,而皇上恩寵太過,所以招人嫉妒」。這個老狐狸的意思我明白得很,就是想我把趕出京師,委我以地方大任,讓我在地方呆上三五年,別在皇帝身邊阻礙他頒行新法。三五年之後,法令已行,生米成熟飯,我就算入政事堂,也沒什麼辦法翻案,他對自己的新法的效果是很有自信的。他採取這樣的態度,也是明白皇帝並不是懷疑我,反而是想保全,而把我派到地方做幾年郡守,積點地方行政的經驗,皇帝也不是不動心的。 而我卻只能一方面在家裡暗罵王安石這隻老狐狸,一方面就不斷的拜表,讓皇帝給我懲罰,以平息這場爭議,擺出一副以大局為重的樣。我不斷的做出謙退的樣,告訴皇帝「不宜以言罪人,御史們無論說得對不對,都不應當受到懲罰,以免阻塞言路」;一方面又對這麼多人幫我辯解「深感不安」;同時又自請懲罰,希望皇帝停止我的所有官職,並說自己決不願意做官……只是皇帝看重,所以「不敢自棄」,不顧自己才疏德薄,在皇帝身邊參贊機務,補闕拾遺。言外之意就是我絕不願意出任地方官,你讓我到地方去,我就辭官不做,我在你皇帝身邊做官,還是因為看你皇帝對我君臣知遇之恩,我可不在乎什麼官祿前程的。 這一片混亂的局面遠遠超出了王雱的預計,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的陰謀會引發朝堂上各種政治勢力的直接對抗,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存在雖然讓新黨很不爽,但是實際上卻是起到一個平衡的作用,正是因為我的作用,使得舊黨們不那麼激烈——現在的舊黨,因為我的存在,根本不是王安石可以用斷然的手段解決的舊黨了。此時他把目標直接指向維持著朝局平衡的我,怎麼可能不引起混亂呢? 但是新黨的王安石派,卻出乎意料的在這場混亂保持了穩重,並且似乎完全站在於風浪之外。這和王安石對我的政策是分不開的,他似乎認為只要我把趕出朝廷就夠了,趕盡殺絕既不合情理也不合現實;而一向對王安石言聽計從,似乎是王安石的哈巴狗的呂惠卿,卻一反常態的偏離了王安石的路線,而王安石卻似乎並不生氣——這是這場亂局我所看不懂的。 我當時並不知道呂惠卿為什麼這樣的仇視我——到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位呂惠卿不過因為我阻了他的路罷了。如果我只是被到地方去歷練,那麼三五年之後,我必入政事堂,而王安石可以無所謂,他呂惠卿卻不能無所謂,他辛苦一場就是想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完成他對權位的追求,我這個人的存在,無疑是他最大的障礙,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他焉能不跳出來狠狠對付我。而在王安石那邊,因為「把石越趕出汴京」這個大的目標一致,不過王安石是讓我做大郡的太守之類,而呂惠卿卻是想讓我去海南島釣魚或者削官為民充軍幾千里,這個目標程度上的區別倒不至於讓二人因此反目,這也是呂惠卿敢於在王安石持相對溫和態度的情況下公開對付我的原因。 對我的彈劾所引發的廷辯在八天後全面升級,雙方不約而同的把辯論上升到對彼此的人身攻擊,到了第十天,沒有幾個人還記得是在彈劾我了,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政見不合的,私人恩怨的,平素看不過眼的,所有一切,都成為了彈劾的內容……互相彈劾的奏章堆滿了皇帝的書桌和政事堂的檔案櫃。皇帝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臣們是如此的不和洽。 王安石及執政大臣們不斷的要求皇帝盡快結案,以免事情越鬧越大,有失朝廷的體統……最典型的主張是要求各打三十大板,御史們發到天涯海角去當小官,我貶為侍講或者派到大郡當地方官——當然這樣的主意,是絕對不可能讓那些全力挺我的保守派心服的。 當皇帝把這個案拖到第十五天的時候,民間關於我的各種謠言都開始滿天飛……其有一條就是說太學生們和白水潭書院的學生們也早就做好準備,如果我被貶斥,他們就要集本去登聞鼓院撞鐘敲鼓。而我更是越發的不敢出門,不也見客了……我知道我唯有這樣,才能證明我的清白,至少皇帝可以知道那些事不是我串聯的。 王雱看著自己製造的這個亂局,他打心眼裡就希望借此機會把新黨的反對者一網打盡,和他有同樣的心思的人不在少數,呂惠卿雖然和他本意不同,但想採用的方法卻是相同的,王雱不僅僅天天在王安石面前勸他採取更激烈的主張來說服皇帝,自己在和皇帝談論時也不斷的暗示皇帝,要消除「朋黨」,在此一舉,只要一次把我和幫我說話的傢伙全部趕出朝廷,新法就一定可以得到貫徹實施,大宋富強就指日可待。他根本沒想到皇帝對我的信任和對王安石的信任,是不相上下的…… 而在我這方面,秦觀和吳從龍等人受我的嚴諭,只是安安心心辦事,便連蔡京也老老實實回地方去了,我依然不動聲色,每天一封謝罪的表章送到皇帝那裡,同時又委婉的提醒皇帝大局為重,我做不做官,無關緊要,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把朝廷搞得大亂…… 但是皇帝這時候,卻已經沒辦法妥善處理好這件事了。無論處理哪一方面,哪一方面都不會服氣,而且倘要處理,因為雙方都牽扯進來至少數以十計的官員,一處置,就至少有四五十名官員要被處分,而其至少會有十名三品以上的官員,饒是神宗是個剛決之君,要下這個手,也不由他不三思。這個事件的雙方都知道如果自己失敗,接下來的政治命運就幾乎注定了,更是竭盡全力相搏…… 值得諷刺的是,這件事的當事人卻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天天呆在家裡,逍遙自在;王雱所代表的王安石派,除開王雱本人外,其餘的都站在王安石的立場,持一種相對溫和的態度……倒是別人在那裡因這個事件而殺得你死我活。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在等待,等待著一件事情的到來……這件事如果在王韶大捷之後才到來,我的政治命運就會變得坎坷多磨;但是如果能在這七月的政治亂象到來,我就會立即佔據到主動,既便是接來王韶的大捷,也不再能動搖到我的地方…… 一件事發生的時機,絕對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十三節 盛況 閏七月很快就要到來,這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朝局因為彈劾我而引起的紛爭,已經持續了近二十天,皇帝受到壓力越來越大,便是連那位了不起的太皇太后,也終於忍不住,要向年輕的皇帝詢問這件事情了。 太皇太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曾經臨危不懼率領宮女太監和亂黨血戰,最終堅持到援軍的到來。因為這件事,她享有巨大的聲望,但是輕易她並不會干涉朝政。畢竟趙頊也是可以稱為「英主」的皇帝。但是就是連她也沉不住氣了,畢竟這是多少年以來沒有過**。 年輕的皇帝在皇宮裡,他已經準備好了擺駕書省,他已經下決心要解決這場亂局,凡是彈劾我的,全部貶到偏遠小縣去,而我也將被任命於京東西路安撫使,一來是平息掉這場風波;二來京東西路緊挨著汴京,方便隨時咨議;三來也好為我將來入政事堂做好準備。詔書已經草好,只要交給幾個宰相議定副署就可以生效了。這個消息一早就被宮裡的太監悄悄傳了出來,呂惠卿氣得咬牙切齒,王安石洋洋得意,殘存在京的舊黨們垂頭喪氣…… 但是這份詔書終於沒有能夠到達書省,就在皇帝前往書省的路上,一個太監向他報告了出現在汴京城的景象。與此同時,書、樞密、三司以及朝廷諸部門都聽說了這件轟動汴京城的大事。 有四個鋼鐵基地向汴京派出運輸隊,分別通過水路和陸路向汴京城運來了可以裝備十萬軍隊的兵器和數以十萬計的鋼製農具及其它日常用品,每個鋼鐵基地都想炫耀自己的成就,他們故意把車隊和船隊排成長長的隊列,在進入汴京城的時候,把蓋在車隊上的布揭開,露出寒光閃閃的兵甲,運輸隊一起高呼「大宋皇帝萬歲!」而與此同時,由學院的學生們鼓動下,汴京圍觀的百姓們也跟著一起山呼萬歲……全汴京城都看到這近於表演的一幕。四門各有超過一里長的車隊進城,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 實際上鋼鐵基地向京師禁軍運送第一批兵甲,是書、樞密、三司都知道的事情,只是他們沒有想到這些人會搞出這麼大的排場罷了。他們還不知道另外幾個鋼鐵基地很是為這件事情吃醋,因為樞密院要求他們直接把兵器運往西北前線。 這件事很明顯是個陰謀,但是王安石也好、呂惠卿也罷,絕沒有想到我會在這件事情動手腳。我事先知會段介,要他故意把準備張揚進京的事情洩露出去,然後安排人快馬奔赴各個鋼鐵基地,提議大家同一天進京,把排場搞大一點,宣揚皇帝的功績,以討得皇帝的歡心。這樣的建議誰也不反對……甚至於為了在幾個基地突出自己,每個基地都在自己的車隊上打出自己的旗幟,故意把最顯眼的武器露在外面…… 整個汴京城因為這件事都洋溢在快樂的節日氣氛,年輕皇帝的威望從未有如今天這樣高過,百姓們似乎從這些精良的兵甲看到了大宋富強的希望,評書的先生們改說著「英明的皇帝與石相公君臣風際的故事」,事不關已的臣們開始上賀表,把皇帝吹了個天花亂墜,舊黨們借此機會第一次不約而同的誇耀年輕的皇帝英明神武,只不過他們的表章不約而同的提到皇帝有「知人之明」——就是皇帝也知道,這個「知人」絕對不可能是指他用王安石為相。 太皇太后和太后早就看王安石不過眼,趁此機會把皇帝叫過去,狠狠的誇我一頓。 便是連王安石等人,也不得不跟著上賀表稱賀,畢竟他新法執行幾年來,還沒有這個本事讓汴京城的百姓一起山呼「大宋皇帝萬歲」,聲音震得連皇宮裡的人都能聽見。 這個時候的我,卻躲在自己的莊園偷偷的樂:「和我玩政治秀,嘿嘿……」不就是想讓我在鋼鐵上栽跟頭嗎?我還偏要在這件事上做章。為了打贏這場政治鬥爭,我不惜讓段介把所有的庫存全部運往汴京,地方上一件也不賣,這樣逼得各個基地不得不跟著他這麼幹,好不容易才造成這麼大的聲勢。而另外幾個基地的兵器則全運往西北,將來王韶無論他取得多大的勝利,我倡議的鋼鐵基地給他運去了好兵器,這一條功勞我是無論如何也跑不掉的了。你打了勝仗,我也一樣有功勞,嘿嘿……就算你王安石奸似鬼,也要吃我一次洗腳水。 我樂呵呵的笑著呢……這次只要皇帝心裡還向著我,封我個開國爵是在所難免了。呂惠卿啊呂惠卿,我平時可沒惹你,這次是你自己主動來惹我的。王安石的事情就是你弄壞的,居然還敢來對付我。這次我沒抓住你什麼把柄,而且我要盡量保持朝局的穩定,就先放過你,不過你最好小心點兒! 正算計著呢,皇帝詔我進宮的使者就到了家裡。 不過我恰好病了…… 沒多久,第二個使者來了,我還是病著呢……我病了十多天了,能一下好起來嗎? 第三個使者來了,帶了一駕馬車和擔架來,說是如果我病了,先抬我去宮見駕…… 我樣也擺足了,只好跟著進宮,使者把我帶去的地方卻是禁的政事堂,皇帝在那裡等我呢,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愛卿,你的病好了?」 我只好頓首謝罪,口稱「有罪」。 皇帝看起來心情不錯,書已經把彈劾我的案給結了,說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那些御史也已經準備去廣東廣西海南當縣丞之類去了。我心裡知道那些舊黨此時就看我的態度了,如果我有意趁勝追擊,那麼凡是參予了此次事件的人,他們都會窮追不放。但是如果那樣的話,只怕司馬光等元老重臣,就會對我有點小小的介意了,這些人雖然對新黨恨之入骨,但是如果我能夠多一點忠恕之道,他們還是會欣賞我的。 我還是老章程,依然是自劾謝罪,又要皇帝恕言官無罪。反正這件事不是我和新黨決勝負的時候,所謂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這些新黨的骨幹人物沒有去掉,幹掉一批,又自然會有一批上來,他們根本沒有傷筋動骨。而這次新法的骨幹們偏偏能置身事外……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乾脆做個好人,強烈要求皇帝恕這些御史們無罪,至少要也要從輕處理。這樣一來我博個好名聲,二來御史是專門和宰相做對的,我這次幫御史們求情,下次御史彈劾王安石的時候,我看你拗相公怎麼處置? 皇帝哪裡知道我這許多主意,便是書省的人,也頂多以為我是沽名釣譽,但話說回來,能夠這樣不計前嫌的,我也算是少見。還是有些人覺和我這個人蠻有原則的。 最後恕罪是不可能的,不過這些人去的地方一下少了幾千里,省了不少路費就是了。我算是賣了一個人情給這些人。接下來就是對我的封賞了,果然開國的爵位不出所料的賜給了我,那些各個鋼鐵基地的主管也各有賞賜。 但是皇帝詔我到政事堂來,絕對不是為了做這些事情的。封爵也不是政事堂應當管的事情。我倒是不在乎皇帝找我做什麼,反正我是以退為進的老主意。我謙退的樣做多了,如果一下太在乎,反而會招人諷刺。這個辦法現在還用得,就不如繼續用下去。 雖然能想到皇帝還有用意,但是當皇帝笑容可掬的問我:「參知政事、同知樞密院事,或者卸掉同平章事,做御史丞,愛卿你選哪一個?」時,不僅我蒙了,連書省的大小官員全部都嚇了一跳。嘩啦啦跪倒一片,全是反對的,包括我在內。 我現在不是抗拒進政事堂,而是這種任命根本不合體制,我在政事堂將毫無威望可言,沒幾個人會信服我。皇帝想趁此機會解決掉與我有關的所有事情,不過這種任命未免也太一廂情願了一點。 皇帝滿腔的熱情,被這一屋跪倒的人算是狠狠的澆了一盤冷水。但是他今天似乎是格外的高興,他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在今天打擾他的興致,皇帝幾乎是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們跪什麼?唐玄宗還能布衣拜相呢,職以任能,難道石明沒有宰相之材?」 眾人聽這話也覺得一時不好駁斥,但以王安石為首,乾脆不說話,以沉默表達抗議。我看王安石的表情,如果皇帝強要任命我,他是一定不會在任命書籤字的……而沒有宰相的副署,皇帝的任何詔令,都是一張廢紙。 第一卷 十字(初稿) 第三十四節 政事堂掌印(終章) 為了避免引發過於強烈的政治危機,我最終擔任的職務就是御史丞。王安石自從熙寧二年對御史台行征誅之術以來,幾個御史丞都有黨附王安石之嫌,可以說王安石本來是成功的收伏了御史台,完成了他的一言堂。此時卻是由我這個寵信不他之下的人來當御史丞,對於王安石來說實在是不能不說是一個挫折。 但這件事不知道對於王安石是悲還是喜,我在御史丞的位置上並沒有坐上幾天,皇帝就讓我做了權知開封府,此時距包拯逝世十三年。而御史丞卻是我秘密推薦的人選——蘇軾。這位杭州太守的人生贏來了巨大的轉機,他大概是沒有機會做「蘇東坡」了。 蘇軾和王安石政見不合,而且在朝廷上是蜀派的代表人物,和王安石為代表的南方派是完全不同的派系。蘇軾一直不得志,但是卻是個極有辦事才能的人物,雖然如果讓他做宰相,他也就是個晏殊般的人物,難以有大作為,但是放在御史丞的位置上,朝政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怕他都免不了要管上一管。而以他的筆來寫奏章,王安石生氣的時候實在有得多。 …… 當我入主開府封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我往政事堂掌印的一個跳板,下一步任命,無疑就是參知政事,或者同書門下平章事。 (終) 用這麼幾百字來結束第一卷的舊稿,是迫不得已。我的提綱本來至少還包括著鋼鐵流通、李一俠返京、修建水泥路和有軌馬車、沈括、蔡京等人主持的全國官道司、改編廂軍為工程兵、歐陽修之死、王韶大捷這些內容,再讓石越立上一功,那麼他入主政事堂就是非常的光明了,沒有人能說半個不字。 但是舊版我終於決定要結束了。我要全力寫修改版,這些也只能到修改版去看了。很多朋友擔心變太監,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大家,太監是不可能了。昨天和已經和幻劍達成了口頭協議,《新宋》從即時起,開始在獨家首發。修改版的前一萬字是公眾版,在月一號之前會由幻劍負責更新,至於電書的解禁,幻劍還沒有通知我最後的章程,不過我相信他們會做得很好,不會讓普通的讀者等得太久。我已經交了幾萬字的書稿給幻劍,因此更新的速度我會努力保證的。這個請大家放心…… 需要道歉的是,那些想急著看第二卷《權柄》的讀者,可能要等一段時間了。阿越希望大家能夠繼續支持《新宋》,我不知道別的大大怎麼樣,不過想來都是一樣的,沒有讀者的捧場,作者寫起來也沒什麼意思。 這裡是帶給我快樂的地方,所以我依然會自己來主持更新,但是幻劍的利益我亦須考慮,在更新的時候,這邊會比幻劍慢上一點點,還請大家見諒。另外在幻劍那邊的會客室裡,我做了一個調查,在修改版更新之後,希望大家能夠去投票,給我一點參考的意見。 最後,對不同的書友,分別說抱歉和謝謝……兩者皆屬衷心。 附:《新宋》第一卷《十字》目錄(暫定) 一、熙寧二年 二、聲名鵲起 三、終南捷徑 四、新黨舊黨 五、鋼鐵諸曹 、狙擊新法 七、王馬蘇呂 八、清議之法 、天下才俊 十、創立武學 十一、王家有女 十二、崖州經略 十三、七月亂局 十四、權謀與權力 十五、入主書 以上目錄,純屬暫定。因為是修改版進VIP,所以我不希望大家進去之後看到的全是舊的東西,雖然事實上,我的改動也相當之大,但是修改法大致要依著舊稿的脈絡而來,也是肯定的。這個目錄可以給大家一個大致的印象,幫助大家做出自己的判斷。人物、事件都有非常之大的變動,也就是阿越一直追求的一種合理,而表達的東西也略微多一點,至少人物刻畫得豐滿了一點點,雖然還有很大缺陷。昨晚蒙一個非常挑剔的朋友給我打了十分,讓我高興半天。但是除開這些改動之外,大的思路與基本的脈絡,書友們也可以從目錄看出來,並沒有改變太大。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東路重要邊防州郡,在雁門山古長城一線以北,代州與遼國西京道轄下朔州、應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邊境由東向西修築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義興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門寨、西徑寨、土登寨、陽武寨、樓板寨等等數以十計的軍事據點,它與東邊的真定府,西定的寧化軍、苛嵐軍、火山軍、保德軍、府州、豐州,一起構築了針對遼國西京道的重要邊防線。如若代州失守,遼人可以從兩條大道進軍,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擊忻州,一條由蔚州長驅直入,進入代州,再經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遼軍往西,可以過黃河與夏人呼應,延安府難免腹背受敵,西部邊防立時就有崩潰的危險;向南,可以直接攻擊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陽;向東還可以立時瓦解真定府的防線,同時在黃河北岸威脅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遼國南京道的侵軍能順利南下,這樣一來,大宋的東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遼軍之前了。 因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戰略位置,雖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內虛外的國策不變,但是在代州境內的禁軍、廂兵、鄉兵,亦是數以萬計,各種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佈各鄉各村,民風之剽悍,殊不可輕侮。自王安石執政以後,除置將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邊境,修繕要塞,增建軍事據點,遼人對於此事實是隱忍多時,卻因為當時守禦河北諸州,都是大宋一時名臣,而本國實力實際上也支撐不起一場與大宋舉國相爭的戰爭,因此一直只能靜待機會。到了熙寧七年十月,也就是遼國耶律洪基在位的鹹雍十年之時,眼見大宋大災之後,元氣大傷,王安石罷相,大宋國內政局不穩,遼主耶律洪基與魏王、樞密使耶律伊遜相議,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樞密副使蕭素坐鎮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蕭禧往大宋代州,誣賴宋人修城寨侵入朔、應、蔚三州境內,而且意圖不善,要求宋國停止修築城寨、重議遼宋邊界,賠償損失銀二十萬兩、錢二百萬貫、絹二十萬匹,且揚言已屯兵十萬於邊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則是自壞和議,遼軍當自己來取。 這是大宋二十歲的皇帝趙頊第一次面對強大北鄰的軍事威脅,雖然自小心懷大志,銳意收復燕雲,但是當敵人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的時機發出恐嚇之時,趙頊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實在有著深深的擔擾。連羌人那種小小的反抗,都會讓這個皇帝茶飯不思,何況是自五代以來就讓人談之色變的契丹人,而且還有十萬之眾!偏偏在此之時,他的政事堂與樞密院的主要成員們,沒有一個人有過與契丹人打交道的經驗! 這一次,是趙頊很無奈的前往慈壽宮。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時候,是趙頊所必須倚重的。 「娘娘(注1),遼人如此蠻橫無理,實在可惡!」趙頊說完事情的經過,雖然是重述,可依然氣憤的拿起一塊玉如意,一把摔成兩斷。 曹太后靜靜的聽趙頊說完,微微搖了搖頭,宮女乖巧的把剝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個玉盤,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氣,吃了這個桔再說。」 趙頊這時哪有心思吃東西,不過太皇太后有賜,卻也不敢推辭,只得欠身說道:「謝娘娘。」勉強坐下,三口兩口把桔吃了,不料心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宮女們手忙腳亂,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卻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責怪道:「官家都是做父親的人了,卻這般耐不住性。」趙頊在熙寧年,兩夭折後,終於得第三,取名趙俊,就在熙寧七年二月,賜封永國公。 趙頊聽到自己母親嗔怪,也只能紅著臉坐定,說不出話來。 曹太后輕輕揮手止住高太后,對趙頊說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無厭,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這等要求,實是答應不得,但若不從,不免兵禍連結,因此不若繼太祖、太宗皇帝遺志,揮師北伐,先發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問道:「既如此,那麼請問官家,如今國家儲蓄賜與,已經備足了嗎?士卒甲仗,已經精利了嗎?」 趙頊被問得一怔,呆了一會,方茫然答道:「這些事,現在籌辦也不遲。」 曹太后在心微微歎息,但是她已在宮幾十年,經歷了三朝皇帝,也曾垂簾聽政,焉有不知道輕重之理,當下委婉的說道:「官家,哀家聽說,先聖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動。如果北伐得勝,官家不過是南面受賀;萬一挫敗,所傷實多。哀家想遼國如果容易打敗,那太祖、太宗之時,應當早已收復,何必等到今日?燕雲之事,不若緩緩圖之。」 當此國家元氣大傷之時,趙頊胸,又何曾真有半分戰意?他想北伐,不過是一時衝動之言罷了,這時聽曹後之話,那一點衝動,早已消於無形,連忙說道:「多謝娘娘教誨。」 曹太后又說道:「似現在兩府之人,都難問遼事。哀家也不過一介婦人,官家要問策,可以問魏國公韓琦,其餘如富弼、彥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詢問他們的意見。如此決策便不至有失誤了。」 河北大名府。魏國公府。這是一座威嚴的建築,然而此時,白色的布縵結滿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帶孝,哭聲從內宅傳到街上,魏國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麼重要的人物。李丁騎著馬日夜兼行,當他在魏國公府前滾身下馬之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然而沒有什麼比眼前的景象,能夠更讓他心驚膽顫的了! 「韓琦,你千萬不能死!」李丁在心不停地念叨著,一邊疾步走向門房,把名帖遞給門房,說道:「學生李丁,拜見魏國公。」 不料那個門房接過名帖,放聲大哭,泣道:「國公爺、國公爺他仙遊了!」 「啊?!」李丁當場怔住,他辛苦趕來,可一切都白費了。任誰也沒有想到,歷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國公、侍韓琦,竟然在這關鍵時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在心裡苦笑著,「看來,只有去洛陽了。」 代州城,寒風蕭索,落紛飛。 太常寺少卿劉忱與代州知州呂大忠坐在一匹馬車上,閉目養神。他一閉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皇帝召見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聽皇帝說道:「朕已命秘書丞呂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喪,只是如今國事艱難,朕得不已,奪情起復,卿往代州,當與大忠齊心協力,斷不可輕啟邊釁,有負朕望。」 自己當時朗聲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樞府,考核據,未見本朝侵遼人一寸之地。臣既為使者,必當據理力爭,若辱使命,臣當死在代地,以報聖上。」 然而就在啟程之前,皇帝親自頒下手敕給自己,手詔上說:「遼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 一個出使的使節,臨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讓人灰心喪氣的手詔!劉忱心裡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後,他一直把手詔深藏,絕口不提。這幾天揣見呂大忠的為人,倒也是志節慷慨之輩,但是知人知面難知心,他依然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和呂大忠說明情況。 今日是遼國樞密副使蕭素親自前來代州,在驛館設宴,這是自己和蕭素的第一次交鋒,如果告訴呂大忠,萬一挫了銳氣,反為不妙。想通這一節,他咬了咬牙,暗道:「罷了,不奉詔的罪名,我一人擔了便是!」 不多時,馬車便到了驛館。劉忱與呂大忠下了馬車,遼使蕭禧早已在門口迎接。蕭禧滿臉笑容,抬手說道:「劉大人、呂大人,請。」 劉忱見蕭禧雖然滿臉堆笑,卻是一身戎裝,當下抱拳,冷笑一聲,說道:「蕭大人,請了。」 呂大忠卻神色自若,滿不在乎的低聲吩咐了隨從幾句,跟隨而來的宋軍立時在驛館外列隊站好,隱隱對驛館形成包圍之勢,幾個幕僚則跟在身後,一同入內。 入了大門,遼國樞密副使蕭素在二門親迎,劉忱打量此人,蕭素看起來只有四十來歲年紀,方額濃眉,雙眸精光內斂,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人物,站在他身後除了一干官員之外,更有一個年青的小伙,身披金甲,腰帶長劍,英俊非常,而曾經出使過大宋的蕭佑丹,竟然還站在這個少年身後。劉忱心裡不由一驚,這個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但是蕭素既不介紹,他倒不便相問。劉忱側過臉一望,卻見呂大忠眼也有詫異之色。 蕭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劉大人、呂大人,遠來辛苦。」 呂大忠抱拳回禮,淡淡的說道:「蕭大人說錯了,這裡是宋境,應當是蕭大人辛苦。」 蕭素假裝沒有聽見,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說道:「請。」把劉忱、呂大忠等人迎入廳。 劉忱等人走進大廳,卻見廳早已布好酒宴。蕭素往主位上一站,高聲吩咐:「奏樂,請劉大人、呂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來,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劉忱與呂大忠飛快的對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動不動,劉忱朗聲說道:「蕭大人,你又弄錯了!」 蕭索一臉愕然,問道:「本使哪裡弄錯了?」 劉忱走到蕭索面前,昂然說道:「這裡是大宋國境,驛館亦是大宋歡迎鄰國使節的驛館,於情於禮,應當請蕭大人坐客位。」 蕭禧在一旁聽到這話,不由悖然大怒:「劉大人如何說出這種不知禮的話來?既是我們大遼設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劉大人莫非是有意輕慢?!」 劉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過蕭大人代表大遼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這是兩國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蕭禧卻不答應,「劉大人莫要逞蘇秦之辯,天下之事,理為同一,我等設宴,自是我大遼使者坐主位。」 劉忱知道這第一次交鋒,事關雙方銳氣,如何肯退讓半步,當下冷笑道:「大宋的國土,大宋的驛館,若要設宴,自然由它的主人來設,這宴會所費幾何,不必由貴國出。」 蕭禧上前幾步,厲聲說道:「劉大人這等小節,都一步不讓,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沒有誠意談判嗎?」 「本使千里迢迢持節而來,如何說沒有誠意?!想遼國也是大國,豈能不顧禮義,為天下所笑?天下萬事萬物,都抬不過一個理字,沒有道理的要求讓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誠意,還是貴國缺少誠意呢?!」 劉忱舌辯滔滔,蕭禧一時竟被他駁得說不話來。那個金鎧青年不禁讚賞的點了點頭,轉過頭與蕭佑丹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蕭佑丹向蕭素丟了個眼色,蕭素會意的點點頭,伸出雙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笑道:「既是劉大人與呂大人一定要爭這個主位,我看兩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為這種小事傷了和氣。不過本使設宴,這個客位,本使也是斷然不坐的,這樣吧,本使明日在雁門山古長城以北設宴,再請二位大人與會,重開談判,可好?」 劉忱與呂大忠對望一眼,微微點頭,不亢不卑的說道:「如此明日必定準時赴約。」 杭州。 「魏國公死了?!」石越大吃一驚,韓琦死的真不是時候。因為石越名義上是韓琦的女婿,因此韓琦死的那一天,韓家就讓驛站用快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後,立即舉家帶孝,上表皇帝,請求能允許他去參加韓琦的葬禮。但石越心裡也暗暗納悶:「我記得韓琦是熙寧八年死的,難道我記錯了?」 只不過這時候,石越也無暇去認真回憶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了。對於宋朝來說,凡是與遼國有關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遠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關心北面的談判。 「十萬大軍,必定是虛張聲勢。只不過也不能過份拂了遼人的面,免得他們惱羞成怒。」石越搖頭苦笑不止,「若是韓琦在,他深諳軍務,在大名府數年,或者能知遼人底細,不料竟然故去。」 司馬夢求思忖一會,說道:「大人,皇上必然不會准你去大名府弔祭,夫人身體也經不過這種長途勞頓,何況去時也趕不及了。不過於情於理,大人得派個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讓在下前往,弔祭之後,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順便也可以打探遼人虛實。」 石越想了想,點頭答應道:「去之前,純父先去見一下唐二叔,唐家在遼國也開了一些店舖,只不經營未久,還不能輕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裡,至少有個接應,也能有方便使喚的人。」 遼國朔州馬邑邊境。 劉忱騎著一匹黑馬上,回頭眺望。險峻的雁門山已被遠遠的拋在身後,跟著自己身後的,只有幾個幕僚與三十名軍士。為防不測,呂大忠並沒有隨行,而是在雁門山以南的西徑寨接應。劉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負的使命,既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又要不至於引起戰端,而面對咄咄逼人的遼國,自己身後的國家與皇帝,都顯得孱弱了一點! 劉忱本是進士出身,對華夏族的歷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這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強盛之時,也一直在漢朝的疆域之內,當年漢武帝曾經在此伏兵三十萬,以待匈奴。劉忱環視四野,長歎道:「不知要何時,我大宋方能有三十萬雄兵,再度臨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號角長鳴,北方的原野上揚起一陣灰塵,轟鳴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劉忱心知道這是迎接他的遼人來了,他舉起右手,屬下軍士立即勒馬列隊,向前迎進。果然,不多時,遠方便出現了百餘騎遼人。遼人雖然佔據燕雲之後,漸染漢化,但畢竟是馬背上的民族,素重騎術,非宋人能比。而這百餘騎更是從樞密副使蕭素的親兵衛隊挑出來的精壯者,其實軍容氣勢,更是讓人見之奪魄。 劉忱雖然不知道這些騎兵的來歷,但是心裡卻也明顯這是蕭素在向他炫耀軍威,隱隱便有威脅之意。他回頭見屬下軍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揚鞭指著遼軍,一臉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為天下之一,我看這騎兵,卻比咱們大宋的捧日軍差得遠了!」 這些軍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銳部隊、禁軍上軍之的捧日軍是何等軍容?他們一向只知道禁軍上軍諸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士兵,這位劉大人從京師來,既然說捧日軍強悍,心裡不免就信了七分。雖然說既便捧日軍再強悍,也遠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無法救他們,但是士氣卻也不禁為之一振。 劉忱見此計奏效,立即寒下臉來,厲聲說道:「諸君隨本使出使敵國,不可有畏懼怯敵之意,墮了我們大宋的國威!是好男兒,就要讓契丹人知道我大宋軍隊,也沒有膽小怕死之人!」 這些宋兵見劉忱不過一個官,卻如此慷慨激越,聲色俱厲,胸無不熱血沸騰,一個士兵忍不住高聲回道:「大人放心,代州軍隊,也沒有孬種!絕不敢有墮國威!」 其餘的士兵也不禁同時在馬上彎腰行了一個軍禮,厲聲答道:「絕不敢有墮國威!」 劉忱見士氣已然上來了,高聲喝道:「好!等會見到遼人,屬下不論武,若誰有膽怯畏懼之色,回代州之後,本使必將以軍法處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國之後,本使亦將給諸位請功!」說完掉轉馬頭,厲聲喝道:「列隊前進!」三十餘人,昂然朝著遼人迎了過去。 也不過幾瞬的功夫,遼人便已到面前,劉忱定晴望去,前來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蕭禧。蕭禧見到劉忱,哈哈笑道:「劉大人,歡迎來到朔州!」 劉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勞貴使遠迎。」 蕭禧打量一下宋使隊伍,見呂大忠不在,當下故作驚訝的問道:「呂大人怎麼沒來?」 「呂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責,不可輕出轄區。本使才是大宋皇帝欽命的談判使者,出國會議,本使一人持節便可。若在代州境內,則由呂大人會同談判。」劉忱朗聲答道。 蕭禧經過上次交鋒,早知道劉忱此人辭鋒甚健,再說下去,只怕自己討不了好,自取其辱,當下哈哈一笑,不再糾纏此事,便說道:「原來如此。劉大人見我大遼的軍容如何?」 劉忱冷笑道:「貴**容甚壯,然亦不過與我代州之軍差相彷彿。我大宋禁軍捧日諸軍之軍威,只怕要大遼皇帝的親軍方得比擬。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神威,則是古今所無,只恐貴國無器可比。」 蕭禧也曾聽說過震天雷、霹靂投彈之名,這兩種武器,若真論威力,倒也不至於能左右勝敗,只是當時之人,卻不免要駭於聽聞,為傳聞所誤。加之河州之圍,瑪爾戩在震天雷、霹靂投彈之下,大吃苦頭,這件事更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呂惠卿正是以此為借口,給陳元鳳敘功。此時蕭禧也只是聞名,而不知道虛實,不免一臉尷尬,只好硬著脖說道:「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類,只怕多有誇大。」 劉忱微微一笑,嘲諷道:「貴使哪日出使汴京,問問瑪爾戩便知虛實。」 蕭禧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連忙縱聲大笑,借此掩飾自己的窘狀,「劉大人辭鋒之利,真是不亞蘇秦。在下以前在北國,只聽說石明、司馬君實、蘇瞻的大名,不料劉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劉忱哈哈大笑不止,卻不作答。 蕭禧心明知若是相問,保不定就會被他譏笑,卻又忍不住心好奇,脫口問道:「劉大人為何發笑?」 劉忱搖搖頭,笑道:「我笑貴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賢士,似石明、司馬君實、蘇瞻,那是天縱之才,劉某豈能望其項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劉某之才,大宋以車載,以斗量,不可勝數。」 蕭禧心裡知他故意作此誇大之語,當下也不分辯,按轡與劉忱偕行,走了一會,卻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明、司馬君實、蘇瞻,確是天才,不過一在杭州、一在洛陽、一在岳州,卻不知大宋朝廷為何如此處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遼,必然官居二府。」 劉忱臉上微紅,嘴上卻毫不示弱,冷笑道:「古來賢君用人,必先試之州郡,再勞之部寺,進退以觀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為怪?!」 蕭禧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裡也不得不佩服他強辭奪理的本事。二人就這麼一路唇槍舌劍,邊談邊行,不久,蕭素的大營便遙遙在望了。 劉忱眺目遠望,心裡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蕭素的營帳,竟是連營數里、旌旗密佈!他與呂大忠商議之後,本來還以為遼國十萬大軍之說,不過是虛張聲勢,若看這個情景,單在馬邑,便至少有五萬的大軍!這叫劉忱如何不心驚? 他臉上依然素然自若,與蕭禧一路談笑,心裡卻暗暗思忖:「遼人如此勞師動眾,怎麼可能是為了爭這數百萬貫的錢財,數百里的疆域?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難道他們竟然另有所謀?!呂大忠說細作全然不知道遼國十萬大軍在何處,卻又為何突然出現數萬之眾於距雁門寨不過百十里之地馬邑邊境?」他左思右想,卻總是不得要領,種種不合情理之處,難得以想通。自古以來,都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談判之先,能夠多知道對方一些底牌,至關重要。這時候突然見到這種連營數里的大軍,劉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遼人卻不會給他細細思考的機會。蕭禧不斷的和他東拉西扯,大營越走越近,沒多久,數百號角齊鳴,聲徹天地,營門大開,兩列儀仗隊整齊的跑出來,站在營門兩側,蕭素一身戎裝,率領帳下之官員,迎至營門。 劉忱只得收回思緒,翻身下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蕭素滿臉堆笑,抱拳說道:「宋使遠來辛苦。」把劉忱等人迎入帳內,分賓主坐下。劉忱打量遼國官員,蕭素為首,那個金鎧青年為次,其次方是蕭佑丹與與蕭禧等人,心裡不禁暗暗稱奇。他與呂大忠猜測了許久,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個青年的身份。 蕭素見劉忱坐定,立時收起笑容,劈頭問道:「貴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來,想是已答應敝國的要求了?卻不知何時交接銀錢,何時劃定邊界?」 劉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來,乃是珍視兩國七十年之友誼,向貴國指出,貴國對敝國的指責,皆是無生有。而索賠銀錢之事,猶為無理,盼貴國重視兩國七十年交好之情,謹慎處理。」 蕭素立時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貴國在邊境修繕城寨,加緊戰備,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遼境內,還說什麼珍視兩國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遼皇帝本欲興兵討伐,先發制人,但又以為貴國皇帝會念在兩國交好,停止這些挑釁之舉,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貴使之意,竟是全不認賬!看來南朝是毫不在意兩國的交好了,那又有什麼好說的?!」說完,作勢就要翻臉。 劉忱站在身來,從容說道:「蕭樞使不必動怒,我大宋若不重視兩國友誼,何必遣我前來?只是貴國的要求,的確讓人無法接受。貴國說我大宋修繕城寨,就是挑釁,天下實無此理,各國修繕城寨,不過是平常之事罷了,百年以來,宋遼兩國,都未曾間斷,如何今日便成挑釁?雄州外羅城,已經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創,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為了珍視兩國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築;白溝館驛之箭樓城堡,已經拆毀,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蕭素一時語塞,不好再說此事,只厲聲問道:「那麼貴國侵入我大遼疆界,又要如何說?」 劉忱朗聲答道:「宋遼兩國,向來以古長城為分界,如何說侵入大遼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蕭素卻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賴不清,當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賴,遼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嶺土壟為界,未曾聽說以古長城為界。若以古長城為界,我武州豈不歸南朝所有了?」 劉忱思忖一會,喝道:「取地圖來!」左右連忙取出地圖,劉忱打開地圖,用手指著代地邊界,對蕭素說道:「蕭樞使請看,這是仁宗之時的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蕭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圖!」 不多時遼人也攤開一幅地圖,蕭素冷笑道:「宋使請看,這是本朝十年前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劉忱湊上前一看,遼人竟是在地圖上把代州與朔州交界的西部邊境,前推到了黃嵬山,與舊地相距數百里!這黃嵬山正當要衝,在代州境內西邊一條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據此俯視陽武寨和樓板寨,直接威脅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當真險惡! 劉忱本欲斷然拒絕,可轉念一想到這數里連營,也只能轉過念來,對蕭素說道:「北朝的要求,本屬無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爭議,倒也不難解決,不妨請蕭樞使來代州,本使將會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蕭素見劉忱語氣放緩,得勢更不饒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緩兵之計嗎?我十萬大軍,每日空耗糧餉,哪裡經得起慢慢勘界?」 劉忱正要說話,卻見身後一個士兵動了動嘴唇,欲言又上。他心裡一動,走到那個士兵跟前,問道:「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諸山,大多數有分水嶺而無土壟,特別是黃嵬山,從來沒有土壟的。」 這士兵聲音雖然不大,卻也是滿帳皆可聽見。蕭素等人只顧漫天要價,想當然的以為凡山都有土壟,卻不料黃嵬山偏偏沒有,這時被這個士兵揭破,不免頗為尷尬。好在蕭素頗有急智,他不待劉忱說話,便搶先說道:「咳!本官方才一時語誤,確是以分水嶺為界,也確有沒有土壟的。」 劉忱豈能相讓,冷笑道:「只怕黃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歷來分界,畢竟是古長城為準,若不然,為何又怕勘界?」 蕭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讓,竟是為何?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 劉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聲高,蕭樞使豈能指黑為白?」 雙方談到此處,皆不願意相讓,眼見就要談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鎧青年身後的蕭佑丹不經意的微微皺了皺眉,走到劉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執。大宋皇帝給本朝國書都說:『倘事由夙昔,固難徇情;誠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見貴國皇帝都承認有侵界行為的。」 劉忱搖搖頭,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沒有承認過這等事情,國書是說,倘若我們大宋真有侵界,我們就會改正。但如果沒有,就談不上改正了。」 蕭佑丹卻故意胡攪蠻纏,冷笑道:「誠者,《說解字》有言,信也。怎麼變成假如了?《論語》有言: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這個『誠』難道是『假如』嗎?韓愈說:『所謂無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這個『誠』又怎麼會是『假如』?」 劉忱哂道:「那《史記》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百里』,這個『誠』又當何解?」 蕭佑丹狡黠的一笑,說道:「那至少說,這個『誠』字,有兩意,貴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們也不妨理解成的確。」 劉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攪蠻纏,冷笑道:「那麼不如讓在下回京請示大宋皇帝陛下,問問這個『誠』字究竟何解,再來繼續談判?」 蕭佑丹把臉一沉,怒道:「國書豈同兒戲?」 劉忱揚眉昂然答道:「卻是足下不講理。」 …… 雁門山以南,西徑寨。 夕陽西斜,似火燒的雲霞掛在雁門山的那一頭,呂大忠不安的在寨走來走去,探馬報告馬邑一夜之間出現數里連營之後,呂大忠已經下令代州各寨加強戒備。西役寨更是如臨大敵的模樣,士兵們手的弩,都已經裝滿了箭矢,全神貫注的盯著北方。這裡扼住了雁門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徑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數萬大軍,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究竟是疑兵之計,還是實有這支軍隊存在?」這個問題不斷的折磨著呂大忠,劉忱去了一天了,還沒有回來,雖然呂大忠相信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負守土之責,卻不能不防個萬一。 「再派一撥人馬去五十里外接應劉大人!」呂大忠向西徑寨守將吩咐道。 「卑將即刻派人前往。」 話音剛落,瞭望的士兵便大聲呼喊道:「劉大人回來了!劉大人回來了!」 呂大忠快步走上瞭望台,遠遠望見果然是劉忱一行人,立即吩咐道:「快,開寨門,迎接劉大人!」 宋遼兩國使者在馬邑的第一次談判,並沒有取得任何成果。遼人不肯做任何讓步,堅持要以各山分水嶺為界進行勘界,而劉忱則要求以古長城為基準進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進行不設任何基準的勘界;蕭素更恐嚇劉忱,要求立刻賠付銀、錢、絹物,劉忱更是斷然拒絕,指出除非證明大宋真的侵佔遼地,否則沒有任何理由要求賠償。 雙方的談判不歡而散,只有約定擇日另行談判,下一次談判將在宋境代州進行。但為此感到困擾的,卻絕不僅僅只有劉忱和呂大忠。 雁門山以北,馬邑城。 蕭素朝金鎧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太殿下,這個劉忱,實在難纏。」 耶律浚雖是太,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專權,蕭素是樞密副使,他也不敢輕易怠慢,連忙還了半禮,說道:「此人勝在頗有膽氣。這本是父皇投石問路之策,試一試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蕭素心裡卻知道並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遜心裡倒希望藉機挑起戰端,這樣他就可以統軍,以成大事;不過遼主耶律洪基卻否定了輕率用兵的建議,而是定了一個投石問路之計。這個計自然不會是太出的,但是多半卻是太身後的蕭佑丹出的。 蕭禧卻不知道這間種種勾心鬥角的內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個疑陣,數里空帳,蕭兄的妙策卻沒有嚇倒劉忱!」他口裡的蕭兄,自然是蕭佑丹。 蕭素笑道:「那倒未必沒有用,南朝一向畏懼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計,心裡卻總怕是真的。有了這番做作,總是有點用處的,也虧了劉忱是個不怕的。」他哪裡知道劉忱已經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蕭佑丹背著雙手,心裡苦笑了一聲。這投石問路之策,無非是虛張聲勢,大聲恐嚇,一來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處,自己不費分毫;二來可以瞭解一下南朝的皇帝與臣們,有何等的膽色器局,從他們如何應對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曉;三來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遜藉機加深自己對軍隊的影響,自然是一石數鳥之策。而且以蕭佑丹對宋朝廷的瞭解,自然也知道好戲才剛剛敲鑼,但不知道為何,他心裡總有隱隱的擔憂,卻又不能確切的知道自己在擔憂著什麼…… 注1:娘娘,是神宗對太皇太后曹氏的稱呼,見《邵氏見聞錄》、《鐵圍山叢談》等宋人筆記。讀者勿以為怪。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二章 當趙頊看到韓琦之兒,戶部判官韓忠彥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後,終於意識到魏國公、侍韓琦已經死了。韓琦死得真不是時候啊! 韓忠彥哭泣著遞上韓琦的遺表,泣道:「先父臨終之前,知道北面胡虜挑釁,陛下或會下問,因此在遺表略敘其事,盼能於國事有所裨益。先父死前言道,不能再為陛下分憂,有負陛下之恩,請陛下善自珍重。」 趙頊慼然動容,接過韓琦的遺表,喟然歎道:「師樸當節哀順便,令君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樑柱,朕也痛心不已。侍身後之事,朝廷亦自有封賜。」說罷走到御案之前,提起筆來,在一張宣張上寫下「兩朝顧命定策元勳之碑」十字篆,交到韓忠彥手,說道:「這是朕給令君所賜碑,一切治喪費用,皆由國庫撥給。」轉過身來,又對一旁侍立的大臣說道:「追贈故司徒兼侍、太師、魏國公韓琦尚書令,配享英宗皇帝廟,發喪之日,朝廷為之輟朝一日,以示哀悼!」 韓忠彥哭泣著拜倒在地,泣不成聲,「謝主隆恩!」 待韓忠彥退下之後,趙頊方打開韓琦的遺表,細細讀來。韓絳在一邊窺見皇帝臉色,卻是眉毛時皺時松,臉色似喜似憂。一時也不知道韓琦在表說了什麼。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趙頊才放下韓琦的遺表,顧視眾人,說道:「故韓侍在遺表說,北虜不足為慮,建議朝廷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示強。又薦石越、司馬光、范純仁等數人,說遼人素重司馬光之名,遣之出使遼國,必能不辱使命;又薦范純仁志德純慮,可為御史丞、知制誥;石越稍加磨勵,可為……」趙頊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方說道:「……可當大任!」實際上韓琦在表說的,卻是「可為宰相之備」。 趙頊從容說出來,韓絳倒還無事,他與石越並無怨恨,對司馬光他也是很看重的,韓琦所薦之人,雖然無不顯示著這隻老狐狸的狡猾,卻和他韓絳沒有什麼重大的利益衝突。 但呂惠卿卻不免要臉色微變。韓琦死前的遺表,是要把舊黨與石越結成更緊密的同盟,司馬光如若出使遼國,解決這一邊界糾紛,那麼以他的名聲,皇帝再把他召入朝,委以重任,也並非不可能。而石越到目前為止,仕途之上,更是一帆風順,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際,這兩個人如果同時入朝,皇帝會不會因此變心,那真的是難說了。更何況司馬光與自己,是冰炭不相容的兩個人! 一念及此,呂惠卿立即出列,恭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方今劉忱、呂大忠正出使代州邊境,與遼人商議,一切不妨等到談判的結果出來再說不遲。」 他話音未落,有人立時說道:「陛下,臣以為韓侍遺表所言,實是金玉良言,陛下應當聽之。司馬光即便不為使者,也不應當長期閒置西京。」呂惠卿抬眼望去,和自己唱反調的,是左司郎、天章閣待制李師。 呂惠卿正要出言加以駁斥,卻見蔡確冷笑出列,說道:「陛下若還想變法,召回司馬光他也不會受命;何況司馬光並不以通曉北事出名,朝廷亦不至於無人。」呂惠卿聽到此處,不免心好笑,想不到蔡確和司馬光,也是水火不容的,他正高興蔡確替他做了這個出頭鳥,卻聽蔡確又繼續說道:「至於石越,陛下何妨一紙詔書,問他對策?若果然有良策,再召不遲。」說完,有意無意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眾人見蔡確這個一向與石越做對御史丞,突然委婉的同意召回石越,不由全都吃了一驚,只有呂惠卿知道這一招,卻是蔡確向自己發的。 馮京知道機會難得,也立時出列,說道:「石越之謀略,為陛下所深知,臣以為或者召加石越,先備位翰林院,當於陛下有所補益。」 韓絳若有所思的望了呂惠卿一眼,張嘴欲言,卻終於沒有說什麼。王珪也默默不語。吳充瞅見二人神態,知道韓絳是顧念王安石的面,與呂惠卿同是新黨,加之呂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矛盾,因此不願意表態;王珪卻是明哲保身,不願意捲入呂惠卿、石越兩個新貴的衝突之。他心冷笑了一下,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趙頊卻早已先開口了:「前者石越於救災諸事上,頗有功勞,有功則不可不賞。朕意先加石越龍圖閣直學士,超轉左諫議大夫,進輕車都尉、大夫,晉爵開國,食邑五百戶,實封一百二十戶。再遣一使者,問以北事,眾卿以為如何?」 趙頊這番話淡淡說出,許多人的眼睛立即就紅了。按宋代之法,寶閣直學士到龍圖閣直學士,間本來還差著一個天章閣直學士;而石越之前是禮部郎,禮部郎帶待制以上職一般是轉右諫議大夫,而右諫議大夫資歷淺者,轉左諫議大夫;石越以前的騎都尉本是宋代勳級的第八級,一下就升到第級輕車都尉——石越的所有官秩,幾乎是數級數級的跳,但是他既有這樣大的功勞,杭州考績,又皆在優等,兼之還有聖眷,誰又會阻擋?蔡確若在平日,必然要加以阻擾,但是此時卻不欲與石越為敵,因此竟緘口不言;呂惠卿心裡雖然不樂,但是此時情勢,他卻斷不敢再與石越結下死怨。 反倒是吳充皺了皺眉,說道:「晉陞太速,或不是好事。」 韓絳卻在心裡飛快的計算著:皇帝這時候突然找借口給石越加官晉爵,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左右諫議大夫是四品官,論資歷,右諫議大夫已經是任參知政事的標準本官了!也就是說,石越擔任參知政事的官資,經過皇帝這道不經意的任命,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了!這間又有什麼聯繫呢? 大宋西京洛陽。 韓國公富弼的府邸,最好相認,在韓國公府的後花園,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樹,亭亭可愛,縱在大街上,都能望見。洛陽之人,無不知曉。 李丁在汴京之時,就知道現任河南知府李師與富弼有仇,當年富弼在皇帝面前,用言語揭穿李師結交宦官,導致李師無法陞遷。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陽,李師再次為河南知府,便趁機抱復,要求富弼家出一般的富民一樣,也照樣出免役錢。若是免役錢那等小錢,富弼既然能出資資助《西京評論》,就沒有道理出不起,但是要緊的,卻是面難堪——偏偏富弼還不能為這等小事向皇帝訴苦!堂堂的韓國公,當真是一口氣憋在心裡,出都出不得。因此李丁時常惡意的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也許不過是因為想為自己家掙回這個面吧。 一面想著這些有關富弼的故事秩聞,一面牽著馬穿過洛陽的大街。西京的繁華,終是比不上東京呀!李丁暗暗歎道,當年太祖皇帝曾經起意要遷都,自己與石越也曾探討過此事,但是總是覺得遷都之議,牽涉萬千,輕易不能亂說。 「賣報!賣報!魏國公韓大人逝世,謚號忠獻,備極哀榮……石明大人救災、治杭有功,加官晉爵……快來買報,最新的《西京評論》報!」一個年人背著個大書簍,放滿了報紙,沿街叫賣。 李丁這幾日都在馬上過日,倒不知道這些消息,聽到賣報的人叫賣,倒是怔了一下。連忙上前買了一份《西京評論》報,又問道:「有《新義報》和《汴京新聞》沒有,我各要一份。」 賣報的怔了一下,笑道:「這位官人,俺這裡是西京,官人要買《嵩陽學刊》,小的這裡倒是有,要買《新義報》和《汴京新聞》,不去驛館事先訂購,可沒得賣的。」 李丁也被他說得怔住了,洛陽與汴京相距並不算太遠,《西京評論》在汴京可以沿街叫賣,而在洛陽,《新義報》與《汴京新聞》竟沒有什麼市場嗎?真不愧是《西京評論》的大本營呀!李丁一邊想著一邊微微搖頭。打開手的報紙,就當街瀏覽起來。 韓琦的遺表節略,本來朝廷邸報、《新義報》都會明發,到了《西京評論》這,更是在顯著位置,大加渲染,整整一期報紙,倒有二分之一,在追思悼念韓琦的功績。李丁只顧看著韓琦遺表的內容,見他推薦司馬光、范純仁、石越三人,不禁心暗喜,輕聲說道:「真是天助我也!」又連忙翻到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略略讀完,微一沉吟,心喜道:「此事已經成了五分。」本是疲憊已極的人,這時精神亦不由一振,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不多時便到了韓國公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倒真讓李丁吃了一驚!整整一條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戶人家!粉壁朱牆,高高聳立,大門之前,門戟森嚴,共有八個家丁穿著一色衣服,守在門口。見李丁牽馬過來,一個看門的家丁立時喝令一個小廝去給李丁牽馬,自己整整衣服,迎了上來。 ——這等排場,便是馮京、王珪一向以會享受而出名,而且身居高位,可二府的場面,也比不上富府;至於韓琦,就更不用說了。以李丁所見,只有幾個親王郡王以及外戚家,才能相比。「久聞富家良田數千頃,看來所言不虛。」李丁暗暗思忖,一面把自己的名帖遞上,對那個家丁說道:「在下奉龍圖閣直學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而來,求見韓公,煩勞通報。」 那個家丁聽到「龍圖閣直學士」這個官銜,雖然不知道說的就是石越,可也不敢怠慢,連忙接過名帖,笑道:「先生稍候。」說罷連忙從偏門急急進去通報。 李丁背了手在門前靜候,不多時,那個家丁一路小跑出來,向李丁行了一禮,笑道:「先生請,我家相公有請。」 李丁還了半禮,隨他從偏門進去,豪門大宅,不比尋常,走了百餘步,方到門,一個三十來歲的年人在門相候,見李丁過來,抱拳朗聲笑道:「家父久仰石學士幕李先生之名,特命在下在此相候。」 李丁聽此人說話,便知道此人是富弼之富紹庭,此人學問一般,不了進士,便由父蔭得官,卻也只守個空銜,並不出外受職,每日在家安做富家公,倒是生了個兒富直柔,頗是聰穎。他見富紹庭說得客氣,連忙還禮,笑道:「不敢,有勞德先兄相迎。」 富紹庭又謙遜幾句,在前引路,把李丁引到客廳。方進了廳門,李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富弼鬚髮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見李丁進門,勉強站起身來迎接。 李丁連忙拜倒參見:「晚生李丁,拜見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輔臣,年輕之時,才量俱佳,他的許多舉措,一出台就成為宋代官方學習的榜樣。雖然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可致仕退居洛陽之後,趙頊也要經常遣使者問起居,有時候還會召往京師相見;而他本人更是《西京評論》的最大後台,對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影響力,李丁心裡十分佩服這個老頭,行晚輩禮倒也並不勉強。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罷罷,不必多禮,早就聽說過石府李潛光的大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富紹庭上來摻起李丁,又扶富弼坐了。李丁張口便問富弼起居,富弼歎道:「韓稚圭已經去了,接下來,輪也應當輪到老夫了。」 李丁笑道:「朝廷正當多事之秋,韓國公是天素所敬重的重臣,當為朝廷保重身體。」一面說,一面打量客廳的佈置,廳最顯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鶴雁降庭圖,他心裡微微一笑,便知道此老的心,還沒有死。這幅圖,說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夢見旌旗鶴雁降到自家庭院之,其後富弼果然貴達。 富弼老眼迷濛,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老夫回到家鄉,也就天天念佛頌經,或者練丹求仙而已,朝廷的事情,哪裡是老夫應當管的。」 「老狐狸。」李丁暗罵一聲,口裡卻笑道:「韓國公過謙了,便是韓國公能有南山之志,可皇上畢竟是忘不了韓國公的。」 「朝廷有韓絳、有呂惠卿、蔡確,又有石大人這等奇才,老夫倒是真能逍遙了。」富弼一邊說,一邊擺擺手,他知道李丁前來,必有要事。李丁倒是個小人物,可他背後的石越,年紀雖輕,卻是當之無愧的大人物。這時既來有求於己,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李丁站起身來,沉吟一會,突然朗聲念道:「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富弼不料他突然背起《岳陽樓記》,不由一怔。 李丁背完之後,對富弼抱拳欠身,朗聲說道:「晚生放肆了。方才韓國公說可以逍遙了,不由讓晚生想起范正公的《岳陽樓記》,范公說進亦憂,退亦憂,真是仁人之心也!」 富弼當年本是范仲淹舉薦試茂材出身,范仲淹可以說是他一生的恩人,這時李丁刻意提起此人,他也不能不為之動容,「可惜當年之事……」 李丁見富弼動容,便正色說道:「韓國公還記得當年強敵臨邊,以一書生遊說北朝狼主,卻十萬雄兵的豪情壯志嗎?還記得與正公一主西事,一主北事,共衛社稷的慷慨嗎?」 富弼被他勾起往事,又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段的時光,心思不由神往。不過他畢竟久經宦海,人老成精,不是這幾句言話所能打動,只是歎道:「人生老去,萬事便成空!」 李丁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富弼畢竟是個老狐狸,心知若要說動此老,也只能開門見山,誘之以利了,當下便說道:「韓國公可知道如今遼人提兵十萬於邊境。要求割地贈款?」 富弼知道李丁終於忍不住了,捋鬚笑道:「老夫倒也略有耳聞。」 「仁宗皇帝之時,韓國公主持北事,契丹虛實,韓國公瞭然於胸,晚生大膽,想請問韓國公,如今朝廷,誰人可當北事?此事又當如何處置為佳?」其實對於遼國的事務,大宋朝最熟悉的,並不是韓琦,而是眼前這個富弼,只不過富弼因為范仲淹的關係,以及一些事情,與曹太后,多少有一點不愉快的記憶。 「朝廷現在瞭解北事的人……」富弼微微搖頭,顯然他心也沒有合適的人選。 「今年之事,其實還沒有慶歷年間嚴重。慶歷年間,遼主屯兵邊境,索取關南,同時要求增加歲幣,嫁公主結婚姻之好,當時又有元昊為禍,朝廷洶洶不知所為,韓國公以一書生,主動請纓,出使北朝,辭折遼主……晚生想起當年之事,心折不已。晚生也與我家公談及此事,說起來,我家公也以為,要解決當前的事情,最好的辦法莫若請韓國公復出……」李丁把高帽一頂頂送出。 富弼哈哈笑道:「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復出,豈不讓遼人笑我大宋無人?」他興致終於被李丁勾了上來,又笑道:「其實今年之事,遠不及慶歷年間嚴重。那十萬之兵,是虛是實,還不可知;遼人也沒有什麼實力與我大宋進行舉國之戰,契丹君臣,都深知其利害。契丹又一向自許大國,他們節制著眾多的屬國部落,如果蠻不講理的開戰,會失信於天下,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契丹內部,又如何沒有矛盾?當年契丹人要的是關南之地,要的是增加歲幣,現在卻不過爭邊境之地,賠款數百萬貫,由此更可以猜到他們底氣不足。只要朝廷自己不先慌了神,一面暗加戒備,一面遣一硬氣能言的使者,向遼主說以利害,最多到時候給他們幾十萬貫錢,給遼主留點面,便可解決。」 「果然是高見,可魏國公的遺表卻是說……」 富弼擺擺手,說道:「韓稚圭還是存了一個怕的念頭。對契丹人,不能怕,要知道他們也害怕和我們打仗。一要講理,用禮義來折服他們,契丹人已經不是不講禮義的蠻人了;其次是氣壯,氣壯則人不敢欺。若非朝廷現在元氣大傷,無力北伐,否則竟是連一點步都可以不讓,他們也只能無可奈何。」 「那朝廷現在以劉忱、呂大忠與遼人談判,韓國公以為如何?」 富弼說了這麼久話,氣力已有點不繼。富紹庭連忙遞過一碗參湯,富弼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高麗參還是你家石學士托人千里迢迢從杭州送來了,可生受了……」 「劉忱、呂大忠,老夫倒是不知道這二人如何,不過朝廷的執政大臣們的膽,只怕……」富弼有點不屑的冷笑。 「執政如此,使者再佳,也是白費力氣。」李丁附和道,終於試探著問道:「那魏國公舉薦司馬君實為使,又如何?」 富弼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自然知道,李丁名義上是問司馬光,實際上,卻是在問石越! 「韓稚圭舉薦的人,自然是不錯的。」富弼模稜兩可的答道。 李丁微微一笑,說道:「晚生也覺得魏國公為國遠謀,不可謂不深遠。只不過司馬君實在朝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終難如願。我家公常說,范家三傑,皆是朝廷的棟樑,只是范堯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勉強其屈志,其實頗為可惜了。」說完,意味深長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兩家交情,非比尋常,而范仲淹四,長最佳,可惜早死,其餘三,各有才具,以范純仁最為出名,李丁在這時又藉機提起他,不可說不是意味深長。 富弼是何等人物,自然是聞絃歌而知雅意。李丁是石越府的重要人物,他剛剛看到皇帝對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李丁就來求見,雖然言語謹慎,但是繞了無數個彎之後的本意,富弼又豈能不知? 石越是韓琦名義上的女婿,雖然石韓二家關係並不是十分緊密,但是卻自然而然,也略勝於旁人,而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其虛實。富弼更是把韓琦上表推薦石越,這些事情都一起聯繫起來了。「石明這是要向慶歷老臣示好!」 想通此節,富弼捋鬚一笑,說道:「范家家風甚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進退頗能自如,老夫倒不替他們擔心。似老夫到了這把年紀,深受國恩,若說還有擔心的,便是皇帝不要受奸人所騙,亂了國事!」 李丁見富弼開始還說什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下又變成了擔憂皇帝為奸人所騙了,心裡也不禁好笑。不過富弼這樣說,李丁自然也聽得懂他在問什麼,當下笑道:「我家公時常也和晚生說過,當今皇上,是個大有為之主,碰上有雄才大略的主公,若要一意阻止,反而惹人生氣,到時候君不能在皇上身邊,小人自然趁虛而入,國事就這樣壞了。因此我家公便說,似比幹那種死諫的忠臣,自然是真正的忠臣,但是諫應當有許多種,死諫直諫之外,還應當有智諫。侍奉人主,也應當如此。因此如今的朝局,若是不變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這個法,如何變,由誰人來主持變,變的是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卻是大有章之事。國事的興廢,便全在其了。」 富紹庭聽到這話,不禁插嘴讚道:「這倒是高論!」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韓國公過獎了,我家公也常說,韓國公平常有一最擔心的事情,其實也可以解決,而且正在解決。」 富弼吃了一驚,笑問:「我有什麼最擔心的事情?」 李丁說道:「我家公說,韓國公平生最擔心的事情,是皇帝的權力太大,只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約,但是有些人卻破壞天命,韓國公最擔心將來人主為所欲為,害了國事。所以《西京評論》常常說天命,並非是沒有原因的。」 富弼這時候倒真正吃了一驚,這的確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以強調天命來制約皇權!雖然在他的奏疏常常直言不諱,卻一向沒有引起別人的重視,想不到被石越注意了。「想不到石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歎道,「不知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清議、報紙、禮制、法律!」李丁吐出四個詞。 「這些有用?」富弼懷疑的問道。他的政治智慧,讓他敏感的注意到了報紙的作用,於是斷然出資創辦《西京評論》,但是說要用來制約皇權,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似乎有點大不敬。 「天命虛無飄渺,歷來更難為人主相信。清議與報紙,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那是天經地義的;而禮制與法律,代表的是習慣、經驗與聖哲的主張,這些也應當為明君所尊重。如果能讓國家形成一種習慣,無論是皇帝或者宰相,都應當尊重民意、習慣、經驗與聖哲,那麼至少比天命的作用要好一些。」李丁說這些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像桑充國。 但是富弼卻不是那些容易衝動與接受新主張的學生,他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說道:「老夫寧可希望皇帝畏懼天命。不過石明能想到這些,至少說明他不是一個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李先生請回去替老夫問候石學士,就說老夫對本朝賢士的看法,與韓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邊境的談判,幾次拉鋸之後,陷入僵局。 耶律浚的金帳,生著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浚一身戎裝,與蕭佑丹、蕭素、蕭禧等人圍坐火邊,商議對策。這些天來,雖然談判沒有取得進展,但是耶律浚卻非常有收穫,他長相英俊,對人和諧,體恤士民,一時間朔州守軍將士,對這位太都愛戴非常,甚至連樞密副使蕭素,對他的好感也與日俱增。如果他一直身處耶律洪基身邊,或者在孤立無援的朝廷上,是絕對得不到這些人心的。 「劉忱一直不肯讓步,諸位大人以為應當如何是好?再拖下去,這虛張聲勢的疑兵之計,就要被發現了。」 耶律浚開口問道,眼睛望著蕭佑丹與蕭素。 「殿下說得是,十萬士兵空耗糧餉卻無所作為,宋人也不是傻。」蕭禧笑道。 蕭素笑道:「但也不能真的殺了過去,劉忱風骨這麼硬,我倒有點佩服他了。」 「與南朝開戰,是兩敗俱傷之局,只能讓夏國與一些蠻人得利,萬萬不可。前幾天的報告,說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節度使阿庫納(注1)重病之,萬一死掉,而朝廷又與南朝開戰,只怕好不容易鎮壓下來的生女直,又要有反覆,其他各部落,也是反叛不斷,這幾年都沒有停過。而且……」蕭佑丹這麼頓了一頓,眾人都知道這個「而且」,是指當權的魏王耶律伊遜,不過此時卻不能明言,蕭佑丹又繼續說道:「如果南朝王安石方罷,又經大災,劉忱以一書生意氣,不肯相讓,但是其執政大臣,首相韓絳是最膽小的,樞密使吳充也沒什麼過人之材,呂惠卿、馮京、王珪據說頗有矛盾,既然皇上的本意是投石問路,問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的執政大臣的路,不如我們乾脆避開這個劉忱,借口談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試試南朝皇帝的膽色器局!」 蕭素聽他說完,擊掌讚道:「這倒是個好計。如此一來,我們也可以把軍帳遷至馬邑,讓南朝更摸不著虛實。」 耶律浚想了一下,笑道:「既然是十萬大軍久駐邊關,那麼要價太低,也未免讓人小看。不若讓使者見機行事,把賠償的底線改成增加歲幣十萬貫、絹十萬匹,想來父皇會更高興的!」 「殿下英明!」蕭佑丹讚許的看了耶律浚一眼,這段日以來,耶律浚處事的才幹,明顯有所增長,決斷起來,也更加得心應手了。更可貴的是,太以前雖然勇武,但是處事卻頗有書生的溫,而現今卻多了幾分軍人的豪氣。 「那,派誰去汴京呢?」蕭素笑問。 蕭禧對耶律浚抱拳笑道:「殿下,這個差使,我是逃不掉的。」 「好!」耶律浚點點,拿來一皮袋酒來,遞給蕭禧,說道:「將軍豪氣!」 蕭禧接過酒來,喝了一大口,還給耶律浚,耶律浚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蕭素卻默不作聲,只是望著蕭佑丹,蕭佑丹也意味深長的望了蕭素一眼。 劉忱與呂大忠坐在馬車上,相視無言。久議不決之下,前幾天遼人突然要求一同見京,覲見大宋皇帝,劉忱只好遣人飛馬急報朝廷。朝廷立時答應了,而且讓他與呂大忠一同回京,瞭解情況。呂大忠本來想在代州監視遼人,但接到詔命,也只好安排守務,與劉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劉忱抗詔談判,早將榮辱置之度外,但是回去之後,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功盡棄,心裡也不禁頗為沮喪;呂大忠卻是擔心著代州的守務。 緊隨著二人的馬車儀仗的,是遼國的使團。耶律浚最終派來的使者,是蕭佑丹與蕭禧兩人,名義上蕭禧為正,蕭佑丹為副。與宋使一樣,蕭佑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眾人散去之後,樞密副使蕭素卻突然把耶律浚和蕭佑丹留下,跪在耶律浚面前,以刀刺臂,發誓效忠。 蕭佑丹與耶律浚自然都知道,蕭素是在進行一樁大大的政治賭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壓在了耶律浚能戰勝魏王耶律伊遜,順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浚順利登上大遼皇帝的寶座,他蕭素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但如果失敗,必然是族誅之罪。蕭素知道,這個選擇,遼國的重臣們,都要做的,遲早要做的。 在這個時候,能夠有蕭素這樣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耶律浚絕無拒絕之理。考慮到耶律伊遜絕無可能在這個時候生變,為了顯示對蕭素的信任,蕭佑丹乾脆決定離開一段時間,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蕭素與耶律伊遜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他投入太這一邊,應當是可以相信的…… 蕭佑丹一面擔心著國內的局勢,太的地位,一面隨著搖搖晃晃的馬車,經過陳橋驛馳入了汴京城——一座遼國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華的城市。 樞密院,兩府合議。 書的宰相們,難得的奉詔來到樞密院,他們將在這裡,召見劉忱和呂大忠。 劉忱詳詳細細的介紹了談判的全部經過,又說了遼使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意見:「若依遼使之見,數百里之地,不再為大宋所有。」 呂惠卿聽他說完,想了一下,問道:「你可查過地籍?」按理不應當由他先發問,但是最近在書議事,呂惠卿越來越得意,他的主張,常常辯得韓絳等人啞口無言,而且往往更容易被皇帝接受,這個順序問題,也就越來越不那麼重要了。反正大宋的決策,也不是某一個宰相畫押就可以頒行的。 呂大忠答道:「下官查過代州地籍,凡黃嵬山以北至古長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檔案,想來朝廷也有存檔的,的的確確是我朝的土地,絕無割讓之理。」 韓絳身為首相,自然不願意讓呂惠卿一個人出風頭,他幾乎忘了這是在樞密院,沉吟了一下,問道:「方纔說遼軍連營數里,遼使又威脅用兵,以二位的觀察,是真是假?」 呂大忠如實答道:「這個下官不敢輕易判斷,但是若要興兵,遼人也討不了好去。」 王珪說道:「如果可能,還是不要輕啟戰端為好。」 連馮京也附和道:「當然以不戰為上。」 樞密院自吳充以下的官員,卻都默默不語。 劉忱見宰執說道,盡然全都在說「不戰為上」,急道:「諸位相公,若是一味避戰懼戰,只怕遼人索求無厭。」 韓絳是吃過敗仗,被打怕了的人,一心只想做個太平宰相,加上揣見趙頊也有避戰之意,當下冷笑道:「你又知道什麼?如今國家大災之後,元氣大傷,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身為宰相,須當從全局來著想,當然是以和為貴。兵凶戰危,你以為是好玩的嗎?」 剛剛被調回京的樞密副使蔡挺終於忍不住了,說道:「雖然如此,如人家咄咄逼人,也不能一味忍讓。」他長期鎮守西部邊界,倒不太怕打仗。 「小不忍則亂大謀。輕啟戰端,只是將帥之利,他們可以借此建立軍功,陞官晉爵,卻是百姓之禍。如今國家的情況,是經不起折騰的。」 吳充冷笑道:「那韓相公的意思?」 「也是不戰為上。」 「既不想戰,那麼遼人的要求又當如何?」吳充追問道。 韓絳沉吟一會,說道:「他們想要什麼,不如先給他們,待到國家元氣恢復,再收復不遲。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呂大忠一直氣憤的聽著韓絳等人議論,這時候終於再忍不住胸之氣,冷笑道:「相公好一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遼人派個使者來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數百萬貫賠款;若是遼人的魏王耶律伊遜親自前來,索要關南之地,相公是不是也要給他!」 劉忱也冷笑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關南之地,是周世宗所恢復,給遼人又有何妨!只不過下官既為使者,縱死不敢奉詔!諸位相公先請皇上收我使節,再去欲取先予吧!」說罷抱拳說道:「告辭了!」竟是揚長而去。 呂大忠也憤然瞪了韓絳一眼,抱抱拳,逕自甩袖而去。留下一班執政大臣,在那裡面面相覷。 注1:生女直,即生女真。當時避遼興宗諱,稱女直。阿庫納亦非真心效忠遼人,不過遼人不知。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三章 杭州知州府思廳。 石越坐在上首,彭簡次之,其實便是薛奕、張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簽書判官廳公事、錄事參軍、戶曹參軍、司法參軍、司理參軍等等杭州府的幕職官、諸曹官,再下便是各縣令丞、主薄、縣尉。陳良以及幾個新近在杭州招攬,幫助處理政務的幕僚則站在石越身後。杭州的重要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元長,市舶司的情況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連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颱風季節過後,新建的船隻加入船隊,下官與薛大人商議後,分成兩隻支隊,又走了高麗、倭國兩次,托賴大人洪福,一切順利,收益頗為可觀。雖然途撞礁折損一隻大船,損失了一百單三名水手,但除去撫恤之後,贏餘亦將近七十萬貫。兩國對天朝物產,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麼?」居移體,養移氣,石越在杭州近兩年,高高在上,神態語氣,已經自有一種威嚴。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嚴令,儒教經典,重要的政令史書典籍,不可賣給夷人。便是契丹求書,或靠走私,或求恩賜,法令上是不准賣的。而民船之,因為兩國對天朝物非常渴慕,其貴人往往以數百金的高價求書,這種走私行為,屢禁不絕,頗為傷神。」 石越心裡不由一怔,他自現代來,只知道各國恨不得把自己的化推銷給別國,哪裡還記得國古代曾經有這種禁令?正沉思之間,陳良走他耳旁,低語幾句。 石越想了想,微微點頭,笑道:「高麗使者金德壽也曾幾次求書,如今竟在西湖學院樂不思蜀了。朝廷對高麗一向另眼相待,想來賣給高麗《經》、、史等書,必會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些事情,元長你不必太費神了。」 蔡京聽石越語氣,倒似乎是支持向這些國家賣書,連忙答應。彭簡輕輕咀嚼這番對話,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職,本就有監視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違背朝廷法令……彭簡不由想起家裡呂惠卿那封充滿暗示的書信。不過是否要捲入太高層的政治鬥爭之,彭簡現時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卻根本沒有注意彭簡的眼神,對眾人笑道:「七十萬貫,除去本錢之外,補足鹽茶之稅,綽綽有餘了。本府已經向朝廷給蔡元長、薛華二位請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飛騎尉勳號,本官、散階,各進一級,以為獎勵。」 雖然說宋人對散階、勳級這些東西,其實並不太看重,但是做為資歷來說,也是自有其意義的,一級一級往上爬,畢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態。蔡京和薛奕心裡不免暗自高興,連忙出列拜謝。 石越又轉過頭,對薛奕說道:「華,明春之後,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議?」 薛奕不假思索的朗聲答道:「卑將以為,往高麗、倭國的航線,雖然還不能說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數次之後,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則在港操練水手,春、秋二季,則出海經商,正是以軍養軍之道。因此這兩條航線,不應當放棄。明春之後,卑將雖然想自領一隊,前往大人書所說的南洋諸國,開拓新的航線,但是所憂者,是高麗、倭國這邊無人主持,水手若無人節制,難免上岸滋事,到時反而不美,甫富貴雖然曉夷語,能經商,卻少了威嚴,況且無朝廷之令,也不能隨便讓人領軍。」 「人才難得啊!」石越也不禁歎息,「船隊的船長,竟無一個人才?」 「他們率領一隻船還可以,若要率領船隊,代表朝廷與夷國官員交涉,終究是沒有那個能力。」薛奕斷然否決。 「這件事再議吧。」石越無可奈何的擺擺手,他心裡也明白,人才這種東西,有時候還真的無可奈何。 薛奕又說道:「另外官船水手挾帶私貨嚴重,卑將與蔡大人商議,認為既然禁之不絕,不如乾脆允許水手攜帶一定量的私貨,這樣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氣,特請示大人?」 石越笑道:「這種事情,你們兩個決定便可以了。」 錄事參軍趙思愷見石越與薛奕說完,把目光投向自己,連忙出列說道:「大人,卑職這一段,收到不少關於司法參軍鄧義、司理參軍宗曉收受賄賂的傳聞,還有一些投訴……」 宋代地方之制,錄事參軍協助知州掌州院庶務,同時糾察諸曹參軍;而司法參軍負責議法斷刑,司理參軍負責訟獄等事,二人對涉及法律之事,給出自己的意見,最後由石越與彭簡決定。自從石越建船隊出海經商,又修茸海港、碼頭、道路、橋樑,鼓勵商業以及當時的簡單工業之後,雖然市面繁華,杭州來往人口急驟增加,百姓因此獲益。但是一利相隨,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接到的訴訟,也明顯增加了——這是在考績方面,對石越最不利的一個方面,因為當時是以訴訟越少,就證明治績越好的,而杭州的訴訟,卻是明顯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參軍、司理參軍,也因此成了一個受人關注的位置——畢竟石越也罷、彭簡也罷,不可能詳細的調查每件案,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們先給出意見。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賄賂?」 鄧義、宗曉連忙站起來,高聲辯道:「絕無此事!趙思愷,你不可血口噴人!」 趙思愷卻不去理他們,逕自從袖拿出一疊卷宗,遞給石越,一面說道:「莫家商船與李家商船在出海時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鄧義、宗曉收受莫家賄賂各三百貫,最後判決有利於莫家;種家與家合夥買船購貨出海,種某不幸在船上身亡,家吞占種某股份,種家告到府衙,鄧義、宗曉收受賄賂各一千兩,最後判決有利於莫家;又顏、肖、李三姓合夥出海經商,海船碰撞損壞,三家因負責損失不同而產生爭議,鄧義、宗曉收入顏家賄賂,判決偏向顏家;又夷商與一華商發生爭鬥,毆傷華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毆,由夷人處置,夷人與華人相毆,按大宋律處置,夷商被判勞役,宗曉收受賄賂,夷人被勞役之後,竟可逍遙法外……」 石越揮手止住趙思愷,奇道:「這些事情按例不是應當由市舶司處置的嗎?」 蔡京一臉尷尬,連忙起身說道:「因為以前提舉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實不僅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這類訴訟,各縣也不能避免,特別以市舶司衙門治所所在地的錢塘為甚,錢塘縣令周邠對於轄區這種民事訴訟增多,影響自己的考績,心裡早已頗有微辭,這時連忙起身說道:「大人,下官以為日後凡是與海事有關的訴訟,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處置便可,州縣不當再受理此類案件。」 周邠此言,道出了在座許多人的心聲,立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就是石越,心裡也不太願意這類案件影響自己的考績,只是如果一切事權皆歸蔡京,造船時的前車之鑒,不由又浮現於腦海之。石越想了一會兒,說道:「如此蔡元長事務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過幾日本府與晁大人商議,請他從提點刑獄衙門調幾位通曉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說完,轉過臉對鄧義和宗曉冷冷的說道:「司法參軍與司理參軍之職,二位暫時要避避嫌疑了,我與彭大人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的——來人啊,給兩位大人撤座!」 幾個衙役立時一擁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鄧義、宗曉「請」出了思廳——便在這時,一個衙役急沖沖的跑了進來,稟道:「大人,有聖旨!」 眾人不由一怔,連忙一齊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聲喝道:「立即開門接旨!」 ※※※ 趙頊一臉慍色。 呂惠卿平靜的站在皇帝身後,裝作沒有看見趙頊的臉色,繼續轉述接見劉忱、呂大忠的情形,韓絳滿臉尷尬,怨恨的望了呂惠卿一眼,心裡十分憤恨呂惠卿說話不夠委婉。 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最後說的幾句話時,臉色本來有幾分蒼白的趙頊突然變得紅潤起來,呼吸也不由變得急促,過了好一會,趙頊才平靜下心緒,問道:「那麼遼使的態度如何?」 馮京連忙趨前幾步,說道:「依然十分強硬,蕭禧甚至說,這次如果沒有結論的話,他就不會回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 「什麼?!」趙頊的怒氣終於不抑制的暴發了,「那麼就去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韓絳、馮京、王珪三個宰相與樞密使吳充、樞密都承旨曾孝寬五人對視一眼,不禁面面相覷,呂惠卿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心裡不禁歎道:「皇帝到底還年輕!」 「劉忱、呂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們這是譏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傳詔,召回王韶!」趙頊激動的踱來踱去,大聲吼道。 韓絳等人見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語無倫次的說要興兵北伐,嚇得一齊跪倒,韓絳高聲說道:「陛下,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只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其他眾人也一齊跪倒。 趙頊望著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裡忽然莫名的產生了一種極度抑鬱的情緒,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麼樣呢……良久,趙頊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他也知道北伐之議,終究是時機未到!「詔樞密院議邊防戰守之策!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彥博、曾公亮、司……」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咬咬牙,彷彿是下定什麼決心一般,才繼續說道:「司馬光、范純仁邊防之策。詔王韶回京赴樞密院任職,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詔韓維回朝,除翰林學士。詔章惇為知制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其韓維本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應當拒絕,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唇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風物,果然不同尋常呀。」蕭禧望著這人來人往的夜市,感歎地說道。 為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也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防止意外,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如此感歎,不由有幾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著前面一家店舖,說道:「那家店的沙糖冰雪冷丸,味道最佳,貴使可要一試?」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無可無不可的笑著點點頭,便答應道:「那就嘗一嘗吧。」 劉忱引著二人進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放入嘴,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讚道:「味道果然不錯,此北朝所無。」 劉忱微微一笑,歎道:「今日能與二人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為寇仇,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聞言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與劉忱這些日可以說是朝夕相對,甚是佩服劉忱的風骨辯才,若不是各為其國,倒真有點惺惺相惜了。蕭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讓他想起慶歷年間,富弼出使遼國,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暗暗警惕。 蕭禧卻不知道這些故事,只是問道:「難道南朝真的要為區區數十里之地,自絕兩國歡好不成?」 劉忱正要說話,忽聽到街有人呦喝:「賣報、賣報,《新義報》最新報道——樞密副使王大將軍奉詔回京復職……朝廷詔准高麗使者來京進貢——《汴京新聞》專題報道,通商高麗百利無害……」 蕭佑丹臉色不由一沉——難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戰?高麗為何在這個時候遣使入貢? 偏偏就在此時,旁邊桌上有人隱隱約約說道:「魏國公死前薦司馬君實、范堯夫、石明三位大人……」 蕭佑丹心一凜,突然向劉忱問道:「劉大人,聽說韓魏公故世之前,向貴國皇帝推薦司馬、范、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以誰最賢?」 「依在下看,三位的學問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劉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蕭佑丹見劉忱沒有否認韓琦推薦三人,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讓石越進入南朝的決策層。」蕭佑丹在心裡暗暗發誓。 ※※※ 不僅僅蕭佑丹不希望石越進入決策層,在大宋朝廷,不希望石越進入決策層的人,也同樣大有人在。 鄧綰一直以來,對石越恨得咬牙切齒,「在下聽說自皇上下詔問元老重臣邊防之計後,富弼自韓琦之後,再次向皇上推薦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 呂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繼續若無其實的逗著籠的鸚鵡。 「石越此人,陰險狡詐,虛偽矯情,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當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誰?是相公嗎?恕在下直言,皇上對相公的信任,還不及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絕對不會高過對石越的信任!」鄧綰有點激動的說道。 呂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時,為了試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薦王安石為節度使。不料立時被皇帝訓斥:「王安石並非因罪去職,何故用赦復官?」 皇帝心,對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這個鄧綰,說得倒並沒有錯。 鄧綰知道呂惠卿心已被說動,連忙繼續說道:「為相公計,要固寵,須得從兩方面著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於朝廷之外,時日一久,皇上就會逐漸淡忘,若有機會,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邊有人,能夠不斷的影響皇上,當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鄧綰的臉部肌肉都不由有點抽搐。 呂惠卿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鄧綰兩眼,突然笑道:「鄧約,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嗎?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師,石越是朝廷的棟樑,我決不會為了私利,為了爭寵固權,卻陷害自己的老師、朝廷大臣,欺騙皇上。你、實在是看錯人了。」 鄧綰不料呂惠卿大義凜然的說出這番話來,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後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呂惠卿沉下臉來,訓斥道。 鄧綰欲要辯護幾句,不料呂惠卿已經背轉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頭喪氣的告辭而去。 鄧綰才一走出大門,呂升卿就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笑道:「大哥,為何要把鄧約給趕走?」 呂惠卿頭也不回,一隻手逗弄著鸚鵡,並不說話。 呂升卿搖頭苦笑道:「一隻啞巴鸚鵡,有什麼好玩的?」 呂惠卿冷冷的說道:「啞巴鸚鵡有一樣好處,就是它絕對不會出賣你。鄧約那種人,是沒有任何道德感約束的小人,如果倚之為心腹,將來有一個好價錢,他必然會毫不猶豫的出賣你。用這種人,一定要把握好一個度。」 「原來如此。」呂升卿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可惜我不該把陳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則……」呂惠卿歎了口氣,又問道:「和你交情最好,學問也最好的朋友,是誰?」 呂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長。」 「沈季長?王安石的妹婿?」呂惠卿皺了皺眉毛。 「對,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薦沈季長與你,一起做崇政殿說書。皇上聰明好學,你的學問,是應付不了的,兩個一起,到時候若有疑難,可以由沈季長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呂惠卿無可奈何的說道,當年王安石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說書的位置上,來代替王安石影響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圍,除了陳元鳳外,已實在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材安排在那個位置上了。 「太好了!」呂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說書,始終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麼好,多少人在那個位置上被皇帝問得汗流浹背,你以為那是個好呆的位置嗎?」呂惠卿毫不客氣地斥道。 呂升卿不敢回嘴,過了好一會,才問道:「大哥,朝廷對遼國的戰和,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呂惠卿橫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個什麼法後,我家在河北幾路,買了一座礦山,親戚在那邊或合股,或自己出錢買礦山的,都不少,萬一打起仗來,豈不什麼都完了?」呂升卿訕訕笑道。 「求田問捨,胸無大志!」呂惠卿忍不住罵了他一句,頓了一會,才說道:「朝廷元老上書,或主戰或主和,紛紛不決,不過主張對遼人用強硬態度,一面修戰備一面談判的,除了樞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個態度,支持和議,認為無論如何,都不能開戰,倒是真讓我吃驚!」 「那太好了!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樣是打不起來了。依我說那幾百里無主之地,有什麼好爭的。」呂升卿毫無大腦的笑道,心放下一塊大石頭。 「你知道什麼?!見識還不如鄧綰!」呂惠卿心對這個弟弟,真是失望之極,鼠目寸光之輩呀!如果書、樞密,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人主張強硬的話,那麼朝野之,那些主張強硬的「清流」們,必然會自覺不自覺的去尋找一個有份量的代言人,當今天下,這個代言人除了石越還會是誰?到時石越進書,可真的要成眾望所歸了。 「我不會讓這種局面出現的。」呂惠卿輕輕地對那只啞巴鸚鵡說道。 ※※※ 被激起了一絲豪氣的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范純仁異口同聲反對開戰的奏疏之前,徹底動搖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在那一個世代的大臣之,趙頊心最信服這兩個人的意見,這一點,也許連趙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除了將領之外,幾乎沒有人同意準備戰爭。」趙頊似乎在喃喃自語。 新任的知制誥兼判軍器監章惇微微一笑,答非所問的說道:「陛下,蘇轍、唐棣、陳元鳳、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負責著軍器監的改革,現在應當說已經初見成效了。標準化生產已經逐步推行,仿製秦兵的弩機也試製成功,如果要說到軍器的準備,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錢。弓、弩、箭、震天雷、霹靂投彈等軍器成本高昂,是一筆相當大的開銷。陛下如果給臣足夠的錢,臣與蘇轍合作,兩年之內,臣能讓大宋的軍隊,成為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兩年?那也還要兩年!」趙頊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立時就知道章惇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勸他,不要急於開戰,再等一等。 「將領們想要建功立業,自然不怕打仗。似乎國家這等重大決策,臣妄言,似並不能以將領們的意見為主。其實富弼、石越,也並沒有主張立即開戰,他們不過是認定遼人是虛張聲勢,不敢開戰,所以才主張以強硬對強硬。」章惇知道趙頊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但是王安石與司馬光都說,不必激怒遼人,遼人生性蠻不講理,萬一惱羞成怒,反壞國事。彥博、曾公亮等人,也說要爭取談判解決爭端為上策。」趙頊猶疑道。 章惇眼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覺得王安石、司馬光、彥博、曾公亮懂遼務,還是富弼、石越通遼務呢?」 「這……」 「石越姑且不論,富弼仁宗時主持北面防務,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見,微臣以為,陛下應當重視。何況石越自侍奉陛下以來,臣聽說幾乎是算無遺策,臣的愚見,石越的建議,陛下不可以等閒視之。」一直站在旁邊,不敢做聲的李向安猛的聽見章惇竟然偏向石越,心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惇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撫荊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黨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後,章惇不助呂惠卿、蔡確、曾布等人也就罷了,居然傾向於石越,李向安雖然見慣了權詐之術,也不能不暗暗稱奇。不過以李向安的見識,自然也無法理解章惇這種人的心理,更不會懂得何謂政治投機?在新黨排位戰靠後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慮。 趙頊聽章惇的話,似乎覺得有理,正要進一步討論,一個內侍走了過來,叩首稟道:「陛下,呂惠卿求見。」 「宣。」 「是。」內侍答應著退去,不一會,紫袍金魚袋的呂惠卿走了過來,參拜道:「臣呂惠卿叩見皇上。」 「平身吧。」趙頊虛空抬了一下手,立即問道:「和戰之策,卿意如何?」 呂惠卿站起身來,整整衣寇,拱手答道:「臣下以為,遼人蠻不講理,天下之物,什麼都割讓得,就是國土割讓不得!」 「哦?」 呂惠卿正色說道:「《史記》記載,昔日匈奴有冒頓單于,為強鄰所迫,強鄰索以美女財貨,冒頓皆如其所欲,而當其索要荒土之時,冒頓竟斬同意割地之大臣,斷然拒絕,引兵開戰,終成霸業。冒頓,不過一胡虜,尚知土地人民,為國之根本,雖荒野之地,雖尺寸之微,不可與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惇詫異的望了呂惠卿一眼,不明白呂惠卿為何突然高調主張強硬態度。 趙頊也有點吃驚,呂惠卿一直避不表態,模稜兩可,突然高調主戰,他也有點意外。「不過勾踐也曾有臥薪嘗膽之日,大臣們多以國力不足、戰備未修為由,反對開戰。」 呂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之理?當年景帝平七國之亂,何曾準備充分?況且臣之主張,也不是要立即絕關市,拒使者,伐燕雲。不過是主張斷然拒絕遼使的無理要求,同時內修戰備,以防萬一。」 ※※※ 雖然皇帝依然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終於有了一個呂惠卿出來高調主戰,以青壯官僚為主體的強硬派,心裡都吁了一口氣。雖然舊黨們一直把新法之惡歸於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惡歸於呂惠卿、王雱,他們無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點,就堅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這兩個人的挑撥所致。呂惠卿在很多人心的惡感,難以用短暫的時間消除,但是對於青壯派官僚、士們來說,呂惠卿主張強硬對待遼人,不能不讓他們對呂惠卿的觀感,朝更良性的方向發展。而原來盼望持強硬態度的石越回朝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緩解。畢竟朝已經有重量級的官員,說出他們的政治主張了。 ※※※ 韓丞相府。 韓億一生有八個兒,分別以「綱、綜、絳、繹、維、縝、緯、緬」為名,八個兒都位居顯職,其以韓絳、韓維、韓縝最為有名。而韓家也因此成為宋朝影響力最大的世家之一,韓億以及八的門生故吏、宗屬戚友,遍佈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讓韓家三分。 韓維被召回學士院任翰林學士,回到汴京,韓絳特意為他舉行家宴,接風洗塵。這種世代官品、鐘鳴鼎食之家,自有一種別人學不來的氣度與雍容,但是笙歌燕飲之下,韓家眾兄弟,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抑鬱。 韓維目視三哥韓絳,見他的笑容十分勉強,終於忍不住問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 韓絳尚未說話,身任天章閣待制的韓縝憤然說道:「還不是因為那個福建!」 「福建?」韓絳一愣,低頭輕啜了一口酒,方問道:「呂惠卿怎麼了?」 韓縝憤道:「福建在皇上面前,攛掇皇上對遼人開戰。」 韓維奇道:「我怎麼聽說只是說要拒絕遼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論,這是正理呀?」 韓絳並不作聲,韓縝卻急了,「五哥,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什麼真不懂假不懂?」韓維淡淡的說道,「弟,你不妨慢慢說。」 韓縝冷笑道:「慢慢說?我們慢慢說,福建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為呂惠卿真心主戰?他根本是針對三哥和我們韓家的。」 「有這種事情?」 「三哥為朝廷社稷考慮,主張不要損害兩朝關係,連馮京、王珪,甚至是王安石、司馬光都贊成的,福建卻偏偏主戰,在書把三哥逼得無辭以對。自從福建進政事堂後,一意恣為,三哥凡有建言,稍不合他之意,立即被駁還,連用個七品小官,也要呂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還是他福建是同平章事。我看呂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職,他好做首相。」韓縝顯得十分憤怒。 韓維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也是久經宦海之人,知道韓絳如此堅定主張讓步,一旦最後採納的是呂惠卿的意見,出於面考慮,韓絳也會主動請辭。便不如此,如果戰事一起,似韓絳這等膽小懼戰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韓絳面有憂色,原來是擔心自己的祿位。 韓維與韓絳、韓縝雖然是親兄弟,但是性恪卻不相同,對於祿位,他看得極淡,而韓維心,也是持強硬的主張的,他雖然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但也不想為反對而反對。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韓維正要說話,又聽韓縝說道:「若僅是如此,倒還罷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會和他計較。最可恨的,是呂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進讒言,含沙射影,說三哥之所以要與契丹持和議,完全是因為我們韓家的產業,都在河北之地,如果開戰,一切都化為烏有。出於私心,三哥才堅持和議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舊人,一直是東宮的記室參軍,皇上對你最為信任,這件事,你一定要心裡有數。」韓縝望著韓維的眼神,意味深長。 到了這個時候,韓維才終於明白,韓縝所擔心的,實際上根本是河北的家業會被戰爭破壞,他的話雖然是從反面說的,但是韓維與他幾十年兄弟,豈能不知他想的是什麼? 韓維不動聲色的挾了口菜,慢慢咀嚼著,半晌,才從容說道:「弟大可放心,我們韓家的人,絕不會因為自己家的產業而敗壞國事的,這是別人誣蔑不了的。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 韓維的主張,非常的簡單——向皇帝推薦石越,請皇帝召石越回汴京,當面商議此事。 韓維此舉,其實也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他既主張要採取強硬政策,卻也不能太高調,韓維還要顧忌自己在宗族的地位,雖然大家族,矛盾重重,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但如果被眾兄弟用別樣的眼神相待,也是韓維不願意接受的。想來想去,韓維最後還是想到了石越,請皇帝召回此人,一舉三得。一是石越可以體現自己的政策主張;二是借石越制衡呂惠卿,可以給家兄弟一個交待;三是賣石越這個新貴一個人情。 就在熙寧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學士韓維三次上書,極言石越之材,請皇帝「權」召回石越,詢問對策。韓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堅決的支持石越,是呂惠卿始料未及的,朝凡是對呂惠卿心懷不滿的人,自韓維之後,紛紛上書,請皇帝「權」召回石越問策,趙頊順水推舟,終於下旨,「詔:朝廷已准高麗使者入京進貢,而使者遲遲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實際上,這份詔令下達之日,金德壽率領的高麗使團,已經到了應天府,距汴京不過數日之程。馮京不得已之下,又頒下命令,讓應天府留住高麗使團,等待石越來「陪同」進京。 在宋廷下達詔石越赴京的敕令的當天,蕭禧、蕭佑丹又一次會見劉忱。 「劉大人,南朝遲遲拖延不決,究竟是什麼意思?本使在汴京呆了近一個月了,耐心早已喪盡。」蕭禧聲色俱厲的質問。 「本朝依然認為,北朝要求實屬過份,祖宗之地,輕易不能給人。本朝正在商議此事,貴使不必太心急。」劉忱依然是老調。 蕭禧哼了一聲,冷笑道:「只怕是緩兵之計。你們南朝能拖,我們大遼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國,請示大遼皇帝,是戰是和,在此一舉了。」 劉忱望了蕭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國?」 蕭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劉大人來,知會一聲。」 劉忱想了一會,知道終是無法強留,只好說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州邊境,請蕭副使回國,說明我朝珍視兩朝交好的誠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於兩國皆有害無益。」 蕭佑丹沉著臉,冷笑道:「但願下次相見,不會在戰場之上!」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四章 蕭佑丹回到馬邑之時,猛然發現,馬邑軍營上飄揚的「蕭」字帥旗,竟然換成了一個斗大的「楊」字! 跟隨在太耶律浚身後,來迎接他的,已經不是他走之前,發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樞密副使蕭素,而是大遼國的另一位樞密副使楊遵勖! 蕭佑丹不動聲色的躍下馬來,向耶律浚參拜,「臣蕭佑丹拜見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禮。你回來遲了幾天,蕭樞副已經被皇上調往西京府,沒趕上給他送行。皇上有旨,現在是楊樞副主持與南朝的會談。」 蕭佑丹知道耶律浚聰明過人,這是不動聲色的告訴他楊遵勖來此的緣由,連忙又向楊遵勖行禮,朗聲說道:「下官參見楊大人。」 楊遵勖知道蕭佑丹是太耶律浚心腹之人,他與太黨並無深交,但倒也不願在禮數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幾步,攙起蕭佑丹,爽聲笑道:「蕭兄不必多禮。在下奉皇上之令,來主持與南朝的會談,還有賴蕭兄協助。你從南朝歸來,必然深知其虛實。」 蕭佑丹謙道:「同是為皇上效力,敢不盡力。」 耶律浚朝蕭佑丹使了個眼色,笑道:「進帳說話不遲。」 楊遵勖與蕭佑丹連忙一齊答應,隨著耶律浚入帳坐定。蕭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勢,見軍將校士卒,十之**都是舊人,才稍稍放心。 楊遵勖坐定後,向耶律浚行了一禮,這才笑著對蕭佑丹說道:「蕭兄,因為蕭素大人久而無功,讓皇上十分生氣,才遣在下來此;因此來之前,也曾有皇上的嚴旨,要求我盡快逼迫南朝答應本朝要求。只因兄與蕭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蕭兄再不回來,只怕我要親往汴京去接你了。」說罷哈哈笑了兩聲。 蕭佑丹見他語氣頗有調侃之意,心微惱,但他城府頗深,也不形於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計議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過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還在計議未定?」 蕭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雖不乏才智之士,氣節之輩,但是朝朋黨糾纏,臣下有時候想,若是統帥一大軍,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還要在那裡議論是戰是和。」 耶律浚搖搖頭,不再說話。楊遵勖卻笑道:「若依蕭兄之見,則南朝可輕也?」 不料蕭佑丹卻也搖了搖頭,說道:「南朝皇帝趙頊,雖然優柔,卻並非無能之主,朝的名臣大將,也不能謂無人。國力依然強大,且趙家並未重重得罪於百姓,若是逼之過甚,在下恐怕反倒讓趙頊下定決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楊遵勖哈哈笑道:「蕭兄怎麼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驢也!南朝皇帝既然計議不決,就由我們大遼來幫他決定好了。皇上已下了嚴旨,三個月內必須有一個結論,否則不惜給南朝一個點小小的懲罰,以免大遼為南朝所輕!」 蕭佑丹見楊遵勖話帶刺,語言猖狂,心冷笑,臉上卻依然只是淡淡地說道:「那就有勞楊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蕭禧回朝,全由楊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順利。」 楊遵勖站起身來,朝耶律浚揖了一禮,笑道:「殿下,請您靜候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勞楊樞副。」 「臣將遣使通知蕭禧,對南朝更加強硬,黃嵬山可以不割讓,但必須以分水嶺為界!兩個月內,南朝必須遣使者至代州,簽訂新約,否則大遼自己去取。」楊遵勖言語之,竟是完全沒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裡。 ※※※ 待到楊遵勖告辭出帳之後,耶律浚這才站起身來,走到蕭佑丹面前,面有憂色的說道:「耶律伊遜那廝,越來越猖狂了。蕭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進了讒言!——你臉上有風塵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趕回,難道是聽到什麼風聲?」 蕭佑丹臉色沉重,搖了搖頭,說道:「是南朝出了點事,石越可能會重返朝廷,臣始終覺得,讓此人進入南朝樞,是我大遼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驚,不料蕭佑丹趕回來,竟然是為了這件事情。 蕭佑丹點點頭,苦笑道:「說起來其實只是臣的一種感覺,但是卻是非常的讓人不安。」 耶律浚低著頭在帳來回走動,陽光從大帳的門口斜照進來,灑在他半邊微黑的臉上,蕭佑丹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臉上,有一種十幾歲的少年不應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還是不幸?但是這畢竟是他的宿命!蕭佑丹有意的不發一言,靜靜的等待著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斷——只有這樣,太才能盡快的成長起來! 過了一會,耶律浚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用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就想辦法除掉石越!楊遵勖去和南朝談判,成功了,我有監督之功;失敗了,便殺他領罪。我們暫時不必去管談判了,先設法除掉石越。」 蕭佑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恭身讚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卻是一個大問題,派遣刺客,一來潛入不易,二來石越畢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從不少,三來萬一洩露或事敗,反而是幫助石越更增聲名,又有損本朝之令譽……」耶律浚緊鎖雙眉。 蕭佑丹微微一笑,說道:「持白刃殺人於鬧市之,那是市井無賴所為。以殿下的身份,豈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計誅之。」 「用計?」 「不錯,臣在歸途之,已有一計,此計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殺石越,以他猶疑的性格,亦終將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雖是不殺石越,亦與殺之無異!」蕭佑丹說來,似乎是在講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樣。 ※※※ 熙寧八年正月。汴京城萬家同喜,舉城歡慶,大相國寺、土市等熱鬧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歡聲笑語,無處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來,大旱之年早已過去,災民留在汴京的已經非常少,物價漸漸平穩——這個春節,的確值得好好慶祝一下。至於宋遼邊境紛爭,因為朝廷對談判的進程嚴格保密,禁止報紙報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從報紙與傳聞知道,遼國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時又有專門的使者來到京師,向大宋皇帝祝賀正旦——如此看來,兩國的交好,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戰爭離人們還很遠。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呂惠卿卻並不屬於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他屬於幾乎什麼都知道的人! 遼國的使者來賀正旦之後,負責邊境談判的蕭禧態度突然更加強硬,要求宋朝在兩個月內做最後的決定,呂大忠從代州找來一堆有關黃嵬山的地契書之後,他雖然放棄了對黃嵬山的要求,但是堅持以分水嶺為界劃線的態度,卻更加強硬了。 呂惠卿並不介意是戰是和,他從來不認為那會動搖到大宋的根本。與受千年之後的教育長大的石越不同,當時的精英們,對國土觀念並不強烈。不論是主張讓步的大臣們,還是堅持強硬的大臣們,他們的腦裡面,從來都沒有國土神聖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見的分歧,在於種族榮譽感的強弱、對形勢判斷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過呂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與清譽,必將讚美種族榮譽感更強的人們!想到這一點,呂惠卿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頭又不易覺察的皺了起來。石越在明天就將到達汴京,這個不知來歷的傢伙,實在不可小覷。皇帝前幾天突然向宰臣們問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況,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麼無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號,形勢會更加的複雜……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外室傳來,彈著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蕩,一個音便高了幾分,精於音律的呂惠卿不由皺起眉毛,望了那個歌姬一眼。歌姬慌得連忙伏下,低聲請罪道:「相公恕罪!」 呂惠卿轉過頭去,卻見弟弟呂升卿已經到了門外,手裡拿著一疊東西,一臉興奮之色。「進來吧,又有什麼事?」一面揮揮手,示意歌姬退下。 呂升卿應了一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進來。待到歌姬走遠,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麼大喜之事?」 「你看看這個——」呂升卿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呂惠卿,卻是一張揭貼,還有幾本小冊。 「這是什麼東西?」呂惠卿一面問一面接了過來,瞥眼望去,幾本小冊有一半舊得發黃,另有一半卻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譜》四字隸書。他心一凜,打開揭貼,細細看去,不由大吃一驚。 「這是哪裡來的東西?」 「一夜之間,汴京的大街小巷,佈滿了這種揭貼,隨處可見。這新的《石氏家譜》,也到處都是,倒是這份舊家譜,我是花了一百貫錢從一個姓石的手裡買回的,為的是和這些新的對證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偽造的……」呂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錯。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為死地!」呂惠卿歎道,「這會是誰做的?」 「管他是誰做的,這揭貼說石越是石敬塘的後人,一份族譜造得滴水不漏,在這節骨眼,真的是天贈大禮!」呂升卿自覺有功,不禁坐了下來,搖頭晃腦的說道。 呂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後,並沒什麼了不起的。五代十國之後,不見得是天生的罪過,反而讓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貴。這份揭貼最狠最毒的是這一段——居然說石越來大宋之前,先去拜會過遼國貴臣,密約復國,被遼人拒絕,才來我大宋;又說石越的志向,不僅僅是光復祖宗的帝業,而且是想建立一個括有漢唐疆土的強大國家,遼人識破其志,才會斷然拒絕,不料大宋竟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呂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不住的讚歎,「石越的這個對手,很了不起。石越為了大宋可謂盡心盡力,如果說他私通外國,皇上如何會信?他的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宋好?這揭貼卻看到了這一點,反而說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來,石越的盡心盡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證了!此人才華,不在我之下,究竟會是誰?!」 呂升卿笑道:「既如此,那麼明天我便把這些東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參石越幾本,送石越一程,想來石越定然熬不過這一關。」 呂惠卿聽到這話,心一驚,猛然轉身,盯著呂升卿看了一眼,見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不由歎了口氣,緩緩說道:「這件事情,萬萬不可!」 呂升卿不料呂惠卿竟然會反對,不禁愕然,問道:「這又是為何?」 呂惠卿搖了搖頭,苦笑道:「這個寫揭貼之人,竟是把我算計在內了。我若出頭攻擊石越,那麼人家必然認為是我在用計害石越,他是誠心讓我們二虎相爭!」 「難道,難道是王……」呂升卿站了起來。 呂惠卿點點頭,「十之**,便是王元澤了,除了他,誰有這種能耐,誰有這種毒辣?我與石越相爭,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竟然還有這種能耐!真的是毒辣呀,僅憑這無憑無據的揭貼,皇上未必會殺石越,可縱然不殺,將來用起石越來,難免會心存疑慮,不敢大用,如此便絕了石越的進身之路;同時又給我呂惠卿扔下一個餌,我若上鉤,藉機對付石越,不免讓天下懷疑是我所為,以石越的本事,臨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呂惠卿,也就從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覺得確是王雱所為,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那我們應當如何處置此事?難道說就這樣放過石越?」呂升卿有幾分不甘心。 呂惠卿思忖一會,突然笑道:「你說這種揭貼遍佈汴京?」 「是啊?」呂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呂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說道:「那就不用擔心了。事情鬧得這麼大,怎麼可能不傳到皇上耳?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鄧綰或者唐坰,把這些材料交給他便是。這兩個人自然會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對付石越。」 呂升卿聽呂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呂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輕輕啜了一口茶,閉著眼睛,說道:「我這次不僅不出面攻擊石越,而且還會不痛不癢的保石越一本。」 ※※※ 果然不出呂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後人,密謀興復大漢的謠言,隨著揭貼的出現,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前幾天剛剛取代陳繹,再次權知開封府的韓維立即下令追繳揭貼,捉拿貼揭貼之人,但是卻無法阻止謠言的流傳,而貼揭貼的人,也似乎人間蒸發一般,一無所獲。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僅僅驚動了重之內,導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嚴查張貼揭貼之人;也讓不少人惶惑不安。 ※※※ 唐康與秦觀走進桑充國在白水潭學院的住宅之時,桑充國的客廳裡,正好圍坐著五個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襲青袍,臉上已頗見成熟的桑充國;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長,《汴京新聞》高層,著名的學者程顥,程顥比起以前,似乎越發顯得清瘦了;其次是剛剛結束丁憂,回到《汴京新聞》與白水潭學院任職的歐陽發;坐在二人對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長,沈括、蔣周。五個人臉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討論什麼喜事。 唐康與秦觀給五人見禮完畢,也不入座,立即抬起頭來,望著桑充國,說道:「表哥,揭貼你可曾見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國愕然道:「什麼揭貼?」 唐康與秦觀對視一眼,知道桑充國等人還沒有去報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觀便從袖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桑充國連忙接過,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遞給在座眾人,看了一圈,眾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沈括第一個打破沉默,「這是陷害!」 唐康點點頭,他年紀雖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決,此時只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桑充國,等桑充國說話。 桑充國知道唐康是石越義弟,對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著自己,是對自己有見疑之意。他心裡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給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謀反,族誅之罪,自己豈能逃脫?不料便是這等事情,唐康這個十幾歲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裡知道,唐康卻另有想法:誰知道你會不會拋棄義兄來換得自己的平安?這又不是沒有先例的事情! 這對表兄弟相視無言,連沈括與秦觀都覺察出不對,也不由緊緊盯著桑充國,他們二人,已經不可改變的是石越系的人,這時節說得嚴重一點,是牽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關心?似程顥、歐陽發、蔣周,都是聰明剔透之人,見這種氣氛,立時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歐陽發輕咳一聲,笑道:「這定是奸人陷害明,我們《汴京新聞》明日一定要為明辯污,長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報社的事情,程先生與我主持便可。」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不要緊,王旁會護送妹妹來京,我讓家裡再派個人去就是了,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為明辯污——只可惜,我沒有個好弟弟,否則倒可替我跑這一趟。」 唐康見桑充國答應,不由鬆了一口氣,笑道:「自古以來,禮法上沒有弟弟替哥哥迎親的道理。小弟還要去給義兄報個信,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就此告辭了。」 說罷團團一禮,揚起衣袂,與秦觀轉身離去。 桑充國送到門口,望著二人離去的身影,長長歎了口氣。歐陽發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後,輕輕說道:「但凡堅持理想的人,總會被人誤會的。」 「我明白。」桑充國無限感慨的歎道,「待會就回報社,研究一下揭貼,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明呀!」 「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 「一定能的!」桑充國對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還大。 ※※※ 陳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幾艘官船逆水而行。岸邊行人遠遠望去,官船的儀仗上,隱隱約約寫著「龍圖閣直學士石……」、「高麗使節金……」這樣的字跡。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著金德壽,站在船頭,無限感慨:「我又回來了,汴京!」 金德壽是高麗國受漢化較深之人,高麗國使者來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開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斷賜高麗國王國書、物,當石越此時,高麗國王名為王徽,趙頊在給王徽的詔書之,便直稱其為「權知高麗國王事王徽」,視同藩屬,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說四夷之,宋朝對高麗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麗也是最心慕華的。但饒是如此,高麗使者在宋朝境內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壽為最。他在杭州與官員唱和,在西湖學院與學生一起聽課,穿漢服,講漢話,儼然便是一個漢族士大夫。而對於石越這個二十餘歲的龍圖閣直學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壽更是非常的欽服。 能夠與原王朝聲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對於區區一高麗使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讓石越來陪他入京,不知內情的金德壽,更是受寵受驚。 「大宋山河的壯麗,真是讓人讚歎!真不愧是土上國。」金德壽站在石越身旁,指著兩岸風光,感歎道。 石越微微頷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後韓國與國,再對比此時,不由平興感慨,問道:「久聞貴國號『君國』,風物類華,不知歷史如何?還請貴使賜教。在下讀《唐書》,當時或稱新羅……」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東都護府,後因疲於西事,無暇東顧,於耶元七年遷府遼東,新羅才得以統一朝鮮半島。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羅何時變成高麗,他卻並不清楚。 金德壽見石越下問,連忙答道:「約一百四十年前,新羅便已滅國,我高麗國就是那時候建立的。」停了一會,又說道:「實不相瞞,敝人原是新羅王族之後。」 石越不由一怔,新羅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壽原是王族之後,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見笑了。」金德壽連忙答禮謙謝。 二人於是一面談古,說些高麗國的風俗歷史政事,石越或有所問,金德壽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談正歡之時,忽聽到岸邊有人呼喊道:「那是龍圖……學……石……送高……者……船……嗎?」聲音略顯稚嫩,隨江風傳來,隱約聽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頗為熟悉。石越連忙走到舷邊,循聲望去,卻見岸邊有二三騎隨著船前進,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過船長,指著岸邊,問道:「你聽得清他們在喊什麼嗎?」 船長連忙傾耳靜聽,半晌,方說道:「似乎在問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說道:「問問他們是誰。」 船長連忙叫過幾個士兵,一齊喊道:「這是石學士的官船,你們是誰?」一連喊了幾聲,才停下來,聽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驚,「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來,劃個小舟過去,把他們接過來。」 船長答應一聲,連忙派人去辦。石越卻在心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來此做什麼。 過一會兒,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來,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觀,還有幾個僕人,唐康一見到他,揖了一禮,就說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等秦觀等人參見完畢,這才向金德壽告了罪,將唐康與秦觀叫進船艙,問道:「康兒,出什麼事了?」 秦觀從袖取出揭貼,遞給石越,說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見秦觀都說得慎重,心更是驚疑,接過揭貼,細細讀了,背上竟有絲絲涼意:「這是要置我於死地!」一面問道:「這是從何處得來?」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間,這種東西遍佈汴京城。現在開封府已在收繳了。大哥,這件事當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遲早也是滅族的大罪。」 對於後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曹操、王莽,雖然趙頊斷不會為了這無憑無據的揭貼而殺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其實政敵不少,若有人再構陷其,危險也不能不說沒有。 石越背著手,走了幾步,一個念頭浮上腦海:如果此時折轉船頭,或投高麗,或者乾脆奪薛奕之印,挾蔡京等人,或往沖繩,或往台灣,擊破土人,自立為王,毫不困難……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竟是把石越自己給嚇了一跳。「我兩世為人,有什麼可怕的?金德壽不就是新羅王族,如今照樣受重用,何況我明明是被陷害……何況我若這樣一走,謀反之名坐實,一切心血,立時就要全毀了,還不如一死,成全一個好名聲……可是我死了不要緊,梓兒呢,她豈不也要……未必會有那麼嚴重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一時之間,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畢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時刻,是一點也猶豫不得的,最後又總算記得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而趙頊也不是昏君可比,想來最多也就是罷官流放的罪過,這才立下決心,說道:「皇上自會給我一個清白。如今之計,是以不變應萬變——康兒,你怕不怕死?」 唐康與秦觀哪裡知道石越一瞬間轉過如此多的念頭,見石越頃刻之間便從容做下如此決定,心更是佩服。唐康見石越相問,不由握了握腰間劍柄,笑道:「兄長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轉向秦觀。 秦觀笑道:「我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成仁取義,當能從容應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們都是好男兒,日後必是我大宋的棟樑。放心,絕不會有事的,你們就隨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後依然如何,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石越並不知道自己低估了這件事情對自己產生的影響。 ※※※ 第二日,石越抵達汴京之後,剛剛將金德壽送至驛館,甚至沒有來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晉見。 在東華門前下馬,便碰上不少官員,若是往常,這些官員必然親切的招呼,但碰上這等時候,人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員間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個招呼,便勿勿走開。 石越雖然知道世態人情,本就如此,實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幾曾有過如此光景?心亦不免有鬱鬱之意,只是強打精神,裝出笑容,不肯讓人小覷了自己。他剛剛要進東華門,一個四十來歲的年官員滿臉笑容,朝他走了來。石越定晴一看,原來是呂惠卿。 呂惠卿走到他跟前,拉著他的手對揖一禮,親熱的說道:「明,你終於又回來了。」 石越雖然知道此人虛偽,卻也生不出半點排斥之意,連忙微笑道:「吉甫兄,久違了。」 呂惠卿笑道:「奸人陷害,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斷不會受人挑撥。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連忙道謝,又說道:「皇上召見,不便久留,請恕罪。」 如此入了東華門,直趨崇政殿。「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瓊玉的台階,鎦金的簷壁,石越在內侍此起彼伏、尖聲宣唱「宣石越入見——」的聲音之,萬分感慨的拾階而上,進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愛卿免禮平身。」熟悉的聲音,似乎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謝陛下。」例行公事的參拜之後,石越終於站起身來,打量皇帝——趙頊今年已經二十有七,臉色依然蒼白,毫無血色。趙頊也在打量著石越——石越的臉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錯,朕很欣慰!」趙頊突然叫著石越的表字,誇獎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絲功績,也全賴陛下的信任。」 「外間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著韓維緝拿歹人。」 石越連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報此知遇之恩。」 「你起來吧。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朕心清楚,別人想離間,也離間不了。」趙頊微微抬手,說道。 「卿在杭州,朕聽說市舶司官船通商高麗、日本國,獲利倍於鹽茶之稅,高麗使者前來,除入貢之外,卿可知他還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來,朗聲答道:「國朝與高麗交通,海道已經熟悉,據海商所說,從四明(今寧波)或杭州,若得順風,二三日入洋,五日抵達墨山入高麗境,自墨山過島嶼,七日至禮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餘里,便至其國都。往返一次,約四五十餘日,這條海道從來沒有發生過風險。而日本國,向來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國者少,海道風險略高。但高麗國所產,是人參、水銀、石決明、茯苓、鼠毛筆等物,獲利遠不及倭國。倭國有丁八十八萬三千餘眾,產金、銅等物,生絲、糖販至彼國,獲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麗、倭國兩處,往返一次,獲利超過杭州府一年茶鹽之稅。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後,臣想漸漸減少百姓的科賦,使兩稅制名副其實。至於高麗使者來華,除了朝貢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賜書。」 「賜書?」 「高麗國一向心慕漢化,臣以為不妨許其國使者買《經》、、史類書,而陛下可以要求高麗國貢馬,並且許可大宋官民從高麗買馬。」石越答道。 「高麗也有馬?」趙頊奇道,他頓時對高麗產生了興趣。 「高麗國產馬,倭國產水牛,都可以買進,至少可以讓農夫省力。」 趙頊笑道:「這倒是好主意。這件事,還是由石卿你去辦。」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時,天色已經全黑。 君臣二人相談如此之久,在外人來看,那也許是證明著石越恩寵未衰,但石越自己卻非常的明白,趙頊已經有猜忌自己之意。幾個時辰的交談,全是說石越在杭州的政績,與外國交通的利弊,沒有一個字涉及到與遼國的邊境糾紛,更沒有對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來,難道是談他在杭州的政績的嗎? 下了馬車,管家石安早已率領家人,在門口恭候:「公,一路辛苦。」 侍劍笑道:「安叔,房間收拾好了嗎?」 「已經收拾好了。」石安笑著回道。 石越勉強笑笑,說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裡走,兩旁的家人,紛紛請安。丫環婆們等女眷,則在門以內給他請安。 石越心裡不甚喜歡這些排揚,進了門,也沒有注意看,就隨口說道:「不用多禮,都散去吧,夫人沒有回來。」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陣鶯聲燕語:「謝學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頭,這才發現,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幾個熟悉的丫環婆外,更多了一群紅綾綠衣的歌姬,一個個都長得美艷動人。當時官宦之家,便是個縣官,蓄養歌姬,也不過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裡卻從來沒有養過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興,此時臉更是一下沉了下來,他指著那些歌姬,冷冷的對石安的老婆問道:「安大娘,這是怎麼回事?」 石安家的見到石越動氣,連忙說道:「公,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石安只說,先養在內院,等公回來,再請公處置。老奴便撥給她們一座院,平時並不許她們隨便走動的。」 石越見她說得不明不白,便又問道:「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過這是李先生出門之後的事情。」 「二公呢?」石越說的二公,是府內對唐康的稱呼。 「二公一向不進內院的。」石安家的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就在汴京,為什麼不問過他?你去叫石安來見我。」說罷也不理會,便往廳走去。石安家的從來沒有見過石越發這麼大的脾氣,連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時,石安便急匆匆走了進來,侍劍知道石越動氣,便搶先說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麼回事?內院怎麼可以養來歷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麼內情?」 石安聽說石越生氣叫他,沒明白是什麼事,就急忙跑了過來,不料竟是這件事,便笑道:「公莫氣,非是小的敢亂招人進來。公的家規,小人是明白的,平時便有人送禮,也是一概拒絕的。便有人丟下禮品,小人也一定會找到府上,給他送回去,絕不敢亂收人家東西。」 侍劍見他說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麼一回事?瞅著這些歌姬,至少也要幾千貫錢,難道是自己跑進咱家的?」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五章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進咱家的。她們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來還沒有幾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還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堅拒不受,送的人卻不聞不問,丟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聽,卻說不是京官,只好養在府內,等公回來定奪。」一面說一面遞上一份名帖與信函。 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石越對此本也不以為意,當時官員之間,互相贈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當成賄賂,他自己也是經常要給一些重臣們送禮,只是一向以來,卻並不怎麼收禮。當下隨手打開名帖,看見上面的名字,卻不由一皺,「彭簡?!」——石越萬萬料不到,這批歌姬竟然是彭簡送來的! 他也不知道彭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連忙把信拆開,細細讀去。侍劍在一邊瞅見他的神色,卻是一邊看一邊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後,石越隨手把信揉成一團,往地下一丟,低聲咒罵道:「狗拿耗!」 「公,我在杭州時,和彭家的書僮說過話,知道彭簡有個表親在京師,開了一間大酒樓……」侍劍隨石越多年,主僕之間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輕輕笑道。 石越不待他說完,便舉起手,略帶嘲諷的說道:「明天你們尋著那家酒樓,把這些歌姬給我送回去。告訴彭簡那個什麼表親,讓他轉告彭簡,這等粗陋的女孩,還入不得我的眼!以後別往我府裡亂塞。」 侍劍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說出這種不給人台階下的話來——須知石越平日對人,都是非常懂得給人留幾分情面的,彭簡與他在杭州同僚這麼久,表面上並無矛盾,不過送幾個歌姬給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說出這種重話來? 侍劍遲疑道:「公,這……這話似乎不宜說得太過……」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臉,喝道:「照我的話去辦便是,有什麼過不過的?」 侍劍與石安見他發作,也不敢再說,連忙應道:「是。明日就去辦。」 石越這才不再說什麼,吩咐道:「等一會讓人把最近的報紙送到我臥室,侍劍,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說完,轉身便往臥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緒太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這次的挑戰。 石安連忙答應,出去吩咐人進去服侍石越睡覺。待人手安排妥當,這才又回到廳,卻見侍劍站在那裡,拿著石越揉爛的信在看。他便湊了過去,問道:「侍劍,你說姓彭究竟怎麼惹我們家公了?生這麼大脾氣,以前也不是沒有收過歌姬的,都是客客氣氣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別問。咱家公最近心情不好……」侍劍也不由皺了皺眉。 石安又問道:「是不是外面傳的那碼事?」 侍劍眉毛一挑,問道:「外面傳的什麼事?」 「說咱家公是石敬塘之後……」 「安叔,你亂說什麼?!」侍劍不由厲聲喝斥道,石安雖然是管家,但是在僕人之間,到底只有侍劍是石越最親信的人。 石安滿不在乎的笑道:「侍劍,這不是我亂說,是外面滿大街的在傳,有些人更是說得天花亂墜。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真是無知!長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成百上千的揭貼,攻訐朝廷大臣,他們以為皇上會相信嗎?!」侍劍憤憤說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難說。」一個聲音從廳外傳來,侍劍與石安轉身一看,原來是唐康與秦觀,二人連忙行禮:「二公、秦公。」 「我大哥呢?」 「公已經休息了。」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幾分謝安的風度。」他卻是沒有看到石越方才惱怒的樣,倒以為石越根本沒有把這麼大事放在心上。 秦觀也點頭稱是,頗有欽佩之意。只是石安卻茫然不知所謂,而侍劍雖然也讀過一些書,卻同樣不知道謝安是什麼人物,二人也不敢多問。侍劍想起方才唐康所說之話,便笑問:「二公,為何說皇上信不信也難說呢?我聽說皇上是英明之主,這種事情,如此明顯,皇上能相信嗎?」 唐康年紀雖小,但是他的師長朋友,都是石越、程顥、蘇轍、桑充國、晏幾道、秦觀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聰明,論到見識,遠非一般人能比,平時行事果決,有時候竟讓人覺得便是石越也頗有不如。這時候見侍劍追問,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隋帝楊堅,何嘗不是英主?不過因為一句童謠,一個夢,就誅殺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對能幹的下屬,有幾人能沒有猜忌之心?」 隋帝的事情,侍劍與石安倒是都知道,當時坊間講評書的,也就有人講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公會不會……?」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不由一動,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擔心,我大哥聖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邊院裡有十來個歌姬,若是咱們家有事,別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來送禮嗎?」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與侍劍不由相對苦笑。唐康見二人神態甚是古怪,不由笑問:「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有什麼古怪嗎?」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是彭簡所贈、石越吩咐的回話等等事由,給他說了一回。 唐康靜靜的聽完,想了一會,問道:「侍劍,信寫了什麼?」 侍劍臉色尷尬,卻不說話,只把信給遞給唐康。 原來彭簡以為石越入京,必然會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機巴結石越——自來少年新貴,沒有幾個不好色的,而且韓梓兒與石越成婚經年,卻一直沒有生育,若在杭州,礙著韓梓兒的面,還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時他們夫妻相別兩地,石越枕邊寂寞,他便讓京師的表親買了十幾個色藝雙全的女孩,搶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卻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與韓梓兒結婚兩年多,雖然談不上如漆似膠,卻也是恩愛非常,他在信隱約暗示韓梓兒沒有生育,對梓兒已是頗有不敬之意,這些話讓平日對梓兒百般維護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氣,所以才說出那等話來,意思是告訴彭簡:「那些女孩沒有我老婆好。」 侍劍看到這些,本來就是非常尷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轉敘別人的話,說出來也是不敬。何況韓梓兒平素對下人非常和氣,在僕人,也得頗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韓梓兒的嫡親表弟,唐康平素與梓兒感情最深,是石府眾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過信來,略略讀了一遍,就不由怒從心來,恨聲說道:「大哥罵他,已是客氣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樣告訴他就是了。」 秦觀湊過身,看了信一兩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對此事反應激烈,只怕還不僅僅只是出於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會,笑道:「賢弟,石學士此時,似乎不宜過多樹敵,把這些女孩,好言好語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畢竟年紀還小,心裡雖然知道秦觀說的有理,卻依舊氣鼓鼓的說道:「這個姓彭的,就這樣送回,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公,俗語說,寧得罪君,莫得罪小人。」石安雖然不知道詳情,但卻也是不主張做得太過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卻不敢違拗,便盼著唐康出來做主。 秦觀見唐康還有不平之意,當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邊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幾上寫了幾個字,笑道:「明日便把這幾個字交給彭簡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觀寫的卻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個字。唐康是讀過《詩經》的,看到這句話,不由一怔,轉念一想,才明白秦觀的意思,不由莞爾,擊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的惡氣。」 只是侍劍與石安,卻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們自是不明白,秦觀引了《詩經·新台》的這句詩,也是在嘲笑彭簡——「你給我送枕邊人,雞胸駝背之人我可不喜歡!」 ※※※ 杭州,早春。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彭簡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間小道之,身後緊緊跟著兩個小廝。江南的田野風光,讓彭簡這等市儈之人,也感到心曠神怡,忍不住出聲讚歎道:「真是好一個所在!」 一個親信的小廝笑道:「老爺,這又是什麼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處不是這樣的地方?」 另一個小廝卻忍不住問道:「老爺,我們跑到這鄉下,又是做什麼?」 彭簡笑罵道:「你們又懂什麼,風雅之地,有風雅之人。龍必潛於深淵,蘭必生於幽谷。我們可是來找一個蘭心慧質的美人兒。」 「美人?用得著老爺您親自來尋嗎?」 彭簡笑道:「你們不知道,我廢盡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隱居之所,若非我親自來,必然請不動她。」 「又不是什麼公主娘娘,哪有這麼大的駕?官府相請,也敢不來?」兩個小廝撇撇嘴,顯得非常的好奇。 彭簡顯得心情極好,笑道:「倒也不是什麼尊貴之人,不過是明學士的紅顏知己,以前京師有名的歌姬,芳名楚雲兒姑娘。我聽說她脫籍回了杭州,便讓人查閱戶薄,終於找到。」 「既是紅顏知己,為何不娶回家?我聽說石府連歌妓都只養了幾個人,還是石夫人買回來的。」一個小廝覺得這種事情,簡直不可思議。 另一個小廝拍了他的頭一下,啐罵道:「笨,明擺著嘛,石學士少年得志,你聽說少年人不愛女色的嗎?定是有懼內之病。」 「我聽石府的下人說,石夫人最是嬌柔滴嫩的一個人,怎麼會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麼?石夫人結婚這麼久了,沒有一兒半女的,將來若一直不生育,便難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學士收了小妾,後來先生了兒,難免有一天她的誥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轉薄,哪裡是女人受得了的?」 兩個小廝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石府的家事來,他們的心思,卻正是當時普通人的想法,如果聽到石越耳,不免非常憤怒,他是再不許別人說梓兒一句壞話的;但聽在彭簡耳,卻覺得理所當然,自己托表親送了歌姬,那邊托驛站送來急信,講了石越把歌姬送還,還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復,彭簡也是讀書之人,立時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風流,重情重義之人,尋常女,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門客提起石越在京師結識名妓楚雲兒,而這個女也聽說已經脫籍回杭州。彭簡巴結上司,倒有一種契而不捨之心,便發心非要把楚雲兒尋出來,自己好從給他們做一個冰人,由此不僅一舉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讓楚雲兒一生都感謝自己,留下一個大大的內援。只是他那表親,卻忘記在信告訴他,京師有關石越的流言…… 彭簡等人出了田間小路,又穿過一個村莊,出現在彭簡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綠竹林,鬱鬱蔥蔥,一條石徑小道,直通幽微之處。彭簡已知這便楚雲兒隱居之所,他知道楚雲兒艷名冠於一時,既然能自贖其身,想來積蓄不少,購下這片竹林田產,倒也並不稀奇。只是一般女,誰不願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為依靠終身。此次前來,畢竟只能動之情,而不必誘之以利。 他讓兩個小廝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著林間小道,一路逶迤前行,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處,已是非常的幽靜,只隱約聽到有泉水流動的聲音,伴著自己踩著竹發出來的沙沙聲,真是雅致之極。若不是知道楚雲兒是石越舊人,彭簡幾乎有一種想把此處奪為己有的衝動。 走了數百步之後,便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離竹林約百步的地方,一條小溪繞著院流向遠方。院後面,是一望無垠的田地,此時未到農忙,田地裡並無農人的身影。彭簡朝著院走了幾步,見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在井邊,叉著手指使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過去,抱拳問道:「敢問公,這裡便是楊家院嗎?」 那個男孩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外地來的?找親還是訪友?」語氣雖然生硬,聲音卻極是嬌軟。 彭簡吃了一驚,細細打量,不覺好笑,原來竟是一身男裝束的小女孩,長相清秀,一雙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轉,顯見也是個聰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這女孩和楚雲兒有什麼淵源,此時既想博得楚雲兒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氣,笑道:「原來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來,是想訪一位芳名楚雲兒的姑娘……」 小女孩聽到「楚雲兒」三個字,眼珠一轉,給那個青年使了個眼色,說道:「楊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別讓主人等急了。」青年連忙「嗯」了一聲,提著水,往院走去。 小女孩望著他遠去,這才轉過身來,對彭簡笑道:「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錯地方了,這裡是楊家院,哪有什麼楚雲楚雨的?」 彭簡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有古怪,當下笑道:「姑娘莫要誑我,我不是打聽清楚了,怎敢冒然來訪?實是特地來告訴楚姑娘一個舊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與楚姑娘有什麼淵源,還勞煩通報才是。」 他說完,見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現在叫楊雲,不過杭州戶薄上,兩個名字都標著,斷然錯不了的。」 小女孩見他說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點吃驚,她打量了彭簡一番,問道:「你又是什麼人?」 「在下彭簡,現在是杭州通判。」彭簡故意謙遜的報出自己的官職。 那個小女孩叫阿沅,那個青年叫楊青,都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收養的孤兒。便是這片院、竹林、還有上百畝的田地,都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購下的,她回杭州後,已尋不著親人,便用積蓄,購置了一些產業,在此安身。待聽說石越來杭做知州後,她便讓人去戶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檢視戶薄時,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卻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檔案,若是石越細查戶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舉了。因此彭簡輕易便能從戶薄尋著。楚雲兒在京之事,她隨身的丫頭,偶爾也和阿沅說起過,阿沅隨著楚雲兒,也學字歌賦之類,平時楚雲兒總要讓專人去杭州或購買或抄錄邸報,凡與石越有關的報紙、書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聰明伶俐,便常常主動替楚雲兒關注這些東西,因此這杭州通判彭簡的名字,她倒並不陌生。只不知道這麼大官前來找自家姑娘,所為何事?難道是石越托他前來? 想到此處,阿沅心不由一動,臉上卻假裝迷糊,天真爛漫地問道:「杭州通判是什麼呀?」 彭簡以為她鄉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職,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兒。」 阿沅裝得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官呀?」 彭簡見她如此不知禮數,幾乎要笑出聲來,點點頭,笑道:「對,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報?」 阿沅搖搖頭,說道:「你要告訴我是什麼事,才可以通報的。我家姑娘說,她從來不認識什麼官的。」 彭簡見她言語已承認是楚雲兒的家人,心裡暗暗高興,笑道:「什麼事情,必須和你家姑娘當面說,至於說你家姑娘不認識官,那就未必了。我聽說石學士和你家姑娘便是舊識,這次前來,也與石學士有關。」 「什麼石學士木學士呀?我家姑娘哪裡便認識這麼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錯人了。」阿沅依舊搖搖頭,轉身作勢欲走。 彭簡連忙用手攔住,笑道:「斷不會找錯人的,煩請姑娘通報,以免誤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誤不了什麼大事,我們鄉村之人,哪有什麼大事可誤?這樣,官人,我幫你通報一聲,你在這兒等著,找沒找錯人,得問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簡被阿沅這麼一鬧,生怕楚雲兒不肯答應,連忙又說道:「姑娘通報時,切記轉告你家姑娘,這件事情與石學士有關。」 「知道了,你等著便是。」阿沅笑著說罷,便不再多言,轉身往院走去。 彭簡這時才發覺,自己居然為了求見一個歌姬,在這裡低聲下氣,還要在門外等候,卻還生不起氣來,這件事若是傳將出來,定然成為一個笑柄。幸好他把那兩個多嘴的小廝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陣,彭簡才看見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問道:「小哥兒,怎麼樣?」 楊青對他揖了一禮,笑道:「我家姑娘有請彭大人,只是不便親迎,還望大人恕罪。」 彭簡笑道:「無妨,那就有勞領路了。」 「請跟我來。」楊青一面說,一面領著彭簡朝院走去。 進了院落之,彭簡這才發現,這個院,並非普通的農家院落,院的西北角上,蓋滿了一座座類似於作坊的房,而時時能聽到牛騾驢等牲畜拉磨的聲音,而各作坊,堆滿了甘蔗與甘蔗渣。彭簡也知道制糖業在當時,本就是高利潤行業,自從石越通商倭國之後,倭國不產糖,而糖更一躍成為可以與絲綢相提並論的暴利產業。當時台灣被稱為琉求,並未正式納入大宋行政版圖,大陸種植甘蔗,首推廣東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辦發展制糖業,只是當時生產效率低下,產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兩浙地區的甘蔗種植,雖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質量亦顯低下,但是因為省卻運輸費用,賣到高麗、倭國,其利潤也相當可觀,而所佔用農夫時間亦少,因此民間頗有百姓以此為副業。這楊家院有制糖業,本身也是並不奇怪的。只是彭簡料不到楚雲兒竟然頗善經營,卻不免吃驚;而楊家院外示清幽,內實熱鬧,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裡又能知道,楚雲兒一個女孩家,一顆癡心寄托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若是隱居山林,不與人來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便不早死,也難免心理變態。楚雲兒實在是刻意尋一個避世而又熱鬧的所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來打發難捱的光陰。 因相思而寂寞的時候,最怕一個人獨處。若能看著旁人的熱鬧,雖然不能減相思分毫,卻至少可以讓自己感覺到世界的生氣。 楊青見彭簡打量院,笑著解釋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產量並不太大,不過略略可以讓村裡補貼家用。我家姑娘卻是住在東南角,那裡靠近一處泉水,是個很漂亮的地方。」 彭簡唔了一聲,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潔高雅之人,畢竟不與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學士與她相善。」 楊青見他說話縐縐的,便有幾分聽不懂,只是猜到是誇獎的話,便笑道:「您過獎了。」又聽他說到石越,心裡卻不免又有幾分驕傲,卻又沒來由的有幾分難受。 於是二人也不再說話,楊青默默地把彭簡引到院東南角溪邊一處宅前,這才說道:「已經到了,便請大人進去相見。」 彭簡定睛打量這座宅,卻見粉牆柳樹,雖然不大,卻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點頭,見楊青不進去,不由奇道:「你不進去嗎?」 楊青搖搖頭,笑道:「我們這些男,都是住在那邊的。」說罷朝宅邊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卻有幾分落寂。 彭簡見他神態,立時便明瞭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門進去,大門早已「吱」的一聲開了,阿沅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卻依然是男裝,走了出來,對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請。」 「有勞。」 ※※※ 彭簡隨著阿沅走進客廳坐下,打量客廳,卻見西面牆上掛著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來,細細欣賞,只見雖然是龍飛鳳舞的狂草,但是字跡卻自有嫵媚娟秀之意,顯是女所書,上面寫的是一首詞,彭簡輕聲讀道: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再讀落款,卻是「調寄《賀新郎》,某日楚雲醉書石詞」,彭簡不由心暗喜,石詞流傳甚廣,這闕詞外間卻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可見石越果然與楚雲兒交情匪淺,而楚雲兒對石越,也絕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際,身後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彭大人遠來,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彭簡連忙轉過身去,見一個眉目如畫的女,正朝著他盈盈下拜,連忙還禮,說道:「冒昧打擾賢主人,還望見諒。」 楚雲兒又請彭簡坐了,方才問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尋訪奴家,所為何事?」 彭簡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纔讀到一首好詞,敢問姑娘,卻是何人所作?為何妨間從未聽過?」 楚雲兒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見笑了,那不過是一個故人所作,不足為外人道也。」一面對侍立一旁的阿沅說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來。」 彭簡笑道:「請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這字可以收起來,心裡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來?」 楚雲兒身一震,抿著嘴笑道:「奴家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大人若是沒什麼事情,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簡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這次前來,卻完全是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寫那首詞的人,再見上一面嗎?下官不妨直說,若是姑娘答應,在下願意做個冰人……」 「彭大人。」楚雲兒背轉身去,打斷了彭簡的話,「請你不要再說這些話。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簡不料她不問情由,便如此斷然拒絕,不禁愕然,說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錯過這個機會,只怕姑娘後悔。」 「奴家後悔不後悔,不勞彭大人操心。」楚雲兒斷然拒絕。 彭簡萬萬料不到是這種情況,不禁有點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轉念想到她與石越的關係,總算硬生生的忍住,說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應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詳,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勝過兩地相思,整日守著空閨……」 「多謝彭大人費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雲兒竟是不容他多說,說完便往內房走去。 彭簡一臉尷尬,偏生不能發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逕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顧不得得罪了彭簡,連忙往內室走去,卻見楚雲兒坐在鏡前邊發呆,她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摟著楚雲兒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個姓彭的,也是好意,為何……」 楚雲兒勉強一笑,淡淡的說道:「阿沅,你還小,不懂人間的險惡。若是他果然於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自會親自前來,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會有一紙手書。何必去托別人?姓彭的不過是看他青雲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罷了,我又豈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賤,為他所輕?」 「姑娘,他真有那麼好嗎?不就是官大嗎?既然他這麼無情無義,不如另找個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沒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氣,卻沒有那許多忌諱。 楚雲兒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會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現在這樣,照樣活得挺好,不是嗎?」 阿沅嘟著嘴,搖了搖頭,「我看你心裡苦得很,有什麼好的?我聽說石夫人一直無,或許……或許有一天,他會念著舊情吧?」 「傻孩,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來,就算他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何況他對我,不過是朋友的感情罷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爭他的,那個女孩……」楚雲兒淡淡的說道,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這樣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時是碎的! 在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其實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 ※※※ 彭簡鬱鬱回到府,一肚的悶氣,真是無處發洩。似他這種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臉色,便能若無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臉色,卻不免要百般的煩悶與氣惱。 氣沖沖的走進堂,管家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說道:「老爺,有京師的來信。」 「什麼京師的來信?不看,別來煩我。」彭簡大聲喝道,停了一會,又對管家喝道:「把家裡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麼就惹著彭簡了,只是當時家養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罵,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情,管家也不願意為這些女孩觸彭簡的霉頭,連忙答應:「是。」可憐彭家的歌姬,無辜便要受池魚之殃。 管家剛剛走到大廳門口,又聽彭簡喝道:「回來。」他連忙又跑了回去,聽彭簡訓道:「你跑什麼跑?」當真是動輒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連忙給自己打了幾個耳光,低聲下氣的說道:「小人知錯。」 彭簡皺著眉毛看了他幾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算了算了,方纔你說京師的信,什麼信?」 「是京師的表舅爺來的信。」管家連忙把信遞上。 彭簡接過信來,拆開細讀,才讀到一半,不由喜笑顏開,原來這封信,才說到石越此時的情況,並不樂觀。「原來這小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簡一面拿著信,搖頭晃尾的往書房走去,「石敬塘之後,有異志……」突然,一個念頭從他腦閃過,他連忙衝到書房,鋪開一張白紙,也來不及磨墨,便用墨筆沾點唾液,把在楚雲兒家看到石詞默了出來,細細研究。 對著好首詞,反覆讀了幾遍,彭簡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驚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的說道:「好你個石越,難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後,居然敢寫反詞!」一面又取出一支硃筆,在石越盜用的張元幹的那闕《賀新郎》上圈點。 「故宮離黍?誰的故宮?這興亡之歎,從何而來?……崑崙傾砥柱?我大宋還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歎什麼?……什麼又叫天意從來高難問?……什麼又是萬里江山知何處?」彭簡一面寫,一面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寫出如此詞來,只怕當真是什麼石敬塘之後;喜的是這麼一宗大富貴,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簡,一面叫來心腹手下,暗暗監視石越家眷和楚雲兒住所,一面趕忙寫了一份彈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報,連夜急人送往京師。 ※※※ 汴京大內。 這些天來,趙頊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誠如《汴京新聞》所說,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誰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內容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後,既便他本人沒有野心,但是這種謠言出來後,若是石越權勢日重,就難免有一天某些貪圖富貴之輩,給石越也來一次黃袍加身!這種謠言只要存在,總會有人想讓它變成真的。但是趙頊也不願意就這樣殺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趙頊可不希望遭到後世的譏笑,此外顧念到與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這個人人材難得,都讓趙頊不願意冒然做出任何決定。 這些天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石越,與他隨便談談,瞭解他對一些政務的想法,更讓趙頊越發的珍惜石越這個人材。但是關於遼事,他卻不願意問石越的意見,因為戰爭是野心家的機會,他不希望石越在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國家現在的狀況,臣自出知杭州後,感受越發的深刻,如今的大宋,養兵百萬,卻常患無兵可用;賦稅多如牛毛,卻常患國用不足;官吏十倍於古,卻常患無官可用;百姓便遇豐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改變這種狀況。趁著現在還得及,咱們君臣合力,還可以改,可以變……」 趙頊閉著眼睛,想著和石越的對話,不由憂慮更深。突然,聽到內侍的報道:「陛下,韓丞相與三位參知政事求見。」 「宣。」趙頊霍然睜開雙眼。 不多時,韓絳與呂惠卿、馮京、王珪聯袂走了進來,叩拜見禮。 「眾卿平身,有什麼事情要稟奏嗎?」趙頊看著他們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這裡有杭州通判彭簡的急奏……」韓絳雙手把一份奏疏托過頭頂,恭恭敬敬的遞上。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六章 趙頊讓內侍接過奏折,奇道:「彭簡?什麼事值得驚動卿等四人一起前來?」 韓絳苦笑道:「這件事,臣等有爭議,故此請陛下聖裁。」 「爭議?」趙頊一面說一面打開奏折,才看了幾眼,臉色就沉了下去,奏折所敘,正是彈劾石越寫反詞,而且說石越通商高麗、倭國,是欲結外援以自固;訓練水軍,其心更屬難測——字字誅心,直欲置石越於死地。 「臣認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無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簡折所說,一來並無實據,二來多屬附會,實在不足以驚動聖聽,本欲對彭簡嚴加訓斥,但是呂參政卻頗有異議……」韓絳一面說,一面把目光投向呂惠卿。 趙頊「嗯」了一聲,望了呂惠卿一眼,問道:「呂卿,你有何異議?」 呂惠卿連忙出列,朗聲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時候,這等折上來,的確不必深究。才詞人,自寫自的興亡之歎,本也平常……但這個時候,臣雖然相信石越是個忠臣,只是眾口爍金,臣以為還是應當問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濁自分……」 「問明石越?」趙頊意味深長的問了呂惠卿一眼,反問道。 「正是。」呂惠卿一時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麼主意。 趙頊冷笑一聲,把奏章丟到一邊,轉過頭對韓絳厲聲說道:「丞相,你替朕告訴彭簡,人家自寫自己的詞,不必引申太廣了。石越通商與練水軍,是朕知道的!水軍提轄,是朕親派的!那些捕風捉影的話,不是他彭簡身為朝廷大臣所應當亂說的!」 呂惠卿聽到皇帝聲色俱厲、幾近於訓斥的話,這才知道皇帝對石越還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怎肯放過,連忙跨出一步,說道:「陛下——」 「呂卿還有什麼要說的?懷古之詞,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呂惠卿恭身答道:「誠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簡所說,這首詞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處尋著,而偏偏此詞,坊間流傳的《石學士詞鈔》,並無收錄;教坊歌女,亦從無傳唱者。若是平常之作,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細讀這首詞,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馮京忍不住說道:「一首小詞,未流傳於坊間,也是平常。」 「若是我與馮參政的詞,不能流傳,倒並不奇怪,但這是石變的!」 趙頊細細思量呂惠卿說的話,不由也有幾分疑惑起來,沉吟道:「這……」 馮京見皇帝猶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來,未嘗以言罪人,況且石越一介書生,若說有反意,他又憑什麼造反?」 呂惠卿反駁道:「陛下,現在不能,不代表將來也不能。不過,臣也以為石越人才難得,因此要盡量保全——他牽涉這麼多事情,若不辯明,就難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眾!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問,讓他去太學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長,或者給一散官閒置,不使他掌大權,用人事;或者就要讓他辯明一切,使清濁分明……」 韓絳心十分惱怒呂惠卿風頭太健,其實他本來並沒有特別為石越分辯的意願,這時候卻終是忍不住,說道:「陛下,臣看彭簡也不過是在一個歌女家看到這首詞,是不是石越寫的,都還難說——許是彭簡與石越在任上有隙,懷恨構陷,也未嘗沒有可能!若就這樣捕風捉影讓石越自辯,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審那個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問石越不遲!」 趙頊想了一想,點點頭,「丞相說得有理。」 呂惠卿見皇帝認可,不敢繼續爭辯,連忙說道:「臣也認為韓丞相說得有理,如此就讓彭簡去查明證據,也可穩妥。」 馮京冷笑道:「讓彭簡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晁端彥去查。」 呂惠卿故意遲疑了一下,說道:「臣聽說,石越在兩浙路官員,威望甚高……」 王珪見二人爭執,韓絳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來折,道:「陛下,不如將那個歌女著晁端彥提來京師,讓韓維審理,再欽點兩個御史去旁聽,這樣該迴避的人,都迴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師,也可以對證……」 趙頊點點頭,說道:「就依王卿所言!這件事情,要快點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參退下之後,趙頊長長的歎了口氣,心苦笑:「弄清楚了又怎麼樣?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寫?朕還能殺了他?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麼真憑實據?徒亂人意罷了!」 ※※※ 杭州錢塘,市舶司衙門。 「你說什麼?」蔡京騰的站起來,犀利的目光逼視著彎著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幾個歌姬被嚇壞了,一下都停止了彈唱,不知所措的望著蔡京。 蔡喜望了那幾個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一揮,對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著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這才低聲說道:「大人,斷不會錯的,小人在迎春樓與彭簡家的兩個家人喝酒,聽他們說的……」 「彭簡敢派人監視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來,背著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還有楊家院的,一個叫楚什麼的女。」 「楚?……楚雲兒?」蔡京突然想起楚雲兒的名字,追問道。 蔡喜忙不迭的點點頭,「正是,正是楚雲兒。」 「姓彭的想幹什麼?」蔡京自言自語道,他憑直覺就知道彭簡敢這樣做,一定有大問題。 蔡喜以為蔡京在問他,連忙答道:「依小人之見,一定是不利於石大人!」 「難道朝有什麼不對?」蔡京心道,但他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我被石越舉薦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石黨了!這時再猶疑,也來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壓低了嗓,沉聲說道:「我親自去石府,和陳良商議,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帶人手,趕去楊家院,說楚雲兒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案,將那個地方看管起來,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我見過陳良,再去那裡計議。」 「是,我立即去辦,大人您放心。」蔡喜連忙答應。 蔡京寒聲說道:「你知道我的規矩,不要怕什麼,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不許他們帶走楊家院的任何東西,有什麼事情,我來擔著!」 「大人放心,小人是辦慣事的人,豈能不知道輕重?」蔡喜答應著,告辭而去。 蔡京目送著他離開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簡這個蠢貨!既然要對石大人不利,卻又如此束手束腳、瞻前顧後,不管你有什麼打算,我蔡京也能讓人證物證,一齊消失!」一面高聲喝道:「備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後,因為司馬夢求未歸,所以府上事務,一向由陳良、石樑打理;因為公務已經移交彭簡處理,所以陳良這些天顯得非常的輕鬆。 蔡京剛剛在石府大門前下了馬,正要讓差役通傳,忽然聽到北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轉瞬的功夫,一白兩黑三騎呼嘯而至,「喻——」的一聲,勒馬停在石府大門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馬上的三個騎客熟練的翻身下馬,箭步直奔石府大門而來。 「侍劍?」蔡京望著為首的那個少年,不禁失聲喚道——這時候遇上石越的心腹書僮,真的是又驚又喜了。 侍劍聽到有人叫他,向這邊轉過臉來,見是蔡京,急忙走了近來,笑著行了一禮:「蔡大人。」 蔡京卻不敢受他的禮,不待他拜下,便已經扶起,問道:「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隨學士去京師了嗎?」 侍劍笑道:「我是特意回來報平安的。」一面高聲向另外兩個家人說道:「你們先進去,告訴夫人和陳先生,我回來了。等會兒就去參見。」 這會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轉了幾轉——石越特意讓親信的書僮回來報平安,可見京師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平安的事情!否則的話,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麼可能讓侍劍受這來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劍拉到一邊,看了一下四下無人,低聲問道:「京師裡一定發生什麼大事了,是不是?」 侍劍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擔心,沒什麼大事。若有大事,我還報什麼平安?」 蔡京見他如此神態,不由也放了幾分心,他知道侍劍做事老成,多問無益,便不再追問,轉過話題,說道:「沒什麼事便好。杭州卻是出了幾件怪事,我來此,正是要找陳先生商議。」 侍劍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點點頭,卻不再多說,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先進府再說吧。」 「也好,我去叫了陳先生,到他的書房說話。那裡很幽靜。」侍劍聽蔡京的語氣,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陳良的書房在石府的西花園,是單獨的裡外幾間的二層小樓,的確是個幽靜的地方。 侍劍與陳良靜靜聽蔡京說完蔡喜報告的事情,不由有點目瞪口呆。侍劍畢竟年歲還小,對於事情所見未深;而陳良卻並不太懂得權謀機變。二人聽說彭簡如此大膽,竟是一時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視甚高,對二人如此反應,倒也不以為怪,他望著侍劍,又追問了一句:「侍劍,你在京師,果真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侍劍搖了搖頭,說道:「京師的確有謠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幾乎每日都會特意召見,這樣的恩寵,是天下少有的。」說著,便把京師發生的事,簡略的介紹了一下,只是他出發的時候,彭簡的奏折還沒有汴京,卻也不知道更多的情況。 蔡京聽他說完,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望著陳良與侍劍,說道:「依在下之見,必然是彭簡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在搞什麼古怪,而這個古怪,又必然與楚雲兒有關……」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呢?」陳良疑惑的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我們在這裡想是想不出來的。但不管他玩什麼花樣,我們都要搶得先手。想來彭簡也是因為心懷忌憚,所以不敢亂來,這就給了我們機會——我已經囑人,說楚雲兒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蔗糖案,去楊家院將彭簡的人趕走,把楊家院控制起來。等一會兒,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從楚雲兒口,探聽出點什麼來?」 侍劍與陳良見蔡京如此膽大妄為,又是吃了一驚,但是此時他們卻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劍知道石越與楚雲兒交情非常尋常,生怕蔡京亂來,想了一想,說道:「蔡大人,楚姑娘與我家公交情非同尋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麼話來,便讓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讓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這些在本府周圍的人,又要如何處置才好?」陳良問道。 「很簡單。」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膽敢監視朝廷重臣,他們是御史台還是帶御器械侍衛?統統抓起來,嚴刑拷問,拿到證據,憑此一條,日後便能讓彭簡吃不了兜著走。」 陳良與侍劍聽到他的話,都不禁心一寒,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杭州的情況,要修書急送京師,報與石大人知道。我們三個,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們要替他做了,似彭簡這樣的白癡,本來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對手……」 侍劍低著頭,想了半晌,抬頭望了陳良一眼,咬咬牙,道:「陳先生,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辦了,我看這樣處置,再差也不可能給公惹麻煩的。」 陳良沉默良久,終於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這兩件事情,的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見二人答應得勉強,不由暗暗冷笑,心裡便有幾分看不起陳良,當下略帶嘲諷的說道:「若是陳先生覺得下不了手,其實倒有更好的辦法,陳先生只需將這些人抓起來,送給晁美叔,然後自己親自去看晁美叔審案——自然有人替我們用大刑的!到時候,還有一個人證在那裡,看彭簡如何脫身?!」 侍劍卻沒有聽出來蔡京嘲諷的語氣,拍手笑道:「這個計策好!既然說定,我們就分頭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楊家院;陳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還得先去見夫人,想來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 侍劍剛出了西花園,就被一個丫頭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劍,你跑哪去了?讓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劍連忙賠禮,笑道:「姐姐容我去換件衣服。」 「哪還顧得了這麼多呀?先去見夫人吧。」丫頭也不容分說,拉著他便入內院走去。 侍劍心裡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麼樣,到了屋裡,卻始終是個書僮——被丫頭連拉帶扯,到了後園,也來不及整整衣冠,就聽那個丫頭高聲叫道:「夫人,侍劍來了。」 「讓他進來吧。」聲音既潤且柔,自是韓梓兒無疑。 侍劍連忙隨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進後堂,見韓梓兒坐在廳右側上首的椅上,手裡拿著針線和一隻未繡好的香囊,卻是一直沒有下針——侍劍心裡一由偷笑:明明擔心得要死,卻還要拚命掩飾。他也不敢多看,給韓梓兒叩了個頭,道:「給夫人請安。」 「嗯,你起來吧,一路辛苦了。」梓兒柔聲道。 「謝夫人。」侍劍站起來,拆開隨身帶著的包裹,取出兩封信來,遞給梓兒身邊的丫頭,笑道:「公讓小人回來,給夫人報個平安,他在京師一切安好,請夫人勿念。這裡有公和舅爺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給夫人帶了一些東西,不知道已經送進內堂沒有?」 梓兒從丫頭手接過信來,輕輕點點頭,說道:「已經送進來了,我讓他們兩個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會兒,我還有話問你。給侍劍看個座。」她後一句,卻是對丫環說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著侍侯就行了。」 梓兒一顆心思早已飛到石越身上去了,哪裡還聽得見他在說什麼?先拆開石越的家書,默默反覆讀了幾遍,石越卻是盡撿好的說,無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讓梓兒在杭州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掛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間的相思情話。梓兒讀完之後,張嘴欲問侍劍,想想不妥,將石越的書信珍重折好,交給丫頭,又拆開桑充國的家書,細細讀來: 「……近日朝野間雖有不利於明之謠言,但以愚兄之見,則明聖眷未衰,不足掛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聖明,當不會為宵小所欺,賢妹大可放心。開封府已經通緝奸人,愚兄與《汴京新聞》亦全力為明辯污,便是《西京》報,亦難得深明大義。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將水落石出,明必受大用,賢妹在杭,須得保重身體,勿為流言所擾……」 ——桑充國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瞭解他妹,雖然他信是關切之意,卻全然沒有想到,梓兒遠在杭州,高門大院,雖然自有丫環婆多嘴,可也不可能這麼快聽得見什麼流言。反倒是他這封家書,讓梓兒的心一下就懸起來了。 「侍劍,公在京師,究竟怎麼樣?」梓兒一面把桑充國的信收起來,一面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侍劍瞅見梓兒不對,心裡早已惴惴不安,這時也只得勉強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慣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為何讓你千里迢迢跑回來?」梓兒一下就發現了其的破綻,她心裡一急,張口便把「大哥」給叫出來了,臉上不由一紅。 侍劍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麼事,公怎麼會讓小人回來呢?那邊不更需要小人嗎?讓小人回來,是公顧念夫人之意。」 「那京師朝野的謠言,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侍劍知道瞞不過了,心裡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國,一面陪著笑說道:「那是小事,公說怕夫人擔心……夫人盡可放心,小人回來之前,皇上幾乎一日一見,君臣之間相談甚歡,絕不會有什麼事的。」一面又詳詳細細說起揭貼的事情,梓兒聽得膽戰心驚,直到知道皇帝並沒有降罪之意,這才稍稍放心。 她心裡頭又是溫馨又是難受。溫馨的是知道石越關心自己,不願意讓自己擔心,所以才瞞著自己,那全是一種體惜之意;難受的是自己終究不能為他分憂,覺得自己竟是一個多餘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贅。這樣心思百轉,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溫柔,遇上不開心的事情,也斷不肯遷怒別人,卻又沒什麼閨密友,無人傾訴,又要顧著在眾人面前不要失態,眼淚湧上眶來,也只得生生忍住,低聲說道:「你休息幾天,還是辛苦一下,趕回京師。京師氣候比南方要冷,我縫了件貂袍,你替我帶過去。替我告訴公,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劍連連點頭答應,欲要寬慰她幾句,卻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個女掀開珠簾,闖了進來,看見侍劍,劈口就問:「侍劍,你回來了?」 「阿旺姐姐。」侍劍連忙答應。 阿旺走到梓兒身邊,將手裡一堆東西交給一個丫頭,笑道:「夫人,這是給您買的顏料與筆、紙,還有琴弦。」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這些東西還要你親自去買?」大戶人家,丫頭侍女亦有大小之別。 「別人買的不合適。」阿旺自入石府之後,早已不是當年做歌姬的模樣。她瞧見梓兒神態,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說有趣的事情,笑道:「剛剛進府的時候,看到府的官兵在外面抓人,聽說竟是膽敢覷視咱們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這麼傻的賊——太歲頭上動土!侍劍,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侍劍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說道:「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梓兒見他這神態,一顆心又提了上去,問道:「侍劍,你老實告訴我罷。」 侍劍見韓梓兒問得雖然溫柔,但是神色卻甚是堅定,知道不能相瞞,只好說道:「夫人,這件事情……」說著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兒見他如此,心更是擔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對丫環婆們說道:「你們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著點。」 待眾人答應著一一退下,侍劍這才把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又叮囑道:「夫人,這件事本不當告訴你,但小的又怕你擔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親密的丫環婆,親戚朋友,都不可以說的,否則公就麻煩了。」 梓兒這時早已聽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雲兒這個人的存在! 「我理會得。」梓兒勉強一笑,說道:「你說那個楚雲兒姑娘,現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楊家院,我們也不知道彭簡要搞什麼鬼。」 梓兒想了一想,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想去見見她。」 「夫人?」侍劍吃了一驚,他哪裡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兒柔聲說道:「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講,以前大哥煩惱的時候,也常去她那裡,我猜大哥沒有娶她,也不過是因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寬心解悶,我又有什麼捨不得把她收進府呢?」梓兒說到此處,心一痛,臉上卻依然裝出極其勉強的笑容。 「這,這……小的以為公絕對沒有這種意思才對。」侍劍碰上這種事情,不由有點語無倫次了。 梓兒強笑著看了他一眼,把頭轉過一邊,道:「你說我是那種只會妒嫉,不識大體的女嗎?」 侍劍慌得連連擺手,「不、不是,夫人溫柔賢淑,上上下下無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幫不上大哥什麼忙,反累得讓他替**心……」梓兒說到此處,神情黯然,轉又強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個女,只是惟願她喜歡的人好的。我去見見她,有些事情你們男人說不通,也許我就能說通了。」 侍劍見阻擋不住,只好說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這件事,要隱秘一點好,你也不能帶太多的人,到時候,只說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兒微微點頭,柔聲答道。 侍劍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那些丫環們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都沒有注意。她坐在哪兒,望著繡包上的鴛鴦發著呆。憑著直覺,梓兒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煩,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豈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護著,沒什麼太多的世事經驗罷了。她擔心著石越的安危,責怪自己不能夠為他分憂——特別是當她想起那個叫楚雲兒的女之時,心更是一陣陣的刺痛。沒有人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喜歡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歡的,竟是那個叫楚雲兒的女呢?一直以來,石越有什麼煩惱,從來不會向自己傾訴,自己只是如一個小妹妹一樣被呵護,連稱呼也是「大哥」、「妹」…… 如果真是那樣,也許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邊吧?梓兒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 楊家院。 蔡京趕到之時,楊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給他牽了馬,笑道:「彭簡的人都是飯桶,一直在旁邊轉,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現,一來就被我趕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沒犯什麼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圍村?不怕官逼民反?楚雲兒呢?怎麼樣?」 「小人沒敢驚動。」 「你引我去見見她,我們終不能一直圍著這個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說道。 ※※※ 楚雲兒早就知道不對勁。 自從彭簡來過之後,十幾個陌生人便在楊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沒——杭州現在雖然也是人來人往,商賈雲集的地方,但在楊家院這樣的鄉下,若有陌生人出現而不立時被鄉民們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極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發的鬧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說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楊家院圍住,說是要辦什麼案——她卻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這些差役給趕走了。 整個楊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卻並沒有入院裡騷擾。 「姑娘,有個官兒在外面求見,自稱是提舉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 楚雲兒望了阿沅一眼,見她臉上有擔憂之色,她輕輕拍了拍阿沅的小臉,微微笑道:「別擔心,他們不敢亂來的。去請他進來吧。」她言語之間,竟隱隱有一種傲然之氣,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個女以前竟是一個歌妓。 阿沅強壓住心的抑鬱,笑道:「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去吧。我在大廳裡等他。」說罷,楚雲兒隨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風,往客廳走去。 ※※※ 沒多久,便見阿沅領著一個年輕英俊的官員走進客廳,楚雲兒早早站起身來,斂身說道:「奴家不便遠迎,還請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還了一禮,淡淡的說道:「是下官打擾。」 二人說了幾句客套話,分賓主坐下,蔡京卻不說話,只是靜靜打量廳陳設。卻見客廳佈置,雖然精雅別緻,卻也沒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 楚雲兒對石越這兩年在杭州的事情,瞭若指掌,自然聽說過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紅人,只是她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卻絕不會對人輕易相信。見蔡京如此,便試探著問道:「不知蔡大人前來,所為何事?奴家聽說,市舶司的官差,已將敝府團團圍住,卻不知又是為了哪樁?」 蔡京見她語氣溫柔,辭鋒卻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來,便是為了解釋這件事情。」 「解釋?不敢當。」楚雲兒的話,已略帶諷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聰明之人,哪裡聽不出她話之意?這時卻只裝做聽不懂,他因為不敢冒然相信楚雲兒,便也不肯以實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舉報說,楊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雲兒不由一怔,反問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見蔡京說得鄭重,不由在一邊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證據?」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來取證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還是沒有取到?」阿沅逼問道。 「差人還在外面做事。」蔡京隨口便把阿沅的質問給推了回去,頓了一頓,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特意來此,是想問問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是怎麼回事?」 楚雲兒奇道:「蔡大人,奴家還以為他們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頭微皺,追問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簡彭大人,楚姑娘你總知道吧?」蔡京對楚雲兒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雲兒微微點頭,「他前一陣來過一次。」 「哦?那麼敢問楚姑娘,他來此與你說了什麼?」蔡京緊緊盯著楚雲兒,追問道。 楚雲兒不由微覺慍惱,那天彭簡和她說的話,她怎麼可能向蔡京轉敘?「蔡大人,這些與走私案有關嗎?」 「有沒有關係,要說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這件事多半與一個人有關。」 「與誰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聰明,心裡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說道。 楚雲兒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蔡大人,民女沒有做過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處置,悉聽蔡大人之便。若想問彭大人的話,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見她發作,也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楚姑娘實在不肯說,也罷了,想來我自有辦法知道……下官告辭,這幾天便請姑娘留在府,不要到處亂跑,以免下人不識,多有得罪。」說罷竟是揚長而去。 楚雲兒哪裡知道,蔡京在這一瞬間便已定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若是萬一不行,便要將她構以重罪,用刑傷於大堂,再讓她死在獄,報一個染病而死,也是事屬平常。然後將她家產充沒,讓彭簡無論是玩什麼花樣,都死無對證! 一個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裡,根本不值幾。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軍上軍之後,俸銀已經比較優厚。禁軍諸軍將校,分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銀為三十貫,最低者與士兵一樣,只有三百,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現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個小小的指揮,管著四百騎兵。他是忠臣之後,皇帝欽點,又是武進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的武術教頭,晉陞起來,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從石越的謠言傳開之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在客觀上,幫了石越的倒忙——雖然這兩份報紙竭力為石越辯污,但是客觀上卻是吸引了整個汴京的人,來關注這件事情。相對而言,老百姓更願意相信石敬塘之後這樣有傳奇色彩的傳說——人類有時候,是不喜歡講證據的。 因此當田烈武去石府給唐康教騎射的時候,總有同僚好心的勸他:「你是上軍的指揮,避避嫌對你和石學士都有好處。」田烈武卻總是置之一笑,照常來往於石府。他也不懂怎麼樣辯駁,像他這樣的人,只會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 不過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來往於石府的官員,急驟減少,石府前人來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學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進宮見皇帝外,連白水潭也不去講課,只是在家裡與唐康、秦觀談古論今,有時候田烈武也會坐在旁邊靜聽。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裡招呼人削馬掌,便立即叫來一個鐵匠,仿著馬蹄打製了一塊鐵塊,將鐵塊鉻在馬掌之上——鐵塊比馬掌誰更耐磨,是顯而易見的!田烈武回營後,立即命令本營軍馬,全部鉻上鐵馬掌!沒幾天功夫,京師的禁軍、甚至民間,都知道了這個方法。 而當石越和他們講海外的奇談之時,講薛奕帶回來的高麗、倭國見聞之時,不僅僅唐康、秦觀,便是田烈武,都有點羨慕起薛奕那小起來。雖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 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觀、唐康一起,坐在院,聽石越講異國的奇聞物產。 「……貓兒睛這種寶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瑩潔明透,像貓兒的眼睛,所以叫貓兒晴,它的產地,主要是南毗、錫蘭等國……」 「大人,南毗、錫蘭又在哪裡?」田烈武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國名。 唐康從袖掏出一張老大的地圖來,鋪到桌面上,一面對地圖指指點點,一面對田烈武說道:「田大哥,你來看,這裡便是我們大宋土,這下面,這,便是錫蘭,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著那張地圖,不由大吃一驚!「我們大宋西邊還有這麼大的地方?」 秦觀笑道:「田兄,這是石大人在杭州時,彙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圖,加以自己的見聞畫的。你看,東邊這兩塊大陸,還有南邊這個大島,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議的搖著頭,感歎道:「可惜隔這麼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窮人沒有田耕了。」 石越見田烈武的神態,正要說話,忽見石安急沖沖地走了進來,高興地說道:「公,李先生回來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來,與秦觀、唐康對望一眼,三個人的心,竟是閃過同一個念頭:「他終於回來了!」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七章 石越的書房佈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面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櫃架,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卷、筆墨紙硯;書櫃前面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櫃,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面牆上,掛著一把寶劍。東牆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和一隻茶几,坐在椅上,可以看到西邊牆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自強不息」字草書條幅。 石越坐在書桌後面,無意識的看了那幅草書一眼,歎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李丁確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不必過於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根本沒有底。他見李丁一副胸有成竹的樣,不由稍稍放心,說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李丁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是皇上與一相三參而已。這是李向安悄悄帶給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李丁搖搖頭,「公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於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彭簡。」 「現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是否已經出發?」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只能淡然處之。 李丁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麼?」 李丁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陳良、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只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 李丁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著舊日情份,便笑道:「公不必擔心,只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幾分薄面,不至於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裡依然有幾分猶豫,道:「可是……」 「公,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麼到時候公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於皇上到時候是信公,還是不信公,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寫的,皇上也只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不僅不會責怪,反而會非常的欣賞。」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一震,終於點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李丁立即冷冷的制止,「公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裡有公的詞?沒有瞭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只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口裡雖然不相信,但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李丁卻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這件事情,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主要來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聽他說到這件事,沉默良久,搖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並沒有什麼良策。也許只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李丁抬起眼皮,斷然否定,說道:「一則我們等不起,再則問題始終存在,並沒根本解決。」 石越下意識的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不易覺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說道:「公,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著李丁,說道:「不記得了。」腦海,卻如放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面,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面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麼能真的不記得了? 李丁瞇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久,李丁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李丁臉上的表情,是石越認識他幾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麼計策?」石越緊緊的握著玉玦,問道。 李丁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了半晌。石越一面聽,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於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麼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李丁完全無視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從容的喝了口茶,說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麼要幫我?他沒有理由摻予進來!」 李丁點點頭,說道:「不錯,也許富弼的確沒有理由要幫我們。」 「那麼……」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李丁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麼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來,有什麼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麼大的險。 「公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李丁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面。」李丁緩緩的說道,「這個老頭,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李丁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著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為奸臣。」 「人是複雜的,公。」李丁恢復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這個人,從小家貧,因為范正公舉薦,試茂材制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將入相,為國家棟樑。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為,真正稱得上是才華出眾,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范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歎說:王公也是個舉呀!我這次去他家裡,他家還掛著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人。」李丁口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李丁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 「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跡,但是若別人說他是因為出使遼國而發跡,他會非常的生氣。他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採取強硬的政策;他雖然暗暗得意於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卻又對於達成增加歲幣的和約深以為恥!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只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為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李丁點頭道:「不錯。若只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為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為什麼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弔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為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弔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的綠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弔祭這兩個人,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是韓魏公的親女婿,只怕他會連公一併恨上。這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弟的韓琦,若非資歷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將入相的本事,韓魏公實際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他因為仁宗朝廢後之事,替范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當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為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為皇,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后垂簾,英宗待內侍甚嚴,內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諫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癒,當著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簾歸政,而身為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為韓魏公欲致他於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李丁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敘著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跡,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內情?不由歎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不錯。英宗一朝,若從表面上看,完全是韓魏公的功勞,才使得英宗能夠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為婚姻,而韓琦再怎麼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將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為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歷,卻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歎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李丁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麼他想要兒輩孫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著李丁。 「不錯,就是機會。」李丁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前途無量,公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只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為孫保幾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麼理由去拒絕。」 石越想了一會,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後,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於富弼對公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只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麼他與公,就只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麼選。」李丁將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麼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覆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說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 李丁嘴角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為他兒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歷史真是諷刺呀!」 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確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著你了……」石越望著手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楊青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白素羽衣、盤著一頭烏黑的秀髮,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身後還跟著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著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楊青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面的模樣,但在眾人環簇當,亦能感覺到那個少*婦有一種別樣的標緻。若是他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歎,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能從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 他正在躊躇著,是不是要上前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門開了。阿沅睡眼矇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嚕道:「是誰呀?這麼早——」 她這幅神態,不由惹得那四個女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的聲音,嬌媚之,更帶著一種大方,且是標準的汴京官話,楚雲兒也叫她講過,不過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依然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樣。 來訪的女,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著哈欠——眾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姑娘,請問你的芳名?」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麼,隨口答道。 「阿沅姑娘,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頷首,笑道。她正在孝,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只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將臉一沉,冷冷的說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將門一合,又關上了。 楊青這時更加尷尬,只好遠遠的找個地方躲起來,看著門前的形勢。 梓兒倒料不到那個阿沅會如此的討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只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裡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過來,說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麼?」梓兒淡淡的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將阿旺的箏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著,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箏,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將雲箏架在身邊,又在琴邊放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箏弄響,茲弦一彈,箏聲含著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這箏聲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連遠遠躲在一棵樹後的楊青,也似被這箏聲擊心事一般,心無限的鬱鬱,再也不願意受理智的約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洩而出,卻又無處可去,終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傷心與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湧到了胸口,又彷徨、無奈的堵在胸口——箏聲的人,懷念遠人,雖然無可奈何,但終於還可以做一個夢,夢見有相會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間,竟是比天涯還遠;便是做夢,也知道斷無可能!他的手指,緊緊扣著松樹的樹皮,鮮血從指尖流出,他感覺到的,竟是一絲快意! 梓兒默默的站在阿旺身邊,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也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的人?心抑抑鬱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裡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終了,宅緊接著便傳出一陣清徹入雲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心的鬱鬱,頓時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靜之,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於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裡搖搖頭,悲傷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為何卻要瞞著我?」 「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編的曲,我曾經在京師聽人彈奏過,但是沒有人能出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輕輕的讚許道,其實她和楚雲兒,倒是見過的,只不過一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錚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的歎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梓兒淡淡的說道。 ——「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個身著淡黃色絲袍的女,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著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歎道。 梓兒默默的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為何,她心裡面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 梓兒一行人被楚雲兒迎到客廳坐了。 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麼事嗎?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確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麼話是見不得人的嗎?你們只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為何,心有非常強烈的不好的感覺,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句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面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隨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轉過頭,望著楚雲兒,臉上儘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說道:「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眾人走了,又問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問你一件事?」梓兒說道。 「請說。」 「你平素怎麼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麼稱呼你?」梓兒望著楚雲兒,很認真的問道。 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又著實不忍,遲疑好久,才歎道:「我也叫他石公、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雲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癡了。 「石夫人,你別誤會,他的心裡,只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為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面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麼?」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麼直接的問自己這樣的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著人家夫人的面,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並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道:「我是想問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進府,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楚雲兒不由一怔,望著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著,可在眉尖,在眼,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輕輕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著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著嘴唇,搖了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幾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說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她的拒絕,竟是異常的堅決。 梓兒沒有料到她會拒絕,愕然問道:「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為你討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裡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 她口裡卻只淡淡的說道:「我在這裡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別人。」 「可是,這樣你太苦了……」梓兒心裡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 楚雲兒淡淡一笑,道:「妹,什麼是苦,什麼是樂,很難說的。」 「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梓兒遲疑一會,道:「大哥在京師遇上了一些風波,我們懷疑彭簡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弄明白。因為他來過你這兒,所以我們懷疑,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別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妹你來,也有一半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淡的說道。 錢塘市舶司衙門。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掛著一幅其實並不怎麼精確的海圖,桌上放著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誌》。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別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誌》,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供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幾大書院事先訂購,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只有少量流傳到市面,蔡京因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係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只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隨手翻了幾頁,便丟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誌》,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著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將泉州、廣州全部置於管轄之內,那麼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裡感歎道。歷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所以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 蔡喜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擾蔡大人的思緒。 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的問道:「有什麼事嗎?」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著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嗎?」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為親密。」 「頗為親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只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府上,打聽得怎麼樣了?」 「彭簡幾次行給我們,但是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著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裡,打聽不到什麼東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裡,彭簡又豈能提得到人?」 「公料事如神。」蔡喜連忙送上一個馬屁,笑道:「我看彭簡的日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傢伙,只要一用刑,彭簡就等著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簡的醜態!」蔡京嘲諷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務,的確太多了。」 晁端彥的審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簡單。 晁端彥剛剛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惜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將供狀案卷隨著一紙彈,送往京師;也可以下令將彭簡的家眷與彭簡本人,好好的「保護」起來…… 不過彭簡本人倒並沒有過份的驚慌失措,他一方面寫折謝罪自辯,一方面還在等待著朝廷對石越的處分——他還在想著,只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晁端彥斷然軟禁彭簡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陳良、蔡京等人,撞個正著。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實。詳見《宋史·富弼傳》,《宋人秩事叢編》富弼條。又,後提及的所謂「濮議」,其原由大致如此:趙頊之父英宗並非仁宗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迎立英宗為皇。其後歐陽修要求追尊濮王,認為不能夠兒為皇帝,父親反而為臣;而反對者,則持大宗小宗之議,認為天至公無私,雖然是親生的父親,也不能例外。其種種糾紛,表面上是對傳統禮制不同的理解,實際上也牽涉到曹太后與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維護仁宗的地位,來討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來迎合新皇帝。當然,在濮議當,也不完全是政治鬥爭,的確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為自己對禮制的理解不同,而持著不同的意見。若純粹從政治鬥爭的角度來解釋,很多人的立場未免就解釋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後,既便是宮廷的鬥爭,也相對溫和,與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韓琦為相,可以請曹後垂簾,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簾歸政,曹太后亦不過發幾句牢騷便了事。這是宋代政治的可愛處。濮議在今天看來,十分沒意義,加上神宗朝已經沒有那麼敏感,因此小說沒有重筆提及,但在當時政治生活,實在是一件大事。小說正不能詳敘,特在注說明。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八章 「二公!」眾人望著風塵僕僕的唐康,心不由都是一驚。難道京師又出什麼事了? 唐康讓隨行的兩個伴當牽了馬,先進府。然後快步走了過來,對眾人行了一禮,見侍劍一身行裝,立時知道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劍,你且慢行一步。」 侍劍見唐康突然出現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眾人簇著唐康又轉回石府,唐康低聲對侍劍說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後廳相談。」他一向在京師,並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誰是信得過的,因想去找楚雲兒,必然也是要大費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勞師動眾——他卻不知道這邊的人,早將楚雲兒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劍低聲說罷,便停上腳步,朝眾人團團一揖,說道:「請恕在下失禮,我須得先去拜見嫂。」說罷又是一揖,竟徑往後面去了。 侍劍望見唐康走遠,轉過頭來,對陳良說道:「陳先生,請隨我去一下後廳,小的有點事情請教。」又環視眾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臉上,又望了陳良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心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勞動尊駕,去一下後廳?」 蔡京知侍劍這麼一遲疑,便是已經認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頗深,臉上卻不動聲色,矜持的點點頭,道:「不敢。」 ※※※ 三人進了後廳等候,有一盞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進來,抱拳說道:「久候了。」目光卻停在蔡京身上。 陳良知道唐康不認得蔡京,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提舉市舶司蔡元長蔡大人。」又對蔡京說道:「蔡大人,這位是石大人的義弟,唐康時。」康時是唐康的表字,他因為年紀還小,除開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陳良說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聽說過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舉薦之人,又見陳良與侍劍引為自己人,便抱了拳,說道:「久仰,蔡大人提舉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動京師,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過人。」 蔡京是功名心極重之人,見唐康說自己「名動京師」,雖然明知言語多有誇大,心裡卻也不禁得意,連忙謙遜。 唐康卻不再多說,目光沉凝,向陳良問道:「陳先生可知楚雲兒姑娘隱居杭州?」 他張口說出「楚雲兒」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聲。唐康心知有異,忙問道:「想必是知道了?難道此間又有什麼變故?」 侍劍點點頭,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唐康一面聽一面思忖,聽說彭簡竟然已被晁端彥軟禁,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劍說完,也將京師的情況揀著能說的,簡略的說了一下,眾人這才知道彭簡竟然如此包藏禍心,但是唐康生性謹慎,那首詞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寫,他卻語焉不詳,眾人也不敢追問。 蔡京心裡知道那首詞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卻也不敢說破,故意皺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簡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這件事情,只怕非問本人不能知端詳。」他從唐康的話,隱約感到楚雲兒與石越的關係大非尋常,便是提到楚雲兒,也立時客氣了幾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來杭州,便是為了此事。就怕彭簡污蔑楚姑娘,打聽清楚間的隱情,日後也好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聽彭簡一面之詞。」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頓時對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領路,帶公去見見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門楊家宅的走私案,看來也是查無實據,現在可以銷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有勞。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蔡京瞅見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兒,這一笑大有乃父之風。」 ※※※ 自從那日梓兒拜會楚雲兒之後,楚雲兒府上便難得的清靜了數日。這一日阿沅正指使著楊青到院外面來打水,卻出人意料的發現,原來那些將楊家院圍得密不透風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見了! 「阿彌陀佛!」阿沅不由唸了一聲佛號,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些個瘟神,可都走了。」 楊青也喜愛顏開,笑道:「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從他的眼所見,對梓兒不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 阿沅聽到這話,俏臉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麼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個石夫人嬌滴滴的裝可憐,不是好人。」 楊青素來不敢和她爭辯,當下默不作聲,彎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不快,兀自說道:「也不知道石學士看上她哪一點?聽說她也不過是個商人之女。」 楊青默默把水提上來,挑上肩頭,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緊跟,心有餘忿的不停的指摘著梓兒與阿旺及另外四個丫環的種種不是。楊青卻一直低著頭,只是不搭話。 阿沅見他這副模樣,心裡更是有氣,對著楊青一腳踹了過去。楊青本也略略學過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閃,阿沅重心不穩,腳下一空,「哎喲」一聲,整個人便摔在了路邊水溝當,一股泥臭撲鼻而來。 楊青站穩身形,回頭見阿沅已經滿身都是泥水,便連臉上也有一些污漬,東一把西一把的,他心裡好笑,又知道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歡遷怒於人,是招惹不得的。連忙把頭轉過,裝做沒有看到,加快腳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裡正又氣又急,她雖愛男裝束,可畢竟也個容貌頗佳的女孩,眼見身上又髒又臭,竟是忍不住幾乎要哭出來了,口裡不免「死楊青」、「臭楊青」的亂罵,罵得半晌,卻無一點回應。待她抬頭看時,楊青早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別人看見自己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時也只好勉強自己爬了起來,左顧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見沒有人看見,阿沅不覺鬆了口氣,伸手正欲去推側門,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頭,尷尬無比的站在門前。不多時,便聽一個男說道:「二公,這裡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個男回了一聲「哦」,突然用驚訝無比的聲音問道:「這位是……?」 阿沅聽他語有驚奇之聲,好奇心起,回頭望去,卻見數步之外,有一個十**的青年男,正朝自己抱拳相問——她頓時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來的兩人,自然是蔡京與唐康。唐康見到阿沅臉上身上這般模樣,幾乎忍俊不住,只是想來初次見面,又似是楚府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強正色說道:「敢問這位兄台……」 阿沅見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拚命抑制,可臉上表情卻又極度豐富,心更是來氣。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氣沖沖的搶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樣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沒半分男氣概,哼!」說完也不等唐康答覆,使勁一推門,跑了進去。 唐康本來萬萬料不到眼前所見之人竟然是個女,這時聽她雖然生氣啐罵,可是聲音柔軟,罵人亦似唱歌一樣。明明便是個女孩——女孩穿著男裝尚不稀奇,有幾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過,可是穿著男裝還弄得身上臉上都是泥水,饒是唐康機變無雙,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而等他明白過來,卻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見女,多半是大家閨秀,行止節制,講的是淑女風範;便是丫環使喚,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雖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態,以示與眾不同的,可那種女,再也不能和剛才那個女孩那種天真爛漫相提並論。 呆了半晌,唐康這才回過神來,向蔡京搖頭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個野丫頭。二公,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貼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輕輕念道,又問道:「她沒有姓的嗎?」 蔡京一愣,搖搖頭,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卻不知道她姓什麼。」 唐康笑了笑,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有勞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來了,自會有人來通知二公。」蔡京微笑答道,告辭而去。 ※※※ 唐康見蔡京走遠,便走到大門之前,輕扣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個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見個年青男,雖然長相不見得十分英俊,卻自有一種沉穩的氣度,微微笑容,更透著幾分狡黠與靈氣。她臉不由自主的便紅了,低聲問道:「請問公找誰?」 唐康從懷拿出一個木匣,遞給那個丫頭,微笑道:「請姐姐將這個送給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說京師故人托人來訪,還望賜見。」 那個丫環紅著臉伸出手來,接過匣,道:「請公稍候。」吱的又把門關上了。 唐康背著手,一面打量周邊景色一面等候,他生於四川,其後隨父親又到杭州呆了兩年,熙寧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兩年多了。這次回杭州,雖然明知道父親在杭州,卻也沒空相見,更不用說細細品味這杭州的風景了。這時候見此處環境幽雅,自有一種讓人心曠神怡之處,不由得竟生出幾分喜愛。 他正想走遠幾步,門吱的又開了,先前那個丫環走了出來,斂身說道:「公,我家姑娘有請。」 唐康微微頷首,笑道:「有勞姐姐帶路。」跟著那個丫環,進了楚府。那個丫頭帶他逶迤而行,過了幾道門,尚不見客廳。唐康心裡暗暗納悶,不知道這個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測,便聽那個丫環笑道:「公,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廳內相候。」 唐康抬頭打量,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丫環竟是帶自己直往內廳相見!他知道這是楚雲兒另眼相待,連忙整了整衣冠,走進廳。 「不知公如何稱呼?」 唐康循聲望去,一個膚如凝脂的女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斂身行禮。他知道此人便是楚雲兒,連忙還禮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義弟。」眼角卻瞥見楚雲兒蔥指上,正挑著一小串念珠。他帶來的盒,打開放在桌上面。想來裡面裝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這串念珠,是楚雲兒從大相國寺求給石越的,上面更有楚雲兒親手所刻「壽考維祺,君萬年」八個細字。因此楚雲兒一見便知是石越遣他來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還好嗎?」楚雲兒一面請唐康坐了,抿著嘴唇,輕聲問道。她心裡怦怦跳得厲害,前幾天桑梓兒剛走,石越便遣他義弟千里迢迢而來,卻不知所為何事? 唐康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道:「只怕稱不得一個好字。」 「怎麼?」楚雲兒的語氣雖然淡淡的,可是緊緊抓住念珠的手指卻已經出賣了她的感情。 這些細小的動作怎麼能逃過唐康的眼睛?他低下頭,沉聲道:「前一陣,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預備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書房裡,還看到過一篇關於本朝役法的章——大哥顯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不料一夜之間,京師間謠言四起,說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雖不至於要殺大哥,卻也明顯心存疑慮。雪上加霜的是——」 楚雲兒聽到「不臣之心」四個字,心立時就緊緊揪起來了,這時見唐康欲言又止,立時追問道:「是什麼?」 「是有人上了一封彈章給皇上,裡面附了一首據說是大哥寫的詞,說這首詞不僅能證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更能證明大哥心存不測之志!」唐康頹然說道。 「啊?」楚雲兒臉色慘白,急問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擔心,皇上現在還不確定,這首詞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寫。」 楚雲兒臉色稍霽,「這就好,皇上是聖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觀察楚雲兒神色,見她關心石越,不似作偽,心不由有幾分不忍。只是事關重大,他卻斷不敢輕信任何人,便又問道:「楚姑娘不想問我的來意嗎?」 楚雲兒見唐康問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的來意是?」 「有一樁禍事,便要臨門。我大哥特意讓我來知會楚姑娘,早做準備。」 「禍事?」楚雲兒淡淡一笑,神情似有點失望,又幾分淡泊,「生死貴賤,平常之事。我與世無爭,又能有什麼禍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與世無爭便能免禍,老之道,早已大行於世。」 楚雲兒微微搖頭,不欲爭辯,道:「那麼公說的禍事,又是什麼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個小人給皇上的詞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長歎,不待楚雲兒相問,便自己回道:「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楚雲兒聽到此處,身不禁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低下頭,看了手的佛珠一眼,擠出一絲笑容來,問道:「那個小人,便是彭簡?」 唐康想不到楚雲兒如此聰慧,一猜便。他輕輕點了點頭,抿著嘴,聽楚雲兒繼續說道:「我已經知道公的來意了。可是想問我,為何這首詞會流傳出去?」 唐康黯然搖了搖頭,苦笑道:「姑娘不可誤會我大哥,這首詞會被彭簡所知,我大哥深知絕非姑娘本意,而且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聽到消息,說皇上親自下詔,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將姑娘帶回汴京作證。我大哥很擔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時的立場,出來說話,只能更加壞事,所以……」 楚雲兒突然微微一笑,平靜的說道:「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皇上寧可千里迢迢提我這個民女入京,也不肯去問石大哥……唐公,如果我一口咬定,說那首詞並非石大哥所寫……」 「只不知道那首詞有多少人見過?若是見的人多了,遲早會洩露。」 楚雲兒蹙眉道:「我一向少見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視人,彭簡見著,是因為一時不察,讓他見著一幅字帖,那是醉後草書,我身邊的女孩,便是識得幾個字,也斷不認得草書的。」 唐康這才略略明白端詳,他見楚雲兒主動願意合作,心不由一寬,道:「主審此案的,是開封府韓維韓大人;還有兩個御史陪審。韓大人倒也罷了,斷不會為難姑娘,只怕那兩個御史……若是作證,倒也罷了,若是否認有這件事情,只怕彭簡那廝反咬一口,到時候姑娘就會受苦了。」 楚雲兒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擔心。」 唐康遲疑了一會,擔心的望了楚雲兒一眼,心裡不住的權衡風險,這麼嬌柔的一個女,真不知……楚雲兒抿著嘴,並不說話。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說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就請將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跡毀去,再找一幅別的字帖來頂替——官府來人的時候,自然會將物證一塊要走的,府人多,難保有人不賣主,這可抵賴不得。」 楚雲兒心突然似刀絞一般劇烈的疼痛,臉上卻笑道:「如此,請公隨我來。」 ※※※ 望著楚雲兒打開那幅字帖,癡癡的看著,目光似有千種柔情、萬般相思,唐康心突然非常的慚愧,在眼前這個女面前,自己似乎是一個無恥的小人了。 兩年前跟隨在石越身邊之後,唐康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學院親眼目睹各種不同思想的交鋒碰撞,他還很清楚的記得第一次在辯論堂聽人辯論的那種震憾,在技藝館第一次參加比賽時興奮與漏*點;跟隨在石越這個義兄、表姐夫的身邊,感染著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理想與抱負,聽他講一些新鮮的思想與故事,想像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覺的成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願意跟隨著石越,去一起創建《三代之治》所描敘的那樣的理想世界! 而從現實的一面來說,自己曾經因為石越的緣故,幾乎要推恩受封勳號,因為石越堅持拒絕,才最終作罷,但是便連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這麼一個義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與石越是緊緊的綁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為石越謀劃之時,從未想過要有半分的猶豫與遲疑。他看過石越書房的《役法劄》,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遠要純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夠實現,那麼千萬百姓都要從受益!自己站在義兄一邊,於公於私,都是正確的! 但這一次,望著楚雲兒的神態,唐康感覺到自己是在親手剝奪一個人的幸福!望著楚雲兒的手一鬆,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 楚雲兒低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到石越親自贈給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樓上,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她的眼睛已經晶瑩。楚雲兒輕輕的撫摸著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閉,手一鬆,那本手稿便向火盆滑去……兩行清淚,再也無法抑制,從緊閉的雙眼,奪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溫聲喚道。 「公,請回吧。我會另找一幅字出來代替的。」楚雲兒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這本手稿……」 「手稿已經燒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聲音,不可抑制的眼淚,讓唐康心的愧疚更甚。 「手稿沒有燒掉。」唐康望著自己一時衝動,伸手奪回的手稿,心裡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什麼?」楚雲兒霍地睜開雙眼,見唐康手果然拿著那本手稿,她一把抓過,緊緊的抱在懷裡,低聲哭了起來。 唐康歎了口氣,說道:「姑娘情深意重,讓在下這樣的俗人汗顏。我把手稿有那首的詞的那一頁撕了,別的就請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內,天章閣之東,群玉、蕊珠殿之北。寶閣。 寶閣內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兩代皇帝的御書、御集,趙頊此時坐在閣,面前放著一堆的御書,所有的御書,全部與一個人有關——武襄公狄青! 國難思良將! 趙頊推開桌上的書卷,喟然長歎。「有狄武襄的畫像嗎?」 「有。」李向安小心的應道,將一幅狄青的畫像打開。趙頊端詳良久,目光凝視在狄青額上的刺字之上,歎道:「真英雄也!」 「小人聽說外頭傳說,都講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轉世。」李向安順著皇帝的語氣笑道。 「是啊。可惜當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個張玉張鐵簡了。」張玉軍外號「張鐵簡」,勇力過人,當年是狄青帳下猛將,現為宣州觀察使,副都總管,亦在熙河地區。 隨同的知制誥蘇頌笑道:「陛下,臣聽說狄青有個兒,次狄諮與三郎狄詠,武藝頗佳,有乃父之風。自古以來,天下未嘗無人,但觀人主能否簡撥於草野之罷了。」 李向安也陪著笑,小心的說道:「官家常說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聽說,本朝的人材,竟一點也不遜於仁宗朝呢。」 「哦?」 蘇頌笑道:「最近汴京的書坊,報童,都在賣兩種畫,一種是仁廟名臣像,一種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個畫工,妙手畫得,竟是惟妙惟肖,虧他認得這麼多大臣。」 趙頊不由來了興趣,笑道:「卿說說看,都有誰?朕也想知道,百姓心的名臣,都是什麼人?」 「官家,若說到那畫,前天倒有人買了回來,可否拿出來,以供御覽?」李向安尖著嗓湊興。 「如此,快呈上來。」趙頊一面吩咐,一面對蘇頌說道:「卿說狄青有,都在做什麼?」 蘇頌恭身答道:「長狄諒襲爵,現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讀;次狄諮與三郎狄詠,均為閣門使,狄諮在禁軍當任職,狄詠在王韶軍,此次頗有軍功。四郎狄惠與五郎狄說棄武從,幼狄諫,現在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讀書。」 趙頊點點頭,說道:「將狄詠調入禁軍,賜帶御器械。」 「遵旨。」 君臣剛剛說完,李向安就捧著兩幅卷軸走了進來。四個內侍不待吩咐,連忙上前,一人拉著一邊,將畫卷展開,供皇帝觀賞。 趙頊起身走進,卻見兩幅畫上,各畫了一二十人,每個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註明人物的官職名諱。他一一看去,見仁宗朝的,無非是范仲淹、韓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蘇頌笑道:「世傳仁宗朝,有四真——富弼為真宰相、包拯為真御史、歐陽修為真學士、胡暖為真先生。陛下你看,這個就是胡暖……」 趙頊把目光移過去,點點頭,笑道:「聽說當年禮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這個真先生的門生,他旁邊的徂徠先生石介,可是那個寫《太歷聖德詩》的石介?」 「正是此人。」 「聽說仁宗皇帝不敢讓他做諫官,怕他玉碎石階,可見定是個性孤介的人。」趙頊與石介雖然是兩個時代的人,但是倒也聽說過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說一面心裡暗暗奇怪:「這個石介眉目之間,似乎隱隱有點熟悉。」 趙頊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這才走到《熙寧名臣像》之前,第一個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馬光,第三個是石越,趙頊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細端詳畫像一會,突然向蘇頌說道:「蘇卿,卿來看石越的畫像。」 蘇頌連忙應道,細細看了半晌,卻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這畫工畫得很像。」 「的確很像。」趙頊點點頭,又走到石介的畫像前,看了一會,指著畫像,問道:「卿看看,這兩人眉角之間,是否有點相似?」 蘇頌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點點頭,說道:「倒的確有幾分像。不過石介看起來,就顯得孤傲;而石越,則溫和許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語。」 「這倒是。」趙頊見自己多疑,不禁莞爾一笑。搖搖頭,繼續去欣賞其他的畫像。 ※※※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滿地樹影重重,沓無人聲,石府的花園,甚是寂靜。 石越掛了一件披風,從紗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沒有一絲雲霧,只見到滿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一聽聲音便知道是李丁,「你還沒有睡?」 「潛光兄?你怎麼這麼晚來花園?」石越轉過頭,問道。 「剛剛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這裡來看看。」李丁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的倦容,「公在擔心什麼事?」 「侍劍剛剛回來,說楚姑娘大約明天到京。」 「公不必擔心,晁美叔彈劾彭簡私自派人監視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兩府、翰院、蘭台都指責彭簡膽大妄為,本朝頭一次有這樣的醜聞。皇上既然駁回了彭簡自辯的折,那麼這件事應當告一段落了。」李丁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 石越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呂惠卿。他一有機會,就一定不會善罷干休。現在彭簡已經被提回京師,若能在開封府證實那首詞是我定的,他未必贏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訓,便是皇上,也不能因為討厭彭簡而拿他怎麼樣。杭州事務,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公何必杞人憂天?」李丁笑道,「唐康的信,說楚姑娘外柔內剛,堅韌節烈,他年紀雖輕,但是看人向來很準。」 「過剛則易折。」石越喟然長歎,「我所憂心的,便是怕她太過剛烈。開封府的衙役,已經托人打點妥當了嗎?」 「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面,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為當從哪裡開始?」一陣風過,刮得李丁的袍呼呼作響。 「我這些日,思慮已多,以為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聲說道。 「願聞其詳。」 「改革官制,使名實相符;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材;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聲說道。 李丁輕輕鼓了鼓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斷無阻力,本朝官制名實不符,早已被眾大臣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著釐清。若能趁著改革官制的機會,為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並非難事。只是選舉之法,關係朝野利益甚巨,須當慎重。」 石越點點頭,說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舊黨認為我要步王安石後塵,而只能舉慶歷新政之旗號,循序漸進;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裡不耐煩……」說到此處,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現在麻煩不斷,居然奢談這些。」 「大丈夫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可以忘記他的志向。」李丁讚許的點點頭,笑道:「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詔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為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麼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李丁狡黠的一笑,低聲道:「不是公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像。」 「難道?」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稿都被燒燬,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年餘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別人又如何去分辯真假?」李丁似笑非笑的低聲說道,顯是極為得意。 石越聽他竟如此欺騙世人,亦不禁莞爾,心道:「幸好國畫不同於油畫。」 李丁卻不再談論這件事,望著空的繁星,歎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的還不回來?」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劉忱與蕭禧爭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絳小心翼翼的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御史台都在這裡,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頊冷冷的說道。「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所有的人,都要表態。」 「與遼國輕啟邊畔,臣以為是下下之策。」韓絳依然很明確的表明自己的態度。 「臣以為要斷然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呂惠卿亢聲說道。 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等也反對輕啟戰事。」 吳充遲疑了一會,也說道:「臣反對開戰。」 他這句話一出口,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說道:「臣等以為應當斷然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 趙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連忙出列,朗聲說道:「臣反對開戰。」 蔡確略一躊躇,也立時出列,高聲說道:「臣請陛下內修戰備,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 幾個翰林學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繼表明自己的意見。 趙頊見眾臣一一表態,主張議和的臣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臣,他緊緊的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終於無力的說道:「姑從其所欲。」 「陛下聖明!」一片歌功頌德的聲音在崇政殿響起,趙頊聽到耳,卻覺得說不出來的刺耳。 王珪又說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只恐不能奪其志。」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回家終制。」趙頊無可無不可的說道。 「臣以為可遣天章閣待制韓縝為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確默不作聲的冷笑著。 「准奏!」趙頊揮揮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有一個人「噗」的一聲,倒在地上。一個大臣連忙俯身扶起,喚道:「蔡大人,蔡大人!」 趙頊連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裡一驚,連忙高聲呼道:「御醫,快傳御醫!」 ※※※ 站在崇政殿內的史官,注視著殿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回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寧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縝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僕……」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為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曾經大呼:「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九章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牆角的一台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製的孔雕像站在一條蜿蜒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隻黃銅打製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著。鐘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呂惠卿自然知道,這種座鐘,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噹」——金鐘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呂惠卿幾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一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著問道。 「這等事也等閒。」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地答道。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裡冷笑道,卻也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王珪在相位,被朝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章寫得好而已。呂惠卿心,最看不起的,便是這樣的人物;不過在書諸相之,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一個。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便見一個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的時候,發現殿還有幾位知制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 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便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歷年間,章得像、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歷聖德詩》,詩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麼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只好垂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裡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裡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聽到這裡,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復?」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內情,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歷諸君,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藉機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這些人都是久經人世的,哪裡肯說破這些事情。 便是元絳,也只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來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廖廖數語後面,實在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歷新政「君」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歷新政諸君,最有名的激進份,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說到石介的事跡,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叫石起,在家耕讀。 「眾卿,還有一件事,不知眾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趙頊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口來。 元絳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歎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復,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訪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於慶歷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便是慶歷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這樣也足夠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於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雲滿佈,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非常的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御史蔡承禧與監察御史裡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捨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 韓維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瞇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一個衙役領上堂來。她低了頭,從容行禮道:「民女楚氏,拜視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嗎?楚氏。」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雲兒頭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 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聖旨將你從杭州宣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麼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柔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干係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定當從實說來。」楚雲兒心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 「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堂上三人,不免有驚有喜。 韓維心一喜,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卻依然嚴肅的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裝作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麼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為何有人在你家廳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著臉,厲聲喝問。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將民女家翻箱倒櫃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安惇被楚雲兒斥得一怔,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將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惜其並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與民女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綰前車之鑒,他蔡承禧心裡還盯著御史丞這個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為御史,怎敢逆聖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於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你安惇恃著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態,心不免也有幾分猶豫。腦海一瞬間又想起呂和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於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為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嗎?」 楚雲兒微微抬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若沒有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嚇。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蔑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頗有決絕之色,心一動。他又看安惇,眼已有狂怒之態,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進一步激怒安惇,連忙接過話來,說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說道:「請彭大人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哼」了一聲,抬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為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徹底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 待彭簡在堂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雲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尷尬萬分。 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麼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為民女作伐!想將民女嫁給石明學士為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冷笑,望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著本官彈劾你吧。」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為了討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麼,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掛的,的確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亦不能掛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於廳。」 「胡說八道。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收起。」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籤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將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一齊跪下。 韓維這才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楚雲兒答道。 「哪個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立時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麼通禮數,逕直回道。 「這便對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麼說?」 「回大人,民女並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麼《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艷詞,倒似乎不足為怪。在韓維等人心,這種詞只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雲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之意,當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辭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這,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為原告,那麼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繼續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雲兒早將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儘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著眼睛喝道:「給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雲兒用刑,心大急,站起身來,指著安惇質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麼事?憑什麼用刑?」唬得眾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果然主僕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個嘴巴,將她攆出大堂。阿沅雖是丫頭,可自從跟了楚雲兒之後,何曾受這樣的委屈,她被攆出開封府後,站在外面,拚命忍著眼淚,含糊不清地罵個不停:「你這個昏官,會被雷霹死的!」 此時在開封府公堂之內,楚雲兒已經被衙役們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麼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讓人將楚雲兒用冷水弄醒,冷冷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楚雲兒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聲,威脅道。 楚雲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的望著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的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適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點點頭。 他冷冷的掃視了楚府丫環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 說罷又一一訊問。然而那些丫環,又能知道些什麼?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退出大堂,盯著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別的證據?」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信了楚雲兒的話,想起這個後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為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 承認楚雲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洩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干係,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間的輕重? 韓維又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麼來的?」 彭簡指著楚雲兒,嘶聲道:「便是她那裡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偽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的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的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著楚雲兒,惡狠狠的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於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御史台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將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場審訊,竟是如此草草收場!只有彭簡似喪魂落魄一般,呆立堂。 *—*—*—*—*— 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的汴京,與往常一模一樣。絡繹不絕的行人從各個城門進進出出。 在汴京南薰門前,唐康騎著一匹白馬,一身窄袖素袍,烏黑的長髮披散肩頭,頭上髮束用一塊白色絲綢包著,儼然便是一副濁世佳公的形象。他的身後,跟著幾輛馬車,卻是他的表姐、義嫂韓梓兒的車駕。一行人從杭州緩緩而行,終於回到了汴京。 「二公,你看,那個人是誰?」家人指著一個身著黑色布袍,臉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年人,吃驚的問道。 「是彭簡!」另一個家人詫異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嘲諷的重複了一遍:「彭簡?」他的身後,還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別。四個官差不耐煩的等在一邊。 「真是彭簡!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說話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慣了彭簡的風光得意,哪裡能料到世間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結果。」唐康冷笑一聲。 他此時當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審訊之後,韓維等人又連續經過三場審訊,楚雲兒始終不改一辭。三人終於結案上報。趙頊認定彭簡誣陷石越,竟下詔獄,令蔡確查明真相。蔡確「輕易」的就讓彭簡服罪,認定那首詞是自己所寫,動機是因為他在杭州與石越不和,賄賂不成,怕石越報復,所以懷恨陷害。趙頊拿到供詞,悖然大怒,下詔奪彭簡官命告身,貶為庶民,發往瓊州編管。這場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石詞案」,就這樣結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這個案最後的尾聲。 唐康又冷冷的遙望了彭簡一眼,夾了一馬腹,跑到梓兒車前,低聲說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兒伸出纖手,掀開簾,望了一眼南薰門外熟悉的風光,一路旅途勞累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終於到了。」 韓梓兒的車隊,與彭簡在南薰門前擦肩而過,唐康甚至沒有用正眼去瞧彭簡一下。那個人的可悲之處,便是他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敵人,因為他不夠資格! 沿著東京整齊的街道前行,梓兒的馬車,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門之前。 阿旺扶著梓兒走下馬車,石安早已下令家裡的男丁迴避,一眾丫環婆,簇著梓兒,走入內堂。阿旺跟隨梓兒已久,見她的臉色,由下馬車的期盼、興奮,漸漸變成失望,心知這是因為石越沒有在家的緣故。當下一面走,一面問石安家的:「安大娘,學士呢?上朝去了嗎?」 石安家的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這細微的遲疑,早已落在梓兒眼。梓兒心裡一震,竟是平添了幾分鬱鬱。待到了內堂,眾人見禮請安完畢,一一散去,梓兒叫住一個丫頭:「明眸,我有話問你。」 明眸連忙停住腳步,轉過來斂身道:「夫人?」 梓兒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突然問道:「學士到底去哪裡了?你是我桑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須得和我說實話。」 明眸遲疑了一下,低著頭不肯做聲。 梓兒心更是懷疑,柔聲問道:「是學士不讓你們說嗎?若是,你就不要說了。」 「沒有,沒有。」明眸慌得連連擺手否認。 「既然沒有,為何又不肯說?」 「婢怕惹夫人不高興,學士他……學士他……」明眸顯是猶豫不決。 梓兒柔聲安慰道:「不要緊的。你但說便是。」 明眸垂著頭,低聲說道:「婢聽說,學士是去看一個叫楚雲兒的姑娘去了。」 時間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動,梓兒呆呆的坐在那裡,心似絞一般的痛疼。 楚雲兒在京師臨時住的院,在白水潭學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園」。院不大,很清雅,籬笆上掛滿了綠油油的,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一縷炊煙,從屋頂輕裊地飄起,更讓這處小院,多出一種溫馨的感覺。 東京的住宅很貴,楚雲兒既不願意接受石越的資助,一行人將近二十餘口,每日的花銷不在少數。而她自從受刑之後,又感染風寒。雖然每日有醫生開方精心調理,卻不免於沉苛日積,纏綿於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對於楚雲兒來說,這幾日,卻實是平生最幸福的日。 石越輕輕從阿沅手裡端過熬好的草藥,輕輕吹了吹,親口嘗過,才用勺餵給楚雲兒。阿沅斜著身,靠著門檻上,癡癡地望著這一幕,楚雲兒就似個小孩一樣,被石越照顧著,眼儘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曾經有無數種形象,民間的傳說,楚雲兒的回憶,自己的想像,每種形象,都不一樣——到這幾日,她才親眼看到,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男。已經快三十歲的石越,並沒有和當時的人一樣,留著胡,他的衣服裁式,以緊身為主,與那個叫唐康的小有點像,顯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說話的時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讓人不敢打攪;他開口的時候,威嚴帶著溫和親切…… 不知道為什麼,阿沅很喜歡看著石越給楚雲兒餵藥的樣。她在熬藥的時候,想到這副情景,也會不自覺的微笑。自己是在為姑娘高興吧?阿沅癡癡的想著,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她連忙悄悄的抹掉,不讓別人看見。 「石大哥。」楚雲兒輕輕咳了幾聲,不再喝藥。 「怎麼啦?雲兒。」石越停下勺。 「我有事情想對你說。」楚雲兒掙扎著想坐起來。 石越連忙把碗放下,輕輕扶她起來,笑道:「有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說。」 楚雲兒搖了搖頭,對阿沅說道:「阿沅,你先出去一會。」 阿沅點點頭,走到院間,望著籬笆發呆,一面胡思亂想的猜測楚雲兒與石越要說什麼。 「石大哥,我想問你一件事?」楚雲兒溫柔的望著石越。 「你問吧。」 「如果我好了,你會娶我嗎?」楚雲兒大著膽說出這句話來,蒼白的臉上,也增添了幾分紅暈。她低著頭,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麼樣回答。 等了很久,楚雲兒微微歎了口氣,柔聲說道:「石大哥,你連騙我都不會嗎?我是好不了了。」 「你別亂說。」石越溫柔的訓斥道。 「我的身體,我心裡很清楚。」楚雲兒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開額前的一縷頭髮,稍稍一動,就是劇烈的疼痛。 石越連忙按住她的手,幫她把頭髮拂開,勉強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靜養,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雲兒也不分辯,望著石越,又問道:「石大哥,你很喜歡桑家妹吧?」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 「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女孩。」楚雲兒真誠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沒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亂想。」石越又似有點手足無措了。 「我沒有胡思亂想。」楚雲兒輕輕抓住石越的手,柔聲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夠讓你為了我擔心,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種情意深重的話語,實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感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雲兒幽幽的望著石越,眼晶瑩閃爍。 「你說,不管你有什麼事,我一定幫你做到。」石越毫不猶豫的答應。 「你見著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養的一個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時候一樣,也是災荒,我沒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楚雲兒眼光有點迷離,陷入了回憶之。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繼續說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給大哥了。她還有個表姐,叫王朝雲,現在已經不知所蹤,若有可能,也請大哥替她訪到,免得她像我一樣,想找個親人也找不到,沒個依靠。」 「傻妹。」石越強抑住淚水,伸手抹去楚雲兒眼角的淚珠,強笑道:「你不會有事的。你也不是沒有親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雲兒望著石越,心裡說道。 「我是說我萬一死了……」楚雲兒一句話沒有說完,石越已經輕輕摀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說道:「我答應你,我收她做我的乾妹,當她親妹妹一樣對待。你再不要胡思亂想……」 *—*—*—*—*—*—*— 當天,集英殿。 歐陽發與石起站在趙頊面前,形成鮮明的對比。歐陽發風度翩翩,談吐優雅,條理清晰,每每讓趙頊點頭稱讚不已。 石起卻顯得有幾分緊張、拘束不安。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雖然不到四十歲,卻已頗顯老態,顯是寄人籬下的生活,過得並不十分如意。趙頊每每問話,石起回答起來總不免結結巴巴,完全沒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後的風範。 趙頊抱著一種憐惜的態度,問了問他一些學問上的事情,見答對並不如意,便轉過話題,問道:「朕聽說你尚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知所蹤?」 石起緊張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過先母去逝之先,的確曾拜託韓國公一事,後來韓國公與草民說道,說尋訪良久,一直沒有消息。草民才知道還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實之人,說起這種骨肉分離的事情來便有幾分戚容。 趙頊微微點頭,道:「這便是了。朕聽說有半邊綠玉獨角獸為信物?」 「這半邊綠玉獨角獸,本是家父遺物。」 「卿可曾帶來?」趙頊饒有興趣的問道。 「回陛下,草民隨身攜帶。」 「可呈上來,給朕看看。」 「遵旨。」石起連忙從佩帶解出一片三個手指併攏大小的綠玉獨角獸,恭恭敬敬遞給來取的李向安。 殿眾人,都將目光聚在這半片玉上,想要看個稀奇。便聽到有兩人,同時「啊」了一聲!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十章 趙頊詫異的望著失聲的三司使曾布與不久前剛調入秘書省的著作佐郎祖洽,皺了皺眉頭。 曾布與祖洽這才注意到自己失態,連忙拜倒謝罪:「臣死罪。」 若只是祖洽失態,倒也罷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態,卻未免讓趙頊頗有點不以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問道:「曾卿,何事驚訝?」 曾佈伏著腦袋,與祖洽對望了一眼,又見到幾個大臣眼,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覺紅了臉,回道:「陛下,臣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態,請陛下恕罪。」 「哦?」趙頊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轉過頭,望著祖洽,說道:「卿,你又是因何驚訝?」 祖洽紅著臉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竟似……竟似……」 趙頊見他這副窘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竟似什麼?卿是朕的狀元,如何這般拘謹?」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沮洽被皇帝說了兩句,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語無倫次的說道:「臣是見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明學士家裡也有同樣的半片……」 趙頊見祖洽這幅樣,本來心頭頗有不快,待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是什麼都忘了,探起身來,問道:「卿說什麼?」 「回稟陛下,微臣說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明學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說道:「陛下,臣也在石越書房裡見過,石越喜好玉石,頗集精品,這個玉獨角獸因為是半隻,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這二人說出此事來,殿趙頊以下,眾君臣都面面相覷,石起也似驚呆了一般,張大了嘴。他自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有這種變故的。富弼將這個石介的「遺物」交給他的時候,只告訴他這是他父親不多的遺物之一,他母親珍重保存,死前交給富弼,讓他替石家尋訪石起同父異母的弟弟,此時轉交給他,要他一定隨身攜帶,好好保存。他對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謹遵,哪裡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親口問起,又有大臣說名動天下的石越石明也有此物! 趙頊從李向安手接過半片綠玉獨角獸,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死死地望著曾布與祖洽,指著手的獨角獸,問道:「二人可曾看得真切,果是此物?」 曾布與祖洽又悄悄對望一眼,卻絕不敢接口。萬一說錯,便是欺君之罪,這麼遠遠的看一眼,又豈敢保證? 曾布遲疑道:「……這個……這個……」眼睛不斷望趙頊手的玉獨角獸上瞟,幾乎要急出冷汗來。 趙頊立時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將手的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道:「曾卿,卿,卿等且拿去看詳細了。」 「遵旨。」二人連連頓首,接過李向安送來的玉獨角獸,仔細端詳起來了。 眾人緊張地望著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後,不發一辭,遞給祖洽,祖洽拿在手,看了半晌,臉上驚異之色卻是越發的明顯。 「如何?」趙頊忍不住又問道。 曾布連忙小心翼翼的說道:「臣、臣以為,這片玉與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對!」 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為,的確很像是一對。」 二人話一出口,殿眾人,無不瞠目結舌!趙頊不由站起身來,追問道:「二卿可看仔細了?」 「臣等看得仔細了!」 「難道?難道?」趙頊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 殿諸大臣,以王安禮最是心思縝密,他立時出列,欠身說道:「陛下,微臣以為,陛下可遣一使,往石越家取來此物,看是否相合?並問石越家玉片的由來。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趙頊點點頭,道:「卿說得不錯。李向安,你立即快馬去石府!」 李向安側身出來,跪倒接旨:「遵旨。」然後面朝著皇帝,退出集英殿,快馬飛奔石府。 趙頊乍然間遇上這種充滿戲劇性的事情,又是猜疑又是興奮。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後……趙頊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寶閣看名臣像的事情——難道? ※※※ 石府。 梓兒自那日回府之後,因為旅途勞頓,又聽到石越去見楚雲兒,氣鬱於胸,加上杭州、汴京氣候不同,一時不慎,便感染了風寒,竟然也一病不起! 御醫沈厚給梓兒診過脈之後,在丫頭的指引下,輕輕退出梓兒的閨房,石越連忙走過去,低聲問道:「沈大人,我夫人的病情要不要緊?」 沈厚蹙眉搖頭,歎道:「學士,夫人本只是勞累之下,偶感風寒,兼氣鬱不散,因此得病,本來也無大礙,用幾味藥,調理調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石越緊張的問道。 「只是據脈象來看,夫人已有數月的身孕……」他一句話沒說完,石越聽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轉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裡又是驚怕,堂堂的龍圖閣直學士,竟是有點手足無措了。 卻聽沈厚繼續說道:「……這本是喜脈,只是此時得病,若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啊?」石越聽到此語,不由從喜到驚,從驚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她們母平安!」 「下官自當盡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兒,你去陪沈大人開方抓藥,封五兩金給沈大人喫茶。」石越叫過唐康,低聲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說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託大人多多用心。」說完,便轉身往桑梓兒房走去。 梓兒的臥室,是三間屋打通而成,東側放著一張大理石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字帖、墨硯、筆筒;西面則堆成山似的畫卷;正裡間,用珠簾隔開,放著一張古琴,琴邊設著大鼎,時時都焚著幾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風隔開的裡間,才是梓兒真正的臥室所在。 石越輕輕走進去時,阿旺正在給梓兒蓋被,她見石越進來,連忙起身行禮,柔聲道:「奴婢給學士請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輕輕擺了擺手,走到梓兒床前,替她把被輕輕蓋好,坐在床邊,望著自己的妻。 梓兒睜著大眼睛,從被伸出手來,握住石越的大手,輕聲喚道:「大哥。」 「妹,你有了身孕,怎麼不告訴我?」石越輕輕握住梓兒的手,微微笑著嗔怪。 梓兒的臉羞紅羞紅,閉上眼睛,不敢做聲。半晌,才偷偷睜開一隻眼睛,見石越還在溫柔地看著她,連忙又把眼睛閉上。 「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溫柔的問道。 「三個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確認的。」梓兒緊閉雙眼,低不可聞的答道。她畢竟也是沒什麼經驗的女孩,到石越離開杭州後,雖然隱隱猜到自己是懷孕了,卻到第三個月上,才敢確認。 「真是個傻孩。」石越笑著輕輕罵道,俯下身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臉一下。 梓兒的臉立時變得滾燙滾燙的,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阿旺她們還在這裡。」 石越一時忘情,根本沒在意還有下人在場,這時不由尷尬的打量房,見阿旺與兩個丫頭明眸、珠輝,正在捂著嘴偷笑。 見石越看她們,阿旺連忙笑著對明眸與珠輝輕聲喝道:「呆在這裡做什麼,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輝捂著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裝做張牙舞爪撲過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時還回過頭來,悄悄看石越與梓兒一眼。石越倒還無事,梓兒卻是羞得滿臉通紅。夫妻親熱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卻也不便當著別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剛剛走到門口,便見一個人急匆匆走了進來,差點與阿旺撞個滿懷。阿旺正要啐罵,定睛一看,卻是唐康,連忙改口道:「二公。」 唐康朝她微微點頭答禮,急步走石越跟前,喚道:「大哥、嫂。」 石越見他跑到後室來,心奇怪,道:「康兒,沈大人走了嗎?」 「走了。我已經吩咐下人去買藥了,有幾味藥只有大內有,也讓侍劍隨沈大人去拿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點了點頭,道:「那還有什麼事嗎?」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兒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雖然知道唐康要說的話,可能不方面梓兒聽到,但是此時卻是不願意離開梓兒,見他這個神態,不由笑道:「是國事還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這裡說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纔送沈大人出門,見到石安家的領著兩個女孩進來,卻說是舅舅家送來的,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進來打擾,所以讓我來問一聲……」唐康說起這件事來,神態總有幾分勉強。 「荒唐……」石越皺了眉毛,正要斥罵,卻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來的,又不好開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裡卻奇怪桑楚俞送兩個女孩給自己做什麼? 不料梓兒突然低聲說道:「大哥,康兒,那兩個女孩,是我讓買來的,你讓石安家的收進來便是。」 石越與唐康都吃了一驚,石越轉過身,望著梓兒,溫聲說道:「妹,既然是你買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侍候吧。」 梓兒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不停的顫動,她望著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似乎是帶著幾分歉意的低聲說道:「大哥,我這是給你買的。我房的女孩夠用了。」 「你知道我不習慣別人伺候的。」石越微笑著摸了摸梓兒的臉蛋,低聲說道。他也沒有多想太多。 「不是這樣,朝的大臣們,哪個家裡沒有幾房姬妾的,大哥沒有,沒得惹人笑話,我……」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傻瓜,沒的做什麼胡思亂想。王安石、司馬光,都沒有姬妾,誰又敢笑他們?我有你也就夠了。」他這麼旁若無人的說情話,倒惹得唐康尷尬萬分。 「可是,我又沒有孩……」 「你不是已經有了嗎?」石越用半帶取笑的語氣說道,轉過頭,吩咐唐康道:「康兒,既然是自己家買的,也不好退,便給李先生與司馬先生房,各置一個吧。」 唐康遲疑道:「陳先生那裡,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會,笑道:「說得也是,便再去買一個,到時候再一起各送一個。」 「是。」唐康答應著,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見唐康走了,方又轉過身來,卻見梓兒眼角,掛著幾滴淚珠。他伸手輕輕抹掉,低聲哄道:「傻妹,你哭什麼?」 「我沒哭。」 「還說沒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輕輕刮一下梓兒的鼻,卻忽然發現梓兒的神態與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輕輕的放下,愛憐的撫摸著梓兒的臉,柔聲道:「妹,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兒癡癡地望著石越,搖搖頭,低聲說道:「大哥,我什麼也幫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歡楚姑娘……」 石越萬萬料不到梓兒會說出這話來,怔道:「你一定是誤會了?你怎麼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梓兒心,肝腸寸斷。 ——「我還聽說當年,你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娶我的。」只是心裡的這句話,梓兒卻不敢說出來,只是在心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說出來,什麼都似夢幻一樣的,立時什麼都沒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著你,我也是願意的。」她心轉過的,是這樣的念頭。 石越哪裡知道梓兒心的想法,他一轉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雲兒的事情,讓梓兒知道,這才引得她胡思亂想,便笑著解釋道:「妹,你一定是誤會我了。我去看她,是因為這次,我欠她的實在太多。」 梓兒點點頭,石越心一寬,卻聽梓兒低聲說道:「我去找楚姑娘,讓她來服侍你,可是她卻不肯。我想我從來不會為大哥寬解心事,才托人去尋了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回來,大哥你又不喜歡……我知道,我總是這麼笨,一點也幫不了大哥。」 石越望著自己的妻,聽她說著這些事情,又是顯得情深意重,又是讓自己頭痛不堪;真的是又氣又愛,又憐又恨,做聲不得。半晌,方重重歎了口氣,柔聲說道:「你再不要胡思亂想了,我真的不要別人來寬解什麼,我只要你就夠了……」 石越正待繼續開解,忽聽門外唐康高聲喚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輕輕握了一下梓兒的小手,把它放進被,柔聲說道:「你好好將養,不要胡思亂想,我去去就來。」說罷,連忙起身出去,去迎接聖旨。 二人一路緊走,方到門,李丁手裡捧著一卷書,站在那兒,見石越與唐康過來,他走近幾步,到石越跟前,低聲說道:「公,成敗在此一舉!」 石越心一凜,知道那件事已經進行到關鍵時刻了,他朝李丁微微點頭,收斂心神,快步走進客廳。 ※※※ 李向安見石越出來,咳了一聲,往北站了,尖聲說道:「有口諭,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聖諭。」石越見李向安表情又是嚴肅,又是興奮,已知李丁猜得不錯了,連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綠玉獨角獸?」李向安尖著嗓問道。 石越裝作一怔,詫異的回道:「臣家確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來?卿可如實回奏。」 「此玉是臣熙寧二年遇變之時,隨身所帶之物,臣實不知來歷。」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聲呼了一句,見石越詫異的望著他,連忙用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卿可將此玉交給李向安帶予朕一觀。」 這次輪到石越詫異的呼道:「啊?」只不過他卻是裝出來的,立時便恢復了恭謹之態,道:「請聖使稍候,臣馬上去取。」 不多時,石越便去書房取出半片綠玉獨角獸,用綢布小心包好,交給李向安。又佯裝不知,低聲問道:「李公公,皇上要這個東西做什麼?」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搖搖頭,笑道:「許是石大人大喜,說不定咱家還要來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戲已經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問,恭恭敬敬將李向安送出大門之外,望著他騎上馬飛馳而去,不由長長的歎了口氣。 「公不用擔心,在家靜候佳音便是。」李丁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石越身後,說道。 石越點點頭,回到客廳,突然對李丁笑道:「潛光兄,我們來手談一局如何?」 李丁點點頭,笑道:「公是想學謝東山嗎?」 「哪裡又比得上先賢,謝東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敵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麼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盤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輕輕地放在天元之上。 ※※※ 集英殿上。 趙頊靜靜的聽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經過敘述了一遍,當聽到石越的玉是熙寧二年遭遇變故時隨身攜帶之物時,眉頭不由跳了一下。 他打開綢布,將石越的半片玉獨角獸放在手,細細端詳一會,又向曾布、祖洽問道:「二卿所見,可是此物?」說完將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 李向安捧著玉獨角獸,走到二人面前。 曾布拿起玉來,不過看了一眼,便斬釘截鐵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 祖洽卻拿在手,仔細的看了一會兒,才回道:「回稟陛下,正是此玉。」 趙頊點點頭,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來,把玩了一會兒,怎麼也看不出這塊玉獨角獸與平常所見的有什麼區別,便又問道:「二卿何以能確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處?」 曾布欠身答道:「陛下可以看那半邊獨角獸的角上,刻有極細的一個『安』字。聽說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從這個字而來。」 祖洽也說道:「臣能識得此玉,亦是同樣的緣故。」 趙頊聞言,將玉捧起,向玉獨角獸的角上仔細望去,果然有一個極小的「安」字,他這才全無懷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獨角獸,「啪」地一聲,合在一起! 殿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在皇帝的手上——在趙頊的手上,捧著一隻完整的綠玉獨角獸! 趙頊細細觀察,竟是絲絲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獨角獸的角上看去,竟發現一個相同字體的「平」字!合起來,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對!」趙頊脫口說道。 石起被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給驚呆了!他再遲鈍也意識到了:突然之間,名動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親生弟弟!「那麼,那麼石學士……石學士……」 趙頊點點頭,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與祖洽見皇帝親口說出眾人都在心猜測的事情,連忙拜倒稱賀,朗聲說道:「這是陛下洪福齊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萬歲、萬萬歲!」 二人一旦開頭,在場眾大臣,便是號稱忠直之輩,亦不免要拍幾句趙頊的馬屁,將石家「骨肉重逢」這一佳事,歸功於趙頊的聖德與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間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弟弟,早已高興得手足無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著皇帝的恩德。 只有歐陽發冷冷的望著這一切,他雖然不知道這件事只不過是一個陰謀的產物,卻是十分的討厭那種無恥的諛辭。突然之間,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學院與《汴京新聞》報社,在那裡,人與人的關係要純潔許多,至少,他歐陽發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馬屁! ※※※ 石府。 石越在腹緊了黑一塊大龍一口氣,笑道:「潛光兄,原這塊,我贏了。」 李丁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淡淡地說道:「原雖然是公暫時得了先手,東北角上這一塊,卻終是丟了。」 石越聞言一怔,細看棋局,果然如李丁所言,他糾纏於腹的纏鬥,卻無暇顧及全局,東北角一塊,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問題。石越長長的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顧頭不顧尾,可笑,可笑!」 李丁微微笑道:「不過也要恭喜公,終於暫時可以擺脫了原的糾纏,這個先手,難得之極。」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銀邊草肚皮,腹的暫時先手,又有什麼用處?」 「公之言差矣,自古以來,對弈之勝負,十之**,都取決於原的勝負。更何況,先手始終是先手,總比後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搖頭,在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顆白。 ※※※ 代州。 楊遵勖洋洋得意,前來談判的宋使韓縝毫無辯才,他逼一步,韓縝便退一步,不過幾天的談判,宋朝喪地七百里,最關鍵的是,雖然黃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圖之內,但沿界之山,盡都以分水嶺為界,雁門天險,實際上已歸遼宋共同所有! 楊遵勖望著韓縝在邊界書籤字蓋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就問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韓大人,我在北朝,聽說南朝有王馬石蘇四傑,其以石越石明年紀最輕,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韓縝雖然受了「從其所欲」的聖旨來談判,卻也知道清議可懼,自己親手割讓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後是怎麼樣的情況,真是不可預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幾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諷道:「不是說北朝看不上石明,他才來大宋的嗎?」 楊遵勖與蕭佑丹本就沒什麼交情,也不是太一黨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還有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不由一怔,笑道:「石明何曾來過我們大遼?若是來過,我大遼皇帝陛下又豈能捨得這種人材歸你大宋所有。」 韓縝心一個激靈,試探著問道:「楊大人,若有才華絕世之人,欲借大遼之力滅宋,事後再取大遼而代之,我可不信遼國皇帝便敢用這樣的人物。」 「哈哈……」楊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華,又豈會害怕一二野心之輩利用?若有這樣的人物,我主上必然樂於借其才華混一宇內,至於取大遼而代之,卻絕無可能。」 「世間盡有才智之士……」韓縝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楊遵勖笑道:「我北朝與南朝不同,宗室後族,或手握兵權,或各有私兵,出則將,入則相,縱有才智之士,陰謀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師對陣,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後,做一個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遼何?」 「那,石敬塘……」 楊遵勖擊掌笑道:「韓大人說得不錯,石敬塘便是例。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過我大遼一走狗爾。我跟隨主上數十年,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韓大人所說的狂悖之輩。」 韓縝心暗暗鬆了口氣,他自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件事,可以來轉移皇帝對於喪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 三春時節,雜花生樹,飛鳥穿林。 「賊做案十分隱秘,到現在為止,只找到個人證,看到了當晚散佈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韓維一邊撥開御苑橫生的樹枝,緊緊跟著皇帝的步伐,一邊報告著「揭帖案」的進展。 趙頊「嗯」了一聲,在一株桃樹前停下腳步,冷冷地說道:「現在已經可以證明石越應當就是石介當年的遺腹,那麼必然有人惡意陷害朕的大臣,離間朕與石越的關係,是誰幹的,一定給朕查出來!」 「臣定當竭力而為。從臣的私下揣測來看,臣以為是遼人所用的離間計。」韓維從容答道。 「若是遼人所為,那麼楊遵勖就不應當在韓縝面前說那些話。」趙頊質疑道。 韓維思忖一會,說道:「遼人國內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遼國朝廷並不知情,不過是一些見識長遠之人,設下此計……」 趙頊點點頭,說道:「卿說也不無道理,不過終是查無實據吧?」 「的確沒什麼證據。揭帖的紙張,是河北所產,但是這種紙張大宋有,與遼國互市時也有流傳,極其普遍。從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從動機上查……」 「如何?」趙頊轉過身來,望著韓維,追問道。 韓維又豈是會胡亂說話的人?他不緊不慢的說道:「若是從動機上查,臣以為只有遼人有可能了。」 趙頊擺擺手,「這件事情,卿不要放鬆就是了。」 「臣不敢。」 「嗯。」趙頊隨口應了一聲,換過話題,說道:「歐陽發是個人才,朕欲賜他進士出身,不料他卻拒絕了。卿說他果真無意功名嗎?」 韓維笑道:「歐陽發若要考進士,不過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學院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聞》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報效之意,臣以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罷。」趙頊點點頭,又笑道:「龍生,不同。石起與石越一父所生,何至於竟有天壤之別?」 韓維望了趙頊一眼,欲言又止。 趙頊早已看在眼,笑道:「卿有什麼要說的,但說無妨。」 韓維肅容說道:「臣要說的話,原是不知輕重,不該臣說的,所以臣不敢說。」 「朕與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是。」 「陛下說得是。那就恕臣放肆。」韓維欠身說道:「臣以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與石越相比,並非是因為石起太差,而是因為石越太好。此前事盡忘,而少年能著《論語正義》,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見愛,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選的臣,亦未可知!」 「自古以來,有賢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湯有伊尹,王有太公,漢高祖有三傑,唐太宗有魏征……」 趙頊不置可否的望了韓維一眼,說道:「卿不必多說,朕知道了。」 「陛下聖明。」 「朕會下旨給石越認祖歸宗,賜石起勳雲騎尉,給田十頃,讓他好生耕讀傳家。至於石越要如何用,還要容朕三思。」 ※※※ 遼國馬邑。 耶律浚剛剛抄完一部《金剛經》,見四下無人,偷偷伸了伸懶腰。忽然聽到房外隱隱約約有讀書之聲,不由循聲走出房外,四下張望,原來卻是蕭佑丹在院讀書。 蕭佑丹見耶律浚走近,連忙放下書卷,欠身行禮道:「殿下。」 「佑丹好雅興。」耶律浚盯著蕭佑丹手的書,笑道。 蕭佑丹把書合上,遞給耶律浚,卻是一本《老》。蕭佑丹說道:「《老》一書,全篇講的都是權謀機變之術,眼下殿下正用得著。」 「我?如何說我用得著?」 蕭佑丹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說道:「如今皇上四處巡遊,朝政越發紊亂了。前一段到大魚濼,鷹坊使耶律陽陸不過博得頭鵝,竟然加工部尚書!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軍,竟讓殿下抄寫佛經——殿下可知,如今我大遼,也是處處災荒!偏偏我還聽說,知三司使事韓操說今歲的錢谷還會增加,看來韓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這些錢谷,又從何而來?只是讓百姓更加離心離德而已。」 耶律浚搖搖頭,說道:「這種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聽說竟是石介之後,眼見便有大用。彼長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處巡遊,而朝又是奸臣當道,殿下內憂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順利登基,亦不過一亡國之君!」蕭佑丹面有憂色,正容說道。 「那麼,佑丹你以為我當如何處置?」 「殿下,眼下還須先求自全之策,臣這裡有上下三策。任殿下選取。」 耶律浚道:「請說。」 「上策,此間事情既然了結,就跟隨皇上左右,以為固寵之道,同時陰蓄死士,萬一有變,挾天以令諸侯;策,太妃已有月之孕,皇太孫即將出生,殿下以此為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會讓殿下總領朝政,如此慢慢謀劃,若時間足夠,自能培植自己的勢力,缺點是會打草驚蛇,只恐耶律伊遜那老傢伙不能相容;下策,學重耳之策,在邊郡領兵自安。」蕭佑丹顯然思慮已久。 耶律浚思忖一會,斷然說道:「我當取策。」 蕭佑丹臉色凝重的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寫表請求回京了。」 ※※※ 熙寧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內。 趙頊漲紅了臉,憤怒地將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紙片片飄落,灑得御書房滿地都是。「無恥!無恥!」 石越目光平靜的望著突然發怒的皇帝,一言不發。 趙頊指著滿地的碎紙,冷笑著問道:「石卿,卿可知道這說的是什麼?」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韓絳率領眾大臣,請求給朕加尊號的表章!紹天憲古武仁孝皇帝!嘿嘿……」趙頊不住的冷笑,諷刺的說道:「而加尊號的理由,竟然是因為朕終於與遼人達成了和議!外撫四夷嘛!」 「陛下,韓丞相此舉,倒並不是因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為知道這種羞辱,所以想用這種辦法來遮掩。」石越平靜的分析道。 「是啊,遮掩!」趙頊狠狠地踩過地上的碎紙,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為,知恥近乎勇。自欺欺人,似無必要。」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當著他的面說這樣的話,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沒有讓朕失望。」 「知恥近乎勇,說得好,朕當記住這句話!」趙頊高聲說道,似乎要渲洩自己壓抑的情緒,「朕若加尊號,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這裡,可記住朕今天說的話,宰臣們給朕上過四次尊號了,都被朕所拒絕。朕一生,絕不會給自己加任何尊號!」 「陛下聖明。」 趙頊似乎怒氣稍遏,定下心神,對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來,是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為,改革還要繼續,國家不變,則無以富強,不富強,則屈辱還要繼續!因此,國事雖艱,卻非變不可!」 石越靜靜地聽趙頊繼續說道:「朕讓你來,是讓你給朕推薦一個杭州知州與杭州通判的人選。」 「這……」須知此時,石越依然還是「權知杭州軍州事」,皇帝卻讓他推薦杭州知州人選,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趙頊無比果斷的說道:「卿不必猶疑,朕已決定留卿在身邊。杭州的事業,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許讓卿來推薦繼任人選。」 石越搖了搖頭,頓首道:「陛下,臣以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張商英擔任;通判一職,卻不應當由臣來推薦,否則,有失朝廷設官之本意。」 趙頊讚許的點點頭,卻聽石越繼續說道:「陛下,臣只恐暫時不能報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卻不知所蹤,不孝之人,當先為父母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趙頊不料石越竟然提出來要丁憂,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經超過三年,禮制亦不至於要求卿為此丁憂。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卻不能允許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來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學士的制,就在朕的袖。朕不會許你回家的。」趙頊斷然說道。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一章 雖然石越與桑梓兒成婚後不久便即奉命知杭州郡,京的賜第便只餘唐康這麼半個主人,但桑楚俞卻是堅信愛婿必要重回京師大用的,一直都有請人替他經營府宅。桑家財力雄厚,又不會在愛女愛婿身上吝嗇錢財,三年來銀錢流水價的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煥然一新,頗具泉石花木之勝。尤其後花園,疊壘山石,鑿池引水,林木蓊鬱,花竹清綺,加之院外古樹參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時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時是四月初夏,春雖已去,但萬物生機不減。臨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時,紅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滿几榻。 石越扶著病體稍愈的梓兒在葡萄架下的籐榻上斜靠著,自己則坐在她的身邊。 「大哥,你真的決定要守孝三年嗎?」自從感覺到梓兒的怨憐之後,石越隱約意識到了緣由,便漸漸有意識的跟她講一些自己在朝的事情。 石越見阿旺等人在遠處採花,輕聲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兒睜著大眼睛,有些迷茫的問道。 「是啊,如此一來,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致於讓政敵說我是不孝之人;再則亦可讓皇上做一個表態——他將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如果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場只怕不會太好。」石越耐心的解釋道。 梓兒怔了一怔,隨即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是不懂這些的。不過不管大哥做什麼,我都願意陪在大哥身邊,富貴貧賤,那也沒什麼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邊仰首輕輕笑道:「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於天下百姓的,便足夠了。」 「我相信。」梓兒抬起目光注視著石越,柔聲而肯定的回答,在她清澈的眸,是無比的堅定與溫柔。 石越微微一笑,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兒遲疑著,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雲兒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經知道了大概。 石越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體康復以後呀!現在那裡不方便出門?」石越開玩笑的說著,一邊伸手摸了摸梓兒的腹部。 梓兒紅著臉,低聲說:「你欺負我!」 「我可那裡敢呢?」石越朗聲的笑著,此時朝大事已寧,梓兒又懷了身孕,他的心情實在是極為歡暢。 「楚姐姐的病情怎麼樣了?我想如果你答應的話……」梓兒垂著頭,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聲音卻似下了極大的勇氣似的,說道:「如果大哥答應的話,就把她接進府來療養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兒,卻意外看見她清澈的眸似有淚光,她低垂著頭,那淚霧似乎便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之上,在那隱約的淚光之下的,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壓抑,他不由的心一震,疼愛憐惜一時間盡數湧上心頭,當下蹲下身去,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輕聲但又誠摯的說道:「妹,你再不要胡思亂想,若將她接入府,名不正言不順,必然多有嫌隙,給人口實;況且她自己也不會願意……」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似乎頓了一頓,因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楚雲兒是不是會不願意,但是在桑梓兒心,他知道那必然是不會願意的,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並不願意。 「我、我願意給她名份!」梓兒認真誠懇地說道,卻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其實也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究竟是對是錯,她甚至有一些的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石越極緩慢地搖了搖頭,其實一直以來,他都不是完全能辨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楚雲兒為他做的事,他不是沒有感動過,楚雲兒的心意,他不是毫無覺察瞭解,只是一種更為重要的東西似乎早已經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牽繫住了他的心,讓他的感情始終控制在一個尺度之內,但此刻梓兒眼的淚水卻突然教他明白了許多事,「我對雲兒……,」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然後輕輕說道:「我對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這些,和真正的喜歡是兩回事,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還有想說的話,可是看著梓兒,那些話,他又覺得一時間似乎又說不出來,只得溫柔的看著妻。 「可是……」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瞬動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她還是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已經相信了石越的話?還是真的能放得下對楚雲兒的同情? 「不許再想這些了。」石越站起身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若你身還不快些康復,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後的婚事,我可是不許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個哥哥……」 石越一邊笑吟吟的看著梓兒著急的樣,一邊說道:「傻妹,你須得好好將養,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別人家眷看著你這般病骨俜停的模樣,還不要讓別人笑了我石明養不起老婆麼?而且,你此刻腹可是我的孩兒呢……」他話未說完,梓兒的臉已經羞紅到脖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動,正要繼續調笑,卻見明眸紅著臉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顯是有事稟報,卻見他夫妻說話,便不敢打擾。 明眸見石越看到自己,連忙斂身道:「學士,蜀國長公主派人求見夫人。」 石越笑道:「快讓她進來吧。」一面轉頭對梓兒說道:「不知是長公主有什麼事情?」 梓兒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長公主對筆硯書畫,頗為精識,或者是問我要什麼東西,或者是送什麼東西給我罷。」 不多時,一個年婦人隨著明眸走了進來,見石越也在,連忙行禮請安:「學士,夫人萬安。」 「蘇大娘不用多禮。」梓兒在石越的攙扶之下坐了起來,微笑道:「長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後一直沒有去拜訪,反勞公主記掛,心裡甚是不安。」 「甚好。長公主讓奴婢給夫人帶來一些東西,長公主說,夫人是頭胎,又染了風寒,一定要好生將養,若要什麼東西,雖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內才有的東西,便儘管開口,不要見外。身骨最是要緊的。」蘇大娘伶俐的說道。 「有勞長公主惦記,妾身實不敢當。」 蘇大娘又笑道:「長公主說,上次夫人從杭州捎給她的琉璃跳棋,柔嘉縣主看了要過去,若是夫人還有,便請讓奴婢帶去。改日再來致謝。」 石越不禁莞爾,那琉璃跳棋,不過是他在杭州時讓人製成,給梓兒在閨聊解寂寞的玩具,當時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給向皇后,一副送給蜀國公主,一副梓兒千里迢迢的托人送給自己未來的嫂王倩,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國公主的竟被柔嘉奪愛,這時竟又特意派人來要。但既是長公主要的東西,卻也沒有小氣的道理,何況梓兒本來就甚是大方,果便聽她笑道:「可巧我這裡還有一副,便勞煩大娘帶回去。」 「如此甚是多謝了。」 梓兒笑道:「一點小東西,值得謝什麼?」她見阿旺早已過來,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棋取了來,另外我房還有兩把高麗扇,扇頁上風物甚是有趣,也一併請蘇大娘帶去,當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國的薔薇露(注一),兩瓶給公主,一瓶便送給蘇大娘了。」 這些東西,在當時都是奢侈之物——須知當時的薔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裝,一個瓶便價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們少有驕奢之人,蜀國公主更是一向節儉,是以連帶她們這些下人,也難得有幾樣好東西。蘇大娘見平白得了一瓶薔薇露,實在是喜出望外,卻不能不笑著謙遜道:「這如何敢當?」 梓兒見阿旺答應著去了,又微微一笑,道:「這值不得什麼,妾身勞煩長公主記掛,才是十分的不安。煩勞蘇大娘轉告長公主,待妾身身好一些兒,便去給公主請安。」 蘇大娘連忙答應,又說了些閒話,待阿旺取來東西,便告辭而去。 石越見梓兒處置這些事時,言詞對答均甚為得體,氣度儼然,那裡還似自己初見之時那個嬌蠻可愛小女孩?但自己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當時指著康棣嬌聲說話的神氣,直待目光看見自己,才臉紅羞怯的退回房!他回想起往事,心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讚道:「我夫人可能幹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這些東西來,司馬相公(注二)作七國象棋,著法複雜,閨竟是沒有幾個人會玩,到現在我都找不到七個女伴來湊齊下棋的人。這個跳棋就不同,兩人可以玩,人也可以玩,又簡單又有趣,在杭州時,在各衙門的女眷早已風行一時,許多人家都爭相仿製。若不是琉璃珠太貴了,就說是風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兒此時卻不知道,其實琉璃跳棋,在大宋禁的嬪妃宮女、朝大臣的家眷之,也早已風行了,它又有個渾名,便叫「石棋」。禁要仿製幾副棋,自然是極容易的事,皇后妃們正好拿來賞賜眾人,柔嘉正是因為沒有討到這個綵頭,才從蜀國公主那裡巧取豪奪,蜀國公主不便向皇后開口,只得來問她討要。 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這時聽梓兒這樣說,不由笑道:「這下可害得你也沒得玩了,我這便托人再去定制幾副,免得還有人問你討要。」心裡卻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鏡做出來,還不知道你會有多高興呢!」 ※※※ 大內,瑤津亭。 曹太后與高太后對坐著下最近頗為流行的跳棋,一面說著閒話。向皇后與幾個妃站在一邊陪侍。 「聖人,官家最近寢食可好?」曹太后雖然已經五十歲,但思維依然清晰、敏銳。 「回娘娘,這幾日官家依然是忙於國事居多,每日早上的點心,都只是草草吃過便罷。」向皇后回道。 「這樣也不行呀,龍體要緊。」 「臣妾也勸過,只是聽說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日夜上疏,請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著議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聽著,她心裡雖然不以為然,卻並不輕易開口說話,只說道:「國事再忙,亦當注重身骨才好。」 「官家現在何處?」高太后隨口問道。 「是在崇政殿召見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請求丁憂守孝,都被官家駁回了。臣妾聽官家的語氣,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個這樣的兒。」曹太后感歎的說道,「這個石越,除了年紀輕一點、資歷淺一點外,竟是個完人。依哀家看來,朝一定有大臣勸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獎勵風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數不少。大抵都誇石越畢竟懂得禮法,官家不當奪其志……」 曹太后點點頭,將手的珠連續幾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的說道:「官家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帝,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 崇政殿。 偌大的殿,只有趙頊與石越兩人而已,所有的內侍都遠遠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膽,自熙寧二年開始變法圖強,陛下於變法,可有什麼領悟?」石越平和的注視著趙頊,從容問道。 趙頊沉吟一會,道:「惟有『艱難』二字!」 「自古以來,要變法,沒有不艱難的!而克服這艱難,就各有各的辦法:商鞅變法能夠成功,是他依著秦王的堅毅,用嚴刑峻法來推行法令;漢武能夠成功,是他重用當時尚不得重視的士人,來對抗功臣勳貴們;北魏孝帝能夠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漢族士大夫們支持也殊不可少……」 趙頊點點頭,說道:「卿的意思,朕變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堅定,更要清楚的明白,變法要達到什麼目的,要採用什麼手段,會得罪什麼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麼人?」 趙頊沉默良久,突然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麼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為,自然是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當日王莽,豈是故意把國事弄壞的?」石越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趙頊嘿然道:「朕豈和王莽同?」 「陛下是聖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目的正確而手段錯誤,一樣會為害百姓;倘若以為目的是好的,就不去重視手段的好壞,王莽亡國,就是前車之鑒。」 趙頊細細咀嚼石越這句話,半晌方歎道:「朕當深思。」 「臣願贈陛下十二個字,為陛下鑒。」 「卿試為朕道來。」 「凡變法之要,在於『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體悟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變法不成功、國家不富強?!」 「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趙頊不斷地低聲咀嚼著這十二個字。忽然抬起頭,注視石越,鄭重的說道:「卿當助朕。」 「臣不孝之人,豈可重用,且資淺德薄,難以服眾。」石越推辭道。 趙頊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誠懇的說道:「君臣相交,貴在知心。卿豈可棄朕而去?」他此時完全忘記,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時。 石越拜倒,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只是人言可畏,臣豈敢損陛下知人之明?」 趙頊俯身親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說『苟以利國家,豈因生死避』嗎?朕不懼人言,卿有何懼?今日即奪情除卿翰林學士,三日之後,即拜參政。卿之主張,朕當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說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則請陛下收回成命,內翰臣不敢辭,參政斷不敢受。」 「這是為何?」 「臣資歷依然太淺,為內翰為陛下參謀畫策,拾遺補闕,則無不可;若為參政,決難服眾,反增僥倖之風。」 趙頊沉吟一陣,終於點頭道:「既如此,先不拜參政亦可。卿可將變法之主張,條陳以聞。」 「臣當盡心竭力,以報陛下!」 ※※※ 孔歷12年,耶歷1075年,當時是宋朝第位皇帝趙頊在位的熙寧八年。這一年有兩個四月,在第一個四月的月圓之日,當時的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報社長桑充國與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倩兒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這場婚禮的盛況,不亞於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幾乎都親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賀禮,其身份最顯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趙顥。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學士石越,並沒有出現在當天的婚禮。 這件事情引起了許多人無端的猜測,但是其實背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不久前由鄴郡君改封為魯郡君的石夫人韓梓兒因為在父孝,只是非常低調的前往祝賀,不免更加引起人們對石越與桑充國關係的猜疑。 實際上這一天石越之所以沒有出現在婚禮,是因為這一天,皇帝趙頊將他留在宮討論國政,直到深夜。 大內所用蠟燭由河陽縣專造,用龍涎香等灌入燭心,本來是同時點燃一百二十枝,趙頊節省宮開支,減為二十四枝,雖不及平時明亮,恍若白晝,卻也幽香襲人,宮殿華麗的陳設,在燭光閃爍下,璀璨生輝。 但是無論趙頊還是石越,都沒有心思去欣賞燭美景,將近十萬字的《變法圖強札》,是做為機密奏折上呈,石越細細解釋,趙頊不斷的發問,君臣二人在這裡討論構建的,是一個憧憬的強大國家。為了防止全部變法主張頒布後,過於驚世駭俗,在石越的強烈要求下,這份折,只有趙頊、石越、韓維三人知道。 「陛下,具體執行之時,遇上什麼問題,現在都不可預料。整體的大構架,固然不可洩露出去,但是每一個具體的改革要頒行之前,卻依然應當按例進行討論,以集思廣益。若是發現有誤,亦當不憚於改正。臣非聖人,不能無錯。」待全部解釋完畢,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韓維點點頭,滿臉興奮之色,附和道:「臣以為明所說,實是正理。」韓維是石越千挑萬選,才選的結盟對象,王安石依靠韓維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則要依靠韓維,來緩解將來皇帝對於一個臣過於專權的猜忌。 趙頊此時已經被石越所描敘的構想完全說服,他站起身來,英俊的面容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朕決意施行!」 石越與韓維一齊拜倒,朗聲道:「陛下聖明!」 「二卿平身。」趙頊又走到案前,再看了《變法圖強札》一眼,說道:「那麼第一步便是改官制、興學校,韓卿,可為朕擬詔。」韓維依然兼著翰林學士。 「是。」韓維一面答應,快步走到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提筆沾墨,寫道:「改官制詔……」 石越見他運筆如飛,數百言詔書,不假思索,頃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過韓維寫好的詔書,朗聲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祿,大小詳要,莫不有敘,分職率屬,萬事條理。監於二代,為備且隆,逮於末流,道與時降……惟是宇造周,旁資碩輔,准古創製……今將推本製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監之官,實典職事,領空名者一切罷去……書門下、學士院可條具聞奏,茲詔示。想宜知悉。」(注三) 趙頊點點頭,知道這是聲明要向南北朝時宇氏之周朝學習,改革官制,便道:「明日即以此詔交書、學士院。」 韓維又鋪開一張紙,寫道:「興學校詔:學校崇則德義著,德義著則風俗醇。故教養人材,為治世之急務。仍詔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學校,條具聞奏。議可,頒付禮部施行。」 趙頊接過看了,笑道:「只恐書門下立法,不能盡如人意。」 韓維笑道:「自古以來,都是鄉有鄉學、縣有縣學、州有州學、國有太學。由鄉學而縣學,由縣學而州學,由州學而太學,書門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於此,無非是裁定名額費用而已。」 「很難說這種古制不好。」石越從容說道:「但是它無疑有它的局限性。臣主張的興學校之法,是要結合州縣鄉學之古制,為陛下建立一個完整的學校教育體系。」 「教育體系?」趙頊揣摩著這個名詞,笑道:「石卿當為朕言之。」 「臣以為,完整的教育體系,包括普通教育、軍事教育、專門教育。所謂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學、州學、縣學、鄉學為核心的學校體系;軍事教育,則是以武學為核心的學校體系;專門教育,所謂醫、畫、農、工,皆在此列。陛下變法圖強,不僅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應當立千世之基業,故此,臣以為,著眼之處,須當長遠……」 當下石越以案玉器陳設為籌,一面說一面擺弄,向趙頊解釋他理想的學校教育體系——那是一種以官辦為主體,結合私辦學校、書院;以自費教育為主體,結合獎學金製度;以高等教育為主,鼓勵推行基礎教育的教育制度。 石越拿起一本書,放在案上,說道:「此為蒙學和鄉學,國家有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便以兩戶才有一個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萬之巨,因此要使每個人都受到教育,非數百年不能為之;要使每個人都可以受免費的教育,今日之財政,便是傾舉國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雖然仁澤天下,但也只能等行有餘力之時,再作此想。故此,臣以為,蒙學與鄉學,陛下可責成各縣官員,鼓勵民間興辦或官民合辦,甚至可以列為政績考核之條件;而民間辦蒙學與鄉學者,可以贈匾嘉獎,免役抵稅——只需學校達到一定之規模,其辦學所費所資,皆可從應繳稅款抵去;民間本有向學之風,只要再加鼓勵提倡,雖然不可能人人入學,但是亦能有一個良好的基礎。至於國家財政,暫時無力及此。」 趙頊與韓維點點頭,二人心自然明白,所謂使人人得免費入學,不過是石越在《三代之治》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國那樣的人物,才會在開封府廣泛實踐。開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難,想要推行全國,那可真是要難於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書,放在上一本書之上,道:「這是縣學。全國有縣千二百有餘,日後便加裁併,亦不在少數。若用白水潭式學校教育,每縣便只設五名學官,亦有千名,而按例,縣學生員,朝廷當供給稟食,以每縣三十人計,又是三萬人要仰賴國家賦稅。因此,若要大興學校,以往日之方法,則難免使朝廷財政雪上加霜。這些人,待之薄,則下有怨言;待之厚,則朝廷不足;然育人為治世之急務,朝廷亦不可因噎廢食。」 趙頊點頭道:「本朝學校之法,一直不能貫徹,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此。只是學校例不收費,若加變革,只怕群議洶洶……」 慶歷新政提倡大興學校,結果終於不能徹底貫徹實行,縣學以下,時辦時廢,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國家財政支持不起這巨大的花費——雖然當時僅央政府歲入,就超過一億一千萬貫,但是支出比之卻更多,財政得不到緩解,分出錢來辦學校,客觀上就不太可能。當時認為官辦學校,本為國家培育人材,而且貧家弟,以上學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費,則使下層無進身之望,導致社會分裂,因此在當時人看來,絕無收費之理。這一點趙頊與宋朝的有識之士,早已意識到,但他們吝於歷史之成規,無法放開手腳去想辦法來改變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想出這個對策。見趙頊指出問題的癥結,便笑道:「陛下勿憂,白水潭學院五年來收費育人,天下早已習慣。各地書院,生員或者出錢米,或者邊讀邊耕作,臣也只見書院如雨後春筍,不見其有衰敗之勢。可見收費未必不可行。若官立縣學,其每年二成考績優異者,依然由朝廷為其出學費、供食宿;其餘八成,則由生員自己出學費,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麼計其花費,朝廷所出之錢,甚是有限。而這些生員縱有怨恨,也有限得緊,誰讓他成績不好,學問不佳呢?朝廷畢竟不能養無用之人。」 韓維想了想,笑道:「雖然這樣做的確會少了許多的怨言,而且也並非不可行。但眼下也有兩個問題,其一,有免役之權,則其弊必生,或有寄名的,或有賴著不畢業的;其二,便以每個縣學五名先生而計,有沒有這麼多先生,也是個問題;而且各縣情況不一,縣小者,生員不足,縣大者,先生不足。」 石越本來也沒有想到這些,思忖一會,方說道:「持國所說甚是。若是寄名的,實難防範,只有嚴申制度,多派官員巡查,若有違犯者,加以重懲,且凡入縣學者,必經考試,考試由縣令、知縣與縣學學官會同主持,或者可以防範一二;若是賴著不畢業,則不妨定下規條,最多五年,必須結業。縣大縣小的問題,或者可以如此,凡萬戶以上縣,方立縣學。萬戶以下縣,或者就近在附近大縣上學,或者幾縣合立一縣學。」 趙頊將石越的建議想了一下,點頭道:「朕以為可行。」 石越見皇帝認可,便繼續說道:「凡縣學所學科目,除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博物、物理為必學科目之外,由各學校自定。務必使學生武雙全,不可偏廢。」 韓維問道:「射術、博物,或者還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於經國濟世無用;而且偏遠之郡,聞所未聞,亦無師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謂君不器,縣學生員,當不求其精,務求其博。先生的問題,並非不能解決,白水潭、嵩陽、應天諸書院,都有物理學之課,何愁無人?」 趙頊知道「物理」本是石學的重要科目,石越為自己的學術主張張目,也是人之常情,便只是微微一笑,卻不反對。他正要重要此人,於小節處自然不妨縱容。 石越見韓維不再反對,又將一本書放上,說道:「縣學之上,便是書院、學院。各州皆立學院,除四京之學院外,只許生員在本州學院入學,各軍、監,皆不立學院,只命其就近入學。凡各縣學畢業生員,可升入學院,亦可由考試進入學院就讀。各官立學院,成績優異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過學院生員總數之二成,由朝廷供給學費,免其食宿;凡學院,皆依白水潭學院之制,分一、二、三年級及研究院。研究院之設立,須有司批核,裁定生員,學費全免,其二分之一優秀者,可供給食宿。禮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書院等級,賜給院貢生名額,使其優異者,可得直接參加禮部試;此外,凡是書院畢業,便可直接參加各路之取解試;願為武官者,由兵部試,合格者,待官制改定後,可授從品武官。」 趙頊想了一下,問道:「卿可算過,如此國庫每歲所費為幾何?」 石越脫口答道:「各學院、縣學僅二成生員及學官需國家供給,以八成生員之學費,供其所費,縱有不足,亦屬於有限。以全國計,臣以為便有十萬之士需入學院,國家需供給者,最多一萬人,各地物價不一,平均每人每歲供給十二貫錢,如此每歲十二萬貫足矣。縱有二十萬人入縣學、州學,朝廷所費,亦不過二十四萬貫——十年之內,能有此規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豈能吝嗇那區區二十餘萬貫?!」 趙頊仔細想了想,確定對財政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心裡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卻又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問道:「那似白水潭、嵩陽、橫渠這些書院,又當如何?」 「凡私立學院、書院、縣學,須得有司批准,學生名單送有司備案,按年考核其資格,否則,可取消其學生免役之特權,甚至勒令停辦。朝廷畢竟不可能同時在二百餘州興辦學院,臣以為當用三年時間,逐步創辦,以緩解對財政、人員的壓力,如此,朝廷應當鼓勵士紳、商人出資創辦私立縣學、學院,三年之內,私立學校若能保證一定的生員數量,學生成績考核能達到一定的標準,朝廷可以仿照鄉學蒙學的辦法進行嘉獎、免役、抵稅。」 韓維笑道:「創辦學校便能抵稅,又能掙得名譽,相信很多人都樂於辦學。不過如果有人借此多抵稅的話……」 趙頊搖搖頭,背著手笑道:「韓卿過慮了,朝廷不怕他們多抵稅,這點錢,朕捨得出!只須叫有司嚴格審批,不要讓什麼人都可隨便辦學院,以免誤人弟,便可以了。」 「陛下聖明。」石越真心誠意的說道,趙頊能有這種見識的確也是頗為難得的。 趙頊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誇獎石越幾句,忽見石越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奇道:「難道這學院之上,還有什麼學校嗎?」 韓維欠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學了嗎?」 「太學?」 石越點頭道:「正是。」一面把那本書放在幾本書的最上面,「國家最高官學院,是太學。」 「為了盡可能減少反對的聲音,太學依然維持上、、下三捨法名號不變。但是三捨法實際上,卻等同於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級。太學的生員來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員,許弟一人入學,三品以上官員,許弟兩人入學;其二,各學院、書院推薦畢業的學生;其三,公開考試。太學總人數不得高於三千,免費入學,供給食宿。上捨畢業,前十名賜進士出身,可直接釋褐為官。其餘人等,許參加禮部試,由進士謀出身;不願參加禮部試者或參加禮部試落第者,許參加吏部試,合格者為品以下官。願為武官者,參加兵部試,合格者,授從品上武官,優異者,可徑授正品。太學生員,在太學所習,為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地理、律學、史學等科目。」 趙頊聽完,卻不去問石越,反望了韓維一眼,道:「韓卿,卿意如何?」 韓維看了石越一眼,意味深長的答道:「或有深意焉。」 趙頊拿起那本代替太學的書,反覆看了兩眼,笑道:「如此一來,太學的學生,只要不太笨,將來都會當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聲說道:「陛下,恩蔭補官、任太濫,是本朝一大弊政,范正公、王介甫,無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將天下士大夫一股腦兒的得罪了。臣以為不如折衷,先將五品以上官員弟送往太學,待日後徹底糾正此弊之時,至少五品以上官員,便不會過份反對了。」 趙頊與韓維這才知道石越著眼果然長遠,趙頊把手的書放回那堆書上,笑道:「石明果然名不虛傳。」 …… ※※※ 呂惠卿穿著深紫色湖絲長袍,拿著一根玉簽逗弄著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布《改官制詔》與《興學校詔》給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裡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說道。 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掛著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 「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歎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見了面都笑嘻嘻的,聽說他的兒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變得真快。」 呂惠卿皺著眉瞪了呂升卿一眼,冷笑道:「怨恨別人有什麼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負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呂升卿問道。 「只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只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麼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吧!」 「那麼大哥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就改官制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不表明意見,皇上要麼以為你無能,要麼以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為。」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洩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 注一:薔薇露,又叫薔薇水,波斯語名gulab,阿拉伯語名mawarol。宋時已流入國,是一種香水。凡本卷所敘高麗、倭國、大食等海外之事物風俗,大抵取自華書局版《外交通史籍叢刊》諸書,其又以《諸蕃志校釋》為宋人所著,所取尤多。至於阿越所想當然或生造者,百無一。 注二:司馬光未登相位之前,民間稱呼其為「相公」已久。具體從何時開始,殊不可考,讀者勿怪為是。 注三:《改官制詔》為史上舊詔,阿越僅於「書門下」後加「學士院」三字,以應劇情。原詔不再附上。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二章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 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相當多的下人服待,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 阿沅心裡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支持著,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裡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學校方案來,以和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的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李丁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咨詢。畢竟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雖然更有說服力,卻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不能反對;而若是平空創革,那要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要更加要切合情理。這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瞭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但是身處阿沅的立場,卻絕對不可能知道石越的這些苦衷。她一個小女孩,自然想當然的認為,朝大事,都是一言而決,風光無限。像石越這樣的「大官」,自然說是一是一,說二是二,每日都是閒得很。加上剛開始的時候,石越幾乎天天來探望,更加深了她這種印象。因此,此時對於石越,她心實是頗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來,她竟似沒有主心骨一樣,做什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大雨的天氣,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的藥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楊青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什麼。她招招手,呼道:「楊青,楊青。」 楊青聽到呼呼,似乎是向外面的人欠身道歉,這才跑到廊下,問道:「阿沅,什麼事?」 「是誰在敲門呀?這麼大雨天,可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阿沅柔聲交待道。 楊青臉上卻有遲疑之色,道:「不是避雨的。是來看我家姑娘,石府的人。」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楊青對梓兒其實並無惡感,不過他心裡卻是明白阿沅甚是討厭梓兒的。他害怕阿沅的性,一時按捺不住,吵到了楚雲兒,因此頗有遲疑——於情於理,不當拒人於門外;但是…… 果然,阿沅臉色頓時就沉下來了,冷冷的說道:「她來做什麼?姑娘現在這個樣,不要見她,她想來看了笑話去嗎?」 楊青正要說話,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 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他朝楊青與阿沅微微點頭一笑,看看院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不由皺皺眉,向外面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走了出去。 阿沅與楊青正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楊兄、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嗎?」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憐惜與敬意的。 楊青訥訥還禮,阿沅見他話頗有誠意,雖然心也惱怒他不請自進,卻也在窗後抱了抱拳,只是心畢竟有氣,口實難留情,譏道:「石府二公,又有什麼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見她明明是女,卻學著男一般行禮,不由心好笑,卻不與她分辯,只道:「恕罪則個,呆會再當面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一驚,正要答話,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裡找來的草蓆進入院,張羅著用草蓆在院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請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來也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只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只是墊點草蓆,甚至還可以說是「草就」了。 但阿沅卻畢竟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鋪草蓆,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沖楊青說道:「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去給人家石夫人幫忙呀。」 楊青不知道她說的是反話,「嗯」了一聲,竟真的跑去幫忙了,氣得阿沅俏臉發青,把窗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湧了上來。 一個人發了一會呆,便聽到外面嘩嘩的大雨聲,有女說話的聲音依稀傳來,阿沅知道這是梓兒來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揩去眼淚,整理一下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時梓兒已被人簇著,到了廊前。見到阿沅出來,梓兒柔聲問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麼樣了?」 阿沅懶懶的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掛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著梓兒,語氣生硬。 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楊青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石夫人是好意。」 阿沅瞪了一眼,見他如石府的下人一樣,叉手站立,不由更是氣憤,罵道:「你倒會吃裡扒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呀?」 「你……你……」楊青的臉霎時就漲得通紅,他生來口拙,心鬱悶氣急,卻不知道如何是好,辯解也不是,不辯解又不心甘,向房裡望了兩眼,卻被窗遮住,什麼也看不見。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裡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面前服軟,依然倔強的站著,竟是望也不望楊青一眼。 唐康已是略略知道阿沅的性,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面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癒,若是又有點什麼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搖搖頭,道:「我們是什麼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者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起嗎?」阿旺實在忍耐不住,出言訓斥道。 本來似梓兒與唐康,步步忍讓,阿沅或者還會擱不住心軟,但阿旺這麼一說,反倒激起阿沅的性來了,她冷笑幾聲,道:「你這種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麼擔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門去,也打幾十板。反正你們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慣了。」 梓兒一面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們冒昧打擾。我們並無他意,只須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還請讓我們一見。」 「少在我面前唱雙簧。若真安著好心,只須不要來打擾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對梓兒的偏見,不知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勢,知道梓兒不見著楚雲兒,斷不肯走;而阿沅卻也不會輕易讓步。這樣糾纏,終不是辦法,他眉頭一皺,忽然望著阿沅身後,驚聲叫道:「楚姑娘,你怎麼了?!」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阿沅也不由轉過身望去,卻是什麼也沒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勢快步搶上前去,把門推開,走進房。阿沅這才知道上當,但是阿旺與朱眸,早已扶著梓兒走進房,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楚雲兒房吵鬧的。只得緊走幾步,跟著進了房,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見阿沅瞪他,不由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氣得發抖。 梓兒走到床前,見楚雲兒這般憔悴,心一酸,眼淚簌簌的流了出來,輕聲喚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聲,低聲罵道:「貓哭耗,假慈悲。」 梓兒被她冷言冷語,心鬱悶已極,卻又不好爭辯,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向唐康說道:「康兒,你說這該怎麼辦?」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長長一揖,低聲問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於無奈。」 阿沅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萬不要見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樣?大夫可和你說過沒?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個對策。這都是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願理他,可又怕誤了楚雲兒的病情,心又是委屈,又是難受,眼淚終是忍不住,又流了出來,一面泣道:「你們來又濟得甚事,偏偏學士又不來。若是學士來了,親自餵藥,姑娘或者還能喝得進一點,我每次餵藥,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兒聽到阿沅說什麼「偏偏學士又不來」、「親自餵藥」,心頓時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心間。呆呆癡立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沅本是無心之語,見梓兒如此模樣,心竟似有一種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說幾句,卻見唐康寒著臉,冷冷的瞪著她,不知為何,她心頭突然一怯,終於把那些話吞回肚裡。 良久,梓兒望了楚雲兒一眼,苦笑道:「康兒,再給楚姐姐找幾個好大夫診診脈,不知道大哥能不能來……」 ※※※ 「石卿,上次卿和朕說,學校之法,有三個體系……」趙頊望著宮殿外的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似乎把人心陰霾也一併沖走了。 「是。不過微臣以為,凡事不可性急。須得一步一步來,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該做的事情很少,陛下當做該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裡儘是血絲,臉色憔悴。 「卿所謂普通教育之法,書門下並無特別的反對意見,只是馮京向朕言道,有些軍下轄數縣,主客戶七八萬,若不設學校,於理不合。朕以為所言極是,已著政事堂商議,凡戶數超過兩萬戶的軍,可以設縣學或者學院。」趙頊細裡慢條的說道,「卿意如何?」 「臣無異議。」石越欠身道,「韓相和王參政的奏疏,臣已拜讀,學士院擬的條例,也早已送到書。初步的意見,是學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實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東東路、京西南北路、兩浙路、淮南東西路、江南東西路、成都府路執行。以後按年逐次推行,終及全國。」 「五年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趙頊皺眉道。 「臣以為並不長,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另外,翰林學士元絳的奏疏,言道宗學、蕃學,不可偏廢;又如此大規模眾建學校,應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總領其事……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卿以為如何?」趙頊反問道。 「臣以為官制改革就在眼前,似乎並不需要急著設立新機構。但在改官制時,設一個專門機構,或者是在禮部設一個院,或者是國監,來管理學校事宜,卻是必不可少的。至於宗學是隸屬太常,還是隸屬禮部或國監,須陛下聖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師設蕃學,使各部落酋長貴人弟入學,習漢,知漢禮,行漢俗,為朝廷培養一些心向漢化、忠心不二的臣,臣以為是謀國之言。」石越侃侃而談。 趙頊思忖了一會,道:「既如此,朕以為將來可以讓國監管理學校之事,宗學亦隸屬國監。至於蕃學,朕以為可行。」 「陛下聖明。」石越習慣性的恭維了一句,又說道:「專門教育,似畫、律、樂等,是為朝廷培養人材,則可以納入太學之,不過單列一門罷了。這個只要議定條例,便可推行。至於培養各種工匠的學校,若由朝廷出資,可能會引起士大夫的不滿,倒不如讓那些商人去辦,朝廷反倒省事。」說到這裡,石越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 「臣奉旨到政事堂與丞相、參政們商議,丞相們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資興辦,以為有那些余財,倒不如放在縣學、官立學院上,丞相們認為,這種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完全沒有必要去提倡。但是臣以為,士農工商,國所不可或缺……」 趙頊搖搖頭,笑道:「石卿自己也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很少。這些東西,無須太在意。數千年來,畢竟沒有聽說過工者亦要讀書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會同意。」 石越也固執的搖了搖頭,朗聲道:「陛下,這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千百年後,人們會誇讚陛下的遠見卓識!」 趙頊見他如此堅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這又是什麼遠見?石卿,朕以為沒有必要為這等小事,惹得朝議沸沸揚揚。」 「誠然。」石越慨然道,「所以臣想出另外一個辦法,請陛下定奪。」 趙頊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笑道:「卿但說無妨。」 「朝廷可以下詔,凡鐘錶、印刷、造船等行會所有民營作坊、商號,每年必須到有司登記發證,方可開業,發證的要求,除了出具業主之身份證明、作坊地點、規模大小之外,同時要求,三年之後,如果沒有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記、朝廷認可的技術學校畢業的學徒,則將課以高額罰金,否則不許經營。這樣那些作坊主、商人,就會主動去開辦技術學校。為了保證商人們不瞞天過海,有司可以對技術學校進行抽查考試,若達不到要求,則課以罰金、勒令停辦。如此,朝廷不必為技術學校出一錢,反倒可以坐收一筆登記費。」石越明明知道這樣做利弊參半,卻也別無選擇。因為整個朝廷,沒有一個人支持朝廷出錢辦技術學校,他們的理由也很簡單——朝廷有這個錢,不如去辦鄉學縣學。迫於無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們開刀,用律令逼他們辦學校。好在唐家的技術學校,已有一定的規模,石越這樣做,不僅沒有得罪唐家,反而無形又為唐家拔一個頭籌。 趙頊萬萬想不到石越由要求朝廷辦技術學校不成,一下就轉到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們辦技術學校,心裡頗是不解,問道:「卿說的這個技術學校,真的有這樣重要嗎?」 石越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只是他非常的遺憾國有許多技術的失傳,如果採用這種方法,那麼好的技術可能更容易由學校層面進行推廣——雖然石越這個時候心裡也並沒有底,但說什麼也得試一試。他不能向皇帝解釋這麼多,只好籠統的答道:「陛下,以臣之淺視,認為技術學校的普及,非常的重要。」 趙頊心裡自是難以明白,見石越堅持,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個拗學士。既是卿堅持,朕也准了。每年國庫能多收一點登記費,朕不會反對的。」 石越見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錢人的錢,微臣也不會於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齊聲哈哈大笑。 ※※※ 四月份的這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後,天氣終於開始放晴。 新婚的王倩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國對於能夠得到前宰相的垂愛,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上上下下對王倩都非常的客氣。而桑充國也稱得上是個如意郎君。若說還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少了一個誥命。但是王倩對這個並不是很看重。 給公公、公婆請過安之後,王倩無所事事的在院和丫頭們踢繡球玩耍。忽見桑充國取了披風,似是準備出門,她連忙丟了繡球,迎了過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學院嗎?」 桑充國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答道:「嗯。」 「出什麼事了嗎?」王倩立時便注意到桑充國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剛剛歐陽公來過,告訴我朝廷今天正式頒布《諸州縣興學校敕》,並且把內容抄給我看了。」 王倩從桑充國手取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一面笑道:「這是好事呀。范正公、我父親,都是想要興學校的。無論由誰來完成,我父親一定都會很高興,這不也是桑郎的願望嗎?」 桑充國奇道:「你怎麼說便是我的願望?」 「桑郎若不願意大興學校,何苦在京師費盡心思辦義學?」王倩調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國微微點頭,笑道:「這倒是。」但立時又皺了眉,歎道:「不過你不知道這《興學校敕》的內容,政事堂的相爺們……」說罷,又搖了搖頭。 王倩見他大不以為然,心一動,笑道:「桑郎,可以給我看看那份敕嗎?」 「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桑充國一面從袖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來,遞給王倩;一面挽著她,到院籐椅上坐了。 王倩垂首細細讀了一遍,她記性甚好,生性聰明,雖然比不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卻也較旁人快出許多。讀完後,蹙著柳眉想了一會,突然望著桑充國,問道:「桑郎,你是準備反對這份敕嗎?」 桑充國沉吟一會,說道:「反對倒談不上,根據《出版條例》,似這樣的敕令,不涉及軍機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議論,《汴京新聞》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幫助朝廷拾疑補闕。」 「那桑郎的意思,還是管了?」王倩眨眨眼,認真地問道。 「是。有些話,不能不說。」桑充國慨然道:「若按這個敕令執行,從此窮人讀不起書。或者說,如果窮人的成績在一百人不能成為前二十名,不僅僅生活無著落,還要繳納學費,這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王倩微微點頭,柔聲說道:「桑郎說的很有道理。貧窮之戶,如果要讀到縣學,往往需要舉家舉族之力供給,待入了縣學,這才由朝廷供給,從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裡負擔。若按這個條例,那家貧而資質僅是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裡負擔到學院畢業,的確不太公平。而且朝廷捨不得出錢辦蒙學,政事堂諸公,見識遠不及桑郎。」 「難得娘有這等見識。」桑充國竟是大起知己之感。 王倩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這個敕是誰寫出來的?」 「誰寫的?」桑充國接過敕令,看了一會,搖搖頭,道:「歐陽公說是書門下頒布的詔書。」 王倩微微搖頭,輕輕說道:「若是妾身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石明的政見。」 「何以見得?」桑充國心裡倒並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倩何以如此肯定。 「從敕令的詳細程度,執行方法,以及技術學校等等,無一不可看出石明的印記。妾讀過石明的全部著作,還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會看錯。」王倩淡淡的笑道。 桑充國心對王倩更是佩服,歎道:「歐陽公也和我說過這種可能,娘若是男,必是國家棟樑。」 王倩被丈夫誇獎,俏臉微紅,垂首不語。桑充國見她嬌羞不可方物,心不由一蕩,將她擁入懷,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學院報社瑣事太多。」 王倩輕聲問道:「桑郎,你明知是石明的政見,還要公開質疑嗎?」 桑充國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明在《三代之治》,說要讓人人都可免費入學,要讓貧家弟能憑自己的能力博一個出身,可是他高居廟堂之後,卻似乎把《三代之治》說的種種理想,忘得一乾二淨。真是讓人失望。」 「這或是他性格沉穩,顧慮過多使然。家父曾經說,石明前途不可限量,現在他雖然只是翰林學士,卻是他實際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張,尚未執行,便被你質疑,只恐將來結下難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倩注視著桑充國,眼儘是擔憂之色。 桑充國苦笑數聲,竟不知如何回答。 「桑郎,不如先去見見石明,當面問問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聞》替他向天下解釋——料來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並不在少數。若是不和,再委婉批評。這樣既不傷兄弟之情,又顧全了公義……」王倩柔聲勸說道,以她的見識,實在不願意桑充國得罪石越。 桑充國卻只是默不作聲,似乎在思考什麼。 「桑郎,石明第一次主持這麼大的政策,他急須博得皇上、朝大臣、清議的支持,在這個時候和他唱反調,縱然他明知道你是有理,也會變成政敵的。三份大報,《西京評論》背後是富弼撐腰,就算他們再反對,妾身肯定,這一次,他們一定不會說出來;《新義報》的編輯,都是支持新法的,他們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會支持。若《汴京新聞》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諫議報》之流了。」王倩繼續勸說道。 桑充國注視著王倩,歎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只知道道理最大。」 「這些本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東西。」王倩做了個鬼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說違心之話,那麼便去見見石明,看看他如何說?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兩家都要表明立場,便是令妹,也難以自處。」 「好吧。」桑充國終於點點頭,站起身來,笑道:「我便去見見明。」 「嗯。」王倩也笑著站起來,幫他整整衣冠,輕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動意氣。」 ※※※ 石府。 「軍事教育體系的設想,是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將軍指揮使、都頭一級的將校分批召回培訓一年,第一批受訓將領,選其精幹者,組成教導軍,然後將都頭以下的小校們,分批抽調,進行訓練。一年之後,這些受訓的軍吏,搭配講武學堂結業的軍官,從禁軍抽調士卒,整編成滿員的指揮,進行嚴格訓練。」石越一面說,一面注意觀察樞密副使王韶的表情。 王韶又矮又胖,膚色黝黑,走到大街上,實在很難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雙眸精光四溢,顯得他並非常人。他身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來也不願意再俯首事人,況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比石越要高,雖然石越炙手可熱,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裡。他這次來石府,是因為石越幾度拜訪,他卻不過面,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記得王丞相曾經提出過將兵法,朝廷一直沒有全面正式推行,何不徑用之?」王韶淡淡的說道。 「將兵法雖然好,但是在下的構想,不知道大學士以為如何呢?」石越裝作沒有聽說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王韶不動聲色的說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這個方法比將兵法強在何處。那些軍校,只有將領得力,在軍一樣也能訓練得強悍無匹。」 「若是將領不得力呢?」石越笑著反問道。 「若將領不得力,精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畢竟是大將之才,答對始終冷淡如一,讓人猜不出他心所想。 「誠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強行按捺性,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縱然將領不得力,也能使軍隊戰鬥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學士以為然否?」 王韶冷笑一聲,抱拳說道:「某家是個粗人,石學士莫怪。石學士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這朝廷大事,朝議定如何,便是如何。某家只知道執行皇上的聖旨便是。」 石越知道王韶這是當面聲明拒絕支持自己,事已至此,幾乎無法挽回,也只得作罷,勉強笑道:「這也是做臣的本份,在下理會得。來,莫談國事,請喝酒。」 王韶站起身來,把杯之酒一飲而盡,抱拳道:「宅還有些事,便先告辭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終是話不投機,只得親自送他出府,望著王韶上馬遠去,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懨懨走回府。 「我也沒有料到王韶竟然會斷然拒絕。」李丁早已在廳等候。 「軍事教育體系、兵制改革、裁軍,我本來計劃是一個整體,一步一步,不動聲色的進行。皇上也同意了大體的構想,但是若不能得到軍名將的支持,終是遺憾。」石越心有不甘的說道。 李丁也點點頭,說道:「本朝能帶兵的將領,只剩下王韶、郭逵、劉昌祚、種諤數人而已,如張玉之輩,一勇之夫而已;李憲終是宦官,唐代之鑒不遠。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或要趁時而起,也未必當真無人,也許是沒有機會,聲名未顯之故。」石越歎道。 「現在這些將領,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權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斷難籠絡。郭逵因為意見與韓絳不和,一直不得志,現在貶在太原做知州,與王安石也未必沒有嫌隙,他當年名聲,僅次於狄武襄,若然公在皇上面前推薦他,他必然感激——不過此人眼高於頂,若不能讓他心折,他反要來輕視你,而且用他,不免得罪韓絳;種諤時運不濟,也是被貶在外,他和韓絳關係也好,公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應,他必然樂意聽從。」 石越想了想,說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苟且。先寫封信,試探瞭解一下郭逵的看法,若是意見不同,終不能勉強。」 「也好。軍事方面的改革,是一個單獨的系統,我們先想辦法讓朝廷接受公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要繼續討論,侍劍急匆匆走到門口,說道:「公,舅爺求見。」 「長卿?」 「長卿?」 石越與李丁對望一眼,暗道:「他來做什麼?」 ※※※ 「明。」 大雨過後,樹比平時更加新綠。石越與桑充國在南郊外的一片樹林並綹而行,帶著雨水珠的樹,在微風搖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驟雨似的落在二人的頭上。但二人都似有無限的心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一般。 「嗯,長卿,你找我出來,一定是有事嗎?」石越覷見桑充國神色,已知他一定是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 「嗯……的確有事。」桑充國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顧自地說道:「今天,我看到了朝廷頒布的《諸州縣興學校詔》……」 「有什麼問題嗎?」 「我、我聽說這是明你的政見?」桑充國突然停止馬,轉頭望著石越,問道。 「不錯。」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點不明白,這份敕令,和明你在《三代之治》說的,完全不同。」桑充國注視著石越,質問道。 「的確不同。」石越已經猜到了桑充國的來意,淡淡一笑,說道:「長卿,《三代之治》,有些構想,是要幾百年的時候去實現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認為這一步,太不公平。」 「為什麼這麼說?」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進士的,是其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於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等,也許並不能得到前面二成的獎學金,對於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裡族,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功夫,盡皆付諸東流……」 石越點點頭,低聲說道:「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范正公讀書,要斷齏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於因為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只是少數。還有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施行之後,也會比前受益的人多。」石越冷靜的說道。 「未必,你可沒有限制那二成*人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麼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杜絕?」桑充國道。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三章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佔了。」石越望著桑充國,解釋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突然不住的冷笑,「明,你不覺得你的話,和某人很像嗎?」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為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 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餉。只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裡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麼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 「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桑充國低聲說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默默地並綹前行,各自想著心事。走出樹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馬勒住,對桑充國說道:「長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國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著馬,沿著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低著頭,反覆考慮著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只不過現在只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幾乎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抬起頭來,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青人,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著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乾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態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為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著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嗎?」 那個青年略帶靦腆的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綬,草字慎,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綬?」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的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聽說過。 包綬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能否抽暇?」 石越不知為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頷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綬見石越答應,連忙引著石越前行。二人轉過幾處小樹林,前面隱隱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桿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內是數楹茅屋,外面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轆轤之類。石越看這樣,便已知包綬家境貧寒。 包綬引石越進到院,便見數個大木盆裡,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綬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衣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暗暗稱奇,他本以為包綬不過平常的農家弟,可這女落落大方,談吐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 包綬略帶興奮的對那個女說道:「嫂,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詫異的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坐。」 石越又還了一禮,口謙遜,隨包綬走進屋。見屋雖然昏暗,傢俱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令尊令堂不在家嗎?」 包綬站起身來,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便只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僕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憫,怔道:「家可有產業?」 「學生祖籍是蘆洲合肥人,雖然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聽說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產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以方便就學。」包綬淡淡的解釋著。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只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像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將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不可以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綬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好奇,向崔氏抱拳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不敢欺瞞學士,祖訓卻是在老家。慎,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是。」包綬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不從吾志,非吾孫。」 「後世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綬……合肥……」心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綬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歿之後,家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陳設,歎道:「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為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綬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寧可公平的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的望著包綬,顯是也很支持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寧可守著貧寒,一定要從直去取功名,石越捫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慎,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墮令尊之名。」 石越問了問包綬的學業,又取來包綬平日所寫的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章倜儻清麗,卻另有一種規矩的堅持,其於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 石越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綬,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慎,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詔》,你可看到?」 包綬點點頭,道:「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綬遲疑道。 「只是什麼?但說無妨。」石越笑著鼓勵道。 「學生以為宰府頒行此詔,是朝廷財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是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只恐難以防止情弊請托。況且富家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弟失此,卻有饑餒之憂。學生以為頒行此法,不能止百姓之怨言。」 包綬這些話,卻是說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見包綬也有這樣擔憂,不由苦笑道:「但實際上,在絕對人數上,此法比起以前,卻是能讓更多的貧家弟入學。」 「或者可以。」包綬沒有注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是百姓只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歎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面免費?可是朝廷哪裡又有這樣的財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綬,而是變成了抒發心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綬大著膽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是。」包綬道:「學生以為,朝廷可以再下一詔,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以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綬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你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綬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確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弟。」 …… ※※※ 「把獎學金的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弟?」趙頊笑著反問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因此可以下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弟,名為助學金。為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頊一面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面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頊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頊聽石越的語氣,便知道他要舉薦人了,笑著把條陳合上,問道。 「是包孝肅之後包綬的主意。」石越笑道,便把自己在南郊邂逅包綬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趙頊聽得連連感慨,讚道:「崔氏撫養包綬長大,且為包家長房收養義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後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朕不能不獎勵!」 石越本意想推薦包綬,不料趙頊卻對崔氏大加讚賞,石越也只得隨聲應和道:「這個女的確讓人敬佩。」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誥命,以獎率風俗!」趙頊右手用力的在空揮了一下,提高了聲音說道。 石越見趙頊語氣充滿了讚賞與肯定,連忙讚道:「陛下英明。」 趙頊又提起筆來,沾沾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綬」二字,一面笑道:「閏四月初一,在崇政殿,討論改官制,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啟稟陛下,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頊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石越略一思忖,答道:「是參政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頊臉色一下凝重起來,沖內侍說道:「快宣。」 石越心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覆覆的想著熙寧八年「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將眼皮垂下,將一本奏折遞上,神色從容的說道:「陛下,交趾王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頊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確有此詔。」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頊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為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瀘夷、收峒蠻,邊臣艷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的說道。 「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盯了吳充一眼,說道:「沈起欲邀功,抗詔不遵,怎麼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說道:「陛下,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說的話,卻也未免不當。陛下不過意圖恢復,並非窮兵黷武。」 吳充斜著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並無他意。」 趙頊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詔,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恭身道:「陛下聖明,只是此事,曲在國,當今之計,只有將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欠身道:「陛下,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為何竟敢大膽抗詔,是不是別有隱情?」 「陛下,臣以為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亢聲反對。 「陛下,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氣焰,只怕南交從此無寧日。」王韶望著趙頊,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為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吳充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德被四方,豈有不能以德服眾之理?既然說沈起有錯,有錯焉能不改?」 呂惠卿心認定沈起與王雱關係不淺,沈起不罷,他卻沒有辦法將王雱牽扯進來,見有吳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饒,道:「若不處置沈起,只怕從此邊臣不知朝廷為何物。只需善擇守臣,交趾小國,又豈敢捋國虎鬚?」 趙頊一時覺得王韶有理,一時又覺得吳充、呂惠卿說得不錯,心搖擺,便拿不定主意,見石越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石卿,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陛下。」石越拱手道:「如今實在不宜在南交開戰,但若示交趾以弱,畢竟不妥。臣以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讓他說明為何竟敢不顧朝廷嚴令,擅啟邊釁。同時擇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須不斷絕與交人互市,不遮斷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備,外加安撫,料來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懷德之意,則交人小國,斷不敢與國為敵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無關的事情上,一動不如一靜。 趙頊思忖了一會,心卻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心憤怒沈起抗詔,一面卻又覺得沈起輕易擊殺交人千數,交趾似乎軟弱可欺,因此沉吟不決。 石越揣見趙頊心意,又說道:「陛下,南交是瘴癘之地,國兵士前往,未及交戰,十停已損一停,便得勝回朝,十分之三,便已死於疫疾。所謂得不償失,正是言此。如今國內千頭萬緒,去年災害,元氣至今未復,此時不是開戰之時。」 趙頊這才拿定主意,頷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諸卿以為誰人可任?」 呂惠卿見趙頊對石越言聽計從,心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隱忍,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臣以為知處州劉彝可以代任。」 吳充卻知道劉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物,此人知桂州,只怕南交無寧日,他是樞密使,本來不當言知州的人事任命,但想來想去,此時在場之人,除自己之外,王韶與石越,於人事上並不熟悉,迫於不無奈,也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臣以為知邕州蘇緘可以代任;劉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樞密使公開反對宰執關於區區一個知州的人選,若是韓絳,只怕臉上早已掛不住了,但呂惠卿業已打定暫時退讓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臣無異議。只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須得慎重。」 石越心想起一事,連忙說道:「臣薦舉一人,可當此任。」 「是何人?」 「臣以為沈括可當此任。」石越道。 趙頊皺眉不語,他萬萬料不到石越竟然會舉薦沈括,雖然沈括現在參預軍器監改革諸事宜,但是在趙頊心,對此人印象,始終不佳。 石越卻是知道,這個時候出使交趾,並非一件美差,那種瘴癘之地,原人士談虎色變,無人願往,何況兩國關係正在緊張之時,雖然交趾絕不敢殺大宋使者,但是風險畢竟存在。石越推薦沈括前往,正是想讓他立功,以改變皇帝對他的印象。 他見呂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便知道已成功一半,又說道:「臣以為沈括定不會有辱使命。另外,臣以為,亦可同時命令薛奕的船隊順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攝交人。」 趙頊終於點頭答道:「便以沈括為寶閣待制,出使交趾。」 ※※※ 遼國的京大定府,是漢朝之新安平縣,唐太宗伐高麗,便曾駐蹕於此,其後曾置饒樂都督府。耶律阿保機建國後,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後遼聖宗望氣,有樓閣之狀,遂議在此建都,實則是為了鎮壓奚族。皇城之,除祖廟宮殿外,有大同驛以接待宋使,朝天館招待高麗使節,來賓館招待夏使。在當時,是遼國的一個政治心。 司馬夢求離開遼國南京之時,已經知道宋遼和議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決定趁此機會,打探一下遼國的形勢。因聽說遼國太已回京,所以便決定往京而探探消息。 離開南京非止一日,這日行至松亭嶺,司馬夢求見地勢險峻非常,便停下馬來,細心觀察形勢。跟隨司馬夢求的,是一家燕京商號去京販賣藥材皮貨的商隊,這個商號名義上是遼國漢人的產業,實際上卻是唐家的資金。商隊的領隊叫韓先國,他見司馬夢求對這此處頗有興趣,便招呼著商隊到一處酒鋪停下來歇腳,自己陪著司馬夢求四處閒逛。 其時遼國承平日久,松亭嶺雖有駐軍,卻是稀稀垮垮的,司馬夢求心頓生鄙夷之意,揮鞭指著那些遼軍問道:「韓兄,遼兵儘是這般模樣嗎?」 韓先國笑道:「遼國最精銳的軍隊,是宮衛騎軍、御賬親軍,共十萬騎,非五京鄉丁可比。」 司馬夢求點點頭,道:「我聽說遼**隊,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隸兵籍。每正軍一名,有馬三匹,打草谷家丁、守營鋪家丁各一人。人備鐵甲,馬備皮甲,弓有四張,箭四百,別有長短槍等物,裝備精良。平日遣打草谷騎四出抄掠以供養軍隊——所不解者,這承平之時,如何能靠抄掠來供養十萬騎兵?」 韓先國本是落第的秀才,為唐家所籠絡,並非毫無見識之輩,他見司馬夢求說起遼軍制度,分毫不差,心也不禁佩服。一直以來,他都在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李丁與唐家在遼國所建的間諜網絡,為防洩露,都非常隱秘,因此發展也極其緩慢,骨幹之人至今不過二十餘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認識,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都所知有限。當自稱「馬林水」的司馬夢求拿著玉製魚符與接頭暗號前來時,韓先國便已經在暗暗揣測他的身份了,這是幾年以來,第一個拿著玉魚符來找他的人。 「馬先生所說不錯,不過所謂打草谷供養軍隊,也只是片面之辭,遼國的軍隊一樣要耗費國家的糧餉。」韓先國笑道。 「十萬騎兵!若大宋有十萬騎兵,天下不足平。」司馬夢求感歎道,一面細心的數著駐紮在松亭嶺的遼兵人數,以便晚間繪圖記下來。 韓先國搖搖頭,背著手笑道:「宋與遼不同,遼國養得起,是因為馬不要什麼本錢,大宋可做不到。其實只要士卒精練,將帥得力,政治清明,騎兵又有什麼用?燕雲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馬夢求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我這次北來,聽說遼國各屬國、部落,對遼國朝廷,都多有腹誹,韓兄久居燕地,可有耳聞?」 「那不足為奇。」韓先國點頭笑道:「這些部落、屬國,當契丹強盛時,便唯唯諾諾,不敢不聽;但若其虛弱,自然先為自己考慮。似燕雲的漢人,雖然未必便心懷故國,但卻也不會為遼人賣命。」 他見司馬夢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聽說南朝有人以為燕京的漢人一定心懷大宋,這其實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契丹人的統治。」 「那麼韓兄為何?」司馬夢求不解的問道。 韓先國自嘲的笑笑:「我不過因為累試不第,沒什麼出身之路。有人出錢幫我創業,讓我能有機會做點事業,自然死心塌地的為大宋賣命。遼國像我這樣的漢人,若有人加以籠絡,卻是多少有點用處的。」 司馬夢求點點頭,傲然道:「這也是好事。我可以告訴你,大宋才是前途無量的國家!朝廷日後絕不會忘記韓兄的功勳,封妻蔭,等閒之事。」 韓先國不置可否的笑笑,顯然並不太當真。 司馬夢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幾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 韓先國見司馬夢求說話的神態無比認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幾分,他思忖一會,終是不明白為什麼說「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便試探著問道:「馬先生,朝廷養著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有意燕雲,那麼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有用呢?」 司馬夢求望了韓先國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本來就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的信心從何而來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信心的。」說完,揮鞭抽了一下馬背,馳向酒鋪。 韓先國怔了一下,來不及細細咀嚼司馬夢求的話,也連忙拍馬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酒鋪,便覺得一股森冷之氣迎面而來。只見酒鋪前,站著一隊黑甲衛士,軍容肅穆,凜然生威,見二人走近,四個衛士立時圍了上來,用契丹話喝道:「什麼人?」 韓先國見他們的打扮旗號,已知道這些人竟是宮衛騎軍,心不由一凜,一霎時就換過臉來,滿臉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話說道:「小的們是商隊的頭頭。」兩個商隊的夥計也連忙跑過來,一面作揖,一面解釋。 那幾個衛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這才釋去疑心,任二人進入酒鋪。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暗暗稱奇,看這個樣,酒鋪必有大人物,但是為何卻不驅逐眾人呢?司馬夢求本來也難得見識一下遼國的貴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進酒鋪,便見兩個契丹人佔了一張好桌,在那裡飲酒,旁邊站著剽悍的八個衛士。其一個神態儒雅的年人見到司馬夢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話問道:「那位先生,請過來一下。」用辭雖然客氣,但神態語氣,卻非常傲慢。 韓先國知道司馬夢求不會說契丹話,連忙拉著司馬夢求走了過去,陪著笑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卻不去理他,望著司馬夢求微微一笑,在另一個人耳連低語數句,忽然用流利的漢語說道:「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馬夢求心一震,他知道既已為人識破,畢竟不能再掩藏,否則只能啟人疑竇,便裝出訝異之色,抱拳答道:「學生的確是南朝人。卻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過南朝許多次,兩朝人物,略有些不同處,倒也分得出來。」 「大人果然慧眼。」司馬夢求笑著恭維道。 「哪裡,卻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稱呼?來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不敢,在下馬林水,草字純父。因為生性喜歡遊歷,來北朝,無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風光。」 「哦?」旁邊那個契丹人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倒是個雅人,不過這樣做,似乎觸犯了大遼的律法。」他的漢語,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馬夢求連忙謝罪道:「在下不敢,實是不知,還望大人恕罪。」 他卻不知道那兩人,一個便是遼國太身邊最重要的謀主蕭佑丹,另一個,是遼主剛剛任命輔導太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蕭佑丹往來宋朝,頗能識人,竟一眼認為司馬夢求是宋朝人,不過他卻也沒什麼疑心,畢竟他也不認識司馬夢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本來也有要事,要趕回京,遼主很快就要任命太耶律浚總領政事,他二人須得在京替太謀劃,特別是耶律寅吉,在遼朝威望甚高,頗為魏王所忌,太身邊,有他無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暫歇腳,不願意擾民,也沒有把旁人趕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馬夢求。 一個人的氣度,是經歷養成,畢竟遮掩不住。蕭佑丹見司馬夢求神態之間,頗出常人,竟生了招納之意,因笑道:「馬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吧?」 司馬夢求作出愧色,說道:「慚愧,累試不,最終無意功名,只願留意山水。」 「非也。」蕭佑丹笑道:「我觀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武兼修之人。」說罷站起身來,用契丹話大聲喝道:「來人。」 一個黑甲衛士跑上前來,高聲應道:「在。」 「取弓箭,我要與馬先生試試騎射。」蕭佑丹喝道,一面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走出酒鋪。早有衛士取來弓箭,交給二人。蕭佑丹取了兩個衛士的頭盔,指著遠處的一棵樹,令他們將頭盔掛在樹枝上,一面用漢語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我們來試試騎射,你若能勝我,私來我朝之罪,一切不問,我待以上賓之禮;若勝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司馬夢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時耶律寅吉也已出來觀看,眼見四周衛士環繞,終是脫身不得,而且也不置韓先國等人於不顧,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應充。 蕭佑丹見他答應,大笑上馬,左手引弓,一箭正頭盔。 司馬夢求也只得咬牙上馬,他要勝得蕭佑丹,竟驅馬向後奔馳,在馬上返身挽弓,便聽弓弦響動,颼的一箭,正頭盔。 這一手施展出來,不要說蕭佑丹,便是耶律寅吉與那些鐵甲衛士,也不禁齊聲叫好。 蕭佑丹見逼出來司馬夢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連發,二箭射頭盔,一箭擦著頭盔而過,正樹枝。這卻也已經是不錯的本事了。司馬夢求見眾人叫好,心已是暗悔賣弄,但騎虎難下,這時也只得依樣學葫蘆,連發三箭,卻是箭箭的。 蕭佑丹不料司馬夢求弓馬如此了得,不由高聲讚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謂無人。」 司馬夢求只得謙身答道:「僥倖而已。」 蕭佑丹下了馬來,親自拉著司馬夢求下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這是天賜此人予大遼。」 耶律寅吉頷首笑道:「這樣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虛實,他日石越得志,我們亦不至於束手無策。」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聽到二人對答,不由面面相覷,心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卻見蕭佑丹轉身向司馬夢求說道:「馬先生,實不相瞞,這一位,是當今太的輔導耶律大人,在下蕭佑丹,是太屬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棄之山野,豈不可惜?我大遼太英睿天授,愛賢如渴,才華遠在元昊輩之上,先生如若不棄,定能不負胸所學。」 耶律寅吉也走過來,說道:「良臣擇主而仕,若先生不棄,太當待以張元、吳昊之禮;先生名標青史,富貴榮身,皆不過等閒之事。」張元、吳昊,是當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漢人,元昊擾亂華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師禮待之。 司馬夢求萬萬料不到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真是目瞪口呆,不過他卻也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當下假意推辭道:「二位大人錯愛,在下山野陋人,本也無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過謙。」蕭佑丹笑道:「我已問過下人,你們商隊也是要去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見過太,便知太實是可輔之主,所謂楚材晉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斷不可辜負了胸的材學。」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此人精明強幹,辯才滔滔,心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蕭佑丹這樣的人物,斷然不可能隨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會輕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進遼國太府,蕭佑丹能否從自己口探得宋朝的虛實自然不問可知,但是於自己瞭解遼國虛實,卻是天賜良機,當下半推半就,竟然應允了蕭佑丹一道前去京,拜見太。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答應,也甚是高興,二人都知道太地位並不鞏固,多一人之助,便得一人之助。司馬夢求縱有千般不濟,只須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藝,至少也為太增了一得力侍衛,在這個時候,也是難得的。但蕭佑丹畢竟是謹慎之輩,果然不出司馬夢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馬夢求在的場所,他便絕不會說什麼重要之事。如此眾人快馬前行,走了幾日,過石嶺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遼國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四章 不要說和開封府那樣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里,城牆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燕京來,京大定府,都稱得上是城垣卑小。當時遼國人口,約有四百萬,戶數在百萬左右,丁數約二百萬左右,是國東北地區歷史上極盛之大國。但是因為遼道宗以及之前的幾任皇帝大抵昏亂,因此民間隱戶、逃戶甚多,真正登入戶薄的人口,不過十之七而已。 司馬夢求在朱夏門前勒馬觀望這座遼國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論,南京道是遼國最富庶、最發達的地區,其次便是渤海國故地。朱夏門是大定府南門,從南京道往來的商賈人群,無不要從此經過,只需觀看此門之繁華與否,便可知遼國之治亂盛衰。此時正是上午,司馬夢求見來往行人,雖然也是絡繹不絕,但是人數卻並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說東京之南熏門,便是比杭州也難望項背。「如此小的國家,卻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歎!」司馬夢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入身後的蕭佑丹眼,他驅馬過來,笑道:「馬先生看京而搖頭,卻不知何故?」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觀察入微,心暗暗警惕,「此君真人傑也。」口裡卻笑道:「實不相瞞,我看到京之繁華,尚不及宋之城,而遼國卻能蔚然為上國,不免心生感慨。」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相視一眼,哈哈笑道:「我大遼能有今日,除開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護,方有今日之局面。」(注一) 司馬夢求曾經聽說過,天神與地祗,是遼人所信之二神,天神為一騎白馬的男,地祗為一駕青牛小車的婦人。他甚少接觸契丹的傑出人物,對他們的見解也頗為好奇,便笑道問道:「遼國能有今日,當是百戰之功,為何說是天授?」 蕭佑丹笑道:「馬先生是國高士,當熟知本朝史事?」 「不敢。」司馬夢求謙道。 蕭佑丹微微笑道:「先生可知我契丹盛於何時?」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蕭佑丹考較自己的學問,他既已決心把握這難得的機緣,伺機入太府,瞭解遼國虛實,心便不再有顧慮,反而存心想讓蕭佑丹對自己有一定的尊敬。當下微微笑道:「我聽說契丹源出鮮卑,本是宇別部的一支。又有說契丹是南匈奴貴族之後。至北魏年間,已是北方強國。但若論強盛,當始於五代。」 蕭佑丹點點頭,笑道:「馬先生說得不錯,但是北魏之時,契丹實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強大的機會,是唐太宗貞觀二年,我契丹歸附唐朝與突厥作戰。其後雖然偶有邊將侵侮,但終唐一世,我契丹都是因為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機會擊敗強敵,蒸蒸日上。到五代國大亂,契丹趁時而起,得燕雲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國。倘若國得人,又豈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說我大遼之興,半是天授。」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誇耀這個所謂的「天授」,心不由十分感歎,他也知道五代之時的種種故事,似遼國能夠滅亡後晉,完全是因為後晉用人不當,否則遼太宗耶律德光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當下他假意笑道:「聞大人高論,勝讀十年之書。在下本以為北朝之士,必輕南朝。」 耶律寅吉搖了搖頭,說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開封後,本欲佔據原,但是最終不能立足,臨出開封之前,太宗皇帝說:『我不知國之人難制如此!』自此之後,本朝再無問鼎原之意,只求世世與南朝為兄弟之國。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學自華,於南朝之士,又豈敢輕焉?」 「不錯,當年太祖皇帝為八部所迫,賴以興國者,漢人也;先朝韓德讓等人,也是漢人,官至封王。我大遼以南面官治漢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於蕃漢一視同仁;且歷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親自拜祭孔者;而朝大臣貴戚,不通漢語,不習漢字者,百無一,誰人又曾敢輕視國之士?皇太殿下,不僅弓馬純熟,而且詩畫琴棋,也無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蘇軾的章,太殿下曾親覽而讚歎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輔太殿下,必能大展胸抱負。」蕭佑丹這番話,雖然語多誇飾,無非是要進一步遊說司馬夢求為遼太效力,但是其所說,大體卻也近於實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漢化程度相當高。 司馬夢求正要答話,忽然見朱夏門城門大開,數百黑甲騎兵排著整齊的隊伍,整肅而出,黑壓壓的旌旗蔽日,一時之間,整個城外便只聽見整齊的馬蹄之聲。司馬夢求見到這個陣仗,不由吃了一驚,正要轉過頭來詢問蕭佑丹,卻見那些黑甲騎兵從懷一齊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他回頭覷見耶律寅吉,臉上卻是頗有驚喜之色。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一動,已知是怎麼一回事了。連忙回轉馬頭,肅然觀望,便見兩面繡有日月的大旗,擁著一個身著金鎧的年青人,從城飛馳而出。那些黑甲騎士都齊聲吶喊道:「千歲、千歲、千千歲!」 蕭佑丹過到司馬夢求身邊,低聲笑道:「馬先生,這是太殿下的親兵。太殿下出城,親迎太少傅耶律大人回京來了。」 說罷,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馬,迎了上去。司馬夢求卻是依然在隊伍,並未跟上。韓先國趁著這時,催馬過來,低聲道:「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樓等您。」說完,也不等司馬夢求答應,便又連忙閃回後面的商隊之。 司馬夢求見遼太與蕭佑丹、耶律寅吉笑著說了幾句什麼,又見耶律寅吉朝太拜倒,顯是心情甚是激動,遼國太又親自攙起,心知這是遼國太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細心打量遼國太的親兵衛隊。 不料耶律浚扶起耶律寅吉之後,竟然與蕭佑丹、耶律寅吉一齊驅馬,直奔他而來。司馬夢求只在一怔之間,耶律浚等人已到眼前。他連忙翻身下馬,拜道:「草民拜見太千歲。」 他遊目四顧,便見齊來兵士,早已個個躬身,抽刀柱地。 耶律浚笑著跳下馬來,一把扶起,朗聲道:「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司馬夢求不料耶律浚如此隨和,心亦不由有幾分感動,口連連謙道:「山野草民,豈敢,豈敢。」 耶律浚笑道:「此處非待賢之所,還請入城說話。」說罷左手一揮,隊伍立即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浚左手攙著耶律寅吉,右手攙著司馬夢求,一齊上馬,在眾軍士的擁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 進入東宮之後,司馬夢求這才發現酒宴早已備好。耶律浚笑道:「少傅,馬先生,在此先設家宴,替二位接風洗塵,簡陋處勿怪為是。」說罷竟是要請耶律寅吉與司馬夢求上坐。 二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那個位置,司馬夢求見遼國太如此禮賢下士,心暗暗驚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浚因為外公蕭惠、舅舅蕭慈氏奴盡皆早死,只餘一個舅舅叫蕭兀古匿,卻是才智平庸之輩——舅家無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漸一日的昏庸,不僅僅信任耶律伊遜、張孝傑這樣的奸臣,前幾日居然還傳出用擲骰的方法來任命朝廷官員這樣荒唐的事情——這對於有意重振朝綱,大展作為的耶律浚來說,不能不產生莫大的危機感。更何況南朝石越如今已經開始被重用,更讓耶律浚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與耶律伊遜、張孝傑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見稱,得他支持,頗能籠絡一些朝官;而耶律浚又在心視石越為大敵,迫切想知道宋朝虛實,因此對二人,耶律浚竟是格外的禮遇。 耶律寅吉對此卻是心知肚明。他雖然感於太的禮遇,但卻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終不敢去坐那個上首。最終一番辭讓,還是太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馬夢求次之,蕭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之後,耶律浚笑著對蕭佑丹說道:「佑丹,父皇已經答應我的請求,你改任皇太惕隱。」 司馬夢求知道所謂的「皇太惕隱」,是管理皇太宮賬之事的官員,相當於皇太的大管家、侍衛總管,是皇太的心腹之人。耶律浚得蕭佑丹為謀主,司馬夢求不由微微皺了皺眉,但忽的想起蕭佑丹的厲害,立時警覺,連忙低頭飲酒掩飾,一面偷眼覷視蕭佑丹。 好在蕭佑丹卻並沒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浚一眼,心不在焉的說道:「多謝殿下。」 耶律浚見他神情似有憂色,不由一怔。正要相問,耶律寅吉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殿下,您總領北、南樞密使事,有勵精圖治之意,臣早有聽聞。本朝能得太如此,是國家社稷之福。」 耶律浚連忙謙笑道:「少傅謬讚了。」 耶律寅吉卻臉色沉重的搖搖頭,繼續說道:「殿下胸懷大志,上任幾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層官員,將原來那些靠阿諛奉迎得官的腐蟲罷免,又推薦素有忠直之名的馬群太保蕭烏克鄰為契丹行宮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機會為報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欽佩,百姓們都交口稱讚殿下英明果決。」 耶律浚迷惑不解的望著耶律寅吉,他口說的儘是讚美的話,但是臉色非常的嚴肅,似乎在說著什麼嚴重的事情一樣。 耶律寅吉似乎沒有看見耶律浚的眼神一般,只是回頭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語的蕭佑丹使了個眼色,那些侍奉的宮婢們連忙一一退下。一個青衣衛士走了過來,躬身行禮。耶律浚舉起左手,沉聲道:「撒撥,你帶人四處巡視,任何人不許靠近。」 「是。」撒撥簡短的答了一聲,轉身離去。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要談論機密之事,連忙站起身來,笑道:「殿下,草民亦有點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國士,又豈得置身事外?」 蕭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這個馬林水,就是說他要講的話可以讓他知道,當下朝耶律浚使了個眼色。耶律浚立時笑道:「馬先生不可見外,快快請坐。呆會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知道這不過是籠絡之計,當下微微一笑,抱拳道:「不敢。」但是卻也不再推辭,他也正想趁機多知道一些遼朝的虛實。 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坐下了,這才接著說道:「當今朝,耶律伊遜與張孝傑惑亂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諱嗎?殿下罷斥的人,正是二人的黨羽,如此操之過急,是臣所不解者?」 蕭佑丹也苦笑著搖搖頭,他本來已經勸喻耶律浚不要打草驚蛇,但是事有兩難,若是不去罷斥奸小,那麼一切雄心壯志,都不過是空樓閣。皇太和耶律伊遜、張孝傑的對立,幾乎是無法迴避的。他也知道以為皇太的性格,是絕對無法身居重位卻隱忍不作為的。因此他一路上聽說的種種作為,既讓他高興皇太是個明君,卻也讓他無比的擔心,害怕太鬥不過耶律伊遜與張孝傑。這時候耶律寅吉當面指出來,卻正是說出了他的心事。 果然,耶律浚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謂冰炭不同爐,我若想有所作為,便不有太束手束腳了。那些奸小,怕他們何來?何況父皇終究只有我一個兒。」 耶律寅吉這才知道耶律浚有恃無恐的原因,不由搖搖頭,歎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會擔心日後無,何況,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沒有了兒,也還有孫!」 耶律浚怔道:「孫?」 「正是,皇長孫已經出生。」 「少傅是我說兒延禧?」耶律浚問道。 耶律寅吉點點頭,道:「正是。」 「這怎麼可能?」耶律浚幾乎不敢置信。 「若是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讒言,傷殿下,當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時,是完全可能選擇皇長孫,而非殿下的。殿下鋒芒不可太露,太露上則讓皇帝不安,皇帝亦擔心唐太宗之後復見於今日;下則讓奸臣側目,樹敵於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說道。 「這……」耶律浚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問話又似乎是喃喃自語:「可是……這可能嗎?……南朝石越已經被重用,我朝現在四處叛亂,百姓怨身載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馬夢求不料石越竟然給耶律浚如此大的壓力,心竟不免有一絲驕傲;但心卻也有一絲慚愧,他身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遼國,有一些傑出之士正把石越當成巨大的威脅。 耶律寅吉也沒有料到太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於石越的壓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轉向司馬夢求,問道:「馬先生,你以為如何?」 司馬夢求見眾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會,含笑說道:「石明的確是百年難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紛爭,便是諸葛亮復生,也必然會束手束腳,暫時似乎不必太擔心。」 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相顧點頭,又問道:「先生說得是,那麼先生認為目前太的策略應當是什麼呢?」 「攘外須先安內。安內之術,草民贈太殿下八個字——」司馬夢求微微一頓,輕聲說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耶律浚等人重複著司馬夢求的話,各自思考著,一時之間,廳變得無比的寂靜。 過了好一陣,忽然聽到撒撥在門口沉聲說道:「殿下,有書信。」 耶律浚朝眾人點頭示意,起身走到門口,從撒撥手接過一個火漆木匣,回來放在桌上,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從匣取出一卷白紙,打開來細細看了,臉上明顯有欣喜之色。 他看完之後,將紙捲成一團,一個護衛立時捧著火爐走了過來。耶律浚將紙條連木匣丟入火,望著高高竄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說道:「一頭豺狼已經被趕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竟然形動顏色,緊緊望著耶律浚。 耶律浚笑道:「蕭素與蕭巖壽彈劾耶律伊遜那廝,父皇已經下詔,罷耶律伊遜北樞密使,他現在的官職,是京留守。此賊既去,張孝傑不足為慮。」 ※※※ 閏四月初一。 大宋,崇政殿。 大臣們按著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趙頊頭戴皂紗折上巾,身著淺黃袍衫,腰間繫著玉裝紅束帶,腳穿**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會,雖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會,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辯論兩個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 在今天這樣相對大規模的朝會之上,翰林學士石越的班次,是相當的靠後的。至少如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們,都遠遠的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為翰林學士的韓維罷了,他的背後,站著翰林學士元絳、張璪。 但是崇政殿之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的石越與韓維。 「諸卿,改官制詔頒下之後,書門下與學士院分別呈上了一個改官制的條例,眾卿都已經看過,今日朝會,便是要討論以哪個方案為優?是否可以互相取長補短?章程拿定,便好頒行天下。」皇帝環視眾人,朗聲說道。 趙頊頓了頓,望著王珪說道:「王參政,卿先來說說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 「遵旨。」王珪出列,躬身說道:「陛下頒改官制詔,詔書與翰林院各自詳定官制,是欲使名實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國初承唐制,三省無專職,台、省、寺、監無定員,類以他員主判。於是三省長官不預朝政,曹不厘本務,給捨不領本職,諫議無言責,起居不記注,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凡官人授受之別,有官、職、差遣。仕者盡以登台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於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詔議行,臣等愚昧,以為宋承唐制,官制之變革,其要者,無非是使一切領空名者,盡皆罷去,而以階寄祿。故書門下所上官制,有三省部,有職事官、散官、勳爵諸等……」 王珪口若懸河,說了大半個時辰,無非是介紹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知道讀過,書門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典》為基礎,再輔以宋制,是一個規矩的方案,三省事無大小,以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執行,分班奏事。這個方案,既沒有任何創舉,也原封不動的保留了樞密院等機構設置,並沒有要求增加相權。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權歸於戶部。 等王珪說完,趙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石越,微笑道:「翰林學士石越。」 「臣在。」石越連忙應答道。 「卿說說翰林學士院的方案。」趙頊含笑說道。 「遵旨。」石越應聲出列,朗聲說道:「陛下下詔釐定官制,詔臣與翰林學士韓維、元絳、張璪,以及樞密院承旨張誠一領其事。臣等以為,改官制之要義,除了名實相符之外,須要使權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與重複設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與國朝舊制為基礎,權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設……」 呂惠卿早已讀過石越等人草擬的方案,這個方案頗有出人意料的設想,而且他也能感覺其的智慧與見識,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方案其實並不完全,例如軍事方面,樞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襲舊制,毫無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用心。一面聽著石越侃侃而談,一面低著頭,偷眼回覷韓維等人,只見韓維臉色沉穩如常,元絳從容自若,惟有張璪面有得色,他心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個更詳盡的方案,只是暫時沒有公佈。想通此節,呂惠卿連忙細心聽石越向皇帝闡述其要旨。 「……究其實,臣等所擬之方案,與書所擬方案,大同而小異。」石越說了一句照顧書面的話,便接著說道:「臣等以為,凡一國之官制,無非是由朝廷與地方組成。而央朝廷,又可細分為數部分,三省與樞密院、門下後省,可稱為樞;各部、寺、監,可稱為輔樞;學士院、翰林院、秘書監,可稱為附樞;御史台為監察;諸殿閣學士修撰等,可統稱為貼職;另外又有宮廷官、東宮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樞密院以下,可以細列為軍事系統;大理寺等,又可細列為司法系統。如此劃分,則朝廷官員煩要職掌,便可以一目瞭然。除此之外,又別有崇官、散階、勳、爵等等,臣等統稱為勳爵體系……」 「……而其最重要的,自然是樞。臣等細考古今,究其得失,定樞制度如後:樞以尚書省掌全國大小政事,以樞密省掌軍事,以門下後省掌上下封駁之權,以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以門下省掌諫議……」 雖然石越等人所擬的官制,眾人早已知詳,但是他在朝堂上公開宣讀,依然引來了眾官的側目,若非皇帝在面前,殿侍御史虎視,只怕早就一片嘩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雖然是三省之名,實際上卻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韓維與元絳見到眾人表情,不由相顧點頭,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張璪卻是愈發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尚書省,有決策、行政之權。設尚書令之位,虛位以待儲君監國、學習政務之用,為使上下得所,儲君非監國,不掌印不決策,非儲君,縱親王亦不得為尚書令。於尚書省設政事堂,掌大小事務決策,以尚書左右僕射為宰相,領政事堂;另設參知政事為副宰相,列政事堂議事,然參知政事不單授,可使輔樞各部尚書、寺卿之賢能者,加參知政事銜,以為副相。參知政事除部尚書例加外,各寺卿、知監事擇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雖只兩人,副相卻有約十人,尚書省位權雖重,而有參知政事相制衡,則臣下不能擅權。另設尚書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監輔樞各部寺監之行政,以為行政監督之職……」 「臣有事啟奏!」班列,忽然有人大聲打斷了石越的稟奏。 趙頊皺了皺眉,問道:「是哪位卿家要奏章?」 崇政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說話的方向聚集過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不給炙手可熱的新貴石越面,居然當廷打斷他的話。殿侍御史們早已蠢蠢欲動,有人已經在籌算著趁此機會送石越人情了。 一個臉色金黃的年人走出班列,昂聲道:「臣寶閣待制孫覽有事啟奏。」 見到此人出列,所有的人都吃一驚。呂惠卿瞇著眼睛,亦不由自主的在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原來這個寶閣待制孫覽,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轉任地方,頗有治跡,但說起來,卻應當是更偏向於舊黨一面,因為石越得勢,才能夠再入央,為寶閣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學院威望甚高的孫覺!沒有人料到,竟然會是一個被隱隱打著石黨標記的人,出來向石越發難! 趙頊見是孫覽,臉色稍稍緩和,他對孫覽有印象,數年之前,便是趙頊親自調他入央做司農寺主薄的,後來被判寺事舒亶彈劾才又離開央。此人是個雖然有才幹,卻經常與執政者意見不和的人物。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翰林學士院所擬官制,甚為不妥。」孫覽亢聲說道,總算他對石越還有一些情份,並沒有去點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趙頊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張璪也開始不自在起來。石越與韓維、元絳目相交,亦只有搖頭苦笑。 「自唐以來,向是以書為決策,以尚書為行政,以門下駁議,這是千古之典範。翰林學士院諸學士,都是飽學之士,不給足夠的理由,就直接讓尚書省身兼決策、行政之權,破壞三省平衡,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再用增加參知政事之法來制衡相權,更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臣不以為然。」孫覽一面說,一面搖鼓似的搖著頭。 張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趙頊躬身說道:「陛下。」 「張卿但說。」 張璪側著身,覷了孫覽一眼,高聲說道:「石越開始就說了改官制之宗旨,臣等以為,改官制,還得能增效去冗。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有決策之權,於決策之時,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內情,凡有大事,各部尚書、寺卿同時站在本部寺之立場表達意見,而左右僕射則協調融和,使大小政事決策之時,政事堂皆能盡知其情弊。這樣的制度,好過書、尚書互不相聞,雖然有制衡,卻互相缺少瞭解。而且各部尚書、寺卿既然兼參知政事,隱然便可以與左右僕射分庭抗禮,左右僕射雖然官高位重,卻也無法擅權。如何又可以說是畫蛇添足?」 這種種制度,雖然多出自石越的創議,比如尚書兼參政,就類似於二十世紀之內閣,雖然難說盡善盡美,但較之三省分權,卻也是不遑多讓的。張璪校對《唐典》,精通故事典章,在這份方案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這份方案最終採用,憑借種種創製,他張璪便可以籍此名揚萬世,因此倒成了為官制辯護的急先鋒。 孫覽雖然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心卻尚不服氣,又問道:「如此,將置書省於何地?」 張璪見孫覽有退讓之意,得意的揚起下巴,高聲說道:「以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有何不可?」 「這,這不合祖制。」 「三代以來,何曾有書省,何曾有門下省?秦漢之際,書省又在何處?制度因循變化,本是天道之常。況且國朝以來,官制混亂,太祖、太宗征戰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養生息,無暇釐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給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說是不合祖制?臣以為,皇上如此,正是要給後代,立千秋萬代之規模。上及三代,下至漢唐,其制度規模,善者可循,惡者可改,合時者可用,不合時者可去,這才是道之所在。」張璪舌辯滔滔,說得孫覽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所謂的「翰林學士」,其並沒有浪得虛名之輩。 趙頊也聽得連連點頭,頗有得色,笑吟吟的望著孫覽,道:「孫卿,你還有意見嗎?」 「臣孟浪,請陛下恕罪。」孫覽本是直率之人,見說人家不過,而且人家也不是強辭奪理,便乾脆伏首謝罪。 趙頊含笑,搖了搖頭,道:「卿無罪。今日朝議,本就是要討論官制,若有不妥,諸卿儘管直言。孫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明讀完再說不遲。」 「陛下聖明。」 一片拍馬屁的拜賀聲落下之後,呂惠卿突然開口說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石學士。」 趙頊微微額首,目光轉向石越,石越連忙笑道:「呂參政請說。」 呂惠卿與石越四目相交,忽的一笑,問道:「石學士,依學士之方案,則政事堂除左右僕射之外,另有參政十人左右。便是說,朝廷多則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則有八位以上,政事堂決策之人如此之多,難免眾議紛紛不能決,若意見分歧,無法全堂畫諾,又當如何是好?難道事無鉅細,都要陛下親斷嗎?若如此,則宰相之體何在?皇上設宰相又有何用?」 「呂參政問得好。」石越含笑道:「左右僕射輪流值日,諸參政亦輪流值日,小事由左右僕射與諸參政決斷備案;大事召政事堂會議,若不能全堂畫諾,亦由左右僕射決斷,但若決策失誤,左右僕射便當為此負責。若左右僕射之間亦有分歧不能決,或者參知政事之間意見紛爭,則可各將意見表達,由左右丞整理成記錄,上交皇上裁決。如此,左右僕射亦不敢逆大多數參政的意見而輕率決策。」 呂惠卿略一思忖,頗有風度的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繼續說道:「何況無論大小事務,尚書省皆不直接草詔敕,大事由學士院草擬,小事由書省舍人院草擬。翰林學士與書舍人若以為不妥,可以說明理由,拒絕擬詔。除此之外,更有門下後省給事,上可封還詔書,下可駁正百官章奏,諸詔敕無給事畫押,不得頒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給事者,位卑而權重,由人主擇清介出眾之士任之,凡詔敕,給事認為不合理者,說明理由,封還之。執政再思,修改之後,再至門下後省,給事畫諾則可。若否,則不得頒行。若一份詔書封還三次,則當付諸廷議。廷議許給事,則執政當辭職;廷議許執政,則給事當辭職。如此,臣等以為,朝廷之詔令,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策……」 殿諸人,都知道給事歷來便有封駁之權。但是石越的三次封駁,便有一方要為此付出烏紗帽的代價,卻是無形加重了給事的權威性。眾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為看見後世的給事,因為不要負責任,就濫用職權,所以想出此策來防患於未然,同時也迫使執政們正視給事的權威。皇帝自然樂於看到臣們互相制衡,而且以宋代之皇權,趙頊也根本不介意給事有權力封還他的詔書——皇帝被臣掃面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眾大臣一面聽著石越滔滔不絕的介紹著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連韓絳、馮京、呂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採納這個方案了。這其的修改,最多是細節性的。此時眾人心想的,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個職位?與其糾纏於官制改革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倒不如花點心思去想想之後的實利。毫無疑問,除開左右僕射之外,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應當是最讓人眼熱的職位了。 而另一方面,樞密院系統的大臣們則個個都無動於衷,石越這時候刻意迴避了軍事體系的改革,樞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動的保留,武職系統也絲毫沒有觸動,這一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樞密使吳充與樞密副使王韶,心裡才非常的明白,軍事體系的改革,是勢在必行的。 吳充突然想起來自內廷的小道消息,說他將出任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而將有一位書的丞相對調,過來擔任樞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後面石越說的什麼,竟完全沒有在意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 ※※※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鐘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十分激烈的辯論,但是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系,畢竟是一個非常寵大的體系,其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崇政殿出來後,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輕聲喚道:「王參政,請留步。」 注一:天神地祗,是契丹薩滿教二神。 ※※※ 附錄: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樞部分簡介尚書省尚書省為決策、行政樞,惟其權重,故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分相權。如此,使相權總體加大,而單個宰相之權分小。又設左右丞,為行政監督之職,分監諸部寺監司事務。 令,一人,超品;儲君監國用左右僕射,各一人,正二品;真宰相,不分首相、次相參知政事,若干,正三品,不單授,凡各部尚書、寺卿加參知政事銜者,即為副宰相屬官:左丞,一人,正三品;右丞,一人,從三品;(左右丞為行政監督之職,分管諸寺監司事務) 左司郎一人,從五品上;右司郎一人,從五品下;左司員外郎一人,從品上;右司員外郎一人,從品下;屬吏:都事,從七品上;主事,正八品上;令史,正品下;書令吏,從品下;…… 書省令,一人,正二品;書令虛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從二品;侍郎為副,為實際長官,或使尚書左僕射兼屬官:右散騎常侍一人,從三品;(不輕易除人) 右諫議大夫二人,正四品下;右補闋四人,正七品下;右拾遺四人,從七品下;(上四官所掌同門下,為諫官) 舍人院:舍人,四人,正五品上;起居舍人,一人,從品上;舍人掌外制、執掌參議表章,詔旨制敕,宣敕等,不改。起居舍人掌同起居郎,然所記應重在政令詔誥等方面。 屬吏:主書,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品下;書令吏,從品下;…… 門下省侍,一人,正二品,虛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從二品;副職,為實際長官,或使尚書右僕射兼屬官:左散騎常侍一人,正三品;左諫議大夫二人,正四品上;左補闋四人,正七品上;左拾遺四人,從七品上;(以上為高級、級顧問官,專管規諫君王之事) 起居院:起居郎,二人,從品上;典儀二人,從品下;…… 起居郎管記注君主言功,可重在臣僚對策,建議,規勸等方面。 符寶司:符寶郎,一人,從品上;令史二人,正品下;…… 屬吏:錄事,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品下;書令吏,從品下;…… 門下後省門下後省掌上下封駁權,下以駁正百官章奏,上以封還詔敕,此皆給事之正職。給事官員,由皇帝任命,宰相不預。 知都給事事,一人,正五品同知都給事事,一人,從五品。 屬官:諸科給事各一人,正七品上下。 屬吏:錄事,從七品上;主事,從八品下;令史,正品下;書令吏,從品下; …… 樞密院樞密院雖屬樞,然亦隸於軍事體系。於軍事體系詳介,此處不詳列。 使,一人,正二品;副使,一人,從二品。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五章 王珪連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丞,有何指教?」 「王相,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王相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吧?」蔡確故意相問,神色卻儘是躊躇之態。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制推行,朝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思忖一會,方說道:「這亦是正常之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就是不知道他會做左右僕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 王珪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他自知資歷、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僕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著部尚書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並不擔心,心冷笑,臉上卻含笑道:「王相可知御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御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也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面前,曾指著御史大夫的官職,說御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確壓著嗓,一字一頓的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王珪突的緊張起來,道:「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御史丞的任命嗎?這,這……御史大夫,可能嗎?」 蔡確見王珪的神態,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心微微放心,口裡卻平靜的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新法大部分暫時斷,若說司馬光回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石越心裡也未必真的希望司馬光回朝吧?只是石越雖然內裡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上信任,但是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范純仁輩賣弄人情?」王珪心計算著,猶豫不決,「司馬光若為御史大夫,萬一得皇上信任,我王某人固然相位不保,但是你蔡持正只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回朝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只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御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只怕司馬光上任第一章奏,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御史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是他心雖急,外裡卻是一臉安詳,眼珠微轉,笑道:「王相,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王珪雖然知道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復靈武,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王相可知其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起見。」 「這麼說,王相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遲早會動的。依我看來,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制。」 蔡確從容說道:「王相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突然失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果然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李丁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輕輕說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制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幾位,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李丁輕輕搖頭,說道:「皇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著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詔旨往金陵詔回王介甫,那麼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鐘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回君實做御史丞,從制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皇上埋下的兩個大伏筆。」 「但是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馬光,揣其原因,或者是皇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者便是他現在就覺得朝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李丁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著:「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丞也並沒有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只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李丁一眼,心一震。 「我在朝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李丁沉思一會,道:「若是改官制後,皇上有意讓公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僕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回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者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吧。」李丁苦笑著搖搖頭。 石越萬萬料不到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麼強烈的意願要召回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是如果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御史大夫」,這個職位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嗎?」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最終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一個大臣敢於直接反對這項任命,否則一定會被如潮水的彈章淹沒。但是公可以將官制改革特別是兵制改革的大局盡早定下來,如果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司馬光願不願意復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突然想起一事,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如果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復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僕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僕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李丁皺起了眉毛。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李丁,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李丁凝視半晌,忽然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面從袖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面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的莫名其妙的字體,不由苦笑著遞給李丁,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麼字?」 李丁接過來,一面看一面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北平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北平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正要笑他幾句,忽的心一動,望了唐康一眼,淡淡的說道:「你和李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京,才是好男兒呢。」 唐康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只見上面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舉劉道沖者,習知武,有古風,知道理,後進如此人者不過一二。閣下志樂天下英材,如道沖者進之門下,宜不遺之。恐未知其實,故敢以告,伏惟矜察。」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李丁,笑著對唐康說道:「郭府是誰送來的書信?」 「是一個叫劉道沖的人。」 石越游視李丁,笑道:「潛光兄,可聽說劉道沖之名?」 李丁早已看完,放下書簡,道:「劉道沖此人之名不彰,但是豪傑之士,未必都知名。而且郭仲通所薦給公的人,斷不能是平庸之輩。公當隆重待之,亦是重視郭仲通之意。」 石越點點頭,笑道:「如此,我立即出去見他。」 洛陽,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的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當然知道,《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 陳襄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觀察著這個不起眼的巷。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裡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裡面,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佔地十餘畝的大花園。 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裡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著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馬光府上走去。「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只是專心編撰《資治通鑒》……」——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於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 ——《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范祖禹同時也是《資治通鑒》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嗎?」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 一面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一個僕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行了一禮,叉手侍立,說道:「給先生請安。」 陳襄點點頭,問道:「你家司馬大人在家嗎?煩小哥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掏出一個名帖遞給僕人。 那個僕人卻不接他的名帖,只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嗎?」 「正是。」 那個僕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說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面說一面引著陳襄往屋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真的是能掐會算呀。」那個僕人神色之間,也顯得頗覺神奇。 「智緣?」陳襄怔住了,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 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陳大人,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拿的,卻是什麼物事?」 司馬康莞爾一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發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將信將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讚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佈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陳襄連連讚歎,誇道:「君重義輕利,原當如此。」 司馬康一笑,連忙謙遜幾句,將陳襄請進客廳。陳襄見客廳陳設精雅,諸物盡皆一絲不苟,心裡暗暗點頭。司馬康待陳襄坐了,親手從僕人手接過茶來奉上,這才轉身對僕人說道:「快去知會老爺,便說京師陳大人光臨。」僕人應聲退出門外。司馬康又站在陳襄下首,笑道:「聽說最近京師發生挺多事情,程伯淳(程顥)先生與程正叔(程頤)先生各出了一部新書,伯淳先生說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間,若要明天理,非得窮究萬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雖不得少體悟,卻還得從實物去尋;正叔先生則說天理本在人心之,格物之道,是窮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無窮處,需得從人心去尋。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聽過教誨,似乎主張相近,不料數年之處,竟有殊途之憂。大人是飽學名儒,卻不知大人以為二程先生之說,孰是?孰非?」 陳襄不料司馬康張口便問起學問上的分歧,而且是近來在儒林惹得紛紛擾擾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無妨,若能體悟天道與聖人的仁心,從實物尋也罷,從人心尋也罷,只要能尋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見,程伯淳頗受石明所倡之邏輯學影響,凡事皆欲尋其道理是如何來,卻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時候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而程正叔則太重體悟,雖然也常說吾日三省吾身,卻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 「述古兄畢竟見識不凡。」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陳襄聽聲音便知是司馬光到了,連忙站起身來迎接。司馬光微笑著走進廳,與陳襄對揖一禮,寒暄數語,再次分賓主坐了,說道:「方纔說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陳襄微微一笑,道:「無非是石明。」 司馬光搖搖頭,徐徐說道:「從表面上看來,自然是石明。但究其實,則無非是內聖與外王孰輕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說,本來是欲從內聖求外王之道,從人心求天理,桑長卿在《白水潭學刊》著說,這種主張之實際,就是要讓士大夫皆成聖賢,再來感化了販夫走卒,皆成聖賢,若其有一樣不能成聖賢,那麼由外聖而求外王,終不可得,這卻是見識敏銳之語。而自石明大張雜學,重《論語》以來,其赤幟卻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要讓一切過往視為奇技淫巧之事,都為了一個『仁』字服務,他說那些奢侈之物賣給有錢人,國家從多征一分稅,則可以讓百姓少出一分稅,他說商人若能使一個地方物價平穩,則商人之仁與聖人之仁無異……如此等等。則石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術,而入內聖之道。白水潭有學鼓吹:時時有壞心,卻不得不做好事,要好過時時存著善心,卻全然不做好事;吃齋念佛頌經一世,不若耕田一歲功德大……」 陳襄仔細揣摩著司馬光的話語,他知道司馬光與自己其實差不多,是兩漢以來經生的門徒,他們相信從五經之,能找到經世濟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們的本質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內聖之道,雖然他們也認為外王內聖才是最理想的人生。從司馬光的這番話,陳襄努力想讀出一絲褒貶來,卻終是一無所獲。 「那麼君實是以為,程伯淳這是回歸外王之道了?」陳襄試探著問道。 司馬光點點頭,「程伯淳是有志於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學院的主要首領,日日受到石學影響,若還一成不變,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麼君實以為,究竟這樣是好是壞?」陳襄決定單刀直入。 司馬光沉吟一會,方說道:「學風歸於樸實,自然也是好事。由雜學而入經學,未必不能找到一條新路——程伯淳的轉變,無論如何,我以為都是一件大事。但石明之學說,過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為外王可以及於內聖,未必沒有隱憂。只是這是百年之後的事情,光之才不能預料。」 陳襄忽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學,十分之七,都歸於外王了。除石學外,王介甫之新學,實際上也是公羊家之遺意,不脫於外王之學,若真有隱憂,那麼程正叔的學說,未必沒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許百年後糾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見世間之上,有陰必得有陽,有陽必得有陰。」 司馬光見陳襄言辭當,意味深長,竟似別有他意,不由一怔,立時想起受王安石囑托來見自己的智緣和尚說的話:「學士(司馬光時為資政殿學士)與相公,雖然都不在朝,卻無一日不在皇上心。相公的宰相做得與常人不同,怨謗雖多,威信亦大,不得萬不得已,皇上不會再下旨往江寧,但給學士的詔旨,依小僧看,遲則一年,快則半年,必然下來。相公之意,是盼著學士莫要推辭,朝那位學士,志向本事皆是難得,但是少年得志,或有孟浪處,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學士在朝,則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於那個學士,也是有好處的……又有一事,學士的風骨,重之內也知道的,詔旨斷不會輕易下,畢竟會有一個人先來——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陳述古……」 陳襄自是不知道司馬光在想什麼,見司馬光默不做聲,又抱拳繼續說道:「我在京師曾聽說太皇太后言道,當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自以司馬君實為楷模。最近朝改官制,皇上也說想要新舊參用,聖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職說,此非司馬光不可。石明亦深以為然,聽說他向皇上說,司馬君實志慮純熟,若為御史大夫,朝可無邪黨……」他一面說,一面瞟司馬光的臉色。 不料司馬光沉靜如水,只是淡淡一笑,反問道:「述古兄此來,是奉了聖意呢?還是私下來拜訪。」 陳襄笑道:「我是奉了聖意私下來拜訪。」 司馬光微微頷首,不緊不慢的說道:「那麼,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後,便沒有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陳襄愕然道:「這怎可能?」 「豈不知世事難料?」 「那麼,若還有這道旨意呢?」 「為人臣的,又豈能不想報效朝廷?」司馬光淡淡的答道。 ******** 「殿下。」蕭佑丹輕聲喚道。 耶律浚今夜穿著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飾帶,紫皂幅巾,腰別著一彎刀。聽到蕭佑丹呼喚,耶律浚一面輕輕梳理著愛馬的毛皮,一面問道:「佑丹,有事嗎?」 「殿下真的決定大事改革?」 「時不我待。」 「但是耶律伊遜,始終是個心腹之患。」蕭佑丹皺眉道。 「我們找個機會除掉他便是。」耶律浚不以為意的說道,「朝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只怕那是鏡花,水月。面對皇上數十年的積威,數十萬皮室軍,這些支持,都只是虛影罷了。」蕭佑丹毫不客氣的說道。 耶律浚停下了刷理,轉過身來,盯著蕭佑丹,半晌,深吁了一口氣,問道:「難道要我什麼也不做?」 蕭佑丹放緩語氣,溫聲勸道:「但是殿下,你的動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內,罷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員!現在朝廷,眾小怨謗載道。」 耶律浚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許民間印刷書籍,開辦學校,而且正式請求皇上允許契丹人參加科舉考試——這些事情,皇上能高興嗎?皇上一向以為,本朝是以武立國的。」 「契丹人實際上已經在讀書,我不過是承認事實罷了。何況武不可偏廢,科舉可以給契丹人進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會答應的。」 蕭佑丹苦笑道:「這些倒也罷了——可是你減免了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賦稅,又請求減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賦稅——這皇上能答應嗎?你要讓一半的鄉丁歸鄉,要檢視皮室軍的數目,要求對叛亂部落剿撫並用——這皇上能答應嗎?」 「我知道肯定沒有這麼容易答應,但是我必須試一試!」耶律浚壓著嗓說道:「契丹人是我族立國的根本,現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須讓契丹人有時間去放牧、去打獵、去耕田,讓他們的牛羊繁殖,讓女人生孩,只有這些契丹人過得好,我們大遼的根基才會穩固!我們還要讓漢人和那些蠻夷部落不至於心生怨恨,要讓他們對大遼既敬且畏,這樣大遼才會強大!」 蕭佑丹沉默良久,低聲說道:「殿下,我們不能太心急。萬一皇上翻臉……」 耶律浚遊目四顧,見並無他人,放低聲音說道:「蕭素扈從聖駕,蕭忽古(即前所說蕭和克,茲改)深得寵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蕭佑丹心不由凜然,蕭素倒也罷了,蕭忽克何時向耶律浚效忠,他竟然全然不知情,這個太殿下的本事,看來比自己想像的更加了得。 「蕭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舊部,我外公在世,頗為照料……」耶律浚低聲解釋了一句,又繼續說道:「現在若有可慮者,是耶律伊遜那廝為京留守,京的兵權,我不及他。而且那些將領,我又動不得。只需找個借口除去此賊,皇上僅我一,萬事不足慮。」 蕭佑丹思忖良久,終於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事情宜早不宜遲。或者求一刺客,殺耶律伊遜於市,亦無不可。」 「就怕事情暴露,反為不美。」耶律浚搖搖頭。 蕭佑丹微微歎了口氣,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若論釐清朝政諸事,本朝之法,雖不可照學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處,馬林水與臣幾次交談,臣以為確是個人材,殿下可以常常咨詢他。」 耶律浚望著夜空,輕聲歎道:「畢竟不知道此人底細,若用起來,還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來也有一點後悔,似乎有點輕易了。」 遼國犢山。遼帝耶律洪基行宮。 耶律洪基穿著一身寬大的紅袍,手握金樽,開懷暢飲。不久前賜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張孝傑與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飲。侍衛蕭忽古與蕭十三侍立兩旁。幾個侍從官員則趴在下首擲骰,凡勝者得錦緞一匹,負者杖責一十,因此不時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聲從帳外遠遠傳來,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見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歡暢,連忙湊著興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幾件寶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鑒賞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迷朧的笑道:「是何寶物,快呈上來,讓朕一觀。」 「是。」耶律燕哥諂笑著退出帳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個手勢,家奴連忙遞過一個鑲金盤,耶律燕哥雙手接過,小心的吹吹,雙手捧著走進帳,輕輕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一面掀開蓋著的紅綢,一面笑道:「這又是什麼物事?」話音未落,眼睛卻已經直了——放在盤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綴著一般大小數百顆真珠,光芒奪目,晃得整個金帳之內都覺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鐵小刀,單是看到刀柄,便已知價值萬金——那是用極其名貴的白色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梵也是甚稀罕之物,傳說只有獨角獸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著小刀,拔刀出鞘,在空比劃幾下,斜著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說吧,燕哥你送這麼名貴的寶物給朕,想要朕賜你什麼?」 耶律燕哥諂笑道:「陛下說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的只願陛下萬壽無疆,哪裡還用得著別的什麼?這些東西,其實是魏王耶律伊遜所貢,魏王說這些東西非人臣所應當有,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貢上。」 「好、好!」耶律洪基笑道:「難得他有這份心思。」 耶律孝傑趁機說道:「魏王對陛下的忠心,是路人皆知的。當年重元作亂(注一),魏王披甲執刃與逆賊格鬥,已可證其忠節。這次罷魏王為京留守,魏王亦毫無怨言,只說恨為小人構隙,使君臣有間。魏王起於貧賤,富貴全賴陛下賜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傑說得有理。」耶律洪基歎道,「伊遜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讓他復任北樞密使罷。叫他暫時留在京,好好輔佐太。」 「陛下聖明。」耶律孝傑與耶律燕哥頓時喜笑顏開,齊聲拜賀。蕭忽古惡狠狠的瞪了對面笑瞇瞇的蕭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帳外。 注一:耶律重元之亂,發生在遼國清寧年秋七月,宋仁宗嘉佑八年。當時耶律洪基在太山,皇太叔重元與兒楚王等人作亂,犯行宮。當時耶律伊遜為趙王,與叛軍戰有力。後因功晉魏王。此事《天龍八部》有描寫,但《天》多虛構,與歷史記載不合,從重元作亂,到《天龍八部》所說哲宗紹述,時間相隔三十年左右,如此阿紫死時,至少是四十多歲的少*婦了。為避免讀者產生認識混亂,故作此注,囉嗦幾句。 附錄: *************** 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監察部分簡介 *************** 監察系統 御史台為監察機關,糾察百官,肅正綱紀是其責任,本職只在監察百司,不應逾權。其大事則廷辯,小事則奏彈。此外,御史台有監督司法之權,將在司法體系詳敘。 御史台:大夫一人,從二品;依宋制,大夫不真授,趙頊曾有授司馬光之意,不果。 丞一人,正三品;丞領台事,不得再兼他職 侍御史一人,正五品下;侍御史為副 屬官:檢法二人,正八品上;檢詳法律 主簿二人,正八品下; 錄事二人,從品下 屬司:殿院:殿侍御史二人,正七品上; 職權:大朝會及朔望、參,彈失儀者。 殿監察御史八至十二人,正七品上; 職權:糾察京朝官,分部設立,大事奏劾,小事舉正;宋制本以隸察院,今改隸殿院 察院:監察御史按路設人,從七品上; 職權:分巡地方,分路設立 (侍御史本隸台院,今不設)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六章 蕭忽古圍著金帳巡視一圈,見左右無人,一縱身閃入旁邊的一個帳蓬。帳有兩個侍衛正在喝酒,見有人闖進來,唬了一跳,立時搶過坑上的兵刃,站了起來戒備。蕭忽古皺皺眉,大步走了過去,笑道:「阿薩、刺葛,有酒沒?」 二人這才看清楚是蕭忽古,連忙放下兵刃,笑道:「原來是蕭大人,正有幾袋美酒。」 蕭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聲道:「皇上要讓魏王復職,留守京輔佐太。」一面喝了兩口,高聲笑道:「果然好酒,可惜還要值班,我先走了。」 阿薩與刺葛會意的點點頭,躬身道:「送蕭大人。」二人直把蕭忽古送出帳外。 蕭忽古出得帳來,正待返回金帳,忽的瞥見帳角微微抖動,再望夜空,卻無一絲風意,他心一動,朝阿薩、剌葛呶呶嘴,二人立時會意,忽地往兩面竄出,直抄帳後。二人方動,便見一個身影從帳後逃出,蕭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聲,擲向黑影。但聽「噗」的一聲,黑影倒在地上。 蕭忽古快步上前,翻過黑影的身體,見他一息尚存,連忙彎了腰,厲聲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那人卻瞪著蕭忽古,卻不答話。 蕭忽古正待再問,便聽阿薩在身後低聲道:「蕭大人,有人來了。」 蕭忽古臉色一沉,抓起刀柄,猛的拔出那人身體,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頭砍了下來。也不管血濺得滿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著頭顱,大步往金帳走去。阿薩與刺葛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一道往金帳而去,任由那些聞聲而來的侍衛去處理屍體。 蕭十三見蕭忽古如此模樣走近,心一驚,正要攔他,卻見他手人頭形狀,不由驚喚道:「這是蒲哥!」 蕭忽古一怔,問道:「你認得此人?」 「他也是護衛,最近方調進來的。」 「原來如此。」蕭忽古點點頭,冷冷的說道:「他在金帳後覷視,我到阿薩、刺葛帳討口酒喝,正好看見,追他不住,被我擲刀砍了。」 蕭十三愕然道:「他怎會做出如此行徑?」 蕭忽古雙目瞪圓,悖然作色,厲聲道:「怎麼?你以為我撒謊?」 蕭十三知道蕭忽古勇猛過人,怒則殺人,心先怯了,哪敢再和他爭辯,連忙放下臉來,笑道:「誰不知阿斯憐是我們契丹人的英雄?小弟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阿斯憐是蕭忽古的契丹字。 蕭忽古臉色稍霽,將刀和頭顱遞給阿薩,進帳稟報。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開心,見蕭忽古滿身是血走了進來,心一驚,以為哪裡造反了,頓時連酒也醒了幾分,坐穩身,厲聲問道:「阿斯憐,怎麼回事?」蕭忽古躬身稟道:「護衛蒲哥覷探金帳,意圖不軌,被臣給殺了。」 耶律洪基聽說不過是一個侍衛不軌,立時放下心來,笑道:「這等小事,殺了便殺了。」 「陛下,臣以為但凡謀反行刺,必有同謀……」 耶律洪基擺擺手,不以為然的笑道:「阿斯憐,有些事你不知道。一個護衛又怎敢來行刺朕?無非是來刺探點隱秘罷了。殺了便是,不必深究。朝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說了什麼,是怎麼想的?朕可殺不完。」說罷,有意無意望了耶律孝傑、耶律燕哥一眼。 蕭忽古心一凜,這才又意識到,這個皇帝雖然縱情酒色漁獵,不太把百姓朝政當回事,但是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他不敢再說,連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著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憐,你忠心耿耿,便賜你御酒一杯。這個金樽,也賞了你罷。」 「謝陛下。」蕭忽古大步上前,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將金樽揣在懷,退出帳來。一陣夜風剛好襲過,他竟然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的父親,本來是太耶律浚的親外公樞密使蕭惠的舊部,當年遼帝親征攻元昊,他父親觸犯軍法,是蕭惠念在他是隨自己征回鶻阿薩蘭的舊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後自己跟隨招討使耶律趙三,因為勇猛過人而名聞三軍,耶律趙三下嫁愛女,皇帝手詔為護衛,一時間寵信無比——當時蕭忽古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如此之深的捲入到宮廷的政治鬥爭。 但是無論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趙三已向皇太效忠,自己的父親又受蕭惠之恩,兼之自己幾年的護衛生涯,隨眼可見皇帝的昏庸、太的賢明——最重要的是,蕭忽古認為,幫助太,不等於背叛皇帝,而是對皇帝的另一種忠心。因此蕭忽古在岳父的勸說下,很自然的在皇太與魏王,選擇了皇太。 但是今天晚上,蕭忽古突然覺得,自己的皇帝,也許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 江寧。 一小舟泊在岸邊,一個漁夫端坐垂釣。 一個壯實的和尚騎著黑驢慢慢走近,到離漁夫垂釣處數十步遠的地方,便下得驢來,輕輕走近,也不做聲,只盤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動,雙手不停的撥動著佛珠。 那漁夫釣得一陣,也不見浮標動靜,心似乎極煩悶,「啪」的一聲,提起線來,往另一處甩去。 和尚微微一笑,高宣佛號,笑道:「阿彌陀佛,相公怎麼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漁夫聽到後面人言,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轉過身來——卻正是王安石,他見著和尚,立時面露喜色,笑道:「智緣大師,你終於回來了。」 「貧僧回來了,卻不知相公回來未?」 王安石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卻是回不來了。」 「不忙,終有回來一日。」智緣笑道,又問:「公病情可有好轉?」 王安石苦笑道:「時重時輕,終日目視南方,卻不知有何心事。」 「只得隨緣。」 「我就怕這孩自小太聰明,易遭天妒。」 「貧僧卻怕公是胸襟未廣之故。」 王安石搖搖頭,默然良久,方問道:「大師,此行順利否?」 智緣淡然道:「略盡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報得了。」 「或是我多慮。」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明之才,若用之於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萬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後若數十年執政,真不可料。」 「貧僧此去京師,特意見過王純,純說,石明似乎想取得他的支持。他有意徹底的整軍經武,貧僧看石明之規模氣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更見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則可惜,不防則可懼。」 王安石聽說石越拉攏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問道:「軍制是本朝忌諱,我創議將兵法,已是困難重重,他石明又有何良策?」 智緣低宣佛號,緩緩說道:「其具體之策,便是樞密使吳充,亦不得與聞。所知者,無非皇上、石越、韓維數人而已。現下所知的,不過是練兵之法,恕貧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將兵法之下。」 說罷便將當日石越所說練兵之法復敘了一遍,且說了王韶拒絕之意。 王安石靜靜聽完,沉思一會,斷然說道:「石明之意,不止於此。」 智緣微笑點頭,「相公也看出來了。石明用講武學堂與教導軍,一面是整編軍隊,培訓將校,訓練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機裁汰冗兵!貧僧之見,他是想先把禁軍的冗兵裁汰到廂軍,待到禁軍事了,再來整頓廂軍,如此步步為營,不動聲色的解決困擾本朝數十年的大問題。」 「自古以來,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會鋌而走險。禁軍裁到廂軍,軍吏雖然薪俸減少,待遇變差,卻也是技不如人,而且還有薪俸可拿,每個指揮被淘汰的又畢竟是少數,縱有怨言,也相當有限——只是不知道石明究竟想把禁軍控制在什麼規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終究還需要補助的手段。」 王安石搖搖頭,沉吟道:「大師,只要皇上有決心,有耐心,這樣裁軍,總能成功。我所擔心的,卻是講武學堂的山長與教導軍的指揮使由誰來擔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斷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眾?石明遲遲不肯下決心推行,定然是在猶疑這個人選。」 智緣怔道:「相公是說石明找純,是想讓他做講武學堂的山長?」 「也許吧。」王安石收拾起釣具,輕歎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笑問道:「君實那邊又如何?」 「貧僧以為司馬學士不是出世之人,但是他與石越畢竟不同,會不會回京師,也很難說。」 「哦?」 智緣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頑固無識之人,真能有主張的,不過三人而已。相公主張的是富國強兵,司馬學士主張的是富國安民,至於石明,卻似乎是什麼都想做,他的富國強兵的主張,也包含著司馬學士富國安民的內容,也有相公富國強兵的主張。相公說開源,司馬學士說不能開源、只能節流;而石明卻似乎是說,既要開源,又要節流。司馬學士能不能容忍他的主張,貧僧也料不到。」 這番話說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聽石越去做吧,我們回去手談一局如何?」 智緣一面接過王安石的釣具,綁在驢背上,笑道:「甚好,貧僧正好手癢。」 二人相顧大笑,離了江邊,向城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邊,便聽到一個背著書簍的人大聲喚道:「《海事商報》,第一份《海事商報》,杭州最近創刊,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合發行,有海外奇聞,有各地商情——江東第一報,不可不看。」 王安石饒有興趣的停下腳步,與智緣對望一眼,叫過賣報人,笑道:「報家,這又是什麼時候有的報紙?」 那個賣報人打量王安石一眼,雖不認識,卻也知這人氣度不凡,連忙應了一聲,笑道:「哎、這位官人,這《海事商報》是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手創刊,前天才在杭州發行的,快馬送到江寧府,您看這報紙,厚厚一疊,不過五錢。這也是咱們江南第一份報紙呀……」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疊,不由奇道:「這豈不虧嗎?」 賣報人笑道:「人家有錢,咱也管不著。官人,要不要來一份?有京師十天前的物價,聽說是急足快馬晝夜兼程從京師將物價送到杭州的;瞧這,有海外日本國、高麗的奇聞;這兒,有揚州、杭州等地物產價格——若要做個營生什麼的,這《海事商報》最有用。」 智緣和尚撿起一張報紙,讀得幾句,突然撲嗤一笑,指著報紙笑吟吟地對王安石說道:「這是什麼回事呀?《李家紡織機最好》、《買船出海,當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所謂的『廣告』。難怪厚厚一疊,竟全是廣告,果然是『商報』。」一面掏出五錢,交給賣報人。 二人一路邊看邊聊,《海事商報》嚴格來說,也並非只是些商業信息,其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講的是交之法與鑄錢之事;也有一篇《高麗遊記》,不過講的內容卻不敢恭維,無非是一個落泊如何去高麗經商,復興家業,且博得美人歸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這份報紙還好是在江南發行,若在江北,定然為千夫所指,被人罵成敗壞世道人心的罪魁禍首。」 智緣卻似沒有聽到王安石的說話,出神的望著報紙,突然說道:「相公,你說這份報紙真的是商家自發創辦的?」 王安石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這個——這是給技術學校招收學員的廣告,這是招老師的廣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不過是平常之事,大師何必大驚小怪?」 「相公,我所驚怪的,不是這兩則廣告,而是這幾篇報道——這一篇,是為朝廷的興學校唱頌詞的;這一篇,是講江南這些商號是如何積極和朝廷合作,創辦學校的;最可注意的,是這一篇對新成立的『江南聯合技術學校』的介紹,那些學生在此,甚至可以學到座鐘製造工藝——其還有幾個科目,竟然是與軍器監合作的,學生畢業後將往軍器監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連忙細細讀下去,果然與智緣所說一模一樣,他思忖一會,似自言自語的問道:「唐家為什麼願意放出座鐘製造的技術?為什麼會扯上軍器監?」 智緣笑道:「只有一個解釋。」 王安石嘿然歎道:「的確,也只有一個解釋。」神色,又似讚歎,又似另有深意。 「石越在杭州兩年,所執行的政策,很博得商人的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為江東大鎮,夷商往往寧可多歷風浪,也願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務的歲入更成為主要財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護人,也是眾所周知的——貧僧以為,這《海事商報》,是與石越進行呼應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項政策,三大報雖然都是正面的評價,但是如《汴京新聞》,總是少不了左一個建議,右一個建議,如果千里之外,能得到來自『民間』的認可與全力支持,無疑會增加石越的威信。這樣,在改官制後,如果石越願意,他也能夠有更多的理由佔據一個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然背後一個聲音笑道:「大師說的,只怕卻是錯了。」 二人齊齊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望去,便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站在自己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笑吟吟的望著二人。若說王安石倒也罷了,智緣卻是武兼修的和尚,聽覺一向敏銳,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那人見到王安石,立時拜倒,爽聲道:「晚輩程栩,拜見王相公。」 王安石詫怪道:「你是何人?怎生認得我?」 程栩笑道:「晚輩本是孫少述先生的學生,西湖學院延請孫先生往學院講學,故一向在杭州讀書,是以相公不識。」 他口的孫少述,名叫孫侔,當年與王安石、曾鞏交好,名傾一時。年輕時也求過功名,不料累舉不第,後來母親死後,自誓終身不仕,隱居在江、淮間,名聲也是極大的。王安石卻是沒有想到他被請進了西湖學院,聽說程栩是孫侔的學生,不免笑道:「令師一向可好?」 「家師身體甚好。因晚輩家在金陵,此次回鄉探親,家師記念相公,特托晚輩帶書信問候相公萬福。本欲親自送往尊府,卻不料在此處邂逅。」 程栩一面說,一面遞過一封信來。王安石接過來草草看了,卻無非是問候平安之意。 智緣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認得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輩豈止知道王相公,也知道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的法號。」他生性敏悟,自幼兼習武,機緣湊巧聽到王安石與智緣的對話,兼之平素也聽說過二人的事跡,又豈能猜不出來?這時候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王安石於小節處卻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師和你說過我的相貌,也不足為奇。賢侄說家在金陵,敢問令尊是?」 程栩連忙欠身答道:「晚輩草字近謙,排列第三,相公喚晚輩三郎便是。家父名諱程望,本是慶歷間進士,現已致仕,便住在城東。」 雖則王安石也是慶歷間的進士,卻不認得程望此人,想來不過汲汲無聞之輩,當下也不再多問,笑道:「賢侄方才說大師猜錯了,卻是為何?難道賢侄深知其內幕不成?」 程栩笑道:「據晚輩所知,這《海事商報》,其實與石學士無干,乃是提舉市舶務蔡京蔡元長大人,與敝院山長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號,一同商議決策的。」 王安石與智緣對望一眼,心不約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愛將嗎?」他們哪裡便肯相信,這件事情,石越雖然不能說是絲毫不知情,卻也的確也沒有參預。 程栩此人顯得甚是豪爽健談,又笑道:「自興學校詔頒布以來,僅以兩浙路而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富民以為建學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稅,無不樂從。此官民兩便之事,石學士此舉,頗得民心。又何必畫蛇添足?蔡大人之所以要創辦《海事商報》,傳說倒是另有隱情。」 王安石與智緣見他如此交淺言深,不免心好笑,一面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又有何隱情?」 程栩卻不過是說些市井傳聞之意,更不以為意,他生性灑脫,也不在乎王安石對自己的觀感,因此肆無忌憚的笑著答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頒詔令,要改革官制。杭州那邊便有傳言,說新官制其實已定,而部寺,太府寺將負責商稅與市舶等事務,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後必定會重視吏才,他這時候幹出治績來,無非是想入太府寺,以為陞遷之道而已。兩浙路上則呼應朝廷新政,下則吸引商賈拓展稅收,一時之間朝野稱譽,號稱大治,這間又豈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勞?」 王安石見程栩語氣頗有嘲諷之意,頓時大是不以為然。心道:「蔡京持著什麼心跡姑且不論,但是他若真有本事報效朝廷,自當論功行賞,按能授職。若是人家有本事做點什麼事出來,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天下事又由誰去做?」只不過程栩雖然是孫侔的學生,但畢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並不喜歡蔡京,更不願意幫他辯解,當下嘿然一笑,道:「市井傳聞,姑妄聽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賢侄此次回鄉,可是想整點行囊往京師赴考?」 程栩搖了搖頭,笑道:「晚輩已經無意功名,倒是想學薛提轄。」 饒是王安石頗為開明,此時也不由吃了一驚,詫道:「你想考武舉,去水軍?」 「薛提轄是機緣湊巧,以後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程栩無比羨艷的說道:「石學士主動組織船隊通商,能給朝廷帶來巨大的收益。昔往大食夷商至廣州、泉州,一船之貨,多者可賣數十萬貫,而除去稅收與成本,利潤少說也有兩三萬貫,多者十萬貫。試想,若有朝廷組織的規模龐大之船隊,常年來往於東、南兩方航線,將大宋的物產運往各國,將各國的特產運回大宋,據晚輩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淨入兩百萬貫。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豈會輕易放棄?晚輩在杭州時,已聽到傳言,說朝廷將在沿海設十個港口五支官船隊,也聽說會有官員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萬貫財產以及十戶具名聯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繳納至少五萬貫以上的稅款,朝廷可許其組織五隻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裝船隊,來往固定的線路經商,免除他們稅款……」 縱然是王安石,也萬萬料不到一個儒家弟,官宦之後,會公然和他說這些滿口利益的事情,他與智緣相顧苦笑,心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雖然言利,卻依然是儒家的傳統——「公利可言」,就是說雖然提倡重義輕利,但是「公利」還是可以說的。這同時也是石越的理論據點——不過石越在這一點上,做得比王安石虛偽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導了「公利可言」的風氣,但即便如此,像程栩這樣的人,也是很少的。 程栩顯然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可是卻絲毫不以為然,反倒有點無禮的笑道:「久聞相公不是名教禮法人,如何也如此作態?我此次回金陵,便是要說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詔,我便要組建船隊出海,將來有朝一日,我還要去石學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陸,我要親自證明看看我們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圓的!」 遇上這樣狂妄的年輕人,倒真把王安石給弄得有幾分尷尬,一面他又有幾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豪氣,一面卻未免有點哭笑不得,只得勉強點點頭,問道:「賢侄既有這樣的志向,為什麼不去報效朝廷,參加朝廷的水軍呢?」 程栩臉色奇異的望了王安石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沒作聲。 王安石被他這副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緣一眼。 智緣低宣佛號,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輕聲解釋道:「相公,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隊有多大的利潤,現在朝廷的武官們,沒有不知道的,如果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換。若真要建船隊,要麼就是朝廷精挑細選,要麼便是那些在朝有影響的官員的親戚——若說有人想用大筆賄賂換一個提舉水軍事來做,貧僧是不會奇怪的。無論是哪種情況,一個新人,別說是如薛奕一樣指揮船隊,便是做個船長,也不可能。這位程施主是心高氣傲骨的人,又豈能屈居人下?」 「讓民間建立武裝商船隊,這件事情樞密院未必會同意。」趙頊一把抱起才兩歲的淑壽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著逗弄著,一面和石越談論國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著,他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樣的趙頊,顯得更加親切。不過認為皇帝是「親切」的,始終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若不是這裡是南郊御苑,若不是這裡沒有別的大臣,趙頊斷然不會如此顯露他父愛的天性。別的臣,要麼就會規勸皇帝守著禮法;要麼就會諂媚他的「仁愛」,只有石越才會微笑著,很平常的看待這種事情。 趙頊的心裡,很渴望這種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證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能主動參預海外貿易,以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不僅僅是被動的抽稅。」石越輕聲說著,以免驚擾了才兩歲多兩個月的淑壽公主。小女孩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石越,時不時還會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趙頊的鬍鬚,嘴裡還不停的嘟喃著奇怪的音節,看得石越幾乎忍俊不住,卻還不敢偷笑,只能強忍著繼續陳說。「從主動海外貿易,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好處,因此三司使曾布最熱心的支持這個建議——它的好處,主要是財政上的。進行主動貿易後,朝廷每年從間至少可以獲到三百萬貫的淨入——幾乎抵得上免稅法的收入了。同時,還有別的好處,臣以為,讀詩書,談禮樂的蠻夷,更加不容易成為大宋的威脅,他們會樂於接受陛下天的地位,向大宋朝貢,向住大宋的教化與繁榮,因此,在對外貿易的同時,應當有專門的人向各國提供經,如果他們的貴族弟願意來土學習,我們也要提供方便。」 趙頊出神地聽著石越說的話,一時間竟沒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經悄悄爬了下來,而且順便把他桌上的東西,撒得滿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敘當,「陛下是天,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萬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讓普天下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禮樂詩書的教化,本來就是上天賦予陛下的職責。大宋周圍的國度,沒有不仰慕我們華的明的,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當然,我們應當記住魏征的建議,不可以為了蠻夷而削弱華,華才是根本。但行有餘力,則不當放棄。所有的船隊,不僅僅要為朝廷帶回財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的恩澤!」 「船隊還有很多好處。」石越的心,閃過一絲遍地的海外領土的快感。但是他立即壓抑住了說出來的衝動,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初期,任何過大的風險,都可能導致整個目標的嚴重遲滯甚至夭折。首先,要讓傳統的政府慢慢的喜歡上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只要時間夠久,這種收入就會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 「組織三到五隻船隊有其必要性,在杭州的船隊,可以有一支到兩支,分駐杭州與明州,主要負責對高麗與倭國的貿易……」趙頊很奇怪石越為什麼堅持對日本國使用一個難聽的「古稱」,但是石越的這種習慣正在影響朝的大臣,他們隨波逐流的使用「倭國」的稱呼,完全沒有意識到其的惡意。「杭州以北,考慮到氣候的原因,只設港口,不必再設船隊。在泉州可以設一支,廣州設一支,在雷州或者瓊州設一支。」 「廣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被稱為南海。這三支船隊,將主要負責南海的貿易。同時,泉州船隊,在將來朝廷能騰出手來的時候,可以將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圖,雷州或瓊州的船隊,在日後要懲罰交趾時,也大有用處。」 趙頊皺了眉毛,說道:「雷州是瘴癘之地,絕對無法供養一支船隊。夷商也不會願意在那裡靠岸。」 「陛下聖明。雷州的船隊應當較小的一支,來往於交趾與廣州之間貿易,熟悉水路,瞭解交趾情況,同時也以軍養軍。」石越一面說著,突然彎腰抱起搖搖晃晃走到他腳下,拚命扯他衣襟的淑壽公主,想起自己馬上要出生的孩,幾乎有忍不住要親一口的衝動,好在五年多的時候,總算讓他立時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連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將她輕輕還給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當。」趙頊接過淑壽,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小臉,笑道。淑壽卻絲毫也沒有理會皇帝的威權,張著雙手,拚命的想往桌上撲,待發現企圖不成,立時轉換了策略,伸出手來指著石越,奶聲奶氣的喊道:「抱、抱……」 石越從來沒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頓時便傻了眼,心裡雖然也想抱一下,卻沒有膽開那個口,半晌才緩過神來,說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何況交趾也很樂於與國互市的。」 趙頊微笑著點點頭,立即又幾乎有點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麼會親他,一面問道:「那麼,卿說說,那些民間武裝船隊,又有什麼用處?這不是與朝廷爭利嗎?」 「貿易只會越做越繁榮。這些船隊,是朝廷的補充,十家望族聯保,數十萬貫資產抵押,所有船隻、水手登記在冊——岸上無家屬的水手,不得受雇於私人船隊,如此,朝廷就不必擔心他們敢不顧法令,這些人可以讓貿易更加活躍,萬一有事,又可徵召他們為朝廷所用,這是寓兵於民的古義。同時朝廷又可以從得到一大筆稅收。」 趙頊思忖一會,無聲一笑,問道:「這些船隊歸誰管?」 「殿前司。水軍將統一稱為虎翼軍,為了便於管理,這個旗號不再授予馬步軍。杭州水軍將改名為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當然,為了減少諸夷的戒心,對外只稱杭州市舶司貿易船隊。至於貿易,則由太府寺直轄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負責。」 趙頊反覆沉吟,良久,終於點點頭,輕聲道:「此事朕以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後,再下詔頒行。各主官人選,須得千萬慎重,朕要一一親自召見。」 石越正待說話,忽見李向安急忙忙走過來,叩首稟道:「陛下,三司衙門失火,火勢蔓延不止。」 趙頊與石越齊齊大吃一驚,三司號稱「計省」,是主管國家財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檔案卷宗的任何損失,都會造成極大的混亂!這讓趙頊與石越如何不驚? 趙頊也顧不得許多,抱起淑壽公主,急聲喚道:「快,擺駕回宮。」 附錄: ****************** 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輔樞部分簡介(一) ****************** 改革後輔樞的主要機構有:兵、吏、刑、戶、禮、工部,太常、宗正、光祿、衛尉、太僕、大理、鴻臚、司農、太府寺,國、將作、軍器三監。共十八個機構。在以後的幾節,將依次介紹。其兵部、衛尉寺、軍器監將在軍事系統詳細介紹,刑部、大理寺將在司法系統詳細介紹。 戶部 (掌全國戶口、土地、錢谷、賦役之政令) 尚書,一人,正三品;例加參知政事。(掌部務,總軍國用度並掌審核州縣廢置升降等) 侍郎,二人,分左右,從三品;(佐理尚書) 屬官:郎五人,分戶部司、度支、金部、倉部四司,戶部司二人,分左右,余司各一人,正五品上;員外郎,四司各一人,從品上;四司主事各二人,從七品上…… 屬司: (戶部司,掌戶籍,婚姻,繼嗣,勞役、租賦,稅務,田事訴訟等) (度支司,掌國家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之事) (金部司,掌庫藏錢銀出納支出之事) (倉部司,掌全國倉庫務場統計儲存之政令及保管出納之事) 註:宋前期戶部權為三司所侵佔,所掌只是各地的土貢;其官多為階官,實掌之官為判戶部事、令史等。改制之後,廢三司權多歸戶部,新制所設,則為將戶部凡屬榷場、市易、市場度量之政令、物價等事均以分出,改歸太府,戶部所掌止於戶籍、財政、賦稅此之類 太府寺 (太府掌財貨庫藏政令及商務、平淮、市易之事等) 卿,一人,正四品上; 少卿,二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七品下;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 屬司: 庫藏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左庫藏署,掌四方財物的收納管理,包括土貢和官營商業和官營對外貿易所利) (右庫藏署,掌四方財物之出納) 平淮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平淮署,掌物資調節) 市舶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市舶署,掌海外商船來邦國貿易之管理、抽解和和買等,並負責驗證開關准入,及本國商人出海貿易之各項事宜等) 和市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和市署,掌邦國對民間買各類物資及非專利的出賣物資之事) 征榷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征榷署,掌專利之事,其包括鹽酒茶等國家規定之非礦冶專賣之物的徵稅和政令) 鹽鐵署:掌國家礦冶之徵稅和政令 商稅署:掌商稅 市易署:掌公家借貸、市場物價穩定及市場度量之政令 河渡署:掌諸河流過往船支之稅收之事 鑄幣署:令一人,從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七章 三司是一個龐大的衙門,大小房屋有數千間。一旦失火,裡面儘是些檔案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時還刮起風來,一時風助火勢,火借風勢,大火瞬間便燒掉了千百間房。 當趙頊與石越趕到之時,正是火勢最熾的時候,石越生怕趙頊有失,騎馬趨前,將趙頊遠遠攔住,厲聲說道:「陛下與公主便可在此指揮,便臣去一看究竟。」 趙頊頷首點頭,高聲呼道:「狄詠何在?」 「臣在。」扈從立時閃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人,身著鎧甲,腰佩彎刀,俊逸非常。 「卿可隨石學士去看看究竟,護衛學士安全。」 「臣領旨。」 石越連忙謝了恩,帶著狄詠往火災現場馳去。 趙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卻見遠遠有二人正驅使兵丁救火,便隨口問道:「那二人是誰?」 李向安最是眼尖,湊前尖著眼望了一陣,跑回來稟道:「回陛下,似乎是呂參政與知軍器監章惇大人。」 趙頊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立時厲聲問道:「曾布呢?他人在何處?」 李向安見皇帝勃然變色,嚇得連氣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輕聲答道:「這個,奴才不知道。」 石越卻不知道皇帝在那裡生氣,他與狄詠走到現場時,便見呂惠卿與章惇親自上陣,各據一角,指揮著救火的工作。二人臉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更飄滿了煙灰。石越下了馬,快步走到呂惠卿近前,高聲問道:「吉甫,情勢如何?」 呂惠卿回頭見是石越,不由搖頭苦笑,說道:「已經把隔火帶清理出來了。三司算是徹底完了。」 石越望著那火勢,此時便是白癡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徹底燒光了。他正要大舉改革,撤三司,權歸樞密、戶部、太府,不料突如其來一場大火,把三司燒了個乾乾淨淨!接來的戶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 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三司的檔案卷宗,有沒有搶救出來一些?」 「哪裡還有卷宗?竟是燒了個四大皆空。」石越循聲望去,章惇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後,他臉上泛著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氣憤。 「曾宣呢?」 呂惠卿袖著手,不動聲色;章惇卻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這個知軍器監最先發現,組織人手救火。我來之時,三司的官吏兵丁們,亂成一團,若不是呂相彈壓,只怕火勢會蔓延,連著禁的書門下一起燒個精光。」 石越的臉立時也青了,他抱了抱拳,說道:「吉甫,厚,皇上就在那邊看著。有勞二位大人再調集人手,先把火滅了。善後之事,稍後再議。在下還要先去回稟皇上。」 「這是自然。明你請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著石越的背影,偷覷呂惠卿神色,正要說話,卻發現呂惠卿眼,閃過稍縱即逝的冷笑,他心也忽地一動,把要說的話全部收回了肚。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五個時辰,最後幾乎把三司衙門全部燒光,一切卷宗案牘,損失殆盡。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大火將滅時,才匆匆忙忙趕到現場。 當天晚上,崇政殿,燭火通明。 「究竟是什麼原因起火?是無意失火,還是故意縱火?」趙頊鐵青著臉,惡狠狠的盯著曾布,厲聲問道。 曾布腿都嚇軟了,這天降禍事,他又如何料得到?還想著趁著春天將逝的時光,去城外垂釣,不料發生這樣塌天的事故。這時他根本無法面對皇帝的質問,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趙頊憤怒的站起身來,指著曾布,高聲吼道。「朕要問的,是怎麼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聲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趙頊怒氣沖沖的吼道:「從現在起,你不再是三司使!你去廣州做知州吧。」 貶到廣州,在宋代來說,已是非常嚴重的重貶,但是曾布的確有過錯,而皇帝又在怒氣,眾人竟是皆不敢或者不願意出聲。 「陛下。」石越眼睜睜看著自己可以引為助力的未來的戶部尚書變成了廣州知州,心儘是失望與無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必須出來說話。 趙頊見是石越,怒氣稍抑,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曾布的確有失職之輩,但是遠逐廣州,似乎處罰太重。請陛下三思。」石越徐徐說道。 趙頊聽石越竟然敢為曾布說情,頓時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損失來,這又算什麼重?卿不必再說,誰敢為曾布說情,誰便隨他一道去廣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見他面如死灰,當下只得在心裡歎了口氣,繼續對趙頊說道:「陛下,當務之急,是立即善後,三司事務,牽涉全國,為防人趁機為奸,臣請陛下,立即下詔,各路州縣軍監,立刻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同時,提前將三司之事,轉交戶部處理,以盡可能挽回損失。」 石越的建議,立時調動了所有人的神經——如若採納,則石越的官制草案等於事實通過,而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的位置,更是一個炙手可熱。呂惠卿與章惇、韓維不約而同的望了石越一眼,心裡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災禍的本事。他們自然不知道,「對任何事情的後悔不應當超過十秒鐘」——這是石越的信條。 趙頊餘怒未息,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把目光投向幾個丞相。 韓絳以降,一相三參同時拜倒,表示同意。石越瞥了幾人一眼,知道這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那誰來做戶部尚書?」趙頊問道,「丞相,卿有人選嗎?」 韓絳心裡飛速的運轉,老奸臣滑的他,立時認識到這是石越在給自己鋪路,當下假意思忖一會,道:「臣以為,石越可當此任。」 馮京、王珪、蔡確等人更無反對的意思,立即表示同意。連呂惠卿也支持這個推薦。韓維與元絳等人心卻是明鏡似的,如果讓石越做戶部尚書,這些相公們,根本就是鬆了一口氣。 且不管這些相公們的如意算盤,趙頊連考慮都沒有考慮,立時否決,以不庸置疑的口吻道:「不行。石越另有他任。」 趙頊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這句話會給自己的臣們多少聯想,他把目光投向石越,問道:「石卿,卿以為誰人可任戶部尚書?」 石越臉上突然泛出惡作劇的笑容,不過他立時便想起這裡是崇政殿,嚴肅的朝堂,連忙收斂神態,正容答道:「陛下,以臣的資歷,做戶部尚書只會開倖進之門,臣自是萬萬不敢,臣以為,有一個人,可以當此重任。」 呂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時垂下眼瞼,他心不住的想著石越說的話:「本以為他是嫌戶部尚書官小,怎麼的說出資歷不足的話?石越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遊目四顧,卻見韓絳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當下更加留神聽石越說話。 「究竟是何人?」 石越頓了頓,凝神鄭重說道:「臣以為,司馬光可當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一職!若其在位不稱職,臣甘與同罪。」 「啊?!」 驚訝的聲音在崇政殿內響起,不僅僅是皇帝,連呂惠卿這樣城府極深之輩,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馮京等傾向於保守派的大臣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蔡確與王珪面面相覷,竟不知道是喜是憂! 「司馬光?」趙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是。」石越肯定的說道,此刻,沒有人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以司馬光為戶部尚書,臣敢保證,國庫不會有一錢被濫用,**將被最大限度的抑制。」 「你打的是什麼主意?石越。」呂惠卿低著頭,他與司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敵,但是他並不懼怕司馬光。「想讓司馬光被戶部繁瑣的事務綁住手腳?或者竟然是想將司馬光玩弄於手掌?」呂惠卿絕對不相信石越與司馬光是一黨的。 「陛下。」馮京激動的出列,高聲說道:「臣也願同保司馬光可當此任。」 王珪小心地審度著情勢,「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心飛快地思考著利弊得失,「戶部尚書總好過御史大夫。」終於主意拿定,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司馬光之才,做戶部尚書綽綽有餘。」 趙頊從來沒有懷疑過司馬光的能力,但是手的御史大夫,突然變成了戶部尚書,不免會讓他產生幾分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猶疑著,想起陳襄的回奏:「司馬光這次十之**,會答應復出。」……但是石越的推薦,也不無道理——司馬光的確是戶部尚書的上上之選。「反正石越已經拒絕了左右僕射的任命,他要擔任的官職並不需要一個御史大夫來制衡,或許是朕多心了……」 反覆思忖良久,趙頊終於點頭,說道:「便召回司馬光,授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下詔各路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著蔡確徹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離開崇政殿的。 打擊太過於突然與巨大,讓他在朝會散了之後,都沒有回過神來。「知廣州軍州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態。但誰又能想到,三司重地,會發生如此可怕的火災呢? 在僕人的攙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馬,穿行在燈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師的能工巧匠們,在州橋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規模宏大的鐘樓,巨大的鐘擺撞擊著,發出清脆的響聲,告訴人們,現在已經是凌晨的寅時了!曾布意識還記得,這座鐘樓的撥款,還是他親手畫的押。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州橋旁邊,有藝人在表演著奇能異術,有人在口吞鐵劍,有人在玩著藥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於熱鬧的街市,享受這一天的樂趣,完全沒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響。而他,之前還是被稱為「計相」、掌握著這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大權的三司使,卻被一場大火逼得不得不離開權力的心,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宣,宣。」 曾布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喚自己,他勒住馬,欲要回頭,卻忽然嘲笑起自己來:「必定是幻覺罷,這個時節,人人逼之惟恐不及,又豈會有人叫我?」他搖了搖頭,催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後。 「宣,可叫我好趕。土市旁邊新開一間仙人酒樓,且去喝幾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馬綹,笑道。 曾布萬萬不料石越會這個時候來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著搖了搖頭,道:「還穿著朝服,不必張揚為好。」 石越看他強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強之人,也不好勉強,他望著曾布,誠懇的說道:「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廣州雖遠,卻是大有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跡,弟在朝為兄進言,重返汴京,並非難事。他日當更加風光。萬不可灰心喪氣。」 曾布以為石越不過是安慰之辭,他心雖然感激石越念舊,嘴上卻言不由衷的說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明在朝,多多努力。」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釋,只好說道:「宣,你到了廣州,就知道端詳。天下之事,變化萬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棄,那麼也沒什麼辦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學。若能不自棄,那麼皇上也不會放棄你的。」 曾布細細咀嚼著石越的話語,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是什麼……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後,都有人懷疑其存在著巨大的陰謀。它如此明顯的變動了政治版圖,司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數日之後便帶著《資治通鑒》書局離開洛陽,進駐戶部,保守派因此開始了重返權力心的進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開始變得更加積極。但是在當時,御史丞蔡確在開始調查後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低級官員來投案,證實是因為自己煮藥不慎失火,引發了這場損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確就發現事實果真如此——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罷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數名官員,那位煮藥不慎失火的官員,按著宋律,也不過是罷官而已。 在司馬光返京後的第三天,閏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馬光的府邸,來了一個客人。 司馬光的精神顯得非常的好,但是眼睛明顯腫大,而眼角也泛著疲態——石越端詳著這個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戶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輕。他心裡惡意的想著:「三司燒光後,重建一個戶數超過一千四百萬、口數超過三千萬的龐大帝國的主要財政管理系統,還真是有挑戰性的工作呀!」石越自然明白司馬光面臨多大的壓力,御史台現在依然由蔡確領導,這位蔡丞正等著司馬光犯錯,然後身敗名裂的被趕出朝廷——各路的官員們,想趁機行奸的,不知道會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這個工作。 也許這件事情,還真的只能夠由司馬光來做。 石越掩飾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誰都明白,雖然在他一手倡導的新官制,財經大權有相當一部分被劃給了部寺排名最後的太府寺,又將傳統的少府剝離出輔樞系統,但在財政上,最主要的機構,依然是戶部。原因十分的簡單——沒有哪種稅收比得上農業與人頭稅!那是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是牽涉國家根本的關鍵性稅收。 「君實相公。」石越終於打破了寒暄之後短暫沉默,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道:「我這次來,是想請教一下您對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的看法。」 司馬光皺了皺眉,道:「明,從新官制來看,錢莊歸太府寺的市易署管理,青苗法一直運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擾民不當,老夫以為當廢了。方田均稅,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當,「相公以為廢掉免役法,復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擾民嗎?」石越問道。 司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哦?願聞高論。」 「差役法決不可復行,但是免役法與募役法,也要改革。在下以為,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戶分等,將五等戶改成城鄉三等。一等戶為上戶,二等戶為戶,三等以下,統稱下戶。下戶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納免役錢;戶與上戶所納免役錢,均由戶部裁定,戶一年所納,不得超過兩貫,上戶按口算,每口不得超過一貫,二十年內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會再受差役的困擾。相公按理戶部,可以嚴令地方,不得稅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轍。」 「若依明所說,那麼於百姓便,但是於官府卻不便。如此徵稅,免稅錢豈碼要減少三成到五成,到時候連募役的錢都出不起。而且官府很多事情,行募役法,良民不願意做,頑劣之輩則借此把官家的財產賣掉,然後逃之夭夭。」司馬光果然是精明之人。 石越沉默了一會,注視著司馬光,徐徐說道:「我不準備行募役法。」 「啊?!」司馬光匪夷所思的望著石越,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石越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司馬光吃驚的樣,繼續說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樣害民。要徹底革除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變局不可!」 「但是百姓服役,是天經地義的呀。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沒什麼天經地義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豈能不知?若能便百姓,利國家,才是天經地義。如果有一位君主,願意節儉開銷,讓百姓免服徭役,難道相公認為這是不應該嗎?」 「那自是了不起的仁政。不過事情總要可行才好。」司馬光捋鬚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露出熱切的光芒,「但是會損害到下層胥吏的利益,也許會讓他們『怨聲載道』!」 司馬光不屑的說道:「不必理會他們。明,且說說你的辦法。」 石越微微額首,道:「本朝養了百萬之兵,禁軍要打仗,不得不養。教閱廂軍是禁軍的補充,也未嘗無用。但是那些不教閱廂軍,又有何用?這些軍隊,成為了各級官員役使的奴僕,或者乾脆是虛占名額,被人吃空餉,空耗國庫。但是這些廂軍,卻是老於官府差遣的人,他們深知下層的情弊,沒有小吏能欺負到他們。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給不教閱廂軍去做,他們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馬光靜靜聽完,思忖良久,幾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淡淡的說道:「這近於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潑頭而來,石越萬萬料不到司馬光給自己的設想如此評價。他愕然道:「為何說是空想?」 「下層之事,千頭百緒,不是二三十萬廂軍做得完的,縱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這些廂軍分配到各縣去,否則廂軍就不再是廂軍了。還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稅,又如何能夠讓廂軍去做?若依老夫之見,為政務在簡要。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辦法說服皇上,將一些不必要的役稅科目廢除,何苦如此繁瑣?」 石越默然良久,突然問道:「相公的《資治通鑒》,已經修到魏晉了吧?」 「正是。」司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到這個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減了又加,加了又減,由此導致的治亂循環,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語氣尖銳起來,「相公是要歸之於天命嗎?」 司馬光略略遲疑,道:「正是。治亂循環,本是天理。我輩再怎麼努力,也只能讓治世長久一點,亂世減少一點,卻不能阻止亂世的到來。」 「那麼為何遠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卻不過二三百年?」 「因為後世德化不淳。」 「那麼有何良策?後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亂的命運?」 「孔聖之學,可以救之。」 「孔以後,多不過四百年,短不過數十年,必有一亂。又是何故?」 「因為後世未能復古。」 「給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時間,相公能復古嗎?」 司馬光一怔,遲疑了好久,終於還是搖搖頭,道:「不能。」 「一百年時間,能嗎?」 司馬光又沉吟了一會,終於誠實的說道:「不能。」 石越嘴角已露出微笑,又追問道:「使諸葛亮、魏征復生,能否?」 司馬光頹然搖頭,道:「憑一人之力,便是孔復生,也在能與不能之間。」 石越滿意的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麼又談什麼為萬世開太平?」 「如果眾人齊心,尚有可能。」司馬光突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鑒今,可曾見過有所有的讀書人一條心的時候?」石越毫不客氣的駁斥道。 「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間一大變局。不僅僅事關大宋的禍福興亡,也關係到華夏能否脫離這一治一亂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來,雙手揮動著。「憑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們要用更出色的制度來達成。我不憚煩瑣,要用廂軍來解決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馬光完全不相信這套說辭。 「不錯,為後世立下可以傚法的規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後世不能隨意的破壞這個制度。」 「今日我們可以敗壞祖宗法制,後世為什麼不可能敗壞我們立的制度?」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我們的制度如果不合時宜,也會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夠的力量,去制約一些不必要的破壞。」石越沒有理會司馬光的語氣。 司馬光搖搖頭,板著臉說道:「老夫不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為,皆由後人做主,又豈是你所以左右的?秦始皇欲傳萬世,二世而亡,為萬世笑柄,明不要步他的後塵才好。」 石越終於知道自己要說的東西,畢竟缺少說服力。他已經明白對司馬光,只能夠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馬光是贊成減免役稅的。 「那就由我來開源,由你來節流吧。裁併州縣的事情,你總不會反對吧?」石越望著司馬光,無可奈何的安慰著自己。 司馬光果然沒有反對裁併州縣的計劃,不僅如此,司馬光在給皇帝的第一份奏疏,提出了包括正式廢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復差役法,減免數項差役,將八等縣(注一)改成三等,裁併戶數不足三千戶的縣,廢並所轄不足三縣的州,節省朝廷財政開支等等十條建議。 《司馬十策》在遞給皇帝幾天後,就被書門下幾位宰相或真心、或別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義報》刊登,各報紛紛轉載,朝野的目光,一時間全被吸引。輿論或贊成或質疑,吵得不可開交。 「想不到司馬君實竟然會提出如此全面的財政主張。」連李丁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 石越滿臉堆笑,心情極是暢快,「司馬光實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煩。」他一面笑,一面親手換了根蠟燭,這一段時間,白天他基本上沒有任何空暇可言。「按著他的建議,全國的縣可以合併到八百到百,州也可以減少一二十個。由此全國至少可以有近十萬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員也要裁減一千以上。」 「這件事情本來司馬光不做,公也要做。現在司馬光做了,自然名聲上司馬光會更受敬仰,但是那些裁汰官員的怨恨,也一併歸到司馬光身上了。」在李丁看來,這實在是再也不可能更好的事情了。 「阿彌陀佛,我可不要什麼名聲。我只要少一點麻煩便好了。」石越雙手合什,嘻笑道。 陳良笑道:「司馬君實表面上謹慎溫和,實際上和王介甫是一樣的人。要求皇上宮廷用度裁減二成,以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應不可了。」 石越搖頭笑道:「皇上和我說了,除了恢復差役法之外,其他的主張,都會答應司馬光的。反正大部分事情,都是戶部該管的。如果司馬光做好了,國庫省下的這筆錢,百姓減輕的負擔,都值得大大的記上一功。」 李丁與陳良都無言的點點頭,不管對司馬光的觀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對於整個改革計劃來說,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為了適應戶部的計劃,皇上已經決定,樞、輔樞、附樞、監察、貼職諸系統的改革,將提前推動。」石越故作平淡的說道,一面從玉架上取出幾塊玉飾,輕聲說道:「尚書左僕射是……」 「尚書左僕射朕定下的人選,是韓絳;右僕射是呂惠卿……」趙頊的臉在燭光映得紅瞠瞠的。 「韓絳還說過去,呂惠卿——罷,罷,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她最近身體欠安,時不時竟然會夢見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暗暗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哀家本以為,左右僕射官家會給石越留一個職位的。」 趙頊笑道:「朕本來是想讓石越做右僕射,但是石越堅決辭了。」 曹太后霍地睜了一下眼睛,隨即歎道:「那麼留給石越的,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暫時定的是韓維。」趙頊有點猶疑的說法。 「一門兩相?」曹太后怔道。 「的確有礙物議。」趙頊坦白的承認,「但是韓維是朕信得過的人選。」 曹太后搖搖頭,語重深長的說道:「官家,韓維人是不錯,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讓韓絳出外。巨堤潰於蟻穴,忠臣與奸臣,只有後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說的甚是。」 「哀家是婦人,官家英縱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風,本不當多話。但於些制度上,卻不可不慎的。」 「娘娘說哪裡話來,朕是以為韓絳與呂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馮京,皆不足與呂惠卿相抗。」趙頊心,自是知道自己的這個奶奶,不是尋常老婦。 「便換了吏部尚書,依舊讓韓維做韓林學士的好。」 「朕理會得了。」 曹太后說了這一會話,忽覺氣緊,猛的咳了數聲,趙頊連忙上前給她輕輕捶背。好一陣,曹太后才氣息漸平,輕聲說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實難料。若從他點滴來看,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難得又年輕又穩重,又有才幹。簡直便似上天送給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夢之事,更是讓人難測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妾身常想,大奸似忠,這石越拒右僕射,連吏部尚書也不做,這謙退之道,已近於權謀了。這樣的人,實在不可不防。」 這一席話,說得直白無比,讓人聽得悚然動容。趙頊左右四顧,見無人在側,這才放心,低聲說道:「朕還有時間去瞭解石越,娘娘但請放心。」 曹太后點點頭,注視著趙頊,說道:「官家,哀家是要見仁宗的人了,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我們曹家世代忠臣,也沒有人在朝任要職,更不會有什麼外戚亂政的事情。哀家所謀,為的都是趙家的江山——不論石越是忠是奸,司馬光、范純仁,甚至王安石,這幾個人都必定不會牽入亂謀之。無論何時,官家都要讓這幾人有一個人在朝……」 趙頊微微頷首,道:「朕明白。」 頓了一會,又說道:「石越向朕推薦的吏部尚書人選,是馮京,以范純仁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搖搖頭,歎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詔令,以吳充為兵部尚書,以馮京為吏部尚書,范純仁為吏部侍郎,戶部尚書是司馬光,刑部尚書為陳繹,禮部尚書王珪,工部尚書蘇轍……」 「石越竟然不在部尚書之?」 「不在。但是卿之,也有加參知政事銜的。石越位在卿。」 「卿?」曹太后略一沉吟,問道:「司農寺還是太府寺?」 趙頊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讓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參知政事。卿當,眼下只有司農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參知政事。」 「如此,官家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靜靜想了一會,說道:「哀家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但官家要做興大宋的皇帝,總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讀書人。哀家常聽說民為國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讀書人,同時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後世稱頌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會牢記在心。」 汴京城的天邊開始發白的時候,數騎快馬衝破手持令牌衝出了四牆的城門。黎明前的曉風好似在捲動天邊的剩下的那重黑幕,趙頊掛著披風,站在大內西角樓的高樓上,眺望遠空,他知道,不久之後,粉紅色的雲朵,將如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太陽——將發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汴京城的一座府邸,也有人在靜靜地望著東方的天空。 「尚書右僕射……尚書右僕射……嘿嘿……」呂惠卿不停的把玩著自己手的玉簫,忽然,猛的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擊,一聲脆響,玉蕭斷成兩截。不知道為什麼,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權力的高峰之時,呂惠卿的心,並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是說不出來的煩躁。 走掉了曾布,新黨的骨幹並沒有如想像的那樣集到呂惠卿的身邊;朝來了一個自己極度討厭的司馬光,卻並沒有和石越鬧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呂惠卿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喪失了先手的棋手,對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卻只能夠步步隱忍。 「還是要忍。也許,機會,就在不遠處。」呂惠卿緊緊握住半截玉蕭。 「大哥。」呂升卿遠遠站在十步開外,怯聲喚道。 「什麼事?」呂惠卿沒有回頭。 「桂州來信……」 「什麼?」呂惠卿霍地轉身,「信在哪裡?」 呂升卿連忙快走近,將信遞上。呂惠卿細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見無異樣,這才拆封,取出信來,細細閱讀。呂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著呂惠卿的臉色,卻見他平淡如常,心不由失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頭,便即告退。 呂惠卿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待到呂升卿從自己的視線完全消失,他臉上才露出不自覺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 注一:宋制縣分赤(京府轄縣)、畿(京府旁縣)、望(四千戶以上)、緊(三千戶以上)、上(二千戶)、(千戶)、下(五百戶以上)、下(五百戶之下)八等。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八章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團已經到達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視著遠處的海岸,心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這次麾下遠航的船隊,整整有二十五艘龐大的戰船,跟在戰船後面的,是數十艘民間的商船。這些船上面,裝滿了大宋的各種商品,座鐘、瓷器、絲綢、棉布、蔗糖、書籍……不可勝數。除此之外,還有數以千計的裝備精良,曾經有遠渡高麗、倭國經驗的士兵。皇帝在下詔的同時,為了壯大聲威,還讓軍器監帶來了三百枚霹靂投彈——石學士更是在私信表示,如果這次能夠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許在杭州設霹靂投彈院,他的水軍,從此可以裝備這種強大的武器。 這次返航之後,杭州水軍的旗幟上,將繡上「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個金燦燦的大字,他薛奕將順理成章成為第一軍都指揮使,陞遷之快,為大宋百年來所罕見。想到這些,薛奕覺得連那帶著腥味的海風,都格外的讓人舒服。 「薛大人,我們這次應當在哪裡登陸?」胖乎乎的甫富貴不知道何時躡到了薛奕身後。這個甫富貴城府極深、精於計算,薛奕與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覷。有一次他聽人說這個姓甫的,竟是河北韓家的什麼親戚……從此薛奕對他,更是另眼相待。見他詢問,薛奕笑道:「甫先生,船隊剛剛在瓊州做過休整,就是為了直接在河內附近登陸。」 「河內?」甫富貴惘然反問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龍府,不知道為什麼,白水潭學院與西湖學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圖,都在後面標了『河內』二字——聽說是石學士取的名字,卻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當不起『升龍府』這三個字。」甫富貴嘻嘻一笑,見薛奕招招手,有兩個士打扮的人過來,在他們面前,攤開一張最新的海圖。甫富貴自是知道每次出海,都會有幾個「書記」記錄各種情況,然後交給西湖學院、白水潭學院甚至樞密院備檔,由這些機構再畫出全新的海圖,其便以西湖學院近水樓台,地圖最為精準。但是在對各夷國、島嶼的命名上,習慣卻以白水潭學院為主。 薛奕俯身望著海圖,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動,一面思索著。這張地圖是西湖學院所繪,但是包括交趾等國被稱為「南海」這一帶的海圖,多出自傳聞與采風,並不精確——若是杭州、高麗、倭國三國之間被統稱為「大宋海」(白水潭學院的地圖分稱「東海」、「黃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執的稱之為「大宋海」)的龐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圖,在這裡,薛奕能依賴的,只能是那些有經驗的商人與廉州、欽州、雷州、瓊州派來的嚮導船。 「這裡有個島嗎?」薛奕向他的書記問道。書記並不僅僅是記錄資料,抄發書這麼簡單,現在船隊的規模並不正規,他們還要負責整理各種情報交給薛奕。 「這個小島叫吉婆島,離河內甚近,吉婆島的對面,有一個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們的大船。」說話的書記叫錢平,非常的精幹。薛奕一直都在懷疑此人有不同尋常的背景,另一個書記叫蘇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來的「奸細」。「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們。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們呆在這個位置上。」薛奕心裡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統軍在外,若說身邊沒有奸細,那才是匪夷所思呢。 「錢先生,你可能確定?」薛奕瞪著雙眼,望著錢平沉聲問道。 「這是嚮導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確定。」錢平微微笑著回答,他才不會落入薛奕的陷阱。 「我們離吉婆島有多遠?」 「大約十里。」 薛奕沉吟一會,突然站直身來,拍拍手,笑道:「傳令,船隊駛向吉婆島。」 「遵令。」傳令兵大聲應道,正要去發旗語,忽見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報——」 薛奕立時收起笑容來,把臉一沉,厲聲喝問道:「什麼事?」 「啟稟提轄,前方船隻發現交趾人的船隊,大約有三十餘艘!」 甲板上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這是船隊第一次遇上大規模的敵人,從數量上看,敵船的數目還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隊是勞師遠征,對敵人完全不瞭解,地形也不如敵人熟悉,這一切,都更讓人心加倍的墜墜不安起來。 「命令:神舟與商船退後,戰船列縱隊準備迎敵!」薛奕站上船頭,厲聲喝道。 震天的戰鼓在平靜的海面響起,接到號令的戰船全部緊張起來,數艘神舟級大船與商船一面放下聯絡用的小艇,開始改變風帆,緩緩後退;戰船按著訓練的要求,駛往自己的位置,整整二十五艘戰船首尾相接,擺成一字縱隊,軍官們驅逐著士兵進入自己的位置,在全部二十五艘福船級戰船上,佈置著百架改進過的小型弩炮,受過專門訓練的炮手小心的搬弄手邊的壇,裡面裝滿了火油彈;還有數十張巨大的弩機已經張開,虎視眈眈的望著遠處的黑點。 鼓聲三響之後,海面一片靜寂,只有斗大的飛虎旗在海風獵獵作響。薛奕早已披掛整齊,站在旗艦的甲板上,望著交趾的戰般駛近。他斜著眼看了一下大旗飄動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在上風。」 「誰願意去問問他們的來意?」薛奕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屬下,厲聲喝問道。 「學生願往。」請令的竟然是長得非常秀氣的蘇秀。 「便煩勞蘇先生一行。」薛奕讚許的望了蘇秀一眼,一揮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蘇秀,往交趾的船隊駛去。 「敵艦三十五艘,十五艘鬥艦,二十艘走舸!」忽然,瞭望的士兵大聲喊道。 「有走舸?!」薛奕皺起了眉毛。 「提轄,我軍全是大型帆船,若讓敵人走舸靠近衝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舉起手來,厲聲喝道:「通知各船,做好接敵準備,聽我號令,便即進攻!」 「大人!」錢平沉聲道,「蘇先生已經……」眾人望了一眼海,蘇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已經到了雙方船隊的間位置。薛奕寒著臉望了錢平一眼,別過臉去,注視著交趾的船隊,冷冷的說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顯然已經發現了出現在眼前的巨無霸艦隊,他們停在了視線的最遠處,似乎在猶豫什麼。如此龐大的艦隊,在當時的海上,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敢於冒然行事。「也許他們又要放棄了。」所有的人心都泛起了相同的念頭。然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交趾人開始變換隊形,二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橫隊,十五艘鬥艦居後,列縱隊。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衝撞,護衛鬥艦進攻。」一個幕僚說道,話音剛落,交趾的船隊又開始了逼近。 「來意不善。」錢平在心裡抽了一口涼氣,正待說話,便聽有人說道:「提轄,交趾人還在逼近,顯見得用意不善。要不要召回蘇先生?」 「來不及了。」薛奕寒聲道:「便是李乾德,也沒有膽敢殺大宋的使者!」他抬眼望了蘇秀的小船一眼,心微微一歎。 與此同時,「大越國」升龍府。 在自己的百姓面前自稱大越王,在宋帝面前自稱「交趾郡王」的李乾德顯得極其精悍。他即位還不是太久,談不上有什麼野心可言,一心只想守著南交的基業,藉著國的威名,欺壓占城等國,做一個南方的小霸主。對於李乾德而言,無論是對大宋的臣服,還是對占城的欺凌,都不過是小國生存的權謀之術而已。所以當沈起在桂州修寨練兵之時,他便已經感覺到空氣的殺意。沈起剛剛興兵,聰明的他立刻就做出可憐的樣,派使者晝夜兼程,向原汴京的皇帝謝罪喊冤。原化區內的外交關係,「禮義」是重要的主題,甚至連北方強大的遼國也非常注意「禮義」之說,李乾德心裡非常明白:宋朝斷不敢冒天下之大韙,公然破然外交準則,招致遼人的嘲笑與輕視。 只有唯一的強者或者得到唯一強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壞準則而不招致懲罰。宋朝並非唯一的強者。 但是,儘管如此,原王朝對交趾李朝來說,仍然是絕對的強者。所以在南交萬萬人之上的李乾德,面對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裝出一副笑臉來,細心的奉迎。 沈起已經就地罷職,繼任的蘇緘一面開放互市,一面繼續訓練土丁,修繕守備,讓人摸不清頭腦,不知道宋朝打的什麼主意。李乾德還聽說宋朝有一隻巨大的船隊,從廣州到交趾來了——這是大宋的緩兵之計嗎?不敢掉意輕心的李乾德立即傾全國之力,組織了一支精銳的水軍,日夜在紅河三角洲海岸線附近巡邏。 「天使,臣世代為大宋守衛南疆,實不敢有半點叛心,每歲進貢,也從不敢怠慢,不知為何,卻總是為邊臣侵凌,還請天使將小王的忠心,上稟皇帝陛下。」李乾德慘兮兮的說道。 「沈起擅自興事,非朝廷本意。朝廷已下旨將沈起罷職。」沈括寬聲撫慰幾句,轉又嚴厲的說道:「但是王爺也萬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則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王爺的不幸。」 「小王萬萬不敢。」李乾德謙聲道,一面又申訴道:「只是小王聽說新上任的蘇知州,依然在訓練兵丁,大修戰備……」 「這個王爺不用擔心。」沈括打著官腔,拖長了音調說道:「各地守備,是為了防範盜賊。那不過是平常之事。朝廷知道王爺忠心耿耿,特命本使來告訴王爺,只要不生貳心,朝廷可賜王爺丹書鐵卷,世襲交趾郡王。」 這等封贈,不過是做個姿態而已。李乾德心暗罵不已,臉上卻要裝出興高采烈之狀,朝北面鄭重其事的拜了幾拜,瞇著眼睛笑道:「這是皇上大恩啊!」 沈括待他拜完,方繼續說道:「朝廷知道交趾物產匱乏,已下令沿邊各州,不得阻礙互市。並且將派遣市易船隊,前來交趾各沿海口岸,與南交互市。這是千古未有的大恩惠,於南交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朝廷希望王爺為船隊提供靠岸的港口,進行補給與市易。國地大物博,儘是繁華之地,絕不是想奪取南交這塊偏遠之地,王爺絕不可多心,拒絕了朝廷一番好意。」 「這……」李乾德倒吸了一口涼氣!交趾一向不許宋朝船隻來貿易,偶有船隻,也要進行種種限制,就是想使宋人不知道國內虛實,同時也避免宋朝的影響向各個部落滲透,這時沈括打著互市的名義,要求從海岸進行互市,李乾德自是不免要又驚又疑。 「天使,這歷代以來,都是從陸地進行互市……」 「哎,王爺,我大宋自有大宋的規模制度。陸地海上,都是一樣的。這些船隊不僅僅要在交趾停留,還要向更南的諸國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澤,王爺不是想拒絕吧?」 「絕無此意,絕此無意,只是尚有諸多不便,還要一一上達……」 「薛大人,蘇先生的小船已經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但是他們的船隊還沒有停下來。」 薛奕黑著臉,望著交趾人的船隊,雙唇緊閉如鐵。交趾船隊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薛大人,交趾人的船隊進入弩機射程!」 薛奕雙瞳忽然縮小,狠狠地盯著眼前的船隊,咬咬牙,猛的拔出刀來,喝道:「彎月陣,攻擊!」 「咚咚咚」,進攻的鼓聲打破了海面的寂靜,數以百計的弩炮將火油瓶撲天蓋地的射向交趾的船隊,炮雨過後,弩機立即將火箭漫天飛舞的射向交趾人的船隊,立即就有幾艘交趾的走舸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交趾人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會遭到宋軍的突然攻擊,這也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海面上遇見一字排開的縱隊——本來因為暗笑宋軍佈陣愚蠢才最終決定進攻的交趾主將,一時竟被這從未「享受」過的火力打傻了,完全不記得要怎麼樣去指揮應對。交趾的走舸戰艦,一些更加勇猛的向宋軍衝來,一些慌忙後退,一些停在原地,不知道所措。 薛奕咬著唇,默默觀察著戰場的形勢,宋軍的士兵們見第一波攻擊奏效,士氣頓時高漲,一面大聲吶喊著,呼聲震天。 「保持隊形,不許離隊攻擊,用船的側面對準突出來的敵船,攻擊它們!」薛奕的命令被旗語準確的傳達到各船,宋軍開始集火力打擊衝出來的三艘走舸,那三隻走舸在如此密集火力的攻擊下,頃刻間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士兵們紛紛慘叫著跳船逃生,但是任何靠近宋軍的水手,都被弓箭手無情的射殺在水。 這三艘船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交趾的主將終於回過神來,除了在第一波打擊受傷嚴重的船隻外,餘下還有十四艘走舸重整隊形,分成兩隊,攻向宋軍的兩翼,十五艘鬥艦則從更遠的兩翼繞開,似乎是想從側翼進攻。不愧是在南方稱霸的船隊,交趾水軍雖然對宋軍的遠程攻擊能力印象深刻,卻並沒有被嚇退,他們只是想避開間火力最為密集的海域。槳手拚命的劃著木槳,向宋軍衝來。 「自以為還有數量的優勢嗎?我的船隊可比你們強大得多!」薛奕在心冷笑道,一面冷靜的發佈命令:「一隊變兩隊,保持縱隊不變,分別攻擊敵人。注意敵軍鬥艦的動向!」 「大人,這樣是分兵呀!」 「執行。」薛奕鐵著臉,厲聲喝道。 「遵令!」 但是宋軍在一隊變兩隊,卻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薛奕的才華無庸置疑,他獨創了一字縱隊以發揮己方帆船火力優勢的戰術,這已是了不起的成績。但是他的訓練想不到所有的問題,船隊在轉向分成兩隊搶佔上風的過程,有四五艘船犯了最低紙的錯誤——他們竟然轉錯了方向!還有兩艘船發生了輕微的碰撞。宋軍的第一個傷亡,就發生自己的誤傷——一個士兵正好在碰撞的船角,當場斃命。 趁著宋軍這一陣的混亂,交趾的走舸瘋狂的衝了上來,尖銳的船角狠狠的撞在幾艘宋艦的船身上,船立即裂開了口,海水湧了進去!若非宋艦全部採用水密隔倉的設計,只怕早就沉沒。但交趾水軍的攻擊還不止如此,他們將裝了火油的雞蛋擲上宋艦,射來火箭,立時有兩艘宋艦上燃起了大火。最要命的一枚火箭與火油彈,正好擲在了一個弩炮兵的彈藥壇內,火勢立時由此蔓延…… 但是這幾艘交趾的走舸也沒有得到倖免,受此打擊的宋軍船長拔出彎刀,幾塊烏鴉嘴木板死死的鉤住了交趾的走舸,人數上遠遠佔優的宋軍蜂擁而上,凶狠的砍殺著自己所能看見的每一個敵人。 其餘的走舸命運更加慘淡! 數艘走舸剛剛靠近宋軍的戰船,就被經過滑輪組改進的十幾噸重的重槌式拍桿狠狠的砸在甲板上,船隻就此沉沒大海之。逃過拍桿致命攻擊的走舸卻躲不過接下來的攻擊,密集的箭雨後,「烏鴉嘴」搭上船頭,交趾士兵聚集在一起,排著隊列等待著接下來的肉搏戰,但是首先給他們的,卻是震天雷的爆炸聲,被炸得血肉橫飛的交趾士兵還沒有回過神來,五倍甚至十倍的宋軍已衝上船隻,凡是執有武器的交趾士兵,都不免變成刀下之鬼。 交趾的主將眼睜睜的望著自己的走舸全部被燒燬、砸沉、俘獲,終於明白了他輕率的挑戰如此強大的海上艦隊,是犯了多大的錯誤。他望著蘇秀的眼,有了一絲怯意。 「我們,我們回港……」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他已經沒有勇氣將手餘下的十五艘鬥艦投入戰鬥,與宋軍一決雌雄。 「將軍,現在回去,只怕大王……」所有的人都被宋軍殺得心寒了。他們目睹了戰爭的全過程,面對宋軍的龐大戰船,如果說走舸還有快速衝撞的優勢的話,那麼失去了走舸保護的鬥艦,只能是上去送死。但是如果不繼續戰鬥,戰敗的責任、挑起與宋的戰爭的罪責,無論哪一樣,都足以將他們族滅! 「我、我們……我們逃吧,先不回去,先離開這裡……」遠遠望著宋軍龐大的戰船,又合成了一列縱隊,交趾的主將已經語無倫次。 語無倫次的命令,也是命令。交趾水軍殘部,升了他們全的風帆,藉著順風的機會,慌不擇路的朝著大宋瓊州方向逃去。 「將軍,你看那是什麼?」已成驚弓之鳥的交趾水軍,遠遠看到了數十個黑點在遠處游弋。 「是船!——難道宋軍還有援軍?」交趾的主將差點被嚇得一屁股坐到甲板上,本以為宋軍只有二十多艘帆船,想來耀武揚威一番的他,此時已經被宋軍打得草木皆兵。他心裡同時泛起一個念頭:「投降。」 「小的聽說宋軍的戰船後,一定跟著大批的商隊。」總算還有偏將沒有完全被嚇昏。 「商隊?」交趾主將的眼睛頓亮了起來,他驚魂未定的左右張望,忽然看見在那裡冷笑的蘇秀,立時衝了過去,一把抓住,惡狠狠的問道:「那是不是商隊?」 「是商隊,果然是商隊。」蘇秀不屑的冷笑道。 「真的是商隊?」蘇秀答道如此爽快,交趾主將反倒懷疑起來。 蘇秀嘲諷的笑道:「我又何必騙你?不過我勸你最好現在投降朝廷,免得被我們大宋的商隊給擊敗,連投降的資格都沒有。」 「你不要猖狂!」交趾主將一把將蘇秀推在地上,咬牙道:「我們去搶了那些商隊,若是宋軍,再跑不遲,量宋軍這麼笨的船也追不上我們。」 「不錯。」交趾船上,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宋人的富庶交趾人只在傳說聽過,如果能搶了這麼一大支船隊,每個人都有一筆財發。至於後果,此時已經沒有人去考慮了。 「提轄,交趾殘部向商隊方向逃竄。」消滅了敵人二十艘走舸,也可能是南海最強大的海上力量,薛奕的座艦上,卻沒有一個人高興得起來。宋軍水手的死亡估計超過了兩百人,七艘戰船不同程度受傷,其有一艘燒損嚴重。 薛奕黑著臉,喝道:「受傷的船在這裡清理戰場,看看還有落水的弟兄可以救活不?餘下的戰船隨我追擊!」本來完全可以憑借遠程力量削弱甚至消滅敵人的艦隊,卻因為一些低級失誤被幾十艘走舸弄得損傷如此慘重,薛奕心裡憋了一肚的氣。 橫在交趾水軍殘部面前的,是五艘他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的超級巨船,以及數十艘大小不一的商船。 的確不是戰船。 沒有女牆,沒有敵樓,沒有拍桿——只有數不盡的財富。 交趾人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光芒。人人都只看見無數的金銀財寶在向自己招手! 沒有人注意一個反常的現象,神舟與商船上的人,似乎沒有驚慌。無疑他們的速度比不上鬥艦,但是如果此時分散逃跑,必定有大部分能逃過一劫。可是這些商船仍然聚集在一起,甚至將船首調了過來! 在最前面應對的,便是那五艘超級大艦。 「曹公,這……他們畢竟是水軍呀!」 一艘神舟上面,有著杭州市舶司的監督官員和一些較大的業主。曹友聞赫然在列,他此時身披輕甲,腰佩彎刀,隱然竟是眾人的領袖。 「不用擔心,他們一定會覬覦我們的財物,不會用火攻,不會用弩炮。我們人人有弓箭,個個有彎刀,所有的水手都受過市舶司的訓練,可以說人多勢眾,怕他們何來?」曹友聞滿在不乎的笑道。 「這些交趾人到了這裡,會不會是薛大人他們……曹公,薛大人親自委託你替他主持事務,一切可都要拜託你了。」 「您不必擔心。」曹友聞信心十足的說道:「這必是交趾殘軍,落荒而逃至此。我們大宋水軍是無敵的,待會薛大人的戰船就會趕來。等一下各位不會武功的就躲到底層去,我們哄得兩船對接,或者就殺將過去,或者誘他們來聚而殲之,也讓他們知道大宋商人不是好惹的!」 「一切拜託了。」 「曹公多加小心。」 曹友聞微笑著把這些人送到底層,心裡竟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動。他輕輕摸了摸腰彎刀,嘴角竟是掩飾不住的歡笑。 在交趾人的眼,五艘超級巨船上靜悄悄的。 「將軍,那上面似乎沒有人。」 「怎麼可能?」交趾主將自己拚命瞪望著,果然一無它物。 「不會是害怕得都躲到底倉去了吧?」 「也許是擺空城計,用疑兵嚇我們。」 「……」 交趾主將望著眼前的空蕩蕩的大船,開始猶疑起來。 「怕什麼?將軍,左右不過是些商船!能有什麼埋伏好怕的?」一想那巨大的財貨,有人已經忍耐不住,拚命攛掇著。 「將軍,搶吧,再不幹,宋軍追來了。」 「搶他娘的!動手吧!」 交趾主將咬咬牙,又望了蘇秀一眼,高聲喊道:「給我搶!」 話音剛落,交趾的鬥艦上立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一聲吶喊之後,首先就有五艘鬥艦搭出跳板,掛在了五艘神舟上。交趾士兵爭先恐後的通過跳板,衝上神舟甲板。這些人剛剛聚集到甲板,四處尋找下第二層的通道——便聽到一聲悶響,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數以百計的宋人,以及數百支呼嘯而來的奪命之箭!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在甲板上響起,緊接著便是「嗚嗚——」的號角之聲,那些宋人扔掉弓箭,拔出彎弓,吶喊著衝了上來,與交趾士兵混戰在一起。 交趾人完全沒有料到會有如此巨大的抵抗,一艘鬥艦上登船作戰的士兵不過百餘名,人數遠遠在宋人之下,更要命的這些宋人身著軟甲,刀法純熟,配合有致——完全是久經訓練的士兵!目睹這一切的交趾主將完全掩飾不住心的驚慌,拔出刀來,衝到蘇秀面前,大聲吼道:「這是戰船,是不是?是不是戰船。」 蘇秀嘻嘻笑道:「將軍,我已經告訴過你,這是商船。」 「商船怎麼會這麼多士兵?你瞞不過我,他們都是士兵!」交趾主將手已在發顫。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商船的水手就不能受訓練嗎?」蘇秀冷笑道:「將軍,你還有一條路,現在下令投降吧。」 「投降?哈哈哈……」交趾主將放聲大笑,「我只要下令一起圍攻,我照樣能贏!」 「是嗎?」蘇秀話未說完,便聽遠處傳來戰鼓之聲,宋軍的戰船從西面殺了過來。神舟甲板上的交趾士兵聽到這鼓聲,早已心膽俱裂,一個個爭先恐後的想逃回自己的鬥艦。只是不料來時容易去時難,宋人號角更盛,那些水手殺得性起,竟然衝上了交趾的鬥艦! 交趾主將的佩刀「彭」的一聲,掉在了甲板上。 「將軍現在若回交趾,必為交趾郡王所殺;若是跳跑,不過是一海盜,日後難免受大宋與交趾的共同追擊,只怕屬下也未必會聽將軍的話,若為將軍計,還是趁早投降!」蘇秀徐徐說道。 「我若投降,你們能保證不殺我?」交趾主將顫慄著道。 「你可聽說過瑪爾戩之事?我大宋又何曾殺了他?」蘇秀道,「若是要降,勸將軍早做打算。」 「罷!罷!」交趾主將拾起來刀,一把割斷蘇秀的綁繩,垂頭喪氣的說道:「樹白旗投降!」一面對蘇秀諂笑道:「末將的身家性命,便拜託先生了。」 交趾主將的座船上,帥字旗緩緩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旗徐徐升起,所有的風帆也同時一齊收起,傳令兵開始鳴金收兵,大宋的神舟上面,響起一陣歡呼之聲,伴隨著三長一短的號角聲,數十艘商船的甲板上,忽然間冒出無數的人來,所有的人都高聲歡呼著,叫喊著…… 在這一片歡慶之,交趾的船隊,有兩艘不願投降的鬥艦卻悄悄扯起了風帆,逃入了大海之。 ********* 樞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紹薛奕海戰勝得的經過時,聲音亦抑止不住激動。海上的功業,也是了不起的成就呀!薛奕的官職低微,沒有資格直接遞送奏章——但是這一次勝利之後,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會有所不同。 「陛下,交趾郡王李乾德最終答應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已經準備啟程回國。」 「我大宋已經證明給李乾德:我們隨時能夠向紅河出海口運送數以萬計的精兵,並且可以水陸夾擊河內。這樣的情勢下,李乾德斷然不會拒絕朝廷的任何『美意』的。」石越笑道。 「大宋水軍在吉婆島駐紮數日之後,李乾德與沈括簽訂了《升龍府盟約》。內容是這樣的……」韓絳也顯得甚是高興,這畢竟是一件喜事。 「交趾永為大宋藩屬,交趾郡王須經大宋皇帝冊封。交趾不得對任何第三國稱臣。大宋皇帝恩許大宋臣民與交趾互市,大宋船隊可以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個城鎮與交趾互市,關稅不得超過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關稅由大宋徵收,用以補償大宋軍費。交趾須為大宋船隊提供有償補給與幫助。吉婆島與對岸之歸義城(註:海防)為大宋國土。交趾須協助大宋修築歸義城。交趾須協助大宋各學院學生在交趾進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為國本,用儒家經典進行科舉考試選撥官員,大宋有償協助交趾創辦學校。大宋許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參加科舉考試,考可以回交趾擔任官職。交趾郡王之繼承人,必須在汴京蕃學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貢之物為……」 王珪首先皺起了眉來,笑道:「臣怎麼聽著這個盟約似乎給大宋帶來了一堆麻煩。除了得到一個海外小島和一個城池外,什麼也沒有?」 石越見皇帝也有疑惑之意,連忙笑道:「歸義城與吉婆島,不過是監視李乾德之意。只須派數百人駐紮便可,只要我們有隨時奪回來的能力,這種海外之土,就不用勞民傷財的去駐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將要處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兩處去編管。這份盟約,真正的意義,是為陛下孫得到了交趾一國的臣民。」 「明何出此言?朕卻不明白了。」 「陛下可試想,交趾國用自己的財賦教養臣民,但是那些臣民學習的經典是儒家典籍,他們的老師也是大宋人。時日浸久,交趾的百姓便是夷狄的華夏,他們會從心裡認可陛下與您的孫,才是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共主!」石越努力的向趙頊推銷他的化殖民主義。 趙頊將信將疑的點點頭。石越知道皇帝與大臣們心不服,又說道:「最差的結果,將來交趾的官員都是大宋培育的,官員必然大部分都是親宋的。臣以為這樣做,要好過直接佔領交趾。直接佔領交趾,於朝廷來說,除了版圖上多了一塊地方外,並沒有什麼直接的好處。」 他這番話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 趙頊也笑道:「這話倒是不錯。這回薛奕將俘虜的船全部送回國,朕打算將這些船放在金明池,給百姓們也看看。他與沈括的功賞,樞密與書可以商議了報上來。另外,便是派誰去駐節歸義城,給個什麼官職為好?」 「陛下,臣以為,官職不可過高,以正七品左右為佳。」呂惠卿道:「至於官員,選派武官最好。」 石越笑著接道:「日後陛下的海外國土定然會越來越多,至於官名,臣以為不如便叫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那便准奏。」 呂惠卿見一切都說得差不多了,忽然斂容說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經回京。昨日政事堂臣當值,有一份章奏要遞呈皇上。」 「哦?」內侍從呂惠卿手接過奏章,遞給趙頊,趙頊越看表情越是凝重。韓絳、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呂惠卿鬧的什麼玄虛。 趙頊看完之後,將奏章輕輕放好,游視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問:「石卿現在有多少田院地宅?」 眾人越發的莫名其妙,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聖恩,所賜田宅,現在已有近百頃,具體數額,臣卻不清楚,這等事還要問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塗。」趙頊笑道,「朕聽說卿分了五十頃地給卿的兄長?卿的田產,都在什麼地方?」 石越見皇帝問得希奇,心更是惴惴,道:「臣的產業,都在汴京與老家兩處。」 「哦?卿沒有忘記嗎?」 「臣除此以外,的確已再無產業。」石越斬釘截鐵的答道。 「那麼是誰在桂州等數州兼併良田數百頃?」趙頊神色已有責怪之態。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絕無產業。」 「明,兼併良田已是不對,還要巧取豪奪,逼得數十家走投無路,又讓地方官鎮壓,卻未免太過於心狠。」呂惠卿在旁冷冷的說道。 「什麼?」不要說石越,便連韓絳、王韶、馮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九章 「陛下。」石越驚訝之下,便是生氣,繼爾又覺荒唐,竟然忘了禮數,亢聲說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望了望手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是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藉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 「這……」皇帝這麼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併,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呢?就算是石越,也不敢當廷打下這包票。 趙頊淡淡的說道:「這件事情,朕是一定查個水落石出的。欽使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石越近乎無禮地直視皇帝良久,忽然緩緩跪下,沉聲說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這樣的事情,甘願受罰!臣亦請陛下查個清楚,為臣洗冤。」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併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也是極為少見的。其餘之人若說有什麼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作」,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面給石越,當下連忙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材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說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只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以卿與朕的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污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御史丞蔡確,監察御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 「石明暗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併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聽太皇太后與太后、皇后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倩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份瞭解與關切,畢竟當時,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倩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實在不太可能呢,」王倩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麼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只怕是他家的什麼人在外面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倩神情鄭重,忽地捂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王倩眨了眨眼,奇怪的問。 清河揶揄的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豈不也是你們家嗎?他兄長聽說是個老實人呢。」 「胡說了,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王倩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倩的語氣說道。王倩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雙手,就去胳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來擋,一面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后也說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說桑郎什麼了?」事關自己的丈夫,王倩頓時便住了手,緊張的看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后說了什麼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帶我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麼?」 王倩眸轉動,笑道:「郡主到了那裡,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全是戲謔之意。 王倩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莊嫻雅,直似廟裡的菩薩,惟有和王倩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的打鬧嘻笑,因此二人閨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請安,因聽皇后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皇后笑說:『石夫人魯郡君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后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哀家倒是很喜歡她。只是聽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勢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后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的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后可不是在誇你的桑郎麼?」 王倩出身宰相門第,縱算於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於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往日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面瞭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的提醒桑充國注意。是以婚後,王倩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幾乎是數日之間,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歷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的功勞。 但是這時候她聽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王倩竟是一時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的笑道:「都是太皇太后的恩澤。」 清河郡主望了王倩一眼,忽然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女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倩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后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一時間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倩道:「狄武襄的三公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的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 王倩不料她會這樣的神情,關心的問道:「郡主,怎麼了?難道竟是不喜歡……」 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 王倩猜測道:「狄三公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是嫌他是個武夫?」 清河郡主輕輕搖頭,神情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蜀國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聽說現在越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竟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麼會這樣?」王倩聽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的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聽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裡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倩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聽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頗有不平鬱鬱,於是縱情於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這裡,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麼會黯然了,於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公……」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只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麼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倩握起清河郡主的纖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麼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托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麼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傑,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倩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聽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明聽了也連連誇讚,只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啊,那豈不是個女博士?素來女無才便是德,只怕太過聰明……」清河郡主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止住。 王倩卻絲毫沒有在意,自顧自的說道:「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女的聰慧者,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姑娘不僅學問道德出眾,便是相貌,也是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薩,見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薩,她才是真菩薩。皮膚便如定窯的瓷器一般白潤,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見了她,雖不覺得是傾國傾城,卻自然而然的覺得可親可敬,想要和她親近說話,我雖然是一個女,也會對她生出喜愛之心哩!」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麼?」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跡,馬車從西面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面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剎,風動車簾,縫隙王倩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怎麼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麼竟到京師來了? ※※※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 石越一身勁裝騎於白馬之於,挾彎弓在林穿行。跟在他身後的,是李丁、陳良、唐康、秦觀、劉道沖等人,及一眾家丁。 「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石越淡淡的問。 「公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麼大的膽,居然敢陷害公。」李丁此時的感覺,完全是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書省的一個小官,我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書門下的。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卻透出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小弟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您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嗯。」石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然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這件事情,不過三種可能,要麼是我自己做的;要麼是我們家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麼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幹下這麼大的勾當,背後沒有人撐腰,我定然不信。」 李丁苦笑著說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在不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是家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閒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勳章,他配著勳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他能得志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真假?」 「沈起也不敢嗎?」石越厲聲反問道,一片棲鳥被他的話驚起,亂糟糟飛上空。「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李丁沉思半晌,說道:「這件事情,還須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那個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只是,這要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麼傻?」 「學士、李先生。」默默跟在後面的劉道沖忽然道:「學生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 「湛淵請說。」石越見是劉道沖,語氣稍稍緩和了一點。 「學士,學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會給學士帶來什麼樣的損害?皇上對學士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學士身在局,李先生又是一時受蔽,否則,豈能不明白其的關鍵何在?」劉道沖年紀輕輕,雖然是外出打獵,卻也是一身道袍,只是騎著一匹黃馬,夾在眾人之間,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不過他自己卻旁若無人,非常自在。 石越與李丁聽了這番話,均覺心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二人連忙跳下馬來,低頭思索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李丁卻苦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劉道沖也歎了口氣,說道:「呂吉甫的確了不得。眼下要應付過這一關,一時間竟也難覓良策。」 「是啊,一時間也難有良策。」石越也開始苦笑起來。他拿著鞭,不停的在手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李丁與劉道沖也默默不語,垂首苦思。 唐康等人迷茫的望著三人,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玄虛。唐康皺著眉,苦苦思索著,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忽的長吐了一口氣,說道:「我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 秦觀躡手躡腳走到唐康身邊,笑著低聲問道:「康時,究竟這件事的奧妙是什麼?」 唐康微微笑道:「要弄明白整件事情,還須得反過來問。少游兄,我問你,皇上為什麼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歎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於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皇上的變法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一臉茫然。 「依我的推想,那個石珍,可能的確是有人想陷害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藏著沒有使出來,或者是來不及使出來。但那個人肯定不會是呂吉甫。呂吉甫不過是看到了這後面的機會,善加利用而已。這個人,真是善於把握時機啊!」唐康感歎不已。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這後面又有什麼機會?只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一早決定,很快就要正式公佈官制改革,與此同時,左右僕射部尚書寺卿一切重要的職務,都要公佈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於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如果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道德聲譽的案件,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候,呂吉甫就可以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於尚書省系統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守著翰院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了。待到這個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豈碼也要兩三年之後——有了這兩三年的緩衝時間,呂吉甫可以發揮的餘地根本不可以想像了……」 「康時說得不錯,到時候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於學士身上,也沒什麼光彩。」劉道沖走過來,接過唐康的話說道。 秦觀聽到唐康娓娓而談,背脊上冷嗖嗖的寒氣直往上竄。他萬萬想不到,一樁看起來愚不可及、簡單明瞭的陷害案,能夠被人發揮到可能影響到朝局的地步…… 「這些勾心鬥角……」秦觀心裡想著,游顧四周諸人,心冒出一股涼意。「呂惠卿的聰明才智,用來爭權奪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這些人還有著為國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像下去了。 劉道沖與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二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唐康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話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出於誣陷。只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升龍府盟約》的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聲勢,將官制改革順順利利的推行下去。並且可以借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劉道沖慨聲道。 唐康精神一振,笑道:「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只可惜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按著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二十五日,公佈官制改革的大部分內容,五月初一大朝會,既公佈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市舶司,並且命令新任太府寺卿釐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如果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佈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 五月初一,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短短七天之內(注一),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二十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書門下、樞密院、學士院、御史丞以及戶部尚書司馬光等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制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四月二十五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煩瑣複雜的官制改革,正式開始。「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制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 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系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滿朝武的人心,所有人都在關心著新官制推行後自己的官位。 禁右掖門東面,原本是書省、都堂、門下省在東面,樞密院在西面,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簡單的將書、都堂、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依然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初步完成了尚書省的改組。然後將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面,緊挨著德殿的幾個院;將樞密院北面的院,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 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幾乎同時,趙頊又詔令以馮京為權吏部尚書,剛剛召回京的范純仁為權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學士韓維為權吏部右侍郎;允許三人選擇在京官吏,經尚書省、門下後省同意後,即頒布任命,在宣德門外御街東側的官衙建立起吏部。 如此,僅僅三天時間,官制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粗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迅速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表。並同時向天下官員宣示:此次改革,暫時只涉及官;勳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原有散官一律廢除;所有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地方官員差遣暫時不變。 央機構官員職事官(差遣)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一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者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在此期間,所有批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告身,永不敘用。 為了嚴防作弊請托,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暫時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然成為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眼前的困境,也只能夠指望外頭自己的幕僚們的努力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且他還會在尚書省諸相接見這些官員之前,親自接見他們。在此期間,一直陪在皇帝身邊,便是石越,他雖然並不擬詔,卻要向皇帝介紹所有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接見之後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 這的確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從那些官員們的眼,石越便可以看出來。但是在邇英殿一天站上十八個小時,間吃飯還不敢放肆的休息,無論什麼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了。 當時的鐘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學士院自己的房間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制住眼前的誘惑——他聽之任之的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脫掉了自己的靴,伸進溫熱的清水——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真是奇特的體驗呀!石越沒有忘記露出諷刺的笑容,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白淨淨,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答道:「回學士,奴才姓童,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竟沒有聽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呀,我以前見過你嗎?」 童貫諂笑道:「奴才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哦。」石越正要閉上眼睛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把滿盆的水蹬得老遠,「童貫?」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幾乎是神經質的問道:「你就是童貫?」直把童貫給問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學士大人發什麼神經,還以為什麼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說道:「學士大人息怒,學士大人息怒。」 但在另一方面,饒是石越回到宋代後,已是「見多識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蔡京……什麼各式各樣的人沒有見過?但是一個直接造成北宋亡國的大奸宦,毫無預警的出現在自己身邊,替自己洗腳,自己還渾渾噩噩的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其弔詭的事情。看著眼前的這個傢伙,想著他的種種「劣跡」,石越心裡忽然有一種抓住他暴打一頓的衝動。 好不容易冷靜下自己的情緒,石越啞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貫,現在他又能有什麼本事為惡?」但是那種鄙夷卻掩飾不住,便冷冷的說道:「方纔水太涼了,去換盆水吧。」 「是。奴才立即去換。」童貫立即諂笑著撿起盆,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只是,不知道這時碰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自嘲的想著,「碰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麼吉事。」 ※※※ 石越這邊困在禁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根本不敢遞什麼消息。外面李丁等一干人也忙得熱火朝天。 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因此李丁定下的策略,第一樁,就是「撇清」,只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樁案無關,案什麼時候破,都並不重要。好在石越的親戚並不是很多,家人門客,也有限得很。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在何處,很容易釐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還有最簡便的方法,就是找到石珍手偽造的印信,只要證實是偽造的,那麼案雖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時由嫌疑人變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會傾向於相信石越。從政治上來說,這就完全足夠了。 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縣的官員手,但都遠在廣西,調過來核對已經來不及了,而蔡確又指望不上——蔡確接過這樁案後,似乎心事重重,他簡單的詢問過沈起、王燾之後,就發給桂州蘇緘,「耐心」的等待那邊移來石珍和涉案書檔案,他的心思,也許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許是另有隱情。總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暫時不去搭理此案,別人也拿他無可奈何。李丁相信,不管這個構陷是怎麼來的,沈起手於情於理,也會保留著這些偽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願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責任。 他找到田烈武,讓他去尋來東京最負盛名的幾個小偷,於是沈起被軟禁的驛館,多了幾個樑上君進進出出——四月二十八日清晨,舊曹門附近鐵塔之上,表面上神定氣靜的李丁,靜靜地聽著最後一個「神偷」的匯報,以前的幾人,都已報告說他們一無所獲。 「先生,那個人的行李非常的簡單,並沒有先生要的書,翻遍了整個房間。」偷兒撇撇嘴,無可奈何。他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但是從「田頭」的語氣來分析,顯然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李丁「嗯」了一聲,掩飾不住失望之色。 「不過,我怕萬一漏了,誤了先生的大事,便將那個人藏得緊的幾份書全部帶了出來,不知道先生要不要?」偷兒一面說,一面將一個布包遞給李丁。當然,他順便還帶走了沈起的一些銀兩,還有幾張交,不過這些就沒有必要稟報了。 李丁不置可否的拆開包裹,小心檢查這些書——大部分倒是信件。他一封封的檢閱,大都看了一眼,便即扔掉。忽然,一封書信上面的署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署名只是一個符號,更像是畫押——乃是一個圈圈上畫了長長的一豎。李丁見過類似的畫押,那是前宰相王安石的筆法——這個筆跡略像王安石,但似乎更近於在刻意的模仿。他連忙張開信來,從頭到尾細細看過,頓時大喜過望! ※※※ 注一:交趾海戰是倒敘,讀者勿以時間為怪。 附錄:******************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輔樞部分簡介(三) ******************體例:凡屬官,只列稍主要之官職;凡屬司,亦只列主要屬司。各寺監所隸場坊局甚繁,皆不詳列。 ##########太常寺##########〔太常管禮樂、郊廟、社稷等祭祀之事。卿總其政令,少卿輔之,丞為之貳;主簿掌稽簿書;博士掌諸禮儀式、撰定謚等;協律郎掌禮樂指揮;太祝掌頌讀;郊社局掌四方郊廟;太樂局類宋制教坊,專管訓練音樂;祭器所則管祭祀器物。廟祀局掌太廟及相關。唐宋制本屬之下的太醫院,改屬翰林學士院。〕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博士二到四人,從七品下;太祝四人,從八品下;奉禮郎二人,從八品上;協律郎二人,正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 屬司:郊社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一人,從八品下;太樂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樂正人,從品下。 祭器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廟祀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宗正寺##########〔宗正掌皇族事務。撤大宗正司,宗正卿、少卿專用趙姓。另於西京設西外宗正寺,於南京設南外宗正寺。〕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錄事二人,從品上。 屬司:玉牒所:修玉牒官一人,正八品上;知圖譜官一人,從八品上;知宗表疏一人,從八品下;##########光祿寺##########〔光祿掌朝會、祭祀、賓宴等膳食之務。宋制下屬司分得過細,今總之,一為供應之太官署,二為管理調配之物料屬。〕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屬司:太官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物料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衛尉寺##########〔詳見軍事體系〕##########太僕寺##########〔太僕掌車輅、馬政之令。宋制下屬機構亦多,並改三屬司。典牧管管馴養之法;車府管車駕配給;牧養掌孽牧之事。〕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屬司:典牧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 車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牧養監:監一人,從八品下;副監一人,正品下。 ##########大理寺##########〔詳見司法體系〕##########鴻臚寺##########〔鴻臚寺掌藩屬、民族事務。宋制,鴻臚寺曾於南宋時廢入禮部,其存時所掌,無非四夷朝貢、宴勞、給賜、迎送,以及國之凶儀,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小說,凡以上外交、禮儀、宗教事務,或者歸之太常,或歸之禮部。鴻臚寺所掌者,管理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建立盟約之藩屬國等等〕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 屬司:海外署,往來國信所,都亭西驛,管勾所,禮賓院…… ##########司農寺##########〔司農寺掌倉儲事務及勸農、利農之事〕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 屬司:分路設監所,各設監一人,從八品上;副監一人,正品下;##########國監##########〔國監掌全國教育事務以及官立學校等。〕祭酒一人,正四品上,司業若干,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屬司:略…… 屬學:宗學:知院一人,從四品上;教授到十人,正五品上;助教到十人,從品上。 太學:博士到十人,正品上;學正五人,從七品上;學錄五人,從八品上;學諭,正品上;直學,從品上武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品下律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品下醫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品下算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品下書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品下畫學:…… 道學:…… 小學:…… 蕃學:…… ##########將作監##########〔將作監掌土木工匠板築造作之政令;八作署掌京城內外繕修之事;材料計量署掌計度材物及采需之事;物料管理署掌物料庫存。〕監一人,正四品上;少監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品上屬司:八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材料計量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物料管理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品下##########軍器監##########〔詳見軍事體系〕***************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貼職部分簡介***************諸殿學士:觀殿大學士,從二品;資政殿大學士,從二品;觀殿學士,正三品;資政殿學士;正三品;端明殿學士;正三品。 諸閣:龍圖、天章、寶閣學士,正三品;龍圖、天章、寶閣直學士,從三品;龍圖、天章、寶閣待制,從四品;館閣貼職:集英殿修撰,正品上;集賢殿修撰,從品上;秘閣修撰,從品下;直龍圖、天章、寶閣,正七品上;直秘閣,從七品上。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十章 沈起望著空空如也的箱,不由得面如死灰。 錢財只是身外之物,丟了也就丟了,他雖然此時正值晦氣之時,也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但是那一封信的丟失,卻讓他意識到出大事了!尋常盜賊,是決不會偷他書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嚇了一跳,猛然一震,霍地轉過身來,卻見是兩個清秀少年,他認得這是王雱的書僮王芄、王蘭。連忙收斂心神,努力鎮靜下來,一邊勉強笑道:「是你們啊!」 王芄、王蘭給沈起見了禮,方說道:「沈大人,可是出什麼事了嗎?」 沈起哈哈一笑,道:「無甚大事,不過被小賊偷了一點銀。怎麼樣?二位見過蔡丞了嗎?」 王芄、王蘭相顧一眼,王蘭立時走到屋外,顯然是戒備來人,而王芄則又游視了房一眼,見再無旁人,這才說道:「已經見過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來,展顏笑道:「來,咱們坐下說話。」 王芄也不推辭,與沈起相對坐了,說道:「蔡丞說皇上非常的生氣,這件事甚是難辦。」 沈起「呸」了一聲,冷笑道:「還不是索要賄賂?皇上怎麼看這件事,還不是執政大臣們的一張嘴說死說活?往壞裡說,我這是抗旨興事;往好裡說,就是為國者無暇謀身。春秋經義裡,還找不到替我辯護的話麼?」 王芄微微一笑,道:「正是這樣的道理。不過我家公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丞現在也是騎虎難下,進退維谷。」 「怎麼說?」沈起不覺向前傾了傾身,專心聽王雱的書僮給他分析朝大勢,他深知王雱熱心權術,雖身在南京,但是於汴京朝局洞若觀火,加之王安石雖已罷相,但是新黨之,未必沒有依附傳話之人,王芄雖只是個書僮,可在這樣的主人身邊,知道的事卻未必會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個人才。但若論到對朝大臣的瞭解,卻不及我家公。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主張變法的大臣,以呂參政、蔡丞、曾計相三人為首。我來京師之後,曾大人也去了廣州,那麼此刻,朝自然只餘下其餘兩人。」王芄娓娓道來,神情竟似教授弟一般。 沈起心冷笑了一聲,臉上卻做出虛心受教之態,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芄見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說道:「既以二人為首,那麼其他支持變法的臣,便只有四種選擇——或者支持呂;或者傾附蔡;或者誰也不支持,只支持變法;或者乾脆投奔正在得勢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內懷奸詐,是個十足的偽君,但凡此類人,久必敗露,到時候自然由不得皇上不信,舊黨唾棄,眾叛親離。所以呂參政與蔡丞心所想的,必是由誰能繼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眾大臣的支持,來主導變法。所以這卻是瑜亮之爭。」 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對石越的評價殊不可信,不過對於呂惠卿與蔡確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為然的。 「所以,沈大人也無須太過擔心。呂參政如今在朝支持者寥寥,那些親附他的人,都是些無知無學的小人,不過想借此幸進。下無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無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時的信任,還是全在石越身上。因此呂參政對我家相公,至少要保持一個尊重之態,否則只怕內外交攻,立時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本來可以讓他更多的博得眾人的好感,他既交好馮參政,又向石越示好,與舊黨、石黨若即若離,這是他的優勢,但也是他的弱點——如果他無所顧忌的打擊支持變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試想一下,支持變法的大臣將如何看待他?如果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徹底轉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彈劾石越的舊恨,不止一樁,他又如何信得過石越?雷州、崖州,說不定便是他的終老之地。」 沈起聽了這番話,細細思忖,似乎覺得頗有道理,但又隱隱覺得其似乎還少了點什麼,但一時間竟想不出來。遲疑半晌,問道:「既如此說,那麼為何蔡丞說難辦?」 王芄冷笑道:「沈大人還不明白嗎?蔡丞當然難辦,因為呂參政正拿著您做棋,逼著蔡大人落呢。蔡大人若放過您,皇上那邊如何交差?石越那裡如何交待?若是嚴懲您,我家公那面,他又當如何處置?他想幹乾淨淨,卻偏生不能,豈不為難?這件事情間,最痛快的,就是呂參政呂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這麼說來?我的事情豈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說了,春秋經義,一定也有幫您開脫的那一條。所以您不用著急,蔡丞定是恃一個拖字,拖得皇上火氣漸小,拖到他可以從寬處置。這樣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圓滿。如今朝局勢瞬息萬變,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只要待我家公病體稍愈,大人既便是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也能幫您把這委屈加倍的補還過來。」 沈起望著口若懸河的王芄,心忽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還有一絲後悔。他又想起了丟失的那封信,心竟有一種快意吧:丟就丟吧,丟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們的棋! ※※※ 這天上午,石越陪著皇帝接見了數十個官員之後,趙頊卻忽然歎了口氣。 石越連忙問道:「陛下?」 「在工部之下,單設一個黃河水利司,專門負責黃河的堤防與疏浚、漕運等事,本來也是好事,但是本朝自仁宗皇帝以來,因為黃河改道,對於治理黃河究竟是立堤還是分流洩洪、或者引其回歸故道,一直爭論不休。這個黃河水利司郎的人選,也實在難以確定。」趙頊雙眉緊鎖,憂形於色。 石越對於河事一竅不通,沉吟半響,方說道:「陛下,臣實在不懂河事。只是也讀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的奏疏,只覺得各有各的道理。熙寧元年,陛下曾經派司馬光、張茂則視察河事,但是朝議終於沒有採納他們的建議。如今黃河隔年決堤,朝廷的決定是想讓黃河回歸二股故道,究竟成與不成,總是難說。歐陽修曾說,開河如放火,不開如失火。那說的自然是當年治理黃河,皆不如法。白白勞累百姓,不僅無功,反增其害。臣以為這一層,自是不能不防。但是如果真有辦法能解決水患,臣以為也不應當害怕勞動百姓,畢竟一時受累,後世得福,朝遷沒有不做之理。」 趙頊點點頭,說道:「只是事情不成功之前,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行,卻也好生讓人為難。」 「以臣在杭州的經驗,倒有一個辦法。臣以為,這河害自大禹以來,便沒有消停過。因此治理黃河,其一不能急功近利,不要想在幾年之內,徹底消除水患;其二不可勞民過甚,否則隋煬帝之事,難免復見於今日;其三,要積思廣益,慎重行事,凡事先求其少害,不求其無害。但少讓一些百姓遭災,便是成功。因此,臣想,陛下可以下詔,天下吏民,凡知水利者,可以入登聞鼓院求見,朝廷便著幾個官員選撥,若其真有本事,那麼可以讓尚書省諸相召見,給一個從品的官職,或者不授官職,只給俸祿,讓他們沿河岸考察水利,將如何治理,寫成詳詳細細的意見,再交給尚書省與沿河各州縣守令討論,這樣決策,相信應當可以比較讓人放心。」 趙頊思忖一會,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但是朕卻實在沒有這種耐心。」 石越正色道:「大禹治水,也用了十餘年。若沒有耐心,豈能成功?陛下非得有耐心不可,而且須得明白,這是百年之計!要讓各書院博物科專門培養水利人材,出版水利書籍,代代積累經驗,求得後世有朝一日能終於消除水害。如此,千百年之後,人們自會欽服陛下的遠見卓識,陛下的功績,將不在大禹之下!」 趙頊注視著石越,忽然笑道:「那石卿認為誰可以做黃河水利司郎?張鞏?李立之?范淵?朕特准愛卿決定這個人選。」 石越略一躬身,恭聲答道:「臣是翰林學士,只當建議,不當決策。決策之權,在陛下與尚書省。朝廷體例,是治世之根本,斷不可輕廢,否則綱紀紊亂,是禍非福。」 趙頊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一面指著石越,溫聲說道:「真是難得有卿這樣的人。」 「陛下。」石越垂首欠身,正待說話,趙頊晃了晃手,笑道:「昨天晚上,通進銀台司遞上來開封府的一份奏疏,卿可知道說的是什麼?」 「臣愚昧。」 「朕也不知是什麼事,看了才知道,原來是開封府推官破獲了一起盜竊案——不,甚至沒有破獲!不過是繳獲了一批髒物。」趙頊淡淡的說道,但聲音卻是明顯的嘲諷之意。 石越莫名其妙的望著趙頊,不知道一件這麼小的案,究竟什麼原因,竟會驚動到皇帝御前。 趙頊向石越傾了傾身,冷笑道:「卿可知道這些失竊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東西麼?」 「臣……」 不待石越說完,趙頊已經先說了出來,「朕本來也如卿般奇怪,心想是什麼人的東西值得開封府這麼巴巴的遞給朕?又是什麼盜竊案值得直達重之內!嘿,誰知原來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情,此時乍聞,也完全是大吃一驚。 「開封府沒能抓到盜竊,卻撿到了他留下的贓物。這些贓物裡面,別的東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書信,卻是非同尋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還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還牽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傑!哼哼……」趙頊越說臉色越是難看。 石越聽到「青年俊傑」四字,心裡便是一陣格登,但隨即又想到,皇帝既然這般說起,那麼此事與自己必然無關,這才心稍安。 趙頊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憤怒,只見他從袖抽出一封信來,遞給石越,咬牙說道:「卿可以自己看看,當可知道人心如何險惡法!」 石越趕忙恭恭敬敬的接過信來,略一瀏覽,背上已是冷汗直冒!這便是王雱寫給沈起的書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幫忙購置——但讓石越想不到的是,這還只是這一樁大陰謀的小小的一個佐證罷了!王雱之計,是讓沈起派人深入交趾,買通交人將領,偽造一些與石越的書信。信石越將保證在朝幫助李乾德,採取利用杭州海船水軍給交趾提供援助等方式,幫助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報答是,和大宋和平共處,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順之時,為石越與海船水軍提供據點,到時候從交趾反攻桂州,讓石越割據兩廣為王!購置田產,不過是石越在桂州設置據點的一個伏筆罷了。王雱在信叮囑沈起須得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時機,只待朝局有變,就拋出此計,可置石越於死地! 但是王雱卻沒有料到沈起罷職、交趾屈服,令得田產一案提前洩露……於是這樁陰謀,還沒有發動就敗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的冷汗涔涔,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和王雱根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如今勉強也還算是親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於死地,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趙頊默默望著石越,忽然歎了口氣,說道:「依他之罪,便是賜死也不為過!」 石越靜靜的望著趙頊,見他臉上雖然大有憤怒之色,但又有猶疑之狀,便知道皇帝此時兀自還在顧及與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實在恨不能置王雱於死地方能後快,但是此時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卻多半做不得快意事。 當下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聲音平穩的說道:「陛下,於王元澤,臣已無話可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於王相公,還望陛下稍存些體面才是。陛下與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願陛下能全始全終!」 趙頊讚賞的望了石越一眼,輕聲說道:「朕會派人將這封信還給王元澤。」 ※※※ 趙頊與石越又說了一會話,聽到午時的鐘聲響起,石越便告退出了邇英殿。剛剛走下了白玉階,便見童貫鬼鬼祟祟走了過來,低聲喚道:「學士萬安。」 石越皺皺眉,問道:「有什麼事嗎?」 童貫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剛學士府的書僮侍劍帶話進來,說府上有要事。」 「什麼要緊事?」石越心不在焉的問道,「石珍案」如此順利的了結之後,他的仕途現在看起來,是可以一帆風順了。下午皇帝將要召見準備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順便討論一下軍事改革的事宜,事關重大,他甚至沒有時間去高興自己前面的一塊障礙已經被掃除了,午吃飯的時間,還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 「奴才也不知道!」童貫對石越格外的巴結,這讓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官,沒有必要來巴結一個外官的。「但是聽說侍劍的樣非常著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麼事讓侍劍冒著禁令來見他? 正思忖間,一個宦官已經急沖沖走了過來,石越隱約認得這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小太監,還不及他細想,那小太監已經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穩,便尖聲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唬得石越等人連忙拜倒接旨。 「石學士,太皇太后口諭,讓你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呆怔了一會,這才站起身來,一時間心亂如麻,他此時實在難以猜出自己府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居然會勞動到太皇太后下旨。他急忙謝了恩,由小太監引著他出了西華門,侍劍早已在門外等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識,但此時的他已經無心細想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侍劍臉上的惶急與大汗。 侍劍見他來,立即牽著馬迎了過來,口急道:「公,快快回府罷!夫人要生了……」 「什麼?」石越的頭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就懵了。梓兒此時懷孕尚不足個月,這個時候早產,憑誰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是當時衛生條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產,為此喪命孕婦的也為數不少,何況梓兒這是毫無預兆的早產?他也顧不得許多,甚至不敢去多想,只是跳上馬去,使勁揮鞭,往府邸的方向跑去。侍劍與那個少年見他話也不話,跳上馬就慘白著臉打馬狂奔,也只得立時上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腦海一片空白,只知道拚命揮鞭往家狂趕,什麼也不敢想,深怕此時一想那些種種可怕的念頭就會浮上來將他吞噬掉。此時正值正午,街上行人眾多,熙熙攘攘,而從西華門到石府,還要經過許多條熱鬧的大街,他既沒有帶儀仗,更無人清道,這般縱馬狂奔頓時沖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街上巡邏的衛隊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人還是個瘋,也叫喝著跟在後面狂追不止。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馬來,連馬也不顧上,便徑直衝進府去。緊隨而來的衛隊在石府前面面相覷,顯然是大感為難,一時也沒有人敢說要入府搜查。正沒奈何處,又聽兩騎從後面衝來,兩個少年下了馬,一個書僮打扮的人翻下馬來,便也徑直衝進府。另一個少年公卻勒馬望了這些衛隊一眼,冷笑說道:「你們快快散去,這是你們呆的地方嗎?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說是柔嘉縣主做的。」 那些衛隊聽他這麼一說,哪裡還敢停留?頓時散去。那個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馬,便往石府走去,竟也沒有人敢加阻攔。 石府的下人,正亂得熱鍋上的螞蟻也似,也無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內堂。卻見蜀國公主、清河郡主、王倩、程琉都坐在那兒發呆,阿旺等幾個丫頭走來走去,似那無頭的蒼蠅一般,石越卻不在堂,便高聲問道:「石越呢?去哪了?」 蜀國公主抬眼望見是她,歎了口氣,說道:「他進產房去了,怎麼勸也勸不住!」當時的風俗,男是不能進產房的,否則便會有血光之災,但此刻的石越又怎會理會這些忌諱? 那少年笑道:「啊!我現在看他可順眼多了。魯郡君怎麼樣了?」 蜀國公主搖了搖頭,黯然說道:「還在半昏迷當。」 「孩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國公主一面說著,一面雙手合什,輕聲禱告。 少年的臉色立時黯淡下來,也不多說,轉身便往產房走去。 慌得眾人急叫:「十娘,你去不得。」 柔嘉卻早已闖進產房之。 ※※※ 這個少年,正是柔嘉縣主,她今日正好陪著蜀國公主等人來看訪梓兒。不料竟然趕上梓兒早產,家雖有男,除了唐棣外,卻都不敢踏入內房。而眾女,有生產經驗的,也唯有蜀國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國公主來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兒難產,性命堪危,當下一面吩咐穩婆來引產,一面便急急忙忙帶了柔嘉進宮。因為懷胎月早產,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蜀國公主念在相交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讓石越回府不可;同時也好帶來御醫。 好在蜀國公主見了太皇太后,說起此事,立時得到應允。蜀國公主這便帶著御醫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卻孩脾氣,偏要到西華門外等候石越。她此時年紀漸長,略解人事,一邊見到的是王詵對蜀國公主的薄情與冷淡,便想看看這不納妾的石越對待妻是何等模樣。卻不料見石越如此情急擔心梓兒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然替他攬下衝亂街市的罪狀來。 此時她躡手躡腳的走進產房。卻見石越坐在床頭,將梓兒輕輕抱在懷,身微微顫抖,顯然心激動。梓兒躺在他的懷,臉色蒼白如紙,半睜著眼睛,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隱隱的帶著一絲哭腔,「大哥,我對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擦去她眼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對不起你才對,是我對不起你……」他喃喃的說著,聲音卻不由自主的發顫。 梓兒輕輕閉起眼睛,淚水依然從她緊閉的眼溢出,她微微搖了搖頭,哽咽道:「我們的孩沒有了……」 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柔聲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覆念叨著,眼猶有驚悸,似乎這句並不單只是安慰梓兒,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梓兒的聲音,似乎有無限淒傷,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這一刻粉碎了。 石越俯下身去,輕輕吻去那些淚水,溫柔的勸慰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孩的,以後還會有的,很多個孩……」他頓了一頓,忽然輕輕說道:「天可憐見,你卻會平安無事!」 柔嘉見他真情流露,忽然間覺得心裡酸酸的,淚水也似要流出來了,她咬著嘴唇,輕輕退出房外,癡癡的想著,癡癡的想著,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難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既有王詵那樣的壞蛋,又有石越這樣的好人。 ※※※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實也是很難說的事情。 冥冥似乎果真會有一隻手在推動命運的走勢。正在同一天,楚雲兒昏暈過去兩三次,只餘得心頭口一絲微氣尚未斷絕了。 阿沅哭得死去活來,到得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楊青則是全然的不知所措,麻木的站著,似乎早已經放棄了一切抗爭。打發去石府報訊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發了回來——石越還在宮,又逢梓兒早產,誰會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外人的死活?李丁安排了個大夫,又隨便派了幾個人過來侍候,這些人早就聽說過阿沅的盛氣,這時一個個消極怠工。大夫看完之後,只輕輕說了句:「準備後事吧。」便匆匆離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雲兒卻又緩過神來了,能睜開眼睛,似乎竟可以吃點東西了。阿沅哪裡知道這是迴光返照,趕忙擦乾眼淚,就要去熬藥熬湯…… 不料卻被楚雲兒一把抓住,輕聲說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會吧。」說著,閉了眼睛養神。 阿沅強作笑顏,柔聲道:「姑娘,我去煎藥,你定會好起來的。」 楚雲兒搖搖頭,低聲說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難過。我這是解脫……」 「不會的,不會的。」阿沅說著又哭了起來。 楚雲兒卻只是閉著眼睛,又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道:「阿沅,我已經把你托給石大哥照料……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大事業,你萬萬不可怪他……」 阿沅哽咽著,又聽楚雲兒說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個好人……我自己命苦,不願意你也命苦,你要記得,須不可以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邊,泣道:「我哪裡也不去,我誰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願跟姑娘一輩。」 「傻孩。」楚雲兒伸出削瘦的手,溫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臉蛋,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彈曲琴。」 「姑娘……」 楚雲兒竟然微微一笑,道:「誰知道陰間能不能撫琴呢?便順我這回意吧。」 阿沅遲疑著退出房間,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出了門,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間取了琴一路小跑回來。剛剛進門,望那床上時,不由得心頭一涼,手一鬆,琴「噹」的一聲掉到地上。 楚雲兒的手僵硬的垂著,卻已經斷絕了呼吸,在她的臉上,似乎還含著薄薄的微笑。 ※※※ 五月一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皇帝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內的正殿——大慶殿舉行一年三次的大朝會。儀仗是最為奢華壯觀的黃麾大仗,整個儀仗隊用到數以百計的旗幟,以及五千餘名精壯的禁軍。四象旗、五嶽五星旗、五龍五鳳旗、紅門神旗在風獵獵飄揚;禁軍們的鎧甲在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趙頊高高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之上,俯視著向他山呼萬歲的臣們。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佈,他的帝國,將開始全面而深刻的變革! 禮官們有條不紊的引導著儀式的進行,石越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儀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公佈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員的任職,公佈《升龍府盟約》,宣佈歸義城都督,然後就是獻捷儀式…… 這個帝國,正慢慢的開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來運轉。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憊,非常疲憊。 梓兒終於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卻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實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孩。結果在他從一樁陷害案脫身的那一刻、在他順利成為太府寺卿、參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卻死了!而且,梓兒的身依然虛弱,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復原,更讓他憂慮的,是她心的創傷,這個孩是她的第一個孩,寄托了她幾乎所有的期待與夢想,卻在瞬間傾覆了,此刻沒有人能夠安慰她的悲傷,就連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兒面前露出他的悲傷,他只能寄希望於時間,那漫長的時間會沖淡她的悲傷,會給她帶來另一個孩。 楚雲兒也死了。自己感覺虧欠最多的楚雲兒,竟然與自己的孩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命運的殘酷安排,他最終沒有能夠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熙寧二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的女;那個容貌清麗,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的女;那個和自己在酒樓尷尬對坐的女孩;那個默默給自己彈琴的女孩,用那樣的信賴仰慕的目光望著自己…… 宣讀詔令的官員大聲的念著:「……翰林學士石越除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 石越默默的聽著,思緒卻似在一刻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他很想哭一場……但是他不敢。 對於升朝官來說,**是宣佈官員的任命,還有皇上照例的恩賜。對於百姓來說,**卻是歸義城都督的任命與獻捷儀式——此後,皇帝還會開放金明池,許可百姓參觀被俘的交趾戰艦! 「第一任歸義城都督,百姓們的熱情……」只有朝的重臣,才知道這個歸義城都督,並非是一個美差,朝沒有什麼大臣願意去比桂州、雷州更遠的南方,原之人,談瘴癘而色變,誰願意死在那個遙遠的異鄉呢? 「……以狄諮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詔令從大慶殿一重一重傳出宣德門,很快,京師的百姓們都會沸騰起來,報紙也會關注「歸義城都督」的身份來歷——為了這個,石越與尚書省諸相傷透腦筋,一個近乎貶斥的地方,要派一個讓百姓覺得重要的官員,這是多麼為難的事情! 狄諮倒是天造地設的人選。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這一點就足夠刺激百姓們的神經了。因為狄諮本是正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終決定從權,將歸義城都督的品秩定為武職正品。 「但願狄諮不要墮了他父親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著。 在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無法集。 ※※※ 七七四十天後。 汴京城南十里的小村莊。 楚雲兒的塚邊,青煙兀自裊裊不散,紙錢漫天飛舞,亦如花般慢慢委與泥土。 石越扶著病體初癒的梓兒,站在墓前。夕陽也似要漸漸入土了,殘陽的光芒照著新墳,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楊青木然站在遠處,那裡搭了間茅屋,是他給楚雲兒守墓時居住的的。阿沅則鐵青著臉望著石越與梓兒。 石越默不作聲,這個地方,是他記憶最深的地方。這裡是他當年穿越時空後便是出現在這裡。往事前塵,已如一場遙遠的舊夢,現在開始的新夢是什麼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荒唐。 現在此處的田地,已經全在他的名下。不過卻不是兼併,因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還加付相當於田產價值五成的補償。但不論怎麼樣,此地現在已叫「石家村」。他將楚雲兒安葬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梓兒從丫鬟手裡要了一柱香,給楚雲兒插上,輕聲說道:「楚姐姐,願你在……泉下的日,會比這人世間更多些快樂滿足。」她的聲音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歎,又似是在祈禱什麼,她的心緒似乎也在這一刻飄到了那遙遠的地方去。 石越凝視墓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向她柔聲說道:「妹,眼下暑氣未散,我們回去吧。」 梓兒點點頭,卻向阿沅走去,石越連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經對石大哥說過,要他照顧你和楊青,你們這便和我們一起回府吧。這裡我會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兒柔聲說道。 阿沅身輕顫,卻瞪著她,冷冷的說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態。我……我是不會去你們石府的!」 石越見她說話無禮,不由沉了臉,喝道:「沒點規矩嗎?」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們的規矩,更不會假惺惺。我在這裡陪我們姑娘,不用你們裝做好人來多管閒事。」說罷,已經掩面跑到楚雲兒墳前低聲哭泣起來。楊青也走過來,低聲道:「我們陪著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們成全罷!」說罷竟跪了下來。 石越不料他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經跑了過來,一把拉起楊青,狠狠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給他們下跪了?他們是大官,我們是百姓,他們蠻橫,我們便讓他們打死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石越見她說話越來越放肆無禮,心更加不悅。他心記得楚雲兒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護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麼嫌隙,當下提高聲音喝道:「真是沒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見你這個樣,只怕也要泉下不安!來人,把這個丫頭給我綁了,帶回府上。找個婆好好管束她。」 他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婦人走出來,她們原是出來祭拜的,那裡會有什麼捆人的索,但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馬車旁。梓兒不料石越如此,忙勸道:「大哥,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豈知阿沅掙扎不得,遠遠的哭叫道:「我讓姑娘不安心,你便讓姑娘安心了麼?」 石越被她一語擊心事,身不由一顫。咬著唇,鐵青著臉喝道:「帶回去。」 那些婦人早已將阿沅丟進馬車裡揮鞭而去。石越這才轉過身來,見梓兒臉止兀自有擔心憂慮之色,忙柔聲說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過放她在這裡,只怕性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帶回府上,好好的寬解教養。日長了,自然能領會到咱們的苦心。」一面扶著梓兒上了馬車。轉頭又吩咐道:「楊青若願意守靈,便讓他在這裡守著。若想進府上,也由他。總之他愛去哪便去哪,每月給他發錢糧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連忙答應了。石越踏上馬車,側身遠遠望見墓碑上「楚氏雲兒之墓」個大字,雖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鮮明潔,但在夕陽之下竟是顯得說不出的淒清孤寂。不禁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默默注視一會,終於低頭鑽進馬車。 ※※※ 當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時,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內外卻是燈火通明,石越先將梓兒送回內院,未及更衣,便見唐康急匆匆走了進來。 石越見他臉上頗有驚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稟告,便笑道:「康兒,有什麼事情麼?」 唐康點點頭,喜道:「大哥,司馬先生回來了。」 「什麼?」石越竟是吃了一驚。 「是司馬純父先生回來了。」唐康又重複了一遍。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一章 司馬夢求的模樣,說不出來的狼狽。見到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遼國大亂!遼國大亂了!」 石越與李丁面面相覷,當下便聽他細說遼國的究竟。 自從耶律伊遜復任北樞密使,留守守之後,遼朝局勢就一直充滿了火藥味。太耶律浚展現的決心,讓整個遼朝的統治層都擔心不已——親信者,擔心他的前途多艱;反對者,擔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動作波及;甚至就連耶律洪基,心裡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如此能幹! 但是耶律浚似乎完全沒有顧忌到這些。 那一日風和日麗,司馬夢求原想出門逛逛,順道多瞭解些當地的民情以為準備。誰知方一踏出門,卻忽的見耶律浚的侍衛撒撥向自己走了過來。司馬夢求對此人一貫非常警惕,他知道撒撥雖然寡言少語,卻極為精明,而且武藝過人,曾經以一人之力獨自搏殺死猛虎,兼之對太耶律浚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發現什麼破綻,只怕自己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是以見他自己走來,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 撒撥走到司馬夢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的說道:「馬先生,太有請。」見司馬夢求點頭,他便轉身帶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一句話。 司馬夢求自從入太幕府以來,除了第一次聽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浚恭恭敬敬的供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參預過什麼重要的事務。而他因為怕人起疑心,也只好裝得淡然自若。只是整日價四處閒逛,瞭解京風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勢,兵防佈置。他有太府的腰牌,任何去處,都是暢通無阻。隔一段時間,司馬夢求也會去見一次韓先國,傳遞一些信息。不過,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浚總要見上他一面,無非是聊些宋朝的情況。耶律浚聽司馬夢求說起三大報,以及白水潭學院的種種趣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浚竟然找出來白水潭學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給司馬夢求確認,令得司馬夢求大吃一驚——須知白水潭學院的教材在大宋國內自然可以暢通銷售,但卻是嚴禁私送出國的。 司馬夢求一面想著心事,不多時便見著一大隊精兵簇擁著一身金色軟戰袍的耶律浚,只見他挎弓別刀,騎在馬上,英氣勃勃。見司馬夢求過來,便在馬上笑道:「馬先生,快快上馬,今日天氣甚好,正好出去打獵。」蕭佑丹則在他身後微笑致意。 司馬夢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歡打獵,便是太號稱「英明」,也不能例外,這一點與大宋尚之風全然不同。當下也不以為異,微笑答應,見有人牽馬過來,腳尖微一點地,便縱身躍馬而上。蕭佑丹喝了一聲采,當下一行人揚鞭催馬,浩浩蕩蕩,便出了城去。 漸漸地,司馬夢求便覺出這次狩獵與往常不同。以往耶律浚狩獵,不過在京周圍的大定縣、長興縣等處,這次卻不停留,倒似行軍一般,沿河而上,直達歸化縣境內,方開始打獵。耶律浚在打獵之時,一向以軍法勒束部屬,加上這次帶的,又都是侍衛的精銳之士,不消一兩個時辰,便已碩果纍纍。 蕭佑丹抬頭打量天色,見天已漸晚,便輕聲向耶律浚低語數聲。耶律浚立時勒轉馬頭,鳴金收兵。一面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們要住在歸化縣了。」 「不敢。」司馬夢求此時早已看出耶律浚另有所謀,他留神觀察蕭佑丹,卻見他雖然神色如常,卻隱隱約約似有憂色,當下心裡更加疑惑,索性不動聲色的等著看戲。 一行近二百人悄無聲息的在山林間行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個侍衛從前頭騎馬回轉過來,低聲稟道:「殿下,離歸化縣還有七里路左右。」 耶律浚微微點頭,冷冷的命令道:「紮營做飯!」 「得令。」侍衛凜然回道,命令立時一聲聲傳下去,近二百名侍衛便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司馬夢求卻是聽得心一驚,暗暗思忖:「這麼近卻不去歸化縣吃飯,分明是想保持侍衛的體力,這位太爺究竟想做什麼?!」 眾人悄無聲息的埋鍋做飯,雖然火光點點,歸化縣卻也沒有人前來干涉。耶律浚不時張望歸化縣城,嘴角不經意的流出絲絲冷笑。吃過飯後,侍衛們便就地休息,耶律浚卻與蕭佑丹、司馬夢求圍坐在一起,低聲說著閒話。眼見天色全黑,耶律浚依然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司馬夢求雖然心好奇,卻也只得忍住,陪著這位太爺聊天。 估摸著到了亥時,蕭佑丹卻忽然打斷了談話,說道:「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該動身了。」 耶律浚笑著起身,輕輕握了一下刀柄,對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我們還要去歸化縣過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馬夢求連忙欠身道:「不敢。」 歸化縣的城牆修得十分粗陋。耶律浚一行人舉著火把來到城牆下時,整個歸化縣城都在一片寂靜之。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城牆上睡著了。 「開門,快開城門!」幾個侍衛扯著嗓大聲喊道。 過了半晌,方有人舉了火把從城頭往下張望,「什麼人呀?這麼晚了。」聲音依然帶著迷糊以及明顯的不耐煩。 「瞎了你的狗眼,太殿下的旗號都不識得麼?快開城門!」侍衛不耐煩的厲聲喝罵。 那人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間又哪能看得清楚,只是見城下之人穿著都十分華美,也知必是貴人無疑,立時慌慌張張叫了人起來放下吊橋,開了城門。 「吱」的一聲,城門才開了一半,衛隊的侍衛早已迫不及待的擁著耶律浚衝進城去。前面稍有人阻攔,便有幾個侍衛騎馬衝上,沒頭沒腦一頓鞭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縣衙!」耶律浚冰冷而簡短的下令,於是隊伍便似群狼般撲向歸化縣衙。 司馬夢求冷眼旁觀著這次行動,耶律浚如此行事,明顯是針對歸化縣令而去。但一個小小的南面縣官,怎麼又值得當朝太如此興師動眾?正疑惑間,隊伍前鋒已到歸化縣衙,歸化縣令似乎已經得到消息,率領一大群僚屬在縣衙之前跪迎。 耶律浚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恢復平常之態,向蕭佑丹遞了個眼色。蕭佑丹微一點頭,策馬上前,冷冷的問道:「誰是歸化縣令?」 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趕緊向前爬出幾步,媚聲道:「下官便是歸化縣令。」 「你叫什麼名字?」蕭佑丹騎在馬上,竟沒有看他一眼。 「下官張思平,不知太殿下遠來,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張思平的神態,有著掩飾不了的驚訝,但更多的,卻是像一個急欲討好獻媚的哈巴狗。 蕭佑丹鼻裡「哼」了一聲,譏道:「你的罪過只怕不止於此。」 張思平呆了呆,似乎這才發現蕭佑丹來意不善,慌得連天價的叩頭求饒,「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蕭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語氣突然變得無比溫和,問道:「這麼說,你也知罪了?是吧?」 「是,是,下官知罪。」張思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回答道。 這本也只是一句慣常對長官說的話,誰知蕭佑丹臉一沉,卻厲聲喝道:「既然知罪,那麼來人啊,先給我綁了!」 「是!」幾個王府衛士早已經如狼似虎的衝了過來,將張思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思平驚駭之極,眼看太殿下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像不出自己如何犯了錯,惹惱了太以致降罪,只一面掙扎一面大呼:「下官冤枉,下官冤枉!」歸化縣縣丞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於不敢說話。 蕭佑丹冷笑幾聲,望著張思平,歎了口氣,說道:「你都已經知罪了,怎麼又冤枉起來?」 「我,下官的確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說殿下冤枉你?!」蕭佑丹厲聲喝道,「來人啊,給他打上二十軍棍,看他還冤不冤枉!」 到這個時候,任誰都能看出來蕭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誰敢說話?歸化縣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身伏低到土裡,大氣不敢喘上一口。只在心裡暗暗猜測張思平不知道怎麼便得罪了太,生生竟惹來這場禍事。張思平也已嚇得魂飛魄散,口不擇言的乞求道:「殿下、大人,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饒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蕭佑丹臉上譏笑之意更濃,他策馬走到張思平身邊,俯下身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殿下這次來,就是想要你的狗命,豈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誰?你若有種,就糾集縣官兵,與我們打上一仗,反正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殺人滅口,也是個辦法。若是沒種,不如便等死罷!」 「我、我……」張思平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一屁股癱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殿下呀。」 蕭佑丹跳下馬來,一隻手抓起張思平,輕聲笑道:「怎麼會沒有得罪過?殿下要寬賦養民,偏偏你歸化縣年年稅收為京道第一,殿下沒有辦法因為你收稅收得多治你的罪,難道就找不到別的辦法嗎?你死於軍棍之後,我還不信從你官衙找不出你貪污受賄的證據來。」 張思平萬萬料想不到,竟然是因為自己收稅收得最多而招來殺身之禍,一時之間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遠處耶律浚早已等得厭煩,和司馬夢求說起閒話來,顯見全然沒有將張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 蕭佑丹將他一把丟到地上,俯身又道:「太殿下最喜歡勇士,你若敢糾集兵丁和我一決高下,說不定殿下還能饒過了你。」 張思平眼睛一亮,隨即又立時黯淡下去。他心頭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過來,慘笑道:「你也不必騙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個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場,也不全是因為我收稅收得多吧?」 蕭佑丹倒料不到張思平竟有這份心思,居然短短時刻竟會什麼都明白了過來,倒也微感意外,於是也不否認,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這樣好了,你替我寫封信,我便求太殿下放過你。」 「什麼信?」聽了這話,張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蕭佑丹壓低了聲音,對他耳語道:「寫給耶律伊遜的信件。」 張思平呆滯了一會,然後苦笑一聲,竟也不問信件的內容,無力的說道:「大人,我雖然怕死,可不是傻。我若寫了這封信,只怕死得更快。而且到頭來我家人也難免受連累。罷了罷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蕭佑丹當下不再廢話,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拖下去,幫張大人弄清楚他有什麼罪。」 **** 歸化縣杖斃張思平之後,耶律浚又從張思平官衙搜出數萬貫銅錢以及幾千兩黃金白銀,輕輕鬆鬆的便安了一個貪贓的罪名給張思平。緊接著,他又尋出京道收稅最多的十來個官員別的罪過,一一重加貶斥;又將兩個收稅少的縣令提撥做州官——到這個時候,京道的官員便都是傻,也已經知道皇太完全是因為沒有辦法要求皇帝對京道減賦,便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將怨氣撒在那些稅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還長著腦的,碰上這樣不惜以殺人來威懾人心減稅的皇太,於催稅收稅上,都不免要收斂很多。 但在司馬夢求看來,耶律浚這樣做,未免過於激烈,完全是有勇無謀。張思平苛剝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的「族叔」,畢竟是正受遼主寵信的耶律孝傑。二人雖然血脈疏遠,但是打狗傷主人,這已擺明了是向耶律孝傑示威。在與耶律伊遜為敵的同時,再去激化與耶律孝傑的矛盾,習慣石越作風的司馬夢求,心裡肯定是要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哪怕耶律浚再怎麼輕視耶律孝傑,但在行事策略上也是錯誤的。 也許蕭佑丹明白這一點,但是便連司馬夢求也已看出來了,耶律浚的行事極端自主自負。這有時候是優點,有時候卻會是致命的缺點。 當然,這一切與司馬夢求無關。對於他來說,遼國內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張思平的死的確刺痛了耶律孝傑。但是耶律孝傑狀元及第,以一漢人之身而居遼國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寵信,卻也絕非只會拍馬屁、揣摩主人心意這點本事。他一眼就看透了耶律浚的「用心」,不僅沒有為自己這個遠房侄的死而向耶律洪基訴冤,反倒一面向耶律洪基自請罪責,一面又親自向耶律浚寫信,表達自己疏於管教、誠惶誠恐的心情。 剛剛吩咐家人將信送往京,耶律孝傑便聽到管家來報:「魏王王耶律綏也求見。」 耶律孝傑眉頭一跳,連忙吩咐道:「快快有請。」 不多時,管家便將一華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見到耶律孝傑,連忙拜倒在地,口稱道:「小侄拜見丞相。」 耶律孝傑上前一步,親自將耶律綏也扶起,笑道:「王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耶律綏也站起身,臉色沉重,注視耶律孝傑,說道:「丞相,大禍臨頭,猶不自知嗎?」 耶律孝傑搖頭笑道:「又能有何禍事?王莫要危言聳聽。」 耶律綏也環顧左右,見有僕人在側,便默然不語。耶律孝傑哈哈一笑,朝左右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數以十計的僕人連忙離開客廳,只留下耶律孝傑與耶律綏也二人。耶律孝傑這才微微笑道:「王請說。」 耶律綏也望著耶律孝傑,問道:「丞相是真不知道禍事?還是假不知道?」 「還盼明示。」耶律孝傑目光閃動。 「老狐狸!」耶律綏也在心裡罵了一聲,歎道:「太柄國,倒行逆施。日前無故杖殺張世兄,污以他罪,讓忠臣元老為之寒心。只怕不待他登基,丞相與家父,都不會有好下場。」 耶律孝傑不以為然的一笑,道:「魏王豈無妙策?在下不信魏王是束手待擒之輩。」 耶律綏也不由一怔,但揣其語氣,隨即大喜,也笑道:「縱有妙策,若無丞相周全,也無濟於事。」 耶律孝傑本來不過是隨口一句,投石問路,沒料想耶律伊遜竟然真的已有應對之策,倒不由從心底裡吃了一驚。他一向的名言,是「無百萬兩黃金,不足為宰相家」,一貫貪污受賄、厚顏無恥。耶律浚柄政之後,大大阻了他的財路,早已讓他恨之入骨。更何況還杖殺他侄兒——張思平血脈上自然不親,可是每年的孝敬,卻從來沒有少過。此時耶律伊遜主動要求聯手,他豈有拒絕之理?只是他生性謹慎,若非萬全之策,也斷然不會輕易下水。當下便問道:「不知有何妙計?」 耶律綏也顯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傑的性情了,見他相問,便也不隱瞞,壓低聲音笑道:「自古以來,欲謀廢太,必先廢其母。而且宮闈床第之事,向來最易構事,當今皇上又善妒,咱們不如從此下手。」 耶律孝傑卻不置可否,沉吟道:「卻不知要如何下手?當今皇后家是遼國大族,太生母,一貫是甚受寵愛。」 耶律綏也微微一笑,說道:「丞相有所不知——當年耶律重元謀反,有奴婢名單登,精擅箏與琵琶,號為國手,後重元事敗被沒為宮婢。皇后蕭觀音也素來精通音樂,宮有伶人趙惟一最為得寵,單登每與趙惟一爭勝,總是因皇后偏袒而不能勝,早有不滿之心。其後皇上召單登彈箏,又為皇后所阻,不得入內宮。單登因此深怨皇后,偏偏世事極巧,單登的妹夫教坊朱頂鶴,頗得我父王喜愛。因此我父王定下計來,讓單登與朱頂鶴揭發皇后與趙惟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無證據?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傑皺眉道。 耶律綏也從袖取出一頁紙來,笑道:「丞相請看——」 耶律孝傑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一首《懷古詩》:「宮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當下微微一笑,道:「僅憑這片紙,只怕動不了聖聽。除非是皇后手書……」 「正想騙得皇后手書。」耶律綏也笑道。 「這首詩裡藏了趙惟一的名字,皇后也是聰明人,豈能不知?若用此計,只怕必然壞事!」耶律孝傑沉吟半晌,忽然走到書案邊,鋪紙沾墨,提筆書道:「青絲七尺長,挽作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寫完之後,又看了看,頗覺滿意,又繼續寫道:「紅綃一幅強,輕闌白玉光。試開胸探取,尤比顫酥香……」他是狀元之材,寫這些艷詞自不在話下,當下筆不加點,連寫十首,總名之曰「十香詞」。 耶律綏也從耶律孝傑手接過詞稿,細細讀去,讀到「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哪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斗,頃刻書成,只怕曹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傑笑道:「皇后最喜歡這些詩詞曲賦,只須讓宮人哄得她手書《十香詞》,再呈給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懷古詩》——若說皇上會不窮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綏也喜笑顏開,道:「只要皇上窮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獄。到時候……」 耶律孝傑冷笑一聲,慢聲道:「只要趙惟一落到我手,我讓他寫什麼供詞,還怕他竟會寫不出來麼?」 **** 正當耶律浚志得意滿的準備對朝政進行進一步的整頓之時。從蕭忽古那裡傳來的信息卻讓他徹底的懵了。 原來耶律伊遜密奏皇帝,說單登與朱頂鶴舉報皇后蕭觀音與伶官趙惟一有私,奏折之,將通姦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晚皇后所穿衣裙等細節都有描繪,並且還拿出皇后賜給趙惟一的手書《十香詞》為證,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懷古詩》。耶律洪基聞後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伊遜與耶律孝傑窮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趙惟一,用酷刑使其誣服。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將教坊高長命也牽連進來,屈打成招。樞密副使蕭素與蕭惟信前去講理,耶律孝傑冷然不聽。當日即將供詞交給耶律洪基。因見耶律洪基尚有猶豫之色,耶律孝傑惟恐有變,立時再審,鍛煉證實。於是耶律洪基終於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誅趙惟一,斬高長命,並賜皇后蕭觀音自盡。 於是事涉當朝皇后的一案,從案發到案結,前後竟然不過兩日!而耶律浚遠在京,促不及防。公主在行宮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絕。 當日蕭觀音便賦絕命詩自縊而死。 司馬夢求看見耶律浚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臉色便由鐵青轉為蒼白,顫抖由手傳至全身,最後整個人都跪到了地上,緊緊咬住嘴唇,鮮血竟從嘴角溢出。 「殿下!」蕭佑丹見狀大驚,連忙走到耶律浚身邊詢間,一時之間,卻是那裡想得到這信所述的,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耶律浚木然半晌,才將手的信遞給蕭佑丹,蕭佑丹略掃一眼,臉色立時大變。好半晌,才顫抖著說道:「殿下,請節哀順便!」 司馬夢求聽到此語,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還以為是耶律洪基駕崩了,也是大驚大喜,於此時也顧不上收斂形跡,忙上前問道:「蕭兄,發生什麼事了?」 蕭佑丹微一遲疑,便將手的信遞給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匆匆掃了一眼信件,也是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震住了。他正要說話,便聽耶律浚低聲抽泣起來。司馬夢求心一動,上前一步,冷冷的說道:「殿下,此時非悲傷之時!母仇不共戴天!」 耶律浚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咬牙恨聲道:「不錯,殺吾母者,耶律伊遜也!」說話間,突然一把拔出腰刀,狠狠的劈在地上,厲聲高呼道:「不殺耶律伊遜、張孝傑二賊,誓不為人!」 司馬夢求是局外之人,一驚之下,心便已有計議。當下一心想調起遼國貴族內訌,好讓他們無力南顧,於是更是刻意的火上澆油,挑撥道:「只怕還另有一事,殿下不可不防!自古以來,母后慘死,太能久居其位者,十無一。殿下今日之事,若不早作決斷,莫說報仇,只怕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耶律浚如被冷水澆身,霍地站起身來,狠狠盯著司馬夢求,獰聲道:「馬先生有何良策告我?」 「當日耶律重元如何謀反?」司馬夢求知此時不能有絲毫遲疑,當時直視他目光,毫不退縮的逼問道。 「以四百餘人誘脅弩手攻擊帷宮!」 「為何失敗?」 「其軍心不穩,臨戰動搖。」 「若不動搖,又當如何?」 「勝負難知!」耶律浚此時已經知他話之意,不由慄然一驚,已經動搖起來。 「今太若親率二百親衛,以奔母喪之名,直取行宮。蕭大人率親軍佔據京,隨後而至。舉清君側之名,縱不能一舉而成大事,然誅耶律伊遜、耶律孝傑不在話下。好過坐而待斃百倍!」司馬夢求聲色俱厲。 耶律浚遲疑道:「一切都沒有準備。」 司馬夢求聽出他的猶豫,當下森然說道:「正是沒有準備,才能事起突然。殿下與臣白衣而行,若能成功,則大事可定,效唐太宗故事,遵皇上為太上皇即可。若不成功,蕭大人還控制京,京、西京、南京三道百姓皆知殿下之明、皇后之冤,民心豈不可用?」司馬夢求到了這個時候,也已沒有退路。 蕭佑丹一直冷眼旁觀,揣摩司馬夢求的用心。他雖不能深信司馬夢求,但知此刻決斷當速,否則必有後禍,細想司馬夢求之言,似乎眼前形勢也的確可以當此一搏,否則若容耶律伊遜返回京,只怕便再也沒有任何機會。當下說道:「殿下現在總北南樞密院事,一道令書,臣可以控制京,先將耶律伊遜等賊家人誅殺殆盡,使親信者控制京。然後遣親信之大臣矯詔前往上京,二京在手,則朝貴幸之家屬盡在掌握之。屆時再下詔大敕,免稅,以清君側之名行大事,向天下白二賊之奸,皇后之冤,既便正面對決,也未必沒有機會。只是奇襲行宮……」 「欲得奇功者,不可不冒奇險。何況當年耶律重元一擊不,尚可遠走大漠。臣拼一已之力報殿下相遇之恩,敢以性命保殿下平安返回京!」司馬夢求慨聲說道,他現在只求挑起遼國內亂,對耶律浚的生命安全,卻是毫不在意。 耶律浚微一沉吟,隨即緊握刀柄,斷然說道:「事已如此,便冒一回險!——或者為人上人,或者死無葬身之所!」 **** 耶律洪基行宮所在,有近三萬大軍,附近的州縣尚有兩萬騎軍駐紮,隨時策應。自重元之亂後,若有人再想謀反,已是千難萬難。 耶律浚精挑細選了兩百名衛士,外著縞衣,內著軟甲。距行宮二十里左右時,耶律浚下令留下了一百五十名衛士策應,自己只率著撒撥、司馬夢求等五十名身懷短刃的衛士前往行宮。一路之上,想起無辜慘死的母后,耶律浚忍不住淚流滿面,整只隊伍都不停的低聲哭泣著。 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太為何而來! 看著這些人人數不多,又沒帶兵器,自然沒有任何人會不識相的出來阻攔。這時候激怒太,和自殺又有什麼區別? 自然早有人報給大賬內的耶律洪基:「陛下,太前來奔喪。」 「讓他去看一眼他母后便是,朕就不見他了。」耶律洪基輕輕歎息一聲,心也有幾分黯然,他與蕭觀音,也有幾十年的夫妻情份,年青的時候,那個如觀音般美貌的女也是曾經得到過他全心全意的寵愛的。 「遵旨。」 距耶律洪基的金帳不過兩里。 耶律浚和他的屬下都已下馬,耶律孝傑與蕭十三等一批侍衛將耶律浚攔住了。 「太殿下,陛下說不想見你。」耶律孝傑恭謹的語氣後帶著一絲嘲弄。 「我要見陛下!我要替我母后申冤!」耶律浚高聲呼喊道。 耶律孝傑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太殿下,皇后是你的母親,可是皇上才是你的父親!你難道要違抗聖旨不成?」 耶律浚幽幽的望著耶律孝傑,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奸人,難道要阻止我和父皇相見不成?我是皇上的兒,為什麼不可以見皇上?」 耶律孝傑的目光,似乎有無比同情,卻只能無奈的望著耶律浚,假惺惺的勸慰道:「殿下,你應當冷靜一點。你以後要紹繼大統的,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為萬民表率!」 耶律浚強行抑制自己的火氣,忽然揚聲吼道:「阿斯憐,你在哪裡?你出來替我稟報!」 蕭十三走上一步,笑道:「殿下,阿斯憐不在這裡。」 「誰說的?!」一個沉厚的聲音從耶律孝傑等人的身後傳來,蕭忽古身披重甲,大步走上前來。 耶律孝傑與蕭十三都是一怔,回頭望去。便在此時,司馬夢求卻忽然飛身上馬,拔出短刃,從耶律孝傑身邊掠過,只見刀鋒一閃,一道鮮血噴灑而出。耶律孝傑當場斃命。司馬夢求突起發難,便是耶律浚也始料未及。好在撒撥反應十分神速,見司馬夢求動手,便也斜衝上前,搶了蕭十三的腰刀,一刀便將其斬成兩段。耶律浚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長嘯一聲,縱身上馬,率著眾侍衛向金帳衝去。 蕭忽古事先也毫不知情,奪過一匹馬來,追上耶律浚,厲聲問道:「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清君側!替我母后報仇!」耶律浚側首怒視蕭忽古,低聲吼道:「阿斯憐,你去替我殺了耶律伊遜。」 當侍衛驚慌失措的闖進帳時,耶律洪基知道自己又一次面臨一場叛亂。此時外面的喧囂與馬蹄聲,只有叛亂才可以解釋。 「太謀反!請陛下先離開此處。」侍衛們牽了馬過來,慌亂的說道。 耶律洪基被這消息完全的驚呆了,「太謀反?」自己的兒什麼時候養成了謀反的膽?!「阿斯憐,蕭十三!」耶律洪基怒吼道。 「陛下,蕭忽古與太是同謀,蕭十三已經殉國了。」侍衛們焦急萬分。 太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一路攻來,侍衛們軍心極不穩固,他們不過出於本能在抵抗。只有一部分最忠心的侍衛組成一道防線在距金帳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守衛——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攻來了。 「朕要去見見那個逆!」耶律洪基並沒有遲疑,就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帳外。對付叛亂,他早有豐富的經驗。果然,眾侍衛見到皇帝威風凜凜的出帳,立時響起一片「萬歲」之聲!耶律洪基躍身上馬,上前幾步,厲聲喝道:「耶律浚,你出來見朕!」 耶律浚的衛隊此時距他不過百米之遙,耶律洪基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長期積威之下,耶律浚身都震了一下,幾乎便要下馬認錯。 司馬夢求早已經驅馬近前,低聲說道:「殿下,回答他,切不可散了軍心!」 耶律浚哪裡知道司馬夢求打的如意算盤?那裡知道他正是想要讓遼國長期兩方內戰?還道他感激自己的知遇,所以忠心耿耿,當下還感激的望了司馬夢求一眼,收斂心神,高聲回應道:「父皇,兒臣在此!」 「你還敢叫朕父皇嗎?快讓你的人住手!你可知這是在謀逆!」 「兒臣並非謀逆,兒臣是清君側!待陛下身邊的奸臣死盡,兒臣自會向陛下謝罪!」耶律浚毫不示弱,抗聲說道。 「你……」耶律洪基的話沒有說完,一支羽箭已經準確的射這位遼國皇帝的額心。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二章 耶律洪基魁偉的身軀在馬上一晃,倒下馬去。 「弒君!」「弒父!」不同的念頭泛上不同人的心,耶律浚臉色立時蒼白,幾乎要與耶律洪基一起倒下馬去。便在此時,南面有人厲聲喝道:「皇上被魏王耶律伊遜刺客所弒!兒郎們,快護衛太,誅殺刺客!」緊接著數十個士兵高聲吶喊道:「皇上被魏王刺客所弒!快護衛太,誅殺刺客!」耶律浚回頭望去,卻是蕭素領兵到了。 蕭素也是老於謀略之人,他遠遠望見耶律浚與耶律洪基正在說話,不料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枝長箭,正耶律洪基——蕭素立時想到嫁禍江東之計,這數十兒郎喊將出去,不知底細的人自然要信以為真。至於事後是否經得起推敲,卻並非此時要考慮的了。 司馬夢求眼見耶律洪基剛剛被弒,蕭素就帶著數千精騎,風捲而至,將金帳團團圍住,若讓太耶律浚穩定了遼國局勢,只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心暗暗焦急。 身披重甲的蕭素鐵青著臉環視兀自持刃挾弓的金帳侍衛,厲聲喝道:「太殿下在此,還不速速放下兵刃,爾等想謀反不成?!」 眾金帳侍衛面面相覷,眼見大勢已去,抵抗自是無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場如何?數百侍衛在蕭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識的護著耶律洪基的遺體緩緩後退。 「再不投降,就地誅殺,滿門處死!」蕭素臉上青氣更盛。 「噹」的一聲,終於,一個侍衛拋下了武器。便如多米諾骨牌倒下,眾侍衛紛紛拋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頭痛哭。 蕭素立即驅使兵卒將眾侍衛與耶律洪基的遺體分開。耶律浚早已翻身下馬,撲了上去,放聲大哭。蕭素這時候卻不能裝模作樣假哭,一面部署侍衛護衛耶律浚,一面派人去召集武百官,一面又讓撒撥領人去找玉璽。 司馬夢求見他處分事情有條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蕭素待諸事處分完畢,此時耶律洪基遺體早已移到金帳之內,他走進帳,向耶律浚低聲說道:「殿下節哀,此時奸臣未除,人心未穩,殿下當墨縗治事。先帝侍衛無能,導致先帝被弒,臣請殿下賜眾侍衛自盡,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司馬夢求心一凜,暗叫一聲:「毒辣!」 耶律浚也知道這是殺人滅口之策,射殺耶律洪基之人,眼下雖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總是難逃干係。既然要嫁禍耶律伊遜,那眾多金帳侍衛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道:「賜其自盡,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蕭素漠然點頭,無言的朝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帳。片刻之後,就聽見馬蹄奔馳、弓箭掠空,一聲聲慘叫傳入帳。蕭素便在這慘叫聲扶起耶律浚,一面說道:「耶律伊遜黨羽眾多,殿下不可掉以輕心。眼下之事,一面要安撫人心;一面要趁勢擒殺耶律伊遜;同時上京、南京、西京、東京的守臣也必須安撫,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關,以防南朝趁火打劫……」 他話音未落,便見撒撥闖入帳,蕭素連忙問道:「玉璽呢?找到沒有?」 撒撥單膝跪倒,面有愧色,道:「臣無能,沒有找到!」 「啊?!」耶律浚站起身來,與蕭素四目相交,心又緊張起來。 撒撥伏著身,有點僵硬的說道:「剛才臣翻查屍首,沒有發現近侍直長撒把的屍體……」 「撒把?」 「臣問過宿衛官敵裡刺等人,皆說撒把平素與耶律伊遜往來甚密。」 「啊!」耶律浚精神霍地一振,臉上再無悲傷之色,厲聲喝道:「蕭素,本宮命你為權知北樞密使事兼契丹行宮都部署,整頓軍馬,擒拿耶律伊遜,奪回玉璽。」 「臣遵旨!」 「撒撥,以你為侍衛太保兼近侍直長,掌領一切御帳親衛之事。以敵裡刺為總知宿衛事,統領宿衛之事。以蕭禧為北面林牙兼總領左右護衛,往軍拜蕭惟信為同知北院樞密使事,遣人速召蕭巖壽……」 「殿下!」一個侍衛急沖沖闖了進來,說道:「五里之外,出現一支騎軍!好像是耶律伊遜的旗號!」 「狗賊來得正好!」耶律浚雙眼立時紅了,怒沖沖走到帳外,躍身上馬,厲聲喝道:「佈陣,準備迎敵!」 蕭素等人連忙緊緊跟上,司馬夢求騎在馬上,雙手輕輕撫摸著從金帳順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長的望了耶律浚一眼。 *** 耶律伊遜萬萬想不到太耶律浚敢於謀反。耶律孝傑、蕭十三橫死、耶律浚進攻御帳的消息一傳到耶律伊遜耳,他就立即前往親信部將控制的營帳,同時四處下令,準備再一次親自率軍「勤王」。但是這一回的叛亂,卻非比尋常——各營帳將領都有自己的效忠對象,有些奔赴耶律伊遜帳下,有些聽從蕭素的調動,有些則是蕭惟信的部屬,還有些意持觀望……反應最快的是蕭素,他不僅親自率軍前往御帳,而且還分出兵力將那些忠於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隊攔在御帳數里之外。 ——僅僅憑此一點,耶律伊遜也可以斷定蕭素的立場了。整個行宮一片混亂,耶律伊遜費了牛二虎之力,才調集了近千騎軍,氣勢洶洶的向御帳撲來。 「只要能趁機殺了太……最好趁亂把皇帝也殺了……」耶律伊遜已經感覺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萬萬人之上的黃金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 御帳之前兩軍遙遙對峙,惟有馬蹄微揚之聲,竟聽不見半句人言。遼軍與敵人作戰,向來四面佈陣,每面五到七萬人左右,每逢攻擊,先以五到七百人為一隊,試探進攻,若得利,則諸隊齊進;若不利,則退回,由第二隊攻擊,如此輪番騷擾,敵陣不動,則一直死耗,敵陣若動,則趁機進攻……所謂「成列不戰」,本是遼軍治軍之格言。 此時雙方兵力,耶律伊遜有千騎兵,而耶律浚屬下,卻不過五千餘人。雙方結陣列隊,皆不下馬,弓弦繃緊,只待鼓聲三響,便即進攻——所謂「狹路相逢」,惟勇者得勝,一切戰法都只好拋到宵雲外。 耶律伊遜見耶律浚軍營整肅,心暗罵蕭素。他知道蕭惟信部心懷叵測,若久拖於自己不利。眺望耶律浚陣,卻不見耶律洪基身影——他心又驚又疑,當下咬牙撥出長刀,高聲大呼:「前鋒出擊,左軍、右軍包抄,衝啊!」頓時軍鼓聲擺起,數十面皮鼓蓬蓬大響。頓時五千騎兵喊聲震天,衝了過來。 蕭素眼見敵軍衝近,奪過令旗,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厲聲喝道:「放箭!」頓時軍鼓聲三響,數千支羽箭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是這進攻的畢竟也是遼國精銳之師,將兵們儘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蜂湧而上。蕭素剛牙一咬,撥出彎刀,大聲喝道:「兒郎們,衝啊!」頓時數千官兵一齊撥刃,衝了上去。耶律浚雙目瞪圓,搶過一面鼓來,親自擊鼓,數十鼓大鼓一齊響起,軍將士齊聲吶喊,眾將士見太如此,士氣立時大振,鋒銳不可擋。 司馬夢求見霎時之間,羽箭長槍在空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想到這死的儘是遼軍精銳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見耶律浚一方雖然士氣高昂,但畢竟人數太少,卻又不免擔心——耶律浚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卻不願就此消逝。 司馬夢求能看出來戰場形勢,蕭素自然早已看出來。己方在敵軍人數優勢下已是左支右絀,戰場左翼尤其危險,他幾次忍不住要投入軍,終於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馬夢求微微冷笑,走到蕭素身邊,低聲耳語數句,蕭素立時大喜,立時叫過傳令官,叮囑數句,傳令官連忙領令下去。 片刻之後,就聽見蕭素軍數百名士卒齊聲高喊道: 「皇上有旨:耶律伊遜謀反,行刺皇上,眾將士不得附逆,以免連累京家屬!」 「皇上有旨:眾將士不得附逆,陣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晉爵,更有重賞!」 「耶律伊遜全家已經伏誅,眾將士不得附逆!」 這一聲聲吶喊傳過戰場,耶律伊遜部下立時軍心動搖——這御帳親軍比不得別的軍隊,家屬全在京、上京為質,聽到這些喊話,便是耶律伊遜軍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遲疑之色。蕭素瞅準機會,厲聲傳令:「軍第一隊、第二隊衝擊左翼!」又有千餘騎軍朝左翼吶喊衝去,耶律伊遜的右軍一猶豫間,立時潰退。 蕭素見機會難得,揮刀大喊:「敵軍敗了!全軍追擊!」除了護衛耶律浚的護衛外,竟是投入全部軍,向敵人發動猛攻。 耶律伊遜此時也只得孤注一擲,仗著自己生力軍人數遠遠佔優,舉刀高呼:「兒郎們不要聽叛軍造謠,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賞!衝啊!」鼓聲大作,軍只留下千餘衛隊,此外盡皆傾巢而出。 這時雙方都已傾盡全力。司馬夢求一心盼著耶律伊遜耗盡精兵後得勝,自己再與撒撥護著耶律浚逃回京師,從此耶律浚佔據上京、京、東京三道,耶律伊遜則佔據西京、南京兩道,讓遼國陷入內戰之。宋朝則好乘機恢復燕雲故地——眼見戰場上耶律伊遜漸漸有利,司馬夢求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響——不料便在此時,就見遠處黃土飛揚,一大隊騎兵向戰場捲進! 耶律浚與蕭素、司馬夢求頓時又緊張起來——這支隊伍是敵,則三人只怕連逃都逃不掉了!若是友,則形勢立即逆轉,要逃命的變成了耶律伊遜。三人目相視,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 金明池,百年前吳越王進貢的樓船被翻修一新,趙頊很隨意的坐在甲板上,饒有興趣的聽著石越的敘述。 「究竟是誰來了?」 「是蕭惟信的軍隊。」 「啊?!」趙頊遺憾的搖了搖頭。 石越微微一笑,道:「耶律伊遜也不是傻瓜,他遠遠望見蕭惟信的旗號,就帶著千餘親兵衛隊逃之夭夭了。臣聽說遼國上京留守蕭撻得與他一黨,西京留守楊遵勖與太不和,耶律伊遜黨羽遍佈遼**朝,若能得到玉璽,別立宗室,矯詔討伐太,遼國內亂,沒那麼容易消停。」 「那玉璽究竟落在何處了?」 「臣亦不知。玉璽究竟有沒有被找到,待耶律浚登基,遣使來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趙頊笑道:「朕想那耶律浚也並非蠢人,怎的不追殺耶律伊遜?偏要留下這個後患。他雖是王儲,但若有弒父之疑,又無玉璽,兼之耶律伊遜作亂,遼主的位置只怕坐得不甚便當。」 「耶律浚與耶律伊遜有殺母之仇,怎會不追殺?」石越笑道:「只是他身受重傷,這件事情,終是不得不耽擱了!」 「啊?卿說耶律浚身受重傷?!」 *** 蕭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閃著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誤了皇上!是我誤了皇上!」 「蕭大人,現在自責無益。誰知道那馬林水如此包藏禍心!」耶律寅吉勸慰道。 蕭素苦笑一聲,道:「當時賊鼠竄,皇上執意要親自追殺,我只得親自點了一支精兵隨皇上一道追擊。果然追出二十餘里,便見皇上先前埋伏的百餘侍衛正與賊軍力戰,此時侍衛雖已傷亡殆盡,但那老賊眼見也難逃一死,那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為他是想射殺老賊求功,誰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弒君!皇上瘁不及防,胸口箭。我只得護著皇上返回京……」 蕭巖壽望了自己的縗衣一眼,沉聲說道:「眾位,這些事情,待日後慢慢細究不遲。所幸太醫說皇上的傷勢並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盡快給先帝舉喪,請皇上登基。安撫鄰國、部族;將五京道穩穩的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伊遜老賊——這幾件事情,卻是拖不得的。」 蕭惟信也說道:「如今玉璽不知所蹤,天下疑惑,必須要盡快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宣佈耶律伊遜的罪狀。南京道與東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楊遵勖卻沒有消息回來,上京留守蕭撻得一向黨附耶律伊遜,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遼根本之地,各帳、各部族大王、節度使不會追隨耶律伊遜叛亂。可慮者,是耶律伊遜擁立宗室,脅迫、引誘女直等對大遼不滿的部落為敵。如此上京與東京雖在吾手,上京道與東京道卻永無安寧。此外楊遵勖若為耶律伊遜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臨宋、夏兩國,焉知狗急跳牆,賊不會引狼入室?!」蕭素也有自己的擔心。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傷勢,沒有三個月無法養好,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起床行動,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舉行?」 「一定要盡快舉行!」蕭惟信沉聲道:「耶律伊遜的罪狀好定,便說馬林水是耶律伊遜的奸細,受其指使弒殺先帝,後來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國懸賞捉拿耶律伊遜。」他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撒撥與蕭佑丹迅速對望了一眼,又立即分開。 蕭巖壽接過話來,說道:「詔書可以由我來寫。」 「此外,就是要派大軍前往上京臨潢府與西京大同府……」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京。蕭惟信領兵來得太遲了,蕭素既不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京,也不願意讓他領大軍出外;同時,蕭佑丹也不敢在此時冒險,若讓蕭素領軍出外,成功了,是不賞之功;失敗了,是覆國之禍! 兵權在這個時候,必須牢牢由耶律浚掌握;耶律浚的生命越是脆弱,這一點就越重要。 「我認為,我們應當先採取防守的態勢。」耶律寅吉看懂了蕭佑丹給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撫楊遵勖與蕭撻得……一切等皇上龍體康癒再說。」 *** 蕭忽古只帶了阿薩和刺葛兩個人去尋找耶律伊遜。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行刺耶律伊遜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近萬大軍取上將首級,蕭忽古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特別是目標有警覺的時候。他望著耶律伊遜進攻御帳,望著蕭素抵抗,望著蕭惟信的大軍趕到,望著耶律伊遜逃竄……只有他發現了,耶律伊遜在逃跑時並沒有驚慌,他自己帶著大部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餘人的隊伍卻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蕭佑丹,會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隊伍的意義。但是蕭忽古只是個戰士。他讓阿薩和刺葛去跟蹤小隊,自己則從另一條路去包抄耶律伊遜。結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從耶律浚的身邊策馬飛馳出一個白袍男,弓弦一響,耶律伊遜身邊的一個侍衛便應聲倒地,他還沒得及叫好,弓弦二響,卻是反手後射,一箭正耶律浚的胸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白袍男卻沒有絲毫停留,伏在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伊遜也趁此機會,催馬狂奔。 蕭忽古顧不上看太的傷勢,一種憤怒的情緒從胸升起,瘋了似的趕著馬向白袍男追去。他一定要親自殺了這個奸細! 司馬夢求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追蹤,來人馬術精湛,竟然一面追趕一面在馬上解甲!他瞅準空檔,嗖嗖連發三箭,不料那廝反應敏捷,一翻身垂在馬腹邊,三箭全部落空。司馬夢求連忙俯身狂奔,跑得數十步,就聽身後風響,他趕忙低頭,一支羽箭擦著頭皮飛過。 便這麼一次交手,雙方皆知遇上了勁敵。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雙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馬夢求的羽箭正蕭忽古馬首,蕭忽古的一箭,射了司馬夢求的馬屁股!狂奔的馬忽然倒下,饒是蕭忽古武藝精絕,也被摔得老遠;司馬夢求的馬一陣吃痛,發起性來,竟也幾乎將司馬夢求摔掉。 司馬夢求總算把蕭忽古甩開,跑不多遠,便轉道向南,往南京析津府逃去。只是座騎奔跑已久,又兼受傷,也就是跑出數里之地,便轟然倒斃。司馬夢求也只得徒步而行,翻山越嶺。 好在司馬夢求還有東宮的腰牌,到了一處關隘,便要了幾匹馬,晝夜兼行,直奔燕京。如此非止一日,好不容易出山,到了檀州。城門一道告示,卻幾乎讓司馬夢求絕望!蕭忽古竟然追蹤而至,並且先他一步,到了檀州!而且不知遼人用了什麼方法,從京傳來命令,燕京已經閉關,大索「馬林水」,當初和自己一起去京的商號,也被查封,所有人員一律下獄,估計難逃一死,惟有韓先國生死不明! 檀州離燕京尚有一百二十里,縱使僥倖到了燕京,沒有當地人的幫助,又豈能那麼輕易出關? *** 雖然石越有所隱瞞,比如並沒有說到商號的遭遇與韓先國等人,但對於趙頊來說,這也是他一生都沒有聽過的精彩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馬夢求已經「順利」逃了回來,卻依然忍不住緊張的問道:「那司馬夢求究竟是如何逃出遼國的?」 石越歎道:「換上為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馬夢求卻想出了辦法。」 「什麼辦法?」 「這個辦法過於駭人聽聞……」 石越越是調胃口,趙頊就越想知道,笑道:「愛卿快快說來。」 「是。」石越皺了皺眉,臉上有幾分不忍之色,道:「司馬夢求尋了一個身材,臉的輪廓和自己相近的遼人殺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又將臉孔剁爛,抓了幾隻野狗,將屍體咬爛,丟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這……」趙頊也被嚇了一跳。 「然後司馬夢求又射殺了幾個遼人,打扮成強盜模樣,將屍體一路佈置在山。引來野狗咬爛。再給扮成自己的遼人屍體上砍上刀痕,卻將所有錢物一律帶走。」 「殺一人卻也夠了,如何殺這許多人?」趙頊臉上也有不忍之色。 「陛下,蕭忽古與司馬夢求交過手,知道一兩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為釋其之疑,只好扮成被強盜圍攻突襲而死的樣,而司馬夢求死前,也必然殺了不少人。」石越細心解釋道:「為防萬一,司馬夢求殺的遼人,都是販賣山藥的行商。待到遼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裝成行商招搖出關。到燕京後,也不再進城,只是翻山越嶺的繞道而行,一路艱辛,非臣所能盡道。」 「哎……不管怎麼說,司馬夢求畢竟是有功於國。」 石越知道趙頊長於深宮,聽到這種為求脫身濫殺無辜之事,心自然也是難以接受。他自己卻知道當時戶籍嚴密,一百二十里人煙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斷難脫身。當下委婉說道:「兩國交兵,雖然多殺不仁,但是畢竟不能苛責於司馬夢求。司馬夢求當初入遼,是憤於臣被人陷害,想單騎查明真相,不料卻機緣湊巧,立下這番奇功。雖然有功不能不賞,但是司馬夢求之功,卻不能公開賞賜,否則遼國無法下台,必然兵戈又起。」 趙頊猶疑道:「畢竟是奇功!」 「此事再不能讓他人知道!」石越斷然道,「陛下,軍制改革,此前商議,樞密院設職方館,兵部設職方司,對外的名義皆是測繪地圖,記錄地理風物,便於通商、水利、採礦諸事,實際上則為間諜機構。職方館負責搜集遼國、夏國、大理,甚至吐番、交趾、高麗、倭國等國的情報,在各國安插間諜;兵部職方司則負責國內安全,與各部門協調,調查潛入國內的奸細,搜集國內各土藩的情報,供朝廷決策等。臣以為這兩個機構,每年雖然要花掉國庫一筆開支,卻終究對國家有利……」 「孫兵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朕是知道的。這筆錢不怕花。」 「陛下聖明。臣以為,司馬夢求深知遼國情弊,陛下若要獎功,不若讓他去樞密院,試知職方館事,組建職方館,以他的才能,必能勝任。」石越已經決定要將之前的間諜組織納入國家機器。 「職方館知事是正品上,司馬夢求布衣入仕,便是稱『試』,也遠遠不夠,朕想,便以司馬夢求為試同知職方館事,為從品上,如此不駭物議,卿以為如何?」 「臣無異議。」 「那就讓司馬夢求去向朕證明他的才能吧!」趙頊意氣風發的站起身來,走到甲板邊上,忽然低聲歎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風與河風,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語,他只能苦笑,甚至無法安慰皇帝——除了創業之君,亡國之主,歷史上守成之主能親身享受海風的,絕無僅有。 趙頊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一種奢望。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氣,問道:「狄諮應當到了吧?」 「應當到了。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以及數千名重刑要犯,隨狄諮前往歸義城,臣心裡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歸義城的官員,也大部分都是在土走投無路,或者唯利是圖之輩,所有的一切,都有賴於狄諮的能力,以及海船水軍的威懾。」 「朕反倒不擔心。李乾德外表雖然服氣,心裡卻未必歸服,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輩,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諮臨行前,崇政殿面辭,朕已叮囑他,治理這些犯人的第一要務,是要讓他們在當地成家立業。只要他們不想著返回土,就不會和李乾德勾結威脅原,朕可安枕無憂。」 「服與不服,李乾德都不敢輕易造反。」石越淡淡的說道。 「南面事了,石卿,北面之事,又當如何?」趙頊突然轉過身來,熱切的望著石越。石越這才知道方才皇帝提起狄諮,不過是想整理一下心的思緒,他的心裡,無時無刻沒有忘記北面的遼國。 「石卿,如果耶律伊遜真有能力站穩腳跟,反撲耶律浚,朕想機不可失,何不準備一支大軍,趁機收復燕雲?!」趙頊握緊了拳頭。 「陛下!」石越跪了下去。 趙頊的臉沉了下去。 「士卒未練,兵甲未精,驅羊逐狼,豈能成功?」 「這……」 「陛下,國內萬事待舉,眾多改革剛剛開始,河北災情方過,各地報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災,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又有什麼本錢北伐?」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機會從眼前流走?」趙頊心有不甘。 「機會只給準備好了的人。」石越沉聲說道。 「朕不甘心!」趙頊無名火起,怒聲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頂了回去,他可不想看著五路伐夏的悲劇提前上演。 趙頊怒氣沖沖的盯著石越。石越只是板著臉不做聲。 君臣二人對峙良久,忽然,趙頊歎了口氣,道:「罷!罷!」 「陛下,朝廷應當靜待形勢。一面抓緊推進改革,防範災情,一面整軍經軍,靜候時機,切不可操之過急。機會日後一定還有。」石越放緩了聲音安慰道,「如果這次遼國內亂,朝廷雖然無力發兵趁機恢復燕雲,卻也並非無利可圖。」 「怎麼說?」趙頊悻悻的問道。 「一旦遼國正式內戰。若是南京道與西京道分別被雙方割據,則於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雙方,要求他們賣戰馬與耕牛與我大宋,大宋則用棉布、鐘錶、茶交換,誰敢不從,便威脅他們與另一方結盟攻擊之。臣諒耶律伊遜與耶律浚都不敢不從。若二道為一方佔據,朝廷依然可以要他賣戰馬與耕牛,彼若同意,我則承認其正朔;彼若反對,我便以用兵相威脅……」 趙頊臉色稍霽,又問道:「歲幣呢?難不成朕還要給他們歲幣?」 「戰爭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給。打完之後,給與不給,其權在我。」 「如此則差強人意。軍事改革,朕以為刻不容緩!」 *** 熙寧八年七月。趙頊以無比堅定的決心開始推行軍事改革。 「整個大宋的軍事體系,將由個機構領導:樞密院、兵部、三衙、衛尉寺、軍器監、太僕寺。所有機構,都要受御史台與門下後省監督。個機構各有職掌——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同時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軍事參議機構。兵部的職掌,包括品及以下武官品級的補選和升調轉遷;徵募兵員、士兵的遷補,退役;驛傳,後勤軍資等等。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掌全國之禁軍,平時主要職責是督導各軍訓練、建議獎懲官兵、提出裝備建議。衛尉寺掌監軍、軍法諸事宜,它可以監視、調查軍一切叛亂、違法行為,審理軍事案件。軍器監掌研究、生產軍器。太僕寺專掌馬政……」 王韶坐在滕椅上,聽長王厚說著軍事改革的內容,突然冷笑道:「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為樞密副使,卻只能做軍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裡十分不滿。但是皇帝的決心如此之大……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三章 「郭逵出任兵部侍郎兼講武學堂山長。」王厚淡淡的說道,「孩兒認為講武學堂非常重要,這次軍事改革,首要的事情,就是整編禁軍。按照計劃,將首先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從禁軍選調從品下至八品上的武官進入講武學堂培訓,訓練陣法、紀律、號令、武藝等等,然後再由這些武官為基礎,從各禁軍選調副都兵使至什長等,組成驍勝軍與宣武軍第一軍、神衛營第一營……」 「慢著!」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問道:「什麼叫副都兵使?」 「這次變動,是從上到下的,所以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約便是原來的副都頭吧。」王厚笑著道:「武官廢除了寄祿官,以散官品秩決定服色、俸祿、資歷等……從驃騎大將軍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階三十一個名目,大抵名稱還是本朝舊制。而從品外,又有準備使喚至守闕毅士十資。似爹爹,散階便將定為鎮國大將軍。」 「鎮國大將軍?」 「是。天下武臣階級,都全部改成新官名。從一品為驃騎大將軍,正二品為輔國大將軍,從二品為鎮國大將軍。爹爹便是鎮國大將軍!」王厚一面說著,一面遞過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王韶。王韶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 熙寧八年欽定武臣散階 從一品 驃騎大將軍 正二品 輔國大將軍從二品 鎮國大將軍 正三品 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從三品 雲麾將軍(歸德將軍) 正四品上 忠武將軍正四品下壯武將軍 從四品上宣威將軍從四品下明威將軍 正五品上定遠將軍正五品下寧遠將軍 從五品上游騎將軍從五品下游擊將軍 正品上昭武校尉正品下昭武副尉 從品上振威校尉從品下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致果校尉正七品下致果副尉 從七品上翊麾校尉從七品下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宣節校尉正八品下宣節副尉 從八品上御武校尉從八品下御武副尉 正品上仁勇校尉正品下仁勇副尉 從品上陪戎校尉從品下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資: 準備使喚守闕準備使喚聽候差使守闕聽候差使聽候使喚 守闕聽候使喚效士守闕效士毅士守闕毅士 ※※※ 王厚看父親看得認真,便又一面解釋道:「這其實是舊瓶裝新酒。散階的名稱沒有任何變化,懷化大將軍與歸德將軍依然只授給歸順諸蕃首領……」 「這未入流十資又是怎麼一回事?」王韶指著紙問道。 「從守闕毅士到準備使喚,一共十資,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闕毅士。又特別規定,士兵入伍後,只須訓練合格,不犯軍紀軍法,一年一遷。若有功勞、或考績優等,還會按功績加以晉級。每級薪俸各不相同。這本來也是軍舊法,用來鼓勵士兵上進之心,不過這次卻是規定得更加具體了。」王厚也是久在軍之人,於舊制本熟,因此說起軍制改革來,也歷歷如數家珍。 「這麼說,士兵的役期是十年?」王韶卻瞇起眼睛,反問道。 「是,十年役滿,若還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將另外頒布禁軍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轉入廂軍、地方巡檢部隊,或者就直接發錢遣散回籍。另外,此次兵制改革,將暫時保持募兵法不變,禁軍以後會採用兩種招募方法,一是從廂軍挑選,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後一年,所屬部隊若發現條件不合要求,將遣回原籍,處罰招募官員。看來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讓禁軍的士兵永遠保持在三十歲以下的精壯青年。」 「說來容易做來難吶,」王韶高深莫測的一笑,輕輕的說道,隨後又將身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然後閉上眼睛,嘴裡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說道:「其實這兵制改革的謀主,實際上還是石越。是他建議皇上將衛尉寺變成一個監軍、軍法系統,軍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級,依孩兒之見,若果真能夠成功,軍許多改革必然能夠實現。因為衛尉寺若是完全**的系統,如果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時讓軍武官與軍法官都與他同流合污才能如意——這代價未免就太高了。」 「這麼說,你是相信郭逵能夠成功?」王韶的眼睛卻沒有睜開,只是淡淡的問。 「不。」王厚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孩兒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勸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懶懶的問道。 「爹爹,石越一樣可以讓您成就功勳!」 「是嗎?」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幾個新機構就能解決問題。」 「如果有清晰明確的獎懲制度,並且能夠公正的執行,孩兒卻認為是可能的。」王厚聲音很輕,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親,但臉上的神色卻很平靜。 「談何容易?」王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懶懶的說道。 「總要去做!」王厚的聲音終於漸漸大了進來,「皇上親自接見孩兒,以孩兒為驍勝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講武學堂第一期將召集禁軍副都兵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約一千人進行訓練,半年之後,組織比武與演兵,淘汰近四百人,勝出的百多人,將分別編入驍勝軍、宣武軍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為軍官,組成教導軍……」 ※※※ 「抽掉一千名小使臣進講武學堂訓練,真是大手筆啊!」煥笑嘻嘻的說道,「還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現在不叫小使臣了。」段介笑著糾正,一面問道:「兄被抽了嗎?」 「不幸抽。」煥的語氣卻沒有半點「不幸」的意思,卻聽到田烈武甕聲甕氣的歎了口氣,煥於是回身笑道:「田兄,你歎什麼氣?」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嗎?」 「縱要倒霉,也是別人倒霉,田兄你怕什麼?這次過關的,將全部進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品秩雖然不變,卻拿高一階的薪水,也是美事一樁啊。」煥不以為然的笑道。 「我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的搖著頭,顯然對於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麼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嗎?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閒飯的。」 「不過朝廷這次整編,是動真格的。我是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製。指揮使以下的武官,是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煥壓低聲音,說出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嗎?」段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何出此言?」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說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只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嗎?」 「啪啪啪……」段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又有人高聲讚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當下回過頭去,卻見是一個三十餘歲的年人已經走了過來。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抱拳說道:「章大人。」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只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只說道:「下官煥,這廂有禮。」段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面大大咧咧拉了張椅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說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望了段介一眼,說道:「這位段公,頗能知微見著,一語的,在下端的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裡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 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纔聽到幾位談論,這位公和田公,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 「下官卻是沒有抽。」段介淡淡笑道,聲音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章惇卻附掌笑道:「我還道郭逵要將武官傑出之輩一網打盡,卻不料終有漏網之魚。」 三人聽得莫名其妙,煥便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找些識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介怔了一會,立刻大搖其頭,說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志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 章惇盯著段介看了一會,見段介雖然拒絕得非常委婉,神色卻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洩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面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只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不禁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介三人立時好奇的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也頓時讓三人全都怔住了,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出。 ※※※ 三人一路驅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驚疑不定,但是學院卻安然無恙。段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 段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里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畢。段介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桑山長,究竟是出什麼事情了?」 桑充國憂慮的搖著頭,一面說道:「只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麼的,但是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周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麼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聽到這邊呼喚,連忙撥轉馬頭,過來問道:「長卿,程先生,蔣先生,兄,段兄,田兄,你們怎麼在這裡?」雖然眼前之事迫在眉睫,他卻從容不迫一一喚出名字來。段介等人連忙上前參見。桑充國急得直擺手,道:「明,這時節就不用管虛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只是兵研院裡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一面說著已經當先領著眾人走了進去。 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里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面,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於是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的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摸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幾乎是看見的第一眼,所有的人便都被眼前的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面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什,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 「究竟是在試驗什麼兵器?!」他的心裡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致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來到了,聽到他的詢問,便聲音低沉慘淡的回答。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的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大夫到了嗎?」石越緩慢的轉過身,似乎不能逃避掉眼前的慘狀,聲音呆滯的問道。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只是……」章惇的聲音也已經顫了,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裡,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裡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准並給予巨大支持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十三人殉國。」石越身顫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麼試驗?究竟是什麼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炮。」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說道,被濃煙薰黑的面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炮?難道是……難道是炸膛?!」石越顫聲問著,只覺腦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於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的「於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石越喃喃的說道,自責、痛惜諸般感情嚙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他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的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嗎?」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摻扶下站起身來,緩慢的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呆呆的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膛,導致了十餘人的死亡!其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究火器專家的二分之一!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一片混亂,無數的面孔在他的心交遞著閃過,他的心忽然隱隱的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罷?」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像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說道,不敢正視心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只是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十多條人命呀! 「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的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的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說道:「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嚥回了口,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傳說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後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內容,自然不能公開報道,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只是約略的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云云」,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整個學院第一次陷入了完全的悲痛當。曾經朝夕相處的夥伴,在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身邊——第一天時,這種的感覺是一種不敢相信的遲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變成了一種抓不住東西的惶然。只覺得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失去,至關重要,卻無可挽回。這種失去的東西,無法描述,卻能感覺得到,就像自己的一部份也被帶走了。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的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麼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給蔣周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的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的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只能靜靜的坐在那裡,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注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那就是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裡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週一人點著一隻香燭,輕輕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靜靜的說道,「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周對望一眼,無言的歎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的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隻燭光搖曳閃爍,伴著壓抑著的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制不住悲痛之情。 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只是一個聲音,慢慢的,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覆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 悲涼淒婉的歌聲,在曠野久久的迴盪著。眾人一邊唱和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在這樣一首無可挽回的哀歌聲,桑充國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哀慟,他奮然站起身來,張開雙手,仰望星空,厲聲呼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他淒厲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將天地裂破,直穿入霄黃泉。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眾人一齊滄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面的師生,高聲說道:「我們大家都要記住,死去的同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死的!他們用自己的才華,替大宋研究最先進的武器,以守衛我們的國土與人民;他們用自己的努力,證明了一個個理論,積累了最寶貴的經驗!他們比秦國的四良更加偉大!他們的死,不是沒有意義的……」 ※※※ 遠處。 田烈武、段介、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著這一幕。 田烈武低聲問道:「少游,方纔他們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前隱有淚光,輕聲說道:「《薤露》是漢朝的輓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乾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田烈武本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在此情形之下細細思忖秦觀話之意,不禁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復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面桑山長念的詩,是《詩經》《黃鳥》裡面的句,那是指責上天為什麼要奪去國家的棟樑,如果可以挽回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將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處在黑暗之。他靜默的站立著,在他的心裡,正反反覆覆的想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回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回來麼?」 ※※※ 兵器研究院的慘劇,白水潭學院的哀傷,到了朝廷,卻變成了懷疑。 雖然官制改革與兵制改革依然有條不紊的推行著,宋朝央政府轉換成尚書省與樞密院對掌大權,御史台、門下後省監督的架構。在兵部尚書吳充與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制改革也開始了它的第一步…… 但是,對於開發火藥武器,朝卻開始出現質疑之聲。甚至還連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責是他破壞了天地的平衡,使陰陽失調,於是降下天怒。 「已經不止一個官員上書說,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是不祥之事,要求朕下詔禁止。」趙頊的眼,也似有了疑惑。「卿說,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奪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禍?此是上天之警示?」 「陛下!」石越沉聲說道:「自古以來,凡欲求真證道,無不經歷千難萬險。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來,不知間有過多少曲折艱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為不幸,然而卻不可因噎廢食,半途而廢,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趙頊沉默良久,方說道:「人心疑惑,又當如何?」 「如果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們的死重於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則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從容答道。 石越見他如此敏銳,也不禁感到驚訝。此人運氣極好,方除衛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於是責任就完全與他無關,反倒顯出他的能幹——在章惇任期內,大規模生產的霹靂投彈和震天雷,沒有出過任何差錯;而標準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順利,已經初見成效。並且,大宋還擁了幾種類似於西夏潑喜軍使用的馬上小型投石機。 趙頊目光移向石越,問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連忙斂神答道:「章大人所說極是。如果天下人皆以為國而死為榮,那麼國家強大之日也就不遠了。」 「朕會給他們追贈官爵,厚加撫恤。」 「追贈官爵的榮譽,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早已經決心要給死難者爭取更大榮譽。 趙頊卻面露為難之色,問道:「那卿以為當如何?」 「臣請陛下,在汴京建先賢祠與英烈祠。先賢祠專門供奉本朝有名的學者、於國有功的研究人員的牌位,不分儒學雜學,只要才學有益後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則供奉為國戰死的將士牌位,凡為國盡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貫,將牌位供於祠。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舉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禮……」 趙頊與章惇聽到石越這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趙頊不禁說道:「這,這只怕於禮不合。」 「陛下,雖然是古禮所無,但是儒家弟,亦可配享孔廟,功臣則可以配享宗廟,二者之意義相近。若能讓人知道死去有意義,則人人勇於效死,遠勝於追贈官爵。這也是獎勵忠義智勇之意。」石越慷慨而言,臉上有著勢必爭取的堅定。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為此議可行。」 趙頊苦笑幾聲,道:「知都給事事是前御史丞楊繪,這還是石卿舉薦的。朕願和石越打個賭,縱然尚書省同意,門下後省也非得駁回去不可。」 ※※※ 同一日。開封城南朱仙鎮。 皇宋講武學堂。 一千零八十二名指揮使以下,副都兵使以上的禁軍軍官,分成馬、步、器械三列整整齊齊的站在校場上。他們都是來自於汴京周圍的禁軍軍官。將台上,站著三四十名教官,其不少教官一臉殺氣,一看就知道是經歷過戰陣的;還有一些則質彬彬,倒似讀書先生,這自然是原來武學的教授。 樞密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兵部侍郎郭逵都出席了這次「開學典禮」。但是大家的話語都很簡短,做為武官系統的人來說,兵器研究院的悲劇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每個人的心情。 開學典禮後,所有禁軍軍官分成了十個都,個都一百零五人,包括三個騎軍都,個步軍都,還有一個神衛軍都是一百三十七人。田烈武和煥分在同一個都,他們很驚喜的發現,在自己這個都,還有一位老熟人——吳鎮卿! 但是他們沒有什麼機會敘舊,傳令官剛剛分配完畢,一個可能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軍官就走了過來,厲聲喝道:「從此時起,你們歸本官統轄,誰敢不聽號令,軍法無情!」 煥低聲在田烈武身後說道:「這人是王韶的長……」一句沒有說完,就聽王厚厲聲喝道:「煥!」 「末將在。」煥嚇了一跳,連忙出列。 「還有你,田烈武!」 「末將在!」田烈武應聲出列。 「煥,你可知罪?」王厚不去看田烈武,只向煥冷冷的喝道。 「末將、末將……」 「本官知道你是武狀元,武狀元又如何?」王厚冷笑道,「田烈武,你執杖重責煥十五軍棍!」 田烈武一怔,早有親兵到小校場邊拿來一根大棍,遞到他手裡。田烈武無可奈何,只得應道:「得令!」走到被兩個親兵按倒的煥身邊,「啪」的一棍打下去,便聽一聲清脆的響聲,煥應聲「啊」的大叫。他把棍舉得高高的,一連打了十五棍,王厚卻只是不住的冷笑。 待他打完十五棍,王厚卻突然走了過來,目光逼視著田烈武,沉聲問道:「聽說你是田瓊的侄,是吧?」 「是。」田烈武被嚇了一跳。 「田瓊當年和我有袍澤之誼,他常說他有個侄武藝出眾,可惜在開封府當差,那人是你不是?」 「是。」田烈武的冷汗已經冒出來了。 「衙門裡打犯人的把戲,你玩得挺熟是不是?」王厚這時才提高了聲音吼道。 「……」 「是不是?!回答我!」王厚的目光犀利得彷彿要撕開田烈武的皮膚,直刺入他的內心。 田烈武硬著頭皮高聲答道:「是!」 「很好。」王厚大步走到隊伍之前,厲聲喝道:「來人,給煥重打二十軍棍,田烈武三十軍棍!」 「得令!」他的親兵厲聲應道,按下兩人,棍如雨下頓時皮開肉綻。但這次二人卻是咬緊牙哼都不哼一聲。 王厚環視眾人,厲聲說道:「今日就告訴你們第一課,我不管你們在禁軍裡面是什麼老爺,是上三軍的還什麼軍的,到了講武學堂,就要明白一件事,軍紀律第一!」他輕輕一擊掌,一個親兵送上數張寫滿字的白紙。王厚指著紙說道:「這是講武學堂紀律,也是軍紀律,我讓親兵念讀十遍,今日你們就站在這裡給我背熟了,背會了,到講武台來找我背完,再回去休息,背不會,站在這裡背會為止!」 說罷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可憐這些禁軍軍官,平日裡薪俸優厚,最少也管著百來號人馬,這時卻被幾個小兵虎視眈眈的盯著,一遍一遍的聽著軍紀。稍有動彈,幾個親兵就衝上來,撲頭蓋臉就是一頓鞭。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四章 講武學堂的教官自然並非全如王厚一般嚴厲,但其卻也還有更加殘酷的,比如軍號稱「梟勇」的兩大名將張玉和林廣,竟然要求受訓的步軍軍官站在箭雨面前紋絲不動,保持隊列的整齊,若是稍露出些許怯意,就會受到極其嚴厲的體罰。於是講武學堂開學第一天,和田烈武、煥一樣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學員,竟多達數十名,至於挨過鞭的學員,則數以百計。 當天晚上,田烈武與煥從醫官那裡要了藥,掙扎著相互搽了,趴在簡陋的鋪蓋上睡了。誰知迷迷糊糊睡了兩個時辰不到,但聽得一陣刺耳的號角聲打破了夜空的寂靜,迴盪在整個學堂之,隨即便聽到有人聲嘶力竭的大聲喊道:「劫營!劫營!」 煥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含含糊糊的嘟噥道:「太平盛世,劫的鬼營?」話音未落,頭一歪竟然又睡著了。田烈武本也是強睜睡眼,但看到他這神情,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於是便伸手重重拍了一下煥屁股上的傷口,痛得煥「哎喲」一聲大叫,幾乎跳了進來,正要埋怨,卻見田烈武已經開始披掛,一邊說道:「快起來,要不然小閻王饒不了你。」——不過一天功夫,王厚便已在學員得了「小閻王」這樣的渾名。煥這才醒悟過來,慌忙披掛——便在這時,校場結陣點兵的號角聲已經響了起來。吃過苦頭的學員們也顧不得身上的盔甲是不是穿齊整了,慌慌忙忙便往校場跑去。 到了校場,就發現各都教官都已經到齊,所有教官、親兵都穿得整整齊齊,手執長鞭,肅然站立。王厚冷冷的望著麾下的學員,見他們一個個披掛不整,有些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拿,眉間早已經鎖成了「井」字。 「明日每人去領一本《諸軍訓練條例》,自己看看如果敵軍劫營,應當如何應對。」王厚忽然舉起鞭,指著一座不知什麼時候搬來校場的座鐘,厲聲斥道:「從吹號到集合,竟花費整整三十分鐘!若真是契丹、黨項的騎兵,你們早就去奈何橋報到了!」 煥心大是不服,暗想道:「你不安排哨探,早早傳訊,我們怎麼來得及?」但不服歸不服,這樣的話,那裡敢說將出來? 王厚凌厲的目光環視眾人,高聲道:「我知道你們不服!但是兩個人配合披甲,快則五分鐘,最多十分鐘!從明天開始,連續十天,每天一個時辰練習解甲披甲。今晚凡拿了兵器的,回營睡覺。沒拿兵器的,換班守夜!」 眾人如蒙大赦,頓時散去。只有那些沒有拿兵器的學員,雖然愁眉苦臉,暗自叫苦,卻也不敢讓「小閻王」聽見了。王厚待所有人全部走了,才吩咐親兵道:「待會給挨過打的人,悄悄送點傷藥過去。」 親兵連忙應著去了。卻忽聽一人笑道:「恩威並施,處道將門之,果然深明治軍之道。」 王厚循聲望去,卻見是講武學堂大祭酒章楶,連忙欠身行禮,道:「末將見過大祭酒。」原來講武學堂之設,除了五年整編期內半年一期速訓軍官外,以後每個軍官陞遷,都要到講武學堂速訓半年。並且,其長期的目標,更是直接向各州學、縣學招收士,培養科班武官。擔負這樣的重負,兵部侍郎事務煩多,是不可能奔波於開封與朱仙鎮兩地,來管理校務的。因此,講武學堂在山長之外,設有「大祭酒」一職,負責處理日常校務。第一任大祭酒章楶,是禮部試第一名,省元出身,暢曉軍事,材武略,皆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在石越那個時空的所流傳的《宋史》,是將其與王韶相提並論的,因此石越特意向皇帝推薦,以章楶為講武學堂大祭酒兼武經閣侍講。 章楶這一日來四處巡視,檢查各都教官訓練之法。他與衛尉寺卿章惇同宗,又得石越青眼,自是知道不少內情——為了防止某一派系軍官對講武學堂影響太大,皇帝與吳充、石越、韓維四人精心挑選了數十名教官,名義上的山長郭逵與他這個大祭酒,並沒有影響第一批教官任命的能力。這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教官,來自武學、王韶軍、蔡挺軍,還有些則是以前狄青的舊部。所有的教官,都必須是有過戰功,武藝好,通墨,懂兵法,可以說放在任何一處,都是軍翹楚。皇帝與石越,就指望著以這些人來打造一個精幹的軍官階層。 因此章楶絲毫不敢怠慢。他知道這些教官雖然都是軍英傑,但是各軍風格不同,作風自然不一。似王韶舊部,如王厚便深受乃父影響,雖然恩威並施,卻是為人嚴肅;而張玉、林廣,訓練雖然嚴酷,但是一旦解散,就和部下喝酒賭錢,無所不為;還有些教官,則多恩少威,或者有威無恩……雖然頒布了《諸軍訓練條例》,明確提出了各種訓練指標與操練規程,但是要打造一隻真正強大的軍隊,還需要有真正精幹的軍官與公正的獎懲監督。這些東西的養成,絕非一部《條例》的頒布就可以解決的。所以,章楶知道自己的責任,就是約束好這些教官們。 但是章楶這次來找王厚,卻是為了別的事情。他走到王厚身邊,笑道:「處道,剛剛接到兵部行,衛尉寺想派一批軍法官來講武學堂,一同參加訓練。」 王厚不明其意,便不接口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章楶,知道他必然會繼續解說明白果然章楶頓了頓,又望了王厚一眼,才道:「但是學堂教官人手略嫌不夠,而且……」 王厚心頓時雪亮,當下淡淡一笑,說道:「而且沒有人敢接收軍法官,這些人將來是要配備軍,負責執行軍法,監督將領的,而我們這些第一批教官,卻沒有幾個人會在講武學堂呆一輩,遲早要編入禁軍之,到時候難免不碰上這些冤家。此時訓練起來,輕不得,重不得……」 章楶苦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他倒不料得王厚如此坦率。 王厚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掂了掂手的軟鞭,淡淡說道:「既然他們想來,就讓他們歸我管好了。我倒要先看看,這些所謂的隨軍軍法官,究竟長了幾顆卵?」 章楶倒不料王厚居然一口答應,不由鬆了口氣,一面笑道:「這些人也只來受訓半年,然後還要回衛尉寺受訓半年,主要是成為衛尉寺軍法官的教官,派到軍的機率也是很小的……」 王厚忽然注視章楶,臉上肌肉一跳,輕聲道:「大祭酒太小看我了!我王厚對朝廷忠心耿耿,怕什麼軍法官!」 章楶哂然一笑,道:「那就好。我還要去看看神衛營的教官,兵器研究院的慘案,對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王厚連忙欠身抱拳,道:「末將恭送大祭酒。」 ※※※ 尚書省,政事堂。 政事堂會議。 左僕射韓絳、右僕射呂惠卿並排坐在上首。呂惠卿打量著座的諸人,部尚書,吏部尚書馮京、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在左,兵部尚書吳充、刑部尚書陳繹、工部尚書蘇轍在右;部尚書之次,則是大理寺卿張景憲、司農寺卿安燾、太府寺卿石越;壓班的兩個座位,左面坐著尚書左丞王安禮,右面坐著尚書右丞呂大防。此外,太常寺卿常秩與新任軍器監兼知兵器研究院蘇頌則坐在了最下首,他們二人均不帶參知政事銜,是奉命前來旁聽並作證的。若按照舊制,太常寺卿為卿之首,如今卻事權多削,反而遠遠比不上卿之末的太府寺,看著正襟危坐的張景憲、安燾、石越,常秩不由在心裡感到一陣彆扭。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呂惠卿眼。 呂惠卿淡淡一笑,旋即正容,隨即緩緩說道:「太府寺卿石大人關於建忠烈祠與先賢祠供奉殉國將士與逝世賢者的建議,門下後省通了忠烈祠的建議,卻駁回了先賢祠的建議,理由是:凡國之賢者,或可入孔廟陪祠,或可入宗廟配享,設先賢祠是多此一舉,虛耗國帑。」他說到這裡,有意無意的望了石越一眼,見石越面色沉靜如水,竟是看不出深淺,心一凜,繼續說道:「今日要討論的第一件事,就是政事堂是否決定堅持設立先賢祠?」 韓絳輕輕咳了一聲,望著石越,問道:「石大人,你是倡議者,你的意見如何?」 石越的目光依次掃了眾人一眼,才緩緩說道:「下官依然認為先賢祠的設立非常有必要,因為孔廟、宗廟非常人所能配享。」 「賢者自然不是常人。」呂惠卿接過話來說道,「在下以為,給事們擔心的,是先賢祠供奉的人是什麼人,是不是要把楊朱墨翟之流,全部請進去供奉?誰有資格入先賢祠又當由誰來決定?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滿意的答覆,奏折只怕會再次被駁,那就會是很嚴重的事情。」 「雖不必楊朱墨翟皆入祠,但是如算學名家入祠,卻是可以的。此前以算學家配享孔廟,爭議甚大,若設先賢祠,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石越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些,似乎要以此表明他的決定,但在他的心裡,卻知道以這樣的理由,是很難說服眾人的。他知道先賢祠對在座的人來說,除了蘇頌以外,都沒有任何吸引力可言。在座的這些人死後,既便是進不了孔廟,也是能進宗廟配享的。 果然,禮部尚書王珪以息事寧人的語氣說道:「石大人,這個先賢祠如果專為祭祠算學家,似乎沒有什麼必要。何況,這次兵器研究院不幸死難的人,完全可以進忠烈祠祭奠,那也是罕見的殊榮了。為何非要偏執於一個先賢祠的設立?」 「二位相公,諸位參政,常大人、蘇大人,」石越抱拳環顧,慨聲說道:「先賢祠的設立,是功在千秋的事情,它可以鼓勵一代一代的人,去追求真知,瞭解天地間的奧秘,甚至於不惜為此獻身,因為他們會知道,自己死後,英靈能得到祭奠,自己的努力會得到天下的認可!同時,先賢祠也是慰藉軍器監事件死去的二十五名研究員和八名工匠的地方,他們不僅僅是為國捐軀,他們也為追求真理而死!在一個個教訓吸取經驗,是我們前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必須被我們用一種特殊的形式來紀念!」 但是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司馬光蹙眉道:「死去的人誠然值得悼念,但是有英烈祠足矣。我總以為,如果創立先賢祠,一定會破壞董仲舒以來儒術獨尊的地位……」 石越愕然道:「君實尚書何出此言?」 「朝廷為鑽研奇技淫巧的人如此鄭重的大開先例,如果說不影響天下的風氣,我卻是不相信的。如果只是入祠英烈祠,倒還算得合情合理。」司馬光目光直視石越,似乎想直入他的內心,瞭解他心真實的想法。 「君實尚書,這是一種偏見!」石越也正視司馬光的目光,朗聲而答,沒有絲毫迴避。 「偏見?儒學自是正統。」 「儒學不僅僅只有經!天地之間,存在大道,要瞭解道是什麼,就需要我們格物致知。僅憑經,是不能瞭解天地的真理,聖人的本意的!」 呂惠卿心裡其實是非常同意石越的意見的,但同時他也十分懷疑石越是不是別有用心。不過呂惠卿更明白這件事背後有著什麼樣的含義——白水潭學院集體悼念死者英靈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汴京新聞》、《新義報》甚至《諫聞報》都有詳盡的報道,因此呂惠卿沒有絲毫興趣去得罪白水潭學院上萬師生。他更樂得看石越和司馬光打擂台。 而與呂惠卿相反的是馮京雖然心裡支持司馬光的意見,但是卻不願意看到二人發生矛盾,這時見二人爭執,便連忙出來說道:「我以為我們不必爭執這些細節,政事堂本身是支持動議的,問題的關鍵在於門下後省,都給事楊繪和禮科給事呂希哲要如何說服?當務之急,是要盡量避免發生三駁的事情出現。」 呂惠卿假意沉吟一會,目光轉向韓絳,問道:「韓相以為如何?」 韓絳本來就在為難,如果不支持石越,不免得罪了這個紅人,若是支持,就要承擔三駁的政治風險。楊繪的性格,他是非常明白的,雖然到時候是楊繪與呂希哲辭職還是他韓絳、呂惠卿與石越辭職尚且難說,但是事情走到那一步,本身就已經是失敗了。他沉吟良久,才含糊的說道:「如果一點不改,再次遞到門下後省,那是斷然不行的。另外,我以為這次設立英烈祠與先賢祠,本來就是以政事堂的名義頒敕,那麼,我們也需要一個體面一點結果……」但說了這麼多,在座之人竟是沒有人明白他的意見究竟是什麼。 呂惠卿忍住笑,說道:「韓相的意思是,我們修改一個楊繪能接受,朝野能看得過去的方案?」 「正是。」韓絳微一猶豫,便點了點頭應了。 呂惠卿環顧眾人,說道:「若依在下的意思,不如做兩手準備,一面且由石大人去草擬方案,最好能先說服楊繪與呂希哲;一面可由常大人先準備祭祀之禮,到時候縱然給事們不肯通過先賢祠的方案,我們也可以給死者風光大葬,迎入英烈祠,以示朝廷之恩。」 韓絳連忙點頭,讚道:「此議甚佳。諸位大人可有意見?」 眾人自然都知道這是八面玲瓏之法,自然也沒有人會出來反對。石越雖知眾人是在推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點頭答應。 呂惠卿頓了一會,見眾人都無意見,方又說道:「既是如此,那此事便算暫時議妥。咱們且說第二件事,也與兵器研究院有關。是一個叫趙巖的研究員改進火藥,製成火藥顆粒的事情。趙巖的嘉獎令已由吏部頒發,我們要討論的,是軍器監蘇大人上表,請求擴大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的生產,給永興軍諸路以及河北諸路諸軍配備霹靂投彈。皇上下詔,詢問尚書省與樞密院、學士院的意見。」 吳充待呂惠卿說完,便接過話來,道:「這時候推出這件事情,有利於提高兵器研究院的士氣。自然是件好事。但是我以為裝備軍隊,應當循序漸進。不如配合禁軍整編進行,整編一軍,裝備一軍,以霹靂投彈為主,神衛營才裝備震天雷;河北與陝西,只需要少量裝備便可。」 「裝備諸軍,吳尚書所議甚是。想來樞密院也會同意。」蘇頌微笑道,「但是下官所說的重點,還是擴大生產。生產的地點,生產的規模……下官以為,可以在大名府與長安各設一個生產基地,此外,在江寧或者杭州設一個生產基地,再在桂州或廣州設一個生產基地,生產的規模,大名府與長安,以日產五百枚至一千枚為額,東南兩個地方,則以日產百枚為額。再加上京師的生產能力,大宋每天可以製造兩千到三千枚霹靂投彈……」 「且慢。」司馬光打斷了蘇頌的敘述,問道:「一枚霹靂投彈的成本是多少?」 「現在已經可以降到三百左右。」 「一個普通廂軍一個月的薪水?」 「相對來說……」 「一天以生產兩千枚計算,是百貫,一個月是一萬八千貫,一年約二十一萬千貫。如果再計上運費……」 「君實尚書,三百已是相當便宜,一枚霹靂投彈也就是七八枝箭的價格,但是比七八枝箭的作用要大得多。 「但這是額外支出的,難道軍器監準備減少弓箭產量?」 蘇頌頓時語結。 王珪插話道:「但是皇上一定是支持的……」 司馬光截斷他話,凜然說道:「大臣不是專為迎合皇上的意思而設的。大臣要為天下著想!」 王珪一時間面紅耳赤,心暗暗大恨。呂惠卿譏道:「司馬大人說得不錯,但是我以為,正是因為大臣要天下著想,才不應當吝嗇區區每年二十餘萬貫的開支。須知若打一次敗仗,國家的損失遠不止二十萬貫。」 司馬光毫不退讓,反唇相譏道:「呂相公莫不是以為有了霹靂投彈就可以戰無不勝?我卻以為有了霹靂投彈,只怕不過是多了把雙刃劍而已。若是自覺因此可以戰無不勝,只怕窮兵黷武,國家的滅亡,也指日可待!」 「司馬大人又何必危言聳聽?國家每年軍費,單單俸祿支出就有近千萬貫之巨,區區二十餘萬貫,算得了什麼?裁掉兩千廂軍就省出來了。以我看來,這個規模還只是初步的,還要擴大。」呂惠卿慢條斯理的說道,顯然是存心在這個問題上激怒司馬光。 石越靜靜旁聽,立時就明白了呂惠卿的用心:皇帝循問尚書省、樞密院、學士院,不過是問怎麼樣更好的執行,瞭解一下利弊,至於增建霹靂投彈院,進行大規模生產,那是勢在必行。如果司馬光在這個問題上再次逆鱗犯顏,保不準皇帝就要把他趕出政事堂。因此呂惠卿才這麼咄咄逼人,不斷刺激意欲節省財政開支的司馬光。 石越心裡也非常惱怒司馬光在先賢祠的問題上和他糾纏,導致他在政事堂陷入被動,呂惠卿從而可以輕輕易易的把包袱丟給他。但是讓司馬光在政治上陷入困境,卻並不符合石越的利益。戶部進行的一系列改革,完全有賴於司馬光個人的政治威信——石越無法想像換一個人來推行並縣省州的政策的結果,那麼必然是鋪天蓋地的反對聲。唯有司馬光一人有本事讓這麼大的改革安安靜靜的進行。 所以,到頭來,還是要由石越來化解這件事情。他趁著司馬光一時辭拙,連忙插話道:「我以為君實尚書的擔心,也是為了朝廷著想。須知朝廷無論是增加稅收還是增加開支,哪怕再小,都要慎之又慎。因為增起來容易,減起來就千難萬難。冗兵冗官冗費,不是一夜之間出現,而是日積月累,在不知不覺出現的;百姓的負擔加重,也並非出自一夜之間,同樣是這裡加一點,那裡加一點,積少成多。所以,為政者,對於每一項開支進度,都要慎重。今日加二十萬貫,明日再加二十萬貫,則國家財政,永遠會是個巨大的問題。」 這一番話說出,司馬光頷首贊同,呂惠卿卻饒有興趣的望著石越,問道:「那麼石大人的意思,是說反對增加霹靂投彈院?」 「非也,非也。」石越連連搖頭,注視呂惠卿,微笑道:「我的意思是,霹靂投彈是有用之物,自然不能吝嗇。但是在增加霹靂投彈院的同時,我們要尋出一處地方,減掉開支,保持整體支出不增加。」 「石大人說的,自是正理。」在座之人,盡皆點頭稱是。連呂惠卿也笑道:「如能這般,自是最好不過。」說罷,話鋒一轉,立即問道:「那麼石大人以為,應當從何處削減這每年超過二十一萬貫的開支呢?」 「重新釐定短刃刀、斬馬刀、弓弩生產數量,略加節省,便可以省出。」石越望著蘇頌,說道。 蘇頌遲疑道:「斬馬刀是皇上親賜式樣,只怕……」 「皇上是明君,必不以為嫌!」石越幾乎是斷然的說道。 ※※※ 政事堂會議結束後,石越便想去找楊繪、呂希哲說先賢祠的事情。不料前腳才踏出尚書省,就被李向安給叫住了。「石大人,皇上召見。」 石越於是匆匆忙忙隨著他去見趙頊。 不料這次趙頊召見,既不在崇政殿、資政殿,也不在御書房,反倒是在一座小水榭上。趙頊見了石越,便笑道:「是淑壽想見卿。」 石越這才發現趙頊的腳邊,還有一個小人兒在爬,幾個宦官宮女,俱都睜大眼睛緊張的望著她,生怕發生半點意外。那小小的人兒見到石越,早已經半仰起身,伸出胖乎乎的雙手,含糊不清的叫道:「抱、抱。」 石越方遭喪之痛未久,對於小孩,真是喜愛之極,此刻見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對自己流露出親切信賴之意,心一動,竟忘了她的公主身,早已經掀起衣襟,蹲了下去,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那孩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一對小眼睛真幽黑得寶石也似,臉上肌膚嬌嫩似吹彈可破,可愛之極,一時間忘情,竟在淑壽臉上使勁親了一口。他這一個「無禮」的舉動,頓時教水榭之上的眾人俱都驚得呆了,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便連趙頊也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 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舉動出格,不由尷尬的望著趙頊,欲要解釋,一時半會卻也說不清楚。偏偏在他懷的淑壽公主不肯安靜,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耳邊垂下的兩綹頭髮,使勁的拉扯著,害得他只能歪著腦袋望著皇帝。 趙頊見他這模樣,終於忍禁不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面卻充滿醋意的從石越懷裡一把搶過淑壽,也狠狠的在淑壽臉上親了一口。 石越這才訥訥的說道:「臣死罪、臣死罪。」 趙頊擺擺手,半開玩笑的說道:「卿的哥哥石起不是有兩個兒嗎?卿過繼一個過來吧。」 石越不料趙頊對他的家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倒是吃了一驚,只是他卻不願意過繼石起的兒,便委婉拒絕道:「臣想過一段時間再說……」 趙頊笑道:「卿若現在過繼過來,朕便將淑壽許給你兒,結個親家。若是晚了,你還有幾個小舅,王韶家還有個聰明的十三郎,只怕要被人搶走了。」 石越知道皇帝說的是韓琦的幼和王韶的十三王寀,不由戀戀不捨的望了淑壽一眼,也半開玩笑的說道:「陛下,何不再等幾年?臣還想自己的親生兒來娶公主進門呢。」 趙頊哈哈大笑,抱著淑壽使勁親了兩口,自嘲的笑道:「朕這個公主,總算是不愁嫁了。」 石越跟著笑了一回。趙頊忽然問道:「卿有個義弟,叫唐康,是吧?」 「是。臣弟現在白水潭讀書。」 「朕想幫他做個媒。」趙頊笑道。 石越一怔,笑道:「唐康何德何能,豈敢勞動天?」 「朕想沖沖晦氣。清河郡主不日將下嫁狄詠,聽說卿也在給程家小姐做媒,是嫁給包拯之後吧?朕來湊個熱鬧,替卿的義弟,訂下彥博之孫女,卿看這門婚事,還算是門當戶對吧?」 石越連忙欠身笑道:「只怕是臣弟高攀了。」 「卿一下比彥博矮了兩輩,有什麼好高攀的。」趙頊笑道,「朕準備不日召彥博還京,再拜樞密使,正好讓他帶著孫女進京,兩家好訂婚下聘。」 石越這才知道皇帝的意思,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掌領樞密院。而且此人必須資歷極高,可以統領樞密院制衡現在風頭正勁的兵部,以達到樞密院和尚書省的平衡。彥博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陛下,臣以為讓彥博掌樞密院甚當。只是如果臣與家結親,只怕還需要避嫌……」 「那倒不必,有王安石與吳充的先例在。」趙頊搖搖頭。彥博與石越關係非常的平凡,稍稍拉近一點距離,是有必要的。 ※※※ 這幾日以來,桑充國都一直忙著籌辦在兵器研究院事故身亡的二十五名研究員的喪事。對於其它之事,都無心關注,誰知就在他疲憊不堪的回到家時,忽然發現小几之上正放著一份報紙,上面日期正是當天出版的《新義報》。桑充國隨意的瞟了一眼,目光便被吸引住了——那頭版頭條,粗黑的隸書,寫著一行標題:《我們要如何慰藉英靈?》,但是真正吸引桑充國目光的,卻是標題下的署名:石越!竟然是石越。 他立刻拿起報紙,細細讀起來。原來卻竟是石越在《新義報》上公開呼籲建立英烈祠與先賢祠,分別迎奉兵器研究院死難者牌位,並公開請求朝大臣,不要阻礙此事。他做夢也沒料想得到石越竟然有這樣堅定的決心行此事,更付以此非常之法,看完這篇激昂的章之後,桑充國竟然陷入沉思,恍恍惚惚的想道:「難道是以前那個明,又回來了?」 「桑郎。」一個聲音喚道。 桑充國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卻見是王倩穿著素衫,盈盈站立在自己面前。她顯然已經猜出桑充國在想些什麼,只略略瞟了一眼報紙,便即淺笑道:「聽說石越好容易說服皇上與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與先賢祠,卻被門下後者駁回先賢祠的請求。昨日政事堂會議,石越又受阻於司馬光,沒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聽說他夜訪呂希哲與楊繪,卻鬱鬱而歸。誰料今日一早,《新義報》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章,擺明了就是想借助士林清議的力量來壓服楊繪與呂希哲。數年以來,倒是頭一次見到石明如此決然毅然。」 桑充國歎了口氣,王倩素來能對朝大臣的動向瞭如指掌,這樣的能耐,他也早就習以為常了。只是此刻,他望著自己的妻,忽然無比懊惱的搖搖頭,輕聲說道:「倩兒,你不瞭解明。」 王倩詫異的望著他,但她聰明的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等待著桑充國解釋。 果然桑充國歎了口氣,說道:「這個世界上,真還有比石越更決然的人嗎?他不過有時候藏得極深罷了。」 「我一直覺得他缺少直面困難的勇氣。有些困難,總是需要人面對面去戰而勝之。」出於某種不可言傳的偏見,王倩對石越的評價始終有限。 「這不公平。」桑充國輕輕的說道:「也許,他只是比我們多了面對困難的智慧而已。」 王倩默然良久,忽然溫柔的說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國鄭重的點了點頭,說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雖然有時候,我理解不了他。」 「也許吧。但是我覺得你比他要堅毅勇敢。」王倩溫柔的笑了,可是聲音卻非常誠懇。 桑充國站起身來,緩緩踱到門口,望著蔚藍的天空,說道:「我曾經答應過他,會永遠站在他的一邊。但是,我似乎沒有做到。」 「我的夫君無論什麼時候,都應當站在道義一邊。」王倩的唇邊流露出一絲執拗。「桑充國不應當向任何人效忠。」 桑充國卻沒有轉過身來看自己的妻,而是逕自說道:「但這一次,道義就在石越一邊。」 王倩撇了撇嘴,搖著頭,柔聲說道:「桑郎,你還不明白?石越不像你,他永遠沒有你的純粹。他做任何事情,都帶著功利與目的。他表面上溫爾雅,其實心機深不可測……你以為這次,他只是純粹想慰藉死難者的英靈嗎?」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目的?」桑充國愕然回過頭,驚訝的看著妻問道。 王倩猶豫了一下,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她的神情依然似水般溫柔,但聲音卻隱隱有刀鋒般的銳利:「他不過是想藉著這次機會,建立起先賢祠的地位,從而破壞儒家的獨尊地位罷了!」 「這……」桑充國不自知的瞪大了眼睛,覺得這樣的結論真是不可思議。 王倩再次微微一笑,細聲說道:「桑郎,你且想想,石學問世以來,風行於世。那些所謂的雜學,除了不能參加科舉之外,學習者已經完全可以借此謀生,並且,甚至也有做官的機會。如今朝廷再這麼大張旗鼓的進行褒揚,死後甚至可以千秋萬世的祭奠——這已是董仲舒以來從所未有的新局面!雖然不可能徹底撼動儒家的地位,但是儒學獨尊,必然受到實質上的挑戰……天下傑出之士,有多少人能不被萬世之名所誘惑?」她侃侃而說,如果此刻石越能聽到她的這番評論,也許都會感歎王倩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不管如何,這都是好事。」桑充國依然有幾分不相信,但是石學地位的提高,也是他所樂於見到的。 「的確是好事。只是我覺得石越太陰沉了,連他這次親自在《新義報》撰寫署名章,我也覺得有他的用意……」 桑充國擺了擺手,咬著嘴唇說道:「倩兒,你不必對明太過苛責。這次我一定會站在他的一邊的!」 ※※※ 從第二天起,《汴京新聞》出現了一個系列報道,《汴京新聞》替二十五名死者各做了一個專題,講敘他們的生平事跡,和親人朋友對他們的悼念。報道感人至深,以至於整個汴京都在同情這些死者。而《新義報》則無比默契的刊登著一系列的評論,慷慨激昂的呼籲朝廷的「有關官員」不要讓死者不能瞑目,令生者常懷耿耿。 在兩大輿論力量的引導下,汴京士林普遍相信,石越的要求,完全是出於一種對死者的尊重。卻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配享孔廟終身無望,卻幻想能進入先賢祠享受千年之令名,因此在心裡極為支持石越的主張。甚至連《諫聞報》也一反常態,高舉支持的大旗,站在了石越一邊——以至於很多人都懷疑唐坰完全是因為盼望自己死入祠先賢祠,才有這樣異乎尋常的舉動。 這是歷史上頭一次,尚書省操縱輿論,來對門下後省的官員施加壓力。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五章 (牢記一八·秋快樂) 崇政殿氣氛有點緊張。趙頊親自在這裡召見呂惠卿、石越,還有門下後省的兩個官員: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臣以為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微臣身為都給事,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的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但是石參政居然試圖用這樣的手腕來影響臣的判斷,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的憤然。 石越不動聲色的望了楊繪一眼,上前一步,欠身說道:「陛下明察,臣只不過在《新義報》報表了一篇章,尋求士林的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麼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現在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數個人來勸臣,臣迫於無奈,已經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心裡就非常的氣憤。上門遊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呂希哲是本朝名相呂公著之,不過二十來歲,頗有賢名,這才被皇帝擢為禮科給事,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與白水潭學院本來關係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甚至有白水潭的朋友過來,對他冷嘲熱諷甚至聲色俱厲的指責。 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有這麼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退步,反而要求面聖,當面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無比愕然的望著楊繪,半晌,方轉向趙頊,激動的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論?」 趙頊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問道:「呂卿,朕記得《新義報》上個月剛剛提拔陸佃為主編。」 「回陛下,正是如此。陸佃是熙寧三年龍飛榜第五名,也是省試第一名。本來也在編撰《三經新義》,但是《三經新義》編撰事實上已經停止,臣便薦他為《新義報》主編。」呂惠卿低著頭回答道,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陛下,陸佃是王介甫相公的學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說道。說罷轉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為我石越是個弄權的小人嗎?」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塗了,但是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事實上沒有幾個人相信。 石越逼視楊繪,得勢不饒人,厲聲說道:「楊大人,在下以為,做給事,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麼樣,並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堅持一已之偏見,否則給事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爭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是楊大人堅執以為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後,自有規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議為嫌?」 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 「給事之大忌,在於沽名釣譽。諸科給事,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於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如果故意從反對政事堂的舉措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為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丟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緩緩而言,卻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現自己辯無可辯,怎麼說都是越描越黑。當下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陛下,臣反對建立先賢祠,卻不是為了什麼沽名釣譽。臣以為,入祠先賢祠禮制過隆,近於僭越。歷史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將左丘明、卜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聖、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賈逵等二十二位為《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出色的註釋的學者,作為傳播儒學的功臣配享太學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是為『先儒』。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弟和產、遽伯玉等人。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然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於人。」 「嗯……」趙頊思忖一會,問道:「先賢祠不附於孔廟,儀制貶損一等,卿以為如何?」 「猶是大典。」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只立於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只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為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是言語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不禁灰心。欲待堅執不可,心一轉念想起眾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若如此,甚善。」 趙頊又顧視呂惠卿、石越、楊繪,笑道:「眾卿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頊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然一個內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稟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 趙頊一怔,卻不知道王珪有什麼事情,連忙說道:「宣。」 「遵旨。」內侍一面高聲應道,一面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覲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遠望著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 「愛卿平身。」 「謝主隆恩。」王珪站了起來,臉色似有幾分迷惘,又有幾分興奮的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說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耶律浚在京即位。」 「啊?!」便是呂惠卿,也不由大吃一驚。趙頊與石越四目相交,心暗道:「終於來了。」 「可有遼主的國書?」石越上前一步,急急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 「上面用璽……」 「此正是所怪者,玉璽似是偽造,但是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 王珪心顯然也大惑不解。 趙頊激動得站起身來,傾著身,說道:「快去調閱以往檔案,核實一下玉璽是不是偽造的。」 「遵旨。」 「王卿,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富紹庭相陪。」 「富紹庭?可是富弼之?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頊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心打的什麼主意,但是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麼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情報,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司馬夢求的本事了。」 「也罷。」趙頊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頊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內自然會有許多的隱情。但他竟是恥於相問,只是心計較。 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耶律浚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除了《新義報》較為謹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的討論著北面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 司馬夢求看著手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的罷朝一日,表示深痛哀悼,但是民間對於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 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於縱慾過度。第二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為耶律洪基死去數日之前,皇后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並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 大宋的市民階層,對於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大膽,敢於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扶搖直上。 但是司馬夢求感興趣的,卻不是幾大報紙的猜測與銷量,他有興趣的,是遼國的形勢,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伊遜,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幾家商號被遼人搗毀,如今又全面戒嚴,消息根本傳不出來。韓先國此人,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現在的事務繁多,一方面,要培訓細作,從大理、夏國、遼、甚至高麗招募漢蕃人等,長期潛伏各國,收買高官,傳遞情報;石越私下提出來的要求非常嚴格,收集的情報內容,從糧食的價格到駐軍的分佈,官員的賢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內。而真正的骨幹細作,則要精通各種語言,瞭解種種風俗——從細作的培養,到間諜網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給的時間是五年,但是司馬夢求認為,豈碼要十年。另一方面,雖然耶律寅吉的驛館,佈滿了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但是職方館卻缺少情報分析人員,細作們匯報耶律寅吉的一舉一動,職方館的官吏事無鉅細的記錄下來,整理成件,司馬夢求則要閱讀全部的件,以求從發現有用的線索——最可惱的是,他與耶律寅吉認識,只好成天躲在職方館,不敢親自去試探究竟。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一個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司馬夢求隨口說道,一面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求的目光停滯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躍入眼簾:「傳聞說七月初高麗國東部糧價、鐵價皆有上漲,價格不明……」 司馬夢求盯著這短短一句話,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朝門外喝道:「備車,去石參政府上。」 短短幾個月之間,石越的府邸已經大變模樣。「學士」變成「參政」,那是題應有之義,而最顯眼的,則是規模氣勢擴大許多。顯示官府威嚴的門戟,緊閉的朱紅大門,衣著光鮮的奴僕,普通的百姓尚未進門,已經先畏懼三分了。 司馬夢求下了馬車,遞進門帖,等待召見。府上的奴僕大都認識他,雖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門,但是今時不比往日,很多忌諱,卻也是必須講的。因此司馬夢求便安靜的站在門外等候。 未過多時,便見陳良從偏門迎了出來,遠遠便是一輯,笑道:「純父,久違了。」 司馬夢求也連忙回了一禮,笑道:「柔,久違了。」一面問道:「參政在府上嗎?」 「在。特意叫我來迎你。若是親迎,未免太過於招搖。」陳良低聲說道,一面與司馬夢求攜手並肩,走進府去。司馬夢求見陳良一路前去,卻是直奔石越的書房,不由問道:「參政在書房?」 「是李先生在書房。參政在客廳會客,包孝肅之包綬來訪……」 「參政親自接見?這個年輕人看來非同尋常。」司馬夢求詫道。 「若非如此,豈能勞動參政給他做媒?程顥的女兒,不是人人有資格娶的。」陳良笑道。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二公是天指婚,何時下聘?」 陳良苦笑著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二公似是不願意娶家的女兒,眼下正求公讓他去廣州。」 「這是為何?」司馬夢求不由一怔。 「二公想去虎翼第二軍。按著樞密院沿海制置使司的規劃,登州海船水軍是虎翼第三軍,負責與高麗之間的航線,威脅燕雲,保護登杭二州之間海運航線;杭州市舶司海船水軍這次返航後,就進行整編,一分為二,虎翼軍第一軍,負責高麗、倭國、琉求等航線,而一部則編入虎翼第二軍,駐紮廣州,負責南海航線。二公天天就想著這些……」 「早不說去晚不說去,這當兒卻要去,分明是緩兵之計,還不如說考不上進士,不願意成婚呢。」司馬夢求一面走一面笑道:「難不成家的孫女有什麼不妥當處?」 「這倒沒有聽說。」 二人邊走邊聊,須臾便到了石越的書房。跨進房門,司馬夢求便見著李丁手裡拿著厚厚一疊報紙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報》! 見司馬夢求與陳良進來,李丁連忙放下報紙,起身笑道:「純父、柔。」 司馬夢求心一動,也不客套,注視李丁,笑道:「李先生,在下此來,特意向先生請教遼事。不知先生以為耶律伊遜……」 李丁莫測高深的一笑,道:「純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 「自是不知。」 李丁緩緩說道:「如此我亦不知。」 司馬夢求正微覺得意,卻聽李丁笑道:「但是此事,卻不難知道。」 「噢?願聞其詳。」 「遼國五京道,耶律浚在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來,若東京道為耶律伊遜所制,必然遣使高麗,然而似乎並無異動。如此,三京道為耶律浚所控制,似乎自明。眼下不知者,惟上京道與西京道。上京道深入東北,是遼人內腹之地,虛實固然難知。但是西京道卻鄰西夏與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遼人戒嚴,用間不易。」 「間者,千變萬化之物。若西京道為耶律伊遜控制,則必然遣使本朝。眼下可知,暫時西京道尚未為其控制;但是否為耶律浚控制,則是兩說。只須如此這般,便可以探出虛實。」李丁低聲細說方略。 司馬夢求聽得連連點頭,笑道:「此計甚妙,此計甚妙!」 李丁說完,笑道:「純父再看這《海事商報》,高麗國東部鐵價、糧價皆有上漲,雖是傳聞,卻也是蛛絲馬跡。似是遼國境內局勢緊張所波及。」 「高麗向來向宋、遼皆稱臣,只恐難以利用。」 李丁微微搖頭,緩緩道:「雖然如此,但是純父須知,自杭州市舶務水軍建立以來,高麗與本朝聯繫越發緊密,本朝大量絲綢、鐘錶、瓷器、書籍、棉布賣往高麗,深受高麗人喜愛。如果遼國不亂,或者還無計可施,但是如果遼國內亂,則可趁機施加影響。須知遼國之亂,高麗必然害怕波及,挾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選擇。本朝若能遣一精幹使者,前往高麗,收買貴人,遊說高麗國王,趁火打劫,豈非妙事?」 「妙計。一旦高麗捲入遼國內戰,勢必與遼國結仇,則更加依賴於本朝。」 「高麗國王未必不覬覦遼東,惟遼國強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變,未必不可遊說。縱不得志,亦於本朝無損。」 「如此,誰人可以出使高麗?」石越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身後跟著二人,卻是唐康與秦觀。 眾人轉身行禮,李丁卻注視石越,笑道:「公,或可以蔡京為使,二公為副。」 「康兒不過一布衣。」石越遲疑道。唐康卻面有喜色。 「加恩未難,副使有品官足矣。」李丁笑道。 「學生也願同行。」秦觀面有羨慕之色。 「馬上就是大比,少游若去高麗,又要蹉跎三年歲月……」 「科場功名,豈比得上立功邊疆?」秦觀一腦浪漫思想。 石越微睨秦觀一眼,笑道:「少游果真不後悔?」 「絕不後悔。」 「那我便遂你心願。」石越又轉過來問道:「蔡京誠然是個人材,若使之高麗,則杭州事屬誰?」 「諸事皆有規模,不如以李敦敏代之。況且蔡京此人,必不能久居杭州。若一直不得陞遷,則必有異志。高麗事畢,當薦以館閣之選。」 「只恐羽翼漸豐,勢大難制。」石越皺眉道。於蔡京此人,他一直有深深的戒意。 李丁見無旁人,竟是肆無忌憚,淡淡說道:「非漢高不能用韓信、陳平。」 石越赫然變色,卻見眾人一臉淡然,連秦觀也無異色,他怕越描越黑,當下便只輕描淡寫的說道:「此喻不類,或給人口實。惟蔡京此人,不用可惜,用之可懼。」 「若不能用,則須除去。否則怨懟漸生,更為不利。」李丁眼閃過一絲寒光。 石越微微搖頭,道:「豈可誅無罪之人。便用之!」 第二日,驛館。 耶律寅吉一早起來,便被訪客的身份給震驚了。 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與衛尉寺卿章惇奉旨前來慰問! 石越與章惇說過種種套話,章惇便假意問道:「下官聞貴使自南京道來?」 耶律寅吉頓生警惕,答道:「正是。」 「卻不知道貴國邊境戒嚴,所為何事?」章惇瞇著眼睛問道。 「防盜賊。」耶律寅吉淡然答道。 「原來貴使也知南京道毗鄰諸路,盜賊肆虐?」章惇無比詫異的問道。 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望了章惇一眼,不知道他玩的什麼把戲。 石越微微笑道:「貴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來,便是想告知貴使,毗鄰貴國南京道諸州縣,忽發盜賊,凶不可制。官兵正在圍剿。本朝問哀,且賀新皇登基的使者,皆將從貴國西京道往京,而為了貴使的安全,也要請貴使從貴國西京道返回上京。否則若有意外,於兩國邦交,大大有損。」 耶律寅吉頓時驚呆了。他根本想不到宋朝給他來這一手。他來之時,耶律伊遜在上京舉兵,手執玉璽,挾持各部落貴人家屬,自稱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樞密院事,要為耶律洪基報仇。而耶律浚自是自奉正規,指耶律伊遜為逆賊。遼國境內,本來各少數部族一向反抗不斷,此時更是蠢蠢欲動,東京道的不少部族就不再納貢,反而屯糧備戰,西京道楊遵勳一日之內誅殺異已將官四十餘名,家屬上千,將西京道牢牢控制在自己手,擺出擁兵自重的架勢。這時候若使者從西京道過,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為,還是從南京道走比較穩當。」耶律寅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沉靜的說道。 石越與章惇相視一眼,眼皆有笑意,旋即從容問道:「貴使何出此言?」章惇更是愕然道:「西京道、南京道,豈非一樣?」 「自是一樣。」耶律寅吉當真沉得住氣,不動聲色的說道:「只不過在下以為,區區幾個盜賊,應當不至於遮斷使路。否則有損南朝的聲名。」 「雖是如此,還是安全要緊。」石越於「聲名」絲毫不以為意。 章惇卻狐疑的問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這時豈能還看不出來?他知道宋朝君臣既然起來了疑心,雖然不知道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卻終是隱瞞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著自己從西京道走,那就真的是全完了。當下苦笑數聲,說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敝國西京道盜賊比貴國境內的盜賊要更加猖狂,故此還是走南京道妥當。」 「原來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順口說道:「昨日貴國魏王遣使……」 「呯!」饒是耶律寅吉再鎮定,這時候也不由大吃一驚,茶碗自手跌落,砸了個粉碎。 石越心更是明白,卻假意關心的問道:「貴使……」 「沒事,沒事。一時失神,見笑。」耶律寅吉連忙掩飾道,一面正色說道:「耶律伊遜叛逆弒主,無父無君,理當為天下之共敵,還請南朝不要接納,將其使者遣返京。」 「叛逆弒主?」石越與章惇都驚得站了起來。 「本朝正在通緝此叛賊。」耶律寅吉慘然道。 「原來如此。若真是無父無君,自然為天下所不容。」石越正氣凜然的說道。 章惇卻狐疑道:「但是玉璽,似乎……」 「逆賊弒主奪璽,又何足道哉?想來南朝是禮義之邦,必不至於不顧大義,助紂為虐。」耶律寅吉逼禮石越、章惇,慨聲反問道。 「正是,正是。本朝斷然不會幫助無父無君之人。」石越斷然說道。 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卻聽石越又道:「只是眼下局勢不明,真假難辨。雖然本朝相信貴國新君才是遼國帝室正統,但是卻還須謹慎。眼下之勢,卻不知貴國能否迅速控制局勢,為防萬一逆賊勢大不可制,殃及池魚,敝國欲修繕邊境城寨,還望貴國諒解。」 耶律寅吉暗罵石越無恥,但是眼下之勢,宋朝自要修邊防,遼國也無可奈何。乾脆便示以大方,說道:「那是貴國事,自修邊防,也是平常。不過區區逆賊,本朝必然剋日擒殺,南朝也不必過於緊張。」 石越暗罵道:「此前怎麼就不是平常事?」一面又說道:「若果真如此,自是幸事。若萬一有變,則還請稟告北朝皇帝陛下,大宋與遼國世為兄弟之邦,願意幫助皇帝陛下平叛。盼貴國不要拒絕好意,本朝願意用弓矢、糧食等物換取貴國的馬、牛等物。」 耶律寅吉心一凜,知道這擺明了是趁火打劫,當下推脫道:「此事在下卻做不得主,須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本朝弓矢,犀利異常,下官私心揣測,貴國皇帝必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且最近本朝改革官制,財庫緊張,一時之間,也無法履行澶淵之盟,每歲歲賜,也只能算進這弓矢之,本朝會略略降低價格,以為補償。這份苦心,還盼貴國能夠理解才是。」 耶律寅吉一肚鳥氣,但是形勢比人強,卻不能不生生嚥下。 他卻不知道,所謂耶律伊遜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著與他同行去見耶律浚,另有兩路,卻早已分頭出發,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卻是直奔杭州。趙頊給真定府、河間府、太原府等沿邊府州守令的密詔,也陸續發出。催彥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絕於道。 這等天賜良機,若不趁火打劫,簡直便無天理!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屬下的互市局準備與遼國進行大規模互市的計劃,一面思考下一步的計劃。沒坐多久,便見市舶局令王臨走了進來。 太府寺的官員,低級官員有不少是白水潭學院畢業的學生,但是七品以上,卻幾乎全是傾向於同情和支持新黨的官員。市舶局令王臨便是新黨干將王廣淵的弟弟。 「大觀,有什麼事嗎?」石越收斂心神,微笑問道。 「大人,有個叫程栩的人想見您。」王臨欠身抱拳說道。 「程栩?」石越對此人沒有半點印象。 王臨連忙解釋道:「這個程栩,是江寧二十家商號聯合作保,想組建武裝商船隊出海的人。」說完,見石越還在沉吟,連忙又補充一句,道:「聽說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哦?」石越頓時來了興趣,笑道:「那便要見他一見。」 王臨連忙退了出去,不多時,便帶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年輕人見著石越,趕忙趨前一步,參拜道:「學生拜見石大人。」 「不必多禮。」石越打量著程栩,道:「你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是。學生懂大食語,參加過翻譯夷書的工作。」程栩爽聲答道。 「哦?真是難得。為何想要組建武裝船隊?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淡然一笑,道:「千里求官只為財,通商海外,功名利祿,不遜於東華門戴花。況且,學生總想親眼見識一下,世界是不是圓的。」 石越見他如此坦誠,心頗覺有趣,笑道:「你的船隊想去哪裡?」 「學生要比薛奕大人走得更遠。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遠。」 「本朝坐海船去天竺者甚少。」 「正因為少,才有大利潤。」 「君不知海上風險?航路不熟,卻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僱用大食人,無妨。」 石越見程栩對答,辭氣慷慨,卻又不故作誇飾,心暗暗稱讚。又笑問道:「為何非要組建武裝船隊?」 「海盜處處皆是,況且若去了異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無武器,只恐被人欺生。」 「你要求我,卻是為何?市舶局不准你建船隊嗎?」 「學生已是第三隻武裝船隊,市舶局豈能為難學生?不過是學生仰慕大人的英名,所以冒昧求見。同時,學生也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程栩遲疑了一下,終是鼓起勇氣說道:「如果有朝一日,學生在證明世界是圓的的航行遇難,請大人許諾學生,死後能進入祀先賢祠。」 「先賢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視程栩,淡然說道。 程栩平靜的望著石越,道:「學生以為必會建立。」 「縱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說了算。取決於公議。」 「那麼學生敢問大人,大人以為如果學生因此而死,公議當不當許我入祀?」 「理所應當入祀!」石越毫不遲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辭而去。 石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竟是生出了一絲妒忌。 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天後。 忠烈祠與先賢祠終於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死去的士兵自然是進入忠烈祠,忠烈祠還一併請入了宋朝開國以來歷次戰爭死難者的總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員則被隆重的請入了先賢祠。但是那幾個工匠,在幾次爭論後,終於沒有能夠入祀先賢祠,而是進入了忠烈祠。 這種身份歧視,短時間內,依然難以改變。甚至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都不認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們死去的校友相提並論。入祀先賢祠,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讀書人的專利。 不過,超乎規格的葬禮——皇帝親自下詔書表示哀悼,丞相呂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親往拜祭,白水潭學院以及汴京市民上萬人送葬,數以千計的人寫詩哀悼,還有迎入忠烈、先賢二祠的殊榮,都讓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連《海事商報》這樣的報紙,都大加報道,言辭之間,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這絕對是一次觀念上的大衝擊。 然而石越對於自己的傑作,卻不過得意了一天的時間。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無疑問的被破壞了,石珍卻被流放到交趾歸義城,王雱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對此現實,石越沒有任何辦法。 但是王雱的死訊傳到京師之後,蔡確、李定、常秩等人當天就上表,認為王雱完全有資格入祀先賢祠! 「故天章閣待制王雱,為建議新法,多有貢獻。其章策論,有數十萬言,更非常人能及。其於《老》、《孟》二書,更有獨到的見解……總之,王雱無論學問功業章,皆有資格入祀先賢祠。」石越用嘲笑的語氣說道。 李丁都忍不住苦笑,「雖然王元澤才華過人,但是如果這樣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幾道這樣的才詞人,將來也會有資格進先賢祠。」 「但是我似乎還不能反對。」石越忽然有一種吃了一隻蒼蠅的感覺。「別人倒也罷了,蔡確並非不知道內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氣嗎?」 「蔡確在御史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會換人,他有什麼好怕的?皇帝最多說他太念舊情。這都是給王安石面。」 「讓王雱入祀先賢祠……」石越喃喃自語道,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李丁完全可以體諒石越的心情,但是體諒不等於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沒有理由反對。而且如果硬要反對的話,代價太高。」 石越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公,太常寺卿是常秩,韓絳以降,朝半數以上,是王安石的舊人,《新義報》的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連《汴京新聞》的桑充國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賢祠加個牌位,不如就認了吧。」李丁無可奈何的勸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與公只怕是一樣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聲張,到頭來也只好裝傻。」 石越搖搖頭,道:「好不容易爭來先賢祠,卻要便宜王雱,太讓人憋氣。」 「世事大抵如此。」 「罷、罷。我去散散心。」石越無可奈何的說道。 他騎了馬離開府邸,一路隨便行走,亦不知過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覺走到先賢祠前。 這是一座標準的國宮殿式建築,大門正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大宋先賢祠」五個大字,是當今皇帝趙頊親筆手書。 石越走進祠正殿,跪在一個蒲團上,正要低聲禱告,卻發現旁邊有一個人在那裡低著頭,無聲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來卻是趙巖。 石越輕輕歎息一聲,低聲說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趙巖聽到石越說話,吃了一驚,抬頭道:「石山長……」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六章 石越沉著臉,在蒲團上跪下,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趙巖不敢打擾,只默默望著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說道:「趙巖,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裡?」 「我……」趙巖咬著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卻沒有等他的回答,低聲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發明了黑火藥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內疚嗎?」 「我……」雖然石越一直閉著眼睛,但是趙巖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 「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死這麼多人,是嗎?」石越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 「是。」趙巖低聲說道,話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很恨,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睜開眼睛,轉過頭來望著趙巖,低聲苦笑道,他的眼,有深遂的悲傷。「你都這麼自責,我呢?你可知道,其實是我害死他們的!」 「啊?!」趙巖瞪大了雙眼,「山長?」 「你還記得那年嗎?我把你們叫到我的府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勸說下進入兵器研究院的……」 趙巖歎了口氣,道:「這才怪不得山長。我們都有一個理想……」 「是啊,一個理想。趙巖,你知道嗎?火藥的確很重要,以後,也許要很久以後,它會主宰戰場。」石越似乎在和趙巖說話,也似乎是和先賢祠的英靈們解釋。「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縱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讓我們漢人比別人先一步瞭解它,重視它,使用它!我這麼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來火炮,火槍,我想用強大火器武裝起大宋的軍隊。」 趙巖忽然覺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光彩照人,溫爾雅的石明瞭。他靜靜的聽著,「我想要收復靈武,我想要奪回河套,這樣我們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雲,我想至少要控制遼東。如果我們能夠擁有絕對優勢,我們就可以裁軍,然後大宋才有可能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減稅減役!那個時候,我才有足夠的資金,在全國廣建學校與圖書館!遼國和西夏,太像兩根繩了,就放在我們脖邊上,讓人不敢大聲喘氣。所以,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打敗這兩個國家的東西,我都想拚命的抓住……」 「你沒有錯,山長。我願意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為此犧牲,也是值得的。」趙巖感覺到石越的話非常的誠懇,他再次被感動了。 「也許目標沒有錯,但不代表手段沒有錯。」石越苦笑道,他使勁的搖頭,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站在我這樣的地位,如果我選擇的道路錯了,就會這樣——」石越用手指著先賢祠的牌位,慘容道:「——許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萬死不贖!憑什麼我石越就認為自己能有資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導的道路,走向的是一個深淵,那又會如何?!我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生死?」 趙巖覺得石越身上,有一種孤獨的氣息,但是他無法理解石越說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沒有決定別人的生死,是我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趙巖詫異的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怔了一下,喚道:「桑山長。」 桑充國微微頷首,一面走進殿,跪在石越身後,低聲禱告完畢,才沉聲說道:「明,你又何須自責?」 「你可知道,這完全是我拔苗助長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風順,大家才因此忘記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識,沒有人想到,火藥會炸膛,而且會把那麼厚的鐵管都炸掉!長卿,你不會明白,這完全是報應——畸形發展,最後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積累的太少,卻走得太快!這根本上,是我的過錯。」石越低著頭,充滿自責。 但是他說的,無論是桑充國,還是趙巖,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們很出色,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想到可以製造火炮了。而且還懂得製造實心的炮彈,和佈置碎片的炮彈,他們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卻終究是為了一個錯誤而死了。他們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桑充國與趙巖都沉默了,他們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國在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聽石越說道:「……我知道了錯誤,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我知道要循序漸進,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與循序漸進,找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裡?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價?」 石越抬起頭來,望著殿一個個牌位,一個個熟悉與不熟悉的名字,竟是無比的愧疚與迷惘。但是有些東西,是沒有人可以給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趙巖忽然說道:「山長,我不知道你的平衡點是什麼,但如果是這次的悲劇,我雖然很內疚,但是我認為對同學們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來。把他們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發的情緒已漸漸平復,他望著趙巖,思忖了很久,才說道:「這件事情,等倖存的研究員們精神平復再說吧。」 「我可以試試。」趙巖抿著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試圖配製出山長所說的硝化甘油這種東西,試過很多配方,卻一直沒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麼。我想暫時斷這個研究,來製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試驗,有完整的檔案記錄,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鑄造的研究員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幾個新人,在這樣的基礎上,成功並不會太難。」 石越知道趙巖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長的事情,便是進行各種試驗,從選出最優的方案。本來配製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時的石越,對於這種可以說是超越時代的進步,已是變得非常的沒有信心。他不能知道,如果沒有各方面的齊頭並進,沒有紮實的底,而拚命的進行功利性極強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禍?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終於說道:「我會去找蘇大人說說,讓你來負責火炮研製。」 「多謝山長!」趙巖深深揖了一禮。他那種恭敬的態度,竟讓桑充國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長」,可是兩個人在一起時,趙巖口的「山長」卻是指石越,叫自己,卻叫「桑山長」! 石越注視趙巖清秀的臉龐,忽然輕聲說道:「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 趙巖的眼睛紅了,他望了一眼香煙繚繞的牌位,提高了聲音,說道:「不會了,不會再有犧牲了!我保證!」說罷又朝桑充國躬身行了一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石越佇立殿,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忽然說道:「他比我要偉大。」 先賢祠與忠烈祠實際上隸屬於太常寺的兩個政府機構,因此負責日常祭祀的人員,非僧非道,而是穿著隆重禮服的官員。但是這些官員有一部分,是從死者的遺族挑選出來的,所有二祠官員與吃政府俸祿的醫生相似,別有品秩陞遷,與一般官員區別了開來。 因為朝廷的重視,兼之不斷有白水潭的學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來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遺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慇勤。未多久,便有人來殿察看香油是否足夠……那人方進殿,見著石越與桑充國,不免嚇了一跳。須知這二人的形貌,對於先賢祠的祭官來說,並不陌生。見那個祭官正要上來拜見請安,石越連忙避開,說道:「死者為尊。你在這裡供奉諸賢英靈,除天外,不必向任何人參拜。你可見過僧人在釋迦牟尼面前向官員叩頭的嗎?」 祭官一時卻反應不過來,為難的說道:「這……」 「別擔心。你是替天與天下的百姓祭祀英靈,縱然是太親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見。特別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國也說道:「石參政說的,卻是至理。所以朝廷為你們另立品秩,為的就是讓你們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對先賢與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後轉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著他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 「明,為何歎息?」 石越默然不語,只是搖頭。 「很多觀念一時之間,總是難以改變的。只有慢慢培養。若能堅持四五十年,則人們便會習以為常。」桑充國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輕輕走出殿,仰望天空。一隻大鳥從空掠過,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清鳴。石越忽然說道:「自從雲兒死後,我常常會感歎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經常會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明你都不能夠做到的事情,只怕沒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國誠懇的說道。 「其實並非如此。令岳、司馬君實,甚至蘇瞻、范堯夫,都比我要聰明。」 「但是普天之下,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長遠。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廢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為己任,而非為一己之私利,你始終是個好官。」 石越忽然很沒有風度的在先賢祠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並且還拍了拍身邊的台階,向桑充國說道:「來,坐。」 桑充國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邊,只覺得屁股上一陣上冰涼。 石越笑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肆過了。」 「你的壓力很大。」桑充國溫聲說道。 「是啊。我就像在下一盤棋,我小心翼翼的佈局,卻發現後面千變萬化,未必會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錯,我輸不起這盤棋。」微風吹動石越垂在耳邊的一綹頭髮,石越伸出手,輕輕理了一下,又說道:「我寫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沒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世界實現。也許永遠也不能實現。我的目標很簡單,第一步,我要解決本朝冗官、冗兵、冗費三大難題;第二步,我要為華夏日後的良性發展,打下最好的基礎……」 「你已經在做了。」 「是啊。我已經在做了。在五年之內,我要全面開始官制、軍事、財政、交通、教育、司法、農業、工業八個方面的改革,並且要初見成效,這樣才能說服皇上,繼續按著我的思路走。將來的大宋,一定要讓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樂徭薄稅,要讓化高度發達,要讓國家兵精糧足,充滿活力。這裡是世界貿易的起點,也是世界貿易的終點,我們製造各種產品,運往天下的每一個角落,賺取利潤,並且將那裡的特產帶回國內銷售。由繁榮的貿易刺激工業的發展,再由工業的發展來支持貿易的繁榮。一旦國家財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減輕務農者的稅役……」 「貿易真的這麼重要?」 「貿易的作用,是激發各個層面的活力。我要解決冗官問題,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央,後地方;先職官,後勳爵;一步一步來。與此同時,借用司馬光的威信,裁併州縣,節省開支,也可以減輕百姓的負擔。接下來,我就要改變官員的考試、考核制度,慢慢廢除蔭官。本朝有一不合理,因為蔭官太多,所以進士科就歧視其它出身的官員,因為進士科是憑自己的才智考取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別重視。但是在官員的磨堪考績,這種優勢太明顯了,結果才華取代了政績,進士科的出身掩蓋了一切,我要改變這個弊政,以後大宋官員的陞遷懲罰,將主要以政績決定。本朝還有一特大的弊政——就是不殺士大夫!」 「啊?」桑充國吃了一驚,望著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動。 「你不要吃驚,這就是弊政!不殺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殺士大夫,卻是十足的弊政。言者無罪的傳統要堅持,但是隨意的擴大,則不對。百姓販賣私鹽二十斤就要處死,重罪法適用全國,但是憑什麼官員貪污**,就不判死刑?各級官員貪污**成風,根本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個狀元赴任,在途騙得同年數以十計的金器,士林不以為恥,反引為美談。朝廷優待士大夫,薪俸優厚,的確使許多人可以廉節自愛,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撫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終是空談。柴貴友是你我舊識,號稱清廉,但他在家鄉置地千畝,以為我不知道嗎?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場卻罵他是傻。我如今立足未穩,不便大動,但遲早有一日,我會嚴厲懲罰那些貪官,縱然不殺士大夫,也要將他們流放到歸義城,雖赦不得歸。」 桑充國聽石越說起這些內情,不禁聳然動容,說道:「只怕鎮壓解決不了問題。」 「我自然知道。我會有一系列的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到時候,壓力也一定非常大,非常大!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敢動,不能動。」石越的臉上,竟然有一絲青氣。 「到時候我一定站在你這邊,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國淡淡的說道。 「令岳也曾經想過要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連他那樣的人,也沒有勇氣來直面這個挑戰。他擔心低層官員薪俸太低,克剝百姓,所以想辦法提高他們的薪俸,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那些人繼續克剝百姓。但是令岳也無可奈何。因為如果一動,就是觸犯了整個官僚階層的利益。」石越沒有正面回應桑充國的話。 「那也顧不得,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桑充國堅定的說道。 「等待吧。我現在羽翼未成,未可輕飛。」石越一拳砸在石階上,一絲鮮血從手上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注視桑充國,說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先賢祠嗎?」 「……」桑充國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來。 「你以為我是來懺悔的嗎?不是。我不過是因為王元澤要入祀先賢祠,心不平,信步至此而已。進來之後,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石越苦笑了幾聲,又說道:「但是從現在看來,王元澤雖然對我過於心狠,但是他其實不是個太壞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麼?」桑充國愕然問道。 石越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的說道:「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可以採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澤的目的如果是對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麼一定有很多人會讚美他。但是他畢竟從來沒有貪污過,他不擇手段打擊政敵,主張採用最激烈的方法進行改革,最終的目的,卻並非是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剝民脂民膏的人要強。令岳的幾兄弟,除了令岳外一家,王安禮、王安國、王安上,都談不上清廉,難怪王元澤對他們談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四五年的官,官場上的內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國的腦海,卻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他的大舅王元澤究竟用了什麼「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與桑充國在先賢祠交談的同時,石府卻亂成了一團。 阿沅不見了! 自從那日石越將阿沅帶回府後,阿沅的情緒就一直不怎麼穩定。整個府上,她只願意見石越與唐康兩個人,但是每次見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語。石府所有的丫環婢,家丁奴僕,都不喜歡阿沅,梓兒再怎麼樣三令五申,下人們只覺得梓兒寬大,卻越發的覺得阿沅可惡。更何況,阿沅本身不過一個丫頭,忽然間被當成了小主人,更讓很多人心裡不服氣。若是說起來,阿沅在石府的身上,雖然錦衣玉食,卻談不上什麼快樂。雖然石越每日下朝,都會花點時間去陪她,但是幾個月來,二人的關係卻從不見好轉。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經常會陪她去拜祭楚雲兒的芳墳。 但自從唐康與秦觀一同前往杭州,成為蔡京的副使,準備出高麗之後,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兒,基本就沒有人記得還有阿沅這個人的存在了。丫頭們見著她行禮,都會主動退到十步之後,她偶爾走出房門,無論走到哪裡,哪裡的歡聲笑語就立時頓,所有的人都會用無比冷漠的神態待她。無論是阿沅自己,還是石府的下人們,都覺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擠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其結果就是,阿沅終於從石府消失了。丫頭們心裡幾乎是幸災樂禍的向梓兒報告這件事情,梓兒立時吩咐家人尋找,眾人在梓兒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願的翻遍了府上的每個角落,終是沒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雲兒的墓地向楊青打聽,也是不得要領。 似汴京這麼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讓人找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時之間,竟連李丁也束手無策。 眾人抱著各異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稟報阿沅失蹤的事情。石越頓時也慌了神,但是憑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則要找到阿沅,完全沒有任可能。石越一時想起楚雲兒對他的囑托,一時又想起阿沅一個女孩家,萬一有什麼差錯……竟是欲哭無淚。當下也只能去開封府報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 數日之後,東海萬里碧波之上。海面藍得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清得像最明亮的玻璃。唐康與秦觀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級海船上,看著眼前的大海,偉麗而寧靜、碧藍無邊,像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海風,笑道:「少游兄,果真是不虛此行啊。」 秦觀正要點頭同意,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沒有見過風高浪險之凶險。」 二人知是蔡京,連忙轉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卻知二人身份與眾不同,絲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禮,笑道:「我比二位癡長幾歲,如蒙不棄,叫我一聲元長兄便可。大家不必過於拘謹。」 「豈敢。」 「康時、少游,可是嫌我是個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的字名動天下,京師至有人百金相求,少游的詞連大蘇都稱讚,若說我是俗人,那還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時何必過謙?白水潭誰不知康時的大名?同時在明理院、格物院上課,而且成績優秀,號稱才。」蔡京恭維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連這些也知道,他雖然為人沉穩,但畢竟年輕,還真道自己的聲名竟然傳到了杭州,心裡不由暗自得意,口裡卻謙道:「幾年來格物院越發受重視,明理院學生兼格物院功課的,在白水潭也有五百人。我卻也算不得什麼。蔡大人……」 「康時真的要如此見外?」蔡京不悅的說道。 唐康與秦觀見他如此,對望一眼,改口說道:「元長兄。」 「這便對了。」蔡京頓時喜笑顏開,笑道:「這次我們奉旨出使高麗,正要齊心協力,大夥兒都是為了皇上大宋,也是給石參政爭口氣,千萬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觀笑道:「元長兄以前去過高麗嗎?」 蔡京嘻笑道:「我雖然提舉市舶務,卻是連海也沒出過幾次。哪裡便去過高麗。」 「那?」 「二位放心。高麗不比倭國,高麗貴族學漢,講漢話,雖然和普通百姓之間言語不通,和高麗國官人,卻是沒有任何交流的障礙的。何況我使團之後,還跟著這許多商船,其實精通高麗語的人多的是,我已經讓人召集一些對高麗風俗民情非常瞭解的人,來船上給我們講課。這叫有備無患。」蔡京微微笑道,顯是胸有成竹。 「難怪家兄時常誇讚元長兄頗有幹才。」唐康對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邊,自是知道石越對蔡京頗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覺得意,臉上卻不動聲色,又笑道:「每次使節、商隊出海,都有專人進行詳細的記錄,這些記錄我早讓人抄錄了一份,帶在船上。康時與少游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孫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此去,要說服王徽出兵遼東,並非易事。」 唐康點頭道:「必然要讀。」 秦觀卻說道:「高麗國國王王徽即位以來,高麗一直弱小,面對遼國,自保不暇,要遊說他攻遼,又無大宋策應,的確是太難了。」 「凡人必有**。世人最難戒者,惟一『貪』字。若能誘之以利,使其利慾熏心,則無論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雖然斧鉞加身,也不能使其後退半步。少游千萬不要以為天下人都能夠懂得取捨進退,取捨進退,雖智者也未必能夠周全。」蔡京說完,走到一個吏跟前,取來兩張報紙,遞給唐康與秦觀,笑道:「我查了不少關於高麗的記錄,二位看這《海事商報》的這篇遊記,說高麗國王心慕漢化,在開京建了白水潭學院與西湖學院各一座,規模制度,甚至名稱,完全仿照本朝,不過只能讓貴族弟入學罷了。高麗貴族對本朝絲綢、瓷器、鐘錶、書籍的喜愛,比倭國平安京(今京都)的貴人更深,單單那種價值高達一萬貫座鐘,在小小的高麗國竟然賣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這能說明什麼?」秦觀不解的問道。 「這說明高麗貴族生活極其腐化。」唐康收起手的報紙,說道:「他們極度的想要過一種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原的貴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輕視,這時更加加深了這種印象。「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一點,高麗國王和他的貴人們,有極強的**。接下來,我們要明白的,是他們的勇氣有多大,他們敢不敢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險?」 「不管他們有沒有冒險的勇氣,我們的任務,就是一步步引導他們去冒險。而且,他們必將在這場冒險,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唐康笑道。 秦觀震驚的望著唐康與蔡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蔡京輕鬆的笑道:「少游,不必如此。為了大宋的利益,讓高麗人去送死,是一種仁慈,至少是對大宋百姓的仁慈。我們如果成功,將來就要少死許多大宋的百姓,國庫就要少花許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觀喜歡的,是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的戰爭。他注視秦觀,良久,忽然從懷掏出一本書來,遞給秦觀,笑道:「少游,走之前,家兄讓我把這本書轉贈給你。」 秦觀疑惑的接過書來,只見封皮上寫著三字草書:《戰國策》! 「家兄曾經說道,西夏、大遼,本屬國,自當混一;交趾、高麗,亦國之後院,豈可落他人之手?我輩當勉之。」 秦觀正在細細品味著這句話,忽然,瞭望塔上的水手吹響了號角,一時間旗號揮動,原本鬆散的水手迅速緊張起來,紛紛拿起武器。隨船的水軍武官樓玉匆匆走了過來,欠身說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有海盜。」 「海盜?」蔡京吃了一驚,道:「什麼海盜敢來打劫我們?」 「回大人:最近因為薛提轄率海船水軍南下,東海(阿越註:含黃海,古代東海包括東海、黃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則稱東大洋)海盜便猖獗起來,但是敢於正面和衝撞杭州市舶司水軍的海盜,下官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嚮往他們連大規模的商船隊都不敢招惹的。」樓玉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東海水域公開挑戰大宋海船水軍的權威,的確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蔡京見他如此輕鬆,也放鬆下來,笑道:「本官便看樓將軍破敵。」樓玉官職低微,本不配稱「將軍」,他聽到蔡京如此稱呼,心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氣候的海盜,多是遼國契丹人、女直人與高麗人組成,據說數十年前,曾經有這樣的海盜攻入倭國,倭國用盡全力,才將他們擊敗。但若說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軍面前,未免就有點過於不堪一擊了。」 「將軍莫要輕敵。」蔡京提醒道。 「大人有所不知,他們所以在倭國橫行無忌,完全是因為當時倭國人作戰,喜歡什麼一騎討,喜歡雙方武將單打獨鬥,海盜們兵種配合進攻,對倭人來說,簡直聞所未聞,怎能不敗?後來倭人學了個乖,海盜們便支撐不住了。海盜以女直海盜最為兇猛,但終究不可能與我大宋水軍相比。」樓玉話音剛落,便聽到號角聲變,連蔡京也聽出來了,這是敵人遠竄的信號,顯然那支海盜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聽二人對答,忽然心一動,脫口說道:「女直人!樓將軍,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盜,我要見見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時,多一事不……」忽然間,他也明白過來,轉身向樓玉命令道:「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本官滅了那只海盜。我要幾個女直活口!」 樓玉雖然莫名其妙,卻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違抗,連忙斂容答道:「下官遵令。」一面沖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喝道:「傳令,調轉風帆,追擊海盜!」 東海海面上正上演著一場毫無懸念的追逐遊戲;而在汴京城,白水潭學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學生們,卻在興致盎然的聽一個學生講敘他的構想: 「以汴京為心,構建龐大的水陸交通網,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進一步開發南方——根據這幾年的全國考察結果,進行初步分析,我們一致認為,北方,甚至原,土地的開發已經漸漸飽和——請原諒我借用一個名詞,所謂的飽和,就是在一定的條件下,溶液所含溶質達到最高限度——若不明白,請參看《學刊》第三十五期格物卷的論《溶解分析》——我這裡用來比喻事物達到最大限度。我們有一個發現,雖然大宋建國以來,賦稅非常仰仗東南,但是南方並未真正的開發,南方大有潛力!最值得我們重視的,便是荊湖北路、荊湖南路、江南西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特別是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我們認為大有可為,還可以開懇更多的良田,供養更多的百姓!據我們保守的估計,如果二路真正開發成熟,其糧食產量最少能佔整個大宋的二成,這還是最少。所以,我們認為,開發南方,並不是癡人說夢……」 坐在最後排的程顥低聲對桑充國說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歡這個構想。」 桑充國苦笑著搖了搖頭,用只有程顥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這也是明的構想。博物系與明的觀點,不謀而合。」 「啊?」程顥大吃一驚,道:「這只是一種構想。構想也許是合理的,但是未必可以付諸實現。這對朝廷的財政,會有毀滅性的打擊——當年隋煬帝修運河,前車之覆,後車之鑒……」 「明應當有別的辦法,他總能想到一些更好的辦法」連桑充國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也知道這樣的工程有多麼浩大。 「司馬君實一定會反對,過於勞民了,百姓不應當再受這個苦。」程顥無法想像石越能用什麼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司馬君實的理財方當,一向保守。自然不會輕易同意。便是蘇轍,也未必會同意。明如此要開始這個計劃,就一定會先說服蘇轍。」桑充國的聲音壓得更低。 台上的學生繼續慷慨激昂的演說道:「……從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廣州,所有的主要城市,用陸路與水路連結起來,在軍事上,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蠻夷歸化,成為編戶齊民;在經濟上,便於漕運的暢通。更重要的,是可以加強與南方的交流,有計劃的向南方移民,也將更先進的耕種技術傳播到南方,十年之內,可以初見成效;五十之內,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後,國家坐享其利……」 程顥搖了搖頭,「這些學生難道真的只見其利,不見其害嗎?隋煬帝之事,不可不懼!不可不懼!」 石府。 「明,你瘋了嗎?」蘇轍不可思議的望著石越。 蔡卞和唐棣也覺得不可思議。蔡卞從容說道:「僅僅是修葺、拓寬從汴京到廣州這一條官道,如果用十萬民夫修葺五個月,以一個民夫一天花費十計算,這筆開銷就是一十五萬貫,然後還有工具、材料、運輸等等開銷,五個月完工,我認為花費在四百萬貫到百萬貫之間,如果拖到一年……這還僅僅只是一條官道,如果要完成石大人所說的構想,下官認為那筆開銷,可能不會低於大宋七到八年的財政收入總和。」 唐棣無比擔心的看著石越,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因為阿沅的失蹤而導致精神恍惚,在國家財政並不是十分樂觀的情況下,提出如此龐大的計劃——構建一個幾乎遍佈整個南方地區,以及部分北方地區的水陸交通、傳驛網——雖然說是「非常長期」的計劃,也會讓人覺得聳人聽聞。他盡量委婉的說道:「明,我認為我們可以等上幾年……」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七章 「由、元度、毅夫,你們先聽我說完整個構想。」石越伸出雙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一面向陳良打了個眼色。陳良立時轉身,取出一幅「天下郡縣圖」來,鋪在桌上。石越走到桌前,蘇轍、蔡卞、唐棣等人也圍了上來。 石越取來一根玉如意,在地圖點依次點了幾個城市,一面緩緩說道:「汴京為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運河到揚州,不僅溝通長江、大河兩大水系,也堪稱整個大宋的生命線。汴京的生存,嚴重依賴汴河的漕運,幾乎一日不可離。為了更好的解決漕運問題,我以為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揚州建立四個大的港口,利用海運,解決福建路、兩浙路與京師的運輸問題。但是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京東東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這八路是大宋賦稅的主要來源,但是所有的運輸,最終全部要依賴於汴河,汴河的運輸能力,已經到了一個極致。因此,我認為,要充分利用長江的功能,從汴京到沿長江的城市:江寧、鄂州、江陵,甚至廬州、光州、襄州,都要用更大運能的官道連結起來,而長江以南諸路,也同樣要用水、路兩種交通渠道,從而使整個南方的流通變得非常的順暢,而漕運過份依賴汴河的狀況,也可以得到部分的緩解。特別考慮到荊湖南、北兩路的開發——這兩路與京師的聯繫,絕對無法指望汴河。」 「開發荊湖南、北路?」眾人越發的震驚起來。 「不錯。」石越的神色非常淡然,他用玉如意在二路的地圖上畫了個圈,道:「我並非為了修路而修路,構建水陸交通路,其目的是促進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內部的流通,主要就是為了開發南方。大宋的富強,只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面繁榮的基礎上。同時……」玉如意指向了四川,「也能順便解決四川的漕運。」 「計劃越大,開支越驚人。敢問參政,想要如何開發南方?」蔡卞注視石越,實在無法想像石越這樣謹慎的人,怎麼會提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石越尚著黃河以北諸路畫了個大大的圈,說道:「北方兼併一日甚於一日,大量的農夫無地可種,每次盜賊不斷,重罪法諸位都知道,這是盜賊猖獗使然。民本不樂為賊,迫於無奈,不得不為賊。而南方,特別荊湖南、北路,農業落後,人口稀少。白水潭考察的學生寫了報告,認為這兩路最少可以吸納一百萬戶人口。我想從人多地少的川蜀,以及兼併嚴重的河北,招納五等戶以及客戶,並往兩路甚至遠至廣南東、西路墾荒。除了幾條主幹道外,墾荒的人走到哪裡,道路就修到哪裡。」 「換句話說,就是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繕開通,其他道路的開通,包括在了移民費用其?」蔡卞立即反應過來了。 「正是。」石越讚賞的一笑,道:「朝廷對五等戶與客戶,本來就不徵收役稅,至少是徵得並不高。將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允許圈地八十畝,桑麻田二十畝,宅地三畝;這些地五年之內免稅。若力有能及,允許多墾地,多墾之地,五年之內,朝廷只收兩稅之半。凡移民之戶,朝廷每丁發給安家費三十貫,足夠一年之開銷。凡種、農具,皆可貸給,用勞役的形式分年歸還。」 蘇轍望了石越半晌,歎道:「明,你可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假設你能吸引五十萬丁,安家費就是一千五百萬貫,還有種、農具,不下一千五百萬貫。三千萬貫,就這麼花掉了。朝廷哪有那麼多錢?何況你還有個修路的計劃。」 蔡卞苦笑道:「實際上絕對不止三千萬貫。而且農夫能領到手裡的錢,也不可能有三十貫,我看最多有十五貫。」 唐棣也道:「正是如此。間若不經剝刻,實無可能。」 「我當設嚴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著臉說道。「刻剝之事,自然難免,但只要查出一個,便抄沒家產,發配往歸義城。更何況,便是十五貫也夠用了,一個低等廂軍,每年的薪俸是四貫左右,也可以拮据維生,十五貫在湖廣四路,既便維持一個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問題。」 「若然如此,甚善,但只怕嚴刑峻法,不能不惹來議論。更何況還有更多的矛盾,移民原籍官員故意阻撓怎麼辦?荊湖南北路又不是無人之所,若當地人說那地是他們的,又要如何?」蘇轍對這樣太大的計劃,始終不是很樂觀。 「除所開墾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澤,皆是官產!移民之前,我要請求皇上下令,命令湖廣四路編戶自報財產,他報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後便按這個收稅。等到移民之時,朝廷就按所報之數,計算其地產。如果屆時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許多田產,那麼他的總額在一百畝之內,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過一百畝,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這……」 「湖廣四路,在朝廷裡沒有什麼力量可言。對朝廷有影響力的家族,沒有一家在這四路有什麼了不起的利益的。何況有上百萬的北方百姓從得利——許多北方籍、四川籍的官員從公從私,都會支持,而許多官員也多了飽私囊的機會,若從這些方面想,我倒是並不擔心會有過大的阻力。我擔心的,是朝廷的財政,能不能支持這個計劃?」蔡卞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石明與王介甫的區別,就是石明拚命花錢,王介甫拚命掙錢;若再加上司馬君實拚命省錢,實在可以並稱三絕。」 「財政的問題,我們等會再談。」石越把玩著手的玉如意,不急不慢的說道:「我們首先可以達一個共識,如果不考慮財政的因素,移民開發湖廣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而且,如果執行得很,四五年之後,就能見大利。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膛,蘇轍與唐棣點了點頭,蔡卞卻遲疑了一下。 石越注視蔡卞,微笑道:「元度還有何意見?」 蔡卞見石越問到,便笑道:「參政,下官以為,廟算者,未算勝,先算敗。參政何不說說如果失敗,會有什麼後果?」 石越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說得好,正當如此。」他轉向陳良,道:「柔,不如你來說吧。」 陳良應了一聲,微一欠身,道:「蘇大人、蔡大人、唐大人,參政與在下等議論之時,以為如果移民開發計劃失敗,所導致的後果,大約以下以種:最壞的狀況,國庫千萬貫,甚至更多的錢白白花掉,收不到一分成效,移民過程移民與官員,移民與本地百姓衝突不斷,不斷發生流血衝突,甚至引發小股叛亂,同時,各蠻夷部族因為被移民的開發所刺激,矛盾激化,起兵叛亂。朝廷在財政癱瘓的情況下,不得不增加稅收,組織軍隊平叛,整個大宋,因此陷入十分困難的狀況……」 他說到此處,見蘇轍與唐棣臉色都為之一變,忍不住安慰道:「這個似乎不用過於擔心,這種狀況,只是組織者能力過份低下,才有可能發生。我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我們不是一次性的大規模移民,也不會是無序的移民,所有的過程,必須是有組織的,比如分幾年來達成這個目的,每次移民的規模,移民的目的地,都會謹慎規劃。我們事先要對一些州縣進行調查,分析每個州縣大約最多可以接納多少移民,然後只移民最大可接納數的成。這樣,就盡可能的緩解了移民與本地居民的衝突。再善擇官吏,加強監督,也可能減少移民與官員的矛盾……」 「那麼與蠻夷呢?」唐棣忍不住問道。 陳良面無表情的說道:「讓山蠻夷下山,成為編戶,蕃漢雜居,本就是移民的主要目的。我們盡量避免衝突,如果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視同仁,以華夏待之。實在不可以避免的衝突,則自有軍隊進剿。同時,參政也認為,可以在水源上游,湖澤周圍,劃定一些山林,禁止開墾。諸夷願意遷徙,朝廷當優容之。而且,我們也相信,移民與諸夷的關係,是可以處理好的,因為移民會帶過去更先進的技術,與諸夷有更多的交易,只要他們不襲擊移民,朝廷會一如既往的優待他們。」 唐棣聽到陳良這冠冕堂皇的話語,心一凜,移視石越,卻見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確也會有漢蕃取長補短,互相交好的事情發生,但是只怕更多的,還是血腥的衝突。越往南,這種衝突必然越明顯。因為很多耕地的開墾,一定會侵犯到蠻夷的傳統領地。唐棣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道:「明,若真如此,多殺傷仁,不可不慎。」 石越苦笑道:「一般的州縣,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只要朝廷嚴令縣官不得欺凌蠻夷,視為民,則這個問題不難解決。但是在一些羈縻州,只怕避免不了軍隊的出動。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狀況,朝廷也自會慎重,盡量用撫不用剿。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陳良見眾人不再質疑,便繼續說道:「次壞的狀況,是雖然多有挫折,但是移民總算進行,而南方也得到開發,但是移民卻給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財政包袱,朝廷不斷追加費用,財政十年之內,都處於極度困難。萬一有何天災**,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廢,就導致前功盡棄。」 蔡卞臉上有驚詫之色,他顯然沒有想到這個狀況石越已經事先想到。「在下最擔心的,就是這種狀況。」 「這個辦法,可以用計劃性移民解決。嚴格控制移民的數量,可以有效解決這個問題。比如,執行的第一年,移民五萬到十萬,移民限制在某幾個州縣,發現問題,可以及時解決。而且若真有什麼大的後果,朝廷也可以及時抽身。一年之後,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穩腳跟,則第二年可以適當增加數量。如此進行,朝廷在前五年內雖然要花上一大筆錢,但是分開支付,卻並非不能承受。當然,我們還有另外的輔助性措施……」 蔡卞想了想,說道:「這個辦法果然有用。但是下官還是認為,再怎麼裁減,移民與修路浚河的費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財政無法支持的。其付出的巨大顯而易見,但是將來得到的東西,卻極不確定——單靠移民們能給朝廷增加的稅收,豈碼要一百年才能補償回來。」 石越笑道:「元度,賬不是這麼算的。如果移民成功,其利甚大。首先,大宋糧食產量必然顯著增加,百姓生活水平能得到好轉。史上最富庶的時期,都是糧價最低的時期,開元十三年,東都斗米十五錢,青、齊五錢,粟三錢,以致於玄宗要擔心谷賤傷農,特意收購糧食,以求提高價格。這樣的盛況,已經有三百五十多年不曾見了。根據杜佑的估計,天寶年間的實際戶數最少有一千三四百萬。如此全國的人口大約為七千萬,與本朝相當。其耕地面積約在800萬頃至850萬頃之間,略高於西漢時的最高墾田面積。而本朝,治平年間,墾田數僅四百四十萬餘頃,比本朝天禧年間尚有則猶不及……」 蔡卞笑道:「參政,這只是收賦稅的田地。本朝墾田數,有人認為,可能達到三千餘萬頃,或者有所誇張,但遠過唐朝則是肯定的。否則王介甫相公就不會那麼著急想要括隱田了,若能使天下隱田皆收賦稅,則朝廷一朝可富。」 「非也,非也。有隱田,必有隱戶。依朝廷之統計,則唐朝全國戶數最多是天寶年間,不過891萬餘,口5291萬餘,又要少於本朝了。況且,天下隱戶、隱田,根本不可能計算清楚,歷朝歷代,無不如此。為政者計算得失,不可怕百姓佔便宜,而須懼百姓吃虧。故我以為,這隱戶、隱田,竟可不計。本朝糧價不能達到天寶年間的水平,必有原因。究其因,還是產量不足——而本朝畝產量明顯超過唐朝,特別是江南地區。因此我認為,本朝要麼是人多,要麼是地少。人多則平均每人所佔地少,所以究其原因,還是地少。」 蔡卞想了半晌,方點了點頭。 石越繼續說道:「因此開發南方,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只要採用更進步的農耕技術,南方畝產高於北方,是很正常的。北方普通畝產一石,南方就可以達到兩石、三石,甚至四石。我甚至認為,有朝一日,湖廣熟,天下足。」 蘇轍與蔡卞、唐棣對望一眼,心半信半疑。又聽石越繼續說道:「第二個好處,就是可以緩解北方、四川兼併日熾帶來的矛盾。在工業與商業不能吸納大量勞力的時候,移民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朝廷與其等到災害來臨之時,將人召入廂軍,白白浪費糧食供養,還不如來支持移民,比較徹底的解決這個問題。依我看,解決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軍隊日異膨脹的問題,減少不必要的廂軍供給,多出了給國家交稅的主戶,一進一出之間,利弊自現。」 蘇轍等人顯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層面的問題,須知當時廂軍之數,有四五十萬之多,是朝廷一個巨大的財政負擔,如果能夠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將節省下來的軍費,去供給移民生產開發之用,這一進一出之間,的確會是個巨大的誘惑,而且,蘇轍等人在一瞬間,也同時想到,將來裁軍,許多的廂軍安置計劃,也可以放進移民計劃統一解決——將裁汰的廂軍以軍屯的名義,進駐羈縻州,那卻是一舉數得的事情。如果這樣算起來,雖然整個移民計劃的總開支高達三千萬貫到千萬貫,但是果真成功的話,好處卻是非常明顯的。 石越見眾人神色,知道心已然動了,他知道這個計劃,最起碼要說服身為工部尚書的蘇轍,當下趁熱打鐵,又道:「第三個好處,便是將部分廂軍按編制開進羈縻州,進行軍屯。但是廂軍主要種植甘蔗等作物,生產蔗糖;同時可以燒製陶器,釀酒,甚至製藥——朝廷可以將這些東西通過海外貿易,賣給夷人,如果組織得好的話,軍屯不僅不會成為朝廷的財政負擔,反而會成為一個巨大的財源。它也可以對民間起一個示範的作用——蔗糖、美酒、藥,不僅僅可以滿足國內的需要,也能通過海外貿易帶來高額的利潤。」 蘇轍、蔡卞、唐棣終於被打動了,他們三人都知道蔗糖在海外貿易的驚人利潤,而酒與藥——他們此時還不知道石越口的藥,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藥材那麼簡單,但是饒是如此,他們也相信的確可以帶來巨大的收益。只要有一個機制保證廂軍能心甘情願的進駐湖廣四路的偏遠之地,並且削減廂軍進行軍屯時稍稍謹慎一點,那麼石越所勾畫的東西,絕對是可能實現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石越與陳良繼續介紹了移民計劃的好處與可能出現的弊端,又大致講了一下如何步步推行的問題,然後從移民計劃的基礎上,再重新說起南方水陸交通網的構建與步驟,終於贏得了蘇轍等人的首肯。 「一旦計劃推行,我將向陛下推薦元度為工部屯田司郎,毅夫為屯田司員外郎,主要負責移民開發事務。民屯軍屯,一應總之。元度精細謹慎,毅夫沉穩至公,必能為大宋日後的盛世,定下堅實的基礎。」石越注視蔡卞、唐棣二人,目光充滿了期望。 蔡卞與唐棣微微一笑,心也甚是激動,特別是蔡卞,不過二十歲出頭,一旦升了屯田司郎,就是正五品下的朝廷大臣,服緋帶銀,其任命也將由尚書省政事堂發出,而不再歸於吏部管轄——許多人在官場上沉浮一生,也未必能跨上五品這道坎,他當真稱得上青雲直上了。唐棣對於蔡卞居於其上,倒也並不介意。他與蔡卞同年進士,蔡卞名次便在他上,後來一同協助軍器監改革,蔡卞的能力他也是親眼目睹,知道遠在自己之上。因此石越不推薦與他關係親密的自己,而是推薦蔡卞為屯田司郎,寄以重望,唐棣反倒覺得石越有識人之明。當下二人齊聲說道:「必當竭盡所能。」 蘇轍目光在《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說道:「明,我自然全力助你此事。但是此事要通過朝議,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尚書省韓、呂二相,馮、司馬二參政不首肯,眾給事不同意,皇上不下定決心,終究只能是紙上談兵。」 「由說得甚是。萬事剛剛開始……」 「去說服司馬君實吧,若能說服司馬君實支持你花這筆錢,那麼以馮參政與明、君實的交情,自會同意。呂吉甫相公雖然態度難料,但他是樂於生事的人,未必會很反對。韓相公也不能說服——如此,至少能取得尚書省的同意。」 石越苦笑著點點頭,他也知道司馬光是必須要說服的。但是這件事情,卻必須先讓皇帝知道,這政治上必須做出的姿態。他需要皇帝對於他的計劃有一種參預感。 ※※※ 熙寧八年重陽佳節。 此時大宋朝野所關注的焦點,毫無疑問是遼國已經漸漸明朗的內戰與即將開始的省試。遼主耶律浚控制了京道、東京道、南京道等遼國最富庶的地區,以大義之名,舉兵十五萬,準備進攻佔據上京的耶律伊遜。但是為了防止宋朝趁火打劫,以及遲遲不肯表態的西京留守楊遵勳,耶律浚不得不分兵十萬,監視這兩股勢力。而耶律伊遜則在上京道糾集了約八萬契丹軍、十二萬各部族軍隊,指責耶律浚弒父,另立了一個叫耶律阿剌的三歲宗室為君,自稱總北、南樞密院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與耶律浚對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雙方勢均力敵,耶律浚控制的三京道內,有不少耶律伊遜的死黨,以及懷疑耶律浚弒父而心懷兩端的人,他還要擔心著宋朝與楊遵勳的進攻、東京道諸蠻族的叛亂;同樣,耶律伊遜部下,不僅有許多部族完全是被脅迫、或被引誘而來,而且也有許多的契丹貴族,心裡向著耶律浚,卻不得已而臣服於耶律伊遜。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都不敢冒然接戰——耶律浚擔心一旦遠離京,楊遵勳就趁機攻其後背,腹背受敵;而耶律伊遜卻也不敢遠離上京,他擔心自己一走,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浚的人控制,到時候只怕二十萬部下會作鳥獸散。 雙方都希望楊遵勖的態度能夠明朗化。現在楊遵勖已經被耶律伊遜封為楚王、北樞密使,而在耶律浚這面,也已經是宋王、北樞密使。與此同時,從西夏到宋朝,都不斷有使者來往於西京大同府,遊說楊遵勖歸附,西夏太后開出的價碼是代王、書令、都統軍;而趙頊的許諾則是排名第一的泰寧節度使、書令、世襲衛國公。但是無論怎麼樣,楊遵勖就是不肯表態,只是操練士卒,徵集糧草,勤修武備。若非覺得過於不可思議,簡直讓人懷疑他也想插上一腳,自己做遼國皇帝。 而大宋國內,三年一度的大比也拉開了序幕。趙頊一面下令邊境修繕守備,監視遼國的動向,同時下令諸作坊大批量生產霹靂投彈,軍器監全面推行標準化生產;一面不得不暫時轉移一部分目光,來關注省試的公平進行。但是最讓趙頊關注的,卻還是蘇轍與石越共同提出來的一個龐大計劃,這個計劃說到底,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從黃河以北諸路、四川移民五十萬丁(戶)至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整個計劃分五年進行:第一年移民五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路南部地區;第二年移民十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第三年移民十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路;第四年移民十二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第五年移民十三萬丁(戶),主要目的地荊湖北、南路、廣南西路(包括崖州)。如此,第一年的移民計劃,最低投入是三百萬貫;第二年、第三年則是百萬貫;第四年是七百二十萬貫;第五年是七百八十萬貫。這個計劃,還包括軍屯的計劃,計劃在五年內,調撥十五萬被裁汰的廂軍,進駐四路。 二、交通網計劃:第一步修葺溝通南方各主要城市的官道、水道;首先當然是修葺從汴京到廣州的官道;以及建設幾個海運港口;然後再從衡州修葺一條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從潭州修一條通往洪州的官道,以及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強汴京與四川的聯繫等等。整個計劃,主要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餘條,其總費用高達數億貫!而且這不是全部的計劃,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設,溝通,都詳列名目……全部計劃執行完畢,需要七十年至一百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於五百萬貫! 三、建立傳驛網。遍佈全國的傳驛網將分為官辦與民辦兩個系統。 趙頊被這個計劃徹底給嚇住了——每年由本不寬裕的國庫投入至少一千萬貫進行如此龐大的開發計劃,而且要持續五年,五年之後,每年還要往上面投入至少五百萬貫!趙頊最初的一瞬間,覺得這個計劃簡直就是瘋狂。他存下來錢,是為了開疆拓土的!如果這樣花下去,又能經得住幾下花?五十萬移民計劃如果成功,自然每年帶來的稅收也有二三百萬左右,但是相比要花掉的錢,這點收入實在太缺少誘惑力了。除非按照慣例,強行征發民夫,那麼國庫倒的確不要為止花掉一分錢,或者按兩稅法的基本精神,「量出為入」,增加稅額?——趙頊絕不想成為亡國之君,如果果真那樣做,絕對是亡國之前奏! 趙頊覺得整個計劃,唯一讓他心動的,就是讓廂軍去軍屯。按著石越的計劃,十五萬廂軍的軍屯,每年為國庫增收一二百萬貫,絕對不是難事。而且還能省掉對這部分廂軍的開支,一進一出之間,相差就達到四五百萬貫了。趙頊的確很讚賞這個想法。 但是對於這個計劃,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論。趙頊想起了那天石越與司馬光在他面前的辯論…… ※※※ 「陛下,臣堅決反對這個計劃。這根本就是引導大宋走向亡國!」司馬光一如既往的沉穩,但是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 「陛下,臣卻以為這是大宋真正繁榮必須付出的投資。」石越雖然針鋒相對,但是語氣始終保持從容。他似乎不願意激怒司馬光。 「隋煬帝的確為大唐的繁榮打了基礎。所謂為王前驅,便指今日之事。如今國庫每年的收入,雖然也有一億貫、石、匹,折算成銅錢,約合千萬到七千萬貫,但是開銷用度驚人,儘管陛下即位以來財政好轉,但每年能夠節餘的錢,也不足百萬貫。這些節餘,要防備邊境之用度,災害之發生。若按蘇轍、石越的建議,則所有節餘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是一年,或者還可以勉強節約,但是整個計劃,短則五年,長則七十年甚至一百年,國庫如何承擔得起?如此,按例朝廷不得不增加稅收,然而百姓的負擔已經很重,如何可以再加稅?且修路開河,是強征勞役?還是雇工進行?強征勞役,則有官逼民反之虞,陳勝吳廣之事,指日可待!若是雇工進行,則國庫又從哪裡去找出來這筆錢?朝廷處處要用錢,臣以為這等事情,不如留待後世去做。」司馬光的分析,讓趙頊深以為然。 「臣以為並非如此。譬如第一年投入八百萬貫,其三百萬貫的民屯費用自然暫時看不到回報,但是卻也沒有白白花掉。而只是朝廷將來自百姓的三百萬貫費用,又還給了百姓。從長遠看來,這筆錢是肯定能收回的。其更有一百五十萬貫,百姓將用力役的形式償還。而修路的五百萬貫,臣非常同意司馬大人的觀點,以為絕對不可以強征民夫,而應當採用雇工的形式——如此,至少有十萬農夫從獲益,如果我們控制好時間,整個工程只在農閒時進行的話,則無疑有許多的百姓增加了一筆額外的收入;而且,此外還有供給原料的許多工人,也會從獲益。可以說,朝廷是用這種形式,將五百萬貫稅收還給了民間,而且還修葺了一條從汴京至廣州的官道——百姓們拿著掙到的這筆錢,又可以去生產,去購買,間接又可以提高朝廷的稅收,而官道的修葺,將節省許多的運輸開支,促進從廣州至汴京沿路的流通,於是不僅朝廷,包括百姓,也可以從獲利……所以,臣以為,克剝百姓自然會導致亡國,但是如果朝廷採用一種溫和而寬厚的方法來進行這個工程,則官民都將從獲益……」 石越這種經濟思想,無論是趙頊與司馬光,都是聞所未聞的。 趙頊沉思良久,才說道:「石卿所說,的確有讓人茅塞頓開之感。但是朕卻不明白,應當如何去計算這筆巨額資金投入進去之後,間接又能給朝廷帶來多少收益呢?」 這樣複雜的經濟預測,一下就把石越問倒了。石越顯然沒有料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還是老實的搖頭說道:「陛下,要準確的預測這筆投入帶來的效應,給國庫的稅收帶來多少增長,臣暫時還無力做到。可能需要進行許多的統計、分析、計算,才有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預算。但是它本身能帶來一系列好處,卻是肯定的。」 趙頊沉默良久,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朕以為需要慎重。」 「陛下英明。」司馬光接過話題,不知道是因為石越並不是想要強征民夫修路;還是石越的經濟新思維對他有一些觸動,語氣之,司馬光已經明顯帶了幾分善意,「臣以為這樣的大事,還是應當權衡利弊。如果不能準確預測可以獲得多少回報,就不顧國庫的實際情況進行用度,的確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 石越默然無語,他心裡依然相信,要從根本上解決宋朝一系列社會問題,要麼就要憑借發達的工商業吸收大量的貧民與客戶,從而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進行分配;在沒有近代工業之前,則只能採用鼓勵傳統工業、商業發展,並且尋找新的土地進行農業開墾這樣多管齊下的辦法。如果沒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勞動力,創造更多的財富,任何一切變革,都只能是治標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勞無功的去學王安石方田均稅,向整個社會既得利益正面挑戰;或者去美洲找回高產作物種,從而在有限的土地上創造更多的財富!湖廣地區的嚴重欠發達,可以說是上天留給石越最好的禮物。在耐寒高產作物出現之前,這裡幾乎是當時國大地唯一的處*女地。而最妙的是,在這裡,大宋朝廷的高官們既沒有什麼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對朝廷的決策也明顯缺少影響力,因為移民過程可以預見的主要矛盾,不過就是漢蕃矛盾。 但是這樣的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錢來支持的。他甚至還無法效仿美國對西部的開發,國人對鄉土的重視,湖廣特別兩廣被視為「瘴癘之地」,足以讓絕大部分的人將彼處視為畏途,因此移民的過程,既要誘之以利,也要有官府進行組織……再伴隨著開發南方的計劃,一筆龐大的開銷實在不可避免。 所以石越其實也能明白趙頊與司馬光的質疑與反對。雖然這個計劃,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它被朝野接受! 良久,忽聽到趙頊喚道:「石卿、石卿?」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出神了。他慌忙欠身謝道:「臣失儀,伏乞陛下恕罪。」 「罷了。」趙頊揮揮手,問道:「卿還有什麼想法嗎?朕以為,卿的建議,軍屯一事,頗為可取。」 「陛下英明。」石越心不在焉的答道。 趙頊似乎有點不忍心,安慰道:「卿不必灰心,待日後國庫存錢增多,未必不可以實行這個計劃。或者將修路開河的計劃與移民的計劃剝離開來,朕以為可以讓朝廷好好討論一下。」 石越自然知道如果將兩個計劃分開來,移民計劃在財政上的阻力就要小很多,但是他認為同時修路開河,好處非常的大,一方面無論是移民還是原來的居民,都可以部分吸納進工程,從而轉移注意力,對於湖廣四路的居民來說,在農閒時若一天可以掙十錢,已是了不起的收入,收入增加的同時,許多因為移民而帶來的怨氣,就不會那麼熾烈;二來部分移民也可以從再掙點錢,做為再生產的資金;三來廂軍可以順理成章的順著官道進駐各個地方,不那麼引人注目;四來還可以促進物資的流通,防止人口湧入造成物價的上漲…… 「所以,無論如何,我要找一條可以說服天下人的路……」石越在心裡想道。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八章 石越的龐大計劃,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被付之政事堂內部的討論,就被趙頊強行壓住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這個過分大膽的計劃。不過,暫時也沒有人知道一向以謹慎聞名的石越,為何會提出這樣激進的主張…… 甚至還沒有等到石越想出一個說服天下人的辦法,在月十二日,就發生了一件讓人不可思議的事件。 午膳之後,趙頊按著習慣開始瀏覽當日的報紙,當他看完《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關於省試與遼國內戰的報道之後,忽然發現竟然有一份厚厚的《諫聞報》放在下面。趙頊不由的問道:「今日怎麼會有《諫聞報》?」須知《諫聞報》始終是小報,雖然最近發展很快,但也只是逢單日發行,此時月十二日,明明是雙日,怎麼會有《諫聞報》呢? 李向安連忙欠身答道:「啟稟官家,或者是增刊也未可知。最近遼人內亂、京城省試,百姓也很關心。《諫聞報》偶爾也會有增刊。」 「哦,朕倒要看看唐坰又找到什麼獨家新聞了。」趙頊開玩笑的笑道,一面拿起《諫聞報》,卻發現比平日厚了一倍,足足有十頁厚!趙頊垂首欲讀,不料才看了一眼,笑容便立即凝固在臉上。李向安察顏觀色,立時知道不對,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宮殿沉默了一會,便聽到趙頊一掌擊在案上,怒聲喝道:「唐坰好大的膽!好大的膽!」 龍顏大怒,頓時滿殿內侍、宮女,全都跪了下來。李向安趴在地上,偷偷向上望去,卻見一疊報紙飄搖落下,掉在他的面前的那頁報紙上面赫然用大號楷體印著一行標題——《開發湖廣•裁汰廂軍》,他順著報紙從右往左看去,卻見又有一條大號標題——《獨家報道〈蘇石奏折〉詳情》! 李向安正待再看,卻聽皇帝厲聲吼道:「來人,速召張景憲、蹇周輔!」 李向安慌忙應道:「遵旨。」一面急急退出殿,取馬往大理寺宣旨。他匆匆忙忙走到明堂附近,卻童貫在那裡做事,瞅見四下無人,李向安連忙朝他招招手。童貫趕忙跑了過來,請了安,諂笑道:「李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李向安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可知道太府寺怎麼走?」 「回大人,小人去過幾次。」 「嗯,怪不得石參政說你辦事伶俐。你現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參政看今天的《諫聞報》。」李向安不動聲色的低聲吩咐道。 「小的一定辦妥。」童貫低聲應道。 李向安見他竟不多問半句,心大喜,笑道:「你果然聰明。快去。」說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而去。 童貫匆忙收拾一下,轉了個彎,也從東華門溜了出去。 ※※※ 他知是李向安與石越的差使,也不敢怠慢,一路緊趕,到了太府寺。見著石越,便將李向安的話轉敘一遍。 石越卻是一頭霧水,問道:「李公公也沒有和你說別的什麼?」 「卻是不曾說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勞你了。」一面吩咐侍劍道:「給小公公封點茶水錢。」 童貫連忙欠身說道:「不敢。參政,小的不敢久離,便告辭了。盼參政小心為要。」竟是連錢都不要,轉身便走。侍劍從未見過不要錢的宦官,望著童貫的背影,不由怔道:「公,這……」 石越淡淡一笑,道:「有違人情者,必然為偽。不過他既然能做到這個份上,也是難為他了,不如便領他這個情。」一面走到案邊,翻出當日的《諫聞報》來,才看了一眼,整個人也呆在當場。 「這,這是軍國機密!是誰敢外洩?」石越顫聲問道,一面急速的翻閱《諫聞報》,卻見整份報紙,不僅詳詳細細的刊登了石越與蘇轍聯名奏折的全面內容,還刊登了白水潭的幾場講演,以及《諫聞報》對此事的評論。 侍劍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湊過來了一看,頓時也吃了一驚,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剛才出去,聽說《諫聞報》增刊大賣,市井紛紛搶購,我以為又是關於遼國的謠言,不料竟……」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見了,李向安才著人來知會我。唐坰要倒霉了,這份奏折,雖然沒有通過,卻事關裁撤廂軍等等機密大事,目前為止,也就是韓、呂、司馬,蘇大人與我知道而已,唐坰怎麼的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條例》規定洩露軍國機要,最輕都要杖責二十,罰銅二百斤……」 「公,只怕皇上要追查是誰洩秘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洩露朝討論的大事,這件事情,只怕公與蘇大人,都脫不了嫌疑。」侍劍擔心的說道。 石越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我怎麼會洩露這些機要,荒謬。」 ※※※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大理寺少卿蹇周輔跪在殿,聽趙頊怒氣沖沖的命令道:「朕要二卿即日查封《諫聞報》,將唐坰抓起來,找出那個洩密之人。」 「陛下。」張景憲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緩緩說道:「臣以為,按例,此事當由開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麼?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獄麼?」趙頊怒道。 「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親自過問,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情。」張景憲毫不退讓,平平淡淡的頂了回去。 「這如何是小事?」趙頊惡狠狠的問道。他氣極欲狂,幾乎想要走下御椅,狠狠踢張景憲一腳。 「臣亦以為是小事。一樁普通的洩密案,開封府管得著,臣亦以為,大理寺不當管。」蹇周輔也不緊不慢的說道。「而且,臣以為,若開封府要查封《諫聞報》,臣當駁回這個判決。」 「朕為何查封不得?」趙頊怒睜雙目,霍的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有法令在。」張景憲簡簡單單的回答,不管趙頊如何生氣,他就是沒看見的樣,神色從容平靜。 「陛下。」蹇周輔解釋道:「按著《皇宋出版條例》,報紙洩露朝廷機要,可以杖責當事的編輯、撰稿者,可以追查洩密人,可以對報社罰銅,卻不可以查封報館。」 「若朕定要查封呢?」趙頊冷笑道。 「立法不守,不如無法,臣等不敢奉詔!」張景憲與蹇周輔一齊頓首道。 「二卿可知道《諫聞報》所洩機密,關係重大?」趙頊被二人弄得無可奈何,只得放緩語氣。 「若情節果然嚴重,可以杖責四十,罰銅千斤。足以讓唐垌刻骨銘心。」張景憲答道。 蹇周輔卻道:「陛下若大動干戈,只怕是讓天下本來還懷疑《諫聞報》報道真實與否的人堅信這件事是真的。臣以為解決此事的上策,是公開宣佈絕無此事,一面以偽造朝廷奏折,報道不實的罪名處罰《諫聞報》。如此時日漸久,自然無人相信。」 「若以臣之見,《諫聞報》所登之所謂『奏折』,荒謬不經,倒是紙上談兵,便是洩密,亦多有誇飾,世間凡明事理之人,皆知斷非蘇、石二參政所為,此案之罪斷,似乎誣蔑造謠多於洩密。」張景憲粗略看過《諫聞報》上刊登的奏折,心裡非常不以為然。 趙頊不料他如此說,愕然道:「卿何出此言?《諫聞報》所登,卻是千真萬確之奏折。」 「啊?」張景憲與蹇周輔齊齊吃了一驚,二人訝然對視,半晌,忽然一起頓首。 趙頊奇道:「二卿這是為何?」 張景憲慨然說道:「陛下,臣以為洩密事小,奏折所議事大。蘇、石二參政向來謹慎,不知何故獻此下策。隋亡故事,陛下不可不戒!臣身為大臣,此事亦不可不諫。」 蹇周輔亦道:「陛下,臣不敢信此為蘇、石二位大人所為,便是周王再世,朝廷財政亦將敗壞不可救。若有天災兵禍,陛下將如之何?萬望陛下三思而行。」 趙頊擺擺手,道:「蘇轍、石越不過建議而已,韓絳、呂惠卿、司馬君實皆以為不可,故此事外間不知。不料竟然有《諫聞報》刊登其事,朕必欲知此事是誰人洩密,若不查出,日後朝廷豈有機密可言?」 張景憲、蹇周輔這才稍稍放心,齊聲說道:「陛下英明。」張景憲又道:「既確是洩密,臣請陛下敕令開封府立案。」 「罷、罷。御史台不再審案,甚是不便。權且讓開封府去查這件事罷。」趙頊不耐煩的揮揮手,一瞬間竟然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 《諫聞報》刊登的報道在汴京城迅速掀起了軒然大波。既有旗幟鮮明的支持者,也有立場堅定的反對者,但絕大多數的人,則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龐大的計劃,幾乎是當時人聞所未聞的。 支持者以白水潭的一部分學生為主,反對者則多是老成穩重之輩,而覺得不可思議的,卻多是朝的大臣——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屑的丟下報紙,哼道:「造謠!」這些人間,就包括在當天抵達京師的樞密使彥博。 「若說是呂惠卿提出這樣的主張,或者還可以相信。蘇轍、石越?」彥博搖了搖頭,沉著臉在來迎接他的馮京面前罵道:「這些報紙越來越放肆了,居然連朝廷大臣的謠也敢造。如此軍國大事,連老夫都曾與聞,又怎能讓唐坰知道?」 馮京一臉的尷尬,半晌沒有作聲。彥博瞧出蹊蹺,心一驚,問道:「當世,難道此事是真的?」 馮京吱唔一聲,道:「今日傍晚,開封府已經將《諫聞報》有關的編輯全部抓了起來,罪名未定。不過我聽說,皇上曾召見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 「說了些什麼?」 「究竟聖上和他們說了什麼,別人也不知道。現在皇上龍顏大怒,宮自然沒有人敢亂傳話。張景憲與蹇周輔,都是有風骨的人,什麼話進了他們的耳裡,那便和進了棺材沒甚區別,也不會傳揚出來……只是我頗疑心,此事或許是真的……」馮京也無意隱瞞彥博。 「為何做如是想?蘇轍、石越,皆是穩重之人。」彥博奇道。 「因十幾日前,我曾聽說蘇轍、蔡卞、唐棣等人頻繁來往石府,雖說幾人素來交好,但是現在各部正是事煩之際,卻也頗顯不同尋常。其後石越又拜訪過韓維。爾後皇上一日之內,先是召司馬君實、石明、蘇由密談,其後又相繼召見韓、呂二相。爾後又聞通進司曾遞交蘇、石之奏折……若依這些事情來揣測,總覺可疑。」馮京身為吏部尚書,自然是知道很多內幕。 彥博思忖了一會,皺眉問道:「既是奏折言事,如何這般遮遮掩掩?你是尚書省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竟不得與聞?」 馮京笑道:「若《諫聞報》所登奏折是真,則亦不難理解。如此龐大之計劃,以石明之性格,必然先得到皇上的同意、司馬君實的支持,方願示人。一旦皇上與司馬君實認可,自然就會交朝廷討論;既是秘而不宣,想必是皇上與司馬君實沒有答應。」 彥博又瞄了一眼手的《諫聞報》,冷笑道:「司馬君實除非瘋癲,否則焉能同意這種計劃?數億貫——朝廷哪來這麼多錢?何況移民又豈是小事?一次移民五萬丁,折算人口,就是二十萬人,那還不搞得雞飛狗跳?朝廷莫非錢了沒處花?石明一向謹慎,不料倒成了王介甫第二。」 馮京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相公此言太過,石明此事雖然失算,好在為人不固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且若依我之淺見,則其亦並非一無是處。譬如移民,未嘗不是好事,北方盜賊不斷,朝廷豈不知原因?然無可奈何爾。移民便是良方。只是性急不得,還須慢慢來,若五年之期,改成十五年,先遣人分赴南北,將要移民的地方與要移民的人都規劃清楚了,第一年竟只移民一萬戶,且這些人必是北方無業之民,或為乞丐,或為招安之盜賊。如此緩緩圖之,朝廷付出有限,而長遠來看,確有大利。且湖廣之利,未必全在於移民,應於北方徵募老農,前往湖廣為農師,勸農教農,如此持之以恆,二十年後,必收全功。」 彥博卻毫不客氣的反問道:「當世說得輕巧,為政者十五年緩緩而圖二十年後之利,又豈是容易之事?石越年輕,急於求成,既是孟浪,然亦是本朝風氣使然。依我說,朝廷能安靜勸農,少收兩稅,便是上策。」 「誠然。但皇上春秋正盛,此事未必不能。石明亦並非不知緩緩圖謀之理,他道路修建之法,便是長達七十年,卻不知為何,移民之事,便要急於求成,非要五年之內見功。」馮京又想了想,終是不能明白,只得無奈的搖搖頭。 彥博冷笑道:「七十年之規劃,真是癡人。誰能管得住二十年之後事?竟說到七十年?全篇奏折,愚不可及者,便是道路修建,朝廷有此數億貫,早已北伐燕雲。此時遼國內亂,本是大好機會,朝廷不敢動手,還不是缺錢缺物嗎?本來石明建議皇上整編禁軍,訓練將校士卒,老夫亦覺得他知世務,遠勝王介甫。若此事為真,未免讓人失望。」 馮京知道彥博對石越素來觀感一般,雖然皇帝給兩家訂下親事,但是彥博三朝元老,說話之間,自然也未必會給誰留面。當下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只說道:「此事竟不知何人洩密?想來惹怒龍顏者,或是此事。」 「管他誰人洩密,到頭來還是報紙洩密。」彥博對於報紙,始終沒什麼好印象。 ※※※ 但既便是彥博如此不屑一顧的計劃,也並非沒有支持者。從第二日起,《汴京新聞》迅速的動作起來,針對尚未確認為真的《蘇石奏折》,刊登了一系列的評論,但是相對來說,《汴京新聞》的立場是立偏於寬容,其不僅有白水潭博物系學生表示支持與理解的論點,也表達了士林的擔憂與懷疑。隨著月十三日,開封府正式以洩密為罪名審問唐坰等一干編輯,從側面證明了《蘇石奏折》之真實性,關於此事的討論,立時轉為眾所關注的焦點。支持者與反對者紛紛在《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與指責。 與此同時,商人與百姓們謹慎的評估著移民與修路的可能性,廂軍與其家屬則擔憂著是否會遭到裁汰的命運……朝的大臣更是紛紛上書,未雨綢繆的勸戒皇帝不要推行這樣風險過大的計劃。而最讓人擔心的,則是北方百姓也湖廣四路漢蕃居民聽到傳言後有可能產生的驚慌與不安——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地方的百姓在不久之後聽到的「新聞」,必然大大走樣。無論如何,石越此時已經明白,短期內,自己這個計劃已經徹底夭折! 月十五日,民間對此事的關注幾乎已經超過了省試與遼國內戰,眾多在京參加省試的舉也是非常的關心此事——特別是籍貫在湖南四路與北方諸路、四川諸路的舉在考生佔多數的情況下,此事更理所當然使他們關注,這間畢竟牽涉到巨大的利益。 終於,到了月十日,大宋朝廷再也無法坐視了,為了安撫已經動搖和將要動搖的軍心民心,在石越的主動請求下,皇帝親自擬寫了《安民詔》,向天下臣民宣佈,《蘇石奏折》所敘內容只是朝廷的一種討論,朝廷並無實施之意圖;而裁軍云云,更是無稽之談。 這份《安民詔》由各大報開出頭版整版轉載,總算是暫時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石越則在《皇宋新義報》發表署名章《貨幣乘數效果》,指出貨幣只有進行流通,才能創造更多的財富,由此提出了一種全新的經濟思想。因為石越始終是學術宗師,因此這篇章一面世,就引起了各大學院、書院的關注,各《學刊》紛紛討論石越的基本觀點:政府投放或收回一單位基礎貨幣,即能取得倍數之效果,故政府支出能帶動整體的經濟活動,導致社會財富的增加。石越的這一理論非常的粗糙,他畢竟沒有受過經濟學之專門教育,當時的錢莊也無後日商業銀行之影響。但饒是如此,對於當時的精英來說,也是巨大的衝擊。不過絕大部分的人,則被石越的所舉的例給完全繞暈了——石越在章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假設修路,朝廷給農夫十錢,農夫吃飯、穿衣各用五,則十錢有二十之效果;糧食店、裁縫店各得五,其要又要支持成本、製作、運輸等等環節之支出,則十錢的效果又會產生相應的倍增……如此,朝廷若將十錢收在府庫,則始終是十錢,若將其花掉,便能使整個天下得利,產生遠遠超出十的效果,這些效果又可以通過稅收等手段為朝廷收回,從而創造更多的財富! 對於「貨幣乘數效果」,無法理解者,則斥之為詭辯——因為他們一時間也無法想出道理來駁斥;而許多傑出之士,則感到眼前一亮,似乎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 呂惠卿府。 「石越真奇材也。」呂惠卿手裡拿著一份《皇宋新義報》,感歎道:「我本以為他提出那樣大的計劃,只是一時失算,誰知背後竟有大章。自古以來,都以節儉為尚,不料花錢也有這等妙處……王介甫見到這篇章,必然讚歎。」 「在下卻不以為然。」安惇的笑容,帶著幾分不屑。 「哦?」 「石越說的東西,一則難以證明,二則會敗壞風俗。試想這不是鼓勵人君亂花錢嗎?自古以來,窮奢極欲、大肆花錢的君王又豈在少數?若依石越之說,豈不是個個都要國富民強了嗎?」 呂惠卿微微一笑,卻不答話。他自是知道古時暴君窮奢極欲,卻是廉價役使百姓,百姓困於生死之間,與石越所說全然不同。但是既是批評石越,他卻沒有必要去為石越辯解。 安惇見呂惠卿神態,以為是默認他的話有道理,頓時大受鼓舞,又語帶譏刺的說道:「石越也是想學王介甫相公不加稅而財賦足,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厚德,生性節儉,又豈會受他鼓惑?」 呂惠卿笑道:「處厚所說的確有道理,但是眼下皇上所關注的,只怕還是唐坰是如何知道那份奏折的。」 「據開封府的消息,唐坰與《諫聞報》的編輯,都一口咬定消息來源是匿名,連他們也不知道確切之消息。據此分析,若非唐坰說的是真話,則是提供消息者的背景非同尋常。」呂升卿插話道。 「知道此事的朝廷大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果是石越那裡洩露,想來……」安惇意味深長的說道,一面望了呂惠卿一眼。其實他心,甚至在懷疑這件事是呂惠卿做的。 呂惠卿從容放下報紙,有意無意的「嗯」了一聲,淡然道:「石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實在不可能。最多是門客親友洩露……」 「只是唐坰與石越向來交惡,他不肯招供,情理上卻又頗說不過去。」安惇皺眉道。 「越是如此,越是值得懷疑。」呂升卿高聲嚷道,「或許唐坰真不知情,倒是被人一起耍了。」 安惇心直罵呂升卿是個草包,唐坰並非草包,豈會隨便發一些匿名的東西?必是背後之人他惹不起,而又知道朝廷的處罰,重也重得有限,所以才拚命抵賴。想到此處,他又懷疑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見他從容淡雅,一臉超然,但是不知為何,安惇怎麼想怎麼覺得和呂惠卿有關……但當此之時,他要想青雲直上,卻是需要和呂惠卿互相利用,縱是懷疑,也不會說出口來。 「此事定然會水落石出的。」呂惠卿瞇著眼睛,溫聲說道。不管怎麼說,奏折的洩露,讓朝大臣對石越的信任感大幅度的降低,對呂惠卿而言,總是一件好事,至少石越以後在尚書省,就不會得到那麼多的支持了。 但呂惠卿沒有料到,石越竟然有一種越挫越勇的勇氣。僅僅一天之後,石越又聯合蘇轍,向皇帝提出了新的計劃。 ※※※ 趙頊仔細閱讀著手的奏折,這個新計劃的內容做了十分巨大的調整,整個計劃幾乎完全不涉及民間,其修路的內容,大幅削減為溝通湖廣、四川諸路漕運的幾條水陸要道,其構想由廣州通往汴京的交通路線,是由西江入漓水到桂州,走靈渠進湘水而入洞庭,再長沙入漢水,溯游而上,由白河進南陽,由唐河進唐州方城,再用陸路聯結南陽、方城、縣、襄城、穎昌府,由穎昌再轉水道,進惠民河,直抵汴京。這條路線的優點是,完全無須修築新路,北面只須對南陽至穎昌的方城路加以改造,在原有官道上,加鋪石灰石與黃土,以增加運能;南面則只須開浚靈渠,保證靈渠之暢通無阻。同時修葺由穎昌至信陽軍至江夏的官道,以供軍隊與行人使用,節省交通時間。兩條道路一旦開通,汴京至江夏之間即可暢通無阻,而通過長江,又可以聯繫四川,同時加強了朝廷對湖廣、四川的控制,其投資則非常有限——除了進一步開浚靈渠需要廂軍與民夫的配合,花費較多之外,穎昌至南陽與穎昌至信陽、江夏兩條官道的修葺,皆可由廂軍進行,且數百里之路,數月便可成功。朝廷要出的,只是一些工本費罷了。而屯田之計劃,石越則暫時擱置了移民之主張,採用的是軍屯先行的策略——從信陽開始,一路逶迤而南,直至永州,開闢十個定居點安置三萬名廂軍,每個定居點約五百人。定居點之選擇,則必須是已經存在的與日後可能要修建的交通幹線附近,由朝廷遣工部屯田司官員往地方,善擇軍屯地點。廂軍在軍屯地點因地制宜,生產蔗糖、藥材甚至陶瓷等物,主要以手工業和加工農業為主…… 「陛下。」石越嘴唇微白,略顯緊張的望著趙頊。如果這份計劃再次受挫,那麼無論是對他的改革計劃,還是對他的政治聲譽,都會有十分嚴重的打擊。 趙頊抬頭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卿這個計劃之,伏筆甚多。」 「陛下英明。臣與蘇大人商議此策,是所謂『進可攻、退可守』,如果成功,將來朝廷財力寬裕,便可以沿廂軍駐紮地點,修葺官道,進一步加強對南方的控制;同時,移民也可以沿官道南下,處於廂軍保護之。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軍屯成功,則臣以為,朝廷大部分廂軍,以及一少部分禁軍,都可以採用軍屯的模式,逐步以軍養軍。如此,朝廷的財政,再也不會困難。」石越說的讓趙頊怦然心動。 蘇轍窺見趙頊神色,趕忙又補充道:「臣等之軍屯,與歷代皆有不同。歷代軍屯,以屯田為主,而臣等所議之軍,則以手工業為主,屯田為輔。其要,一則廂軍不會佔據過多的墾田,此法若能成功,則天下皆可效仿;二則以軍養軍,因地購糧,可以減少轉運之費;三則廂軍受朝廷供養日久,或有不樂耕田者,轉而為工者,亦可少減其怨;四則工業之利,遠勝屯田,朝廷與軍卒,皆可從得利,則上下兩洽。」 「那二卿以來,由穎昌至南陽、江夏兩條官道,須要出動多少廂軍?」趙頊已然心動。 「臣等以為,二萬廂軍足矣。」石越欠身答道,「路不甚遠,半年可就,且不擾民。惟役使廂軍,不能不厚給其稟,以免由怨生變。故臣等核算,所費在八十萬貫至一百二十萬貫之間。至於靈渠,非有數年之功不可成功,此事不可急,其費略多,然永州、桂州一帶,物價低廉,故臣等以為,亦不當超過一百萬貫,若以三年圖之,則每歲最多四十萬貫。」石越心,自是從來沒有強制役使百姓的想法。 趙頊思忖一會,又問道:「廂軍軍屯所費幾何?」 石越與蘇轍對視一眼,二人皆是遲疑了一下。趙頊看在眼,不由笑道:「但說無妨,便是所費略多,朕亦當考量。」 石越抱拳笑道:「陛下,臣等有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竟是不想讓朝廷出一錢。」 「啊?」趙頊當真吃了一驚。三萬人進駐南方,雖然必定是就近調動,但是軍隊的調動,平日的糧餉,還有初時軍屯要投入的成本,這筆錢自然是不能少的,趙頊本來心已想要咬咬牙出了這筆錢,不料石越竟說不要花一錢,讓他如何不驚? 「卿有何良策?」 「臣等商議出一個辦法,卻未知可行,欲請陛下裁斷。只是所議之策,歷朝未有,或者駭人聽聞,故不敢寫在奏折之。」 石越這樣一說,趙頊本是聰明之主,立時便知道石越與蘇轍是多麼希望這個新的計劃能夠通過,因此竟然連一點會遇到阻力的東西,都不願意添加進去。他微微笑道:「卿但說無妨,朕登基以來,不知做過多少歷朝未有之事。」 「陛下,臣等是想,這筆錢,不妨想法讓那些巨商富室來出。」石越謹慎的說道。 「卿欲用何良法?」趙頊饒有興趣的問道。 「臣以為,可以由朝廷公開招募商人出資,供給三萬軍屯廂軍之軍費與軍屯成本,且派人教導軍屯廂軍技術。而三萬軍屯廂軍所生產之蔗糖、陶瓷等物,即歸商人所得出賣,十至十五年之內,朝廷、軍屯廂軍、出資商人,按一成五、一成五、七成的比例分成。軍屯所生產之商品,由朝廷一次性徵收百分之五的貨物稅,發給『長引』,從此過關進場,不再徵稅。臣以為軍屯貨物,既可北供京師,又可南下廣州運往海外,利潤本就十分豐厚,且一路再無關場徵稅之繁擾,商人必然樂從。而朝廷則坐享其利。為保證公平,朝廷可監督商人與軍屯廂軍簽訂契約,在商人保證供給的前提下,軍屯廂軍每年必須交納足額合格產品給商人,否則則由其賠償損失;而朝廷亦要所有商人,提供資產保證,若其毀約,則沒其資產供給廂軍。」 趙頊半信半疑的說道:「朕頗疑商賈不樂出錢。」 「商人逐利是本性,以五百廂軍計,其一年薪俸成本,不過二千至三千貫,朝廷或給山林,或給土地,雖非熟田,然總不低於四千畝,便是種田,所得亦倍於此數,何況工業之利,又倍於農田。且軍屯地點南北交通暢通,無論運至京師還是遠賣海外,利潤又可至數倍甚至數十倍。其所疑懼者,惟朝廷是否信守諾言而已。臣以為只要略施小計,必有人願意冒險。陛下若以為此策可行,可交由微臣執行,臣以為必能成功。惟望朝廷能信守然諾而已。」石越信心十足的說道,他知道單單省去一筆運輸的成本,以及沿途無數關場的繁苛,這每年用兩三千貫雇一些「高薪工人」並租下至少十年的土地,根本算不得什麼。更何況,所有的商人都明白,與官府合作,雖然有官府翻臉不認人的風險,卻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 蘇轍見趙頊已然動心,心一動,又道:「臣亦以為商賈不足為慮,所慮者,或朝大臣以逐利見責。且軍屯附近百姓,必然受到影響,或亦有棄農之事,而致使地方守吏駭怪……」 「此未足慮。」趙頊揮揮手,從南方不痛不癢的割出些荒山野地,國庫不僅可以省下三萬廂軍的軍費,每年還坐享稅收與分成之利,一進一出之間,國庫每年便多了豈碼二十萬貫的收入。而且若能成功,推行全國,想想全國數十萬廂軍的軍費全部省了下來……趙頊似乎看到了一個美好的前景。「朕以為此是良策,當交尚書省、樞密院、學士院、諸部寺監共議。」 「陛下聖明。」 「陛下,軍屯廂軍既駐紮荊湖南北路,臣以為其兵器可以一律改用諸葛連發弩……」石越思忖一會,終於還是決定提起此事。 「石卿,軍屯廂軍當是不教閱廂軍,甚少配備軍器。」趙頊以為石越不懂軍狀況,笑著提醒道。 「既往南方,不得不配軍器。其既在朝廷編制之內,緊急之時,朝廷當依賴之。國朝兵器,諸葛連發弩傳說得自諸葛亮遺法,弩上刻直槽,相承函十矢,其翼則取最柔木為之,另安機木,隨手板弦而上,發去一矢,槽又落下一矢,則又扳木上弦而發。然機巧雖工,其力甚綿,所及不過二十餘步而已,非軍國之器。裝備南方軍屯廂軍,甚妥。其鎮壓藩人有餘,若萬一有不測之心,與禁軍作戰,則與徒手無異。故臣以為,軍屯廂軍,當配此弩箭。甚至可允許一些軍屯廂軍造諸葛連發弩市賣民間……」石越不憚其煩的向皇帝介紹諸葛弩,其用心無非還是要想辦法引導民風重武。 趙頊遲疑道:「持弩之禁,只恐未可輕弛。」 「禁令空懸已久,百姓持弩者甚眾,臣以為不如廢之。一弩所值亦貴,非尋常百姓所能置,且諸葛弩非軍國器,盜賊所用,遠勝於此,故於朝廷無害,民間防身則甚便,若使部分軍屯廂軍專營此物,亦是一利源。且民間習武,則全民皆兵,此不可戰勝之法。」 趙頊注視石越,思忖良久,方說道:「朕亦以為可,然猶須問韓絳、呂惠卿、彥博,此事不可輕率。」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九章 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與蘇頌望著擺在沈括面前的機械,石越的眼閃爍著驚奇的光芒——天才的設計!石越感到不可思議,在沒有自己指引的情況,沈括能設計出這個機械來。 擺在石越眼前的,是一個架上面放置的齒輪,齒輪的心用軸連著一根桿,桿上面有一個爪似的東西。而在齒輪的下側,架固定著另一個爪,正好合在齒輪之上。沈括讓他的一個學生轉動桿,當桿順時針方向擺動時,桿上面的爪便插入齒輪的齒槽,齒輪亦隨之轉過相應的角度。與此同時,下方的爪則在齒背上滑動。蘇頌望著這似乎平平無奇的東西,不知道其有何奧妙,卻見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學生點點頭,那個學生立時開始逆時針轉動桿,此時齒輪下方的爪阻止齒輪逆時針轉動,而桿上方的爪則從齒輪齒背上滑過,整個齒輪靜止不動。那學生忽然加快速度,齒輪便一直作著單向的簡歇運動。 ——蘇頌的嘴開始張開,人也不禁走近幾步,半晌忽然讚歎道:「妙哉!」 沈括見石越眼笑意盈盈,卻不吃驚之色,心亦不禁奇怪,問道:「明,你見過這個物什?」 「棘輪機構,我當然見過。」石越隨口答道。 沈括與他的幾個學生頓時都呆住了。石越這才發覺自己失言,一時尷尬無比。半晌,石括悵然若失的歎道:「不料世間竟早有聰明之人製出此物,我還道自己已是極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這卻是涉及至自己來歷的大事,只好委婉說道:「存兄之才智,的確已是世所罕見。」 沈括搖頭歎道:「明毋須安慰我。這個物什,是叫棘輪機構嗎?」 石越心一動,問道:「存兄本來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搖頭不答,只默念道:「棘輪、棘輪,果然是個好名字。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稱?」 石越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桿,叫主動擺桿;齒輪便叫棘輪;主動擺桿上的爪,叫驅動棘爪;下方這個爪,叫止回棘爪。主動擺桿與刺輪相連的軸,叫從動軸;與驅動棘爪相連的軸,叫轉動軸。」這種最簡單的棘輪機構,石越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且用過,因此對於各部分名稱,竟是記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歎道。 「存兄的這個發明,意義重大,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見沈括總免不了悵然若失,連忙岔開話題,大聲笑著誇獎。 蘇頌本來也是精通機械,宋朝最先進的天儀器,他便有設計之功,自然是識貨之人,也不禁讚道:「的確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發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簡單。」石越望著沈括笑道。 沈括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明說要改進弩的設計,除了以鋼為弩臂、統一弩機規格、精確望山刻度之外,我以為還可以設法節省弩手的體力、縮短上弦時間,這棘輪一物,便由此而來——用棘輪傳動,便是老婦稚童,亦可張弩!」 「此物於單兵所持之弩上作用還不甚明顯,畢竟工藝甚繁,造價太貴,然而若用到七種床弩上,則意義巨大。似三弓弩,射程達三百步,一次可發數十箭,然須七十人操縱,消耗體力甚巨,若裝上棘輪機構,則多不過十數人而已!且激戰一日,亦不覺疲憊。」 蘇頌頓時大喜,他知道沈括所說數據,是《武經總要》所載,而實際上其所記載諸弩射程,都有故意說少,為了是麻痺敵人。三弓弩之射程為三百步,實際上不過是最小射程而已。床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備之物,如果改進至此,則毫無疑問會大大增強宋軍的戰鬥力。他思忖一會,道:「若能如此,則禁軍組成戰陣,三百步以外,用床弩與神臂弓,床弩先發,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內,則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營陣防護,床弩之威力,實不可小視。不過……」 「不過什麼?」石越見蘇頌忽現遲疑之色,不免有點摸不著頭腦。 「鋼臂弩的推廣,甚是問題。雖鋼、鐵產量皆有增加,而且鋼為臂,可以減少天氣變化對弩的影響,增加射程與力量,但是全面採用配備鋼弩機、棘輪的鋼臂弩,價格不菲,亦是一大問題。」蘇頌身為軍器監,自然要考慮到兵器的價格成本問題。 石越笑道:「我擔心的卻是產量。」 「既便人人有弩,一年裝備至少兩至三個軍,亦應當不成問題。」蘇頌對於產量反而不以為然。 「三個軍?年產四萬五千把鋼臂弩?」石越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蘇頌淡淡的回道:「如果讓所有作坊全部開工,我能做到。」 「罷。」石越笑著搖了搖頭,道:「只需整編一軍,裝備一軍,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軍器,不妨賣給民間的武裝船隊,裝備廂軍,還有遼人內戰,甚是需要軍國利器,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給他們。至於成本問題,我會再想辦法考慮……」 蘇頌笑道:「若皇上最終能允許徹底開放民間持兵器之禁,允許賣諸葛弩,那麼許多兵器,也可以賣掉。民間用來打獵,卻是最合適不過。」 石越臉然頓時黯淡下來,歎道:「始終是國家大防,能否最終通過,我亦沒有把握。」 「但是所有的報紙都一致支持徹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馬上又將舉行,民間清議,卻是一致支持的……」沈括插口說道。 「且看相公要如何說。」石越搖了搖頭,彥博的心思,委實難猜,偏偏李丁又被派出去了。 讓石越沒有想到的是,他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聲望頗受影響的情況下,亦有人對他討好獻媚。僅僅數日之內,便有工部虞部員外郎、來京敘職的淮南東路轉運使、均州知州、虔州知州接連上表,公開支持解除持兵之禁,淮南東路轉運使更是進一步重提當年石越鋼鐵奏折之舊事,甚至提出可以讓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 石越自是知道這些人支持自己,並不是因為政見相合,而不過是這些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漸一日的鞏固,希望憑借這種支持進行政治投機,為自己以後謀一個好職位。當年黨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輩。石越自然不介意他們進行投機,但是「回報」這種東西,他暫時卻沒有準備給他們,他沒有任何興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 不過這幾份奏折的確上得恰得好處,又過了數日,蘇頌便同時向皇帝和尚書省提出了改進手弩與床弩,裝備整編軍隊,處理過往軍器等一系列問題的札。是否允許民間製造、攜帶部分兵器,立時成為朝廷必須要討論的一大問題。 「數日之內,皇上接連召見韓絳、呂惠卿、彥博、王韶、馮京、吳充、司馬光、王珪、陳繹、蔡確、韓維、張璪、元絳、曾孝寬、郭逵還有李憲共十名大臣,詢問對於修路與軍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許部分兵器私營的看法……」司馬夢求一面說,一面打量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面凝如水,竟是絲毫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關於修路與軍屯,似乎只有呂惠卿與彥博說要從長計議,旁人倒沒有反對……」陳良忍不住說道。 司馬夢求笑道:「學生好奇的倒是司馬君實的態度,他看起來竟然是似乎很支持這個提案。」 「那麼純父你的看法呢?」石越忽然笑容可掬的問道。 司馬夢求微一欠身,道:「學生開始非常奇怪參政為何提出那樣巨大的計劃,但是想來有潛光先生參贊,大人又一向謹慎,其後必有深意。而其後之計劃,學生亦以為可行,朝野間才被公龐大的計劃嚇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計劃提出來,相形之下,無不覺得這個計劃實在可行——大人這可是以退為進之策?」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不全是。」旋即笑道:「呂惠卿必然料不到我這麼快拋出一個新計劃。」 「但是學生更奇怪的,實在是司馬君實的態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許多——石越縱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目前來說最不差的選擇,徹底的打擊石越對司馬光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那只能讓呂惠卿得利;而且,司馬光也認為這個提案是值得一試的;但石越卻知道,自己曾經向司馬光許諾要力勸趙頊「永不加稅役」——這才是司馬光支持自己的關鍵。但是這些事情,他卻沒有必要告訴司馬夢求,只是淡然說道:「君實之政見,無非是不擾民,不白耗錢財。修路之事,只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發給工錢,多用廂軍,且不在農忙之時進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與君實之政見便無根本之衝突;軍屯之事,朝廷之利,眾所周知,雖或損蕃民之利,然純父若讀《資治通鑒》,便知君實是將國之利益置於夷狄之上的,並無『德被天下』類的想法。整個計劃若有何問題,亦只在於是否同意商人參預進來,彥博之反對,若我所料不差,便為此事。」 司馬夢求思索了一會,笑道:「原來如此。」 「但是皇上雖然心動,亦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畢竟牽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發,分道前往西京與江寧,詢問富弼與王安石的意見……」石越漫不經心的說道。 司馬夢求一驚,愕然道:「參政果真料事如神!學生今日前來,其一事,便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讓皇上疑惑不決的,還是我向皇上主張徹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說放寬百姓持兵器之種類。將大量的兵器賣給百姓,甚至開放部分兵器生產民營,皇上心不能沒有疑惑。但是太皇太后與太后心,也會拿不準。」 「正是如此。」司馬夢求點頭說道:「皇上詢問之大臣,反對解除持兵禁令者,有彥博、吳充、王珪、陳繹、蔡確、曾孝寬五人,可怪者,是呂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對兵器民營者,則有整整十二位,只有王韶、韓維、郭逵以及呂惠卿認為可行。」對於呂惠卿支持此事,司馬夢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議。 「無妨,兵器民營與否,不是目前要考慮的重點。何況,如若王安石與富弼皆支持,則皇上與太皇太后、皇太后心便不會執著。只是呂惠卿為何會支持,我卻一直沒有想明白……」石越疑惑的目光轉向陳良與劉道沖、侍劍,三人臉上,皆是迷惑之色。 「參政放心,此事學生會想辦法查清楚。呂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覺得值得這樣做的理由。」司馬夢求笑道:「學生此來,另一件事是想告訴參政,學生已經成功的將幾名細作,安插進了夏國,而且是進入了幾名大將的幕府。」 「哦?」石越倒當真吃了一驚。 「這要多虧了活捉的瑪爾戩,還有董氈、包順部……」司馬夢求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與此同時。 江寧城外,鍾山。 一位葛衣老者靜靜的站在一抔新墳之前,凌厲的山風掀動老者的衣襟與發須,發出呼呼的聲響,然而那個老者滄桑的身軀,卻始終一動不動。數十步開外,一個三四十歲的年人垂著眼簾望著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頭。幾個素衣童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著果品酒水。墳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著一行遒勁的大字:「大宋故太允、天章閣待制、賜紫金魚袋、贈天章閣直學士王君諱雱之墓」。 「阿彌陀佛!」一聲洪量的佛號,從遠處傳來,但是王雱墳前的諸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竟沒有一個人回頭。驢蹄之聲慢慢由遠而近,一個年僧人騎著一匹黑驢漸漸走近,他在墳前數十步遠的地方下了驢,走到靜立不語的年人面前,又高宣佛號,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 年人斜著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聲回道:「這位想必便是智緣大師。」 智緣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李潛光先生。」 「正是區區。」李丁淡然回道,目光卻始終不離葛衣老者,那個人,才是他千里迢迢來此的主要目標——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意識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塊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願移開。他人雖已歌,親人的悲痛卻會長久的存在,愛王雱與弟弟王安國相繼去世,特別是聰慧的王雱在三十二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給王安石與吳夫人的打擊,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沉重。王安石的腦海,不停的回放著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轉,卻忽然接到皇帝從京師送來的東西,使者只讓王雱一個人看這些東西…… 當晚,使者走後,王雱的病情忽然轉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來,還問了書僮關於交趾的局勢,朝的情況。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燒掉了皇帝御賜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回家,得知此事,大為生氣,訓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卻一反常態,默不作聲,只是臉上卻有憤然與灰心,那種死灰的臉色,讓王安石也感到一絲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過去,平平安安的過了許多天。直到那天終於到來…… 王雱半臥半躺地靠在枕頭上,皺著眉頭,四處顧視,似乎在尋找什麼。王安石與吳夫人連忙尋找,找了無數的東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卻總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問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時就顫抖起來,他知道自己這個一向聰明的兒,已經快不行了。吳夫人忍住眼淚回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幾聲,道:「在汴京好。只須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虛偽,萬不可掉以輕心。」吳夫人聞言,頓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王安石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又聽王雱皺眉咳道:「我……我……」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裡生了根,要艱難的拔出來一般,「我不會輸給……給……石……」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王雱頭一歪,便斷了氣。 王雱死後,皇家追贈官爵,入祠先賢祠,備極哀榮。但是這一切,對於王安石夫婦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換回已經死去的兒!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回憶起過往的種種,想起愛王雱為自己出謀劃策,那種種理想抱負——早知有今天這一日,又豈會有當日之事?偶爾,王安石也會想皇帝賜給王雱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晃晃頭,把這個念頭趕開,不願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復生,還須節哀順便。」智緣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後低聲說道。 王安石終於轉過身來——李丁這才發現,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時,神態之間,老去不止十歲,但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此時卻多了一種深深的寂寥與與悲傷。他連忙深深揖禮,非常誠摯的說道:「元澤章逸發,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傷也。惟望相公節哀順便,保重身體,使死者有靈,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視著李丁,目光閃爍,道:「吾兒去逝,明親自撰寫祭,遣使弔祭,吾聞入祀先賢祠,亦有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面謝。李先生甫來金陵,即先祭拜吾兒,亦必是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還望替老夫轉達謝意。」 「相公何出此言?無論生前有何誤會,我家公卻常常與我輩提起,元澤良材美質,一心為國,有公無私,堪稱賢士,國事之分歧不可引為私情之嫌怨。」李丁態度誠懇謙和,與平時不可一世的神態,宛若兩人。 「李先生此來,想必是身懷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深遠,連李丁也難以知道他心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在這幾日之內,便向會皇上提出一系列之政策主張,因涉及朝廷理財之要,公擔心自己年輕少識,或有闕失,故特遣在下東來,向相公請教。這是我家公給相公的書信。」李丁一面說,一面從袖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信來拆開,只見上面寫道:「越頓首相公閣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為於天下……」信不過略表慰問謙遜請教之意。他一眼看過,又將信收起,道:「明過謙了,《貨幣乘數效應》一,我曾見過《西湖學刊》的轉載版本,其道理之巧妙,實非常人所能及。《蘇石奏折》之規劃,雖則過於駭人聽聞,然於長遠來看,卻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為之人,不敢及此。」 李丁淡淡一笑,道:「然此次前來就教者,卻是之後我家公又提出的一系列計劃。」他忽然走到馬邊,抽出一支箭來,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在旁邊標上「汴京」、「廣州」等字樣,又畫了幾條水道陸道相聯,便就在此地解說起石越的一系列政策起來。王安石與智緣只是靜靜聽他解說,始終不置一詞。 這種態度,竟讓李丁心亦惶惑起來。石越給他的指示,是要說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別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後後續的一系列政策:鋼鐵產業化,部分軍器民營生產等等——實則這不過是軍器監改革的進一步而已,軍器監的一些軍資,已經開始向民間採購,而非採用過往的「進貢」,更不是物無輕重,皆由軍器監屬下作坊來親自生產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這種態度,卻委實讓李丁感到莫測高深起來。他並不知道王安石對於石越的真正觀感如何,而這種觀感,是不是會最終影響王安石的政治判斷,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覺的,是一種奇怪的氣質——他一時卻分不清楚這種感覺是怎麼樣的性質。 「相公,依貧僧之見,這份計劃,最終必然會通過。軍屯之利,便利湖廣四路,以及四川諸路漕運,有這幾個因素在其,已是十分誘人。而計劃盡量不擾民,司馬君實等人也不會反對。」智緣待李丁說完,沉吟一會,便搶先開口說道,他本人十分認可這個計劃。 王安石卻只是沉吟不語。 李丁試探著問道:「不知相公以為如何?我家公說,任何計劃,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以他的才華見識,必然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 「明之識,遠在眾人之上。」王安石打斷了李丁的話,沉聲說道。「只是某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支持,朝大事,實無精力關心。況且遠在東南,亦不當於多論朝事。」 「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豈可逃避自己的責任?」李丁正色責備道。 「肉食者謀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無意政治,只想退而著書,以老天年。西湖學院所譯諸夷之書,雖多有晦澀不可解之處,然亦頗有真知灼見於其。老夫老年喪,功名之意已絕,只欲於學問求一解脫。盼李先生替老夫回復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一女,便托他照顧。」王安石的回答,讓李丁與智緣都大吃一驚。 「相公之才,只怕天不許隱居。」 「老夫已上表請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場,想來皇上會許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澤之願!」 「誠然。然吾一生抱負,已付東流,明後起,政策謀略,遠勝於吾,吾又有何可堅執者?且吾兒既逝,吾之抱負,更無後繼者。曾固、蔡持正之輩,雖則聰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戀於祿位,終難寄以大事者。惟一呂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無須他人幫助。」 「呂吉甫?」李丁不覺搖了搖頭,道:「真能繼相公事業者,惟石公一人而已。相公無非想要富國強兵,石公必能讓大宋國富兵強。」 王安石目光一閃,輕輕說道:「明抱負,不止此爾!」 他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平地霹靂,將李丁與智緣都嚇了一跳。二人頓時臉色齊變,李丁立時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忠心事國,豈有他志?」 王安石轉過身去,搖頭道:「我並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來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詢問老夫意見,老夫必然會憑心回答,絕不會欺瞞聖上。李先生盡可放心,老夫於明的政策,非常讚賞。」 李丁注視王安石良久,他雖然任務完成,卻又憑空添上一樁心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表面上卻只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道:「得相公一言之贊,石公行事,便可放心。石公曾言道,天下士大夫,能為後世表率的,不過王相公與司馬參政二人而已。二公心願,皆是要使國富兵強,百姓安樂,公也必當為此目標,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王安石臉上卻無半分激動之色,只是微微點頭,轉目注視智緣,歎道:「我兒之死,讓我明白許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他再無別想。大師雖在空門,卻有一身才智,不可輕棄。不若便從此投了石明,也好不辜負胸抱負。安石只有一語相告,望大師念著你我幾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負趙家。」 智緣望了李丁一眼,又注視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決,但是他也不願意這樣自貶身價,輕易投靠石越。當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決,貧僧依然便回大相國寺可也。」說罷合什一禮,便欲飄然離去。 李丁卻知道智緣此人,人脈深廣,在河套一帶蕃部更是頗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難得的臂助,當下連忙大聲說道:「大師可知我家公為何開始要提出一個那麼龐大的計劃?」 智緣不由一怔,這也是他所好奇之處,當下停住腳步,笑道:「這不是進二退一之策?」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家公五年之後,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計劃,皆是五年為期,龐大的移民計劃,欲用五年時間完成,便為此而來。」 智緣吃驚的問道:「五年之後?夏國雖小,不可輕視。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師知其緣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緣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幾步,問道:「其又有何緣故?」 李丁卻不再回答,只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後,京師之,可由我家公親自向大師解惑!大師若想知道,望不負此期。」說罷竟向王安石、智緣深揖一禮,告辭而去。 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裡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麼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為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裡。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著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為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別來無恙。」 「這裡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 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事也不關我事。我一個御史,也沒什麼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塊乾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面坐了下來。 「是嗎?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 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呵呵……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諫官時的風骨而已,並無他意。唐大人的案,結不結,怎麼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麼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確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說一面從袖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麼不信的?」 唐坰經過幾年的歷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諫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確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安大人以為我不懂《皇宋出版條例》嗎?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 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如果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誹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蕩產,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麼回事?皇上恨那洩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別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討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如依然平靜,懶懶的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用背對著唐坰,然後放重了語氣,冷冷的說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諫聞報》洩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麼人,關於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將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為會找不到嗎?」 唐坰心吃了一驚,強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著臉轉過身來,狠狠的盯著唐坰,冷笑道:「唐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內,還是張安國?」 「什麼韓家的衙內,什麼張安國?」唐坰問道。 「韓絳的三公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只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一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並沒有驚惶失措,這時候他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這兩個人的背景,我沒什麼不敢惹的。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是我是御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嗎?」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御史,監察御史主監察地方官吏,並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御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若有本事,何不去做?」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內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回憶起來!你以為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嗎?」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已然知道此事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為了《諫聞報》的前程,他絕對不能鬆口。否則《諫聞報》以後聲名掃地,肯定得不到半點內幕消息,若他能緊咬牙關,縱然受罰重一點,日後卻終有東山再起之日。 明白此節,唐坰臉色重新恢復了木然的神態,他毫無表情的望著安惇,說道:「安大人,我奉勸你不要捅馬蜂窩。株連無辜倒也罷了,株連到宰相公、尚書省官員,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上御史……」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著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十章 從開封府大牢出來之後,安惇一隻腳方跨上自己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一面已經向僕役沉聲喝道:「去滿風樓。」僕役答應了一聲,便欲鳴鑼開道,卻見前面一群人高聲嚷嚷而來,竟將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進車,見馬車未動,不由怒道:「怎的還不走?」 一個僕役忙走近來,恭聲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擋道。」 「誰這麼大膽?」安惇「刷」地掀開車簾,怒聲喝道。 「大人,好像是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小的聽說叫什麼馬……馬什麼拉松來著,就是一群人跑步,聽說一共要繞過城的許多街道,總共加起來有幾十里哩,賽跑的與看熱鬧的人又實在太多……」 安惇一聽,立時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這事。」心又不免暗怪:「石明堂堂一國參政,位列卿,卻生出來這些個怪花樣,叫這麼多學生舉一起賽跑,委實有失體統!」他當初聽聞此事,本欲彈劾,但是白水潭學院學生眾多,進士為官的便有數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數十人要考上進士,且學院學生家長,多有富室豪族,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眾怒。石越又說這「馬拉松」源自泰西塞族,本是為紀念一次衛國大勝而設,整個故事詳情,便登在《汴京新聞》之上,安惇卻也看過。年青學都是好事之徒,又有這等名目,報名參賽者竟然數以千計,汴京百姓也當成不遜於大相國寺「萬姓會」的一大熱鬧來看,於是皇帝親自下旨,讓開封府提供方便,聽說昌王殿下還要親自為獲勝者頒獎…… 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見那什麼「馬拉松」的隊伍離自己的馬車越來越近,連忙喝道:「蠢材,還不讓開!」 僕役與馬車聞言,連忙手忙腳亂將馬車與儀仗讓到一邊。剛剛妥當,馬拉松的隊伍便從安惇等人身邊湧過,還有一群看熱鬧的汴京市民,緊緊跟在參賽者旁邊,大聲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鑼打鼓,沸聲喧天,熱鬧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見自己儀仗那幾塊寫著「迴避」、「肅靜」的牌,心不由苦笑,自語道:「到底是誰給誰迴避?」正自感歎了一回,回過神來便聽見幾個僕役在悄悄商議著要買哪支蹴鞠隊綵頭……今次的射箭比賽,又會是何人奪魁?他仔細聽時,竟然還聽見還有許多花樣,買某人是一賠幾,買某人又一賠幾,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搖了搖頭,暗道:「此等事情,於淳化風俗何益?回去當好好寫篇奏折,向皇上說說此事。」一面板下臉來,瞪了那個幾個僕役一眼,喝道:「人已過了,快點整理一下動身!不可誤了公務。」 幾個僕役伸伸舌頭,連忙抖擻精神,朝著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鳴起鑼來。安惇在馬車上坐好,閉目養神,一面考慮要怎麼樣從滿風樓的妓女身上審出消息,一面又想著要如何對付韓宗吾——張安國倒也罷了,似韓宗吾這樣的世家弟,卻最是讓人頭痛…… 這次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的盛況遠勝三年之前——在熙寧七年,太學、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就已經都派了隊伍來參加比賽,並且約好以後年年參加;今年除了這三家如約而來之外,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岳麓書院等十餘家書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隊伍來京,共襄盛舉;再加上眾多參加省試的舉,可以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技藝大賽。石越因此還特意添加了馬拉松長跑等幾個項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無數市民的注意力,以至於導致了內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學院的體育館雖然依然是免費開放,但是為了有效限制入場人數,教授聯席會議採用石越的建議,特意印刷了一種叫「門票」的小紙條,提前贈送給市民與學生。但讓桑充國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沒有領到門票的人,居然會出錢從有門票的人手購買某些比賽的門票,最受歡迎的蹴鞠比賽門票,竟然能賣到五十一張!若不是因為明知教授聯席會議絕不會同意體育館收費,且白水潭學院今時今日,不僅僅有學費收入,還有數千頃田產、鐘錶業分成、印刷出版業收入、報業收入、朝廷對一些研究項目的資助等等,資金非常的寬裕,也不會在乎那筆「小小的」的門票收入的話,石越幾乎想要勸說白水潭學院不妨發展一下競技體育。在石越看來,競技體育完全可以在當時並不多麼豐富的娛樂生活佔據一席之地,而商業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這種想法,最終並沒有在教授聯席會議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學院的幾個學生當成笑談說到,不料僅僅一年之後,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就相繼蓋起了大型的體育館,四個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組織起了蹴鞠、龍舟、射箭、徒手搏鬥四種聯賽。這種聯賽與汴京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不同,完全與學生無關,而是各商行自己從民間募集訓練,然後進行循環比賽,爭奪桂魁。百姓觀看比賽,自然也需要購買門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是當時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別是揚州與杭州,繁華僅次於汴京,四項聯賽一經推出,立時大受歡迎——最讓石越意外的,是此舉居然還受到司馬光的稱讚,雖然司馬光對於收費之舉有點不以為然,但是他卻認為這樣的比賽,有助於民間習武,較之保甲法的強迫訓練,要英明百倍! 但這些自然都是後話。當此之時,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是,當安惇一路暢通無阻的走到滿風樓之時,偌大一座勾欄,竟然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見安惇帶了七八個僕役進來,龜公連忙迎了出來,點頭哈腰的招呼道:「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說完,沉著臉喝道:「竹娘呢?叫她出來?」 「官人,您來得不巧,竹娘已經有客了。」龜公以為安惇來**,連忙諂笑著賠罪。 「大膽!」安惇「啪」的一個耳光扇去,將龜公打得直冒金星,連忙跪了下來,哭道:「官人恕罪。」 「你只管去將竹娘叫出來,否則,本官封了你這院!」 眼見安惇生氣,龜公雖然害怕,卻也並不動身,只是一個介的叩頭,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還不去叫人?」安惇心不耐煩,照著龜公,狠狠踢了一腳,罵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一動,冷笑道:「如何不敢?」 「韓相公的衙內與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韓衙內的雅興,小的實在吃罪不起,還望官人恕罪。」 「韓宗吾嗎?」安惇冷笑一聲,心道:「本官正要會會他。」他背著手踱至龜公面前,忽然笑嘻嘻說道:「我與韓公本是世交,見見又有何妨,你便領我去見他便是。」 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大聲問道:「哦?誰又與我是世交?」只聽玉珮叮噹做聲,一大群人前擁後簇,一個身白色湖絲長袍,臉敷粉,唇點朱的青年公哥已經從裡間走了出來。他身旁還依偎著一個女,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韓家宗字輩的弟,安惇與韓宗師、韓宗道等人倒是認識,於這個韓宗吾卻一點也不相熟,不過此時揣見模樣,也知道便當是韓宗吾本人,當然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為禮,道:「韓世兄好雅興。」 不料韓宗吾見安惇身著常服,平淡無奇,卻態度高倨,心已是十分不喜,連手都懶得抬,待下人搬來椅坐好了,方蹺著二郎腳,兩眼望天,回道:「這位官人面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沒有閣下。世交二字,絕不敢當。」 安惇見韓宗吾神情高傲,看著自己臉上頗有輕蔑之色,顯然測驗把自己放在眼,心更加惱怒,咬咬嘴唇,不疾不徐地說道:「本官又不是衙內鑽,豈敢高攀相府弟?只為了一樁公事而來,要提審滿風樓歌妓竹娘。韓衙內想必不會阻撓。」 竹娘聽到此言,竟不知安惇為何事而來,頓時慌了神,跪倒哀聲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韓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時見她肩膀微顫,模樣楚楚可憐,不免生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兼又心厭惡安惇,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自會給你做主。」一面挑釁地看著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此事不勞韓衙內過問。」安惇背著手,冷漠的說道。 「那可有傳票?」韓宗吾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本官親自前來,還要什麼傳票?又不是差下人抓人。」安惇微微一笑,語含譏諷的說道:「難不成韓衙內還想要來阻攔本官麼?這倒也不難,不過下官卻要先勸衙內回府好好讀書,等了進士,當了官,再來打抱不平,方為時不遲。」 韓宗吾屢試不,只是靠恩蔭受勳爵,向來都引為奇恥大辱,安惇如此當面譏諷,他又是作慣了威福的人,此時那裡按捺得住?霍地站起身來,破口罵道:「你別口口聲聲本官本官的,當本公沒見過官麼?你若識相,便立時滾出此地,否則,就休怪本公不客氣。」說罷一呶嘴,一群家丁便已將安惇等人團團圍住。 本來韓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御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會想到竹娘一個小小的歌妓,竟然會勞動御史親至?因此,他也以為安惇只不過是開封府一個小官,那麼以他韓家的聲威,自然是不會放在眼的。只是卻沒料想到安惇既然身為御史,有參劾之權,便是韓絳都要禮讓三分,如會竟會怕他的兒? 是以安惇的臉上也流露出輕蔑之色,眼睛高抬著,只略略打量了韓宗吾一眼,便不屑的笑道:「韓家有你這樣的兒,若不敗亡,是無天理。」 韓宗吾哪裡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韓家世代纓簪之家,終宋一代,都非同小可。他家長輩兄弟,無不以詩書自持,做官不稀罕,考進士,方是榮耀。韓宗吾學問不精,又不願意去太學與白水潭學院讀書,在家兄弟面前,常常都是抬不起頭來,因此才流連於聲色犬馬之。偏偏安惇神態語氣,每一樁都直他的心病,早已經便惹得他惱羞成怒,一時也不及細想:眼前之人若當真只是一個開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只是漲紅了臉,作色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也如此無理?來人啊,給我攆了出去!」他那些家丁侍從,平時間跟隨主為所欲為,怕過誰來?只聽得韓宗吾一聲吩咐,便氣勢洶洶衝了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鞭棍,紛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韓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幾鞭,眼見對方人多勢眾,面色不善,也不敢再留,連忙由僕役護著,狼狽逃出滿風樓,口裡兀自罵道:「好你個韓宗吾,你與你老便等著聖上降罪吧。」那些韓家家人見安惇手忙腳亂爬上馬車跑去,一個個叉手嘲笑,渾不當回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著車伕便要回御史台調兵,不料方出了一條街道,便見前面一隊儀仗馬車經過,他定睛望去,不由大喜,旗牌之上,原來經過此處的,卻是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與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當下安惇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提著衣襟跳下馬車,飛奔過去,一面高聲呼道:「馮參政、石參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見。」 石越與馮京本是剛剛從崇政殿議事回來。原來派往遼國南京的使者已經回來,說遼國新主耶律浚願意與大宋重訂盟約,永結世好。並且願意以每歲馬二萬匹、牛二十萬頭的限額,與大宋進行互市,但是耶律浚需要的,不僅僅是宋朝的弓箭,還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鋼刀、鋼片盔甲、震天雷、霹靂投彈,以及糧食與食鹽,再加上一份雙方皇帝蓋上印璽,向天下頒布的同盟詔書——耶律浚願與趙頊結為兄弟,兩國約為兄弟之邦,遼國兄事宋朝! 如此大事,趙頊自然要召集所有重臣商議。石越沒有料到耶律浚竟然如此聰明,針對宋朝明顯的趁火打劫,不僅不動怒,反而放開手腳,不僅跳出不向宋朝賣馬的成規,反而主動出價,要求得到宋朝更多的支持——一旦真的簽訂那樣的盟約,宋朝如果毀約,就無疑是趙頊向天下百姓宣佈他背信棄義,在重視信義的宋代,難免會嚴重影響到士氣民心。耶律浚擺明了是想用區區二萬匹馬的市易,解除自己的後顧之憂。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等物,那不過是漫天要價的一部分,擺明了宋朝絕對不會賣的。 宋朝君臣商議了半天,一時難作決定。雖然自韓絳、呂惠卿、彥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的知道宋朝此時並無攻遼之實力,但眼見敵消我長,輕易簽訂盟約,作繭自縛,自然誰都不願意。但若不答應,卻又有不便明言之處——萬一耶律浚能迅速平叛,到時候只怕便會招來報復,如此亦非眾人所願。 因此,退朝之後,石越便邀馮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與他私下裡交流一下意見,且商議一下官制改革的下一步計劃。不料半途之,竟被安惇攔住。 石越因著楚雲兒之事,與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見安惇模樣如此狼狽,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當下坐在馬車之上,略帶嘲諷的問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喪家之犬?」 安惇眉稜微微一抖,眼不由閃過一絲惱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機愈深,面上竟還是笑容可掬的欠身說道:「石參政說笑了,下官冒昧攔駕,卻是想請馮參政、石參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馮京眉頭微皺,卻不應話,只是望著石越。他與石越畢竟私交頗深,不久前還在商議要把石起之女許配給馮京的孫,兩家約為婚姻。安惇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他豈有不知之理?自然是不願意拂石越之意。只聽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為御史,朝誰不退避三分?怎麼還要我們來主持公道?安大人的公道,當世也怕唯有皇上也能主持。若無他事,我等便要告辭了。」 安惇見石越轉身欲走,連忙高聲呼道:「參政,若是有人毆打朝廷命官,參政也要坐視不管嗎?」 石越聞言不由一怔,他自是知道真發生這樣的事情,於情於理,皆沒有不管的道理,否則只怕又要掀起軒然大波。當下陰著險望著安惇,說道:「安大人,難道有人毆打你嗎?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過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若有人在外面胡作非為,我卻不能官官相衛!」 「那是自然。」安惇應聲答道,一面便將自己如何發現洩秘案的破綻,如何去滿風樓尋找證據,如何被韓宗吾所阻,一一說了。只是卻瞞過了自己去見唐坰的情形。 這洩密案本是皇帝關注的頭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時,也沒有完全洗刷嫌疑,因此本來安惇發現線索,於石越也是好事。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層摸爬打滾了數年,面對與自己有怨的政敵,又豈敢掉以輕心?當下目光微睨了一下安惇,似笑非笑的說道:「安大人,既要去傳人,不穿官服,不帶兵丁,未免過於不慎了。韓衙內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員?」 「下官微服私察,方能得其真。便下官不是官員,韓宗吾如此行事,亦是橫行地方,仗強凌弱。何況他明知我是朝廷官員,分明是不將朝廷命官放在眼。」安惇忿然道:「如何?參政是不願意管這事麼?」 石越正要答話,便聽馮京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袖,低聲道:「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韓相公。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實,只怕韓相公難安其位,得罪韓家不輕;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難免要受皇上斥責。」石越心也早已明白此節,當下微微點頭,目光霍地一閃,計上心來,冷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滿風樓,是真辦官事,還是爭風吃醋?某等無從確知。此事某自然會知會有司查明,並且上奏皇上——韓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說無法無天,他是宰相之,還能跑到哪裡去?安大人似乎倒也不必急於報仇。如此,安大人且先回御史台,某等差人將韓宗吾叫我府上,細細訊問。明日再向皇上分辯此事可也。來人……」石越不待安惇答應,便向侍劍喚道:「帶我名帖,去滿風樓,請韓衙內與竹娘請到府上。」 安惇本欲致石越於兩難之地,藉機挑起韓、石之間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還有這一手,而且行事之間,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但人家位列卿,是皇帝倚重的參知政事,軍國決策,無不參預,自己卻不過一七品御史,權雖重,位卻卑,若無道理在手,自然也無法與之抗頡。只得抱拳說道:「洩密案非同小可,盼參政能秉公行事,無愧士大夫的風骨,對得起天下的人望。」說罷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辭了。」 「不送。」石越淡淡抬手,不待安惇走遠,便吩咐道:「回府。」 馮京待車簾放下,微微一歎,輕聲道:「又會是一件傾動朝野的大事。」 石越卻似乎無動於衷,笑道:「馮相不必擔心。這些陰謀小事,又能成什麼氣候?無非爭權奪位而已。我本來以為此事是針對我的,不料竟然不這麼簡單……」說罷輕輕一笑,道:「富韓公的奏折已經遞了進去,韓國公支持修路與軍屯之事,眼下就只看王介甫的意見了,料來此事通過,已有成。然而軍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負責,還是由樞密院東南房負責,或者由樞院組成新的衙門來推行,依然有待商議。我特意想問問馮相的意見,不知如何更好?」 馮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樞密院負責,事情皆由彥博,於石越而言,遠不如由工部屯田司更好施加影響。大抵尚書省諸相,這一點上都與石越利益一致。不過如此一來,工部的職位,立時就炙手可熱了而已。但馮京也不願意輕易表態,笑道:「軍屯之事,不可操之過急。朝廷方針一定,依我之見,可以讓樞密院職方館、東南房,兵部職方司、驛傳司,工部工部司、屯田司,以及將作監有司,各遣能員,秘密分遣各地,負責堪定修路之路線,軍屯之地點,作好前期準備。」 「此議甚善。」石越微笑讚道:「其妙在『秘密』二字,便是不許擾民。各官員司責須當明確,路線地圖要測繪清楚,一切困難、預計開支,至於周邊物產民情,皆要上報。待日後執行,若是一如所報,則記功獎賞;若有不實虛妄,則要追究其責任,加以嚴懲。每地各部司各派一人或數人,如此則不易欺瞞。此外,我欲稟告皇上,請皇上允許,派各學院博物系學生隨行實習。爭取年底之前,完成此事。明春就可以進行軍屯,而修路則選農閒時進行。」 「修路由工部司負責,一切自有成規,只要勤於督促,便可放心。」 「雖說如此,我卻每每擔心小吏舞弊,使朝廷良法,反成惡政。思來想去,惟完善制度,方能杜絕此弊。」 「然而制度雖善,亦須人來執行。若人存心不正,制度再好,亦流於形式。依我之見,與其多事完善制度,不如澄化風俗,肅清吏治為上。」 「非也。夜不閉戶,道不拾遺,歷代以來,非上賢不能為之。然上賢不常有,故平常人家,皆有門閂與銅鎖。越敢問馮相,門閂與銅鎖,是用來防範何人?」 馮京不知石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笑道:「自然是防盜賊。」 「非也。此二人,防君不防小人,防良民不防盜賊。」 「這……願聞其詳?」 「若真是盜賊,豈有門閂與銅鎖能防範得住的道理?若能防住,世間便再無盜賊。門閂與銅鎖,最多讓盜賊稍稍麻煩一點而已。但是二物卻能讓君與良民,見而止步,故曰,防君與良民甚有用。」 馮京一時沒有明白石越之意,一頭霧水,只覺石越強辭奪理。 石越知他不解,又笑道:「倘若某屋,大門洞開,堂放著黃金千兩,且無人看守,敢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能有幾個?」 馮京笑道:「此萬難覓一人。」 「正是。」石越又問道:「若是這千兩黃金,大門緊閉,鐵箱銅鎖,試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又將有幾人?」 「大抵清白持家者,必不會取。若越牆破門而入,便是盜賊了。」 「正是如此。」石越笑道:「制度之設,便如門閂與銅鎖,其目的,是為保護大部分人的名節。制度愈是完善,則世間君越多。故我以為,欲使民風官風澄樸如古,一則自然還要德化,以德治天下,若處道德淪喪之時,便有嚴刑峻法,亦不能止人為盜賊,好的制度並不能決定一切,同樣的制度,在此處是良法,在彼處則是惡政,便是道德不同所致,此所謂徒法不足以自行。所以,既便是三代的制度,也不能照搬於今日。但另一方面,僅有德化,亦不足以自恃。譬如日日有黃金千兩唾手可得為誘惑,便是一日在其耳邊念上《論語》三百遍,亦難使其不作賊。故此我以為,道德教化與完善制度,二者不可偏廢。」 「道理自是如此……」 「人情都是趨利避害。制度之設計,便是要使眾人知道,做好人便是利,做壞人便是害。對於官員,一種好的制度,可以從以下的方面來考慮,一是如果他想貪髒枉法得到一百貫錢,便要讓他付出行賄二百貫錢的代價方能得到;再則是要讓他貪髒枉法的,更容易被發現。如此,大部分官員都會樂意做好官,而不是貪官。」 馮京苦笑道:「明,種種情弊,想要杜絕,絕非易事。制度過於嚴密,也並非好事。做宰相的,要有包容之心。要知道陰陽為天地之道,宰相之道,在於調和陰陽,而並非執其一端。否則,徒然多事,讓天下不安而已。」 石越知道馮京倒也並無惡意,只是一時難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他搖搖頭,娓娓說道:「馮相放心,我並非要制訂嚴密的律法,我不過是想推行一些財務監督政策,避免有人趁機大肆侵吞朝廷的錢財而已。」 石越與馮京到達石府之後,二人方坐下來,便聽侍劍來報,韓宗吾與竹娘已經請到。石越與馮京微微一笑,連忙吩咐侍劍將這位韓衙內與竹娘請進客廳。 韓宗吾雖然也是宰相之,但是身份比起石越來,卻也是有天淵之別。他於石越,素來是高攀不上,此時忽然接到石越的帖,委實不知何事,心不免惴惴不安。走進廳,正要行禮,卻又見馮京也在,更是吃了一驚,連忙拜道:「學生見過馮參政、石參政。」竹娘也盈盈跪了下來,欲要參拜。 石越卻抬抬手,笑道:「韓世兄、竹娘姑娘,不必多禮。來人,看座——」 早有僕人過來,給二人上茶看座,韓宗吾見石越如此客氣,稍稍放心,一面抱拳問道:「參政召學生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石越微一沉吟,笑道:「的確有事相詢,不知韓世兄與竹娘姑娘,可否如實相告?」 「參政下問,焉敢不答?」 「如此便好。」石越站起身來,慢慢踱到二人面前,笑瞇瞇看著韓宗吾,問道:「在下便是想問問二人,那份奏折,是不是韓世兄洩露給唐坰的?」 韓宗吾被石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愕然道:「不是,不是。」 「韓世兄,此時此刻此事,你隱瞞其實無益。你若能坦白告訴我,或者還有轉圜的餘地,也保住了這位竹娘姑娘一條小命。我坦白向你說罷,你可知道今日來滿風樓的人是何人?此人朝赫赫有名,乃是御史安惇。世兄今日一時衝動得罪了他,只怕明日令尊都難免要受到牽連……你若再瞞上這等大事,到時候只恐真的要禍及家門,牽連不淺呀!」石越目光炯炯地看著韓宗吾與竹娘,從容而懇切的勸說道。 馮京也溫言說道:「我與石參政,與令尊,令叔皆是交好,今日之事,賢侄還是要實話實說,以免誤了大事呀!」 韓宗吾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打的,竟然是當朝的御史,尤其安惇的名字,他其實也是聽說過的,當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起後果,不由得後怕,竟然癱在椅上渾身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那竹娘被捲入這樣的大事當,早已經目瞪口呆,只是垂頭屏氣,連喘息都不敢稍大一些兒。 石越靜靜的望著韓宗吾,柔聲說道:「那份奏折,是令尊帶了抄本回家,所以被你看到了嗎?」 「不是,不是。」韓宗吾似乎還沒從震驚回復過來,聽了石越的問話,條件反射似的一顫,便即慌忙否認。 「那你是如何得來的?」 「我……」韓宗吾望了石越與馮京一眼,一咬牙,說道:「我是揀來的。」 「揀來的?」石越與馮京不可思議的望著韓宗吾,齊聲反問道。 韓宗吾見二人似有不信之意,急道:「家父為相多年,豈會如此不慎,私帶奏折抄本回家?實是那日我約了唐坰去滿風樓喝酒,在樓外的街上與人發生口角,那人傷了我兩個家人,逃跑之時,不慎遺下這個包袱,學生想查知此人是誰,便打開了這個包袱,只見裡面除了一些銅錢外,便是這封奏折。學生當時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和唐坰炫耀……」韓宗吾在此處,卻是撒了點小謊——他以為既是撿來的東西,無論真假,告訴唐坰也不會與他韓宗吾有關,這才沒有顧忌。 石越見他神色惶急不似撒謊,不由得苦笑問道:「你看到這個包裹,也不覺得可疑嗎?」 「學生以為那或是個盜賊……」 「沒腦!」石越一邊在心暗暗罵了一句,一邊卻在口裡安慰道:「既是如此,奏折還在嗎?當時必有家人為證。」 不料韓宗吾低垂著頭,低說聲道:「那奏折,學生在唐坰入獄時燒掉了,但做證的家人倒是有。」 「沒腦!」石越再次在心暗罵了一句,他望著韓宗吾,心頗有些哭笑不得。當真是龍生,皆有不同,韓家也並非沒有英傑之士,否則那能在宋代盛極一時?但韓宗吾此人,卻的的確確是既無心機又無膽色,十足的一個紈褲弟。如今還親手毀掉了物證,縱是韓絳只怕也要百口莫辯了。 「世兄現在即刻回府,快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令尊。以令尊之明,自然能猜到事情真相如何。只是事已至此,只怕也沒什麼更多的辦法。單單只今日滿風樓之事,便已足夠令尊麻煩不已了!」石越幾乎是歎息著的說道,想道以韓絳的厲害,竟然會有這麼一個草包兒,他的心對韓絳,但也有些同情。 「我若回去,會被家法活活打死的。」韓宗吾臉上露出極之恐懼之色,一邊哀求的看著石越與馮京,似乎想懇求些什麼。 「事到如今,只怕令尊已經沒有空來打你了。」石越又歎了口氣,一邊高聲喚道:「石安,送韓衙內回府。」 待石安將韓宗吾與竹娘送走,石越與馮京相顧一歎,二人心皆是雪亮:韓絳在尚書省政事堂的日,只怕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果然,次日早朝,安惇便即當廷彈劾尚書左僕射韓絳教無方,縱行兇,毆打朝廷命官,且事涉洩露朝廷軍機。頓時令得滿朝驚駭,韓絳自韓宗吾回家,便已知悉此事,早已準備了謝罪的表章遞上,自請引咎辭職。安惇一個七品御史,僅憑一己之力,扳倒宰相,一日之內,便名噪天下。 接下來數日之內,趙頊接連降詔,罷韓絳相位,奪韓宗吾勳品,以安惇為殿侍御史,韓絳這個尚書左僕射屁股還沒有坐穩,短短幾個月就被罷相,尚書省暫時便形成了以尚書右僕射呂惠卿為首的新格局。 而唐坰亦在交納巨額罰金之後釋放出獄,但是《諫聞報》在經濟上受到重大打擊,無力復刊,只得暫時停刊。唐坰出獄之後,因為一貧如洗,不得已遠赴杭州,加盟《海事商報》。 但是這一切,對時局產生的影響,其實相當有限。韓絳本身是個沒有特別堅定政治信念的相公,他在政事堂的作用,甚至連石越都認為幾乎是可有可無——無非是用來蓋印而已。而《諫聞報》也並非是有影響力的大報,雖然這可以看成是報業發展的一個小小的挫折,但是無論是石越,還是三大報的編輯們,都沒有誇大這件事的負面影響的意圖。 總之,大宋前進的車輪依然沒有停止,並且一直停留在石越所希望的軌道上。 附:樞密院、兵部、三衙主要機構設置 樞密院 知樞密院事一人正二品位在左右僕射後(其資深望重者則稱樞密使。樞密使與知樞密院事同時只能有一人)掌樞密院事,軍國大事,得列席政事堂會議 同知院事若干從二品(其資深者稱樞密副使,其資淺者稱簽書院事、同簽書院事)掌副樞密院事 屬官: 都承旨一人正五品上掌承宣旨命,通領院務。用士人,武參用。(保留原名,各房主官則不再稱承旨官,改稱知事) 副都承旨一至二人從五品上 各司、各房知事一人正品上掌各房事務 各司、各房同知事若干(隨各房事務要繁而定)從品上 檢詳官二人正七品上為慎政官員 計議官四人正八品上為慎政官員 編修官若干,正八品下宋制本不入銜,茲現,編修官之職掌,為專門編修如《武經總要》等軍事書籍,以及頒布之軍政令,條例等等…… ……(余不詳敘) 屬司: 僅列樞院所屬之較重要司、房,於宋制多有增減 沿海制置使司掌沿海防務,海軍軍政 北面房掌臨遼國諸路之防務、軍政 河西房掌臨西夏諸路之防務、軍政 在京房掌京師諸路之防務、軍政,兼理四川 廣西房掌沿交趾、大理諸路之防務、軍政 東南房掌其餘東南諸路之防務、軍政 編修所編修官所居…… 審官司掌武職人事,兵籍與士兵,至品武官,權歸兵部武選司,樞密院備案而已;品以上至三品以下之武職任命、遷補,則由樞密院建議,政事堂最後決定;三品以上之武官任命,由皇帝決定。凡品以上武職之考績,磨堪,請假等等,皆歸樞密院審官司。 職方館掌地圖測繪,軍機檔案等,同時亦為對外情報機構 檢閱司掌督察三衙訓練,發佈演習命令等 侍衛司掌侍衛事務 知雜房掌諸雜事…… **屬司 樞密會議 凡軍國戰和攻守之策,由皇帝、政事堂(樞使列席)最終決策。決策之前,樞密會議提供戰和攻守之建議,交皇帝、政事堂參考;決策之後,樞密會議決定作戰之方案建議,供皇帝決策。 樞密會議之成員,由樞密使、副,三品以上功勳武官,元老重臣,三衙都指揮使等組成。 武經閣廢樞密學士等稱呼,建武經閣。有大學士、學士、侍讀學士、直學士、待制、侍講、侍讀、修撰等職名。為儲材之所,凡三品以上武官,無實任且未退役者,從三品拜武經閣待制;正三品拜直學士;從二品拜侍讀學士;正二品拜學士;從一品拜大學士。凡侍講、侍讀、修撰,為三品以下武官之加銜。待制以上,入閣則拜,出閣實任即去職。 兵部(以官為主) 尚書,一人,正三品; 侍郎,一人,從三品; 屬官: 郎各司各一人,正五品下; 員外郎各司各一人,從品下; 主事若干,隨司而設,從七品下…… 屬司: 武選司掌品及以下武官品級,補選和升調轉遷等等人事,及武舉事宜。 兵籍司掌士兵徵募、遷補、退役、撫恤等人事(含民兵、廂軍、蕃軍、土軍諸兵籍事) 職方司掌國內地圖之測繪,烽侯,督察城隍要寨之修築等事,同時為對內之情報機構。各軍、營皆有掌地圖測繪之軍官,隨軍測繪地圖,上報職方司以及樞院職方館。 驛傳司掌傳驛之事。 庫部司掌軍資料賬。凡各軍所需軍資,報三衙審核批准,由庫部司覆核發出。軍器監則為純粹之研發生產機構。 講武學堂山長例由兵部侍郎兼,設在京師。培訓軍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廢武學) 三衙(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 軍隊建制組成由下至上為:伍、什、大什、都、指揮、營、軍。最高常設建制單位為軍。 步軍標準建制一都105人,五都為一指揮共550人(含直屬機構),五指揮為一營共3000人左右(含直屬機構)。 騎軍標準建制一都105人,三都為一指揮共330人(含直屬機構),五指揮為一營1800人左右(含直屬機構)。 水軍建制比照步軍而定。 炮兵、床弩、拋石機等器械部隊標準編製,一指揮共200人。 按王安石置將法,一將人數為三千,即相當於步軍一營的人數。每營為**之佈防單位。軍雖然保留建制,但是承平時期,除邊境地區諸軍及水軍之諸軍有實際之意義外,內腹地區只做為行政機構而存在。每軍下轄五營,有純步兵軍、純騎兵軍、馬步混編軍諸種。器械部隊平時直隸殿前司,戰時或演習時配備各軍。 熙寧八年,全國本有禁軍5888人,分成1552個班/直/指揮。但是因為小說王安石並未於熙寧七年進行裁汰,因此禁軍人數仍比照治平年間之數,為.3萬人。其馬軍人數,不低於12.萬。 改制之後,全國禁軍整編成54萬∼55萬人。其騎軍約12萬人;步軍約37萬∼38萬;水軍約3∼4萬人;器械部隊約1萬千人。 殿前司所轄諸軍: 步軍班直共14班/直,計7700人。 旗號編製如下: 御龍直(左右班2) 御龍骨朵直2 御龍弓箭直5 御龍弩直5 馬軍班直共3班/直,計11880人。 旗號編製如下: 殿前指揮使班(左右班2)皆親從帶甲之士,武藝絕倫者 內殿班(左右班4)皆武臣弟有材勇者 散員班(左右班12)皆州郡豪傑,並散指揮、散都頭、散祗候入散員班 金槍班(左右班2)皆軍善用槍槊者 殿前侍衛班11帶甲8,不帶甲3(舊東西班),皆烈士弟 散直班(左右班4)皆州縣官員幕府從人、登聞鼓院試武藝者 鈞容直班1皆軍曉音樂者 以上40班/直,護衛禁安全,出入警蹕。 另整編所轄馬軍為4軍20營,計3000人以上。 所轄步軍為軍30營,計0000人以上。 以上共馬步10軍50營,兵數12.萬以上,舊制殿前司諸軍雖主要駐京師,然遠至太原,亦有少量駐紮。今統一之,凡殿前司轄諸軍,皆駐京師、西京附近,護衛京師安全。 馬軍四軍旗號編製為: 捧日軍駐京師 拱聖軍駐京師 驍騎軍駐西京及京師附近 驍勝軍駐京師北面諸鎮(實為教導軍,其軍官階級視普通騎軍高半階) 步軍軍旗號編製為: 天武軍第一軍、第二軍駐京師 宣武軍第一軍、第二軍駐京師 (宣武第一軍實為教導軍,其軍官階級視普通步軍高半階) 鐵林軍駐西京及京師附近 神射軍駐京師北面諸鎮 此外,器械部隊皆隸殿前司,在京20指揮,在外0指揮,共1000人。 器械部隊皆以「神衛營」為號,共八營,一營隸十指揮。在京師為第一營(第一營實為教導營,軍官階級視其他神衛營高半階)、第二營。 水軍亦皆隸殿前司。江河水軍以「虎翼上軍」為番號、海船水軍以「虎翼軍」為番號,初置時約3萬∼4萬人。 虎翼上軍編制同步軍,惟每軍僅轄一營至三營不等,虎翼上軍第一軍駐京師,負責京師河防;第二軍第一營在江寧,第二營在鄂州,負責長江江防。其餘江河水軍雖隸殿前司,實為教閱廂軍。 虎翼軍編制另立一格,其建制以「船」為單位,約相當於都或指揮不等(因海船水軍為初創,故熙寧八年虎翼軍僅賜旗號,並未整齊編製)。虎翼第一軍駐杭州;虎翼第二軍駐廣州;虎翼第三軍在登州。 殿前司總轄部隊約為18萬∼1萬。 侍衛馬軍司所轄部隊: 馬軍40營,計兵員七萬二千。 其編成30營編成軍,約5萬4千人。 龍衛軍 雲騎軍 武騎軍 雲翼軍 飛騎軍 威遠軍 以上軍,主要分駐河北、陝西前線,不詳列。另有十營,與步軍混編成軍,各有旗號。 侍衛步軍司所轄部隊: 步軍2營,計兵員約27.萬。 共20軍。純步軍10軍,馬步混編軍(一騎營四步營)10軍。 純步軍番號如下: 武衛軍2 雄武軍2 雄略軍3(第三軍僅2營) 振武軍4 馬步混編軍番號如下: 飛虎軍4 神銳軍 以上二十軍十營,駐紮河北諸路、京東、京西、府畿路者8軍,即武衛軍、雄武軍、飛武軍。調防駐紮秦鳳、熙河、涇原、環慶等沿西夏諸路者,共10軍,即振武軍、神銳軍。雄略軍第一軍五營分駐淮南東西路、兩浙路、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雄略軍第二軍分駐福建路、廣南東西路等處,雄略第三軍駐四川諸路。 三衙各有都指揮使(正三品)、副都指揮使(從三品)一名。屬官、屬司略。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一章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於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片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繫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鐘錶,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楠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官府的運糧船是以栗木製成,且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可知船主之富貴。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僕役童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聲音清爽的說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李丁那次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瞭解詳情。因此連忙托人訪著智緣,慇勤相邀。智緣早已聽說唐甘南之名,知道此人,短短數年之內,便使唐家由一普通的富商之家,而發展至富甲天下,實有過人之能,且與石越關係密切,因此也並不拒絕。二人竟因此相攜來京。唐甘南自是早已用急腳遞五百里加急,將行程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煩忙,便只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暱之意。 唐甘南知道石府的僕人,與一般府不同,侍劍在石府之,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二叔呆會見了便知。只是這幾日朝事務太多,參政無暇抽身,故此禮數上怠慢了,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敘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麼?」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豈敢。罪過。」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溫聲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掛念。」說罷雙手合什,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連忙笑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遲,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沉吟一會,知道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叨擾了。」 「哪裡。」侍劍一面應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往州橋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的緊跟著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鐘,智緣在車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赫然竟是土市,頓時一愣,土市與大相國寺南轅北轍,他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不料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請大師請到府,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只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僮。」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嗎?前些日,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就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何況有什麼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心一動,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綹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裡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僮,石府藏書不論,白水潭學院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儘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好上許多。此時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喜愛非常。 *** 大約同時,大內武庫。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僕射呂惠卿、樞密使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御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警惕的盯著每一個人。 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髮,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自己的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而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復,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者,曾有所謂『空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樓閣。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故歷代先帝,盡皆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凶器』,朕卻以為,實在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待皇帝說完,即應聲說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非也。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偏廢。」呂惠卿淡然說道。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參政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歷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不可謂不明,而元昊擾邊,關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姓,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然而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復故地。北控燕雲,西占涼夏,進據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原根本之地。」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歷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麼?」 「是麼?然此事石參政另有高論,司馬參政不妨聽石參政一言。」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態度。如果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面是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的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的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向趙頊欠身行禮,方娓娓說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歷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也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豪強數百年兼併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官府逼迫,則民不聊生,自然盜賊蜂起,致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致於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則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豪強兼併土地,百姓無田可耕,朝廷要通過法令,禁止過度的兼併,同時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並且,還要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盡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如此,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又,天下甚大,必要之時,可以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扎根,亦可緩解兼併之害。」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歷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饑餒,石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征發,必致大亂。」彥博亢聲反駁道。 「非也。請相公聽在下細言之: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歷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歷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若以原有人口數稱為『人口基數』,則人口基數越大,所增人口越多。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併一事,難以杜絕,由此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如此歲歲增加,每鄉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長無窮,必有不能生存者。故每逢末世,百姓生殺,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生存。故歷朝歷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或謂歷代人口最盛時,皆是歷代最強盛時,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當末世,百姓謀生不暇,若再交賦稅,是無生理,故盜賊隱戶,必然增加。故歷代最強盛之時,實非人口最多之世,而僅是在籍人口最多之世。此後則是隱戶逃戶增多,致使後世不見此間真相。故解決之道,在於為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征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驅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於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於以為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讓農夫生產的糧食與作物賣掉,以更好的價格買回鹽、茶等物,更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以通過貿易得到稅收,從而減少農夫之負擔。可以鼓勵商人買回耕牛等物,讓農夫生產更多的糧食。工商與農業,並非是一端繁榮必致使一端受害,而是完全可能互相促進的。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產,農夫之家,亦只從獲利。臣以為,不可固執商鞅千餘之前的遺法於今日。」 「說得好聽而已。」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歷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為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石越凝視彥博,從容一笑,朗聲說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為農為國本,固國家不可不可重農。臣所講者,為重農之術。蓋歷朝偏見,以為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於農。歷朝皆以為固邦之術,在於抑兼併,而兼併卻無法抑制,臣以為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嘗抑兼併,則不妨去尋找新的方法來解決,解決之道,便在鼓勵移民墾田。且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為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若以防範百姓為務,則臣恐有防不勝防之憂;若愛民信民,則邦國之固,有若金湯。」 「強辭奪理!」石越的種種觀點,不僅新鮮,讓彥博難以理解。 「臣卻以為石參政言之有理。臣以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將軍衣等十餘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標,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產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於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乾脆賣給遼人。臣以為,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態度,讓石越心不自禁的充滿了疑問。 「陛下,將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只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只怕誤了大事。」彥博對於這些改革,實在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於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臣以為相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盡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預投標等事,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彥博吹著胡,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制。」 「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始終聲氣平和。呂惠卿卻遊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頊見臣下爭執,雖為國事,卻也頗亂人意。當下笑道:「無妨。卿且去做。」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麼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 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走去。眾人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見他從武庫出來,幾個侍衛手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桿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桿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盔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麼?」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已明白**分,額上不由浸汗,勉強幹笑道:「是如此說。」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盔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盔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頊的臉色立時不好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彥博與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桿長槍槍桿,便聽一聲細響,槍桿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桿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 「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然武庫之,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然而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恭聲說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讚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只怕更露痕跡。之所以要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補充,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而可以從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並且,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而且可以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頊沉思半晌,又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彥博,問道:「卿以為如何?」 「臣終懼養虎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然一事歸一事,明日朕即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將劣品給朕找出來,賣給遼國,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還有這種不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通明。石越剛剛踏進府,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老爺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 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喫茶,而李丁、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可好。」智緣則高宣佛號,合什道:「貧僧見過參政。」 石越雙手虛抬,笑道:「大家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邊先開宴,大家邊吃邊談。」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裡間更衣。 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朝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那馬上是十一月初一,是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的大婚,十一月初三包公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這兩處你皆是要親臨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几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只聽說宮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接了過來,只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淨,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在二十一世紀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麼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淨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手裡卻拿著一隻玻璃杯把玩不已。他並非沒有想過要製造玻璃與鏡,以大宋的技術能力,鍍銀的技術自然不會是難題。但是對於如何製造玻璃,石越卻是茫然不知,這時眼前擺著一隻玻璃杯,卻不能不讓他怦然心動。鏡利潤之高,再輔以大宋日益活躍的海外貿易,那將是讓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正在出神間,忽聽梓兒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嗎?二叔說,這種杯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石越回過神來,笑道:「那過於奢侈了。我是想起了別的事情。」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借你一隻杯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 他拿著杯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本是名利人,得石越如此看重,心自然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儘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心不免好奇,因找了個機會問道:「明,你可是很喜歡這個杯?」 石越笑道:「方纔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 陳良不禁歎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李丁卻是深知石越心思,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上何處覓來?且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製而成,傳聞之,琉璃石產自西域。」 石越尋思一會,他知道國之琉璃業雖然**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一件大事,今日之事,只怕還得從此處著法,當下說道:「此物並非天生,而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為百倍。然而要琢磨其製法,卻是未必能十拿穩之事,其投入甚大,而風險亦大,或者甲輪迴,竟無寸進。因我之見,若二叔有意於此,一面可以在技術學校與諸學院,投入資金,成立研究室,支持研究,並且協助琉璃工改進工藝;一面則遣使出海,買回胡人的琉璃工,則有事半功倍之效。」 唐甘南沉思半晌,咬咬牙,道:「便如此決定。」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縱不能製成鏡,發展琉璃業,也是有利可圖之事。好過讓蕃人來賺我們的錢。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僕,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以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是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倒是耶律伊遜可以打動。若夏國與大理,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是其主可以動之,則不妨想辦法,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李丁頷首道:「正是,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喫茶,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制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勾踐之所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也點點頭,說道:「誠然。吐蕃貴族心服大宋,此亦是一因。羌人喜歡茶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之。然而夏國則不同,夏國秉常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后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梁太后之弟梁乙埋為國相,與其梁乞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自熙寧二年起,又廢漢儀,用蕃禮,欲襲元昊故智,略略侵犯宋、遼邊境。至熙寧四年方不得已與我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然而瑪爾戩之亂,夏國背後亦有支持也。今年夏國剛剛改元,偽號大安元年,貧僧來往於宋夏邊境,屢聞人言,秉常有諒詐遺風,然而親信漢人,常穿漢人衣服講學,以此觀之,其與梁太后不和,在所難免。而夏國王族、大首領因大權為外戚掌握,亦頗有不滿者。梁太后覬覦遼國西京道者,亦是想借邊功來震懾異議者。以此觀之,則唐施主欲借奢侈之物打動夏國貴人,暫時只怕難以奏效。」 「難道梁乙埋為權相而不愛享受?」石越疑惑的問道。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后此人,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後、武則天。」智緣久在宋夏邊境走動,說起夏國情勢,如數家珍。 石越心猛的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說道:「不過我以為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或者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后?」 智緣目光一亮,凝視石越,問道:「參政以為此事當在何時爆發?」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梁太后如此強悍,豈會安然歸政?」 *********************************************************************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半,西單圖書城 阿越簽名售書 歡迎北京的書友去捧場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二章(上) 「參政真能識見千里之外。貧僧亦常以此事為念,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燕雲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只能親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寧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嘗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不可盡言。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產,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陝西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弱於大宋,旦夕有事,正可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係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雙目炯炯,意氣軒昂。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為漢。遼東非不能為我所有。」石越沉吟道:「然而我聽說遼國新主耶律浚,才智過人,決斷無疑,又信任賢臣,我大宋兵不練甲不精,一旦行軍,處處掣肘,且於遼軍,士氣不高,有未戰先怯之憂,真要打仗,勝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歷來佔形勢而兵敗,不知凡幾,實不得不謹慎。而夏國之事,若朝廷從長計議,陰做準備,一待有變,兵鋒直指靈涼,當其內外疑懼之時,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故我的不少主張,都是急欲在四五年之內,克見事功。以便萬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國內之事困住手腳。」 智緣聽到石越這番話,當真喜出望外。這是石越分明告訴他:他已然決意圖謀光復靈武!智緣一身抱負,盡繫於西事,王安石罷相,石越得勢之後,他以為石越行事謹慎,志在國內,便是對外用兵,也當是一二十年後之事,因此滿腔雄心,漸漸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遜於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內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來。智緣心意已動,便試探著問道:「朝廷歷來西事,在於聯蕃制夏,參政若要謀劃西事,不可不結納吐蕃。」 石越目光轉向李丁,李丁微微額首,含笑道:「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長董氈本是唃廝羅第三,尚契丹公主,嘉佑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還,觸怒董氈,遂殺契丹使者,絕遼通宋,至今已有十三年。當年夏主諒詐在位,以為吐蕃與契丹有隙,即領兵而西,欲吞併吐蕃,並亂秦州,時張方平相公在秦州,嚴陣以待,諒詐無隙可乘,轉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廝羅擊敗。兩家世仇,愈結愈深,唃廝羅雖曾兩敗於元昊,卻三克諒詐。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西蕃亦多歸附。聯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氈終是蕃人,他日有事,無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涼城,以為牽制。若要謀劃西事,其根本還在國。」 「善!」智緣本是試探石越之見識,此時聽李丁言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慨聲道:「本朝諸公,無一語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國一國戶口,僅能當陝西之一路,以陝西四路攻夏國,傾全國之力能供糧餉,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當。又朝廷之,凡議兵事者,盡以計苟安、彌邊患為便,故種諤取綏州、城羅兀,無不干犯言路,眾議紛紛,以為釁事。貧僧願為參政言平夏形勢:平夏之地,以綏、宥為首,靈州為腹,西涼為尾,有靈州則綏、宥之勢張,得西涼則靈州之根固……」 石越微微頷首,吩咐道:「取地圖來。」頃時,便有家人將一幅地圖取來,掛在客廳的屏風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細觀看地圖,便見在陝西以北、山西以西的河套地區,由東至西,盤垣著銀、夏、綏、宥四州,往西則有靈州與靜州,再往西則是涼州,也就是西夏的西涼府。這數州之地,便宛若一條長蛇,盤踞於宋朝的西北邊境,護衛著西夏的都城興慶府。石越知道銀、夏、綏、宥、靜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業」,而如今綏州總算落入宋朝手,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銀、夏、宥三州之,時刻威脅著蛇首,特別是銀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區,則與蛇腹靈州、蛇尾涼州,形成一個三角形,一朝有事,奪下蘭州,不僅可以鞏固西線,切斷蛇腹與蛇尾的聯繫,還可以直接威脅靈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則宋朝與吐蕃便聯成一線,可以互相支援——王韶畢竟是知兵之人。 「參政請看——」智緣走到地圖之畔,手指銀、夏二州,道:「綏州屬銀、夏之沖,得綏州,則銀、夏不安。此處是橫山,羅兀城是橫山之要,若能兩險並據,則夏國國勢已危。種諤爭之,豈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綏德,不能救撫寧,患得患失,臨戰而怯,致使諸堡分崩,朝廷震動,將已成之業,付諸東流!種諤固有罪,然朝廷終於棄之,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無言,這不過幾年前的事情,雖然他並非決策之臣,但事事歷歷在目,自己當時也未必有此見識。 「參政可知夏國之兵乎?」智緣手指橫山,重重一劃,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夏國雖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戰,人馬精強慣習戰鬥者,惟二百餘里橫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國每入寇,橫山兵必為前鋒。嘉佑八年,橫山部將輕泥懷側苦於諒詐虐用,率所屬歸附,請兵延州,約國會兵靈夏,此天賜之機。昔日吐蕃衰絕、回紇亂亡,無不由此。本是夏國安危之機,然會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應,諒詐已然得訊,立時遣使安撫,天賜良機,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實為可惜!」 石越以前從未聽聞此事,不由愕然,不過他知道嘉佑八年仁宗駕崩,英宗並非仁宗親生,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輕啟邊釁。縱有機會被白白浪廢,也是在所難免。 「故夏國並非無隙可乘,其國上則權臣當道,女主臨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則各部心懷怨恨,常有異心,百姓亦苦於賦斂,且兩國和市久絕,其國必然匱乏,民不能無怨。光復河套之要,在於大宋能把握時機,善用將領。言臣紛紛,於防範權臣或有利,於軍機大事則常誤。行大事者,豈能順庸人之意哉?!」智緣說起來,依然是一臉不平。 石越凝視智緣,忽然揖首道:「越不才,願請教大師圖夏之策。」 「朝王副樞使、郭侍郎,本朝名將,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參政何故問一老僧?」 「若機會已至,當問策於王、郭。然越以為,不能坐等良機天賜,沒有機會,便要設法製造機會!越所請教於大師者,是如何製造機會?」說罷,朝侍劍打了個眼色,侍劍立時斥退廳所有家人。 智緣待眾人散盡,這才笑道:「貧僧有三策,可獻於參政……」 *** 數日之後。 大宋尚書省非常低調地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其全稱為「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軍屯制置使司」,負責全面協調軍屯地點勘測工作,由尚書省與樞密院各派一人並同主持,尚書省方面的官員是工部尚書蘇轍,樞密院則是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二人一同擔任「四路軍屯制置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向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個規模可觀的調查團,調查各路州縣可以進行軍屯的地點、規模與周邊狀況,畫出地圖,撰寫報告,最後再由蘇轍與曾孝寬選定方案,交由尚書省決策。四路軍屯計劃悄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工部工部司的官員也開始了有關修路的準備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強調下,蘇轍亦開始要求手下習慣於模糊的官員,遞交由石越親自擬定格式的調查報告,蘇轍的要求非常的簡單明瞭:如果報告沒有足夠的數據,即以不勝任論處;若報告發現兩處數據錯誤,即要求其主動引咎辭職。與石越的愈行愈近,不僅僅讓蘇轍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風也在影響著蘇轍,蘇轍深知修路與軍屯之成敗,關係到國家的前途,也關係到自己的前途。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溫和的形象,決意將官僚主義趕出工部。便在當日,蘇轍還做了一件相當大膽的事情——兩封蓋有蘇轍印鑒的信件從工部發出,分別送到了《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蘇轍主動請求兩家報社派遣記者前往穎昌至南陽進行調查。 但是這些,在當時而言,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實的碎片而已。熙寧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轟動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詔天下,廢除持兵禁令,允許百姓持有二十七種兵器之後幾天,尚書省便緊接著頒布了《若干軍資許民間生產敕令》,這份敕令公開向天下宣佈此後諸軍所須軍衣等物品,官府將向民間作坊採購成以上,並且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單將軍廟,向天下公開競標。「凡大宋商民,只須家世清白,皆可投標!」——報道此事最為熱誠的,自然是《海事商報》。敕令頒布之後僅僅七天,遠在杭州的《海事商報》即已刊出,一時「杭州紙貴」,商人紛紛爭搶,許多人不及細思,便決定先來汴京一探究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軍隊,但是人們都知道這個數目非常的龐大,之前軍器監向民間購置寒衣,就讓許多作坊主發過一筆財。所以歷史上第一次,從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無數的馬車不絕於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誤了時日,而連續不斷的騎馬趕路,則不是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所能承受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四輪馬車格外標顯了它的優點,從此以後,在陸路上,四輪馬車幾乎成為商人們出行的唯一選擇。 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馬車上顛簸的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歷史上最好的時代,就要來臨。雖然這個時代未必比得上戰國之時能與國君抗禮,但是卻也比戰國時更安全。 不過不能責怪這些商人們看不到一個新時代的帷幕在升起。因為十月下旬的時候,整個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石越與大宋朝的皇帝陛下趙頊,正躲在瓊林苑的行宮一面喝酒,一面大**份的算計著別人的錢袋。 「陛下,將軍資開放給民間競標,固然會為朝廷節省更多的資金,但是臣想於那些商賈,也是有極大利潤可圖之事。」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因此臣已經規定,凡是參加競標者,都必須交納一百貫錢的入場費,以向朝廷證明他的實力。」 「一百貫?」趙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那種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貫絕非是一個小數目。 「想來競標之人,自然都是家產殷實的,給朝廷貢獻幾萬貫錢,權當替朝廷省下了組織競標的開支,臣以為並不無妥。他們日後要賺的錢,何止萬貫?這樣也免得有人進來看熱鬧,搞得亂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後,明年軍屯之競標,就會更有經驗。」 「如此一面節省,一面開源,明年雖則有修路與軍屯兩項工程要做,兼之軍器監生產新式軍器的投入加大,且朝廷一歲無免役錢寬剩錢之收入,但省下給遼國的歲賜,兼之商稅與市舶務關稅增多,且撤并州縣又省費用,今歲朝廷最少能節餘二百萬貫,至明歲,或者能達五百萬貫不止。」趙頊的情緒非常好。 以宋朝如此龐大的帝國,每年僅交到央的稅賦折成銅錢最低不低於千萬貫,省吃儉用能節餘二百萬貫,皇帝就已經高興不已,實在讓石越哭笑不得。須知唐家每年的純利,石越雖然不能盡知,但是最保守也有三四十萬貫之巨,便是說有一百萬貫,石越也不會太意外。 「陛下,待兩三年後,財政好轉,臣以為改革兩稅法便可提上議程。」石越趁著皇帝高興,進言道。 「改革兩稅法?」 「正是。兩稅法弊病太多,百姓之困弊,一為稅,一為役。本來兩稅之外,不當有役,今日之兩稅法,實在過於苛刻。臣以為非改不可。兩稅法量出為入,索求無度,最不可取。然後稅法牽涉太大,不可輕動,故臣以為,一旦財政紆緩,第一步,可以取太祖建國以來至熙寧八年之兩稅稅額相加,取得均值,再以均值之八成,定為兩稅稅額。稅額五年不變,使百姓稍得休息。此間朝廷一切用度,皆要量入為出。」 趙頊心不由一緊,石越這樣說法,分明便是一次為期五年的大減稅。以一百年稅額相加,取平均值,雖然會比開國時多,但是比起現在來,卻肯定要少上許多,趙頊幾乎懷疑會降到成,再加一個八折,那麼不用算太仔細,也知道是換了個名目給普天下的農民減稅一半。雖然未必會動到他準備用來打仗的封椿錢,但是那五年時間,朝廷肯定不可能多一錢的積蓄。若是司馬光提出這個意見,趙頊心裡還會寬心一點,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馬光更無反對之可能——他兩個管財政的臣只要難得齊心一次,他的軍費就不免要大大減少…… 「這……」趙頊果然遲疑起來,但是他畢竟知道「愛民如」是一個傑出君主所應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讓百姓稍得休息」這樣的大義來,他也不太好反駁。 ***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半,西單圖書城 阿越簽名售書 歡迎北京的書友去捧場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二章(下)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在想什麼,他微微一笑,道:「陛下,兩稅法改革之事,還須待財政紆緩,臣想與陛下約定,若國庫連續兩年盈餘達到一千萬貫,或者連續三年盈餘達到八百萬貫,便請陛下允臣此議。」 趙頊輕輕抿了一口酒,沉思半晌,方道:「卿何不到時再議?」 「陛下,減稅之恩,當自上出。今日陛下若與臣許諾,則自此之後,臣必無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歸於大臣?」 趙頊恍然大悟,許久才歎道:「卿真忠臣也。朕便與卿立此約。」 「陛下聖明。」 趙頊點點頭,喝了幾口酒,見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卿也變得拘謹?今日並無御史糾儀,卿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著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道:「臣這些日,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滿朝大臣,惟有卿不懂享樂。」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臣以此句,時時自勉。遼、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豈敢言『享樂』二字?冠軍侯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較之古人,已是慚愧。」 趙頊默然良久,歎道:「聞夏主年不過十五,未知賢愚。而遼主真英傑也,昨日軍報,聞他超擢一小校於營,授三千精騎,突入上京,斬敵三百,耀武而去。遼主亦已親率大軍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遼主以何人留守?」 「以蕭惟信守南京,蕭素留守京。小校之名,卻不得而知。」 「此悍將也,不可不知其名。當責令司馬夢求打探真切。」石越實在大吃一驚,從京至上京有數百里,孤軍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動迅疾如風而膽色過人方能辦到。 「遼主行事用人,皆可稱英主。盟約之事,實費思量。彥博曾上策道,可遣使致遼主言:昔有盟約,無須再訂,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則兩國之君當親約於宋遼邊境,遼主必不能來,此議自罷;或者,竟許其盟約,然互市須增加為戰馬五萬匹,民馬十萬匹。」 「遼國正在內戰,絕無可能互市十五萬匹馬,更何況還有戰馬。這亦是拒絕盟約之意。以臣之見,此時不必自絕於耶律浚,他日若要尋一借口,並不太難。臣以為,與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應遼主,雙方可重締盟約,約為兄弟之國,然而兩國必須開放邊境,許可官民全面通商,並約定關稅。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達遼國內地,而遼國所產之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斷運來大宋。如此定約,若耶律浚拒絕,則天下皆知是遼國無誠意,而非我大宋無誠意;若其同意,則運來大宋之馬匹,自也不會短少。異日他不斷絕此商約,則遼國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馬,裝備我大宋之兵,長此以往,遼國必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斷此商約,則內得罪於本國百姓,外則失信於天下。大宋從獲利之民眾,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懲罰,如此天下形勢,盡利於我,豈不勝於斷然拒絕?」 趙頊從未聽說這種用通商的方法來影響一國的策略,不由將信將疑,道:「此計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不亦盡然落入遼人之手?」 「若如此說,亦無甚錯。然則敢問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還是遼國的商人多?再則當年耶律德光曾經攻破開封,真宗時遼軍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於遼國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雲淪陷已久,遼國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再不知其虛實。若如此說來,臣以為還是我大宋得利多,遼人得利少。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權,孰輕孰重而已。」 趙頊聽石越說起當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遼國的確是輕車熟路。」 「陛下,宋遼之間,實無甚了不起的秘密可言。蘇軾的詩詞在岳州寫就,汴京與京幾乎同時傳唱,遼國在大宋,焉能無細作?倒是大宋細作潛入遼國不易。故通商之利,於大宋而言,遠勝於弊。臣以為遼主眼下,亦是兩難。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浚方一即位,便逢國大亂。他既要安撫百姓,又要大舉用兵,國內用兵,如何去就糧於敵?若與大宋通商,結好盟約,他眼下之利,一則無後顧之憂,二則可使百姓稍得紆緩,減少民怨。但他若能料及長遠,則必知此事於遼國,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總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毀盟約。耶律浚是否答應,還在兩可之間。」石越知道遼國與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購買他們的牛馬羊以及藥材之類,而且嚴格控制貴族對於奢侈品的購買,否則遼宋之間的貿易逆差,必然越來越大,遼國主動毀約,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因為當時而言,遼國既便想轉變成依附性經濟,宋朝也未必有足夠的對外購買**來配合,所以貿易逆差的結果,只能是遼國財政的惡化。當然,也未必沒有理想上的可能性,比如遼人養綿羊、學會剪羊毛,而大宋的紡織業則以羊毛為主;同時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漲,大量購買遼國的牲畜,以滿足對肉食的需要等等……但目前來看,石越對此基本不抱任何希望。石越畢竟沒有同時身配宋遼兩國相印。 但在趙頊而言,這位大宋朝的最高統治者,雖然這一兩年來對於海外貿易表示了一個支持的態度,並且也享受了相當的好處。但是總的來說,一種思維慣性之下,他對於貿易能給國家帶來的利益,卻也沒有很深刻的認識,因此也實在談不上什麼熱情可言。特別是以往與遼、夏、大理的互市,對於大宋來說,與其說是為了賺取利潤,倒不如說是為了安撫四夷,換取邊境的安寧。像石越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主動通商策略,若非是迫於軍事、政治上的壓力,兼之對於遼國的馬匹還有一點興趣,趙頊幾乎不會認為有值得他思考的價值。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循著石越的思維考慮下去,以權衡其的利弊得失。 沉吟許久,趙頊忽然問道:「卿道長遠來看,於遼國是一個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這才反應過來,許多在他看來是常識的東西,趙頊卻未必知道。忙解釋道:「陛下,以宋遼兩國通商的情況來看,陛下以為會是大宋商人掙遼人的錢多,還是遼人掙我大宋的錢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掙得多。」 「正是,而且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則我大宋商人掙得就越多。若將從外國購買商品叫進口,賣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於進口叫順差,進口多於出口叫逆差的話,那麼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大宋之貿易順差則越大,隨著這個順差慢慢擴大積累,遼國的財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潰。」石越不厭其煩的向皇帝解釋著一些貿易上必用的名詞,「試想,一座普通擺鐘賣到遼國,便可以換取十匹馬。此外大宋的絲綢綾緞,甚至棉布衣服,還有瓷器,紙張,甚至染料,還有從海外進口來的香料,無一不深得遼人喜愛。果真全面通商,遼國對大宋的貿易逆差,遲早會積累到一個讓耶律浚寢食難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輕率用兵,則內必招致民怨,外則失信天下。故此,臣說這於遼國,實是一個陷阱。」 趙頊又想了好一會,終於點點頭,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關鍵,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規模不大,則亦無用。漢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為者,皆絕漢俗,用胡俗,其所懼者,實際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時,耶律浚斷然不會答應。現今卻是有了一絲機會,畢竟眼下兩國相好,互相通商,於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對於耶律浚是不是會答應,並無把握。 「無妨,若其拒絕,則是其無誠意。惟須善擇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採納,笑道:「使者不難,可以衛尉寺卿章惇為正,黃庭堅為副。章惇有膽色決斷,黃庭堅知章禮儀,必能不辱使命。」 「然衛尉寺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輕離。」 「陛下何不問章惇?臣以為無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尋常。既已決定盟約,則不可再公開支持耶律伊遜。窺探遼國三方內情,從為朝廷謀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辦。」 離開行宮之後,石越便叫了侍劍,上馬回城。眼見清河郡主與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則是當時天下第一美男,號稱「人樣」,且大宋承平以來,難得有宗室下嫁武人,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婚配,讓整個開封府都津津樂道。自石越在趙頊面前推薦狄氏兄弟之後,狄詠就一直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親貴無比,因此他與清河郡主的婚事,雖有梓兒打理,石越卻也不敢當真怠慢了,縱在百忙之,還是要親自過問禮物的準備。 不料主僕二人按綹徐行,剛出瓊林苑,便見一騎人馬從後面追上,還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當時天下除了皇帝之外,無人敢當面直呼石越之名,朝大臣,便是呂惠卿、蔡確、安惇,在皇帝面前稱「石越」則可,若當石越之面這麼稱呼,卻也沒有這個道理。因此石越與侍劍聽到這呼喚,不用細想,心裡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馬來等候,沒多時那人便已趕上,果然便是柔嘉縣主趙雲鸞。 柔嘉雖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歲,按宋代的規矩,再過兩年,便可嫁人。雖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幾歲,卻終究是應當講講忌諱嫌疑了。哪料得她縱性妄為的脾氣不僅沒改,反倒是變本加厲了。此時更是一身男裝,頭髮用一條白色絲帶束起,倒似個俊逸美男。 石越見她近了,苦笑道:「縣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橫了他一眼,撇著嘴說道。侍劍捂著嘴竊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慣出你這種書僮來。」侍劍也是經過明師指點的人,哪裡便能讓他抽著,一拉韁繩,輕輕避開這一鞭,笑道:「請縣主恕罪。」 柔嘉卻不去理他,只看著石越,問道:「讓不讓?」 石越在馬上微微欠身,道:「縣主言重了。只是下官還有點事情,不會馬上回府。」 「無妨,我反正沒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翹著嘴巴說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纏上,便如狗皮膏藥一般,難以揭下。但是若要帶著她到處逛,萬一被人看見,未免會朝野嘩然。正在為難,忽然侍劍笑道:「公,朱仙鎮離汴京亦不近,若不趕快,只恐到時已經天黑了。」 他連忙應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縣主,我卻要去朱仙鎮,要明日方回。縣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劍一眼,冷笑道:「少鬧這種玄虛。朱仙鎮我不敢去麼?陳橋驛我也去了。」說罷夾了一下馬腹,催馬前行,一面高聲說道:「走罷。你若敢跑了,我便將石府鬧得雞犬不寧。」 石越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只是人馬始終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離。 如此一路前行,進了萬勝門,便見兩旁商賈密集,把大道都佔了不少,叫賣之聲更是不絕於耳。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馬來,牽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邊,皺眉道:「皇兄下過幾次詔書,不許這些商賈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開封府做什麼的?」 石越笑道:「當年太宗皇帝想擴建皇宮,萬事都已準備好了,只因皇宮附近的百姓不肯搬遷,十分反過,太宗皇帝便決定放棄擴建。我與皇上說了此事,皇上聖明,便決定不再管此事。這須怪不得開封府不盡心。朝廷須盡量體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來是你從做祟。」柔嘉怒視石越,她卻懶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暢的罪責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見她神色,心一驚,慌忙說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過詔書禁止,卻屢禁不絕。這須怪不得我。」 柔嘉卻不依不撓,依然怒目瞪視,道:「我可不管。似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總之便是你的錯。誰讓你去面君也不肯帶儀仗,朝大臣,誰像你這般不成體統?」 石越哪敢再講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給縣主賠罪。只須走出這段,在前面拐個彎,便沒這許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聲,正欲說話,忽見四五騎人馬從萬勝門那邊飛奔而來。馬蹄過處,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許多人和擔、攤都被衝倒,頓時街上亂成一團。柔嘉一怔之下,忘記躲閃,便見馬上之人一鞭揮來,嚇得石越頓時臉色煞白。好在侍劍見機快,已閃身衝出,一把抓住鞭,猛一用力,竟將馬上之人給扯下馬來。柔嘉回過神來,更是怒火燒,也不管那人是誰,執起馬鞭,便向那落馬之人沒頭沒腦狠抽過去。那人從狂奔的馬上被拉下來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將一隻腿骨摔斷,這時又被柔嘉一頓狠抽,頓時鬼哭狼嚎的大叫起來,聲音卻甚是奇怪。 另幾個騎者見同伴落馬,被人虐打,又驚又怒,一個個縱身下馬,抽出佩刀,便圍了上來。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則在馬上彎弓搭箭,瞄準石越。 侍劍見勢不妙,連忙拔出佩劍,一把拉開柔嘉,用劍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嚨,怒聲喝道:「休得妄動!」 那些人投鼠忌器,連忙止住腳步,卻仍然虎視眈眈。 石越這時才看清那幾個騎者,除了馬上一人是漢人裝扮外,其餘幾人,卻都是夷人打扮。但卻絕非遼、夏、吐蕃之人,看模樣,倒像是大理國的,又或是大宋境內的蠻夷部落。石越素知這些人不知律法,動輒殺人,這時才暗暗後悔沒有帶護衛。只是又奇怪這些人如此敢在汴京如此橫行。 柔嘉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見這些人竟如此無禮,不由厲聲喝道:「你們是哪來的蠻,敢如此大膽?」 她一開口,眾人頓時便知她是個女,眼都有詫異之色。那馬上之人冷冷的說道:「你們放開我的同伴,我便饒過你們。」 石越見此情形,便知餘下眾人,是以馬上之人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眾人,連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後,一面從容問道:「你們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橫行無忌?」柔嘉略一掙扎,忽然滿臉通紅,不再動彈。 「你卻管不著。只須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馬上之人的語氣,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現時你首領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毀約,我悔之無及。」石越此時早已看清為侍劍所制之人,衣著綿緞,與餘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尋常。 馬上之人眼露過一絲詫異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領。」 石越聽出他話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領,亦是他們幾人的首領。」 那人沉默一會,卻不回答,反問道:「你欲如何方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開封府理論。」 那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貴,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開封府定然幫你,我豈能上此惡當?」 很抱歉的來糾正一下,現在出版社那邊確定簽售兩次,確定具體時間分別是: 地點:關村圖書大廈一樓大廳「左岸公社」 時間:2005年11月26日下午4點30分-6點 地點:北京西單圖書大廈一樓東門 時間:2005年11月27日上午10點30分-12點 若諸君有暇,歡迎捧場。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三章(上) 柔嘉忽然高聲說道:「那你們將兵器放下,馬趕開,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驚,回頭詫異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見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將目光避開。 那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似不太公平。若你們毀約,我追之無及。我等可騎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毀約,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見此人臨機決斷,毫無遲疑,神色之,更是有一種凌駕於人之上的習慣,心暗暗稱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師來了如此人物!難得是大理國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國的使者一向知禮守法,絕不可能縱馬橫行於街肆。此時見彼方步步退讓,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於對方必然非同尋常,當下更不著急,凝目注視馬上之人,從容說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說出來,我終難相信你。」 「那你們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們?天下之大,我隨口胡謅一個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問?」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閣下不是說謊之人。」 那人略覺詫異,喉嚨一動,卻不答話。石越走到侍劍跟前,卻見那被擒之人頭髮凌亂,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時被侍劍用劍抵住喉嚨,早已臉色蒼白,慘無人色。又見他膚色甚黑,肌肉隆起,卻不似養尊處優之人。他見石越過來,雖不敢說話,眼卻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溫聲問道:「你是何人?敢於街橫行,卻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麼?」那人臉上更加憤懣,口裡連珠介地說出一串話來,石越雖聽出是西南口音,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馬上之人冷笑一聲,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來歷?」 石越霍然轉身,逼視對方,道:「自是為了後會有期!」 「你還想尋事?」忽然間,馬上之人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身上處處散發著一種傲然之氣。他注視石越,淡淡說道:「那便告訴你也無妨。被你擒住之人,是歸來州知州個恕之、蕃部巡檢乞弟,乃是入京就讀蕃學的。我是歸來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報仇,可來尋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終於恍然大悟。歸來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羈縻州,大約在後世宜賓的古蘭、敘永、興一帶,是熊本平定瀘夷時所置。石越興蕃學,凡附宋之各部酋長都遣入學,這些人平素在山鄉夜郎自大慣了,又不懂禮法,觸犯法禁更是常事。為此事,石越沒少遭彈劾。朝廷為之屢申嚴令,這才漸漸收斂,這乞弟等人,想是來京不久,才敢如此橫行。只是那個何畏之,卻不似一個平常人物。不過山野間藏龍臥虎,亦是平常之事。當下問道:「我在何處可尋到你?你與這個乞弟住一塊?」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開封,日後便會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讓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我亦不要知道日後,只須知今日晚間你在何處便可。」 「告訴你亦無妨,今日晚間,我當在石參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話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覷。柔嘉惡狠狠瞪著石越,石越連忙無辜的搖了搖頭。 何畏之說了這許多話,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連忙說道:「你們先下兵器牽馬退後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個眼色,餘下幾人便將兵器丟到地上,何畏之卻將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丟到地上。一手牽馬,緩緩後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眾人兵器扔到一邊,卻聽何畏之冷冷說道:「箭上淬有巨毒,見血封喉。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裡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石越卻知何畏之這種高傲之人,定然不屑於撤謊,慌忙搶上一步,一把拉開柔嘉,低聲說道:「縣主,你上馬先行回府。」也不待柔嘉答應,便將她拉到馬邊。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馬,卻也不說理由,只是脹紅了臉死死抓住馬韁不做聲。 石越萬料不到柔嘉這時居然鬧起彆扭,頓時傻眼。他知道當時西南諸蕃,大多好鬥,視殺人為常事。萬一對方翻臉,使柔嘉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贖了。但這位姑奶奶不肯上馬,他卻也無可奈何。眼見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開外,石越當真是心急如焚,低聲說道:「縣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馬吧。」 柔嘉臉色越來越紅,卻依然是無比堅定的搖了搖頭。 侍劍一直注視著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與柔嘉在鬧這個彆扭,眼見半晌沒有聽見動靜,不由催道:「公,你與縣主先上馬回府,我來交人。」 石越知道侍劍學過武藝,自己留下來反是累贅,當下應聲說道:「你多加小心,不必傷害人命。」一面踏蹬上馬,也不顧嫌忌,伸手將柔嘉拉上馬來,催馬回府。 侍劍又故意拖延了一會,待石越走遠,這才一腳將乞弟踢開,躍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聲笑道:「何畏之,後會有期。」驅馬絕塵而去。 何畏之目視侍劍的背影,心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見幾個屬下已將乞弟抬起,亦上前將地上的箭撿起,放入箭筒,上馬說道:「先回去吧。」 不料眾人卻是怒目相視,並不動身。乞弟黑著臉說道:「你為何不問他們姓名?」 何畏之輕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問道:「你想報仇?」 「此仇不能不報!」那乞弟在歸來州也是稱王稱霸之輩,何曾吃過這種大虧? 「我勸你不要報了。」何畏之的語氣充滿了戲弄。 「何畏之,你怕了麼?你要想想這些年是誰支持你們何家堡?」 何畏之臉色忽然冷冰,他催馬走到乞弟旁邊,居高臨下的望了一眼,寒聲說道:「我要滅掉你個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諸部,我何家在哪裡都可以立足!」 乞弟聽見這冰冷刺骨的話語,身竟是不由一顫。 「你若想報仇,大可自己去尋。方纔那個書僮稱那個女為縣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裝出來逛街的縣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諷的說道,「不過我勸你不要存這個報仇的癡心妄想,便人家不是縣主,就以那個書僮的武藝,你們個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說罷竟是催馬揚長而去,留下乞弟在那裡瞠目結舌。 石越與柔嘉共騎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靜無比,倒讓石越無比奇怪。過了幾條街道,因聽不見後面有人追趕,石越便下了馬來,牽馬而行。柔嘉坐在馬上,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只是不停的把玩著手的馬鞭。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遠遠望見石越竟然給一個年青男牽馬,不由大吃一驚,張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來,看得實了,才知道是柔嘉縣主,慌忙行禮。石越見他模樣,亦不由好笑,罵道:「還不快叫人領縣主進去?」 石安連忙答應,一面問道:「參政,侍劍沒有回來麼?」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牽馬走回,侍劍卻是騎馬,自是侍劍在前,不過京師道路交岔,不走一條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劍早已回府,這時聽石安問起,不由擔心起來,反問道:「侍劍還未回來?」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門前,並非見著。他是與參政一道去面聖的……」 石越與柔嘉對望一眼,不由脫口說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開封府找人幫忙,便聽石安笑道:「回來了,回來了。」 石越與柔嘉回頭望去,不由愕然——學士巷兩頭,各有一騎緩緩而來,一頭是侍劍騎馬回府,另一頭卻是何畏之牽馬進巷。侍劍與何畏之亦互相望見,侍劍倒還罷了,何畏之臉上從容,心裡卻是驚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歸來州熊本的酒宴上,聽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餘年前結識的一個故友書信相邀,以護送乞弟上京為名,來訪石越,謀幹大事。誰知乞弟在歸來州橫行慣了,入京之後,震憾於汴京的繁榮,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來。他欲謀大事,自是不願意多生事端,否則石越早已斃命於他箭下。此時居然在石越府前見著石越三人,讓他如何不驚?如何不疑? 但他是久歷滄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緩緩向石府行來。 侍劍此時已回老巢,石府雖然不曾蓄養死士,卻也有家丁護院,武藝是李丁、司馬夢求、田烈武親自指點督訓,區區一個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擔心。騎在馬上,高聲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卻不去理他。逕自到了府前,將馬拴好,從懷抽出一張名帖,顧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禮的說道:「勞煩先生通報一聲,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求見石參政,盼賜一見。」 石安雙手接過名帖,卻望著石越,不知其是何玄虛。柔嘉卻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還不去通報?我也是來見石越的。」侍劍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邊,卻不說話。 石越見何畏之背手而立,氣勢之,竟是視眾人為無物。心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絕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為何來見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來號令嚴肅,石安雖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卻也知道規矩,有自己在場,沒有他的親口命令,絕不敢聽旁人號令,柔嘉雖是縣主,卻也差使不動石安。當下便朝石安使了個眼色,石安這才向何畏之說道:「先生請入內奉茶,小人立時便去通告。」竟是逕自引著何畏之入府。何畏之畢竟不知原風俗,雖覺奇怪,卻也不以為意,只道石府規矩如此,來人便可以引至客廳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員來拜會石越,都只能在門外干候著。 待石安領了何畏之入府,石越這才吩咐道:「侍劍,你領縣主去見夫人。我去會會何畏之,你再順便叫上李先生與陳先生、劉公。」 侍劍正要答應,柔嘉哪裡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廳會會這個何畏之。」 石越頓時頭大,道:「這如何能夠?」 「為何不能?你若不答應,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讓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馬上,瞪大眼睛,雙手叉腰的威脅道。 石越被她鬧得哭笑不得,只得點頭答應。一面讓侍劍去叫李丁與陳良、劉道沖,自己帶了柔嘉去見何畏之。 到了客廳,便見何畏之端坐在一張椅上,正在品茶。廳侍立之僕人見石越進來,連忙一齊欠身行禮,道:「參政。」只是見著柔嘉一身男裝,卻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稱呼才好。 石越擺擺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見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見的石越。但他當真沉得住氣,臉上竟是從容如故,只起身溫的說道:「不料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請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卻站在他身後。石越無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尋常之士,不知為何屈居是歸來州個恕之部?」 「此虎困平陽之時,然何家堡於個恕家,亦非主僕,不過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說道。 石越笑道:「原來如此。」柔嘉卻輕輕哼了一聲,顯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轉落到石越身上,問道:「敢問參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李潛光的先生?」 「李先生便在府上,先生與李先生是故識?」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緣。」何畏之淡淡的話,似有無限蒼涼之意。 石越微微點頭,溫聲道:「我已著人去請李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漢人,只不知為何卻在歸來州蠻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確是漢人。不過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寫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字蓮舫」。 「參政無須多疑,我的確是大理人,遷居歸來州亦不過數年。十二年前,我與潛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會,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詳。」他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柔嘉。 這神態落入石越眼,石越便知他為人精細,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尋常,卻是有話不便當她之面說出。石越卻也不能趕走柔嘉,露了痕跡。正覺為難,便聽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氣,料你西南偏野之處,又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一動,忽然笑道:「此話確然有理。在下本來亦無甚本事,生平只會釀酒配藥,此次前來,便是向參政獻幾張方,若得參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遜於唐家、桑家。」 「哦?」 「我有救人之術,又有殺人之方,不知參政欲聽哪種?」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視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術如何,殺人之方又如何?」 「參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已是光芒閃動。 「救人之術,可用之於民,殺人之方,可用之於敵。為大臣者,須知二者不可偏廢。」 何畏之哈哈大笑,擊掌讚道:「好!好!我早知李潛光不會看錯人。」 「我之救人之術,可避南方瘴癘之氣,是以世傳之『傷寒湯頭』,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蘭、滑石、霍香之類煉製,其效如神。我聞參政欲軍屯於湖廣四路,若得此方,則嶺南不足憚……」他話未說完,石越已經霍然起身,又驚又喜的問道:「當真?」須知石越早已憂心此事,秘密組織大醫們試製藥方,但是短期內難見成效,誰料得在此時便有人送上門來。雖不知能否相信,卻也是直石越心事。 「真假一試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殺人之方,卻有殺人見血與殺人不見血之別。」 「願聞其詳。」石越對此人的好奇之心,越來越盛。 「我曾於某次蒸取花露時,有人惡作劇,將花露換成了酒,結果蒸餾所得之酒露,入口極辣,卻別有風味……」何畏之一面說,一面從包裹取出一小瓶酒來,遞給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裝或者壇裝,石越倒也不以為意,接了過來,擰開瓶塞,輕輕喝了一口,便覺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傳來——雖然度數並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慣了十幾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不由咂舌讚道:「好酒!」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四集《湖廣初熟》第三章 (下) 柔嘉與何畏之卻是一驚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輕信他人,萬一其有毒,後果不堪設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一急,幾乎要哭了;何畏之卻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時見石越稱讚,不由笑道:「確是好酒。」 石越心大奇,他素知蒸餾酒須要蒸餾器,卻不知蒸餾器早在漢代,國便已發明。不過卻是用來蒸水銀或者花露,遲到南宋甚至元代,人們才開始比較普遍地用來蒸酒。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還有蒸花露一說,忙問起詳情,何畏之詳加解釋,原來蒸花露一般是採用固態蒸餾,但是何畏之為了提取「花之精」,卻是對採集回來的花露嘗試進行液態蒸餾,不料被人惡作劇換成了酒,偶然之,發現此法。他隨即進行種種試驗,改液態蒸餾為固態蒸餾,亦獲成功……石越這才恍然大悟,暗罵自己見識不廣,否則何必等何畏之前來獻寶? 何畏之又說道:「我既悟其之道,便將這蒸鍋加以改良,且又嘗試將蒸出來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無比。比之方才參政所喝,更厲害數倍,見火即燃,須兌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習慣,但是若給遼人,不怕其不愛之如甘露……遼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讓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只是若私自釀酒出賣,干犯禁令……」 石越此時當真是大喜過望,他不知當時世界別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卻肯定的知道,蒸餾酒的技術,在東方世界而言,都還是一個極大的秘密,若把蒸餾酒賣到大宋的各個鄰國,其利潤之巨,難以估量。而且他的軍屯計劃,便能更加順利的推行了。「種甘蔗制糖、製造蒸餾酒、還有製藥……」石越一念及此,立時想到早就聽說過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發酵制酒,還可以用來造紙——若能再將蔗渣制酒的技術發明,那麼開拓的就不僅僅是國外市場了。畢竟用糧食釀酒,在食產量不是極豐富的時候,其規模還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來釀酒,卻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忌。轉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獻二技,無論哪一樣,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時卻要告訴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圖謀,雖說此人自稱是李丁所薦,石越心亦不能不驚疑。 柔嘉卻不曾想這許多,見到石越無事,心竟不由一陣輕鬆。笑道:「這便是你的殺人不見血之方麼?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殺人?卻不知你那殺人見血之方,又是如何驚世駭俗法。」話充滿戲謔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個方,卻過於霸道。其實參政今日已經見過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輕描淡寫的說道:「不過幾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當大宋沒有麼?」 「亦不是沒有。不過自來毒箭並不耐久,若在風雨作戰,更是百無一用。我卻有一個秘方。」何畏之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說到此處,眉宇間卻有一股陰戾之氣,讓人不寒而懍。 石越心一凜,忙問道:「是何秘方?」 「大宋廣南東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國,有一種樹汁巨毒無比,見血封喉。若將此種樹汁與砒石鍛燒後一同投入烈酒之,淘去渣滓,然後將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鍋加熱,酒蒸發之後,便只餘下潮濕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熱,便成藥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後陰乾。凡一千五百斤藥材,可得十斤藥粉。此藥粉可隨軍攜帶,要使用時,加水沖兌,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藥末加水一斤調開,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藥末,可浸箭簇數百萬。浸藥之毒箭,一旦見血,十步封喉,料遼夏二國,沒有這麼許多兵馬好殺。唯藥材得來不易,參政須下得本錢。」何畏之娓娓說來,倒似乎他說的事情,不過在如何殺雞宰牛。 石越心卻極為不忍,他雖然站在明之立場,自當奉宋朝為正朔,知惟有漢明方是華之主體,但是與契丹、黨項,卻也沒什麼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時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漢族之。若說要滅人之國,他的確是念念不忘,但說要屠人之族,他卻絲毫沒有此心。真要說來,焉知他石越身上,便無契丹、黨項血脈?似何畏之之毒箭,雖然不知是否有他說的那般厲害,卻已經是「化學武器」了,在當時來說,至少也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與不成,決策權在己,倒也並不著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卻罵道:「這法真毒。」 她卻不知何畏之滿腔懷抱,所謀者大,於此種種,自是處心積慮。 何畏之於柔嘉的指責,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懶得反駁;於石越的態度,卻甚是留心,不料他雖然善於觀察,卻從石越臉上看不出一絲端詳。心不由暗歎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見此人之時,本有愛才之心,後來聽他要來尋訪自己,更有延攬之意,但是交談愈多,便愈覺此人外表溫和,內心高傲,此外於氣質,更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恨之意。雖然不曾見諸言語之,但是石越卻能時時感覺分明。似乎此人曾經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過嚴格的貴族訓練,所以才用外表的溫和與高傲,來掩飾住那心的怨毒。一時之間,石越對於是否能夠控制此人,竟是沒有了把握。 「此梟雄也。」石越暗暗警覺。這樣的人物,若然沒有機會,可能就一輩老死於窮鄉僻壤,默默無名,因為他們不願意去受庸人的氣;但是若然他們找到機會,卻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雙刃之劍! 便在此時,聽到客廳之外有數人的腳步之聲,一個家人進來稟道:「參政,李先生、陳先生、劉公來了。」 石越忙說道:「快請。」何畏之卻已起身等候。 不多時,李丁、陳良、劉道沖、侍劍便進了客廳,李丁看見何畏之,相揖為禮,又凝視何畏之半晌,方說道:「一別十二年,蓮舫已非吳下阿蒙。」 「家破國危,欲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潛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抱負。」何畏之淡然的神色,有幾分蒼涼。 石越聽到「家破國危」四字,心一動,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國,必然非尋常人物。果然,便聽李丁說道:「參政,當年大理國王段思平攻破下關,與滇東三十七部石城會盟,蓮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何家是大理開國功臣之後,忙立身說道:「原來如此,失敬。」 「不敢,慚愧。」 李丁又道:「當日曾聽到傳聞,道何家受到楊、高二權臣之陷害,舉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蹤,心常唸唸。後聽梓州路上京官員說起歸來州何家堡,又提及蓮舫之名,雖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卻不敢錯失機會。便修書一封,托人帶到。不料蓮舫果真是信人。」 「有勞掛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李丁信招攬之意,但是他對於大宋,卻談不上什麼感情,更無效忠之意。此來拜謁石越,全是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沒有機會便罷了,只要有一絲機會,便不會甘心老死歸來州。 李丁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驕傲,種種安慰的話語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當成諷刺。只是說道:「何兄既然來京,盼在府上少住,以敘別來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還盼先生多留幾日,在下好時時請教。」 何畏之微微揚首,他無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許多事情,非一時半會能說,不得不耐下心來。當下便不推遲,道:「如此多有叨擾。」石越與李丁見他答應,連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處,一面給何畏之引見府諸人。 柔嘉本欲看個熱鬧,好對何畏之出口胸惡氣,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賓,心大是不忿,眾人種種應酬,她更是毫無興趣。因見侍劍站在旁邊,便走到他面前,問道:「喂,你知道給十一娘準備的禮物在哪裡麼?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當然的把石府當成自己家,毫無生份可言。 侍劍早知她的脾氣,連忙說道:「在夫人那裡,小人給您帶路。便是一張古琴,幾副字畫。」 「啊?」柔嘉頓時回轉身來,瞪視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這般小氣吧?禮物如此寒磣,害我都沒有面。」 石越頓時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禮物「寒磣」,和她的面有什麼關聯?當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麼窮?你是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當我不知道麼?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值得幾貫錢?怎的如此小氣?」柔嘉一腔怨氣,便全發在此事之上。 侍劍連忙陪著笑說道:「縣主,這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可不是幾貫錢能買到。這張古琴是東晉之物,字是衛夫人的真跡,畫是大李將軍的《春山圖》……」 「還說不小氣?衛夫人是誰?我都不認識,必是無名之輩。還大李將軍?一個武人畫的畫,虧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蘇軾寫個字,也要體面些!」柔嘉更加氣憤。 眾人聽到這話,幾乎噴飯。「大李將軍」李思訓的《春山圖》,是難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學無術的柔嘉嘴裡,竟然變成了「武人畫的畫」。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來的活寶縣主。侍劍想笑又不敢笑,連忙低下頭,歪著嘴巴說道:「縣主,衛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認識。她的書法,古人說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連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寶,價值三千兩白銀。這個大李將軍,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戰功卓著,做過武衛大將軍,畫風精麗嚴整,是唐代有名的畫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圖》,些時正在宮,連皇上都很喜愛的。這副《春山圖》,是百方搜羅所得,蘇大人若是知道,必然願意用一百幅墨寶來換。」 柔嘉早已滿臉通紅,她哪裡知道梓兒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為了挑件好禮物,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三件禮物,無論贈上哪一件,都已經堪稱厚禮。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說上句話的人物,這才不惜成本,三件無價之寶一齊送上。她不識貨倒也罷了,卻還嚷嚷出來,不料出了這個大醜。好在柔嘉是臉皮厚慣了,羞赧也只是一會兒,立時便雞蛋裡挑骨頭,說道:「若是這樣,那還不錯,只是卻不夠周詳。」 侍劍咂舌笑道:「縣主,似這不夠周詳,便無法再周詳了。」 「你一小小書僮,懂得什麼?」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這點東西,送給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馬呢?」 「狄將軍亦通墨音律的。」 「畢竟是個武人。」柔嘉剛才還對武人大為不屑,此時卻已是津津樂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這個場,笑道:「便是縣主說得對,便勞縣主去指點一下拙荊,挑幾件禮物送給狄將軍為賀。」 柔嘉卻是滿臉奇怪的望著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的麼?如何便叫拙荊了?」 此語一出,眾人頓時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鬧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著眾人笑了一會,忽然想起往事,心不由一疼,忙沉下心來,將回憶從腦趕走,一面從包取出一物,勉強笑道:「參政不必再去勞心,或者我這個東西,能入狄將軍法眼。」 眾人循聲望去,頓覺寶光閃爍,原來何畏之手,卻是拿著一柄鑲滿了紅寶石的匕首,遠遠望去,便見做工十分精細。石越連忙笑道:「不勞先生費心,此物過於珍貴,斷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這種無用的石頭,在蒲甘國到處都是,值不得幾錢。」 「蒲甘國?」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國度。 「便是緬國,唐朝所謂驃國。」 石越這才明白,原來竟是緬甸。因薛奕船隊的航線可能要經過彼處,他於緬甸歷史並不熟悉,便問道:「我讀《大唐西域記》與唐史,知緬國素來分裂,小國數以十計,不知現在如何?」 「今時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國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約於十八年前國力始盛,開始征伐各部。蒲甘統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寧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後,終於完成了統一大業。緬國已是南半島的一個大國。不過此節石越卻也是在薛奕回國之後始知。 「原來如此。此亦英主也。」 「確是英主。傳聞其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輕輕說道,若非知道緬國有英主在位,他當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歸來州。 柔嘉對這些卻不感興趣,只是饒有興趣的問道:「那個什麼蒲甘的紅寶石果真遍地都是麼?」 「其國盛產寶石,而大多地方百姓並未開化,不識此物之用,以數尺之布,便可換得若干塊。不過彼國叢林凶險,便是大理國之人,輕易亦難以去得。久聞大宋有海船水軍,若能去得,似這幾塊石頭,便確然值得不幾錢。」何畏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石越等人怦然心動。這紅寶石在大宋,卻不止是「幾錢」! *** 大宋歷熙寧八年十月。高麗國,開京。 這一年,有一個叫金富軾的嬰兒在開京出生,在石越那個時空,此人後來模仿司馬遷的《史記》,撰寫了一部《三國史記》,從而成為那個時代高麗唯一有資格被世界歷史記住的人。但是這個嬰兒的命運,同樣會發生改變。 石越帶來的蝴蝶風暴,早已刮到了這個東北亞半島之上,並且,將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將高麗王國的歷史命運,徹底改變。 蔡京與唐康、秦觀到高麗國己久,不料高麗國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陰陽鬼神之事,受上國詔旨,非要選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間,早已被宋廷責罵,不料也就是當時好了一陣,過不多時,舊病復發。硬是讓蔡京與唐康、秦觀,在開京心急如焚的乾等。好不容易受了詔旨,又要使者在館呆足一個月,方能出館。氣得蔡京等人盡皆破口大罵。好在高麗國禮數恭敬,特意騰出一座離宮來做大宋使者的驛館,又臨時換了招牌,名之為「順天館」,據說意思是要象恭順上天一樣對待大宋。不過話是如此,能否做到,卻無人知曉。 *** 地點:北京西單圖書大廈一樓東門 時間:2005年11月27日上午10點30分-12點 珍稀動物白鹿在此時間公開接受諸位觀賞,請各位有暇時就近地點賞臉。:)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四章 「高麗國王王徽諸之,當以次宣王王運最賢,且好讀詩書,親近國。至於長順王王勳,不過是個平庸之輩,無大過亦無大善,唯唯謹謹而已。」唐康在順天館內,與蔡京、秦觀一起分析高麗國內各種勢力。 「從之前收集的情報,兼以至高麗後種種情狀來看,可以確定高麗國內,有兩黨存在。」蔡京一面說,一面從桌上棋盒取出幾粒黑白,「啪」地一聲,將一粒黑扣在桌上。「一黨,是首鼠兩端之輩。彼輩因國遠,契丹近,故此外表雖然不得不對華示以恭敬,但實際還是以不敢得罪契丹為主。之前與契丹的戰爭,已將他們徹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軍隨時可以將上萬精兵送至開京登陸,此輩勢力當更盛。彼輩與國交往,是貪圖貿易朝貢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遼國大亂,而我華漸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買者之外,此黨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觀點頭道:「我聽說此前高麗使者來我大宋朝貢,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彼輩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圖畫虛實者,亦是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將軍破交趾之前,高麗所懼者,契丹也。原因無他,契丹可致其於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遼主致我大宋國書,常呼高麗為『家奴』者。自薛將軍破交趾後,高麗始知恐懼,若我天朝軍隊一日自海路而來,水路熟悉,一朝登陸,數日之後,便可直抵開京城下,高麗如何不懼?」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宮殿,又笑道:「這『順天館』三字,是海船水師與霹靂投彈之功。」 「康時所言甚是,王徽又將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為宋遼國力,此長彼消之故。」秦觀於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頷首,道:「此黨之人,在高麗國,居大多數。甚至連高麗國王王徽,亦是如此。但是此輩於契丹,亦非無報復之意,彼於契丹,惟一個『懼』字;於大宋,則是一個『懼』字再加一個『貪』字。」說罷,右手微抬,「啪」地將一粒白扣在桌上,道:「另有一黨,則是親近華物,力圖擺脫契丹控制者。此黨於契丹,在『懼』字之外,尚有一個『恨』字和一份輕蔑之意,彼輩視契丹為蠻夷,深以受其控制為恥;於大宋,則又另有一種羨慕與喜愛之情。此輩人亦遍及高麗朝野,全是漢化較深且精通儒學、辭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須借助此輩之力。」 「以元長兄之意,此黨以誰為首?」唐康含笑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時豈有不知之理?」 「此人親近華,非止為了喜愛華物,亦非止為了擺脫契丹的那點野心。他有求於大宋!」唐康凝視蔡京,笑問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觀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人之意,甚為明顯。他親自來順天館便來了五次,遣使者問起居,使親信前來探望,在下算過,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結援大宋,所謀者大。萬一犯王徽之忌,我輩身死事小,惹起兩國糾紛,壞了參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凶光一閃,冷笑道:「昔日陳湯萬里之外,能斬郅支。如今海港之,尚有五百軍士等候,等赴倭國船隊返航,軍士水手,亦有數千之眾。真到決裂之時,勝負未可知也。」 唐康亦從容一笑,道:「少游不必擔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險。惟此事須機密,不可貽人把柄。」另一秦觀見二人已經定策,便不再多言,下意識的握緊佩劍,慨聲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無異議。若能為國立此奇功,必受萬世稱讚。」 三人目相顧,哈哈大笑。 唐康笑道:「三日之後,便是王徽召見。在此之前,須與那人再見上一面。」 與蔡京商議停當之後,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隨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與秦觀帶了幾個隨從,一道去逛開京,兼以親身探訪開京形勢。 開京號稱「王京」,當時高麗共有四京,除「王京」開城外,西有西京平壤,東有東京慶州,離王京不遠,則是南京「揚州」,亦即歷史上的「漢陽」、後世的「漢城」,並稱「小三京」。宋朝商人與高麗通商,或者東至南京揚州;或者自禮成江逆流而上,於碧瀾亭登陸,走四十餘里山路,進入被松岳山環抱的開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開城亦被稱為「松都」。不過在石越所來的時空,開京最為人所熟知的,倒不是它是高麗國的王京,亦並非是它「松都」的美譽,而是一條北緯三十八度線與一個停戰談判場所板門店。但當此之時,板門店並不存在,北緯三十八度線的概念亦未曾清晰,開京依然是這個東北亞半島上最繁華的城市。 行走在異國都城的街道上,儘管身負重要的使命,唐康與秦觀都忍不住有幾分好奇。開京氣候偏冷,這一點讓四川人唐康和高郵人秦觀都很不適應,哪怕身上穿著用狐皮製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氣也會時時鑽進身裡內,讓人不由自主的打個寒戰。不過對於第一次出使外國的唐康與秦觀來說,高麗無疑是理想的去處,因為開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字的地方,毫無疑問都是漢字。而普通百姓雖然還有言語不通之處,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卻都能說漢語官話——一個不會說漢語的官員,在高麗是不可思議的。而且隨著兩國貿易的經常化與平民化,開京與南京「揚州」兩處會說漢話的普通百姓,也與日俱增。 唐康與秦觀一面向城門前行,一面打量兩邊的店舖:開京雖然遠沒有汴京的繁華,甚至還比不上杭州與揚州的富裕,但也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市,各種各樣的店舖,應有盡有。書店裡整整齊齊地陳列著翻刻的宋朝圖書,從儒家經至石學七書,甚至於蘇軾最新的集、西湖學院翻譯的「塞夷經書」以及早已過時的報紙。唐康隨意拿起一本,卻發現價格不菲,約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書籍在高麗,窮人是無法問津的。須知既便是在大宋,書價雖然有石越百般設法降低,比如對書店免稅,對定價過高的印書坊征高稅,對定價低的印書坊減稅,又設法改進印刷技術,使印刷字體變小等等,但是對於大部分貧寒人家來說,買書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見到一些鄉下的讀書人,走上幾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圖書館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圖書館抄書回去讀,這些人的生活極其苦寒,吃不起汴京的飯菜,就自帶燒餅,一個燒餅要吃上一天甚至兩天;筆墨也都是自製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宋國監正在推動一項政策:五年之內,要在每座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建立一座藏書不低於兩萬卷的官立圖書館。同時亦鼓勵各書院建圖書館,向所有讀書人開放。一向節儉的趙頊與司馬光,在這件事情上,倒是說不出來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開京雖然是高麗的王京,書價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見普通人與化的無緣。正在暗暗感歎之間,便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被書店夥計趕出來店,抱頭而走。 秦觀出身貧寒,早歲向學,書大抵都是借來的,自是深知讀書人的艱苦,不免同情的歎道:「歷來寒士未達之時,皆難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卻是心一動,問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義,在開京建一圖書館,供貧寒之士讀書上進之用,你說這些讀書人會不會對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輩素讀華詩書,心已有仰慕之意;高麗與大宋一樣行科舉,寒士求一進身之階,無不由此。其未達之時,最朝思暮想的,還是可以讀自己想讀的書。建一圖書館,焉不能讓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顯我華是禮義上邦,不與小國同。」 「嗯。」唐康微微頷首,笑道:「讓高麗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贈書,贈書兩萬卷,所費不足萬貫,而可收一國貧士之心,這筆買賣,自是做得。」 秦觀亦點頭稱是,不過心始終有利義之辯,悶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自嘲道:「不過這卻是市恩。」 唐康厚顏無恥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銅錢,終不能白白花在高麗。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說罷,又打量兩邊,略帶奇怪的問道:「我曾聽聞開京是高麗人參之產地,怎的卻未曾見得有人參店?」 秦觀一聽,這才發現果真如此。兩邊街上,從書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麼都有,其充斥著大量的宋朝產品,卻唯獨沒有人參店。他細細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參當在藥店賣。」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連忙尋了一家藥店問去,不料藥店雖有人參,卻也是最次的貨物,唐康與秦觀細加詢問,這才知道為了滿足對宋朝商品的需求,高麗國產的人參,十之**,都被運出禮成江,至海港賣給宋朝商人了。不僅如此,其國所產的紫水晶、軟玉、水銀、麝香、松、石決明、防風、茯苓、魚乾、鼠毛筆等物,也被大量販賣至宋朝。饒是高麗國物產豐富,在貿易上亦受到了極大的壓力,結果是交易量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始終無法上升。因此之故,無論是蔡京之前與薛奕私下裡商量,還是請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貿易的未來在南洋。狄諮都督歸義城,便受石越親筆信,要鼓勵交趾國種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種作物,卻要嚴厲打擊其發展棉紡業與制糖業、陶瓷業,保證其富餘農產品用於與宋朝交易。但是這些細節,卻非唐康與秦觀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與秦觀不厭其煩的詢問各種產品的價格,便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了書籍、鐘錶等物之外,在高麗最受歡迎的棉布特別是染色布,以及各種陶瓷,價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卻鋪天蓋地的佔據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說是因為商品過多而便宜,可是同樣是大受歡迎的茶與蔗糖,價格卻非常高昂。唐康身為唐家的孫,又跟隨石越,常常參預機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貿易之定價,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與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協商議定,高麗國棉布與陶瓷價格低廉,背後必有章。他與秦觀討論半天,卻終是不得要領。 如此緩緩而行,走了一兩個時辰,方至開京城南門。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過於靠近,便尋了一處酒家,找了個樓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觀察。看了約一柱香的時間,秦觀便皺眉說道:「康時,開京畢竟是高麗王京,戒備森嚴。」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門口裝備精良的高麗兵士,繃著臉,點頭說道:「真要大戰,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萬軍隊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計,只得用智。憑三寸之舌遊說王徽。」秦觀腦海立時游想起蘇秦、張儀的風采,不由雙目生輝。 唐康搖了搖頭,道:「不能將希望全寄於此。若能用強,則一語不合,便可率軍突襲,挾大國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強,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觀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別設宴高麗國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華,博得親宋大臣的好感與尊敬。一旦少游的才華能震服高麗,我等便大造輿論,遍會高麗國士,由元長與長游講五經一日,再宣佈將向高麗國王請求替高麗士建圖書館、資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學院等各大書院讀書,趁機再許諾一些大臣將其愛送至大宋遊學,在大宋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之後再回高麗做官。屆時再將一些禮物送於各主要大臣之府邸,讓高麗國朝野清議都一致親宋,然後再善加誘導,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壓低了聲音,眼睛一閃一閃,露出狡黠的光芒。 秦觀聽完,不由喟然長歎,讚道:「康時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長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臨來之時,吾兄言:欲說其國,先服其心。若能使高麗親我重我信我,再誘之以厚利,則事無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說,天下事有剛者,有柔者,智者審時度勢而用之,或剛,或柔,或剛柔並用。若有數萬精兵屯於城下,我自然要用剛道;既然事有難成,便當改用柔道,緩緩圖之。」 秦觀正要點頭稱是,忽聽樓下有數騎踏過,秦觀眼尖,見著為首一人相貌,忙低聲說道:「是那人。」 唐康心一凜,忙向樓下望去,便聽到城門有人高聲呼喝,那一隊人馬早已停下,「那人」與守城將官不斷的用高麗話高聲說著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當然,也聽不懂。只見二人神色,那人滿臉怒容,不斷訓斥,守城將官雖然外貌謙退,卻是絲毫不肯相讓。唐康與秦觀四目相顧,二人心皆是一動。唐康叫過一個隨從,低聲囑咐數句,那隨從連忙應聲去了。 ※※※ 不多時,便見那個隨從到了那人身邊,低聲在那人耳邊說了句什麼。那人似是一怔,抬頭往酒樓上看來,正好看見唐康,頓時面露喜色。又朝那個守城將官訓斥了幾句,便率人離去。 唐康見那人離去,鬆了口氣,縮回頭來,讓隨從將附近幾個雅座全部包下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觀對酌。約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隨從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唐康與秦觀連忙起身,抱拳欠身說道:「宣王,下官有禮了。」原來「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宣王王運。 王運有求於人,何況唐康等人是上國使節,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道:「小王見過天朝尊使。」 唐康二人忙稱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隨從道:「你退下吧。」一面卻望著王運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秦觀,卻見秦觀也在看自己,目光儘是尷尬。 王運早就看見二人神色,忙笑道:「這是小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微微一揖,並不說話。 唐康微微咳了一聲,請二人坐了。他約王運前來,本為趁機接觸,談論要事,所說之話,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因此連自己的隨從都要遣開。不料王運反倒帶了個人來,若真是「密友」,倒也罷了,可這個「金」,明明就是個女的。她那膚若凝脂,柳眉鳳眼的樣,縱是不開口說話,穿著男裝,也瞞不過人去。王運如此行事,實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躊躇。 王運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擔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會尊使,因順天館內,不便細談,有些話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緣,亦是小王的福份。」 「殿下言重了。」 「小王知宋朝天遣尊使前來敝國,自是為賜我父王醫藥,以及樂器詩書,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運一雙眸凝視唐康,一動不動。 唐康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便有些事情,亦是於貴國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約束甚嚴,還望殿下恕罪。倒是自來高麗,少見順王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經心的隨口說道。 王運與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開,冷笑道:「我王兄要於父王面前多盡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為人多盡孝道,亦是應該。」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麼?」唐康輕輕放下酒杯,問道。 「只是敝國風俗,頗為有大邦所笑者。」王運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滿臉通紅。 「願聞其詳。」 「尊使初來敝國,有所不知。敝國貴族之女,並不許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實為上邦所笑。小王曾數次上書,道本邦即受禮義教化,宜效華風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聽,反屢次責罰於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幾個堂妹,不知羞恥,反道我欲亂風俗。因此小王於國,欲盡孝道而有所不能。」王運說及此事,一臉憤然。 唐康與秦觀相視一眼,心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麗竟有這等風俗,眼見那個金芷對王運情意綿綿,現於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麗大族,便猜到王運想要廢此陋俗,未必全是為了公義,只怕也有幾分私心在內。然於此節,二人自是不便說破,唐康笑道:「殿下何必心憂,若殿下能承緒王位,他日要如何除舊布新,都由得殿下。且在下見朝大臣,都心知殿下之賢。」 王運喟然歎道:「尊使有所不知,小王是次,若要繼位,亦是我王兄繼位。雖則國臣大多屬意於小王,然則上不能得父王歡心,下不能讓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於一大郡,於願足矣。」 唐康與秦觀都不料王運連這等話都敢說出來,不由嚇了一跳。他不知王運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為僧,料王勳也不便趕盡殺絕。他自知眼下國武臣與掌兵之臣,無一人支持自己,連出個城都千難萬難,他的出路,要麼便是潛心經營,反正王徽雖然常病,五年內卻不至於崩駕,他再經營五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麼便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結好大邦,宋朝海船水軍之威名,他早已知曉,兼之契丹內亂,眼見大宋就是天下最強之國,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國親信助力,那麼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運竟是絕無忌憚,一意要取信於宋使。 唐康沉吟一會,順著王運的話笑道:「殿下若要成大事,何不學唐太宗?」 「玄武門?」王運被唬了一跳。高麗國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殺兄奪位。 「非也,非也。」唐康搖頭道,「那種事情,下官怎麼會勸殿下行之?」他心冷笑:我若勸你行玄武門之事,保不住誰殺誰。你王運死了,於我大宋有害無益。 王運顯然心也知道其利害,吁了一口氣,笑道:「那尊使所說?」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門,在其晉陽首義、征伐四方之功。因此當時名將,大抵心服。」唐康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言。 王運也是聰明之人,沉思良久,歎道:「契丹雖亂,又有欺壓敝國之仇,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恐難以說服朝議。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小王方才說服國大臣,以一支偏師,呼應天朝。」 唐康笑道:「高麗只與契丹有仇?與女直無仇?」 王運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來時,於海上擒得海盜,己知契丹內亂,女直各部便開始不服管束,許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現。女直與高麗,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謂無仇。殿下若要興兵,自當言報女直之仇,替契丹討叛,豈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燒身?」唐康一面說,一面優雅的把玩著手的酒杯,「遼主與魏王屯兵待戰,高麗名義上亦是遼國屬國,替遼主懲罰東京道不聽差遣的小部落,難道遼主還能生氣不成?」 「這……」 「屆時若能由殿下親自領兵,則自古以來,軍功最重;若由順王領兵,則王京之內,豈非任殿下作為?殿下一向親近華物,若是殿下領兵,下官保證大宋以七折價格賣一萬套盔甲武器予貴國,殿下憑之與女直作戰,用奪來的財物與馬匹還債即可。若是令兄領兵,則大宋便當沒有此事。只要令兄在東京道打幾個敗仗……」 秦觀在一旁又說道:「此進可攻,退可守之策。若遼主獲勝,則貴國可一面向遼主獻俘,一面主動退回高麗,遼主亦無話可說。若遼主與魏王僵持,則東京道正好任君作為。若魏王得勝,東京道可撫而有之。天朝所能許諾殿下者,是若遼主進攻高麗國本土,則大宋之軍,必然直取燕雲。」 王運思忖良久,遲疑難決。唐康與秦觀只是靜靜等他答覆。 忽然,一直不作聲的金芷清聲問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視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則高麗之軍入東京道,遼主雖無力與戰,卻必然分兵監視,如此其與魏王之戰,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麗之利。二則大宋亦欲高麗有一個親近華的國君,吾等來高麗已久,知諸王之,惟宣王最賢。若宣王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屆時內外壓力之下,不由國王不傳位於殿下。」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卻坐享大利。在下以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也,殿下也。遼國內戰久一點,於大宋雖有利,卻也十分有限。其內戰過後,恢復元氣,最少要五年,長則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便無大利,亦無大害。而高麗則有引火燒身之患,萬一遼國內亂迅速平定,遼主以戰勝之餘威,兵壓西境,則高麗危矣。高麗是舉國相搏。」金芷說起話來,便如銀玲一般,甚是清脆動聽。 「非也。足下危言聳聽。不說此事難有可能,縱然如此,只須高麗迅速撤兵,向遼主獻俘,以遼主之明,自然會見好就收,絕不會窮兵贖武。且我大宋亦不會坐視不管。」 「口說無憑。」 「可訂密約。若在下欺瞞殿下,殿下他日將密約陳於大宋皇帝御前,在下就是殺頭之罪。」唐康為了成功,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得秦觀瞠目結舌,須知與外國私訂密約,其罪非輕。 王運聽到此處,亦已動搖,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卻微微搖頭,注視唐康,笑道:「我亦讀過史書,古來爽約者不知凡幾。密約無用,若尊使能為兩國約為婚姻,則大事可諧。」 「約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遼國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難能為爾。」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替皇帝許下個公主給高麗。 「非也。敝國尚有公主待字閨,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咸知兩國之好……」金芷輕輕說來,王運立時明白,忙點頭笑道:「若能如此,實是敝國之幸。」他知道倉促之間陋習難改,倒不如將妹嫁掉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後宮,那便是高麗建國以來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麗國可以頤指氣使,和王平起平坐,在宋朝卻是品秩低微,豈能決定這種大事?頓時苦笑道:「殿下,此事絕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點頭,又道:「但除此之外,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早聽聞尊使是石參政之義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識墨,略解禮儀,惟不足以侍奉君,然若能與尊使給秦晉之好,在下與宣王,都會欣慰。」 唐康不想剛剛說完皇帝的婚事,又當面給自己說起媒來,頓時滿臉通紅,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約。」 「無妨。若尊使不棄,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尷尬,一時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只得托辭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與外國婚姻,出使外國,私許婚約,其罪欺君。此事還須請旨……」 「此亦無妨。殿下可與尊使齊心協力,促成大事。然而這兩樁婚約不定,敝國終不敢出兵。便是朝議已定,想來宣王亦有辦法拖延之。」金芷淺淺一笑,無比嫵媚的說道。 唐康想著這天上飛來的艷福,竟是哭笑不得。 ※※※ 回到順天館之後,唐康將今日之事與蔡京說了,蔡京亦是愕然。只得分別給皇帝與石越寫奏折和書信,說明情況。一面同時按計劃開始進行形象公關,又是要收買掌權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麗國朝野的好感。 當時高麗國金富軾剛剛出生,金富轍甚至還沒有懷上,以秦觀的才華,要在大宋名震於士大夫,自然是略有難度,但在高麗小國,卻足以讓人炫目了。他的詩賦以及長短句,加上蔡京的書法,連續幾場宴會之後,立時轟動高麗朝野。所有達官貴人,無不以認識二人為榮,若能附庸風雅與秦觀唱和一次,或者得贈蔡京一幅書法,立時便要喜不自勝。連高麗國王王徽都沒有看出來宋使如此高調的原因,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順天館大會高麗士,並講經辯信一日之時,不僅不反對,反而顯得甚為高興。高麗國上上下下,都認為這是本國難得的盛事!王徽不僅自己御駕親臨,連同國所有重臣,都一股腦的帶了過去。 歷史上稱為「順天館會議」的事件,是高麗國史上相當輝煌的一頁,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宋朝的一批官員,從此日起,開始有意識的利用本國化上的巨大影響力,在傳播化的掩護下進行自己的政治活動。順天館會議原定一天,結果卻開了整整三天,聞訊而來的士充斥開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舉考試都要熱鬧。前來聽講、辯論的高麗士,第一日就有一千餘人,至第三日更是達兩千百十餘人。 在會議的最**,由蔡京徵得高麗國王王徽的同意,宣佈大宋將免費向高麗國提供二萬卷圖書,協助高麗國監在開京建「成均館」與「成均圖書館」——「成均」二字,是取自《周禮》,董仲舒認為那是五帝之時大學之名,相傳是國歷史上最早的大學。在石越所來的時空,此名在華反倒少人知曉,倒是韓國有成均館大學,乃是韓國的著名學府。 宣佈此事之後,蔡京又進一步向高麗朝野表達善意,表示成均圖書館之藏書,將向所有士免費借閱;且大宋在接下來十年之內,每年向成均圖書館贈送五千卷藏書。而成均館之學,每年將選拔名成績優秀者,由大宋出資,按成績分別送往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岳麓書院大書院學習三年。其他成績在前三十名者,將許可其自費前往大宋遊學。此事一經宣佈,立時轟動高麗全國,須知此大書院,除岳麓書院名聲稍遜之外,其餘五大書院都聲名遠播於高麗,特別是白水潭學院與嵩陽書院、西湖書院,更是所有高麗士都嚮往的所在。能有機會親赴彼處求學,如何不喜出望外?便連王徽都覺得受寵若驚——諸國之,高麗是頭一個可以派人去大宋各大學院學習者。連向大宋臣服最為徹底的交趾,都不曾享受此等優待。當然王徽並不知道,在幾個月後,也就是熙寧年初,大宋國監即向交趾宣佈:該國五品以上官員弟,可以自費至大學院求學;同時大宋所協助交趾創辦之學院,每年可以選派一名優秀者官費至大學院學習,資金由交趾與大宋平攤。當然,給交趾的兩項優待,實際上高麗更早享受——幾天之後,蔡京便親口向王徽與高麗國眾大臣許諾,高麗國五品以上官員弟,可以申請自費去大學院學習,而宰臣、各部尚書之弟,更可直接去白水潭學院求學,由大宋與高麗國平攤學費。 宋使在數日之內,如此前所未有的優待高麗,在兩國貿易聯繫日趨緊密,而遼國內亂,宋朝國力上升的時候,無疑使得高麗國內一種「小華」的自許之情更加膨脹。無論是讀書人還是販夫走卒,整個高麗都洋溢著一種親宋的氣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貿易方式漸漸佔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並沒有斷然的放棄朝貢貿易體系,大宋朝廷對於高麗國進貢的賞賜更讓高麗國王王徽心花怒放,除了少數有識之士與心懷鬼胎的人物,整個高麗國,幾乎沒有人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西方諺語——當然,以高麗國人的見識而遠,西方最遠,也就是大宋了。 在此良好的氣氛下,宣王王運指使親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系列的奏折,正式提出「親宋、和遼、報復女直」三大政策。力勸王徽乘此千載難逢之機會(遼國內戰、大宋結好),征伐女直各部,將高麗國的勢力範圍向西推進到鴨淥江(即鴨綠江)、長白山一帶,從而使高麗國日後具備覬覦遼東,括有渤海國故土的機會。而且,若能戰勝女直各部,則通過掠奪、壓搾各部,高麗國還可以獲得經濟上的利益。同時王運又按唐康之建議,打出「替遼主伐女直」的旗號,一時機會主義思想在高麗國朝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麗國君臣們,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幻想一面不激怒遼主,一面擴充本國的實力。 蔡京則在與王徽的會面,暗示這位年老多病的高麗國王,如果遼主敢侵犯高麗國土,大宋必然會抄其後路,以收兩面夾擊之效。又無比憤怒的指責女直各部縱容部屬在海上為盜,搶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為大宋懲罰盜賊,大宋必然給予支持。 這種誘惑堪稱致命,便如同告訴一個有意搶劫卻又害怕警察的人說:別怕,你有治外法權。 高麗王宮望月台之內那盞奢華的座鐘準時響起,和城佛寺的撞鐘之聲相互映和著,王徽似乎被這鐘聲嚇了一跳,老邁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去摸一隻無暇他顧的老虎的屁股,而且遠處還有一隻獅在承諾著安全,實在是非常刺激的事情……王徽是決心安於現狀,還是決心勇於嘗試,依然沒有人知道。但是還有一件更致命的事情在被人遺忘——女直部落,自渤海國建國那一日起,數百年來,在它周圍土地上興起的所有政權,無不視之為巨大威脅。 那是一隻容易被人遺忘的野狼。 ※※※ 很抱歉的再次來糾正一下,由於新出現的意外情況,簽售只確定一次,具體時間是:地點:關村圖書大廈一樓大廳「左岸公社」 時間:2005年11月26日下午4點30分-6點附上地圖網址:http://www.bookonline.cn.cn/temp/dasha.htm 原來的西單簽售不再舉行。抱歉之致!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五章 汴京。熙寧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與狄詠的婚事幾乎成為汴京的一個節日,但是讓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呂惠卿、彥博、石越、韓維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臨時取消了親臨祝賀的計劃…… 所有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眾卿,據狄諮的密急奏折以及他轉呈的薛奕奏折所言,薛奕船隊預計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趙頊一面說一面環視眾人,神色似是高興,又似有幾分不安。「狄諮奏折,道薛奕此次遠航,最遠到達注輦國,並且從三佛齊手用兩座鍍金座鐘買回凌牙門島,建凌牙門城……」趙頊說到此處,見呂惠卿等人一臉迷茫,知道這些飽學的臣並不知道「凌牙門」是個什麼地方,便停頓了一下,讓李憲取出一張大海圖,由幾個內侍舉好,笑著對石越說道:「石卿,卿來解釋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眾人抱了抱著拳,目光移到那幅並不十分精確的海圖上,手指劃在了南半島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上,朗聲說道:「此處便是凌牙門。」他心裡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口卻並沒有停頓,「凌牙門是南海之出口,為香瓷之路上最為關鍵之所在,平素亦有國人居留,不過此處並不繁華,只是過往船隻,偶有在此歇息貿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認為此島為可我大宋海船水軍以及海商的一個補給之所,遂半迫半買,從三佛齊手購到此地。並留下了三百水軍屯衛建城。」趙頊微微笑道,「如此從杭州、泉州、廣州,海船可以直接抵達凌牙門,甚至不必去占城與真臘等國。」 彥博審視地圖良久,也點頭道:「此處確是咽喉之地。難得薛奕有此見識。」 呂惠卿卻笑道:「臣想,此處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華無比。想來薛奕定然也讓狄諮轉托朝廷派官員駐屯。」 「呂卿所料不錯。」趙頊的笑容卻有點勉強,「然此是小事,薛奕請狄諮所呈之奏章,卻是請示一件大事。」 眾人覷見皇帝神色,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大事。連石越也不知道狄諮轉交的奏折的內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卻肯定不會是一件輕鬆事。崇政殿,立時寂靜下來。 「眾卿可還記得注輦國?」趙頊的目光投向呂惠卿。 呂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輦國,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謂的珠利耶,真宗大祥符五年(1012年),其國王羅茶羅乍曾經遣使娑裡三自南海而來華朝貢,娑裡三言歷時三年方至廣州,當年曾獻珠千百兩,香藥三千三百斤。此後天禧四年(1020年)、明道二年(1033年)均曾遣使來華,因其國離華有萬里之遙,故此朝廷一向也賞賜甚厚。此國相傳是三佛齊之屬國。」他娓娓說來,不僅石越,連彥博這等老臣,心裡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趙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道:「可笑本朝此前無人,那注輦國,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強盛之國,三佛齊又有何本事能使其為屬國?薛奕回報,道注輦國有戰艦千艘,戰象五萬,為一時霸者。此國在大食與華之間,掠奪小國,滅國無數,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貿易,注輦國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趙頊此時說來,殿之人,無不吃驚。連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東岸有一個如此強盛的海上強國存在,更不用說他人。趙頊此時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絲路)的巨大利潤,本來大宋海船水軍與貿易船隊的最終目的地,應當是直達大食,甚至還要組織商隊通過陸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剛剛出了南海,橫在面前的,便是一個稱霸印度洋東海岸近七十年的強大王國。 「薛奕道注輦國不許海船水軍通過,而他自知遠航船隊僅僅二十餘艘戰船,終不能與注輦國開戰,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輦國國王問好,並招其使者來華朝貢。惟是戰是和,須朝廷決策。」趙頊有點無奈的說道。注輦國已經遠得讓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趙頊對於什麼注輦國絕不會有絲毫興趣。 「然薛奕之意見如何?」彥博略一沉吟,立時意識到這個所謂的注輦國,大宋朝廷完全不瞭解,一切都依賴於薛奕的報告。 「薛奕以為五年之內,不能與之爭鋒。其要緊處,是注輦國之水軍是百戰之餘,而我朝海船水軍是新創,水手未練,且數量又相差太遠。兼之勞師遠征,補給困難。薛奕請求朝廷允許,暫時放棄對注輦國以西的經營,惟遣民間船隊前往貿易。同時與蒲甘等國交好,注輦國與蒲甘、三佛齊國,不能謂無衝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響蒲甘等國,組成聯軍,則可迫使注輦國訂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為當與注輦國通商為上。」趙頊轉述薛奕的意見,心裡卻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對如此遙遠的國家,他心的確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有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國受阻於一個難得聽說一次的夷國,趙頊的心也有一種挫折感。至於說要花諾大的精力去經營南半島上的關係,在趙頊而言,他認為西面的夏國與北面的遼國更值得關注。 「陛下,不知狄諮的意見又是如何?」彥博又謹慎的問道。 「狄諮道他於注輦國之事,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不敢胡亂進言。」 彥博沉吟半晌,欠身說道:「陛下,注輦國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卻也謹修貢職,如果隨便興兵,只恐讓四夷笑我華不講信義。而且注輦國既是強國,只恐不可輕侮,萬一失敗,為禍甚大。薛奕不輕啟戰端,是他知輕重、曉利害。臣以為萬里之外,當以和為上。」 「呂卿之意如何?」趙頊目光轉向呂惠卿。 「陛下,臣以為本朝海船水軍初創,而經營海外亦不過是年內之事,倉促間尋釁於強國,是不智之舉。今日之上策,是步步為營。以杭、泉、廣三州為據點,以凌牙門城為海上門戶,將凌牙門城以北之海域及周邊諸國,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軍之影響之。而以歸義城為據點,水軍則控制交趾、占城、丹流眉(註:在馬來半島,《宋史》稱為丹眉流,是誤記。此國是三佛齊最強之附庸國,又三佛齊在今蘇門答拉島)、三佛齊等國沿海海域,而步軍則通過控制交趾來影響南半島諸國,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對大理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待五至十年之後,南海諸國鞏固,再議與注輦國之戰和不遲。」 呂惠卿說出來這番話來,殿諸人心不免又各吃一驚。特別是石越,對於呂惠卿對經營海外居然有這番見識,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發展海權不能性急,用十年時間消化環南海諸國,將這些國家全部納入「華夷體系」之,都已經是非常樂觀的舉措。如果能將日本列島、菲律賓諸島、印尼諸島以及南半島全部納入華圈,石越以為即便策略得當,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當然,並非非要等到整個大東亞全部穩固的進入華體系才能西進印度洋。不管怎麼說,眼下有人能夠將環南海諸國看成「自家的院」,便已經需要相當大的氣魄與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歷史經驗,有這種眼光自然不足為奇,但是呂惠卿,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開始重新審視此人…… 「石卿,卿以為如何?」趙頊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略一欠身,道:「陛下,據方纔所說,注輦國雖然不准我海船水軍通過,卻沒有禁止民船通過。既是如此,臣以為短期之內,海船水軍之任務,便是浚清南海海盜,保護航線安全。將南海納入大宋控制之。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說不遲。要之,臣以為與注輦國之間,若要作戰,便要打一場必勝之戰。」 「韓卿之意呢?」 「臣不曉海事,只知凡事謀定而後動,有益無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輦國之一段,大宋則控制杭、泉、廣三州至注輦國一段,雖然注輦國坐收轉之利,但亦無不可。大宋每歲從香瓷之路所得利潤,據估算最少將有數百萬貫之巨,其朝廷所得,商稅與貿易相加,幾乎佔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長,此為一大利源,遠勝於向百姓徵稅。朝廷眼下之重點,在於富民強兵,解決西北與東北之百年邊患。」韓維無意說出了一句實話,大宋朝廷關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驅動。 趙頊聽完四人意見,思忖了一會,說道:「眾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數年之內,便不去與注輦國開戰,待薛奕回京,讓他分別去政事堂與樞密院敘職,之後朕還要接見他。到時候再討論經營南海諸國之方略不遲。」 「陛下英明。」 趙頊擺了擺手,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苦笑著將一份奏章遞給李憲,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李憲,你把這份奏折給諸位大人看看。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張商英轉達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憲恭恭敬敬的接過奏折,依次遞給彥博、呂惠卿、石越與韓維。四人傳閱過後,一個個表情奇特,良久,彥博才說道:「陛下,迎娶屬國王女之事,為古來所無。此事大駭物聽。」 呂惠卿也笑道:「陛下,高麗號稱君國,卻畢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禮義。且欲強為婚姻,若許諾之,只怕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卻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漢唐之強盛,亦不免有和親之策。今日不過納其兩女,卻可得一國之助,臣以為無拒絕之理。」 韓維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漢以來未嘗有。且天與高麗為婚姻,必為遼國所笑。夷狄女,安能侍奉君?」 石越料不得三人眾口一辭的反對,心暗暗苦笑道:「高麗公主居然會嫁不出去。」他垂頭想了一會,又說道:「若是拒絕婚姻,只怕高麗會惱羞成怒。況且一國王女……」 彥博冷笑道:「此事斷然不可,萬一皇后無,其女為陛下生下龍,難道讓他來繼承大統?此是為社稷留下絕大隱患。旁事皆可答應,唯此事答應不得。」 石越見他如此堅持,不由哭笑不得。趙頊笑道:「此事若然應允,必然為遼人所笑。不若尋一親王,收為姬妾。」 「一國王女,豈肯為姬妾?高麗必以為我大宋輕視其國。此結怨之始,董氈背遼歸宋,其原由亦不過是為了一公主。遼夏相攻,亦不過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豈能為一女而結怨一國?」 「這……」 「請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於高麗之時,以婚姻鞏固盟約,可堅高麗之心。」 彥博見皇帝又開始動搖,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問太皇太后與皇太后?」 「此事的確應當詢問太皇太后、皇太后。」韓維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與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諾高麗國王諸事,又當如何?」 「臣以為……」 從崇政殿出來之後,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從上次遇見何畏之遇險之後,每次出門,雖然並沒有弄出全套儀仗,卻也多帶上了七八個騎馬攜弓的家丁,也算是開始前擁後簇了。這日因為討論的事情都並不如意:遠洋船隊受阻注輦國,挑撥高麗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種小小的歧視所阻隔……他幾乎有點懷疑彥博是因為自己的孫女未正式過門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個異國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極力阻礙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馬之後,侍劍正欲開口詢問,石越早已揮鞭喝道:「去張八家。」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張八家的酒不正宗,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卻釀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頭,便已知是何人,心雖然不耐,卻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轉身答道:「呂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興?」 說話之間,呂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僅得了好酒,還買了幾個絕色佳人,精擅歌舞,若無人共賞,卻是掃興了些。明萬萬不能推辭。」 呂惠卿畢竟是當朝宰相,兼之最近以來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諸多政策,雖然石越心一直懷疑韓絳罷相,根本是栽在呂惠卿的陰謀當。但是既然查無政策,以後又有許多地方還盼著呂惠卿能夠配合,此時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因笑道:「如此敢不從命?」 呂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從人,竟是與石越並綹而行。二人一路談笑,說了許多閒話,呂惠卿忽然注視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熙寧八年一年之內,黃河以北出售礦山、拯災;揚杭之間發展商業與恢復農業生產;裁併州縣、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賢祠;兵器民營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明幾乎是於無聲無跡之,做了大宋百年來眾多賢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細細想來,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聽呂惠卿如數家珍的說出自己的種種政績,心亦不由有點得意。特別是河北諸路拯災,雖然出售礦山使得黃河以北許多商人地主幾乎一夜暴富,趁機兼併的事情也並非沒有,但是畢竟救災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而揚杭商業圈的發展卻使得眾多小商家更加活躍,在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斷擴大,伴隨而來的,則是商業規模的擴大,前不久《海事商報》上就報道了一個故事,一個來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還有珍寶無數,竟然使杭州市舶司無力購買!不得己之下,需要請到民間商號幫忙消化。那個大食商人回程時,買了二十艘福船,裝滿貨物而歸。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收取的稅金,《海事商報》推測可能高達二十萬貫。這樣的大手筆,讓一向號稱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塵莫及。海外貿易所帶來的利潤與關稅,在熙寧年極有可能達到五百萬貫,除去發展擴建海船水軍、興建港口,建築歸義城與凌牙門城等等資金,應當還能夠向朝廷交納二百萬貫至二百五十萬貫左右的稅收。換句話說,大宋經營海外勢力,沒有用過朝廷一錢。如果環南海貿易圈能夠在熙寧年之內建立成熟,那麼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這全是皇上英明。」 呂惠卿哈哈笑道:「賢主良輔,相得益彰。」 「若論良輔,相公才是良輔之材。」石越虛偽的客套道。 「豈敢。」呂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豈敢」的意思。又隨口說道:「十五日單將軍廟公開競標,兵器生產民營化至關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讓明前往主持,想來明應當早有章程。」 「在下自當盡力。」 「我以為,這軍器一物,與明在杭州競標之物不同,不可純粹以價低者得。」呂惠卿淡淡笑道,如敘家常。 石越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還請相公賜教。」 「軍器關係甚大,若以價低者得,難得有商人不喪心病狂,為得利潤,不擇手段。因此凡競標,須得考慮競標者實際之生產實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綜合其投標之價格,決定是否標。」 石越不知道呂惠卿打的什麼主意,心暗暗狐疑,口裡卻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過若是如此,則不若讓眾人去寫標書。只不過眼下信譽未立,用標書的方式,可能會影響朝廷在商賈之的信譽。」 「何謂標書?」呂惠卿笑問道。 「便是各家將投標之內容、價格,自家之實力,標後要如何生產之類,先用書寫好,交給朝廷。朝廷再從選出一部分較滿意的,由其再次競爭。如此方式,則不純粹是價低者得,但是卻難免其有情弊,有礙公正。」石越一面解說,一面悄悄觀察呂惠卿的神色,不料呂惠卿始終神色如常,讓人難知他心所想。 「我卻以為這是良方。投標價格過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當斟酌。」 二人如此邊走邊談,穿街過巷,終於到了呂府。宰相府的規模氣度,遠勝參政府,比起石府來,呂惠卿的府第豈碼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馬,呂惠卿挽著石越的手臂,無比親熱的將石越迎了進去,且不在客廳設宴,而是直赴花園的一座水榭之。呂惠卿與石越分了賓主坐下,侍劍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呂惠卿身邊卻是侍立著兩個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後,呂惠卿朗聲笑道:「明是稀客,難得來一次。今日卻是湊巧,要向明介紹另幾個稀客。」說罷,輕輕擊掌三聲,便見三個人走了進來,向呂惠卿與石越長揖為禮。石越注目看時,卻見三人之,有一人卻是熟悉的——原來竟是歸來州個恕之乞弟。 乞弟見石越認出他來,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禮,操著極其蹩腳的官話說道:「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掃了呂惠卿一眼,心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賄賂呂惠卿,托他向自己賠罪。他與呂惠卿雖然素來不和,卻不願意為這種小事去掃呂惠卿面,當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見石越不怪,立時面有喜色,向門外招了招手,立時便有一個僕人捧著一個檀木盒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將盒舉過頭頂。 石越不動聲色的一笑,道:「這是何意?」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參政賠罪之意。」乞弟一面說,一面將檀木盒揭開,便見盒放著一件黃黑之物,邊角上綴了許多珠寶,璀璨生輝,「蠻邦之人,沒什麼貴重之物,這件虎皮披風是當年我父親與另一蠻部羅氏鬼主相攻時所得之物,今日獻予參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發音不準,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說話,忽然見另兩人有一個人眼似有憤怒之色,心一動,只是微微一笑,向呂惠卿笑道:「相公,不知這兩位又是何人?」 呂惠卿指著二人,笑道:「這一位是歸來州羅氏鬼主之羅牟平;這一位是我族侄呂顏山。」呂顏山見介紹到自己,連忙向石越行禮,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禮,一面卻不禁啞然失笑,他知道呂惠卿以一國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輕視歸來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讓兩個世仇部族的繼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獻之物,還是個恕部對羅氏鬼主部的戰利品。也難怪羅牟平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世仇是通過什麼門路找上呂惠卿的。他對乞弟沒什麼好感,當下心轉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於我,還是單為謝罪?」 他如此直截說出來,乞弟縱然是有求於他,也不便開口,只好訥訥笑道:「自然是為了謝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著朝侍劍打個眼色,侍劍連忙接過盒。乞弟頓時喜動顏色,呂惠卿眼卻有驚訝之色。 卻聽石越又朝羅牟平說道:「羅牟平,聽說你父親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羅牟平不料石越問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說道:「羅家一向效忠朝廷,從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話比起乞弟來卻要流暢許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獻佛,送件見面禮予你。」石越笑道,「這件虎皮披風即是你羅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侍劍已將盒遞到羅牟平身前。乞弟睜大眼,急道:「這……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給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這……」乞弟的官話本來就不靈光,此時著急,更加說不出話來。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給你。」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侍劍立時捧著盒遞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卻終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煩的問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給誰,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臉色稍霽,向羅牟平笑道:「這既是件寶物,便當還給你。」 羅牟平臉上卻大有為難之色,這件虎皮披風,的確是其部之寶,但是他托盡關係來求呂惠卿,是想要為父親在歸來州謀個好一點的官職,好讓羅家壓過個恕家一頭。此時明知石越是在幫自己,按理是不應當收回,受石越這般大禮;但是如果不要,這件虎皮日後便再難有機會收回了,未免又有幾分捨不得。他可不是什麼心懷大志之輩,能讓自己的部落在歸來州的群山稱雄,已是他心最大的志向。 石越這些年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見他神態,早知其意,笑道:「你儘管收下,這件披風,我卻是用不著。」 羅牟平臉孔一紅,單膝跪倒,雙手接過木盒,朗聲說道:「參政此恩,羅家沒齒難忘。日後若有用得著之處,但有一語帶到,羅家絕不敢辭。」 石越與呂惠卿對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謝了。」二人心都不曾將此當回事,畢竟羅氏鬼主充其量不過是數萬人之夷族,二人卻是掌握數千萬人口帝國的宰相與副相,又有什麼地方能用得著數千里之外的夷族? 呂惠卿招呼眾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罷了,雖然非常香醇,但終究比不上皇宮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遠勝於此。但是他買的這幾個舞妓,卻真的是非比尋常,石越見過眾多顯貴家的舞妓,無論相貌舞技,都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絲竹,羅綺珠翠之,似乞弟與羅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連石越也忍不住讚道:「虧得相公尋來這些女孩兒。」 呂惠卿笑道:「這卻不是我尋來的,是我這個族侄尋來的。他在泉州,亦頗有些身家。此次因為軍資生產競標,千里迢迢來京師,可難為他還能尋到這些女孩。不過送給我卻是送錯人了。」 石越聽到這話,心立時明白,呂惠卿是有求於自己。當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來必有十足之把握。」 呂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競標的東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忽然有點好奇,很想知道呂惠卿會如何向自己說項。 「他這次是準備投標二成的軍衣生產,而且還想製造新式弩機標準配件。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呂惠卿喝了一口酒,瞇著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若令侄資金雄厚,有足夠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這倒並非不可能。」 呂顏山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聽見石越此語,以為石越有許諾之意,不由笑道:「參政所說有理。實在不是小侄貪心。據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聯合競標,竟然是想奪下全部標物的五成。小侄與他們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汴京的幾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競到的份額,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隨便競標。萬一完不成,罪責非輕。」 「此事不難。競標成功之後,再根據競標所得,收購作坊便是。似弩機一物,若未能標,誰家又有這等能力?」 「原來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競標,小侄多方打聽,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項目上都並不指望掙錢。只要能夠不虧便可。他們是想和軍器監建立良好的關係,從下一年開始,軍器監必然會優先選擇與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項目。相信未來利潤最大的,是弓、弩、刀、槍以及許多攻城器械之生產,因此眼下競爭最激烈的,便是弩機等物了。畢竟軍衣這等東西,只要有錢就行。而弩機等物,卻需要實力。若能得到軍器監認可……」 呂惠卿不待呂顏山說完,便笑著插話道:「眼下真有能力製造弩機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聯合之後,就一同創辦技術學校,最要緊的,是他們的作坊裡有各種各樣的工人。這是別人無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聯合行事,實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聽呂惠卿開口,便知道他要說的什麼是意思。所謂「江南十八家商行」,是這幾年來揚杭商業圈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聯合組成的一個准行會,其產業無所不有,也是海外貿易的巨無霸組織,又創辦了《海事商報》,更因此成為江南地區商業領袖組織。而這十八家的一家,便是唐家,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這些事可以說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機此次的配額並不多,不過十萬隻。此事不瞞相公,軍器監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軍器監的確是要從弩機的生產,瞭解各個商行作坊的實力,這完全是為了以後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實力,只要他們有意,必然會得到一份。」 呂顏山聽到這話,已知這次如此不能成為標弩機生產的五家之一,日後要介入軍器生產的領域就肯定會失去先機,而且也加倍困難,不由急道:「萬望參政能夠周全,小侄感激不盡。」 石越卻淡淡望著呂惠卿,口裡笑道:「最後是誰標,要聽樞密院與軍器監的意見為主。我不過主持其事,談不上決定之權。」 呂顏山正待再說,呂惠卿早已朗聲笑道:「正是如此。顏山,你既是我的侄,就不可令石參政為難。須當公平競爭。」一面又向石越說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細加思索,又覺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聽他沒頭沒腦說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羅牟平、呂顏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競標的事情,說些能說的東西倒不妨事,但這等軍機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談論的。呂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說起此事,背後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這是呂惠卿在暗示於他,畢竟高麗事成,他石越有創議之功,而唐康更是為國建功……因語帶雙關的說道:「皆是為國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兩便,自是兩全齊美。」 呂惠卿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私兩便,果真是兩全齊美。」 *** 熙寧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滿了喜慶的味道。清河與狄詠的大婚過後,便是包綬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彥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趙頊表明態度:支持他迎娶高麗國王女,可封「賢妃」。而呂惠卿則不再反對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單雄信的單將軍廟,五百餘家商行作坊主購買了軍資生產競標的入場券。江南十八家商號聯合競標,一舉奪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標物。此外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韓絳的族弟與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的族弟,現任宰相呂惠卿的族侄,也參加了這次競標,並且毫不客氣的各奪到一萬件弩機的標物,並且全部另有收穫——兩天之後,這件事便成為《西京評論》的頭版頭條。《西京評論》譴責此事是「道德敗壞,斯淪喪」,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的立場則不相同,《汴京新聞》質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當事人無人質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印象非常的石越,這種質疑未免顯得無力。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些譴責更加不關痛癢,沒有任何指責能夠讓他們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動心。而且在朝而言,諫官、御史、給事都沒有指責的興趣。甚至連皇帝都認為讓他們分一杯羹是理所當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單將軍廟的這次競拍牢牢吸引的時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遠航船隊,載滿了整船整船的貨物,進入杭州灣。薛奕的水手們並沒有能夠全部回到大宋的國土,有數以百計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數以百計的水手因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養。但是這一點完全沒有妨礙到杭州市民的熱情,在《海事商報》和西湖學院的煸動下,人們好像在迎接一個收復了燕雲失地凱旋而歸的將軍,歡迎的人群從杭州灣的港口開始,長達十餘里。 但是薛奕並沒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須趕赴汴京。在那裡,大宋朝廷將聽取他的意見,制訂真正意義的海外戰略規劃。同時,做為一個武進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夠趕上朱仙鎮講武學堂歷史上第一次「演習」。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六章 遼國。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佈。遼主耶律浚自統十五萬皮室軍,從京而來,想要渡潢河進逼上京臨潢府,將耶律伊遜勢力一戰蕩平。大將蕭阿魯帶率左路軍,統兵三萬,從上游廣義縣渡河,漢人行宮副部署蕭奪剌與給事北院知聖旨事蕭迂魯率右路軍,統兵二萬,從下游長寧附近渡河。而耶律浚親率十萬大軍為路軍,從豐州渡河。大軍一旦渡過潢河,距上京臨潢府便只有區區二百一十里,大軍兩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伊遜親率十萬大軍,據險而守,絕不容許耶律浚的大軍渡過潢河一步。耶律伊遜深知,一旦耶律浚大軍過了潢河,上京絕不可守,他的命運,便只能依托上京道那無比遼闊的疆域,與耶律浚捉迷藏;或者乾脆孤注一擲,把命運寄托在楊遵勳與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時寒風獵獵,潢河之上已經結起了薄冰。耶律伊遜早已把潢河上的幾座石橋全部拆毀,但是他卻沒有本事阻止天氣寒冷後,河水結冰的自然現象。他只能祈禱,祈望自己的兒能夠說動一直狐疑不定的楊遵勳謀反,祈望帶著重禮前往幾個強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夠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麗的密使,能夠順利到達,說動他們用兵。但是眼下,在這一切實現之前,他耶律伊遜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證明給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伊遜,有資格成為耶律浚的對手! 站在稍高一點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見南岸的皇帝金帳。耶律伊遜對此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用鐵槍紮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繩將帳蓬連起來。每桿槍下都有一把黑氈傘,衛士們站在傘下躲避風雪。在槍旁就有小氈帳,每帳住五人。在金帳周圍,還設有拒馬、鈴鐺等物,防備敵人的偷襲與刺客。耶律伊遜自己的營寨與耶律浚的行頭,是差不多的。營的那個小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耶律伊遜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對岸那身著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軍紀嚴肅的軍隊,雖然也曾讓他感到一陣心虛,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銳的衛隊而論,則一定也不遜色於對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軍隊,也稱得上是精悍之軍。但讓他擔心的,則是那些部族軍的戰鬥力,還有自己部隊的士氣始終不高的問題,也需要解決。 「耶魯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說話的人是耶律伊遜軍大將耶律連達,這人是軍勇將,長得五大三粗,說話聲音洪量。他本不過是一個奴才,是耶律伊遜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對耶律伊遜甚為忠心。耶魯斡是耶律浚的小名,耶律伊遜軍常直呼耶律浚小名,以示輕蔑之意。 「王爺,耶魯斡的確讓人莫測高深,這小小的潢河邊上,他已經停了將近一個月。數十萬大軍對峙於此,空耗糧餉,於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的補給就那麼充足?」說話的人細聲細氣,似乎有氣無力的樣。此人是耶律伊遜府幕僚,叫姚孝友,卻是個遼國漢人。 耶律伊遜騎在馬上,皺了皺眉,沒有出聲。耶律連達卻已粗聲說道:「我軍軍糧充足,怕他何來?」 「王爺,將軍。」姚孝友依然不緊不慢,細聲細氣的說道,「學生擔心的,是耶魯斡可能在等待什麼。大軍在外,利在速戰,以他之明,不可能不知。」 「他在等什麼?在等下雪,等潢河水結冰。他沒有那麼多舟船來渡十幾萬軍隊。」耶律伊遜重重的「哼」了一聲,臉色越發難看。所有的人頓時都不敢做聲,大家都知道,潢河結冰,是遲早的事情了。數月之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校,竟然將上京搞了個天翻地覆,雖然似耶律連達這樣的悍將並不服氣,但是許多將領都不免暗暗心驚。耶律浚用人不拘一格,帳下許多將領都是他一手簡拔,雖然為了避免士兵不服,將領失和,沒有人能夠單獨統領一軍,但是從那個叫耶律信的表現來看,委實不可輕視。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決,進退如風,那麼己方的前途,便己經注定。歷來叛逆者的下場之悲慘,想想都讓人心寒。 耶律伊遜一方,真正的依賴,是利用時間與險阻來拖垮耶律浚。只要時間一長,南方的宋朝、東方的高麗、西方的夏國,甚至楊遵勳、女直部落,都會嗅到風氣,一起來搶奪,到時候耶律浚就算是阿保機轉世,也無力回天;而耶律伊遜一方便有機可乘。這一點,不僅耶律伊遜心裡明白,很多將領也明白。耶律浚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賢名,畢竟又是天下公認的遼國太,他的正統地位遠遠強過耶律伊遜擁戴的小皇帝。這一點,本身就給耶律伊遜一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眾人口裡不說,但是潛意識裡,都己自居於叛逆者的角色。不過藉著一個小皇帝的名號,來自欺欺人罷了。 「報……」黃塵之,一個背上插著一面旗幟的士兵騎著馬如同一團煙一般滾到,在山坡下翻身下馬。耶律伊遜的幾個親兵立即上前,將他擋住。那人從懷掏出一塊腰牌,一面遞上,一面高聲說道:「緊急軍情稟報王爺。」 耶律伊遜早已聽到,在山坡上沉聲喝道:「放他上來。」 幾個親兵驗明腰牌無誤,喝道:「口令!」 那個探立時高聲回道:「潢水!」 有兩個親兵點了點頭,領著探走上山坡。探在距耶律伊遜四五步遠的地方單膝跪下,高聲說道:「小人參見王爺。緊急軍情!叛軍在上游距此處三十里的麝香河口,出現大量旗幟與煙塵,似乎有許多人馬調動。又有四五百人馬,在河上試探。」 「知道了。」耶律伊遜淡淡點了點,道。「你下去領賞、再探。」 探謝恩退下。耶律連達向前走了一大步,粗聲道:「王爺,末將願領三千人馬前去監視敵軍。叛軍若敢渡河,叫他們在潢河裡餵魚。」 耶律伊遜陰著臉,冷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若真要主攻,如何會如此大張聲勢?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軍只要沿河遍佈烽火,敵人在何處過河,便往何處攻之,後發制人,亦無不可。上京城能守住兩日,就能讓攻城之敵腹背受敵。歷來分兵是大忌,決不可分兵。他若處處渡河,我便率大軍直搗京,楊遵勳一直心存觀望,癡心妄想坐山觀虎鬥,不知道唇亡齒寒。但若京落入我手,楊楊遵勳再無不反之理。」 「王爺英明,正當如此。否則沿河處處設防,兵力空虛,必為敵軍各個擊破。我軍之計,只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乾柴木炭,還有屯集的軍資最為緊要。若讓敵人知道所在,必將傾力來攻,大事危矣。惟須加緊守衛。」姚孝友細聲說道。 「你放心,便讓敵人知道,也輕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伊遜朗聲笑道。 便在此時,又聽到一聲:「報……」來稟報之人,卻是軍負責巡視將領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伊遜微皺眉頭,問道:「伊撒,你來此何事?」 「報王爺,沿河巡察小隊抓到三個奸細,自稱是南京的商人。稱有要事稟報王爺。」 「南京的商人?」耶律伊遜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笑道:「本王便見見他們。帶他們上來。」 「得令。」沒多時,便有三個被捆綁的商人被帶到耶律伊遜跟前。 耶律伊遜細細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們都是漢人?」 為首一個望了耶律伊遜一眼,笑道:「王爺好眼力。」 「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人韓先國。這兩個是我的伴當。」 「做何營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貨生意。」 「哦?」耶律伊遜冷笑道:「聽說馬林水當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進入耶魯斡幕府的。後來追隨耶魯斡謀反,不知為何,卻又被蕭忽古追殺。聽說馬林水後來竟成了本王的奸細。嘿嘿……」 「小人卻不知道馬林水是何人?」 「是麼?」耶律伊遜瞇著眼睛死死盯著韓先國,韓先國只是一臉茫然。半晌,耶律伊遜哈哈笑道:「你太沉著了,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麼?」 「小人不知。」 耶律伊遜忽然把臉一沉,厲聲道:「事異於情便是偽。譬如本王現在質問你,你驚恐萬狀,自然是偽;但是過於沉著,不合乎你的身份,卻也是偽。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謊。」 「回王爺,小人生性慢性,不知天高地厚,卻不敢欺瞞王爺。」 「你已經在欺瞞。」耶律伊遜冷冷的說道:「不過你如果和馬林水熟悉,必然不會是耶魯斡的人。馬林水為耶魯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樞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殺。想來是知道太多機密而又讓耶魯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後慘死,不能不讓人寒心。你說吧,來找本王何事?」 韓先國沉聲道:「王爺太看得起小人。小人不知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此,是因為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爺派人妄殺,而且家產也被充沒。因此才來和王爺做一樁生意。」 耶律伊遜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報仇,可稱得上國士。不料卻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個生意人,自然也要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賣兩個消息給王爺,對王爺來說,一好一壞。好消息一千兩白銀,壞消息兩千兩白銀。」 「兵荒馬亂,給你白銀,你帶得走麼?」 「所以要請王爺折成等價的東珠。」 耶律伊遜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奸商。說吧,只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給你。」 「好。」韓先國問道:「王爺是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先說壞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個姓章的和一個姓黃的宋使,已經到了大遼。眼下相信已經到了河對岸的軍營。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來往,聽說遼宋準備重立盟約,大遼要和南朝全面通商。南朝會賣給大遼許多兵器與軍資,甚至是糧食。」 「啊?」耶律伊遜、耶律連達、姚孝友等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宋朝與耶律浚盟好,必然會制約夏國、高麗、甚至是楊遵勳等國內反叛勢力的蠢動。連個部落與普通的官員,也會被這個信息都震懾,形成一種耶律浚統治非常穩固的印象。如此一來,耶律伊遜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樂觀了。宋朝無論賣給耶律浚多少東西都不要緊,只要不是大張旗鼓的做。眼下看來,事情卻是正朝著耶律伊遜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 耶律伊遜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謂重立盟約之事,暫時不足為懼。料來南朝不會如此大方,勝負未分,就急忙訂約。眼下耶魯斡尚未向天下詔告,可見既便此事是實,雙方也還在討價還價。」眾將聽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伊遜又問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從南朝商人那麼得到消息,高麗國順王殿下和宣王殿下各統數萬大軍,打著代遼征蠻的旗號,開始向西攻擊女直部落。聽說他們會越過鴨淥江,進入東京道境內。」韓先國話音剛落,眾人皆已喜動顏色。耶律伊遜笑罵道:「這些高麗龜孫!終於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東京道境內布了許多眼線,怎的竟不如你消息靈通?」 「這也不足為奇。高麗國有任何動靜,南朝的商人立即就會知道。小人恰巧之前認識一些南朝的商人。」 耶律伊遜擺擺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面向伊撒說道:「你給這位韓先生鬆綁,請他去帳休息。晚上本王還有事要問韓先生。」說罷也不多留,揮鞭驅馬而去。眾人緊緊跟在他周圍,一齊下坡。 姚孝友驅馬緊隨耶律伊遜,低聲說道:「王爺,叛軍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麗在東邊搗亂。局勢更加複雜,我想他們會開始希望速戰速決。」 耶律伊遜點點頭,眼不易覺察的閃過一絲憂色。「南朝竟然和耶魯斡盟好,難道石越竟然失勢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對我大遼虎視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斷絕,本王竟然無能為力。今天晚上……」 *** 一輪明月高高的掛在天空,寒風刮過,樹枝亂顫,發出淒涼的嗾嗾聲。 遼主耶律浚金帳所在,燈火通明。耶律浚帳下將官謀臣,倒有一大半聚齊。耶律浚箭傷早已癒合,此時身著黃金鑲龍鎧,神采奕奕。 「朕今日白間,己與南朝使者達成盟約。自今日起,大遼與大宋,是為盟邦,兩朝永不為敵。盟約之內容,佑丹,你向大家說一下。」 「是,陛下。」蕭佑丹起來欠身一禮,昂首環視眾人,朗聲道:「遼宋盟約之內容主要有五:其一,擴大互市規模。南朝商人,向南京析津府提出申請後,發給路引,即可以進入京道、南京道、東京道、西京道所有州縣所在城鎮互市,除了兵器、馬匹須由官府批准之外,一切皆可以自由進行。大遼從抽收一成以下商稅。大遼商人在南朝享受同等待遇。由大名府發放路引。其二,南朝人在大遼犯法,交由南京析津府按大遼律令審理,但審判時,須有大宋官員在場。大遼人在南朝犯法,依南朝律令在大名府審理。同樣須有大遼官員在場。為此,遼宋將互相在南京析津府與大名府設立常駐使節。其三,雙方在距邊境二百里內超過五千人規模的駐軍調動,應當提前通知。其四,大遼取消南朝的歲幣,南朝向大遼每年提供十萬貫錢『援助』,大遼將此筆款項用於開辦學堂、圖書館。其五,南朝向大遼賣包括震天雷在內的武器,大遼用南朝指定的物資包括馬匹、鐵礦進行等價交換。」 「震天雷?!」 「震天雷?!」 「不錯,南朝決定,若我大遼需要,可以向大遼提供五百枚震天雷,條件是用五百匹公馬和五百匹母馬交換。」蕭佑丹想起此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知道南朝已經研製成功一種叫霹靂投彈的武器,但是向自己的宿敵賣震天雷,蕭佑丹本人認為極其不可思議。他不知道,在章惇出發的前一天,趙頊親自召見,告訴他,可以給遼國震天雷。當然,這種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做了「適度」的修改,並且增加了一些可以在爆炸後發出刺激性氣味的「作料」,而且絕非顆粒火藥製成。並且,大宋朝廷最高層已經決定,在遼國拿到第一批震天雷後一個月,即向交趾和高麗出售這種武器,一枚震天雷,售價十貫,運輸開銷另計。如果可能,宋朝願意向全世界出售自己的這種充滿了誘惑力的武器。 「陛下,整個盟約,除了取消歲幣之外,似乎過於公平了。久聞南朝皇帝與石越不是善予之輩,這實在過於不可思議。俗語有言: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南朝背後,必然大有陰謀。」說話的人,是北院林牙趙思茅。 「趙林牙以為南朝背後有何陰謀?」耶律浚反問道。趙思茅的懷疑,他不是沒有。但是思前想後,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了不起的陰謀。連蕭佑丹也深感奇怪。擴大互市固定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在耶律浚看來,利弊難知。在目前的情況下,只怕還能紆緩財政緊張,讓百姓多得一點好處。討價還價之後,南朝竟然接受這樣的盟約,讓耶律浚大吃一驚。本來既便是明顯不利的盟約,他也已經準備接受——等平定叛亂之後,再找個借口撕毀便是。 「這個,臣愚鈍。但唯其如此,才顯得背後的陰謀更加可怕。」趙思茅雖然是漢人,但是忠於的,卻是眼前這個將他從一縣縣令直接提撥到北院林牙的年輕皇帝。這等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 「陛下,臣以為,不管他有什麼陰謀。只要我大遼騎兵一日稱雄,南朝用盡心機,也是枉然。眼下如此有利的條約,焉能不答應?若他們搗鬼,待平叛之後,再教訓他們不遲。」 「或者南朝志在買馬。」 「南朝縱然有馬,騎兵也非我契丹兒郎之敵。何況其騎兵練成,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況,即便我大遼不賣馬,熙河在手,南朝也能買到一些馬。我們不賣馬,楊遵勳若有震天雷交換,誰敢保證他不願意賣馬?高麗人和南朝通商,南朝也能想辦法從女直人手裡買到馬。臣以為眼下之患,是耶律伊遜之叛匪。先除此大患,穩定後方,再圖其他的不遲。」 「此事不必再議。」耶律浚舉起手來,打斷了臣們的對話,「朕意已決。若有陰謀,日後再圖補救未遲。高麗人趁火打劫,委實可惡。但是他們雖然讓朕要憂心東面,卻也同時讓朕不必再擔心女直的叛亂。目前須得盡快平定耶律伊遜之亂。以免楊遵勳有異動。然後回師東京道,將女直與高麗人全部蕩平,以絕後患。」 「陛下不必擔心,數日之內,潢河必然凍結。我軍便可直搗上京。」 「朕意不在上京!」耶律浚眼露出一絲冷笑。「耶律信!」 「臣在!」金帳之末閃出一名三十來歲的漢,身著黑甲,欠身應道。 「你去挑三千精兵,偃旗息鼓,馬銜枚,至麝香河口偷渡過河,佯攻長樂縣城。」 「遵旨!」耶律信接過將令,大步退出金帳。耶律浚環視眾將,又厲聲喝道:「傳令蕭阿魯帶,命他的左軍,便在今夜渡河。敵人若有援軍救援長樂縣城,便是他阿魯帶的責任。」傳令官應聲退出。耶律浚又喝道:「軍今晚時,擺出準備渡河強攻之陣勢,讓叛軍一刻也不敢妄動。蕭忽古,你領五千騎兵,帶十日乾糧,在阿魯帶之後渡河,一路不得交戰,繞過長樂縣城,直取保和館。屆時必有奇兵呼應。」 蕭忽古聞言大吃一驚,保和館在長樂縣城以北五十里,黑河邊上。這是讓他孤軍深入敵後,阻斷耶律伊遜的退路。耶律浚如此調兵,分明是想把耶律伊遜的大軍困死在黑河與潢河交匯的三角地帶。他這支孤軍,若能成功,則自然是立下不世之奇功。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這個任務,實是凶多吉少。但他是耶律浚心腹愛將,自然不敢置疑,只得高聲應道:「臣得令!」恭身退步而出。 *** 蕭忽古走出營帳數十步,忽聽到人喚道:「阿斯憐,請留步。」蕭忽古回頭望去,卻是蕭佑丹,連忙欠身道:「蕭大人,末將軍令在身,不敢久留。不知有何指教?」 蕭佑丹走了近來,拍拍蕭忽古的肩膀,歎道:「阿斯憐,你是契丹第一勇士。故此皇上才將如此重任托付於你。但是此次前去,若只靠勇力,只怕你再也喝不到七金山土河的水。」 「大人放心。阿斯憐的命,沒有那麼容易取去。我絕不會讓耶律伊遜的馬喝上黑河的水。」蕭忽古一面說一面躍身上馬,跑出幾步,忽又掉轉馬頭,在馬上向蕭佑丹抱拳道:「大人,若阿斯憐果真戰死沙場,便請先生好好輔佐陛下,一定讓陛下成為大遼最英明的君主。告辭!」說罷,也不待蕭佑丹答應,驅馬絕塵而去。 蕭佑丹望著蕭忽古遠去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眼角之間,不由有點濕潤。 *** 長樂縣城隸屬延慶宮所轄饒州,是饒州州治所在。遼太祖將渤海國故民遷居於此,其縣有四千戶。其有一千戶從事采鐵礦的工作,每年要向遼國朝廷納鐵為稅。其城是潢河與黑河交匯處最為堅固高大的。耶律伊遜自己並沒有駐蹕城內,原因很簡單,城住不下太多的兵馬。但是此城既當要衝,他便也在城駐紮了一萬軍隊。在城外還駐紮了梅古悉部的三千部族軍,由梅古悉部節度使統領。 此時已是時時分,長樂城外梅古悉部部族軍駐地以外約五里的樹林裡,樹影幢幢。梅古悉部自節度使以下,對於這場戰爭都嚴重缺少興趣。長時間的對峙,不僅僅讓這個小部族的軍隊忘記了戰爭的目的,也讓他們忘記了戰爭的現實。如此寒冷的天氣裡,除了例行公事的派了幾個人在營外巡邏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經睡覺,在夢詛咒著耶律伊遜為什麼不讓他們駐紮在相對暖和的長樂縣城之內。既便那幾個巡邏的營卒,也已經把武器丟到一邊,好把手插進袖取暖。若不是睡著更冷,他們只怕也早已睡著了。 忽然,一個營卒的嘴巴大大的張了開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遠處的樹林向著自己飛快的移了過來!半晌,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撕破夜空的寧靜——「偷營!」便在這個聲音落下的一瞬間,一支羽箭隨著凜冽的寒風一起射進了營卒的喉嚨……轟隆的馬蹄聲將整個營地震得發抖,四面八方,都是黑衣黑馬的敵人,擋馬的木柵被劈開,一個騎士三匹馬,三馬用繩拴在一起,如潮水一般衝進營寨,到處可見雪白的刀光與鮮血的噴濺,空飛舞著如閃電一般的箭矢。梅古悉部節度使看見那個臉上帶著冷酷笑容的契丹將領的第一眼,便已是最後一眼,他眼睛尚未閉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恐懼,頭顱早已飛到離身體數丈遠的地方。 遠處,長樂縣城之上,早已佈滿了火把。但是城門緊閉,一萬守軍眼睜睜看著城外的殺戮,看著梅古悉部營地上方的熊熊大火,清晰可聞的聽著嘶心裂肺的哭喊之聲,卻沒有一個人敢出城相救——城外那面黑色的旗幟,那面沒有繡任何花邊與字跡的黑色將旗,耶律伊遜部下的每個士兵,都曾聽過有關它的傳聞!一個讓他的敵人膽戰心驚的名字——耶律信! 半個時辰之後,長樂城外的殺場漸漸平靜下來。但是平靜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約兩千左右的梅古悉部族俘虜,整整齊齊向長樂縣城走來。在他們身後,還緊緊跟著數千靜穆的黑衣騎士。 「站住,全部站住,否則我射箭了。」長樂縣守將聲嘶力竭的喊道。這一招契丹人並不陌生,不過今天輪到自己身上,雖然梅古悉部不過是個小部族,但是畢竟一刻之前,這些人還是自己的戰友。 守將的呼喊似乎奏效,梅古悉部的俘虜們都停了一下,但是他們背後的黑衣騎士卻並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俘虜們似乎感受到背後的壓力,連忙又加快腳步,向長樂縣城走來。 「站住!」守將無力的喊道。 但是被死神驅趕的人們,是絕不敢停住自己的腳步的。 俘虜們已經進入長樂縣城的射程之內。 守將舉起手來…… *** 耶律伊遜軍大營。 剛剛和韓先國談妥,請韓先國帶他的使者去高麗國與高麗王聯繫,並且希望可以預先為自己安排一條退路,一旦戰敗,便想辦法從海路逃往宋朝或者高麗、倭國,最差不失為富家翁——狡兔尚有三窟,耶律伊遜不能不預作謀劃。 但是才送走韓先國,僵持的戰局就發生了變化。對岸大張旗鼓,擺出要大舉渡河的架勢。這已經是耶律浚第次擺出這種架勢。雖然如此,但是耶律伊遜卻一點也不敢放鬆。他雖然是放羊出身,卻並不是不知歷史的人——小心駛得萬年船,歷史上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為一次不小心而栽了,結果身死名裂,為後世所笑。耶律浚要的就是想讓他放鬆警惕,然後出其不意。不過,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但究竟是哪裡不同,耶律伊遜卻又說不上來。 沒多久,長樂縣城方向便燃起了報警的烽火。耶律伊遜竟然是鬆了一口氣:耶律浚終於在長樂縣方向發起了攻擊。眼見敵人大軍未動,耶律伊遜的軍也不敢妄動,便派了耶律連達率兩萬大軍前去救援。以長樂城的守軍與城牆,敵人絕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破。 *** 耶律連達自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種預感。他很強烈的感覺到這次自己的對手,很可能是耶律信。想到此人,耶律連達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他竟然敢孤軍深入上京臨潢府城邊,視二十萬大軍為無物!耶律連達發誓一定要殺了耶律信,剖開他的肚,看看他的膽是用什麼做的。 兩萬騎兵的調動,縱然在夜間,也很難掩飾。希望耶律信不要聞風而逃。耶律連達對這件事情十分擔心,耶律信並非是一個莽夫那麼簡單,他也懂得害怕。為了爭取時間,耶律連達下令採用縱隊加緊行軍。 離長樂縣城還有十里左右的時候,天色已然微亮。 忽然之間,耶律連達的前軍停止了前進。一種濃烈的殺氣從前方傳來,耶律連達心一凜,連忙驅馬上前,喝道:「斥侯呢?」 「將軍,斥侯都失蹤了。所以末將自作主張……」 耶律連達的瞳孔忽然縮小,他舉起右手,厲聲喝道:「全軍列隊,準備戰鬥!」 「全軍列隊,準備戰鬥!」 「全軍列隊,準備戰鬥!」 兩萬大軍,迅速排成了雁行陣,如同一隊南飛的大雁,緩緩向長樂縣開去,馬蹄掀起的塵霧,幾乎將整個天空都遮蔽了。 耶律連達的判斷,很快得到證實,走出兩里之地,遠處便可以看到一條黑色的長線,靜靜地在天的彼端等候。數萬人的軍隊,寂靜得如同地獄的鬼兵,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耶律連達的前鋒剛剛出現在視線之內,一面斗大的帥旗就從敵陣升起,上面繡著一個巨大的「蕭」字!只見帥旗向前方一傾,號角齊鳴,敵軍的前鋒向耶律連達的前軍衝了過來。 耶律連達沒有想到自己遇上的不是耶律信,而是蕭阿魯帶的三萬左路軍。望著對方的旌旗,竟是一眼望不到邊,至少有五萬人的規模,耶律連達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再厲害,也不敢以一敵三。 向耶律連達軍衝擊的騎軍如同普通遼軍一樣,有三匹戰馬,戰馬都用繩相連,以避免衝鋒時跑散。但是明顯與眾不同的是,所有的戰馬,都穿著皮甲!騎士身上也穿了一種奇怪的鎧甲,這種鎧甲只在幾個要害處採用了鐵片,大部分地方,則明顯是皮甲。騎兵們也並不像普通的遼國騎兵一樣,以弓箭為主要武器,他們手的武器,全是雪白的長刀! 大地在許多馬蹄的踐踏之下,沉悶的哼起來。大隊騎兵似洪流一樣湧向耶律連達軍。騎兵們發出震動天地的呼叫聲。那支三千人的騎兵部隊,在馬上伏低了身,憑借這薄薄的裝具,在不到兩里的距離,硬生生頂住正面飛來的箭雨,向耶律連達的陣腳衝來。他們的兩翼,各有一大隊普通的遼國騎兵,好像兩條巨蟒一般爬向耶律連達軍的兩側,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蟲一樣,在空飛舞。許多人在衝擊的過程就倒了下來,但是他們的馬匹卻依然隨著洪流湧向敵軍的陣地。整個天地間,到處響徹著馬匹的踏地聲,戰士的呼喊聲;彌滿著臭不可聞的馬汗味,死傷者鮮血的腥味…… 耶律連達的軍隊從未見過這樣的敵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戰法。他們習慣於遠距離攻擊,利用自己機動性打擊敵人;從來都只有他們衝擊敵人步兵的陣腳。但眼下的狀況讓耶律連達的前軍很快陷入混戰之,他們不得不和一支裝備比自己好的軍隊進行肉搏戰;而在兩翼,蕭阿魯帶的軍隊一邊發箭,一邊保持距離,緩緩向後移動,待到耶律連達發現之時,他的兩翼已經身不由己地遠遠脫離軍。耶律連達的陣形,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七零八碎,便像是一群失散了的大雁。唯一沒有亂的,只有耶律連達的軍。 「鳴金,撤兵!」雙方的交戰僅僅持續了半個小時,耶律連達就下達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命令。在軍的掩護之下,交戰諸軍很快退出了戰場。耶律連達付出的代價,是兩千人陣亡。蕭阿魯帶似乎無意追擊,他的軍隊,牢牢的釘在長樂城東邊七八里左右的地方,等待著任何來救援長樂縣城的部隊。 耶律連達心有不甘的向耶律伊遜發回戰報:吾師被萬叛軍阻於長樂縣城外十里;長樂縣城似未失陷。 *** 在接到耶律連達戰報的同時,耶律伊遜也接到了下游的報告。蕭奪剌與蕭迂魯已經從下游渡過潢河,攻克上京道之松山州。大軍現在已直奔於越王城而去。從旗幟與人馬來判斷,至少有四萬大軍。 耶律伊遜徹底糊塗了——必定有一處在虛報兵力。長樂城不可不救,長樂城失守,則保和館危矣,自己的右翼與後方都受到威脅。於城王城緊緊挨著上京,若真被攻擊,不救會使軍心動搖。但眼下的問題是,如此寒冷的天氣,四萬人進攻於越王城,可能嗎?糧草如何轉運?即便他們在國境內打草谷,也無法滿足四萬大軍的需要。而且,千里奔波去救於越王城,不如攻擊分兵之後,兵力空虛的耶律浚! 耶律伊遜已經問過地方上的老人,相信兩日之內,潢河必然結上厚厚的冰。是分兵救長樂城,還是集兵力,主動出擊?耶律伊遜陷入猶豫當。他心裡非常明白,自己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當。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七章 長樂城。 長樂城守將眼睜睜看著城外敵軍的旌旗越插越多,最後終於漫山遍野,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軍隊。他眼睜睜的看著一支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從城外經過,將長樂城視為無物,卻也只能忍下這口氣。 因為在城外,插著一面無字黑色將旗。 耶律信始終沒有攻城,梅古悉部的俘虜已經全數死在長樂城守軍的箭下,他的目的也已經達到——讓城原渤海國的居民對守軍產生不信任感。射向梅古悉部俘虜的每一箭,都在動搖著敵人的軍心與民心。耶律信如果想要攻下長樂城,已經不是一件難事。長樂城的守軍,在耶律信眼,已經等同於死人與俘虜。 他甚至懶得和長樂城的守將對話。 長樂城東郊,耶律連達的大軍與蕭阿魯帶的軍隊已經對峙了一天。蕭阿魯帶沒有任何進攻的意願,而耶律連達卻沒有任何進攻的勇氣。 「潢河之水馬上就要結上厚冰了。」蕭阿魯帶瞥了遠處的河流一眼,說道。 「阿斯憐的軍隊,已經快到保和館了吧?」說話之人的聲音極其柔軟。蕭阿魯帶回過頭,打量眼前之人:雪白的窄袖圓領齊膝外衣,領間繡著虎紋,頭上戴著帕頭,足下穿著長統靴,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之上,腰間佩著一柄長刀。若非此人眉宇之間流露出一股懾人的殺氣,憑他那清秀的臉龐,蕭阿魯帶幾乎要懷疑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裝。「真像個南朝人。」蕭阿魯帶心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希望他到了。大戰就在一兩日之間了。耶律沖哥,聽說你去過南朝?」蕭阿魯帶忽然說起不想幹的話來。 「南朝?」耶律沖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的確是整個契丹族的異類,他出身貧寒,少小就被賣為奴隸,在南朝生活了十多年,後來又被賣回到契丹,成為耶律浚宮的伶人。四五年後,又因為武藝出眾,被選為侍衛。從此一路青雲得意,兩三年內,就成為能夠統率數千軍隊的級軍官。也許是因為伶人的生涯,使得耶律沖哥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有著二十來歲青年的面貌。讓許多顯貴一眼就會生出許多綺念來。 「是啊?我從未去過南朝。」蕭阿魯帶勒馬向南,歎息道。 「那是一個溫和的地方。」耶律沖哥收起了笑容,淡淡的說道。「我有預感,大遼和南朝還會有許多故事發生。但是故事的主角是不是我們,我們還需要努力。」他優雅的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向東面耶律連達的大營,「我們需要解決他們。」 蕭阿魯帶在空虛擊一鞭,笑道:「耶律連達,在我眼裡,不過是一個死人。」一面掉轉馬頭,向上京方向邁出數步,道:「我擔心的,是耶律伊遜會跑掉。」 當晚。北風刮過大地,發過嗚嗚的聲音。 潢河南岸,耶律浚的金帳燈火通明。遠遠望去,不斷有士兵來回巡邏。馬蹄聲與口令聲隱約傳來,卻在風消逝,讓人無法聽清。 二更時分。潢河北岸。耶律伊遜一身戎裝,一手搭在配刀之上,沉聲說道:「諸位,是榮華富貴,還是階下之囚,一切決定於今夜!攻破耶魯斡之後,京財富,全部用來犒賞將士。凡統軍將官,封王封侯,唾手可得!」 他身前一排將領一齊在馬上躬身答道:「願效死命!」 「好!」耶律伊遜拔出配刀,厲聲喝道:「渡河,進攻!」將領們立時驅馬離開軍,一柱香之後,鼓聲雷動,號角長鳴,耶律伊遜手下十幾萬大軍,分成三路,踏過潢河,殺向對岸耶律浚的營地。 耶律伊遜軍的前鋒,如同狂風一般捲向南方,耶律浚營巡邏之人,往往未及反抗,便死在弓箭彎刀之下。馬蹄從他們的屍體上踐過,耶律浚營外的柵欄被推倒。不斷有人將手的火把投入耶律浚軍營之,瞬間,整個耶律浚的軍營,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是片刻之後,從耶律浚的營,便響起了號角之聲。戰士們被組織起來,開始了小規模的拚死抵抗,只不過稀疏的箭雨根本無法擋住數以萬計的騎兵的衝鋒。耶律伊遜的軍隊很快就衝入軍營,射砍著瘁不及防的耶律浚軍。 各路將領的目標,不約而同都是耶律浚的軍大帳。 也許是耶律浚的軍隊完全沒料到防守的耶律伊遜會主動出擊,營的抵抗完全沒有對耶律伊遜的軍隊形成有效的狙擊。在如潮水般的衝擊之下,只有節節敗退,很快,所有的殘兵敗將都聚集到了金帳周圍。然後,似乎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捲來,數以萬騎的馬匹衝向金帳——只聽到「轟」地一聲巨響,整個金帳平空陷了下去,衝鋒的馬匹來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許多人從馬上被摔了出去,當時就被摔得腦漿迸裂而死。 便在此刻,耶律浚大營的四周,傳來「轟轟」的馬踏大地之聲,「嗚鳴」的號角再次吹響,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馬,在響徹天地的喊殺聲衝了過來。 耶律伊遜頓時臉色慘白,雙眼一紅,再次拔出佩刀,高聲呼道:「孩兒們,我們拼了!」竟然親自率著軍殺了過去。但是他耶律伊遜願意拚命,各部族的軍隊卻不願意拚命,不知道有誰發現潢河方向沒有敵人,立時便帶了自己部族的軍隊,向北方逃去。眾多本來都心懷異心的部族軍隊,頓時紛紛傚尤,反倒有不少軍隊和耶律伊遜的軍衝撞在一起,自然殘殺起來。 逃跑的軍隊越來越多,起先是部族軍,後來連契丹軍隊也開始逃跑,一隊隊軍隊如同喪家之犬,再次渡過潢河,一路北竄,各自向自己的老家跑去。而契丹軍隊害怕處分,乾脆各自解決,騎著馬匹向自己家裡逃去。僅僅在瞬息之間,耶律伊遜的十幾萬大軍,竟然作鳥獸散。 耶律伊遜眼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決一死戰的雄心也早已煙消雲散,撥轉馬頭,帶著身邊未散的三萬多人馬,渡過潢河,也不再去管兀自在長樂城邊和蕭阿魯帶對峙的耶律連達,逕直向保和館逃去。 大軍渡過潢河之後,耶律浚安排了追擊部隊,向章惇笑道:「貴使相信朕能打贏這一仗,朕也沒有讓貴使失望。」大戰之前,雖然為以防萬一,遼人要請宋使先行回國。章惇卻堅持只讓副使黃庭堅先行返國,自己一定要親自體驗一下耶律浚的武功。對此,耶律浚倒是非常的欣賞。 「陛下指揮若定,料敵先機。敝人十分佩服。」章惇微微欠身,恭維道。雖然此這次大勝,主要因素還是耶律伊遜的部下各懷異心,軍心不穩。但是耶律浚的軍大營,早就暗挖好了大坑,平時用木板墊住,不露痕跡,顯然早就把耶律伊遜算計了,章惇的確不能不佩服。「接下來,就要祝陛下早日生擒叛逆,結束內亂了。」 耶律浚淡淡一笑,道:「雖然敵軍瓦解,但是耶律伊遜老謀深算,若不能一戰成擒,總是心腹大患。他在燕王城屯集了大量軍資,駐紮了萬餘精兵。自以為機密,旁人不知,不料早有人報與朕了。朕料他新敗之後,必然不會再去上京,反而會奔燕王城。但無論他奔上京還是往燕王城,其間必經之道,就是保和館。只要阿斯憐能阻住他,他便在劫難逃。」 章惇起身一拜,問道:「陛下之謀略實不可測。然有一事不明,若耶律伊遜不來偷營,又當如何?豈非致蕭將軍於死地?」 耶律浚大勝之後,不免微有得色,笑道:「耶律伊遜其人,多疑,好賭,愛用智計。他自以為熟讀史書,不願犯分兵之錯。但是在河水結冰之季尚臨河紮營,是食古不化,不過趙括之流。朕與謀臣商量,料他騎虎難下之時,必然鋌而走險。但若他不來,朕就讓耶律信攻下長樂城,讓阿斯憐攻下保和館。切斷燕王城與他的通路,由此斷他糧道。待他分兵去攻長樂城與保和館,朕再引大軍攻之。他再無不敗之理。況且朕還有一著奇兵,阿斯憐斷不至於陷於死地。只不過兵事貴在機密,卻不可使旁人知曉。」 章惇知道耶律浚口所謂「謀臣」,必然是指蕭佑丹。想到此人將耶律伊遜算計於股掌之,處處都先一步料到,心不由凜然。對於大宋來說,自然遼國內亂越久越好,但是如果事情的發展不盡如人意,自然是先示好於強者更加划算。想到來遼之前,皇帝忽然召見,一改前態,不惜以出售震天雷為代價,一定要盡快達成盟約,此時想來,其必然有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內情。章惇暗揣測,已知職方館必然在間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相對準確的報告了遼國雙方的情況。一念及此,章惇才稍稍放心。一面笑道:「敢問陛下,不知那只奇兵,又是什麼?」 「朕聽說貴使也曾統兵打仗,何妨猜上一猜?」 章惇微一沉吟,腦忽然靈光一閃,道:「莫非是右軍?若由敝人來用兵,則右軍攻下松山後,可以分成兩支,一路大張旗鼓,直取於越王城;另一路,卻偷偷向西渡過黑河,因為保和館必然先被蕭將軍攻取,從保和館附近渡河,可以非常安全。這一路奇兵,退可以替蕭將軍固守保和館,進可以抄襲敵軍。」說到此處,章惇已是十分確信,不由擊掌讚道:「真是妙計。難怪右軍陛下要派兩位名臣統軍。」 耶律浚哈哈笑道:「外人自是以為朕不信任蕭奪剌,所以派蕭迂魯去監視。卻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將一路之軍托於蕭奪剌,焉有不信任之理?」 熙寧八年冬十二月。 在潢河之畔大破耶律伊遜之後,因為右路軍的蕭迂魯沒有及時趕到保和館,耶律伊遜率領殘軍突破蕭忽古的保和館防線,成功抵達燕王城。保和館之戰,雖然慘烈,卻沒有任何懸念。因為人數上佔據絕對優勢,兼之又是耶律伊遜經營十數年的部隊,蕭忽古雖然勇猛,卻也不可能違背最基本的規律。他部下的五千騎兵戰死三千餘人,餘下一千多人個個帶傷。 而在潢河大捷之次日,長樂城守將即向耶律信投降。耶律連達率軍向燕王城逃竄,不料撞上蕭迂魯遲來的援兵,在前有強敵,後有追兵的情況下,耶律連達不戰而降。 由於天氣過於寒冷,耶律浚渡過黑河,佔據黑河城之後,被迫停止了對燕王城的進攻。耶律浚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將耶律伊遜剿滅的想法,率大軍返回京,靜靜等待春天的到來。 朱仙鎮講武學堂。擊鞠場。 擊鞠與蹴鞠不同,擊鞠又叫「打球」,是一種馬球。乃是軍最重要的體育活動。分為大打和小打,大打就是打馬球,騎馬進行;而小打則是騎著小馬或者驢騾打球,在民間流行較多,也有女參加。講武學堂的擊鞠場場地平坦,是用石灰石與黃土整平的土地,佔地一千步見方。東西方向,各有丈餘高的球門;球門之後,各有一個虛架;球門兩旁,各插旗十二面。在南北向,各有五面大鼓,十個鼓手以及一支樂隊。 趙頊的滾金龍袍裁剪緊湊,顯得非常精神。在擊鞠場的北面,早已搭起一座高台,趙頊便端坐高台正央的御椅之上,觀看講武學堂的擊鞠比賽。同登高台,站立在皇帝身旁的,宦官李憲與李向安之外,有樞密使彥博、樞密副使王韶、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吳充、參知政事兼太府事卿石越、吏部侍郎韓維與范純仁、兵部侍郎郭逵。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材挺拔、雙目炯炯的年輕將官,格外引人注目。一位低級武官,能站在眾多朝廷重臣的行列之末,陪同皇帝觀賞比賽,實在不知道讓多少人羨慕、嫉妒。站在高台之下的郡馬狄詠,每次目光掠過這位年青武官的身上,都無法掩飾住自己目光的欣羨;不僅是他,在球場南面觀看比賽的講武學堂的師生,目光只要掠過此人,心的情緒都相當複雜——羨慕、嫉妒、佩服、不屑,沒有人說得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薛奕!新近授武經閣侍講、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 擊鞠比賽首先進場的,是一隊手持哥舒棒的人員,這些人進入場,即向皇帝所在的高台跪倒,山呼萬歲。李憲雖然明知趙頊對擊鞠比賽非常熟悉,仍然欠身說道:「陛下,這是負責維持球場秩序的球場衛隊。」 趙頊微微額首,道:「讓他們平身,各歸本位。」 「遵旨。」李憲應聲答道,一面走高台之前,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球場衛隊免禮平身,各歸本位。」 「謝主隆恩。」球場衛隊便帶了哥舒棒,向球場四周跑去,站在球場周圍。 緊接著,在悲壯雄渾的《涼州曲》,兩名手持紅旗的裁判走入場,左朋緋繡衣右朋綠繡衣共三十二也從球場東西兩面騎著高大的駿馬,穿著烏黑發亮的馬皮靴,手執下端彎曲的鞠杖、戴著華插腳折上巾入場,他們所騎的駿馬都已結尾。石越已不是第一次觀賞擊鞠比賽,自然知道這每朋十人,各有二名守門員,一名朋頭(隊長)。只見隊員們在裁判的率領下,一齊下馬向皇帝請安。趙頊向來酷愛馬球,在宮便經常和兩個弟弟打球為樂,這時早已伸直身,笑道:「免禮平身。可令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李憲微笑點頭,轉身面向球場,拖長了聲音高聲說道:「皇上有旨,左朋守西門,右朋守東門。」 眾人謝恩上馬,便聽鼓聲擂動,裁判取出一隻空木製紅色漆球,拋向空,左右兩朋隊員立時馳逐上前,執杖擊球。紅色木球在空飛馳,緋衣與綠衣交插穿過,無論是北面的皇帝與眾重臣還是南面的眾軍官,都立時被緊張刺激的比賽所吸引,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叫聲。李憲在皇帝身邊低聲說道:「左朋朋頭叫田烈武,是忠臣之後,陛下親點的武進士;右朋朋頭叫李世衡,原本是禁軍指揮使。」 趙頊哪裡還記得田烈武是何許人也,隨口「嗯」了一聲,便見一個緋衣球員,手持鞠杖乘勢奔躍,在空運球,向前連擊,讓球始終運行在馬的前方,一騎穿行於綠衣球員之間,矯若游龍。其他緋衣球員則緊緊護在他的周圍,阻擋綠衣球員攻向他身旁。到了東門之前,他突然加速,鞠杖如閃電般在空揮過,那個紅色木球竟然旋轉著在空劃過一道弧線,騙過來阻擋的兩個守門員,從球門的角上射入。一個裁判立時舉起紅旗,高聲說道:「左朋勝一籌!」然後便聽鼓聲響起,樂隊奏樂,歡聲雷動,裁判跑到西門之後,拔出一面旗來,插入虛架之。以示左朋得了一分。 趙頊見此人球技如此精湛,也不禁大為讚歎,向薛奕笑道:「薛卿,聽聞卿家也是擊鞠高手,不知較此人如何?」 薛奕忙欠身答道:「回陛下,此人球技,遠在微臣之上。然而臣以為,左朋能得此一分,不全由此君球技高超,而主要是由於左朋配合有致。」 「哦?」趙頊不由來了興趣,向前傾了傾身。 「臣以為,左朋之戰術,是在於分工明確。臣剛才觀察,發現左朋除守門者二人以外十人,有四人專責防守,有四人專責傳球與保護,另有二人專責進攻。只要右朋有人得球,必有四人騎馬上前爭奪,其二人負責吸引對方注意,二人負責夾擊對手。以致右朋任何一人得球,都不能一直護球前進。而一旦左朋得球之後,則立即會傳給進攻的二人,另有四人則緊緊守護在這進攻的二人身旁,擋住右朋的搶奪。雖然進球之人球技之精湛的確為臣所僅見,但是左朋隊長居然自甘為人作嫁衣裳,甘當兩名進攻者的守護者之一,臣非常佩服。須知這守護者是吃力不討好,鞠杖揮舞,烈馬疾馳,身體難免受到攻擊,輕則破皮流血,重者傷筋動骨。而眾人能見到的,所讚歎的,則只有進攻者的榮耀。但以臣之見,這種採用雙球門制的擊鞠絕非一個人憑著了不起的球技可以取得勝利,重要的,還是全隊的配合與犧牲精神。」 薛奕這一席話,說得眾人頻頻點頭。趙頊正要讚歎幾句,忽聽到南面發出一陣驚呼之聲,只見擊鞠場上裁判揮動紅旗,原來左右朋各有一名隊員在爭奪紅球時,用力過猛,球沒有擊到,兩桿鞠杖卻是重重的擊在一起,竟都是脫手而飛,順著這巨大的慣性,二人都被從馬上帶了來下,好在二人都算是武藝精湛,在空順勢翻轉,才沒有把腿給摔斷。這二人也甚是強悍,雖然鼻青臉腫,可從地上爬了起來,揀起鞠杖,便躍身上馬,示意裁判還可再戰。 趙頊與眾重臣觀賞過無數的擊鞠比賽,自然知道擊鞠是充滿危險的運動,有時候甚至被導致頭部都被擊碎。正因為它的刺激與超強的對抗性,才廣受歡迎,並且成為北宋軍最重要的體育活動之一。但是似眼前這種悍不畏死的行為,卻是十分少見,因為一般受傷之後,自然是要換人再戰的。趙頊不由歎道:「此亡命徒也。」 彥博微一欠身,淡淡回道:「軍正需要亡命徒。章楶功不可沒。」 趙頊一怔,立時覺得彥博所說有理,不由注目石越,笑道:「石卿的建議,果然有神效。若禁軍軍官人人都能敢死爭先,我大宋的軍隊,便是天下雄兵。」 石越忙欠身謙道:「臣無尺寸之功。這全是郭侍郎與章祭酒之功,是講武學堂眾教官之功。」 李憲笑道:「陛下,同樣的白菜,在普通的婦人手,不過尋常之物;而入大廚之手,則能化腐朽為神奇,其美味不可勝言。古人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若以治國與烹飪相比,則治國者之能力高下,則能決定國家之強弱。石越之策雖然有奇效,然而非陛下誰又敢用之?因此微臣以為,這是陛下擢用賢能之效。」他彎彎曲曲拍了趙頊的馬屁一下,即便趙頊不喜歡聽奉承,但聽到這話也是無比的舒泰。 彥博卻是有幾分看不慣李憲,冷笑道:「陛下,方才薛奕所說,一人進球,功在全隊。凡事有成功,皆是眾人齊心協力,兼之策略得當所致。臣望陛下不要以為天下事的成功,全是因為陛下一人之英明。陛下不英明固然不足以成事,然而事情之所以能成功,卻也不僅僅是陛下英明之故。若非有章楶、王厚、林廣等人,講武學堂未必有今日之氣象。陛下為萬民之主,須要賞功罰過,賞罰分明,方能使國家興盛。人主若與臣下爭功,則是亡國之征。」 這般不客氣的言辭,也只有彥博敢說。趙頊肅容道:「卿所言有理。」心卻不免大覺掃興,轉目去看場比賽。這時場的爭奪已經進入白熱化。講武學堂採用淘汰制教學,從七月旬開學算起,半年為一期。眼下期末將至,有數百人將要慘遭淘汰,眾軍官都在暗自加油,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肯落人身後。何況這是皇帝親自觀賞的擊鞠比賽!李世衡領銜之右朋,其教官是軍勇將林廣;而田烈武所率之左朋,其教官則是王韶之王厚。二人都是軍之佼佼者,自然更是多了一個心眼,雖然一個人訓練騎軍軍官,一個人訓練步軍軍官,但是平常也會互相較勁,二人所訓練的軍官,都稱得上講武學堂最出眾的學員。這時球隊的輸贏,更關係到二人的面問題。在這種微妙的關係影響下,場上兩朋對員的比賽,更是越發的激烈,每隔一會,就會出現兩杖相交,脫手飛出的刺激場景。有一次左朋負責進攻的吳安國與右朋李世衡交馬擦過,雙杖齊揮,一齊擊在木球之上,竟然將球擊成碎片!弄得裁判不得不換了一隻球繼續比賽。好在講武學堂紀律甚嚴,倒沒有人敢故意傷人。 郭逵因為是講武學堂的山長,眼見眾學員如此兇猛,亦不覺得意,不由笑著低聲向范純仁誇耀道:「堯夫之前可曾見過這樣的擊鞠比賽?此虎狼之師也。」 范純仁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淡淡回道:「王者之國,當有仁義之師。」 郭逵被范純仁搶白,不由當場嗆住,做聲不得。石越聽到二人對話,卻是心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但此時卻不便多說。只是注意欣賞場比賽——此時李世衡率領右朋已經扳回一分,左朋虛架上的旗幟又被拔掉…… 左朋之,田烈武與石越有賓主之誼;而吳安國因為其表兄康大同的關係,也有數面之緣,石越自然是比較傾向於支持左朋。但是以他的身份,卻不便表露出過多的傾向性,因此只是隨波逐流的鼓鼓掌,叫叫好,實在沒什麼樂趣可言。反倒是薛奕因為與田烈武、吳安國相熟,叫起好來比較肆無忌憚。 趙頊見薛奕如此偏愛左朋,因笑道:「薛卿家以為這場比賽,誰會獲勝?」 「臣相信是左朋。」薛奕直率的回道。 趙頊故意笑道:「朕卻以為會是右朋。卿可敢與朕賭上一局?」 薛奕哪裡料到皇帝會找他打賭,他不知朝規矩,因躊躇道:「這個微臣實是不敢。」 「朕有一柄七寶劍,便以為此為賭注。卿若贏了,七寶劍歸卿。卿若輸了,須輸點什麼物件與朕?」 薛奕見皇帝興致高昂,便不敢再推遲。當下欠身道:「陛下,臣若贏了,不敢要七寶劍。只請陛下准了臣的《海船水軍七事札》。臣若輸了,三年之內,臣保證將凌牙門附近大小島嶼,全部納入陛下的疆域之內,讓凌牙門成為陛下在海外的聚寶盆!」 薛奕所上《海船水軍七事札》,說的是薛奕向大宋朝廷提出的七條建議: 其一,重編海船水軍編制,將「自成一軍」的海軍水軍編制**於普通軍隊之外,海船水軍之規模將定為四大船隊——杭州第一軍、廣州第二軍並轄駐歸義城海船水軍、登州第三軍、凌牙門第四軍,四支水軍用十年時間建成,共轄福船級戰艦一千八百艘。在第一階段前五年內,第四軍暫隸第一軍,第一軍擴編成五百艘,第二軍擴編成三百艘,第三軍則先建成八十艘之規模。第二階段後五年內,第一軍保持五百艘之規模,第二軍為五百艘,其包括駐歸義城一百艘,第三軍為三百艘,第四軍為五百艘。 其二,降低海船水軍維持軍費,藏兵於民,以民養兵。在杭州、廣州建海船水軍學堂,培訓海船水軍武官;平時船隊由水軍武官為主要力量,只保留極少數規模之水手,以打擊海盜,保護商路安全為主要任務。所有出海貿易之商船水手,每十年必須在海船水軍學堂接受一次為期半年到一年的軍事訓練。訓練期間只提供為期半年的免費食宿,半年不能通過考試者,食宿自理。兩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上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不得超過成;四年之後,任何大宋出海船隻不得僱用無海船水軍學堂畢業證明之水手,違者課以最低每人一萬貫之重罰。同時,向所有華夷出海船隻每年徵收每船十貫之軍事培訓稅。 其三,鼓勵民間武裝船隊建設,強行命令所有民間武裝船隊必須向朝廷僱用一定數量之水軍武官。統一規定大宋海船水軍與商船之不同旗幟,頒布諸國,懸大宋旗幟之船隻,即為大宋之財產,有敢劫掠者,必報復之; 其四,杭州、泉州、廣州夷商居住之蕃坊,可依舊保留,其大宋居住十年以上,無犯法作奸,願意歸附為大宋民者,可以視同漢商,其孫可以參加科舉做官,其商船許懸大宋商船旗幟; 其五,徵募無賴弟、貧寒農夫,以及乞丐、犯法者,移民凌牙門; 其,鼓勵大宋商人向凌牙門東南諸島之夷人購買土地,在當地興辦各種行業。大宋海船水軍將保證其合理利益不受損害。同時,自凌牙門以東、以南,所有無人居住之島嶼與土地,皆為大宋皇帝陛下之私人財產。大宋民可以向皇帝陛下支付一定之費用購買。其價格可按汴京田價之二百分之一計算。大宋軍民亦不得侵害所有願意向大宋稱臣之蠻夷領地。 其七,凡海外諸夷,願意向大宋稱臣納貢者,其酋長繼承人,由其部自行決定,但其人必須在土或者交趾接受過官學儒家教育,且必須報呈大宋朝廷認可,由大宋頒布任命。接受王化者,大宋待以藩邦之禮。拒絕王化者,只須不攻擊大宋軍民,不危害大宋海外領地之安全,不與大宋之藩屬發生衝突,大宋亦以寬大之心,許其自在於蠻荒之地。惟其領土範圍,亦不受大宋之認可。 薛奕所呈之七事之內容,是他與石越討論後提出來的,範圍並不限於海船水軍之建設。而涉及到大宋朝廷對環南海地區的態度。這份著名的《海船水軍七事札》,整個態度明顯是積極進取的,甚至可以說飽含攻擊性。一千八百艘福船級海船水軍的規模,其背後的實質意義是,一旦大宋總動員,就可以出動總數至少在三十萬人規模的龐大海軍,這種規模龐大的構想,有史冊記載以來,都無人敢想。但是薛奕的眼目與大宋國內的大臣們明顯不同,在石越的建議下,他提出了藏兵於民的構想。讓日益蓬勃發展的海外貿易商人,來替大宋朝廷供養這規模龐大的軍隊。而對待遍佈於環南海諸島之部落,薛奕亦採取了兩手策略,一方面對那些規模較大的部落進行拉攏,給予藩邦之禮,只求讓大宋商人前往投資與通商即可;而對待小部落,願意接受「王化」的,自然也予以承認,以拉攏為自己的盟友,打擊那些不願意接受「王化」的小部落——南海地區有無數的欠發達部落,在當時根本不知道「大宋」為何物,自然不會願意來接受「王化」。與此同時,薛奕毫不客氣的將所有無人荒島贈予了趙頊。石越對於各種殖民史都不算陌生,但是他本人既無願望也無可能去推行種族滅絕政策——如果他敢喪心病狂的那樣做,必須會在國內變成過街老鼠,這種政治風險既便是呂惠卿、蔡京一流的人物,也會顧忌三分。因此石越對環南海地區的態度是:一、盡可能的化夷為漢;二、盡可能的把土著居民變成大宋商人的佃農。石越的這種思想,與薛奕不謀而合,表現在《七事札》,便是第條與第七條。 這份札在原則上並沒有受到激烈的反對。討論的重點自然是可行性,至少戶部尚書司馬光的態度相當明確,他絕對不願意為這「沒有必要」的海船水軍擴軍花一分錢。譬如司馬光認為,杭州的第一軍和登州的第三軍,完全可以合併,以五百戰艦的規模,絕對可以牢牢控制東海而不受任何挑戰;而凌牙門第四軍與廣州第二軍總數高達一千艘的水軍規模,實在過於浪費。司馬光從交趾海戰得到經驗,認為有一百艘戰艦,足以控制南海。縱然要與注輦國爭雄,總數在百艘的規模,便已經綽綽有餘。所以司馬光堅持相信,一千八百艘戰船,最起碼可以削減到一千一百艘甚至是八百艘。 而彥博則認為,第條和第七條,表面客氣,但實質卻過於咄咄逼人。讓海外諸島為大宋創造財富,固執如彥博也不會反對。但是他認為如果到處挑起紛爭,並不是天朝的榮耀,而是天朝的恥辱。天朝處事,應當有天朝之風範,不當如同蠻族一般,以力服人。而且如果介入太多,會出現兵力不足的狀況。而且彥博非常懷疑,強迫水手受訓的計劃,能不能得到真正的貫徹,他極度懷疑會因此重蹈保甲法的覆轍。只不過因為這損害的是商人的利益而非農民的利益,所以彥博心裡還隱隱隱約約認為:既便是失敗,也不會影響國本。 不過比較有利的是,兵科給事已經表露出讚許的態度,似乎不會出現被封駁的情況。因此,趙頊的態度,便成為了關鍵。薛奕才敢壯著膽,向皇帝提出如此請求。 趙頊聽完,不置可否的一笑,用手指著彥博,笑道:「朕便同意,若樞使不同意,也是枉然。國家大事,不可草率。朕這個皇帝,不是什麼事都可以做主的。」 薛奕忙說道:「那是因為陛下是英明之君主,善於納諫。這是大宋之福。」 「卿既然知道此理,便甚佳。依然賭七寶劍便是。」 「七寶劍非人臣之物,臣不敢賭。臣斗膽,要請陛下恩許臣前往樞密會議與政事堂向執政說明主張。」薛奕畢竟年輕,耐不住央政府決策的那份謹慎或者說拖沓。 趙頊顧視彥博,哈哈大笑,道:「卿欲作說客?那朕便許卿。若左朋勝了此局,便讓樞密院與政事堂會議,聽卿陳敘。」 薛奕聞言大喜,拜道:「謝主隆恩。」 趙頊笑道:「不忙著謝恩。卿以為左朋必勝麼?只恐未必然也。」 ****** 阿越現在界學網開了一個專欄,歡迎各位前來灌水,地址是:http://www.jjwenxue.cn/index.asp?boardid=169&page=1 那裡 可以讓書評得到更好的保存,主要優點是論壇的回復形式比較便於各位的討論, 歡迎各位兩處發言與灌水與討論。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八章 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頭打量了一眼大門新貼的兩尊門神:東側是一尊頭戴金盔,身披鎧甲,全身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托塔的天王;西側的天王,則是右手執劍,左手舒掌當胸,足下踏著藥叉。兩個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圓,威風凜凜。 秦觀見田烈武臨行還回身打量門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門神有什麼好看的?蘇學士說過的一句慶,想必田兄不曾聽過吧?」 田烈武愕然問道:「什麼話?」 「吾輩不肖,傍人門戶,何暇爭閒氣耶?」秦觀搖頭晃腦念道,一邊笑道,「這是蘇學士取笑門神的話。」他這廂話方說完,一旁的煥已經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田烈武只是一本正經地搖了搖手,看著秦觀說道:「神靈無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觀見他如此嚴肅正經的模樣,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於他,只抿嘴說道:「快走罷。唐康時只怕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煥一邊上馬,一邊笑道:「難得有個假期,卻要陪著你田烈武來家裡看老婆孩,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麼孽。我可等著唐康時給我找幾個漂亮的女孩來……」 秦觀笑道:「兄,你這就不對,你這是當著田兄的面說嫂不漂亮?」 田烈武紅著臉,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們快走罷。」說罷揮了一下馬鞭,便徑出了巷而去。秦觀與煥連忙緊緊跟了上去。 此時已是熙寧年十二月八日。 就在昨日,朱婕妤順利誕下皇,因為前五都已夭折,因此,這個被賜名為趙傭的皇,實際上就已經是皇長。母憑貴,朱婕妤因此被晉封為朱賢妃,成為正一品的天夫人。嗣纍纍夭折的趙頊,在朱氏生下趙傭之後,立即下詔天下大賀三日。並且陪同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皇后,前往大相國寺祈福。 正是托了這位皇的出生的福,被編入驍勝軍,擔任驍勝軍第三營第四指揮指揮使的田烈武與擔任驍勝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煥,才因此有可能回汴京遊玩數日。驍勝軍是騎軍教導軍,其骨幹力量都曾經在講武學堂受訓,經過殘酷的訓練淘汰而出。驍勝軍五營都駐紮在京師黃河北部諸鎮,第一營在陳橋鎮、第二營在郭橋鎮、第三營在潘鎮、第四營在酸棗、第五營在蒲城。驍騎軍的軍部則設在藩鎮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對於自己為何編入第三營,而並非王厚為都指揮使的第一營,記憶非常深刻。約將近一年之前,皇帝趙頊視察講武學堂,在一場擊鞠比賽之,田烈武為朋頭的左朋在付出兩人骨折的代價之後,最終擊敗右朋。此後,講武學堂又進行了一次演習,由林廣統率步軍協同神衛營,模擬對抗王厚統率的騎軍——這樣的「演習」在大宋歷史上是第一次,雖然箭簇、槍頭都已取去,但是神衛營那如雨點一般的石灰包,還有步軍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讓從未參加過實戰的田烈武興奮異常。 這場演習起先由於王厚輕敵,直接與嚴陣以待的林廣軍進行正面對決,結果導致隊伍「死傷慘重」,那一次能發射數支箭的床弩,還有只放煙不爆炸的演習用霹靂投彈,在進行陣地戰時的威力,實在大大的出乎王厚的意料。就在這次演習的第一輪衝鋒,田烈武就不幸「陣亡」,他身上有無數石灰印,證明如果那是真的戰場,他早已變成刺蝟。但是吃過苦頭後的王厚,立刻變換做戰方式,採用了遼國騎軍常用的戰法,憑借騎兵的機動優勢,永遠只與林廣的軍隊保持距離。而煥則率領著一支小隊,只要林廣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擊,當對方起來反擊,他立時便遠遠跑掉;而吳安國則死死盯住林廣部的「糧道」。林廣雖然努力約束著部隊不要分散,但是卻在一個山頭「糧草耗盡」,吃了三天野菜之後,被迫「投降」。在這次演習之後,王厚認為田烈武太富犧牲精神,結果在驍勝軍成立之時,他推薦的指揮使名單,便沒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營都指揮使金彥卻看了他,向驍騎軍軍部請求,把他調入了自己的麾下。 驍勝軍第一營被視精銳的精銳,從軍選拔基層武官由第一營先挑,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為其量身訂造武器,有著最優良的裝備,每人的標準裝備都是輕型裝甲一套——田烈武見過煥的這套盔甲,羨慕不已,那套盔甲與普通的鱗甲全然不同,只在要害部位提供了精鋼防護,其他部位則用野豬皮或者牛皮製甲,對於在講武學堂每日進行負重行軍的他們來,穿上去簡直等於沒有穿,非常輕巧靈活。但是防護能力卻也同樣非常出色,足以應付遼人與西夏常用的斗、七斗弓的射擊——除非被人家在近處一箭射穿,那就另當別論。這種盔甲的一個特色是對頭部防護很嚴密,戴上頭盔後,只露出了眼睛與嘴巴。田烈武聽說這種盔甲,是從遼國人那裡學來後,由兵器研究院特別為騎兵設計的,其設計的思想就是要輕巧與防護能力兼顧,其主要防備的,是敵人在遠處的弓箭攻擊,而並非刀槍。除此之外,第一營裝備的是從遼國買回來的最好的戰馬,達到了每人一馬一騾或者一馬一驢,須知其他幾營現在往往是兩人一馬甚至三人一馬,這一點就不知道讓人多麼羨慕。至於馬刀、手弩、弓箭等物,雖然驍勝軍諸營都有,但是大家心裡都非常懷疑第一營的裝備就是要特別一點,說不定自己手的武器,也是第一營挑剩的。總之,驍勝軍第一營在禁軍將士們的眼,幾乎可以和諸班直相提並論,甚至還傳說有不少班直武官也在第一營受訓——當然,田烈武倒是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謠言,因為班直武官絕對是在講武學堂受訓的。 和煥在一起,田烈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這些舊事。卻聽身後秦觀和煥笑道:「怎麼沒見著吳鎮卿?」 「吳鎮卿?他前幾日和小王將軍頂撞,結果被打了三十大板,現在還躺在床上呢。他要有本事跑到京師來,我就把字倒了寫。」煥略有點幸災樂禍的說道。 田烈武笑道:「他又因為何事惹著小王將軍了?」 「我們實兵演習,他的第四指揮設了個陷阱,把小王將軍親率的第一指揮使給做掉了。本來勝負乃兵家常事,倒也沒有什麼,誰知事後總結之時,吳鎮卿居然公開譏諷小王將軍不會打仗,又笑小王將軍所作的詩也屬狗屁不通。前幾天他到陳橋鎮喝了點酒,又在街上打抱不平,小王將軍找到這個由頭,還能不給他穿小鞋?——一年之前,石參政就上表,要求禁軍要整肅軍紀,樹立良好的形象,嚴禁與百姓發生爭執。樞密院為止特別下,他去打架,那還了得?」 秦觀笑道:「他不是打抱不平麼?怎麼算是打架?」 「打抱不平也是打架。」煥事不關己的笑道,「軍誰和你講道理?軍只講命令。何況吳鎮卿這個第四指揮使,和我們第一營大大小小的武官,沒有關係好的。本來這等事情若是有人求情,上官也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罷了,大家天天苦練,偶爾脾氣大一點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吳鎮卿要受罰,卻是誰也不肯為他求情,連我都不肯,我卻是怕求情之後,還被他冷嘲熱諷。」 秦觀與田烈武想起吳鎮卿的脾氣,不由相顧苦笑,搖了搖頭,又向煥說道:「你也忒不厚道。」 煥滿不在乎的笑道:「有本事你們去求情好了。我倒是聽說薛華觀看演習之後,誇過吳鎮卿,說他進退嚴整。不如讓他寫封信給薛華,調去海船水軍好了。他只要不暈船,到了海船水軍學堂,絕對是佼佼者。」 「罷了。誰知道薛華還記不記得吳鎮卿?樞密院莫名其妙就要調他到廣州,轉任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還只准他從杭州帶五艘船過去。雖然說讓他節制歸義城與凌牙門所有水軍,並且允許第二軍擴軍到百艘福船的規模,但是廣州市舶務短期內怎麼可以和杭州市舶務相提並論,縱然許他擴軍,一時間也沒那麼多錢。而且廣州人情風俗與杭州不同,杭州經營已久,招募水手甚易,百姓均樂於做水手。在廣州卻要困難許多。雖然有曾大人的全力支持,但是一年之內,又要辦水軍學堂,又要建船隊,還要經營南海地區,薛華還能有性命留著,已經是奇事了。」秦觀說到此處,不由歎息一聲,但在他的心,卻是還有許多話不便出口。他自從與蔡京出使高麗歸來後,被皇帝召見,授了個正八品下的樞密院編修官,在樞密院編修《武經總要》等要軍事資料。這個官職對於他來說,算是可有可無,不過領份薪水,做點小事,清閒得緊。但他卻也因此知道了樞密院的許多事情——譬如薛奕被調任廣州,杭州虎翼軍第一軍由荊昭擔任軍都指揮使,其就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雖然許多人認為這是朝廷防範武將進行必要的調動,並且這次調動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但是秦觀卻知道,這其最關鍵的卻是荊昭是宋初名將荊罕儒之後,而荊家與曹太后家世代通好。因此朝大臣,包括石越在內,無不對這道任命三緘其口。 「這次調動,對薛華實在不夠公平。」煥卻也是聽說過其的內情的,不免便要替薛奕抱個不平。 秦觀說道:「唐康時卻不這麼說,上次和他談論。他說讓薛華去廣州,對他個人不公平,對國家卻有利。讓荊昭在杭州守成,好過讓他去廣州把南海諸國局勢擾亂。邊將若是用錯人,很容易激起大變。因此有薛奕在廣州,朝廷便可安心……,只是朝廷未免也太小氣了一點,至少也應當讓薛奕帶二十艘戰船過去。這樣他在廣州才容易打開局面。」 三人一面說著話,不覺已是到了御街之上。只見御街之上燈燭輝煌,人頭攢動,一條大街上,儘是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一般的人們,隱隱的絲竹之音混著嘈雜的人聲、笑聲,未入其,便覺出行人的喜悅。只是瞧這等局面,騎馬是走不得了。三人不得已下了馬來,便聽有人叫道:「快去,快去,晚了就錯過了。」他所說的立刻被許多人所響應,只見他大呼聲未落,便有許多人托兒挈女,如潮水般的都往一個方向湧去。 三人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均感好奇,煥於是一把拉住一人,問道:「兄台,勞駕。敢問前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人不料被人緊緊拉住,心甚是焦急,又掙脫不得,只得急道:「別拉,別拉。官人不知道在大相國寺前,要舉辦煙火大戲慶祝皇出生麼?聽說那些煙火是兵器研究院專門調集人手連夜製成,和往常大不相同。」 「有這等事情?」煥笑著放了手,便見那人匆匆向前跑去,似乎要挽回被煥耽誤的那點時間。 「怎麼辦?去不去看熱鬧?」秦觀笑道。 田烈武遲疑道:「唐康時在等……」 「他同時娶了家小姐和高麗佳人,必定在家多溫存一會才出來的。別怕,從大相國寺過去,也不算得太遠。」秦觀不負責任的說道。 煥誇張的點了點頭,道:「正是。少游之言,極之有理。何況,難道你們竟不想看看兵器研究院做成了什麼物件麼?」說話間,已經拉著田烈武,便跟著人群一齊向大相國寺走去。 待三人到大相國寺時,大相國寺外早已經是人山人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率領眾親王、宰執、翰林學士等大臣,在大相國寺內一座高樓上遠遠觀賞。班直侍衛艱難的維持著秩序,讓大相國寺門前空出一塊大坪來。只是三人來得晚了,那裡擠得過去?只聽到人聲喧嘩,但坪的場景卻是絲毫也看不到,看見的唯有眾人伸手指點的背影。 煥靈機一動,眼見道邊不遠處有一株柳樹,便將馬拴了,捋起袖、衣襟,抱著樹幹,竟然爬了上去。一面找了根樹枝坐了,這才招呼二人。秦觀是風流不羈之人,田烈武捕快出身,自然也不在乎此舉是否有損形象,見他招呼,也跟著爬了上去。三人居高臨下,這才看得清楚,此時在坪擺了十面巨大的屏風,屏風上畫著各種各樣的圖畫,有大宋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有永遠笑容可掬的壽星;有象徵生男的羅□羅,有百嬉春圖……一時也看不清許多,只聽歡呼喝彩聲,有人燃起引線,立時,屏風之,便蓬放出五彩的煙火,筆直的衝上空。隨著耳聽到煙火被點燃的「哧」、「呯」的聲響,一個接一個的煙花騰空而起,在空綻放出各形各樣的絢麗煙花來。此時己近傍晚,滿天的煙花絢爛無比,在暗黃的天空盡情的揮灑著所有的喜慶與美麗,將天際重新映亮,奪去了夕陽的光彩。 無數斑斕的色彩構出的火樹銀花,在汴京的天空綻放,似乎要將人群的喜悅傳達到天雲霄之上。人群不時發出一聲聲讚美與驚歎的聲音,盡皆看得目眩神迷……令得這偌大的地方頓時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 的確,人們是有理由快樂的。 田烈武便隱隱約約的聽到樹下有人正在興致勃勃的議論著。 「今年的確值得慶祝。湖廣屯軍,官道改造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聽說許多商家向錢莊借錢去開發湖廣,現在許多錢莊裡都沒有錢了。唐家錢莊已經在各大報紙登出廣告,明年起在錢莊存錢,不僅不要交錢,反而會給利息。存的時間越長,利息越高。」一個瘦高個尖著嗓叫道,神情間甚是興奮,似乎他所說的這此事跟他大有相關。 旁邊的矮胖笑道:「這事我早已知道。湖廣開發順利,連帶朝廷也省了不少錢。朝廷已經連續兩年免征免役寬剩錢,今年夏天河北旱災,雖然報紙上說朝廷因此拖緩了地方官制改革,但是組織救災卻很得力。司農寺又成立了齊民館,專門負責勸農教農,培育好的種,製造好的工具,推廣到地方去。齊民館的人,有不少進士官人,也有不少幾十年的老農長者呢。種田種得好,也能做官……嘖嘖!」 「這事情秋天的時候還鬧得很凶,有人說孔不主張教農藝,有人說建了齊民館也沒什麼作用,只是浪費官帑,為這事吵了個把月。還是皇上有主見,硬是定了下來。」 旁邊有人插話道:「聽說那是司馬相公進諫之功。」 「什麼啊?那是石參政力主的功勞。《新義報》上那幾篇評論,你沒看見麼?署的是石參政的大名。」高個似乎很以自己能讀報為榮,口氣頗有幾分不屑。 矮胖用勁的點點頭,道:「這我信。這些事情,十之**都是石參政倡議的,你說一個人怎麼能那麼有本事?南海小薛將軍搞得風風火火,凌牙門城現在已經是有萬餘人的規模。向大宋稱臣納表的小國有二百多個,不知多少地主去那裡買地。在國內買地,朝廷要從征『寬地稅』,到南海買地,又便宜,還有軍隊保駕。小薛將軍的海軍是吃素的麼?那些蠻夷誰敢惹啊?月份就滅了渤泥國,分成三國,兩個渤泥國貴族和交趾郡王的兒各得一份。」 「為何有交趾郡王的兒一份?」又有人不明白了。 「籠絡唄。交趾郡王一直有野心開疆拓土,現在馬嘴被大宋套上了繩,可那心還是活的。小薛將軍便讓交趾國出兵出將配合作戰,打贏了自然也分他交趾國一份。這樣又省了大宋的心,又讓交趾郡王能不時得點好處,不會想著來反咬我大宋。況且他兒到了渤泥國,就被封為渤泥侯,自成一國,也不受交趾國管轄,渤泥三國每年只要各上交十到二十萬貫稅金,就可以在一國為尊,這種好事,誰不高興?聽說那渤泥侯上任第一天,就把五個兒成年的三個全部送到了白水潭學院讀書,以表他對大宋忠心。」 「我猜交趾郡王的其他兒,只怕現在一個個摩拳擦掌,盼著哪處又有蠻國不服罷。真是便宜了他們!」這時,有人聽到他們的議論,忽轉過頭來,憤憤不平的補充了一句,他的神情間,顯然是感覺交趾國真是白白佔了大宋一個天大的便宜。 「交趾國為大宋也做了不少事。老兄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說不定就有交趾國的功勞。」 「你什麼意思?」 「歸義城收購交趾國的棉花,在歸義城加工後,其有三成就運回了國內。你喝過甘蔗酒沒有?說不定也有歸義城釀的。歸義城今年上繳朝廷的稅金聽說是三十萬貫,你以為是平空來的麼?小薛將軍建第二軍,也托了歸義城的功勞。狄相公的兒,果然是有本事的。」矮胖說完,吞了口唾液,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沒有?清河郡主懷了孩,狄大人從歸義城送來的禮物,價值十萬貫!石參政夫人三個月前懷了第二胎,狄大人不敢送錢,可是上個月送來的東西……」 「是什麼?」立時有一堆人把頭伸了過來打聽。 矮胖白了眾人一眼,冷笑道:「不知道。總之是寶貝。」 田烈武心暗暗好笑,石夫人懷孕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他老婆也是時常上石府走動,還替石夫人求過神,送過一些用得著的小玩意兒。狄諮給清河郡主送禮沒有,他不知道,但是送給石越的東西,他卻清楚,那卻不過是十二壇鹹菜。只是千里迢迢從交趾送來,卻是禮輕情重的意思。只是昨晚上他老婆剛好還向田烈武笑話過狄諮太過寒磣,送的禮竟與他們小戶人家一樣。田烈武夫婦自然不知道,別說狄諮,許多石越一手提拔的官員,還有熙寧年的進士——石越是省試主考官,只須知道石越脾氣的,都不敢送什麼貴重的禮物。 田烈武正在想著狄諮送給石越的鹹菜失笑,忽然卻被秦觀拉了一把,只聽秦觀笑道:「快看,那是什麼?」 他抬頭望去,便見幾個紙制的人物,被紮成各路神靈的模樣,被火藥推向空,借助火藥的力量,在空不停的旋轉,火藥燃燒發出的火光,在空發出耀眼的光芒,倒似這些紙人踩著金光升空而去一般。引來市民的陣陣歡呼聲。連樹下談話的都吸引了過去,除了驚歎讚美之聲便不再有其它之聲。田烈武是汴京土著,自是知道這物什的名目,當下笑道:「這是溫家的藥發傀儡,家傳的手藝,卻製作不易,便是在汴京,等閒也難得一見。」 正說話間,又見一座二尺多高的金色佛像,端坐金盤之,被火藥送上天空。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座金色佛像升空之後,竟然在金盤向四方緩緩轉了一圈。引得不少虔誠的佛教徒連忙雙手合什拜倒。田烈武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奇事,不由得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便在金色佛像升空之時,在大坪周圍,忽然傳來許多人的驚呼聲,不少班直侍衛都嚇得連連後退。田烈武等人居高臨下望得清楚,卻見是數百隻小貓大小的老鼠,屁股上閃著火花,在大坪滿地亂竄,把觀眾嚇了一跳。好一會,眾人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大老鼠,也是煙火玩具。這東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員利用火藥燃燒時產生氣體向外噴射的反推力圍繞一個軸心旋轉的原理設計出來的,在當時卻是一種新鮮玩意,自是沒有人見過。而且那老鼠做得甚是逼真,突然之間冒將出來,自然唬人不淺。 田烈武看到此處,悔得連連拍打樹枝,叫道:「早知道如此,要把我兒帶出來的!」 這時候煙火表演已經到了最**。眾人屏息靜氣,要看下面將要如此,卻見一個老道士帶了幾個道童,走到大坪之前,指著一棵光禿禿的桃樹,團團圍了一圈。然後從懷掏出一粒藥來,埋在樹根之下。幾個道童便把桃樹用一塊青布遮了起來。過一會兒,道童將布掀開,只見那桃樹已然長出翠來。道士又圍著桃樹走了一圈,閉目做法之後再次遮上。過一會兒,再掀開,桃樹已經開花。於是再次罩上,不一會兒,再揭開了,卻見是桃樹已經結實。道士又命將桃樹遮上,過了一枝香的功夫,拉開青布,只見見桃實如火,果實纍纍,竟是一樹全熟! 道士從桃樹上摘了一盤桃,一邊派人呈給兩宮太后、皇帝、皇后。再次將青布罩上,掀開之時,桃樹便又如最初之時光禿禿的了! 這種魔術表演,真稱得上炫人心目。田烈武愕然歎道:「這難道真是仙術?」 秦觀搖搖頭,道:「這是幻術。」但是這幻術表演得逼真之極,又是他親眼所見,所以心裡明明知道這是什麼,但一時之間,卻也覺得有些恍惚,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幻術?」田烈武不可思議的重複道。忽聽到有人輕聲歎道:「唉!樂極只恐生悲,但願我大宋的繁華,不要如同這煙花與幻術一般,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他心一凜,忙去尋那人說話之人,只是人海茫茫,那裡竟能尋到發話之人? 大相國寺的表演只是整晚歡慶的一個開始。 田烈武、煥、秦觀趕到何家樓之時,天色早已全黑。何家樓是何畏之名下產業,何畏之自拜會石越之後,一直在石府住了約兩個月的時間。在一次和石越徹夜交談之後,就離開石府,自立門戶。石越幫他取到了釀酒出賣的權利,他名下的產業就主要以製藥、制酒為主,另外在汴京也開了幾處酒樓。何家樓的夥計,都是頭戴著方頂頭巾,身穿紫衫,腳著絲鞋,彬彬有禮;而何家樓更是由幾棟三層高、五層高的樓房組合而成,諸樓高低起伏,參差錯落,樓宇間有飛橋相接,在整個汴京城,都非常有特色。而何家樓每一間雅間,都是單獨的房間,房有古樸發黃的史書,有嶄新的經書與報紙,有琴,有劍,有香爐,有字畫,還有漂亮的書僮與美麗的女婢……格調之高雅,既便在汴京,也是數一數二。因此許多的達官貴人,人雅士,都喜歡來何家樓吃酒。 唐康所選的一間房,名為「夾竹」。是在何家樓最高的一座樓的頂樓之上,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大半個汴京城的夜景。三人走進屋時,唐康正與段介在一起喝酒。秦觀前腳剛剛踏入房,就高聲笑道:「段譽之,你怎的在此處?難道講武學堂也放假?」段介進入講武學堂第三期,此時應當是最緊張的時候。 唐康喝了一口酒,笑道:「段譽之被章衛尉看了,章惇又向講武學堂要人。章大祭酒放他幾天假,讓他來京師見一次章惇,好好考慮一下。」 段介苦笑著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煥走上前去,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笑道:「做軍法官也沒什麼不好。那是皇上的親信,我們驍勝軍的營都指揮使,對軍法官都要客客氣氣的。」 「並非如此。」段介歎了口氣,道:「司馬先生在樞密院主持職方館,雖然外人不知道,但是聽說很是立了功勞。兵部職方司也非同小可,今年年有幾個廂軍不服調遣,密謀叛亂,不知怎的就被職方司查到了,尚未起事就被抓了起來,遠遠發配到凌牙門。章大人羨慕兩次的功勞,向皇上上表,道衛尉寺是皇上在軍的耳目,本來有軍人反叛這種事情,衛尉寺不知道,便是衛尉寺的失職。因此請求皇上讓衛尉寺在京師設立一個衛尉寺分析局,專門處理各隨軍軍法官報上來的信息,找出可疑點進行調查。章大人是想讓我進分析局……」 「什麼?軍法官順便還要做探?!」煥幾乎要從凳上跳了起來,叫完之後,想了一會,又似洩了氣的說道:「這也無法可想。皇上答應了,是不是?要不章惇不會來找你。」 段介點點頭,喝了一杯悶酒。 煥想了一會,又問道:「樞密院的職方館到底立了什麼功勞?聽說司馬先生一年之內,就已經升到正品,這幾年除了薛奕之外,再沒有人陞遷有他這般快法。」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默默指了指東北方向。 煥心一凜,道:「你是說東北?高麗與女直打得不可開交,這應當是你們的功勞啊?」 唐康搖了搖頭,道:「多的我不能說,也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司馬先生一年之內,把手伸進了遼國境內的各種勢力之。高麗和女直,遼主和耶律伊遜,還有楊遵勖。這間都少不了司馬先生的功勞。」 「遼主一年之內,已經穩穩控制京道與南京道全部,上京道與東京道大部。上京半年之前,就已經被耶律信攻克。耶律伊遜龜縮於慶州,憑借天險頑抗了半年有餘,只怕也撐不了太久了。耶律信與耶律沖哥遲早要攻克慶州的。我真看不出來職方館做了什麼事情。」煥非常的不以為然。 唐康冷笑道:「職方館又不是神仙,你以為他們能夠如何?楊遵勖是個傻,又有野心,又猶豫不決,他從我大宋『某些商人』手偷偷買了不知多少裝備,就是不敢動。遼主解決掉耶律伊遜,遲早掉過頭來對付他。你不知道現在有多少說客在大同府。高麗與女直打了一年多,女直開始時節節敗退,後來竟越打越強。雙方時不時都要騷擾一下遼軍,遼主不得不分兵在東京道監視。若非如此,只怕耶律伊遜早就被滅掉了。」 「遼主是個又可敬又可畏的人物。」秦觀淡淡說道,「他攻克上京之後,借口許多貴族參預叛亂,剝奪了他們的全部特權,把他們的家財賞賜給有戰功的將領與有功大臣。然後又把許多頭下軍州收歸國有。一面又整肅吏治,嚴禁官吏擾民;一面輕徭薄賦,還把許多不能打仗的士兵放回,又把一些沒收的土地分給有功勞的士兵。若不是他現在三面內亂……」 「他如此行事,卻也有操之過急的地方。顯見遼主畢竟年輕。若不是他如此急於向貴族開刀,耶律伊遜也不能支持到如今。許多人既然明知道在遼主治下,自己便會一無所有,自然鐵了心跟隨耶律伊遜頑抗。」唐康笑道:「咱們且不用去理會遼國如何,只要我大宋強盛,遼國終不足畏。若按這一年的情勢發展,大宋會成為比大唐更強盛的國家。國家今年盈餘八百二十五萬另四千十一貫。真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段介聽唐康說起此事,也笑道:「現在民間都說,司馬參政與石參政二人理財,是天造地設之合。司馬參政節流省事,石參政開源興事。國家焉得不富?」 「今年商稅增加了一成;市舶務關稅增加了一倍。與遼國的互市、歸義城的稅收是另算的。凌牙門城朝廷已經答應五年內不要上繳稅金。但是薛奕逼南海各國每年上繳一定數額的稅金以換取大宋的認可,雖然有些小國不過幾百貫,但是積少成多,這筆收入非常可觀。明年起,民間對南海諸國的投資會收到一定的回報,到時候關稅還會增加。」唐康興致勃勃的說道,「現在不論是報紙上也好,老百姓談論也好,朝大臣議論也好,無不誇讚我大哥。」 說起這些振奮人心的事情,便連段介也覺得精神大振。秦觀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夜空燦爛的禮花,笑道:「熙寧以來,縱然是上元佳節,也曾未有過這樣繁華的盛況。今晚的煙花,至少放掉二萬貫!若在以前,司馬君實定然上書反對。但如今的大宋繁華,便如同這煙花一般燦爛——想來石參政升任僕射,應當是眾望所歸吧?」 田烈武聽到他又用煙花來比喻大宋的繁榮,忽的想起剛剛在大相國寺時聽到的話,不由說道:「但願這前所未有的盛況不要像煙花一樣短暫才好。」 他話一出口,立覺不對,果然,眾人的臉色都立即沉了下來,一同默然望著田烈武。良久,唐康方勉強笑道:「不會的,我大宋就是如日天的太陽。」忽然想到太陽也會有落山的時候,心更覺掃興。正要想些什麼話來岔開,卻見一個書僮急急忙忙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唐康臉色立時便沉了下去,望著田烈武,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秦觀等他這模樣,便知是出了什麼事情。果然,那個書僮附耳說完,就匆匆離去。唐康也起身抱拳說道:「小弟有點要事,要先告辭了。這裡賬已結過,兄長們慢慢喝茶——少游,你也隨我一道走去一下吧!」秦觀忙點頭答應,於是二人匆匆告辭而去。 出了何家樓,唐康便把秦觀拉上馬車,車簾一放下,唐康神情鄭重,壓低聲音說道:「少游,出大事了。」 ************* 阿越現在界學網開了一個專欄,歡迎各位前來灌 水,地址是:http://www.jjwenxue.cn/index.asp?boardid=169&;page=1 那裡 可以讓書評得到更好的保存,主要優點是論壇的回復形式比較便於各位的討論, 歡迎各位兩處發言與灌水與討論。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九章 睿思殿。 李向安將呂惠卿、彥博等人攔在了殿外,「相公,此時不宜打擾。」 呂惠卿與彥博臉色立時黑了下來,對望一眼之後,彥博冷冷的開口道:「李向安,你快讓開,否則本府便斬了你!」 「相公恕罪!」李向安雖然不明所以,但見彥博神色凜然,竟嚇得跪了下來。 「皇上病重,而拒兩府於門外,是阻隔外,使天下疑懼。這個罪名,你擔當得起麼?」呂惠卿也厲聲喝道。「你速速讓開。」 「皇上不過偶染風寒。」李向安身後的一個太監壯著膽說道。 「臣探視問安,也是理所當然!」彥博微微有點跛腳,一搖一擺走到那個太監前面,瞪圓雙目,厲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童貫。」 「好,來人啊,把童貫拖下去,杖責三十。」彥博厲聲喝道,立時便有幾個隨從上來架起童貫。 童貫卻昂然不懼,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責罰內臣,他日只怕也難逃跋扈之罪!」 「本府乃三朝老臣,為國不敢顧身。縱然有罪,也好過讓大宋重蹈唐代覆轍。」彥博鐵青著臉,提高聲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見彥博就要惹出大事來,他對於童貫雖然沒什麼同情,但是卻不希望朝廷在此時多生事端,忙上前勸道:「相,此時不宜與小人計較。驚憂了皇上也不好,咱們還是先去給皇上請安吧。」 馮京見狀也道:「明說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宮途突然病倒,傳言十分厲害。眼下開封府已經準備撤掉接下來的慶典。我等要速見皇上,才好拿個主意。」 呂惠卿與彥博、石越一齊大吃一驚,幾乎齊聲道:「撤掉慶典?!糊塗!」彥博轉身對樞密都承旨曾孝寬說道:「你快去開封府,命令慶典照常進行。皇上得病之時,暫時不許聲張,敢傳言者,斬!」 呂惠卿目送曾孝寬離開,不動聲音的望了彥博一眼,一把推開李向安,率領諸宰臣徑直闖進睿思殿。留下李向安與童貫等人面面相覷,半晌才回過神來,立時追了上去。 到了殿門之外,呂惠卿與彥博掀起衣襟,跪在門前,高聲說道:「臣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說完之後,停了半晌,殿卻沒有一點聲音。二人又提高了聲音,重複道:「臣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 半晌之後,殿門「吱」的一聲,終於打開。從殿走出兩個人來。 呂惠卿與彥博抬起頭來,不由怔住了,原來這兩人,一人是皇帝的嫡親弟弟昌王趙顥,一人卻是李憲。彥博與呂惠卿狐疑的對望一眼,也顧不得失禮,彥博便站起身來,鬚髮皆張,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李憲從未見過彥博如此失態,目光兇猛,竟似要殺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時竟然忘了答話。 石越見著眼前形勢,不能不驚心,當下不動聲色的走到王韶身邊,在他手心寫道:「速調狄詠。」王韶心一凜,趁眾人不注意,立時便退了出去。 彥博見李憲不說話,愈發驚疑不定。又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 李憲這才回過神來,忙答道:「陛下已經安歇,明日方召見諸位相公。」 「陛下不見我們?」彥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趙顥一眼,一把甩開李憲,竟然直接闖進殿。眾大臣也緊緊跟著,闖了進去。李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趙顥一眼,見趙顥面上露出驚惶之色,兼之滿頭大汗,心靈機乍閃,猛然間明白,究竟為何彥博等人會如此緊張!不由頓時暗罵自己糊塗,跺了跺腳,急忙跟著眾人走了進去。趙顥卻是站在那裡,進退不得。 李憲到了趙頊寢宮之時,發現在趙頊已然被鬧醒了,由高麗來的王賢妃與兩個宮女攙著,坐在床頭。彥博等人一起齊跪在床前,彥博以頭頓地,老淚縱橫的泣道:「陛下龍體欠安,豈可不知會兩府,而拒兩府於殿外,使外疑懼?前唐之鑒,讓人觸目驚心。陛下豈得如此?昌王雖是兄弟,然當此非常之時,豈得不避嫌疑?李憲閹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賢妃高麗人,安能於此時侍奉左右?臣請陛下,當請皇后前來侍奉;使諸親王歸藩邸;使兩府旦夕問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於未然。」 趙頊在相國寺時便感不適,後來又吹了冷風,竟突然暈倒,此刻雖然醒轉,但卻依然是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雖吃了太醫的一劑藥,也不覺如何好轉,正欲上床休息,哪裡料得竟衝進一班大臣,個個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麼大事來。正自奇怪,聽了彥博的話,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們小題大做,但見他如此情真惶惑之急態,終又忍住不說。 王賢妃與李憲聽到彥博直斥自己,絲毫不加掩飾,連忙也跪下來。李憲在宮呆了三朝,王賢妃是在勾心鬥角上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國的高麗王宮長大,自然一聽,便知道彥博話之意。但彥博既然是樞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朝僅次於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語,他們又哪裡又敢去分辯?李憲倒也罷了,王賢妃卻畢竟是個女孩,她用心服侍趙頊,博他歡心,並無半點他心,哪裡經得起如此懷疑?一腔眼淚立時便到眼眶,轉了幾轉,只是勉強忍住,不敢教掉了出來。 只聽趙頊有氣無力的說道:「朕無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賢妃忠心耿耿,與大宋人無異,不必猜忌。李憲不過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兩府旦夕入內問起居便好。」 彥博此時見趙頊能說話,已經稍稍安心。又聽呂惠卿說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措。臣請陛下准許,自今日起,兩府都要有宰臣輪流夜宿禁,以充宿衛,以備非常。」 趙頊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 石越趨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負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詔。請陛下念著皇尚幼,准許臣等入禁宿衛。」 眾大臣一齊叩首道:「請陛下恩准。」 「罷罷,那便如此。」趙頊無力的揮了揮手,與其說他同意了,不如說他實在沒有力氣與這些大臣們爭執。「眾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眾人連忙叩頭謝恩,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剛剛走到殿門之前,便見王韶與狄詠帶著一班侍衛走了過來。石越見彥博眼有懷疑之色,忙說道:「剛與李憲爭執,是下官請王副樞使去調侍衛。」 彥博眼閃過一絲讚賞之色,轉身向呂惠卿說道:「今日老夫與相公一起宿衛。睿思殿的侍衛,暫時全由狄詠統管。相公以為如何?」 「一切全憑公吩咐。」呂惠卿淡淡的說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皇后的鸞駕亦向睿思殿過來。眾人又連忙跪倒迎駕,向皇后坐在鸞駕之,在殿前落了駕,然後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見著彥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氣,倉皇的臉色稍見鎮定,這才走到彥博跟前,柔聲說道:「國家不幸,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勞煩諸位大人。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賴。」 眾人聽到「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這句話,稍稍放心的心頓時又全部被提了起來,彥博又驚又疑,反問道:「太皇太后也鳳體違和?」 向皇后紅著眼眶點了點頭,說道:「國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邊,忽低聲說道:「石參政,官家一直和哀家說卿家是忠臣。」 石越聽到向皇后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心頓時一凜,沉聲說道:「臣斷不敢辜負陛下與聖人。」 向皇后微微點頭,不再言語,緩緩走進睿思殿。 太皇太后與皇帝的這場大病,非旦來得突然,病勢更是超出想像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臥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強吃一點東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開始時似是感染風寒的症狀,低熱一直不退,然後又添上了腹痛隱綿之症,一日間要腹瀉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夾赤白粘液,間或帶血。七日之後,已是面容憔悴,形體清嚏A畏寒肢冷,口乾唇紅。太醫們雖然開了各種方,總是不見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趙頊整個人,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宿衛睿思殿的宰執大臣們,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來。雖然禁止報紙報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報上卻是要向天下官員通報的——在那些虛飾的美麗辭之後所包涵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官員都能猜出個七八分。每個人心都無法迴避一個念頭:趙頊唯一的兒趙傭,現在還沒有滿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與秦觀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雖然如日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賴於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一朝臣,立幼君的話必然是太后垂簾;立長君則多半是昌王緒位,無論是哪樣,對石越的改革,都會平添難以預料的變數。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員,比起旁人來,都更加關心趙頊的病情。免不得要四處求神拜佛,尋訪名醫。唐康出使高麗回國後,被授予樞密院侍衛司檢詳官之職。這幾日之內,他可以說親眼看到內廷當值侍衛的人數一班一班的增加,侍衛們保護的重點,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壽宮,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賢妃與皇趙傭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降了一道從所未有嚴厲的懿旨,命令御龍骨朵直兩班侍衛,晝夜輪值,若有任何閃失,兩班侍衛與流杯殿的太監、宮女,便全部賜死。而皇后,卻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從宮賜了把一把扇給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有賞賜;今日,皇后又賜了一把扇給公……」李丁皺了眉毛,「難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麼?」 石越苦著臉,搖了搖頭,道:「眼下的情勢,無法判斷。前天是我輪值,眼看著皇上的身體……」 「究竟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太醫只說是陰陽兩虧,卻各有各的意見。唯一統一的,是所有的太醫都認為這個病只能慢慢調理。」石越對醫術一竅不通,但每想起這些日來太醫們天天爭論不休,卻始終不得要領,皇帝每日間湯藥流水價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卻遲遲沒有起色,不由得大感頭痛。 「我曾經聽到一點傳言……」唐康神色間有點遲疑。 「什麼傳言?」 「有人說與王賢妃有關,說皇上虧了身。眼下王賢妃也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各種謠言,對王賢妃非常不利。」 李丁瞳孔聚然縮緊,斷然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攻擊王賢妃的謠言,是為了對付公的。」 「不錯。王賢妃送進宮,與蔡京和康時有關,便是和我有關。不過這種謠言不攻自破,暫時不用理會。皇后賜東西給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確。」 「現在的事情,都難以下定論。」李丁低聲說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后為何要下這道殺氣騰騰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如果皇無憂,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她這是在做給一些人看……宮一定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有什麼事情,必然是針對昌王的。」石越頓時後背發涼,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這種立新君的政治鬥爭,站錯了隊是不可以原諒的。雖然他所熟知的歷史,趙頊絕不應該這麼早死去,但是歷史根本已經改變,出現什麼意外又有什麼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憑什麼趙頊就不能死? 李丁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親生兒,又一向很受太后喜愛,如今小皇的如此年幼,國家要立長君也不是說不過去。昌王雖然反對新法,卻與桑充國交好。而新生的這個小皇,雖然不是皇后的親生兒,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兒,皇后自然是願意立自己的兒。而若立幼君,則必然要由三位太后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兩宮太后怎麼想……皇上與皇后,自然是願意要立自己的兒的。」 「眼下說這些為時過早。」石越站起身來,沉聲道:「不論如何,要盡一切辦法讓皇上康復。別的事情,等事情不可為再說不遲。後發制人吧。」 慈壽殿。 司馬光垂手站立在殿,眼前一道輕紗簾在微風飄動,簾後曹太后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壽殿,只有太皇太后曹氏與司馬光兩人,靜得似乎能夠讓他們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聲說道:「君實相公,滿朝武,堪稱社稷臣者,唯有韓琦與司馬公。可惜如今韓琦已死,便只餘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莊嚴肅的司馬光,聽著曹太后誠懇低沉的話語,不禁微微哽咽起來。 「皇帝病重,雖然帝王有上天護佑,但是諸事不得不防萬一。偏偏哀家的身體也不爭氣,老太婆眼見也沒幾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尚未滿月,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並沒有什麼勢力,斷不至於有外戚專權;朱妃也為人謹慎,皇后也最是賢淑,有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她們兩個婦道人家,既不懂也不會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為她們預先安排了。」曹太后一氣說了這麼多話,已覺乏力,便停下來,歇息一會。 司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后分明是在托孤了,他知此刻尋常之話也不必多說,便只說道:「臣萬死也不敢辜負太皇太后與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個萬一,臣定會竭力盡心,讓幼主能順利親政。只盼太皇太后能保養鳳體,皇上能保重龍體,太皇太后與皇上洪福齊天,必然無事。」 「生死之事,哀家其實看得甚淡。」曹太后擺了擺手,緩緩道:「哀家也早就應當去見仁宗了。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卻沒面目見仁宗於地下。不管怎的說,哀家都活不到皇行冠禮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時便不能忌諱。」 「請太皇太后放心。」 「司馬公是天下聞名的君,有些事情,司馬公想不到。哀家卻是放心不下,既擔心我那曾孫不能順利親政,也擔心他甚至坐不了那個龍椅。」 電光火石之間,司馬光只覺得心臟霍然揪緊。一個想也不敢想的念頭頓時湧上心頭,但數十年的宦海生涯,卻讓他驚而不亂,反而鎮靜下來,平靜的說道:「太皇太后擔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說『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鬼話幾次了。還有人托人給老太婆又是讀史書,又是讀經書。老太婆豈有聽不懂的?不過兄終弟及,於國非祥。太祖皇帝錯了一次,太宗皇帝就發誓不能再錯,以後孫們,也不可以再錯。」 「太皇太后聖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負孤兒寡母,哀家便只能拜託司馬公了。」太皇太后說著,忽從枕邊取出一個盒,顫巍巍的遞了出來,說道:「司馬公接了這個物什,將來事有非常,是用得著的。」 司馬光此時也知此事無可推辭,當下也不避嫌,連忙趨前接過盒,小心揣入懷。 「可惜楊廣熙寧七年也死了,侍衛當,能夠信任的,也只有狄詠。只是狄詠究竟年輕,難保也不會有別的想法。事有非常,朝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彥博一人。只是彥博太跋扈,哀家怕他做了霍光,對得起趙家,卻害了家。」 「石越與范純仁,臣以為似乎也可信得過。」 曹太后沉吟不語,似乎頗有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范純仁是方正君,自然也信得過。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總之,非常之時,公寧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過相信石越。」 司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驚,忙欠身道:「臣謹記在心。」 曹太后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哀家實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麼錯,本也不當疑心他。但是他總讓哀家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國之良臣,是信得過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實在太年輕,待到我那曾孫親政,他還正當壯年,只怕難以善始善終。而且……」 司馬光靜靜的聽著下,卻曹太后卻遲遲不語,似乎心正有事躊躇難定,又過了許久,才聽她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靜。……這,是君實相公的詞作罷?」 司馬光做夢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會吟出自己當年的小詞,這麼一首情意綿綿的小詞,突然在這樣的時候被提及,他一時間不由大感窘迫,一張老臉都紅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輕輕說道:「這首詞是司馬公年輕時所寫吧?詞間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聽人提過,是以一直記得,甚至頗為感動。『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裝成』,君實相公當年喜歡過的,定是一個美貌的女吧?」 「那是臣年輕時喜歡過的一個道姑。」司馬光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對於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他也有著他的堅持,並也不想去否認。 「是啊,以司馬公如此守禮之君,年輕之時,尚且還會喜歡一個道姑。但是石越呢?他雖然也算是錦衣玉食,但卻不愛財,清廉之名聞於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絲毫不見驕矜之態;他為人風流倜儻,卻對夫人忠心不貳,不僅沒有納妾,聽說還有個女為他而死,他也不曾將那女納入家;他平生行事,似乎從不謀私,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朝廷社稷。他還懂得進退,知道不居功。聽說他幕有奇謀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賞。司馬公,你熟知史書,你可知道歷史上這樣的人有過幾個麼?」 司馬光心一震,可是聲音依然是平靜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說道:「相公能做《資治通鑒》一書,哪裡會不是不知道?不過是不敢說、不願說罷了。哀家雖是女流,卻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人物,歷史上只有兩個……」說到此處,太皇太后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再輕輕的凝重的說道:「一個是制禮作樂的周公,一個篡位代漢的王莽。你說石越他是周公呢?還是王莽?」 「臣不知道。臣以為石越人材難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 「你這話是正理。石越這樣的人,興許就是周公,但是就怕萬一是王莽,就悔之無及。所以,哀家以為石越這樣的人,是國之能臣,國之幹材,卻不是社稷臣。哀家這麼說,不是猜疑他,也是為了保全他,讓他只有機會表現他的好,沒有機會表現他的壞。」 「臣當銘記在心。」 「嗯。哀家信得過司馬公。外間之事,司馬公還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自有威信。只是那時候司馬公卻不可再拘泥於變法不變法的成見……」 高太后望了一眼匆匆離去的司馬光的背影,眼不由閃過一絲疑慮。在慈壽殿門前定了定神,這才走進殿。 「娘娘。」高太后走到曹太后床前,揮手讓宮女讓開,替曹太后蓋好被,挨著床沿坐下,笑道:「娘娘,好點了麼?」 「老了,不用了。我怕是熬不過這一關了。」曹太后歎了口氣。 「娘娘福大命大,斷然沒事的。我已經請了一群道士,去流杯殿祈禳。相信很快娘娘與皇帝就會好起來。」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麼?」曹太后心一凜,望著自己的這個親侄女。 「宮有點流言,說是皇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與皇帝。請幾個道士作場法事,就會沒事。所以我就讓太清宮幾個道士去作法……」 「荒唐!」曹太后立時作色,怒聲罵道:「誰敢傳這種無法無天的謠言?立即斬了——你平素是個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這麼糊塗,竟信這等不經之事?!」 高太后不料自己這個好脾氣姨媽如此發作,不由陪笑道:「這也不是大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曹太后冷笑道:「什麼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將來傭兒是可能繼承大統的,你這不是要坐實這種謠言麼?難道你想讓傭兒不明不白的背上個不孝之名?還不快讓人把那幫道士給我叫回來。」 「這……」高太后嚅嚅道:「已經去了良久了。」 曹太后瞅見高太后的神色,心霍然一驚,又重新打量自己的親侄女一眼,問道:「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 「是太清宮的一個老道士。」 「派人去,賜他一碗酒。」曹太后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這……這時候賜死,似乎不太好。娘娘與皇帝身體違和,正要多積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后此時心已是雪亮,只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罰惡就是行善,老天爺斷能體諒我。去吧。」 「是。」高太后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身邊的太監,道:「去賜清雲一碗酒。」一面轉身陪笑道:「娘娘,這也是我思慮未周詳之故。娘娘萬不可生氣。這事只要不傳出去便沒事——方才司馬公來過?」 曹太后淡淡說道:「你雖是思慮未周詳,卻只怕有人是處心積慮設這個圈套。我賜那個道士酒,已是不想生事。若扯出背後指使之人,不免失了皇家的體統。總之你以後不可再信這些東西,我知道你素是個清心寡慾的人,又是我的親侄女,斷不會為自己去圖什麼事情,況且你也福貴己極——因此我才不疑你。我召見司馬光,便是為了托他大事。日後你也可以信任他——滿朝武,這是第一個可信之人。」 她話不動聲色的敲打,高太后焉能不知其意,忙陪著笑,道:「我知道了。娘娘只管安心養病,事情斷不會到那一步。只說朝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關係……聽說聖人也派人贈了石越扇。」 「這事我知道。」曹太后喝了一口宮女餵過的湯藥,才繼續說道:「皇后年紀輕,能有什麼主見?我也不曾說石越不可信,只說他不及司馬光可信。」正說話間,便見向皇后臉色慘白,匆匆走了進來,見著曹太后,便伏倒在床前,哭道:「求太皇太后、太后為臣妾作主。」 曹太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與高太后對望一眼,問道:「聖人,發生了什麼事,你且慢慢說。」 尚皇后一面哭一面說道:「臣妾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一群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麼法事。被侍衛攔住了,他們還說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旨。恰好臣妾到了那裡,見他們怎麼也不肯走,只得命侍衛把他們強行趕走的。臣妾查問過,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亂語什麼皇出生剋了太皇太后與官家——這種事情若傳起來,日後要讓朱妃母何以自處?她母二人,竟是沒有活路了……」 曹太后瞪了高太后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后道:「聖人不必擔心,胡進讒言的道士,我已讓人賜酒了。日後若有人敢胡言亂語,抓住一個杖殺一個。不用管他是哪宮的人,也不用顧什麼忌諱。這種無父無君、喪心病狂的話也說出來了,和謀逆也沒什麼區別。流杯殿依舊吩咐御龍骨朵直好好守衛。這次御龍骨朵直的指揮使是誰?」 高太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敢作聲。向皇后本來不知道此事與曹太后有沒有相干,這次哭訴,本也有試探之意,心正自忐忑不安,這時候聽到曹太后如此說話,心裡便明白了**分。當下便收了眼淚,道:「臣妾原不當在這時候打擾娘娘,只是一時亂了主意。那御龍骨朵直這一班的指揮使,是楊廣的孫,叫楊士芳,忠臣之後。」 「嗯,是楊廣的孫,就沒什麼話說。他爺爺在英宗的時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兒,從哀家書架上,把《漢書》第十八卷找出來,賜給楊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著一隻精製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給趙頊餵藥。骨銷形瘦的趙頊望著漸漸變成美麗少女的柔嘉,強作笑容,細若柔絲的說道:「十娘,朕再也沒想到你也會這麼體貼。」 柔嘉望著趙頊的模樣,想哭又不敢哭,低著頭,含了眼淚不敢看趙頊。趙頊勉強笑道:「朕還沒給你找個好婆家,不會有事的。不要這個樣,日後你出嫁了,朕還要按公主出降的規格嫁妹。」 柔嘉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道:「可是……可是……我聽到娘娘和司馬光說話……」 「娘娘和司馬光說話?」趙頊心疑雲頓起,看了看左右無人,問道:「娘娘和司馬光說了什麼?」 「娘娘向司馬光囑托後事,說要司馬光好好輔佐幼主,要他保著幼主登基,保著幼主親政。還說……」柔嘉一面說,一面已是泣不成聲。 趙頊微微歎了口氣,道:「還是娘娘想事情周詳,司馬光的確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馬光保著幼主登基,又是什麼意思?十娘,你把娘娘和司馬光說的話,原原本本的和朕說一遍。」 柔嘉當下依言把曹太后和司馬光的對答,向趙頊復敘了一遍。說到石越之事時,柔嘉忍不住說道:「皇兄,石越是個忠臣,娘娘是誤會他了。」 趙頊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只是在那裡發怔。柔嘉等了良久,見趙頊依然不出聲,想起自己私聽這等機密之事,此刻說了出來,這個皇兄雖然一貫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並非絲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當下小心翼翼的喚道:「皇兄……皇兄……」 趙頊猛然一震,回過神來,道:「十娘,這等機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還有誰知道?」 柔嘉漲紅了臉,低聲道:「昨兒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后,見她睡了,就沒敢說話,我原是想等娘娘醒來的,然後向她問安,便等在帳後,那時殿無人,我也便睡著了,誰知後來聽到娘娘召見司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聽見了他們說話。後來司馬光走了,太后來了,我這才偷偷的溜了出來。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說過這件事情,十一娘說,這件事情不能不告訴皇兄你……」 趙頊點點頭,低聲道:「你做得對,十一娘也很懂事體。不過這種事情,再不可外傳。」 「我們理會得。只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個忠臣,娘娘定是誤會他了。十一娘也這麼說來著……」 趙頊奇道:「你為何要著急替石越開脫?」 柔嘉臉頰飛紅,垂首說道:「我只是覺得石越確是個好人,對皇兄又很忠心……」 趙頊心卻愈發生疑,又問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說話?」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趙頊的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回道。 「連你和十一娘這種從來不關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說話。看來石越和皇帝國戚們的關係,一定很好吧?」趙頊微怒道,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 柔嘉沒料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辯幾句,誰料反似激起趙頊的猜疑,心頓覺委屈,「哇」的一聲,竟哭出聲來。趙頊一向寵愛這個妹,見她著急,心微覺不忍,但這個時候,卻也只得硬起心腸來,不去理她。躺在床上閉目休息,諸般事體頓時湧上心頭,那裡靜得下來?太皇太后的眼光與判斷,趙頊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確,朝的大臣,真正稱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石越是個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為自己對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見得有極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於脫控。但是如果這時候托孤給他,只怕石越難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楊堅也說不定——一個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時候願不願意退下來,就很難說了。設想如果自己死了,兒登基,到兒親政至少要十年,十年時間,以石越的能力,絕對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既便石越到時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孫——歷來皇帝的壽命是很短的,這一點趙頊心裡非常清楚。一個人柄三朝朝政,是多麼可怕的事情,趙頊豈能不知?因此如果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后也不幸去世,那麼最可信任的人,無疑是司馬光與王安石。 「但是此時召回王安石,會不會太過於驚駭物聽?」趙頊雖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並沒有油枯燈滅的感覺。這個念頭尚未決定,忽然,另一個念頭又浮上腦海:「太皇太后讓司馬光保著幼主登基,又是什麼意思?」 望著漸漸止住哭泣的柔嘉,趙頊忽然有了一種非常疲憊非常疲憊的感覺。「好想休息一下啊。」趙頊又閉上了眼睛。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十章上 熙寧年臘月二十二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份外妖嬈。汴京城一切平靜如昔,唯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著這場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一日連下了幾道詔令,措辭嚴厲的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份,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顥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與顏並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珪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於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詔書,午便匆匆就離京,竟連太皇太后與太后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驛。而昌王趙顥,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只是昌王府從接到詔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一些瞭解內情的官員議論紛紛了,昌王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當然更令他們難以猜測的,卻是太后的心裡,是在想些什麼?眼下暫時的平靜,下面究竟掩伏著什麼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樣,在白雪消融之前,人們誰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麼。 昌王趙顥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艷,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並非尋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內窗明几淨,陳設卻極為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正手捧著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一個青衣書僮正引著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極之寬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著頭,隨著那青衣書僮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 當那書僮與那男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僮就向黑衣男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誦讀之聲嘎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裡面打開了。青年男走到門口,淡淡的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顥。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蓬,露出裡面的道袍,隨手將斗蓬遞給那僮,然後才看著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顥一邊把他請入屋,一邊揮手令那僮兒退下。 那男方入屋,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這屋與外面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陳設一目瞭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裡供暖的。 親手為客人奉茶之後,趙顥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麼?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別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著昌王,肅然道:「王爺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麼?」 趙顥不以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麼禍事?」 「王爺為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只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顥的關係顯然非同一般,是以並無一句虛言,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麼?」趙顥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為小王看相……」 「王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為強盜所傷,身上又無分,若非王爺救治,我有死無活。因此在告辭之時,我破例為王爺看了相。王爺之相,貴不可言。但是天下的至道,變化無窮。小道雖自以為識人不差,卻不敢以為世上之事,竟能僅以相術來定命運。」 趙顥心略覺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並非尋常傍倚大戶豪門求取榮華的道士,所以並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長所言,自是至理。但是小王素服仙長之能,眼下的情況,還要請仙長能不吝賜教!小王並非是敢覬覦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已經成*人,小王自當安於這昌王之位,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實是因為皇太小,主幼則國疑,許多事情不可預料。小王實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夠好轉,自然萬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願受罰;但萬一皇兄大行,則小王絕不會允許朝出現霍光、楊堅,令我大宋錦繡山河改名換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緩緩道:「王爺素來恬淡,今日如何竟捲入這等漩渦當?實非智者所為。我夜觀天象,紫徽星雖然暗淡無光,但是算來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機?……罷罷,王爺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壞事,那時反是我對不起王爺。」 趙顥見李道士話之意,已是應允,喜道:「多謝仙長眷顧。」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王爺雖然素有賢名,但是平素也不曾結交外官,並無緩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賴的,只是兩宮太后而已。不知兩宮太后此時心意如何?」 趙顥歎了口氣,道:「我母后雖然聰慧,先帝在位之時,便多賴母后周旋於先帝與太皇太后之間。但是她的性格,卻並不喜歡爭權奪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國家能立長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堅持認為,今日若有危局,斷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轍。因此母后的心意,卻也難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絕不會同意讓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但是宮太醫傳來的消息,卻是說太皇太后病情也漸漸加重了……到時候,母后自是可以說服的。當前可慮之事——小王以為,是要看朝可有大臣肯替小王進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王爺以為,朝大臣,有誰可倚賴?」 「今日朝有威望之大臣,無非呂石馬諸人,此外王珪喏喏,馮京、吳充謹謹而已,餘者更不足道。」 「然而這七人,皆非王爺池之物。彥博忠直,其意如堅石;呂惠卿圓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雖然稱不上言聽計從,但也已位極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測,否則王爺何以能動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觀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王爺所能羈;司馬光天下君,這等大事,更不用多說。馮京、吳充,俱謹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創業;王珪更是牆頭之草,不足以謀劃大事。若為王爺計,若無兩宮太后為內援,政事堂諸相,更非王爺所能倚靠者。」 趙顥不以為然的說道:「又非要興兵動槍,不過是進一奏章。小王不信無待價而沽者。皇兄若無事,自是萬事皆休。若有事,便請在朝堂上一爭,而富貴唾手可得,豈有人不樂為者?」 李道士知道趙顥此時已經完全被權力的**迷住了雙眼,不由暗暗搖了搖頭,道:「若是如此,呂惠卿、王珪,王爺可以加以籠絡。此外,蔡確做了幾年的御史丞,居然能一直不動,可見其有過人之處,王爺亦可留心。至於其他官員,無非是以壯聲勢而已。」 「呂惠卿,為何不是石越?」趙顥眉頭微皺。 「石越……石越其人之懷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個兵庫,大門洞開,其兵槍弓矢,一目瞭然。但是若細加思索,卻實是深不可測。呂惠卿之懷抱城府,雖然是大門緊閉,但內有何物,智者不問可知,不過能騙騙無識之徒。因為對呂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個價錢,而其價錢是什麼,卻是明碼標價的;石越的價錢則不可問……」 「但是和呂惠卿相謀,難免不會被他出賣。」趙顥難以掩飾自己對呂惠卿的厭惡。 「誠然。只要他覺得合適,必然出賣王爺。」 「……無論如何,小王都不願意結納呂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 宜春苑。 宜春苑與瓊林苑、金明池、玉津園齊名,並稱為「四園」,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園林。四園之,瓊林苑是宴請進士之所,金明池教習水軍,玉津園有種麥勸農之意,惟有宜春園,大宋皇室卻一直任其荒廢,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曾經駕幸此園。為何並為四園之一,卻如此備受冷落,其的奧妙,在大宋,卻也是盡人皆知:原來這宜春苑是因為舊址改成富國倉,於是遷到了秦悼王園,而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趙廷美,因為「陰謀作亂」,曾被宋太宗趙光義貶為「涪陵縣公」,憂鬱而死。雖然死後趙廷美又恢復了王爵,並且從熙寧三年開始,他的孫趙承亮,曾孫趙克愉相繼繼承秦國公的爵位,代代享受著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卻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全部評價——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稱宜春苑為「庶人園」。 石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些典故,但身為大宋朝的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對這些事情發表公開的評價。雖然他的確感到非常奇怪,為什麼呂惠卿會一路帶他來宜春苑賞雪——是巧合,還是想要暗示什麼? 他不由側了側頭,打量了一眼正在專心溫酒的呂惠卿。呂惠卿穿著一件茄色狐皮袍,束著金絲腰帶,披玉針蓑衣,頭戴金籐笠,靴是貂皮縫製的,此時一臉的從容恬淡,坐在一個石凳上——凳上墊了一塊虎皮坐墊,神情專注的在木炭爐上溫著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園,青松翠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二人帶來的護衛隨從,都稀稀散散的分佈在園,低聲喝酒吃肉。 「明,既來之,則安之。久聞你是最沉得住氣的人,如何今日卻似心事重重?」呂惠卿渾厚的聲音,極具磁性。石越轉過身去,發現呂惠卿並沒有抬頭,依然低著頭往爐加木炭。 「我在擔心皇上的病情與天下的局勢。」石越注視呂惠卿,半真半假的說道。對於呂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終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運,有賴於四條水道,眼下黃河漕運,眼見遲早就要徹底斷;雖然今年的災情,以工代賑,疏浚了廣濟河。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廣濟河水淺易塞,遲早會廢掉,最後可能還是要往陸路上想辦法。開發湖廣,惠民河的壓力驟然增加,兼之汴河漕運也已經接近飽和……而對運輸能力的要求卻在不斷的增長,今年鐵礦產量達到一千萬斤,比去年的兩倍還要多,鉛礦產量也達到一千二百萬斤,錫礦產量也翻了將近一倍,達到四百萬斤。製造業與商業也因此更加繁榮,這一切都在給水運增加壓力。朝廷必須早日想出來對策來——無論是浚清水道,還是增加陸路的運輸能力,總要有個決策。還有,商業日漸發達,但是銅產量卻遲遲上不去,今年銅產量不過一千四百五十餘萬斤,金產量不過一萬多兩,銀產量不過二十多萬兩,遲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貨幣不足之累,這也需要皇上的決斷……但是皇上的病情……」(註:以上皆是宋制,一宋斤約合33克,一宋兩約合40克) 呂惠卿靜靜聽著石越說著這些他也耳熟能詳的數據,他知道石越說這些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試探而已。 「這些真是明此刻擔心的麼?」呂惠卿依然沒有抬頭,卻淡淡的反問道。 石越微微一愕,卻聽呂惠卿淡淡的又道:「這所有的一切,只怕比起皇上的病情來說,都算不了什麼!」 領會到呂惠卿話隱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可是他並不想這樣直接的令眼前的這個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的說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後,方來發現朝廷處於完全混亂的狀態。」 「朝廷並沒有停止運轉,一切庶務都處理正常。惟有些要緊的大事,尚書省不能獨斷,只能等待皇上的康復。也許我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我與明一樣,都希望皇上能盡快康復。」呂惠卿一面說著,一面將酒從火爐上取開,「來,明,先喝杯酒暖暖身。」 石越伸手接過酒杯,心裡卻在琢磨著呂惠卿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似乎是無意說的,但石越卻非常確定他是另有所指 「我知道明你在四處尋訪名醫。」呂惠卿輕啜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這一點上,我和明是一樣的,我們的前途,都與皇上緊密相關。除了當今皇上,沒有別人會給明更多的支持與信任;而我呂某人,也只能是當今皇上的臣。一旦有變,明你將得不到你要的信任與支持,而我,則必然會外放地方,擔任一州的知州。也許還會被貶到凌牙門城去吧?」說到最後一句,呂惠卿乾笑了一聲。 「相公說笑了。」石越並不怎麼欣賞呂惠卿的幽默感。 呂惠卿饒有深意的看了石越一眼,神情嚴肅的說道:「我並非說笑。明,你是聰明人,這裡並無外人,我們不必說假話,我們實際是在一條船上的。」 石越沒有立刻接話,也沒有反駁,他靜靜的聽著,也淺淺喝了一口酒。這酒並非蒸餾酒——高度酒問世後,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於「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階層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餾酒的消費群體遠不如甘蔗酒來得普遍,主要限於出北方諸國出口、賣給重體力勞動者與底層的武夫們;而甘蔗酒卻出乎意料的迅速風靡大江南北、以及大東洋西岸諸國,出海的船隻常把甘蔗酒當成淡水來存儲,這一切導致了土對甘蔗的需求激增。為了避免過多的耕地去用來種植經濟作物,影響到糧食的產量,各地方官員都採取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這間接導致了薛奕《七事札》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將目光投入了南海諸國,希望在當地種植甘蔗園以謀取巨大的利潤。無論是蔗糖還是蔗酒,都是高利潤產品,並且不用擔心銷量。此時石越喝的,便是歸義城進貢的甘蔗酒。狄諮的頭腦非常靈活,甘蔗酒技術被迅速傳到歸義城後,他就給它起了個非常吉利的名字——「歸義甘露」,全部用桶裝、壇裝、瓶裝,封口加蓋歸義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經此一番手續,歸義城官方作坊所產的甘蔗酒利潤要高出同儕三成至五成,大宋國內,人人以喝到歸義城的甘蔗酒為榮。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十章下 呂惠卿卻明顯是嘗而不知其味,對於這些來自狄諮的禮物並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們,唯有明與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呂惠卿似乎並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種幾乎是歎息的聲音說道。 石越細細品味著呂惠卿這些努力把自己與他並稱為「我們」的話語背後的含義,只覺其意味與甘蔗酒的味道一樣值得玩味。 「我聽說皇太后曾經私下召見過明。」 石越眼霍的精光一閃,卻依然沒有看呂惠卿。高太后不久前的秘密召見,每一句話都還清晰的留在他的記憶之。 保慈宮。 輕紗之後的高太后看不見容貌,但聲音卻顯得非常的慈祥與溫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這位高太后,在他所出生的時空之,有「女堯舜」之稱,是國歷代女執政者,享有儒家最高評價的人物。對於這個女人,石越有著應有的敬意。無上的權力的唾手可得而不弄權,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卻對這個女人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但此刻的高太后,卻如同一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與石越敘著家常。「魯郡君是小產過的,她的身虛弱,特別需要小心的調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卿家已過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無一兒半女,對石氏祖宗來說,就是不孝。這也會招人閒話……官家的嗣就來得艱難了一點,幸好今年風水好。聽說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多謝太后關心。桑夫人己有五個月的身孕。賤內第一胎流產,實在卻是下臣疏忽之過。」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現下注意也未為晚。魯郡君最是知情識趣的人,為人又乖巧,哀家也甚是喜歡她。宮有一些進貢的續斷、紫蘇,還有一點昌王、嘉王帶來的阿膠,等會兒都讓你給魯郡君帶過去。要用得著宮太醫之處,石卿家也只管開口,總之是孩要緊,不要有那麼多忌諱。」 石越聽到高太后突然提到昌王與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不由一顫。沉聲說道:「太后恩德,臣感於五內。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高太后淡淡一笑,道:「哀家要你報答什麼?你的本事,好好輔佐官家,就是報答了。英宗是大業未成身先故,哀家怕的,是官家也與先帝一樣的命。」 「太后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說這些。」高太后擺了擺手,道:「哀家見過三位皇帝,英宗難道不是吉人?年紀輕輕也就歸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見你,無非是說些肺腑之言,那些虛,不過是騙騙世人的。」 石越越發疑惑起來,一時竟是不明白高太后見自己的目的。 「石卿家的才幹,天下人有目共睹。也虧了石卿家,才扭轉了新法的許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氣象,哀家也曾讀過書,便是漢唐全盛日,國也不曾有今日這麼多屬國吧?這是石卿的功勞。」 「臣不敢當此譽。這是皇上盛德所致。」 高太后見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家還是真是謹慎小心之君。哀家倒有點奇怪,太皇太后一向欣賞謹慎君,為何卻欣賞司馬光多一點?召司馬光在慈壽殿談了那許久。」石越一驚,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后一眼,卻見高太后神色如常,似乎是說著閒話一般。「不論如何,哀家卻是信得石卿家是個忠臣的。不過石卿家畢竟年輕,行事不夠有時候不夠細緻也是有的。雖然說君坦蕩蕩,但是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傷。」 石越聽到話之意,似乎暗有所指。當下朗聲道:「臣對於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請太后明鑒。」 高太后「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道:「哀家自是信得過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拖賴卿家等大臣,又豈能談得上一個疑字?自古以來,猜忌大臣,都是自取敗亡之道。」 「太后聖明。」 「想來石卿家也聽說過,太皇太后賜《漢書》第十八卷給楊士芳。」 「臣聽聞過,這是楊家的榮耀。」 「楊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后卻賜以《霍光、金日磾傳》,亦是因為太皇太后在病,思慮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萬,霍光、金日磾也並非楊士芳可比。要賜,也應當賜給司馬光、石卿家這樣的輔政大臣,而且也應當由官家來賜才是。」 高太后委婉的說起太皇太后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絕不敢插嘴的,當下只是靜靜的聽著。 方說了幾句,便見高太后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總愛絮絮叨叨,竟和卿家說起這些話來了。卿家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傳。」 「臣理會得。」 「官家臥病這段時間,外朝之事,便要有勞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著一些奸人趁機作奸犯科……」 這位「女堯舜」在會見的整個過程,不曾說過半句逾矩的話語,只是提到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信任,勉勵石越忠於職守,謹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后的態度,宛如春風一般和藹,完全是以對待侄輩的態度,來叮囑著石越。但是考慮到這次召見的形式與時機,話語若有若無的暗示,石越卻不能不有更多的聯想。但是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太皇太后密召司馬光,結果高太后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后密召自己,連呂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一凜,「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后;如果不說,那麼皇帝又會如何想?」 呂惠卿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令石越陷入兩難之。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顆石頭扔出去,卻猶如丟進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沒有半點聲響。心裡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氣,因說道:「當前的局勢,昌王受詔而不肯離京,太后接連召見明、馮當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靈通。不知道這七八名大臣之,有無相公?」石越瞥了呂惠卿一眼。 「我卻沒有這個福份。」呂惠卿的話有幾分酸意,兩宮太后召見大臣,卻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兩宮太后喜歡,但是心裡也不會怎麼好受。 「……但是眼下的局勢,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還立皇吧?」石越忽然說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終於說出這句話,呂惠卿點了點頭,也不再遲疑,單刀直入的問道:「不知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視著呂惠卿的眸,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在雪踱了幾步,踏出幾個深深的腳印。停了一會,忽然斬釘截鐵的說道:「如果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則必然是兩宮太后垂簾,我呂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貶斥遠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報。縱然頭碎玉階,我也要死爭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呂惠卿這話無非是說得大方,因為眼下的形勢,如果昌王登基,擺明了他的下場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兩宮太后一死,皇親政,他這份功勞就大了。這根本是呂惠卿唯一的選擇,偏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此刻心明鏡也似,面上卻不帶出絲毫,只說道:「相公真無虧大節者!」 呂惠卿聽石越話之意,已是贊同自己的立場,心頓時大喜,道:「某願與明共勉之。」 石越此時已經知道,呂惠卿是擔心有一日他自己勢單力孤,在朝孤掌難鳴,因此才選自己合作,以應付目前的局勢。政治之道,變幻不定,數日之前,也許自己還是呂惠卿爭寵固權上的敵人,呂惠卿要時時防著自己將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動來尋求合作,實在不能不讓他感歎。但是他也知道,呂惠卿有一點說得沒錯,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賴於趙頊。 但是石越對趙頊的依賴性,卻並沒有呂惠卿所想像的那麼大。如果趙頊真的大行,石越只要立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講學,只須謹慎行事,等自己的門人弟一步步能進入朝堂,到了幼主親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也必然是他石越,而絕對不會是呂惠卿,那怕僅僅從權術上講,時間也是站在石越這一邊的。一旦他石越退隱,贏得的,不僅僅是巨大的道德聲望和政治資本,還會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當年也這麼做過……」盤算著自己未來的處境,石越不無惡意的想道。 不過對於石越來說,此時在權位上的利益與他實現自己理想的利益,並不完全重合。從權位上考慮,暫時性的退隱對於長遠來說,能夠收穫更多的名望,日後復出,聲勢當更勝如今;但是考慮到他的目標,以及他想實現這個目標的熱切心情,那麼長時間的等待,也會是一種極之難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並不願意選擇前者,也並沒有在民間從容耕耘的打算。 熙寧年臘月二十五日。 趙頊在病接受彥博、呂惠卿與石越等人的建議,封皇趙傭為均國公。 熙寧十年正旦。 晉封均國公趙傭為延安郡王,尚書令。 至此時為止,太皇太后與皇帝已經病倒了二十二日。雖然報道太皇太后與皇帝的病情,依然還是一種禁忌,但是開封府已經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慶祝活動,似乎已經在隱隱的預示著什麼。而民間的活動,也開始自發的變成以向上天祈福為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尚書省。 從熙寧年臘月開始的兩府宿衛的意思是:樞密院的使副在睿思殿與侍衛們住在一起,尚書省的宰相則守在禁尚書省。每隔十分鐘的時間,就有兩個內侍穿梭於睿思殿與尚書省之間,報告平安。如果超過十五分鐘的時間,有一方沒有接到平安的消息,另一方就可以單獨宣佈緊戒。 石越坐在火爐邊,翻看著各地的公。他並不需要時時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幫人在外廳接收消息,只有在發生意外的時候,才需要他來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覺,於是便從一堆公順手抽出一份下午剛剛送到的書,打開閱讀起來。不知不覺,一直讀到更時分,石越才覺得有點疲憊,站起來升了升懶腰。雖然有了座鐘,但是更鼓並沒有消失,而且禁也一直保持著打更的習俗——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鱗白。 「一夕無事。」石越長長舒了口氣,拿起案上最後的一本書,看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這是荊湖南路的一份折,內容非常的簡單,新化縣駐屯廂軍與梅山蠻發生衝突,新化縣出兵平叛,斬逆蠻三十餘人,遂平。這是軍屯起來第一起流血衝突,新化縣縣令特別拜章,自請處分。新化縣令更特別請求,為防止歸附不過幾年的梅山蠻再次叛亂,要求增派廂軍前往新化縣駐屯威懾之…… 「喂!」 一個聲音把石越從思索拉回了現實。石越抬頭望去,不由大吃一驚,詫訝的問道:「縣主,你如何可以來這裡?」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嘴角帶笑,清新如朝露,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問道:「你值完日了麼?我有事想和你說。」 石越愕然道:「有什麼事?」 柔嘉的眸靈活的轉了一轉,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皺眉道:「此處不方便說話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崗來找我。」說罷也不待石越回答,轉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靈古怪,但是公然跑到尚書省來找自己,也實在是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時生敢她再來或是糾纏不休,那裡敢不赴約?待到交班,便帶了侍劍與幾個隨從,匆匆往牛尾崗而去。 牛尾崗在汴京封丘門外東約一旦左右的地方,因為百姓以為汴京城像一頭臥牛,而這崗便如同臥牛之尾,便喚作牛尾崗。此時殘雪未融,崗上的樹木黑的愈顯其黑,白的愈顯其白,自有一種冬日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 石越讓隨從在崗下等候,自己只帶了侍劍,騎著白馬上崗而來。他知道牛尾崗上有一座「撫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裡,便徑直往撫翠亭走去。果然,到了離撫翠亭還有數十步遠的地方,便聽到揚的笛聲傳來。石越與侍劍下了馬來,轉過一道彎,就見撫翠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個紅衣少女,手執白玉笛,一縷佳音散出,娓娓動聽。 石越細聽笛聲,便知不過是新手所為。但是柔嘉居然會吹笛,實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劍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柔嘉聽到笑聲,才知道石越來了,轉過臉來,兩頰已然紅了,她狠狠瞪了侍劍一眼,又恨恨看了石越一眼,才怒道:「侍劍,你鬼頭鬼腦的在笑什麼?」 侍劍勉強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縣主,我不曾笑什麼。」 「我明明聽到你笑,都是石越縱壞了你。」柔嘉把笛往腰間一閃,恨恨的罵道。 侍劍望了石越一眼,嘻嘻一笑,道:「公,我且跑遠一些,替你看著馬去。」說罷已經接石越手韁繩,牽馬大步往崗下走去,一面高聲笑道:「縣主別惱,小人下次再給縣主陪罪。」 柔嘉漲紅了臉,望著石越,怒道:「沒半點規矩,都是你縱慣壞的。」 石越淡淡一笑,卻不去理她,只問道:「縣主要找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我沒事不能找你麼?」柔嘉眼波流轉,忽然反問道。 石越一怔,陪著笑道:「若是縣主沒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說罷轉身便走。 柔嘉沒料到他真是說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腳叫道:「喂,你這個石頭,給我站住!」 石越暗暗歎氣,停住腳步,又回過身來,無可奈何的問道:「縣主還有何吩咐?」 「我找你來,當然有事。沒事冰天雪地的我跑這裡來做什麼?」柔嘉咬著櫻唇,若是她此刻手有鞭,只怕也已經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終於,關心還是勝過了意氣,帶著惱意,柔嘉恨恨的說道:「你有大麻煩了,你還不知道麼?」 「大麻煩?」石越不由一怔,抬頭看著白雪世界之上的嬌艷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此恍惚。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一章上 白雪皚皚之的牛尾崗撫翠亭,一個紫袍男與一個紅衣少女靜靜的對立著。 「你是說,太皇太后還給過司馬君實大人一件東西?」石越的瞳孔驟然縮緊了。柔嘉細細的對他說了太皇太后召見司馬光的全部過程,太皇太后對自己如此強烈的猜忌,有點讓石越始料未及。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視下,雖然是在談論驚心動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對視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后對你有誤會。總要想個辦法哄她開心,去了她的心結,不要存了這誤會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縣主,有些誤會,是解釋不清的。你可知道你這樣做,冒了多大的危險?」 柔嘉扁扁嘴,道:「洩露禁機密。我是宗室,最大的處罰,就是讓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輩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石越見她嘴裡雖然說得輕易,但是說到守陵之時,身卻是不自禁的顫了一下。知道那種孤獨寂寞,對於柔嘉這樣的女孩來說,實在比死了還要難受,又豈有不怕之理?他心亦不覺感動,不由放低了聲音,柔聲道:「縣主,此事千萬不可再告訴任何人。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 「可是……」柔嘉抬起來頭,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我已經告訴了十一娘,也告訴了皇兄……」 「皇上?!」石越頓時怔住了,聲音都不覺提高了許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樣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什麼事情,回答的聲音都變得細不可聞。 沉吟良久,石越才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告訴皇上的?」 柔嘉歪著頭想了想,道:「是去年臘月十日。」 「臘月十日,難怪皇上那麼突然要讓二王出京。」石越在心思索著事情的前前後後。「嘉王一向愛好醫術與道術,並無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卻顯然是聽說了什麼風聲。昌王雖然不與朝官員結交,但是卻常常向皇帝諫言新法,幾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遊的布衣,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稱得上禮賢下士……此時又遲遲不肯出京,難怪呂惠卿要和我聯名請皇上封皇為尚書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應,司馬光也不反對……」突然之間,許多隱隱約約的事情,立時變得清晰無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后誤會你,你不擔心麼?」 石越苦笑著攤攤手,道:「我擔心也無用,這種事情,只能日久見人心。千萬不能解釋,也不能刻意去做什麼,否則只能弄巧成拙。你懂麼?」 「你當我是小孩麼?我自是懂的。」不知為何,柔嘉心忽然泛起一絲莫名的煩惱,停了一會,方說道:「但是我聽十一娘說,有人去了郡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禮單。十一娘還說要禮單的內侍還特意要了你送的東西,說是皇兄要看。她擔心終會連累你……本來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后寵愛的,而且那次送禮,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讓十一娘向太皇太后與太后求求情……我這幾日想見皇兄解釋一下,卻總是被擋住了……」柔嘉越說越覺得內疚,說到後來,便如做錯了事的孩一般,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石越卻是越聽越心驚。與宗室結交,這個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時,自然無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勢,卻是一條能讓人丟官罷職的大罪。本來太皇太后對自己有點猜忌,石越並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對自己也動了懷疑之心甚至厭惡之心,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的棘手。但是無論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與柔嘉無關。他勉強把這些事情暫時從自己的腦趕開,擠出笑容來,溫聲道:「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不會錯怪我的。現在皇上龍體欠安,你千萬不可以再給皇上添麻煩了,否則才真是我的罪過。便是太皇太后,眼下也是鳳體違和,不可以為了這點事情驚動。只待太皇太后與皇上身大好了,我這點事情,也自然煙消雲散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真的?」柔嘉將信將疑的問道。 「真的。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讓太皇太后與皇上安心養病。別的事情,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篤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頭,想了半晌,道:「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喂……」柔嘉突然提高了聲音。 石越含笑望著柔嘉,道:「縣主還有什麼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聲道:「石頭,你要是再被貶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讓她多求求太皇太后和太后,總想個辦法讓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爾,笑道:「是,多謝縣主關心,若是沒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誰關心你呀?我是不願意讓你夫人懷著身出遠門。」柔嘉轉過身去,從懷掏出一個小玩意,含在嘴一吹,便聽一聲哨響,一匹白馬從山崗那邊小跑過來。柔嘉回頭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馬去,嬌吒一聲,縱馬下山去了。 石越見她如此花樣百出,不由搖頭苦笑。正準備離開牛尾崗,忽聽到崗下侍劍一聲怪叫,接著便見侍劍的坐騎載著侍劍瘋了似的向東邊逃去,一望無際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風鈴般的笑聲。 尚書省。 位於皇城之內的這座院,是大宋最心臟的地區。但是除了西邊那間名為「政事堂」的不顯眼的房之外,整個尚書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與司馬光前後共有五次上書,請求加強尚書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設立警戒線甚至是籬笆,但是卻一直被認為是多此一舉。最後堂堂的政事堂只是通過了一道小小的決議,在政事堂外,增加侍衛警戒。至於在尚書省其他任何房間內說的話,都與在公眾場所的對答相差無幾——尚書省內,永遠不缺少聽牆角的人,而這是作風強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無法解決的問題。至於其原因,則相當的微妙,李丁曾經半開玩笑的告訴石越:「這是因為不僅僅汴京城的官百官需要從聽牆角的內侍與小吏那裡購買內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對內侍們的這種愛好,也很有興趣。」 不過此時無論尚書省內的保密措施如何都已不再重要,因為發生爭執的兩位宰執的聲音,幾乎可以傳到對面的樞密院了。 「嘉獎新化縣令?絕對不行!此例一開,只怕各地地方官沒事也要尋出事來,從此湖廣四路無安寧之日!」很少真正動怒的司馬光不知為何,一見到呂惠卿,心裡就非常的彆扭,聲音也不由高出許多。 呂惠卿卻也沒有絲毫退讓之意,「鎮壓叛亂,若不嘉獎,日後誰肯為朝廷盡心?」 「若不盡力,可以罷官,可以懲罰,惟獨不可以賞功。一旦賞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邊功,邊將就愛挑釁。更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內部,從此以後,必然引發無窮無盡的叛亂。」司馬光繃著臉,厲聲反駁。 「不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惡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賞,日後再有叛亂,則士卒無積極進取之心,官吏則推諉過錯,誰願意冒險去平亂?司馬參政不怕成為大宋的罪人,本相卻是不敢受後世之譏。」 「只怕要成為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馬光,而是你呂相公!」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呂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馬參政不同意,那麼便召開政事堂會議好了。堂議之後,再請皇上定奪。」 「悉聽尊便。」司馬光滿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制的精神,重大軍國政事之決策,有幾種方法,一是由僕射召開政事堂會議,通過之後,再請皇帝批准,然後交門下後省的給事們審議,三者通過,則頒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後,交朝議討論,政事堂通過,再交門下後省的給事們審議。任何七體詔敕(冊書、制書、誥命、詔書、敕書、御札、敕榜),無皇帝之玉璽,無僕射之相印,無參知政事之簽押,無都給事與有司給事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級官員有權不執行。而次一等的事務,也可以由政事堂甚至是一個僕射與一個參知政事來決定,不必事事報呈皇帝,但是同樣需要給事之同意,但這種命令,就不能再稱為詔敕,只能稱為「堂令」、「堂札」,其效力在七體詔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則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部令、寺令之庶務決策,只須報政事堂與門下後省備案,接受二者之領導與監督,卻不必再有門下後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 熟悉典制的司馬光自然知道這種決策方式是對大唐三省決策精神的繼承與發揚,使其更加制度化與權責清晰。這種制度既保證了皇帝對品以上的所有事務都有干涉權,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請示皇帝。他自然知道呂惠卿利用其僕射之權力,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並且還要報呈皇帝批准的用意——政事堂諸相之,只有僕射可以單獨要求召開政事堂會議,參知政事必須至少二分之一發起,才有此權力——呂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對皇帝的尊重,並且故意把這件事情提高到一個軍國大事的地位來,吸引朝廷的關注。司馬光一眼就看穿了呂惠卿的動機,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呂惠卿的目標——雖然表面上看來,有自己的堅決反對,他只能召開政事堂會議來決定。 司馬光並不知道呂惠卿與石越曾經有一次密會,若是他知道他面前的這位「呂相公」一面與石越偷偷約盟,一面卻又毫不客氣的玩起了小動作,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厭惡。不過,他現在就已經夠厭惡這個「福建」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慈壽殿。 「……古琴一架,衛夫人真跡一幅,《春山圖》一幅……」一個年老的內侍站在太皇太后榻邊,不帶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圖》?李思訓的《春山圖》?」曹太后打斷了內侍。 「老奴愚昧,老奴不知。」內侍並沒有半點慚愧之意。 曹太后毫無血色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道:「哀家知道了。繼續念……」 「是。……寶刀一柄。沒了。」 曹太后微覺一怔,道:「就沒了?」 「是。」 「看來石越還真是煞費苦心啊。」曹太后的念頭並沒有說出來,歇了一會,才問道:「官家是怎麼說的。」 「官家把四件東西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又讓人送回去了。後來,官家對李憲說,這幾件物什,石越也買得起,不過搜羅起來卻要費點心思。李憲說,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熱,石越費點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憲也曾經送過幾樣禮物,雖然比石越的要差一點,但是花的錢卻是差不多。官家說,你李憲是內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並論。」 曹太后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問道:「李憲服侍過三朝皇帝,連他也替石越開脫?」 「這都是老奴從別處聽來的。不敢欺瞞娘娘,老奴等做內臣的,每年都會收到一些外官的禮物。石越每年冬至與端陽的禮物,便是他遠在杭州之時,也是從來不曾少過的。雖然禮物都不重,不過是一點特產之類,但是內臣,都感念他這麼一點心意。」 曹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張嚴,你也收過石越的禮物?」 「老奴的確收過。熙寧宰臣之,不送禮的,只有彥博、唐介、王安石、司馬光幾個人。其實這也是慣例,連韓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時候,聽說也送過的。不過老奴卻沒有資格收罷了。」張嚴自從仁宗朝宮之亂起,就跟在曹氏身邊,自然知道面前的太皇太后,是不可欺瞞之輩。 「唔。」曹太后沉吟了一下,問道:「那你為何不替石越說話?」 張嚴笑道:「外臣們送禮,是前朝的書看多了,圖個平安無事。卻不知本朝祖宗家法,遠勝於前朝。老奴收禮,只是貪了這個便宜,也是怕不收禮反惹人忌恨之意。並非是收了禮,就要替他們講話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卻是再沒有那個膽,敢去議論朝政,品評大臣。」 曹太后點了點頭,道:「你跟了哀家幾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時候,把名聲毀了,還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過若由此看來,結交內臣親貴,倒也不止石越一人。只不過這一層上面,石越終是差了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籌,也不及彥博。」 「內臣們見了相公,腿都有點打顫,誰敢受他的禮?其實便是相公們的禮物,也沒有人敢當真全受了,必是禮尚往來。不是各宮的總管,也不會有份。內臣們也怕兩府的相公,若真的犯了事,被一劍斬了,到時候只落了個白死。」 「你還算是個明白人。」曹太后躺下身,道:「昌王的『病』,好了沒有?」 「還沒好呢。」 「有人去『探病』麼?」 「倒是沒聽到有什麼動靜。不過昌王府這麼大,縱有個人進去,別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沒有人別人去探病,過兩天他病還不好,你就帶哀家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后冷冰冰的說道,緩緩閉上眼睛,道:「哀家困乏了……」 「是。」張嚴卻並沒有告退,直直站立著,沒有動。 曹太后半晌沒聽到動靜,略覺奇怪,閉了眼睛問道:「張嚴,還有什麼事麼?」 「是有一件事情。」張嚴的語氣略帶遲疑,「只是老奴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便是。」 「有人看見,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更左右,去了尚書省……」張嚴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饒是如此,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你說什麼?」曹太后霍的睜開了眼睛,嚴厲的目光逼視著張嚴,道:「你再說一遍。」 「有人看見柔嘉縣主,在今日更左右,去了尚書省……」 「她去那裡做什麼?尚書省誰當值?」曹太后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不知道縣主去那裡做什麼,尚書省昨晚是石越當值……」 「膽大包天!」曹太后氣得身直發抖,好半晌才說道:「柔嘉是怎麼進宮的?」 「她昨晚陪皇后下棋,宿在皇后宮。一大早,皇后不見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結果有人說……」 「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后已經讓知情的人全部緘口。算上奴才,不過四五個人。」雖然知道太皇太后不至於殺自己滅口,但是說起這種宮闈之事,張嚴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在尚書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鐘。很快就出來了。後來就出了宮。」 「去了哪裡?」 「不知道。」 「此事關係到皇家的體統,不可外傳。」曹太后畢竟是見過各種世面的人物,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但是從她微微抖動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並沒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這件事,當是柔嘉縣主一時好玩。」 「不管是什麼原因,都不可外傳。」曹太后嚴厲的望了張嚴一眼。 張嚴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鄴國公叫來。」 「是。」張嚴不敢再在慈壽殿多停,立時恭著身,退了出去。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一章下 當天晚上。鄴國公府後門。 柔嘉牽著白馬,哼著小曲,輕輕叩了幾下後門的門環。如往常一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但是柔嘉卻怔在了門口,因為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環,而是一臉怒容的鄴國公趙宗漢。 「爹爹。」柔嘉眼珠兒一轉,燦然笑著,張開雙臂,撲向趙宗漢。 趙宗漢萬萬料不到自己的寶貝女兒來這一手,又是惱怒,又是憐愛,心頓時一軟,幾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責罰了。但是慈壽殿太皇太后的嚴辭切責,卻讓趙宗漢心一凜,勉強硬起心腸來,一把拉開柔嘉,板著臉說道:「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頭,像小貓似的緊緊跟在趙宗漢的身後,一隻手還緊緊拉住趙宗漢的衣襟。 到了書房,趙宗漢吩咐一聲,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發出去,只餘下他與柔嘉二人。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娘,你跪下。」 柔嘉此時早已發覺情勢不對,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會很痛的。」 趙宗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是他本來就最沒有威嚴的一個人,竟是被柔嘉弄得無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腸來,冷冷說道:「你最近都在胡鬧什麼?」 「女兒何曾胡鬧?不過是去陪十一娘和聖人下下棋,有時候也去蜀國公主那裡玩玩。」柔嘉對付自己的父親,早就駕輕就熟。 「是麼?」趙宗漢冷笑了一聲,道:「你就沒去過尚書省下棋?」 「什麼尚書省?」柔嘉心暗叫糟糕,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一臉天真的問道。 趙宗漢見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后素來英明,幾乎要被她騙過,以為她是被人冤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已經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須知尚書省那個地方,沒有詔令,連他也不敢隨便去。他女兒倒好,更時分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尚書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種種忌諱,朝廷的各種禮法都不放在眼裡。想到自己在慈壽殿被太皇太后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懼又怕,又慚又愧,趙宗漢不由有點怒氣上湧,厲聲喝道:「你還要抵賴什麼?連太皇太后都知道了。」 柔嘉眼見父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早己知道此事難以抵賴了。但是卻不料竟然驚動了太皇太后,不由大吃一驚,急道:「女兒只是去玩玩。」一面偷覷趙宗漢的臉色,一面低聲問道:「不會連累別人吧?」 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卻是把趙宗漢的火氣全部激了出來。趙宗漢漲紅了臉,粗著脖瞪著柔嘉,冷笑道:「是啊,現在還擔心會不會連累『別人』呢!我的寶貝女兒真了不起,柔嘉縣主,你就敢去尚書省玩?你怎麼不去明堂玩?你怎麼不去太廟玩?!」 柔嘉見父親如此模樣,縮了縮脖,不敢再做聲。 「趙雲鸞,你聽好了。太皇太后旨意,從今日起,無詔不准你進宮,不准你離開鄴國公府一步。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院,你就去那裡閉門思過,每天陪陪你母親。」趙宗漢一口氣說完,又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頁的班昭《女誡》和長孫皇后《女則》,抄不完,就不要吃飯。」 柔嘉幾曾見過自己父親如此聲色俱厲的對自己,嘴一扁,眼睛一紅,賭氣道:「不讓出門就不讓出門。什麼《女誡》《女則》,餓死我也不抄。」 「你……」趙宗漢不料柔嘉還敢頂嘴,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舉起手來,作勢欲打,可看著眼前這個明艷照人,天真可愛的女兒,淚汪汪的望著自己,卻是實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軟綿綿把手放下來,歎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十娘,你是皇家的女,比不得平常百姓。你總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幾百人都連累了吧?這次太皇太后沒有收回你縣主的封號,已經是格外開恩。若有下次,只怕……」 柔嘉縣主被鄴國公趙宗漢「嚴加管束」之後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陸佃在《新義報》呆不長久了。」李丁一面看報紙,一面淡淡的評論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陳良奇道,拿起一份《新義報》,念了起來:「……當使天下咸知,誅異族,開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賞,此王韶為樞使,薛奕拜侯爵也;至於鎮壓同族,平定叛亂,雖有功不可厚賞也。蓋國內之叛亂,是朝廷之羞恥,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亂,不得己而為之。此事於朝廷不足為慶,於官員不足為賞……」 「這麼大膽的評論,他也敢說。而且又是和呂惠卿唱反調……」李丁幸災樂禍的說道。陸佃自從王安石罷相後,雖然一直是《新義報》的主編,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場,卻已經較為立。既不傾向呂惠卿,也不傾向石越。但是支持變法,依然是《新義報》的主要傾向。而在政事堂微妙的平衡,陸佃也依然擔任著《新義報》的主編。 陳良歎道:「新化縣叛亂朝廷知道不過四天,但是《汴京新聞》和《西京評論》卻在昨天不約而同的知道此事。實在是厲害。而《新義報》居然敢大張旗鼓的討論政事堂正在討論的問題,卻也是讓人吃驚不小。陸佃寫這則評論,究竟是什麼意思?迎合司馬光,和呂惠卿破臉?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編而已。」 「也許他不過是忠於自己的良心罷了。」李丁略帶諷刺的說道。「眼下管不了他陸佃如何,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不來晚不來,初三,新化縣叛亂事件;初四,岳州軍屯侵佔民田,百姓聯名告狀;初五,盧陽縣軍屯數十名士兵脅持軍屯長嘩變。雖然都是些小事,但是連在一起發生,就顯得軍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現在我們只要等著有人拿這些事情來做章便是。」頓了一會,李丁又說道。「新化縣叛亂的事情本不足為懼,無論他們怎麼樣報道,實際上遠在荊湖南路窮鄉僻壤的事情,對於汴京士林與汴京百姓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談資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點點小事而放棄利益甚大的軍屯計劃。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時機非常的不湊巧。」 「是啊,現在汴京的上空,風雲密佈。」 「這場風雲本來公並不是風暴的心……」 二人正在交談著對時局的看法,門房進來稟道:「李先生、陳先生,門外有個道士求見。」 「道士?」李丁與陳良顧視一眼,見二人眼都寫滿了疑惑。李丁笑道:「是找劉道沖的吧?……問問他是找誰的,若不是找人,便讓他離開。」 「他說是王昌先生派人前來,拜見參政。若參政不在,便要見見李先生。」 「王昌?」李丁心一凜,望著陳良,見陳良點了點頭,李丁站起身來,說道:「你去告訴他,王先生的人,參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陳州酒樓相候。」 晚上。陳州酒樓。 很少有人知道,陳州酒樓從熙寧年臘月開始,實際上已經是唐家的產業。在這裡單獨的院密會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場合相見的人,李丁認為是比較安全的。他一點也不相信何畏之,所以,李丁同樣也不相信何家樓。 「無量壽佛。」在李道士的佛號之,李丁開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露出驚訝之色。 「是你?」 「不錯,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門下?」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昌王非可為之人。」 「我豈不知。昌王雖然禮賢下士,但是無進取之心。彼若為君,不過庸之主。或者是又一個仁宗。」 李丁冷笑道:「就怕是又一個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華又豈能與今上相比?」李丁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還想要遊說公投入昌王一邊?」 「一個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發揮臣的才華。此諸葛亮之於劉禪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之志向?」 「不知道。我雲遊四方,少問政事。」 「可你偏偏卻涉足了這個漩渦。」李丁指了指面前的椅,道:「請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從容坐下,緩緩說道:「但是我相信昌王將來不是昏君。」 「但也不會是一個有進取心的君主。」李丁淡淡的評價道,「何況,昌王不會有任何勝算。」 「若他有兩宮太后的支持呢?」 「兩宮?」李丁反問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別說皇帝未必大行,縱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之親祖母。你以為皇太后會為了昌王而不擇手段麼?昌王最多能讓皇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既定之事實罷了。」李丁言辭之,充滿了諷意。 「李昌濟,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認為當今的皇帝,有著強烈的進取心,宋朝建國以來的皇帝,除了宋太祖,當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實際上比趙光義要出色。」李丁竟然毫無顧忌的口出悖逆之詞。 李道士卻是毫不驚訝,淡淡說道:「我現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濟。」 「你這個出世之人,卻一隻腳踩進了世俗間最多勾心鬥角之所在,還談什麼出世?」李丁動了下身,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擇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罷。我可以告訴你,最低限度,我家公能幫助當今皇帝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問道:「最低限度麼?」 「不錯。」李丁注視著李道士,不再說話。 「我見過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確前所未有的廣闊,華夏人從未把目光投入過南海諸邊廣大的領域,他是第一個。但是國之患,歷代以來,都在西北。不解決西北的問題,終於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於此,周世宗本欲傾國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師一鼓平定江南,先難後易;而太祖皇帝卻是先易後難,結果國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為大宋之患達百年之久。」 「你的見識始終有限。」李丁毫不客氣的批駁道:「你的目光始終局限在西北和燕雲。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勢,大異於當年。大宋經營南海,沒有傷到國一分元氣,反而解決了國許多的問題。大宋只不過是順便在經營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潛光,我是來遊說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李丁道:「你如何可以來說服我?更不用我家公。」 「我不必要說服你什麼。我只是給你與你家公主一個機會。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議立昌王,只要你家公不反對,昌王許諾,尚書左僕射之位,便是你家公的。你應當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話,以現在的情勢,輔政大臣,未必能輪到石越。這個機會,用或不用,我不多說。」 李丁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說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話,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問道。 「誰會相信?」 「的確,誰會相信?」 李丁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來,以昌王開的條件最為大方。什麼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裡擺著。」 「所以我認為你家公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誰也不知道昌王會不會反悔,對不對?」 「昌王倒是願意立下字據,但是不知道石參政敢不敢?」 李丁冷笑道:「字據又有何用?你回去轉告昌王,便說我家公已經知道了。」 「那麼他會如何做?」 「我不知道。」李丁笑道:「我家公並非我的傀儡。而且,雖然我家公不用做什麼,但是昌王絕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如此大方。想來自有人為昌王搖旗吶喊。讓我想想……」李丁側著頭,裝模作樣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無非兩件,一是把彥博、司馬光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趕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幾個敢在朝堂上說話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聲,把彥博和司馬光趕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本來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呂惠卿有利益交匯點,但是偏偏昌王絕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 李丁笑道:「來來,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麼主,不如來好好喝幾杯,敘敘舊。」 「潛光,不論如何,我勸你轉告石參政,讓他考慮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煩,若是他同意王爺的條件,那麼王爺就會力保他這次無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家公還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延安初見之事……」李丁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李道士在說什麼,滔滔不絕的說起了他與李道士過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歎了口氣,他早知道有李丁在石越的幕府,是絕對要不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覆的。「不同意,就是反對。」李道士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也許,真的要把石越趕出朝廷了。」若是有彥博、司馬光、石越三人在朝公開反對,再加三人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就算是兩宮太后一致想立長君,只怕也會無濟於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時候有數以萬計的白水潭學生前往宣德門前上書。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李丁,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頊,此時正強打精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 要強的趙頊,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二章上 「汴京之外,以天下為十七路,為京東、京西、河北、陝西、河東、淮南東西、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廣南東西。其河北東西路並為河北路,永興軍、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路並為陝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並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轉運使為民政、財政長官,提刑使為司法長官,提督使為軍事長官,學政使為教育、考試長官。四權並重,互不相統轄,互有監督之權責。諸路又各置監察御史二人,互不統屬,監察四長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報朝廷,有調查權而無處置權,三年一換,以防漢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權並立,則可無晚唐之患。而於陝西、河東、河北三路,可另設安撫使,以臣之卓者擔任,安撫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軍政民政,但提刑使不受其節制。而轉運使、提督使、學政使名為下屬,亦有監督安撫使之權責。朝廷於安撫使衙,遣衛尉寺軍法官與御史台之監察御史駐節,加以監督。如此,既防有唐一代節度使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軍民政事協調,應對夏國與契丹之威脅……」 趙頊腦海,有關於地方官制改革的條陳無比清晰的浮了上來。趙頊心裡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實際上是整個官制改革至關重要的一環。石越與韓維以及學士院的學士,是在建議他對弱枝強幹之國策做實質上的修改。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員可以直接與朝廷進行交流的前提下,將路這一級機構真正實權化。通過分權與制衡、監督與監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財政權力與軍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為。當然,有鑒於唐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對地方首長的防範也非常的嚴密,除了四權分立,由朝廷進行垂直領導之外,更是派遣了專門的監察御史,而且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轄境內的廂軍、鄉兵等武裝力量,而無權管轄境內的禁軍。禁軍之調動,只服從來自樞密院的指令。 趙頊也非常明白,話是如此說,但是大宋在實際上,西北邊境的知州都是兼領禁軍的。石越為他分析過這個現象,「唐代節度使之禍,是起源於李林甫阻塞了邊將入相之路,使得邊將長期駐守一地,而且又多用胡人,所以才有了後來的禍亂。實際上唐太宗的制度,是無可指責的。本朝邊境的知州大多兼領兵權卻從無禍亂,便是明證。」趙頊心裡面認為石越說的話的確有道理,而且他也從不曾猜忌邊境的知州們……但是,如果是一路……這麼龐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讓趙頊心存疑惑了。特別是安撫使,兼領一路駐防禁軍的安撫使! 大病折磨的身體,讓趙頊眼眶深陷。他看著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與海外歸義城、凌牙門城的「無關痛庠」不同,這三路幾乎包括了大宋黃河以北的全部領土,把它們交到三個實權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安撫使手——趙頊的腦海各種各樣的想法激烈的衝突著——「有嚴密的監督與分權,並且一旦燕雲收復,平夏歸宋,這些安撫使是可以撤掉的。這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制度……」終於,趙頊說服了自己。 他靜靜的把頭靠在一張舒適的椅上,閉上了眼睛。做出決定之後,應當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來考慮三路安撫使的人選吧…… 熙寧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見賢妃娘娘。」成安縣君金蘭的封號,是大宋少見的例外。因為她與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例外。而大宋關於官員妻母封號的另一個例外,也發生在石越家裡,參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韓梓兒固辭魯郡夫人的封號,最後還是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敘封梓兒的母親為郡太君才算了結此事。 「蘭兒。這裡沒有外人,不要拘禮了。」遠嫁到天朝上國的王賢妃,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外,在整個汴京城裡,只有金蘭一個故識。 金蘭盈盈起身,注目著王賢妃,兩眼已是珠淚滿眶,低聲用高麗語喚道:「公主殿下。」 王賢妃心一酸,卻是用漢語回道:「你還好麼?」 「還好。」金蘭垂首答道,改用了漢語。 「汴京的春節,比起開京來,要熱鬧許多哩。」王賢妃幽幽說道。「可惜不能好好遊玩一下汴京城。」 金蘭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麗語說道:「國古代三國時,有位叫劉禪的國王,被敵國擄至京師後,曾經說,這裡很快樂,我不再思念故國了。人之善忘,真是讓人感歎啊。」 王賢妃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但是卻依然用漢語回答:「我只是個女人,皇帝對我很好,什麼故國情思,對我來說,都過於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眼睛似乎忽然有了動人的光采,道:「我現在只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順順利利把孩生下來。」 「生在帝王家的孩,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金蘭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經忘記故國了麼?連你兄長的大軍在鴨淥江的西邊被蠻族擊敗都不放在心上麼?」 「你說什麼?」王賢妃瞪大眼睛,驚道。 金蘭臉上露出悲憤的神色,「我前幾天收到開京帶來的密報,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將軍,擊敗了宣王殿下的大軍。在回師的途,又被女直人包圍,如果不是耶律信將軍又率軍攻擊女直人,宣王殿下幾乎成為女直人的俘虜。順王殿下坐擁三萬大軍,卻不肯救應,也不願意聽宣王殿下的勸告率軍回國,在宣王殿下兵敗之後,反而進攻契丹軍隊,又被耶律信將軍擊敗。我高麗國五萬大軍西出鴨淥江,有命能夠渡過鴨淥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萬人!開京的正式使節已經在前來開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過鴨淥江了麼?」王賢妃聽到兩個兄長都沒有危險,已不似開始那麼緊張。 「暫時沒有。」金蘭說到這裡,神色也略微緩和,道:「聽說耶律信將軍的騎軍,不足兩萬人。他現在應當在鎮壓叛亂的女直人。我們的失敗,很可能是因為兩位殿下都沒有料到契丹人會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出現。而且……」金蘭咬緊了嘴唇,說道:「契丹人在攻城時,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賢妃並不知道什麼叫「震天雷」。 「聽說是一種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宣王殿下曾經幾次請求蔡京大人准許大宋賣我們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道契丹人也有這種武器!」 王賢妃一臉的迷惘,她對於這些,根本不懂絲毫。「我聽說大宋與契丹是有盟約的盟國,既然賣給高麗,為什麼不能賣給契丹呢?」 金蘭緊緊咬著嘴唇,道:「的確,我們都以為大宋與契丹人的盟約,不過是面和心不和的東西,沒有想到……但是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宣王殿下希望我們能夠想辦法,讓大宋對契丹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麗。同時,希望有辦法能讓大宋賣給我國能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與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並且允許我們用五年時間來償還這一債務。」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王賢妃搖了搖頭,道:「我們不過是女人。」 「殿下是賢妃,如果能夠向皇帝進言……」 「不可能。何況皇帝的身體現在也不好。」王賢妃斷然拒絕道,但是,她卻躲開了金蘭的視線。 「如果這時候沒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開戰的宣王殿下一定會被迫出家。國家也會面臨契丹人的威脅,順王殿下得志之後,很可能會拋棄親附大宋政策。我們兩人的命運,也會非常的悲慘。殿下,你以為大宋皇帝會喜歡一個敵國的公主麼?」 「……」王賢妃身一震,半晌,遲疑的說道:「但是我們能做什麼?我既不敢進言,也不能進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絕對不會允許後宮說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畢竟身在禁。會有更多的消息與機會……此外,大宋朝廷,最重視與高麗關係的人,可能就是石越。蘭兒只希望公主殿下記住,幫助石越,就是幫助我們的故國。」 「石越?」王賢妃喃喃道。 「正是。這也是我嫁給唐康時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聽說,我聽說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賢妃不那麼肯定的說道。 「什麼?!」金蘭對於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鬥爭,並不是很清楚。此時猛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這……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藥的時候,看見一幅天下郡縣圖,皇上用硃筆在上面畫了幾個大圈,又讓內侍在旁邊的屏風上寫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其最上面的一個,就是石越。」王賢妃垂下頭來,想了一會,道:「最近皇上見的人,最多的是彥博與呂惠卿。我聽內侍們說呂惠卿也是個愛錢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讓使者去賄賂呂惠卿試試吧。」 金蘭知道王賢妃的聰明才智,其實還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說,必然是有幾分把握,當下點了點頭,道:「我會告訴使者的。但是我還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難道是石越失寵了麼?」 「應當不是。」王賢妃道:「我可以感覺得出來,皇上對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與其他臣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說,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來,宮的情況一直很複雜。我現在除了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請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與此事有關。」 「無論如何,不論是站在高麗國的立場,還是為了我自己考慮,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這件事情,也要拜託殿下了。」 金蘭出宮之後,王賢妃便準備前往慈壽殿與保慈宮,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請安。 她是高麗女,雖然外表舉止,談吐學識,與漢族女一般無二,但在這汴京的禁宮之,卻始終是個外人。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皇后,對別的妃甚至是宮女都非常的和謁可親,但是對她卻總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來對她不錯,但是隨著她的寵幸日隆,兼之朱妃又為皇帝生下皇,偏偏她又懷了身孕,朱妃對她也變得疏遠起來。可以說整個皇城之,這位高麗王女唯一親近的人,便只有趙頊。而對於趙頊,王賢妃也是真心的喜歡:這個年青的皇帝,做事情總是非常的投入與執著,對人又非常的寬厚,有一點點性急,但是很多親近的人都可以和他開玩笑,身為皇帝,他有時候既便是生氣,也會故意不顯露出來,因為擔心任影響別人的心情——王賢妃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為經常為別人著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親與兄弟們,可都沒有這樣的「婦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賢妃走到供奉觀音的佛龕之前,雙手合什,暗暗為趙頊禱告了一番。然後才帶了宮女內侍,出了殿來。方出得殿門沒多遠,便見東邊有一個內侍急匆匆走了過來。她閃眼看時,卻是童貫。 童貫遠遠望見王賢妃的儀仗,連忙在路邊候了。待王賢妃的儀仗近了,才恭身行禮。王賢妃因含笑問道:「官家這幾日好些了麼?」 「前日太醫們商量了個新藥方,吃了兩日藥,官家的氣色似乎較之前要好許多。只是官家這幾日太過費心,娘娘見著,還盼著勸一兩句。」童貫卻是知道王賢妃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妃,並不敢怠慢了。 「阿彌陀佛。」一個多月來頭一次聽到趙頊的病有好轉的跡象,王賢妃不由喜動顏色。只是又聽到說趙頊又開始操勞國事,不免又平添擔心,但是她素知趙頊的脾性,歎道:「這又豈是能勸得進的。官家現在在做什麼?」 童貫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本是平常的問候,但是卻讓他為難了。因為皇帝的行蹤,實在不便洩露,不過他為人甚是機敏,當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麼,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見大臣罷。」 王賢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機靈人。」說完吩咐起駕,依舊先往慈壽殿去。 童貫垂手侍立,望著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二章下 童貫垂手侍立,望著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這汴京從初一到十五,歷來都是熱鬧非凡的。今年雖然添一些憂慮的氣氛,但是普通百姓的興致,卻是一點不減,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貫繞了好大一個彎,好不容易才到了陳州酒樓。 走進酒樓當,遊目四顧,便見大廳已經坐滿了各色客人,其竟然還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從薛奕通南海諸國之後,各國商人與遣宋學生日漸增多,倒也並不奇怪。見酒樓的人因客人太多,沒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後院走去。 這陳州酒樓除了主樓之外,又有佔地數畝的一座後院。院又有許許多多單獨的庭院,各自分隔開來,主要是用來住宿與出租。他進了後院,頓覺清靜無比,外面的嘈雜似乎與這裡面毫無關係一般。他見一個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地字一號房今日有人在麼?」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問,把水放了,引著童貫往地字一號房走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幽靜的院之外,店小二恭身道:「官人,這便是了。」說罷便告了退。 童貫這卻是第一次來此,見這座院是仿農家模樣,便門扉都是竹製的。門的旁邊種著一叢竹,上面猶有未化的白雪。他輕輕咳了一聲,叩了叩門。便聽門「吱」的一聲,應聲而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勁裝漢站在門那邊,望著童貫,眼似有驚詫之色,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找誰?」 「是內頭有人吩咐我,送點東西給此間的主人。」 那個勁裝漢連忙欠身為禮,道:「失禮了,請進。」把童貫引進客廳坐了,讓童上了茶,才說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一聲。」童貫笑道:「你去便是。」勁裝漢又告了罪,這才退出。 童貫也不懂屋的字畫,便也不裝模作樣的品評,只是蹺起二郎腿,坐在那裡喝茶。沒多久,便見一人從裡間走了出來。童貫閃眼望去,原來卻是認識的——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忙起身道:「見過司馬大人。」 司馬夢求見著童貫,忙抱拳笑道:「原來是童公公。」 童貫知道司馬夢求是石越的親信,心自無懷疑,他以採辦東西的名義出宮,自是不能久留,當下開門見山的說道:「李公公讓我傳個口信給陳州酒樓地字第一號房的主人,二爺可能有大動作,請賢主人多多當心。」 司馬夢求一怔,問道:「不知是何大動作?」 「這個小的卻不知道。又有一事,卻是我的觀察,也請司馬先生轉告賢主人,官家的身,已有好轉的趨勢。此事外間都不知道……」 「當真?」司馬夢求激動得站了起來。 童貫低聲把趙頊這幾日服藥與進食、說話的情況,都略略說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測,也不知道准不准。」 司馬夢求此時對童貫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謝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記得公公的這份心意。」 童貫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面起身說道:「官家前幾日看天下郡縣圖,讓李公公在屏風上寫了石參政、蔡丞、曾布、孫永、劉庠、蘇軾、范純禮、呂大忠、梅堯俞、劉摯等十幾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覷了一眼,只記得這十位,雖然不解何意,但亦請司馬先生轉告,或者賢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司馬夢求也不挽留,親自把童貫送出院。便吩咐人備了馬,往石府趕去。 出陳州酒樓不久,便刮起風來。不多時,風越來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來。司馬夢求也沒有帶蓑衣斗笠,只得任憑那雪如亂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馬上。不過也虧了這場雪,讓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道路也順暢了許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門上招呼,見著司馬夢求雪人一樣的下了馬,忙迎了上來,一面幫司馬夢求撣雪,一面笑道:「這麼大雪,怎麼先生就來了?」 司馬夢求一面往府裡走,一面笑道:「卻是半路趕上的——參政在府麼?」 「在。才回來不多久,正和李先生在商議事情。」 二人一面說話,石安一面就把司馬夢求往石越的書房引去。離書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時候,司馬夢求見石安忽然停住腳步,一怔之下,旋即會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報一聲。」 不料石安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了。參政特意吩咐了,司馬先生若來,便請直接去書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馬夢求心一暖,目送石安轉身離去,才快步向書房走去,不過卻終是故意放重了腳步。 到了門口,他正要敲門,便聽到房石越朗聲笑道:「是純父吧。」門已自裡面打開。便見書房之,石越、李丁、陳良、唐康、侍劍都在。石越含笑注視司馬夢求,侍劍忙過來請他坐了。 司馬夢求坐下之後,不待石越相問,便先把童貫所說之話,一五一十轉敘了一遍。 李丁淡淡一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動作,又會是什麼?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濟的真實本領。」 「昌王如何,先不關我們的事情。」石越沉聲道:「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見一到兩個宰執大臣,說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關重要,我絕不允許它有任何變數。」 「我擔心的,卻是參政可能面臨的危險。」司馬夢求關切的說道:「據我所知,御史台已經下令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的兩個監察御史回京敘職,眼下荊湖南北路接連出事,我聽說政事堂已經議決,將派遣官員前往新化縣等處調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動。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矛頭必然指向參政。而且眼下的局勢,似乎皇上有意讓參政出外。」 石越搖了搖頭,道:「你放心。接連出現的三件事情,哪一件都會平息下去。柴景已經寫信告訴我,說新化縣之軍屯,是呂惠卿家族的產業;蘇瞻證實岳州軍屯,背後牽涉韓、呂兩大家族的利益,是韓絳與呂公著的族人在那裡經營;盧陽縣嘩變,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當地軍屯的投資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遠房親戚。拔出蘿蔔帶著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將派到新化縣調查的是蒲宗孟,一向親附呂惠卿,這間的玄虛一眼即明。至於御史台,蔡確必然要出外就職。他的御史丞做得太久了,早就應當輪換了。」 「雖然如此,但是我認為皇上還是有可能讓參政出外。眼下總要想個應對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應對之策我已經想好,就是順其自然。」 「為何不能退為進?自請出外?」 「皇上並無一語疑及公,公若自請出外,太露痕跡。不若就交由皇上決定的好。」李丁解釋道。 「但是如果參政出外,許多改革必然停滯。而另有許多改革,就無法進行。」 「有許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歎道,自從柔嘉被禁足以後,隨著局勢的發展,石越對於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是說他心裡會全然甘心,卻是騙人的假話。「萬一出外,我只希望有個好地方。」 「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貶斥,則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只是故意讓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麼多半便是一路轉運使,甚至是安撫使。去的地方,以兩浙路與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潛光兄所言有理,去兩浙路,是讓參政經營江南與海外;去荊湖南北,則是極可能兼管移民軍屯。都顯示聖眷未衰。」 石越聽李丁與司馬夢求你一句我一句,心更覺得惆悵。他知道這些話語,不過都是充滿了樂觀情緒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權力最重的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又如何?一路安撫使,又如何比得上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權重?一旦離開政事堂之後,雖然已經進行的改革,相信會由蘇轍、韓維、郭逵、蘇頌等人堅持下去,但是政事堂,又有誰能夠與呂惠卿的受寵、司馬光的威望相提並論?政事堂依然會是「平衡」的,但是卻不會再是「潤滑」的。呂惠卿與司馬光的火花是在預料之,而其他參知政事們對樹立自己政績的渴望,又有誰能壓得住? 而最讓石越難以釋懷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半點,完全是因為皇室的猜疑之心,導致了自己所處的尷尬處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麼? 兩天之後。 睿思殿。 「昌王還是沒有離京麼?」趙頊靠在一張滕椅上,精神較前幾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后派人去探過病,回來都說昌王病得很嚴重。官家看,有沒有必要讓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憲細聲細氣的回道。 「不必了。」趙頊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縱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個不友愛的罵名,讓天下人罵朕不仁不義。終究也是不能把他怎麼樣的,無非是下旨嚴責而已。許他不仁,朕卻不能不義。」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見。」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傷慈母之心。但是那些親附昌王的大臣,朕卻不能不管。否則,臥榻之側,有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趙頊的聲音依然低弱,語氣卻嚴厲起來。 「但是無憑無據,何況投鼠豈器,也不好亂了人心。」 趙頊「唔」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憲,歎道:「想不到卿也有這等見識。」 「臣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們自會為陛下傳誦。」 「若不敲打敲打,終是不行。日後只恐更加猖獗。」 李憲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說道:「既是如此,就請官家下旨,禁止禁洩露官家的病情。然後……」李憲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細不可聞。 李憲離開睿思殿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便一先一後到了睿思殿。 趙頊的臉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議得如何了?」趙頊的聲音,細若游絲。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呂惠卿恭身答道,眼流露出一絲關切的目光。 趙頊歇息了一會,略顯艱難的說道:「朕聽說外間關於湖廣四路軍屯之事,清議頗有誹議。」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無弊。癬痢之疥,陛下不足為之憂心。」 「陛下,民變兵變,不為小事,陛下本當關心。只是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如靜待調查官員之回報。」司馬光不滿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趙頊卻搖了搖頭,道:「此事無論如何,石越總是脫不了干係。石越入政事堂後,日漸驕滿,德行有虧,贈宗室厚禮,有失大臣之體,深失朕望。」 呂惠卿與司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說出這等重話來,不由都大吃一驚。司馬光忙說道:「陛下,就事論事,軍屯之事,石越功大於過。至於贈宗室厚禮,亦不過是官場積弊,實不足深怪。陛下下旨責其反省即可。」 呂惠卿沉吟了一會,卻不著邊際的說道:「臣亦以為大臣不當與宗室結交。」 趙頊望了司馬光與呂惠卿一眼,帶著幾分怒容說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與宗室結交。石越身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卻不顧禁令,不能不嚴懲。朕欲讓他出外,挫挫他的驕氣。」 「陛下,人材難得。」司馬光已經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難得,朕又念其為國謀劃之功,亦為他留一條悔過之路。朕欲讓石越去做荊湖南路轉運使,或者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趙頊的語氣,再無半點轉圜餘地。 「石越以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為一正四品上之轉運使,只恐使天下以為陛下之意動,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諸流水。」出乎司馬光的意料,呂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來。 司馬光這時也顧不得自己和呂惠卿的成見,亦說道:「陛下,臣以為罰俸切責,足以使其知過。」 「不然。」呂惠卿卻又反對起來,「臣之意見,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撫使之重任。」 「安撫使?」趙頊與司馬光同時一怔。 「若如此,臣以為石越在遼國聲名素著,若以之為河東路或者河北路安撫使,朝廷可無北顧之憂。」司馬光覺得正三品的安撫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頊心卻在猶豫,三個安撫使的位置,他現在都沒有想好留給哪三個人。 「臣以為,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陝西路安撫使。」呂惠卿從容說道。 「陝西路安撫使?」司馬光怔住了。他終於明白了呂惠卿的用意,無論是兩浙路、荊湖南路、還是河東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勳的地方。在兩浙路,石越聲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貿易,這是石越的拿手好戲;在荊湖南路,石越若兼理軍屯諸路,幾年之後,政績必然可觀;而在河北、河東路,石越還不知道能對內部不安寧的遼國玩出多少花樣,兼之二路離汴京又近;而在陝西路,宋夏之間,除了邊境的戰爭外,就是內部百姓的沉重負擔。石越一個臣,難道還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業不成?弄不好就是韓絳第二。呂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薦,其實沒有安一點兒好心。 但是呂惠卿卻依然是一副正直無私的模樣,侃侃說道:「陝西一路,役法為禍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來,幾乎成為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為,若以石越為陝西安撫使,或者他能給大宋一個奇跡也未可知。其對役法有更多的瞭解,也便於日後進一步改革役法。臣以為,陝西路安撫使,非石越不可。」 趙頊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什麼決心一般,道:「既如何,便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若以石越為陝西路安撫使,臣以為,陝西路四司,皆須是得意之人選。臣舉薦劉庠為陝西路轉運使、孫永為提刑使、陶弼為提督使、范純粹為學政使。」司馬光一口氣向趙頊舉薦了四位名臣。這四人之,劉庠素有才智,曾經做過權知開封府;孫永是趙頊藩邸舊臣,素以賢能著稱;陶弼雖然是丁謂的女婿,卻素知戰陣,參加過儂智高的戰爭;范純粹是范仲淹之,才華天下咸知。 呂惠卿不料司馬光來這一手,一時竟是無辭以對。反是趙頊道:「孫永是朕定下來的轉運使,不能給了石越。換成呂大忠為提刑使。」 呂惠卿欲待反對,忽然想起呂大忠的二弟呂大防是尚書右丞,暫時不便得罪,當下硬生生忍了下來。 次日。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兼陝西路安撫使、以韓維權兼太府寺卿的詔書,加蓋了皇帝的玉璽、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與參知政事司馬光的大印之後,發到了門下後省。 但是,這道詔書,卻在門下後省被新辟的吏科給事呂大臨封回了。 這位呂大臨,便是呂大忠與呂大防的弟弟,與謝良佐、游酢、楊時並稱「程門四」,是程頤門下,曾經也是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 而與此同時,有關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從宮悄悄的傳了出來。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三章上 尚書省。 「與叔,你知道我召見你的用意吧?」司馬光溫的問道。站在他面前的呂大臨,有一雙清純的眸,讓司馬光望之頓生好感。 呂大臨略略抬起下額,用他們呂氏兄弟特有的渾厚嗓門答道:「定是為了下官封回詔書之事。」 「正是。」 「是下官的理由寫得不夠清晰麼?」 「是你的理解略有錯誤。」 「願聞其詳。」 「與叔封回詔書的理由,是石越無罪遭黜,且國家大舉改革之時,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呂大臨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下官以為……」 司馬光擺了擺手,打斷了呂大臨的話,道:「石越並非是被黜,參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撫使也是正三品。國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牽涉國之安危,不能說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並不成立。」 呂大臨注視司馬光,忽然問道:「詔書上有相公畫押,相公也支持這道任命?」 「不錯。」司馬光沒有迴避呂大臨的目光,坦然答道。 「下官認為相公的解釋,是詭辭。由參知政事至安撫使,不能說不是貶。」呂大臨的脖變紅了。 「與叔。」司馬光的語氣嚴厲起來,「若按你的說法,難道參知政事沒有犯錯,就只能做參知政事或者升為左右僕射?做參知政事是為國效力,做安撫使也是為國效力。不過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麼就做不得?」 呂大臨被司馬光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裡卻依然不服氣,一張白臉漲得通紅。 「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這道詔書,無論如何,都要通過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認可,那麼以後的參知政事,就連正常的調動都會成為一個問題。」司馬光站起身來,拍了拍呂大臨的肩膀,又放緩語氣說道:「皇上很讚賞你這點風骨,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呂大臨默然良久,臉上紅暈漸漸退去,非常優雅的向司馬光欠身行了一禮,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為了阿容悅世。不論皇帝怎麼看,相公怎麼看,下官認為是對的,下官便要說出來;若下官認為是不對的,下官也會堅持反對。如果能夠被世人認可,那麼下官自然不惜殫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業;但如果不被認可,下官也不會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書,去《汴京新聞》做記者……」 「與叔……」 呂大臨抱了抱拳,道:「請相公容下官說完。——這道詔書,如果從道理上來講,下官的確說不過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後,朝議多半也會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時候,不過是徒勞的給朝廷引出許多事情來,對事情本身的解決卻並沒有幫助。但是下官也不願意這道詔書上,有下官的畫押。因為下官心裡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貶黜,而這個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進不能堅持己見,讓朝廷改變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這道詔令,那下官只能選擇辭官。下官自會向楊大人提出辭呈——只希望相公能認定自己的判斷,真的是正確的。」 他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略帶歉意的望了一眼尚書省內自己的二哥呂大防的閣房,又向司馬光行了一禮,便逕自退出了尚書省。 司馬光望著呂大臨離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見自己當年的影,竟是呆住了。 自從石越罷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的詔令公佈之後,便如同風雨欲來的池塘裡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個局勢徒然之間,就變得緊張起來。老百姓與民間的報紙,是為石越鳴不平,為正在進行的種種改革的命運擔憂;而朝廷官員們嗅到的,卻是另一種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面聖陛辭,反被命令盡快出京;而此後,尚書省自呂惠卿以降,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先後因為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訓斥甚至責罰,惟有彥博與司馬光則各有嘉獎,負責流杯殿警衛的楊士芳也被升職獎勵;除此之外,則有可靠消息證明,諸班直侍衛前往講武學堂培訓的計劃被推辭了…… 所有的人都相信,朝廷一定出什麼事了! 汴京城西。 烏雲蔽日。 近百騎乘者擁簇著七八輛四輪馬車,緩緩而行。許多騎者的目光不斷的投向其一輛馬車的車輪,似乎恨不得那輪兒生出四個角來。 「大哥……」梓兒望著強作笑容的石越,終於禁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石越輕輕理了理梓兒的秀髮,有幾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別哭。等到孩生下來,我便派人來接你。一兩年後,我們還會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兒抬起頭來,卻是止不住眼淚。 石越用袖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後,把岳母請到府上來,好有個照應。每半個月記得寫封家書給我,好讓我放心。萬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幾樣安胎藥,要記得吃。每十天要請大夫來診一次脈。」石越一面說,一面自己也有幾分惻然起來,他不想讓梓兒擔心,便俯過頭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耳尖一下,柔聲說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字復之;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嗯。」梓兒點了點頭,靠在石越的懷,睜大了眼睛望著石越。她心雖有千般不捨,萬種柔情,卻終是不願意說出來,她畢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牽絆。 自出城之後,馬車就漸漸顛簸起來。石越預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陽,然後從洛陽起,便改行陸路,經新安、澠池,進陝西路境內,從司馬光的老家陝州開始,經虢州,過潼關,取道華州、渭南,達到京兆府,陝西安撫使石越,便要在長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陝,情勢不同往昔,眾官員在城門外各懷心事草草餞行之後,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諸人,只讓桑充國與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兒因為已有幾個月的身孕,本來石越還不願意讓她出門,奈何不讓梓兒隨行前往長安,已經是萬分的迫不得已,對於流過一次產的梓兒,石越是十萬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讓她受這種顛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結婚以來,少有分離,若不讓梓兒送至渡口,梓兒卻是死也不肯答應的。 儘管是緩緩而行,但是從城門到渡口的路程,卻似乎格外的短。一陣馬嘶蹄揚之聲後,馬車終於停住了。 梓兒收住淚,認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會得的。」石越溫柔的笑了笑,彎著腰走出馬車。桑充國與唐棣等人早已勒馬在一邊等候。見石越出來,桑充國溫聲說道:「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點頭,道:「長卿,你也請保重。」轉身面向一直默默不語的唐棣,笑道:「湖廣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聲笑道:「明放心,我不會效小兒女狀。你此去陝西,正好讓夏國的龜孫們知道我大宋有人。」 「定不會讓君失望。」石越眺望西北,慨然答道。又向一邊的唐康與秦觀說道:「雖然已經做官,卻還要多讀書,多知民情風俗。」 「是。」唐康與秦觀一齊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頷首,眾人又一一向李丁、陳良、劉道沖等人道別。侍劍在石越身邊低聲說道:「沈存大人與司馬先生不便前來送行,已托人致意。」石越點了點頭——忽然,便見東邊塵土飛聲,一陣馬蹄之聲傳來。眾人盡皆愕然,一齊轉目注視,瞬息之後,便見有數騎飛馳而來。侍劍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詫道:「前面的二人是章惇與司馬康。」 石越與李丁對望一眼,二人心都覺詫異——這兩個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間,二人已到近前。章惇與司馬康下了馬來,章惇朗聲笑道:「明,老章給你送行來了。」司馬康卻是恭身抱拳道:「晚輩見過石大人。」他年紀與石越相差無幾,因為父親的關係,卻不能不執晚輩禮。 「厚、公休,你們怎麼來了?」 章惇望了司馬康一眼,笑道:「途偶遇司馬公休,便結伴前來。吾來此,一是特意給明你送行;二是向明介紹一下即將上任的駐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侯,本朝飛將軍向寶之,致果校尉向安北;還有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介。」他話音剛落,兩個戎裝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將參見安撫使大人。」 石越伸手扶起,不動聲色的看了段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與段介,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威逼利誘,方從講武學堂挖來,不料衛尉寺未呆幾天,就要派去陝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說道:「明日後,須當多多關照他們。」 各路監督虞侯身負監視一路掌軍官員的重任,官位雖然低微,不過正七品武官,而且只有調查權沒有審判權,但實際上卻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為安撫使的石越又豈能不知?這套制度還是他自己設計的。因此說要石越照顧二人,卻是章惇的客氣話。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介的來歷,他把段介這個人安插到陝西安撫使司衙門,擺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來向石越介紹向寶與段介,倒不如說實際上是向向寶介紹石越——這位安撫使,和你的頂頭上司,關係非比尋常。章惇在這個時候,如此示好於石越,擺明了便是在進行政治投機。但是他如此明目張膽,當著司馬康的面玩這種把戲,卻不能不讓一向謹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無忌憚。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聽司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顧慮周詳——石大人,這是家父的一封親筆信,特意讓晚輩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說,請石大人上船之後,再拆閱不遲。」 「謹遵台命。」石越恭恭敬敬的接過司馬康遞過來的書信,放入懷。 章惇望了望天色,說道:「汴京城風雨欲來,明還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在石越的船隻離開渡口半個時辰之後,汴京城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渡口旁邊,一個美麗的少女咬著嘴唇,呆呆的望著汴河那斬之不斷的河水,不斷的從遠處流來,稍不停息,便向東方奔去。 「好不容易才從家裡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從家裡逃了出來……」一瞬間,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衝到大雨當,抽出腰間的鞭,拚命的抽打著渡口的木樁。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臉龐、衣服,但是此時此刻,什麼都不再重要…… 兩天之後。 西京河南府,洛陽。 因為遭遇了暴風雨的關係,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兩日,才到達西京洛陽。石越到達的洛陽的那一天,晴空萬里。 「公,前面就是洛陽城了。」李丁揮鞭指了指前方,笑道:「富韓公已經知道公這兩日之內會經過洛陽。到洛陽後,應當先去拜會一下他。」 「本當如此。」石越攬轡應道,一面觀察四周的山川形勝,歎道:「洛陽居華夏之,河山拱戴,難怪太祖皇帝欲遷都於此。」 「洛陽東有虎牢關可以扼守;西有潼關為屏障;南有嵩山與伊闕為門戶;北有太行與黃河為天險,兼之風景華美,山川明秀,自然是遠勝於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達之地,本朝立都於汴京,不過是利其漕運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遷者之議,已近空談。」 眾人聽石越與李丁說起此事,都不由感歎不已。 正邊走邊談之時,忽見前方塵土高揚,馬蹄轟鳴,眾人不由相顧駭然。一干家丁與護衛官兵,都取出了手的弩機。眾人久聞洛陽之間,有一大盜橫行,官兵累剿不滅,因此不愛講排場的石越,這次破天荒的帶了近百人同行。難道當真怕什麼來什麼?真在這洛陽城外,碰上了大盜? 侍劍此時早已驅馬上前,取弓在手,擋在石越馬前。一時間,空氣彷彿凝固。 幾分鐘後,那大隊騎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侍劍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數百騎奔馳而來,手心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雖然冷靜,但是汗衫卻也全濕了。 惟有李丁卻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他們有旗幟,不會是盜賊。」 石越聞言一怔,眺目望去,果然,隊伍當有四面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只是看不清楚寫得什麼字樣。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卻可以依稀看來,是官兵裝束。石越不由鬆了口氣,說道:「是禁軍。」 眾人也早已看清,一齊鬆了口氣。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一動,卻舉起手來,厲聲說道:「暫莫鬆懈,待看實了再說。」眾人心一凜,原已放下的弩機,又抬了起來。李丁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須臾,那數百騎兵勒馬停在離石越一行人約五百米的地方,為首一人縱馬出列,大聲問道:「來者可是陝西路安撫使石學士?」 侍劍驅馬上前幾步,厲聲回道:「正是石學士官駕在此,爾等又是何人?」 那人頓時喜笑顏開,翻身下馬,小跑過來,行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下官驍騎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史洪,奉令率部前來恭迎石學士大駕。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望恕罪。」 李丁見石眼臉上有不解之色,忙低聲說道:「驍騎軍第一營至第三營駐紮西京附近,第四營第五營駐紮在京師與西京之間。他們是最早整編完畢的禁軍之一。」 石越點點頭,驅馬上前幾步,高聲問道:「你既是禁軍將領,如何敢擅離職守?我不過路過洛陽,本朝無此遠迎之禮。」 「回學士話,因為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們第一營各指揮奉命分遣各路巡邏,以保障學士一行安全。下官所部並不曾離開防區半步,學士所行路線,正好是我們第一營第三指揮的防區。這是下官的福氣。」 「福氣?」便是連李丁,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請學士前行,下官與兒郎們為學士護道。」 李丁見石越猶疑,笑道:「客隨主便,只要不曾亂了規矩便行。御史們若要彈劾,姑由他們一回。」 石越知道洛陽官員借口盜賊橫行,擺出偌大排場來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須知道河南府的現任長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與親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他都可以不賣,但是富弼的面,他卻不能不賣。當下微微頷首,朝史洪說道:「如此有勞諸位了。」 「不敢。」史洪立時退回陣,眨眼的功夫,他屬下的三百騎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後,一都在兩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擁簇在間,浩浩蕩蕩向洛陽城的東門走去。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三章下 走了約二三十分鐘左右,洛陽那高大的城牆,便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 「啊?那是什麼?」甚少大驚小怪的侍劍忍不住發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李丁、陳良、劉道沖,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之情景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整整幾萬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首望著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面,他忍不住小聲的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歡迎公。」李丁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所能控制得了的。」 彷彿是為了印證李丁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爭先恐後的踮起雙腳,努力看著騎著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面還大聲的議論著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拋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拋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尷尬不已,還不好意思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著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發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型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明。」 「韓國公?!」 富弼出現在石越等人眼前之時,連李丁都竦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隱西京後,別人若想見他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的挽著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調侃著石越。 石越郝顏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晚輩心難安。本當晚輩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明,這位是……」富弼一面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入到城,卻見城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眾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 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鬱鬱不得志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係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並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麼?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的在馬上向百姓點頭致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小客廳只有石越、富弼、李丁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韓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於張揚?晚輩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微笑道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李丁,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李丁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不過在下知道韓公之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鬍須,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明安撫陝西,為的是三個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歎了口氣。 「但是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晚輩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晚輩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給我,已點明此意。」 「朝暗潮湧動,有人妄想身居五,若明在朝,則明是必爭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李丁面面相覷,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於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則宮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於自愛,矯情近偽;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明又過於年輕之類。而明平素謹慎,必然於內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明你的耳。因此,既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貳心,因為被猜忌,反生出貳心。老夫料來,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與李丁聽到富弼的這番分析,不由暗自歎服。 「因此,若明你處處小心謹慎,堤防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為皇上就是在懷疑你認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來,君臣之間,最難善始善終。因為每個皇帝有不同的才華與性格,你若以為韜晦便能讓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錯了。大丈夫,要審時度勢,對不同的情況,採取不同的對策。所以,老夫才不憚御史彈劾,大張旗鼓迎你入城。一來讓朝廷知道你的聲望,二來釋皇上之疑。至於那些猜忌你明太年輕太能幹的人,不管他是誰,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因為這種猜忌,你怎麼樣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讓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因為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會怕你能幹,不會怕你年輕,皇上就怕你不能幹不年輕!」富弼若有所感的歎道:「——這個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時間才明白過來。」 石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禮,謝道:「晚輩謹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這一禮,又道:「但所謂過猶不及。明你亦不必刻意張揚。老夫替你張揚,與你無關,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謹慎慣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過了。凡事皆須適度。這個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晚輩理會得。」石越自從回到宋朝以來,還從未對人如此恭敬過。連李丁都正襟危坐,認認真真的聆聽富弼的建議。 「方纔我又說皇上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明可知道是為什麼?」 「還請韓公賜教。」 「原因亦很簡單,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後塵。」 「這?從何說起?」 「明你若立場過於堅定,兩宮太后,明你敢保證你不會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問道。 「這……」石越與李丁已經明白了**分了。 「皇上日後還要倚重你改革圖強,王介甫為兩宮太后所不喜,於是反對者更加堅定。前車之鑒,皇上豈可不防?這種爭權奪位的漩渦,但凡沾上了,要不樹強敵,除非是強敵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愛之君,這些人最終絕不會如何。若明你立場過於堅定,到時候就會招人忌恨,於改革圖強之大業,頗有妨礙。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卻是會要盡量避免的。」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輩可謂茅塞頓開。」 「老夫宦海沉浮幾十年間,做過三朝皇帝的臣,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過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明與潛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傑,切不可當局者迷。朝之事,明不妨暫且丟到一邊,看看皇上怎麼樣運籌帷幄。明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樣在陝西路做出政績來,讓關這個天府之國,重現汊唐風采。到京兆府後,明就會知道,陝西路安撫使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本朝最難治理的一路,也就是陝西路了。內政不修,邊患頻頻,以范正公之英材,成績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明能給大宋帶來一個驚喜……」 「此事還要向韓公請教……」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一片忙亂,自王妃以下,沒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會親自前來「探病」。 「你們不必亂了,哀家不過看看自己的兒而已。」高太后望著一臉驚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帶哀家去。」 「這怎麼敢?臣妾已經讓人去喚大王了。」昌王妃膽怯的垂下頭來,不敢直視高太后。 「怎麼?你連哀家的話也不聽了麼?」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帶路。」 「是。」昌王妃心驚膽戰的領著高太后,向趙顥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寵愛趙顥,而且對於立長君似乎也抱著一種默許的態度,甚至還會不經意的放任趙顥去做一些事情。但這次趙顥裝病,卻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來「探病」,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也讓人大費思量。 昌王妃故意領著高太后在昌王府內多繞了幾道彎,才到了趙顥所住的精舍。 趙顥早己由兩個僕人攙扶著,跪在門口等候。高太后見趙顥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雙眸卻依然炯炯有神,心暗暗歎了口氣。她逕自進屋,在一張椅上坐了,柔聲說道:「讓昌王進來,哀家要和他說幾句話。」 「是。」不多時,趙顥被扶了進來。病怏怏的說道:「母后。」 高太后點點頭,向內侍、宮女與王府下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吧。」 「是。」瞬間,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趙顥,溫聲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趙顥心一震,不過他卻並不害怕被自己的母親識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頭,泣道:「母后,孩兒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長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並非孩兒敢有非份之想,實是此時孩兒不宜離京。自古以來,主少臣強,社稷多危。孩兒是不忍坐視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當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說不清是懷疑還是信任。 「孩兒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容。」趙顥仰面望著高太后,賭咒發誓道:「孩兒亦盼著皇兄大好,也好少操這份心。若為此事,讓母相疑,兄弟生隙,孩兒縱是死了,也帶著罪過。」 「你能如此想,那還有可恕之處。」高太后幽幽說道,「哀家最擔心的,是你們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為後世所譏,為天地不容。」 「孩兒若有此心,叫天誅地滅。」 「若說你與傭兒,一樣是與哀家骨血相連的,一個是兒,一個孫,哀家又豈敢厚此薄彼。哀家這幾日,半夜常常驚醒,擔心你侄兒將來會如德昭一般,難得善終。」高太后的語氣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兒,宋太宗即位後,本說要傳位給他,最後卻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諱。 「孩兒絕不敢做這種事。天幸皇兄無恙,自然更好。若有萬一,孩兒亦不過為了江山社稷,替侄兒守幾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歸還給他。若有負此言,讓孩兒死後不能歸宗廟。」 他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趙顥胸的熱切,她又豈能不知?高太后搖了搖頭,道:「最好是你皇兄沒事,都是一樣的兒……若有萬一,哀家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個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擁戴你,哀家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宮奪位,哀家卻也不能容你。只是萬一你事成,哀家也不為孫兒求什麼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讓他有柴家的尊榮,便是你的仁愛了。」 趙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若孩兒敢加害傭侄兒,便讓我死後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罷、罷。」高太后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也不再聽趙顥多說什麼,便出門回宮了。 某府。 「仙長可知富弼給皇上獻了藥方。」 「那是數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見從太醫那裡抄來的藥方,無非是阿膠、當歸、黃連、防風、毛薑之類,未必見效了。否則禁早有消息傳出來。」 「這倒也是。」 「大人放心,皇上之病,顯然己經到了大漸之期了。連續處分朝廷重臣,擺明了是給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陝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親政後再大用的打算。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新政前,官做得太大。獎賞司馬光、彥博、楊士芳,這幾人是給新皇登基保駕的。禁也開始封鎖皇上的病情外洩,而班直往講武學堂的培訓計劃也暫停——今天早上,還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經一目瞭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此成王敗寇之時,大人當速下決斷。皇上擺明是了支撐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與王安石等人進京之前早定大局,待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護衛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彥博、司馬光等人在朝堂上護主,內有狄詠、楊士芳統率侍衛,滿朝大臣,誰敢有異意?就算是兩宮太后,也抵不了這一干人的聲望。大人可還記得英宗時,韓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后撤簾之事?」 「但是我總覺得其有什麼地方不對……」 「大人,你已經沒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來,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大人即便現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經毀了!你與我家大王,是在一條船上了。」 「我只欲謹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縱然知道不夠周詳,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進京。何況,大人也不需要很明顯的支持我家大王,只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請求皇上為社稷計,早立儲君。由此在朝掀起討論立儲的話題。到時候,自然有人與大人呼應。」 「是啊,若是一直風平浪靜,又如何會有機會?」 次日。 自這一天起,石越離開西京洛陽,走陸路前往京兆府長安。 自這一天起,趙頊陸續接到數十封奏章,請他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之心!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四章上 這一天是熙寧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從上午起,開封府的天空就陰霾不開,到了午,彤雲更密,天空彷彿就壓在人們的頭頂上一般。傍晚時分,竟是飄下了雪片,滿空白茫茫的,伴著凜冽的寒風,銀浪翻攪。 李向安捂著雙手,在睿思殿外面四處走動著,檢查各處值勤的內侍與侍衛有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偷懶。雖說外間都傳說皇帝就要不起,禁也是一片緊張,但是承平的年代裡,普通的內侍和侍衛們的警覺性,始終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會出什麼亂。 他轉了一圈回來,跺跺腳,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見大雪之,有幾個人舉著琉璃燈籠向睿思殿走來。李向安心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個天氣,這個時分,宮門早閉,來人又會是誰?須知內宮若來,必然早有內侍前來通知的。 他朝一個內侍呶呶嘴,道:「去看看是誰來了。」 那內侍應了,雖然不情不願,卻不敢拖延,戴上斗笠,提了一盞宮燈,迎了上去。李向安遠遠望見那個內侍近了那群人,卻是跪了下去,又引著那群人向睿思殿走來,心頓時一鬆。不多時,果見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來這些人來頭儘是不小,有宰相呂惠卿、樞密使彥博、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韓維,還有一個人物,竟然是已經致仕,退居洛陽「養病」的韓國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聽呂惠卿用少見的嚴肅聲調,沉聲問道:「官家歇息了麼?」 「尚未。還在讀奏章。」 「那煩勞李公公通報一聲。富弼、呂惠卿、彥博、司馬光、韓維諸臣求見。」 「是。」李向安不敢怠慢,吩咐人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則往皇帝的寢宮走去,到了外間,見狄詠腰間別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裡讀《漢書》,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統領內宮侍衛,御前帶械,可以說是貴幸無比,雖然他有權直接入內通報,但還是停下腳步來,笑道:「郡馬爺,官家歇息了麼?」 狄詠歎了口氣,道:「還在看奏章,我也勸了幾次,卻說是耽誤的國事太多,不敢荒廢國事。我也不敢再勸了……只是這大病未癒,這卻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點點頭,卻不去接口,只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進去通傳一聲。」一面抱拳道:「恕罪。」說罷便進了寢宮,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進去,又開始讀他的《漢書》。過不多時,就見李向安匆匆出去;又過了一會,便見李向安引了呂惠卿等人進來。狄詠見著眾人,連忙起身,欠身行禮。呂惠卿與彥博、司馬光、韓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徑直往裡間走去,惟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走進裡間。 狄詠暗暗歎了口氣,目送眾人的背影,卻是再也沒有心思看書了。他知道自己雖然貴幸,但是憑仗的卻是父親的遺澤、愛妻的身份,雖然是皇帝最親幸的侍衛,身為一班之指揮使,但在呂惠卿、彥博這樣的位極人臣的使相眼,卻不過是一鷹犬而已,其區別也不過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這些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們多看一眼。不知道為什麼,狄詠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他很嚮往父親的功績——那位大宋士兵心目的武神,雖然被士大夫們疑忌,但是卻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須正視的人物,他們對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個不屬於士大夫陣營的英雄! 狄詠使勁搖了搖頭,趕走自己腦海的胡思亂想。裡面傳來細微的談話聲,他連忙起身,帶上英雄帽,往外間走去。 「富公,現在石越到了何處?」趙頊注目富弼,含笑問道。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聲音也開始有了一點氣。 富弼沒有料到皇帝見到自己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石越,忙回道:「因為函谷道太險要,馬不能並騎,車不能方軌,兼之關塞廢棄已久,石越是取道潼關入陝。自洛陽經虢州入潼關,計五百十里路程,臣估計石越此時大約已到潼關。」 「朕聽說公在洛陽,大張旗鼓迎接石越,又徹夜深談?」 「確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後,石介與臣是患難之交,侄輩大富大貴之後,忽遇挫折,臣有責任勉勵他。」 眾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謂「患難之交」是什麼意思,當年夏竦陷害范仲淹一派,就是從富弼入手,命其婢女偽造石介為富弼撰寫廢立詔書,誣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趙頊淡淡一笑,道:「公可謂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為國家愛材。」 趙頊點點頭,又問道:「高麗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萬勝門悄悄入城,此事卻是不知。」 彥博見皇帝目視他,忙說道:「高麗二王在遼東為耶律信所敗,遣使來華,請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個要求:其一,請大宋出兵燕雲或者對遼國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在開春後反攻高麗;其二,請大宋停止向契丹賣武器,特別是震天雷,同時以更優惠的價格賣給高麗可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並允許高麗國用來五年時間來償還這筆債務。其三,請求大宋海船水軍派軍駐紮江華島等高麗港口……」 「且慢。」富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高麗請大宋駐軍?江華島在何處?可有高麗地圖?」 「薛奕曾經進獻一副不太詳細的高麗地圖給樞密院。江華島之位置,大約在高麗的開京與揚州之間,與禮成江隔海相望,是開京出入東海之門戶。」 「這……」富弼愕然道:「樞使的意思,是說高麗國請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駐軍?」 不僅僅富弼,連呂惠卿、司馬光、韓維都覺得匪夷所思。高麗國王莫非老糊塗了? 彥博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為何?」 「我問過唐康與秦觀。二人的觀點,是以為這是高麗國宣王王運因為遼東失利,在國內陷入危機,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駐軍以自固。若大軍在江華島附近駐軍,則必然可以威懾其國內的反宋勢力,而只要高麗國持親宋之國策,則王運之位置就會非常鞏固。本來此事當先問薛奕、張商英與蔡京之意見,但是此事只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麗國倒向遼國,反壞大事……」 「朕亦問過王賢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測高麗國之意,無非有二,其一是借此向遼國宣示其與大宋之關係;其二是王運要借大宋之軍威自固。」 彥博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亦以為此事於大宋有利無弊。大宋海船水軍巡弋於杭州與高麗之,在高麗有一個海港軍營,甚有好處。唐康與秦觀又進言,道高麗之東,與倭國之間,有一大島,若海船水軍能扼據此島,太平無事,可以據此補給;一朝有事,東可進攻倭國,西可割斷高麗與倭國之聯繫,抄掠高麗之後方。此事高麗有求於我,不防藉機向高麗索要此島,只說維護高麗與倭國之間航路安全所必須便是。」 「富公,公之意見如何?」 富弼思慮了一會,緩緩說道:「臣以為兩國之交,以利害為先,信義次之。高麗與大宋,無論從利害上看,還是從信義上看,都不能棄之不顧。其若親宋,則遼國有腹背之患,此即國之大利。因此臣以為,使者之請,可以答應一部分。出兵燕雲自是不行,但遣一使者往遼,請遼國息兵,自無不可。至於武器,臣以為可以賣武器不可以賣盔甲,若把高麗國武裝起來,日後他要背信棄義,則是養虎成患。因此若其一定要買,可以賣紙甲與皮甲,鐵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夠,哪有多餘的賣給他們?至於駐軍,不妨許諾之。東方海島,我巍巍大國,不好乘人之危,強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買下他的島,高麗國王必然心喜,亦不使大宋背上乘火打劫的惡名。」 趙頊卻有幾分心疼,道:「區區一海外荒島,似值不得這許多。朕以為八百枚震天雷便夠了。停止出售給遼國震天雷,卻是不行。若不賣給遼國震天雷,遼國焉能賣給大宋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時侃侃而談,早就把當年奉勸皇帝「二十年不談兵事」的立場拋到了霄雲外,「惟遼國亦虎狼之邦,難言信義。臣在洛陽,亦耳聞遼人戰績,遼主亦可稱英主。將震天雷賣給遼人,一要防他仿製,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來對付我大宋。」 呂惠卿笑道:「韓國公不必擔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只是遼人若不知道火藥配方,要仿製也是千難萬難。」 趙頊也微微笑道:「蘇頌與沈括前幾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將於二月初一再次試驗新武器,威力巨大,遠勝震天雷與霹靂投彈。若試驗成功,則開封城牆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時候擴建開封城,把白水潭一帶,括入城牆的保護當。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決了。」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知終於談到正題,盡皆肅然,屏聲靜氣的聽皇帝說話。 「數日以來,朝廷請立儲君的呼聲不斷,而其頗有可玩味者。」趙頊淡淡的說道,一面指了指旁邊一個堆滿奏章的案,「不到十天時間,朕這裡請立儲君的奏折共計有八十二份。壓力不可謂不大。」 呂惠卿見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過話來,道:「這八十二份奏折,分別有兩種用詞,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太,一種是請皇上早立國儲。」眾人雖然早知道要談的內容,聽到這裡,心還是盡皆凜然。「太」與「國儲」,含義並不相同,太自然是國儲,但國儲卻未必是太,故凡請皇帝立太的,十之**,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過為了國家社稷考慮,進此忠言;而請立「國儲」的,其用心就很難說了。 又聽呂惠卿說道:「臣這幾日無論在尚書省或是在府,百官來見臣,請求臣督促皇上立儲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已為尚書令,上意已明。聞此言而退者,約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謂名不正而言不順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卻是出言放蕩,說些什麼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混帳話……」 除了富弼之外,其餘三人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與呂惠卿不和,卻沒有人應他的話。 彥博看都不看呂惠卿,只向富弼說道:「朝某些別有用心之人,與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員,搞了個聯名上書,雖然眾宰執大臣大多以尚書令即儲君為名,拒絕聯署。但兩府官員,亦有附和者。」 富弼臉上肌肉一動,問道:「聯名上書的臣,官銜最大的是誰?」 「聯名上書的臣都不足道,惟朝另有一人,雖未聯名上書,卻是言辭懇切,持論甚堅,屢次上書讓朕早立儲君,政事堂移書相問,謂皇已為尚書令,何必再興事端,他卻道外疑懼,一尚書令不足以安人心。」趙頊臉上帶有一絲諷刺的笑容,語氣幾乎有點刻薄了。 富弼欠身問道:「敢問陛下,此人是誰?」 「便是朕的御史丞蔡確蔡大人。」 一直不曾說話的司馬光忽然欠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時不宜下定論。蔡確的奏折,臣亦讀過,彼雖然首倡立儲之說,但是卻恪守禦史丞的本份,並未與百官聯名上書,也不曾言及不立皇。不過是勸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趙頊望著司馬光,詫道:「愛卿向來不喜蔡確,為何反為他說話?」 司馬光朗聲回道:「臣不喜蔡確是實,若以臣之本心,以為蔡確非正人,宜當竄之遠方,不可置於朝廷當。但是臣亦不願蔡確非其罪而受責,此有傷陛下之明。」 趙頊冷笑道:「卿言雖善,然狡黠者正賴此得脫。」 「陛下。」司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來,懇切的說道:「昨日范純仁見臣,言及刑法。范純仁謂:聖人之法,寧使惡人得脫,不使善人枉死。又謂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讀經史,又讀石越諸書,竟於石越書發現,此理石越早在書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見略有相同。陛下若僅以臆測而罪大臣,蔡確一人之榮辱何足道哉?只恐有傷陛下之明,又使朝大臣疑懼。」 呂惠卿冷眼旁觀,心暗罵一聲「迂腐」,拱手說道:「陛下,臣以為若依司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跡明晰,則有失朝廷之體面,而當事者除自盡之外, 更無顏立於天地之間。於陛下之仁德有礙。」 趙頊點點頭,道:「朕不過殺雞駭猴,無意大興事端。蔡確雖然言辭閃爍,但其心已不可問。只須將其竄之遠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靜下來。」 「臣只恐有朝一日,陛下若發現蔡確無辜,心難免後悔。」司馬光徒勞的反對著。 富弼與彥博顧視一眼,目光稍觸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決,認定了蔡確是昌王收買的人;而呂惠卿急欲將蔡確定罪,無論蔡確是不是無辜,這個並不怎麼得人心的御史丞,已是難逃被貶黜的命運。富弼與彥博卻不似司馬光那麼「迂腐」,二人絕對沒有興趣替蔡確辯護。 果然,便聽趙頊斷然說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上殿接見高麗國使者,富公亦要出席。明日朝堂之上,朕會讓蔡確去凌牙門做都督。以鄧潤甫代之為御史丞,以許將為翰林學士兼開封府尹。」 在場之人,富弼是致仕的老臣,皇帝不問,不便發表意見;而韓維則無可無不可。呂惠卿、彥博、司馬光是宰執,對於負責監督自己的御史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對。但是這三個人心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許將這個狀元郎倒也罷了,鄧潤甫這個御史丞,卻是王安石當年一手提拔的人物,與御史台的許多御史關係密切,比起蔡確來,只怕是毫不遜色。但是此時眾人卻顧不及這許多,便聽呂惠卿說道:「既然此事已然解決,那麼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回?以免惹人猜測。」 趙頊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們往返勞累。」他當初如此大張旗鼓,一是為了製造假象,同時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來對抗可能來自宮的壓力。此時見跳起來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而宮也十分平靜,自然也不願意搞得驚天動地。 富弼與彥博卻又是愣了一回,本來這句話是彥博要說的,沒料到呂惠卿倒搶先說了。富弼與彥博,心都不願意這件事久拖不決,二人都擔心萬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別的想法,那就比起一個昌王來要糟糕多了。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呂惠卿早點拿蔡確做替罪羊來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沒有想到的是,呂惠卿竟然比他們更加積極主動。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四章下 百八十里之外。 潼關。 站在潼關之外,仰望這天下雄關,石越不由想起張養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馬車來,慨然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衣漢騎著一匹河套馬從潼關方向緩緩而來,一面嗆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卻正是石越剛剛所吟之曲。 石越心大感駭異,須知道這張養浩是元朝人,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並未寫出來過,當時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麼此人必然是剛剛從自己口聽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離,少說也有二百步,他吟詞的聲音遠不及對方之洪量,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聽力過人。 那人到了石越車駕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馬停住,抱拳問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車駕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見他身材魁梧,劍眉入鬢,星目生輝,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不由暗暗讚了一聲,高聲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聽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可是新任陝西安撫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見石學士。」史十三早已躍身下馬,大禮參拜。 石越卻並不上前相扶,只是遠遠抱拳還了一禮,道:「閣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禮。」 史十三起身凝視石越,笑道:「久仰學士的威名,剛才一詞,牌調新鮮,想是學士所作新詞。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實有佛之大慈悲心。」 石越歎道:「自古以來,治亂循環,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與一朝之興,帝王將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只有一個『苦』字。所以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以萬古枯而換一將成,用千萬百姓的生命與鮮血來換取一姓之權力,或者是某種了不起的志向,表面上說起來,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究其實,本質上又能有什麼區別?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寧於不顧者,又豈能指望他得勢之後真能為百姓著想?」 史十三雙目炯炯,讚道:「在下實不曾聽聞此說。真茅塞頓開也。」 石越苦笑搖頭,指著不遠處的潼關城池,道:「這一座城池,不知見證過多少國人的鮮血。」 「在下雖山野鄙民,亦曾讀過學士《三代之治》諸書,以學士之材智,想來有辦法讓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過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讓大宋脫此治亂循環之怪圈,使國少流血,多太平,於願已足。」石越說到這裡,不由觸動懷抱,慨然長歎。其實說起來,要實現他的理由,百姓同樣會要有巨大的犧牲,只不過石越與旁人的不同,是他對於這犧牲,絕不會認為是理所當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顧視石越良久,忽然歎道:「久聞石學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傳聞,學士知杭州,兵鋒及海外;學士撫陝西,烽煙起西北。自元昊以來,陝西父老,苦於西事久矣……」 李丁此時已到石越身邊,聽到史十三的話,不由冷笑道:「欲罷西事,當先滅西夏。若李氏不亡,陝西百姓欲求安寧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掃過李丁,卻停留在石越臉上,問道:「此亦學士之意?」 石越卻不願意和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談及此軍國大事,只淡淡回道:「軍國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決斷。自有朝廷決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史十三喃喃說道,忽然縱聲笑道:「西夏聞學士來陝,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數十,購學士之首級,我本以為此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們!」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還罷了,李丁卻是臉色一變,厲聲問道:「閣下何由得知?」侍劍早已摘弓搭箭,瞄準史十三。眾護衛亦紛紛取弓在手,圍了上來。 石越見史十三臉色從容如常,毫無驚懼之色,舉手止住眾護衛,道:「他並無惡意。」 史十三笑道:「學士不可過於信人。學士的首級,值三千兩黃金,來刺殺學士的人不絕於道。在下本來也是個刺客,不過見到學士之後,卻改變了主意。希望學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沒有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問道:「閣下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來刺殺學士的刺客,只怕十之**,都是宋人。不過是為了三千兩黃金罷了。不過學士亦大可放心,只要嚴加防範,擒殺幾個刺客,梟首於轅門之外,那別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黃金自然招人喜愛,但是性命卻更加要緊,我們既不忠於大宋,更不會忠於西夏。」 李丁說道:「端的是好計謀。那麼,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請,就不用說了。你無非是想借我的首級一用,來震駭刺客。但是我卻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這是斷然不肯的。」 侍劍冷笑道:「這只怕由不得閣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面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兒,不能為國家效力,實是可惜了。但是閣下報警之高義,在下亦不至於恩當仇報。請!」 史十三腳尖一點,躍上馬背,穩穩坐了,笑道:「多謝學士,後會有期。」說罷雙腿一夾,一陣黃塵往洛陽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傑也。」石越望著史十三遠去的背影,歎道。 「公不當放了他。」李丁不以為然的說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級,後面的刺客必然知難而退。」 「我豈能為不義之人?」石越不悅的說道,「先入關吧。今晚便在潼關歇息。」 自從邂逅史十三之後,石越一行便加強了戒備,並且路上也不再耽擱,從潼關到長安,不過三百里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數日便至。 出洛陽至長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見大山,十之**,都是光禿禿的。北魏孝帝遷都,為營建洛邑,幾乎伐盡陰山之木;隋唐為修築長安與洛陽二城,已使得關洛一帶無巨木;宋人意識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對環境的破壞,並未有絲毫糾正,泛黃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開封附近無大山,歷來開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國之初,大都是從秦隴一帶砍伐,到了熙寧年間,秦隴一帶已是良木奇缺。開封府與河北修築堡壘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賴於太行山。這種情況,石越以前並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過到過江南,對此何曾有半點直觀的印象?且相比工業社會來說,當時的環境亦無吝於人間仙境,對於環境保護,石越更加沒有迫切感。此時親眼所見,內心的震撼,絕非李丁、陳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覺關的殘破。此時的長安城,規模不過相當於唐代長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遠不及開封府。 因為地方官制改革初興,陝西安撫使根本沒有衙門,石越暫時便住在原來的永興軍知軍府衙。此時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會見了陝西大小官員之後,便開始籌建陝西路安撫使衙門:擇址開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職官員到齊之前,要由李丁與陳良、劉道沖三人,負責起處理全部公的重任,以盡快讓安撫使衙門運作起來,更快的度過地方官制開始的一段混亂期。 對於森林被歡伐痛心疾首的石越,親自召集工匠們,設計了磚石結構為主的安撫使衙門之後,便帶著侍劍與一群侍衛,巡視各州縣去了。 熙寧十年二月。 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節,小心翼翼的陪同著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著這個佔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千匹的龐大牧場。 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只有區區二百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佔了良田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將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只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本,一年盡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置辦牧馬監既無效率,又浪費國帑,既便是可用供給騎兵使用的馬匹,上了戰場,往往也不經戰陣;而若採用保馬法,則擾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賴貿易市馬,更加不是長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時,監馬有七十多萬匹,開元時也有四十五萬匹,而現在的大宋,在與遼國互市馬匹之前,軍之馬與監馬全部加起來,都不過十五萬多匹。與熙河、遼國市馬之後,情況略有改觀,但是至熙寧十年為止,軍馬加監馬,總數也不過二十二萬餘匹。而國家馬政則處於混亂之,基本上是牧監與民戶養馬並存,因為許多牧監廢置之後,田地已租給百姓,一時無法收回,只好讓保馬法繼續存在。 石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給大宋的馬政,尋一條出路。 趙知節早就知聽說石越的大名,這時候見他仔細的觀察沙苑監的涼棚、泉井、馬廄,忙在旁邊介紹道:「牧法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廄。此時方及二月,所以馬都在廄,監兵小心照料,就是盼著這些監馬能生一匹馬駒,生一駒,便可賞絹一匹。」 石越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這些制度,不過朝廷規定賞絹一匹,那麼士兵手能得到半匹,便已經是官吏「清廉」了。 他隨便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馬前,從馬槽抓了一把飼料,臉色不由一沉,道:「怎麼全是小麥秸?」 趙知節臉立時就紅了,嚅嚅道:「不敢欺瞞大人,沙苑監經費緊張,喂不起黑豆與豆餅。」 「經費緊張?」石越冷笑道:「朝廷按馬與監兵給錢給糧,焉有經費緊張之理?」 「大人恕罪。」趙知節與一幫馬監官員刷刷跪了下來。 「沙苑監每歲生駒多少匹?」 「每歲生駒百匹。」 「百匹?!」石越冷笑道,「全監有牝馬幾何,牡馬幾何?」 「牝馬三千匹,牡馬百匹。」 「四歲以上的牡馬與牝馬又分別有多少?」 「四歲上的牡馬有四百匹,牝馬二千匹。」 「那麼趙大人,你告訴本官,二千匹四歲以上的牝馬,為何每歲僅產馬駒百匹?」 「朝廷……朝廷定額如此。」趙知節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 「石大人!」忽然,一個監兵怯怯的喚了一聲。 石越打量這個監兵,見他濃眉大目,一臉憨實,當下走近前去,和聲問道:「是你叫我?」 「是小人。」 「你有何事要稟報?儘管直言,不用害怕。你先起來說話……」 「小人不敢。」那個監兵跪在地上,已是渾身發抖,哪裡敢在石越面前站起身來?石越知道不便勉強,只溫聲問道:「你可是有事要說?」 「是。」 「莫五,你不可胡言亂語。」趙知節忽然喝道。那個莫五被嚇得一個激靈,抿著嘴唇,竟然真的不敢說話了。 石越上上下下看了趙知節一眼,不怒反笑,淡淡說道:「趙大人,真是有官威。你以為本府就找不出這間的情弊麼?我告訴你,馬政關係軍國之重,朝廷殫心竭智,就是為了讓軍隊多裝備幾匹馬,豈容宵小敗壞馬政?只要讓本官查到情弊,就怕你十年寒窗,付諸東流。」 說罷,輕蔑的看了趙知節一眼,轉向莫五問道:「你叫莫五?」 「是。小人莫五。」 「好,莫五,從今日起,你到陝西安撫使衙門當差,做本府的護衛親兵,你可願意?」 「多謝大人提拔。」莫五喜從天降,高興得連連叩頭。 石越嘴角閃過一絲笑容,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本府,為何如此多的種馬,卻只能產下百匹馬駒。」 「因為,因為……」莫五遲疑了望了趙知節一眼,忽然想起自己的新身份,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因為馬監所產的馬駒,都被私下裡賣掉了。」 「啊?」侍劍忍不住叫了出來。石越也覺得吃驚,他本來以為只是馬監官員私吞飼料錢,導致餵養不善,哪料得下級官員竟然如此大膽。 「胡說八道。」趙知節輕蔑的看了莫五一眼,輕輕罵道。 石越見趙知節從容不迫,心不由一凜,向莫五擺擺手,竟不再問,道:「本府知道了。你便隨本府一起回同州城。」一面又向趙知節說道:「趙大人,請。」 趙知節站起身來,說道:「大人不可偏聽偏信……」 「本府自有主張。」石越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辯解。 趙知節無可奈何,只好上了馬,領著石越一行人,往同州城走去。方出牧場,便聽「嗖」的一聲,「有刺客!」從牧場之外的一片樹林,一支弩箭向石越飛了過來。石越只看見一個人影撲來,便已跌下馬去。好不容易看實了,才發現是侍劍把他從馬上撲了下來,避開了那一箭。 眾護衛忽遭此變,總算是訓練有素,立時衝上前來,擋住石越與侍劍,一面高呼,一面向發箭之處射箭還擊,另有一二十人,便分成兩路,包抄過去。侍劍扶起石越,厲聲喝道:「別放跑了刺客。」再看趙知節,已是嚇得尿濕了褲,躲在馬後面發顫。 那個刺客顯見箭術甚佳,不過一擊不,已無機會。他在樹林之跳躍還擊,且戰且退,但是二十餘箭之後,箭筒早空。只得橫下心來,騎了馬從林的後面衝了出去。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五章上 刺客剛剛衝出樹林,包抄過來的護衛也正好趕到。一個親兵揮動套馬索,長長的繩如同一條長蛇一般飛向刺客的坐騎,那刺客身手卻也實在了得,眼見套馬索飛近,身暴然伸長,空刀光掠過,竟將繩砍斷了!那親兵罵了一句粗話,正覺沮喪,忽聽到刺客的坐騎一聲悲鳴,轟然倒地。原來另外一個親兵趁機用弩機射死了刺客的坐騎。 眾人頓時發出一聲歡叫,數十親兵護衛,催動坐騎,把刺客團團圍住。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楚這個刺客的長相,卻是一個五短身材,貌不驚人的年漢。他被眾親兵圍住,猶自握緊刀柄,橫眉怒目與眾人周旋。 此時侍劍已經趕到,他見刺客已經跑不掉了,心鬆了口氣,喝道:「大膽狂徒,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刺客桀桀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難逃一死。有種就上吧!」 侍劍譏道:「你倒頗有自知之明。不過世間有求死不得之時。」說罷,臉色一沉,厲聲喝道:「生擒了他。」 這時除了一半親兵保護林另一邊的石越回同州城外,又有十幾個親兵趕了上來。幾十個人用弓箭、弩機瞄準刺客,防他逃脫,另有幾個親兵則取出套索,圍著刺客繞起圈來。 僵持幾分鐘後,一個親兵見刺客有一瞬間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手套索飛了出去,刺客幾乎在同一瞬間,敏捷的一躍,避開了飛來的套索,但是他尚未站穩身形,便覺得左手傳來一陣巨痛,一支弩箭正他臂膊。他聽到侍劍說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範幾個使用套索的親兵身上,那料到正是侍劍本人,在他露出破綻之際,給他來了一箭。 他遊目四顧,見侍劍手端著一把鋼臂弩機,正在朝他冷笑,當真是氣不可捺,暴喝一聲,右手的彎刀脫手而出,擲向侍劍。這一刀擲來,力道頗勁,侍劍也不敢逞強硬接,忙俯下身來,輕輕一撥馬頭,讓了過去。那刀便擦著侍劍飛過,切入侍劍身後二十步的一棵大樹的樹幹。 幾個善射的親兵看準機會,數箭齊發,刺客左臂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麼靈活,躲閃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一箭,一時忍痛不住,撲騰一聲,竟是跪倒在地上。幾個親兵立時跳下馬來,把刺客捆了個嚴嚴實實,眾人惱他之前用箭傷了幾個弟兄,動手之間,便毫不客氣,有人裝做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內推了一把,刺客慘叫一聲,竟是痛暈了過去。 侍劍大吃一驚,忙說道:「千萬別弄死了他。大人還要審問。」 一個親兵笑道:「這廝膽太大,兄弟們一百來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點便讓他得手。」侍劍冷冷的說道,「日後大人出行,不單前後要有人,兩旁也要多加人手護衛。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讓他跑了,以後傳揚出去,我們便全成飯桶了。」 同州。即馮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後,肅然站立在公堂兩旁的,是石越帶來的安撫使衙門的親兵。同州的官兵與衙役,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整個同州城的老百姓,都知道本城必然是發生大事了。 同州知州王世安與通判趙知節叉手站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額上不時冒出冷汗,卻是連擦都不敢。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罪責絕不會太小,最起碼也是治理地方無能。 「大人。」王世安偷眼覷視石越,卻發現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臉上不帶絲毫表情。王世安越發的不安起來,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 「嗯?」 「護衛們還未返城,大人是否先往後堂歇息?下官親帶人馬前往接應,待拿了刺客回城,大人再來審問不遲。」 「不必了。」石越淡淡說道:「刺客跑不掉。」 「是。」王世安謙卑的應道。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見他如此緊張,不由好笑。他早看過地方官員的考績,王世安與趙知節,都算是不錯的官員。同州從熙寧八年開始,到熙寧年底,兩年之內,由地方士紳與富商捐建的小學校達到十三所。雖然這是因為朝廷法令倡導,出資建學校者可以抵稅,這才讓民間辦學之風興盛起來——將稅交給官府也是交,辦學校還能在地方上博個好名聲,這種好事,一般士紳富商,都樂意為之,但是也因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經過耀州巡視之時,就發現耀州名義上辦小學校十八所,實際上只有八所是真正出資興辦,符合國監要求的。其餘十所,都是用族裡的傳統義學來濫竽充數,各族裡的豪強卻借此機會少交稅。但是在同州,這十三所小學校,卻是相當的正規。同州城裡最大的一所小學校,有十間校舍,三百人的規模,教材都是從京兆府特意買回來的。其還有白水潭學院最新的成果,連石越都不曾見過——一本桑充國與程顥主編的專門針對各級學校學生的字典《經字彙》。最為難得的,是同州的小學校都開了箭術課。 這些情況,在石越進入同州之前,他早已派人悄悄來此,打探清楚。那本《經字彙》,收羅了經所有的漢字,逐一注音註釋,石越翻閱之後,還整整一夜未眠,寫了封長信給桑充國,把一整套漢語拼音體系做了詳細的介紹,希望他們在下次修訂之時,有所裨益。雖然漢語拼音無法照搬,但是略做修改之後,可以是傳統注音符號體系以外的另一種選擇。石越並不知道,這本針對學生《經字彙》,只是桑充國與程顥雄心勃勃的《熙寧大字典》編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議,卻不過是王倩的靈光一閃。 除了在學政方面的成績之外比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諸方面也並不算差,屬於規矩的一類。由此可見,王世安與趙知節,還是有一定的吏才的。這次在同州出現刺客,自然也不怪得他們兩個。只不過關於沙苑馬監的事情,卻讓石越非常的惱怒。 正暗暗籌算之間,只見侍劍大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刺客被活捉了。」 王世安與趙知節聽到此言,頓時長出一口氣。石越卻沒有去看二人的神色,只點點頭,道:「立即審問。」 「是。」侍劍答應著,欠身退下,把刺客押了上來。 此時那刺客身上的傷口已經被簡單的包紮了一下,人也早已被弄醒。被幾個親兵枷了枷鎖,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懼意,只是抬著頭不住的打量石越。 「放肆!」侍劍朝著刺客的傷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按了下去。 那刺客傷口再次破裂,卻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聲,只是狠狠的盯了侍劍一眼。 石越見他眼睛凶光畢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當下朝侍劍使了個眼色,侍劍連忙放開刺客。石越也不拍驚堂木,逕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見過如此審訊之法,既無人喝「威武」,也無驚堂木,連石越的問話的聲音,都是說不出來的平淡,公堂之上,只有一種靜穆帶來的壓力。 他突然有點被激怒的感覺,回道:「我無名無姓。」 石越卻並沒有追問,似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繼續問道:「你受何人指使?為何行刺本官?」 「……」刺客一陣沉默。 「我勸你還是說了的好。」石越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似乎是在和一個死人說話,「你既然做了這種亡命之事,想來也知道後果如何。本官也不騙你,你必死無疑。但是死之前,你若從實招供,還可少受一點皮肉之苦。死之前,本官讓你大吃一頓,不為餓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來,道:「你是西夏國相梁乙埋派來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驚,詫道:「你,你如何知道?」 他這麼反問,卻是自承了。王世安頓時臉色大變,說道:「豈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裸的挑釁。 「既便他承認,梁乙埋也不會承認的。」石越又向刺客說道:「其實你區區一個刺客,也沒什麼審問的。本官不過例行公事,結個案好存檔。然後便借你人頭一用,是誰派你來的,本官自然會你的人頭用石灰制好,再用匣盛了,送到西夏邊境守將那裡,托他轉贈。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說清楚了,免得本官送錯人。」 那刺客雖然早已知道必死無疑,此時被石越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心還是不由一陣絕望。那一點點強橫,早已飛到霄雲外。「我,我……」 「把他帶下去,將人頭用本官的關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揮了揮手,正要退堂。忽然一個親兵走了進來,跪稟道:「大人,衙門之外有人求見,自稱是大人故識,知道刺客來歷。」 「故識?」石越不禁愕然,問道:「有名帖麼?」 「他說倉促間沒帶名帖,只說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騰的站了起來,說道:「請到後堂相見。」 「參見學士。」何畏之此時的打扮,儼然一行商。 「不必多禮。」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說著,一面請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來同州買馬,不想學士也到了同州。因聽到有人行刺學士,方才又在街上見到刺客的模樣,原來卻是曾經見過的。故此敢來知會學士。不知學士是否已審出真情?」 「哦?先生認得刺客?」 「曾見過數面,此人叫賈祥,原是在涼州一帶走私馬匹的,聽說也曾做過山賊。」 「原來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謝先生指教。」 何畏之見石越神色間似乎並不以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審出了賈祥的來歷,因說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收買刺客行刺學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說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視學士為肉之刺,必然除之而後快者,除西夏亦無他人。」何畏之因問道:「只是不知學士欲如何處置賈祥?」 「置其頭於匣,誰人指使,便送還予誰。」 「此非上策。」 「何為上策?」 「今之刺客,與古時不同,古者為義輕生,今者無非為錢而已。學士何不將之收歸己用?每個刺客都有進入西夏的法,能輕鬆的潛入西夏都城,將其先關押起來,到將來有用的時候,許以重金,讓其潛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殺破壞,可收奇效!一刀殺掉,實在可惜。」 石越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道:「先生之策雖善,然此輩實在不可信任,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個辦法,來威懾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懾刺客?難道還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關遇史十三的事情說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其人,在下倒也曾聽說過,自小習武,又習。因科舉不,引以為恥,遂遊歷天下,好任俠,身上有十幾樁命案。官兵追剿急,逃入西夏,至今有十餘年了。不料竟為刺客……學士若有機會收為己用,將來有事於西境,必為良助。至少,若有其為護衛,刺客必不敢上門。」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問道:「先生說是來同州買馬?」 「正是。今年邊境互市之好馬,都被朝廷收羅,民間難以買到。在下聽說同州有好馬賣,所以來此求購。」 「好馬?!」石越霍然一驚,「敢問先生,可知道是在何處買?」熙寧年與熙寧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馬,都優先供應軍隊。以裝備整編的騎兵部隊,民間能買到的,都是做不了戰馬的馬,怎麼可能同州還有好馬買? 「聽說是在延祥鎮。」 「延祥鎮?」 「不錯,便在沙苑監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來,注視何畏之,說道。 「學士但請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長安,此間尚有一事……」石越的聲音低了下來。 熙寧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這是夏國王李秉常「親政」的第二年,這一年,他十七歲。 西夏都城,興慶府。 「國相,在講宗嶺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黨項服飾,騎了一匹黑色駿馬,笑嘻嘻的問梁乙埋。 「講宗嶺緊逼東朝的環慶路,位置險要。我西朝想要謀取熙河,此處不能沒有城寨為據點。」梁乙埋沉聲說道。 自從熙寧以來,王韶經營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戲弄。甚至和別的宋將交手,他也沒有佔到過便宜:有一次他親率一萬精騎去誘宋將劉昌祚二千人出擊,劉昌祚的確計,二千人馬窮追不捨,被一萬精騎包圍。不料劉昌祚勇敢過人,且戰且退,一萬精騎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馬。一個酋長沖得太前,被劉昌祚一箭斃命,全軍士氣大落,只好眼睜睜的看著劉昌祚突圍而去。這件事被梁乙埋引為奇恥大辱,立誓要與宋軍再決高下。但是這幾年來,宋朝國力日長,而熙寧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沒有草料,死了不少。在邊境之上,西夏也只能搞點小動作。但是長期的平靜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來熙河地區控制宋朝手,如同腹部被人時刻用一把小刀頂著一般,寢食難安;二來梁氏以女主專國,外戚當政,如果沒有戰爭來轉移矛盾,國內就難免會有衝突;三來以河西之地,與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一直和平共處的結果,只能是刀鈍了以後被宋朝吞併,這一點,奉行軍國政策的西夏君臣,都還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自從李秉常親政之後,梁乙埋便開始日夜不停的鼓動小皇帝,請他至少要親率大軍,到銀州與夏州地區去向大宋耀武揚威一次,並且開始著手準備謀取熙河。而在講宗嶺建講宗城,就是梁乙埋謀取熙河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是母后說,東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馬光,整軍經武,暫時還是莫要惹他們才好。」 「陛下!」在西夏國內部,臣也常常用皇帝禮稱呼著自己的君主,「東朝皇帝整軍經武,為的是什麼?就是想兼併我大夏國。難道我大夏要等他們一切準備好了,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才動手麼?趙頊小兒把石越派到陝西路來做安撫使,位權之重,東朝開國以來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針對我大夏。我大夏豈可坐以待斃?」 「國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微微抬頭,忽然轉過馬頭,向身邊一個將軍問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將,孤聽說東朝有所謂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麼?」 李清在馬上微微欠身,說道:「陛下,臣歸夏已久,震天雷聽說是石越發明,臣卻不曾見過。」 「陛下。」梁乙埋道:「震天雷李泰臣那個傢伙多有誇張,臣派人去北朝打探過消息,雖然厲害,但是也不是有了震天雷就可以天下無敵。憑著東朝願意把震天雷賣給北朝這一點,就可以知道這件武器其實沒有傳聞的那麼嚇人。臣用高價從北朝買了三顆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製。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權重,在國一手遮天,他區區一個降將,自然不敢當面惹他。但是所謂「仿製震天雷」,卻不過是自欺欺人,遼主何等英明,國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繼日的工作,試圖仿製出震天雷來,但是火藥配方一直無法解決,威力遠不如宋朝。而且運輸更是麻煩。西夏區區一個小國,又有什麼辦法解決遼國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宋朝圖謀兼併西夏,已是公開的秘密,李清早聽說在橫山地區,有十幾個宋朝和尚在那裡活動,邊境守將明知道這些人不懷好意,卻是奈何不得——橫河地區的蠻們就是信佛教!沒有十足十的證據,誰敢去逼反他們?要知道這些和尚在那裡,專門替百姓唸經超度,治病救人,可一點都不像是奸細。除此之外,不斷的有奸細向西夏滲透——這些人是利用西夏招攬宋朝沿邊熟戶入境耕種的機會,隨著投奔西夏的各族農民們一起潛入的。從前幾天靈州城抓獲奸細的情況來分析,宋朝的奸細已經很深的潛入到西夏國境。對於這些情況,身為降將的李清,感覺是非常複雜的。因為這麼多年以來,雖然也算身居高位,並且並沒有被疑忌,但是他依然不喜歡西夏,特別是討厭黨項人那醜陋的髮型與服飾! 「既然如此,國相,你便去好好策劃一下。把講宗城給孤建起來,過幾月,孤要帶大軍去銀州玩玩!」李秉常囂張的聲音打斷了李清的思緒,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電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開了。「李清,你再給孤講講東朝的事情,那開封府究竟是怎樣的?」 「是。」李清開始講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講過多少次的繁華的開封城,雖然那座城市,他也只去過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記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裡說出來,卻是那麼的熟悉。 梁乙埋譏諷的看了李秉常與李清一眼,「講吧,慢慢講吧。讓小娃娃嚮往東朝的繁華,也不是壞事。」他的目光,卻投向了天空,一隻大鷹從那裡飛過,「那才是我梁乙埋的志向!」梁乙埋在心歎道,他早己經不記得,若從血統上來說,他其實是個漢人。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五章下 李清回到府上時,天色已經全黑。興慶府永遠比不上開封府,這裡雖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只有貴族們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麼的單調。 「將軍。」熟悉的長安口音,李清心閃過一絲溫柔,但是也只是那麼一瞬間。他冷冰冰的回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今天在集市買到一點長安產的青茶……」一雙雪白的小手捧著一小袋茶,怯生生的遞到了李清面前。 李清注視著這袋青茶,目光終於慢慢的溫柔起來,他歎了口氣,道:「多謝你。」 「那奴家告辭了。」 望著遠去的纖細的背影,李清微微搖了搖頭。他走進「書房」,取了供在架上的一柄寶劍,找了塊布,坐下來,開始擦拭。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沒有抬頭看他的妻,他在西夏有一妻兩妾,妻是黨項人,一個部族首領的女兒,姓衛慕,沒有名字。生有二一女。最大的兒都已經十二歲。真是可怕的年齡。 「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衛慕氏似乎習慣了丈夫的神態。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寫信讓我暫時收留的。」 「那個馬賊?」 「對,那個馬賊。」 「所以她時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著她?」衛慕氏的話雖然是指責,卻說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幾乎不像是黨項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縱然是奸細,我也得容著她。」李清面無表情的說道,把手的劍插入鞘,小心的放好,一面說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講宗嶺,然後皇上可能還要去銀州,我也要隨駕,回來之時,也許要月份了,家之事,拜託你了。那個女人,便隨她做什麼好了。總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衛慕氏應道,並沒有多問。 「兒和女兒,單日習武,雙日習。和漢先生說,若是不用功,便往死裡打。李家的後代,不可驕慣。」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衛慕氏的眼,忽然一陣晶瑩。 大宋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臨時駐節衙門。 「整編完畢的振武軍第一軍,以及神銳軍第一軍、第二軍,將在下個月授予軍旗,正式採用新的禁軍旗號,神衛營第三營、第五營將入駐延州與綏德,這兩支部隊還攜帶了一種新式火器。最成問題的,是侍衛馬軍所轄之騎軍,遲遲未能整編成軍。也因為整編速度不快的原因,如今本部前線,部隊的建制與番號也因此顯得很混亂。」安撫使參議豐稷非常有條理的向石越報告著陝西路的兵力,讓人很難想像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為何侍衛馬軍整編速度這麼慢?樞密院的計劃不是優先完成對西夏佈防部隊的整編麼?」石越有點奇怪,因為再怎麼一個慢法,一年半的時間,不可能連一個軍都整編不出來。 豐稷笑著糾正道:「樞密院的計劃是優先完成殿前司的馬軍四軍的整編,其次是對西線,再次是北線,最後是東南各路。殿前司所屬部隊是禁軍最精銳的部隊,擔負著拱衛京師之重任。樞密院絕不會等閒視之。現在戰馬之供給,據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騎軍之外,則要先配置給侍衛步軍司所轄的神銳軍。因為樞密院認為在軍隊整編之前,邊防應當以防守為主;而且西北騎兵,還有蕃軍存在,所以純騎兵軍的急迫性低於馬步混編軍。一年半的時間,整編出整整馬步軍整整十三個軍來,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效率了。」 石越笑道:「神衛營呢?為何才給西線兩個營?」 豐稷看了四週一眼,見除了侍劍與李丁、陳良兩個幕僚之外,並無他人,連另一個幕僚劉道沖也不知道被派到哪裡去了,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聽說兵器研究院試驗成功了一種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懷疑樞密院是打算將其他的個神衛營全部裝備這種火器。同時下官也聽到傳聞,說樞密院打算擴編神衛營,將八個營的計劃增加到十八個營。」 石越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終於試製成功了火炮。只不過這種火炮成本暫時來說成本非常高昂——那是熟銅鑄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繼日的試驗採用鑄鐵或者鋼管製造炮身的技術,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誕生,雖然威力驚人,在試驗一炮轟穿了一堵磚牆,但是趙頊卻並沒有大肆聲張,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觸到大量軍機的安撫使參議豐稷,也不知道這種新式火器的名稱。 石越自然也不敢隨便洩露軍機,只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道:「那麼第三營與第五營攜帶的新式火器,又是什麼?」 「只知其有一種名為『萬人敵』,是沈存親自設計。其餘的詳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頷首,道:「看來禁軍的情況暫時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環州附近的講宗嶺,發現有許多西夏人出現,而且似乎在屯積木材。估計西夏人是想在那裡建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給本官安穩日過。」 豐稷早已知道西夏國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時為止,石越陸續「贈送」給梁乙埋的人頭,已有三個之多。但讓人奇怪的是,雖然安撫使衙門守衛森嚴,石越出入警蹕,但是為了「區區」三千黃金,卻一直有許多的刺客前赴後繼。 他皺眉道:「梁乙埋臉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個人頭給他,他還一直喊冤,一面卻變本加厲的派遣刺客。如今又開始在講宗嶺搞小動作,若是任其施為,則他不免變本加厲,日後環慶無寧日,朝廷追究起來,是今日未能阻止之過;若是派兵去阻止,卻是輕開邊釁,只怕朝廷不肯。」 「講宗城絕對不能讓梁乙埋築起來。」李丁忽然插道,「此處對環慶是極大的威脅。一定要想辦法破壞。邊境衝突是小事情,幾十年來宋夏邊境真正的安寧是沒有過的。」 「聽說李秉常生性衝動,怕就怕他大舉入侵,一旦損失大了,御史台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兩府便只有拿我們當替罪羊。」豐稷有點擔憂朝廷的反應。 「不用怕。」石越滿不在乎的笑道,「不給梁乙埋一點厲害,他會沒完沒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內來築城了。眼下讓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燒了他的。」 「兵少了只怕不行。」 「七天之內,劉昌祚與王厚都會到任,劉昌祚歸高遵裕管,王厚歸李憲管,李憲暫時還在京師回不來,不好越級調他的兵。講宗城,便讓劉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師,問問兵部職方司,到底要何時才能在陝西設分部,幫我來清理這些刺客。」 李丁搖了搖頭,苦笑道:「職方司短時間內是指望不上了,求人不如求己。眼下還得靠自己。」停了一會,又說道:「高遵裕是烈武王高瓊之孫,當今太后之從父,親貴無比,非等閒可比。如今為羌部總管,在羌人之,威信僅次於王韶。如此重大決策,公不與他商量,僅以一紙傳,說不定會別生事端。」 豐稷與陳良也一起點頭稱是,道:「李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沉吟一會,點頭道:「那便先聽聽他的意見,正好我也應當親身瞭解一下沿邊的情況,趁此機會,親自去一次渭州。」 「這……實在太危險了。請大人三思,下官以為請高遵裕來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往返,問其意見,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吟吟地說道:「如此怎麼能表示我的誠意?更何況若沒有親眼所見,日後判斷起來,便沒那麼準確。總不能因為有幾個刺客,我便被嚇得龜縮於京兆府不敢出城了吧?相之,你這次卻不必跟我前去,此間事務,麻煩你與柔一道整理清楚。我與潛光兄去渭州便可。」 「是。」豐稷與陳良欠身答應著。 「柔,若何蓮舫來此,你便請他多等幾日。」 「何畏之?」陳良愕然道。 「正是。我托他辦點事情。」石越微微笑道,「晚上劉希道請客,陶商翁、范德孺,還有京兆府知府張問、通判何秉,都會到席。今日之事,便先議到這裡,劉希道的面,我不敢不給。」 豐稷嘻笑道:「卻是有人敢不給劉希道的面,下官聽說監察御史景安世與朱時都拒絕了。監察虞侯向安北與副使段介也不肯出席。」 「他們是監察官。」石越淡淡的說道。 豐稷卻搖頭道:「大人有所不知,景安世是呂相公的門生,朱時曾經跟隨王介甫學習,與鄧綰之鄧洵武交好,二人縱然不是監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劉希道的宴的。」 石越霍然一驚,與李丁相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陝西路的監察御史,竟然有這樣的背景! 豐稷似乎沒有看見二人的表情,兀自說道:「向安北與段介卻是兩個忙人,這二人到陝西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調閱卷宗,聽說要給陝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檔案。漢將倒也罷了,那蕃將的檔案,還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個建法……」 當晚。 陝西路轉運使衙門。宴席早已散去,但是賓客們卻沒有走*光。除開提刑使按規定不能與安撫使、轉運使在同一個城市開府建牙,陝西路民政方面最重要的三個官員的車馬,依然還停留在轉運使衙門。 劉庠的書房非常的寬敞,四支巨大的蠟燭把書房照得通明,從窗紙上,可以看見外面巡邏的官兵絡繹不絕。石越、劉庠、范純粹靜靜的品著陝西特產的青茶,誰也沒有說話。書房之,只有一座座鐘的指鐘,發出「答答」的聲音。 「希道兄、德孺兄。」終於,石越放下手的定窯白釉刻蓮花紋托瓷盞,開口說道:「明日,在下打算再去一次渭州。」 「渭州?」 「正是。」 「是去見高遵裕麼?」 「不錯。也要看看沿邊形式,聽說西夏人在講宗嶺蠢蠢欲動。」 「這次去,要多帶護衛才好。只怕梁乙埋還沒有死心。」范純粹溫聲道。 「德孺兄儘管放心。」石越笑道,「我不是短命之人。不過陝西一路,軍政民政,都非常棘手,這段因為地方官制改革,我便不敢冒然行事。本想等到二位到後,便要與二位攜手,好好整頓一下陝西的民政,為一路百姓做點事情。不曾想,梁乙埋卻不肯讓我安生。軍務與政務若有衝突,迫不得己,只能暫時能邊防為先。因此陝西民政學政,便要拜託二位。」 「不敢。」范純粹連忙謙遜。劉庠卻笑道:「明儘管先去厘你的軍務,我與德孺,都不是庸碌之人。」 石越眼睛轉動,含笑問道:「正要請教希道兄治理陝西之道。」 劉庠輕輕吹了吹手的茶杯,笑道:「陝西民政,其大者有三:水利、淤河、役法。」 「請言其詳。」 「陝西一路幾乎無河害,惟常受旱災與山洪之困。興水利,開通諸諸渠,使其能灌溉關,一渠之利,不可勝言。秦國富強,因鄭國渠;漢唐關繁華,亦多賴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復漢唐舊觀,關可再為天府之國,陝北亦不失於富裕。淤河實則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為田,既可減少河害,鞏固堤防,又可得良田萬頃。天下之利,莫大於此。然此二者,前人非不知也,實不能為也。為何?癥結所在,便在役法!」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六章上 「役法……」 「正是。」劉庠放下茶杯,侃侃言道:「本朝之最大癥結,就在役法。」一面注目范純粹,道:「德孺可為明略言唐以來役法之變。」 「是。」范純粹微微點頭,溫聲說道:「唐初行所謂租庸調之制。租為田稅;調為絹、綿、布、麻之稅;此外每丁每年服役二十日,不服役者,則納絹布替代,是為庸;若政府額外加役,加十五天,則免調;加三十天,則租調全免。每年額外加役,最多不得超過三十天。若有雜徭,亦不得超過三十天,若超過,則要折免其他賦役。此唐之所以富強也。至武則天、唐玄宗,均田之法漸壞,租庸調亦漸漸名存實亡,又出現所謂地稅與戶稅,此兩稅法之先聲,戶稅實為人頭稅,按戶收稅;地稅則為田稅。到了唐德宗建元年,楊炎終於制定兩稅法,兩稅法之要義,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據財政支出定出總稅額,分攤州縣;又按丁壯與財產訂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徵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本朝之所以不抑兼併,實與兩稅法有關。因為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完全不需要抑制兼併。此亦本朝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然而若依兩稅法之精神,那麼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 范純粹所說之事,石越自然清清楚楚,但是自范純粹口說來,卻依然讓人聞之歎息。便聽范純粹又說道:「本朝承五代之弊而不能改,兩稅之外,又有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隨同兩稅輸納。且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更是於兩稅之外,再征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別無地之民,更深受其害。最為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有主管運送官物或看管府庫糧倉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賦稅的裡正、戶長、鄉書手,有供州縣衙門隨時驅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有逐捕盜賊的耆長、弓手、壯丁等等。王介甫欲行免役法,其免役錢可比唐之庸,然而征庸之後,差役往往並不能免。是役法之禍更烈。本朝若真欲寬政為民,依區區之意,是應當盡廢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更應當讓百姓一體免役,使兩稅之外無役稅,此方是為百姓著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國庫空虛,想要輕徭薄賦,畢竟也只能是空想。」 聽到這裡,劉庠接過話來,道:「陝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實為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為與西夏歷年交兵,百姓被征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別外百姓還可輪息,陝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安息。興水利,淤河為田,皆是大工程,全靠財政僱人進行,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發百姓,百姓已經疲於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我輩一心為民謀利,又豈能不顧事實,反而害苦這一路百姓?故此陝西路所難者,實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石越望著映在窗紙上的燭光,沉吟良久,忽然試探性的問道:「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范純粹搖了搖頭,苦笑道:「那是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我三人都承擔不起。」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為?」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陝西官員可以決定。」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當。石越苦思良久,實無半點良策。須知正如劉庠所言,興水利、淤河為田,充足的財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陝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征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征發,以蠻橫家長式的作風,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於水深火熱當;另一個,則是從邊防機器來抽調人手搞建設,但是這種可能危及到國家安全的行為,會不會被朝廷認可,會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首先,石越就可以確信,政事堂呂僕射,就一定會用國家安全的大義,來竭力阻止。 「先用一年的時間去準備。」石越忽然開口說道:「希道兄、德孺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事不可不為,亦不可操之過急。在半年的時間內,希道兄要將陝西路需要興建、修復的水利設施與淤河計劃按輕重緩急列出清單來,包括估計要投入的人力與財力以及時間,屆時可能得到的收益,同時可以進行一些較小的計劃,瞭解實際的困難。而我用這一年的時間,來想辦法解決人與錢的問題。」 劉庠與范純粹對望一眼,有點懷疑的說道:「我估計要組織的人力,最少要數十萬;花費的錢財,絕不會低於數百萬貫。」 「我知道。」石越擺了擺手,道:「所以我們分工合作。兄等去巡視地方,做好準備的工作;而我來想辦法,去把東風借來。」說罷,他注視著劉庠與范純粹,鄭重的說道:「希望希道兄與德孺兄不要以為我是戲言。」 「不敢。」 「治理地方,須要寬猛相濟。以往陝西路百姓被驅使過度,我輩來此,定要殫心竭智,使百姓稍得休息。在大修水利之前,凡行政之事,能寬得百姓一分,便是百姓得一分利。切勿以善小而不為。地方不相干的雜徭,一定要約束各州縣守令,越少越好。凡做一工程,事稱須得先想好投入與收穫是否相得,利倍於害,方可為之。若是勞而無功,更困百姓。」 「正當如此。」劉庠點頭道,「惟陝西之大治,終須要西北平靜。」 石越微微歎了口氣,西夏不平,西北如何能平靜?豈非緣木求魚?他轉過頭,注目范純粹,換過話題,說道:「本路學校情況如何?」 「登記之小學校有八百餘所,諸縣多者有十數所,少數不過一二所,規模大者數百人,小者二三十人。各州皆有州學,大小不一。此外尚有橫渠書院與京兆學院兩學院。在京兆府與河府,各有一所數百人的技術學校。惟本路僅有一座官立圖書館,即京兆府官立圖書館,藏書不過三萬卷。連河府都不曾有圖書館。下官打算一方面派人去國監遊說,希望爭取國監能夠盡早將陝西路列入計劃;另一方面,則希望能從地方募資,建立民立圖書館。陝西畢竟太窮,有許多書生走半個月甚至一個月的路到京兆府官立圖書館看書,實在可歎。」 石越靜靜聽范純粹說完,方說道:「德孺不可以被數字所誤。國監現階段重視的圖書館與州縣學院,固然重要。但是德孺眼下不如先調查一下那八百所小學校,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不能開設國監要求開設的課程,保證合格的師資與教學條件,是不能夠享受抵稅待遇的。要防著奸民從鑽空,朝廷白白流失賦稅。」 范純粹怔道:「難道有人空設學校,卻不辦學?」 「德孺一查便知。有人用私塾義學來充小學校,有人設了學校的名義空占稅賦,國監的檔案上有這個學校,但是去當地找,卻根本找不到。對於奸吏來說,辦了學校既是政績,又可以從間以抵稅的名義侵佔大筆賦稅,國監遠在京師,核查困難無比;而僅僅是公上的登記,地方民眾則根本不知道,想舉報也不可能。離任之前,能擺明下任就一起狼狽為奸;若是擺不平,則可以上報撤銷學校……」 石越兀自侃侃而言,范純粹的臉早已沉了下來,一臉怒容的罵道:「豈有此理!明日起,我便逐一調查這八百餘所小學校,看看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 渭州城。王韶回京後,原熙河地區的軍事歸李憲總管,而秦鳳以至環慶一帶諸州軍的軍隊,則由渭州經略使高遵裕節制。按照新官制,渭州經略使並不是正式的官職,而只是臨時的差遣。 此時,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翹首東顧。 「高帥,始終不見石帥的儀仗。」說話的是高遵裕的部將,翊麾校尉顧靈甫。 「昨日的報告,石帥到了何處?」 「昨日上午石帥便離開了涇州。」顧靈甫言語之不無擔心。他與石越並無交情,但是石越貴為陝西路安撫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若在自己轄區出事,大家都沒有好果吃。 高遵裕皺起眉毛,「再叫兩隊人馬去接應。」 「是。」顧靈甫高聲應道,大步走下城樓。 城樓之下,兩個穿著低級軍官服飾的年大漢眉開眼笑的走上來,顧靈甫遠遠望見二人,立時大聲喝道:「羅劍偉、李十五。」 那兩人被嚇了一跳,見到顧靈甫,慌忙行了個軍禮,高聲答道:「屬下在。」 「你二人速點本部人馬,往涇州方向,去迎接石帥。」 「是。」羅劍偉壯著膽問道:「大人,不是已經派了幾撥人馬去了麼?」 顧靈甫瞪了他一眼,喝道:「囉嗦什麼?還不快去。」 羅劍偉慌得一縮頭,忙不迭的應道:「是。」回頭卻見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連忙快步趕了上去。 二人整了本部兵馬兩都共二百一十人,出了東門。 羅劍偉笑道:「十五郎,我們兵分兩路去迎接好了。渭州駐紮大軍,平素並沒有聽說有什麼山賊,石帥自然不會有事。不過若能先迎到,必有獎賞,卻不能落這個後去。」 李十五的臉色卻非常的沉重,沉聲道:「派了八撥人馬去迎接都沒有回信,其還有馬軍。羅兄還是要小心為妙。」 「瞎,亂操心。石帥貴為安撫使,除非西夏入寇,怎麼會有事?渭州離西夏遠著呢,總不可能鎮戎軍這麼多守軍連敵人入寇都傳不出一個訊吧?」羅劍偉大大咧咧的搖了搖頭,滿不在意的說道。 李十五一怔,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但是不知道為何,他心卻始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羅劍偉見他臉色有異,奇道:「十五郎,你怎麼了?難道石帥是你救命恩人?你這麼關心做什麼?」 「胡說八道。」李十五沖羅劍偉吐了口痰,罵道。一面轉身向部下招呼道:「走,我們走小路往潘原去。」 羅劍偉望著李十五遠去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罵道:「古怪。」一面笑著向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走大道去潘原。」頓時,他屬下的一百多人一起發出歡呼之聲。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終緊繃著臉,眉頭深皺,似乎有無限的心事。 他與李劍偉都不過是從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頭目,以前叫「都頭」,現在改了名號,稱「都兵使」,比起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來,差了整整級,若用磨堪之法,三年一轉,縱使不犯錯誤,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方有機會做到翊麾校尉!二人的命運卻比不了遠在京師的田烈武,更比不上幾乎是一步登天,幾年之內由八品武官直竄為正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 但是,僅僅在幾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別說田烈武無法相提並論,便是薛奕,亦遠遠不如。當然,他現在只知道薛奕,卻並不曾聽說過田烈武。 自己的命運曾經因為石越有過一次巨大的轉折,這一點李十五並沒有過自覺。但是他卻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為石越!因此,對於石越任陝西安撫使,李十五內心其實有著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對石越還有著特殊的感情。 那畢竟曾是他人生永難忘記的事件! 「都頭。」 「嗯?」李十五回過神來,望著叫他的士兵。雖然他更喜歡「都兵使」這個名號,但是士兵們的習慣一時間卻難以改回來。 「我覺得我們不應當這樣徑直去迎石帥,這樣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們不過是白白走到潘原罷了。」 「也對。」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個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說的有道理。回頭賞你一壺酒。——弟兄們,我們從原州邊界那邊繞到潘原去!」 傍晚。 殘陽。 經過長途的行軍之後,李十五的一都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在副都兵使與兩個什將的催促下,勉強行進。但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潘原城,已經不可能。 幸好這是整編過的部隊,李十五在心裡感歎道。一都之,什長以上,都曾經在宣武軍第一軍接受過訓練,李十五這樣的品武官,還進過講武學堂。因此之故,雖然李十五執意要繞一個大遠路,但是那十來個屬下,卻並沒有半句質疑。 「頭,讓弟兄們歇一會吧?」說話的是都的軍法官將虞侯邱布。 李十五抬頭看了一下天色,搖了搖頭,道:「明日日落之前,無論能不能迎到石帥,都要回去繳令。否則難逃軍法。今晚必須趕到潘原城再休息。」 邱布嘴唇動了一下,不敢再說。雖然按例陣前若都兵使臨陣退卻,他可以立斬之;但是此時,他卻知道自己名義上也是李十五的部屬。 「哪是什麼?」忽然,副都兵使馬康叫了起來。 李十五順著他的喊聲望去,立時怔住了。但只是一瞬間,他就反應過來,跑了過去——一具馬屍! 絕不可能有馬屍被這樣棄在路上的。活馬不用提,死馬也是一筆財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須知若無故宰殺馬匹,是犯律令的!李十五跑近幾步,臉上肌肉抽搐起來——馬是被弩箭射死的,旁邊還有一具死屍!也是被弩箭射死的! 「戒備!」李十五嘶啞的吼聲,劃破了似血的天空。一百餘名宋軍禁軍,取出自己的弩機上弦,布成了一個圓陣。 「血還有點熱。」邱布撈了一把馬血,皺眉道:「死者是蕃兵,還有弓箭和刀。」 李十五已經站起身來,聲音如冰一般冷酷:「是蕃部叛亂,弩箭上刻有『陝安』二字,是石帥的護衛。」 「啊?!」邱布與馬康望著李十五手連血帶肉的弩箭,都驚呆了! 蕃兵叛亂!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六章下 「是哪一族的王八?」馬康的肌肉橫了起來。 「不知道。」李十五注視前方,咬著牙說道:「這裡放訊號也看不見,安排四個人回去報訊,一個去潘原,一個去渭州,一個去鐵原寨,一個去新城鎮。其餘的人,隨我去搜索——他娘的,立功的時候來了!」說罷,李十五心竟感到一陣興奮。 「是。」馬康答應著佈置,不多時,便有四人分道而去。 李十五大步回到陣前,瞪著他餘下的整整一百名部下,厲聲喝道:「弟兄們,有蕃狗作亂,謀害石帥。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救出石帥,必有重賞!——出發!」 從發現馬屍處開始,李十五率眾循跡向原州方向前進著。 一路之上,死屍越來越多。除了蕃兵之外,還發現了宋軍的屍體,從打扮來看,無疑是帥府親兵。而他們的腰牌與刀上刻字,更是證明了這就是陝西路安撫使衙門的親兵!但是蕃兵的屍體就比較奇怪,絕不像是秦鳳一帶的羌人。 一路往西,越往西走,李十五與邱布的臉色便越是難看。開始能找到許多安撫使衙門的弩箭,後來就越來越少,而死屍,蕃兵越來越少,宋兵越來越多。並且出現了被刀砍死的蕃兵與宋兵屍體。 石越親兵們的箭,已經不多了! 「都頭。」走在前面一個什長跑了回來,稟道:「找到石帥了!」 李十五與馬康、邱布對視一眼,三人跟著那個什長快步走到前面,那是一個山坡上。就在山坡另一面的下面,有五百左右的騎兵正在仰攻另一個山坡。山坡之上,有一百來人依托著大石頭與死馬,在結陣抵抗——很明顯,他們的馬也死得差不多了,否則不會停留在此處與強勢的敵人對抗。 李十五默默的判斷著形勢。 他很難知道石越的親兵們在此處堅守多久了,但是從種種跡象來分析,石越被叛蕃襲擊,很可能持續了整整一天。這數百叛蕃的衣著打扮,絕非李十五所知的秦鳳附近的部落,他們深入渭州來襲擊安撫使,絕對是早有謀劃,這麼大一支隊伍藏在渭州而渭州守軍竟然完全不知情,可以說是丟人丟到家了。 也虧得石府的親兵們能支撐許久。 但是眼下最頭痛的是,自己的一百疲憊不堪的步兵,如何打得過五倍於己的騎兵,哪怕加上石越的親兵,敵人也是己方的兩倍半!最糟糕的是,自己的是步軍,而石越的親兵,現在也幾乎變成步兵了! 陷入為難的李十五猛的看見邱布的目光有點不懷好意的盯著自己,他心一凜,目光移到邱布身後,發現兩個大什的軍法官押官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邱布的身後。他頓時明白,邱布是對自己生疑了。如果自己膽敢臨陣脫逃,看邱布的樣,必然先斬自己於此,然後命馬康代替自己去救援石越。 ——山坡下方傳來吶喊怪叫之聲,蕃兵們開始了又一次衝鋒。 侍劍下意識的摸了摸箭袋。 空的。 儘管盡量的節省用箭,但是大家的箭還是很快用光了。包括弓箭與弩箭。後來不得不把箭全部集交給幾個箭術好的親兵護衛,但是侍劍的箭還是用光了。別人的箭也不多了。 好在敵人的箭似乎也不多了。他們放起箭來,已經節省很多。 「公!」 石越鐵青著臉,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只叛蕃軍隊是哪裡來的。沒有人能夠突圍出去送信,本來希望可以逃到原州,但是現在活著的馬匹不到二十匹,盡皆疲憊不堪。撇下部屬逃命,石越不僅不願,而且也不可能。 「你放心,我們不會死在此處的。」石越凝視侍劍,侍劍的左臂了一箭,現在不過是止血而已。他的親兵們,豈碼有一半是帶傷作戰。 「公吉人自有天相!」侍劍的話音剛落,一百餘蕃兵便騎著馬衝了上來。敵人為了節省馬力,採用的是輪番衝擊的戰術。 侍劍紅了眼睛,跳上一匹戰馬,手舉馬刀,大聲吼叫著迎了上去。十幾名親兵騎上僅餘的馬匹,緊緊跟在侍劍身後,如同一群野牛一般,衝向仰攻的叛蕃。還有幾十名失去戰馬的親兵則手執彎刀,緊緊跟在騎兵後面,衝向敵軍。餘下的親兵則排成一個大圓圈,保護著間的石越。 侍劍的長刀揮動、落下,揮動、落下……敵人的鮮血沾滿了他的衣裳。如果一群野牛衝入狼群當,他們已經不再懂得預先思考、估計自己或敵人的力量與技巧,殺紅了眼的一群人,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一切東西在他們眼前起伏和閃動,人類身體的某一部分從眼前飛落,馬咕咚咕咚的栽倒,發出悲鳴之聲…… 但是叛蕃的人數顯然佔據著絕對優勢。他們如同一群野狼,撒咬著宋軍們。馬刀在空相斫,不斷的有宋兵勇猛的戰死。侍劍身邊活著的戰友,越來越少…… 「我要死在這裡了麼?」 「嗚——」 號角之聲終於從另一側的山坡上吹響。 在那麼一瞬間,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援兵!」石越精神霍然一振,一面紅色三角軍旗之下,結成圓陣的宋軍開始緩緩向山坡下移動。即便是隔得那麼遠,石越等人也可以清晰的看見,來的是大宋禁軍! 石越的親兵們歡呼起來。 援軍終於來了! 李十五勒束著部眾,緩緩的向山坡下移動。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冒險。以劣勢之兵挑戰強勢之敵,而且是以步對騎,卻並無半點屏障。 此時再感歎未帶盾牌已經遲了,士兵們的勇敢程度,決定著這個陣型的成敗。 但是他別無選擇。好在敵人的箭,似乎是不多了。 他已經盡可能的虛張聲勢,若能嚇跑敵人,自然更好;若不能,也希望盡可能把敵人引到自己這一面來。 果然,叛蕃們似乎沒有想到援兵來得這麼「快」。進攻石越的騎兵被撤了回來,叛蕃們把騎兵聚集在一起,觀察著李十五的前進。他們也在判斷:這是不是一支大部隊的前鋒? 憑著叛蕃首領對宋軍的瞭解,實在無法想像宋軍會具有如此勇氣! 「未得命令,不可放箭。」李十五再次重申著命令。「臨敵不過三發」,若是敵人未入射程便放箭,對於面對強敵的己方,絕對是災難性的錯誤。 圓陣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動著。 夕陽映射在宋軍平端著的弩機上面,似鮮血流動。兩個山坡之間,一片死一般的寂寥。 忽然,怪叫聲再次響起。一隊叛蕃高舉馬刀、骨朵,吼叫著衝向李十五的圓陣。 李十五瞪圓了雙眼,心裡估算著距離:七百步……百五十步……百步…… 「嗖!」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李十五心裡頓時一沉——有幾個士兵因為緊張,竟然沒有等待命令,就扣動了弩機。緊跟著,其餘的士兵下意識地也扣動了弩機。 數十支箭無力的摔落在離敵人二三百步遠的地方,叛蕃們哈哈大笑,策動胯下的戰馬,加速衝鋒起來。 沒有時間訓斥了,李十五的念頭一閃而過,高舉佩刀,厲聲吼道:「停!」 圓陣整齊地停了下來。士兵們又是緊張,又是羞愧,三個軍法官的臉繃得如鐵板一樣,死死的盯著每一個戰士的後背。 「第二隊!」李十五的吼聲再次響起。 第二大什士兵與第一大什士兵整齊的換位,這次沒有出差錯。 「發射!」 數十支弩箭如一小群飛蝗,射向衝入射程的叛蕃。叛蕃間有人發出淒厲地慘叫之聲,有人咕咚一聲,摔下馬來。但是衝擊並沒有停止。雖然只有百餘騎的衝鋒,李十五也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地表的震動。 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懼怕。他的瞳孔縮得極小,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裂。 「弓箭!」 第二大什的弩箭射出之後,所有的士兵都整齊的蹲了下來,後面第一大什的士兵們,換上了雙曲復合弓,用射速更快的弓箭來打擊敵人。 第一波、第二波……不斷的有敵人箭,但是卻阻止不了敵人的衝擊,很快,李十五的圓陣便被叛蕃們團團圍住了。這些叛蕃絕對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懂得技巧的伏在馬上,躲避射來的弓箭;他們衝擊時相互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蒺藜,沒有霍錐,沒有杵棒,也沒有狼牙棒,甚至連長槍都沒有!只能用朴刀來對抗敵人的騎兵。幸好叛蕃的武器與裝甲,遠遠比不上宋軍禁軍。 李十五的士兵們,可以清晰的看見髡頂披髮的敵人。但這絕對不是契丹人,也不是黨項人。這些叛蕃構成的包圍圈把宋軍的圓陣不住的壓縮,似乎一條毒蛇纏住老虎的身軀一般。叛蕃亂七八糟的武器與宋軍的朴刀在空互斫,發出刺耳的聲音。戰士們的吼叫聲與慘叫聲交相混織,李十五的部下們如同樹林一般,被紛紛斫倒。此時每一個宋軍戰士,都已經變成了為生存而戰。 望著對面山坡上急轉直下的戰況,石越的親兵們都沉默了。 雖然來的援兵替他們減輕了一會兒壓力,但是畢竟一隻普通的禁軍都,無法與精挑細選的安撫使親兵衛隊相提並論。而且人數也太少…… 惟一讓眾人心裡感到安慰的,是既然來了援軍,那麼己方被襲擊的消息,必然會傳了出去。那麼只要支撐到大隊人馬的到來,就一定可以得救。 但是很顯然,叛蕃們也明白這個道理。 山下的蕃軍,又開始聚集,而且這一次,是餘下三百人左右的全軍聚集。 這也許是最後的一戰了。 而己方絕無勝算。 哪怕石越再不懂兵,也知道餘下不到百人的親兵隊,絕對打不過三百騎兵。 幸好出發之前李丁一念心動,臨時將親兵衛隊增加到二百人,否則絕對不可能支持到現在。但即便如此,即便等到了可憐的援軍,一切卻依然沒有改變。 石越並沒有閉上眼睛。 他希望睜著眼睛等待最後的結果。 難道大志未酬,居然死在渭州這不知名的山坡之上? 老天爺把我帶到這個時代,卻這樣讓我死掉,死在一群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蕃人手?石越無論如何,都有幾分的不甘心。 在這個時刻,十分奇怪的是,石越並沒有特別的想什麼。 他只是望著漸晚的蒼穹,背立雙手。 叛蕃們肆無忌憚的彈起了一種石越不知名的二絃樂器。隨後,在胡琴聲,號角「嗚嗚」吹響——三百蕃騎向石越的親兵衛隊,發起了最後的衝擊! 對面的山坡上,李十五的圓陣,已經只餘下四十來人,兩個什將都已陣亡,都兵使李十五與副都兵使馬康都受了傷;連將虞侯邱布也親自操刀上陣。 石越的親兵們緊緊握住手的武器,瞪視著逼近的叛蕃。他們靠成一個緊密的圓圈,將石越護在央。侍劍則緊緊的貼在石越身邊。 約此前三個時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內。知州李德澤把玩著手的腰牌,這是一面虎頭青銅腰脾,上面用隸書刻著「樞密院職方館」個大字。站在李德澤對面的年男神色委瑣,只是眸不時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請大人速速發兵!」 李德澤依舊沉吟,略帶狐疑的問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職方館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帶在身上。」那個年男有點急了,又道:「這是十萬火急之事!石帥性命危在旦夕!請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慕家一向忠於朝廷,其族酋長有兩任死於王事。你說慕家投降西夏,實讓人難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責,是守衛原州,發兵入渭州境內,若高帥怪罪起來,我卻擔當不起。」 「李大人若見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年男見李德澤推三阻四,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李德澤臉色微慍,道:「本官讓人護送你去渭州求救,如何?」 「大人!慕家潛入渭州最起碼也有三日了。他們是經過你的原州去的渭州。一旦事發,大人絕不可能置身事外。以石帥的聲望,恕在下直言,無論大人有多大的後台,大人也難逃一死!」那年男一面說,一面欺身近了幾步。 李德澤卻始終無法信任年男,退了兩步,道:「若是調虎離山之計……」 「不要兵多,只要幾百騎兵便夠了。」 「這……」 年男怒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難道你與慕家串通好了?」 李德澤慍道:「你一個細作,怎敢如此無禮?」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來此傳訊,已冒大險。且我代表的是樞密院職方館,大人卻百般推遲,放任石帥被叛蕃襲擊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無禮還是在下無禮?!」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七章上 李德澤被一個細作如此針鋒相對,幾乎是惱羞成怒,喝道:「本官自有決斷!不用你來囉嗦!」 年男垂下頭來,微微歎了口氣。李德澤奇怪的望著他,卻見年男竟然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服,用一種異常平淡的語氣說道:「李大人可能不知道,在下為了將這個消息帶到大宋,有兩個同伴在青崗峽殉國。在下直隸職方館陝西房,環慶二州沒有人知道在下的身份,一路晝夜兼程,趕到原州,來求救兵。李大人可知道在下是為了什麼?」 李德澤愣了一下。但是年男顯然沒有興趣等待他的回答,繼續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在下與死去的同伴,都不認識石帥。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石學士是大宋興之望。沒有人希望陝西沒完沒了的被西夏人劫掠,百姓們疲於奔命……皇上與學士,帶給了我們解決西夏的希望。」 年男停頓了一下,方說道:「所以,在下也望大人能明白在下的苦衷!」他的話音剛落,李德澤便只見白光一閃,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喉結之下。 「你……你要做什麼?」變起瘁然,李德澤幾乎是驚若若木雞,完全只是下意識的質問道。 「威脅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在下只請大人給在下虎符令牌,送在下前往新城鎮便可!」 「去新城鎮有何用?」李德澤被他一向所鄙視的細作臉上的決然所震憾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細作。邊境守臣,無不有自己的細作,但是大部分細作,貪圖的都是厚賞高爵。 「在下聽說新城鎮駐紮一指揮騎兵。附近還有一指揮蕃軍。若能調動,向渭州境內搜索,便有機會找到慕家叛軍。」 李德澤注視著自己喉結下的匕首,頭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是苦笑道:「新城鎮並無騎兵,所有馬軍都在原州城。新城鎮原是打出旗號,故意虛張聲勢的。」 年男吃了一驚,雖不知李德澤所說是真是假,但是此時卻已冒不得半點險了。這種用武器威脅朝廷命官的事情做出來後,不論結果如何,自己必受重懲,甚至連陝西房知事都難逃國法。若被人利用,搞不好還會被人攻擊到職方館本身。但是事在緊急,卻不得不出此下策。擔著如此大的風險,若不能救出石越,不僅對不起死去的同伴,自己更加會成為職方館的罪人。 他略一思忖,便說道:「那便也請大人下令,調原州之兵!」 李德澤道:「那你須放下匕首來,本官才好下令。」 年男手腕一抖,匕首從李德澤的喉結緩緩劃至他的背心。一面說道:「便請大人下令救援,在下與大人便在此處等候消息。若石帥得救,在下當任憑大人處置;若石帥有萬一,在下與大人,便正好給石帥殉葬。」 李德澤剛剛略鬆了口氣,聽到此語,竟是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李十五的刀已經有了幾個鈍口。 他的背上在流血,但是很奇怪,並沒有疼的感覺。副都兵使馬康的屍體就躺在離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佩刀旁邊,還有一條馬腿。馬康是在劈斷一條馬腿時,被叛蕃從背後砍了一刀,然後就倒下了。 將虞侯邱布還沒有死。以前他從來不知道邱布的武功這麼好。他的刀法,真的有如行雲流水,李十五親眼看到他砍死了三個蕃兵。他無法想像一個人的身法怎麼會如此靈活,他經常從馬肚下面如魚一樣的鑽過,然後就是戰馬的悲鳴…… 但是一兩個人的勇猛的作用非常有限。 應當說,所有的戰士都很勇敢。沒有人投降,也沒有人逃跑。雖然李十五心裡明白,這些叛蕃絕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更不會接納投降,但是普通的士兵們,卻是不會明白的。但是讓李十五甚至是有點意外的是,沒有人投降。 所有的人都在死戰。包括兩個大什押官,都已經戰死。 還有七個人活著。 敵人,也許還有四五十個吧…… 李十五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對面的山坡。他腦海,不時閃過的畫面,卻是大宋汴京皇城的宣德門…… 張淳現在應當在杭州吧? 這是李十五最後一個念頭,他倒下去之前,忽然感覺到大地震動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然後便是灰塵在東方的天空揚起。 叛蕃響起了清脆的哨聲,片刻之,所有的叛蕃都放棄了攻擊,迅速的聚集,開始有組織的向西北方向撤退。 邱布與幾個士兵愕然相顧,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竟然是從原州來了援軍! 打量著對面的山坡,劫後餘生的數十親兵依然緊緊握著手的武器,似乎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逃過一劫……叛蕃的首領決策如此果斷,不由讓邱布暗暗好奇起來。若再攻擊十餘分鐘,己方必被全殲。最起碼,石越也難逃被俘的命運。但是對方竟然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如此巨大的誘惑,叛蕃首領竟然沒有絲毫的遲疑! 雖然明知道多停十分鐘,叛蕃極可能被援軍追上而殲滅,但是邱布捫心自問,換上自己,絕不會撤退。 那個人,是愚蠢還是聰明? 「都頭!」一個什長的呼喚聲,打斷了邱布的思索。他的目光循著喊聲移去,發現了倒在血泊的李十五! 與此同時,在對面的山坡上。 「光當」一聲,侍劍的刀掉到了地上。緊接著,便是「咚」的一聲,侍劍整個人,都倒到了地上。 第二日。 大胡河之畔,原州城,州衙。 「你叫什麼名字?」石越打量著脅迫李德澤派兵的年男,溫聲問道。 「稟石帥,下官陪戎校尉慕義,隸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 「慕義?」石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怎的與此事有關的人,全部姓慕? 慕義臉上泛過一絲苦笑,低聲說道:「下官也是環州慕家的人。」 「啊?」石越當真是吃了一驚。 「敝族一向效忠朝廷,然而自從兩位酋長死後,族大亂,各派紛立。因此便有不忠不義之徒,受惑於梁乙埋,竟然背叛朝廷,使祖先之靈,不安於地下。」 石越點了點頭,道:「你能深明大義,便甚好。」 「下官世受朝廷之恩,亦曾讀過詩書,略明禮義,不敢為不忠不義之事。」 「君不以貳心對朝廷,朝廷亦不以君為外人。本府會稟明朝廷,因君之故,當寬待慕家在蕃學之弟,不必連坐。」 「多謝石帥大恩。」慕義不禁單膝跪倒,認認真真行了一禮。 石越起身上前,親手將慕義扶起,又問道:「你是如何得知叛黨要襲擊本府一事的?」 「下官是智緣大師介紹,加入職方館。因下官是蕃人,言語熟悉,便來往於西夏靜塞軍司與環州、定邊軍、保安軍之間,主要是負責與潛入梁兀乙帳下的同伴聯繫,傳遞訊息。數日之前,忽接到叛黨要謀襲石帥一事,事在緊急,無法依常法與環州上官聯繫,且因同伴在青崗峽殉難,下官亦不敢在環慶停留,恐被人偵知,因此兼程來到原州。所幸不曾誤了大事。」 「原來如此。」石越歎息道:「此事說起來,本府要多謝你。」 「豈敢。」慕義又跪了下來,說道:「下官持刃威脅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石越輕輕搖了搖頭,正容道:「本府問過李大人,不曾聽說有人威脅他。李大人還很誇讚你忠於朝廷,義勇雙全。」 慕義不禁愕然望著石越,卻聽石越又說道:「職方館的成員,都是忠於朝廷,恪守王法的。本府非常信任君等,君亦當自勉之,不可自棄。」 「是。」慕義大聲應道,隱約明白了石越話的意思。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到門外傳來喧嘩之聲。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高聲喝道:「石樑,為何喧嘩?」 門外的聲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便聽石樑大聲回道:「稟學士,是一個將虞侯硬要求見學士。」 「哦?是哪裡的將虞侯?」 「下官邱布,是昨日與叛蕃苦戰那一都的將虞侯,有事求見石帥!」 石越聽到是昨日浴血苦戰的倖存者,臉色稍霽,道:「讓他進來吧。」 「是。」 「謝石帥。」 須臾,便見一個二三十歲的軍官大步走進廳,見到石越,以軍禮拜道:「下官邱布,拜見石帥。」 「不必多禮。」石越一面打量著邱布,一面問道:「你來求見本府,可是有事?」 邱布抬頭注目石越,臉色微紅,大聲說道:「請石帥恕罪,下官冒昧求見,是想請石帥前去探望一下李都頭。」 「李都頭?」雖然邱布提出的要求在當時人看來非常的無禮,但是石越卻並沒有在意,只是一時沒有明白誰是「李都頭」。 「是下官的長官都兵使李十五,昨日與叛蕃之戰,身受重傷,現在生命垂危之。」邱布的眼睛有點濕潤了,「李都頭在昏迷一直念著『石學士『,因此下官才大膽,敢請石帥能去看一眼李都頭。」 慕義一直凝神聽著,此時亦不由動容,忍不住說道:「石帥……」 石越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向邱布說道:「邱君果然義氣深重。李都頭是為本府受傷,本府理當前往探視。」一面又嚮慕義道:「你也與本府一道去看看大宋的勇士吧。」 「是。」慕義連忙欠身應道。 在與叛蕃的戰鬥受傷的親兵與禁軍,除了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的侍劍是在州衙養傷之外,其餘的都安置在州衙附近的一座廟宇養傷。當日一戰,只有二十餘人最終還能行動如常,其餘活著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包括從死人堆找出來的生還者,一共有五十餘人。 石越把護衛們都留在了廟外,只帶著邱布、慕義以及石樑等幾個親衛走進廟。他並沒有直接去李十五那裡,而是挨個的察看傷兵們的傷勢。照看傷員的軍醫和僧人,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來這裡,一個個措手不及,全都呆呆地望著石越一行人。石越也沒怎麼說話,望著這些為了自己而受傷、殘疾、生命垂危的士兵,他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一直很陰沉,只有在正視傷員之時,才會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這些人一定要全力醫治,若是落了殘疾,讓二叔想想辦法安置起來。」走出一間廂房的時候,石越忽然低聲說道。慕義與邱布面面相覷,石樑卻知道這是石越在吩咐侍劍,忙低聲道:「學士,侍劍他……」 石越猛然的醒悟,身形似乎停頓了一下,旋即繼續向另一間廂房走去,但是卻沒有再說話。慕義與邱布等人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廂房門口,邱布低聲說道:「李都頭便在此處養傷。」見著石越對待傷員的態度之後,邱布對石越已經有了相當的好感,神色之間,也變得十分尊重起來。 石越微微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此時內心情緒,其實是十分激動,本人自生死關頭轉了一圈不提,侍劍數年來與他形影不離,名為主僕,實為親人,此刻卻傷重昏迷,生死未卜;他因為久處廟堂之高,心思越發的深沉,因此雖有大悲大怒,也常能不形於色,只是壓抑於心。但這時看到眾傷員之慘狀,又觸動心思,想起侍劍的生命垂危,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怨恨、痛惜與憤怒,在不斷的衝擊蕩漾著。雖然自外表看來,不過是更加沉默,但是此時若讓他說出一句話來,只怕立時就有理智被憤怒淹沒之虞。 廂房的佈置十分的簡陋,李十五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面,此時猶在昏迷。 石越默默走到近前,看清了李十五的面貌,依稀之間,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曾經見過。邱布低聲說道:「軍兄弟,只有李都頭識字最多,以他的學問,當個書記甚至幕僚,亦綽綽有餘。卻偏要來軍掙這個功名……」 「你是說李都頭通墨?」石越略有些吃驚。畢竟當時軍,識字的人都不多。 「石帥請看——」邱布從房的桌上,翻出一本書來,雙手遞給石越。 石越掃了一眼書名,更加吃驚,道:「《白水潭學刊》?」 「是。這樣高深的書,軍也只有李都頭愛看……」 忽然,石越腦海電光火石的一閃,一個人名浮了出來,他再仔細看了李十五一眼,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李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當年宣德門叩闕事件的主角之一,太學的學生領袖李旭!石越生生把這個名字吞在肚。若非親眼所見,他完全無法想像,李旭這樣的太學生,居然會心甘情願投身軍,來做一個小小的都頭! 然而,眼前之人,斷然是李旭無疑。石越不僅僅在宣德門叩闕時見過他,在之前,李旭也曾經來白水潭聽石越講課,是一個熱情的提問者。 當年的太學生,昨日之禁軍軍官,今日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傷者…… 與石越一樣,邱布也在凝視著昏迷不醒的李旭,但是他的感情,卻是咬牙切齒的。「早晚須給那幫龜孫一點顏色瞧瞧!石帥,絕不能放過那些叛逆。」 「想從原州潛迴環州,沒有那麼容易。」石越淡淡的說道:「但是環州慕家族眾甚多,支派不一,若斷然處置,反滋事端。況且此事真正的主謀,還是西夏國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義忽然想起一事,道:「靜塞軍司都在傳說梁乙埋親至講宗嶺監修講宗城。」 石越霍然轉身,瞳孔縮小,問道:「你是說梁乙埋現在正在講宗嶺麼?」 「下官的確曾聽到這樣的傳聞。」慕義忙欠身說道。 「去證實此事!」石越的語氣,有不容絲毫質疑的斷然。 慕義怔了一怔,立時應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義身上停留一會,轉過頭來,又對邱布說道:「回頭你便將李都頭移至州衙來養傷。」 「是。」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七章下 自廟探視李旭出來之後,已是傍晚。石越剛剛回到州衙,李德澤正好出門相迎,便聽到馬蹄踏踏之聲,數十百騎人馬擁簇著一人往州衙方向走來。石越定睛細看儀仗,赫然是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 那高遵裕遠遠便已看見石越的衛隊,雖然是以原州守軍暫充,但是他知道區區原州知州,絕不敢逾禮越制,動用數百人作為隨身衛隊,那衛隊的主人必是石越無疑。堂堂安撫使,三品大員,在自己的轄區被襲,幾乎喪命,真若參劾起來,即便他是太后的從父,只怕也難逃貶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紀雖輕,畢竟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因此他聽到石越被襲的消息,便兼程趕至原州,心卻是忐忑不安的。畢竟石越要拿他來出氣,他高遵裕也無法可想。所以,此時見著石越的衛隊,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了近來,拜倒參見,道:「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參見石帥。」 高遵裕勳貴之後,高太后從叔,以外戚典兵,實際是替皇帝監督著陝西沿邊掌兵之武將。他既有這樣的身份,石越雖然是他的上司,卻也不便過於怠慢,忙上前摻起,做出笑容,道:「高帥不必多禮。」 高遵裕卻不肯就起,只是說道:「遵裕失察,使石帥受驚,幾乎鑄成大錯。特來伏請石帥處罰。」 石越卻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澤一眼,李德澤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嚇得李德澤一個哆嗦——他遲遲不肯發兵相救,心裡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賬。他雖然不是全無後台,可是他的後台比起高遵裕來,可就差遠了,若真要找個替死鬼,他李德澤可以說是最佳人選。此時見石越看他,如何不驚? 然而,石越的目光卻沒有李德澤身上停留,一顧之後,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將他摻起,溫聲說道:「高師不必自責。雖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職方館之密報之後,不拘成法,果斷派兵救援,總算是有驚無險。」 他此語一出,慕義與李德澤同時愣住了,卻見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澤一眼,讚道:「若非李大人果斷出兵,悔之無及。」 李德澤臉略略一紅,應道:「不敢。」 石越卻已朗聲說道:「本府得脫此險,全賴職方館與李大人之功,本府自當替職方館陝西房與李大人向朝廷請功。」 高遵裕見石越言語之,並無追究責任之意,不由大喜,連忙順著石越的話頭說道:「理當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澤嚅嚅應道:「不敢,不敢。」一時間竟然還不明白為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開脫,自己不膽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義聯想起石越早前與自己說過的話,心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堵住李德澤的嘴巴,從而保全職方館的清名,連帶著他慕義,也可以因此有功無過。 石越與高遵裕又交談數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見高遵裕身後一人,身高不過五尺,滿臉虯髯,頭裹四帶巾,穿一件魚鱗甲,彩繡捍腰,長靿靴,腰佩劍與弓箭,神態雖然恭謹,眉宇間卻隱約可見凶悍之氣。石越不由指著此人問道:「高帥,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便是皇上賜姓名的包順。——包順,還不快參見石帥。」 包順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將包順,參見石帥。」卻是聲如洪鐘。 石越伸手虛扶,溫言道:「不必多禮。包頭領真猛將也。」 包順大聲回道:「叛蕃為逆,末將正要請令,替石帥與高帥剿滅環州慕氏!」 石越笑道:「環州慕氏,大都是忠於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亂,未足為患。殺雞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勞動包頭領。——來,請入府說話。」 說罷,便將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坐定,卻將閒雜人等,一律趕走。 高遵裕見廳之人,不過自己與石越、李德澤等區區數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談,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說道:「此次石帥遇奇,下官以為環州慕氏必非真正主謀,背後必有唆使之人。否則慕家叛逆若要降夏,舉族西遷便可,何必甘冒奇險,潛入渭州來行此不義之事。」 「那高帥以為,主使之人,又是誰?」石越故意問道。 「下官以為,必是梁乙埋無疑。」 「高帥又從何得知?」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與我大宋為敵的,便是此人。且其又大權在握。下官亦曾聞知,梁氏曾私立賞格,不利於石帥。以此種種看來,必是此人無疑。」 石越「喔」了一聲,沉吟良久,才緩緩問道:「如此,計將安出?」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來,邊將莫不喜歡生事。那全是因為軍功最重,將領們要想陞官發財,邊境就不可以太安寧。高遵裕表面是為自己著想,內心卻不無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講宗城,不論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態支持報復西夏,對於石越來說,便是一樁好事。而且石越心裡,此時對於梁乙埋,也有著報復之心。 但他臉上卻不肯表露,便不正面回答高遵裕,只說道:「梁氏於講宗嶺築城,高帥可知?」 高遵裕回道:「下官早已知之,久欲拔之,然無石帥之令,不敢輕動。」 石越點點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姑容之。」 高遵裕覷見石越神態,竟似無半點報復之心,不由略覺失望。道:「講宗嶺地勢扼要,勢不能容。」 石越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一面換過話題,道:「眼下之急務,是追捕叛蕃,安撫慕氏。追捕叛蕃,為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內流竄,甚至佔山為王,成為心腹之憂;安撫慕氏,為的是消慕氏忠誠者之疑心,以免其心驚駭,反而迫反之。」 「石帥所慮極是。」高遵裕心雖不以為然,口裡卻是迎合著石越,說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滅這一小支流賊,出大兵搜掠,勞民傷財,又肯為西夏所乘。因此只能在緊要關口,加強戒備。采守株待兔之策。至於安撫慕氏,可使環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諸部,表明朝廷優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處罰,彼輩反而生疑,因此還須切責諸酋長,讓其交出叛逆,彼輩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脫罪,自然會全力追捕逆黨,心也會安心。」 高遵裕所說的一節,卻是石越所想不到的。畢竟高氏久在邊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數民族的心理。石越讚道:「此良策也。便依高帥之意。只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剿滅之,只要使其不在境內作亂,縱然放其逃跑迴環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緊。勿使其為害境內之百姓也。」 高遵裕聽到這話,心頓時大起鄙夷。只覺石越此人,太過於寬仁,連被人如此攻擊,都不生怒。他久為一鎮之雄,既然對石越不再心服,便沒興趣聽石越的命令,表面雖然唯唯,但是私下裡的命令,卻絕不會是要放過那些叛蕃。 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請石越移駕渭州,但是石越卻不放心侍劍的傷勢,雖然有醫生醫治調理,但是侍劍卻處在連續的高燒當。在此時刻,石越自然不願意棄他而去。便找了個借口拖了幾日。 到了石越遇襲後的第四天清晨。 石越起床探視完侍劍與李旭,正在院打拳健身,便聽到匆促的腳步之聲,向自己走來。他心奇怪是誰居然可以不通傳而直入院,便收了拳,抬頭望去,原來卻是李丁來了。李丁本是要與石越一道至渭州,途石越與之商議,讓他先去環州,瞭解一下環州與講宗嶺的情況。此時見他匆匆趕來,身上長袍沾滿露水,便知道必然是聽到自己被襲擊的訊息,而匆匆趕回來的。 李丁見著石越,仔細打量半晌,忽地長歎了一口氣,道:「所幸公平安無事。」他遊目四顧,卻見隱隱立於院的護衛,並無侍劍,竟是不由失色,問道:「侍劍他……」 石越從未見李丁如此表露過關心,心裡亦有幾分感動,但想起侍劍的傷勢,卻又黯然,道:「侍劍失血過多,一直高熱不退,不過今日情況似乎略有好轉。」 李丁略鬆了口氣,道:「那也是不幸的萬幸。公,這次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在環州,聽說是西夏騎兵與叛蕃一起潛入渭州,襲擊公。果真有西夏人麼?」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軍隊若能潛入渭州,未免也過於視我大宋為無人了。」 「原來是訛傳。」李丁搖了搖頭,苦笑道:「環州眾口一詞,幾乎讓我大吃一驚。來的路上,又聽說叛蕃已經渡過蒲川河,進入了環州?」 「叛蕃首領打仗或者並不出色,但是潛行的能力卻不可小視。我軍偵騎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點影。半日才接到報告,說在鹹河附近發現叛蕃蹤跡,卻是已經潛迴環州無疑了。」石越此時卻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們都了叛蕃首領之計。數百騎的部隊,雖然不是很好找,但是一旦出現在大道與市鎮、渡口附近,就很難不被人發現。叛蕃首領率大部隱藏於原州境內,卻派一二十人的小隊分散了渡過蒲川河,然後再集合,在鹹河附近虛張聲勢,造成他們已經回到環州的假象。待到原州這邊略微放鬆警惕,叛蕃便出現在蒲川河之畔,強奪渡口過河,末了還一把火燒掉了那個渡口所有的船隻,狠狠的羞辱了石越與高遵裕一把。 「原來如此。」李丁亦不曾多想,他並沒有把一個蕃部的叛亂太放在心上。雖然這支叛蕃曾經攻擊石越,但是既然石越無事,那麼在他看來,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處理這些小事之上。他立時向石越稟報起他認為重要的事情來。「公,我這次在環州,巧遇了智緣大師。」 「哦?大師近況如何?」石越走到院的一座亭當,坐了下來。此處是院開拓之所,不懼人竊聽。 李丁跟過來,在石越對面坐了,說道:「他說一切甚好,橫山信眾日滋,他又向我說了一件事情,要我轉告公。」 「是何事情?」 「他在西夏靜塞軍司遇見一個人。」 「是誰?」石越不由感興趣起來,不知道智緣遇到什麼人,居然還要特意托信帶給自己。 「一個叫李清的西夏將軍。」 「李清?」 李丁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你知道李清麼?」 石越搖搖頭,道:「不知道。」他卻是在撤謊。 李丁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說道:「李清本是秦人,現在為西夏將軍,深受夏主寵信。智緣說,言談之,可以感覺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點點頭,道:「我早先就曾經告訴司馬純父,對於西夏國的漢人官員,可以多下點心思。特別是兩代之內降夏的,有思鄉之緒的。」 李丁不料石越早已想及這個地方,道:「智緣之意,是建議公想辦法籠絡李清。此人或者可以為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應,道:「此事甚善。潛光兄與純父聯繫一下,然後讓職方館陝西房的官員來見我,訂立一個專門的計劃,來籠絡李清這樣的漢將。而李清要作為重之重。」 「是。」李丁忽想起一事,問道:「公可知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石越也被李丁問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處理事務的,是一個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誰?」 李丁想了一會兒,笑道:「看了陝西房知事不簡單。陝西房與河北房是職方館最重要的兩房,不可能不設知事。如此神秘,連安撫使都不知姓名,我真有點好奇了。」 石越被李丁一點,果然也覺得確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談,忽見石樑走了近來,稟道:「學士,高遵裕、李德澤求見。」 石越與李丁對望一眼,轉身說道:「請他們請來吧。」 高遵裕與李德澤走進院,二人只道只有石越一人在院,不料見他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見禮完畢,高遵裕便問道:「敢問石帥,不知這位先生是……」 「李丁潛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 高遵裕久聞石越府有一個叫李丁的謀主,知道不可小覷了,連忙抱拳道:「原來是李先生。遵裕久仰了。」 「在下亦久仰高帥的威名。」李丁回了一禮,又與李德澤見過禮。高遵裕亦不客氣,便徑直說道:「石帥,下官今日來,是再請石帥移駕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責,實不便久駐原州太久,還請石帥見諒。」 石越點點頭,道:「高帥所說確是正理,高師不妨先回渭州,本府欲在原州再駐五日,略略瞭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與高帥商議。」 石越畢竟是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雖然他並不知道石越為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擱,高遵裕自然是無法理解石越的原因,但是既然石越已經說出口來了,他卻不便再催促,因說道:「只是石帥的親兵大都殉國,下官卻不甚放心。」 李丁忽然插話問道:「不知高帥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營馬軍,外加兩指揮蕃軍馬軍。」 「還有蕃軍?可是包順部?」 「正是。」 李丁微一沉吟,笑道:「高帥不妨先回渭州,只要借一指揮馬軍與一指揮蕃軍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兩指揮馬軍,也有百十人,的確是可行之策,當下說道:「如此亦是一策。」又向石越說道:「若如此,便請石帥多多保重,早來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辭。」 石越起身說道:「亦請高帥保重,本府送高帥出城。」 高遵裕連忙謙謝,石越卻終是不肯失了禮數,終是親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遠去,李丁便向石越說道:「公可立刻張貼告示,三日後,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原州之民,不論蕃漢,有能贏得禁軍者,即賞錢一千。同時可加入禁軍。」 石越奇道:「這是為何?」 「借此機會招募親兵。」李丁低聲說道,「高遵裕表面雖然和公客氣,但是我看其顏色,知他必不肯將旗下的精兵強將讓給公。陝西因處邊境,民風尚武,且又質樸。而百姓貧困,若有機會加入禁軍,必然趨之若鶩。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為親兵,只要撫之有術,必能供公驅使。」 石越也知道邊境將領,或多或少,都要養一些親兵衛隊,只不過人數不敢太多,最多以一馬軍指揮為額,即三百三十人,官銜低者或一都,或者一大什,甚至一什都有之。否則難免會招致朝廷疑忌。因此親兵衛隊往往都是精銳敢死之士。他經歷過被追殺的風波之後,更知道親衛隊之重要,當下便也點頭同意。 於是,便在當日,非止原州城,直至原州的大部分鎮、寨,都貼滿了告示:陝西安撫使石越將要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直接招募禁軍,凡家世清白的士民工商,包括廂軍、鄉兵、蕃軍,無論蕃漢,都可以參加。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八章上 西夏。講宗嶺。 一天之內,這座山嶺上竟然同時聚集了大夏國的三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國相梁乙埋、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翊衛司馬軍副都指揮兼御圍內班直副都統李清。負責修築講宗城的野利濟站在這幾個人面前,連腿都有點哆嗦。 「李將軍,環慶路的風景,較之東京如何?」梁乙埋看了正在講宗嶺上眺望東南山川形勢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後,用寒暄的語氣問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梁乙埋口裡的「東京」,絕對不是指汴京,而是指興慶府。西夏不可避免要受宋朝影響,習慣上也稱興慶府為東京,西平府靈州為西京,雖然明明興慶府在西,靈州在東。但是這種地埋上東西不分,比起興慶府居然還有「開封府」這個機構來,就不值得一提了。但是李清自然也明白,梁乙埋口的「東京」,卻也並不止字面上的含義那麼簡單。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歡靜州。」李清巧妙的迴避開梁乙埋的問題。靜州位於興慶府與靈州之間。 梁乙埋笑道:「難怪李將軍在靜州購置了許多的莊園。但是本相卻很喜歡環慶的風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動,不帶感情的說道:「我還以為國相最喜歡東京呢。」 「河套雖然富饒,哪裡比得上關是天府之國?」梁乙埋指著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將這片土地歸於大夏的管治之下,那麼我們大夏也可以不必要與東朝去戰爭。我們有牧民養馬放牧、打仗,有農民來生產糧食與棉布、絲綢、茶,上繳豐厚的賦稅,我們又何必再去搶掠?」 李清望著梁乙埋的神態,忽然心竟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他正要說話,忽見一身戎裝的嵬名榮走了過來,肅然道:「當年景宗皇帝的志向,遠大於國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卻是始終分不出勝負。宋人吞併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無力去挑戰龐大的宋朝。最後的結果,是兩國的國力都被消耗。眼下東朝國力蒸蒸日上,在我看來,我大夏的國策,應當是主動與東朝修好,勤修朝貢,並且加強與北朝的聯繫,讓東朝找不到開戰的借口,也要借北朝之力,制衡東朝。但是眼下我大夏,東向不斷挑釁日漸強大的東朝,北面卻不主動和遼主結好,反而與楊遵勳私下來往。這實在是自取敗亡之道。國相輔助君王,柄持朝政,理當於此有所警惕才好。」 他這番話說出來,梁乙埋頓覺十分刺耳。但是嵬名榮是五十多歲的老將,又是皇族,自幼就隨夏景宗李元昊征戰,頗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梁太后的信任,他卻也不便太給他難堪。當下只在心裡罵一聲「迂腐」,口卻說道:「老將軍所言甚是有理。但是眼下之事,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從王韶經營熙河以來,東朝一直咄咄逼人。他們現在整軍經武,四處部署,其目的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謂先發制人,反發制於人。若不先下手為強,使宋人有所忌憚,只怕禍不旋踵。」 「國素來標榜禮義,若卑辭修貢,國亦不能無罪伐我。」 「老將軍可知南唐為何而滅?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爾。李後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國。殷鑒未久,我大夏較之南唐,更為東朝之眼釘,肉刺。」梁乙埋亦不是全無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榮一時語塞,頓了頓,不甘心地說道:「那麼最豈碼,我們應當結好遼國,以備萬一。」 「我大夏一直向遼國稱臣。」 「私結楊遵勳,豈得罪遼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卻不曾聽說過。」梁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楊為王之冊書猶在。怎麼能說不曾聽說過?」 梁乙埋吱唔道:「只是使者私下裡說的。況且與楊遵勳打交道,也有好處。遼國與宋一樣,也有亡我之心,不過力有未逮。以楊分遼勢,又能從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進行研究……在表面上,我國還是尊遼的。」 「今年正旦,我大夏使者被遼國責問,幾乎無辭以對。遼主三度下詔,質問皇上,之所以未點楊遵勳的名,不過是因為遼主不欲逼楊氏速叛矣。請國相三思,遼主詔書之,頗留餘地,實則是遼主英睿,其國力削弱之同時,其心亦欲結我大夏為援,共抗宋朝。此等時機,正當示好,以備將來。」 梁乙埋哪裡料到嵬名榮竟然不依不撓的進起諫言來,他心裡自負能玩弄宋、遼、楊,甚至是耶律伊遜於股掌之,更何況尚有權位私心,哪裡又會把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榮的身份,他終不能直接喝斥,當下只得敷衍道:「老將軍之言,本相必會考慮。請容我細思之。」 李清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並不說話。他始終是漢將,再受夏主的寵信,李清心,始終有一個意識:自己是外人。所以無論說話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這種身份的意識,對於許多漢將來說,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過有些人較為敏感,而有些人則較會自我開解罷了。對於嵬名榮的話,李清心裡其實是贊同的,他早聽說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遺表上就勸諫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國」,但是遺表被梁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還有遺表,而這件事情,李清因為沒有證據,也不敢在秉常面前提起。嵬名榮的主張,其實是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元老一脈相承的。這些人都經歷過元昊時對宋的戰爭,也看到宋朝現在的局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和宋朝作戰,對夏來說,並不是明智之舉。但是嵬名浪遇私下裡也曾經說過,現在夏國之所以還佔據著一定的優勢,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帶聚集糧草人馬,驅使橫山蠻,以居高臨下之勢,襲擊宋朝。但是一旦宋朝覺悟過來,大舉出兵,哪怕只要奪了蘭州、天都山、橫山一帶,那麼兩國的態勢,就變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優勢失去之後,想要攻擊宋朝,大軍就要跨越沙漠來作戰,其的風險,既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梁乙埋想要奪取隴東、渭,來改善西夏的危險處境,也有其道理。只不過,梁乙埋看不到的,是西夏的實力與宋朝的實力對比,根本支撐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為後盾,再好的戰略想法,也只是一個笑柄。「也許梁乙埋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名宿之差距,就在於後者清晰的知道如何根據自己的實力來制定最有利的戰略。」李清在心裡暗暗想道。 「李將軍。」梁乙埋打斷了李清的思索,李清連忙回過神來,聽梁乙埋說道:「你可知道新任陝西安撫使石越在數日之前遇襲之事?」 李清知道這是梁乙埋故意拉開話題,當下也不說破,回道:「在下也曾聽說過,據說是環州慕氏作亂。」 「嗯。環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梁乙兀感化,歸附大夏。其首領率輕騎潛入渭州,襲擊石越。此次襲擊未果,徒然打草驚蛇,但是本相以為,石越必生報復之意。昨日靜塞軍司已接到東朝陝西路安撫使司書,責問我們為何在講宗嶺築城,用辭嚴峻,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築講宗城。」梁乙埋輕鬆的口氣,竟帶有幾絲嘲弄之意。 嵬名榮與李清的臉色卻立時嚴峻起來,李清正容說道:「國相,若不找個能讓宋朝無言以對的借口,只怕此事未必能輕易善了。」 嵬名榮卻略帶牢騷的說道:「雖則石越對宋之重要,遼主多次提起,但是國相如此蠻幹,卻並非良策。與其派人行刺、襲擊,不若用計殺之。」 梁乙埋聽嵬名榮的話,已近指責,頓時臉色沉了下來,冷冰冰的譏刺道:「老將軍素稱遼主英睿、蕭佑丹多智,遼國君臣不能以計除之,莫非老將軍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豈能畏畏縮縮,只要宋朝抓不到證據,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難道還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嵬名榮這時才發覺自己所說之話,的確有點失於孟浪。雖被梁乙埋譏刺,臉上有點掛不住,但是畢竟此事關係到宋夏大局,他卻不敢意氣用事,當下訥訥正要說話,卻一時無法措辭,正在為難,卻聽李清說道:「過去的事情,做都做了,無論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國相卻切不可等閒視之。石越非等閒輩。」 「一書生濟得甚事!」梁乙埋猶在惱怒當,「本相所懼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擔心他把陝西路變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無日矣。若他棄長取短,要在馬上與我大夏較一短長,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 「國相!」嵬名榮見梁乙埋如此,已是憂形於色,「石越不必如王韶親自領兵,自古為賢君賢臣者,不在於一己之聰明,而在於知賢善用。若石越選賢用能,我大夏豈可輕視之?請國相好辭回報,必使其無話可說。便不能,亦當囑咐守將,加強戒備。國相亦道石越必生報復之心,其若報復,首選之地,便在講宗城!」 李清也說道:「老將軍所言甚是。講宗城是主上欽定要修築的城寨,不容有失。現今守軍不足兩千,請國相在講宗城附近增加駐軍斥侯,以備非常。」 梁乙埋卻不答話,轉過身去望著野利濟,板著臉問道:「野利將軍,你要多少人馬才能守住講宗城?」 野利濟正要說「至少五千」,抬起頭來,忽然看到梁乙埋眼懾人的寒光,心一凜,連忙改口,硬著頭皮說道:「有二千正軍足矣。」 梁乙埋滿意的笑了笑,道:「那便給你二千正軍!」說罷,示威性望了嵬名榮一眼。 嵬名榮一陣苦笑,轉過目光去看李清,不料李清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交,相對苦笑,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天晚上,李清便借口有事,連夜離開了講宗嶺,跑到天都山去了。 渭州。 渭州位於絲綢之路西出隴右的咽候地帶,居涇渭上游,前秦時所謂「平涼郡」便是。此地自古便是華明的心城市,自古人材輩出,大宋朝的名相寇准,便是渭州人。渭州境內氣候宜人,山川交錯,河流縱橫,物產豐富,雖然在大宋時成為對西夏戰爭的前線,其經濟受到損害,但是自元昊之後,宋夏雖然衝突不斷,但是總體來說,是二十餘年無大戰,因此渭州城內,亦頗見繁華。 此時,在渭州北郊柳湖,百泉閣。柳新裁。 「柳湖是蔡副樞密使為渭州太守時所開,引暖泉為湖,於湖畔遍植柳樹,建此百泉閣,特為避暑勝地矣。」高遵裕笑容可掬的為石越介紹著柳湖的來歷。 石越眉毛不易覺察的一皺,卻沒有說話。雖然蔡挺這種行為他並不讚賞,但是蔡挺是本朝名臣,鎮守邊境,頗受皇帝讚譽,石越不便批評。但是坐在下首相陪的包綬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出言譏道:「蔡樞使道春風不度玉門關,今日一見,才知道不過是詞人之言,這柳湖之上,真不知春風幾度矣。」包綬新授崇信縣丞,此時卻是來拜謁長官渭州知州高遵裕,適逢其會。 高遵裕與蔡挺並無深交,但是聽到包綬言談之,對上級頗有不敬之意,心下大是不樂。但是他敬包綬是名臣之後,且包公之名,震於羌,當下便只淡淡說道:「包贊府在渭州呆久一點,便當知道渭州與原之別。」他口的「贊府」卻是當時對縣丞的別稱。 包綬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傲然道:「下官在崇信若有半句怨苦之言,便是愧對朝廷所托。崇信現在是縣,三年之後,崇信定當升格為上縣!」 李丁笑道:「前日到渭州,便聽到一則故事。道包贊府上任日,孔目官來問家諱,包贊府厲聲道:某無家諱,所諱者惟貪污虐民!孔目官悚然而退。一時崇信傳為美談,連渭州都在傳頌。包贊府真是大有祖風。」 包綬忙欠身道:「包家代有祖訓。所謂『官諱』、『私諱』,甚是無謂。來渭州之前,京師《汴京新聞》便正在討論此事,桑長卿撰道:胡瑗為仁宗講《乾卦》,不曾諱『貞』字,仁宗為之動色,胡瑗道『臨不諱』;程頤亦道:仁宗時宮嬪為避諱,稱正月為初月,蒸餅為炊餅,天下以為非。嫌名、舊名實不必諱。漢宣帝舊名病已,便不曾諱;漢平帝舊名亦不曾諱。歐陽發亦道家諱之非,且道本朝,富弼之父名言,富弼一樣任右正言;韓絳之祖父名為韓保樞,韓家兩代為樞密。故下官以為,避諱一事,並無必要。若你為官清正,為人正直,便不諱,人亦敬你;若你為人不正,為官貪鄙,縱不許百姓點燈,百姓心,又何曾於你有半分敬意?!」 他這番話,說得席間諸人,盡皆動容。石越對於避諱一事,本來就非常的不感冒。當年呂惠卿還曾經在這件事上做章,刁難白水潭學院。因此石越更加深惡痛絕。只是他知道禮法禮法,最為難惹,亦無暇來向這個弊端開戰。只是私下裡曾經告訴過程顥。不料到事隔多年,《汴京新聞》卻突然在這件事情上放起炮來,並且還搜集了宋朝反對避諱的名人事實,來支持自己的論據,更是公然提出要皇帝不要避諱歷代皇帝的嫌名與舊名,可以說是膽大包天。包綬即是白水潭的學生,當年包公亦反對避家諱,自然是身體力行。以《汴京新聞》與白水潭學院今時之日之影響力,石越雖然不在汴京,也可以想見京師士林受震憾的情形。他此時聽在耳裡,不免又是痛快,又是擔心。但是對於包綬的話,他卻是十分贊同的,當下便讚道:「慎所言甚是。若要人敬服,不在這諱不諱上面。」 高遵裕卻聽得瞠目結舌,大搖其頭,道:「家諱倒也罷了,這御諱如何犯得?我雖是個武臣,亦知道主尊臣卑,天經地義。」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八章下 包綬眉毛一挑,正要說話,卻見一人走至閣外,高聲稟道:「稟石帥、高帥,有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劉昌祚、指揮使御武校尉吳安國、第五忠、高倫,神銳軍第一軍宣節副尉煥求見。」 石越與高遵裕都吃了一驚,神銳軍第一軍與第二軍整編完畢不久,因為神銳軍是四步一騎混編軍,劉昌祚的第一營是騎兵營,建制完整,堪稱渭州最精銳的部隊。他營下五個指揮使,除吳安國與第五忠之外,都是在西線經歷過實戰的勇將;而吳安國與第五忠,前者因為幾次在演習表現出色,甚至屢屢擊敗其長官王厚,在驍勝軍頗為出名,因為其桀驁不馴,讓王厚又氣又愛,劉昌祚想盡辦法,才把他調入旗下;而第五忠則號稱是講武學堂第三期的「飛將軍」,聽說本是河北弓箭社的一個頭目,後來徵募入禁軍,累立功勞,這次遠調西線,傳說是得罪了人,但是他在講武學堂打下的聲名,連高遵裕都聽說過。這劉昌祚帶著三個指揮使跑到柳湖來求見,已經很不尋常。而更不尋常的,則是第一軍的宣節副尉煥,居然會出現在渭州。須知第一軍是李憲旗下的部隊,煥早在驍勝軍之時,便已經是王厚的愛將。這個武狀元親自跑到渭州來,絕對不是為了來玩的。 石越正要開口,準備換間房間接見劉昌祚等人,卻見石樑急匆匆走了進來,單膝跪倒,稟道:「稟學士,何畏之先生求見。並有京兆府帥府遞來的公。」 見此情形,在場如包綬等人,連忙紛紛起身告辭。不多時,閣便只留下石越、高遵裕等數人而已。高遵裕吩咐撤了宴席,石越又讓李丁至另間相陪何畏之,方將劉昌祚等人與送公的軍官召了進來。 頃時,眾人進入閣,行禮已畢。送公的軍官便從懷取出一個封漆木匣與一封密封書信,雙手捧起,說道:「稟石帥,下官奉命,送達樞密院書與章祭酒書信。幸不辱命。乞石帥賜回單,以備繳令。」 石越點點頭,溫聲道:「辛苦你。」早有人接過木匣與書信,遞給石越,石越驗過火漆與封印,方寫了回單,道:「你可去領了驛券,回帥府再領賞。」 「謝石帥。」那軍官雙手接過回單,收入懷。又道:「京兆府風聞石帥遇襲,一城震駭,雖然已經闢謠,但是豐參議曾囑下官,要請石帥早日回府,以安士民之心。」 「我知道了。」石越應了一聲,卻並不回復何時回京兆府。 那軍官也不敢追問,只記下石越的回答,便告辭道:「下官告退。」 眾人目送他退出閣,高遵裕看了放在石越旁邊桌上的匣信一眼,問道:「石帥,要不要先看書?」 石越瞄了一眼木匣,笑道:「並非緊急書,不必急在一時。先聽聽劉將軍有何事吧。」 「是。」一個洪量的聲音在閣響起,幾乎嚇了石越一跳。卻見劉昌祚跨前一步,朗聲說道:「稟石帥、高帥,下官來此,是來請戰的。」 「請戰?」石越不覺愕然,問道,「請什麼戰?」 劉昌祚直視石越,高聲道:「下官聽說襲擊石越的叛蕃是西夏人主使,彼輩在我渭州興風作亂,豈非欺人太甚?實是欺我大宋無人。下官請石帥、高帥明斷,許下官率本部兵馬,攻擊天都寨,給黨項人一點厲害看看。也為石帥報仇,為高帥雪恥。」 石越與高遵裕大吃一驚,高遵裕竟然站起身來,罵道:「劉昌祚,你莫非瘋了?豈敢如此自大?」 石越亦道:「劉將軍,天都山有黨項重兵把守,你那點騎兵去攻擊,只怕見不到天都山。」 劉昌祚回過頭看了吳安國一眼,吳安國立時上前一步,向石越與高遵裕抱拳為禮,眼睛卻是望著天上,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道:「稟石帥、高帥,下官與御武校尉第五忠、高倫已經去過一次天都山了。」 高遵裕瞪大雙眼,厲聲喝道:「天都山是西夏重地,防患何等嚴密,你膽敢欺騙本帥?」 吳安國冷笑道:「亦不過爾爾。」 高遵裕見他說話如此無禮,頓時作色,怒道:「你敢黃口白牙?是誰給你將令,讓你去天都山的?你又知天都山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樣?」 「為將者,不可不知地理。下官既然駐紮渭州,天都山之敵,便是渭州的威脅都在。若不敢去親自察看地理,妄為大宋武人。以下官之見,天都山若在元昊之時,或有所稱道者。至於現在,若是高帥能給第一營配備四千枚霹靂投彈,再讓包順部在威德關方向佯攻誘敵,下官敢立軍令狀,定將天都山燒為平地!」吳安國說話之間,下巴微抬,神態簡直是不可一世。 高遵裕聽他大言無忌,不由嘿嘿冷笑,道:「等你有朝一日為渭州太守,再來行此妙計不遲。」 劉昌祚素知吳安國脾氣不待人見,卻不料他在石越與高遵裕面也敢如此無禮。他哪裡知道吳安國見石越是官、高遵裕是外戚,心根本就是十分的不屑,此情見於顏色,自然說話就不會客氣。這時他見高遵裕已然動氣,忙欠身道:「高帥息怒,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的確曾經去過天都山,並且繪製了地圖。下官等在營推演,思得一策,下官以為,雖然冒險,卻是可能成功,請石帥、高帥能聽下官說完。」 高遵裕哪裡有耐心去聽他來說這他認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要喝斥趕出,卻聽石越已先說道:「劉將軍請說。」高遵裕無可奈何,心暗怪石越不懂軍事卻還要瞎摻和,卻也只能耐下心來聽劉昌祚講敘他的作戰計劃。 劉昌祚見石越許諾,頓時大喜,他知道石越是官,未必熟悉渭州一帶的地理。便向第五忠與高倫使了眼色,二人立時會意,取出一幅地圖來,在廳張開了。劉昌祚指著地圖講解道:「天都山者,實為夏人侵宋根本之地。其山有夏主行宮,每次夏人入寇,必先至天都山點兵,然後議定攻擊方向,整個陝右,皆受其威脅。而本朝自熙寧以來,朝廷已鞏固德順軍、鎮戎軍防線。騎兵自德順軍沿界出發,至天都山下,快則一日,慢則一晝夜。其間雖然有邏卒城寨,但是以吳安國三人之親身考察,則不足二千人的騎兵,完全可以避開敵人的寨,直撲天都山。天都山駐軍有一萬人左右,為了減輕風險,則要在鎮戎軍大張旗鼓,擺出沿葫蘆河川進攻的架勢,分天都山之兵。下官等以為,西夏絕對想不到我們會攻擊天都山,因此必然分兵去救。若能使駐軍減至千左右,雖然是以一敵三,但有霹靂投彈之威,且是出其不意,則攻下天都山,焚夏主行宮,並不甚難。得手之後,下官部亦不停留,立時撤走,全身而退,亦非難事。」 劉昌祚剛剛說完這個充滿了冒險精神的作戰計劃,石越正在思索,高遵裕已是不住冷笑,問道:「若是西夏人不分兵,又如何?」 「若不分兵,只得侍機而動,若其有備,則退兵。但是下官以為,夏人斷無不分兵之理。本朝數十年來,不曾兵臨天都山下,彼輩豈能料到我軍會如神兵天降?」 「神兵天降!哼!近兩千人的騎兵,自德順軍出發至天都山,指望不被西夏人發現,真是白日做夢一般。」高遵裕覺得這個計劃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石帥、高帥。」劉昌祚沒有理會高遵裕話的嘲諷,不卑不亢的說道:「這是奇計。奇計能成功,需要對敵我雙方心理進行準確的推測,需要保守秘密,也需要一定的膽量與運氣。此計若能成功,則是我軍對西夏幾十年來未有之大捷,必能打擊敵人銳氣,提升士氣。若是敗露,純粹的騎兵突圍回境,雖然會有所損失,但是絕不會是完敗。除非敵人能料到我軍之進攻,預先設伏,但是下官以為除非諸葛武侯再生,否則絕無可能。」 高遵裕正欲斷然否決,忽然看見正在沉思的石越,心一動,把到了嘴邊的話收了回去。反不懷好意地問道:「石帥,你的意見如何?」 石越向高遵裕微微頷首致意,方轉過臉去,問劉昌祚道:「劉將軍,本府是臣,若道臨陣決斷,攻坡拔寨,非本府所能。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故劉將軍之策,是否可行,本府暫時不能決斷。」 眾人不料他坦陳「不能」,不由都是一愣。吳安國更是嘴角微揚,不屑之情見於言表。 卻聽石越又繼續說道:「但是為大臣者,可不知戰陣,不可不知戰略。為將者亦如是,臨陣殺敵,所向披糜,攻必取,戰必克,此只得謂通戰術,是為大將之材,而不可謂名將之材。名將者,必知兵者國之大事,上兵伐謀之道。」 「迂腐酸詞。」在場幾個人的心,都不由同時冒出這個詞來。 石越卻突然問道:「劉將軍,你可知道什麼是戰爭?」 「什麼是戰爭?」劉昌祚不覺愕然,答道:「戰爭不過就是殺敵而已。」 「非也。劉將軍目下不能為名將,是不知戰爭之道。戰爭的手段是殺敵,但其目的並非殺敵。戰爭的目的,是要達成一定的目的。這個目的有大有小,但是任何小的戰爭目的,都要服從於整個國家大的戰略目的。一切戰鬥,都只是達成這個目的手段,所以古今以來,有雖敗猶勝者,有雖勝猶敗者。能促成戰略目的的實現,即便是敗了,也可謂之勝;若影響了戰略目的的實現,既便是勝了,也是敗了。名將的素質,不僅是要能攻必克,戰必勝,而且還要懂得從整個國家的大局來權衡每一場戰鬥的意義,而不是追求一場戰鬥的勝利,來謀求爵賞。」 石越的這番話說出來,高遵裕似懂非懂,第五忠與高倫不知所云,但在劉昌祚與吳安國以及站在一旁的煥的耳,卻猶如一聲驚雷,直接擊開了他們以前曾未想過的領域。 劉昌祚恭謹的向石越行了一個禮,道:「下官謹受教。」吳安國的臉色,也變得恭順許多。 煥忍不住插嘴笑道:「怪不得古之名將,出則將,入則相。而本朝亦有一二之人,懂得石帥所說的道理,只不過從未能說得如此透徹明白。」 「哦?」 煥笑道:「這就是學生受命來見山長的原因。只是不料竟然與樞府公、章祭酒的書信同時到達。請山長先拆閱樞府公與章祭酒書信,學生再敘來意,最後再來議這天都山當取不當取不遲。」他一時興起,竟然用舊稱稱呼起石越,直稱「山長」。 煥來往石府,從石越游已非一兩年,石越自然是知道這個武狀元性頗有輕佻處,卻是不以為意,笑著吩咐一聲,石樑連忙從閣外進來,遞上小刀,然後又退了出去。石越用小刀先把樞密院的匣打開了,取出放在裡面的公,閱讀起來。 這一讀,卻是非同小可!石越的臉色,立時嚴肅起來。 他細細讀完,又拆開章楶的書信,先是匆匆讀了一遍,讀完之後,又從頭到尾細細地讀一遍,方將書信揣入懷。然後抬起頭來,向煥說道:「你是受章祭酒所托前來?」 「學生是受章祭酒與小王將軍之將令,前來向山長說明此事。」煥欠身道。 石越「嗯」了一聲,道:「閣之人,都是國家之忠臣良將,你且說來無妨。」 「是。」煥道:「學生調離驍勝軍時,因請假前去見章祭酒,才知道朝廷正在討論章祭酒的《兵事奏議》。」 高遵裕眉毛一動,欲要說話,卻見石越正在凝神傾聽,猶豫一下,終於忍住,聽煥繼續說道:「章祭酒在《奏議》,提出了三大主張,其一,建立專門軍事人材、武官、節級培養體系。其要者,是在全國各州軍建軍事小學校,招收歲以上,十五歲以下兒童入學,由朝廷供養,教授軍事技能及相關課程,學制年。若能卒業,可升入高級學校,若不能,則入伍為效士。又在各路建振武學堂培養馬、步、器械軍節級,建伏波學堂培養水軍節級,學制五年,招收軍事小學校畢業生,培訓高階節級。學生畢業,為銳士,優秀者為守闕忠士。而以講武學堂與大宋水師學校,培訓指揮使以下武官。除此之外,再請朝廷出資,扶持各大學院與軍事相關之科目,為其提供資金與獎學金,以支持兵器研究院之發展。並且禁止異族進入相關科目就讀。」 石越點了點頭,章楶不愧是北宋後期的名將。他讀了樞密院的公,大意是來咨詢意見的,自然並無多少疑問。高遵裕卻不解的問道:「何謂銳士、忠士?」 「回高帥,所謂銳士、忠士,便是章祭酒的第二大主張:完善節級制度。章祭酒以節級之名不雅訓,特將十節級改名為毅士、效士、弘士、銳士、忠士五等十級,以便稱呼。且分為禁軍馬軍節級、禁軍步軍節級、海船水軍節級、教閱廂軍節級、不教閱廂軍節級五種。各軍節級,待遇不同。同時設立磨堪制度,士兵入伍第一年為守闕毅士,按年陞遷。若無功勞,至效士止,不再陞遷。守闕弘士及以下,服役期為十年。守闕弘士以上,有功則遷,無功二年一遷。服役期為十五年。遷至忠士,有功則升為武官。章祭酒同時建議,以往軍士之間俸祿相差不大,現今則改變軍餉發放方法,按節級發放軍俸。將十節級之俸祿、待遇全面拉開,以鼓勵軍士向上之心。以往禁軍分上下之不同,且諸班直之軍俸遠高於禁軍,章祭酒亦建議可以改使諸班直最低節級為守闕弘士。而殿前司所轄十軍,最低節級為毅士,其口糧、賜衣等其他待遇,亦可高於其他諸軍,但是諸節級之薪俸等級,則當統一之,以便管理。同時,章祭酒更建議,給蕃軍以教閱廂軍的待遇,發給士兵軍俸。」 「給蕃軍發軍俸?」高遵裕當真是驚詫無比,道:「這有何必要?朝廷的錢難道多得沒處花了?」 石越望了高遵裕一眼,溫聲道:「高帥先聽他說完。這些事情,樞密院正在徵求意見。」 高遵裕使勁搖了搖頭,坐回椅。聽煥繼續說道:「第三大主張,是重視諸軍之訓練,制定馬步器水四軍操典,制定定期校閱、演習制度,並嚴厲處罰練兵不力之軍官。」 劉昌祚聽煥說完,忍不住插道:「章祭酒這些主張,頗為可采。但是不知道與我們今日議論之取不取天都山,又有何關係?」 「並無關係。」煥笑道:「這些事情,只不過是章祭酒與在下說了,在下受命前來轉告石帥而已。雖然樞密院公已到,在下猜測多半便為此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不說。章祭酒還請在下轉告石帥,朝廷若能建立此等制度,嚴格督促執行,以後大宋軍隊必將為天下最精銳的軍隊。」 石越點了點頭,道:「本府已經知道了。」 煥向石越微一欠身,移目望了劉昌祚一眼,道:「除此之外,章祭酒要在下所說之事,便是與取不取天都山,大有關係了。」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九章上 「請說。」石越微微瞇起了眼睛,連高遵裕也凝神屏氣,傾聽煥的轉述。劉昌祚等人更是把心都提了起來,便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但煥卻停了下來,望了石越與高遵裕一眼後,竟垂下眼簾來,默然不語。 石越心恍然,與高遵裕對視一眼,說道:「劉將軍以外諸人,便先退了吧。」 第五忠與高倫連忙高聲應了一聲:「遵命。」便退出閣。吳安國卻是大為不滿的看了煥一眼,方才不情不願的答應著退出了閣。 待到閣只餘下石越、高遵裕、劉昌祚、煥四人,煥這才重又欠身說道:「兵事貴機密,不得不如此,還請石帥、高帥見諒。」 「本當如此。」石越順手端起茶杯,卻不就喝,只是輕輕的吹氣。高遵裕卻大不耐煩,催促道:「究竟是何事?」 煥從懷取出一地圖,雙手捧著,遞給石越。石越接了過來,只見在鎮戎軍熙寧砦以北,石門峽江口好水河之陰,章楶用硃筆畫了兩個醒目的紅圈,兩個紅圈南北相距之距離,有硃筆標注「十二里」字樣。石越看完之後,遞給高遵裕,高遵裕只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又遞還給石越。 石越這才握著地圖問道:「這是何意?」 「這是章祭酒所獻之策。」煥沉聲說道:「章祭酒以為,若在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築此二城,互為犄角。則渭州防線可以向北推進數十里,此二城可遙遙威脅天都山之夏軍,且制威德關之喉,堪稱兵家必爭之地。」 石越轉目注視高遵裕,卻見高遵裕苦笑道:「那裡的確是兵家必爭之地,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一旦我軍在彼築城,西夏必然舉大軍來攻之。只怕最終難以築成。」 石越微微頷首,把地圖遞給劉昌祚,問道:「此策與奇襲天都山,孰優孰劣?」 劉昌祚雙手接過地圖,睹視良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說道:「章祭酒之略,末將自認不如。」 石越饒有興趣的看著劉昌祚,笑道:「何以見得?」 「奇襲天都山,其策雖奇,但是除了挫敗西夏士氣之外,並無大用。萬一不成,我大宋精兵難免葬身天都山下。而章祭酒此策,同樣可以向西夏示威。而風險更小,效用更大。二城不能築成,大軍可從容退回鎮戎軍,無孤軍深入之危;一旦成功,天都山之敵當睡不安寢。」 煥細聽劉昌祚說完,笑道:「章祭酒之慮,非止於此。大宋與西夏,雖然邊境烽煙不斷,但是名義上,西夏依然臣服於大宋。若是無故興兵相攻,則是公然挑釁,其曲在我。且必然導致西夏舉兵報復,我大宋禁軍整編未成,兵士操練未熟,軍隊糧草未聚,此時之上策,章祭酒以為,是不宜與西夏決戰,而應當維持邊境之大體上的平靜,不動聲色的完成戰略上的初期佈置。若能建成二城,則渭州再增屏障,我大宋之縱深增加,西夏之縱深減少,一旦朝廷決定對西夏開戰,大軍則可以二城為據點攻擊天都山與威德關。且大宋在好水河陰築城,若西夏來攻,吾擊退之,則其曲直難知。秉常縱然上書,朝廷亦有辭拒之。因此章祭酒之策,與朝廷之戰略,是相合的。」 石越點頭讚道:「此真顧慮周詳者。」 高遵裕卻有猶疑之色,道:「章質夫之策,雖然是善策。但是石門峽江口好水河陰是不是真的能築城,如何去築城而不被西夏人破壞,卻是難事。」 石越點了點頭,望著劉昌祚,肅容道:「劉將軍,你與宣節副尉煥一道,立即前去實地堪探章祭酒所畫築城地點,想一個築城方案來報上。」 「遵命!」 「此事除你與煥之外,不得讓旁人知曉。」石越又命令道,他越過高遵裕,直接指揮他的下屬,高遵裕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石越卻似乎渾然不覺。 「遵命!」劉昌祚也似乎完全忘記了高遵裕的存在,恭身一禮,與煥一道領令退出。 二人出了百泉閣,便見吳安國與第五忠、高倫迎了上來,劉昌祚不待三人相問,已先命令道:「立即回營,挑選一百名精銳的兒郎,有大事要做。」說罷也不停步,逕直往柳湖之外走去。 「是!」吳安國三人齊聲應道,緊緊跟上劉昌祚。 此時,百泉閣某房間的窗邊,何畏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劉昌祚等人的背影之上,一直目送他們出了柳湖。 「李先生、何先生!」忽然,一個親兵出現在房門外,高聲說道:「石帥有請。」 何畏之幾乎被唬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見李丁正在含笑注視自己,忙略整了整衣服,與李丁一道跟著那個親兵往百泉閣正廳走去。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正廳之前。這時候何畏之才發現百泉閣內,其實戒備森嚴,而負責守衛的,從衣著上,都可以看出是安撫使司的親兵衛隊。只不過在正廳前面守衛的首領,卻不是侍劍,而是石樑。 石樑見二人過來,連忙欠身行禮,道一聲「請」,放過李丁入內,卻伸手擋住了何畏之。 何畏之一怔,正在愕然間,便聽石樑朗聲道:「請何先生解下佩劍。」 何畏之微有慍色,卻見李丁已回過頭,含笑道:「蓮舫,請勿介意。非常之時,不得不草木皆兵,非止兄一人,凡欲見我家公者,都不許攜兵入見。」 何畏之凝視李丁,躊躇了一會,終於解下佩劍,不發一詞,與李丁一道走入正廳。 二人入了正廳,才發現廳只餘石越一人,連高遵裕都已不在。石越望見二人進來,連忙起身降階相迎,笑道:「讓先生久等了。不料竟然要勞煩先生親來渭州。」 何畏之欠身道:「不敢。因為聽說兩個月後,廣州市舶司就要出售渤泥國附近十餘萬頃的土地,在下不能久候學士……」 「渤泥國?」石越不由愕然,一面請何畏之與李丁坐了。卻聽李丁笑道:「公最近事務過於繁忙,故此不知。幾大報紙都已有報道,薛奕與渤泥三侯簽下協議,向大宋、高麗、交趾三國臣民以及在大宋有產業的蕃商出售渤泥國附近十八萬千頃土地,由廣州市舶務與杭州市舶務分別出售。其所得之四成歸於廣州市舶務建立海船水軍;三成歸渤泥三侯,二成上繳朝廷,一成歸杭州市舶司充海船水軍軍費。」 石越奇道:「真有人會去渤泥國那種地方買土地?」 「自然有人想買。海外之地,地價甚賤,一畝地僅賣五百,高亦不過二貫,每歲每畝之稅,僅為定額五十,若僱傭當地蕃人為佃戶,種植甘蔗,一年便可掙回地價,且有極大利潤;若產香料,其利更不可勝言。沿海富戶,略有眼光者,皆知其利。且有海船水軍與渤泥三侯的軍隊保護,風險極小。據《海事商報》報道,此次廣州市舶務除出售這十餘萬頃土地之外,還得到皇上聖旨,出售交趾國、渤泥國附近三百餘個無人的海島,所得充作海船水軍軍費。一座海島的價格,最低不過三百貫,最高亦不過三千貫。雖說是邊遠荒蠻之地,但是價格如此便宜,亦不能不讓人動心。須知三百貫在今日的汴京,甚至還買不起一座像樣的宅;豪富之家,一頓飯也要花掉三百貫。」 石越看了何畏之一眼,笑道:「原來如此。」出售環南海諸島的土地,本來就是大宋經營環南海地區的既定之策,石越豈能不知?但是聽了這番話,石越卻也不能不覺得好笑。他沒有想到的是,薛奕竟然會與渤泥三侯聯手;更沒有想到的是,薛奕表面上低價出售土地,但是卻毫不猶豫的保留了徵稅的權力——雖然他把賦稅定得極低。 何畏之默默望著石越,見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忽轉過話題,問道:「先生在延祥鎮,可探得什麼消息?」 「延祥鎮的情況非常複雜。」何畏之的聲音,寒冽清晰,「延祥鎮果然有好馬賣,但是在下曾經仔細觀察打聽,外地進入延祥鎮的馬匹並不多。因此在下懷疑,延祥鎮的好馬,實是從沙苑監流出來的。」 「嗯。」石越淡淡應了一聲,神色卻並不見驚怪。「可能證實?」 「延祥鎮最大的家族,姓藍。」何畏之忽然不著邊際的說道。 「姓藍?」 「不錯。這個藍家勢力極大,聽說藍家的姑娘,是呂升卿的外甥婦;其家在仁宗朝也曾出過一個進士,傳聞京師得寵的內侍藍震元,亦曾與之聯宗。同州通判趙知節,也是藍家的外甥女婿。」何畏之平平淡淡的說著,石越與李丁卻越聽越是心驚。「除此之外,藍家亦曾經得過仁愛勳章;還有一個小娘,聽說是許給了陝西路監察御史景世安的侄。」 「若能查出證據,本府能將這些人一舉扳倒。」石越咬牙道。 「只怕難以查出物證。而且藍家在當地威望極高,興建義倉,捐建學校,又常常賑貧濟災,聲名極好。」 「嗯。」石越不料藍家竟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劣紳」,不由大覺為難,沉吟了一會,「既是如此,此事便暫且擱置一陣。我會另著人去調查。」說罷,又對何畏之笑道:「本府明日要去巡視渭州各地的弓箭社、忠義社,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同行?」 何畏之乍然抬頭,注視石越,他既不知道石越以朝廷欽命三品大員的身份,為何會去巡視向來不被重視甚至被猜忌弓箭社與忠義社這樣的民間社團;亦不明白石越為何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請求。但是何畏之畢竟不是甘願為富家翁之人,他對西北沿邊的弓箭社與忠義社早有耳聞,此時不免聞獵心喜,當下亦不遲疑,欠身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熙寧十年三月初二日晚。 大宋,汴京,睿思殿。 幾隻龍涎香燭將睿思殿照耀得燈火通明,一股讓人陶醉的香味迷漫在整個睿思殿。雖然海外貿易日漸發達,香料價格在大宋國境內略有下降,但上品泛水龍涎香的價格卻並沒有落下來,每兩泛水龍涎香的價格高達一百貫。這樣駭人的價格,連皇宮都不敢輕易使用,而是用龍涎香貫於宮燭之,再以紅羅纏燭炷,使得宮燭照明的同時,兼有香味。饒是如此,這樣每支宮燭的價格,也要高達數貫。趙頊雖然節儉,但是這種皇家「必要的」開支,他既意識不到有多麼的昂貴,也無可奈何。 章惇偷偷地用眼角觀察著皇帝,趙頊坐在寬大的御床之上,臉色依然蒼白,但是身體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七天之前,昌王趙顥終於「病癒」,奉詔出京,前往洙泗;而太皇太后的病情,也日見穩定;王安石等眾元老重臣,也被道擋回,沒有全部齊集京師……暗潮洶湧的政局,至少暫時又平靜下來了。似乎整個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只有蔡確與石越二人而已。但是章惇心卻一直懷疑,前御史丞蔡確,很可能是冤枉的,真正支持昌王趙顥的大臣,又偷偷的把頭給縮了回去。但是這種懷疑,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來的。反正去做凌牙門都督,除了要遠涉海外,離別土之外,其實是個大大的肥差,比起油水有限的御史丞,想來蔡確不會太介意吧?章惇經常這樣不無惡意的想。 「章卿,深夜求見,有何要事?」趙頊這幾天來,為了河東路與河北路的安撫使人選,已經是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要睡覺,不料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深夜求見,想到章惇的職務,趙頊就不由心驚肉跳,難道是哪裡發生了兵變? 「陛下,約四十分鐘前,臣接到緊急書,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向寶上書,道環州蕃人慕氏的一支叛逆,投奔西夏。其首領叫慕澤,曾受朝廷飛騎尉之勳爵。慕澤所部,在叛逆之前,曾潛入渭州,邀擊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石越幾乎不免。臣身為衛尉寺卿,將校叛變而事先不知,特向陛下請罪,臣甘願受罰。」章惇一面說,一面跪了下去。 「啊?!」趙頊騰的站了起來,急道:「石越怎麼樣?為何他沒有奏章遞上?職方館和職方司為何沒有報告?」 「陛下,此事事發突然。向寶本來正在清查陝西路將校,給所有將校分別立檔案,以便加強監視有不穩跡象的將校。事發之時,向寶正在清查環州路慕家蕃將,所以才能立即查出叛逆者是慕澤。職方館與職方司自然不會知道得這麼快。」雖然是後知之明,但是章惇還是有幾分得意,但是他把心的得意,謹慎的掩藏在話語之。章惇自然是知道,職方館陝西房負責對西夏與吐蕃的間諜活動;而兵部職方司陝西房建立過程緩慢無比,當然不可能迅速查清叛逆之蕃將。但是章惇可沒有興趣替他們向皇帝詳加辯解。 但是趙頊關心的卻不是這個,他又重複問了一句:「石越有沒有事?」 「陛下,臣不敢確信。但是臣相信,石越不會有事。否則高遵裕的奏折必然會早於向寶送抵京師。」 「言之有理。」趙頊自我安慰的說道,頓了一下,忽想一起事,忙命令道:「章卿,立即去證實石越的安危;同時,給向寶加派人手,好好看住陝西路的將校。」 「遵旨!」 章惇正要告退,忽然,趙頊的眉毛皺了起來,疑惑地問道:「那個叛蕃為何要襲擊石越?」 「這……」章惇並不知道梁乙埋要刺殺石越。 「章卿先去外間等候。」趙頊吩咐道,「李向安,去宣司馬夢求即刻入覲。」 「領旨。」李向安尖著嗓應道,面朝著皇帝,退出了睿思殿。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九章下 約半個小時之後,司馬夢求便跟著李向安,走進了睿思殿。 「臣司馬夢求叩見陛下。」 「卿平身吧。」趙頊虛抬了一下手,便直接問道:「卿可知道環州蕃將慕澤叛降西夏,潛入渭州襲擊石越之事?」 「啊?!」司馬夢求臉上的震驚毫不遜於趙頊初聞此事時的表情,「臣早前已接到陝西房的報告,道西夏國相梁乙埋已派遣刺客刺殺石大人,陝西房已將此事知會石大人……」 「梁乙埋?」趙頊與章惇都吃了一驚,趙頊一掌拍在御案之,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剛剛起身,又跪了下來,道:「西夏梁氏專政,梁乙埋之心,路人皆知,陛下不必生氣。只要石大人嚴加防範,便不當有事。以陛下之英明,朝廷總有一日要收復靈夏,何愁不能報今日之恨?」 「陛下,司馬純父所言甚是。請陛下息怒。」章惇也跪了下來。 趙頊望著跪在自己前面的章惇與司馬夢求,緊緊咬著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許久,方說道:「司馬夢求,職方館陝西房知事是誰?」 「陛下!」司馬夢求低下頭去,道:「陝西房知事身份特殊,若陛下單獨詢問,臣自當稟報。請陛下恕罪。」 章惇臉色一變,慍道:「陛下,臣請先行告退。」 趙頊擺了擺手,向司馬夢求說道:「章惇可信任,卿但說無妨。」 「陛下!恕臣不能遵旨。」司馬夢求的語氣無比堅定,「朝堂之上,無人不可信任。然職方館重要成員,天下惟陛下、樞密使、臣三人能知。便是尚書省左右僕射、各路安撫使,非有必要,亦不得與聞。臣並非是針對章衛尉,若章大人有必要知道,臣自然會告知。但是眼下之事,臣以為並無必要讓章大人知道。」 趙頊不料司馬夢求如此堅持,當下搖了搖頭,苦笑道:「罷,罷。不說便不說。卿去命令陝西房知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朕要梁乙埋的首級!」說到「首級」二字,趙頊已是咬牙切齒。 「請陛下三思!」司馬夢求沉聲道,「梁乙埋志大才疏,殺了此人,於大宋有害無利。數日之前,陝西房知事曾至京師,樞使與臣已經令其將陝西房之重點,放在搜集西夏重臣之性格習慣好惡、偵知西夏儲糧駐軍地點、策反西夏臣武將之上。若改變方略,將陝西房的重點放在刺殺梁乙埋之上,臣以為非智者所為。」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趙頊怒不可遏,隨手抓起一件玉如意,砸在御案上,呯地一聲,玉片四濺,玉如意竟被趙頊砸成幾段。 司馬夢求的身卻一動不動,待趙頊稍稍平靜一點,方從容說道:「陛下若是擔心石大人安危,可以派幾個侍衛去陝西,保護石大人安全。下令兵部職方司加緊陝西的安全工作。不必為一點小事,改變既定之策略。職方館幾年內的責任,是為收復靈夏作準備,臣以為不可朝令夕改。」 「朕知道了。」趙頊沒好氣的說道,「狄詠已經和朕說過好幾次想去陝西了,就讓狄詠挑幾個班直侍衛去陝西吧。明日朕會問問吳充,兵部職方司,到底有沒有在做事情!」 「陛下英明!」 從睿思殿出來之後,司馬夢求辭了章惇,騎了馬便往大相國寺走去。其時雖然已是午夜,但是汴京卻是不夜之城,沿御街走去,一路之上皆是燈火通明,店舖照常營業,行人熙熙,不少酒樓之,猶自可以聽到歌妓們隱約的歡聲笑語。 到了大相國寺前約二百米左右,司馬夢求便勒馬停下,看看左右無人,忽地閃進一條小巷,如此般又穿過幾道巷,終於在一座宅第前停下。司馬夢求方輕叩了一下大門,大門便「吱」的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目光警覺的黑衣小廝從門縫裡伸出頭探望,看到司馬夢求,才忙開了門,將司馬夢求連人帶馬,迎了進去。 進了宅,司馬夢求便將馬遞給小廝,一邊低聲問道:「你家主人已休息了麼?」 「還沒有。」小廝垂著頭,但聲音朗朗的回道:「主人已吩咐,若是先生來此,便請徑直往書房相見。」 司馬夢求微微頷首,也不說話,信步便向書房走去。他顯然對這座宅第十分熟悉,一路走過無絲毫遲疑,遇到的黑衣小廝盡皆向他恭身行禮,卻都並不多一問。穿過一條花徑之後,便到了書房,茜紗窗上,透出房通明如晝的燈火。 司馬夢求方在門口剛剛站定,便聽裡間有人笑道:「純父,請進吧!」 司馬夢求聞言,卻也並不驚詫,而只微微一笑,輕輕推開了門,甫入房,便見一個錦衣男,背朝房門,坐在一張黑木案前,一手捧刀,一手握了絲巾,正自極輕柔又極認真的擦拭著那把刀;一個黑衣童叉手侍立一旁,眉目低垂,腰間卻斜斜的插著一支碧玉簫,雖在燈下,也有剔透溫潤之感,見到司馬夢求進來,不過略看了一眼,神色漠然,也並不行禮。 司馬夢求似乎與錦衣男甚是熟悉,逕直找了個位置坐了,一邊笑道:「哥哥這是又得了什麼好物什?」 錦衣男頭也不回,依然慢裡斯條的擦拭著手的刀,一面卻答道:「正要考考純父,可識得這是什麼刀?」 司馬夢求聞言,便向那刀望去,卻見錦衣男手之刀,刀身其赤如血,心便是一驚,脫口問道:「此物哥哥卻是從何處得來?」 「是我這個童兒過洛陽時,偶然所得。怎麼,純父認得出這柄刀的來歷麼?」錦衣男伸指拂拭刀身,顯得大是愛不釋手,但聲音卻顯得極為爽朗。 司馬夢求凝望那刀片刻,卻道:「哥哥卻將那刀與愚弟一觀!」 那錦衣男朗朗一笑,卻不回頭,只是信手將刀遞給那黑衣童,黑衣童雙手恭身接過,上前幾步遞與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方一接過,便覺這刀之沉大出意外,手指輕撫刀身,便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冰涼之意沁入肌膚,再看刀身所鐫之字,不由大為驚訝,微一沉吟,才緩緩道:「若愚弟不曾看錯,這柄刀只怕是蜀漢時名將黃忠之物。」他的聲音微微一頓,又道:「哥哥可曾聽說,黃忠隨漢先主定南郡時曾得一刀,其赤如血,黃忠以之於漢擊夏侯軍,一日之,竟手刃百餘人。」他一邊說著,一邊便將刀遞還給那黑衣童。 「哦!」那個錦衣男似乎沒有料到此物竟有如此來頭,也感驚訝,接過刀來又拂拭刀身,把玩良久,方歎道:「我本以為此物不過是一尋常古物,不料竟有如此來歷。只是純父如何這般確定?」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隨手一指刀身,笑道:「哥哥沒留意這刀身所鐫之字?」 那錦衣男笑道:「我只看是兩個古怪花紋,又是什麼字了?」 司馬夢求微笑道:「哥哥是當世豪傑,自然不留意這些,這卻是兩個篆字,上漢下升的便是!」 「漢升,漢升……」那錦衣男輕輕重複了兩遍,不由歎道:「原來這花紋竟是『漢升』兩字,愚兄本來不得其解,如今才知,這果然是黃忠的寶刀,這『漢升』兩字不正是黃忠的表字麼?——純父真是博古通今。卻不知這柄刀較之純父的『昆吾』,又是如何?」 司馬夢求也不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名刀寶劍,甚難相較。知遇之恩,卻非比尋常!」 「石明能有純父這樣的人材,真是他的福氣。」 「愚弟之才,比起石學士來,不過是螢蟲之比日月而已。哥哥已見過學士,自然也知道學士之與眾不同。」 「嗯。」錦衣男不置可否的一笑,道:「純父深夜來找我,想必是有事。」 「不錯。」司馬夢求點頭應道,「方纔皇上深夜召見愚弟,原來是環州蕃部一個叫慕澤的叛逆降夏,率眾千餘潛入渭州,襲擊學士。」 錦衣男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啊?」司馬夢求又驚又疑,盯著錦衣男的背影,問道:「哥哥是何時得知?」 「不到一個時辰,是我這個童送來的信。隸屬本房的一個叫慕忠的兄弟,最先得到消息,為了把這個消息傳遞給石學士,還犧牲了兩名兄弟。石學士與高遵裕的表章已經在路上,慕忠的報告說,學士十分維護我們職方館。」 「原來如此。」司馬夢求放下心來,道:「因為皇上已經知道是梁乙埋暗主使,十分震怒。想來朝廷會加緊對西夏的戰爭準備,陝西房不可沒有哥哥主持大局,愚弟此來,便是請哥哥速回西夏,主持大局,若能策反李清,便是大功一件。」 錦衣男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道:「如此,我明晨便動身。純父,如何攻下西夏是一件事,攻下西夏後,如何統治西夏,是另一件事。希望純父能將這個意思轉達給皇帝與石學士。若不懂得治理西夏之術,冒然攻打西夏,縱然功成,也只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愚弟理會得。」司馬夢求道,「明晨我會著人送來樞使與我給李清的親筆信,外加一封告身,李清若有歸宋之心,朝廷可以賞黃金五千兩、地五百頃、封侯爵,拜五品武官,蔭其祖宗三代。」 「李清如何會為這些東西而叛夏?」錦衣男嘿然說道,聲音頗有不屑之意。 「這愚弟自然知道。不過這些東西,顯示的是朝廷的誠意。」 「我會竭力而為。」錦衣男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陣,終於低聲說道:「純父,哥哥想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說。」 但那錦衣男卻沉默了很久,良久才道:「如果李清歸宋,他的生命必然從此凶險萬分。他若選擇了這條道路,富貴也罷,死也罷,皆是天數,不必多說。惟李清尚有妻兒女,盼純父能答應我,無論如何,要保住他的血脈。」錦衣男的聲音,已有幾分悲愴。 司馬夢求低頭沉默了一會,抬起頭來,凝視錦衣男的後背,慨聲道:「我司馬夢求在此發誓,只要李清歸宋,不論成功失敗,必傾職方館之力,保住李清妻兒的安全。若違此誓,人神共噬!」 「拜託了。」 似乎不習慣空氣那淡淡的悲涼,黑衣童走出了書房。不多時,書房之外的走廊,便傳來嗚咽的簫聲。司馬夢求側耳傾聽,辨出正是一曲《漁家傲》。伴著那有幾分沉鬱悲壯的簫聲,司馬夢求聽到錦衣男在輕聲歌道:「……濁酒一杯家裡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一直到三月初四,石越在渭州被叛蕃襲擊的事情,在汴京依然只有少數人知道。甚至連魯郡君韓梓兒,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此時,她正在狄詠與清河郡主府的花園,聽自己的嫂王倩高談闊論著「墨經」。 「蔡君謨評墨,以李廷珪為第一,其弟李廷寬、承宴父次之,張遇次之,陳朗又次之。各家不僅造作有法,松煙也自不相同。李家之墨,已十分罕見,熙寧四年,我從家父處見到一方陳朗墨,家父便已視為至寶。不料今日竟能見到李承宴所制之墨。」王倩挺著肚,猶把玩著手的一方雙脊龍墨,欣羨不已。 清河郡主笑道:「魯郡君府,便藏有李廷珪所制之墨,你們姑嫂之間竟然不知道麼?」 「真的麼?」王倩不由睜大了眼睛,望著梓兒,問道。 梓兒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去年,以蘇頌同修國史,皇上賜承晏、張遇所制墨,以及澄心堂紙,皇上因與我大哥說起各家之墨,我大哥已將家所藏之廷珪墨進貢宮。」 「廷珪之墨,誤墜溝數月不壞,其墨雖歷數十年,研磨時尚有龍腦氣。一丸墨現今能賣至數萬錢,往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惟禁方有少量珍藏。真是黃金可得,李廷珪墨不可得。」王倩的語氣,竟是頗以為憾事。 梓兒笑道:「這等身外之物,嫂嫂亦不必過於在意。我大哥常說,墨的用途,是用來書寫,流芳百世的,是我們寫的內容,而不是用的墨。」 王倩撇了撇嘴,略帶嘲諷的笑道:「這話若非是石明所說,便真要教人以為是煮鶴焚琴之語。名墨佳,豈可不相得益彰?」 梓兒早知王倩的脾氣,當下也不爭辯,只是好脾氣的笑笑。 王倩素來自負,一生所服的女,也不過程琉一人而已。眼下程琉已隨包綬前往渭州,因此言語上,王倩自然是再不肯讓人的,當下不免滔滔的又說些名墨佳的佳話。 清河郡主心微覺好笑,她本來就想把這方雙脊龍墨贈予王倩,此時見她說得興起,倒不好打斷,想道:「這樣送她,倒也合她心意!」正想間,忽然卻見園外飄進一朵紅雲,定睛望時,卻是柔嘉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 清河大吃了一驚,奇道:「十娘,你怎的來了?」 「自是翻牆出來的。」柔嘉吐了吐舌頭,笑吟吟的說道,「姐姐,我可是專程來給你道喜的。」 「道什麼喜?」清河莫名其妙的問道。 「我聽到消息,狄郡馬要派去陝西,聖旨已下,郡馬已經接旨。姐姐終於可以離開京師,去外面透透氣了。」柔嘉興奮的說道,簡直像是自己也能一同前往一般,渾然沒注意到清河的臉色瞬間已經慘白。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我……」柔嘉目光一轉,吐了吐舌頭,「是偷偷聽到的。很多人都在議論,說皇上竟然派郡馬去給石越作護衛,是本朝未有之殊恩,還說奇怪為何樞院與政事堂都沒有反對呢!」柔嘉說起關於石越之事,便自興致高昂,不知道這一句話已經讓梓兒也緊張起來。梓兒也是心思剔透的人,此時聽到皇帝居然把自己的侍衛長官,派去給石越當護衛,若非有大事,何至於此,當下如何不驚?當下顫聲問道:「是陝西出了什麼事麼?」 「你家石頭斷不會有事的。」柔嘉笑盈盈的說道,「也許是要打仗了吧,郡馬可是名將之後嘛……」 「打仗?」王倩搖了搖頭,道:「不可能。朝廷整軍經武尚未完成,朝廷還在討論章楶的《兵事奏議》……」 「準備打仗而已,又不是馬上開打。」柔嘉也沒聽她說完,便不以為然的說道,「石越貴為陝西路安撫使,身邊沒護衛麼?還要郡馬保護什麼?」她轉過身去,也不理王倩,便抱著清河,軟語央求道:「好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偷偷的把我帶去陝西好不好?」 清河聽說狄詠要去陝西,已然擔心,忽然聽到柔嘉竟然來向自己要求這等荒唐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哭笑不得,道:「你?要去陝西做什麼?」 柔嘉此時滿心的熱切,正要說心的話,忽然間望見梓兒緊張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覺暈紅了雙頰,便嚥回到了已到口邊的話,吞吐道:「我……我沒去過外面,想看看打仗的情形,在京師天天被關在府,悶也悶死了!」 「你!真是胡鬧!」清河不知她心事,聽了她這樣孩氣的話,不由又是好氣又好笑,正待再說,卻見柔嘉的眼圈立時間便紅了,淚水盈上眼眶,楚楚可憐的望著自己淒然道:「十一娘!我們打小就不曾分離,我可捨不得你一個人去那裡。」 清河心一軟,她全然不知柔嘉的心事,還只道她真是捨不得自己,竟生出這樣荒唐的念頭,不由好生感動,幾乎便要忍不住答允下來。但她終是知道這種事情實在過於匪夷所思,自己縱然答應,那也是萬萬做不得數的,當下便柔聲勸道:「十娘,我自然也捨不得你。可是既便是我去了,我還會回來的。你若跟了我去陝西,別說於禮不合,娘娘與太后、皇后自然是會生氣的。還有,你爹爹又如何捨得你?」 「我……我回來憑她們處罰便是了。十一娘,你……你捨得我麼?」柔嘉的眼淚似要流將下來,一邊將手緊緊抓了清河的手,似嗔似怨的說道:「我不怕,你怕麼?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也要去陝西!我萬萬不能教你一個人去!」 清河沒料到她竟如此癡纏,一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她與柔嘉自幼一同長大,待她比親妹還親,此時見她一心不肯離開自己,自己的心,又何嘗沒有不捨,當下哪裡能夠拒絕?只是心終有一絲理智,不禁望望柔嘉,又望望梓兒、王倩,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十章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 汴京的皇宮,偌大的崇政殿之內,只有趙頊與狄詠君臣二人。 趙頊的目光凝視著狄詠,聲音溫和的問:「卿家可知崇政殿在太祖皇帝時,叫什麼名字麼?」 狄詠不知趙頊的用意,但還是恭聲答道:「臣幼時,便曾聽父親說過,這崇政殿本名簡賢講武殿。」 「不錯。」趙頊讚賞的點了點頭,然後便靜默著抬起頭,遠眺著殿外的天空,目光流露出無限的熱切與憧憬,「此殿本名簡賢講武殿。只為若要混一四海,就不能不簡賢講武!」 狄詠靜靜地站在殿,低垂著的目光卻不經意地落在趙頊的腰間——皇帝今天罕見的佩了一柄佩劍! 「卿可知道,朕為何讓卿去陝西?」不知過了多久,狄詠覺得趙頊的目光忽緊緊的盯住了自己,他不敢動彈,也不抬頭,只是依舊保持靜立傾聽的姿勢。 聽到趙頊忽然慢條斯理的問自己這麼一句話,狄詠略想了一想,答道:「陛下是讓臣去保護石越的安全。」 「卿是朕的侍衛首領,朕為何要讓卿去保護一個臣的安全?」趙頊的聲音似乎突然間嚴厲起來。 「臣——愚昧!」狄詠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單膝跪了下來。 「卿常常讀史書,朕也一直很欣賞卿這一點。讀史可以鑒今。」皇帝的聲音頓了一頓,忽又變得凝重起來:「朕今日正要告訴卿一個大秘密!」 狄詠忍不住抬了一下頭,迎面見到趙頊熱切而信賴的目光,「臣……臣何德何能……」 趙頊擺了擺手,打斷了狄詠的話,道:「狄家世代都是忠臣,卿又是朕的堂妹夫,為人又忠直。所以朕信任卿。朕今日就是要告訴卿,朝廷最遲在八年之內,必然將對西夏大舉用兵。朕將會不動聲色的,逐步把精銳的部隊調入陝西,並準備好軍儲物資,修葺好道路城寨,待一切準備就緒,就是靈夏光復之日。」 「臣願為先鋒!」狄詠胸的熱血頓時沸騰起來,奮聲說道。 「朕不會讓你去做先鋒。朕很疼清河這個妹,不想讓她守寡。——朕要對你說的是,在這八年之內,陝西路安撫使將會掌握越來越多的禁軍。雖然目前禁軍依然受到樞密院的管轄,雖然有衛尉寺、監察御史,雖然還有種種的防範措拖……但是唐代藩鎮之亂,實在讓朕難以放心。」 狄詠一邊皇帝講著這些,心不由微感迷惑,但聽到最後這一句,他便猛然驚醒。果然,只聽趙頊繼續說道:「如果讓宦官去監軍,不僅有唐代的殷鑒,還會有朝廷內外的阻力。這是下策,朕不取它。朕要讓朕最信任的人,去做安撫使的護衛首領。」 「臣……」 趙頊走近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狄詠的肩膀,輕聲道:「朕信任卿,能替朕辦好這個差使。不僅要保護忠於朝廷的安撫使不被西夏人刺殺,同時,也要保證這個安撫使,絕對忠於朝廷!」 「臣絕不敢辜負陛下的重托!」狄詠沉聲應道。但他心剛剛沸騰起來的熱血,卻因後趙頊這後來的幾句話,而漸漸冷卻下來。他不由的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原來,他去陝西,不是如他希望的,是去與西夏人作戰;而是作為皇帝的耳目,來防範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目送狄詠離開崇政殿後,趙頊靜靜的坐在寬大的御椅上,想著心事。李向安率領一干內侍輕輕進入殿,見到皇帝這副模樣,不由都呆住了,只得屏聲靜氣的侍候著,不敢驚擾。如此過了許久,趙頊才回過神來,向李向安說道:「擺駕,朕要去一次樞密院。」 「官家。」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相公今日去了講武學堂,王樞密副使已病了四五天了。」 「朕知道。」趙頊淡淡說道,「只管擺駕便是。」 「遵旨。」李向安忍住心的疑惑,尖著嗓答應了。 從崇政殿至樞密院,原不用多長時間。只是皇帝一般不會親臨樞府,因此趙頊突然前往樞府,雖然有人事先通知,也讓群龍無首的樞密院官員慌得手忙腳亂。好在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是做老了事的人,忙引著眾官吏列隊參拜。待一干禮節過了,趙頊便吩咐眾官吏各歸本房,只讓曾孝寬領著他徑直往侍衛司走去。 到了侍衛司,侍衛司知事慌忙領了本司同知事、檢詳官、計議官等等大小官吏前來拜見。趙頊打量諸人,隨口問了幾句侍衛司的事情,忽然回頭向曾孝寬問道:「石越的義弟唐康不是在侍衛司差遣麼?」 曾孝寬一愣,不知道皇帝為何問起唐康,一時間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只好老實答道:「唐康已經調至沿海制置使司,權任同知事。」 趙頊微微一愣,他沒有料到唐康居然陞官了。但是品以下官員的任命,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但彥博要提拔他的孫女婿,只要給事與御史們沒意見,那便容易得很。 曾孝寬偷眼覷著皇帝神態,他雖然與彥博關係一般,但是與唐康關係卻不錯,於是便忙又解釋道:「唐康曾出使高麗,通曉海事,因海船水軍最近事務繁多,兼之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江華島、瑞宋島有功,所以才將其調至沿海制置使司,權任同知事,暫時負責調配江華島、瑞宋島駐軍、築城之事。」所謂的「瑞宋島」,便是由趙頊親筆賜名,位於高麗國與倭國之間的大島,唐康與高麗使者談判後,宋朝用八百枚震天雷換來,成為大宋極東之領土。 趙頊臉色稍霽,笑道:「唐康現在在哪裡?」 「回陛下,唐康隨相公去了講武學堂,去與章楶討論創建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的利弊,以備陛下咨詢。」 樞密院希望拋開兵部,將海船水軍這個新興的兵種完全置於自己的影響之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彥博幾次向趙頊提出,如果通過章楶的建議,那麼大宋水師學校與伏波學堂,就應當隸屬於樞密院。因此趙頊對於曾孝寬的解釋,倒並不吃驚,只笑道:「原來如此。聽說樞密院還有個官員,也曾出使過高麗,在高麗還講過學,且曲詞作得極好,是個才。他卻在哪個房?」 「稟陛下,此人姓秦名觀,字少游。現在編修所任編修官。」 「秦觀……」趙頊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笑道:「確是這個名字,傳他過來,朕想見見他。」 「遵旨。」 不須多時,一個神態俊朗的男便被引至趙頊面前。 「臣樞密院編修官秦觀,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秦觀見到皇帝,忙拜倒行禮。 趙頊微一打量秦觀,見他人物出眾,倜儻不凡,不由先暗暗喝了一聲彩,待他行禮完畢,便和顏微笑道:「免禮平身。」其實趙頊曾經召見過一次秦觀,但是此時卻早已忘記了。 「謝皇上。」秦觀站起身來,目光的飛快的掠過臉色尤自蒼白的皇帝一眼,才恭敬的叉手侍立。 趙頊微笑道:「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這——是卿家的詞吧?」 他念的,正是秦觀寫的一首《八》的下半闋。在汴京流傳已有數年,早便傳入宮,正是王賢妃最愛唱的一首詞。 秦觀不料皇帝居然記得自己的詞,頗有些受寵若驚,口卻謙遜道:「劣作實實有辱皇上清聽。」 趙頊卻來了興致,便笑道:「這『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不禁不起讓人想起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想來這曲,只怕是秦卿與一位姑娘分別之作吧?」 「是。」秦觀沒料到皇帝竟會同自己說起這些,竟然有些訥訥起來。 趙頊哈哈大笑,又道:「朕以為卿家這首小詞,一個『弄』字,一個『籠』字,用得是極妙的。不過卿家的詞,悲傷、悔恨、煩惱過多,卻也是一病。」 「皇上指教得甚是!」秦觀誠懇的應道,一邊似乎心有所感的歎道:「其實『章憎命達』,古人誠不我欺。現下若讓臣再寫《八》這樣的詞,卻是怎麼也寫不出來了。」 「這些是小道,經邦濟世才是大道。」趙頊不以為然的說道,「朕此次召見卿家,可不會是因為卿家的詞寫得好,而是因為卿家曾經名重於高麗。」 「全賴皇上之威德。」秦觀雖是大才,但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為好,便只好給皇帝加了頂大帽。 誰知趙頊卻搖搖頭,道:「朕不愛聽這些場面話。卿家在樞府已久,朕是想聽聽卿家對高麗局勢的看法。」 「是。」秦觀萬萬想不到皇帝親自來詢問自己如此軍國大事,這比起皇帝記得自己的一首小詞來,無疑更讓秦觀激動。略微理了理思緒,他方朗聲說道:「自從高麗使者來京乞援,朝廷雖然已派使者前往遼國,勸說遼主息兵。但是高麗國每年都有大批儒生來大宋求學,朝廷幫助高麗興建學校與圖書館,贈送儒釋道經書與醫書;朝廷又駐軍江華、瑞宋二島,同意幫助高麗國武裝軍隊,穩固王運的地位,可以說高麗絕遼親宋之勢已成。然則遼主為防日後腹背受敵,絕對不會容忍高麗親宋。所以,臣以為遼國用武力逼迫高麗,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也許遼主會在徹底解決耶律伊遜與楊遵勖、女直之後,再來對付高麗,所以會暫時送我大宋一個順水人情;但是若臣卻以為,遼主未必會允許王運站穩腳跟。」 「嗯。」趙頊不置可否的一笑,道:「卿以為,只要解決遼國的威脅,高麗就一定會親附我大宋?」 「皇上,臣以為,這需要時間,要慢慢經營。但眼下來看,對大宋有利。」 「幾天之前,朕接到張商英與蔡京的表章,道高麗國已經仿照大宋,正式成立市舶司,並且是直隸於民部的機構。同時,高麗國將自己的一部分水軍,改編成隸屬於市舶司的商船隊,主動前往倭國、杭州、泉州貿易。並且希望朕能允許他們的商船隊,前往南海地區貿易。」趙頊淡淡的說道:「卿以為,朕是應當答應他們,還是拒絕他們?」 秦觀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答道:「臣以為,既不應當答應他們,也不應當拒絕他們。」 「此話怎講?」 「海外貿易之,大宋利潤較大的,是絲綢、瓷器、鐘錶、棉布、蔗糖等物,這些物品,高麗人做不出來,因此,既便高麗國主動想加入海外貿易,也不會過於影響到我大宋的利益。石明常常引用孟的話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臣以為此言甚是,多一個高麗,可以時刻警醒我們。但是,臣以為,讓高麗海船水軍積累過多的經驗,會影響大宋海船水軍對東海地區的控制。因此,臣以為,應當告訴高麗國,大宋歡迎他們進行海外貿易,但是做事不能太急,要一步一步來,大宋允許其水軍武裝航行於高麗與倭國之間,並且許其在瑞宋島進行補給;但是前來杭州與泉州的船隊,其安全由大宋海船水軍負責,航線、港口由杭州市舶司指定;至於南海地區,風浪太大,高麗的船隻難以應付,不如先積累幾年的遠航經驗再說不遲。若是民船想要遠航南海,大宋會一視同仁對待,但是整個南海,都屬於大宋皇帝陛下,因此,大宋會適當徵收關稅。」 趙頊聽到秦觀的對策,不由哈哈大笑,讚道:「甚善!」他托腮端視了秦觀一陣,忽然問道:「蔡京上表,言道加強為加強對高麗的影響,有必要向開城派一個常駐使節,同時允許高麗國派使者常駐汴京與杭州,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正當如此。在開京常駐使節,即可以方便讓職方館派人進駐,還可以更方便的掌握高麗國情,以備朝廷可做出正確的決策。」 趙頊又是微微一笑,忽冷不防說道:「若朕有意讓卿常駐高麗,卿意如何?」 此言一說,不僅是秦觀,便是連曾孝寬都不由吃了一驚。但此時自無任何猶豫,秦觀急忙拜倒,朗聲道:「若能為國效力,臣不敢辭。」 趙頊本來是想讓唐康去常駐高麗,順便給唐康升一下官,算是對石越的某種補償,不料到了樞密院,才意識到唐康也是彥博的孫女婿,且在樞密院頗受重視,因召見秦觀,見他對答如意,想到秦觀在高麗也是頗有名氣,倒也是常駐高麗使節的合適人選。因此竟便讓秦觀得了這份差使。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十章下 趙頊見秦觀一口答應,便點頭笑道:「卿可等候吏部的任命。」正要再勉慰幾句,忽見一個內侍在外面探頭探腦,正在奇怪,便見李向安走到身邊,低聲說道:「官家,娘娘鳳體欠安。」 趙頊聞言心頭一驚,曹太皇太后的病情雖未痊癒,但近來已略有好轉,這時忽然匆匆來報「鳳體欠安」,那定然是出現了大的反覆。趙頊對曹太后向來敬愛,這時候也顧不得多說,匆忙起身,道:「快,去慈壽殿。」 趙頊趕到慈壽殿時,慈壽殿,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等眾妃都已到了。趙頊瞥了眾人一眼,見高太后之外,眾人眼角都有淚痕,心更是驚疑不定,當下只是簡單的向高太后行了一禮,便問道:「母后,娘娘怎麼樣了?」 高太后低聲道:「太醫正在把脈,張嚴說,今兒晨起時娘娘便吐了血痰。」 「啊?」趙頊只覺胸一時氣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定了定神,緩過氣來,低聲道:「朕進去看看。」說罷也不顧不管,逕往曹太后的寢宮走去。高太后素知自己這個兒的脾氣,也不阻擋,只是雙手合什,默念禱告。 趙頊才進近寢宮,尚未進門,便見幾個太醫剛剛把完脈出來,不提防皇帝忽走了過來,慌得連忙跪倒,正要參拜。趙頊已是不耐煩的搖了搖頭,道:「這些禮節先省了,娘娘的病要不要緊?」 眾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敢說話。趙頊看到這光景,心裡也知道曹太后的病情嚴重了,他怕曹太后聽到,也不再追問,只冷冷喝道:「發什麼愣?還不快去開方進湯藥。」 「是。」 「是!」眾太醫如臨大赦,紛紛應道,一邊忙不迭地退了出來。 趙頊這才輕輕掀開珠簾,走進寢宮之。他剛剛進去,便聽到曹太后低聲說道:「是官家來了麼?」 趙頊已知是自己在外面說話被曹太后聽到了,忙應道:「娘娘,是朕來給娘娘請安。」 「難為官家了。」曹太后輕咳了幾聲,又說道:「官家,走近來點,哀家想與官家說幾句話。」一面又吩咐道:「張嚴,你率著眾人都退出去吧,這裡先不用你們侍候。」 「是。」張嚴一邊答應了,一邊便指揮著一干宮嬪內侍,靜靜的退了出去。 趙頊此時已走到曹太后的床邊,見曹太后斜斜倚在床上,頭上並沒有戴鳳冠,只將滿頭花白的頭髮如普通婦人一般盤起,僅插了一根白玉釵,更襯得她老態龍鍾、形容枯槁。她的臉上久病而缺少血紅,顯得極為蒼白,惟余一雙眸,依然炯炯有神。趙頊忽然間一陣心酸,垂下頭竟是不敢再看。 卻聽曹太后道:「官家,你坐下來,聽哀家說話。」 「是。」趙頊一邊答應道,一邊挨著床沿坐了。臉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體不適,眼下還不宜勞神,聽說瓊林苑牡丹開了,娘娘且安心靜養,過些日,朕陪娘娘一道去賞花。」 曹太后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哀家。哀家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不過是拖罷了,能拖到幾時便算幾時,都算是從閻王那裡掙回來的。這生死之事,哀家一向都看得甚淡。」 趙頊強笑著寬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曹太后搖了搖頭,道:「官家不必說這些話。天下婦人,以哀家最貴,但再貴的人,也逃不過天命。死不死不打緊,惟有幾件事情,卻是哀家放心不下的,卻要先和官家交待了。說完了這些話,那時才再無牽掛……不論什麼時候走了,也不怕見仁宗先帝。」 「娘娘說哪裡話……」 「官家!」曹太后卻溫柔的打斷了趙頊的話,她慈愛的看著趙頊,微笑道:「官家雖然不是哀家的親孫,但是哀家一生無,在哀家的心裡,卻是將官家當成親孫兒一般。即便當年與你父皇英宗有過濮議之爭,但哀家心想的,也只是大宋皇家的體統。並……並不曾有過半點私心……」 「孫兒明白。」趙頊低聲說道,在他心裡,的確是相信曹太后是位沒有權力慾的女人。 「官家是個好皇帝。」曹太后淡淡的笑容,包含著讚許與期待,「祖宗的基業交到官家手,哀家相信一定會更加光大。現在朝廷的財政已經漸漸變好,雖然朝廷也重商言利,但是官家能重視教化之功,幾年之內,學校之多,為大宋建國百餘年來所未曾有;兵威耀於海外,而百姓無勞役之困……這些,都是前人所不曾有的成就。」 趙頊極少聽到曹太后如此的讚揚,心不由頗覺得意,當下笑道:「朕亦頗覺欣慰。」 「哀家還聽說,兵器研究院造出了一種叫火炮的火器,能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將很遠的磚牆轟為粉碎……」 「確有此事。」提到火炮,趙頊便不由得兩眼發光,精神大振,笑道:「朕打算在大宋每座重要的城池關塞,都裝備這種火炮。若能改造開封城牆,裝備上幾十門這樣的火炮,再在北面築幾座裝備火炮的堡壘,京師附近駐防禁軍,十二萬都是綽綽有餘。」 「嗯。」曹太后不置可否的應道,「大宋建都汴京,號稱四戰之地,無險可守。祖宗不得已方駐重兵於此,是以重兵為險。若那火炮當真有用,京師少駐一個兵,百姓就少一分轉運之累。」 「朕亦如是想。東南百姓最受累的,就是要把大量的物資千里轉運,送往京師。因此也浪費大量的國力……」興致勃勃說著的趙頊忽停了下來,因為他驚訝的發現曹太后的眼,其實並沒有喜悅與輕鬆,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娘娘?你在擔心什麼?」 「哀家的確在擔心。」曹太后輕輕的歎了口氣,「大宋眼前的國勢,按理說哀家應當欣慰,應當高興。但是想到這一切,哀家都明明感覺到,這一切都與石越有關。」 「石越?」 「是啊,一個讓活了幾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輕人。」曹太后慢聲說道:「這幾日裡,哀家老是做夢,夢到太祖、太宗皇帝托夢給石越……還夢到……」 「娘娘還夢到什麼?」 曹太后猶豫了一陣,終於說道:「還夢到昌王……以及王妃肚裡的那孩……」 趙頊的身恍如被什麼擊,竟是徹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當春秋鼎盛,有些話哀家本來不當說。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場之後,哀家就總在擔心,擔心官家的身。官家太過於勞累國事了……」曹太后搖了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哀家擔心……」 「娘娘只管直說。祖孫之間,不必有顧忌。」趙頊差不多已經知道曹太后想要說什麼,可是他還想聽曹太后親口說出,因為這些事,天下間只怕除了曹太后,再無一人會和他提起,會跟他推心置腹,為他考慮,就連他的母親,只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個好皇帝。」曹太后的聲音充滿了關切,「若是官家能平安無事,待到官家的兒成*人。那麼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憂天。但若是有什麼萬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就是個千年難遇的能臣、賢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朝,就必然是個權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賢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兒朝,就難保不是個吳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裡的,還不知是個皇還是公主,若真是一個小皇……唉,若傭兒平平安安長大,或者皇后能生個嫡,倒也罷了,否則,王妃之,就是皇長……」 趙頊默然無語,石越與趙顥,他自信已經安排好了對策,但是王妃之,卻是他沒有想過的——畢竟,那也是自己的兒!但是曹太后的擔憂,卻無疑在他心增添了塊陰雲。當時嬰兒養大不易,縱然是皇家,也在所難免,何況宮闈之內……,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卻又不能不想,最壞的情況自然是,萬一趙傭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以外再無嗣,那麼支持趙顥的大臣,趙頊不用想也知道會佔絕大多數……而且,憑心而論,雖然趙頊很喜歡王妃,但是他現在並沒有半點要傳位給王妃肚裡的孩的意思——雖然那也是他的兒! 「這些事情,哀家畢竟是女流,不能代官家籌策,只是事先給官家提個醒。如今國家雖然欣欣向榮,但卻也是危機四伏。社稷之重,在於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若是緩急之時,莫忘記司馬光、范純仁、王安石……」 「朕當謹記娘娘教誨。」趙頊眼眶微熱,感激的看著曹太后。 「那就好。」說了許多的話,曹太后已經略感疲倦,「官家能做個好皇帝,讓國家富強,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這份基業,哀家縱是死了,也無遺憾。哀家有點睏了,官家出去告訴你母后她們,不必進來請安了。」 「是。」趙頊輕輕起身,親手替曹太后整了整被,躡手躡腳的退出了寢宮。 五日之後。萬里晴空。 這一天,是狄詠陛辭遠赴陝西的日,做為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許,隨夫前往陝西。狄詠的官職在外人眼看來,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經閣侍讀、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而同往陝西的人,除了狄詠一家之外,還有狄詠挑選的幾十個班直侍衛,在他們光鮮的胄甲的外面,都套著一件絲羅緋色背心,背心上繡著一隻振翅張爪的惡雕!這件背心的圖案,清晰的告訴每一個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衛! 狄詠一行剛剛出了內城的鄭門,正浩浩蕩蕩欲從新鄭門出門。不料才走了數十步,便見到一個龐大的樂隊迎面而來。只見這個樂隊約有一二百人左右,間有十人抬了一面大鼓,一個大漢站在鼓架上擊鼓;以大鼓為心,有數十名樂手各持樂器環繞,縱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最外圍則是許多妖冶嫵媚的妓女,在前面的,戴冠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妓女;間的,戴珠翠朵玉頭冠,穿銷金衫裙,或拿花斗鼓,或捧龍阮琴瑟,這是有名的青樓女;最後的十多名妓女,騎著富麗堂皇的馬匹,配著銀鞍與珠寶勒帶,馬前還有一些身著錦衣的浪蕩公牽馬,馬傍有手持青絹白扇的膏粱弟扶持。而最顯眼的,則是大隊伍最前面五個壯漢打著的一面高達三丈的白色布牌——狄詠仰首望去,只見布牌上寫著:「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酒坊,由高手酒匠,醞造一色上等甘蔗酒露,呈欽賜名號『甘露酒』!」 狄詠在汴京已久,卻是從未見過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在宣傳他們的「甘露酒」。他定睛瞅去,卻見旁邊還有一隊皂衣青年,還擔著好幾擔樣酒,沿街向圍觀的路人贈酒嘗新,還有一隊青衣青年,則在贈送點心。 狄詠停下來觀望,坐在馬車的清河郡主只聽到外間音樂四起,歡聲笑語不斷,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更不知馬車為何停了下來,當下忍不住掀開一角車簾,偷偷打量外面。她不能看到全貌,卻已經對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個婆過來悄悄詢問,那樂隊的人已經看到了狄詠了一行,居然也不迴避,反倒歡天喜地的迎了上來。一個錦衣少年走到狄詠馬前,將右手舉起,叫了聲「停!」那些樂手們立時便停止了鼓吹,與街上的行人們一起,一齊靜靜的觀注著他與狄詠。 錦衣少年顯是認得眼之人便是名聞天下的「人樣」,向狄詠作了一揖,笑吟吟的說道:「今日是大宋三十家大酒坊在開封府鬥酒,不知是小人們幾世修來的福氣,竟然能碰上狄郡馬與清河郡主出行,小人斗膽,請郡馬爺與郡主賞臉,嘗嘗小號的甘露酒——郡馬爺作證,小號縱有千個膽,也不敢犯上吹噓,小號之酒,實實是天御筆賜名!若郡馬爺嘗了滿意,只要爺贊一個『好』字,小號即將美酒送至郡馬府,請郡馬細細品評;若爺以為不好,亦只要爺說一個『劣』字,小號立時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這汴京城裡張揚!」 狄詠聽這個錦衣少年的話,自信帶著央求與狡黠,他先說了是皇帝親口稱讚並賜名的美酒,便是量定了狄詠不會說「劣」,又用美酒公然「賄賂」,只要他狄詠喝了這酒,讚了一個「好」字,不免又會成為他們宣傳的口實,想起要在一面三丈白布牌上寫上「狄郡馬親口品嚐讚譽」這樣的字跡,狄詠幾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是人家笑臉軟語相求,他又不便拒絕,當下只得勉為其難,接過一杯酒來,放到嘴邊抿了一口,只覺入口香甜,不覺一口飲完,正要稱讚,便聽到一陣絲竹之聲從右邊的街道傳來,然後便有一個婦人大聲呼道:「郡馬爺且慢開口!」 狄詠轉眼望去,卻見是一個半老徐娘,穿紅著綠,手持團扇,一步三搖的走了過來。她身後的隊伍,大抵也如這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酒坊的規模,不過卻沒有年漢,也沒有大鼓,是清一色的懷抱琵琶的女與綿衣小廝。那隊伍前面,卻是一面三丈高的綠布牌,寫著「烈武王府祖傳秘技,釀造一色上等濃辣無比高酒,呈第一。」 ——這個牌卻是非同小可,狄詠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后、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賣酒,向來是官府壟斷,大部分是由官辦的酒庫釀酒出售給有許可證的商家,只有少數商家被許可自己釀酒出賣,但都要受到嚴格的檢查;直到開發湖廣,經營海外,甘蔗酒等蒸餾酒發明,酒禁稍弛,商人們可以購買許可證大規模釀酒,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類市場的競爭。但是開放的一塊,卻主要是甘蔗酒與果酒,傳統酒業,對於私人釀酒,縱得許可,官府也依然有嚴格的配額限制。似高家這樣的大世家,雖然府莫不是自己釀酒,有些名酒還天下知名,但是卻是不可以亂賣的。何況,若是旁人家倒也罷了,最要緊的,卻是狄詠知道,高太后一向對家人要求十分嚴厲,絕不許高家弟經商、干政,更不許高家弟目無法紀的!似這麼樣的張揚顯擺,豈是高家的作風?! 正在沉吟間,那婦人卻已走近,朝著狄詠斂身一禮,笑道:「所謂貨比三家。還請郡馬爺也來嘗嘗當今太后娘家的好酒,再品評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較劣不遲!」她說完,一面捧上一杯美酒遞給狄詠,一面還不忙丟個白眼給江南十八家商號的錦衣少年,顯然,話語的咄咄逼人,是對他而發。 狄詠接過酒來,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面上雖然只是兩家酒坊的競爭,但是若被人往深裡追究,卻可以挖出無窮無盡的話柄來。這高太后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這江南十八家商號,又是好輕易得罪的麼?別說唐家背後的石越,單單他們能把酒貢上宮廷,並且求得皇帝御筆賜名,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況,這十八家商號,與自己的兄弟狄諮,只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狄詠搖了搖頭,心打定主意,決意兩邊均不得罪。當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覺奇辣無比,他沒喝慣這種酒,促不及防,竟連咳數聲,幾乎把一杯酒盡數嗆咳了出來。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虛傳,果然「濃辣無比」,只是未免令人難以消受。 他這一嗆不打緊,幾乎同時便聽到十八家商號那邊鼓樂齊鳴,人人歡欣鼓舞,那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聲呼道:「呈第一,不過如此。」 那婦人做夢也不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強作笑顏,揮著手團扇向眾人高聲喊道:「烈武王府美酒,果然濃辣無比!」 但是狄詠將酒嗆出,卻是這御街上人所共見,誰又相信是狄詠這個名將之後會被一杯酒給辣住,都只道是這酒喝不得,「呈第一」,不過是沾了高太后的面,因此連這高家的樂隊免費派酒,都有人搖頭拒絕,眾人都爭先恐後的去品嚐江南十八商號的「甘露酒」去了…… 狄詠暗暗叫苦不迭,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知道的說他是無意,不知道的卻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頭望了清河郡主的馬車一眼,便見那掀開的一角車簾露出的眼睛,也寫滿了無奈之意。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一章 西邊的夕陽已隱入山,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蕩在天際,小蟲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嗡嗡飛旋。黃昏裡的熙寧寨看來美麗而安詳。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餘人的騎客已經燃起了火把,高高舉起照亮著前行的道路,馬蹄踏踏。旗幟在風獵獵飄舞,在火光,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面的寫得有「陝西」、「安撫」等字樣。 行在隊伍間的石越,正騎著一匹黑色的河套馬,被數十個護衛緊緊的擁簇著,離他最近的,是他最親近的幕僚李丁。 「此刻離熙寧寨還有多遠?」石越微微皺著眉,有些疲倦的問道,在這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騎在馬上,這麼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素來充沛,此時也覺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內側的皮似乎也已經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隱隱做痛。 雖然知道還有更舒適的方法——坐轎,但這卻是石越是絕對不願意開啟的先例。在這一點上,他一貫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觀點:縱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當成牲畜來使用。 「還有七里左右。」李丁含笑看了石越一眼,答道,但頓了一頓,似乎是無意的又補充了一句:「侍劍他們昨日已經先到了熙寧寨。」 「這是我巡視的最後一站了。」石越點了點頭,卻沒有對這件事做出任何表態,只是淡淡說道。不知不覺,他現在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些年來的勾心鬥角,早令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因此,雖然心很期待若與侍劍重逢,雖然對李丁沒有任何的懷疑,但內心的情緒還是被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而絕不會表露在臉上。 李丁讚許的點點頭,道:「公的決定,我很贊同。看來石門水陰的狼煙,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搖了搖頭,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聲音低得幾乎像是自言自語的道:「只要不被人以為我在推卸責任,已算不錯了。」 「公何必在乎別人的議論?」李丁淡淡的說,聲音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其實公在此間,於戰事並無幫助。若是不做決策,則身份尷尬;若是點將派兵呢,則眾將肯不肯聽命還是未知之數,稍有失誤,更是自取其辱,敗壞國事。還不如把放手將事情交給高遵裕與種誼的好。」 「我明白。」石越點了點頭,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經學之術雖然聞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對於他軍事上的才能,只怕人人也都會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那些久歷戰陣的戰領,更難保不會心生輕視。 「其實,我更擔心的倒是講宗嶺的情形……」 石越勒住馬頭,望了李丁一眼,卻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丁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 石越見他贊同,不由微微一笑,當下又拍了拍馬,繼續向前走去。李丁連忙夾馬跟上,又問道:「公真的要準備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鄉兵之制,自五代以來有之,只恐如今輕率難改。」 「仁宗以來,陝西一路,三丁選一,募為鄉兵。其後更是不斷增刺。但是在元昊擾邊之時,又何嘗得過鄉兵之用?渭州鄉兵,雖然素稱驍勇,但你我親身巡視所得,又當如何?真正能夠打仗的鄉兵,不過只少數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們,貪圖的只是徵募鄉兵,可以節省軍費;同時又有合什麼兵農合一的古意,卻不知道這些鄉兵被徵募而來,其作用,不過是供邊境的官吏將帥們差使,甚至是用來走私!」 「走私?」李丁不由一愣,他是一手年前的古人,縱然學問高明,也斷斷不會知道這個石越脫口而出的詞意,雖然這在一千年之後,這個詞的的意思人人皆知。 「就是回易。」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石越只得又解釋道:「邊境將領私役鄉兵甚至是禁軍,常私自與邊蕃進行茶馬等貿易,飽私囊,在仁宗時已經下令禁止,但卻屢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李丁對「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不由苦笑道:「軍隊進行回易,利潤豐厚,嘉佑年間,賈逵令軍士回易,五十天內得息四倍;慶歷年間范正守邊,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進行回易,得利息二萬餘貫。雖然此二人所得之錢,都是為了勞軍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潤之高。」 「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供差使,卻不必上繳一錢的關稅!」石越冷冷一笑,輕聲道:「難怪高遵裕發了大財——這件事情我暫時不和他計較,但是朝廷在陝西徵募數以十萬計的鄉兵,卻是為了什麼?朝廷沒有得到一點好處,百姓們也被困擾!表面上充做鄉兵就可以免役,但是實際上呢?鄉兵卻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僕役!表面上鄉兵只是農閒時教訓練,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受差役!陝西路為什麼窮?那是因為陝西路的男丁們,永遠都在服役。」 「但是,公如果請求解散陝西路的鄉兵,只怕會觸犯許多人的利益。鄉兵是遍佈全國的,陝西路開了頭,就意味羞全國的鄉兵,都難以再持久下去。而朝一些利益受到觸犯的大臣與一些不名真相的大臣,必然都會竭力反對。破壞防秋,這個罪名只怕還沒有人擔當得起。」雖然知道石越的話正鄉兵之制的弊處,但一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李丁就不得不出言提醒此舉可能引致的後果。 「不得罪人是做不成事的!」石越提高聲音說道,透過火光,可以看到他的嘴角緊緊的抿若,似乎也透露了他的決心之大。 「但是得罪了太多的人,也一樣做不成事!」 「我意已決。我會去請求得到皇上准許,除沿邊弓箭手與沿邊州軍屯田鄉兵之外,解散陝西路所有的鄉兵。沿邊弓箭手的人數與訓練時間,都須請兵部嚴格限制。十餘萬沿邊州軍屯田鄉兵,待到西夏之事了後,也放還為民,土地賜予其本人。為了彌補解散鄉兵可能出現的問題,一併奏請朝廷允許沿邊州軍鄉里自發組織忠義社,受各地巡檢節制,協助防秋。」石越的目光有李丁想像不到的固執或者說堅定。 「那邊境至少會少掉十幾萬人的鄉兵。而陝西全路少掉的鄉兵就會有幾十萬!」李丁苦笑道,「這些鄉兵對於朝廷的確沒有一點用處。但是十幾萬人,僅僅這個數字,就會讓不明真相的人憑空產生多少不安?利益受到損害的人,一定會利用這種不安。所以,公,我敢肯定,這份奏章,絕對不會通過。無論是政事堂還是樞密院,還是門下後省,這份奏章,都絕對不會通過。」 石越猛地勒馬,注視著李丁,幾乎是咬著牙的說道:「它必須通過。我一定要讓它通過。陝西路要發展,大量的成年男丁,就不能被無用的兵役困住。我只有先把陝西的百姓從各種各樣的差役解脫出來,他們才能回家好好種田,一切農田水利之建設,才有前提。」 「請公三思。若能直接徵用這些鄉兵去修水利,也是一個辦法。」李丁對於自己提出的辦法,其實並沒有自信。但他卻不能眼看著石越在這個時候去挑戰一個龐大的利益既得階層。 「勞民傷財。興修水利的勞力,要從水利設施的附近徵募。」石越忽然揚鞭狠狠的抽了一下坐騎,坐騎負痛,不由倏的加快了速度,慌得一干護衛連忙緊緊跟上。 ******** 天都山。 「鎮戎軍的宋軍有增兵跡象?」 「渭州知州高遵裕到了鎮戎軍?」 「德順軍的宋軍也在向北調動?」 李清在幾日之內,連續接到關宋軍調動的密報,多達數十次。但是沒有一次,有今日這麼嚴重。鎮戎軍知軍是渭州經略副使夏元畿,夏元畿此人,李清非常瞭解,此人有兩大愛好:回易、向士兵放高利貸。但拋開這兩點心而論,夏元畿雖然有很多毛病,也稱不上大將之材,但在軍事方面,也並非全無能力之輩。 「是什麼原因讓高遵裕要親自到鎮戎軍?」李清一身戎裝,坐在大帳之,苦苦的思索著。毫無疑問,宋軍將要有一次軍事行動,而且必將是一次重要的軍事行動。但是他們的目的究竟在哪裡?「是天都山麼?」想到這裡,李清不由啞然失笑。 「熙河一帶的宋軍,有沒有動靜?」李清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 「沒有報告。」 「讓探繼續盯緊了。」李清放下心來,如果宋軍的目的是天都山,那麼熙河一帶的宋軍,不可能不來夾攻。「取地圖來。」 「是。」有人取來一幅繪製粗陋的地圖,鋪在帥案上。 李清緊鎖若眉毛,目光在地圖上上下移動。 「將軍!」說話的人是左侍禁野馬瑪,素以驍勇聞名軍。 「嗯?」李清只應了一聲,目光卻依然死死的盯著地圖。 「末將以為,不必管宋人想做什麼,要麼就是先發制人,現在就點兵去打熙寧寨;要麼就後發制人,宋軍到哪裡,我們就打哪裡。」 「我軍現有多少人馬?」李清微抬起眼,看了一眼野烏瑪,淡淡的問道,然後再次將注意力轉到地圖之上。 「天都山駐軍與各寨人馬加起來,計一萬馬軍,八千步軍。」 「那你可知宋軍有多少人馬?」 「這……」野烏瑪訥訥的答不出來。 「速速派人通知國相,請他來天都山點兵。」李清終再次抬起頭來,並順手捲起地圖,冷冷道:「宋軍此次聚兵,其志非小。」 「是!」野烏瑪等人雖然心不信,卻是絲毫不敢怠慢了李清的軍令。 李清的軍法之嚴,但凡在他帳的將領軍士,無一不知絕非虛言,也絕無人敢加以怠慢。是以立時就有人星夜下山,向粱乙埋報告去了。 ******** 然而一切似乎都有點晚了。 熙寧十年三月三十日。也就是石越離開熙寧寨兩天之後,大宋侍衛步軍司下轄的振武軍第一軍、神銳軍第二軍近三萬禁軍,外加渭州、鎮戎軍的兩萬餘蕃軍,還有未受整編的禁軍約四十個指揮約兩萬人,以及八千弓箭手,五萬廂軍、鄉兵,三萬役夫工匠,共計約十萬人馬突然大舉出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掉了沿途西夏的幾個小寨。頓時,西夏石門峽、沒煙峽守軍都燃起了狼煙,報急的信使緊急出動,向天都山馳去。 然而,在距石門峽以東、沒煙峽以南各約十八里的石門水南岸,(蔚茹河川)以西,距鎮戎軍約八十里的所在,宋軍卻突然停了下來。沒等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軍鬆一口氣,探的報告又讓他們坐如針氈! 宋軍竟然開始在那裡紮寨築城! 因為此城一旦築城,就與西夏空盒的兩大關隘石門峽,沒煙峽正好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區區十八里的距離,就意味著宋可以隨時來問候兩關的西夏守軍,而西夏軍想要進入渭州的土地,就斷不能視此城不顧,否則後院起火,而且連回家的路都會被掐斷。 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將,哪怕用用腳趾想,也知道這個地方築城,是己方絕對不能允許的。 但是兩關現在僅有區區各三千的守軍,宋軍不來攻擊自己,已經是謝天謝地,著要他們主動出擊,這必敗的一陣也是他們決不敢承擔的。所以,雖然心知肚明其的厲害,但西夏守軍卻只能眼睜睜地隔若石門水遠遠望著宋軍——在那個要害之地,迅速的立起幾座大營寨,並開始挖河築牆。 很快,兩天時間便過去了。 ******** 每天,高遵裕都要巡視幾遍營地。甲仗鮮明、軍容整肅的部隊,互為犄角的東西兩大戰營,會讓他稍稍覺得安慰;但是匆匆忙忙用柴營法扎就的營寨,卻又讓他放心不下。幸好,與西夏軍隊間還隔了一條河! 修築這座被石越稱為「平夏城」的城堡,其實並非高遵裕所願意。但是石越既然以陝西路安撫使之身份做下了決定,就容不得他反對。他只能暗上書樞密院,委婉的說明情況,並且托人告訴高太后,以備將來自己不被當成替罪羊;但表面上卻不能不配合著石越,親自率兵來此。因為他是渭州經略使,是唯一有資格來統領這十幾萬大軍的人。同時高遵裕也認為,與其讓石越這個官來統兵,敗壞國事,還不如自己來比較好。就算有事,也斷不至於全軍覆沒。畢竟,如果讓他石越升帳,只怕除了少數幾個將領,絕大部分的將領可能根本就不會去理會他。 這幾日,他都斷然拒絕了劉昌祚進攻石門、沒煙二峽的建議,他很明白,自己統率號稱的十萬人馬,其有八萬是用來築城的,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七萬八千人。 因此,高遵裕親率本部神銳軍第二軍等部隊駐守西大營;而昭武校尉、振武軍第一軍都指揮使種誼則統領振武軍第一軍、二十個指揮的未整編禁軍與八千弓箭手駐紮在兩三里外的東大營。高遵裕並不想做任何無謂的犧牲。他知道西夏人的進攻,是遲早的事情。因此,抓緊時間修好城堡,才是關鍵。 謹慎的高遵裕把斥侯放得遠遠的,幾乎直達石門、沒煙二峽的關寨之外。然而讓他疑惑的是:無論是石門峽還是沒煙峽,西夏的守軍們除了明顯的加強戒備之外,卻並沒有別的動靜。 「他們怎麼可能反應這麼慢?」高遵裕雖然覺得西夏人的反應不尋常,但是他卻不願這種疑惑表露出來,以免擾亂軍心。 「高帥!」翊麾校尉顧靈甫身若一件青黑色的瘊甲,略顯笨拙的走了過來。他的甲上套了一件深綠色背心,背心繡若長箭射日圖——這個圖案代表著神銳軍。顧靈甫身著的瘊甲,原本是羌人所造,這種甲用冷鍛法加工而成,柔薄堅韌,光亮見發,五十步以外,強弩不能透甲。因為甲片冷鍛到原來厚度的三分之一後,在末端會留下筷大小的一塊不鍛,隱約如皮膚上的瘊,故稱「瘊甲」。兵器研究院仿製成功之後,振武軍什將(銳士)以上,都裝備了這種鎧甲;而神銳軍因為是輕裝步兵,則只有陪戎副尉以上的軍官,才會配備瘊甲。 「何事?」看到來人是顧靈甫,高遵裕的臉色便已經微微的沉了下來。顧靈甫身為神銳軍第二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負責西大營東門的防衛,在這樣的時刻,怎麼會跑到西門來? 顧靈甫卻是面有喜色,稟道:「稟高帥,神衛營第四營即將到熙寧寨……」 高遵裕不待他說完,便不耐煩的喝道:「到熙寧寨又如何?用得若你親來大呼小叫?」 「是。」顧靈甫被高遵裕沒來由地一喝,頓時不敢說話,猶豫了好半晌,才放低聲音,小心冀冀的說道:「熙寧寨寨主李貴派人稟報,說道是神四營帶來的各種火器與器械,數以千計。負責保護的軍隊卻不過兩個指揮,要請高帥發兵接應。」 「夏元畿沒兵麼?」高遵裕怒道,「他既知事關重大,怎麼又不發兵護送?」 顧靈甫低若頭不敢應聲,石越在的時候,夏元畿自然積極配合,但是石越一走,夏元畿就開始「兵力不足」了。只是這樣的事,不但他心裡清楚,高遵裕也清楚,但以他的身份。如何敢直說出來? 「你叫人去告訴夏元畿,他的補給若有半點差池,就讓他等著聽參!」高遵裕厲聲道。 顧靈甫不敢做聲,只是求助似的望若高遵裕身店的一個道士。顧靈甫跟隨高遵裕多年,知道這個叫「月明真人」的道士雖然只是偶爾出現,但是在高遵裕面前說話卻頗有份量。 但月明卻看都沒有看一眼顧靈甫,只是向高遵裕淡淡說道:「高帥,將帥不和,是兵家之忌。 火器威力無比是攻守利器,萬一有失,則大事去矣。眼下還是讓包順去接應一下為好。「 高遵裕聽到月明的話,果然火氣略平,問道:「是誰護送神四營?」 「李貴的報告說,是郡馬狄詠親自護送。」 「狄詠?!」高遵裕身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沒注意到,月明的臉色也略略變了一下。「他不是在汴京做御前侍衛嗎?」 「末將亦不知端詳。」 「難道皇上想提拔他,讓他來掙邊功?」高遵裕在心裡沉吟著,須臾便做了決定:「包順何在?」 「末將在。」僅著半身甲的包順從高遵裕身後閃出,欠身應到。 「你速點三千蕃騎,前去接應神衛軍第四營,若有差失,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本帥!」 「是。」 不多時,宋軍西大營東門大開,三千蕃騎,向著熙寧寨方向馳去。 包順的蕃騎離開不到兩刻鐘,宋軍西大營的西面與南面,探馬們同時拚命揮舞著紅、白兩面大幡,高喊若:「賊軍來襲!」驅馬飛快的向營寨馳來。按大宋的軍令,探馬手的紅幡,代表著騎軍,白幡代表著步軍,大聲喊叫,則代表若敵人的數量超過一百人。同時揮動兩面大幡且大聲喊叫,意味著西夏人馬步軍大舉來襲! 立時,營寨央的高台上,一面白色牙旗與一面紅色牙旗高高舉起,鼓角齊鳴。負責修築的兵士與役夫工匠們立刻停止工作,避入後營之,廂軍與鄉兵操起諸葛弩與弓箭,以防萬一。而東西戰營的士兵們,則緊閉寨門槍盾居前,弓弩在後,進入戰備狀態。白色牙旗與紅色牙旗的升起,是告訴全營將士,敵人來自北方與南方! 戰爭,終於開始了。 ******** 高遵裕親自登上營最高的箭樓,眺望西面與南面的敵情。此時,諾大的西大營,除了絞動弩車的聲音外,顯得無比的肅靜。敵軍尚在數里以外,遠處的小山遮住了敵軍的身影,只有高高揚起的灰塵,證實著西夏人確實大舉來襲。 「高帥!」 高遵裕甚至不用回頭,便知道說話的人,肯定差劉昌柞。 「嗯?」他用鼻孔回應了一下。 「高帥!末將以為,西兵不足畏。何必結寨自保,徒示人以弱?」 「你又知道敵人的虛實?」 「高帥請看,南面之敵,塵高而銳,必是以馬軍為主;西面之敵,塵卑而廣,必是以步軍為主。高帥著能許末將出戰,以第一營騎軍為前鋒,以蕃騎為策應,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擊西面之敵,末將以為,必可使西人膽裂,」 高遵裕冷冷地看了劉昌柞一眼,道:「劉將軍聽說過西夏人純以步兵應戰的嗎?」 「縱差馬軍,亦不足懼。」劉昌柞與西夏人交過幾次手,都是大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二章 潑喜軍是一隻頗有特色的軍隊。在夏景宗元昊的時代,人數不過二百,最近幾年梁乙埋把這支部隊擴充到了四百,每個潑喜軍正兵,照樣配備兩到三名負擔,其作用是運送瑙重、保護、協助正兵作戰。潑喜軍在駱駝鞍上立旋風炮,發射拳頭大小的石頭打擊敵軍。一向是西夏最主要的攻城部隊。宋軍對這只部隊並不陌生,兵器研究院更是成功的造出了宋朝的旋風炮,但是主要用於海船水軍,海船水軍用這種旋風炮發射震天雷,效果良好。雖然西夏沒有震天雷,而且旋風炮的成力也遠遠不及宋軍的許多攻城利器,但是旋風炮發射速度快,射程遠,機動靈活的特點,使得潑喜軍成為頗具成脅力的部隊。宋軍之所以不成立類似潑喜軍的部隊,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宋軍的馬與駱駝,是比較緊俏的資源。哪怕是在宋遼之間貿易額逐年增加之時,也是如此。 東大營的宋軍顯然注意到了潑喜軍的出現,種誼立即做出了反應……站在煥的位置上,可以清楚的看見東大營央的帥旗先向左揮,再向右擺,振武軍開始變陣了!在令旗的指揮下,振武軍陣如同被劈開的潮水一般,整齊的讓開了一條通道,十隊士兵推著十輛各平放著一個奇怪的前大後小的大木桶的小車出了營門,在營門之前一字列陣,在他們通過的一剎那,後面的振武軍立時湧了上來,將陣勢合攏了。與此同時,隨著一聲鼓響,箭樓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雖然看不清楚上在上弩還是裝別的什麼武器,但是精通軍陣的煥,自然知道這是準備攻擊的前奏了。 望著整齊、迅速的完成這一系列換陣與準備的振武軍,不僅僅是煥,連吳安國的眼神,都難得的殼露出一絲欽佩之意;劉昌祚的眼神,更是有難以言喻的意味。種誼不愧是本朝武人少有的幾個將才,把一支部隊帶到這個地步,雖然說少不了講武學堂與教導軍的功勞,但是最重要的,還是為將者個人狗能力。這不是規章制度可以解決的問題!難怪說國家之興亡在事,而事之成否在人。 煥的思緒很快被眼前的戰爭所打斷……出人意料的,在敵軍距東大營還有四五百步的時候,第二聲戰鼓敲響了!煥不由得睜圓了眼睛,他不知道那些載著木桶的小車是什麼武器,但是按著宋軍的條咧,敵至一百十步可以發弩,敵至五十步可以發箭,如果有士兵未得命令,敢提前發射,陣前立斬!以剛才換陣時振武軍所表現的純熟來看,煥絕對不認為種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況且,西夏騎軍這次並沒育衝鋒。 那麼,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這些載著木桶的小車,有著恐怖的遠程攻擊能力根據以往的戰例,潑喜軍想要對宋軍形成有效打擊,至少要到三百五十步甚至三百步以內。如果這些未知名的武器射程能夠超過三百步…… 煥在心裡飛快的計算著,眼睛卻瞪緊了戰場,不敢放過戰場上的一絲一毫……第二聲戰鼓響過之後,便見小車後面的士兵,取出了火種,戰燃了木桶後面的一根火繩。 十條火花閃爍著,跳躍著,使戰場的形勢變得非常的詭異。一面是戰馬與駱駝們踏著幾乎可以稱為「整齊」的步伐向東大營逼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甚至讓遠在千步以外旁觀的煥也覺得呼吸緊張;一面卻是寂寞無聲的宋軍軍陣前,十條跳動的火繩發出如同毒蛇吐信一樣的世世聲……以及幾座箭樓上,帶著死亡氣息的巨大弩機。 煥下意識的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四百步! 三百十步! 三百八十步! ………… 三百五十步! 突然,一輛小車上「呼」地一聲,發出耀眼的火花,數百枝箭矢劃過空氣,射向敵軍這一瞬間,喚完全呆住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弓箭還有這種發射方法在白水潭聽講時學到知識讓他立刻明白:這是利用火藥推動,恐怖的射程這是一次發射數百枝的神臂弓! 但是真正的震撼還在後面! 因為沒有衝鋒,西夏騎兵們都是直立著身騎在馬上,但就在宋軍那輛小車發射的同一瞬間,所有的騎兵們都下意識的齊齊俯下了身,左手同時利索地揮起,把要害部位躲在騎兵旁牌之後。但是,這種火藥發射出來的箭顯示了它驚人的穿透力,幾個正當其衝的西夏騎兵的旁牌上,在如同冰雹擊打過的響聲之後,他們手的旁牌正面,竟如同刺猜一般插滿了箭矢!強大的慣性險讓它們在旁牌上不停的搖擺,近距離觀看,可以看到這些箭較一般的箭矢短了許多,而在箭翎處都加了一個小鐵錘! 所幸這一次僅僅是一輛小車發射,數百枝箭形成的面殺傷並不大,只有少數幾匹正當其衝的戰馬被射傷亡,發出悲慘的嘶鳴聲。但是看著那幾個如同刺猜一般的騎兵旁牌,強悍的西夏騎軍心都不由泛出絲絲懼意:如果被直接射…… 宋軍的這種新式武器並沒有給西夏騎兵們太多的思考機會,緊接著,餘下輛小車上面的木桶,都一一發射,這輛小車雖然不是同時發射,但是相隔時間卻非常的接近,數千枝箭如同黃蜂一樣射向西夏的騎軍,頓時西夏軍隊一頓人仰馬翻,數十名騎兵被當場射下馬來,原本整齊的隊形一陣慌亂,若不是懼於嚴峻的軍法,早有人想拔馬向後「轉進」,便在這一片慌亂聲之,宋軍東大營內,傳出三聲急促的鼓響,鼓聲未歇,箭樓上的弩機己經發射,十餘枝巨箭發出凌厲的聲音,射向西夏陣……煥幾乎忍不住驚呼起來,但是立時反應過,連忙用手死死的摀住自己的嘴巴。 ……那十餘枝巨箭粗大的箭體上,都綁著一枚黑黝黝的東西,而箭身上還可以看到一道火引在飛快的燃燒! 「震天雷居然可以這樣使用!」 幾乎是同時,觀戰的神銳軍軍官們的眼,都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 震耳欲聾的聲音,爆炸後留下的煙霧,西夏軍鳴金的聲音,戰場上人馬的嘶喊,血肉的飛濺,一切一切混雜在一起,真正留在人腦海的,只有不斷響起的一聲聲巨響「將軍!」西夏軍陣,野烏瑪瞪圓了眼睛,額上青筋猙獰,「宋人的弩機發射剛完,此時是進攻狗好時候!」 「你看不見宋人的軍未動嗎?根據細作的消息,振武軍有一個整編神臂弓營。」李清皺起了眉毛,何斥道:「所幸這次潑喜軍損失不大,不必再做無謂的進攻。」 野烏瑪的目光求助似地投向一旁的監兵使黨名利,黨名利尷尬地避開野烏瑪的目光,向李清說道:「李將軍,國相的命令是攻克宋軍東大營……」 「讓士兵們白白送死?種誼剛才對部隊調動的能力你沒看到嗎?」李清冷冰冰的看了黨名利一眼,道:「要攻克東大營,如果採用強攻的話,給我步兵就好了。騎兵的優勢不是去攻堅!」 「這樣只怕無法交差。」 「如果種誼一直龜縮在營不出來,我們應當想辦法讓他出來。」 「這………」黨名利遲疑起來,「圍困他們嗎?」 「圍困?」李清倒是愣了一下,「我們帶的糧草只怕比宋軍還少。我們要攻敵所必救!」 「宋軍西大營?」黨名利看著李清的眼睛,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個瘋,「我們會腹背受敵!」 「如果打不過我們就撤,那些重裝步兵能追得上我們?」李清緊緊地握了一下手的佩刀,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 「大張旗鼓向西進攻,攻擊西大營。種誼若不來救,日後高遵裕必然饒不了他。而且我們也可以保護大軍渡河,圍攻宋軍西大營。到時候他還是不得不出營來救。若他出營,我就有妙計來讓他進退失據!」 「是!」 潑喜軍甚至無法發動一次攻擊,就被迫放棄。這樣的結果,讓煥等人都大吃一驚。但是宋軍的缺點卻是顯而易見,因為沒有強大的騎兵,一支單純由重裝步兵為精銳力量的部隊,即便依賴技術的先進與訓練的出色而取得戰場上的優勢,卻無法將優勢轉化成勝利。到目前為止,從數量上來說,西夏軍的損失並不大,而且最關鍵的是,西夏軍始終把握著戰場的主動權!而所謂的「主動權」,通俗一點來講,就是「要打也由他們,要走也由他們。」 所以,無論振武軍的種誼與神銳軍的劉昌祚等人做何種想法,當他們看到西夏軍隊的軍大旗突然向西揮舞之時,兩個在不同地點的人的臉色,都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最二人,最哭笑不得的,卻是劉昌作! 李清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在戰場西邊的樹林,還埋伏著一支兩千人的騎兵。而劉昌祚也絕對沒有想到,自己原本想趁西夏軍隊進攻東大營筋疲力盡之後,來個突然襲擊,狠狠地打擊西夏軍隊的如意算盤,突然之間,竟撥不響了。不僅是撥不響,眼睜睜地,他不到兩千的騎兵,必然要與轉進西方的西夏軍的右翼遭遇! 劉昌柞再豪氣百倍,也不敢拿不到兩千人的部隊,去拼敵人幾萬的騎軍!但是…… 不需要別人解釋,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頭頭腦腦們,立時都明白了自己面臨的處境!後退避戰,縱然王倪與他的執法隊同意,戰爭結束後,劉昌祚也是絕對的死罪,其餘的軍官,最輕的處罰也是去做苦役;正面抵抗,軍法條例會放過他們,但是西夏軍卻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盡忠的時候到了!至少死了還可以進忠烈祠,享受不絕的祭祀。」煥閉上眼睛默默想道,一邊握緊了手的佩刀。 「至少還可以進忠烈祠!」……與煥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每個人都抿緊了嘴唇,望著劉昌柞。 西夏的大軍開始轉進,滾滾灰球如同一條土龍,擺過它巨大的尾巴,土龍之下,無數的族旗在飄揚著,伴隨著戰馬的嘶吼聲。在那一刻間,劉昌祚心就做出了決定,手按刀柄,沉聲說道:「派人向東西大營報告,全營準備迎戰!」 「是」沒有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個軍禮,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馬迎敵。 此時此刻,每個人的心都知道,下一次相會的地點,在忠烈祠的可能更大。 西夏軍的前軍在距劉昌祚部以南約二千步左右的地方穿過了樹林。沒多久,策前鋒與左右三軍也開始接近這片小樹林,劉昌祚赫然發現,西夏軍竟然猖狂的連後軍也轉進了!他們只留了象徵性的人馬監視東大營顯然,西夏軍的主將認為,既便振武軍跟來,他也可以從容的掉頭攻擊。 一種受到輕視的怒氣在劉昌祚的心燃燒,哪怕敵人看不起的,並不是他的神銳軍,他也覺得受到了極大的污辱。 「西賊!」在心裡恨恨的罵了一聲,劉昌祚摘下了弓箭,屈大指,以頭指壓勾控弦,彎弓搭箭,注意前方。這是騎兵控弦的方法,從胡人那裡學來。若是步兵控弦,則是用無名指疊小指壓大指,頭指當弦直立,那是原世代相傳的方法了,這種方法力大,但是卻不適合在馬上使用。 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騎兵們,都悄悄的張開了箭。 過了一會兒,毫無防備的西夏軍右軍的側面,暴露在劉昌祚部面前。雙方相距八十步的時候,一個西夏士兵無意向北面看了一眼,卻猛然發現了身著長箭射日深綠背心的宋軍埋伏在那裡他張口欲喊,一支鳴鏑帶著死亡的呼嘯飛來,準確的射了他的喉嚨,他抓住箭桿掙扎了一陣,便「呼」地摔下馬去。 緊接著,小樹林突然間角鼓齊鳴,族旗四起,不知多少宋軍從林衝了出來,用弓箭射殺著毫無防備的西夏右軍。許多人根本來不及做不出任何反應,便箭倒下,眼還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整個右軍的右側,立時一陣慌亂。因為不知道宋軍究竟有多少人馬,許多人撥馬便往後跑,頓時把陣形沖得更亂。 西夏右軍的軍官與大小首領們,根本無暇顧及宋軍的情況,只得竭力整頓隊形,直到右軍統軍官野利榮名親手斬殺十幾名後退的小首領後,隊伍才漸漸穩定下來。 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劉昌祚部己經放下弓箭,高舉著戰刀,衝進右軍陣。稍稍整齊的陣列,立即被沖得七零八散。夏軍只得各自應戰,拔出武器來,與宋軍對祈。 出乎意料的是,這種戰法,反而大收奇效。憑藉著三倍於宋軍有餘的數量優勢,以及不遜於宋軍的戰鬥素質,宋軍也無法保持陣形,反而陷入了纏鬥當! 這種情況讓野利榮名頓時大喜過望,憑藉著三倍於宋軍的優勢,必然能全殲這支宋軍禁軍精銳! 但是劉昌祚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狀況對己方不利,立時敲響了鉦聲,戰鬥之的宋軍士兵立時開始互相掩護著撒退。野利榮名奇怪的發現,在五面旗幟的指引下,宋軍居然分成五路撤退! 「想跑進東大營麼?」野利榮名心暗暗嘲笑宋將計謀的低下,「若能攔住你們,不怕種誼不出來相救。老天送一件大功到我手上!」他心念一定,立時派人通報軍,也將兵分成五路,引兵來追。 追得一陣,眼見五路夏軍各自隔開了,忽然,逃跑的宋軍又響起了角聲,五路宋軍迅速合成一部,向一路追趕的夏軍衝殺過去。人數變成優勢的宋軍如同無堅不摧的銅牛角,高舉著長箭射日圖軍旗與「劉」字帥旗,在一路夏軍陣來回衝殺了兩次,收割了一兩百條生命,野利榮名部下的五路,才匆匆忙忙趕到,合成了一路。 哪知宋軍見到敵軍勢大,只是略一交鋒,又散成五路,分散逃走。宋軍這種無賴戰法激得些大小首領直跳腳罵娘,但是野利榮名卻學了乖,這次雖然還是分成五路追擊,卻注意了五支隊伍之間的倆倆距離。 不料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著了一次道,有一路的大首領一時心急,只顧追趕,沒注意自己和友軍的距離,又被宋軍突然聚攏起來,衝殺了一陣。 連吃兩次虧的野利榮名白白損失了數百名士兵,又氣又急,卻是束手無策。當宋軍再次故技重施之時,他再也不敢分兵,乾脆領著千右軍,只追一路宋軍。不料在兜了好大一個圈之後,突然發現面前高舉著「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旗幟的宋軍不跑了,反而向自己發起了衝鋒野利榮名被對方這種「自殺行為」嚇了一跳,立刻毫不手軟的下令進攻。不料突然之間,自己的後面也響起了號角之聲,宋軍其他四路人馬不知什麼時候,又合成了一路,從己方的後方掩殺過來。 被宋軍前後夾擊的野利榮名部頓時一陣大亂,野利榮名也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不料被劣勢的宋軍如此作弄,以三倍於敵的優勢沒佔到一點便宜,反而折了上千人馬,端的是又羞又憤,又氣又急,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但此時此刻,在士氣高昂的宋軍前後夾擊下,部下爭相逃命,自相踐踏,早無半點戰意,野利榮名縱然心有不甘,卻也無力回天,只得引兵向西南方向敗走。 他肯認輸,劉昌柞卻不肯讓他去和軍會合,引兵在後面緊緊追殺。 兩隻軍隊一前一後,跑了里許。野利榮名遠遠望見前面族旗,頓時大喜過望,雖然他一直奇怪為何打了這麼久的仗,相隔不遠的軍卻沒有部隊來接應自己……此時他早己忘記自己是以三倍兵力與敵作戰一一但是此時看到族旗,野利榮名還是大鬆了一口氣。 然而他的噩夢並沒有結束,這口氣松得太早了。 等待高高興興靠近的野利榮名的,是一陣撲天蓋地的箭雨為野利榮名掌旗的軍官,瘁不及防,身數箭,撲通一聲,連人帶將旗,摔於馬下。早就是驚弓之鳥的野利榮名部以為是主將箭死了,頓時嘩啦一聲,四散逃命。只餘下千餘人馬,緊緊護住野利榮名,不敢逃竄……失了主將與旗鼓,逃亡也是死罪。 到這個時候,野利榮名才看清楚,狙擊自己的部隊,從穿著上看,竟然是宋軍的鄉兵組織……沿邊弓箭手原來卻是種誼看到便宜,悄悄地把四千名輕裝的沿邊弓箭手派了出來,在此狙擊。 此時野利榮名也不敢再逃跑,散了頭髮,撥出腰刀,紅著眼睛大吼著率部向劉昌祚部衝去。佔據著人數與士氣上的優勢的劉昌柞,也「刷」地一聲,拔出佩刀,高喊著衝向野利榮名殘部。 兩支騎兵終於正面狠狠地碰撞到一起。 但是面對拚命的野利榮名殘部,神銳軍將士打起來,反而更加吃力。鐵盔、吼聲、白刃、馬民…………一切交織在一起,不斷有染紅了戰袍的士兵從馬上摔下來,沾滿了鮮血的武器飛上天空……戰爭是如此的慘烈,連初次參戰的煥都殺紅了眼睛,身上、臉上,早己濺滿不知是何人的鮮血。 沿邊弓箭手們遠遠的看著這一切,他們雖然人數眾多,此時卻幫不上忙,只好在旁邊射殺試圖逃跑的西夏軍士。但是不料這種行為,反而激起了野利榮名殘部必死的戰意,他們更加凶狠的攻擊著宋軍將士,毫不顧忌自己的傷亡。因為,反正無論如何都是死了! 如果有一位有實戰經驗的禁軍軍官在此,情況就會好上許多。但是…… 吳安國不能不承認野利榮名的刀法真是非常出色,他己經和野利榮名交手十幾個回合,卻沒有傷到他分毫,反倒是自己差點被對方砍掉腦袋。 但是砍掉敵方主將的腦袋,實在是一個過於誘人的想法! 所以吳安國不打算放棄。 「咄!」吳安國大吼一聲,手的長刀在空劃出一道懾人的光芒,砍向野利榮名。野利榮名一夾馬腹,雙手持刀,「咄!」雙刃在空相祈,發出金屬的震音。吳安國只覺手臂發麻,卻毫不停留,勒馬回傳,高舉著長刀,再次衝向野利榮名。野利榮名瞇著紅眼睛,「鳴鳴」大吼,再次迎著吳安國衝來。 兩人的戰刀再次在空間相祈! 突然,周圍的空氣一瞬間變得有點詭異。吳安國與野利榮名的撥轉馬頭的時候,兩人都怔住了! 不知何時,在戰場的周圍,突然冒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軍隊! 「被包圍了!」吳安國在心裡歎息一聲,甚至連他自己都有點驚訝自己的冷靜。 但是野利榮名也未必見得多高興,在戰鬥的時候努力求生,此時卻又開始後悔自己沒有能夠戰死在那個不知名的宋將刀下。 雙方都自覺的停止了戰鬥,劉昌祚集攏了部下,戰鬥之慘烈讓人心驚,雖然是勝仗,但是此時尚能戰鬥的神銳軍士兵,也不過是一千多一點戰鬥減員幾乎有五分之二。沿邊弓箭手們也開始自覺的退聚到神銳軍騎後的身後。 這個陣形還真是糟糕!但是眾人己無暇感歎。一面斗大的「李」字旗就在前面,幾萬人彎弓搭箭瞄準著自己,圍了個密不透風,也許只要一次衝鋒,己方就將全軍覆沒! 一場大勝,轉眼之間,就要變成大敗! 「投降吧!」西夏軍帥旗移近,一名身著明光愷,騎著高大白馬,被眾多親兵護衛擁簇著的年男沉聲說道,他並沒有大喊,但是卻氣十足,足夠讓每個宋軍都聽到是他在說話。如果仔細一點可以看到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但卻不知道是對宋軍還是對狼狽無比的野利榮名而發。 「大宋有戰死的神銳軍,沒有投降的神銳軍!」劉昌祚出列幾步,冷冷的回道。這個姓李的夏將,把所有人都耍了。劉昌祚不相信他可以料敵先機到這種地步,但是毫無疑問,在最後,他卻是將整個右軍當成了誘餌。否則,按劉昌祚的想法,他的援軍早就應當派出來。幸好種誼沒有大舉出兵來助戰……想來他真正想鉤的魚,還是種誼的振武軍吧?! 「你的戰法很了不起,若投降大夏國,絕不失封侯之位。」果然,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呸!」劉昌柞冷笑著啤了一口,大聲回道:「華夏貴胃,豈能委身於夷種!」 李清臉上竟是紅了一下,旋即笑道:「既不肯投降,便成全爾輩盡忠吧!」 王僚從摯旗手接過軍旗,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弟兄們!忠烈祠相見!」 所有神銳軍的將士一齊拔出戰刀,齊聲喊道:「忠烈祠相見!」雪白的刀刃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神銳軍將士決然的神態,讓沿邊弓箭手也深受感染,一齊喊道:「忠烈祠相見!」 李清微微歎息一聲,一咬牙,緩緩地舉起了右手立時,號角「鳴鳴」地吹響…… 東大營。 「將軍」一名致果校尉單膝跪了下來,「請發兵吧」 「種將軍不能見死不救啊」又一名致果校尉跪了下來。 種誼輕輕的放下了手的酒杯,微微歎道:「李清是很會打仗的人。他分明是想誘我出營,必有後著。」 「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幾千兄弟戰死在營前吧?」 「是啊!」種誼長歎了一聲,「但是出去的話,會不會將幾萬名將士置於險地呢?」 「將軍,請末將去吧縱然戰死,末將也無怨言。」 種誼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了軍都虞侯的臉上,見他欲言又止的樣,種誼不禁搖了搖頭,道:「看來我別無進擇。」 眾將立即安靜下來,等待著種誼的最後決斷。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讓種誼不自禁的苦笑,李清就是想讓自己出營,這樣他才好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力,打擊自己笨重的重步兵,至少種誼絕對不是相信李清會和自己精銳的重步兵正面對決。 歷史上,當宋軍布下戰陣與敵軍堂堂皇皇對決之時,是很少有敗績的。但是關鍵是,敵人從來沒有義務來陪宋軍以堂堂之師,對皇皇之陣。兵法的要義,就是以強擊弱,以石擊卵,以長擊短。在種誼看來,聽謂的「名將」,就是指在對戰的那一刻,他的部隊永遠比敵人多的那種人。 剛剛那一陣,劉昌柞的神銳軍,就將這一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是,難道現在輪到李清來發揮了麼? 種誼苦笑著,終於,他站起身來,緩緩環視眾人,說道:「諸將聽令卜………」 李清一直沒有看被圍攻的宋軍一眼,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宋軍的東大營。並非他不瞭解包圍圈的戰況……抱著決死之心的宋軍是可畏的。幾輪射擊後,那些鄉兵們折斷了自己的弓箭,用佩刀與自己的騎兵戰鬥……瘋狂的衝入馬腹下,用一條生命的代價來砍斷馬腿,然後幾個人一擁而上,將摔下馬的騎兵砍死。那些神銳軍的騎兵更是可怖,身上帶著三四支箭,卻依然揮舞著長刀,用近乎瘋狂的鬥志與自己的騎兵同歸於盡! 宋軍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李清忍不住暗暗感歎。不過他知道,宋人的心,並沒有那種瘋狂的因,只不過大多數人很容易會被上位者的英雄行為所感染罷了。幸好如此,否則的話……少數人的悍不畏死可以稱為英勇,如果全部都是如此,只怕只能稱為瘋狂了。但是……李清腦海突然閃過對方主將眼狗驕傲、那位舉著軍旗的將領眼的決然毅然…………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泛了上來。 李清不由搖了搖頭,「兩軍對戰的時候,自己居然還在想這些無謂的事情!」然而一瞬間,一句話又從他腦掠過:「華夏貴胃,豈能委身於夷種!」李清不覺有點愕然,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知遇之恩,自當肝腦相報。」 「鳴……」北方傳來的號角之聲,終於讓李清的精神集起來。 他定晴望去,宋軍東大營終於營門大開,振武軍的旗幟與「種」字將旗在風飄揚,數以萬計的宋軍列著整齊的陣形,向己方走來。 「催鼓!」李清淡淡的命令道。頓時,戰鼓急擂,倖存的宋軍都有了死亡的覺悟。煥的馬匹早己戰死,他與一個袍澤背對背靠著,笑道:「兄弟,殺了多少西賊?」 背靠著人淡淡的答道:「一個大首領,四個小首領。」 煥聽到這個聲音,幾乎呆住了,驚道:「鎮卿?!」 「嗯。」吳安國依然懶得多說什麼。 「真是至死不改的脾氣!」煥笑罵道,言語卻充滿了喜悅,能和自己認識的人死在一塊,有時候便己經是難得的奢侈。 「暫時還死不了。」吳安國冷冷說完,手白光一動,一刀砍向一個西夏騎兵,趁那個騎兵接招,左手疾伸,竟是將那人拉下馬來,右手之刀不可思議的劃過,那個西夏騎兵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己去了鬼門關。 「好身手。」煥讚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西賊催鼓,為什麼卻沒有加大兵力進攻?」 「那鼓聲是給種誼聽的。」吳安國言簡意駭的答道,躍身上了西夏騎兵的馬,繼續衝殺起來。 「給種誼聽的?」煥卻是怔住了,一不留神,一柄長刀向他的後腦勺砍來,他就地一滾,險險避開這一刀,那柄長刀又如附骨之蛆般砍到,煥雙手揮刀,堪堪接住這一招,那戰馬衝鋒帶來的巨大衝力,卻帶著他連退數步,一不留神竟被身後的屍體絆倒,仰天摔了下去,一頭撞在一顆石頭上面…… 李清望著不斷走近的振武軍,讚道:「種誼果然名不虛傳。」振武軍前進的速度,始終是勻速。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整一下陣形,再繼續前進。西夏軍的戰鼓催得再急,種誼始終都不為所動。 「野烏瑪!」 「末將在!」 「你領三千騎兵,去騷擾來援的宋軍。不准戀戰,且戰且退,將他們引過來,來與被困的宋軍殘部會合。」 野烏瑪怔了一下,道:「這……」 「這有何難?」李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你只管進攻,感覺打不過就跑。就這麼簡單。我想知道來的部隊,是不是真的振武軍!」 野烏瑪更加莫名其妙,卻不敢再多嘴,忙接了令箭,道:「得令!」便領了兵馬,去「攔截」來援的宋軍。 很快,野烏瑪就知道自己接了一個苦差使。 宋軍推進固然緩慢,但是組成戰陣的宋軍卻不是好惹的。野烏瑪的三千騎兵剛剛靠近,宋軍便停了下來,便見陣弩箭、弓箭,如同蝗蟲一般飛來,野烏瑪尚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折了數十人。他不敢硬衝,只得遠遠射箭。宋軍便高舉著盾牌,如同一個鐵桶一般,緩緩的推進,野烏瑪被硬生生逼得步步後退。 雖然他的本意就是要誘敵深入,但是誘敵過來,和被敵人逼得後退,那兩種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野烏瑪氣得兩眼冒火,但是手兵少,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眼見著宋軍就這樣一步步的逼近,終於,苦難的日到頭了,宋軍終於靠近了己方的大陣。但是野烏瑪卻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在軍旗幟的指揮下,西夏軍竟然自動讓開了包圍的一個缺口! 難道宋軍還會從這個缺口走進包圍圈不成?野烏瑪呆呆的想到,卻突然看到軍的令旗命令自己向後包抄! 野烏瑪頓時覺得自己明白了李清的用意,忙率領部下繞過宋軍大陣,向後包抄過去。果然,不料有友軍開始向宋軍後方包抄。 與此同時,對包圍圈宋軍的擠壓式進攻,也開始了。包圍圈殘存的不到千名宋軍,根本無法抵擋西夏軍的攻勢,開始向宋軍大陣敗退。來援的宋軍用弓弩掩護著殘兵退入陣,立刻開始後退……而這時候,西夏軍的大包圍,也完成了。 野烏瑪有時候甚至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他發現,被包圍的宋軍並沒有半點慌亂。只是有條不紊的後退,雖然每一步的移動都非常的緩慢。 而最讓野烏瑪奇怪的是,己方圍攻宋軍大陣的人馬,似乎有點不對勁。 騎兵們圍著宋軍奔馳,不斷的射擊,試探著攻擊宋軍的軍陣,試圖尋找宋軍軍陣的薄弱之處。而宋軍用盾牌與長槍為外圍,以弓弩居,嚴密的防範著可能的進攻。時不時有人會丟出幾顆霹靂投彈,讓圍攻的西夏軍膽戰心驚一下。 用幾支部隊進行牽制,用一到兩支騎兵進行強攻,甚至是讓潑喜軍發石彈,那麼這個陣形,也不難攻破。但是奇怪的是,李清似乎沒有強攻這只宋軍的想法。 野烏瑪接到的命令,只是困住宋軍,不讓他們回營,也不讓他們逃跑等待他們筋疲力竭之時麼? 野烏瑪似乎又明白了李清的想法。如果能阻住宋軍的援軍的話,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於是啼笑皆非的事情出現了,西夏軍居然開始在路上安置鐵龔琴與路障。 宋軍終於停止了他們緩慢的撤退。 時間己經是下午,東大營前,龐大的宋軍與西夏軍在此僵持。奇怪的是,宋軍的營寨,竟然沒有人出來接應。 與此同時,宋軍東大營東門。 遠處灰塵高高揚起,隱約傳來馬踏大地的聲音與戰馬的嘶鳴聲,這一切的一切,無不顯示著,有一支一支騎軍,正向此地接近! 守營的宋軍警惕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遠方。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三節 「西夏人!」 「敵襲!」 突然,東門箭樓上負責瞭望的士兵大聲喊了起來。 「來了!」某處傳來酒杯被捏碎的聲音。 一萬五千精銳的西夏騎兵急馳而來的聲音,讓大地都發抖,隨著西夏人的接近,東大營的營帳都能感覺到震動的餘波。這支騎兵急趨至東大營東門外四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來,凜然打量著守備空虛的宋軍東大營東門。而勒馬於陣之前的,赫然是身著明光鎧甲的李清! 「將軍真是神機妙算,引振武軍出營,將他們拖在營外,再來端了他們的老巢!」 「哈哈……看來是種誼要成仁的時候了。將軍不愧是主君看重的人啊!」 「……」 李清卻沒有時間理會這些或是衷心,或是諂諛的話語,只是仔細地觀察著東門上方飄揚的旗幟。 「果然是未整編禁軍。」李清不覺微微鬆了一口氣,一面厲聲問道:「準備好火種沒有?」 「稟將軍,一切就緒。」一個偏將欠身應道。 「好!一旦攻入宋營,便四處縱火,燒掉這座營寨。」 「是!」 李清心暗暗遺憾自己沒有火箭,否則的話,此時就可以派上大用場。但是當時整個大陸的硫磺產量非常少,一向重視火器的宋軍這些年變本加厲發展火器,軍事與民間的雙重需求,導致了大宋每年從倭國進口的硫磺要用十萬宋斤為單位來計算,大宋朝並專門頒布嚴酷的法令:任何大宋臣民向外國私賣硫磺達到十斤,都是死罪;並且還特別禁止了向西夏賣鞭炮等含硫磺的產品。因此西夏人連走私上都得不到多少硫磺,整個西夏的硫磺,連民間放鞭炮都嫌不夠,要配備足夠的火箭,就實在勉為其難了,畢竟從原料到工匠,西夏都很緊缺。 不過此時李清沒有怨天尤人的立場,「刷」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前鋒陣進攻!」 戰鼓擂動,號角吹響! 前鋒陣三千精銳騎兵,怪吼著衝向孱弱的東大營東門,宋營東門的守軍,幾乎能感覺到營寨的顫抖。好一陣慌亂之後,宋軍營寨,射出了稀稀落落的箭矢,無力的阻擋著西夏人的衝鋒。這種微弱的反抗,讓西夏人頓覺放心,一切跡象,無不顯示著,宋軍的東大營,此時已經精銳盡出了!而東門的守衛,更加空虛。 「策前鋒陣!出擊!」李清再次舉起了戰刀,發出如猛虎一般的吼聲。 巨大的令旗向前方揮舞,戰鼓更急,號角的響聲,直接劃過天際,充斥整個天地之間。策前鋒陣的三千騎兵一齊發出一聲吶喊,直接拔出戰刀,踩著前鋒陣的足跡,催馬衝向前方的宋軍大營,似乎是想要將整個宋軍東大營踏碎於他們的鐵蹄之下! 李清的臉上,終於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種誼,你的大營沒了!」 然而,李清甚至還沒來得及讓人察覺到他的笑容,他臉上的表情,就被驚愕、不解所代替!突然,他竟然似乎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宋營的東門,自己打開了! 李清的眼睛瞇了起來!前鋒陣與策前鋒陣與他們衝擊時揚起的灰塵,擋住了李清的視線,讓他看不清楚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前鋒陣的衝鋒並沒有停滯的現象,李清稍稍心安了一點,卻不自覺的握緊了手的戰刀。 但這只是一瞬間。 李清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前鋒陣的騎兵們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氣,發出凌厲刺耳的聲音,突然降落在得意忘形的西夏騎兵頭上。甚至有不少箭枝更是穿過衝擊的部隊,一直飛行到李清的陣前,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摔在地上。 「怎麼回事?」 「將軍,前鋒部遇到宋軍的抵抗,從旗號上看,是宋軍的未整編禁軍。」李清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小首領前來稟報。 「未整編禁軍?」李清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趨前一步,厲聲問道:「剛才的齊射,訓練有素,最遠的箭矢落到了我軍之前!這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細作不是說只有振武軍有神臂弓部隊麼?」李清的部將們迷惑起來。 「宋營裡的是振武軍!」李清咬著鋼牙,吐出了這幾個字。 「怎麼可能,南門前出擊的,明明是振武軍的旗號!」 「換旗計!」李清已經沒有時間和部將們解釋,他自出擊起就一直心裡感覺有個地方不對勁,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為出擊的「振武軍」,沒有使用神臂弓!種誼既然用換旗號的伎倆來欺騙自己,就表明他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計謀——李清從來沒有想過要和種誼的大軍來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對決,只有白癡才會拿騎兵和重步兵去做這事情,李清的計劃是:引誘或迫使種誼軍主力出擊,再利用部分軍隊纏住這只主力,利用騎兵的機動力親率精銳襲取宋軍大營。一旦大營失陷,宋軍就會進退失據,喪失鬥志,再前後夾攻出擊的宋軍主力……但是現在的情勢,已經完全不同。 李清的處境並不是太糟糕,他依然隨時可以撤走——雖然這意味著整次進攻的失敗。因為一旦東大營的攻勢受挫,西大營前面的大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憑借那些兵力,即便攻下西大營,也是損失慘重。而西夏與大宋的實力對比懸殊,西夏絕對沒有本錢和宋朝打消耗戰,哪怕用一個夏軍換兩個宋軍,西夏也損失不起!所以一旦這次進攻失敗,西夏軍就只有暫時撤退,伺機再來…… 除此以外,李清還可以選擇強攻! 哪怕面前是振武軍,兩強相遇,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所有的念頭在李清的腦海飛快的閃過,幾乎只在一瞬間,李清就下達了命令:「左軍、右軍交替掩護殿後!鳴金收兵!」 「是!」 立時,西夏軍軍敲響了清脆的鉦聲,同時,在令旗的指揮下,左右軍開始向前,交替掩護。而似乎與此對應,宋軍的營寨,也響起了進攻的號角! 西夏騎兵強行拔轉馬頭,向後撤退,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支黑壓壓的部隊,長槍與盾牌在最前面,排著整齊的方陣掩護大宋精銳的神臂弓部隊,追擊著墜入計算的敵人。 神臂弓超長的射程,的確是所有騎兵的噩夢!每一輪齊射,必有西夏人受傷、斃命。西夏人的前鋒陣已經折了一半以上的人馬,策前鋒陣在密如飛蝗的弩箭面前,也喪失了進攻的勇氣——敵人能攻擊到自己,而自己無論如何,也射不到敵人;如果想要靠近進攻,就難免死在箭下……面對這樣的部隊,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逃到他們的射擊距離之外吧。 但儘管如此,李清的部隊也並沒有因為撤退的命令而崩潰。他們撤退的時候,沒有忘記觀察令旗的指引。 雖然驚慌,卻沒有失措。 左軍與右軍的接應很快就上來了。兩支三千人的部隊一左一右的攻擊追擊的宋軍,忽而左軍在前,忽而右軍在前,接近宋軍後一陣箭雨,就立時後退。這種策略很快就奏效,追擊的宋軍部隊放緩了腳步,謹慎的注意著陣形,生怕給敵人可乘之機。 「哎!」眼睜睜看著陷入計算的西夏人從容退走,種誼麾下的軍官們,無不跺腳。 「不必歎氣。」在箭樓上指揮的種誼對這種結果並非沒有惋惜之意,但是這是宋軍天然的劣勢,種誼不想為不可能的事情而歎息,平靜的命令道:「下令收兵吧。」說罷,他把目光轉向了南方的戰場。「天很快就要黑了,西夏人支撐不了多久了。就算他們的人不會累,馬也會累,該去接應他們回營了。」種誼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如果等到李清回去拿那支部隊洩氣,那就會弄巧成拙了。 「是。」 默默地望著南方猶自糾纏的戰場,種誼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這場戰爭不會這麼快結束。」不過身為大將的種誼,表面上卻絕不會表露半點這樣的情緒,只是一瞬間,種誼就恢復平時的從容與威嚴,移目至身邊的一個人身上,沉聲說道:「孫參軍。」 「下官在。」 「你隨我來。」種誼淡淡的說完,便即起身,向箭樓下走去。 被喚作「孫參軍」的年軍官連忙應了,緊緊跟著種誼下樓而去。二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到種誼的軍大帳,種誼見左右再無旁人,這才坐了下來,向他微微笑道:「你即刻設法潛入西夏,命令我們的細作去散佈流言。便道這次戰鬥,我們之所以能擊退夏軍,是因為李清心懷故土,故意未盡全力,所以一直不肯和我們硬拚。如果他能和我們打一場硬仗,東大營早就成為平地了。」 「是。」 「此外,我這裡有我的幾封親筆信,你讓幾個可靠的人去帶給李清,不要告訴他們真相。只是在通關的時候,要故意被西夏軍查獲了。」 那個孫參軍聽到這種毒計,竟是不由打了個寒戰,忙應道:「是。」 「嗯。」種誼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雙手踞案,笑道:「李清用兵多智,兼之殺伐果斷,臨機決斷,毫不遲疑。此人實是大宋之勁敵。然而他有生來的弱點——他是漢人,不合與西夏賣力。須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戰場上除不掉的敵手,便須在戰場外除去!」 孫參軍凜然答道:「下官必不辱命!」 擺脫了追兵的李清率領著敗兵再次繞向南面的戰場——既然振武軍主力未出,那麼如果動作迅速的話,至少可以從南面戰場挽回一點面。雖然那注定無關大局,但是無論如何,哪怕是名義上的「勝仗」,對於主將來說,也是必要的。 但是李清沒有想到,他的霉運並沒有到此為止。連種誼也想像不到的事情,在前面等著他。就在他的騎兵們神情鬆懈的繞過一個山崗之時,突然,似乎是從地底傳來數十聲的巨響,彷彿大地被炸裂了一般,巨大的塵土與石塊在前方掀了起來……李清只來得及看見走在前方的騎兵與戰馬們的肢體在塵土飛裂,便下意識的趴了下來,緊緊貼在馬上。但是受到驚嚇的戰馬卻不聽控制,瘋了似的亂跑起來。 李清完全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他抬起頭來時,只看到一副名副其實的「兵荒馬亂」的場景。到處都是血肉橫飛,戰馬、駱駝亂成了一團,無意識的到處亂竄,有些馬發起狂來,更是前蹄高揚,把騎在馬上的騎兵給摔了下來,結果導致了許多的騎兵不得不瘋了似的追趕自己的戰馬。最要命的是,這種慌亂,把本來沒有受到攻擊的後隊也給衝散了。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但是沒有人能回答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李清顧不得弄清楚真相,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親衛隊,手持戰刀,親自勒束著亂成一團的部屬,若是此時被人偷襲,大事去矣! 然而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李清剛剛略略控制住局面,眼見著東南方便揚起灰塵,大地傳來震動之波。李清等人不由面面相覷。 「約有三千騎左右,從側翼而來!」一個小首領在地上貼耳聽了,面帶驚疑的稟道。 「左右軍準備迎敵!餘部盡快勒束好隊伍!」李清連忙發佈命令,他此時根本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只騎兵是從哪裡來的。 李清的話音剛落,那三千騎人馬就出現在李清的視線之。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宋朝蕃軍?!」 「狄!」 「包!」 「哪有蕃部姓狄?!」 「包順?」 「全部閉嘴!」李清惡狠狠的大吼一聲,厲聲道:「左右軍衝鋒迎戰!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將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將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 果然,重賞酷罰之下,左右軍立時士氣大振,便聽軍號鼓三聲,西夏騎兵們再次發出興奮的怪吼聲,衝向包順的蕃騎。 互射、對斫…… 一場規矩的騎兵對決。 西夏軍數量佔優,卻是久戰之師,兼又屢屢受折,一番猛攻後,猛然發覺眼前的宋軍蕃騎數量雖少,裝備雖差,但戰鬥力卻非同小可,便立生怯戰之意,漸漸露出不支之象。 而狄詠與包順與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石行友,在人類戰爭史上,第一次使用了「炸炮」這種新式武器,卻沒有料到遇上的對手,居然這般的沉著冷靜——在炸炮的威力之下,居然還能迅速的重整陣形,組織起反擊。 這「炸炮」本是兵器研究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火器之一,實是一種踏髮式地雷,乃用生鐵鑄造,有如碗大,內裝火藥與鐵砂,上留一指粗的小口,以小竹管穿線於內。專用來挖坑埋設於敵人必經之地,將幾十個炸炮都連接在一個叫「鋼輪發火機」(在木匣內裝鋼輪與燧石,用繩卷在鋼輪的鐵軸上,從匣內引出,橫拴於道路上。人馬拌繩或拉繩,牽動鋼輪磨擦燧石發生火花,使引信燃燒)的火槽上,以土掩蓋。一旦敵人踏動鋼輪機,立時發火爆炸,威力無比。這種武器是沈括與趙巖的得意之作,一經試製成功,彥博立時便意識到這種武器的巨大作用,樞密院很快決定在西線試用,觀察實戰效果。因此不惜提前向西線派遣了神四營攜此利器前來,兵器研究院還派了專門的研究人員隨同前來,收集資料。 狄詠與包順、石行友遠遠就發現了東大營的戰鬥,本來他們的任務是保護神衛營第四營,但是狄詠與石行友皆是初生牛犢,包順又是蕃人,素來把紀律看得甚輕,三人一拍即合,竟然擅作主張,悄悄在西夏人的行軍線路上埋設「炸炮」。但是又怕萬一不效,折了神四營,且怕炸聲驚了馬匹,竟是把大軍遠遠的藏了起來,只怕幾個斥侯在此查看,若然炸炮奏效,方才進攻;若是無效,自然不敢去捋西夏人之虎鬚。只是卻不知戰場之上,時機須臾即逝,如此作為,雖然謹慎,卻也錯失了良機。 狄詠與包順引兵來此,與西夏軍交手幾合,便知西夏人已有準備,二人竟也再無戀戰之意。如此雙方虛情假意的交手幾合,各自送了幾十條人命,竟是愈打愈遠,一個南轅,一個北轍,一場戰鬥,就這麼草草收場。 李清莫名其妙的接了這一仗,更是無心停留,回到南面戰場之時,見宋軍大陣已經退到東大營弩箭的射程之內,又見己方軍隊,從自己的軍以下,都是人疲馬憊,士氣低落,南戰場的部屬本來就聽到巨響之聲,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見到軍同袍不少人都是滿頭滿臉的塵土,形容狼狽,兼又死傷慘重,軍心更加動搖。李清知道這種情勢,難以再戰,當下便著人收拾了戰死者的屍體,引兵退回石門峽。 東大營的戰鬥既然結束,在西大營僵持的夏軍一收到傳訊,也退回了沒煙峽。 這一日惡戰,西夏軍屢次受挫,損兵折將。李清回到石門峽後點兵,發現大小首領戰死受傷者數以十計,死亡失蹤的士兵高達千餘眾,受傷的更是多達**千餘人,堪稱西夏近年以來少有的大敗。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鬱鬱。只是他卻不知道,宋軍在此戰役之,付出的代價,也堪稱慘重! 劉昌祚的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戰鬥結束後,只有三百餘人存活,也是人人帶傷,此外,更損失了全部的戰馬,營副都指揮使薛臣殉國!營都虞侯王儻身十餘箭殉國!此外包括指揮使高倫以內,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軍官,有半數以上戰死,武狀元煥更是失蹤了。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第一營的軍旗因為掣旗戰死,竟被西夏人繳獲了!先不論丟失軍旗要領受多大的罪責,按照大宋新修訂的軍法,丟失軍旗,便意味著神銳軍第二軍,將永遠不會有第一營這個編製存在! 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只打了一仗,就不再存在於大宋禁軍侍衛步軍司的編制之!這對於心高氣傲的劉昌祚、吳安國等人來,實在是無法忍受的恥辱。 除此之外,種誼派出去的四千沿邊弓箭手,只有不到七百人生還,其餘悉數戰死。加上其他的戰死者、受傷者,宋軍的傷亡人數,其實也只是比西夏軍略少而已。 當然,這不會是戰報的寫法。雖然軍法官們有自己的報告渠道,使得虛報戰功更加困難,但是這並不妨礙書記書們,在戰報上玩弄字遊戲,畢竟上司也不會當真為這種「小事」來斥責他們。 但是不論他們的戰報如何寫法,也不論雙方在平夏城的首次交鋒誰勝誰敗,戰爭,不過是剛剛拉開序幕而已。 ***京兆府長安。 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公,豐參議求見。」傷癒的侍劍,神態間更多了幾分成穩。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跡,擱下手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折。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折了。 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石越觀看他神態,卻見他眉宇之間,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帥台大喜!」果然,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石越微微一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敗西夏軍!」豐稷一面說,一面從袖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 石越不由微覺愕然,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敘,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隨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將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將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並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戰死?」 「一共是五千另二十三人。其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臣、王儻。」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只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消編制……」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一軍軍都虞侯根據劉昌祚部倖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面說,一面悄悄覷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表示,他心不知為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吳安國這個人,本府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裡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並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訥」。「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論法當斬。」 「哦?!」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勳,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於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係。」 「如此,待他受處分之後,不必再回神銳軍,調到龍衛軍去吧。」 豐稷震驚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麼關係。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驍勝軍返回陝西路,並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 一面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但是這次高遵裕刻意將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作姿態,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為,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讚賞的點點頭。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而下官所慮者,是怕朝廷有人得意忘形,竟然要求向西夏全面開戰,反累國家。帥台何不拜表說明此事,且修書與相公、呂相公及吳武部,言及利害,道平夏之役,不過特為為國家建藩蘺,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為挑釁敵國。若諸公能為之然,庶幾亦為朝廷之幸。」 石越聽到此言,心不由一動,他與彥博之關係,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將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只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將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隱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府自有計較。」 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已是將種誼之功奪為己功。 二人商議完畢後,豐稷無意識的向書案瞥了一眼,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為鄉兵之事操勞?」 石越點點頭,喟然歎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復。」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略一欠身,微微笑道:「然則帥台操之過急也。」 「救民於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則不達。帥台為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不明是理?本朝之制,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行移牒,反覆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帥台策至之日,聖意固難測,而政事堂諸公則已各執己見。諸相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折,只恐亦無濟於事。」 石越苦笑數聲,道:「李潛光先生亦曾為我言之。然義所當為……哎!」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苦無良策!」 豐稷起身,輕踱數步,皺眉沉思,忽然停步,俯身向石越說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著手?」 「從役法著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妙!」他在房反覆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 豐稷站在那裡,望著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 石越聞聽此言,猛然一驚,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著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尷尬,只得隨著石越哈哈乾笑了幾聲。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帥台,萬萬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府必不再效顰!」 豐稷不好意思的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只是若冒然再提,只恐朝廷從此多事。朝有人欲復此政久矣,惟不得一藉口。畢竟新法諸政,只是『暫罷』而已。」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為何事?」 「下官以為,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為衙前,次為弓手,次為裡正、戶長。至於州縣曹司、壯丁、散從以及揀稻之屬,百姓受害甚微,此為難免之事。」 「正是如此。」石越點點頭,歎道:「本府巡視地方,詢問鄉老,亦頗得其情。衙前本是藩鎮割據之遺制,『衙』者,通『牙』也。其職為守護官物府庫,押綱運。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為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且數額亦銳減。於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為裡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為長名衙前。其後長名衙前亦漸有百姓充者。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於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亦為長名衙前所獨佔,裡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蓋真困百姓者,裡正衙前與鄉戶衙前也!」 「誠如府台所言。」豐稷憤慨的說道,「朝廷之法,家產值二百貫可充衙前。於是州縣差人,若百姓家,雞、犬、箕、帚、鋤,只須值得一錢,便要計算入內,又虛報浮增,只待算滿家產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為衙前。入衙門後,上下欺壓,各種費用,便花去百貫。最苦者是押送綱運至京或者其他州縣,僱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為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只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而官府或又有差遣,於是一人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離散,淪為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內的乞丐,十之**,誰不曾做過衙前?!」 石越倒料不到豐稷頗知民間疾苦,他卻不知道,百姓這般慘狀,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折論及,大宋朝凡是關心時務之官員,大多讀過。反倒是石越自己沒有時間去讀宋朝歷代大臣的奏章。 豐稷越說越是憤懣,又道:「帥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說道:「弓手之苦,在於役期過久,甚至是漫無時限。一朝為弓手,終身為弓手,竟有四五十年為弓手者!此害亦不遜於衙前。衙前、弓手、里正,惟裡正為催賦稅,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強拒不納租,則不免又有賠墊之苦!本朝百姓受困於役法者,或者寄田於豪門虛報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費不敢勤勞增產;或者為減低戶等,親族分居;更為甚者,有為成為單丁,而寧可孀母改嫁,或者父親自縊以救兒者!」 石越默然無語,為了逃避役法之害,父親自殺而救兒,這件事他卻聽說過,這是韓絳的奏折上所舉的事例,本是新黨為推行免役法而攻擊差役法的口實。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然而宋朝之貧窮,也是不可否認之事實。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階層和縉紳階層,但是宋朝一樣有生活困苦不堪的農民! 既便不談論一個人類本身應有的良知,僅僅從純粹的功利主義出發,石越也不認為以國如此龐大的國度,農民不富裕而國家可以真正的強盛。 無論表面上有多好看,那都只是用沙堆成的城堡! 「裡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嫁時十餘。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鬚。豈不欲養?母定不懷居?徭役及下戶,財產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連送出門,急若盜賊驅。兒孫孫有婦,大小攀且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 豐稷背手誦讀此詩,言辭淒惻,石越在一旁聽來,只覺句句血淚,不忍卒聽。侍立一旁的侍劍,早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 豐稷略覺奇怪的望了石越一眼,歎道:「這是盱江先生李覯的《哀老婦詩》。」 「原來是李泰伯。」 原來這李覯是建昌軍南城盱江書院的創始人,也是慶歷新政的著名學者,曾為太學直講。李覯去逝已久,不過他的學術觀點最近卻經常被各大學院、《學刊》所引用、闡發。他的《原》、《富國策》諸被一再重印。蓋是因為李覯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確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不僅受到王安石的讚譽,也被「石學」一派的讀書人所重視。石越本來不曾聽說此人,因此自是沒有聽過這首在當時非常著名的《哀老婦詩》,但是卻從《西湖學刊》上,看到過此人的生平。 豐稷雖然略覺奇怪石越不曾聽過此詩,但是他也聽說過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為異,只是向石越拱手為禮,道:「帥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懸,則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石越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案上寫到一半的奏章,揉成一團,一把丟進紙簍當,慨然道:「罷鄉兵、改役法,本府必不敢辭!天下之事,當自陝西始!」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4節 落日。 長安城,驛館。 一個灰袍男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著驛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髮上、肩膀上,僅從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鎮卿!」 灰袍男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麼?」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的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於言表。 「戰爭方起,便是有過,也應當軍處罰,以便效用,如何還要遞交帥司處置?」田烈武大搖其頭,卻不去問吳安國是不是真的「目無長官」。 吳安國臉色卻漸漸黯淡了下去,歎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嗎?」 「什麼大捷!」吳安國冷笑道,「雙方死傷差不多,不過是擊退了西賊的進攻而已。兩個翊麾校尉殉國……」說到這裡,吳安國突然想起薛臣平素對自己的關照,王儻戰死前說的話,「忠烈祠相會!」他不禁輕聲的念了出來。 「什麼?」田烈武顯然是沒有聽清。 吳安國猛地一驚,回過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駿馬身上,淡淡說道:「沒什麼。」沉默了一會,終於想起田烈武本來應當在京師,便又問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得興高采烈起來,笑道:「我是調至龍衛軍任權軍行軍參軍,準備先至帥司報到。」 「軍行軍參軍?」吳安國不覺愕然,軍行軍參軍,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才可以擔任,而自己與田烈武在軍資歷相儔,卻不過是從八品上的御武校尉,煥以武狀元從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這田烈武如何卻是官運亨通至此! 「只是代理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還有個『權』字,我只是宣節副尉,資歷不足。因金將軍竭力推薦,才有這次機會。」 「恭喜。」吳安國淡淡地抬了抬手,他對田烈武的官運,倒並不嫉妒。軍行軍參軍的確是陞官之途,按大宋禁軍轉遷之制,一般來說,指揮使不能直接升為營副都揮使,而須先至軍一級擔任軍行軍參軍,然後方得陞遷。田烈武一朝至此,陞遷自然是指日可待。不過他卻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調任龍衛軍行軍參軍,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田烈武深得其長官金彥的欣賞,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薦信。 田烈武沒在意吳安國的神態,撓了撓頭,笑道:「論打仗的本事,我遠不及你,若是鎮卿你也能來龍衛軍就好了。」 此時正值吳安國倒霉之際,若是換作別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為是譏諷之言,立刻便要變色。但這話由田烈武來說,吳安國卻知是出於至誠,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什麼伯樂?千里馬?」田烈武哪裡又讀過韓愈的章?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一會,方笑道:「若說馬,聽說龍衛軍的馬倒全是好馬。鎮卿,你看這匹馬怎樣?」他手指的,正是不遠的處那匹黑馬。 「此馬頭高而頰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寬大,馬鬃不厚,腰肢不長不短,馬肚亦不大,後腿微曲,馬蹄不大不小,毛色純黑而亮,額頭更有白斑,真是好馬!」吳安國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是一口氣贊來,顯然對這匹馬已是觀察良久,又甚是喜愛。 田烈武聽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鎮卿真是知馬。我雖知道這是匹好馬,但卻說不出這許多好處來。可惜這匹馬不是我的座騎,否則當送給鎮卿。」 「這是誰的馬?」 「是種諤將軍的馬,皇上這次任命種將軍為龍衛軍都指揮使。」 「種諤嗎?」吳安國點點頭,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種誼如何?」 「這……」田烈武別說是不知二人高下,縱然是知道,也不敢亂說。 吳安國卻毫無顧忌,「種誼將軍治軍嚴整,臨陣對決,料敵先機,實是國之良將。只是用兵太過保守,有點不思進取。此國朝名將之通弊。種諤幾年前曾敗於西夏,因此關傳言,種正雖與其兄種古、弟種診並稱『三種』,然只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種誼,更不及乃父種團練多矣……」 「鎮卿不可造次胡言……軍嚴階級之法,誹議長官,其罪非小。」 「大丈夫何必畏畏縮縮!」吳安國哼了一聲,譏道:「種家久在西軍,天下皆道『種家將』,久聞種正之志,是想佔據橫山。然我料定其今雖為龍衛軍都指揮使,亦無能為也!」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有冷冷的說道:「是嗎?」 吳安國與田烈武不料有人偷聽,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身著布衣的年漢,挽了衣袖,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一張國字臉上,劍眉入鬢,雙目炯炯,頗見豪氣。他雖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裡,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領袖群雄的風範,倒似是統率過千軍萬馬一般的人物。只是打量吳安國的眼神,卻頗為不善。二人皆不認得這是何人,吳安國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年漢冷哼了一聲,道:「我剛才聽你說種家將名不副實,又說種正不能成其志,便想問個端的。」 「我為何要對你說?」 「莫不成閣下只是個只會背後嚼舌根的小人?!」年漢淡淡說道,神色之便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吳安國自然知道對方是激將之計,但他性情本就桀傲不遜,此刻又被這人以言語擠兌,竟傲然說道:「我若能說出來個道理來,又當如何?」 那年漢淡淡一笑,指著那匹黑馬,道:「若能說出道理,我將此馬贈予你。」 吳安國不由哈哈大笑,譏道:「你這漢,打的好大誑語!」 年漢冷冷道:「你如何說我是打誑語?」 吳安國指著黑馬,冷冷說道:「這馬分明是種正將軍所有,你欺我不認得種正麼?我卻是見過的。」 「不錯,我也認得。」田烈武也說道。 「一個時辰之前,這馬已歸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年漢淡淡說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所說全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那種淡定從容的神色,卻讓給吳安國與田烈武有一種強烈感覺:這個人決不是說謊之人。因此雖然不免將信將疑,卻沒有出口質疑。年漢頓了一下,笑道:「如何?閣下且說個道理出來。」 「說又何妨!」吳安國一拂袖,背手昂然說道:「故種仲平將軍,威名卓著,除用兵治軍之外,其能者,是其能識人用人,又兼愛兵如。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戰,熟知蕃部道路,故種將軍能用之為鄉導;慕恩戲其侍姬,故種將軍反以姬賜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種種,遂能知敵之情偽,而屢克胡種。」 「至於種正,卻志大才疏,雖然臨敵出奇,頗精戰陣,然而徒以殘忍為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斬,竟至於先刳肝肺,幕有謀士,不能待以信義,反以詭詐御之,如此之人,為一將可矣,焉能成其大功?!」 「況且撫御橫山,不能徒以強暴。橫山之眾,苦於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寧能叛西賊而事朝廷?欲得橫山,必恩威並施,方得奏效。石帥雖只士,卻勝種正多矣。故橫山終必為大宋所有,然斷非種正所能全其功!」 吳安國一番議論,讓那人目不轉瞬的呆立良久,過了好半晌,方聽他擊掌讚道:「妙哉!善哉!」說罷,指著黑馬笑道:「此馬自此時起,便歸君所有。」 「這……」吳安國不知他是真是偽,一時竟是躊躇起來。 那年漢上上下下打量吳安國,笑道:「你有這種見識,亦非庸材可比。不過人過剛則易折,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你若不知韜晦,亦成不了事業。」 吳安國臉色立時一沉,冷冷說道:「此事卻不勞閣下操心。」 年漢也不以為意,反而笑道:「方纔隱約聽到你要去見向安北。既是高帥部屬,必是犯了什麼軍法,那卻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話語氣,竟似是上司對部屬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為何,自他嘴說出,卻並不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吳安國不願向外人談論自己的事情,「哼」了一聲,卻不去搭理。田烈武粗有細,卻瞧出幾分奇怪,心意微動,向吳安國笑道:「我也在奇怪此事。鎮卿何不說說?」 「我已說過,是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階級之法。」吳安國不耐煩的說道,語氣對這個罪名,卻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目無長官?怎樣的目無長官法?」年漢卻是不依不撓。 吳安國卻只是冷笑,不肯回答。 「大丈夫做得出來,卻不敢說麼?」 「我既做出,自領其罪便是,關足下何事?」 「自領其罪又有什麼了不起?違抗軍階級之法,可輕可重。輕則鞭笞,重則斬首。你若這個脾氣去見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斬了你,再送你人頭至平夏城,震懾三軍。區區一個御武校尉,軍車載斗量,不可勝數。殺之亦不足惜!」 吳安國輕蔑的一哂,道:「我吳安國怕死麼?」 「七尺男兒,當死於敵人之手。死於軍法之下,不羞恥乎?!」年漢厲聲斥責道,「你若與我說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後未必無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過今日之死,讓宗族蒙羞。」 田烈武在一旁聽了,不由大覺驚異。吳安國犯軍法,開始他的確不以為意,但是這年漢說後,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軍,自太祖皇帝以來,三令五申,最重階級之法。下級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違令者處罰極其嚴厲,縱然處死,亦是常事。以吳安國的脾氣,若真的被向安北用來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擔心起來。但是此時聽到這個年漢說能救吳安國,他不免更覺吃驚。須知衛尉寺的人,不是那麼好相與的。田烈武早已聽說,向安北連石越的號令,也不必聽從。這年漢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吳安國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年漢幾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有何緊要?」年漢微微笑道,「若是你與我說明事情經過,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好。」田烈武不待吳安國應允,已搶先答應。 年漢卻不理會他,只注目吳安國。吳安國微一遲疑,說道:「平夏城首役,我隨劉昌祚將軍策援種誼將軍之東大營,我率前鋒部至東大營附近,便擅自停止前進,只請劉大人前來觀察敵情。劉大人來時,看出其玄機……」 「且慢!」年漢突然打斷吳安國,問道:「你說是劉昌祚自己看出了其的原因,而你沒有稟報?」 「不錯。」 「劉昌祚竟沒有當場斬了你?!」年漢冷冷的說道,「若我部下若有這種行為,縱有天大功勳,我必斬於陣前!」他說此話時,渾然竟然顯露出一種殺伐之威,讓吳安國與田烈武都是心一凜。 吳安國因見對方是在批評自己,便閉了嘴,默然不語。 「想是劉昌祚惜材,但是軍法官卻如實報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吳安國淡淡應道。其實此事內情,還並非如此,而是他曾經嘲諷過神銳軍第二軍的都虞侯手下的一個軍法官,留下舊怨,因此被報復,但他自己,卻並不知道有此事。 「恃才傲物!」年漢罵了一句,道:「你是發現了什麼事情?」 「其時西賊攻東大營雖急,然地上無火器爆炸之痕跡,東大營守禦有度,而箭樓之上,我發現種誼將軍正在怡然飲酒……」 年漢聽到此處,不由笑了起來,嗔罵道:「這小!」又向吳安國笑道:「你繼續說。」 吳安國見他臉上,竟似有一種父兄似的關愛神情,不由大覺奇怪,只不急細想,繼續說道:「騎兵真正的用處,是撕裂敵軍的陣形,破壞敵軍之組織。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軍在正面牽制敵人的主力,而以騎軍從敵人側面進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於敵軍人疲力竭之際,出其不奇的殺出,衝鋒而不纏鬥,將敵軍陣形徹底打敵。如此,方能取得大勝。至於正面與敵人大軍決鬥,實是愚夫所為。騎兵要做的,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高速的行軍,尋找敵人的弱點進行攻擊,敵東虛則攻東,西虛則擊西,從而調動敵人,迫使敵人混亂。兵法之精義,始終是以石擊卵,以強擊弱……」 「所以,我見西賊人馬未疲,而東大營守有餘力。以區區一營之騎兵,於是時投入戰場,不過倚城為戰,無戰局無大補。當時西賊大軍屯於西大營外,高帥勢不敢再分兵相救,恐為西賊所乘。故這一營之騎兵,當於最關鍵的時刻起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賊一直強攻東大營,於精疲力竭之際,突然有一營騎兵殺出,與東大營兩相夾擊,李清雖然智勇雙全,亦難保全首級。可惜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年漢與田烈武聽吳安國細細敘說戰爭的經過,方知當日之戰,有許多曲折。聽到種誼用兵之妙,那年漢不禁眉開眼笑,田烈武則擊掌讚好;聞到王儻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 如此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吳安國方才說完。這實在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許多的話。 年漢忽走近兩步,拍了拍吳安國的肩膀,讚賞的說道:「君真奇才也!那騎兵分合攻擊之法,是君所創,還是劉昌祚所創?」 「是我所創。劉大人以為有效,遂常於全營演練。」吳安國心,並無「謙虛」二字存在。 「奇才!」年漢含笑讚道,「使用騎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後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難居人下,當獨領一軍,方能盡其材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會,笑道:「此事過後,可願至雲翼軍?」 「雲翼軍?!」吳安國與田烈武再次吃了一驚。雲翼軍隸屬於侍衛馬軍司,也是一支純騎兵部隊,駐紮在陝西境內,但是此時尚在整編之。 「足下究竟是何人?」 「我便是『三種』之的種古——你看不起的種家將的老大。」種古微笑道,「現為游騎將軍、綏德軍知軍,兼雲翼軍都指揮使。」(註:歷史上,種古此時當在鎮戎軍、原州一帶,但小說已改變,種古調至綏德軍。知軍一職,官為正品下,按宋代慣例,武官自然須要從五品,故以種古為從五品上之遊騎將軍;高遵裕為定遠將軍,亦類此。) 「啊?!」吳安國與田烈武當真是大驚失色,二人做夢也想不到,堂堂的游騎將軍,居然會穿這樣的粗布衣服,打扮得像是驛館的小廝。但二人哪裡知道,種古自幼豪邁,不拘小節,行事與幾個弟弟,都大不相同。 「你就是小隱君?」田烈武雖然一直在京師,但畢竟是在衙門任職,也曾聽過「小隱君」種古的威名。 「正是。」種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聽說過你。薛奕與金彥都很是誇獎你。不過我卻不好意思搶我家二郎的參軍,只好放你去龍衛軍。這個吳安國,卻須得我來調教,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吳安國答不答應,立時就板了臉說道:「這次向安北無論如何,都會給你處分。你御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來雲翼軍也要按朝廷的規矩辦事,指揮使你是沒指望了,營行軍參軍我也不會讓你做。你若是敢來,我便去調你。」 吳安國膽大包天的注視種古,昂然道:「我如何不敢來?願受種帥節制!」 種古含笑點頭,一面高興自己收了一員良將,一面卻也在擔心起另一件事來。從吳安國口,可知這次勝利,實是自己的幼弟種誼之功。然而種古一天前已經見過戰報,上面卻沒有種誼半點功勞!攤上一個喜歡爭功諉過的主帥,對自己的弟弟來說,可不是好事。種古一瞬間,竟是想起了他的父親種世衡被龐籍打壓的事情…… 他略一失神,立時就驚覺,正待邀吳安國與田烈武一齊去喝酒,卻見一個幕僚走了過來,拜身低聲說道:「種帥,陶提督的宴會時間快到了,聽說石帥也會來,不便怠慢。」 「嗯。」種古點點頭,又向吳安國與田烈武看了一眼,抱拳笑道:「我今晚有事,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吳安國與田烈武慌忙欠身送別。 目送種古遠去之後,田烈武不禁讚道:「種家將,果真氣度不凡!」 吳安國微抬下頷,傲然道:「假以時日,你我成就,未必會在他之下!」 田烈武早知吳安國脾性,吐吐舌頭,笑道:「我可沒有這般志向。——鎮卿,想不想去逛逛京兆府的夜市?」 吳安國搖了搖頭,道:「我待罪之身,若出驛館,隨行都有人『陪同』。」 「這有何難?」田烈武笑道:「公門手段,正是我本行。只須叫上那幾個軍法官一道去喝酒,便可無事。」 「不必了。」吳安國淡淡說道:「我回去看看書便好。」說罷也不待田烈武多說,抱抱拳,便即轉身離去。 田烈武望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信步出了驛站,向長安燈火最盛之處行去。 這長安的夜晚,自然遠遠及不上開封府的徹宵的燈火通明,那長達數十里的馬行街,輝映如晝,為當時全球所僅有。但是長安畢竟也是大唐故都,曾經的最繁麗城市,因此亦自有一番氣象。田烈武在長安城信步遊玩,只見街上店舖,大多也都沒有歇業,歌台舞榭,自不必論,便是連藥鋪、茶坊、果店,也都開門揖客,熱鬧非凡。 他並無目的,只是信步閒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望見一處所在,幾間臨街店舖之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門口樹了一面大幡,上書「長安劍鋪」四個大字。更有一群人在周圍指指點點。田烈武本是習武之人,見獵心喜,立時便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近時,才發現原來一個青年公哥兒,在與劍鋪掌櫃討價還價,因此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 從背影來看,那個公哥兒長得甚是瘦小,烏髮用白色湖絲綢布束起,但一身寬大的淡綠錦袍,腰間斜插了一條軟鞭,鑲金裹銀,顯見價值不菲,田烈武雖然不是識貨之人,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只見他手捧了一把倭刀,正在細細觀摩。那劍鋪掌櫃則在一旁細心的解釋:「這位官人,這把倭刀,實是寶物,非一千貫,小人絕不敢賣!」 田烈武聽到這把倭刀竟值一千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擠了過來,好奇的打量那刀。 那綠袍少年冷笑一笑,說道:「你這掌櫃好不曉事,如何卻用大言來誑我?莫非是欺生不成?!」他聲音甚是清脆悅耳,顯是年紀未大,尚未變音。田烈武心好奇,當下側眼向他看去,只見他容貌極是清秀,一張小嘴櫻桃也似,不由多看了兩眼,心忽然隱隱覺得,這少年的容貌與說話語氣似乎曾經見到過,但細想時,卻想不起來了。那綠袍少年見他不住打量自己,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 「不敢。不敢。」劍鋪掌櫃一迭連聲說著不敢,一邊賠笑道:「小店雖然開張未久,但是卻是官府許可,正經生意。小店每一件兵器,從哪裡進貨,都是記賬分明。這倭刀得來不易,是小店從杭州千方百計覓得,是為鎮店之寶。這把倭刀,確是值一千貫。又豈敢誑官人?」 「豈有此理!區區一把刀,怎會值一千貫?我來問你,你這裡的諸葛弩,值多少錢一枝?」 「一枝諸葛連發弩,小店現今售價是一千三百。」 「那這把刀,須賣多少?」那綠袍少年嘴角噙著冷笑,目光一掃,忽又指著店一把刀,問道。 「小店只賣一千百。」 「那為何偏偏這把倭刀,就要一千貫?難得一個人手執倭刀,就能打過一千個手執諸葛弩、提刀的人不成?」那綠袍少年瞪著眼,振振有辭的質問道。 劍鋪掌櫃頓時瞠目結舌,訥訥道:「官人,這……這只恐不能這麼比……」 「那要如何比法?你欺我沒見過好刀麼?我活了這麼大,就不曾聽說過有一柄刀竟要賣至千貫的!」 「官人此言差矣,倭刀值一千貫,卻是有詩為證。」那劍鋪掌櫃聽了他這句話,忍不住分辨道。 綠袍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越說越離譜了,有詩為證?你且說說是什麼詩!若是無名小輩的歪詩,那就不必念出來了。」 那劍鋪掌櫃叫了個撞天屈,道:「是歐陽忠公生前曾經有詩,那裡會是什麼無名小輩的歪詩?」 那綠袍少年又是一怔,道:「歐陽忠公的詩?什麼詩?」 那劍鋪掌櫃搖頭晃腦,吟道:「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閒雜瑜與銅。百金傳之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既說是百金,大宋仁宗皇帝以來金價,都是一金值一萬,即是百金,自然是千貫。」 綠袍少年顯然是沒料到歐陽修還寫了這麼一首詩,不禁臉色一變,低低罵了一句。旁人沒有聽到,倒也罷了,田烈武卻是耳力甚聰,聽得清清楚楚,他罵的卻是:「死老頭,沒事寫什麼詩!如今卻來害我。」當下不禁莞爾,更覺有趣。卻見那少年早已神色如常,嘻笑道:「歐陽忠公的詩,現在豈作得準?石學士通商海外,海外之物,價格已降了不少。這倭刀豈有不降價的?」 他此言一出,旁觀之人,便都連連點頭稱是。那劍鋪掌櫃頓時覺得難作起來——須知當時倭刀在宋朝十分名貴,一把好倭刀,的的確確是要賣到一千貫這樣離譜的天價。但是這種物什,也只有那些名門高第的弟們,才佩帶得起。像京兆府這樣相對落後的城市,普通百姓根本無法理解一千貫買把刀這樣的事情,長安城,一戶人家總資產達到一千貫,已是小康之家!那劍鋪掌櫃從杭州海商手購得此刀,回來是為做鎮店之寶,以提高聲譽。但是他做的生意,畢竟是以普通民眾為主,如果給市民一種「這個店的東西價格偏高」的印象,卻非他所願了。他本來想請這個少年入室奉茶說話,但是少年堅執不願,如今卻使自己陷入兩難之。 為難良久,劍鋪掌櫃咬了咬牙,試探著問道:「那官人以為,那多少錢比較合適?」 那少年側著頭,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蔥蔥如玉的手指,含笑道:「一百貫!」 「不行!」劍鋪掌櫃大大嚇了一跳,一把搶過少年手之刀,就要往店走去。 那少年連忙喚住,道:「且慢走!焉有這般做生意法?我又不曾強搶你的。」 劍鋪掌櫃停住腳步,回頭苦笑道:「非是我不肯做這生意,實是官人出價太低。」 「那兩百貫如何?」 劍鋪掌櫃依然波浪鼓似的搖頭。 「三百貫!」 「不行……」 「五百貫!」 「不行!」 「那你說要多少?」那少年的聲音似乎怒了起來,但田烈武卻瞧出他的眼頗有笑意,似乎這樣與掌櫃討價還價,令他大感有趣一般。 「百五十貫,少一錢也不賣。」 「太貴了,八百貫,如何?」 「百五十貫。」 那少年叫了起來:「你怎可如此固執?八百五十貫!不可以再加啦。」 「官人恕罪,小人實在不敢賣。」 少年搖搖頭,假意嗔怒道:「百五十貫,果真不肯再少一點?」 「實實不能再少。」 「那好罷!」少年似乎是不情不願的答應了,一手卻已經伸入袖,取出幾張交,正要遞出,卻聽一人叫道:「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身著蜀錦輕袍,頭帶紗帽,牽了一匹白馬,在幾個僕人的擁簇下,從人群擠了進來。他那馬鞍都是用金銀打造,眾人見了,都不禁暗暗咂舌。那人進來後,先望了綠袍少年一眼,不屑地一笑,向劍鋪掌櫃說道:「這柄倭刀,我出一千貫,賣給我吧。」 那劍鋪掌櫃頓覺為難,道:「官人卻來得遲了。這柄倭刀,已經被這位官人先買了的。」 「你們尚未成交,自是價高者得。倭刀每年進口不過數十柄,上好的更是難求,又何必賤賣給不識貨者?這樣,我出一千二百貫。」那男言辭顯得彬彬有禮,語氣卻極是趾高氣揚。 「喂!」綠袍少年橫目怒道:「你說誰不識貨?錢多了不起嗎?」 「自是價高者得,如何?倭刀名貴,你既想省錢,我不如替你多省一點。」 那少年怒極反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管你是誰?!這把倭刀,我是要定了。」那男看都懶得看那少年一眼,顯是是根本不將他放在心上。 那綠袍少年平生沒受過這樣的輕視,一時間氣得雙腮鼓起,臉色微紅,怒道:「好,好!要看誰錢多是吧?」一面已將手伸入袖,準備掏錢,誰知一摸竟是空,不由怔住了。原來他袖帶錢不夠。須知當時一千貫已不是小數目,他隨身攜帶如此巨款,已經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哪裡還會有更多? 那男身邊的一個僕人見他窘態,已知端的,不免嘲笑道:「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 少年又氣又窘,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軟鞭,只見空金光一閃,「啪」地一聲,那條軟鞭便結結實實打到那個僕人臉上,立時一道血痕就浮了上來。這下變故促不及防,眾人不由都驚住了,半晌,才聽到那僕人「哇」地一聲,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那男臉色一沉,喝道:「你敢行兇?!」一丟眼色,其他的僕人捋起袖,便就圍了上來。只是忌憚少年軟鞭厲害,而且見他衣飾華貴,顯然非富則貴,也不敢如何放肆。 那綠袍少年卻是輕輕一笑,說道:「奴才無禮,我不過是替你管教下人罷了。你看我這軟鞭如何?若當在劍鋪,可以抵押多少錢?」 那男不料他來這一招,頓時狠也不是,不狠也不是。便隨意向少年手軟鞭打量了一眼,不料一看之下,立時呆住了。原來這條軟鞭,製作十分精細,鞭柄用金銀打製,正之處,還鑲了眼大的一顆紅寶石,此外更有數顆較小的綠寶石,一望之下,便是端的是名貴非常。 「三千貫?值不值?」 不待那男開口,劍鋪老闆已說道:「豈止值三千貫?」 「便算三千貫好了。反正是當一下,回頭便來取。我若賣給你,我敢賣,你也不敢買!掌櫃的,我出一千五百貫好了!」少年滿不在乎的說道,目光卻挑釁似的望著那男。 那男若是精細之人,聽到「我敢賣,你也不敢買」這句話,便當知道這少年必有背景。但他目光全被那條軟鞭所引吸,卻根本沒有聽見。何況他也是自恃家世,眼高於頂慣了的,就算是聽懂話之意,也未必會放在心上。何況此時眾目睽睽的看著,他是這城出名的人物,那裡丟得起這個臉?因此見他抬價,更是志在必得。 「一千八百貫!」 少年聽到男跟著抬價,眼珠一轉,先是沉吟了片刻,田烈武卻見他的眼閃過過一絲狡黠促狹的光芒,然後才慢裡斯條說道:「我出兩千貫!」 田烈武聽到這個價格,幾乎要歎起氣來!兩千貫!他要掙多少年啊?可以買多少畝良田啊?! 那男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卻見那少年眼的挑釁之意,那裡肯失了面?想了一會,咬牙道:「兩千二百貫!」 那劍鋪老闆早已經驚得呆了,根本忘了插口,只聽著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將這柄倭刀抬到了一個他之前根本無法想像的高價之上。 「兩千三百貫!」那少年從容的提高價格。 「兩千三百五十貫。」那男卻已經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抬高了價。 那少年的價卻越給越高,「兩千五百五十貫!」 「兩千七百五十貫!」那男只得咬牙追上。 「兩千八百貫!」 此時整條大街早都轟動,連茶館的老闆都不願意做生意,關了門來看這個熱鬧。聽到那少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叫到兩千八百貫這個天價,所有的人都不禁沸騰起來。所有的目光都集那個男身上。那男見價格越抬越高,不由略略有些侷促不安的扭動了下身,兩千八百貫,用這樣的天價來買一把刀,那怕這把刀再昂貴——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像是笑話,但是那綠袍少年卻一本正經,似乎已經跟他較上了勁,決不肯相讓。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五章 「三千貫……」 男終是丟不起這個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離譜得近乎可笑的價格—這樣的高價,居然僅僅是為了爭一口閒氣!被那個可惡的綠袍少年逼到這個份上,他自己都覺得懊惱,心裡不禁隱隱的希望,這個綠袍少年不要再加價了,免得他還要提高價格,進退兩難,但若是那個少年不加價呢?三千貫……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長安夜色的寒意了。 「三千貫?」那綠袍少年似乎沒發現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輕聲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價格,然後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幾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轉了幾下,笑吟吟地說道:「且慢,不知足下帶夠錢了麼?」 那男聞言,頓時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弟,揮金如土,但是尋常出來逛街,誰竟會隨身攜帶三千貫的巨款?不過他家本是長安城有名的人家,雖然所攜不足,卻也不以為意,一怔之後隨即笑道:「掌櫃的,可聽說過城西衛家?」那劍鋪掌櫃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身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應道:「知道,知道,京兆府,只須不是聾,誰不知道城西衛員外家?那是咱們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說完,又拿著眼偷偷看了男一眼,頗有些患忑不安的道:「莫非公就是……」 「這便是衛員外家的公」那男旁邊的僕人忍耐己久,聽到相問,立時便己趾高氣揚的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掃過眾人,但目光落在那綠袍少年臉上時,卻見他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似乎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旁邊圍觀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著叫了起來:「正是衛員外家的公,我們是見過的,不錯的」 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頓時「轟」地一聲,紛紛悄悄議論起來。 原來衛家確是京兆府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隨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產,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寧年間,衛家的田產己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眾人數得著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於大宋官僚系統的姻戚關係。僅廣為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后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消的表妹夫;而昌王程穎的王妃,是衛消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后家、韓絳家都有親戚關係。這還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為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係的,更不知凡幾。 衛消有兄弟四人,卻只有一個親生兒,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己棄武學,一向以仕途為念—衛消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陞遷起來,更是倍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於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淆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只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後,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將要卒業,卻被趙穎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消耳,衛消氣兒不爭氣,只恨鞭長莫及,急忙的遣人將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後,各大書院都引為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清又生怕兒「玩物喪志」,「故態復蔭」,在橫渠書院呆了一年後,只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 但讓衛消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為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不去與人交遊,迫不得己與惱怒之下,竟撰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諸人對此卻興趣不大,更不願意為此等小事而得罪石越,竟推三阻四的不肯發表。衛消又氣又急,乾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並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別說天下濟濟人材沒匯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沛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於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衛淆的報館才關門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傳來,衛消雖然固執守舊,卻並非遷腐木訪之人,也是深知官場政治的。他不敢得罪石越這樣的新貴,卻又無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裝病,閉門謝客,連衛棠的事情都懶得管了。於是倒便宜了衛棠,每日裡除了去京兆學院上課之外,便在長安街頭閒遊亂逛。他畢竟是在沛京城生活過幾年的,見識便要高出長安人不少,在沛京之時,因見不少勳貴弟佩過樓刀,只是往往一刀難求,只得作罷。此時見著,不免動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頭蛇,便生了奪愛之心,這才與那少年競價,誰知那少年竟也狡黯頑固如此,竟將一把樓刀競到如此高價上來! 劍鋪掌櫃里巷閒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的事跡,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分,蔫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說道:「衛家公,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櫃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微覺奇怪,卻以為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著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錢便夠!」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能反駁,正在訪訪,卻聽少年揚著眉,又的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只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僕人譏笑他的原話,外加更加刻薄的幾句。這時候自他口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將這馬與鞍抵押於此!」 「那又能值得幾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貫好了!」 少年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的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著忽向劍鋪掌櫃嫣然一笑,道:「掌櫃的,恭喜你發財!」一手便將軟鞭往腰一插,然後從懷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只見兩個青衣小廝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樓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著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這出熱鬧,暗地裡也自快要將肚皮笑破,但他從旁人的議論己知道衛棠的家世,心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結下了一個仇家。衛棠眼高於頂,盛氣凌人,尚只是公哥兒的脾氣,但是衛家卻在京兆府興盛百年,必有其獨擅之處,否則大宋朝開國功勳何止千萬,名載史籍,功附宗廟者不可勝數,但大抵幾十年後,都免不了沒落。這樣的故事,田烈武在沛京城不知道聽過多少。一個不怎麼出名的衛家能夠有今天這種氣象,絕非僥倖。得罪這樣的家族,絕對沒有什麼好果吃。田烈武心隱隱覺得那少年極是眼熟,不免便有幾分親切之意,因此竟是沒來由的暗暗為少年擔心。不過他出來逛街,並未騎馬,那少年早己不知去向,卻也無法當面提醒。當下也只得按下心事,離了劍鋪,信步而行。然而心終是有所牽掛,腳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馳馬離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遠遠望見一座酒樓下面,有個說書人在讀報紙,他在沛京養成習慣,便快步走了過去,側耳傾聽,讀的卻是《皇宋新義報》。田烈武聽了一會,卻是索然無味,原來這一期的報紙,不是哪裡開倉救災,就是某處官員覆新,又或是某處表彰了某位節婦……熬了好一會,說書人才開始讀報紙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評書連載。《新義報》連載的,是一個叫「沛陽居士」的落弟舉撰寫的《前漢開國功臣評傳》,此時正說到韓信事跡。田烈武最愛聽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聽得津津有味。 那說書的雖是讀報,卻也是口沫橫飛,「……那淮陰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國士無雙,只可惜卻死在長樂宮婦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後世有沛陽居士作《水龍吟》一曲以悼之:陳倉故道夕陽,牧童遙指伏兵處。將軍昔日,牛刀小試,三軍暗渡。鐵馬金戈,平魏破趙,強齊割據。正英雄得意,氣吞萬里,風流顯、功名著。鳥盡良弓應棄。悔當初,奇謀難。晤。項王墳下,韓侯雲夢,總由自誤。成敗蕭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飛,赤松歸去!」 一首歪詞讀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卻聽身旁有人冷笑道:「這個沛陽居士,好大膽!」 田烈武聞聲望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此時正橫眉冷笑不己。 「這位兄台請了!」一人走了過來,向那個年輕人深施一禮,笑道:「在下所聞,這沛陽居士不過論史而己,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認得此人,卻是石越府的幕僚陳良。他一見認出,急忙抱拳喚道:「陳先生,在下有禮了。」 「原來是田校尉。」陳良認出是他,也忙還了一禮。 那年輕人冷笑道:「好個論史而己!足下可曾聽那《水龍吟》的下半闋?悔當初,奇謀難悟?是何奇謀?蒯通之謀罷了。那沛陽居士將項王墳下被圍與韓信雲夢被擒並論,不是在說項羽死了,就輪到韓信了麼?他說『總由自誤』,項羽之誤,是不用范增之謀;韓信之誤,那沛陽居士,說的只怕不是韓信不當造反,而是不當不用蒯通之謀,沒有背漢自立吧?」 陳良一怔,道:「這……」 「這沛陽居士公然讓臣背主,以臣不背主為憾事!他的膽,是不是太大了?《新義報》居然刊登這樣的章,真是無君無父!」 田烈武哪裡知道一首歪詞裡面,竟然還會扯出這樣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陳良卻是打了個寒戰,這首《水龍吟》,上半闋自然是詠韓信功業,下半閨卻不過是對韓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學張良保全自己。誰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無君無父」! 陳良下意識的望了東邊一眼,搖了搖頭,心裡沒由來一驚,不由想這首詞會不會在沛京激起事端?他不願意與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辭。 二人離開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樓,尋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了,互敘別後之情。 田烈武因懷著心事,說了幾句,便笑道:「陳先生可知道城西衛家?」 陳良眼皮一跳,不知道田烈武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衛家在京兆府,是數得著的人家。我來京兆府之日,凡陝西一路,有名的豪強,都要問個清楚的。田校尉為何突然問起?」 田烈武便將方纔所遇之事,向陳良說了一遍。陳良細細聽完,臉色不由緊張起來,皺眉問道:「你說那少年曾說是石帥的弟弟?」 田烈武點點頭,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頑話。」 陳良又問道:「他那鞭,你可瞧仔細了?果真是鑲金裹銀,還嵌有寶石?」 「正是。怎麼了?」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怕己知道此人是誰!這衛家牽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個少年的來頭也不小,田兄也不須為他擔心。只是,石帥卻是斷不敢做她兄長的。兩家真要結仇,只怕還是勢均力敵。不過……」陳良終是沒敢說出來,他擔心的是石越難以將此事撕擄乾淨。他一聽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縣主無疑—只是柔嘉如何來到陝西自然不知,這倒姑且按下不提,而是如果柔嘉有事,石越則斷難以置身事外,卻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卻不知道這些端詳,只問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陳良歎了口氣,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說完,陳良沉默了一會,又說道:「你好好在軍掙功勳,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帥很欣賞你,常說你必成大器,莫讓他失望。石帥眼下正在準備大舉革除弊政,也沒有精力牽扯到這上面來。」 「我理會得。」 「仗一時半會是打不完了。」陳良歎了口氣,道:「朝廷的意見並不統一,如果前線能不斷取得勝利,那麼前線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遇到挫折,結果就很難說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來說,陳良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裡了。實際上,石越既然己經挑起了戰火,那麼失敗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敗,石越的命運,不會比當年大敗的韓絳要好,甚至還會更糟。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 與此同時。 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東轅門外的一座酒樓上。 柔嘉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居高臨下的眺望安撫使司,靜靜的發著呆。兩個小廝站在旁邊,面面相覷,簡直無法想像柔嘉縣主這樣的人物,也有發呆的時候。 那日清河郡主與狄詠離京,她便一路尾隨,出城時遇到鬥酒的,趁著混亂之際,柔嘉便溜進清河的馬車之,淚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過,又被她哭得心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這姐妹二人合謀,竟連狄詠也瞞了過去,竟教柔嘉一路無聲無息的跟到了陝西。 才到長安,便因為趕上神衛營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護送,狄詠頭腦發熱,竟然主動請纓,結果石越順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線。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撫使司衙門附近覓了座宅院住下來。從此以後,柔嘉無所顧忌,越發的無法無天起來。只不過清河郡主畢竟還知道深淺,每天只是拘束著柔嘉,和她形影不離,不出她出府。 京師之,鄴國公趙宗漢的寶貝女兒忽然失蹤,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還不敢聲張叫宮知曉,只是偷偷找人尋找,哪裡會料得到,柔嘉膽大包天,竟然會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長安? 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終於鬆口,讓柔嘉帶了兩個靠得住的家人,出來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許多事來 這時柔嘉捉弄完衛棠,心滿意足,便決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卻又情怯起來,一時患得患失,思前顧後,躊躇半晌,方又轉到這酒樓之上,發起呆來。 兩個小廝只見柔嘉托腮遠眺,臉上神色一會嬌羞不可勝色,一會又秀眉微暨,忽爾微笑,忽爾歎氣,目目相覷,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卻更是納悶,見這三人上了樓內,找了個好位置,忙跟上來侍侯了,不料哈著腰站了半晌,卻見這三人也不肯點菜要茶,只是顧著發呆,也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過了盞茶的功夫,店小二終於忍不住,打了個P幼喝,高聲問道:「這位官人要點啥?小店有……」 柔嘉滿腦的綺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斷,心下著惱,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開口說道:「我要一碟煎臥鳥、一碟燕魚、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魚,再來一壺甘露酒,各色果點心。」 那店小二頓時愣住了,那甘露酒與各色果點心倒也罷了,但那煎臥鳥、燕魚、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魚,這些菜號他連名字都不曾聽過,如何做得出來?他哪裡知道柔嘉是故意為難,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單裡面的,既便是在沛京城,能立馬做出來的酒樓,也是屈指可數。當下只好陪著笑說道:「這位官人,這些菜太稀罕,實非小店所能辦……」 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辦不了,你還敢在此吆喝?」 「是,是」店小二陪著笑臉,卻不肯走。 柔嘉卻也無心搗亂,略出了口氣,便喝道:「看著你店裡乾淨好看的,無論什麼,各點了上來便是。」 「好咧」店小二這才答應著,興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別轉頭來,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撫使司衙門,望著那進進出出的官員,來來往往的馬車—那些人憑什麼可以自由的出進這裡?想到此處,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心竟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羨慕之意。 長安城西,衛家。 「多出兩千貫錢倒沒什麼關係。」衛清輕輕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但,你沒聽錯,那個小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諱?」 「是,我聽得清清楚楚。」衛棠本心實不願教父親知道這事,以免責罵,但是三千貫的巨款,而且自己是連馬都抵押了出去,這種事,無論如何,也是隱瞞不住。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那麼此人和石越淵源不淺。」衛消輕輕說了句,「守德,你去查查這個小的來歷。這麼招搖,不怕會查不到。」他後半句,卻是對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說的。 「是。」管家答的簡短,顯示不認為這是一樁難事「且不必輕舉妄動,先弄清楚再說。」 「是。」管家依然答得簡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兒,你也出去吧。」 「是。」衛棠正巴不得離開,一聽父親發話,如蒙大赦,立時便匆匆退了出去。 衛清目送衛棠離去,不禁搖了搖頭,歎道:「有兒如此,只怕非衛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兒素來聰明……」衛清的弟弟衛淮笑著安慰道。他的女兒,便是趙顛的王妃。 「哎」衛清歎了口氣,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勢麼?大宋朝一百餘年,為什麼無數的世家破敗,我們衛家反而越來越興盛?」 「因為我們衛家,從來沒有處在風尖浪口。孫也懂得謹守家業。」 「不錯,但其卻也有另一層緣故—那便是因為我們衛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資格處在風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並不為難。」衛消吹了吹茶花,端起來想喝,卻又終於放下,繼續說道:「可是這創業難,守業更難。孫不肖,本是世家弟常有之事。縱然治家嚴謹,孫孝憚本份,卻也還有許多的風浪。樹大招風,業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結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捲入爭權奪利的漩渦當。贏了自然得意,一旦敗了,便要將百年家業,盡皆毀於一旦。」 衛淮靜靜的聽著,默不作聲。長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雖然高於衛消,更有女兒貴為王妃,但是衛消卻是嫡長,一族之長,因此在家的地位與權威,完全是無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們衛家,卻己經是身不由己了。」衛消的聲音似有歎息之意,輕輕說道:「而且想要不捲入其,也己不可得。這是一場豪博,贏了的話,我們衛家就會出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敗輸了—就算樂觀的考慮,衛家也算是徹底完了。因此,咱們每一步都要謹慎。唉,此事賭得太大,如果可以不捲入,我一定不會捲入。但是李道士來我家的那天起,我們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贏,只求不要輸得太慘。」 「為什麼?」衛淮卻沒明白為何大哥一次說這許多話,竟有些不解的問道。 「三弟你想,咱們若是贏了,其實得的也不過是個虛名。本朝的外戚,有幾個是能出頭的?而眼下,我們家資,還不夠富麼?因此便是贏了,也不過在富後面再加個『貴』字罷了。教外人看了艷羨,不過是個虛名兒。可若是輸了,那可就是族滅之罪」衛消的手指一邊輕輕叩著桌,一邊苦笑道:「但是我們家與昌王,己經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隨便一個縣令,就能讓我們家敗家。更不用說那個姓李的道士此時還牢牢握著我們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說我們家與高遵裕一道私販禁物給吐蕃、西夏,再運私鹽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軍到凌牙門去。」 衛淮靜默了一會,歎息道:「在這個當口,若是棠兒能幫得上忙,也要好許多。大哥,依我看來,李道士讓我們做的事,也並算得太難。」 衛清冷笑道:「不算得太難?石越是那麼好對付的人麼?我己經聽到風聲,說他正在悄悄的查藍家—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一旦藍家當真事發,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們家。本來我們若老老實實的韜光隱晦,或許還能避過他的注意。但如今,卻是讓我們來大出風頭,明擺著……」衛消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過了一會,才又道:「我想了幾天,覺得眼下之計,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邊。但是你是外戚,我卻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對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無法出頭……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時間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 衛淮輕輕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說,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一當藍家事洩,咱們縱然韜晦,只怕也躲不過去。事己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為良策。至於人進……」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見,此事要行,終究還是離不了棠兒。」 「他?」 「休說別人咱們信不過。而棠兒呢,又終究是在白水潭書院讀過書的……」 衛清苦笑,「話雖是如此,但是這件事如果告訴他,只怕我們衛家離滅門也就不遠了。」知莫若父,他對自己的兒自然是非常瞭解。 衛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訴他知曉……」 ******************* 西夏,石門峽。 「你叫煥?」李清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被俘的煥,臉上卻帶著笑容,聲音溫和的問道:「武狀元?!」 煥卻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望著李清—他的愷甲早己被卸掉,此時僅穿著一件粗布衣裳,臉上的傷口猶在隱隱做痛。 「我一向愛材,宋朝的武狀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煥聞言,竟朝李清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大聲罵道:「我堂堂華夏貴胃,豈會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己。」 「是嗎?」李清掏出一塊手帕,擦去痰跡,笑容不改,道:「好男兒!可趙宋官家卻不值得你如此賣命。昔日狄武襄時,部下犯法,韓琦欲斬之,狄公前去求情,說道是:」此好男兒,不可殺『。韓琦卻謂:「東華門外戴花遊街的狀元,才是好男兒。幾個武夫,算什麼好男兒!』你雖然是武狀元,在宋朝,只怕也稱不得好男兒。」 「哼!」煥不語,只鄙夷的冷笑。 「難道我說錯了?」李清淡淡的反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誰還敢說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兒?!」煥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個死掉的武狀元有何用處?」李清笑道:「人死之後,形神俱滅,哪有什麼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時享受還來不及,蔫能顧及死後?你年紀輕輕,一旦死去,世間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兒老母,更是頓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設法接你妻兒老母來大夏團聚,共享天倫富貴!」 「何必狡言?天地之間,豈無神靈?你叛祖背宗,死後自無所依。我豈能與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嘿嗦什麼?」煥看李清的眼,充滿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虜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搖頭,歎息道:「真是固執。既不肯降,來人!便將他推出去斬了!」 「是!」幾個武士一擁而上,押著煥,便往帳外走去。 大帳之外,牙旗獵獵飛揚,手執刀槍的西夏士卒,表情肅然有如萬年之岩石,陽光從刀槍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肅殺之氣。 刀斧手將煥綁在一根木樁之上,高高舉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間,煥突然感覺到有點恐懼,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立即感覺到羞恥,隨即便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一道冰涼的刀鋒從脖上劃過,煥用極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縮頭與呼叫的**。 要像個英雄那樣死去! 然而,幾分鐘過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鋒終沒有落在他的脖上,煥突然感覺自己的意識依然存在,那想像的痛楚始終沒有到來,他於是試探著睜開眼睛,卻見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裡端了一碗酒。 「我忘記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遞到煥口邊,看著煥一口喝了,這才慢裡斯條的說道:「我忘記我曾經派細作前往宋朝,散佈謠言,說你煥己經降夏了。」 「你!」煥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李清的聲音卻依然不緊不慢,的說道:「所以,如果我殺了你,你只怕也進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詭道也。」 平夏城的戰爭,並沒有停止。 在李清的堅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規模的攻堅戰,轉而採取騷擾作戰的方針,一方面,西夏的輕裝騎兵與少得可憐的「水軍」,每天監視著平夏城,只要宋軍開始築城,便開始進行攻擊,宋軍對此似乎顯得束手無策,工程的進度開始大為減緩;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騎兵,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進行穿插,襲擊宋軍的補給。 李清的策略很快見效,宋軍不得不派出重兵護衛補給線,雙方經常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作戰,宋軍一次戰鬥的消耗,有時候比較運送的補給還多。但還算幸運的是,西夏軍對於宋軍那種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著頭腦,更不用說找到對付它的辦法,因此對攻擊宋軍的營寨,顯得十分的謹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軍也己經十分的頭痛。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國家的糧食與財富,對於國家的財政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噩夢! 相對這種窘境來說,區區一個武狀元降敵的謠言,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更何況,謠言並非只在大宋流傳。 在西夏境內,同樣也有一個謠言開始在流傳,起先只是在民間坊間,但漸漸的,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將信將疑,並不自覺的加入到散播謠言的行列之。 蕭關。 一座民宅之內。 懸掛在窗戶上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與此相伴的,是鳥翅膀的拍擊聲。一個黑衣童走到窗前,輕輕抓起鴿,解下綁在鴿腳上的小竹筒,走進房。 「怎麼?」 「李清造成的壓力太大了。」黑衣童將小竹筒遞給職方館陝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賭,這信裡又是在說李清。」 「李清的戰法很高明。他永遠不正面接戰,除非神銳軍列著整齊的方陣來保護補給,否則便他總有得手的時候,因為戰鬥的地點與戰鬥的時間,都是由西夏軍來決定。高遵裕和種誼頭痛,自也在情理之。」陝西房知事一面打開竹筒,取出一張小紙來,看完之後,便取出火折點燃。 「但是李清也有壓力,不是麼?」黑衣童笑道:「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謠言,說李清心懷故土,私通宋軍,故意留情。西夏人幾萬大軍,眼睜睜看著宋軍在要害地帶築城,卻不去拚命進攻,在西夏,也不是沒有人懷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會懷疑。」 「他昨天親臨蕭關督戰,李清也許離調回去不遠了。」 「該讓他回去了。」陝西房知事搓了搓指節,淡淡地說道:「明天,找個富商,帶一座座鐘去賄賂梁乙埋的兒,再送點東西給梁乙埋的愛妾。想辦法,把李清調離前線。」 「我會安排妥當的。」 「一定要讓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會得。」黑衣童笑道,「只不過李清走後,無論是梁乙埋還是梁乙道領兵,都不過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廝的成名,咳,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從何時變得如此惡毒了?」略帶嘲諷的笑聲,在房間之內響起。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6節 「三千貫……」 男終是丟不起這個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離譜得近乎可笑的價格——這樣的高價,居然僅僅是為了爭一口閒氣!被那個可惡的綠袍少年逼到這個份上,他自己都覺得懊惱,心裡不禁隱隱的希望,這個綠袍少年不要再加價了,免得他還要提高價格,進退兩難,但若是那個少年不加價呢?三千貫……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長安夜色的寒意了。 「三千貫?」那綠袍少年似乎沒發現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輕聲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價格,然後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幾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轉了幾下,笑吟吟地說道:「且慢,不知足下帶夠錢了麼?」 那男聞言,頓時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弟,揮金如土,但是尋常出來逛街,誰竟會隨身攜帶三千貫的巨款?不過他家本是長安城有名的人家,雖然所攜不足,卻也不以為意,一怔之後隨即笑道:「掌櫃的,可聽說過城西衛家?」 那劍鋪掌櫃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身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應道:「知道,知道,京兆府,只須不是聾,誰不知道城西衛員外家?那是咱們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說完,又拿著眼偷偷看了男一眼,頗有些忐忑不安的道:「莫非公就是……」 「這便是衛員外家的公!」那男旁邊的僕人忍耐已久,聽到相問,立時便已趾高氣揚的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掃過眾人,但目光落在那綠袍少年臉上時,卻見他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似乎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旁邊圍觀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著叫了起來:「正是衛員外家的公,我們是見過的,不錯的!」 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頓時「轟」地一聲,紛紛悄悄議論起來。 原來衛家確是京兆府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隨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產,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寧年間,衛家的田產已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眾人數得著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於大宋官僚系統的姻戚關係。僅廣為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后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趙顥的王妃,是衛洧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后家、韓絳家都有親戚關係。這還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為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係的,更不知凡幾。 衛洧有兄弟四人,卻只有一個親生兒,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已棄武學,一向以仕途為念——衛洧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陞遷起來,更是倍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於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洧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只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後,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將要卒業,卻被趙顥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洧耳,衛洧氣兒不爭氣,只恨鞭長莫及,急忙的遣人將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後,各大書院都引為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洧又生怕兒「玩物喪志」,「故態復萌」,在橫渠書院呆了一年後,只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 但讓衛洧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為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不去與人交遊,迫不得己與惱怒之下,竟撰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諸人對此卻興趣不大,更不願意為此等小事而得罪石越,竟推三阻四的不肯發表。衛洧又氣又急,乾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並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別說天下濟濟人材沒匯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汴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於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衛淆的報館才關門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傳來,衛洧雖然固執守舊,卻並非迂腐木訥之人,也是深知官場政治的。他不敢得罪石越這樣的新貴,卻又無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裝病,閉門謝客,連衛棠的事情都懶得管了。於是倒便宜了衛棠,每日裡除了去京兆學院上課之外,便在長安街頭閒遊亂逛。他畢竟是在汴京城生活過幾年的,見識便要高出長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時,因見不少勳貴弟佩過倭刀,只是往往一刀難求,只得作罷。此時見著,不免動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頭蛇,便生了奪愛之心,這才與那少年競價,誰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頑固如此,竟將一把倭刀競到如此高價上來! 劍鋪掌櫃里巷閒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的事跡,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分,焉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說道:「衛家公,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櫃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微覺奇怪,卻以為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著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錢便夠!」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能反駁,正在訥訥,卻聽少年揚著眉,又的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只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僕人譏笑他的原話,外加更加刻薄的幾句。這時候自他口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將這馬與鞍抵押於此!」 「那又能值得幾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貫好了!」 少年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的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著忽向劍鋪掌櫃嫣然一笑,道:「掌櫃的,恭喜你發財!」一手便將軟鞭往腰一插,然後從懷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只見兩個青衣小廝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倭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著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這出熱鬧,暗地裡也自快要將肚皮笑破,但他從旁人的議論已知道衛棠的家世,心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結下了一個仇家。衛棠眼高於頂,盛氣凌人,尚只是公哥兒的脾氣,但是衛家卻在京兆府興盛百年,必有其獨擅之處,否則大宋朝開國功勳何止千萬,名載史籍,功附宗廟者不可勝數,但大抵幾十年後,都免不了沒落。這樣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聽過多少。一個不怎麼出名的衛家能夠有今天這種氣象,絕非僥倖。得罪這樣的家族,絕對沒有什麼好果吃。田烈武心隱隱覺得那少年極是眼熟,不免便有幾分親切之意,因此竟是沒來由的暗暗為少年擔心。不過他出來逛街,並未騎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卻也無法當面提醒。當下也只得按下心事,離了劍鋪,信步而行。然而心終是有所牽掛,腳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馳馬離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遠遠望見一座酒樓下面,有個說書人在讀報紙,他在汴京養成習慣,便快步走了過去,側耳傾聽,讀的卻是《皇宋新義報》。田烈武聽了一會,卻是索然無味,原來這一期的報紙,不是哪裡開倉救災,就是某處官員覆新,又或是某處表彰了某位節婦……熬了好一會,說書人才開始讀報紙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評書連載。《新義報》連載的,是一個叫「汴陽居士」的落弟舉撰寫的《前漢開國功臣評傳》,此時正說到韓信事跡。田烈武最愛聽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聽得津津有味。 那說書的雖是讀報,卻也是口沫橫飛,「……那淮陰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國士無雙,只可惜卻死在長樂宮婦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後世有汴陽居士作《水龍吟》一曲以悼之:陳倉故道夕陽,牧童遙指伏兵處。將軍昔日,牛刀小試,三軍暗渡。鐵馬金戈,平魏破趙,強齊割據。正英雄得意,氣吞萬里,風流顯、功名著。鳥盡良弓應棄。悔當初,奇謀難悟。項王垓下,韓侯雲夢,總由自誤。成敗蕭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飛,赤松歸去!」 一首歪詞讀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卻聽身旁有人冷笑道:「這個汴陽居士,好大膽!」 田烈武聞聲望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此時正橫眉冷笑不已。 「這位兄台請了!」一人走了過來,向那個年輕人深施一禮,笑道:「在下所聞,這汴陽居士不過論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認得此人,卻是石越府的幕僚陳良。他一見認出,急忙抱拳喚道:「陳先生,在下有禮了。」 「原來是田校尉。」陳良認出是他,也忙還了一禮。 那年輕人冷笑道:「好個論史而已!足下可曾聽那《水龍吟》的下半闋?悔當初,奇謀難悟?是何奇謀?蒯通之謀罷了。那汴陽居士將項王垓下被圍與韓信雲夢被擒並論,不是在說項羽死了,就輪到韓信了麼?他說『總由自誤』,項羽之誤,是不用范增之謀;韓信之誤,那汴陽居士,說的只怕不是韓信不當造反,而是不當不用蒯通之謀,沒有背漢自立吧?」 陳良一怔,道:「這……」 「這汴陽居士公然讓臣背主,以臣不背主為憾事!他的膽,是不是太大了?《新義報》居然刊登這樣的章,真是無君無父!」 田烈武哪裡知道一首歪詞裡面,竟然還會扯出這樣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陳良卻是打了個寒戰,這首《水龍吟》,上半闋自然是詠韓信功業,下半闋卻不過是對韓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學張良保全自己。誰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無君無父」! 陳良下意識的望了東邊一眼,搖了搖頭,心裡沒由來一驚,不由想這首詞會不會在汴京激起事端?他不願意與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辭。 二人離開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樓,尋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了,互敘別後之情。 田烈武因懷著心事,說了幾句,便笑道:「陳先生可知道城西衛家?」 陳良眼皮一跳,不知道田烈武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衛家在京兆府,是數得著的人家。我來京兆府之日,凡陝西一路,有名的豪強,都要問個清楚的。田校尉為何突然問起?」 田烈武便將方纔所遇之事,向陳良說了一遍。陳良細細聽完,臉色不由緊張起來,皺眉問道:「你說那少年曾說是石帥的弟弟?」 田烈武點點頭,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頑話。」 陳良又問道:「他那鞭,你可瞧仔細了?果真是鑲金裹銀,還嵌有寶石?」 「正是。怎麼了?」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怕已知道此人是誰!這衛家牽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個少年的來頭也不小,田兄也不須為他擔心。只是,石帥卻是斷不敢做她兄長的。兩家真要結仇,只怕還是勢均力敵。不過……」陳良終是沒敢說出來,他擔心的是石越難以將此事撕擄乾淨。他一聽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縣主無疑——只是柔嘉如何來到陝西自然不知,這倒姑且按下不提,而是如果柔嘉有事,石越則斷難以置身事外,卻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卻不知道這些端詳,只問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陳良歎了口氣,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說完,陳良沉默了一會,又說道:「你好好在軍掙功勳,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帥很欣賞你,常說你必成大器,莫讓他失望。石帥眼下正在準備大舉革除弊政,也沒有精力牽扯到這上面來。」 「我理會得。」 「仗一時半會是打不完了。」陳良歎了口氣,道:「朝廷的意見並不統一,如果前線能不斷取得勝利,那麼前線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遇到挫折,結果就很難說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來說,陳良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裡了。實際上,石越既然已經挑起了戰火,那麼失敗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敗,石越的命運,不會比當年大敗的韓絳要好,甚至還會更糟。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 與此同時。 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東轅門外的一座酒樓上。 柔嘉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居高臨下的眺望安撫使司,靜靜的發著呆。兩個小廝站在旁邊,面面相覷,簡直無法想像柔嘉縣主這樣的人物,也有發呆的時候。 那日清河郡主與狄詠離京,她便一路尾隨,出城時遇到鬥酒的,趁著混亂之際,柔嘉便溜進清河的馬車之,淚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過,又被她哭得心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這姐妹二人合謀,竟連狄詠也瞞了過去,竟教柔嘉一路無聲無息的跟到了陝西。 才到長安,便因為趕上神衛營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護送,狄詠頭腦發熱,竟然主動請纓,結果石越順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線。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撫使司衙門附近覓了座宅院住下來。從此以後,柔嘉無所顧忌,越發的無法無天起來。只不過清河郡主畢竟還知道深淺,每天只是拘束著柔嘉,和她形影不離,不出她出府。 京師之,鄴國公趙宗漢的寶貝女兒忽然失蹤,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還不敢聲張叫宮知曉,只是偷偷找人尋找,哪裡會料得到,柔嘉膽大包天,竟然會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長安? 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終於鬆口,讓柔嘉帶了兩個靠得住的家人,出來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許多事來! 這時柔嘉捉弄完衛棠,心滿意足,便決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卻又情怯起來,一時患得患失,思前顧後,躊躇半晌,方又轉到這酒樓之上,發起呆來。 兩個小廝只見柔嘉托腮遠眺,臉上神色一會嬌羞不可勝色,一會又秀眉微蹙,忽爾微笑,忽爾歎氣,目目相覷,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卻更是納悶,見這三人上了樓內,找了個好位置,忙跟上來侍侯了,不料哈著腰站了半晌,卻見這三人也不肯點菜要茶,只是顧著發呆,也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過了盞茶的功夫,店小二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呦喝,高聲問道:「這位官人要點啥?小店有……」 柔嘉滿腦的綺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斷,心下著惱,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開口說道:「我要一碟煎臥鳥、一碟燕魚、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魚,再來一壺甘露酒,各色果點心。」 那店小二頓時愣住了,那甘露酒與各色果點心倒也罷了,但那煎臥鳥、燕魚、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魚,這些菜號他連名字都不曾聽過,如何做得出來?他哪裡知道柔嘉是故意為難,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單裡面的,既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馬做出來的酒樓,也是屈指可數。當下只好陪著笑說道:「這位官人,這些菜太稀罕,實非小店所能辦……」 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辦不了,你還敢在此呦喝?」 「是,是!」店小二陪著笑臉,卻不肯走。 柔嘉卻也無心搗亂,略出了口氣,便喝道:「看著你店裡乾淨好看的,無論什麼,各點了上來便是。」 「好咧!」店小二這才答應著,興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別轉頭來,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撫使司衙門,望著那進進出出的官員,來來往往的馬車——那些人憑什麼可以自由的出進這裡?想到此處,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心竟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羨慕之意。 長安城西,衛家。 「多出兩千貫錢倒沒什麼關係。」衛洧輕輕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但,你沒聽錯,那個小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諱?」 「是,我聽得清清楚楚。」衛棠本心實不願教父親知道這事,以免責罵,但是三千貫的巨款,而且自己是連馬都抵押了出去,這種事,無論如何,也是隱瞞不住。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那麼此人和石越淵源不淺。」衛洧輕輕說了句,「守德,你去查查這個小的來歷。這麼招搖,不怕會查不到。」他後半句,卻是對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說的。 「是。」管家答的簡短,顯示不認為這是一樁難事「且不必輕舉妄動,先弄清楚再說。」 「是。」管家依然答得簡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兒,你也出去吧。」 「是。」衛棠正巴不得離開,一聽父親發話,如蒙大赦,立時便匆匆退了出去。 衛洧目送衛棠離去,不禁搖了搖頭,歎道:「有兒如此,只怕非衛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兒素來聰明……」衛洧的弟弟衛濮笑著安慰道。他的女兒,便是趙顥的王妃。 「哎!」衛洧歎了口氣,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勢麼?大宋朝一百餘年,為什麼無數的世家破敗,我們衛家反而越來越興盛?」 「因為我們衛家,從來沒有處在風尖浪口。孫也懂得謹守家業。」 「不錯,但其卻也有另一層緣故——那便是因為我們衛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資格處在風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並不為難。」衛洧吹了吹茶花,端起來想喝,卻又終於放下,繼續說道:「可是這創業難,守業更難。孫不肖,本是世家弟常有之事。縱然治家嚴謹,孫孝悌本份,卻也還有許多的風浪。樹大招風,業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結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捲入爭權奪利的漩渦當。贏了自然得意,一旦敗了,便要將百年家業,盡皆毀於一旦。」 衛濮靜靜的聽著,默不作聲。長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雖然高於衛洧,更有女兒貴為王妃,但是衛洧卻是嫡長,一族之長,因此在家的地位與權威,完全是無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們衛家,卻已經是身不由己了。」衛洧的聲音似有歎息之意,輕輕說道:「而且想要不捲入其,也已不可得。這是一場豪博,贏了的話,我們衛家就會出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敗輸了——就算樂觀的考慮,衛家也算是徹底完了。因此,咱們每一步都要謹慎。唉,此事賭得太大,如果可以不捲入,我一定不會捲入。但是李道士來我家的那天起,我們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贏,只求不要輸得太慘。」 「為什麼?」衛濮卻沒明白為何大哥一次說這許多話,竟有些不解的問道。 「三弟你想,咱們若是贏了,其實得的也不過是個虛名。本朝的外戚,有幾個是能出頭的?而眼下,我們家資,還不夠富麼?因此便是贏了,也不過在富後面再加個『貴』字罷了。教外人看了艷羨,不過是個虛名兒。可若是輸了,那可就是族滅之罪!」衛洧的手指一邊輕輕叩著桌,一邊苦笑道:「但是我們家與昌王,已經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隨便一個縣令,就能讓我們家敗家。更不用說那個姓李的道士此時還牢牢握著我們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說我們家與高遵裕一道私販禁物給吐蕃、西夏,再運私鹽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軍到凌牙門去。」 衛濮靜默了一會,歎息道:「在這個當口,若是棠兒能幫得上忙,也要好許多。大哥,依我看來,李道士讓我們做的事,也並算得太難。」 衛洧冷笑道:「不算得太難?石越是那麼好對付的人麼?我已經聽到風聲,說他正在悄悄的查藍家——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一旦藍家當真事發,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們家。本來我們若老老實實的韜光隱晦,或許還能避過他的注意。但如今,卻是讓我們來大出風頭,明擺著……」衛洧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過了一會,才又道:「我想了幾天,覺得眼下之計,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邊。但是你是外戚,我卻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對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無法出頭……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時間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 衛濮輕輕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說,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一當藍家事洩,咱們縱然韜晦,只怕也躲不過去。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為良策。至於人選……」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見,此事要行,終究還是離不了棠兒。」 「他?」 「休說別人咱們信不過。而棠兒呢,又終究是在白水潭書院讀過書的……」 衛洧苦笑,「話雖是如此,但是這件事如果告訴他,只怕我們衛家離滅門也就不遠了。」知莫若父,他對自己的兒自然是非常瞭解。 衛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訴他知曉……」 ***西夏,石門峽。 「你叫煥?」李清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被俘的煥,臉上卻帶著笑容,聲音溫和的問道:「武狀元?!」 煥卻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望著李清——他的鎧甲早已被卸掉,此時僅穿著一件粗布衣裳,臉上的傷口猶在隱隱做痛。 「我一向愛材,宋朝的武狀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煥聞言,竟朝李清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大聲罵道:「我堂堂華夏貴胃,豈會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嗎?」李清掏出一塊手帕,擦去痰跡,笑容不改,道:「好男兒!可趙宋官家卻不值得你如此賣命。昔日狄武襄時,部下犯法,韓琦欲斬之,狄公前去求情,說道是:『此好男兒,不可殺』。韓琦卻謂:『東華門外戴花遊街的狀元,才是好男兒。幾個武夫,算什麼好男兒!』你雖然是武狀元,在宋朝,只怕也稱不得好男兒。」 「哼!」煥不語,只鄙夷的冷笑。 「難道我說錯了?」李清淡淡的反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誰還敢說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兒?!」煥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個死掉的武狀元有何用處?」李清笑道:「人死之後,形神俱滅,哪有什麼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時享受還來不及,焉能顧及死後?你年紀輕輕,一旦死去,世間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兒老母,更是頓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設法接你妻兒老母來大夏團聚,共享天倫富貴!」 「何必狡言?天地之間,豈無神靈?你叛祖背宗,死後自無所依。我豈能與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囉嗦什麼?」煥看李清的眼,充滿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虜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搖頭,歎息道:「真是固執。既不肯降,來人!便將他推出去斬了!」 「是!」幾個武士一擁而上,押著煥,便往帳外走去。 大帳之外,牙旗獵獵飛揚,手執刀槍的西夏士卒,表情肅然有如萬年之岩石,陽光從刀槍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肅殺之氣。 刀斧手將煥綁在一根木樁之上,高高舉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間,煥突然感覺到有點恐懼,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立即感覺到羞恥,隨即便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一道冰涼的刀鋒從脖上劃過,煥用極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縮頭與呼叫的**。 要像個英雄那樣死去! 然而,幾分鐘過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鋒終沒有落在他的脖上,煥突然感覺自己的意識依然存在,那想像的痛楚始終沒有到來,他於是試探著睜開眼睛,卻見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裡端了一碗酒。 「我忘記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遞到煥口邊,看著煥一口喝了,這才慢裡斯條的說道:「我忘記我曾經派細作前往宋朝,散佈謠言,說你煥已經降夏了。」 「你!」煥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李清的聲音卻依然不緊不慢,的說道:「所以,如果我殺了你,你只怕也進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詭道也。」 平夏城的戰爭,並沒有停止。 在李清的堅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規模的攻堅戰,轉而採取騷擾作戰的方針,一方面,西夏的輕裝騎兵與少得可憐的「水軍」,每天監視著平夏城,只要宋軍開始築城,便開始進行攻擊,宋軍對此似乎顯得束手無策,工程的進度開始大為減緩;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騎兵,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進行穿插,襲擊宋軍的補給。 李清的策略很快見效,宋軍不得不派出重兵護衛補給線,雙方經常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作戰,宋軍一次戰鬥的消耗,有時候比較運送的補給還多。但還算幸運的是,西夏軍對於宋軍那種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著頭腦,更不用說找到對付它的辦法,因此對攻擊宋軍的營寨,顯得十分的謹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軍也已經十分的頭痛。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國家的糧食與財富,對於國家的財政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噩夢! 相對這種窘境來說,區區一個武狀元降敵的謠言,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更何況,謠言並非只在大宋流傳。 在西夏境內,同樣也有一個謠言開始在流傳,起先只是在民間坊間,但漸漸的,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將信將疑,並不自覺的加入到散播謠言的行列之。 蕭關。 一座民宅之內。 懸掛在窗戶上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與此相伴的,是鳥翅膀的拍擊聲。一個黑衣童走到窗前,輕輕抓起鴿,解下綁在鴿腳上的小竹筒,走進房。 「怎麼?」 「李清造成的壓力太大了。」黑衣童將小竹筒遞給職方館陝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賭,這信裡又是在說李清。」 「李清的戰法很高明。他永遠不正面接戰,除非神銳軍列著整齊的方陣來保護補給,否則便他總有得手的時候,因為戰鬥的地點與戰鬥的時間,都是由西夏軍來決定。高遵裕和種誼頭痛,自也在情理之。」陝西房知事一面打開竹筒,取出一張小紙來,看完之後,便取出火折點燃。 「但是李清也有壓力,不是麼?」黑衣童笑道:「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謠言,說李清心懷故土,私通宋軍,故意留情。西夏人幾萬大軍,眼睜睜看著宋軍在要害地帶築城,卻不去拚命進攻,在西夏,也不是沒有人懷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會懷疑。」 「他昨天親臨蕭關督戰,李清也許離調回去不遠了。」 「該讓他回去了。」陝西房知事搓了搓指節,淡淡地說道:「明天,找個富商,帶一座座鐘去賄賂梁乙埋的兒,再送點東西給梁乙埋的愛妾。想辦法,把李清調離前線。」 「我會安排妥當的。」 「一定要讓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會得。」黑衣童笑道,「只不過李清走後,無論是梁乙埋還是梁乙逋領兵,都不過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廝的威名,咳,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從何時變得如此惡毒了?」略帶嘲諷的笑聲,在房間之內響起。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7節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只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梁乙埋?!」石越與李丁對視了一眼,目光都又是驚愕,又是譏笑。 「正是。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詡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無憂矣!」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並非沒有可用之將,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致敗,是無天理!」石越感歎道。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於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將帥之材,更不是因為「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導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將從御」的傳統,皇帝與樞太喜歡對前線將領指手劃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只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材而已。這個傳統一直到熙寧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才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將從御」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事決策的參謀機構。如果「將從御」不可以避免,那麼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為什麼喜歡指手劃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劃腳的**,這間,還有李丁不斷的提醒。否則,石越很難想像自己會那麼毫無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 特別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 因為人們總是習慣於把不穩定的因控制在自己手,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李丁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戰場上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總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習慣於李丁的烏鴉嘴,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愉悅。 「既然梁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麼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豐稷心裡,實則比石越更高興。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諤復綏州相提並論,甚至更有過之。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著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豐稷敏銳的注意到,雙方的戰略態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給西夏行,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的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印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在此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嚇,要顯得色厲內荏。」 「是。」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寧年癸丑科的武狀元煥,很可能降敵了。」 「煥降敵?!」 「不錯。據說李清將煥帶回了興慶府。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並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煥,以懲戒來者。」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丟顏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只怕會進一步升級。豐稷在心裡,已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為何要刺殺煥?!」 「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家還是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下官以為,當著陝西房立誅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豐稷一臉激憤,侃侃而談。 「不對!」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有點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搖其頭,反駁道:「縱然煥投降西夏,也並非是他的過錯。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這次不僅僅是豐稷,連李丁、侍劍都驚住了,「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過錯?難道身為人臣,可以投降敵國麼?」若非石越是豐稷的上司,兼之又是豐稷素所崇拜的人物,豐稷早已要破口大罵。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煥是力戰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經為朝廷,為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沒有出賣我大宋的機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對不起大宋。煥不過一指揮使,掌握機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構不成什麼威脅。對於曾經為大宋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隨意處死。」 「不對!」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爭辯起來,「忠臣死於王事!煥不能死節,已是不忠。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石帥熟於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節?我豐稷雖然不材,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並非只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的望著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卻的確認為,即便煥投降,煥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李丁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分明可以感覺出他們都認為自己為煥辯護,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國的傳統道德,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麼可以稱為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如果必須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死諫、武戰死!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煥只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們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 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為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會看個熱鬧,感歎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也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 但是這樣做,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煥的建議開始,大宋惟一能救煥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 為煥辯護,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勞,反而可能會招致整個社會的反感。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麼樣的角度,什麼樣的立場去為煥辯護 但是任其自然麼? 於心何安?!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為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李丁、侍劍面面相覷,三人只見石越的手指有節奏的不斷敲打著桌面,咚、咚、咚 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對石越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為什麼要為煥辯護 汴京城。 「咚!」一隻製作精美的太原銅製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內,趙頊的臉色紫青,雙眼幾乎要冒火,誠惶誠恐站在大殿的,是樞密使彥博、都承旨曾孝寬、衛尉寺卿章惇,還有一個被特旨召來的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顱,生怕皇帝把自己當成出氣筒。 「朕欽點的武狀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個降敵的武狀元!」趙頊咆哮如雷,紫金龍袍無風抖動,「諸卿,諸卿說說,要朕以後用何面目去主持武舉?」 殿內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這還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竅不成?!居然敢說煥無罪!」趙頊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降敵無罪,何為有罪?!」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雖然品秩卑微,但此時卻不得不壯著膽說話。 趙頊霍然停了下來,凝視司馬夢求,良久,伸出手來,指著司馬夢求,厲聲道:「卿若為朕提來煥人頭,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馬夢求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臣敢不為陛下分憂?!但臣有下情稟報,請陛下容臣說完。」 趙頊逼視司馬夢求,停了一會,方緩緩說道:「卿有何事?」 「臣嘗讀《太史公書》,讀至《李陵傳》,每每都折腕而歎息。若當時漢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為漢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馬遷為李陵說情之事?!」趙頊怒聲道,這話語之,已帶威脅。 「臣不敢!」司馬夢求再拜叩首,泣聲道:「臣只是為陛下憂懼!」 「朕有何憂?朕有何懼!」 司馬夢求抬起頭,大膽迎視趙頊,朗聲道:「萬一陝西房的報告有誤,煥並非降夏,或者煥降夏,另有隱情,而陛下錯殺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寧不悔乎?!」 「陝西房是卿之屬下,是否有誤,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鑒,細作不能保證他所有的報告都是準確的。煥世受國恩,陛下欽點為武進士及第第一名,臣以為此事,不可不謹慎查證。陝西房知事此時正籌畫大事,同知事經驗不足,若有誤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卻連累陛下,受後世之笑。此事關係甚大,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若是如此,卿速令陝西房去查明!若煥果有苦衷,朕豈不能容他?然若他貪生畏死,辜負國恩,降於敵國。職方館不能誅之,朕亦當向秉常索回煥,明正典刑!」趙頊恨恨說道,「石越尤為不識大體,若是降敵,豈可謂之無罪?著令石越罰俸一年,以為懲戒。身為朝廷大臣,豈能如此妄言?」 「陛下聖明!」章惇待皇帝話音一落,立時沉聲應道,又說道:「司馬夢求雖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惡不可太慢,慢則禍大而不易除之。臣以為當立下期限,從速查明此事。衛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懼。」 司馬夢求忙欠身說道:「陛下,茲事重大,兼之陝西房事務日繁,臣敢請旨,許臣暫離汴京,去一趟興慶府。若煥果真降敵,臣當立誅之;若煥果有苦衷,亦請陛下許其報效國家。」 「准奏!」 「謝陛下!」 司馬夢求此時已是迫不得己,職方館事務之煩,一日重過一日,本來他也無暇離京,但是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煥是不是別有隱衷,又豈是旁人可以查清的?煥如若是假意降敵,若非司馬夢求親至,他又豈會信任旁人? 當然,本來區區一個煥,哪怕他是武狀元,司馬夢求也沒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來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為何,石越卻非常不明智的插了進來,雖然石越的觀點,司馬夢求無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馬夢求看來,如果能證明煥不是真心降敵,那麼石越至少還可以消除此事的負面影響,甚至得到一個「知人之明」的美譽,並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易地而處,司馬夢求卻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並不想戰死的,那些慷慨死節者,有一部分固然是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願就死,但另一部分,卻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與歧視,甚至累及到家族的聲譽,自然還不如戰死的好。畢竟,在當時來說,大部分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家族。這次煥被傳降敵,事情尚未得到證實,整個家都已經抬不起頭來,許多的親朋戚友,以前以有一個武狀元的親友而驕傲,現在卻是羞於提起。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種社會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深入人心,石越卻公開上奏章表示質疑,請求朝廷寬容對待那些力戰被俘後降敵的將士,卻是觸犯了整個社會的忌諱。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平常之事,但是這是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大談氣節、大講華夷之防的時代,也是一個統一國家建國一百年以後的時代,一個深受國恩的武狀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難以寬容地對待他! 而且司馬夢求也是從心底裡認為:這樣的人,只是貪生怕死的敗類而已! 司馬夢求跟隨石越幾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謹慎而目光長遠,這時候忽然知道石越為煥辯護,立時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極深的政治意味,雖然自己並不認同石越的這一觀點,但是自己與石越,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與共,石越亦是自己實現抱負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邊的立場,來替石越滅火。 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料到,石越只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而已。 因為石越認為,政治雖然主要看成敗,但是政治也需要講是非的。哪怕某些堅持在政治上會顯得幼稚,但是也必須堅持。 癸丑科武狀元煥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雖然沒有明發邸報,但是因為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並沒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麼便流傳了出來。 頓時,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嘩然。 這份奏章似乎從一個側面,證實了武狀元煥降夏的謠言,而《皇宋新義報》刊登了對陝西安撫使石越罰俸一年的處分,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份奏章的真實性 引起爭議的,不是煥的投降——儘管這件事情未經證實,各大報紙的編撰們本著謹慎的態度,沒有進行正面的攻擊,但是字裡行間,已是顯露出極度的輕蔑與譴責。這一點上,除了《海事商報》尚未得到消息,尚無反應外,《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的態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爭議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個汴京城,上至禁政事堂,至士紳學,下至酒樓街頭,都在議論石越這篇驚世駭俗的奏折——後世稱為《論宣節副尉煥無罪札》。 沒有人想到石越會為區區一個宣節副尉辯護,更沒有人石越會提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主張——「若力戰而竭,被俘亦可謂之英勇;苟無所害於社稷,困於窮途,不得已降敵,亦不必視為叛臣!此輩雖少節義,然已無負於國家。」 難以接受! 這是整個汴京的第一反應。 但是上這篇奏折的,卻是石越!幾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稱為「孔孟之後第一賢人」的石越。是學貫古今又能推陳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舉足輕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無法不重視他的觀點。 這就是石越在熙寧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明這是什麼意思!」桑府後園,桑充國望著眼前扔得亂七八糟的報紙,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著大肚,由幾個婢女扶持著,站在一旁,聽丈夫大發牢騷。她在這五月份,便要臨盆。 「真是不通之極!投降敵國,還能是無害於社稷?忠君報國,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當死節,又有什麼不得己而降敵的?分明便是貪生畏死!明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怕打擊軍士氣麼?誰還會願意奮勇殺敵啊?而且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的政敵,正愁找不到機會攻擊他呢」桑充國一肚的怨氣,連珠價的發洩出來,「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氣節,明華夷之防的是他,說降敵無罪的也是他!朝野之,有多少人對他嫉妒、不滿、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點機會來攻擊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機會送上門去,這兩日,報館收到的指責明的章,堆積如山!你說要我怎麼辦?」 王倩靜靜的望著桑充國,眼睛眨動,柔聲道:「桑郎以前從不猶疑,如今為何卻遲疑起來?」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義報》,三個狀元郎各有高昇,陸佃也被排擠出局,眼下主筆的,全是呂惠卿的門生,此番已然是夾槍帶棒,不過因為《新義報》是朝廷所辦,言辭多少有所顧忌;《西京評論》完全無法接受明的觀點,但是富弼與明的關係,實在是非比尋常,因此《西京評論》雖然批評,卻也是極盡委婉之能事。我們報館內部,卻已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和《西京評論》一樣,委婉批評;另一派,卻是不滿大家的態度,主張直言無忌的批評」 「這一派佔到多數?」王倩立時就想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正是。」桑充國皺緊了眉毛,「你知道我妹下個月就要臨盆,她一向讀報紙的,眼下這個情勢,定然已讓她十分擔心,若是我們《汴京新聞》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不會來指責我,卻不免抑鬱成病,若有個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聽說明最近的情況並不好,平夏城戰局僵持不下,朝大臣、言官也已經開始上書指責明的觀點,皇上下詔斥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桑充國不斷的重複著,心為難之極。 「關鍵是時機,對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說道:「妾不知道石明為何要發出這種謬論,但是妾相信他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後果——幾乎整個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觀點,相信既便是契丹人與黨項人,也不會同意他說的。他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來自掘墳墓,還真是讓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火上加油。」 「但是報社內部的壓力,不可小視。」 「批評的語氣是輕是重,不涉及是非問題。只要你和程先生、歐陽公善加引導、解釋,便可以解決。必要時,不妨強制,畢竟報社最終決策,由你和程先生來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斷然的語氣說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時朝政敵正在攻擊石越,萬一石越果真被罷官,無論是呂惠卿還是司馬光柄政,第一個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聞》,眼下他們不敢動手,無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聞》不能幫助石越也就罷了,若還要火上加油,豈不也是在自掘墳墓嗎?須知,《汴京新聞》雖然極有聲望,但是平素議論朝政,真要羅織罪名,又豈是難事?呂惠卿擅於弄權,司馬光剛愎自用,單單是士林清議的聲援,卻難以對付這二人。就算勉強保住了,最終也會元氣大傷,再無今日之規模氣象。」 「這」 王倩把手輕輕搭在桑充國的肩膀上,凝視桑充國,「其實,這篇奏折雖然會對石明的聲望造成影響,但是眼下石明真正的問題,不是他的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戰爭——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問題,皇上都會原諒他!而如果平夏城失敗,這篇奏折,便一定會成為失敗的原因之一。本來朝廷一直在向石明施壓,一直在討論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現在的爭議,卻讓朝廷暫時忘記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這不是他的詭計?桑郎你又何必摻和進去?這等權術伎倆,桑郎你是謙謙君,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與呂惠卿,卻是用得爐火純青。依我說,這些事情,咱們還是能避開就避開——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們也要有擔當,不怕得罪人,但是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明固然寫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誰會認為他對?這又有何爭辯的意義?還不是因為他是石明,若是旁人說了,便當成瘋言瘋語,誰也不會當真。」 桑充國默默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點頭,舒眉道:「確是如此。」 王倩見桑充國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賣石越一個人情。石越不是說力戰之後,困於窮途,不得己而降敵麼?桑郎豈不知《太史公書》有《李陵傳》?《汴京新聞》不如就從《李陵傳》入手,辟出專門版面來,來討論李陵該不該降匈奴。這件事情,既與石越的奏折有關,又不點名道姓,聲討石越,比起乾巴巴的引經據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緊的,是可以給石越緩解一些壓力——千載之後,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從這裡看來,石越說的,未嘗就沒有一絲半點兒道理。只需先把水攪渾了,哪怕最後得出結論,石越的觀點全然錯了,也不要緊——如若把水攪渾一兩個月,石越還不能擺脫困境,那便是他命該如此,我們也不必管了。」 桑充國聽到此策,不禁擊掌讚歎,笑道:「夫人真是女諸葛亮。」 「官人謬讚了。」王倩裝腔作勢,玩笑道。她此時的心,想的卻是更深遠的事情。她幾乎是出於一種直覺,便意識到石越此時還沒有達到他的頂點,在這個時候,桑充國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後能收到的回報,必然十倍百倍於此。這種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為桑充國考慮到的。至於一個人在力戰後是不是可以投降,這件事情與她王倩又有什麼關係?也許她也會看不起那些貪生怕死的人,她會欣賞死諫、武戰死,但是這些東西,絕對稱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國不知道,王倩心,此時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國與王倩腹即將出世的孩。 如是而已。 石越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他還在考慮應當怎麼樣讓人們接受不得己的投降並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無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他翻查了《唐典》與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讀《論語》、《春秋》、《孟》,試圖尋找理論上的支撐點,但是卻一無所獲。 生命的價值,在「仁義」這樣的道德準則之後。 華夏諸族人民,自有史記載以來,一直到大宋熙寧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間有高於生命的意義存在。 對於家族、對於君主、對於國家、對於種族、對於明的忠誠,毫無疑問,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憑心而論,石越並不排斥這種說法。 他從心裡就厭惡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國家的人。他對於君主可以缺少忠誠,但是石越對民族與國家,卻有著極深的忠誠觀念。「漢人學得胡兒語,反向城頭咒漢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卑劣的人嗎? 一個人如果肯為自己的國家、族類、明而犧牲,石越會從心裡尊重他,並且也認為這樣的人,理所當然受到全種族的尊重。 但關鍵是,石越認為這種犧牲,應當出於個人的自由選擇。 選擇犧牲的人是君,不選擇犧牲的人就是小人麼? 選擇犧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選擇犧牲的人就罪該萬死麼? 只要沒有反過來去危害自己的國家與族類,那麼選擇保全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可以理解麼?如果他還是曾經為國家與族類奮勇戰鬥過,只不過迫不得己而降敵,難道就不值得同情麼? 但是身邊沒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個人,包括受石越影響最深的侍劍,石越相信唐康也會一樣,他們會認為,五代十國時期那種朝秦暮楚的臣,是小人;他們篤定的相信,身為社會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祿者,有義務在關鍵的時候,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應不應該去做,在他們看來,卻是毫不疑問的。 這可以說是宋朝古運動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說是國傳統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裡也知道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雖然宋朝出過國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漢奸,但是宋朝滅亡時,也是國歷史上士大夫死節者最多的朝代。石越從不嘲笑他們,一個能夠為了自己忠誠的對象去死的人,無論他的能力有多大,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滅亡,那些死節的士大夫有錯,但是主要的過錯不在他們,那不過是歷史的悲劇。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寧年間,就是在這個時代,宋朝的高級軍官,在與西夏的戰爭,也極少有被俘的,一旦失敗,大多數人都揮劍自刎了。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多數人在實際上能不能做到寧死不降敵寇,在道德上,要說服天下人,說如煥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諒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沒有幾個人會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來,以煥的身份,甚至沒有被俘的權力!如果被俘,他就應當自殺。 武狀元,不僅僅是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但是石越同情煥。 正如石越同情歷史上的李陵一樣。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認為他並不是漢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視不理麼?如果我嘗試了,失敗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煥一人。」石越這樣說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對的麼?」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許他身上本來就有這樣的矛盾,他既欣賞國傳統的重義輕生,卻又受到西方的影響,認為人之是否重義輕生,完全應當取決自己的選擇。 石越知道,如果僅僅是理論上的辯論,石越絕對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做這種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體的一條人命,還是一個自己看好的有才華的年輕人,石越有時候就無法把握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天平。 因為這條人命,很可能就取決於石越心的天平,向哪邊傾斜一點點。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歎了一口氣,雖然這花園鬧取靜,十分清幽,然而,從幾年前開始,石越就已經很難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境安靜下來的地方了。他看了擺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雙手不自覺的在古琴上亂劃起來,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的後花園,響起了一陣紊亂急促的琴聲。 匆匆忙忙走到後花園門口的李丁與陳良聽到這陣琴聲,不由相顧一愣,停住了腳步。李丁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讓人分不清是理解還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種無意的笑容。而陳良的臉上,卻只有困惑。 石越自從到陝西後,也許是因為許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決定,而且權力也更大,也許只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而養成了一種習性,陳良感覺到石越身上發生了一種不易覺察的變化。他很難說清楚這種變化,只是他發現,石越雖然一如既往的全面聽取下屬與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在決策之時,卻越來越少顧忌。 比如這次的奏折,石越就沒有聽取李丁與陳良的意見,而是堅持要上書,並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遞。 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陳良一時也說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時候,忽聽李丁「咳」了一聲,琴聲戛然而止。一襲白袍的石越回過頭,望著二人,淡淡說道:「潛光兄,柔,你們來了。」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8節 「公。」 「石帥。」 李丁與陳良向石越行了一禮,走到石越三步開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問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過是勉強裝出來的。 李丁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苦笑,「職方館陝西房的答覆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無權對他們下達任何命令,也無權過向清報來源,他們只服從樞府職方司。他們與我們安撫使司的關係,只是向帥司提供情報與情報分析,如若情報有誤,相關人員自然會受到懲罰。他們建議我們向樞府匯報……」 這個結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他暗暗搖了搖頭,自嘲地笑道:「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看來司馬純父幹得還真不錯。」 「不過聽說向安北與段介也開始介入調查,煥降敵事情,現在傳遍了陝西,此也出現流言,希望不要對士氣產生消極的影響。」陳良憂形於色,平夏城軍武狀元降敵,對士氣不產生影響,是絕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會,抬頭轉向李丁,道:「潛光兄,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衛尉寺的調查是沒有用處的,他們無法去興慶府取證。現在要緊的是士氣軍心。」李丁略一思索,便即說道:「要鼓舞士氣,最重要的就迅速取得一兩場勝利。此外,請公即刻擬寫奏折,請求朝廷大張旗鼓,迎接平夏城戰爭殉國的將士入忠烈祠,同時表彰有功將士,用四百里急腳遞送往京師;同時,安撫使司與學政使司立刻準備典儀,前往平夏城迎靈,石帥當親撰祭,派遣在陝西德高望重的官員前往弔祭,聲明朝廷必有賞賜。如此,何憂士氣不振?」 「朝廷沒有批准就做,會不會有專擅之嫌?」陳良有點擔心的問道。 「事急從權。」石越果斷的說道,「如果等待朝廷做出決斷再來做,早誤了時機。何況殉國將士入忠烈祠,這是當然之理。請朝廷批准、備禮,也不過是衙門間的程序。我向皇上說明這一層意思,皇上必不會責怪。」 李丁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讓范純粹去做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說到范純粹,陳良一臉的佩服,原來範純粹在糾查虛報學校之事時,幾個月內一連彈劾了八個縣令、十個通判,處罰豪右三十餘家,聲威震動三秦,連皇帝趙頊也為之動容。朝廷有人彈勃他苛刻擾民,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並且還在官員聚會時,公開立下誓言,定要讓陝西一路,沒有一所虛報的學校。 「這也是好事,他應當會去的。」石越道:「眼下陝西一路的官員,再無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幾日有來京兆府的地方官員向我訴苦,說各地方官員聽說范德孺到了,嚇得雙腿發抖。卻又有一個舉對我說廠老百姓都稱范德孺為『小范相公』……兼之范正公在陝西軍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學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靈,該是眾望所歸。」 陳良遲疑了一下,道:「這會讓那些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機,他們就有時間來補漏洞了。」 石越睹視陳良一會,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李丁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水至清則無魚,現在朝廷己經有聲音了,說范純粹藉機打擊報復,只因為一些許小事,就要彈劫官員,重罰士紳……范純粹做事公正不畏權貴,敢作敢當,但是嫉惡太甚了。如果這樣下去,將那些貪官劣紳逼得太急,狗急跳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清?你道陝西路就沒有可以通天的人物麼?」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現在支持,但未必會一直支持。朝說話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陝西也解釋不清。」 「柔,此事便如此辦吧。」石越打斷了二人的話,淡淡說道:「吏治這篇章遲早要做,而且要大做,但是此時還不是時機。我們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陝西一路的學校就可以,沒必要把所有的官員都清洗乾淨了,到時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陳良心頓時一凜,忙道了聲:「是。」 石越點點頭,若有所思的呆了一會,又問道:「驛政的事情,方案擬好了麼?只待平夏城一有捷報,便要隨捷報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誤了。」「石帥放心,已然擬好。只是為了萬全,還要再核實一遍各地的實際情況,再討論一次。這是華夏千載以來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說到騷政,陳良就雙眼發光,興奮非常。「按照石帥的設想,我們以京兆府、河府為心,以延州、鳳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為節點,將陝西全路大小州縣軍監依托原有的官路驛站馬鋪,全部連成了一張大網。各縣每五日發一趟驛政馬車,至相鄰最近的縣城,快則一兩日,最遲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後各縣皆聚於延州等八城,每兩日發一驛政馬車,往京師者,則徑去河府;否則則聚於京兆府。如此施行驛政,可節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勝計!此實是一大創舉,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含笑點頭,道:「夭下諸事,但凡新興,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卻不可輕易了。否則畫虎不成反類犬,好心卻辦了壞事,也是有的。」 「斷然不會!」陳良斬釘截鐵的說道,「學生豈能不知道輕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減輕役法之害,便憑這一點,學生一定會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點了點頭。他絕不懷疑陳良的能力,但這所謂的「驛政」,本是石越苦心設想出來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這一點陳良也是知道的。 石越私下裡研究宋代役法,發現宋代許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項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遞送書。這些物品書,或者是發往他縣,或者是發往州府,又或者是發往京師,每每有一次這樣的任務,就要專門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丟失,百姓就要負賠償之責。而且有時路途遙遠,百姓盤纏不足,官府又不先發銀錢,或者發放時被小吏貪污而不足,百姓只能自籌,這一切,給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所以,在宋代役法之害,這一項是頗為顯著的;而且,對人力資源的浪費極大。因為每往一個地方,都要專門派人前往。而一般來說,除非軍務與緊急重要公,這是毫無必要的。 石越知道役法之弊,宋代無數有識之士都認識到了,但就是解決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淪為斂財之術。他既知不能正面解決,就決定設法迂迴解決,先想出來一個辦法,來更有效率的解決物品、書的傳遞問題,一旦這個問題得到有效解決,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員就可以大幅減少,從而實際上減輕了百姓服役之苦。 而石越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辦法,就是陳良所說的「驛政」。宋代驛站郵傳制度,己經十分發達,官道通暢,官道之上,有驛站與馬鋪,為沿途行者提供補給。石越就決定利用這些原本成熟的系統,在各個城市來設立郵局,定期發出馬車或者是牛車,前往附近的城市,再從那個城市轉車,到另外的城市,最後集到八個較大的城市。這八個較大的城市,再將物品運往京兆府或者河府。之所以要有河府,是因為河府離汴京較近,有些是直接送往京師的物品,接去河府,可以節省時間與費用。 採用這樣的辦法,雖然沒有專人押送那麼快捷,但多花費的時間有限,節省下來的人為和物力,就非常可觀了。除了軍事上的通信以及極其重要的公與非常大宗的運輸不能使用這個系統之外,大部分的傳輸任務,都可以用這個系統來解決。 郵局的人員,石越認為可以從廂軍抽調,再僱用若干書,就可以解決。而且郵局不僅可以運送官府的物品與書,也可以運送民間的物品與書信,還可以載人,並且收取一定的費用。雖然當時物流來往還是有限,但是那筆收入用以支持郵局人員的薪水並且維持運營,已是綽綽有餘了。 石越自然知道郵政網絡一旦建成,必然還會有更大的發展,而且必將鋪展至全國,而且也會促進地方之間的交流。但是在宋朝開始這樣的工作,卻還有一定的風險。所以石越在構思時,十分謹慎,他知道但凡辦一件事情,目的越單純,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終抱持這樣的心態:他在陝西創建郵路網絡的目的,就是解決役法的一些問題,如果有其他的收穫,那都是「意外的」副產品。對於參預策劃這件事的幕僚與官員,石越也是如此強調,緘口不提郵政網絡建成後能產生的巨大作用。 但是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系統,別說參預策劃的陳良等人,連旁觀的李丁,也能隱隱感覺出來,它的意義非比尋常。 陳良等人對石越預期用兩年時間來在陝西完成這樣一個網絡,甚至還頗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為有一年的時間,己經完全足夠在陝西完成這項工程。同時,他們對石越也充滿著期待,因為石越說,這只是解決役法問題的第一步而己! 只要一想起當初石越向劉庫與范純粹等陝西路官員提出此策時諸人驚歎震服的神情,陳良就會覺得,這樣一個如此利國利民的絕妙構想,自己若不能將它完美的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簡直就會成為上愧對國家朝廷,下無顏對百姓萬民的千古罪人。 民財富 因此陳良與與陝西路安撫司、轉運使司的一大批官吏們,盡可能的詳細統計了陝西各州縣軍監每年查了各州縣軍監每年押送物品、送遞書都要花費的人力與財力,又調查了各州縣軍監之間的官路與沿途的驛館馬鋪等設施,再根據路途遠近、人口多少、居民財富、物流大小,來設計了八個較大的轉城市,務求使每一個城市的物品,能通過最短的路途,到達京兆府與河府。 陳良有相當的自信:自己主持的這項工作,在準備階段,絕對己經是做到了最好。現在要等待的,只是找一個適當時機,向朝廷提出這個計劃。一旦通過,便可以在陝西全路推行! 至於這個時機,石越出於政治考慮,認為是平夏城的捷報傳來之時。 但是陳良卻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他正想和石越說說能不能提前在陝西路實際準備大興騷政的事, 卻聽石越忽然問道:「衛家那邊,可有何動靜?」卻是向李丁問的。 李丁笑道:「還是大張旗鼓的籌劃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聲,,右手輕輕∼撫弄琴身,忽然說道:「按排一下,我想見見那個衛棠。」 「這是為何?」李丁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為什麼會對衛棠有興趣。 石越笑了笑,道:「偶爾我想見一個年輕人,難道就一定需要特別的理由麼?」 李丁搖了搖頭,道:「公若是有這空暇,不如記得給清河郡主多送點禮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這也是籠絡狄詠的一個辦法。」 石越苦笑道,「難道郡馬府的丫鬟婆不是我讓人幫忙請的麼?」 陳良聽他們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說道:「似乎柔嘉縣主也來了京兆府……」 「阿?!」陳良的這話,委實是石破夭驚,休說石越,連李丁都嚇了一跳。石越不敢相信的望了陳良一眼,問道:「柔如何知曉?她如何能來長安?」 「這我卻是不知道了。」當下陳良將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說了一遍,又道:「我因忙於驛政之事,竟是忘了。若非剛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來。說起來柔嘉縣主與衛棠結怨不小。」李丁卻只是冷眼望了石越一眼,道:「現在的問題是,柔嘉縣主是怎麼來的京兆府,又為什麼來的?她不比尋常的縣主,鄴國公家裡少了個人,宮會不會有亂?這些事情如若追究起來,十之**,又會牽扯到公頭上。」 石越無辜的攤攤手,道:「潛光兄以為當如何處置?」 「在衛家沒有發現她的身份之前,趕緊想辦法不動聲色的將她送回京師,現在汴京沒傳來消息,就是說鄴國公也在瞞,只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覺,也沒人敢說,當然不能用公的名義送,以免授人以柄。」 陳良大是搖頭,道:「柔嘉縣主的脾氣,這尊神沒這麼容易送。」 「那也要試試。實在不行,公就上本彈劾鄴國公家教不嚴!讓朝廷強行把柔嘉縣主請回去。否則公會有洗不脫的嫌疑。」李丁對於柔嘉這個「麻煩製造者」,實在是深惡痛絕。 不過他的這一招雖然有效,卻未必太過於不近情理,石越皺眉搖頭,歎道:「若非迫不得己,還是不要行此下策。好生勸他回去吧。」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守在花園門口的親兵莫五忽然用一種驚奇的語調大聲的問道:「侍劍,你這是要做什麼?這……這又是什麼人?」花園的眾人只聽見侍劍用吱吱唔唔的語氣低聲的回了些什麼,卻誰也沒有聽清楚其的一句。 莫五顯然也己經不耐煩了,提高聲音道:「侍劍! 侍劍終於也提高了聲音,「我……我來見公!」 「那麼這個人呢?」莫五聲音懷疑的問,這也令園眾人都好奇起來—侍劍似乎帶來了某個奇特的客人。 這一次,還沒等到侍劍回答,眾人就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清脆的叫了起來:「你管得著麼?」眾人方呆了一呆,立時便見一身白袍男裝的柔嘉縣主,此刻正一隻手拎著侍劍的耳朵,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侍劍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這麼拎著耳朵,卻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僂著身。進到園,立時便一臉無辜的望向石越,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又似乎是在勉強忍住了笑。追進花園的莫五顯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聖,而眼前的情形也讓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只是呆呆地望望柔嘉與侍劍,又望望石越。 李丁與陳良壓根料想不到陝西地方之邪,一說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來……二人立刻相顧一眼,隨即心裡有了共同的決定。李丁立時一本正經的向石越說道:「公,我還有事,先行告退。」陳良拚命忍住笑,也馬上說道:「石帥,學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驛政的計劃。」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忙著抱拳一禮,二人也立時便疾步走出花園,過了一會,外面隱隱傳來陳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聲。 石越先也目瞪口呆,但隨即苦笑著朝莫五揮了揮手,道:「沒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禮,退出花園,臨走時,還不忘莫名其妙的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乾咳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看著柔嘉擒著侍劍的手,再次乾咳了一聲,然後苦笑著說道:「縣……」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柔嘉己經放開侍劍的耳朵,隨即望了石越一眼,還未張嘴說話,眼圈卻瞬間紅了。 侍劍本是要出府辦事,孰料才出府門,便被躲在旁邊的柔嘉給逮個正著,於是便一路這樣拎著耳朵進了安撫使衙門,可謂顏面盡失—須知侍劍在石府雖然書憧,但是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他與石越,亦主亦僕,亦師亦徒,亦父亦,亦兄亦弟,誰都知道他在安撫使衙門的特殊地位,雖只是書懂,卻是誰都不敢輕侮的。豈料此時會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面的帶將進來,侍劍哪敢掙脫反抗這個姑奶奶?只好自認倒霉,任她擺佈。那安撫使司內的人見到侍劍如此模樣,哪裡還敢詢問?柔嘉就這麼著闖進了後花園。她這些天一直念著要見石越,可惜無計,好容易今夭逮到獨自出外的侍劍,進來之時本已經盤算好,開口定要先聲奪人的痛罵石越一頓,誰知這時果真見著,卻覺氣短,話未出口,先自己就覺出一陣委屆,竟有些想要哭出來。 侍劍本來一面揉搓耳朵,一面還想向石越分辯幾句,證明他「賣主求榮」實是情非得己,此時一見氣氛不對,便不敢再多說話,偷偷看一眼兩人,便踢手攝腳地出了花園。一面還順便撤下花園裡的親兵。 此時花園己只剩下石越與柔嘉二人。 石越本來也想先聲奪人,先責備柔嘉怎能如此膽大妄為,然後再苦口婆心的勸她回去。但話未出口,便看見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話立刻便嚥了回去,再也不敢說出,眼看著此時只剩自己與她兩人,不禁暗暗叫苦,當然也免不了要暗暗的慶幸—這事,不論是以何種形式張揚出去,都是一個極大的笑話,尤其若叫別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話…… 但他平生也缺少與女單獨相處的經驗,韓梓兒未婚之前,雖然也多有促狹之舉,但畢竟本性溫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膽大妄為,嫁人之後,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時的活撥性情便也大為收斂,一味的蜜意柔情,變得事事以夫君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己經先行為他考慮到了,因此兩人之間的相處,也因親密而隨意,因隨意而自若,只覺無論如何行事說話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裡要去想相處之道與說話藝術?而楚雲兒,卻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說話之前,自己便早已經想好了,決不會讓他有分的為難之處。因此他那裡懂得怎麼去哄女孩?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時見她這副神氣,一時間竟也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不免呆呆的望著柔嘉,心念百轉,卻沒一個主意是管用的。 二人就這麼對視著。一個是少女情懷,心思百轉,壓著千言萬語,硬是說不出口,恨不能立時撲到他懷裡痛哭一場,但這,自然也是不能的,所以便又多了一分哭不出來的辛苦;而另外那個卻根本是在純粹的亂轉念頭,而始終不知應變之策而茫然無措。 過了好半晌,等石越終於意識到,必須盡快結束這樣對視說點什麼時,柔嘉的心情也漸平復,隨即便覺不好意思。當下微微垂首,卻正好看見了几上的古琴,便故做鎮定的問他:「你會奏琴?」 石越此時正巴不得做樁什麼事來移開她的注意力,以結束此時的尷尬氣氛,當下連連點頭,忙著便俯下身調弦,然後問道:「我試奏給縣主聽?」 柔嘉大模大樣的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道:「我且聽聽你琴藝如何!」她一時也沒想道要同石越說些什麼,便索性借此機會再好好想一想。石越卻是盼這首曲將她哄高興了再說勸她回去之事。 當時宋人,尤其是士大夫們,極為重視琴聲之外傳遞出來的人心琴德,並認為「琴者,禁邪歸正,以和人心,是故聖人之制將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因此自帝王始,均將操琴一事都看極重,章之常有與人論及琴藝的雅事。范仲淹便與當時一著名的得琴道之人崔公幾度論琴,傳為佳話。據說有一天范正公請教這位崔公:「琴是什麼呢?」崔公答曰:「清厲而靜,和潤而遠。」開始范仲淹對這一回答大為不解,思之良久,才恍然大.悟,認為:「清厲而不靜,去掉的是躁;和潤而不遠,去掉的是佞。不躁不佞,便為君,這就是琴的和之道。」 石越入鄉隨俗,要在士大夫群立足,除了道德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於此道浸淫甚久。他的琴技,先後得過楚雲兒、梓兒、阿旺傳授指點,三人之,除梓兒稍差外,楚雲兒與阿旺卻都是有名的琴師,名師出高徒,這話倒也並非虛傳,因此石越的琴技,雖然己經學得晚了,但要操幾曲平日練得熟悉了的曲,倒也似模似樣,既便是在以風雅聞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也勉強可以不算是獻醜。 他這時為了討好柔嘉,然後趁她心情好時再說勸說的話,因此這次操琴,卻的確算得生平最為賣力的演出。但他卻似乎忽略了,或者說高估了柔嘉對於琴聲的悟性,—柔嘉與清河,雖然常常待在一起,但實在是不同類型的女。 柔嘉一開始還認真的聽了一會,但隨即便忘記琴聲,只是癡癡的望著個正在對著她專心致志撫的男,望著他微微上翹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憫的眼神,還有眉宇間的堅毅……雖然她似乎是在用心的聽著,但她的心事,早飛進了這琴聲編織出的一個幻夢之。只是這個幻夢,與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掛一瞬間,她卻覺得似乎聽懂了這個男在琴聲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還有希望? 她竟然感覺到有一點心痛。 不知過了多久,琴聲停了。柔嘉聽見自己喃喃說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麼嗎?」 一霎間,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柔嘉,幾乎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孩就是柔嘉縣主。在這一瞬間,石越突然有種衝動,他想說點什麼……但是只是一剎那間,石越就冷靜了下來,然後淡淡的一笑,柔聲說道:「縣主,你不應當來這裡。你還是回汴京吧!」 柔嘉凝視石越良久,忽然,似乎是為振作精神,她坐直了身,然後用滿在不乎的口氣,輕鬆的說道:「反正來都來了,懲罰總是逃不掉的了。回去後就算娘娘不罰我,我爹爹也不會輕饒我了。所以我倒還不如留下來好好的玩玩,能玩多久算多久!」 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實在不知道,柔嘉這樣的行為究竟是莽撞還是勇氣,甚至只是不懂事的任性? 「你帶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長脖,有些興奮的懇求道。 「不行。」石越立刻搖頭,以斷然拒絕。但看著柔嘉瞬間就變得極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間又有些不忍,便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官,不能上戰場。」他的話剛剛出口。便已自覺實在是畫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聲。 柔嘉失望的歎了口氣,道:「早知道就隨郡馬去了。說起來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沒什麼好玩的,遠遠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實不好玩。」石越歎了口氣,也實在不知道怎麼樣跟這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女孩說這些,只得重複的請求:「縣主,你還是回汴京吧。」 「回去後我真的會被關起來的,這次一定是來真的了!」柔嘉加強了「真的」兩字的語氣,撥浪鼓似的搖頭,「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關的。那索性不加理會,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寶寶後再回去。」才說完,她才意識自己說錯話了—竟然在一個男面前說著女之間的親密話題,臉上立時一陣緋紅。 石越呆住了,或者說是被嚇住了—那豈不是說柔嘉還準備在京兆府呆上半年? 平心而論,若是有這樣一個小妹妹,石越倒是很樂意讓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帥府住上半年。但是坐在他對面的,卻是金枝玉的柔嘉縣主。一個平常的縣主倒也罷了,但是柔嘉卻是鄴國公趙宗漢的女兒,當今天視若親妹的縣主。若是她在京兆府呆上半年,只須傳出一星半點的流言飛語,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毀於一旦之虞。 石越現在就己經很擔心了,柔嘉這樣能大搖大擺闖進帥府,拎著侍劍耳朵進門的神氣人物,蔫能不引起眾人的竊竊私語? 若還讓她呆上半年,她又經常來帥府串門……這簡直就是自己給政敵送上的致命的把柄! 而且石越並沒有婚外戀的打算,他的孩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著這件事的發生,心裡還指望著等梓兒生下孩,身體無恙,便要盡快將她們母接來團聚。 「你若在外面呆得太久,若是被太后和皇上知道,便是鄴國公也會受罰的。而且連郡馬與清河郡主也脫不了干係……」石越在絕望之向柔嘉剖析著厲害,正準備苦口婆心的曉之以理然後動之以情,卻聽到花園門口有人咳了一聲,便見侍劍站在那裡,喚道:「公!」 「何事?」 「城西衛家的衛棠求見。不知見還是不見?」 石越本來就想見見衛棠,不料衛棠竟然主動前來求見,正要點頭答應,不料柔嘉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便已想起當日之事,早就說道:「我也要去隨你一同見客。」 石越大驚失色,幾乎是叫道:「不行,縣主,這怎麼可以?」 柔嘉奇道:「為什麼不可以?」 「他來拜會我,也算是公事。縣主你自然不能去。」石越抬出大道理來。 「這……」柔嘉自知理虧,眼珠一轉,立即放低了聲音,柔聲央道:「我扮你書憧好不好?我保證不說話。」 「下官可不敢。」石越斷然拒絕,他可不想給衛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機會。須知衛棠既然見過柔嘉,那怕是再見一次,難保會不出事。 「石頭!」柔嘉見央求無效,立時柳眉一橫,怒道:「你若不讓我去,我便回宮和太后說,是你帶我來陝西的!」 石越與侍劍不料柔嘉來這一手,頓時目瞪口呆。石越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不由為難起來。若是不答應她,雖說柔嘉話頑笑居多,而且太后也未必會全信幹她,但這事實在不可冒險,若真惹了她,誰知道她會不會不顧輕重厲害的造起謠來?可若是答應了她,休說衛棠那裡擔著的干係甚大,柔嘉這裡,此次讓她嘗著了甜頭,日後這個小魔頭若不再得寸進尺,那才是奇怪之極的事。 躊躇了許久,石越終干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向柔嘉點了點頭,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 衛棠在客廳一面喝茶,一面行賞廳的陳設。帥府的客廳非常的樸素,主位是一張檀木椅與一張茶几。背後是一面屏風,上面畫著一幅陝西全路地圖。在屏風的右邊,供著一柄長劍,左邊角落擺著一座座鐘。階下左右各站著一個表情嚴肅的親兵,一動不動。廳的兩邊,對稱的擺著幾張椅案,左邊的牆上,掛了一幅草書,衛棠認出那是《論語》的一句話:「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字寫得極好,衛棠亦久聞石越書法難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這不會是石越的墨寶。但是這幅草書沒有落款,衛棠亦看不出來是何人所書。 從廳那座座鐘的時針走動來看,衛棠己經等候了足足半個時辰。他早日將廳一切看了無數遍, 甚至連那兩個親兵有一個衣服上有點污跡,衛棠都看了出來,但是石越還是沒有出現。 不過衛棠倒也沉得住氣,只是耐心等候。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夠進入這間客廳等候,己經是石越待之以禮了。 終於,一個白袍年男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相貌清秀的隨從。衛棠趕忙站了起來,他在白水潭學院時,曾經見過石越,這時連忙揖禮道:「學生衛棠,見過石帥。」那客廳的親兵,也一起行禮請安。 石越笑容滿面的走了近來,雙手扶起衛棠,笑道:「衛公不必多禮。請坐。」一面自己走到主位坐了,柔嘉與侍劍便分別站立在他左右。 衛棠謝了座,抬起頭來,正要說話,猛然發現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當自己與買劍競價的少年,這時竟是霍然一驚,幾乎張口說出「是你」二字。他並非無能之人,立時便想到當日柔嘉之豪富貴氣,便是此事,舉止神情之間,也絕不像為人廝僕者,心不禁暗暗生疑。但是不論如何,他都己知道此人與石越之關係,果然非比尋常,想起當時得罪於「他」,不覺心暗暗叫起苦來。他口遲疑,心便在不停的轉著念頭,要想出一條計策來…… 柔嘉也己認出衛棠,這時連忙俯身到石越耳邊,悄悄說了。她卻不知道石越早己知道此事。 衛棠覷見柔嘉如此形態,心更是叫苦不迭,暗悔當時不該一時衝動,不料卻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幾乎流出汗來。突然,衛棠腦靈光一閃,竟被他想出來一條妙計,忙欠身向石越說道:「石帥曾為白水潭學院山長,學生不才,亦曾學於山長門下,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今山長替皇上牧守三秦,學生受山長教誨,每每思欲有所報,因數日之前,覓得一口寶劍,還請山長感念學生一片誠心……」原來這衛棠買到倭刀後,愛不釋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門,以為炫耀。這時進石府,卻不能佩劍進府,就讓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這時候他急生智,竟想出一條獻刀之計來。 石越是何等人物,豈會信他這番鬼話,但是他也覺得不必揭穿,便淡淡一笑道:「悅之的心意,本府心領了。但是禮物,卻斷不敢受。凡白水潭學生,若想有所報答師長,只須勤學不倦,入仕廉節便可。」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9節 「是。」衛棠訥訥應道。 石越一向為官廉潔,從不受賄,大宋朝可謂人人皆知。若換成一個久歷世情的人物,那麼石越無論是受刀還是不受,都無關緊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振武軍第一軍既便不受,也並無關係,只需以獻刀為引,藉機來向石越解釋當日之事便可。但是衛棠畢竟不過一貴公,哪裡知道這些世故伎倆,他心既然定下了「妙計」,便當真以為只有將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夠解除當日的「誤會」;竟是再也不知道半點轉圜,一門心思,定要想法將倭刀送出。當下又搜腸刮肚,設辭說道:「不過學生卻是一片誠心,若山長果真不受——倒不如當日直接將此刀讓予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說一面指著柔嘉,強笑道:「學生原不知這位仁兄的身份來歷,實在是造次了。但無論如何,還請山長破例一次,體諒學生這番孝心。否則,學生心難安……」 石越只淡淡一笑,讓人莫測高深,半晌,方緩緩說道:「小孩爭氣,悅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府的規矩,這個例卻是不能破的。」 衛棠頓時大急,正要說話,不料柔嘉聽衛棠的話,明明是他來橫刀奪愛,反說得是自己無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讓」得自己,因此心早就大是不服。這時候聽石越說「小孩」,心更加大是不喜,又以為是石越聽信衛棠的話,才如此斷語,哪裡還按捺得住?這時候不說話的約定,她也已拋到霄雲外,雙手一叉,往前一站,氣鼓鼓瞪著衛棠,怒道:「你這人怎生這般顛倒黑白,當日明明是你來搶我寶刀的!」 她這麼一怒,俏臉帶紅,竟是格外的透著一種動人。衛棠只覺心神一蕩,竟是怔住了,不過他立時又清醒過來,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個長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覺自己竟有那種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慚愧,又因當面被人指責自己撒謊,衛棠雖然驕氣襲人,但卻也是個臉皮薄的,頓時間滿臉通紅,訥訥說不出話來。 石越見慣了官場的玲瓏八面、厚顏無恥的人,本來衛棠若是一意玩弄聰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更不會有什麼好感。這時候見他被柔嘉一句指責,就羞愧得說不出話來,雖然知道這個衛棠談不上什麼君,但是至少倒也是還有羞恥感的人,因此反而惡感漸消。他做事從來不為己甚,也不想讓衛棠下不了台,當下笑道:「區區小事而已。年輕人爭強好勝,不過尋常之事。」一面說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這樣的人物,哪裡又看得見石越的眼色?何況就算是看見,也不一定懂。她只覺得石越處處偏幫那個衛棠,更是生氣,一腔怒火,竟然轉到石越身上來了。她轉過身來,望著石越,高聲質問道:「你為何要幫他說話?」 不多時,衛棠又折回了安撫使司衙門的東轅門之外。這等重地,他雖是貴家弟,也不敢輕率,只是悄悄下馬了,約束住追上來的家人,躲在一條小巷等候。他一切才剛剛停當,便見幾輛嶄新的四輪馬車吱吱呀呀駛了過來,在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停了下來。 一個帥司親兵迎了上前,馬車伕順手遞過一張紅色的名帖,親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臉色一變,連忙恭謹的行了一禮,快步跑了進去。 衛棠暗暗稱奇,不知車上是何等人物。雖然那馬車上明明刻有名諱,但是此時隔得遠了,卻看不真切,只得靜觀事情的發展。 親兵進去後,約過了一刻鐘左右,便見從帥司偏門,走出來幾個人,衛棠看得清晰,石越與那個清秀少年,赫然在列。衛棠更覺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親自出迎,卻不開門,反從偏門迎接,這來人的身份,實在是透著幾分詭異。倒似此人身份雖然高貴,但是從官場上的禮儀來講,卻不夠資格讓位居三品的安撫使石越開門相迎一般。衛棠心頓時一驚,難道是京師來了個什麼王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覺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親近的宗屬,是不可以隨便走動的,若是要來這千里以外的長安,必然早早就傳得長安城全城知聞;若是疏枝遠脈的宗戚,根本就沒有資格勞動石越出迎……衛棠這樣的貴公,別無所長,然而對於本路本府的官員貴戚,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但他在心默數長安城值得石越迎至轅門外的人物,卻是一個也找不出來——石越縱然待之以禮,以長安城的人物,他能降至門迎客,已經是了不起的殊榮! 衛棠不免更加好奇,愈發屏氣凝神的觀察起來。 只見石越迎出來後,雙手抱拳,欠身一禮,朗聲朝馬車說了句什麼。而石越身後的清秀少年,卻是象做錯了事的孩一樣,低著頭把玩著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馬車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馬車只是微微掀起一角簾,車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馬車,不肯下來。衛棠看這一幕,當真是驚得目瞪口呆,「難道是皇上親臨,又或是宰相閣下來陝?便是昌王在石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無禮!但是若是皇上與宰相微服,石明亦斷不敢不開門,不行叩拜之禮!」衛棠只覺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實過於不可思議,竟幾乎呆住了。 種誼劍式不滯,目光望去,卻見狄詠一身銀袍,手持一桿紅纓槍,英姿卓然,不知何時已至一旁觀劍。種誼不由得興起,叫道:「郡馬,久聞威名,何不讓種某開開眼界?」 「好!」狄詠大叫一聲,挺槍耍了個槍花,便向種誼刺來。 「來得好!」種誼讚了一聲,執劍封住來槍。 二人劍來槍往,一個如龍,一個似虎,竟是在西大營過起招來。種誼的寶劍自不待言,狄詠的槍法,卻也是浸淫已久,一桿槍使將起來,虎虎生風,神出鬼沒,竟是將自負武藝的種誼殺了個汗流浹背。二人戰了數十回合,種誼固然自知自己難是狄詠敵手,此時已是暗暗叫苦,自悔不當孟浪相邀。種誼雖非無肚量之輩,然既為一營之統帥,若敗於人手,在軍實是頗損威名之事,但此時狄詠一桿長槍使來,猶如矯龍出水,虎嘯叢林,自己左支右絀,險象環生,真是欲罷不能。 而狄詠亦覺種誼的武藝,實是自己出汴京以來所遇第一。他自從護送神四營入平夏城,就趕上大戰。爾後高遵裕與種誼都苦於補給被擾之苦,夏元畿對於協助高、種立功,殊無熱情,護送補給,每每不利。高遵裕與種誼協商之後,便決定向石越請求,留下狄詠,借他威名來牽制夏元畿,保護補給線。石越立時順水推舟的答應,狄詠亦是如魚得水,更不推遲。他作戰勇猛,臂力驚人,身上常常攜帶兩枚霹靂投彈,若遇敵軍,便先點燃霹靂投彈,擲入敵人軍,趁敵人混亂,立時引弓,專門射殺敵軍將校酋長。一旦隨身攜帶十枝箭射完,便手執長槍身先士卒衝入敵陣,當真是逢者即傷,當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殺出好大的威名,西夏軍見到「狄」字將旗,便已未戰先膽寒,更有人將炸炮之威力,附會至狄詠身上,一時間狄詠歎更是傳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護送的補給車隊,李清派來的騷擾部隊倘若碰上,往往竟會繞道而行,不敢纓其鋒芒。而高遵裕與種誼,由此亦頗多倚重。這樣一來,宋軍東西大營的將領,未免都頗有不服氣者,軍武將,除極少數老成持重者外,誰又管他的身份地位,總是不斷有人來尋他比試,但無論是比箭還是比槍,每每都被狄詠殺敗。便在日前,狄詠還剛剛將蕃將包順殺了個丟盔棄甲、心服口服,狄詠「平夏軍第一勇將」的名聲,也因此不徑而走。所以,種誼找狄詠比試,狄詠初時還以為是種誼對他這個稱號不甚服氣,他下起手來,自然也不會容情。畢竟種誼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是狄詠在平夏城宋軍當,卻是一個客將的身份,狄詠若不想賣種誼面,便可以不賣。 不過此時,雙方酣戰良久,狄詠卻起了惺惺惜惺惺之意,他不欲墜了種誼的威名,尋個破綻,虛晃一槍,跳出戰團,收槍笑道:「種家將武藝,果然名不虛傳。」 種誼自然知道對方相讓,當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劍入鞘,用袖擦了擦額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慚愧,承讓了。今日方知郡馬武藝出群。」 「不敢。」狄詠連忙謙讓。 種誼抬頭望了望天色,見天尚未亮,離觀操的時間還早。若依平時之作息,此時是他燈下讀書的時間。但今日自然另當別論,當下向狄詠笑道:「郡馬若無他事,何不入帳一敘?」 「固所願也。」狄詠笑了笑,他為示尊重,便將手之槍,往營帳外邊的武器架一插,方隨著種誼彎腰入了帳。 種誼的營帳,是在軍大帳之旁的一座小帳。狄詠進去之後,發現帳佈置極是簡陋,只有一張竹床,一個書案,一個盔甲架與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營帳,都要簡陋上十倍。而他去過高遵裕之大帳,與種誼帳的情形,更簡直是天淵之別,不由驚歎道:「種帥,何須清苦如此?」 種誼淡淡一笑,道:「為大將者,屯兵於外,不能早日克敵全功,虛耗國家錢帑糧草,心已是不安。這前線粒谷,皆由後方運至,補給之艱難,郡馬所深知。能省則省罷。」 狄詠心敬佩不已,歎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種帥,何憂天下不平?!」 「每人習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種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我若回到後方,美酒美女,無一日可或缺。今日郡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來責我驕奢淫逸,豈不冤哉?」說罷,與狄詠相顧大笑。 狄詠又問道:「種帥既說大軍久屯於外,非國家之利。為何西夏梁乙埋陣前換將,傾大軍來攻我軍,高帥與種帥卻只是堅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聞之,不過一棺腐屍矣,又何必懼他?」 種誼微微搖頭,笑道:「常言道: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前日之戰,雖然擊退李清,然而我軍亦損失慘重,劉昌祚部更是全軍覆沒。梁乙埋雖為無能之帥,但是西夏之兵卻非無能之兵。若只是苦戰,便是得勝,我軍亦會損失甚巨;若有萬一,被人一把火燒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卻未免深負皇上的重托,有愧於國家朝廷。」 「莫非種帥有妙策?」狄詠的雙眼霎時亮了起來。 種誼緩緩搖了搖頭,道:「我又有何妙計?以我之材,守此營則有餘,進取卻頗有不足。但是我曾問過高帥此事,高帥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時。」 「天時?」狄詠迷惑起來。 「正是天時!」種誼淡淡說道:「我也不解其之意。但是高帥身邊有一謀主,似非無能之輩。高帥既是主帥,我等又無妙策,自當信之。若是自己家裡互相疑忌,下面的將領竟然懷疑起主帥的才能來,這仗還未打,倒是已經先輸了一半。」 「這倒是。」狄詠連連點頭,旋又說道:「多謝種帥指教。」他知道種誼話,也有勸誡之意。此前神銳軍一個叫吳安國的指揮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長,結果雖然頗立大功,作戰英勇,但是戰後依然被軍法官追究,不僅連貶數級,而且被杖責四十軍棍,罰充苦役三個月。處罰結果傳至平夏城諸軍,一軍為之肅然。狄詠雖然不比吳安國,但是他作戰之時,也是經常自行其是,只不過他身份特殊,縱然是軍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罷了。種誼借此機會,加以點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種誼見他明白,當下微微笑了笑,又道:「大戰遲早會來,眼下依高帥的說法,我們現在是示敵以弱。因此兩大營都只是依賴營寨與火器守城,以梁乙埋與西夏軍的本事,攻是攻不下的。特別是神四營的炸炮,當真是神鬼莫測,可惜數量太少……高帥故意減少炸炮的使用,讓梁乙埋以為我軍炸炮即將用盡;又不斷派出小股部隊與西夏軍交戰,每每一戰即潰,以助長梁乙埋的驕氣。用兵手法如此純熟,真不愧是經年老將。」種誼說到此處,略微頓了一下,狄詠不知究竟,自是不知其之意。原來種誼卻是深知高遵裕之能,總覺他如此用兵,實在超出他能力之外,他早就料到多半是高遵裕身邊那個道士的本事,不過,這番話,他卻不便與狄詠明說。因只笑了笑,又繼續說道:「不過,我想與郡馬商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謀略者,是統軍大將的事情,但是軍隊打仗的能力,卻是我們要操心的……」 「種帥但有所命,狄詠焉敢不從?」狄詠慨然說道。 種誼笑道:「卻不是它事。不過是我聽聞過郡馬作戰之時,常以霹靂投彈擲入敵軍,使敵混亂,然後再交戰,每每便能戰而勝之。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過,卻總是不及郡馬純熟,或者點火擲彈過早,或者便是過晚,因此總起不到應有的效果,甚至誤傷己軍。我想這間郡馬必有獨到之秘,若能宣之軍,教成一支馬軍,戰前以霹靂投彈扔入敵軍陣,何陣不可頃刻破之?不知郡馬可否不吝賜教?」 狄詠笑道:「這又有何可以藏私的?只不過我的確沒有甚秘技。不過是點火擲彈的時機與力度,都拿捏得好罷了。這個若要純熟,只能是熟能生巧。若用之於馬軍,若不操練純熟,難免炸了己軍。」 「這又要如何訓練法?霹靂投彈,可沒有那麼多拿來白扔。」種誼不禁有點失望。 「這卻不難。軍器監所制霹靂投彈,其重量都有一定之規,而從點火至爆炸之時間長短,取決於火引之長短。只須事先計算好時間,訓練士兵在規定時間內點火,根據敵軍之遠近判斷火引之長短,點火之時間,再用模具模擬投彈。如此勤加練習,必能成功。」 「妙哉!」種誼細思之下,不由擊掌讚歎。一面又笑道:「可惜如此大費周章之事,眼下可能來不及,高帥也未必能採用。然我當寫信給我兄長,他必然不會讓郡馬失望。」 「只須是大宋軍所用,誰用都是一樣。」狄詠笑了笑,他也知道眼下大戰在即,新補充進來的神銳軍騎軍營,只怕難堪大用,高遵裕手下真正能依賴的騎兵,不過是包順一支。高遵裕自然是不太可能特別抽調騎軍來訓練新戰法。更何況,若真讓蕃軍的騎兵來掌握火器,軍法官非彈劾高遵裕不可。 種誼也心照不宣的一笑,又道:「霹彈投彈真正大舉用於軍,時間並不長。而且每次使用,數量亦不是太多。我想這種武器的設計,本來就是給步軍用的。我振武軍,也配備了投彈。若真能準確的做到一次向一定的範圍內投擲數百枚霹靂投彈,其威力亦同樣驚人——從此以後,天下再無人敢與我大宋步軍結陣相抗!可惜的是,霹靂投彈始終太重,普通士兵不能擲遠,不能傷敵,反害自己。但我若在步軍挑選出少數臂力出眾者,獨成一軍,加以訓練,豈非可以與神臂弓營相媲?」 「若能如此,自是大妙。」狄詠心亦不禁暗服種誼能舉一反三。 「只恨眼下無法著手此事。」種誼扼腕歎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事,是種某想要勞煩郡馬者。」 「種帥但請吩咐無妨。」 「我大宋軍,首重弓弩,次則長槍……」 「可是想讓我權充教頭?」 「我亦知是委屈了郡馬。」種誼頗有點不好意思。 狄詠笑道:「先父即起於行伍之間,終身不願去黔字。這等事,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 種誼凝視狄詠,半晌,哈哈大笑,讚道:「果真不愧是狄武襄之後!來來,今日便請郡馬與我一起觀操!」 種誼的話音方落,便聽營出操的號角,嗚嗚吹響…… 自從進入五月以後,平夏城一帶的天氣,便一日熱過一日。 西夏軍自梁乙埋掌軍之後,基本上放棄了對補給線的騷擾,狄詠的精力,便大部分轉移到對振武軍的教習上來。他在京師時,便曾經親自訓練諸班直侍衛,此時率一干侍衛重操舊業,倒也是熟門熟路。不過種誼的振武軍第一軍的訓練,與對禁侍衛的訓練,卻也頗有不同之處。軍格鬥技巧,講究簡單實用,無論是槍法還是刀法,套路都非常簡單。除此之外,最注重的是大小陣形的轉換,以陣戰為上;若然迫不得己要散兵交戰,種誼也非常注重部下兵士的配合,要求永遠以伍為單位,協同作戰,以三打一,形成局部優勢,嚴禁單打獨鬥。狄詠親自介入這些訓練之後,才發現種誼的確有過人之材。他知道大宋樞府正在編撰馬步水器四軍操典,不免常常感歎,若步軍操典納入振武軍第一軍的經驗,必能大大提升大宋步軍的戰鬥力。只不過狄詠亦深知,以自己的身份,卻不太方便向樞府建言。他受命至陝西,肩負何等使命,他並非不知。然而他此時卻沉迷於軍,不能自拔,心也常常隱隱感覺不安。只不過狄詠此時如同一隻離水已久的龍,一入大海,雖然明知多有不妥,卻再也捨不得上岸,只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在海縱情施展,得過且過。 這一日早晨,狄詠觀操回到營帳,因覺天氣轉熱,便卸了盔甲,換上一身白袍,坐在營讀起書來。才翻了幾頁史書,便見有傳令官闖進帳,欠身稟道:「狄將軍,奉高帥之令,召將軍至西大營軍大帳議事。巳正不到,軍法從事。」 狄詠忙起身應道:「是。」 待那傳令官退去之後,狄詠連忙又換回盔甲,帶上幾個親兵,牽馬出營。出了東大營之後,方敢上馬,往西大營馳去。 到了東大營,狄詠將馬交給親兵,便往軍大帳走去。 此時平夏城已建成四成左右,難得這日梁乙埋不曾來攻營,雖然日頭高照,空氣燥熱,兵民們也不敢片刻停歇,只是加緊築城。而了望的士兵,更是不敢稍有鬆懈,在敵樓上不斷巡視,警惕的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狄詠從營門直往軍大帳,只見甬道兩旁,劍戟森嚴,不斷有階級較高的武官,腳步匆匆的趕來,有些人還一邊趕路一邊端正頭盔,氣氛頗不同以前。狄詠不由得心一凜,猛然間似乎從這緊張的空氣嗅出了些什麼,雙手不自覺握成拳,手心竟興奮的浸出汗來,腳步也加快了。 進了軍大帳,狄詠抬頭便看見種誼在左側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二人用目光微微致意,狄詠正要尋自己的位置,忽聽一人沉聲說道:「狄將軍,請坐這裡來。」說話的卻是端坐在正虎皮帥椅上的高遵裕,他凝視狄詠,一手指著右手邊的一張椅。 狄詠唬了一跳,忙欠身說道:「高帥,末將不敢僭越。」 「但坐無妨。」高遵裕的口氣不容置疑,卻也未曾多加解釋。 狄詠不敢推辭,忙又欠身謝了,迎著帳許多火辣辣的目光,上前坐了。 高遵裕見他坐下,便不再說話,只是繃緊了臉,望著軍大帳的一座座鐘。時針一點點的向巳正時分偏移,帳的將領越來越多。終於,在離巳正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滿帳將領,皆已到齊。 軍官即刻入帳拜道:「稟高帥,眾將已集。請高帥升帳!」 「升帳!」高遵裕虎視帳,高聲喝道。 「升帳!」軍官緊跟著高聲唱道,一面退至帳下侍候。 眾將一齊起身,向高遵裕欠身說道:「參見高帥!」 高遵裕微一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沉聲說道:「眾將歸列。」 「謝高帥。」眾人這才退至各自的位置,或坐或站,靜候高遵裕開口。所有的人都知道,高遵裕這個時候突然大集將領,其意義不言自明——大戰在即。 「梁乙埋那老狗耀武揚威已經有些日了,這些天來,本帥一直勒令諸軍,堅壁不出,又按天減少炸炮的用量,更經常派小部隊佯敗於西賊,諸位心,想必頗有不滿!」高遵裕環視帳,忽厲聲說道:「然本帥之所以示敵以弱,驕敵之氣,全是為今日之事!」 「便請高帥下令,末將願率本部兵馬,踏平西賊!」包順大步出列,高聲說道。 高遵裕讚賞的點點頭,高聲道:「包將軍有此豪氣,堪為諸將表率!本帥今日召集眾將,便為破賊之議。五日之後,便是破賊之期!」帳眾將,自種誼以降,聽到這話,頓時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梁乙埋率十萬之眾來攻,一直以來,都是西夏攻宋軍守,一夜之間,便聽高遵裕說「五日後破賊」,豈非如同癡人說夢一般?一時之間,大帳之,竟是鴉雀無聲。 高遵裕卻是視若無睹,繼續說道:「這幾日來,西賊屢次強攻我西大營,卻不曾匹馬渡河。我欲與西賊於五日後決戰於營前,目下還缺一位智勇雙全之人,前往西賊軍,向梁乙埋下戰書,約定五日後午時,為決戰之期。若梁乙埋敢來攻我,本帥便敢放他渡河!」 眾人聽到高遵裕這番話,若不是恪於軍律,早就要議論起來。但大部分人心裡面都是大不以為然。河流本是天然之屏障,西夏軍一向不擅水戰,又害怕宋軍半渡而擊,西大營能安然無恙,大半有賴於此。此時將地利拱手讓出,搞什麼約期決戰,未免過於迂腐。兵凶戰危,世事難料,萬一失手,難道不被人一把火燒了平夏城,到時候豈不悔之晚矣? 有人揣度高遵裕的心思,自作聰明的問道:「高帥莫非是想誘梁乙埋渡河,半渡而擊之?只恐梁乙埋不肯輕易上當。」 「本帥並無此意。」高遵裕冷冷的斷然否定。「這種彫蟲小技,焉能瞞過梁乙埋?本帥當告訴梁乙埋,只要他有種過河進攻,本帥就敢撤掉河邊所有哨侯,他渡河完畢之前,我大宋軍隊不出營一步!」 「這!」眾將再也按捺不住,種誼亦忍不住欠身說道:「高帥,此事似乎太險!西賊勞師遠來,拿我軍毫無辦法。末將以為,西賊此時已是心浮氣躁,只求速戰。若是拖延下去,我軍遲早築城成功,而西賊遲早會孤注一擲,到時候再攻之,可得全功。某亦以為似乎不必現在冒險。畢竟西賊此時鋒銳尚未完全磨去……」 「種將軍不必多言。」高遵裕擺了擺手,語氣竟無半點商量的餘地。「西賊久拖不利,我大軍久駐於外,亦非好事。種帥豈能不知?早日決戰,一分高下,固梁乙埋之願,亦我軍之願。」 種誼默默點頭,高遵裕這一點,卻是說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無功,仗打得越久,士氣就會越加低落,而且國內難免也會遇到問題,自然迫切希望有機會能早日決戰;何況西夏軍隊不善攻城,雙方拉出部隊來打一場野戰,於梁乙埋來說,的確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宋軍這邊,卻也有不得不戰的理由——若是拖久了,軍事上雖然問題不大,但是政治上與財政上的壓力,卻是不可以輕視的。十幾萬軍隊在外面呆上幾個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幾年的積蓄。財政剛剛略有好轉的大宋,如何能夠經得起這般折騰?而且從軍事來說,拖得越久,士兵們的警惕感就越低,厭戰情緒就越高,這也是客觀的事實。萬一有變,結果誰也預料不到…… 但問題是,有什麼樣的理由,值得高遵裕要如此迫不及待的與梁乙埋決戰?以至於他心甘情願放棄許多的有利條件,來引誘梁乙埋決戰? 種誼相信高遵裕不是什麼出色的名將之材,但是他也絕不是笨蛋。 高遵裕卻沒有去在乎種誼在想什麼,他凌厲的目光,從帳眾將的臉上一一掃過,似乎要穿透每個人的內心。 「本帥想知道,我大宋軍,有沒有一位英雄好漢,敢去西賊軍,送下戰書!」高遵裕的聲音,冰冷的穿過帳略顯悶熱的空氣,刺激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每個人都在遲疑著。 送戰書這種事情,功勞不顯,但是風險極大。 天知道梁乙埋會不會借你人頭來祭旗? 「眾將,有誰願往?」高遵裕的聲音再次響起。 「末將願往!」一個聲音朗聲答道。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10節 帳眾人的目光刷刷地集到主動請纓的狄詠身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些人把震驚與不可思議寫在臉上,有些人卻深藏於心,不形於色。 「狄將軍!」種誼忍不住略帶責怪的喚道:「以將軍的身份,不適合去做這種事情。」 高遵裕也瞇著眼睛,不住的打量著狄詠。 狄詠是正品上的昭武校尉,這個官階,按大宋的新官制的規定,是可以擔任軍都指揮使這樣的要職的高級指揮官的——雖然到目前為止,大宋整編各軍的軍都指揮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這只是迫於形勢的需要,因為這些人大都還兼管一個防區的防務。何況,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資歷,又能帶兵的武官,並不是很多。所以,即便在平夏宋營之,昭武校尉也有幾個,資歷比狄詠高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狄詠亦毫無疑問,是此帳少數的階級很高的軍官之一。 更何況,狄詠還有特殊的身份! 郡馬的身份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武經閣侍讀」雖然榮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的職銜,其份量卻是不思自明的! 狄詠身負如此重要的職務,不呆在京兆府,卻衝到了平夏城這樣的前線,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這件事本身就顯得十分地弔詭。高遵裕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擔心:皇帝會不會把狄詠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賬,算到自己頭上? 而此時,這位狄郡馬,竟然還要請纓去送戰書! 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詠在想什麼,但是他知道,這種事情,他有義務制止。 「狄將軍。」高遵裕緩慢而又堅定地舉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沉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若讓將軍去送戰書,豈非是讓梁乙埋笑我大宋無人?」 「不錯!」一個武官大步出列,高聲道:「高帥,送戰書這種小事,交給末將便可,何必勞動狄將軍虎駕?」 高遵裕見又有人請纓,不由大喜,循聲望去,認得這個武官是翊麾副尉韓處。他讚許的點了一下頭,問道:「韓將軍果然願往?」 「軍豈有虛言?!」韓處慨然應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卻聽狄詠欠身說道:「高帥請慢下令!」 高遵裕斜睨狄詠,問道:「狄將軍還有何事?」 狄詠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大帳間,朝高遵裕與種誼抱拳一禮,方轉過身來,指著大帳之外一百五十步遠的一棵棗樹,向韓處問道:「韓將軍能射此樹之枝麼?」 韓處度量了一下,道:「願勉力一試。」 高遵裕與種誼對視一眼,笑道:「弓箭侍候!」 軍官忙取了一張弓與一筒箭,送入帳。 韓處接過弓來,大步走到大帳門口,踩了個箭步,張弓搭箭,瞄準棗樹之枝,「嗖」地一箭射出,只見樹枝一陣晃動,那枝箭卻不知去向了。韓處知道這是箭擦枝而過,功虧一簣,不由紅了臉,搖搖頭。 狄詠走到韓處身邊,微微一笑,接過韓處手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麼瞄準,「嗖嗖」三箭連發,只聽帳外士兵齊聲喝采,便見那三枝箭,排成整齊的一列,正好釘在那棗樹的枝條之上! 韓處呆呆望著那棗樹上面的三枝羽箭,半晌,方歎了口氣,道:「將軍神射,末將不如也!」 狄詠朝韓處溫和的笑了笑,轉身走入帳,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帥!兩軍交戰,互遞戰書,送戰書之人武藝如何,關係兩軍士氣。末將非是敢爭功,亦並非是不知自重。而是相信若由末將前往,必可激怒西賊,挫其士氣,亦能全身而退!」 高遵裕聽狄詠說得在理,不由猶豫了一下。 狄詠又道:「末將知梁乙埋雖然昏庸無能,但是卻多疑。若不能當其三軍之面激怒之、折辱之,其不必來。若非如此,高帥又何必要遣武將前往?送書之事,一小兵或一吏足矣!既是事關重大,苟為國家社稷,末將又豈敢以身份避嫌?」 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準時決戰,事關重大。雖然有許多因素,使梁乙埋也會急於決戰,但是世事多變,人心難測,誰又敢說他一定會來?這種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若狄詠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但是…… 他沉吟了一會,腦突然靈光一閃,便下了決斷,道:「便以翊麾副尉韓處率十名摯旗前往西夏軍前下戰書!狄將軍可喬裝成韓處之副,一同前往!」 「遵命!」狄詠與韓處連忙欠身,高聲接令。 西夏沒煙峽之前奔馳著一隊騎兵。這些騎兵全都身著深綠色的背心,背心上繡著長箭射日圖,從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這些騎兵們在裡面都披了黑色的輕鎧,有些鎧甲上面,還透著血色的黑光,顯示著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他們所騎的馬,都是清一色的黑馬,一時間加鞭飛奔,一時間緩馳,馬蹄聲落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陣冰雹經過。 這隊騎兵,奔馳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宋朝侍衛步軍司所轄神銳軍第二軍的翊麾副尉韓處,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劍眉星目的美男,那便是宋朝的郡馬狄詠。他們身後的十名騎士,都是軍的「摯旗」,這些人不僅僅全是軍的驍勇之士,而且都是陝西本地人,對當地的地形非常的熟悉。這一行十二人,此時正受命前往西夏人控制的沒煙峽,向西夏軍統帥梁乙埋下戰書,約期決戰。 「狄將軍、韓將軍!」在一條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銳士高聲喊道:「再有五里路左右,就到沒煙峽了。」 「停止前進!」狄詠與韓處都勒馬停了下來。後面的騎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聽到上官命令,也連忙勒馬停住。 狄詠與韓處下了馬,方向眾騎兵說道:「都下馬休息,讓馬歇息一會。」 眾騎兵這才知道是為了要寬養馬力,連忙紛紛下馬,倚馬歇息。 狄詠與韓處卻沒有閒著,二人牽馬到高處,瞭望四周形勢,卻見四處只有荒涼的群山,並無半點人煙,甚至看不見西夏軍斥侯的蹤跡。 「韓將軍,你看……」狄詠執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們一路前來,至沒煙峽僅有五路,居然沒有發現一個斥侯,他真的不怕我軍偷襲麼?」 韓處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沒煙峽天險,又料定我軍不敢出戰,平時自然不會派斥侯警戒。但是五里之內,我料他膽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所以呆會,我們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至沒煙峽前。不給他們斥侯報信的時間。這樣,在氣勢上,我們便壓倒了西賊一籌。」 「正是。」狄詠深以為然,道:「這樣的話,我們全身而退的機會,就大了許多。我們至沒煙峽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機會派出人馬來斷我們回去的道路。」 韓處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險重重,梁乙埋並非大度之人,二人還肩負使命,要對西夏人進行挑釁,真想要安全回到宋營,絕非容易之事。但是對於韓處而言,倒是非常想得開:狄詠這樣的皇親貴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韓處黔刺出身,又有何懼? 眾人休息了小半個時辰,韓處算算時間,向狄詠移目示意。狄詠點點頭,笑道:「是時候了。」二人縱身上馬,韓處高聲說道:「兒郎們!從此處前往沒煙峽,馬不許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賊,聽我號令,不可莽撞了!」 「我等理會得!」眾騎兵早已上馬,一齊應道。 「好!」韓處縱聲大笑,高聲道:「今日便看爾等揚威沒煙峽,叫西賊膽寒!」 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這隊騎兵,如同一道深綠色的閃電,穿行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得得」地蹄聲,飛揚的灰塵,驚破了沒煙峽的寧靜。 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發現了這只騎兵的存在。但是他們往往還沒得及看清楚,就被飛來的羽箭刺穿了身體。只有少數的斥侯,才得及點燃狼煙。 沒煙峽的西夏軍隊幾乎是剛剛看到南方升起的狼煙,手忙腳亂地的關上沒煙峽的寨門。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騎兵小隊便已到了寨前。 西夏的將士們驚疑不定的望著穆然肅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軍騎兵。 宋軍在玩什麼花樣?所有的人心裡都同時轉過這個念頭,不自覺的把目光投向更遠方。 遠方的天空,蔚藍澄靜。 十二人來攻寨? 沒有人會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這種行為的荒謬。 宋軍一定有什麼陰謀…… 雙方默默對峙著,一時間,西夏沒煙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靜。 「大宋朝翊麾副尉韓處,奉大宋朝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來下書,請夏國梁相國答話!」韓處洪亮的聲音,透著幾分無禮。*? 「區區一翊麾副尉,豈能見梁相國?爾既是下書,何不進寨?」沒煙峽守將沒藏阿龐站在城牆上,高聲回話。聽到韓處是來下書的,他總算是心神稍定。但是這些人強行穿過沿途的巡邏部隊與斥侯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書,已是充滿了挑釁的味道。而且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誰知道他們是真下書,還是假下書? 「爾是何人?敢來答話。」韓處輕蔑的問道。 「本將乃沒煙峽守將!韓處,你休要無禮,既要下書,書信何在?」沒藏阿龐朝屬下悄悄打了個手勢,開始準備調兵,不管宋軍有沒有陰謀,若是讓十幾個人嚇得閉關不出,西夏軍顏面何存? 「原來是沒藏阿龐!」和韓處的聲音一樣,在整個沒煙峽皆清晰可聞的,是他聲音的輕蔑與不屑。「人人皆說,梁相國畏我大宋軍,如鼠見貓,果然如此。我率十人來沒煙峽,梁相國卻無膽一見!爾即要書,書信便在此處!」 韓處的話音剛落,狄詠便已縱馬驅前,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沒藏阿龐眼見一枝羽箭朝自己飛來,頓時大驚失色,正要射避,便聽到「啪」地一聲,那枝羽箭已經釘入自己身邊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還綁著一封書信。 沒藏阿龐根本沒有勇氣去取那枝羽箭,他只是估算著自己與狄詠之間的距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騎兵手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過三百步的距離!而且勁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準確!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 沒藏阿龐還在後怕當,便聽韓處哈哈笑道:「阿龐,你可去稟報梁乙埋,我們高帥約他在四日後決戰,他若有膽,屆時便可以率軍前來。我大宋軍讓爾等渡河再戰!他若無膽,不如早日回去靠裙帶做個太平宰相。不要像只鼠輩一樣,只會騷擾,不敢打仗!」 沒藏阿龐聽到這等侮辱之詞,正要設辭相譏,卻見之前射箭的那個宋軍騎士回轉馬頭,高聲笑道:「告訴梁乙埋,沒本事不要學好男兒出來打仗!回家攀好裙帶要緊!」說罷,一彎腰,手一抬,便見一枝羽箭如同閃電一般,飛了過來。 沒藏阿龐幾乎是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卻見那只羽箭不是朝自己飛來,立時偷偷鬆了一口氣。但這也只是一瞬間,只聽見寨前宋軍騎兵齊齊喝了一聲彩,沒藏阿龐立時朝羽箭飛去的方向望去,臉立時就白了——一面繡有斗大「梁」字的將旗,正好被那只羽箭射斷了繩,一個觔斗摔下城牆。 那個宋軍騎士哈哈大笑,勒了馬頭,加鞭驅馬,揚長而去。韓處與其他的宋軍騎兵,也紛紛驅馬跟上。 沒藏阿龐呆呆的望著宋軍騎兵揚起的灰塵越來越遠,半晌,方纔如夢初醒,大聲喝道:「快,追!」` 「蠢物!」梁乙埋手裡緊緊捏著高遵裕寫給他的戰書,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沒藏阿龐搭著腦袋,不敢出聲。「居然讓十幾個人出入沒煙峽,如入無人之境!阿龐,你這個守將,是怎麼當的?」 「末將該死!」阿龐「撲通」一聲,慌忙跪了下來。但是回想起追趕那十幾個宋軍的情形,阿龐卻寧願在這裡挨梁乙埋訓斥。宋軍前來的十幾個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自己派了數百騎一路追殺,結果敵人沒追著,反折損了幾十人。特別是那個「神射手」,實在是太梟悍了,當真是箭無虛發,阿龐根本無法想像,宋軍也有如此箭術驚人者,左射、右射、回射,弓弦響過,西夏軍必有一人落馬,阿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面對這樣的敵人。不過,阿龐在隱隱的恐慎,也略略覺得奇怪:宋軍有這樣的人物,如何會不知名,反而位在一個籍籍無名的韓處之下? 「你該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龐一眼,真恨不能殺了他洩憤。但是他知道這個沒藏阿龐是不可以隨便處死的。沒藏氏在西夏的實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寵妃、夏毅宗諒祚的生母沒藏氏曾經專擅國政,他的姐姐,當今梁太后便曾經是諒祚的母舅沒藏訛龐的媳婦。雖然梁氏因與諒祚私通,誣告沒藏訛龐謀反,助諒祚剷平沒藏氏的勢力,方才得立為後,可以說梁氏的榮耀與權力,是用沒藏氏的屍體累就;但是西夏國氏族勢力畢竟根深蒂固,沒藏氏依然是西夏大部族,梁乙埋也並不願意輕易激怒他們。在西夏國,自從秉常年歲漸長,與梁氏一族關係向來不洽,分領右廂兵馬的仁多族便想方設法靠近秉常,此外眾多部族首領都不滿於梁氏的專權,不過憚於梁太后一貫的威嚴與長久以來養成的上下階級之間的習俗尊嚴,不得己而屈從。所以梁乙埋非常重視對軍隊的掌握、控制。但是西夏的軍隊,大部分也是歸於部族所有的。如果梁乙埋擅殺沒藏阿龐,只怕這沒煙峽,對梁氏向來不平的沒藏氏的軍隊立時就會嘩變。 想到這些,梁乙埋只能強忍住怒氣,喝斥道:「還不快滾出去!」 「是。」沒藏阿龐倒也不敢放肆,他對於梁氏雖無效忠之心,卻也沒有替沒藏訛龐這種八竿打不著的同族報仇之意,見梁乙埋不再責怪,連忙如蒙大赦一般,退出梁府。 梁乙埋望著沒藏阿龐的背影,又恨恨罵了一聲:「廢物!」 「爹爹!」梁乙逋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在乎沒藏阿龐是不是廢物,只是皺眉道:「高遵裕為何突然膽大起來了?難道宋軍來了援軍?」 「大軍調動,我們不可能不知道。」梁乙埋斷然否定。 「宋軍因為整編軍隊,調動頻繁,被他們瞞過,也不奇怪。」梁乙逋還有話沒說出來:當初宋軍糾集大軍直撲平夏城,西夏軍還不是後知後覺? 「總有消息的。」梁乙埋不以為意,又道:「縱有援軍,亦不足為懼。」 「高遵裕想誘我軍渡河,半渡而擊之?」梁乙埋沉吟了一會,點點頭,道:「這也有可能。但是高遵裕聲明事先不許一兵一將出寨,料他也騙不過我。」 「那高遵裕為何要如此相讓,迫不及待的想來決戰?他沒有必勝之把握,反而讓出如此多的有利條件?」梁乙逋心總是隱隱感覺不安,「高遵裕是膽小之人,並非狂妄之輩。」 「許是宋廷內鬥使然。」梁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於無奈,只得出戰。他以為兩軍結陣相抗,未必輸於我軍,又或許,其另有手段……但是這些並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開出如此條件,我豈能不敢應戰?他縱有千條妙計,我獨不能將計就計?」 「這倒是。」梁乙逋口裡雖然如此說,可到底還是不能放心,然而卻又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梁乙裡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龜縮不出,到時候梁乙埋只怕會被軍所輕。更何況,梁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戰速決。若是那什麼「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只怕就是千難萬難了。 「來!」梁乙埋卻沒有注意梁乙逋的擔心,他只覺不論高遵裕玩什麼花樣,自己都可以將計就計,大敗宋軍,最起碼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興奮,笑逐顏開地拍了拍梁乙逋的肩膀,向一面地圖屏風走去,一面還心情愉悅地笑道:「且來看看四天後如何破宋!」 四日後。 辰時。 太陽剛剛從東山露出臉不久,強烈的金光灑滿了石門水的兩岸。蔚藍色的天空,不見一絲雲彩。一個靜謐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軍,一大早就起床埋鍋做飯,士兵們難得的飽餐了一頓羊肉,然後披掛整齊,在營寨安靜的等待著戰爭的到來。特別是西大營,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軍最精銳的部隊。人人都翹首向北,等待著西夏人的出現。大戰之前的平靜,最讓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約,撤走了石門水南所有的部隊。只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營與沒煙峽之巡逡著。 「梁乙埋究竟會不會來?」站在箭樓上觀望的高遵裕,心不斷地翻滾著同樣的念頭,但每次他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後的「月明真人」時,對方那篤定的眼神,總是輕易地將他將要到口的疑問壓在嘴唇之內。 「只有相信他了。」高遵裕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道。無論如何,既便梁乙埋不來,他也不會損失什麼。高遵裕又抬頭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感歎:「若是梁乙埋不來,真可惜了今天這樣的好天氣。」 但是,放出了如此誘人的誘餌,梁乙埋連看都不來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高遵裕無意識的絞動著手指,繼續胡思亂想著。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石門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無動靜。 石門水北岸十餘里。 旌旗密佈。 「怎麼樣?宋軍可有動靜?」一身金絲綿袍的梁乙埋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向探問詢道。 「稟相爺,宋軍西營聚集了眾多的兵馬,但是自大營至石門水岸,原有的人馬已經被全部撤走。東營偵騎四出,難以靠近,不知虛實如何。」 探的回報,讓梁乙埋十分的滿意。他拈著長鬚,點了點頭,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難道他想學宋襄公不成?還是自信過度了?」 「相國何必管他許多,只要能過河,讓他們背城結陣又如何,諒宋人也當不起鐵鷂的一陣衝鋒!」梁乙埋身邊的將領忙湊趣說道。 梁乙埋沉吟著點了點頭,舉起手來,高聲命令道:「傳令!全軍前進至石門水北岸結陣!」 「是!」 已經沒有必要再隱藏大軍的動向,西夏的近十萬軍隊,一齊吹起了震徹長天的號角,在數以千計的旌旗的指引下,戰馬與駱駝掀起了漫天的灰塵,遠遠望去,便如同一片黃塵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門水,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陣陣如雷鳴般的聲音。 「終於來了!」 根本無須任何斥侯的稟報,大宋平夏城西大營的將士們,都能感覺到戰爭的臨近。 高遵裕興奮的握緊了拳頭,高興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 「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時刻來了!」高遵裕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汗水。他抿緊嘴唇,眺望遠方天空的灰塵海洋。那黃色的海洋越來越近,慢慢地,地平線上露出了黑壓壓的人馬,還有迎風飛揚的五色戰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漫湧向石門水的北岸。 「高帥!」站立在一旁的顧靈甫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要不要準備一下?待西賊半渡之時,一舉擊潰之。」 「半渡而擊之?」高遵裕笑了笑,搖搖頭,道:「梁乙埋不會上當。」 「由不得他不上當,他的人馬渡過一半,未成陣列之時,要戰要守,權在大帥。」顧靈甫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我料他必然搭好浮橋,從容渡河。」高遵裕抿著嘴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看了「月明真人」一眼。 顧靈甫正要繼續勸說,忽聽到一個行軍參軍高喊道:「快看,西賊果然開始搭浮橋了。」他抬頭眺望,果然,有數千西夏士兵,開始泅過石門水,準備搭設浮橋了。 顧靈甫心裡一驚,微睨高遵裕一眼,卻見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笑吟吟地說道:「今天的天氣,還真是熱啊。」 顧靈甫這才感覺,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漸漸炎熱,空氣一絲風都沒有,自己的鎧甲之下,也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梁乙埋每渡過一隻部隊,便命令先行結陣,盯緊宋軍西大營的動靜。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西夏的精銳騎兵,鐵鷂部隊。一直等到這支騎兵結陣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隊,才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個宋營,卻一直是巍然不動,沒有半點風吹草動。高遵裕身邊勸他準備出擊的將領謀士越來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會,最後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來。還命令給所有的士兵準備了一泡茶水。 誰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只有那個「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的原由,雖然天氣越來越熱,但是他的表情卻顯得越來越輕鬆。 西夏人的部隊渡河的越來越多,石門水兩岸儘是馬嘶人喊之聲,數以萬計的部隊,從數百座浮橋上通過,到達南岸,背水列陣——這卻是迫不得已,石門水至平夏城西大營之間的距離,只能夠讓西夏人如此佈陣。 但是梁乙埋顯然並不以意。 的確,如果你確信自己的軍隊能佔到上風,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陣?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顧靈甫只感覺自己因為心情過份的緊張或者說激動,全身幾乎是泡在了汗水當。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繼續瞪大眼睛注視著越來越多的西夏兵,時不時又回頭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來越放鬆。 終於,整支西夏部隊,都渡過了石門水,在石門水南岸,結成了森嚴的陣容。只有少量部隊,留在北岸,保護浮橋。 「該出戰了吧?!」宋營,幾乎所有的將士,都冒出這樣的念頭來。 但是主帥高遵裕似乎忘記了有戰爭這回事。 宋軍依然緊閉寨門,張弩待發,並不出戰。 「高遵裕玩的什麼花樣?既然約我們來決戰,放我軍渡河,他卻一直閉寨不出……」西夏的將領也迷惑起來。 梁乙埋瞇著眼睛沉吟了一會,笑道:「讓人去叫戰!」 「是!」 不多久,數百名西夏騎兵縱馬到了西大營前,高聲呼罵起來:「高遵裕,爾約我家相爺前來決戰,今我家相爺已如期前來,爾為何畏縮不出?莫非爾是想學王八不成?」 「高遵裕聽著,爾若是有種,便即出戰。若是無種,讓出大營,我家相爺說了,放你一條生路!」 「高遵裕鼠輩……」 但是任憑這些人在營前罵了將近半個時辰,宋軍西大營卻始終緊閉寨門,若是這些騎兵進入射程之內,便用弓弩一頓亂射了事。 西夏軍軍之,梁乙埋瞇著眼睛,微笑注視著這一切。本來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過河,他心還有疑懼,但是此時,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他取出一塊絲絹,抹了一下額上的汗水。到時候,梁乙埋已經相信自己知道了高遵裕的計策——疲兵之計! 拖延不出,用炎熱的天氣來消耗西夏軍人馬的體力,然後再以逸待勞,一舉擊潰已成疲兵的西夏軍!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盤,本相卻沒有這麼容易上當!」梁乙埋在心裡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臉上都淌著汗水的將士,舉起手來,命令道:「傳令!各軍輪流休息。」 「是!」軍官領令後,遲疑了一下,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說道:「相爺,天氣太熱,是不是可以讓人馬輪流去河邊飲水?」 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搖了搖頭,道:「恐亂了陣腳,且遲一會。」 「是。」軍官略帶失望地退了下去。 時間在等待流逝。 太陽越來越高,終於到達了它的頂點。正午的陽光,燒烤著空氣與大地。 石門水南岸,罵陣的西夏士兵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撥都罵得口乾舌燥,聲嘶力竭,卻毫無作用。高遵裕只是派人給梁乙埋射來一封書信,書信寫了四行大字:「國相之來,何其太早?午後決戰,不為失信!」 然後,宋軍竟然當著西夏軍的面,輪流換哨,吃起午餐來。 梁乙埋哪裡料得到高遵裕這種無賴的招數?強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償失,而且折騰了一上午,整個西夏軍,也有點人乏馬困了。饑尚可忍,各人帶了乾糧,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著身後那條石門水,恨不得立時撲過去,把那條河的水都喝乾了才解渴。 「國相,是不是該讓人馬去喝點水了?」終於,連梁乙埋身邊的將領,都有點忍耐不住了。這該死的太陽! 梁乙埋看了看手高遵裕的書信,又看了看身邊的將士,終於點了點頭,但立即又叮囑道:「各軍人馬,輪流飲水,切不可亂了陣腳!」 他的話音剛落,以軍紀嚴整而聞名的西夏軍,都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之聲。 立時,石門水畔,再次傳來人馬嘶鳴的聲音。 一撥撥的人馬,離開本陣,前往河邊飲水。鐵鷂部隊雖然沒有前往河邊,卻也有人從河邊取來清水,給士兵和戰馬解渴。 石門水的清水,果然清涼解渴,在這炎然的天氣,對於西夏將士來說,實是人間至美的甘露。 但是梁乙埋卻看不到,此時此刻,便在對面的宋軍西大營,高遵裕與月明真人,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呯」地一聲,將手定窯所產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站起身來,厲聲喝道:「傳令三軍,準備出戰1 被西夏人的罵陣憋了一肚氣的宋軍將士,在摩拳擦掌許久之後,終於有了一個解氣的機會。隨著高遵裕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宋營之,號角長鳴,戰鼓擂動,旌旗舉起,西大營的營門,終於打開!數以萬計的精銳禁軍,如潮水一般從營門湧出,長槍在前,弓弩在後,步兵居,騎兵在兩翼,背靠大營,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 大戰終於開始。 這是宋夏之間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鬥。 西夏軍投了八萬餘人的軍隊,宋軍也有萬餘人的部隊。 近十五萬的軍隊,在一片狹長的地帶佈陣決戰,若從遠方的高處眺望,會感覺這塊地方,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武裝的人類。 橫行西北的鐵鷂們望著如同小山一樣移來的步兵方陣,眼睛開始充血,他們「刷」地拔出了戰刀,高高舉起,正想用他們無堅不摧的衝鋒撕破宋軍的方陣,但是戰刀尚未舉過頭頂,就感覺到身一陣發軟。緊接著,只聽到戰馬一聲聲的悲鳴,訓練有素的良種戰馬竟然不堪重負一般,馬腿一屈,全部軟了下來。身披重甲的鐵鷂們,如同一個個鐵鉈,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西夏人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 然而,噩夢才剛剛開始。 繼鐵鷂之後,不斷傳來的戰馬的悲鳴聲,一匹匹戰馬與駱駝,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倒下;一個個的戰士,突然發現自己手腳發軟,四肢無力,別說戰鬥,連張弓的力氣都沒有!歪歪書屋論壇 「計了!」每個人的心,都閃過同樣的念頭。 在這一瞬間,梁乙埋只覺得腦海一陣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宋軍的箭雨,便已經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陣慌亂之後,下意識地做出一個相對正確的決定。 任何一個有理智的將領,這時候,都已經知道戰爭的勝負已定。現在唯一要緊的,是利用自己的機動力,趕緊逃走。 但是逃跑有時候亦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軍兩翼的騎兵,在一陣戰鼓的催促下,拋開方陣,加速衝殺過來,切入西夏軍陣,屠殺著幾乎毫無抵抗力的西夏軍。與此同時,西夏人赫然發現,在石門水對岸,又有一支宋軍部隊不知從何處冒出,開始攻擊守衛浮橋的後衛部隊。高舉將旗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間,梁乙埋突然明白過來——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為了疲兵,而是想讓自己的人馬,去喝石門水的水。而毫無疑問,此時在石門水的上游,一定有一隻宋軍部隊,在那裡不斷的往水投毒! 彷彿是為了印證梁乙埋的猜測,梁乙埋果然發現,尚能一戰的部隊,正好是沒有來得及喝水的部隊!而與此同時,從石門水的上游,又漂下來幾隻烈焰沖天的火船! 梁乙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聽到一陣「轟隆隆」地巨響,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在戰場上瀰漫開來。他知道,這是宋軍使用了霹靂投彈。他回頭望去,便見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擁擠著渡河,一部分乾脆開始四散逃跑。戰場上傳來宋軍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裡哀歎了一聲,刷地一聲,拔出寶劍,橫在了自己的脖上。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一節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議築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詠、韓處下書,約梁乙埋決戰,陰使種誼毒石門水上游。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敵以誠,使狄詠、包順繞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軍渡河,成列。遵裕閉營不出,且使人遺書梁乙埋,曰:「午後決戰,不為失信。」西夏軍遠來,久不得戰,天燥熱,人馬皆困渴,梁氏遂使諸軍分飲石門河水。遵裕覷知,遂出營擊之。西夏軍飲毒水,馬不能負重,人不能張弓,大潰。諸軍爭相渡河,踐踏而死者不可勝計。種誼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橋;狄詠、包順起伏兵襲其後……石門之水塞……梁乙埋奪李清兵權而大敗於遵裕,奔逃無門,羞愧欲自刎,為部將所阻,倉皇奪橋渡河……會梁乙逋引援軍至,狄詠、包順不能敵,梁乙埋方得脫困。 是役,西夏死者萬餘,被俘者四萬餘人,得免者不足四萬,所失馬匹、駱駝、輜重,不可勝計。三千鐵鷂,兵不血刃,盡為所擒;潑喜軍皆死於亂軍之。西夏自元昊以來,未嘗有此敗績。河西震動…… 遵裕遂築平夏、靈平寨二城,自此渭州無胡馬。 ****** 「混賬!」夏主李秉常氣得發狂,拔出佩刀,朝著面前的一張書案狂砍,一直將書案砍成塊塊碎木,李秉常猶自眼睛充血,面目猙獰! 「這是國恥!這是我白上國的奇恥大辱!」李秉常的咆哮聲,響徹了興慶府那簡陋的宮室。 一旁侍立的臣,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將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李清!」 「臣在。」 「朕要親征那什麼『平夏城』,你以為如何?」李秉常的眼睛裡,都快冒出火苗來。 「這……」李清心知道這時候再去攻平夏城,不過是在平夏城的城牆下,多增加幾具屍體罷了,但是面對衝動的小國王,他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要如何設辭回答。 「若不剷平平夏城,是從此以後,我大夏軍隊,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說的的確是事實,但正因為是事實,才越發地讓人無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謹慎地措辭,回答李秉常:「自戰報傳至興慶府,已有十餘日。再點兵出征,最起碼也是一月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宋城早已築成,堅城難克,只恐勞師無功。且眼下新敗,士氣不振,更難以成功。臣以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靜候良機,再緩圖之……」 「良機?!」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時才是良機?」 「宋軍不可能十幾萬人常駐於此,其城築成後,必然退兵,最多留下萬餘人駐紮。臣以為,待幾個月後,宋軍放鬆警惕,再突然出兵,將宋軍困於城,斷其補給。則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從容答道。 李秉常沉吟半晌,終於冷靜下來。「也罷,便且依卿之議!」 他剛剛說完,便見一個內侍腳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陛下,講宗嶺軍情急報!」 李秉常心一凜,快步下殿,抓住內侍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講宗嶺怎麼了?」 「陛、陛下!」內侍幾乎被李秉常兇惡的表情嚇昏過去,「講、講宗城,被、被宋人燒了!」 「啊!」李秉常手一鬆,渾然沒有在意癱倒在地上的內侍,只是轉身望著李清,呆呆地說道:「講宗城也被燒了!」 李清也完全沒有料到竟真的會「禍不單行」,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 「平夏城慘敗、講宗城被燒……石越的這兩手,還真是漂亮啊。」說話的人,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年女,西夏國命運的真正主宰者,當時地球上最有權威的女人——梁太后。她說話的時候,不急不徐,神色從容,似乎是在說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太后!」謙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將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現在大夏的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嫵媚,但是話語卻極度的從容與平和,「綏州被奪,橫山不穩,講宗城被燒,平夏城大敗,熙河歸漢,董氈親宋……宋朝對我大夏是全線進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榮憂心忡忡,「平夏城之敗,不僅僅是失去了進出渭州的門戶,而且熙河與平夏城,如同一對張開了的鉗,威脅著天都山一帶;而一旦橫山有事,與綏州相連,整個銀夏地區都會受到威脅。董氈又時時刻刻覷視我涼州……太后,到時候,我大夏所能倚賴的,便只有沙漠了!」 「嵬名榮!」梁太后說道:「縱然你說的全是事實,又能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擔憂會有用麼?想不出對策的事情,煩惱會有用麼?」 「這……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你還記得建國初年的事麼?」 「建國初年?」 「不錯,當年可是連靈州都在宋朝的掌握啊,但是祖宗還不是一樣復國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業?」梁太后笑道:「什麼地理形勝,都不是絕對的東西。我大夏國的立國之本,只有一樣。」 「臣愚昧。」 「那便是——我們是胡人!」梁太后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沉穩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似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擠出來的。「大夏是在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離心,只要每個黨項人都不忘記自己是胡人,不貪戀漢人的衣裳美食,綏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時,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讓宋朝人佔了不要緊,遲早我們能奪回來!」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你以為宋朝能永遠長治久安?」 這一番話,說得嵬名榮心悅誠服,拜服道:「太后聖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擔心的,不是邊境的勝敗得失,而是興慶府的大夏王宮的主人,在穿什麼樣的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行什麼樣的禮儀!這才是我們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辭,讓嵬名榮幾乎打了一個寒戰。 「太后!主上英武,頗有先帝之風……」 梁太后擺了擺手,笑道:「你不必說什麼。接連兩次大敗之後,必然有些人會對國相公開質疑,說不定會有人認為宋朝打敗了我們,我們就應當向宋朝學習,廢除胡禮,改用漢儀。有些人會借口給主上更多的權力,來謀求他們的私利……總之,要煩的事情還很多呢。」 嵬名榮聽見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話隱隱的殺氣,連忙閉上了嘴巴。 梁太后起身走下殿來,向前行了幾步。嵬名榮連忙緊緊跟上,只聽梁太后淡淡的問道:「你和我說說,講宗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聽說是被一群鄉兵燒掉的?」 「是。」 「東朝的鄉兵,有這麼厲害麼?」 ****** 「講宗城居然被一群鄉兵給燒掉了?」幾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將軍府上,史十三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李清,遞到嘴邊的筷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不錯。」李清苦笑著回答,非常簡短。 「怎麼可能?宋軍誰是主將?種家將?」 李清搖了搖頭,望著滿桌的佳餚,卻無半點食慾。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著手望著天空的明月,答非所問地說道:「野利濟的人頭,現在大約掛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轅門之外,講宗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等慕澤來到興慶府,才可能知道。」 「慕澤?」史十三笑道,「就是那個襲擊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協助野利濟守城。」李清淡淡說道:「此人不可小視,只是貪圖功名富貴……」 「世間有幾人能不貪圖功名富貴?」史十三笑道:「這算不得什麼缺點。」 李清轉過身來,逼視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覺得這不算是缺點?」 史十三默然一會,笑道:「你以為這是缺點麼?」 「一個人如果**太多,就會短視。」李清說道:「若是慕澤不短視,他又豈會受梁乙埋誘惑,降夏叛宋,伏擊石越?」 史十三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清,笑道:「這怎麼就稱得上是短視?」 「我聽說過慕澤的事情,以他的才幹,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誘,等石越熟悉了陝西形勢,他必得大用!將來功名利祿,還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卻再無回頭之路。」李清的聲音,居然有幾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又有甚麼區別?」 李清聽到這話,定定看了史十三一會,默然良久,方歎了口氣,說道:「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心裡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寧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狀元。宋朝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清暫時還不知情,但是他費盡了心機手段,威逼利誘,煥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卻是知道的。「至少,在那個煥心裡,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還是有區別的吧!」李清在心裡說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清,咀嚼著李清話的含義——「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根本沒有料到,李清此時想到的竟然是煥。 「過幾天我興許要去一趟宋朝的環州。」沉默一會,史十三換了話題說道,「嘉君還要托你照顧。」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半開玩笑地說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順道去看看講宗嶺。」說罷,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無邊際地說道:「我離開興慶府沒多久,回來之後,突然發現興慶府竟是出了許多怪事,讓人覺得蹊蹺。最可怪的,是我聽說有個叫明空的和尚,自稱是從西天歸來,許下弘願,要在興慶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許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緣,又有一般徒眾,與他一道出入宮,結交權貴……」 「這有何可怪?大夏貴人信佛者眾,連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立時便滿不在乎的笑著說道。 「和尚出入宮、結交權貴,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勝數。但是讓人奇怪的,是這個明空哪裡便來這許多的弟?」李清銳利的目光逼視著史十三,似乎認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這些禿驢的事情,我可沒有興趣。」 李清注視史十三良久,目光漸漸緩和下來,淡淡說道:「可是我懷疑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細。若我所料屬實,他們假化緣行醫傳經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為了探知大夏虛實。一旦他們把消息全部傳回宋朝,大夏國對宋朝而言,便再無半點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來,幾個禿驢而已!」史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 李清凝視史十三,歎道:「沒有證據,如何敢抓人?滿城的貴人,都是他們的後台。何況百姓信佛者更多……那個明空和尚,我也會過了,似乎的確是去過西天的,居然還懂梵,又明於佛理,我請了幾個和尚講經,都鬥不過他,反為他添了不少名聲。」 「何不問他去西天一路之見聞?」 「也曾問過,他說得頭頭是道,也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會,問道:「明空沒有破綻,他身邊的小和尚們,豈能沒有破綻?」 李清有幾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驚訝一會,頓覺臉紅。不知為何,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一直隱隱懷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與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尋常,自是不便如對明空一般明目張膽地質問,因此只是出言試探。這時候見史十三毫無顧忌地為自己出謀劃策,心不免覺得慚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李清始終覺得史十三的身份,極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跟了他許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綻,卻是難找。」李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實無端懷疑他們,我亦覺得有點不妥。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些人平空冒出來,實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領,十之**,對他們還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們便是上了當,也是活該。」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譏笑的口吻說道:「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隨即臉色鐵青,咬著嘴唇,定定地望著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從史十三的眼,看出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卻似乎是渾然不覺,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顧自的自斟自飲起來。 ****** 待送走史十三之後,李清的腦海,不斷的迴響著史十三的那句如刀一般尖銳的話:「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的確,李清不是黨項人,這一點,李清與梁乙埋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漢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但是,夏國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卻是同樣讓李清感於五內的,他心裡也希望能輔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然而,無論如何,李清逃不脫那個魔咒:「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樸素的種族感情、出生於明心的人類與生俱來的化驕傲感、還有千百年來的風俗習慣留下的印記,讓李清始終無法從心裡否認自己是一個漢人,他也不願意否認這一點,甚至在潛意識,還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個民族意識尚未完全覺醒的時代,一個「天下觀」尚未被「重華夷之防」的民族觀完全代替的時代,李清的心,還有一種情愫:那就是諸夏明,一種「士」的情結。 什麼是「士」? 士為知己者死! 在宋朝時,李清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視的低級武官,因為一次戰爭而被俘降夏,自負一身才華的他不肯輕易就死,卻也無法回歸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許;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卻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終於成為小國王李秉常的親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李清而言,又豈能不想報答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華清冷,長廊曲。 月光將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長長的陰影,在長廊下,他整個人都像籠罩在陰影之。緊蹙雙眉的年男,抬頭仰望月空,終於只能發出喟然的長歎聲。 「夫君。」不知何時,衛慕氏已經站到了李清的身後。「是朝又有什麼難解之事麼?」 李清默默搖了搖頭,卻沒有轉過身去。他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衛慕氏幫李清輕輕的繫上白色披風,柔聲道:「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解決的。」 「是啊,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解決的。」李清輕輕重複了一句,忽然一笑,將衛慕氏摟入懷,道:「給我備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個武狀元。」 ****** 煥是被單獨囚禁在隸屬於翊衛司的一間小院裡,地點十分隱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專門看守他。 李清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見煥了。曾經意氣風發的武狀元削瘦了許多,下頷的胡凌亂的生長著,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之色。在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裡,煥變得成熟起來。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煥經歷過什麼,西夏人曾經用戰馬拖著他跑了十幾里地,也曾經七天不給他任何水和食物,當然,也曾經讓他享受過美女佳餚……但是無論如何,這個表面上看起來甚至讓人感覺到有點輕佻的武狀元,卻始終沒有屈服,雖然他也不曾自殺。 當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餚時,煥當仁不讓的享受者,對說客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與飢渴來威逼之時,煥雖然幾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卻始終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還是有許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為他們認為煥沒有勇氣自殺。正如許多西夏人也同樣看不起自己一樣。而煥所要承受的壓力要遠大於當年的自己,因為他是武狀元!深受皇恩的武狀元,在許多人看來,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生存的立場的! 如果他能絕食自殺,也許會贏來更多的尊重。 但是煥畢竟是個年輕人,他的理想還沒有開始。 也許他還指望能活著回到大宋。 許多人是這樣的嘲笑這個只欠一死的武狀元,但是李清對煥,卻有一種奇妙的感情。他不認為期望活著回到故土,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李清也知道,既便煥回去,面臨的,也將是遍佈天下的懷疑的目光。 「李郎君。」煥的臉上,竟然泛出了一絲笑容:「你氣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對李清的稱呼。 李清隨意找了張凳坐在煥對面,淡淡問道:「可還習慣?」 煥譏諷的望了李清一眼,話帶刺地說道:「我不似你,習慣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煥一會,突然歎了口氣,舉起手來,拍了拍手。兩個親兵立即端上一壺好酒、幾盤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說道:「今日與君同飲。」 煥心裡一怔,以為是自己死期將至,當下端起酒壺,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卻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乾,笑道:「這酒不錯,可惜有酒無友,好酒也沒個味道。」 李清知道煥心裡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習慣,也不介意,自己給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覺得明明一壺史十三從汴京私帶過來的烈酒,入得口,卻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倒似白開水一般。他一口氣連喝數杯,方說道:「我知道狀元郎看不起我,但狀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煥冷笑道:「你不過是背祖忘宗的漢賊罷了。」 李清卻不去理他,自顧自的說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戰?我本是宋朝府州守軍一軍小校,當年沒藏訛龐大舉出兵,擊敗郭恩,我便在此役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雖然大敗而歸,但是我卻因立下功勳,受到惠宗賞識。從此跟隨惠宗左右,屢次與吐蕃、宋朝作戰,頗立功勳,封為將軍,妻以貴人之女。惠宗駕崩前,將我送至太帳——也就是當今夏主的帳,托以護衛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長,也有十二歲了!」 「好好的漢人,做了二十年的賊,又有何值得誇耀的!」煥毫不客氣的嘲諷道。 「你又知道什麼?」李清淡漠的掃了煥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誰?」 煥聽到這個名字,似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再看李清神態,不覺狐疑,當下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彷彿知道煥必然不知,繼續說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舊部——我亦曾與你說過他——便是因為他觸犯軍法,韓琦欲誅殺之,狄武襄公親為求情,說焦用是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竟誅殺焦用。當年我在宋朝,與焦用之族侄同居一營,此事是我親耳聽聞得來,當真讓人寒心。」 這件事情,煥本也聽說過——不說在宋朝的耳聞,就是當初李清勸降他,也的確曾經提及此事,不料李清於此事耿耿於懷,還另有一層原因,至此時方知——煥雖一時記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時卻也明白李清所說並非謊言,只是說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學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當日你也這般說。」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卻終是難以相信。宋朝一向重臣,張元殿試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後,宋朝殿試不敢黜人。若由此觀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們,他們才能刻骨銘心。若有一降將能將宋朝打得不得安寧,或許宋廷從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說一個石越,便能讓宋廷從此不重輕武,誰能信之?」 煥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肯說話。 李清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是武狀元,你說宋朝不重輕武,那你這個武狀元,真比得上狀元?為何宋朝真正邊關名將,除少數幾人外,都是進士出身?」 「百年之風,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轉,但是今日之大宋,無論王相公還是石學士,都道重不必輕武,早年矯五代之枉過正,現在已有改變。」 「重抑武,是宋朝趙官家的祖訓,又如何能憑王安石與石越的一張嘴便改變?」李清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聲道:「我在宋朝之時,有功不能賞,拚死戰鬥,亦難以陞遷,功勳再高,亦不免受氣於腐儒;到了夏國,雖是漢人,但有功必賞,勇猛必獎,男兒提三尺寶劍,便可受君王恩寵,建功立業,封妻蔭!我問你,憑什麼便要為那個不重視你、看不起你的朝廷賣命?」 煥凝視李清良久,忽然臉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說道:「你生不逢時,沒能遇上石學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見?」 煥又看了李清一眼,緩緩說道:「凡王者之國,其國家,則不必先問臣民為國家做過什麼,當先問國家為臣民做過什麼?其臣民,則不必先問國家為臣民做了什麼,當先問自己為國家做了什麼!——這是石學士在白水潭學院講過的一段話。」說罷,頓了頓,又義正辭嚴地說道:「我煥既身為大宋之臣,無論大宋是好是壞,是不是對得起我,我都只能忠於大宋。你以為朝廷重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麼?難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視麼?為何你可以背祖棄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與歧視,卻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點委屈?」 這番話說出來,李清卻是聞所未聞,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怔在當場。 煥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年男,心也是波潮澍湃。在煥看來,李清的行為是可恥的,身為大宋人,卻甘為夷狄,這是煥無法認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憐甚至是可惜的,煥也知道,哪怕李清沒有被俘,以李清的才華,在西夏能受到賞識,但是在大宋,卻可能被生生埋沒,士為知己者死,李清對夏主的感激,煥自然能夠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個錯誤的對象,而這一切,又並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這個時刻,煥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只是帶著複雜的感情,來觀察著李清。煥幾乎忘記,他自己的命運,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煥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的才華還沒有得到充分的展現,他還沒有來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勳! 煥也不願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欽點的武狀元,他們家可以說深受國恩,他從小就知道什麼是忠臣烈士! 煥知道,如果投降,他就會身敗名裂,成為家族的恥辱,被後人唾罵!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遲早會用自己的人頭,來當做鼓舞士氣的工具。 二選一的難題,煥亦不知道如何選擇。 坐在翊衛司某間隱秘的小房裡面的兩個男人,也許會有著極其相似的命運。 ****** 大宋,陝西路,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帥司衙門裡裡外外都張燈結綵,如同節日一般,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抑制不住的笑容,每個人的腳步,似乎都變得輕快許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順利,喜事多得讓人不可思議。 在平夏城,高遵裕擊潰了梁乙埋的部隊,並且俘虜了四萬餘人的俘虜。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賀,然後命令高遵裕挑選三千名俘虜押解至汴京,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封賞的命令雖然沒有下達,但是一次大規模的賞賜,已經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與一般士林的輿論看來,朝廷對於帥司石越、主帥高遵裕、副帥種誼、郡馬狄詠等人的褒賞,將非常值得期待。 戰爭的勝利還不止來自一處,在講宗嶺,一個叫何畏之的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率領一群鄉村弓箭社的准鄉兵組織,偷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將西夏講宗城守將野利濟的人頭送至京兆府,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可思議! 在此之前,陝西刺募十萬義勇,西夏人也不過是當成黔之驢觀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連鄉兵都稱不上的陝西兒郎,竟然將數倍於己的兵力把守的講宗城給燒了,還砍下了西夏守將的人頭! 對於整個戰鬥的過程,民間的說書人各憑自己不知何處聽來的細節,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將下凡與西夏人打仗一般,連何畏之,在說書人的口,也憑空多出來兩頭四臂。陝西民眾普遍相信,做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種異術,招來了一群天兵天將,方取得如此戰果。而對於講宗嶺之戰的渲染,也連累到平夏城之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許多人都堅信在那場戰爭,遠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術——否則不會有西夏俘虜明明事後一切正常,但在戰鬥卻堅信自己全身乏力,無法作戰。 但這兩場戰爭的勝利,還並非是陝西帥司張燈結綵的理由。 石越之所以允許如此張揚的慶祝,是因為從汴京用快馬接力送來的一封家書——在數日之前,石越已經成為一個名為「石蕤」的女孩的父親。 這對於石越來說,絕對是一件不亞於平夏城與講宗嶺之戰的大喜事。 所以,這幾日的石越,雖然表面上依然平靜沉穩,但是步履卻不自覺地變得又輕又快,在沒有看見的時候,竟然還會莫名其妙的偷笑。 這種喜悅的情緒,甚至於讓石越幾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從某種意義來說,應當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過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認罷了——在月初,一個男嬰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親,是當今皇帝趙頊,母親,是來自高麗的王賢妃! 嗣一向艱難的趙頊又多了一個皇,按理是應當讓大宋的臣們鬆一口氣的,但是這個皇的出生,卻讓汴京城幾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涼氣! 所有人都相信,這位皇的出生,對於大宋的皇位繼承問題,不僅僅毫無幫助,反而增添了無數不確定因素。 這股由汴京刮起的寒流,顯然也影響到了石越最重要的幕僚李丁。 「公!」李丁在石越的書房門口,攔住了準備出門的石越。「你一定要考慮一下,無論是朝大臣,還是地方名士,最好便是桑充國家的兒,總之,公須得盡快定下婚姻之約……」 「桑充國的兒?」石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李丁要他盡快將剛剛出生的女兒約定婆家的諫言,石越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是每次石越都沒有心情聽李丁把話說完。這種事情,對於石越來說,未免過於難以接受了。雖然當時訂娃娃親的事情也很平常,但是別說石越是朝廷重臣,他的女兒絕不愁嫁,僅僅從石越的觀念上來說,就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事情。而此時李丁的建議更加荒唐,「近親結婚?!」石越的心,立時冒出來一個當時人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正是!」李丁一臉嚴肅的點點頭。 「不行。」石越斷然否決。 「那麼富弼的孫,也可以。」李丁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 「此事似乎言之過早!」石越不耐煩的擺擺手,便準備如同之前一樣,結束這場談話。 但這次李丁顯然沒有放過石越的打算,「我只恐言之過晚!」 石越愣住了,他死死地盯著李丁,上下打量,懷疑他失心瘋了。他的女兒剛剛出生,就要急著找婆家,還說什麼怕「言之過晚」?! 李丁眼睛都不眨一下,臉色肅然,認真的說道:「若公生的是兒,我不置一言。若王賢妃生的公主,我也不置一言。但是既然公生的是女兒,王賢妃生的是皇,當今之計,惟請公早日定下兒女親家!」 「我女兒和王賢妃又有何關係?!」石越口不擇言,竟是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來。 「當然有關係。」李丁冷冰冰的答道:「若公不早將女兒許人,我敢打賭,一兩個月之內,皇上必然要與公約為親家!到時候,公從也不好,不從也不好!」 石越心一震,心已經明白李丁說的究竟是什麼了。 果然,便聽李丁繼續說道:「王賢妃聰明過人,她生下皇,卻難免是前途多艱。若想自保,便只有一個辦法,向皇上請求,給小皇娶一個朝重臣的女兒,藉以自固。皇帝聰慧,豈能不知?雖然猶疑,但是畢竟要心疼自己的兒,終於會許了王賢妃。放眼朝,最適宜的人選,便是公!若到時皇上約婚,公應是不應?若是應了,兩宮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難免要視公為眼釘、肉刺;若是不應,皇上心不快,王賢妃也必然懷恨在心,連高麗國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公到時候,又要如何自處?!」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二節 七月的汴京,熱得讓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剝下來,汴京城的碼頭、城門卻依然有無數的船隻、車隊、以及百姓進出來往,為生計奔波忙碌著。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當時全球毫無疑問的消費心,無論是奢侈品還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驚人。而這一切,全部有賴於發達的水陸運輸業與相關的勞動者。 而在熙寧十年,與整個帝國水陸運輸業相關的工程以及參預的民眾,都達到了大宋歷史上一個前所未來的高度。 自從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計劃進來以來,大宋的君臣士民,認識到交通的發達對帝國的繁榮至關重要的人們越來越多。在官道修葺計劃進行順利,以及以杭州為心的兩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網的刺激下,帝國一部分青壯派的低級官僚再也不甘寂寞,這些官員或者是所謂「學院黨」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雙重影響,或者只是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為了撈取私利,總而言之,熙寧十年宋朝官場最流行的話題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 於是,整個帝國在熙寧十年的上半年內,除了少數名臣統領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縣軍監,數以百計的工程開始進行,遠遠超過了石越與蘇轍最初的計劃,而這些修路與溝通水道的工程,絕大部分是毫無必要的,某些州縣甚至溝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為地方官的「政績」上報! 至於這些工程所需要的費用,毫無疑問,財政並不寬裕的朝廷不可能給予實際上的支持,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這些官員們不得不將工程所需要的款項盡量報低,以顯示自己的的能力。至於實際需要的銀錢,溫和一點的就向商家富室強行借債,嚴苛一點的則擅自變相加稅。至於強征百姓勞役,更加成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謂的區別,不過是手段的溫和與否,比如某些風評較好的官員,會採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將費用與勞役分攤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來進行工程,建成之後,再立一個石碑,紀念表彰有功之人。這樣的方法,本質上也是不付任何費用來役使民眾,不過卻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說不反感,較之簡單粗暴的強征,相對來說自然要好許多。 雖然《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對這些行為都有所揭露,朝廷也有一些諫官與御史進行攻擊,但是皇帝自從壓制住宗室與朝的蠢蠢欲動之後,就將大部分注意力轉向了石越在陝西挑起的戰爭以及帝國正在穩步進行的軍制改革;更何況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員,根本無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員上報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餘,雖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強征勞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對地方官員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績」大加嘉獎,一方面卻根本沒有實際的手段來調查、處罰強征勞役的官吏,那麼無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政事堂的命令,毫無疑問也就並沒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過是希望本地的官員,不要在農忙的季節來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這個炎熱的七月,整個大宋朝廷,包括帝國的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在內的武官員,大部分人對各地百姓的這種最低期望卻並無興趣。 平夏戰與講宗嶺大捷之後,皇帝要如何封賞有功之臣?朝廷的權力格局在此之後會出現怎樣的改變?第一大功臣高遵裕會不會調入樞密院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石越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陝西? 有無數類似的問題,需要得到解答。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邊境的大勝與大敗,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會對朝廷既有的權力格局產生一定的衝擊。 汴京城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表面之下,還掩藏著許許多多的東西。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這裡卻清涼得有點陰冷。 王賢妃斜躺在一張涼椅上,清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縣君金蘭,這是王賢妃生產之後,金蘭第一次被允許來看望她。因為按當時的習俗,女性生產之後,一個月內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來探望。 「信國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禮節過後,金蘭直接詢問起她最關心的問題。 王賢妃的臉上,露出了帶著母愛的溫柔笑容,柔聲說道:「俟兒很活潑。」但是這種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轉由擔憂與無奈取代,「皇后已經決定,滿週歲之後,延安郡王與俊兒,由要由皇后親自撫養。」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蘭驚喜的說道。 「也許吧。」王賢妃淡淡的說道,語氣帶著不甘心。自己的兒交給別的女人撫養,哪怕那個人貴為皇后,也並非一件可以開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蘭為什麼高興,雖然向皇后決定親自撫養兩個皇自有她的考慮,但是無論如何,因為向皇后無,由她撫養長大的皇,自然而然對皇位就更有繼承權。雖然皇延安郡王趙傭已被封為尚書令,是實際上的儲君,但是如果趙俟能與趙傭一起長大,既便無法身登大寶,但是其身份地位,也會與一般的皇截然不同。 在金蘭而言,為了日後的前程,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但對王賢妃而言,這個卻是自己的兒。做父母的,並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兒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賢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就好。一向聰慧的她,又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兒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討厭? 「娘娘不必擔憂。」金蘭聽王賢妃的語氣,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轉,便笑著安慰道:「依臣妾之見,信國公由皇后撫養,較之由娘娘撫養,會更加平安。」 「何以見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並非善妒心狠,工於心計,反倒是與事無爭,為人平和,頗具淑德。」金蘭說到此處,轉目四顧,見周圍並無旁人,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因此臣妾以為,向皇后至少不會故意對信國公不利。」 王賢妃點了點頭,她的確承認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說向皇后會來主動保護她的兒,她卻不認為向皇后好到這個地步。此時放眼汴京城,她能夠說說心事的,也只有金蘭一人,這時候既然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她便把心擔心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但是皇后為何要收養俟兒?」 金蘭臉上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見,向皇后收養信國公,正是出於保全之心。她不過是希望有著高麗王室血統的信國公,盡量少受娘娘的影響,從而疏遠高麗。這樣的信國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來是這樣。」王賢妃雖然知道金蘭所說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擔心的時候,往往不過是需要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而已。 「前幾天聽皇后提起,你嫂魯郡君生了個女兒?」 「是。」金蘭笑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眉毛眼睛像極了魯郡君。石府這次真是雙喜臨門,只不知道石學士會不會調回京師。」 王賢妃搖搖頭,道:「只怕很難,但這次的封賞,卻不會太薄。」停了一會,又柔聲說道:「呆會你替我帶幾件禮物給魯郡君。」 「是。」金蘭忙斂身行禮,眼角卻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賢妃一眼。 王賢妃似是明白金蘭所想,微微頷首,道:「大宋有不成的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門之女,為的是名門閨秀,家教謹嚴,曉禮儀,懂進退,知分寸。皇上經常和我說,希望與石越約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兒定下這樁婚事,亦是一樁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蘭自然是知王賢妃的心意,她沉吟一會,方笑道:「但是臣妾卻以為,信國公的婚事,終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時石學士遠在陝西,娘娘既便與皇上說妥,若是石學士不願意,一來一返,驚動太大。到時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見,不如靜待,先試探石學士的意思,如若石學士願意,到時候皇上一提,石府許婚,縱有人反對,也來不及了。好過現在打草驚蛇。」 「但是……」王賢妃皺著眉毛,想了一會,覺得金蘭說得有理,但是她心卻另有擔心,猶豫半晌,終於訥訥說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時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說……」 王賢妃抿抿嘴唇,低聲說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蘭愕然反問道。 「不錯。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儲君……」 金蘭注視王賢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塗了。」 「我如何糊塗了?」王賢妃不由有幾分不悅。 金蘭忙收拾起笑容,說道:「正因為延安郡王是儲君,才不會娶石學士的女兒。大宋朝不是高麗國,也不是漢朝,女兒為皇后,父親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專權……娘娘別看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是勳臣之後,但是那都是祖輩的事情。」 王賢妃不比金蘭,她居於深宮之,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當下將信將疑的問道:「果真不行?那俟兒若娶了石越的女兒,石越不也是外戚麼?」 金蘭鄭重的點了點頭,道:「娘娘於宋朝的一些規矩,畢竟還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萬萬不成的。但是信國公卻另當別論……」 「為何?」王賢妃越發的糊塗起來。 「因為無論宮朝,人人都有一個想法,就是信國公絕不可能繼位。既然是絕不可能繼位的皇,那麼既便娶一個朝廷重臣的女兒,也就不會太犯忌諱。但饒是如此,也必然面臨極大的阻力,這也是臣妾擔心石學士會拒絕的原因。他的女兒與信國公成婚,皇上在位,這件事並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卻不能不犯忌諱。皇上或有愛之心,然從長遠計,不提石學士態度如何,宮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就斷難許可。」 「這……」 「可惜石起、桑充國無女,否則……」 王賢妃卻是充耳不聞,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傳統對她的影響,畢竟還是要小過高麗國的政治鬥爭帶給她的印記,她輕咬下唇,決然地說道:「無論如何,還是想辦法替俟兒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蘭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雖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賢妃懂得更多,但是對於宋朝所謂的「祖宗家法」,在高麗長大的她,同樣缺少應有的敬畏。沒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麼?金蘭的心可從來沒有這樣迂腐的想法,在她看來,所謂的「成例」,就是用來打破的;而所謂的「先例」,就是用來創建的。 因此,如此王賢妃一定要替信國公趙俟娶石越的女兒,金蘭絕對會支持她。她所要考慮的,不過是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標而已。 沒有人知道,在成安縣君金蘭的心,還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國公真的能夠成為石越的女婿,那麼宋朝皇帝的龍椅,也未必會專屬於某一個人吧? 至少在高麗國的政治鬥爭,這條法則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宮之內,慈壽殿。 與群玉殿不同,慈壽殿十分熱鬧。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體,康復了許多。而正在這個時候,宋朝又取得了邊關少有的大勝,其主帥,又正好是高太后的從父。 「哀家聽說,百官又在給官家上尊號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 「是。」趙頊笑道:「朕拒絕了。朕不需要尊號。」 「嗯。」曹太后點點頭,又問道:「國家用兵平夏城,想來花費不少錢吧?」 趙頊點頭答道:「是,整編軍隊、修葺官道、賑濟災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錢的事情,眼見國庫又有點拮据了。很快黃河汛期又要到來,這方面的錢糧是不能省的。各地還有一些天災**,也需要賑濟。按理說大勝之後,要盡量獎賞有功的將士與臣,但是因為要花的錢太多,所以獎賞的數額一直議而不定,遲遲沒有公佈。」 「這件事不能拖,當年太宗敗給契丹人,就是因為太原之賞沒有兌現,影響了士氣。」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會得。」趙頊道:「但是國庫吃緊,一時也沒有辦法。朕已下詔,先迎戰死的將士入英烈祠,發放撫恤錢,這是第一要緊的。將士們見戰死的同袍都有了憮恤,就知道朝廷必然會發放賞錢,那就不會太急了。只待夏稅收完,朝廷就有錢賞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國庫竟然緊張得到這個份上,沉吟一會,說道:「國家事事要錢,給哀家修築的陵墓,還是盡量簡樸些罷。」 趙頊連忙陪著笑說道:「娘娘說哪裡話來,便是再沒錢,亦不能從這裡省。否則朕無顏見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與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連忙說道:「官家說得是,便再沒錢,也不是這個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孝心。但是這厚葬與百官上給官家的尊號,其實不過是一回事。只要社稷興旺,我葬得再簡單,也是有臉的。」 趙頊忙道:「娘娘不用擔心。夏稅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搖搖頭,道:「西夏人吃了這兩個大虧,如何丟得起這個臉面?何況兩處都是緊要之地。哀家料他們必然起兵來報復,朝廷若是有功不賞,士氣不振,難保不會有萬一,到時候悔之何及?」 「朕當想個萬全之策。」趙頊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無法憑空變錢。若真是只顧賞功,導致防汛與賑災無錢,結果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談下去,徒增煩惱,便換過話題,向高太后說道:「朕還要向母后賀喜,高遵裕立此大功,兩府議功,決定晉高遵裕三階,為正四品壯武將軍,封定西侯,並蔭其兩。」 高太后笑道:「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揮得當,不墮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來,輕輕啜了一口,漫不經意的問道:「石越、種誼,又是如何敘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於下,因此僅晉封新化縣開國侯,許蔭其兄,晉其妻韓氏為郡夫人。種誼晉一階,為游擊將軍,封開國男。」趙頊淡淡回道,停了一會,又說道:「石越素來不貪名爵,此番幾封奏折,除了說平夏城、講宗嶺二役有功之臣外,連篇累贖,說的都是另外兩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雖然好奇,但這畢竟是朝大事,若趙頊不說,她們也不便相問,當下曹太后只是微微點頭,卻是不冷不熱的問道:「那麼郡馬狄詠,又當如何封賞?聽說他在平夏城,頗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詠,趙頊的臉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來,冷冷說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賞他!」 眾人在宮日久,都知道狄詠這次是擅離職守,犯了皇帝的大忌,當下全都默然不語。向皇后有心替狄詠說幾句好話,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趙頊的臉色,嚅嚅一會,卻終於不敢出聲。惟有曹太后卻似沒看見趙頊的臉色一般,只是淡淡地問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不曾表敘其功麼?」 趙頊板著臉,說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贊其功。但是狄詠之職責,不在平夏城。無論他立下多大功勞,朕也不能賞他。朕昨日已經下詔訓責他。」 「狄詠確是不知輕重。」曹太后輕輕說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並施。他畢竟是忠良之後,年輕人貪功好勝,不是大過失。官家既已罵過他,還是要賞他。責罵是罵他的過錯,賞卻是賞他的功勞,這樣臣們才會心悅誠服。」 「是。」趙頊心十分惱怒狄詠,但卻不便說出,當下只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至於賞狄詠之功,趙頊卻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他不重重處罰狄詠,已經是顧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豈能不知趙頊心的想法,但是她畢竟不能強迫趙頊做什麼事情,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 向皇后在一旁聽了,見氣氛有點冷,忙出來打圓場,她斂身一禮,向趙頊笑道:「官家,因剛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聽點事情。」 「聖人但說無妨。」 眾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趙頊打聽什麼,一個個都把耳朵側過來,卻聽向皇后笑道:「本來外間的事情,臣妾不合打聽。但是現在連宮的宮女內侍,都在傳說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帶著一千義勇,就燒掉了數千人駐守的講宗城。說起此人之勇,倒似連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膽,想請官家給臣妾說說,究竟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燒了那個講宗城?難不成此人真有三頭臂,能騰雲駕霧不成?」 她話音方落,眾人都笑了起來。趙頊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讓氣氛喜慶一點。他體諒著她的苦心,便不拒絕,笑著挪了挪身,笑道:「說起這個何畏之,卻的確勇氣可嘉。他本是大理國人,聽說酒露便是他的發明。因為避家難,遷居京師,不知如何,被石越訪得,知他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陝西。因與石越巡視各州鄉兵,卻暗從挑選精勇武敢之士千餘名,在環慶操練……」 當下趙頊便和兩宮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絕地說起石越奏折關於火燒講宗嶺的事跡來。 原來當日石越巡視各地鄉兵與忠義社等民間自衛組織時,便已將何畏之帶上。當時他的想法,便是要從間挑選勇武之士,組成一支精銳部隊,偷襲講宗嶺,給梁乙埋一點顏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藝高強,又不是大宋人,將來萬一真要打起口水仗來,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把責任推到大理國身上——何家在大理,並非無名之輩,西夏人一時半會,只怕也要撕擄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請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負國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畢竟無以成大事,何況他還托庇於石越羽翼之下,此時有機會典兵,並且還是由自己一手締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於是何畏之便隨石越至各地,名義上替石越選親兵,實際上卻也同時挑選武藝出眾的百姓,集至環慶一帶訓練。與此同時,石越又秘密下了兩條命令,一是命令沿邊各州軍選送本州武藝出眾者二至十人至環慶訓練,二是命令從禁軍挑選出百餘名低級武官,分派各地,指導、監督民間武社——不過石越為了避嫌,這百餘名軍官後來很快就脫離禁軍,被納入兵部職方司陝西房。 而集在環慶的千餘人,就使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鄉兵旗號:陝西路環州義勇。 這所謂的「環州義勇」,主要是由各地的無賴、流氓、亡命之眾組成——因為武藝高強而又老實本份的,何畏之都讓他們成了石越的親兵,剩下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品行端正之輩。幸好任憑怎麼樣的無賴與流氓,畢竟狠不過何畏之的鐵腕。 石越雖然奇怪何畏之的擇才標準,但是他也知道歷史上多的是無賴少年從軍反而煥發出無限戰鬥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藝出眾之輩不去欺壓良善,那絕對是武俠小說毒的表現。因此石越倒也頗能聽之任之。不僅僅如此,出於對何畏之的信任,石越還給了這支所謂的「環州義勇」堪比禁軍精銳的裝備——表面上的鄉兵組織「環州義勇」,每個人標準配備的是:「黑白甲」一副,這是一種輕型皮鎧,除了要害部位用鋼板之外,大部分地方採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設計;採用了棘輪機構的新型鋼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十枝;霹靂投彈三枚;朴刀一把,戰馬或騾一匹。 「環州義勇」從一開始組建,目的就相當的明確——夜間作戰與山地戰。訓練的重點,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不用照明就能無聲無息地行軍,分辨敵我,射殺敵人,實施縱火、破壞的任務。如果是梁乙埋能夠看到他們的訓練,他用腳趾也能想像得出來這支部隊是用來做什麼的。 因此講宗城之戰,實際上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戰鬥。 野利濟與慕澤不和,將慕澤趕到了講宗城外十餘里的地方紮營,而自己則龜守講宗城,美其名曰「互為犄角」。何畏之偵知這種情況,在天色的掩護之下,在野利濟與慕澤兩軍的必經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數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擊慕澤。然後在三更時分,親率部眾,分成四隊,夜襲尚未完工的講宗城。 何畏之的這些部眾,若是組成大陣決戰,或許不過如此,但是讓他們分成小隊,四處縱火、射殺、投擲霹靂投彈,卻是得心應手,八百人的部隊,四面殺將起來,黑暗之,只聽見到處是火光與霹靂投彈的爆炸聲。西夏守軍根本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只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殺聲,好不容易披掛起來迎戰的,卻發現自己的敵人臉上用油墨畫上了各種各樣駭人的圖案,晚上乍一看見,竟不知是人是鬼,無不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竟全無鬥志。而守將野利濟又被何畏之潛入營射殺,群龍無首,根本無法組織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竄,辛辛苦苦建了幾個月的講宗城,一個晚上,就被大火燒成灰燼。 慕澤聽到講宗城的喊殺聲,匆匆趕來,卻不料踩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損兵折將。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只見遍地都是陷阱,黑夜真假難辨,行軍速度不得不大幅減緩。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陣沒頭沒腦的猛攻,慕澤眼見著講宗城已經火勢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亂,也無心接戰,乾脆遠遠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從容撤離講宗嶺,他才小心翼翼趕到講宗城。 此時,擺在他面前的,不過是一堆灰燼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達三丈的大幡囂張地插在講宗城以外二里處,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賊於此!」大幡的木桿頂端,赫然挑著野利濟的頭盔! 直至此時,西夏人才知道,來襲擊自己的部隊,不過千人而已! **********8這其種種情由,有些是趙頊知道的,有些卻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講敘起來,卻也是繪聲繪色,聽得眾人心馳神往,彷彿親眼見到何畏之率領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一般。 向皇后聽完,笑道:「這個何畏之真是飛將軍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這般大功,官家卻要如何封賞?」 「環州義勇,朕御筆親題軍旗,其部眾領禁軍步兵軍餉,朝廷視同侍衛步軍司禁軍,暫歸種古節制。至於何畏之,可破格封為御武校尉。」趙頊笑道:「似這環州義勇,緩急之時,可為奇兵之用。因為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亂其編製。」 「由一介布衣而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榮。」向皇后讚歎道,「而官家臨朝願治,便有許許多多的人物出來為朝廷效力,可見天自有天祐。」 向皇后的話,自然是拍趙頊的馬屁,但是這些話聽到耳,卻也實在舒暢,因此趙頊笑容滿面的聽著,私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此時的趙頊,已經暫時性的忘記了那個惹他不快的郡馬狄詠,也暫時忘記了他的朝廷,還有迫在眉睫的財政困難。 皇帝可以忘記,但是身為政事堂的宰相,卻不可以忘記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勞,代價便是朝廷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連司馬光都忍不住要發起牢騷來,「單單是前線的將士與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的賞額來算,就需要二十餘萬貫的賞金!還有未直接參戰的將士也需要犒賞。各地大小官員,也伸長了脖等著朝廷的賞賜……還有戰死將士的撫恤金……」 「單單是修築平夏城的費用,以及十幾萬大軍在外作戰的軍費,就已經將國庫掏得差不多了。」呂惠卿冷冰冰地說道,他不似司馬光那麼情緒化,雖然整個政事堂,以呂惠卿最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軍整編更換兵甲,需要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此外防洪、賑災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時期內經不起再一次戰爭了。」司馬光的語氣不由有點惱火,以至於他短時間內忘記了對呂惠卿的討厭,「必須請皇上告誡所有的邊臣,朝廷與百姓,都需要休養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書吳充就事論事地說道:「接連兩次大敗,特別是平夏城對西夏事關重大,若是西夏人不舉兵報復,絕不可能。」 「吳大人所言有理。」吏部尚書馮京緊接著說道:「既然烽火已經點燃,就沒有那麼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無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馬光高聲辯道。 呂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冷冷地說道:「這件事情不由我們作主,除非我們把平夏城拱手相讓。」 司馬光瞪視呂惠卿,高聲問道:「那麼相公以為無糧無餉,亦可以作戰麼?」 「司馬參政何不寫信去問石明?」呂惠卿譏諷道,「樞密會議已經給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為西夏人在半年之內,必然會有一次全面的報復。司馬參政是不是準備告訴石明,他開啟的邊釁,由他去平息?」 「僅僅是防禦的話,軍費的耗費要少很多。」吳充也很討厭呂惠卿,但是他也無意站在司馬光或石越的一邊,他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被特別要求來參加這次會議的太府寺卿韓維卻是堅定地站在石越一邊的,他向眾人拱拱手,插道:「錢的問題,並非沒有辦法解決。」 「願聞其詳。」呂惠卿與司馬光幾乎同時說道。不過二人的語氣,一個帶著諷刺,另一個,卻帶著誠懇。與此同時,政事堂會議的其他成員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韓維身上。 「石明最近的奏折,提到兩件事情。」韓維環顧眾人一眼,方緩緩說道,「一件事是陝西路推行新驛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陝西路發行交鈔五十萬貫。」 他說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眾人便只是靜待他的下。 「石明提出發行交鈔之法,頗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樁錢四十萬貫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陝西路發行面額為一貫至一百貫的交鈔五十萬貫——以往在陝西也發行過交,但是本金都存在陝西,一般的方法,本金為五萬至萬,則可以發行十萬。而石明一方面更為大膽,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卻更為謹慎,他存四十萬貫,才發行五十萬貫。而且他亦提出幾大錢莊都已答應接受交鈔與銅錢的兌換事務,錢莊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續費。而錢莊若要兌換銅錢,則需至京城來兌換,朝廷不收任何費用。這種方法,錢莊有利可圖,而百姓則可以信任交鈔,而陝西路,平空就可以變出來五十萬貫錢,用來興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樁錢,存著也是存著,並沒有任何損失——畢竟只要交鈔可以用來交稅,那麼擠兌銅錢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眾人依然面不改色,靜聽韓維講敘。他的說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裡寫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讀過副本。平心而論,眾人都認為石越的方法是個好辦法,交在當時,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事物,當時的大臣,都已經懂得發行交需要本金為儲備,每位大臣的家,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視為「定心丸」的封樁錢來作本金。雖然這裡沒有人知道,這與郵政網絡計劃一樣,不過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計劃的第一步而已。 韓維繼續說道:「所以,在下以為,如果朝廷實在缺錢,不如便借鑒石越的計劃,發行交鈔!為了謹慎起見,可以劃定幾路為試行區,這次犒賞所需要的全部緡錢,試行諸路官員、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採用交鈔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幾十萬貫封樁錢——甚至用夏稅的收入為本金,那麼眼前的危機也可以解決。既便這幾路在交夏稅時都用交鈔交納也不要緊,這不過是相當於朝廷提前收取了幾路的夏稅!」 說完,韓維環視政事堂諸人,卻發現,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靜! 這裡坐著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個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來,韓維的計劃,只是比石越提出來的計劃推進一步,但是實際上,人人都能知道,韓維的計劃,相對石越的計劃而言,已經發生質的變化! 這不再是在一路之內發行交! 而是在一片區域之內,發行交。一旦成功,必然會向全國推廣,換言之,就是說,如果韓維提出來的計劃此次能夠成功,那麼,在全大宋範圍內,發行交鈔的日,就不再遠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這會是多少巨大的變化!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三節 「有欠謹慎!」——戶部尚書司馬光的額頭上,幾乎就差直接刻上這四個大字了。 「若是發行,日後想要多少錢就可以印多少錢……」尚書右僕射呂惠卿心的想法,也不經意地從嘴角的笑容流露出來。 而餘下的宰輔們,有幾位被這前所未有的大膽計劃所震撼,腦海短暫性出現空白的現象;其他尚屬清醒的大臣,則在心反覆衡量著韓維提出來的計劃的利弊——包括對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對自己利益可能產生的影響,一時之間,竟然難以下出判斷。 韓維提出來的計劃,表面上真的是充滿了誘惑力。 但是拋開派系之間的立場不提,政事堂許多大臣,還是從這種誘惑當,直覺的感受到了危險,雖然他們並不清楚究竟會有何危險。 「旁門左道!」司馬光心十分地排斥發行交鈔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始終相信,真正理財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厲行節儉,輕徭薄賦,使百姓們種好地,生產出足夠的糧食,這樣國家自然會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財方法,在本質上,都是屬於歪門邪道——「天下的錢財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雖然司馬光並不懂得什麼叫做「零和遊戲」,然而他卻固執的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其他所謂的「理財之術」,都不過是「零和遊戲」而已。 而呂惠卿猶疑的,則是提出這個計劃的人——韓維是眾所周知的「石黨」!他的計劃便是脫胎於石越的構想,他有必要替風頭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嗎?石越與高遵裕在陝西取得勝利讓朝野為之振奮,一時間譽聲如潮,但是真正要為補給、財政操心的,卻是他呂惠卿!呂惠卿心頗覺憤憤不平。 當然,他自動忽略了司馬光等人的工作。 呂惠卿望了各懷心事的政事堂宰輔們一眼,似乎感覺過於長久的沉默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便輕輕咳了一聲,說道:「諸位大人以為此策如何?」 「某以為不妥!」司馬光絲毫不留情面地說道,「無論金、銀、銅、鈔,皆為無用之物。於世間有用之物,乃是糧食與絹布。天下農夫每歲所耕之地不變,則所產之糧不增多;天下農婦所種之桑麻棉不變,則所織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卻要發行所謂『交鈔』,此是以此無用之物,奪天下農夫農婦所產之糧布,與加稅又有何異?」 戶部尚書所說的,是一種樸素的經濟道理,立時贏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認同。 但是太府寺卿顯然也有他的道理,韓維立時向司馬光欠身說道:「非也!某以為,司馬公所言,只見其一,不見其二。」 「願聞其詳。」說話的是尚書右僕射呂惠卿。雖然韓維與石越本質上都是他的政敵,但相比而言,他更願意見到有人讓司馬光難堪。 自從司馬光入朝之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之間在皇帝面前公開的互相攻訐,就超過三十次;至於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評,更是家常便飯。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呂惠卿曾經數次用計,試圖激怒司馬光,逼性情剛強的司馬光主動請辭,但是司馬光卻似乎頗覺其意,哪怕在政事堂爭得面紅耳赤,卻絕不肯辭職。呂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輕易言退——一方面,因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讓忠君觀念極強的司馬光有了一種肩負重任的感覺;另一方面,卻是因為當年王安石雖然與司馬光政見不合,但是司馬光潛意識,對王安石還有一種信任,懷著一種僥倖認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對呂惠卿,司馬光卻是認定了他不過是一個奸佞小人,司馬光自認為如果自己離開朝廷,將會成為國家的罪人,因此雖然屈居呂惠卿之下、哪怕與呂惠卿爭得怒髮衝冠,司馬光始終不敢放棄自己的責任。 但是司馬光的這些心理,卻是呂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呂惠卿始終希望借用一切機會,來拔掉政事堂的這根眼釘。 韓維並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成為呂惠卿打擊司馬光的工具,他注視司馬光,朗聲說道:「司馬公當知慶歷間事,慶歷之時,江淮之地便有錢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調集銅錢應付西夏元昊之邊患。直至熙寧以來,東南錢荒,依然如故。熙寧二年呂相公便曾建議坐倉收購軍兵餉糧,而令東南漕運糧改納現錢,當年司馬公曾上章論之,以為如此則會加劇東南錢荒……」他這句話說出來,政事堂呂惠卿與司馬光都表情尷尬,馮京、吳充等人卻面露笑容。韓維沒有覺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繼續說道:「此後朝臣論東南錢荒者甚眾,直至熙寧年夏,張方平相公亦曾言東南路錢荒,道『公私上下,並苦乏錢,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論之,請朝廷於秋收之時,許農夫納米不納錢,以免使農人同時賣米,加劇米賤錢貴,重傷農夫。後其入朝,又數論之,天恩德,於熙寧年秋頒詔許之,天下稱頌之聲,今日尤不絕於道。然則東南錢荒,卻並未完全解除。」 韓維說到此處,連司馬光都暗暗點起頭來,因為韓維提及的,實是宋朝經濟領域面臨的一個死結!大宋君臣,對此都束手無策。果然,便聽韓維繼續說道:「天下錢事,一面是東南錢荒,致使米賤傷農,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一面卻是銅貴錢賤,銅禁未開之時,天下銷錢鑄銅器者已不可勝數,自王介甫相公開銅禁後,更是風行天下。蓋銷鎔十錢,得精銅一兩,造作器物,即可獲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誰不願為?遂使錢荒愈重。石越論及此事,以為以銅鑄錢與以銅鑄器,利潤相差如此,是銅錢之值賤也!若依常理,則既有錢荒,則當錢貴,錢貴則鑄錢監當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實,卻是各地鑄錢監,因銅價貴於錢價,若能不虧,已是萬幸。」 韓維說的,的確是當時的怪現象,一方面東南錢荒,流通市場缺少銅錢,導致錢貴米賤,傷害農業;另一方面,卻是銅錢的市場價值低於它的實際價值,導致官府鑄銅錢不能獲利甚至是虧本,而同時,卻有大量的銅錢被鑄成銅器,以及流出海外——因為宋錢在海外的購買力,數倍於它在本國的購買力!由此更加劇了錢荒的現象。 這是宋朝人難以解釋的現象,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當。他們鑄造的銅錢,既是貴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銅錢的東南諸路,也是如此,那裡的銅錢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卻除了傷害到米價之外,並沒有導致物價暴跌,甚至是米價,也處於一個相當的水準,所以使得銅錢不斷的外流——曾經有來自倭國的商船,一夜之間將一座城市的銅錢全部買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載著滿船滿船的銅錢出海,去海外購買超過這些銅錢在大宋境內的價格一百倍的貨物! 這也許可以解釋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價方面做得多麼出色——哪怕是虧本,也在不斷的鑄造銅錢,使得東南地區雖然看起來永遠都在缺錢,但是至少不是不斷的缺錢,流入量抵銷流出量,從而維持了一種相對的平衡;也可以解釋成因為宋朝的經濟水準遠高於她的鄰國,所以宋朝的物價哪怕在缺少銅錢的狀況下,依然遠高於她的鄰國。 但無論如何,對於宋朝來說,這始終是個難題。連石越都無法解釋清楚這種現象,更不用說設法解決了。雖然這只是一種局部現象,但是對大宋東南地區的工商業,卻有十分大的影響。因為錢荒,導致東南地區的市場被限制在一定的規模之內,無法擴大;又因為錢在大宋境內價賤,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潤——從海外運回銅錢,那是傻才做的事情,因為哪怕是將銅錢運回來鑄成銅器,在算上運輸費用之後,其利潤相比海外貿易的利潤,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個商人,都務求將手裡的每一銅錢都換成貨物運回大宋。但是東南諸路的市場規模,卻無法吸納這過多的貨物,大部分的貨物,只能運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納不了時,與其降價賣到其他地區,商人們更願意削減貿易的規模來保證利潤。 於是大宋東南地區的發展,就這樣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雖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關注,但是在當時的人們而言,是很難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這個問題的。但儘管如此,韓維還是憑藉著自己粗淺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經驗,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法。雖然他的認識並不深刻,考慮的問題也並不周全,但實際上卻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謂的「瞎貓撞上死耗」這種事,有時候也是存在的。 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繼續著他的慷慨陳詞:「所以,某以為,目前便有一劑良方,可以解決東南錢荒與鑄錢虧損的問題!」 他說到此時,眾人都已漸漸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為,在東南諸路發行二百萬貫的交鈔,便可以有效的解決東南錢荒,交鈔不懼外流,不懼銷鑄,只要將最新出現的彩色套印技術收歸官有,控制住幾家最好的造紙坊,那麼盜印的問題,也可以抑制在相當小的範圍內。而且相比銅錢而言,交鈔攜帶也更為方便。此外,朝廷還可以在川陝發行一百萬貫的交鈔,其目的一方面是為陝西路興修水利提供資金;另一方面,則可以在川陝地區,遂步回收鐵錢,停止鐵錢監鑄鐵錢導致的虧損。川陝停用鐵錢,尚有一個意外的好處,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稅之時,少了用鐵錢與銅錢之間的兌率來剝刻百姓的機會,於川陝百姓而言,無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為,川陝的交鈔,甚至可以發行更小面額的!」 吏部尚書馮京聽到韓維興致勃勃的說完,不由試探著問道:「一旦東南路與川陝諸路發行成功,交鈔是否要推行天下?」他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自然要推行天下!」韓維毫不遲疑的說道,「交鈔相比銅錢與鐵錢,方便而不費。銅礦產量始終有限,諸君皆知日後朝廷尚有一個地方需要大量用銅,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錢荒越來越嚴重!」眾人都知道他說的自然是火炮,當下盡皆默然。 只有司馬光依然搖頭,道:「以紙為錢,與布為錢,又有何區別?只恐重蹈王莽覆轍。」 「司馬公此言差矣!」韓維聽到司馬光拿他與王莽相比,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高聲辯道:「交鈔只需有銅錢為本,可以用來交稅,且能抑制盜印,百姓自然信任樂用。豈能言與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雖佳,終敗國事!」無論韓維說得交鈔如何有百利而無一弊,司馬光始終相信天下沒有這般輕易的事情。只不過,他心雖然有強烈的不安,但是卻怎麼也想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麼,只是隱隱感覺這後面,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患。 「司馬公若以為不妥,當說出道理,在座皆是朝大臣,非三歲小兒,豈可危言聳聽?」呂惠卿在一旁用譏諷的口氣說道。 司馬光霍然起身,瞪視呂惠卿、韓維。韓維心終不願與司馬光為敵,便將目光避開;呂惠卿卻是若無其事的迎視司馬光,眼儘是嘲謔之意。司馬光強按心怒火,指著呂惠卿、韓維,罵道:「他日壞國事者,必爾二人也!」 他的這句話,卻未免太過份了。韓維騰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譏,卻見馮京向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心立時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說過的話來:「司馬君實性格剛直、嫉惡如仇,日後在朝若有衝突,持國當相忍為國!」他暗暗吸了一口氣,強按捺住心的怒火,向馮京點點頭,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終於沒能就發行交鈔的問題達成一致。不僅僅是司馬光堅決反對,連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都顧慮良多,雖然韓維說的頭頭是道,但是畢竟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嘗試,沒有人願意承擔失敗的責任,也沒有人承擔得起失敗的責任。 然而大宋的財政困難卻並不會因為政事堂達不成一致而稍有遲緩。 既便是呂惠卿,都感覺到了府庫的捉襟見肘。 若是再想不出來好的辦法,便只餘下設法加稅一條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內,就大宋的財政困難與發行交鈔的問題討論了四次。韓維對交鈔的發行方案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發行的數量也由東南諸路的二百萬貫修改為一百二十萬貫,川陝的一百萬貫降為八十萬貫,但是政事堂諸相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政事堂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韓維的意料,竟然是呂惠卿!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從政事堂的大門外溜走。 **********半個月後,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一路,自仁宗朝以來,百姓賦稅實際三倍於他路!」陝西路轉運使劉庠向石越發著牢騷,「各地繳納兩稅,都在本州本縣,惟有陝西一路,朝廷為了節省官府運輸開支,命令百姓支移,結果陝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軍等處交納兩稅,否則便要交納『道裡腳錢』!什麼『道裡腳錢』!簡直是毫無『道理』!」 「運使大人所言皆是實情。」接著劉庠的話的,是安撫使司參議豐稷,「自月一日開徵夏稅以來,百姓便開始轉運於道,辛苦不堪,見者無不為之歎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實行驛政改革,本府亦無可奈何。本府昨日已經上表,請求朝廷准許,陝西路支移,上等戶不超過三百里,等戶不超過二百里,下等戶不超過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諸公能夠體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搖頭,宋朝夏稅自月一日起征,分為三限,每限一個月,至八月底結束。而陝西路百姓最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縣交納兩稅,他們的實際交稅額,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順利推行驛政馬車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麼陝西百姓的賦稅負擔,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請求不被批准,只要驛政馬車制度完善,百姓們省下的運輸費用,也會相當的可觀。 「與其空等政事堂諸公決策,不若吾輩先行動手!」劉庠眼見面前有一個好辦法可以減輕百姓的困苦,卻因為必須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早就十分不耐。 「劉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難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陳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試行開通一些地方的驛政馬車?於百姓之困苦,能減輕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為可。」豐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著石越。 石越心亦怦然心動,不覺將目光移向李丁,問道:「潛光兄以為如何?」 李丁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視劉庠,笑道:「劉大人為朝廷陝西路轉運使……」說到此處,突然停了下來,只是望著劉庠微笑。 劉庠莫名其妙地望著李丁,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敢問大人,轉運使是管何事?」李丁見劉庠不解,又問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財政,以及轉運之事!」 「原來如此!」李丁作出恍然大悟的樣。 劉庠一怔,腦突然靈光一閃,猛的明白過來,原來李丁是說他是轉運使,實可以在「轉運」的名義下,開始驛政馬車制度的建設,根本不必請示石越。他立時眉開眼笑,向石越說道:「明,可否將府的陳先生,借我一用?」石越卻是知道李丁分明是拿劉庠當槍使,只不過劉庠卻也是心甘情願當槍——他當年連王安石都不放在眼,哪裡會理會一個呂惠卿?當下便笑著向陳良說道:「又要勞煩柔。」 陳良也已會意,立時笑道:「在下卻是求之不得。」 劉庠見陳良答應,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拉著陳良便要告辭。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覺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劉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稅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見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稅,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說罷一甩寬袖,拉著陳良,便告辭而去。石越不想他說走便走,趕忙起身相送。 不料劉庠與陳良尚未離開大廳,便見一人抱著一堆書急匆匆走了過來,陳良定睛望去,識得是安使司府的戶曹判司書程思安。程思安見著劉庠與陳良,忙略行了一禮,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禮,稟道:「石帥,有尚書省加急書!」 「是何事?」石越一面問道,一面從程思安手接過公。安撫使下設判司書人,分掌曹檔案與機要書,品秩雖低,職權卻重。 「尚書省已經批准驛政改革,惟發行交鈔一事久議不決,皇上已下旨朝議,尚書省行各路守吏,咨詢意見。」程思安叉著雙手,簡要的匯報道。 劉庠與陳良聽到他的話,立時停了下來,臉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雖然已經決定拋開尚書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順可以少了許多麻煩,辦事更加方便。 石越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順手便翻開書,讀了起來,他心頗覺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朝廷對他交行交鈔的建議爭議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兩頁,石越的臉色突然之間就變了,木著臉呆呆地立在那裡,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劉庠心暗暗奇怪,不免折轉身來,向石越問道:「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搖搖頭,將手的書遞給劉庠。 劉庠狐疑的翻開來,只見躍入眼簾的,是一份抄錄的奏折——《請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札》,寫奏折的人,赫然便是與石越關係密切的太府寺卿韓維!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一頁一頁翻過,一口氣讀完之後,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希道兄,請書房敘話!」此時的石越,早已鎮定如常。 「韓持國建議朝廷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共二百萬貫,實在是過於大膽之設想。」石越苦笑著說道。 劉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到了石越書房裡的一隻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擔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亂發行交鈔,後果將不堪設想。歷代官府無錢之時,往往都要鑄大錢,鉛多銅少,藉以謀利,結果卻都是飲鳩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開此交鈔之例,印行交鈔,較之在銅錢加鉛,更是一本萬利……」 「不要說奸人當政,便是有賢臣在朝,一旦遇到財政困難,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鈔之**。」石越搖著頭歎道。 其實以他的歷史經驗來說,兩宋在發行紙幣時出現的問題,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現過,但總體來說,評價應當是正面的。因為兩宋的朝廷從來沒有對經濟不負責任的想法,發行紙幣所出現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們做的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歷史經驗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開始就抱著不負責任的心態來發行紙幣,但那是因為「大元朝」的所謂經濟政策,其本質就是掠奪而非建設。 所以石越心真正擔心的,倒並非是劉庠擔心的問題,雖然他也佩服劉庠見識的敏銳。但是事實上,如果只是擔心政府濫發紙幣而乾脆拒絕紙幣的話,根本就是一種因噎廢食的思想。何況從歷史來看,既便沒有紙幣,政府照樣會鑄造鉛多銅少的大錢來破壞貨幣體制——這和濫發紙幣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而已。可既使是這樣,國人對貨幣性質的瞭解,依然在不斷的進步,並沒有被幾次貨幣體制的崩潰而徹底擊敗。 石越相信歷史如人,總是在失敗不斷總結經驗,學會進步的。當然也存在著因為失敗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被徹底打倒的例,但是石越始終認為,不可以因此而迴避挑戰,害怕失敗。敢於嘗試並非是壞事。 一個輸不起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韓維的計劃,很可能會打亂自己現有的佈局。而最重要的,則是韓維是因為國家財政出現困難,而發行區域性的交鈔,這樣便會留下一種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麼以後一旦遇見財政困難,難免就不會有人來效仿這種「成功的經驗」!在石越出生的時代,有位偉人就曾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這句話,若從反面來理解,也同樣成立。 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 「明,你我當上表反對此事……」 石越低著頭沉思,渾沒聽見劉庠在說什麼。 「明?」劉庠提高了聲音。 「呃!」石越霍然一驚,回過神來,搖頭說道:「希道兄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會被人指斥為因噎廢食。」 「那當如何是好?」 「朝廷財政緊張,連一筆犒賞錢也是至今未能發放。夏稅各地還要一個月才能收完,再轉運至汴京,少說也要一個月。既便是夏稅收上來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開銷沒完沒了,也無人知道西夏人會何時出兵報復……」 「但是既便此時能通過交鈔印發的方案,從籌備至印刷,也不會早於夏稅吧?」 「希道兄難道忘了?印行交,朝廷早有經驗,一切人手材料齊全,彩色套印技術,剛一發明,在下便秘囑持國,讓太府寺出錢購進,此時持國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石越說到這裡,不由苦笑起來,「這才是作繭自縛!」他怎麼樣也沒料到韓維會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這樣的主張。想來韓維只怕還以為自己會十分讚賞他的主意呢。 「如此說來,朝廷一定會在夏稅收完以前發行交鈔,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過是暫時有點猶豫,只要朝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現有情勢的壓力之下,皇上必然會決定發行交鈔。不過第一次印行的交鈔,也許不會太多,這二百萬貫,當是分幾次發行……」石越對趙頊的性格,實在是太瞭解了。 「難道……」 「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吧。」石越歎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請求發行交鈔的,這時候雖然反對,但是旁人一定說我是想獨佔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陝西路發行,卻又阻礙在東南諸路與蜀發行……我早已料定有人會罵我小人……」 石越此時的感覺,是自己做了一個套,然後把自己的頭放進去。 劉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無語。 「無論如何,我會上表反對,請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發行交鈔,要有最基本的原則——足夠的本金。」石越斷然說道。 劉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譏諷的笑了一聲,道:「只恐這所謂的『足夠』,卻並非由明來說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諸公說了算。」 熙寧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當皇帝表露出對韓維的提議感興趣的意思之後,尚書右僕射呂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場,搖身一變,成為交鈔發行的積極推動者。呂惠卿的態度之積極,以至於一向以新聞客觀、準確而聞名的《汴京新聞》,竟然誤認為呂惠卿才是發行交鈔的倡議者。 就在當月,各地方官員的意見尚未反饋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經擬定了《川陝及東南諸路交鈔法》(亦稱《熙寧交鈔法》),並在太府寺下增設了交鈔局,知局事是呂惠卿之弟呂和卿。《熙寧交鈔法》採用了石越提出來的大部分主張,比如允許百姓用交鈔納稅,命令各地錢莊兌換交鈔並可從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續費;而錢莊向本路官府兌換交鈔時,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損耗錢;至京師兌換交鈔,則按次收取一貫錢的費用等等。 在同一個月,交鈔局即印發熙寧交鈔共五十萬貫,其成運往川陝及東南諸路,用以支付官吏、軍士的薪俸等,四成運至陝西,按錢一鈔二的配比,來犒賞平夏城與講宗嶺之役的將士。 諷刺的是,當石越的奏折到達京師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鈔印好,準備運往陝西路的那一天。於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閣,而運往陝西路的交鈔,則緩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時之急。 此後,熙寧交鈔便以每月二十萬貫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陸續運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現類似的現象:收到交鈔的士兵甚至是低層官吏,因為心懷疑慮,用交鈔向當地的百姓購買物品,或者向錢莊兌換銅錢;然後這些將信將疑的百姓與錢莊,便拿著交鈔去交納夏稅與營業稅,結果官府在朝廷的嚴令之下,果然沒有拒收。於是,熙寧交鈔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來。如果說陝西與四川的使用者,貪圖的還只是交鈔的方便攜帶;在東南諸路,熙寧交鈔卻是受到了商人階層的廣泛歡迎。而大宋朝廷,不僅僅減少鑄銅錢的虧損,而且變魔術一般的緩解了財政危機。 當年的《海事商報》,稱讚熙寧交鈔「天下便之,朝野稱讚!」連帶呂惠卿亦被贊為「治國有方」、「管鮑之亞」!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為熙寧交鈔的成功,兩個月之後,趙頊拜呂惠卿為尚書左僕射,加韓維參知政事! 在這樣的時候,連司馬光都緘口不語,若是還有人說《交鈔法》的壞話,便未免是過於不識時務了。 但是交鈔法推行得越是順利,石越心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來越重。雖然他知道,區區二百萬貫,相對於宋朝龐大的經濟規模而言,簡直如同將一顆石丟入太湖當,絕不可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但不知道為何,汴京城裡每一張彩色的熙寧交鈔印出,似乎都會牽動著石越的某根神經末梢。 一切順利得讓人心不安。 正當身在陝西的石越在為熙寧交鈔而感到憂心忡忡的時候,汴京城,衛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寧的把玩著一張面額為一貫的熙寧交鈔。這張熙寧交鈔採用紅黃藍三色套印,普通書頁大小,正面繁複的花紋邊框,印著一幅市場交易圖,從圖可以清晰的看出,一個白衣童與一個葛衣老人正在向一個年攤主買一塊炊餅,畫三人的神態都栩栩如生;圖的右上角,印著一排豎字:「熙寧交鈔值銅錢一千整」;而在邊框的上方,則印有「熙寧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鈔局奉旨印製」的字樣,邊框的下方卻是一串長長的大食數字,據說每張交鈔的這個數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術印上的。翻過交鈔的背面,依然是一個同樣的方框,不過方框間,卻是密密麻麻的印著幾行小字,都是《熙寧交鈔法》的條,無非是私造偽鈔者處死、不得拒收交鈔之類。 毫無疑問,熙寧交鈔堪稱印刷精美,技術先進,無怪乎太府寺卿韓維會誇口說這是無人可以仿製的交鈔。但是從衛尉寺卿章惇的眼光來看,當交鈔採用彩色套印技術之後,遲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術會被那些利慾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過章惇此時心真正關心,卻並非是熙寧交鈔。他只不過是無意識的把玩一件東西而已。 在十天前,衛尉寺卿章惇收到了來自陝西的下屬的一份絕密報告。 這份報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寧的原因。 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與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介提交的這份報告,毫無疑問堪稱一顆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況,向安北與段介因為這份報告的內容,至少可以升一級。 但是這顆震天雷來的太不是時候,而且這顆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實在過於非比尋常! 章惇彈了一下手的熙寧交鈔,將它收入袖,然後再次打開書案上的報告,仔細閱讀起來。 十大罪狀! 每一條都詳細列舉罪狀的內容,擁有的物證與人證,從報告的內容來看,的確是無懈可擊。想來要調查、彈劾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向安北與段介,一定是小心謹慎,費了無數的心血。報告絕對不會有問題了。 章惇「啪」地一聲合上報告,把身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思索起來。 「是拿這份報告去彈劾他,還是替他掩蓋下來?」一向膽大包天的章惇,這次也變得猶豫起來,「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為天下所笑!但是若隱而不報,卻是錯失了揚名天下的機會……」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報告之間,有節奏的敲擊著報告的頁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裡反覆的計算著,「世上惟有智者能權衡輕重,兩害相權則其輕,兩利相權則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睜開,目光投入公廳之外的一棵李樹,「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後,卻還有一個我永遠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會不會步蔡確的後塵?」 「若是賣一個人情給他又當如何?這樣的一個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費,未免太可惜了……」 此帖被評分,最近評分記錄好評度:5(lee_217)威望:5(wzd1979)我將於茫茫人海尋覓我唯一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如此而已。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四章 「私命軍士回易,每年獲利數萬貫盡入私囊;虛報軍費,坐吃空餉千餘人;奪種誼等部屬之功為己功;強佔民田建花園私邸;藉故擅殺異己之部屬;殺良冒功……」京兆府衛尉寺陝西司的公廳內,段介一身戎裝,望著滿案的卷宗,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蟲!不信這一次會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為陝西路監察虞侯,向安北要冷靜許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尋常。」 「朝廷難道無將可用!」段介憤憤說道:「我卻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換上種誼為帥,一樣能成其事。彼不過恰逢其會而已!」 「但是他始終是高家的人。」向安北畢竟是世家弟出身,他搖搖頭,歎道:「不過我輩受朝廷之命,監察一路之將兵,可謂身負重任,不論結果如何,也只能據實直報,方對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介見向安北語氣之,始終不怎麼自信甚至是有一點擔憂,不由放緩語氣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會循情,邊境將領守臣,謀私者甚眾,但是實難查出證據。此次事出偶然,才讓我等發現把柄,若能嚴懲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肅然!日後衛尉寺聲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順利地監督軍將。此之利,以太后之賢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曉……」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問道。 「你說什麼?」段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除非……」說到此處,段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著段介,苦笑道:「但願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否則,你我俱無退路矣!高遵裕又豈肯善罷干休!」 段介怔了怔,正要說話,忽聽到有人在廳外稟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師公!」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介微微示意,也不讓那人進廳,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回來之時,便見段介已將滿案卷宗收拾妥當。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書,翻開看了起來。段介有點緊張地望著向安北,只見向安北的眉頭緊蹙,臉上竟是現出怒氣,心只覺得一陣冰涼。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段介方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什麼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說罷,便緊抿嘴唇,將蓋著衛尉寺關防的公遞到段介手,顯然他是強忍著怒火。 段介忐忑不安地接過來,打開看了數行,不由得怒氣上升,一把將公摔到地上,怒聲喝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查無實據,不可誣蔑國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讓我料,章衛尉雖然號稱膽大包天,但是卻還沒有到不顧名爵的地步!」 「道什麼查無實據!」段介怒氣沖沖地罵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連一個邊將也不敢彈劾!衛尉寺設來又有何用?」 「諫官御史,是用來制衡宰相權臣的;而衛尉寺,則是用來制衡守臣邊將的!」向安北沉聲說道:「無論是宰相權臣還是守臣邊將,十之**,都必然是有後台有權勢的。若是我等愛惜名爵,不問豺狼,只誅狐狸,則衛尉寺之設,的確毫無用處!」說到此處,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衛尉名爵太高,所以膽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無所顧忌!」 「不錯,章衛尉害怕高遵裕背後有個太后,害怕高遵裕聲名正盛,我等卻不必怕!」段介聽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視段介,凝視半晌,忽鄭重說道:「譽之,敢不敢拚著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馬來!」 段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聲道:「我官職尚不及那些諫官御史高,他們不怕丟官,彈劾不避宰相,我又豈懼一高遵裕?休道是罷官,便是被貶至凌牙門,亦無所懼!」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鄧綰拔刀之段介!」向安北舉起掌來,與段介連擊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日正是有所為之時!」 二人計議既定,當下段介便說道:「以愚弟之計,既然衛尉存心要壓下此事,此事要上達天聽,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詣尚書、樞府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見著相公,休說是高遵裕,連章衛尉也能一併扳倒。然此策卻是打草驚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曉,必被人誅於半道,反誣我等過錯,死無對證,到時豈不冤哉?便是托親信家人上京,事關重大,亦難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絕不可行。」 段介思忖半晌,只覺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離陝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誅殺,也是自己的過錯;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曉,亦可以隨時將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離開陝西路絕難做到神鬼不覺。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沒有機會見著彥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說道:「那麼請其他官員幫忙如何?依我之見,石帥必能主持正道。」〔 〕 向安北背著雙手,踱了數步,搖搖頭,道:「君不見狄詠乎?」 段介頓時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見賞,反而被嚴旨斥責,二人豈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來監視石越的,這點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來辦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員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則終不可行。你我既在衛尉寺,結交地方官員,便是一項大罪。況且此事牽涉到高遵裕,別人豈肯攪這渾水。」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介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厲聲說道:「若要放過高遵裕,我絕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語,他想來想去,只覺得他二人若要避開章惇讓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詣彥博,否則難免都會加上一條罪名,但是要見彥博,卻不免驚動太大,畢竟堂堂朝廷樞使,並非說見就見,而二人身為監察虞侯,一離開這京兆府,立時就會被人知道。所以親自去汴京,畢竟是風險太大。但用別的方法,加一條罪名倒也罷了,但是一般的官員,卻也不會願意來趟這渾水,畢竟高遵裕風頭正勁,背後又有一個高太后——縱然太后賢明,但是普通官員,誰敢冒這個險?須知既使彈劾成功,不僅會得罪勳貴,還會留下一條口實,讓別人來懷疑自己結交軍隊的武官——這個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擔不起。如此思前顧後,向安北只覺得一陣絕望,竟然感覺雖然二人有心不顧自己的得失來報國,卻是無門可入!他不由得有點羨慕那些御史諫官,無論如何,這些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遞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說要他就此放棄,向安北與段介一樣,也難以甘心。 畢竟為了查證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幾乎是費盡了心思。當時一口氣憋著,只想著能扳倒高遵裕這樣的重臣,從此名揚天下,讓天下都知道衛尉寺的威名、向安北與段介的風骨!此時明明是證據確鑿,卻被一句「查無實證」輕飄飄地擋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日後又如何向下屬交待? 「有辦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惱之際,卻見段介猛地站直了身,大聲說道:「有辦法了!」 「有何良策?」 「報紙!」段介面露得色,笑道:「拼著罷官,我等只須派親信之人向《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秦報》投書,管叫它轟動天下,那時看還有誰能隻手遮天!」 「《秦報》?」向安北怔了一下,他聽說過《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卻沒有聽說過什麼《秦報》。 段介笑道:「《秦報》是京兆府新出的報紙,近在京兆府,誰能擋得住你我。只要《秦報》報道了,誰還能遮住此事?」 「是誰辦的?」向安北一向公務煩忙,很少有時間看報紙,對這些事情,也並不是太關注。 段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個姓衛的,是白水潭的學生。」他雖然保留了讀報的習慣,但是自到陝西以後,除了《汴京新聞》與《皇宋新義報》之外,卻也同樣極少有時間來讀別的報紙。這《秦報》才出不久,他見到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便徒增好感,但是卻沒有留意辦報之人的背景。在段介看來,只要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便是信得過的。 向安北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會,說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師,先讓人暗洩露給《秦報》,若它登了,諸報自然會轉載。若是不登,再派人去東京與西京不遲。」 「斷無不登之理。」段介笑道:「《秦報》方創辦未久,有此良機,豈會不把握?《汴京新聞》當日若無軍器監案,又豈能有今日偌大聲名?」 「譽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點點頭,把心的石頭放了下來。 二人卻不知道,只不過因為這一時的有失謹慎,竟然就釀成了追悔終身的大錯。京兆府的《秦報》,正是赫赫有名的衛家所辦,其主編衛棠,固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同時,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與段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險,卻因為一時大意,忽略了身邊的危險。 當衛棠在《秦報》的報館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後,心立時想起一個傳說——其實也不是傳說,而是發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實的事情。 桑充國在軍器監案時的作為,曾經通過不同人的口,傳入衛棠的耳。 衛棠無數次的想過,若是自己處在那樣的境界,會怎麼做。 但是想像是沒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親自碰到,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衛棠也有幸碰上了。 「歷史往往驚人的相似!」衛棠心不由想起了石越說過的這句名言。的確,與軍器監案太相似了,這次是他的表姑爺,當今皇太后的從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來少有的大捷的「名將」! 衛棠心非常明白,雖然報道軍器監案讓桑充國充滿爭議,但是卻正是這件事情,豎立了《汴京新聞》在大宋民眾心的地位!對桑充國的爭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是《汴京新聞》在大宋臣民心的印象,卻只會被時間加固。 手的這份材料,無論是真是假——其實衛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實的——只要《秦報》敢於刊登,從此《秦報》就不會只是一份發行量不足兩千份,每隔十日才發行一刊的小報,而會變成大宋西北地區聲名赫赫的大報,雖然暫時還不足以與《汴京新聞》一較短長,卻有極大的可能性,壓倒《西京評論》。〔〕 而他衛棠,也毫無疑問的,會因此名揚天下,成為真正的「陝西桑充國」! 想到這些,衛棠的呼吸變得重濁,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只要瞞過家裡!先斬後奏! 衛棠的瞳孔開始縮小,目光聚焦在手這份材料之上。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份材料究竟是誰送來的,他閉上眼睛,想像起自己與桑充國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來。 陶醉在想像的衛棠忽然感覺數道冰涼的目光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掃過,他霍然驚醒,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後望去,身後卻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衛棠鎮定下來,開始想像那道目光是誰的。 父親衛洧?還是表姑爺高遵裕?還是那個經常出入自己家的神秘道士? 衛棠只覺得一陣膽怯,他拚命揮了揮手,似乎要把這些人從自己的腦海趕出去。 只是這麼一瞬間,衛棠望著這份可以讓他名揚天下,卻注定要被家族唾棄的材料,心一片混亂。 一時間是如同桑充國一樣名揚天下的得意;一時間又是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時間竟然是郡馬府上的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心動的少年;一時間這個少年的面孔又轉換成京兆的名妓;一時間又換成了萬馬奔騰的場景…… 衛棠眼神呆滯地望著可以讓自己名揚天下,也可以讓自己眾叛親離的材料,第一次感覺到桑充國並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向安北與段介在派人向《秦報》匿名投遞材料後,發現過了兩期,《秦報》依然沒有登出這些材料。心十分奇怪的向安北隨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秦報》主編的情況,心立刻一片冰涼!千方百計想要避開打草驚蛇,結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來段介,兩人剛剛商議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攜材料前往洛陽與汴京,忽然聽到前廳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安北與段介正覺奇怪,須知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向來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見一個親兵神色匆匆走了近來,稟道:「汴京衛尉寺來了幾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見兩位大人。」 「說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一沉,立時吩咐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高聲笑道:「向校尉、段校尉!這豈是待客之道?」隨著這聲音,只見有兩名武官率十餘名兵士徑直走了進來。 向安北與段介相顧一眼,立時把臉一沉,喝道:「爾等是何人,敢擅闖朝廷府衙!來人——」 「本官是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說話的軍官,正是剛才高聲笑語之人,「因爾二人無能,致使蕃將慕澤叛國而不知,陷朝廷重臣於險地,幾逢不測。故本官奉令前來京兆府,著向安北遷至歸義城為監察虞侯,段介遷至凌牙門為監察虞侯,令爾二人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說罷,武釋之將兩封書扔到向安北與段介面前,厲聲道:「此是衛尉寺公,爾二人可驗真偽。」 段介卻懶得去看,只是掃了一眼那公,便冷笑道:「大宋朝無此章程。縱然左遷我等至海外,亦須等待新任前來交接。我等只須於交接後三個月內到任便可,若無皇上聖旨,誰能讓我等即日起程?」 武釋之見段介話有抗令之意,不由臉色一沉,寒聲道:「段校尉難道想抗令?你是武人,並非臣,又無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爾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請恕本官無禮。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來不馴,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衛尉寺自會按律定罪。」 向安北聽到此話,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介使了個眼色,段介畢竟不是當年只會逞匹夫之勇的模樣,早已會意,便緘口不再說話。向安北這才抱拳向武釋之說道:「若無交接,只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王則。」武釋之旁邊的武官態度就要溫和許多,他向向安北抱拳還禮,溫聲說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後方到任,因向兄與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惱怒……」 向安北與段介見這個王則顯然是不明真相,心不由暗暗苦笑,一時竟也沒有心情聽他說些什麼。二人只覺得如此作為,顯然是章惇與高遵裕勾結在一起,要將自己二人趕到海外,從此再也掀不起什麼波浪來。畢竟只要他們遠離土,章惇將陝西司的證據毀掉,高遵裕再做點手腳,二人沒有證據,說什麼也是白搭。想到此時章惇準備如此充分,向安北與段介心都不免暗暗叫苦。 向安北心轉了數轉,終覺只能用緩兵之計,忙笑著應酬王則道:「既是如此,敢不遵令?只是陝西司是緊要之地,事出突然,並無準備,要交接的事情甚多,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還請王兄能允許以明日為交接完畢之期。」 王則也覺得武釋之的說法太過於不近人情,當下點點頭,向武釋之說道:「武兄,還請寬限一日方好。」 實則武釋之也並不知道內情,以章惇之精明,豈會把事情告訴他,留下日後把柄?他想了想,也覺得一天之內,毫無準備就想交接完畢,的確不太可能。便點頭應允道:「非是我不講情面,實是上頭交待得厲害。陝西房最近所辦大案之卷宗、物證,也有令要一併帶回京師,正好勞煩王兄交接之時,將這些交予在下……」 「多謝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不由大喜,連連道謝。 當晚,向安北便擺出一副要討好的模樣,要請武釋之與王則到陝西路最大的酒樓接風洗塵,不料武釋之斷然拒絕。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置宴,又招了幾個官妓相陪,這次武釋之似覺不好意思,卻是沒有拒絕。只是宴會之,目光始終不離向安北與段介左右。向安北與段介卻都擺出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由向安北陪武釋之,段介陪王則,只是一個勁的豪飲,武釋之心本以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麼玄虛,誰料這向、段二人,卻是三杯兩盞,將自己給先後灌倒了。 武釋之又覺好氣又覺好笑,不過心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只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幾個親兵去監視。他自己卻與王則由幾個陝西司的低級武官做陪,繼續喝酒聽歌。〔〕 不料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內那口大鐘的秒鐘才走了幾十圈,武釋之與王則更在酒酣之際,便聽到府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打鬥之聲只持續了一小會,隨著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音便停止了。然後便聽到兩匹馬蹄聲由近漸遠。 武釋之在衛尉寺內本也是精明強幹之人,此時雖然半醉之,亦只是怔了一下,立時便清醒過來。連忙帶著兵士往向安北與段介的臥房去查看,到了臥房之時,便見隨來的四個兵士,全部被打暈在地,向安北與段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裡恨得咬牙切齒,便見王則腳步匆匆來報,道是孔目房內檔案卷宗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釋之心一陣發冷,來之前章惇的嚴厲吩咐,他一時也不敢忘記,「朝廷懷疑向、段二人因與煥有舊,或有降夏叛國之意,不得不未雨綢繆,遠調二人至海外。爾去陝西,須時刻謹防,不可使二人逃脫,若是萬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機要,其害烈於煥百倍。切記!切記1 武釋之使勁捶了自己一拳,立時發現現在並非後悔之時,忙打點精神,站直身軀,厲聲喝道:「向安北、段介叛國潛選,立時追拿,若敢拒捕,格殺勿論!」說罷,向王則說道:「王兄,請你立即去通知京兆府,向、段二人身上都有出關書,莫讓他們賺開城門逃走。」 王則肅然點頭,他階級雖然較武釋之要高,本來武釋之如此施為,已是有點過份,他完全可以給他難堪。但是王則聽說武釋之說向、段二人叛國,早已將向安北與段介恨入骨,當下也不多話,便以新任陝西路監察虞侯的身份,將府兵丁,交與武釋之,自己上馬,逕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釋之當下分派兵卒追趕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舊部,只得分成兩隊,由自己帶來的親兵混入其,出府追捕。 沒過多久,從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當,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著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時,在京兆府的一條小街之,向安北與段介,正在相顧大笑。 「接下來怎麼辦?」段介此時,反倒顯得精神抖擻起來。 「普天下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只有三個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張口即答,顯是心早有成竹,「石帥、相公、富韓公。」 段介點點頭,道:「相公遠在汴京,富韓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輕易見不著的。最近的,惟有石帥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雖然找石帥有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己,也只此一途。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段介笑道:「世上無後悔藥。好在現在主動權還在你我手,只要找到石帥,何懼章惇與高遵裕,只怕連那個衛家,也不會有好果吃1 向安北勉強笑笑,他知道段介不懂政治,當下也不多說,只是笑道:「便去帥司。」 一心一意以為向安北與段介要叛國步煥後塵的武釋之,絕對想不到兩個「叛將」的目的地,竟然是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向安北與段介這一路之上,卻是沒碰到半個追兵,只不過聽到京兆府動靜的安撫使司,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事情,卻也早已警戒起來。一隊隊衛兵,全副武裝的把守了帥司衙門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與段介尚未靠近陝西帥司,便已經被一隊衛隊擋住。 「爾等是何人?!」 向安北與段介見到石越的衛隊,都不由鬆了一口氣。向安北連忙打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向安北,這位是我的副使段介,有要事求見石帥,煩請通傳。」 衛隊長打量了一下向安北與段介,卻是認得的,當下笑道:「二人大人不知麼?石帥今日午後,便已經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視了。」 「啊!」向安北與段介都吃了一驚,不由暗暗叫苦。向安北連忙問道:「那府現在誰在主持?豐參議在否?」 那衛隊長笑道:「因此次石帥出去數日便要回來,而且聽說是涉及水利與驛政的大事,府現在除了幾個判司書大人,便只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報。」 「不必了,豈敢勞煩夫人。請問這位兄弟,不知現在石帥在哪個府?」 「往咸陽去,必不會有錯。」 「多謝!」向安北與段介只能在心暗道倒霉,二人辭了衛隊長,繞過兩條街道,向安北勒馬說道:「如今之計,只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當初為了投報紙,備有兩份卷宗,你帶著一份卷宗與證據,去咸陽找石帥;我則帶著一份卷宗,上汴京找相公。」 段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風險大得許多,忙搖頭道:「還是我去汴京的好。」 「這時節有何好爭的!」向安北沉聲說道:「你與石帥有舊,容易見著石帥;而相公或不喜你的為人。而我官職高於你,且畢竟是本朝忠良之後,見相公便要容易許多。便是如此說定,賢弟路上小心。」說罷,便將一個包裹遞給段介,也不多言,打馬往東門奔去。〔〕 段介接過包裹,默送向安北遠去,心暗暗禱道:「向安北與在下,皆是為國不顧身家,上天有靈,必能偌護。」禱告完畢,掉轉馬頭,往西門馳去。 京兆府長安城,本是盛唐國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鎮,防範西夏入侵,向來都以長安城為心,幅射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防禦區。自熙寧革新以來,陝西路安撫使司更駐蹕長安,因此在長安城內,也駐紮有一個營的禁軍與近萬教閱廂軍,這些部隊,名義上皆受陝西路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其又頗有區別,那近萬教閱廂軍平素素來由京兆府知府兼統自不待言,而一個營的禁軍,名義上雖然也受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實際上卻只有陝西路帥司石越與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揮得動。因此,實際上平素負責守城的,卻是教閱廂軍。 向安北與段介分別之後,便見到城內火把閃動,又聽到各種人喊馬叫之聲,他向來反應機敏,立時知道必須搶在追捕令到達東門之前,離開京兆府。當下快馬加鞭,往東門趕去。 他方到東門,發現這邊廂的守軍也早被城的動靜弄醒,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守城的校尉卻是認得他,早已催馬近前,笑著問道:「向大人,城裡發生什麼事了?」 向安北聽他如此相問,頓時放下心來,忙打馬上前,肅然道:「出了點大事,跑了兩個人。某正要離城,星夜入京通報情況。」 那校尉聽向安北說得如此厲害,不由咋舌道:「這般厲害,竟要向大人親自去汴京。」 「還請速開城門。」 校尉點點頭,卻只是望著向安北,陪笑道:「大人莫怪,職責所在,雖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點點頭,從懷取出令牌,給守城校尉驗了。那校尉也只是例行公事,須知向安北的職責,素來是管著他們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軍官,他亦是敬畏慣了,何曾有半點懷疑。當下隨便看了,便高聲喝道:「開城門!」 守城兵士聞言,忙將城門打開,放下吊橋。向安北心暗喜,沖那校尉抱抱拳,拍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後,向安北催馬狂奔,跑出一兩里之外,方才放緩馬速,好使坐騎稍得休息。他也趁機回頭打量那高聳在夜色的長安城,不料這一回頭,竟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遠遠望見,一條「火龍」從長安城衝了出來!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畢竟是將門之後,馬術還算嫻熟,連忙催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顯然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蹤,一路緊緊追來,一面還不斷的呼喊著:「站住!」「叛賊,站住!」聲音之,隱約還可以聽出王則的嗓音。 向安北哪裡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時之事,要麼成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麼便是身敗名裂、百口莫辯,他又豈能不明白其利害。當下毫不理會背後呼喊之聲,只是一個勁的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慌不擇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許久困於案牘之,此時臨此困境,終不免有些力不從心,只覺得喊聲越來越近,漸漸地,竟然可以聽到身後弓箭劃過空氣的呼嘯之聲。 正在這困路窮途之際,更加讓向安北絕望的事情出現了!不知不覺,他竟然跑到了滻水西岸!而縱目四望,不僅無橋,亦無渡口船隻! 縱然他騎的是的盧馬,只怕也躍不過這滻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了望身後的追兵,又望了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馬來,牽著馬便想要泅過這滻水河。他剛剛牽馬走到河邊,忽然感覺一陣風聲,然後背上冰涼,似乎有什麼東西流出來,緊接著便是劇烈的痛疼。「撲通」一聲,向安北便摔倒在河邊。 「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後的遺言,是如此的簡單。 滻水邊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則一手拿著弓箭,默然望著那混合著向安北鮮血的河水,心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 部下早已將向安北的屍體放上馬背,準備回城。而王則心的疑團卻越來越大:「如何向安北是叛國降夏,他為何要渡滻水河向東?1 一念及此,王則只覺心有如冰一樣徹骨的寒冷。他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沾滿了向安北鮮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雙手,竟然一陣顫抖! 幾乎是與此同時。 長安城西門。 段介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個寒戰。 為了躲過城搜索的兵士,他來到西門的時間,顯得太晚了一點。站在離城門有幾里的一個街道拐角,遠遠可以望見武釋之在城門之前徘徊。 段介叫了一聲苦,知道離開京兆府已經不可能。他正要尋思一個地方藏身,忽聽到有人大聲喝問道:「何人在此?!」 段介大吃一驚,慌忙躍身上馬,奪路而逃。 頓時,整個西門全部被驚動,數以百計的兵士,從四面八方向段介追來。此時的段介,根本已經顧不得方向與目的,只是憑著下意識,沒有終點的逃跑著。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一條巷繞到另一條巷。雖然明明知道逃脫不了,但是段介總是不甘心在沒有盡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 半個時辰之後,遊戲彷彿要到了盡頭,武釋之親自率領兵士,將段介圍在了一座坊區。然後開始一條街一條街的搜索。 然而,段介彷彿是從空氣平空消失了。 他不在任何一條街道。 他不在任何一條街道。 「挨家挨戶搜!」武釋之咬著牙,恨恨地下達了命令:「我不信他能播上翅膀飛上天去!」 然而,沒有一個士兵敢動手去敲門。 「怎麼不搜?你們傻了?」 「大人!」一個本地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說道:「這一片坊區,搜不得。」 「為何搜不得?!」武釋之對長安的人地理,缺乏常識。 「這廂緊挨著帥司衙門,每個宅院裡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若去搜家,只怕會被打出來。」 「豈有此理!」武釋之厲聲喝道:「本官斷不肯信這個邪!給我搜!天腳下,也無人敢包藏逆賊,何況區區一個京兆府!」 「那從何處搜起?」久在京兆府的士兵與低級軍官,對於武釋之要自討晦氣,並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他們自己卻絕不敢亂來便是。 「便是那條街!」武釋之隨手指了一條街說道。 所有知道底細的軍官與士兵,頭立時都大了起來,每個人心都轉過一個念頭:這位武大人的晦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五節 郡馬巷!郡馬府! 武釋之指向的那條街道,總共只住了四戶人家。頭一戶是郡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與狄詠;他家的對面,則住著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狄詠的鄰居,則是才搬來不久的監察御史朱時;而與劉庠比鄰而居的,也是一戶官宦世家,祖上曾經做到過天章閣待制,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軍士們擁簇著身著戎裝、腳踏黑革靴的武釋之向郡馬府走去。構造雄麗的郡馬府即便是夜色之,也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凌人氣勢。屋簷下挑出來的長長黑漆木桿上,掛出著一串串紅色的燈籠,每個上面均寫著的「欽賜」、「郡馬」、「狄府」個大字,顯示出主人的身份尊貴非凡。 武釋之沉著臉,一直走到郡馬府的正門之前,這才停了下來,睜眼打量著眼前的建築。眾軍士也連忙跟著停下,個個都定定拿眼睛瞅見武釋之,卻沒有一人敢輕舉妄動。 天下但凡做官之人,有誰會不知道狄詠?! 在這一瞬間,盛氣凌人的武釋之,心也不免起了一絲猶豫之心。 那道緊閉的朱漆大門內,傳出隱隱約約的絲竹之聲。彷彿正在輕蔑地嘲笑著武釋之的不自量力。 武釋之轉頭看了看兩邊的軍士,見那些由本地調派來的軍士眼隱隱都露出看熱鬧的神氣。他不由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咬著牙,惡聲喝道:「敲門!」 「是!」兩個從京師跟來的親兵大聲應道,快步走到台階,抓起門上的鐵環,使勁敲了起來,一面還大聲呦喝道:「開門!」「開門!」 「吱——」過了好一會兒,郡馬府旁邊的偏門,才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身著葛衣的家丁從門縫伸出頭來,瞇著眼睛不耐煩的罵道:「是哪來的野人,這等的放肆?!」 「衛尉寺搜捕要犯!」武釋之厲聲喝道:「爾休得放肆,速速開門。」 那家丁不禁被兇惡的神態唬了一跳,連忙擦擦眼睛,看清了武釋之等人的裝束,這才從門縫走出來,勉為其難的向武釋之作了一揖,指著府前的門匾,語氣不遜地問道:「這位大人,衛尉寺搜捕要犯,干郡馬府何事?此處是致果校尉、郡馬爺狄爺的府邸,大人可曾看實了?若是驚擾了清河郡主,並非小事。」 「休要囉嗦1武釋之瞪了那家丁一眼,沉聲喝道:「你去通報狄郡馬,便說衛尉寺正在搜捕要犯,要請他行個方便。」 「我家郡馬不在府上。」那家丁此時已經漸漸鎮定下來,因此語言之,不免就略帶了些氣惱無禮的味道,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武釋之一眼,才翻了翻眼皮,嘲笑道:「這位大人是哪裡的官?難道沒聽說石帥巡察州府之事麼?我家郡馬爺怎麼可能還府?」 衛尉寺軍法官都是章惇一手栽培,十之**,都沾上了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又豈能受這等閒氣。武釋之勃然大怒,一抬手,「啪」 地一聲,抽了那家丁一個清脆的耳光,厲聲喝斥道:「叫你這狗才饒舌!還不速去通報!」 那家人吃了這個眼前虧,望望了武釋之,見他一臉煞氣,當下再不敢多嘴,一溜煙地跑進門內,將門關了,一路小跑,便往後寢走去。 未到前堂,便見柔嘉興沖沖地走了出來,他連忙在穿廊邊叉手站了讓道。卻見柔嘉徑直走到他跟前,問道:「狄五,是何人在外頭喧嘩?」 狄五素知柔嘉的脾氣,也不敢隱瞞,忙欠身稟道:「是什麼衛尉寺搜捕要犯。」 「衛尉寺搜捕要犯,到我姐姐府上來做甚?」柔嘉皺了眉毛問道。 狄五低著頭回道:「這卻不知,見他們那模樣,倒似要搜府一般。」 「搜府?!」柔嘉的秀眉一揚,幾乎興奮得跳了起來,竟似碰上的竟什麼什麼好玩的事情一般,眉開眼笑的問道:「膽還真不小哩。」 「是。」 「噫——」這時,柔嘉才突然看見狄五臉上五道清晰的指痕,不由愕然問道:「這是誰打的?你去外面惹事生非了?小心被郡馬爺責罰,你不知道府上的規矩麼?」 「不敢。」狄五忙低聲說道:「這是被外頭的官兒抽的。」 「啊?!」柔嘉的臉立時就漲紅了,冷笑道:「那是多大的官?是御史還是宰相,就敢來這裡抽人?不知道打狗欺主麼!」 狄五雖然也自壓了一肚氣,但是他卻是深知柔嘉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兒,怎麼還敢去挑唆她?當下連忙說道:「實是小的一時間得意忘形的錯。」 「你做錯了事,自有郡馬的家法來懲辦你。若是了犯國法,就有朝廷的律條來治你。我姐姐家的人,用得著別人來教訓麼!」柔嘉根本懶得聽他說什麼經過原由,而大覺自己這番話頗占理處,因此只是氣呼呼地說道:「這是欺人欺上門來了。來人啊!」 她正要叫人一同出去找回場,不料話音方落,便聽見東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便見幾個護院拿著刀棍弓箭,綁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武官正欲向後院走去。柔嘉心一動,連忙高聲呼道:「站住。全都給我過來。」 那幫人聽到柔嘉的叫聲,連忙答應了,推著那個武官,便往這邊走來。不待柔嘉發問,便有人稟道:「縣主,在東邊牆下抓住這人。竟是翻牆進來的,正欲先關起來,請郡主示下,是明天送官,還是如何……看這打扮,卻是個官。只是這般鬼鬼崇崇,卻不知是不是生了什麼歹心。」 那個武官聽到那些護院如此稟報,重重哼了一聲,卻也並不申辯。 柔嘉望了那個武官一眼,又望了狄五一眼,心立時明白過來。她走到那武官面前,卻見這人身材極是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肩膀有多。柔嘉指著那武官,笑吟吟地問道:「衛尉寺要抓的要犯,就是你吧?」 那人正是段介,他聽到這些人說什麼「縣主」、「郡主」,知道自己竟是到了一家貴人府上,卻不知道就在狄詠府上——因為狄詠家裡,可不曾有什麼「縣主」。因此心不勉暗暗思量:究竟京兆府哪一家又有郡主,又有縣主?此時見柔嘉如此相問,不由臉色一變,卻不說話。 柔嘉笑道:「你若不說話,便將你交給外面那般人好了。」 段介心一沉,忙說道:「我並非什麼要犯,亦不是奸細。你們要送我見官不妨,卻要將我送至安撫使司衙門,若是不成,送至轉運使司亦可,卻萬萬不可送給衛尉寺。」 眾人都聽得一怔,狄五湊到柔嘉身邊,低聲說道:「縣主,這間有章。」 柔嘉點點頭,卻向段介問道:「為何?衛尉寺不是官麼?」 段介早已不敢輕信任何人,此時若非親自面見石越或者劉庠,否則在這陝西一路,他是絕不敢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掌握的秘密。當下只得含糊說道:「此事關係重大。在下只敢相信石帥與劉運使。」 柔嘉聽說有大事要交給石越,不免變心暗喜——至於還可以交給劉庠,她自是對此充耳不聞。不過此時臉上卻要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皺眉道:「這卻是難辦,外頭可有衛尉寺要人。你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何人?」 「縣主此刻不必問我是何人,只須見到石帥,一切自然清楚。」段介竟是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肯透露。 那狄五先前不明不白的受了武釋之一巴掌,不免懷恨在心,而此時見到眼前之事,擺明其必有緣故。這人既然要見石越、劉庠,只怕還是受了什麼冤曲——而外面的衛尉寺軍官,卻如此的盛氣凌人,自然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懷著這個念頭,他心裡竟覺得不應該將此人交給武釋之,當下向柔嘉低聲說道:「縣主,小的有一言……請一邊說話。」 柔嘉心其實也早已料到狄五要說什麼,她此刻只覺平生所遇之事,再無一樁比眼前更好玩的事情,當下也便裝模作樣的與狄五走到一邊,問道:「有什麼話要這般鬼鬼祟祟?」 狄五低聲道:「回縣主,那廝顯是有難言之隱。只怕是受了冤屈……若是真交到衛尉寺,日後查出來,豈不壞了郡馬的名聲?不若便先將他藏起來,明日一大早,便送到安撫使司的大牢先關起來,等石帥回來再處置,豈不穩當得多?依小的看,外面那衛尉寺的,不像是好人……」 他這一說,卻是深合了柔嘉的心意,想到從此之後便可以名正言順的去見石越,早已經心花怒放,表面上卻裝模做樣的沉吟一會,方點頭應道:「此言有理,這人只怕真是受了冤曲,來求郡馬庇護,咱們只能送給石帥處置。」她自己也不覺這番話裡其實大有問題,為何受了冤曲要求郡馬庇護,最後處置權卻要交給石越,好在狄五也不會明白她這些曲曲彎彎的心事。 「嗯,便是這個主意。狄五,你且帶人將這個傢伙藏起來,千萬看要牢了。我去打發外面的。」柔嘉說罷,也不待狄五答應,便點了幾個平素喜歡惹禍的家丁護院,向外面走了出去。 待狄五回過神來,忽才想起柔嘉是不能出去見人的。但此時柔嘉早已走遠,追之莫及,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著人押了段介躲藏,一面卻忙自己趕去去稟報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早已等得不耐煩,正要讓人再去喚門。卻見偏門「吱」地一聲,竟全部打開,八個家丁分兩排魚貫而出,在台階上站住了。 「來了。」武釋之在心裡叫了一聲。 果然,便見一個紅衣少女從門裡緩緩走出,牢牢站定門口。 「下官宣節校尉武釋之,參見郡主!胄甲在身,不能全禮,伏乞郡主恕罪。」武釋之見來人的風姿,顯然與傳說的清河郡主並不相同,只為臉上將無半分溫柔賢淑,反而神態大有盛氣凌人之勢;但是既由家人這般恭敬的協護出來,氣度又如此非凡,那不是郡主是誰?而且從火光照耀急速的一眼,武釋之也可以看出眼前的少女,雖然微帶稚氣,卻當真是個是個美人,與傳說之約略相似,因此也不及細想如何郡主會這般輕易出來,便先在心認定了,眼前的必是清河郡主,連忙拜倒行禮。 柔嘉不料一出門便被人誤會成清河,不由得暗覺好笑,她和清河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年歲又是相差不小,知道之人,自然從來也沒有認錯過,不知道之人,只須三言兩語便也能猜出,誰料這個武官,也不問個清楚,便一廂情願的將自己當成了清河。她也不願意說破,當下忍住笑意,板著臉先聲奪人地質問道:「不知我府的家人犯了何等過錯,竟要勞煩武大人親自教訓?」 武釋之不由一怔,想起那摑的一掌,知道自己處置失當,連忙說道:「不敢。下官改日必來專程請罪。只是衛尉寺走脫一奸細,下官恐他潛入郡主府,驚擾了郡主,擔罪不起。故斗膽要請郡主開恩,許下官查看一下。」 「武大人先是替我教訓家人,現在又要搜府?」柔嘉冷笑道,「不知道武大人手是有聖旨呢?還是有樞密院、尚書省的令牌?又或是武大人武雙全,不僅僅是衛尉寺的武官,還是御史台的御史?」 「這……」 「好叫武大人得知,這郡馬府雖然小了一點,但是若要搜查,這陝西一路,若是沒有聖旨,便是連御史也不敢放肆。武大人還是請回吧! 我府上若發現奸細,自然會送官,不勞武大人操心。「柔嘉說罷,也不管武釋之,轉身便走進府去。她進府後,快步緊走,一直走到外面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的地方,這才停下來,捧著肚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狄府外面,那八個家丁則依照她吩咐,瞪大眼睛,擺出囂張的姿式站立在台階的兩旁,直視武釋之等人如無物。 武釋之瞪了郡馬府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卻終不敢硬來,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率著兵士們離開狄府。 「將這一片緊緊圍住!我看他是要從天上飛出去,還是從地底鑽出去!」走出很遠以後,還能聽到武釋之怒氣難遏的聲音。 但是無論如何,這只能是武釋之無奈之的惟一辦法,這個地區的每一座府邸,實在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宣節校尉可以進去的。 武釋之離開後半個時辰,郡馬府,後廳。 「郡主。」狄五恭恭敬敬地向珠簾後的清河郡主行了一禮,說道:「那個武官帶來了。」 「請他進來吧。」珠簾之後,傳出如珍珠撒落玉盤一樣清脆悅耳的聲音。 「是。」狄五恭身答應了。須臾,五花大綁的段介便在幾個家丁的押送下,帶至後廳當。 珠簾後面的清河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柔聲向段介說道:「下人無知,如此對待朝廷命官,實在是失禮了。還請將軍恕罪。還不鬆綁——」 「郡主!」狄五連忙說道:「這位官人十分厲害,且如今善惡未分,若是鬆綁,便怕有個萬一。」 段介一夜之間,由大宋的軍法官轉為逃犯,哪裡會在意這些待遇,當下笑道:「郡主不必介意,綁便綁了,無妨。」 「將軍大度。」 段介平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溫知禮的宗族女——當然,他壓根便沒見過任何一個宗族女;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動聽的聲音,只是覺得,對面珠簾後的女,與自己本是初見,自己夜闖她府,究竟善惡如何,她自也難知。但她說得的每一句話,卻都依然這般謙和有禮,竟似自己是她邀請的客人。一時間,段介只覺得雖然是被綁著與面前的人交談,但卻也有著如沐春風的感覺。 「不敢。下官只求郡主能將下官解送至安撫使司衙門,真相自必水落石出,此時卻無法向郡主解釋。冒昧之處,伏乞恕罪。」 「將軍如此忍辱負重,所謀者必大。」清河停了一會,方說道:「然則將軍不知道石帥已去巡視地方了麼?」 「但是京兆府雖大,於在下而言,惟一的安全之處,卻只有帥司衙門。」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清珠簾後面的人的長相,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段介卻直覺地認為,這個女不會出賣自己。只不過,到了這個時節,段介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石越和桑充國。 「衛尉寺欲得將軍而心甘,而將軍則非見石帥不可。」清河娓娓說道,「這其,或許確如將軍所言,只有帥司衙門,才能護得住將軍。 敝府雖然可以拒衛尉寺於一時,但是若是衛尉寺的武將軍能請來一個監察御史,那麼只怕妾身也保不住將軍。因此,妾身請將軍前來,是想與將軍商量一個對策……「 「想必郡主早已經成竹在胸,還請賜教。」段介一向是個磊落之人,他知道對方這樣的勳貴,若是沒有辦法,並不會和他說這樣的話,當下快言快語的說了出來。 珠簾後的清河不由臉紅了一下,她卻是不太習慣這樣直率的談話。停了好一會,方才說道:「妾身是想,是否能連夜將將軍送到帥司衙門。雖然石帥不在,但或者魯郡夫人能庇護將軍安全。」 清河郡主實是蘭心惠質的人物,她聽柔嘉與狄五等人講敘事情的經過後,便隱隱約約已猜到段介這個人物干係必然重大,她雖不知具體原由,但他既然敢坦然面見石越,自非尋常之人,只怕是掌握了什麼重大秘密,而衛尉寺又必欲得之而甘心,焉知會不會找一個御史來協助,若到時候被查出此人在郡馬府,那段介保不住不說,她也要擔上一個罪名——更何況,郡馬府,還有一個不可以讓人知道的柔嘉縣主的存在! 這些內情,段介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對他來說,這樣的處置,毫無疑問是最好的。當下忙答應道:「如此,實在有勞郡主。只大恩不敢言謝,日後必教郡主得知此原由。」 「如此。狄五,速去備車!」 「狄五?」段介心一凜,暗暗看了周圍一眼,心暗忖道:「這裡難道便是狄詠的府上?能連夜進帥司衙門的,似乎的確只有清河郡主。但是那個縣主……」 「姐姐,你讓我送他去吧,我也想見見石夫人了,我還沒有見過石越的女兒呢……」珠簾後面,傳來那個紅衣少女的軟語央求聲。 段介不由更加迷惑起來,「陝西居然還有一戶人家,竟有一個郡主一個縣主,僕人姓狄,而那個縣主竟敢直呼石山長名諱……」 四更。 兩輛馬車從郡馬府的後門悄悄的駛出,往帥司衙門的所在地跑去。 此時,郡馬巷外面隔著兩條街的地方,武釋之率領著一隊軍士,再次往郡馬府趕來,與他並綹而行的,是陝西路監察御史景安世。 「馬車!」一個親兵忽然大聲叫起來。 果然,馬車奔跑的聲音,從前面的一條巷傳來。 「追!」武釋之完全是直覺地做出了反應,策馬往馬車的方向追去。景安世也抽了一下馬,跟了上去。不過他畢竟是個官,很快,騎馬的景安世,被武釋之甩在了後面,只能與跑步的步兵們一起為伍。 很快就可以隱約看清楚是兩輛馬車了,駕馬車的人顯然感覺到了後面的追兵,明顯加快了速度。 武釋之心愈發肯定了馬車之上有鬼,便揮鞭疾追上去。 拉車的馬畢竟比不上武釋之跨下的戰馬,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車車輪發出來的聲音,武釋之已經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眼見就可以趕上! 便在這時,後面那輛馬車突然不顧危險的掉轉過來,如同瘋了一般,衝向武釋之與他的幾個親兵。 這一瞬間,武釋之幾乎嚇呆了。他下意識地勒住了奔馬,掉轉馬頭,衝向最近的一條岔道,避開如同戰車一般衝過來的馬車。雙方幾乎是擦肩而過,與之同時,武釋之清晰的聽到馬車內少女清脆得意的笑聲。 這是清河郡主的聲音! 但這是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也無暇思索究竟是不是被傳言所誤,還是剛才過去的根本不是清河郡主。他只是更加堅定的證實,那馬車有鬼,但是他也沒有餘暇去思考,為何「清河郡主」要幫助一個叛將。只待馬車衝過,他立時從巷衝出,繼續追趕起前面的馬車,他沒有時間與「清河郡主」 糾纏。 然而這樣一折騰,他與前面的馬車又拉開了距離。而「清河郡主」的馬車,也不依不撓地掉頭跟了上來。 「我非追上這廝不可!」武釋之拚命地抽打著戰馬,他與馬車之間的距離,終於慢慢拉近了。 突然,馬車轉了個彎,駛進了一條大道。 追上去的武釋之怔住了!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司! 前頭的那輛馬車,駛向的地方,竟然是陝西路帥司衙門! 「叛將?!」「調虎離山?」一瞬間,武釋之的腦海,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截住了那輛馬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車走了下來——段介!不管心有多少不解,武釋之還是策馬上前,既然段介自投羅網,那麼他從安撫使司的衛隊手接收這個「叛將」,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來者何人?」安撫使司的衛隊也發現了靠近的武釋之,有兩個護衛迎了上來,大聲喝問。 「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武釋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驗過武釋之的腰牌,那兩個護衛客氣很多。「武大人來此何事?」 「下官追捕叛將至此。」 「叛將?」 「正是。段介便是叛將。」 「啊?!」那兩個護衛都吃了一驚,其一個小心翼翼的問道:「段大人是衛尉寺駐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副使……」 「不錯。不過二人有所不知,段介與其上司致果校尉向安北叛國,據報向安北已經逃出東門,新任監察虞侯王則校尉已經出城追拿;某奉命來追捕段介。」武釋之的聲音大得滿街都能聽見。 正在與段介說話的衛隊長聞言也怔住了,懷疑的望著兀自被綁著段介。 「我並非叛賊,一切待石帥回來,自然可見分曉。」段介急切的辯白道:「在下只求呆在帥司衙門的大牢,等待石帥回京兆府。卻千萬不可將我交給衛尉寺。」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段介這麼害怕被移交到衛尉寺——也許是石越更加寬容而章惇要嚴酷許多——但是武釋之認為自己的要求並不過份:「軍武臣犯法,當由樞府或衛尉寺審理。段介身為軍法官,理所當然要由衛尉寺處置。既便石帥回來,亦是一樣,還請諸位能夠體諒在下。」 「我辛辛苦苦將他送來此處,可不是為了交給衛尉寺的。」一個動聽的聲音從武釋之腦後傳來,不過此時對武釋之而言,這個聲音可一點也不動聽。 「清河郡主!」武釋之的聲音嚴厲起來,「國家章程,並非兒戲!」 「清河郡主?!」 安撫使司衙門前的大街上,無數的人忍俊不住。很多人雖然不認識柔嘉縣主,但是卻有不少人曾經見過清河郡主的。 「武大人認錯人了。」一個護衛好意的提醒道。 「認錯人了?」武釋之愕然回頭,卻見柔嘉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竟是無絲毫害怕之意。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怎的敢冒充宗室?」 「她本來就是宗室!」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景安世氣喘吁吁地聲音,雖然武釋之無法理解為何他騎馬趕來也會喘氣,但顯然這些事情如今已經並不重要。只見景安世策馬到柔嘉跟前,下了馬來,凝視柔嘉半晌,忽然厲聲問道:「柔嘉縣主,你如何會出現在京兆府?!」 「你管得著麼?!」柔嘉卻是膽大包天,壓根不知大禍已將臨頭。 景安世又看了柔嘉兩眼,冷笑兩聲,冷冷說道:「本官管不著,自有人管得著。本官只奉勸縣主,莫要恃寵而驕,禍及父母!」 說罷,雙手正了正獬豸冠,向段介走去。 柔嘉從未見過有人對自己說話如此無禮,愣了一下,卻權當是危言聳聽,只搶先幾步走到那衛隊長跟前,說道:「先莫把這人交給他們,待我去見見夫人,自有分曉。」說罷,也不管衛隊長答不答應,大搖大擺地往安撫使司衙門闖了進去。 景安世望著柔嘉的背影,卻只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釋之見景安世並不說話,忙低聲呼道。景安世擺擺手,淡淡說道:「不要急,她要見魯郡夫人,便讓她見。便是石明親來,若是與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現在只想見識一下魯郡夫人的見識!」 「我只是朝廷的命婦,豈能干涉外事?」京兆府喧嘩了半夜,梓兒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出了兩個「叛將」,而出人意料出現在這裡的柔嘉竟然還要她出面來保護其一個「叛將」。 「眼下京兆府,說得上話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沒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個御史和那個什麼武釋之的囂張樣……」柔嘉心裡其實也清楚清河是將一個燙手山芋交到梓兒手。但是眼下的情勢,的確也只有安撫使司衙門有這個能力保住那個什麼段介,而只有段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義的。否則的話,清河想不受連累都不可能。而眼下顯然只有梓兒有能力影響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 「你方才說,那兩個叛將叫什麼名字?」梓兒沉吟了一會,突然問道。她老覺得其有個名字似曾相識。 「一個叫向什麼,一個叫段介。」 「段介?」梓兒轉過頭,向阿旺問道:「阿旺,你可聽說過這個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點相熟。」 柔嘉卻不明白梓兒為何在這當兒,想起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無可奈何。 「是不是被開封府抓過的那個段介?」梓兒突然間靈光一閃,想了起來。 「對。」阿旺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卻也常聽人提及。 「他被開封府抓過?」柔嘉卻愣住了,「難道他真是叛將?」 「他決不可能是叛將。」梓兒淡淡地說道,語氣卻十定堅定,「其定有蹊蹺!」 柔嘉一時沒有弄明白為何被開封府抓過反而不會是叛將,但是梓兒能認可自己的判斷,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當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面。」梓兒溫和地笑了笑,雖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卻是非常懂得輕重的。要知道,甚至連相州韓家那樣的世家大族的姑嫂們,都挑不出她的毛病來。 「那怎麼辦?」 梓兒垂首想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卻是剛剛因為侍劍的推薦,被調到安撫使司來的李旭,此時名喚「李十五」。梓兒聽石越說過他的底細,當下又細細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將李十五叫來。」 「是。」 景安世與武釋之在外面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見有一隊衛兵從安撫使衙門舉著火把走了出來。 外面的衛隊長見到為首的是個年青人,卻不見梓兒,也不見柔嘉露面,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衛隊長跟前,低聲說了兩句什麼,便見那衛隊長點頭應了,他於是徑直走到段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段介望著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是忍住了沒有出聲。 李旭徑直走到景安世前面,欠身說道:「察院大人,魯郡夫人言道:婦人不當干預外事,這邊廂的事情,夫人不便參預。」 景安世見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覺失望,但是口裡卻讚道:「魯郡夫人果然是明曉事理。」 「不過……」李旭的話卻沒有說完,「魯郡夫人說,這個段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駐安撫使司監察御史副使,雖說他是叛將,可他此時硬要來帥司衙門,寧在這兒坐牢亦不願意去衛尉寺。似乎……嗯,只怕其多有蹊蹺之處。若真是另有苦衷,他來到帥司門前,還被人截走,日後張揚出來,難保不成笑話,這個罪過卻也不好擔當……」 景安世與武釋之聽到這話,臉色不免都變得有些難看,這話之意卻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對他們的懷疑。 李旭卻沒有去看他們的臉色,只在心暗暗佩服梓兒的聰慧,「因此魯郡君說,或可以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想來衛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則也不至於讓他們跑了,石帥與章衛尉同殿稱臣,都是在為朝廷辦事,所以不妨由帥司衙門派一隊護衛,協助衛尉寺的武大人押送這位段大人去京師。到了汴京後,我等便齊將這位段大人送至樞密院,衛尉寺若要人,直管問樞府要便是。如此一來,大家都不用傷了和氣,衛尉寺的事也辦好了,我帥司衙門亦不擔干係——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麼苦衷,相公自是不會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與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說,景安世與武釋之不由都怔住了;段介卻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麼樣,梓兒提出來的這個方案,絕對是讓人無話可說的。的確,安撫使司若要強留衛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是它懷疑其有疑點,要送到樞府去,卻也是理所當然的。若是景安世與武釋之還要說什麼,倒顯得他們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過真正讓景安世佩服的是,這位石夫人口謙遜著說不干涉外事,實際卻把外事全部干涉光了,還讓人無話可說,女流之,也算得厲害之人。 「如此,也甚好。不過帥司衙門要派誰去?」武釋之訝然之後,便也覺得這個提議不錯,既可不直接得罪石越,也不能算違命。 「便是在下與這八位兄弟。」李旭笑著指了指身後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釋之欠身一禮,便走到段介身邊,所站的位置,竟是團團的將他護住。因為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從此時開始,到將段介交到彥博手為止,必須與他寸步不離,必須絕對的保證他的安全! 喧囂了一個晚上的長安城終於平靜下來,啟明星也已經開始出現在天空之。 而此時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則卻帶著向安北的屍體在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裡等待著天亮。他用顫抖的手指,翻動著那份沾滿了鮮血的報告,心情不自禁的充滿了洗刷不盡罪惡感——這份報告,本來他也應當直接交給武釋之,讓他帶回京師的,但…… 而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前面的街道上,一什輕甲衛士則押送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軍官,跟在一個沉著臉的武官後面,緩緩而行。而被綁的軍官,臉上反而不時的漾出笑容,似乎這樣被綁著倒是如何開心的一件事。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條小巷上,正騎在馬上的監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時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時的心裡,正在構思著最新的奏章——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奏章!在這份奏章,將涉及到一個與皇帝有著近系血親的公爵、一個極受寵愛的郡主、一個無法無天的縣主、一個似乎正在失寵的郡馬、還有一個如今炙手可熱的安撫使,無論如何,他的老師呂相公,一定會非常喜歡這份奏折的。 沒有人知道,在這天亮前的短暫平靜之後,將會有怎樣的風浪!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六節 「七月,黃河溢衛州王供及汲縣上下埽、懷州黃沁、滑州韓村埽。十七日,黃河大決於曹村上埽,二十日澶州上報,北流斷絕,黃河南徙,匯於梁山泊、張澤泊,分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於海。此次大災,四十五個州縣被淹,三十萬餘頃田受災,數萬房屋蕩然無存,受災人數達數十萬戶!」 「八月,黃河又決於鄭州滎澤。與此同時,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報,水深至二丈!河陽水漲成災,滄衛河漲成災……至此,豆華水以來,黃河下游地區受災人數超過七十萬戶,受災人口達到三百餘萬!死亡人數現時雖然不能統計,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數萬!」 工部尚書蘇轍語氣沉痛地向皇帝報告著七、八月份全國的災情。崇政殿內,上至皇帝趙頊,下至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樞密使彥博,以及各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學士都臉色凝重,默然無語。 這還是趙頊登基以來,黃河最大的災害! 「陛下!」彥博手執朝笏,沉聲喚道。 年輕的皇帝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幽深的眸滿是憂慮,這並非突出其來的消息,但這樣的大災……「卿但說無妨。」 彥博微抬起頭,卻半晌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環顧了殿大臣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趙頊的黃袍之下,然後厲聲說道:「陛下,黃河決於曹村,臣以為是**而非天災!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彥博一人身上。 「卿說什麼!」趙頊的聲音嚴厲起來,殿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皇帝倏然間變得尖銳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殺氣。 「臣死罪!」彥博拜了下去,但是話語卻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臣以為,黃河決於曹村,是**,非天災!」 「何謂**?!」趙頊的目光狠狠地盯著彥博,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四個字。 「據臣所知,此次黃河決口,完全是因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彥博的聲音並不甚大,但是滿殿大臣聽在耳,卻覺得無比的刺耳。「今年豆華水、荻苗水,雖然略大於往年,但並非前所未有,之所以決堤,俱是因為當地官吏平素就殆於職守,不修堤防;大水來時準備不足,這才是導致黃河最終……」 趙頊根本沒有聽完彥博的話,就將怒氣沖沖的目光轉投向吏部尚書馮京,「卿速將曹村一帶的地方守吏的名字與官職都報上來。」 「是。」馮京小心翼翼的應著,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準備救災。眼見便要入冬,而災民們衣食居住都無著落……」蘇轍卻是沒法迴避具體的問題,因此雖然眼看皇帝震怒,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這場危險的談話。黃河決口,河災水災不斷,工部尚書與都水監都難辭其咎,他此時也已經遞上了辭呈及請罪的折,等待著處份。雖然他在任上,做了許許多多的實事,但是此時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業自有人來接替。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補救。 但是彥博卻斷然打斷了蘇轍的話,「陛下,救災的事情的確要討論,但是犯下的錯誤,亦須立刻糾正,否則,月還有登高水,難保不會雪上加霜……」 「自從熙寧七年以來,雖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漸罷除,但是朝廷上下,卻並沒有停止好大喜功的習慣。開發湖廣之後,軍屯所省費用與所花費用,雖然略有剩餘,但是卻因為開墾土地,不斷激起與山未化夷人之間的衝突,雖則朝廷屢次下旨申誡,然自熙寧年冬以來,湖廣無一月無戰事。雖是收化蠻夷數萬戶,但所用軍費,正好抵銷。朝廷目前為止,實際未從軍屯得一分好處。」 這番話說出來,眾人漸漸品出,彥博的指責竟然是針對石越提出來的新政,因此別說馮京、吳充驚詫不已,便是蘇轍、韓維也相顧愕然,甚至連呂惠卿與司馬光都大覺出乎意料之外。 「開發湖廣尚可說有孫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紛紛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卻是得虛名而招實禍!」彥博銳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蘇轍與韓維,聲音也越來越嚴厲,越來越缺少顧忌:「楚王好細腰,城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於是無不紛紛趨騖,朝廷一歲所入賦稅有限,一旦全部用來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顧及得到?如此輕重倒置,朝廷卻不能覺察,今日之禍,其實是早已種下!」 蘇轍與韓維面如死灰,彥博指責的話雖不無偏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 並且他們也沒有絲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沒想到彥博話風一轉,竟有將今日之禍隱隱歸於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這種鮮明的態度,令兩人做夢也料想不到。但想必更加料想不到的卻是石越,這次大災難,雖然既便沒有他的到來,也依然會準時發生。只不過因為這次災難在歷史之上籍籍無名的緣故,竟連石越也早將之忘了。 「臣以為樞使所言有理。」呂惠卿臉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語氣說道,「其實今日之禍,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測上意,導致胡亂花錢,亦是由於西事。朝廷財政本有節餘,月時,政事堂曾經商議要增撥款項用於防汛,奈何戰事一起,捉襟見肘……」 聽到呂惠卿的話,趙頊的臉色愈發的沉了下來。崇政殿,各人抱著各人的心思,每個人所思所想,都不盡相同。眾人一方面感覺彥博與呂惠卿的話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在心裡也不免覺得這樣推論,對石越並不公平。司馬光本來對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滿的,但此時不知道為何,竟為石越委屈起來,因此竟噤口不語。他自然能聽出來,彥博的批評還可以說是就事論事,以批評政策為主;但呂惠卿的話,卻是藉著彥博的話風,完全將矛頭徹底的轉為針對石越本人了朝地位最高,而且明顯平素互相不和的兩位大臣批評的矛頭竟一致指向石越,因此就連蘇轍與韓維,都忍不住背上直冒冷汗。 「陛下!」一個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蘇、韓的後面傳出,令殿眾人均吃了一驚,「微臣以為呂、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頗!」 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聲的說話,肆無忌憚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只有衛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禍,確如相公所言,是**,非天災。然**者,卻非二位相公所謂者,其由來有自。國朝河政,向來儒臣不屑為,仁宗時遣顧臨治河,士君以為貶低;陛下曾遣司馬相公修河防,呂公著亦道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願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國朝河政,事權分散又相互牽掣,監埽使臣與都水監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須四人意見相同,再上報工部、都水監,稍大之事,便須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只須有一人意見不同,則無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為政,無人統一調度,頗多浪費。臣以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決之勢,今歲不決,明歲亦必決。豈可以此必決之河,歸咎於石越?」章惇洪亮的聲音,在崇政殿顯得份外的響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沒有將呂惠卿眼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沒有在意彥博鐵青的臉色,只自顧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決而言,事發之後,微臣即翻閱卷宗,發現衛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決埽1 「是何案件?卿速稟來。」 「遵旨。」章惇大聲稟道,「自熙寧十年四月始,衛尉寺便開始調查全國禁軍、廂軍、鄉兵實際在役人數,以協同樞密院、兵部之兵制改革,且杜絕坐吃空餉之弊。」說到此處,章惇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陝西的向安北與段介,若非二人調查吃空餉之事,也絕不會順籐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許多事情來。他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衛尉寺在調查之,發現曹村治河在役兵丁,僅僅十餘人!臣已於月廿五日,已將調查結果,轉交樞府與兵部。」 他此言一出,彥博與兵部尚書吳充不由大感尷尬。以二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區區一個曹村在役河兵有多少人這樣的小事,但此時,皇帝自然不會理會他二人應不應當知道!果然,趙頊冰冷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的掃過彥博與吳充臉上,惡狠狠地重複了兩遍:「十餘人!十餘人!」 「曹村河兵,按理應當有廂軍一個指揮的編制。」章惇卻無視眾人的目光,更無視此時殿的情形,又火上加油的補充了一句。 「啪!」 巨大聲音從龍椅上傳來,趙頊瞪大了眼睛,滿臉怒容地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一個指揮的編制!」 「曹村關係重大……」 「一個指揮的編制,竟僅有十餘人在役!」趙頊咬著牙,顧視殿眾臣,厲聲喝道:「曹村不決堤,是無天理「臣萬死!」所有的大臣都一齊跪了下去。 「明日眾卿將救災善後的折遞上來,後日廷議!」趙頊怒氣沖沖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在轉過身的一瞬間,他心湧起一種無力的感覺,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無論他怎麼樣努力,但若指望著這一班大臣,就永遠也不可能達成他的目標。 「退朝——」趙頊身後隱約傳來唱禮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轉身回去,命令內侍不喊「退朝」,讓那些大臣們一直跪在那裡…… 但這畢竟只能是他心永遠不能宣諸於眾的任性。;f6d從崇政殿退出來的大臣們,臉上都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彥博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瘸一拐地向樞府走去。他急著回樞密院調閱章惇所說的檔案。一個指揮的建制,竟然只有十餘人在役河兵存在,這只怕不僅僅是河政的**! 彥博剛剛在樞密院坐好,正要吩咐吏,便見有人過來稟道:「陝西安撫使司押解一名犯官,一定要面見相公……」 「一名犯官?不見。」彥博不耐煩的拒絕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處理所有的瑣事。 「且慢……」突然,彥博突然想起什麼,召回來人,問道:「你說是陝西安撫使司?」 「是。負責押解的有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護衛,還有衛尉寺的軍法官,道是見過相公後,還要提解至衛尉寺「嗯?」彥博奇怪的望了門外一眼,心知這般不合常理之事,其必有蹊蹺,當下說道:「便見他們一下「是。」 當天下午。 衛尉寺。 「什麼?!」衛尉寺卿章惇聽到向安北身死、段介被送至樞密院的消息,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裡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早朝之時在崇政殿的無畏與風光此時早已丟到霄雲外。 武釋之垂首不語,靜待章惇的訓斥。不料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窺望,卻見章惇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竟是一片死灰。 晚上。 尚書左僕射呂府。 燈光下,呂惠卿拆開一封書信,細細讀著。很快,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鄴國公、柔嘉縣主、清河郡主、狄詠、石越……」衛尉寺發生了什麼事情,呂惠卿自然也很感興趣,不過今天章惇在朝堂上不惜得罪宰相與樞使為石越辯護,石越卻在陝西與章惇作對,這件事情,一定很有趣便是了……呂惠卿不覺輕聲笑了起來,「宮闈之事,皇上也罷,太后也罷,自然都想隱瞞。不過此時皇上正在氣頭上,若是有個御史上書,搞得天下皆知……」 大宋朝的尚書左僕射,開始在心撥弄起如意算盤來。 工部尚書蘇府。 「想不到今日竟然是章惇出來仗義執言……」韓維對此很有幾分感歎。 蘇轍卻搖了搖頭,道:「他其實也是有自己的算盤罷了。我輩不可淪入黨爭之,計較這些個人的得失利害。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救災善後。」 「公有何良策?」 「某已估算過,要使曹村決口重新堵上,需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徵集十萬兵匠、三萬役夫,材料約在一千萬石至一千五百萬石之間,米約要二十萬石,錢約要十萬貫。」蘇轍的心情非常的抑鬱,尤其說到這些龐大的數字,聲音都幾乎輕得聽不清了。 「所費如此之巨?」韓維不禁目瞪口呆。 「不錯。這僅僅是曹村一處。」蘇轍沉聲說道:「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災民要賑濟,許多百姓的收成也毀於一旦,朝廷理所應當減免賦稅,還要幫助百姓重建廬舍。全部的損失,也許最終會達到數千萬貫……」 「那既便是印刷交鈔也解決不了啊……」韓維瞠目說道。 蘇轍凝視韓維,詫道:「難道公想加印加鈔?」 「若不如此,朝廷哪來那麼多錢?」韓維苦笑道。 「只怕是飲鴆止渴。」 「便是毒酒,亦只得喝了。早則今歲秋冬,遲則明春,西夏必定入寇,不早為之備,到時後悔無及。」 「這……」蘇轍沉吟起來。 「所幸國家財賦糧米所產之地,未曾受災。根本未動,還傷不了元氣。」時至此刻,韓維也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說道。 「提前吧……」蘇轍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什麼? 「提前移民湖廣。反正救災也要花錢,設法將一部分災民轉入湖廣地區安置。 給他們鋤頭與犁,再招募一部分廂軍,保護他們去湖廣四路開山圍湖墾田。」蘇轍的眼,閃動著一種叫勇氣的東西。 「災民需要的是安撫……況且朝廷準備不足。」韓維卻無法想像如此大規模的工程這樣倉促的開展。 「已經有前期的準備,也有一定有經驗。」蘇轍沉聲說道:「明春可以從淮浙運種糧,還可以從占城、交趾購買種,種可以解決。農具由朝廷提供,墾田十年內不要納稅,所墾之田歸本人所有,朝廷只要提供路費與過冬的衣服糧食……」 「這……」韓維被說得也有幾分心動了。 「這亦是個機會,否則朝廷多因循守舊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難成。某聽說已經有南方的商人至災民招募人手,遠赴南洋諸島開墾,蓋因當地土人殆於勞作,雖重金不能招致,故有人便從災民招人前往,而亦有不少災民迫於生計願往。湖廣四路,再偏僻亦是華之內,為生計故重洋之外尚有人願往,何況是湖廣?朝廷亦不需勉強,只說明凡願往湖廣墾荒者,便發放糧食冬衣,否則只供給一半衣食,百姓必然樂從。」 「罷、罷!」韓維一拍桌案,朗聲道:「某願與公一同上書陛下。」 次日。 慈壽殿的氣氛十分的緊張,所有的內侍宮女都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談論的事情,按理說內侍宮女是應當迴避的,但是現在明顯是沒有迴避的必要了。 剛剛從旱災恢復元氣的大宋朝,馬上又遭遇到特大水災。而這個水災之所以發生,卻是因為**——這實在不能不讓趙頊心頭冒火,若非顧及到歷史上的令名以及知道朝大臣必然反對,趙頊真想大開殺戒,將曹村的大小官員全部賜死,發洩心的怒氣,而不是「僅僅」抄家、流放至凌牙門充軍。 因此在這個當兒,宮所有的內侍與宮女,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怒了皇帝,遭受池魚之災。畢竟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習慣,但卻沒有不殺內侍與宮女的習慣,而不論是鞭撻還是杖擊都不是容易忍受的。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真的敢來添亂! 樞密使彥博稟報,陝西路監察虞侯向安北、副使段介調查高遵裕十大罪狀,上報衛尉寺;衛尉寺卿章惇隱匿不報,反污向安北、段介通敵,左遷凌牙門、歸義城,向安北與段介欲上京面聖,結果向安北被王則射殺! 致果校尉並非小官,竟然被無辜射殺,這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何況向安北還是忠臣之後!更何況,這件事情的本身看來,極其惡劣! 從彥博所說的複雜案情來看,趙頊已經知道此事必然要成為轟動天下的大案。 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與此同時,陝西路監察御史景安世也上表彈劾鄴國公趙宗漢閨門不肅、郡馬狄詠無大體、石越行止失大臣體! ——柔嘉縣主趙雲鸞居然出現在京兆府! 這叫宗室臉面何存? 趙頊還只以為柔嘉是和清河玩慣了,所以大膽妄為,因此他心裡怪罪的還只是狄詠全不知禮節為何物,所以還在奇怪為何說石越「行止失大臣體」;但是兩宮太后與皇后,卻是隱隱已知道柔嘉為何會去京兆府了。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 這一連串的事疊加起來,趙頊幾乎氣惱得完全說不出話來,皇后卻顧及到高遵裕是高太后的從叔,默默的不敢言語。曹太后與高太后則臉色鐵青,卻是不知道該做何說。慈壽殿的氣氛真似凝滯了一般。 「官家!」高太后終於出言打破沉寂,「官家可知道為何要把皇帝稱為『官家』麼?」 「請母后賜教。」趙頊不覺愕然,不知道為何高太后會問這不相干的事情。 不過他的確也不知道為什麼皇帝被稱為「官家」,只是因循習慣,人家這麼叫,他便這樣聽,所以亦不禁有幾分好奇。 高太后淡淡說道:「所謂『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才稱為『官家』!一個賢明的皇帝,沒有自己的私愛,私財,皇帝是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天下的民對於皇帝來說,都應當一視同仁!」 「兒臣謹受教。」趙頊肅然拱手答道。 「既然皇帝是『官家』,那麼,高遵裕是官家舅舅這件事情,可以不提。他若犯法,自有國法繩之。我高家世代忠良,祖宗有靈,亦不容孫沾污家門。」 高太后從容說道。 曹太后讚賞的點了點頭,也說道:「古來若有外戚為禍,全是宮縱容,官家當戒之。」 向皇后看了曹太后、高太后一眼,卻低聲說道:「臣妾本不當多嘴,但是高遵裕甫立大功,便非外戚,按理亦當優容之。若觀其罪狀,太祖時開國功臣,大多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祖亦不曾加罪。且向安北之死,只恐是章惇自為亦不可知,高遵裕卻未必知情……」 「章惇與高遵裕有何交情,要這麼維護他?竟不惜殺死朝廷之致果校尉1 高太后嚴厲地看了向皇后一眼,厲聲喝問「外臣不知太后公正,不願得罪,亦是有的。」趙頊連忙說道。他心雖然怪高遵裕不爭氣,但是這畢竟不是什麼謀反的大罪,高遵裕在西北地區的存在,是有特殊意義的。不過,眼下事情鬧得這樣大,趙頊不能不感到頭痛。 「這是外事,由官家處置便是。」曹太后擺擺手,制止了還想說話的高太后,她也知道高遵裕在西北領兵的意思,「只是十娘的事情「她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趙頊此時便將怒氣發洩到了柔嘉頭上,一邊恨恨的道,「狄詠與十一娘也太不知道輕重。」他想起了狄詠的抗令,心怒氣愈發的難以抑制,「此事關係到皇家的顏面,不能不嚴懲,否則必被天下人議論。」 「官家的意思是?」向皇后低聲問道。 「趙宗漢教女無術,削公爵,徒往西京,交宗正寺議罪;削清河郡主封號,黜為縣主,狄詠削勳號,官秩貶三級!令石越上表自辯,再定其罪。至於柔嘉……」趙頊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方咬咬牙說道:「貶為庶民,給她擇個人家嫁掉。」 「官家!」向皇后不料趙頊處置如此之重,忙求情道:「以十娘的性格,若是逼她嫁人,只怕她不會活下來……」 「不如此,不足以封天下人之口!」趙頊狠狠心,轉過身去,道:「現國家多事之秋,朕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這些事情,須得快刀斬亂麻。」 「但請官家念在手足之情。」向皇后是深知柔嘉性情的,更知趙頊其實一貫疼愛這個妹,而且從小看著她長大,手足之情極為深厚,因此深怕皇帝此時在大怒之下竟鑄成大恨,日後追悔莫及,因此撲通一聲,竟是跪了下來,求道:「貶為庶人,已足以警戒了。此時嫁人,官宦之家,誰願意娶一個得罪皇帝、削去封號的女?若所嫁非偶,日後不幸,官家他日悔之何及?況且以十娘的性格,必是寧死不從的。官家要逼死她麼?」 趙頊背朝著向皇后,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道:「娘娘是後宮之主,柔嘉就請娘娘發落吧。」 曹太后看了趙頊一眼,又看了向皇后一眼,暗暗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削去柔嘉的封號,讓她到宮裡來侍候哀家罷。」 「謝娘娘恩典。 「便依娘娘罷。」趙頊在心裡歎了口氣,忽然間想起小時候抱著柔嘉看戲的事情,心忽然柔軟,眼睛竟是一片濕潤。但也只是一瞬,他猛地警覺,見沒人看見,忙小心的擦乾眼睛。 樞密院受皇帝詔書,著高遵裕在渭州養疾,暫停高遵裕除渭州知州以外的一切職務,由種誼代統其軍;緊接著,衛尉寺卿章惇亦染小疾,衛尉寺事務由衛尉寺丞暫時代理;而到任僅約一月的陝西路監察虞侯王則,亦接到命令入京敘職。 之後,御史丞鄧潤甫,受詔親自調查高遵裕案與向安北案。 與此同時,各地的邸報,也提及了皇帝對鄴國公趙宗漢、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郡馬狄詠的嚴懲——但這兩件事情,以涉及軍機與皇室為由,包括《皇宋新義報》的各家報紙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內予以報道。 因此,雖然在朝廷之,官員們一片嘩然,但是有過經驗的大宋朝廷,用果斷的手段,總算避免了天下輿論帶來的撲天蓋地的壓力。 不過這次皇帝其實是多慮了,因為天下百姓真正關心的,還是黃河決堤後引發的大水災。無論是《汴京新聞》還是《西京評論》,連篇累牘的,都是在報道著各地的災情,以及朝廷的救災措施——包括曹村堵住決口的工程;朝廷為救災增發一百萬貫的交鈔;蘇轍以帶罪的身份主持工部事務;充滿爭議的湖廣移民計劃提前進行;蔡京在杭州舉行了的前所未有的捐款活動。(《西京評論》歎為觀止的評論道:蔡大人之捐款活動,雖然其心可嘉,然實為史上最傑出之斂財之法! 後世必有效之者。)…… 時間回溯,西夏一疊整整齊齊的報紙伸到煥面前。 煥詫異地抬頭,看見李清的眼竟有同情——不,是憐憫之色。 煥心格登了一下,接過了那疊報紙這的確是大宋的報紙,從《皇宋新義報》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應有盡有,從日期來看,都是過期了的,而且時間也不連續,顯然是特意挑選出來要給自己看的。煥卻不知道,這些報紙對於李清來說,其實也是「最新的」。因為將這些東西帶出大宋國境,遠比想像的要困難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漢奸門!」——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間躍入煥的眼簾,十個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時刺向他,煥的手頓時哆嗦起來。 「宋朝人以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見他慘然變色,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朝野輿論,都皆欲殺你而後快。那些人不用自己親上戰場,所以說起大話來,自是一個比一個容易。據說還有些讀書人寫了這副對聯,貼在你家門上,極盡羞辱之能事。若根據這些報紙所說,宋朝雖然沒有學漢武帝,族誅你全族,但只怕現在你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令尊已經被這副對聯活活氣死了;令堂與你的兄弟姐妹們出門都不敢抬頭見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都以你為恥!」 煥心激烈震動,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實,但眼前卻只覺得天昏地暗,鋪天蓋地的壓向自己,幾乎是一瞬間,他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雙手還麻木固執的翻動著手的報紙。 「你已經身敗名裂,卻還辱及祖宗!」李清輕輕冷笑著,這笑聲顯得格外的尖銳刺耳,「你們族裡已經公議,你父母因為生了你這個漢奸兒,死後都不得入葬祖墳!」 「你說什麼?!」煥不知那裡來的力氣,竟騰地站起來,眼似有火焰燃燒待要噴射出來,一雙手青筋暴露,早已將報紙捏成一團,緊緊的攥著。 李清卻直視著煥眼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縮。「我可沒有一個字說謊,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這些宋朝的報紙。你忠心耿耿的宋朝,已經拋棄了你!他們根本一無所知,只是僅僅因為聽信了你投降的謠言!」 「這定是你的詭計!」煥大吼一聲,然後猛地一拳,揮向李清。 李清揮手架住,厲聲喝道:「你該醒醒了!這些報紙,夏國可仿製不出來! 你仔細看看這一篇章,這些細節,夏國有這個能力偽造麼?夏國誰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裡?誰又知道你家裡這許多的詳情? 煥緊緊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鮮血卻一絲絲從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來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卻變成了害死父親,累及家人的罪人!這是何等巨大的轉變?他此時還沒有倒下流淚,只不過是因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敵人。 「休說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國,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經為宋朝皇帝賣過命,拚死戰鬥,有什麼理由你非要為那個宋朝把命都丟掉不可?是誰說你只要不為了那個宋朝把命都賠掉,便是付出過再多,也是個罪人?」李清的話如尖刀一樣劃過煥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義?他既誣你降敵,便真降給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樣。」煥咬著牙,一字字的說道。 「你和我的確不一樣。」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裡,現在都已一樣。 漢奸,逆臣,降將!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沒有父親可供他們來氣死!」歪歪書屋論壇J|煥惡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沒有早自殺,結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無及!」 「你現在自殺,卻也已經來不及了!」李清譏諷地說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傳來宋朝,也別以為那些曾經嘲諷過你,逼死令尊的人會有一絲後悔與內疚。他們一定會對自己說,雖然他們誤會了你,但是這是因為你不肯自死而導致的,或者說這是職方司的錯誤誤導了他們,他們並沒有錯!他們永遠不會錯。哪怕他們氣死了你父親,但是罪魁禍首,可以是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卻絕對不會是有氣節的他們!哪怕找不到人來當替罪羊,他們也會將一切歸之於天,讓老天來當替罪羊!」 煥的指甲掐進了肉,鮮血冒了出來。 「我若是你,我便不會死。伍胥當年若自殺,不過是多一個冤案罷了。大丈夫當快意恩仇,鞭屍還怨!」 「快意恩仇?!」煥望著李清,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竟是有濃濃的譏諷之意。李清想過煥種種反應,惟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笑起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倒退一步,端詳起煥來。卻聽煥淡淡地說道:「我不曾想過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說話,只聽煥又說道:「我家世代簪纓,我自束髮,即知要忠君愛國。雖不能以死報國,不過是圖此身有大用爾。」他閉上眼睛,想起少時讀史書時讀到南霽雲之死,折腕歎息情形,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不料當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無一人知某者!」 李清聽到這裡,也暗暗歎了口氣,暗道:「未必無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與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聽煥繼續說道:「我煥此心,於大宋無所負。天人可鑒,是大宋負我,非我負大宋!」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方滄然道:「今日,煥降矣!」 李清雖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無一二,但煥親口說出來,卻亦不禁喜形於色。他急欲招降煥,是想引為臂助,協助秉常掌權,以實行漢化改革,須知以煥「宋朝武狀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當下李清忙上前,握著煥的手,朗聲笑道:「賢弟能想通此節,兄必不敢負於賢弟。賢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 一面轉過身去,向屋外高聲呼道:「來人,快給將軍洗漱更衣,好去見主公!」 煥絕望的眼睛靜靜的望著李清的背影,眼卻忽流露出一抹一閃而過的嘲弄之色。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七節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著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號,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簷角所掛鐵鈴一齊叮噹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內著名佛塔的白衣男便在這鈴聲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著這副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著兩個童。 「大師別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什,垂首朗聲問候「司馬公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著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佈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微微點頭,那個童連忙從懷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道:「多謝司馬公。」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隱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只要收復河西,便封大師為聖明持國法師,為河西佛寺眾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弟,可蔭二人為官。」 明空眼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什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石帥早曾與智緣大師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釋、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眾生,便當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當昌盛!」司馬夢求的語氣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卻如同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 雖然朝廷允滿爭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為「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的推行著,並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別懷他意的支持。 自熙寧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凡是持祠部許可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寧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為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眾生的信念的支持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並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的。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為了替太皇太后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后,還私人捐資在大宋朝領土的最南端凌牙門修建了一座南海護國寺與一座上清觀。 這些還僅僅是公開的措施,在暗地裡,在石越的推動下,樞密院職方館在智緣等許多高僧的幫助下,與遼國、西夏、大理以至於高麗、倭國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關係。明空本人就是其之一。才智出群,曾經遠至天竺取經的明空,其實卻是個因為家貧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錢都是智緣替他出的。不過這私毫不妨礙明空這個並不怎麼純粹的僧人,擁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緣的引薦下,接受大宋樞府職方館的「佈施」。 「蠻夷之國,便是信奉佛祖,亦終不能如大宋一般護法,貧僧聽說如今西域一帶,已有異教傳入,信奉佛祖之民漸少,而信異教之民漸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復河西,非只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釋家之不幸。」 「大師放心。」司馬夢求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佛塔,笑道:「用不著大師等許多年,此地終當復歸土。」 「如此甚幸。」 司馬夢求又說道:「在下來懷遠郡,尚另有一事。」他口的「懷遠郡」,是興慶府在唐代的稱呼。 明空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高宣佛號,問道:「可是為武狀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馬夢求臉色沉了下來,咬牙說道:「一直以來,陝西房都查不到煥那廝的下落,不料便在十餘天前,此賊竟已被夏主封為漢字院學士兼御圍內班直副都統,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隨扈,夏主又為他營造府第,極盡親寵!此賊世代官宦,為大宋武狀元,其沒於西夏,石帥又上折為之辯護,不料竟然真已降敵,真是忘恩負義、無父無君之徒。」 明空淡淡聽司馬夢求說完,問道:「司馬公之意,是欲設法為大宋誅之?」 「正是!」司馬夢求傲然道:「彼在大宋時,亦曾往來石學士府上,與某有舊。然如今既作賊,某自當持其首級回見皇上!」 「某之事,貧僧亦曾聽聞一二。」明空沉吟道,「彼與漢將李清,皆是夏主之親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見信於夏主。夏主以某本是大宋武狀元,待之尤厚。只是聞聽某出入常有護衛親兵相伴,若要行刺,並非易事。」 「正為此事,欲與大師謀之。」 明空面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說道:「不易為也。此是西夏國腹心之地,公能平安來此,已是異數……除非公有空空兒、薛紅線那般本事,否則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卻是必定之數,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償所失也。公為朝廷干城,不可為一區區降將,輕行專諸之事。」 「話雖如此,但煥亦不能不除。」司馬夢求豈能不知其的風險,但是陝西房知事身負重任,不可輕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卻難寄此任——若想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有過人的本領,還須有必死之決心。 職方館自創建已來,亦不過幾年時間,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還只是替宋朝軍方搜集情報、策反官員。在西夏這個地方發展的細作,絕大部分是依靠金錢與官爵收買;只有極少數骨幹,才是出於對大宋的忠誠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為職方館效力。畢竟對於身居西夏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血統純正的漢人,從職方館所瞭解的情況來看,也並沒有如同國內一些秀才們所想當然的那樣,對於恢復漢族的統治抱以熱烈的期望並且願意為之犧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當地的居民越是可能為了西夏國而拿起武器來與宋朝戰鬥——哪怕是漢人,亦不例外。從職方館搜集的情報分析,西夏國內大部分居民,無論蕃漢,亦無論貴賤,他們更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只有這件事情可以最終決定他們的傾向性,而並非那虛無飄渺的「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這樣的情況同樣適應於被契丹人佔據的燕雲地區,職方館對燕雲地區更為詳盡的情報分析,曾經直接擊碎了大宋朝從皇帝至大臣們心普遍存在的一種幻想——以為只要大宋軍隊北上,當地的漢族居民就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職方館甚至認為,如果將來王師果真北上收復燕雲,一定會有相當的漢族官員為遼朝皇帝盡忠,而對於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只能寄托在立這樣的範圍之內;真正能為大宋朝所用的,也許只有僧道與商人。 而西夏的情況顯然更糟,因為在梁太后與梁乙埋的統治下,西夏與宋朝的關係不斷交惡,衝突不斷,商旅斷絕。職方館甚至只能依賴於遼國商人來收集西夏的情報——不過這顯然不屬於陝西房管轄。 因此,當司馬夢求決定要刺殺煥之時,突然發現,要麼他就要暴露陝西房知事的身份,要麼,他就只能親自動手——司馬夢求還不至於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過無論如何,司馬夢求卻同樣也沒有想過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與煥同歸於盡。這並非是司馬夢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認為煥的生命還不夠票價。所以他才來找明空謀劃。明空的回答,顯然不會讓他滿意。 「無論如何,要請大師代為謀畫,只要能探聽出某有何喜好習慣,便不難設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馬夢求為何一定要殺煥而心甘,但是畢竟司馬夢求是宋朝樞府職方館知事,他既然如此說了,亦不好拒絕。他沉吟許久,方勉強說道:「某之喜好習慣,興慶府想必知之者必少,且聽聞他除與夏主及李清見面之外,便常常閉門不出,亦不接客……不過,貧僧勉力打聽便是。」 「多謝大師。」 興慶府外的圍場,內著鐵甲、外裹錦袍的煥撿著一隻身羽箭的大鷹,策馬向夏主秉常馬前跑來。臉上尚帶著稚氣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煥一眼,揮鞭指著煥,向身邊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將軍這樣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臉鄭重地答道:「宋軍重射術,善射之士想必不在少數。若據將軍所言,宋朝現已在編修《步軍典範》,其似有規定士卒之射術,不僅須能及遠,亦須能的。此不可輕視也。陛下請思之,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之能提升三成,我軍當以何應敵?」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軍近年來屢戰屢捷,又不惜耗費國帑,將軍隊全部整編,裝備昂貴之新式武器,此其志不在小。」李清繼續說道,「反觀諸國,遼國雖新君立足漸穩,然而楊遵勖割據之勢已成,耶律伊遜負隅頑抗,其困獸之勇,固出人意料,然於遼主卻非福音,如此以久,遼國國力必然削弱。大理國內爭權奪利,權臣秉政,於宋朝本不足為患,如今更是懾於宋朝之威,一歲竟至三遣貢使!此為宋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屢敗於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說到此處,見秉常的臉色已漸漸嚴肅,他頓了一下,凝視秉常一眼,欠身說道:「恕臣萬死,臣以為今日之事,大夏國有亡國之憂!」 「你是忠臣。」秉常勉強擠出笑容,回頭看了煥一眼,見煥離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轉身對李清說道:「說話無須顧慮太多。」 李清抬頭看了四週一眼,見除自己和煥之外,四周衛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點頭,又向秉常說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說話?」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環視四周衛士,半晌,方點點頭,揮手高聲說道:「爾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眾衛士一齊躬身應道,如波浪一般退了開去。煥愣了一下,正也隨著眾人退下,卻聽李清喊道:「將軍,你過來。」 煥頓時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絲熾熱的光芒從眼一閃而過,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卻聽秉常轉過臉來,向他笑道:「將軍不必迴避,可過來說話。」 「是。」煥點頭答應,正要策馬過來,卻見李清皺眉望了他一眼,指著他手的弓與腰間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煥心一凜,連忙將弓與佩刀取下,丟在草地上,策馬走過來,向秉常欠身行禮。 「不必多禮。」秉常回首顧視李清,說道:「現在再無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聲,從馬上滾了下去,拜倒在地,沉聲說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獻於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見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見信,臣願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惟請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見李清說出如此嚴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見,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謝陛下。」李清向秉常鄭重叩首,方說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國勢否?」 「請將軍明言。」 「當今大夏,有必亡之勢!臣不敢不言於陛下面前。」 秉常擠出笑容,說道:「雖有平夏城、講宗嶺之敗,似亦不足以言亡國吧?母后常言,大夏今日國勢,勝太祖太宗開國之時百倍,當時猶不亡,今日更無亡國之理。」 「哪朝哪代亡國之前的形勢,不比開國之時好上百倍?!」李清無禮的反駁道。 秉常聽到這話,卻也是一怔。他喜好漢,也曾經讀過華夏史書,細細思來,卻的確如李清所說。 「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可有女後當權,可有外戚專政?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宋朝可有今日之繁華?如今大夏內則有女後外威,專擅兵威;外則有宋朝君臣協力強國變法,步步進逼。百姓們困於賦役之重,朝不保夕;貴族們卻耽於享樂,寧可將錢交給佛寺,也不願意讓給百姓!諸蕃落苦於刻剝,懷貳心久矣。兼之與宋交惡,貿易不通,商旅漸絕,朝野物用匱乏——長此以往,國無不亡之理! 何況陛下當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還是姓梁氏?!「李清一番質問,問得秉常默然不語。 「梁乙埋本不會用兵,其秉兵權,無非是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國,卻是經不起梁乙埋的幾番折騰了。若是他將精兵喪盡,陛下要用什麼來統治國家「太后只道用蕃禮胡俗,便可以保全國家。然而陛下不知否?連遼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漢化,儼然更以國自居。陛下為一方天,豈能自甘與蠻夷為伍?何況若用胡俗,便當逐水草而居。一旦築城池宮室,墾田耕種,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為可得乎?陛下又以為這興慶城的貴人,有幾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絲綢瓷器?連素惡漢物的太后宮,還擺著一座宋朝製造的珍珠座鐘呢!」 「那將軍以為……」秉常抿緊嘴唇問道。 「陛下要想不亡國,保全宗廟,以臣之愚見,惟有一法:與宋朝修好,恢復市易。同時在國內改革,推行漢制,削減一部分貴族特權,減輕百姓賦稅,善撫諸部之心。只要兩國有一段時間不交戰,戰士們便可以放歸部落,牲畜就會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種,百姓們就會擁護陛下。 縱使宋朝進攻,其國內必有反對戰爭之壓力,其外則要背負惡名,而我大夏卻同仇敵愾,且有沙漠為險,彼勞師遠來,與我全國為敵,無天時地利人和,豈有不敗之理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當務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權,名副其實地親政!而要掌握兵權,便是要設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錯。」在一旁一直側耳傾聽的煥突然插話道:「自古以為,未有陰盛陽衰而國家興盛者。梁乙埋專權日久,未必沒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說到這裡,見秉常將目光移過來注視自己,連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時,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聽到這話,頓時怒氣上湧,厲聲道:「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連忙勸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秉常那匹不停地刨著地面的坐騎的馬蹄。 「要掌握兵權,並非易事。」秉常抿著嘴唇,半晌,方說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權實在各部貴人手,既欲削其特權,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來。」李清見秉常已是動心之意,頓時大喜,說道:「陛下在親政之前,不必讓諸部落貴人知道要削其特權。首先要掌握兵權。十二監軍司實權皆在各部頭領手,彼輩既不足為恃,亦不足為懼。無論如何,十二監軍司的部隊,只會聽從掌握興慶府的人之調動。因此,所謂兵權,實際上便是對興慶府附近二萬五千人的衛戍軍的控制權。」 當時西夏真正最精銳的部隊,並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鐵鷂」,亦非是「步跋」,而是常駐興慶府及其附近城市關塞的衛戍軍與「御圍內班直」。這兩支部隊,是自夏景宗元昊以來,西夏最根本的軍事力量,其成員都是從各部落挑選出來的最勇猛的戰士。其衛戍軍人數正軍在五千至二萬五之間,副兵多達七萬餘人,裝備為西夏諸軍最精良。而「御圍內班直」,則是由西夏國主親自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人數在五千左右——其組成成員全部是西夏各部落頭領的親屬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將,在某種意義上,這只侍衛軍,也同時是「質軍」。 衛戍軍與「御圍內班直」之所以聲名不顯,是因為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經常衝殺在第一線的軍隊。他們永遠是和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呆在一起。反過來說,誰真正掌握了這兩支部隊,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句話也同樣成立。 這些淺顯的道理,秉常與李清都是明白的。而煥,這段時間以來,也漸漸明白了。 「但是衛戍軍的統軍將領,一向都是母后的親信……」 「不錯。」李清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注視著秉常,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陛下別忘了,國璽在陛下手!陛下才是天命所歸的西夏國君!」 秉常在心裡苦笑,「這也需要那些衛戍軍的統軍將領相信才行。」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卻聽李清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奪回對衛戍軍的控制權並不難。」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兩策,請陛下決斷。其上策,陛下可不動聲色地完成控制御圍內班直,然後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時,用御圍內班直幽禁太后,再學劉邦奪韓信兵權故事,輕騎入衛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其兵權。然後頒一道詔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賜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機密果決,陛下便可大權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動陛下親征,陛下可將計就計,允其親征。於天都山點兵之時,賜梁乙埋死,然後舉軍向西,以外兵制內兵,則大事可定。此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隨行,則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機可趁,一旦被其發覺,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煥,問道:「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以為,當機立斷,便為上策,拖延不決,即是下策!」煥的眸,說不出來的深遂。 秉常執鞭思忖良久,搖頭道:「茲事體大,容朕三思。」 李清與煥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微歎了口氣。 十餘日之後。 興慶府西不足百里,賀蘭山腹部。 西夏十二監軍司,其以駐紮在賀蘭山區的克夷門的右廂朝順軍司離都城最近。但是因為西夏在西向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國防壓力可言——相反,他們還對佔據西域的黑汗國造成了極大的邊防邊力;而且,賀蘭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無垠的騰格裡沙漠,因此,右廂朝順軍司的軍事力量,至少在此時,實際上是一支拱衛都城的軍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保護西夏國的君主與貴族躲入沙漠深處,為黨項族保留元氣,以圖再起。 不過,自從宋仁宗天聖年,還不是太的元昊率軍消滅一直與宋朝夾擊西夏的甘州回鶻,又成功奪取涼州之後,在天聖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兩年,瓜州回鶻與沙州回鶻相繼降夏。從這時候算起,興慶府也已有四十七年沒有受到過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了。所以,現在的賀蘭山區,與其說是軍事天險,不如說是佛教勝地更為貼切。在賀蘭山區,到處都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來供養佛像——這已經成為西夏有錢人的一種習慣。 司馬夢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過此時的他,卻是剃光了頭頂,穿耳戴環,戴著氈帽,穿著「羽服」——實際是一種皮衣,著皮靴;腰間束帶,上面掛滿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還騎著一匹掛滿了鈴鐺的駱駝。若是從形貌來看,已經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樣了——只不過對於要執行元昊所下達的禿髮令,司馬夢求顯得十分的無奈。漢人講究的是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像這樣剃髮,如果放在宋朝,絕對是一種不亞於鞭刑的嚴懲,好在還有一頂氈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塊頭頂,只從外表看來,司馬夢求倒並非禿頭——西夏人的禿髮令,僅僅只是需要剃光頭頂正圈的那一部分頭髮。 其實,即便是在西夏國內,禿髮令的執行與否,也與階級地位有關。自從元昊死後,此令早已漸漸鬆弛,貴族是否剃髮,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愛好。但是以司馬夢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這樣做是最明智的選擇。 與司馬夢求一道的,還有他隨行的兩個童,以及兩個陝西房派來的嚮導。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居賀蘭山腹部的一處石窟。 一路之上,司馬夢求一行人並未遇到任何查詢,顯然因為這裡是西夏人的腹地,因為人們的警惕性反而不高然而司馬夢求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根據明空的情報,煥在兩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帶著一支百人的小分隊前往賀蘭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雖然一百人的御圍內班直侍衛絕非是可以輕視的,但是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已經是絕佳的機會。至少賀蘭山區的佛寺,煥身邊的警戒,就不會如同在興慶府這般森嚴,而且在賀蘭山區,得手之後,也更容易逃脫。一面在心裡盤算著如何對付煥,一面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快,司馬夢求等人便進入了賀蘭山區。 賀蘭山區的某座小寺之內煥正在燈下仔細地翻閱著一本佛經。這本佛經是用西夏字書寫的,難得的是,在西夏字之外,還有漢字對譯。他既身為「漢字院學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將西夏字的相關書,譯成漢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漢二語,卻也是形勢所迫。不過,對於煥來說,精通蕃語,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學習西夏語言,還是非常的積極。 西夏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創建,其字與漢字雖然一樣是方塊字結構,但是字形比起漢字來,更加繁複難學,而西夏字亦被西夏統治者出於人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一直到十餘年後,秉常的兒崇宗乾順登基,建立「國學」(即漢學)徹底糾正專重夏字、夏學而輕視漢明的偏向之後,西夏治方面才開始取得讓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字實際上也是乾順以後,才開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並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權,在民間紮下根來,一直延續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字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字而已,它最初創造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學習漢族的優點,以字來提高黨項人的低水平化。其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元昊為了在外緣關係上突顯其**性,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種自負的形式展現出來而已。 |煥自然是不可能瞭解這一切的。不過這絲毫不會妨礙西夏字的繁複難學對煥帶來困擾。「是如我聞……」輕輕的用西夏語讀出這個四字來,煥一時間竟是愣住了,「是如我聞?這是何意?」他合上佛經思忖了一會,終究不得其解,又隨手翻開一頁,又認出幾個字來:「皆是言唱?」 「這是什麼狗屁東西?!」煥憤怒地將佛經摔到桌上,不覺罵了出來。 「你也知道這是狗屁東西?!」突然,窗外傳來低沉的聲音,聲音竟讓煥感覺有一點熟悉。 「什麼人?!」煥霍地一驚,抓起放在桌上腰門,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惟有明月清風。 他小心查看了四週一遍,見並無任何痕跡,心不覺疑惑,「難道是我的幻覺?這些日太過於緊張了……」幾個負責巡夜的侍衛早已聽到聲音跑了過來,見到煥,忙問道:「將軍,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這裡是賀蘭山。」煥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們去了。 的確,這裡是賀蘭山,又能出什麼事?夏主讓他們來迎接舍利,並非是為了保護舍利的安全,而是為了顯示隆重。一面暗暗寬慰自己,一面潛意識卻是抱著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踏入房間的那一瞬,煥猛地感覺到背上湧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緩緩轉身,便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道:「不要喊叫!不要動!將刀放下,把門關上了。」那人的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充滿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煥緩緩將刀放在地上,起身將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是何人「你可以轉過身來了。」那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煥依言緩緩轉過身來,注視來人,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了出來,猛地才發覺一把弩機正對準自己的身體,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司馬大人!」 「狀元公!」手裡端著一把鋼臂弩瞄準煥的司馬夢求充滿諷刺的說道:「難得你還認得我!」 「你怎麼會來到這裡?」煥一時間,突然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特意為君而來。」司馬夢求的眼,儘是嘲諷之意。 「是來殺我?」煥瞭解的笑了笑,低聲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誅之而後快的逆臣賊了!」語氣之,竟是有一種索然之感。 「難道你不是麼?」司馬夢求冷笑道,「不過我來殺你,並非是因為你是逆臣。我是為石帥來取你人頭的!」 「石帥也想要殺我?」煥歎了口氣,道:「那殺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來我便不當和你多言。」司馬夢求沉聲道:「但是我來西夏,便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在殺你之前,這些東西也定要先給你看看。」 說罷,司馬夢求用目光向桌上示意。 煥轉過身去,見那佛經之上,不知何時,已放了一疊報紙。 早已將死亡得甚淡的煥根本不理會司馬夢求的弩機,轉身緩緩走到桌邊,撥了一下燈芯,認真的讀起那些報紙來。 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是石越的為之辯護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 煥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角不覺濕潤,半晌,煥輕輕放下報紙,低聲說道:「你將我人頭帶回,替我向石帥帶句話——相知之恩,來世必報!」 司馬夢求的手指扣動了扳機,然後,他的心卻遲疑起來。 煥自始至終的神態,絕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為何要降夏? 「你是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煥幽幽說道。 「不得已?除死無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馬夢求的眼神冷酷起來。 「若是你連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見信,當此身敗名裂之日,又當如何?!」煥尖銳的反駁道,「世上有比死更艱難的事情,若這時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萬世污名,再難洗清!張巡罵南霽雲,南八便可以笑而就義,那是因為南八還不曾身敗名裂!」他的眼角,在燭光閃著晶瑩的光芒。 司馬夢求的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你是想效南霽雲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污名?此事縱死,亦已無面目見祖宗於泉之下!」煥咬著鋼牙,牙齦竟是滲出血來。 身後沉默了許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馬夢求在此時此刻,已經決定相信煥一次,無論是為了煥,還是為了石越。 「我在西夏雖不久,然被李清引為同黨,又漸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內情,若能加劇夏主與後黨的內鬥,不難引發西夏內亂。到時候,我大宋便有機可乘……」煥的聲音,充滿了怨恨。「李清那廝,一心想輔佐秉常,使西夏成為小華夏。但是他黨羽不多,西夏兵權又全梁家掌握之,梁後向來反對漢化,李清要想達成心願,就必須先要幫助秉常登基親政,除去梁氏。我只要從下手……」煥壓低了聲音,向司馬夢求講敘自己的計劃。 司馬夢求冷靜的分析著煥的話。他知道此時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判斷力與直覺。如果輸了,那麼自己的性命就會丟在西夏;如果贏了,西夏國就會陷入一場規模龐大的內亂之!也許,這比說降李清,更加值得嘗試。 「我給你這個機會。」 煥身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司馬夢求,一字一字的問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願做漢奸之人。」司馬夢求放下了弩機,但是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煥的眼睛,但是煥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停了一會,煥便向司馬夢求說道:「你相信不相信我,並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帥為我辯護過,並沒什麼遺憾了。有件事,你要盡快通報給石帥!」 「何事?」 「夏主已經決定,十月旬以後,大舉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萬以上,據李清所說,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襲綏州!請石帥早做準備。」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08節 阿越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劉航與通判趙挺之率領數百騎軍,勒馬立於延州城外,遠眺西南。 此時,距離延州約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馬擁簇著一輛馬車,正時緩時疾的向延州城前進。這支部隊衣甲珵明,旗幟鮮艷,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若在久經戰陣的人眼,卻是一眼即可看出這只不過某位高官的侍衛隊而已。但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馬車的這位高官,竟然是剛剛被皇帝嚴旨訓斥的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延州知州劉航,進士出身,頗具吏材,曾經出使西夏,冊立夏主秉常,回朝後上《御戎書》,以為朝廷不可輕開邊釁。因反對新法被貶,司馬君實入政事堂後,調至延州為知州……」馬車內,李丁面無表情的向石越介紹著延州官員的情況,說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劉安世,進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遊學一載,後拜入司馬君實門下,亦是《西京評論》之堅人物。」 石越聽到劉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瞭然的笑容,輕聲嘟噥了一句:「原來是『殿上虎』的父親。」 李丁卻沒有聽見石越的話,又繼續說道:「通判趙挺之是進士及第,做過學官,以清廉能幹著稱,調至延州做通判不過一年。」 「這二人都是官啊。」石越不由低聲說了一句。 「雖然知州與通判是屬於官,但是邊境的州府,卻一向是由武官轉職的官員來擔任知州的。」李丁也搖了搖頭,「司馬君實將劉航調至延州,是為了邊境的安寧。但是現在的情況……幸好這二人都不是無能之輩。」 石越見李丁神色,微微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過於擔心。延州有振武軍第三軍、神衛營第三營,駐守在綏德城的雲翼軍、神衛營第五營,還有萬餘廂軍,防守應當綽綽有餘了。」 「防守的兵力怎麼樣都不夠。」李丁皺眉道,「西夏人這次在天都山點兵,來勢洶洶,非比尋常。從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條路線:向西由會州、蘭州攻熙河;向東經蕭關北入韋州可攻環州;或者直接攻擊保安軍,威脅延州;西南由得勝寨、靜邊寨可攻秦州;東南可經通遠寨、沒煙前後峽攻平夏城。而最讓人難以放心的是,似乎銀夏一帶也有西夏軍在集結,這樣一來,連綏德城與延州,都難以安穩。」 「他們集結兵力,可以在個方向發起進攻,而我們卻要處處設防。」石越自然知道其的厲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結的消息傳到之後,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視的計劃,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時下令沿邊州府進入戰備狀態。但是這種被動的防禦,防守的一方日並不好過「個方向,熙河地區是最不可能遭到進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進攻的。」李丁冷靜地分析著當前的形勢,「熙河地區有李憲、王厚在,當地的駐軍無論是整編完的神銳軍還是未整編禁軍,或是鄉兵蕃兵,都是經歷過戰陣的,將領又多是王韶舊部,如若西夏人進攻熙河,必定討不了好去。況且當地地廣人稀,既便西夏入寇,於我損失不大——我相信西夏這次只是報復性的入寇,而並非是戰略性的進攻。」 顛簸的馬車,石越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還是只不過是身體的自然反應。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很懂軍事,因此在他看來,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軟脅。 「不錯。是秦州。」李丁肯定地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理由,「雖然秦州的禁軍未曾整編,防守力量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進攻秦州,卻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西夏人便沒有膽量無所顧忌的進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會明白在後路有敵人的堅城重兵時,是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的。」 石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但是其餘的幾個地方,卻是很難說西夏人會進攻哪裡了。」李丁說到這裡,眉頭又皺了起來,「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頭大患,此次天都山點兵,說不定就是為了拔掉這肉刺。眼下平夏城與新建的靈平寨只有種誼的振武軍與一些廂軍防守。若西夏糾集大軍圍攻,能否不失,實在難說。而環慶路的主力是種諤的龍衛軍,雖然號稱精銳,而且種諤亦稱名將,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實在難言樂觀。至於綏德城,主力是種古的雲翼軍與神衛營第三營,兵力也並不雄厚。」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是誰?」 「是與『三種』齊名的『關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戰之名,名震西陲,是西軍數得著的名將之一,趙頊曾經親自接見,並且欽賜銀槍、袍帶。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兩個官來,要讓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進犯路線就好了。」石越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像這樣處處設防,分散兵力,實在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宋武官員都知道,只要西夏人真正集結大軍進攻,無論是攻哪一路,宋軍都會處於劣勢,只能夠依靠城牆堅守待援。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戰的能力。正在心感慨的石越忽然聽到李丁也微微歎了口氣,用很細微的聲音說道:「若是能下場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著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天空,不覺搖了搖頭。現在下雪,實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車內,在李丁身上流連了一會,忽然想到,連李丁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幫助,看來是很難指望大宋的官員百姓們對這場戰爭抱樂觀的期望了。 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人馬嘶鳴嘈雜的聲音,石越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正要詢問,便聽到侍劍在外面稟道:「公,有緊急軍情。」 「停車!」石越連忙吩咐,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便掀開簾彎著腰將半個身伸出了馬車。 只見一個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車前,見到石越出來,忙高聲說道:「叩見石帥。小人奉慶州種將軍之令,向石帥報告緊急軍情。」說罷雙手將一個封上了關防大印的木盒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來,遞給石越。 「辛苦了。起來吧。」石越接過木盒,便即縮回車內,車伕揮了一鞭,隊伍便繼續開動起來。只有那個傳令兵兀自在那裡發愣——他一時間難以接受石越的作風,更是被「辛苦了」三個字給震呆了。石越的親兵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也懶得取笑他的少見多怪,只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跟著隊伍繼續前進馬車內,看完報告的石越淡淡說了句:「已經可以肯定,是夏主親征。」 李丁微微點了點頭,夏主親征,並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來的話,卻讓李丁的表情變了,「司馬純父已經回來了。他走的是靈州道,幾天前便到了環州。此時已往延州趕來,算時間,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見面。」 「靈州道?公是說,司馬純父潛入西夏了?」 「到過興慶府。」石越亦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他會有重要的情報面呈三日之後。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軍部大營。現在這裡暫時成了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行轅。安撫使司的親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這座不大的院四周,戒備得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有經驗的人從親兵們如臨大敵的表情便可以猜到,此時行轅,正在進行著重要的軍事會議。 石越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三天前到達延州後,司馬夢求果然已經到了延州。面見石越之後,司馬夢求向石越報告了煥的情況,以及從煥那裡帶回來的情報如果煥果真是詐降,那麼司馬夢求帶回來的情報,價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軍的真正意圖,那就不僅僅是便於防過那麼簡單了。 石越從來都認為,消極的防守是沒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煥的情報有誤,一旦輕信,後果亦將不堪設想。 一向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石越,這次卻不得不做一次賭博性的抉擇。 振武軍第三軍軍部的大營內,觸目可見的都是「仇讎未報」四個大字。石越知道這都是姚兕的手筆。姚兕的父親姚寶在姚兕幼年時,便戰死在定川。由寡母養成的姚兕是軍有名的孝,同時亦是對西夏人有著刻骨仇恨的將領。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滅亡西夏,替父報仇,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仇未報,姚兕在自己出沒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讎未報」四個字。石越早就聽說,每次與西夏人交戰,姚兕也都是奮不顧身,勇悍異常,然而自從他調至延州後,與西夏人的衝突機會減少,姚兕一直是鬱結於胸,結果導致瘋狂地訓練部隊,許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調到振武軍第三軍。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著重甲的姚兕身材略顯矮小,但是卻十分的壯實,渾身膚色黝黑,一雙眸,掩飾不住一種危險的興奮之情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連忙微微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興奮,但是他骨的桀驁,卻讓這種掩飾更加的欲蓋彌彰。 石越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劉航、雲翼軍都指揮使種古、慶州知州種諤,以及振武副尉劉舜卿,一個與姚兕經歷相似的西軍名將,與姚兕不同的是,劉舜卿是父兄都戰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劉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點儒將的氣質。劉舜卿現在的身份,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副都指揮使。 「職方館帶來的情報,諸位將軍都已經聽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營司馬夢求,後者連忙謙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卻早已移到了營一個巨大的沙盤之上。「本帥想聽聽諸位將軍有何看法「石帥!」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營響起,眾人的耳膜都感覺到一震,不由一齊將目光聚集到了說話的姚兕身上。「末將以為,既然知道西賊想進攻綏德城,我們便可以在綏德城集結重軍,嚴陣以待,給李秉常一點苦頭吃。」姚兕說話之時,眼凶光畢露,倒似是將石越當成了秉常,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饒是石越識人無數,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連忙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到種古身上。 種古並無姚兕的好戰,得知自己的防區將要成為西夏人進攻的主方向,對於這個關大漢來說,並非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他見石越的注視自己,連忙欠身說道:「敢問石帥,職方館的情報是從何得來?是否準確?」目光卻是瞄向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正欲回答,卻聽石越早已先說道:「超過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將領之最親最重者,莫過於間。」種古朗聲說道:「石帥卻言只有成可靠,莫非是反間?」 「若是情報失誤,職方館願負全責。」司馬夢求沒有想過要逃脫責任。 「這個責任,職方館負不起的。」種諤毫不客氣的說道。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寒著臉說道:「三衙與職方館各有職責,將軍不必逾越。」 「是。」種諤不甘心的欠欠身「依末將之見,此次西賊於天都山點兵,較之尋常頗有不同。銀夏宥諸州人馬,皆未有調動的跡象,若是大舉入侵,不至於如此。西賊向來喜歡集結重兵攻擊一點,以求一戰成功;一戰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親征,卻有大軍遲遲不動。這些跡象來看,末將以為職方館的情報,是可信的。西賊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餘兩路,多半只是虛張聲勢,牽制我軍。其攻擊之重點,卻是綏州!」說話的人是劉舜卿「僅僅這一點,並不足證明西賊的主攻方向是綏州。」種諤不屑地瞥了劉舜卿一眼,態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將,不怎麼看得起劉舜卿這樣的年輕將領。雖然劉舜卿的履歷相當傲人,他是烈士之後,以戰功累遷,入講武學堂優等,是大宋軍少見的能夠自己寫奏折的將領。不過種諤最看不慣的,卻正是可以自己寫奏折的武將。 「還有一點亦可以證明之。」劉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銀夏的探,從十天前便斷絕了聯繫。目前為止,無人知道銀夏究竟發生了什麼……所以,末將幾乎可以肯定,銀夏二州,西賊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張旗鼓,一面卻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賊之意可明。」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種諤反駁道。 「末將也相信劉將軍的判斷。」種古打斷了種諤的話,他看都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聲道:「末將派出的探,亦全部失去了音訊。」 「嗯。」石越點了點頭,他心忽然有點興奮,如此親自主持如此重要的軍事會議,對他來說,本是難以想像的事情。看見幾個名震西陲的大將對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調動上萬的兵馬,關係到數以萬計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這一瞬間,感覺的竟然不是責任,而是一種滿足感。 不錯,正是滿足感! 石越猛地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極其危險,連忙收斂了心神,沉聲問道:「那麼諸位將軍以為當如何應敵?」 種古站起身來,他魁梧的身軀讓眾人竟感覺到一種威壓,姚兕下意識地向後讓了讓,暗暗握緊了拳頭,卻見種古的手指向沙盤,朗聲說道:「末將以為,既然西賊想攻擊綏德城,我們便可以遂其心願,在綏德城以堅城待之。同時將龍衛軍與一部分振武軍密調至吐延水……」 「什麼?!」種諤吃驚地看了種古一眼,這時節也顧不得種古是他大哥,高聲反對道:「我身為慶州知州,守土有責。未有樞府調令,怎敢在這個時節率大軍離境?!」 「各軍互相策應,理所當然。何必要樞密調令,種將軍是來救援,並非來駐紮。」種古冷冷的頂了回去。 「我環慶離綏德城也太遠了一些。而且如若龍衛軍離境,環慶無異是空城。」種諤心並不服氣,種古雖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卻有他的私心。「當西夏人集結大軍攻擊綏德城的時候,我若率軍主動出擊,抄掠其韋州又如何?」只不過這種如意算盤,卻是不可能公開說出來的。 「不是還有何畏之的環州義勇與數千廂軍麼?」 「他們能頂何用「末將倒有一計。」劉舜卿站起身來,沒看種諤,只是欠身向石越說道:「既然要集兵力對付西賊,而西賊又想明攻平夏城牽制我軍,那麼末將以為,可以將計就計,派遣數千人馬,盛備旌旗,不行地穿行去延州、長安至平夏城之間。去平夏城時,則大張旗鼓;回來時則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種大舉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環慶位於延州至平夏城之間,既然有大軍穿行,那麼西賊必不敢輕舉妄動。同時石帥可請定西侯高遵裕暫時節制渭州軍事,調動大軍,不張旗鼓,作出向環慶集結的假象,實則是居策應。如此一來,西賊必然疑惑。與此同時,保安軍、延州、綏德城盡皆堅壁清野,擺出閉城死守之勢。只要西賊以為我大軍盡皆集結在平夏城,則自會堅定信心,舉大軍來奪我綏州。」 「此為妙計。」種古聽完,不由開口讚道。 劉舜卿卻凝視石越,遲疑道:「不過……」 「劉將軍請說……」 「恕末將大膽,為堅西賊之心,最好是……」劉舜卿的建議,讓眾人目瞪口呆。 西夏。 銀州。 _夏主秉常的輿駕之旁,國相梁乙埋與嵬名榮、李清、煥等一干將領緊緊跟隨著,在他們的周圍,還有十萬步騎「宋人有沒有發現我軍的行蹤?」秉常遠眺東南,意氣風發。在他看來,有這十萬步騎,足以將綏州踏平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點兵,糾集萬之眾,佯攻平夏城;仁多與慕澤統四萬人馬,威懾環慶,伺機而動。石越果然上當,以為我大夏是想奪回平夏城,並報講宗嶺之仇。據探回報,宋軍已經將主動全部向平夏城集結,連石越都親自到了慶州督戰。」 「石越去了慶州?」秉常有點失望的問道。 「不錯。說起來東朝的官,石越是有膽色的。探在慶州看到他的行轅與親兵衛隊,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環州看到狄詠。」梁乙埋搖著頭,志得意滿的說道:「如今我大軍圍攻綏州,宋軍既便想回軍來救,亦是鞭長莫及。」他絲毫沒有注意身後的煥眼,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發綏州!」 梁乙埋正要答應,卻聽有人高聲說道:「且慢!」 梁乙埋循聲望去,說話的人卻是嵬名榮。 「陛下。」嵬名榮策馬至秉常面前,朗聲道:「臣以為石越、劉航雖是臣,然種古、姚兕卻非無能之輩。若是其在環慶、平夏城的佈置不過是疑兵之計,而在緩德城以堅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嵬名榮,你怎敢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梁乙埋不待嵬名榮說完,早已大聲喝斥。 嵬名榮轉身面對梁乙埋,厲聲喝道:「本朝成制,凡出大軍,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豈可不小心謹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發作,卻聽秉常說道:「國相且聽老將軍說完。」梁乙埋只得恨恨嚥下這口氣,聽嵬名榮道:「請陛下讓臣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為前鋒,探知宋軍虛實。」 「陛下,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說道。不知為何,他總是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是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也罷,老將軍便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試探緩德城的宋軍。」 綏德城。 這座城池是西北地區少見的城池,因為它新修葺的部分,採用了水泥,因而顯得更加堅固。 雲翼軍的大鵬展翅軍旗與「種」字帥旗夾雜在一起,插滿了緩德城的城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守城的部隊是雲翼軍內穿鐵甲、外著紅袍的種古緊抿著嘴唇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正在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眼不易覺察地流露出一絲冷笑。 「將軍,難道情報有誤?」說話的是種古的副都指揮使,他看到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竟然全部是些老弱殘兵,吃驚得眼珠都瞪出來了。 「若真是佯攻,西賊便不會派這些人來送死。」種古冷冷的丟下一句,「叫吳安國來。」 「是。」 不多時,已經被降為從品上的陪戎校尉吳安國大步來到種古跟前,他向種古行了個軍禮,高聲參見:「參見將軍。」 「看看城外。」種古沒有用正眼看吳安國一眼,眼睛一直盯著城外。 在苦役營受過教訓的吳安國已經老實許多,但是骨裡的傲氣卻絲毫沒有收斂。他瞥了西夏軍一眼,冷冷說道:「不過送死之徒耳。」 「給你個機會。」種古淡淡說道,「去第一營做掣旗,將他們趕下河去。」 「是。」吳安國的聲音,沒有夾帶任何感情. 嵬名榮一面在心裡在咒罵梁乙埋,一面苦笑著看著手的「先鋒」部隊。梁乙埋毫不客氣地將一萬老弱殘兵撥給了嵬名榮。憑這支部隊來和「小隱君」交手?嵬名榮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請纓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軍渡河剛剛渡到一半,已經是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嵬名榮正暗暗叫苦,便聽到三聲炮響,綏德城城門大開,宋軍數千騎兵從城湧了出來,為首一人高舉著大鵬展翅軍旗,向著已渡河的部隊衝殺過來。 「嗚嗚——」嵬名榮立即下令吹號,但是渡河的部隊卻根本沒有理會統帥的指揮,而是各自上馬,搭弓射箭,各自為戰的抵抗起來。 西夏軍的弓箭雖然嫻熟,但是老弱殘兵們的臂力卻稍嫌不夠,弓箭飛向宋軍的騎兵,卻不能穿透厚實的鎧甲,無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則是太早開弓,以至於弓箭在離宋軍尚遠的地方就無力的跌了下來。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戰士,立即發現他們的錯誤足以致命——宋軍騎兵沒有給他們再次從容發射的機會,抬手、射擊,數以千計的弩箭如同蝗蟲一般飛向西夏人,箭雨過後,站在前排的西夏人都帶著鮮血從馬上跌了下去。 幾乎是在一瞬間,宋軍的騎兵便已臨近。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劃開一匹布帛,高舉的馬刀毫不留情地將毫無陣形的西夏人分成了兩半,在高高舉起的大鵬展翅旗的指引下,兩千餘宋軍騎兵帶著轟隆的響聲,在西夏人的陣形肆無忌憚地穿插著,每一次揮刀都會伴隨著鮮血的濺放。 嵬名榮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對岸的慘劇。 前鋒受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夏主秉常的耳。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萬西夏軍隊,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衝向如同海孤礁的綏德城。 這次的前鋒統領,換成了李清。 不過老天也沒有特別垂青於李清。雖然嵬名榮在渡無定河時並沒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軍渡河時,也同樣如此。 負責泅水渡河搭浮橋的一個百人隊在游到河間時,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東西,只聽到「轟」地數聲巨響,幾十個西夏士兵便死於非命。有幾個人的身體被炸成數聲,殘肢斷體竟被拋到了岸上。倖存的士兵瘋了似的往回游,再也不肯下水西夏沒有人知道「水雷」是什麼東西。 清清的無定河,在西夏人眼,立刻變得神秘莫測起來幸好宋軍的水雷不足以將整條河流都佈滿,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幾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築城的綏德城是不可能被沒有強大水軍的西夏人包圍的,但是十幾萬大軍屯於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與刀槍,卻也足以讓身經百戰的戰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時站在綏德城城牆上的,不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將士的話,連種古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 西夏人的每一次「萬歲」的呼吼,都可以將綏德城仙的房屋震下幾塊瓦片來。站在城牆上,看著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種古咂了咂嘴,罵了句:「***!」 綏德城之戰,在大宋熙寧十年十月二十一日,開始了。 ***************西夏國主秉常與國相梁乙埋親率十萬大軍兵臨綏德城下的同時,梁乙逋率領萬大軍,再出沒煙峽,向平夏城也發起了進攻。 宋軍事先沒有料到的是,雖然西夏軍的主攻方向的確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進攻,卻絕非是佯攻! 這是真正的進攻梁乙逋在這場戰爭,使用了包括雲車、投石機在內的武器,讓宋軍大吃一驚。雖然數量少,但是宋軍根本無法想像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這些技術,特別是投石機。事後很久人們才知道這些技術是從遼國傳出去的。 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給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好在種誼的振武軍有戰鬥經驗,而且又有神衛營的協助,雖然處於劣勢,但是平夏城卻並沒有易手的跡象。戰爭的雙方只不過是不斷的在平夏城的內外,增加著戰死者的人數。 最平靜的,是環慶一路。 靜塞軍司的都統仁多澣與降蕃慕澤之間,發生了意見衝突。 身為仁多族的族長,仁多澣一向支持國主秉常,對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后,都心懷不滿。靜塞軍司扼守靈州道的門戶,與宋朝環州緊緊相鄰,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認為與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裡,仁多族也是大量參預了對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與宋朝邊境的守將、知州們,都有著良好的私人關係。 所以,仁多澣不願意讓自己的族人充當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為西夏的貴族,他心裡十分清楚對宋朝的戰爭,不過是梁氏家族轉移內部矛盾的手段罷了。梁乙埋更不過是想利用戰爭來加強對軍隊的控制。仁多澣絕對沒有為自己的政敵充當炮灰的義務。 石越就在慶州! 他不過區區四萬人馬,大宋陝西路安撫使所在的地方,少說也有十萬人馬吧?他的任務只是牽制,並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崗峽耀武揚威一番,並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外的時間,自然是在大營飲酒作樂,享受美女。 不過慕澤卻與仁多澣不同,他不僅僅想洗刷講宗嶺之恥,更希望建功立業。身為降蕃,在注重軍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頭地。仁多澣的逗留不進,讓慕澤氣火攻心。 「將軍若能給末將一萬人馬,末將便能替將軍掃平環慶!」 仁多澣對慕澤每天必講的話,幾乎是耳朵都聽出繭來了「只要我大軍進攻環州,末將便可以說降沿邊諸蕃,一萬人馬,一夜之間可增五倍,再挾諸蕃之勢,直掃慶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種諤是凡人麼?石越既在慶州,豈可輕易?我可不想讓我的一萬人馬去送死。」仁多澣對慕澤絲毫不假顏色。 「以末將看來,宋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況種諤不過一輕易小人,何足為懼?」 「虛張聲勢?你有情報?」仁多澣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嘲笑。 「石越不過一官,其所在之間,掩飾還來不及,哪有大張旗鼓的道理?這不是告訴我們宋軍的主力在哪裡麼?此事不合常理,其必然有詐!」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況且石越聲明在慶州,自可以鼓舞士氣。他在環州,既可策應延州,又可以策應平夏城,豈非當然之理?」仁多澣雖然心裡覺得慕澤說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願意被慕澤說下去,亦無興趣去捉石越。便是是虛又如何?石越身邊至少也有一萬人馬吧?據城而守,我損失必重。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 「將軍!」慕澤一時被仁多澣說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擁大軍,總要打一場仗才行吧?」 「慕將軍!」仁多澣的臉刷地一下沉了下來,他鐵青著臉,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軍每日出青崗峽,不是作戰,難道是玩耍麼?」 「不是玩耍是什麼?」慕澤在心裡說道,但是卻不敢說出來,只得說道:「本將並無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將自有主張。」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澤忍著一肚氣,退出大帳。他前腳剛剛出帳,便聽到仁多澣大聲喊道:「來人,上酒,歌舞伺候1 慕澤的身形頓了一下,心咒罵一聲,拔腳離開了大營。 「***,若非老曾經襲擊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 一肚怒氣的慕澤剛剛走出大營,便見一個親兵小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數句。 「當真?」慕澤頓時喜形於色。 「千真萬確。」 「好!好!」慕澤轉身闖進大營,大步走到軍帳前,掀開帳簾,便闖了進去。 「又有何事?」被慕澤打斷歌舞的仁多澣滿臉不快。 澤微微欠身,抱拳朗聲稟道:「末將得到消息,環州現在的守軍,不過兩千人!」 「哪來的消息?」 「是末將的族人帶來的。絕對可信!」 狄詠例行公事的走到環州城牆上面,無聊的找何畏之說話。環州城牆上,插滿了各色旗幟,以及穿著衣服的草人,遠遠望去,幾乎讓人以為有數萬大軍屯結於此。但是實際上,在環州城內,不過只有暫由狄詠統率的一千廂軍與何畏之率領的一千環州義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嚇得果真不敢進攻,每天清晨,便可以遠遠望見西夏人從青崗峽出來,在距離環州數十里的地方曬馬,然後在日暮之前回去。 狄詠對西夏人的蔑視之意,日漸一日的增強。 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找到何畏之,狄詠從後面走過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喚道:「何兄。」 何畏之卻沒有回頭,反而指著遠處,說道:「你看那是什麼?」 狄詠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一片灰塵從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興奮起來「是敵襲!」 「敵襲?!」何畏之的臉刷地白了。 詠從未見過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麼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敵襲,那至少有數萬人!我們只有兩千人!」 狄詠頓時想起己軍的處境,也愣住了。歪歪書屋論壇X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動一般,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也出現在二人眼前。 「關城門!」 「敵襲!」 了望的士兵的叫聲,無情在二人耳邊響起。 整個環州城都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環州城陷入一片忙亂之。 狄詠到何畏之在離開之前的一句話是:「快派人去請援!」/哪裡會有援兵? 狄詠此時才發現,沒有仗打有時候並非一件壞事。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09節 求援的士兵從城門衝出去不過一刻鐘,狄詠與何畏之剛剛來得及收起吊橋,關上城門,數以萬計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湧了上來,將小小的環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狄詠與何畏之相顧苦笑。 「至少有三萬人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軍的旌旗。 「是四萬。」狄詠平靜的糾正了何畏之的錯誤。 「堅持到援軍到來要幾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許多廂軍的雙腿已經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讓他欣慰的是,他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至少從表面上看來,還是鎮定如常。 狄詠看了一眼四周,見沒有人在側,壓低聲音說道:「最近的援軍,在高遵裕那裡。」 何畏之頓時愕然,「渭州?」 狄詠無言地點了點頭。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時還不知道,平夏城方面的戰況也非常的慘烈。 「難道石帥身邊沒有人馬?」 狄詠沒有說話。身在慶州的石越,連廂軍與鄉兵,一共不足一萬人。陝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與綏德城集結,如果高遵裕的部隊不能來救援,便只能等待長安城的兩萬人馬——這是陝西路最後的預備隊。不過無論等待哪路人馬的救援,環州城都不太可能堅守到那一天——狄詠此時並不知道西夏人的戰鬥意志如何。 「我們不能突圍。」狄詠望著何畏之,平靜地說道:「至少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讓石帥撤退。環州便是你我殉國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無言的點了點頭。雖然心裡有幾分不心甘,而且也無意為大宋犧牲,但是投降並非他的性格。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穩定軍心。」 狄詠丟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個守城的士兵身邊,拍了一下那個士兵的肩膀。精神過度緊張的士兵猛地一驚,幾乎癱倒在地上。 「別怕。」狄詠提了一口氣,朗聲笑聲:「西賊不過是來送死。」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到西城牆上的每一個角落,士兵們不由自主的將頭轉向狄詠,看見主將如此輕鬆,大家突然間感覺有了點依靠。「孩兒們,且看某的手段。」狄詠高聲喝道,眾人便見他張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滿月之狀,「嗖」地一聲,羽箭飛向城外。便聽到城外西夏軍一齊驚叫,城樓之上,頓時一片歡呼——原來狄詠這一箭,竟然射斷了西夏軍的一面軍旗! 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驚心。 西夏人似乎感覺到一絲懼意,如同大潮碰上堅固的海岸,又緩緩退後了幾十步. 「西賊殘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無生!石帥就在慶州,援軍很快便到。兒郎們打起精神來,讓天下人看看我們殺賊的手段!」狄詠高聲呼道,聲音幾乎全城聽聞。 環州士兵見到狄詠這般神勇,又聽說石越就在慶州,援軍不過數日可到,頓時一片歡呼,一齊發出震天的吼叫聲。 城外,仁多澣望著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守軍」,又聽到如此巨大的吼聲,再看看那斷成半截跌落地上的軍旗,不由心生懼意。他看了一眼慕澤,嘴唇微微歆動,忍不住說道:「環州果真只有兩千宋軍麼?」 慕澤也不想狄詠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涼氣。但是此時已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必無虛假!」 「那好。」仁多澣揮鞭指著慕澤,說道:「慕將軍,本將調三千精兵予你,合你本部人馬,共是五千餘眾,可為前鋒,為本將攻下環州城1 慕澤不料仁多澣只肯派這麼點人馬給他,不由心暗罵,但卻怕仁多澣翻臉,只得忍下氣來,咬著鋼牙,高聲應道:「是1說罷頭也不回,策馬便本陣跑去。 一刻鐘之後,便聽到西夏軍陣號角四起,慕澤率領五千餘人馬,如狼群一樣,殺氣騰騰地撲向環州孤城。 被載入史冊的環州之戰,拉開了帷幕。 環州城,不過三千餘戶,千餘口,蕃漢雜居(阿越註:據《宋史。地理志三》,環州崇寧年間全州七千一百八十三戶,口一萬五千五百三十二,考慮到崇寧年間是宋朝承平日久後比較繁華的時代,而且記載戶口數包括環州全州,故推斷熙、豐年間,環州城內三千餘戶、千餘口較為合理。)其真正可以持械作戰的壯年男丁,不過四千餘人。大敵當前,這些男亦全部披掛上陣,站上了環州城頭。好在環州本就是宋朝所謂的「軍事州」,城池雖小,但甚為堅固。而且因為緊連西夏,所以民風好武,大部分男丁都會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訓練,便可以拉上城牆作戰。 狄詠披掛重甲,在血跡斑斑的城牆上巡視。幾個健壯的婦女正將一個戰死鄉兵的屍體拖下城牆,另一些民婦與兒童,則提著飯菜給守城的士兵們送飯。士兵們無力的躺在城垛之後,見到狄詠到來,連忙紛紛起立。 西夏人已經圍攻了整整兩天。環州城外,遍地可以見的是凝固的鮮血,半截的斷旗,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爆炸後留下的黑塊,還有殘缺不全的屍體。西夏人的每次都進攻如同瘋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讓狄詠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進攻的兵力並不多。否則他很懷疑自己能堅守兩天。 不過現在西夏人的將領既便是凡人,也已經知環州城內的守軍不多了。也許接下來,就是總攻了吧狄詠微笑著安撫站起行禮的士兵們,細心的查看傷兵的傷口,不時親自替他們上藥包紮——狄家自有家訓,愛兵如,絕不以地位驕人。 這位「前郡馬」的這種作風,很快也幫助他贏得了環州城的軍心與民心。 □求援的士兵應當已經到了慶州。狄詠雖然知道其實不會有所謂的「援軍」,但是心卻總忍不住有一絲僥倖。這兩天的戰鬥,環州守城的士兵戰死了一千餘人,西夏人也付出了雙倍的代價,但是雙方的絕對數量相差實在太遠了幸好還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環州義勇! □環州城現在便如同萬里海域的一孤島,在雷電風暴飄搖著,似乎隨時可能被海水淹沒,但是卻依然倔強的面對這一切。 慶州。 陝西安撫使司行轅。 上演空城計的石越知道這次已經是弄巧成拙了。實際上石越並不會有危險,他駐守的慶州與環州直線距離並不遠,但是山路難行,只要環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的撤回京兆府。否則的話,李丁絕不會同意這次冒險。不過他卻沒有料到,石越居然並沒有遇險即走的打算。 劉舜卿的計劃不過是巧妙的利用西夏人對宋軍臣統帥一貫作風的瞭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兵力,贏得這場戰爭。但不知道為什麼間卻出了差錯,仁多澣居然大舉進攻了——這根本不需要環州求援的士兵來告知,兩天前環州上空點燃的烽火,便已經可以說明一切。 「石帥!」豐稷從兩天前開始,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勸說石越了。「千金之,坐不垂堂,請石帥即刻返回長安主持大局!」 「回長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的反問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見的嘲諷之意,「我不需要回長安,我便在慶州。統帥臨陣脫逃,這種事情,既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來。」 豐稷承認石越是大宋少有的臣,但是無論如何,他認為石越始終是個臣「公之責任,非在慶州!」 「士兵與百姓們,不會和你講這些道理。」石越的語氣雖然平淡,卻十分堅決。 |「平夏城吃緊,定西侯的援軍不一定能及時趕來,若稍有遲誤,只恐已鑄成大錯。而長安兵兩天前已經在馳援緩德城的路,餘下的守軍是絕不能再動,再無援軍來環慶。公為朝廷重臣,豈能效匹夫之勇,為此不智之舉?」豐稷不敢放棄,「慶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無地方可去!」石越斷然拒絕,「慶州如若失守,長安門戶大開,渭州亦受夾擊,是將戰火引至我陝西腹地。我不會離開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軍。」 「是。」豐稷終於知道石越是鐵了心不走。他心一時間不知道是憂是喜。石越身在慶州,不僅僅是慶州的士氣民心都會受到鼓舞,連各地戰鬥的將士,也會感覺有依靠。一旦他離開,便容易重蹈韓絳覆轍,動搖軍心士氣,導致大潰敗。但是身為主帥如此輕身犯險,卻不能不讓豐稷擔憂。 「立即在慶州募集志願軍,設法救援環州。」石越又吩咐道。「傳令寧、邠、坊諸州,調集廂軍、鄉兵,增援慶州。」 「是。」豐稷答應著,正要出去執行。方走出數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寧、邠、坊各州不許再強征農夫。」 豐稷不由一怔。 「那樣只會騷擾百姓。各州居內地,農夫不經訓練,難以大用。聚集起來亦不過是烏合之眾。」石越解釋道,「而且,渭州的援軍最多十日可至,慶州不會有危險。」 豐稷點點頭。的確如石越所說,此時強征農夫並無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的話,慶州不會有絲毫危險。只須有一萬禁軍在此,再有廂軍、鄉兵、義勇協助,慶州城就不是區區四萬西夏軍所能撼動的。 望著豐稷大步離開的背影,石越閉上眼睛,微微歎了口氣。 他並非是無意義的冒險,而是知道自己在慶州的存在對於軍心民心的重要,同時也算定只要高遵裕能及時派出來援軍,慶州城破的危險就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但是,無論如何,他在決策時,拋棄了狄詠與何畏之。 「對不起。」石越喃喃說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實際上,他也是無兵可派。環州的守軍,除了少數精銳的力量,勉強只能守城,絕無野戰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唯一的精銳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幾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環州圍城第五天。□如血殘陽。 狄詠的左臂插著一枝羽箭,瞪大眼睛,望著從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西夏兵,鬆了一口氣,頓時身體一軟,他心一驚,連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讓他終於聚起精神,挺著身站了起來,沒有在士兵們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進攻。 這已經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牆了。 「你還沒死呢?」狄詠轉過頭,見何畏之正笑著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裡用一塊布隨便包紮了一下,鮮血已經將布浸透。 「你也招了?」狄詠笑著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從背後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詠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麼來的?」 □「慕澤那狗賊射的。」狄詠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經心的說道。 「看來真要進忠烈祠了。」 狄詠看了一眼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兩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聲說道。 狄詠抬頭仰望夕陽,忽然轉頭問道:「還能突圍麼?」 「圍得鐵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詠咬著嘴唇,忽然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麼了?」 狄詠指著城,沉聲道:「我擔心西賊破城後屠城。」 歷史上,大凡血戰過後的城市,都沒有好下場。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後,城池不破,援軍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頭去降西夏,換回這滿城百姓的性命。」狄詠淡淡說道。「只不過難為你了。」 何畏之望著大步走下城牆的狄詠,久久沒有說話。 環州圍城第天。 西夏大營。 「攻了五天,折損近五千人馬,一座小小的環州城都拿不下,飯桶!」仁多澣指著慕澤的鼻破口大罵。「事先還說什麼環州只有兩千人,豈碼有五千人以上1 慕澤有苦難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給他兩萬人馬,狄詠與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兩天也能奪下環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採用了最愚蠢的戰術,每次給他的人馬,都不超過一萬。而且全是靜塞軍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強征來的小部族的人馬。慕澤不知道這些小部族大多是與梁乙埋關係不錯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親梁乙埋的將領的部隊。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將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澤卻以為是他短視無知。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敢頂撞仁多澣。 畢竟仁多澣是連梁乙埋都要忌憚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長「今日之內,末將必然拿下環州城1)V`8bi^「那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率五千兵去,拿狄詠的人頭回來我。」仁多澣不耐煩的揮揮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心疼。這四萬大軍,他本族與附屬小族的人馬佔到三萬左右,現在是幾乎一點都沒有損失。 慕澤聽到「五千人馬」,心再次不停的咒罵,但是面上亦能恭順的應道:「遵令!」 好在環州城的守軍這次是真的最多不會超過兩千了。慕澤在心裡自我安慰道。 然而,在他剛剛點齊兵馬,準備出營攻城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邊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彪人馬,奇跡般的從慶州方向殺來。瘁不及防的東大營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慕將軍,要不要去救援?」身邊的副將探身詢問。 「不必。」慕澤眼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宋軍必然出去接應,我等趁機強攻西城,環州城必將易手。 「將軍英明。」 但是慕澤的如意算盤並未打響,他剛剛準備向西城開拔,便見軍官手執令箭飛奔而來,嚮慕澤喊道:「慕將軍,仁多統領命你立即救援東大營,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慕澤頓時一陣氣苦,撒氣似的抽了一下馬背,高聲吼道:「救援東大營。」 一彪人馬,撥首向東,浩浩蕩蕩地殺去。 此時,環州城牆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慶州從哪裡變出這麼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應!」他一面走下城牆,一面吩咐。 很快,三百人馬集合完畢,幾乎全是何畏之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這亦是碩果僅存的環州義勇狄詠抬頭望了一眼在城牆上守城的何畏之,舉起銀槍,高聲喝道:「出城三百精兵在高舉的「狄」字將旗與當今皇帝御筆親題的環州義勇軍旗的指引下,從環州東城,殺了出去,如龍似虎地直插入西夏軍東營被兩面夾擊的西夏軍東營頓時亂成一團,西夏軍本來就甚為畏懼狄詠的威名,環州義勇也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部隊,此時見狄詠率軍如狼似虎的殺來,更是氣為之奪,竟是無人敢纓其鋒。很快,裡外兩支宋軍便會合在一起,突破東大營的防線,向環州城殺去率軍趕來的慕澤眼見著「狄」字旗與「環州義勇」旗,眼睛立時就紅了。連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盤的不快都立時被拋到霄雲外,大吼一聲:「殺1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帶著騎軍,惡狠狠地向狄詠撲了過來「環州義勇斷後,援軍進城1狄詠在馬上看見撲來的慕澤,立時躍馬大吼,率領三百義勇,掉轉馬頭,殺嚮慕澤部狹路相逢,弓箭幾成無用之物,高舉著各式各樣的馬用兵器,口發出懾人的怪叫,兩支騎兵硬碰在一起。環州城屏住了呼吸城牆上。 率援軍而來的,竟然只是個年紀輕輕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皺起眉毛。 「下官李敢當,奉石帥之令,率慶州義勇兩千,增援環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悅的心,立時沉下去大半。果然只是義勇。雖然他不知道這批人至少是半自願前來,並非單純的義勇,其還夾雜了一些禁軍與廂軍官兵。 「帶霹靂投彈沒有?」何畏之心存萬一的問道。無論如何,有霹靂投彈的話,於守城還是頗有好處的。 「帶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帶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來的笑容瞬間變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與慕澤正殺得難解難分的狄詠部,沉聲說道:「鳴金!」 援軍來了,自然沒有理由投降了。環州義勇就只剩這麼一點家當了,不能再讓狄詠全部揮霍光了。如果環州城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這些幾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沒有指望那裝備參差不齊的兩千慶州義勇。 已經是第天了,如果能堅持到高遵裕的援軍趕到,環州還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經是第三次投向東南了。 援軍應當早就在路上了吧? 「我手沒有可以支援環慶的人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崗岩。「援軍自然會派出,但不是現在。」 月明真人在後面凝視著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卻不禁露出諷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只怕朝廷不會善罷干休。」 「從來官場都是人走茶涼。」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沒有多說。石越若是活著,或者他還有麻煩;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揮師收復環慶,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瀾的英雄,誰敢追究他的責任? 何況,平夏城戰況慘烈自是事實。他有充足的理由,不發救兵。 他高遵裕可沒有要求石越在慶州充當英雄「聽說狄詠在環州……」 月明真人的話,換來的是高遵裕殘酷的冷笑。狄詠?若不是他與石越,他高遵裕怎會突然間幾乎身敗名裂?若非西夏人這次入寇來得這麼及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石越與朝廷都不得不依賴更熟悉渭州軍事務的自己,他幾乎不能翻身……一個「前郡馬」還不如一條狗來得值錢!何況這個「前郡馬」還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宮廷鬥爭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時的皇家,根本不會在乎狄詠的生死「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敗,高遵裕能趁此機會控制局勢,掌握陝西的兵權也是不錯的局面。」月明的心閃過一個念頭。他立即放棄了對高遵裕的勸說,「既然高帥已經拿定主意,那麼,貧道以為,環慶那邊,不做點樣,日後朝廷那裡只怕不好交差「真人對朝廷的瞭解,還是略嫌不夠。」高遵裕突然轉過身來,好心情的解釋道:「朝廷在乎的,永遠都只是結果。如果石越兵敗,而我能擋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擋住,只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會責罰我,相反,朝廷一定會嘉獎我,籠絡我!何況,我的官位現在渭州知州,我對朝廷的責任,亦不過是守住渭州的疆土月明只感覺一股冷氣從腳底冒了上來。 因為他知道,高遵裕說的是事實。 「本帥自然會集結人馬,準備救援環慶!」高遵裕撫摸著手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關係重大,本帥已將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賊犯我環慶,兵力雄厚,本帥自需要一點時間來集結軍隊……」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個冷戰。 「著人回報石帥,援軍不日出發,望堅守待援。」 嘩地一聲,一隻名貴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猙獰的笑容。 環州圍城第十天城牆上戰死士兵的屍體,已經沒來不及清理。西北城牆的一角已經塌了老大一塊。 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環州城,能拉動弓箭的士兵,已經不足千人。 狄詠的戰袍早已染紅,身上有著近十處的箭傷、刀傷。援軍至少應當到了慶州吧?狄詠心慘然,但也有一絲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軍到來了。 「李敢當!」 「在!」 一個渾身上下都被鮮血浸透的人站地狄詠的跟前。 「投降的時候,你率領還能騎馬的弟兄,開東門,想辦法逃回慶州報訊。」狄詠平靜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狄詠,斷然拒絕。「下官絕不會投降!若等不到援軍,下官與將軍忠烈祠相見便可!萬不可傚法煥那廝,身敗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滿城百姓被屠嗎?」狄詠厲聲喝道。 李敢當怔了一下,遲疑起來。但僅僅是一瞬,李敢當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牆的磚。他單膝跪倒在狄詠面前,高聲說道:「下官來之前,已向石帥發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從命狄詠無可奈何地看了李敢當一眼,歎了口氣,轉向何畏之,說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隊突圍吧。」 何畏之默默點頭。 「李敢當,那便由你將我的人頭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詠淡淡地下達著命令,聲音異常地平靜。 「將軍!」李敢當哽咽了- 「我已經寫好了奏折與遺書,若何將軍能夠突圍,你便不至於被誤會。」 李敢當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想道:無論他能不能突圍成功,我都不會被誤會「一個時辰後,開城門投降狄詠語氣平靜地下達了他人生最後一個命令。他的目光遙遙的注視著遠方,很久很久也沒有轉移過,李敢當與何畏之則一直默默的注視著他,帶著敬重,也帶著蒼涼。雖然他們的心裡,都有些奇怪,為什麼狄詠此時的表情,既不像是憤怒,也不像是悲傷,而是——溫柔。 □此時的狄詠,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是想起了長安城的嬌妻,還是未出世的孩?還是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最後留戀的看看這個世界? 這都已經沒有人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進狄詠的心臟,狄詠的手似乎扶了一一下城牆,卻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緩緩的走近他,狄詠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睜著,似乎在最後的一刻,他也並沒有放棄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不知為什麼,他這樣的表情看起來竟然特別的純淨,並不像是一個勇猛的將軍。 何畏之輕輕地幫他合上雙眼,。命後經當年送給石越的。何畏之輕輕的幫他合上了雙眼,他的目光落在狄詠的胸膛上,匕首已經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只露出鑲嵌著腥紅寶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認出,這柄匕首正是他當年送給石越的,石越又將之送給了狄詠,最後由它終結了狄詠的生命。他的心裡,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那場盛大的婚禮,鮮花鋪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鐘後,環州城滿城大哭。 仁多澣與慕澤奇怪地望著環州城,不明白那哭聲因何而發。 在前線戰鬥的慕澤,還是不斷算計著異己部隊的仁多澣,都對環州城又恨又敬。 這座小小的環州城,西夏軍付出十天時間,以及超過一萬餘人死傷的代價。 慕澤已經準備好城破之後,要讓滿城人都為這種抵抗付出代價,也需要借此安撫死戰的士兵。 最多只需要一次進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個時辰之後,環州城牆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與慕澤面面相覷,所有的西夏軍將士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環州投降了?! 環州城門全部打開。 從西城門出來一位身著素袍的宋軍軍官,緩緩向仁多澣與慕澤走來,他手還捧著兩個盒。 西夏士兵們屏氣凝神地望著這個軍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讓他過去。」隨著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動向兩邊退開,給這位宋軍軍官讓出了一條道路「下官大宋環州陪戎校尉李敢當,向仁多統領乞降1李敢當的喉嚨,無比艱難地吐出來這句話仁多澣與慕澤對望一眼,「狄詠呢?他如何不來?1 「狄將軍人頭在此。將軍遺言,請仁多統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滿城百姓一條生路。此為環州戶籍冊!」 仁多澣大吃一驚,「狄詠死了?」一個親兵接過李敢當手的木匣,打開來看,赫然正是狄詠的人頭! 「狄將軍希望能夠用自己的人頭,換取仁多統領的仁慈。」 仁多澣沒有回答李敢當,他執鞭遠眺殘破的環州城,心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自然知道狄詠的身份,是絕不可能成為俘虜的,而且兩國交兵……但是,不知為什麼,仁多澣竟然沒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戶籍冊。我答應你,進城之後,絕不縱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聲說道。 「多謝仁多統領!」李敢當向仁多澣拜了一拜,突然也倒在了地上。 幾個親兵衝上去,翻過李敢當的身體,發現他的胸口,也插著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歎息道。'他的目光移過裝著狄詠首級的木匣,高聲命令道:「準備進城!」0o便在此時,便聽到東城方向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未多久,一個士兵策馬跑來,高聲稟道:「有宋軍突圍「截住他們!」仁多澣身後的慕澤,不顧身份的發出了命令,表情無比猙獰。 慶州。 「高遵裕的援軍,爬也應當爬到慶州了!」石越站在慶州城樓上,遠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 環州城的五縷烽煙已經熄滅一天了。根據事先的約定,如果各城遇襲,只要城池未陷,五縷烽煙便永不熄滅。狄詠與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環州城,力拒超過十倍於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環州城甚至不會淪陷。 石越的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以狄詠的身份,環州陷落,他的命運便已經注定。只不過石越並不知道狄詠是為了滿城百姓的生命,放棄了戰死沙場的榮耀,而選擇了另一種死法。 「現在撤退還來得及。」連李丁都忍不住勸說起來。 「然後被西夏人一路追殺至長安城下麼?!」石越沉著臉反問道。「慶州城的得失,可能牽涉到整個戰局。我身為主帥,沒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這裡了。」 李丁閉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發什麼神經,居然膽敢來進犯環慶? 誰也想不到,這不過是因為一個降蕃建功立業的野心。 「今慶州之將,先生以為何人可用?」石越轉身離開城樓,走到李丁身邊時,身形頓了頓,沉聲問道。 「賈巖、張蘊、王恩三人而已「正合我意。」石越點了點頭。 緊緊跟在石越身後的豐稷腦海立時浮過三人的簡歷。賈巖、張蘊、王恩都是開封人,但是經歷卻各不相同。賈巖是在禁軍大閱時,由皇帝親自選定,後又入講武學堂優等畢業;張蘊是將門之後,本在劉昌祚軍,劉昌祚調至龍衛軍,他亦隨之而至環慶,此次龍衛軍出征,是劉昌祚向石越推薦張蘊協助留守;王恩卻是羽林衛士出身,因材武出眾,才補放外任。豐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這三人皆是名列史冊,號稱名將。但是在熙寧十年之時,賈、張、王三人,雖然各有驕人的資歷,卻依然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否則他們也不會有機會與石越一起呆在慶州,並且被石越與他的幕僚看「學生數日來,觀察諸將練兵,惟賈、張、王三人旗鼓嚴整,雖驅使鄉兵,亦能進退有度,法度嚴明。學生又與三人論軍事,其談吐見識,不與他將同。」李丁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決心堅守,那麼與其作徒勞的勸解,還不如積極想辦法來面對將要出現的困難。率軍作戰,無論是他還是豐稷,皆無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說,軍名將,又幾乎傾巢而出,前往綏德城,此時在下級軍官簡拔人材,便是重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會,轉頭向豐稷說道:「以賈巖為正將,張蘊、王恩為副將,節制慶州城內所有部隊,負責慶州城防「是。」 在環州城的烽煙熄滅兩天之後,慶州城城牆上的士兵,終於看到了西夏人的軍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軍隊。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壓壓的一片,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高高揚起的灰塵,向著慶州城席捲而來慶州城的號角在夕陽吹響,發出悲嗆的嗚鳴聲。站在城牆上的宋軍士兵,都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略帶緊張地望著西夏軍隊肆無忌憚地湧向自己的城池。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偷偷回頭覷望——在他們的身後,慶州城的城樓上,高高豎立著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濃厚寫了一個巨大的「石」字! 儘管人人都知道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不過是個臣,但是這面帥旗的存在,卻給了慶州城的軍民們莫大的安慰,以及戰鬥的決心西夏士兵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站在城樓上觀戰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感受古代戰爭的震撼感,不知為何,心竟然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絲隱隱地興奮。不過,美不足的是,他自己是處於被攻擊的一方最近靠近慶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的仰視著面前的城池。從他們的身後,分出兩隻部隊,分別向南門與北門殺去。 「圍三缺一!」石越身後的李丁用鼻輕輕哼了一聲。 慶州城下。 慕澤揮鞭指著慶州城樓上的「石」字帥旗,高聲笑道:「石越果然便在這裡!」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宋人多詐,用兵當以謹慎為先。」 「是。」慕澤假裝恭敬地答應著。一面高聲命令道:「挑起狄詠的人頭!」 「遵命。」 在狄詠的首級被一根旗桿挑起的那一瞬,慶州城如死一般寂靜。城樓之上,石越的臉龐開始充血,牙齒咬得輕輕作響。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10節 狄詠的首級在慶州城外已經懸掛了整整三天。慕澤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領五百兵士前往慶州城外罵戰,指著狄詠的首級羞辱慶州的宋軍。但是這三天時間裡,慶州城內的宋軍,卻並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隻餓狗,眼見著一大塊肥肉卻無法咬動,慕澤的雙眼都充滿了血絲,每次望著慶州城牆都表情猙獰,恨不能一口將慶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仁多澣不願意折損本部人馬的心思,這幾天幾乎是**裸地表露了出來,西夏軍在攻破環州後,慕澤遣人威逼利誘,招降了幾個蕃部,西夏軍的總數又達到了四萬餘人,但是仁多澣既不願意拿本部人馬當炮灰,而臨時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當攻城主力,慕澤便幾乎是無兵可用。 而且慶州城也不比環州城,如果說環州不過是邊境小城,距離環州二百里的慶州城卻是西北重鎮,雖然遠遠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險固,亦不及綏德城之高深,但是慶州城正當白馬嶺兩川交匯處,阻山負水,人口數萬,城長裡,亦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所以慕澤的行為,在仁多澣的眼,卻不僅僅是一隻餓狗,而是一隻瘋狗! 若非從俘虜口知道慶州城內能戰之兵不過數千,其餘多是戰鬥力低下的部隊,仁多澣壓根就不打算來攻擊慶州。他和石越沒仇,自然犯不著拚命。縱然此時抱著僥倖的心理來到慶州城下,仁多澣也斷然拒絕了採用蟻附攻城的方法——也許用這樣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慶州,但是死傷必然慘重,前面的環州之戰死傷雖然不是本部兵馬,猛攻那麼些時日,士氣總有影響。所以仁多澣採用了歷史上最常見的攻城方法——圍而不攻,看看攻守雙方哪一方耗得久。雖然明知道這樣的方法,沒有至少半年的時間無法見功,但是仁多澣壓根就沒有打算見功!他已經在心裡盤算:自己攻下了環州,圍困過石越,這等戰功,無論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遠遠望著在慶州城下高聲罵戰的慕澤,仁多澣眼不易覺察地閃過一絲蔑視的光芒。 「統領,這般叫戰,宋軍都是龜守不出,不如留下一點兵力嚇唬嚇唬石越,大軍卻繞道入陝,得點東西才覺實在。」仁多澣的部下們,都有點按捺不住了。 「爾以為我大軍可以長驅直入,路上宋人卻都只敢嬰城自守,不敢交戰麼?」仁多澣環視身邊諸將,冷冰冰地問道。 「石越不過一個官,小的諒他膽早已驚破,還能有多少出息不成?」一個偏將滿臉不屑的咧嘴說道。 仁多澣重重哼了一聲,道:「他膽驚破,便敢在慶州固守不退?」 「末將以為,我軍若繞過慶州,抄掠關,石越還能龜守慶州?待他出殼,正好破之。」另一個將領的話,說出了眾人的心聲。如同一群強盜到了一個富貴人家的門口,仁多澣的部下們,對大宋朝的富庶,都是垂涎不已。儘管陝西幾乎是大宋最窮的路之一,但相對西夏而言,已是天堂。 「休要生貪念!」仁多澣沉了臉,厲聲喝斥道:「爾等真是鼠目寸光之輩。」他的目光移向慶州城,在城樓上的「石」字帥旗上停留了一會,方移開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想錯,石郎君絕非是任人欺凌之輩。」 眾將見仁多澣發怒,連忙噤聲,但是心卻未免不服,各自在心裡或是憤憤不平,或是遺憾不己地想著心事,卻沒有人聽見仁多澣在低聲似自言自語地說道:「此次用兵,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在慶州城下罵得口乾舌燥的慕澤,望著城牆上毫無反應的宋軍,不由得感覺一陣沮喪。 「石越真是沉得住氣。」慕澤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無奈的想道。慕澤對石越有著清醒的認識,至少他知道石越並非是膽怯懼戰。這三天來,他不斷的觀察慶州的宋軍,雖然各方面的情報顯示慶州城大部分是戰鬥力不強的廂軍、義勇甚至是稱得上毫無用處的鄉兵,但是卻不知道石越任命誰做了守將,竟是將這等烏合之眾規束得部伍嚴整,凜烈難犯。 「此人才華,遠在狄詠之上。」慕澤出神的望著慶州城,心不由竟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現時已經隱約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實力。對西夏高層政治鬥爭茫然無知的慕澤,亦只能心憤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價,又有什麼辦法能撼動這座西北大城? 一種無力的感覺湧上慕澤的身軀,想盡了各種侮辱的詞語來罵陣,宋軍卻偏偏沉得氣;建議仁多澣佯攻關,或誘或逼宋軍出城,卻被不肯冒險的仁多澣一口否決——慕澤回頭望了軍大陣一眼,心暗想著不知道自己竄掇仁多澣的部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也許,必須想出更好的計策才行了。慕澤掉轉馬頭,面向慶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惡狠狠的吼道:「罵!給老大聲罵!」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陝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的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巖、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麼?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十之**,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只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巖。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盡量不參預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巖對防務的主導權。 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的瞪著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石越常常會不自覺地想起狄詠在自己身邊的日。雖然明知道這個人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石越對狄詠,由一開始的提防、算計,慢慢變成了欣賞與尊敬。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有著勇敢、忠誠、熱血諸多的美好品質,還有著在當時代的人身上十分難得的品質——尊重階級較自己低的人。狄詠對待每一個士兵都非常的關心,對普通的百姓,亦沒有世家弟的輕視,在一起巡視地方的日裡,石越能感覺得出來,他對士兵與百姓的關心,並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罕見的自居於平等地位的關心。 這樣的品質,在一個出身世家,結交盡官宦貴族的青年貴族身上出現,無論如何,石越都認為是一個異數。既便是桑充國,對待普通的百姓,雖然一樣的同情與關心,但是在他的心,卻是隱隱有著一種自居於精英的感覺。在一投手一舉足之間,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態度。其實,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長期身居高位之後,竟也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這種姿態來。只不過這一點,石越自己是感覺不到的。 這種連石越與桑充國都沒有的品質,竟然出現在狄詠的身上,這讓石越對狄詠的感覺,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多了一份驚訝與尊敬。 但是現在,這個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級,卻正血淋淋的懸掛在慶州城外!ijPTDM石越一直不敢將狄詠戰死的消息送回長安,他無法想像清河的表情,那雙烏黑的眸,會有怎樣的心碎與絕望?還有那個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的孩……有幾乎石越試圖設想如何向清河交待這件事情,但是剛剛想了個開頭,就逃避似的放棄了。 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才受到兩宮太后與皇帝的責罰不久,又緊接著失去自己摯愛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同時亦永遠地失去父親。 似錦的繁華,竟是在瞬間就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無盡的傷痛…… 石越無法想像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兩條人命! 初為人父的石越,此時對孩的感覺,已經是到了一個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對人生的眷戀。看到狄詠的首級,想到清河與她的遺腹,石越總會想起在長安的妻與女兒……戰爭與死亡,對於心有掛念的人來說,永遠都是一件值得憎惡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卻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戰爭不可避免。此時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時機——戰爭已經開始,不打勝的話,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牆,卻都不敢正視那顆首級。 他每次都會刻意的將目光偏離狄詠的首級。 當初將狄詠放在環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軍的威名,來威懾敵人。石越在理智上,並不認為劉舜卿的計劃有什麼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與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你所欣賞、尊敬的人,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這個人的首級此時還被敵人懸掛在城外的時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覺到古代戰爭的野蠻。他甚至忘記宋軍其實比西夏軍更重視首級之功這一事實,只是在心一點點的加深對西夏的嫌惡。 與此同時,一種羞辱的感覺,也在與日俱增。 事實上,石越幾度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贊成王恩的建議。 身著玄甲的賈巖筆直的站立在下方,一隻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臉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見任何神色。惟有一襲黑色披風,被鑽進廳的西風掀動衣角,微微拂動。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賈巖身後低垂著頭的張蘊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將目光移回賈巖身上,朗聲問道:「賈將軍以為如何?」他的聲音,竟是帶著幾分希翼。 「末將以為不妥。」賈巖的聲音十分冷酷,「三日來,末將觀察西賊形勢,已知西賊無必戰之意。我軍只須堅守慶州,保護關,穩定戰局即可,一但延綏戰局抵定,平夏城與慶州之敵,決難久恃。」 被潑了一盆冷水的石越無奈的閉上了嘴,卻帶著幾分希望將目光移向王恩。 「堅守,堅守!」王恩冷笑著高聲反駁道:「如此以往,軍士必然以為將領怯戰懼戰,士氣下降,人無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賊發難,士兵們都會畏敵如虎!」 「但是出城作戰,豈非正西賊圈套?」張蘊抬起頭,正視王恩,反駁道。 「未戰焉知勝負?!」王恩慨聲道:「給末將五百精兵便可!勝則可挫敵銳氣,敗亦無關大局。」 「我軍兵力有限,能戰之兵尤少,豈會無關大局?」 「但龜守不出,坐受污辱,又豈是為將之道?!」王恩的聲音,幾乎要將屋頂上的瓦片都掀了下來,石越卻絲毫不以為意。站在石越身後的李丁微微皺了皺眉,目光移向門口,卻見門口的帥府親兵依然一動不動,彷彿廳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李丁的臉上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王恩卻根本不曾注意李丁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圓了眼睛,彷彿是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著賈巖與張蘊,說道:「當年張巡守城,賊兵之盛,遠過今日。張巡猶敢率數百精兵出城破敵!二位豈能如此怯戰?這般又如何對得起狄將軍的英靈?!」 張蘊的臉立時紅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什麼,望了望石越,卻又忍住,將目光向移向賈巖。 賈巖平靜地望了王恩一眼,問道:「王兄自以為能比張巡、南霽雲?」 「願立軍令狀!」 「不許。」 王恩氣憤地望了賈巖、張蘊一眼,大聲哼了一聲,竟是連禮都懶得行,轉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視遠去的王恩,心竟是有幾分同情,還有幾分羨慕——王恩可以盡情地說出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洩自己的情緒,但是想做一個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卻沒有這個權利。卻聽賈巖沉聲說道:「王恩輕慢主帥,違軍法,當重懲。」 石越搖了搖頭,道:「雖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帥亦不罪他。按律處罰便可。」 「是。」 石越微微頷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轉過話題,問道:「賈將軍果真以為仁多澣無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強攻慶州,不過是雙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軍民,守衛家土,皆抱死戰之心,慶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計,是想誘我軍出城野戰,慶州之兵,並非精銳之士,而仁多澣是善兵之將。若與西賊野戰,除非韓信再世,我軍決無勝理。以短擊長,智者不為,故末將以為,不如固守,仁多遠來,必難久恃。」 「若仁多澣繞過慶州,又如何?本帥當難坐視關遭難而不救。」 「仁多不會行此策。」賈巖自信的說道,他大步走到廳一側擺置的沙盤之前,指著白馬嶺說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軍不論,慶州不克,而西賊欲攻此四處,是腹背受敵,自蹈死地。至於西賊欲入寧州,慶州是必經之地,現今天已轉冷,隨時可能降雪。彼孤軍深入,只須一場大雪,西賊便將盡數困死。縱不下雪,彼不僅歸路被扼,復有腹背受敵之憂。我素來聽聞仁多用兵謹慎,豈會冒此奇險?若其行此策,必是誘我出城之計。」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寧州呢?」李丁追問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軍能至,則可生擒仁多;若援軍不能至,則只能以寧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滯仁多行軍,將其殲滅在寧州境內。但無論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還西夏。」 石越聽到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在所謂的「善用兵」的人眼,老百姓的性命亦不過是奪取勝利的工具而已。雖然這種事情,古今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對此,卻是始終難以認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屆時會做了什麼反應。也許不能保持那種冷血,也許比自己想像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賈巖卻並沒有注意到石越的反應,他微微歎了口氣,稍稍放低了聲音說道:「此等事皆不足為懼,末將惟一擔心的,是西賊引河灌城。」 聽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不由一震,他與李丁討論,也是覺得此事最可憂懼,這時卻被賈巖說了出來,他正待詢問對策,卻見一個武官急匆匆跑來,一面高聲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臉上露出不悅之色,高聲喝道:「何事如此驚慌?!」 那個武官一愣,連忙安靜下來,快步入廳,上前參拜道:「啟稟石帥,王大人剛剛率幾百人強出西門了!」 眾人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都怔了一下。 石越站起身來,便大步向門外走去,一面說道:「走,上城樓。」侍劍連忙取了石越的披風,緊緊跟上。李丁與賈巖、張蘊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報信的軍官呆呆地怔在了廳。 石越等人走上城樓之後,便發現城牆上的士兵都目不轉瞬地望著城外,一面還不停地吶喊助威;眾人將目光移至城外,只見王恩披掛齊整,率了約三百餘精壯步兵,手執斬馬刀,正與西夏兵撕殺在一起,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身上插著弓箭的死屍、無主的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將目光尋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見他滿臉血跡,面目猙獰,手執長斧,率著一隊士兵大聲吼叫著衝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一個西夏小首領模樣的人斜裡衝出來阻擋,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連兵器帶人砍為兩半!鮮血如噴泉一般灑在王恩身上,宋軍士兵都一齊發出「哦哦」的大吼聲。 石越見著這個情景,竟覺血脈賁張,一時早已忘記了自己不應干涉將領指揮權的誡語,厲聲喊道:「擂鼓,助威!」 賈巖與張蘊相顧苦笑,但是卻畢竟不敢違了石越的軍令,且二人心亦抱著一份僥倖,連忙吩咐下去,頓時,城樓之上,鼓聲雷動,隨著這鼓聲,憋足了三天鳥氣的宋軍士氣,一齊發出響徹雲霄的吶喊助威之聲。石越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只覺得腳底的樓板都在隨著戰鼓聲與吶喊聲的節奏不停的顫抖,心臟更被鼓聲所引誘,隨之而有節奏的跳動。一旁的侍劍和幾個親兵,雖然有意無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應付隨時而至的危險,卻也都是滿臉通紅,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衝出城外,與敵人廝殺一番。 與城樓上的戰鼓聲相和,戰場之上,王恩與他的士兵們一齊發出似乎是從心肺吼出來的殺伐之聲,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這支宋軍煥發出來的鬥志與威勢,竟是讓遠遠觀戰的仁多澣都為之一驚。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東朝已非昨日之東朝!」仁多澣在心裡發出一聲歎息。目光卻久久凝視著那個站在慶州城樓之上的,身形長大的三十多歲的男。 站在前陣督戰的慕澤卻無暇發出任何的感歎,他只看見那個宋軍軍官,每擊殺一個敵人,都會用鮮血淋淋的手在臉上抹一把,現在他的臉和地獄的鬼怪都沒什麼區別了,每次西夏兵衝到他跟前,都會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一怔,但只是這一怔,便足以致命。 「十二個!」慕澤磨著鋼牙,惡狠狠的數著——被王恩劈成兩半的西夏軍,已經有十二個,其還有四個小首領!慕澤拔出了佩刀,正欲親自衝上去,結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軍官正好策馬而至,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 慕澤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馬上前,親自舉起將旗,向西方揮舞。很快,圍攻宋軍的西夏軍都注意到慕澤的旗號,開始且戰且退。身陷戰局的王恩部卻兀自不覺,只是緊緊跟著西夏軍前進,因為感覺到自己距離狄詠的首級越來越近,士氣也愈發高漲。 慶州城樓之上,賈巖與張蘊卻是臉色微變。賈巖悄悄走到石越身邊,低聲說道:「石帥,這是西夏軍誘兵之計!」 「啊?」正興高采烈注視戰局,以為西夏人是被王恩殺退的石越,心一驚,忙說道:「如此,趕快鳴金!」 「沒用的。」賈巖在心無息地歎了口氣,卻是依言傳令下去:「鳴金!」 清越的鉦聲傳至王恩耳,王恩心一個激靈,他停了下來,看著旗鼓未亂的西夏軍,心立時恍然大悟。但是他這麼一停,剛剛正在退卻的西夏軍,卻又如潮水般的圍了上來。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又望了一眼遠遠拋在身後的慶州城。 「沒辦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邊的鮮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決斷一下,王恩立即高舉著長斧,高聲吼道:「孩兒們,殺!」 「殺!」數百人的呼聲在王恩身後響起。無視城的命令,王恩部再次衝向西夏軍。 接下來便是殘酷的撕殺,在快要接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之時,西夏人停止了後退,再次包圍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衝擊。 身體的殘肢與斷裂的兵器一起飛上天空,摔落沙場。 鮮血與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聲與痛苦的慘叫聲交相混織,響徹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堅固的堤坊,宋軍再有力的衝擊,亦無法衝破西夏人的軍陣。每一次衝擊,都是無意義的消耗生命。 慶州城上的諸人,竟是感覺到一種戰場沉默的錯覺。 「不能見死不救!」張蘊都忍不住了。望著己軍徒勞的努力,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被敵人消滅,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不能再出兵。」賈巖也許是城樓上除李丁外,惟一還能冷靜的人。無視眾人憤怒的目光,賈巖冷冷地向自己的親兵下達了命令:「爾等親自去把守四門,有任何人敢出城門者,立斬!」 「是。」 賈巖這才轉向石越,平靜的解釋道:「西賊勢大,本可早殲王恩部於陣前,誘其至軍之前,不過是想藉機誘我軍出城相救,然後一舉殲滅。王恩違背軍令出城,縱其返城,亦當斬於軍前。此時陷吾軍於險境,豈可為救一匹夫而置慶州於險地!」 石越無言的點了點了頭,他看出賈巖的眼,還含有責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張擂鼓,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一線希望。 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樓上,眺望著被淹沒在萬軍之的王恩部,看著王恩一次次發出吼叫,率領越來越少的士兵徒勞的一次次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衝鋒,心竟是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風如刀一般刮過石越的臉膛,將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但是石越卻兀然不覺。 城外。 仁多澣遠遠望著一次次徒勞衝鋒的王恩,臉上的神色,早已由輕蔑變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他不過是借此陷石越於兩難,來打擊慶州的士氣而已。任何軍隊的士兵,眼睜睜望著同袍被戮而不救,心所受的挫傷,都是難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卻正好一舉擊潰之。 但是那個宋軍軍官,在仁多澣的眼,卻由匹夫之勇上升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應當有二十餘處傷口,此時身後,只跟著不足十個士兵。他們的目標,依然只有一個——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 幾乎將王恩部淹沒西夏士兵,都帶著幾分尊重地望著自己的敵人。雙方無言的對峙著。連慕澤都沒有了那份貓捉老鼠的戲弄。 一名軍官策馬衝至陣前,高聲喊道:「仁多統領詢問宋將之名,若能歸順,立拜將軍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聲,「爺爺是大宋宣節副尉王恩!世上豈有投降的宋將!孩兒們,殺啊!」 「殺啊!」 慕澤無言的搖了搖頭,拉開了手的大弓。 慶州城樓上,石越閉上了眼睛。 一刻鐘後,在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旁邊,又豎起了另一根旗桿,上面掛著另一顆首級。與狄詠閉目的安詳、眷戀不同,王恩的首級,卻是瞪大了雙眼,至死猶能看出憤怒與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殘照之時。 慶州城內。安撫使司行轅的後面,有一個一畝大小的水池,被稱為碧池。此時碧池之,飄滿了落。一個滿臉倦容的年男坐在水池旁邊的水榭之上,輕輕撫摸著一把古琴,手指卻沒有觸碰過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時的瞥著水池的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則佩劍站立在他身後,警惕地凝視四周,目光每次滑過年男身上時,都會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欽慕與敬愛之色。 若是有認識的人經過,必然大為驚訝,因為這兩個男,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與他的書僮侍劍。 慶州城經歷過昨天王恩的戰死,城士氣低落,軍心沮喪,石越與賈巖、張蘊竭盡全力的穩定著軍心與民心,又立下厚賞重罰之規,才讓士氣稍稍鼓舞,但是城卻始終沉浸在一種莫名的不安氣氛當。 與這種不安的氣氛相對應的,是於昨天晚上傳至石越帥府的壞消息,悄悄潛入城的細作,向石越報告了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有數千西夏軍在白馬川的上游活動! 雖然細作不能接近,無法確切知道西夏軍的行動,但是西夏軍在白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麼,簡直不問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水灌城! 「西夏人還真是不值得依賴的對象啊。」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向嚴肅的石越,竟然說了一句讓眾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話。 但是不管石越與賈巖們如何想法,這個消息,暫時卻不可以透露出去。 軍心與民心的穩固,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親自去安撫了在慶州居住的幾個戰死者的家屬,又上城樓,親自宣佈,慶州守城成功之後,獎賞三倍於平夏城大捷!而與此同時,賈巖則在刑場上,親自監督執行了對兩個散佈動搖軍心言論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錢的誘惑與死刑的威迫之下,總算將慶州之兵穩固了下來。這無疑讓石越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慶州可是有兵變前科的地方。熙寧四年的那次兵變,叛兵佔據了整個慶州城,石越在京師曾經感受到那種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來有數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時身在慶州,焉敢不小心謹慎。 不過這樣一天下來,石越的身心已經極度的疲憊。 然而,碧池之畔短暫的寧靜很快被一個人的腳步聲打亂。石越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潛光兄?」 「公。」李丁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腳步,輕聲說道:「高遵裕派人送來急信,道是因為平夏城戰事突然吃緊,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將部隊調往平夏城支援。同時他已經向李憲、王厚求援,環慶方向要等待援軍,只能等熙帥李憲的部隊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應了一句,語氣甚至沒有失望。顯然他對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軍要趕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憲有詔命在身,實際上可以不受石帥節制,只恐不足為恃。」李丁無奈的說道。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節度使割據覆轍,在設有安撫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長官一方面受安撫使節制,另一方面卻同時有權向朝廷直接匯報,並且人事權亦牢牢掌握在央手。除此之外,設有安撫使的三路,更有相當的部隊,只是名義上受到安撫使的節制,實際上卻可以自行其是。而禁軍的調動權,更是以樞密院的命令為絕對優先,安撫使的每一次調動禁軍的命令,都必須同時向樞密院報告。這種煞費苦心設計出來的制度,絕對不是一種適宜於征戰的制度。但是李丁也無法說什麼,因為不適宜征戰的制度,卻並非是不合理的制度。況且這種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沒有想李丁那麼多,「綏德城的情況如何?」 「現在傳到的消息,是十幾天前發生的事情。」 「還是靠自己比較可靠。」石越淡淡地說道:「如何守城禦敵,我不會再參預。賈巖治軍嚴整鐵腕,張蘊則對待兵士和藹,二人互補,應當足以應付目前的形勢。」 李丁知道石越這幾句平淡的話,包含著血的教訓。他默然良久,卻終是忍不住,說道:「要防西賊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擊之。」 「由賈巖與張蘊決定便可。」石越低聲說道,語氣卻是十分的堅定。他心其實並不喜歡賈巖的為人,甚至認為賈巖太過於冷血與殘酷,但是他卻決心毫不動搖地支持賈巖。因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現在能幫助他闖過這一關的,只有這個年輕的武官。 王恩的悲劇,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聰明地閉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幹與長處在哪裡。只不過如他這樣的聰明人一向不喜歡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到別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時間,李丁有點慚愧,他知道,在這一點上,他的氣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說話。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靜之。 然而,似乎是老天無意讓石越享受過多的寧靜。隱藏在暗處的親兵的高聲厲喝,將石越、李丁、侍劍都嚇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見石學士,盼這位大哥能代為通報一聲。」一個柔美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私妓?求見石大人?」石越帶在身邊的親兵,都是樸實的鄉野農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僕人見過世面,此時的反應,竟似是聽到什麼海外奇譚一般。不過在他們眼,一個私妓的身份,與一個朝廷三品安撫使的身份,也確有天淵之距。 「是。」李清清帶著濃重秦音的官話,透著十足的堅定。只聽聲音,石越就已經感覺這個女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沒空見你,快走吧。」石越親兵的態度雖然不是十分兇惡,卻也已經帶著不耐煩與輕蔑。 聲音停了一小會,正當石越等人以為李清清已經被趕走了的時候,忽然聽到她大聲喚道:「久聞石學士是當今名士,為何拒見奴家一小女?」 「別嚷嚷了!」——親兵的吼聲突然止,侍劍走出水榭,望了那個自稱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見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並非十分出眾,卻也頗為清麗,惟一雙眸,閃著倔強的光芒,侍劍只覺得這眼神似曾相識,不由怔了一下,方說道:「別趕她。你求見石帥何事?」 李清清見著侍劍,微微一斂衽,笑道:「奴家有退敵之策,要獻予石帥。」 旁邊的親兵頓時笑了起來,被侍劍一瞪眼,嚇得連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卻見侍劍彬彬有禮一抱拳,朗聲說道:「如此有請。」 李清清從容還了一禮,微笑著走入水榭之。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1節 石越第一眼見著李清清的眼神,便愣住了,腦海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故人,那個被埋葬在石越最初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小村莊的女。 「李姑娘不必多禮。」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石越彬彬有禮的說道。他的語氣十分的隨和與親切,卻也無可避免地帶著一種威儀。 但是李清清好像完全沒有將這種成儀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起身,望著石越,笑道: 「奴家雖在邊睡偏僻之地,亦早聞石學士之盛名,數年以來,恨無福相見。今日冒昧求見,實是死罪。」雖然口稱死罪,但是李清清卻並無一點害怕的意思。 當時歌妓地位甚低,較之奴掉亦遠遠不如。石越心傷楚雲兒之死,在朝廷時,曾經數度建議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是卻一直未被採納。此事天下人甚少知聞,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沒有得到過任何改善。這時候見著李清清如此大膽豪爽,石越與李丁、侍劍都不由暗暗稱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覺到幾分楚雲兒的風采。不過李、楚二人卻並不相同,楚雲兒外柔內剛,眼前這個女,卻是一口秦腔,顯得非常的豪邁大月旦。 石越的手指不自覺地在古琴上輕輕撫模,口一面說道:「李姑娘適才可是說有退兵之策獻上?」 「有一彫蟲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說道。 「請說。」石越心其並不太相信。 「這幾日西賊在城外罵陣,奴家亦略有耳聞。」李清清抿嘴笑道,卻不繼續說,只是用一雙妙目,大膽地凝視石越。 石越頓覺尷尬,兩軍對壘,自然罵出來的話甚是難聽。這其不少話題,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隱,比如罵石越是石介的私生,罵石越與楚雲兒有舊卻坐視其死,又罵石越與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詠於死境— 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會因此而悖然大怒,慕澤之計,但是若當面被人提起,卻也會覺得有幾分惱怒。須知這種閨鬧之事,最易被謠傳,而流傳出去,實是頗損令名。 李清清微微一笑,心頓覺十分有趣。她早聞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試探,須知這樣的話題,若是別的官員被一個妓女提起,必定惱羞成怒,說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雖然不懼,卻也是冒了風險才說出來。但是石越卻是只覺得尷尬,毫無因此要遷怒的意思,久歷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覺得這個石學士確實與眾不同。 「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李清清笑道:「他西賊能造謠辱罵,難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們的污穢事麼?奴家十三歲入勻欄,環慶與夏國交壤,往來客人說起西夏的陰事,卻也頗是不少。」 石越與李丁都笑了起來,連侍劍亦不禁莞爾。只覺得這個女十分有趣,卻也過於天真。「難道罵幾句私隱,就能讓西賊退兵?」 李清清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學士可知賊兵的統帥是何人?將領又是何人?」 「統帥是仁多淤,將領是慕澤。」 「學士可知這仁多淤實是仁多族的族長,一向親附夏主,頗為梁乙埋所忌?而慕澤不過一降將,在夏國立足未穩?」 「那又如何?」話雖然這樣說,但是石越與李丁的心都動了一下。 「夏國如今實是女後當權,梁太后淫蕩不堪,有許多醜事,都難以宣諸於口。若是將這些醜事一一罵將出來,學士以為仁多淤與慕澤當如何?」李清清微微笑道:「這些事情,在大宋流傳,自然無關緊要;在西夏私下流傳,亦是無關緊要。讓旁人聽見,亦可能是無關緊要,·准獨是讓仁多淤與慕澤聽見,卻足以讓他們如坐針氈。」 玩弄這等陰謀權術,人性心理,李丁最是得心應手,此時聽李清清提起,李丁便擊掌讚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會如何處置,仁多淤與慕澤,卻不能不懼。這是數萬人親耳所聞,親眼所見,都知道仁多淤與慕澤知道了梁太后的陰事。雖然除去此二人亦己是欲蓋彌彰,但是總好過放任此二人逍遙自在,成為眼釘、肉刺。仁多淤縱然是仁多族的族長,亦不能不疑懼;而慕澤一降將,更不待言。」 「正如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雖然未必因為此事便要殺仁多淤與慕澤洩憤,但以仁多淤與慕澤所處之地位,卻不能不怕。」李清清狡黯的一笑,說道:「奴家相信,經過此事,仁多淤絕不敢再一個人去興慶府。」 「可惜這等毒計用多了便不靈。」李丁充滿惡意的評價道。 這一刻,石越竟然開始替仁多淤擔心起來。不過,對於真實的效果如何,石越總有幾分將信將疑—但是這件事情,不管怎麼樣,對自己一方是不會有什麼損害的。 「侍劍,派人去請豐參議與賈、張二位將軍前來商議。」石越向侍劍吩咐完,站起身來,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誠懇地說道:「無論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慶州百姓向姑娘道謝。」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會如此,』隱陀避開這一拜,斂枉還禮道:「誠如學士所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奴家一介女流,苟能有益國家,是奴家之幸。」 一夭之後。 慶州城外。 西夏軍帳,仁多淤瞇著眼睛,據坐帥椅,聽一個書記小心翼翼地念著一封書信:「……將軍向懷忠義,而今夏國牡雞司晨,權臣當道,此越竊為將軍所憂者。使將軍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侵之害;若立功於外,則亦不免招梁氏之忌!將軍處此兩難之境,雖忠臣義士,不暇謀身,然則將軍欲置夏主為何地?使夏無將軍,興慶易主,指日可待矣。國與夏,本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淤輕輕揮了揮手,書記忙將書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卻聽仁多淤笑道:「這是石越勸我退兵呢。」 此時站立在軍帳的寥寥數人,盡皆是仁多淤的心腹,他說話也並無顧忌。右手輕輕摩輩著刀柄,一面環視眾人,問道:「你等以為如何?」 「若要攻克慶州,眼下來說,亦並非沒有辦法。」說話的人是清遠軍守將黨名訛兀,與梁氏一向不合,「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黨名訛兀遲疑了一下,說道:「石越親自坐鎮慶州,而宋軍兵力卻如此之少,那麼宋軍主力在何處呢?」 「自然是在綏州。」眾將對黨名訛兀提出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顯得非常的不屑。須知平夏城距此不遠,戰報還可以互相通報—雖然瞭解的,也只是許多天以前的戰況,但是也可以斷定,平夏城的兵力並非是宋軍主力。 黨名訛兀瞇著眼睛笑了笑,望著仁多淤,說道:「不錯,正是在綏州。但這意味著什麼,統領可曾想過?」 停了一下,黨名訛兀方接著說道:「這便是說,宋軍早己知道我軍三路進攻的方向,並且知道我軍主力將會進攻綏州!」 聽到這句話,連仁多淤都不由一震,一雙眼睛瞬時睜開,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細?! 「不知道。」黨名訛兀緩緩搖頭,道:「不過這無關緊要。」他話的語氣,奸細都不關他屁事,「要緊的是,平夏城梁乙道佔不到便宜,綏州只怕要吃大虧,惟我們這一路能勝!」 擺明了是說有沒有宋軍的 換句話說,三路大軍,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幾個將領都興奮起來。 但是仁多淤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兩路皆敗,·准獨統領得勝!」黨名訛兀嘿嘿笑道:「這可並非好事。況且萬一宋軍狗急跳牆,我軍也免不了損失慘重。眼下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的,不可預料的因素太多。一旦我軍損失稍大,這場勝利,只怕會成為催命符。」 他話說到這裡,仁多淤己經是瞭解於胸。如果出現兩路受挫一路獨勝的情況,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過梁乙埋,就會激化雙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會急於將他除掉,以防止軍出現成信很高的敵人。石越的書信,雖然是說辭,但是說辭之所以能遊說人,卻正是因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擁護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書信—那還是在環州之戰前寫成的,禹藏花麻在信的話,與石越說得幾乎是一般無二。 仁多淤惟一不知道的是,身為清遠軍守將的黨名訛兀,這兩年來收受的大宋職方館的金錢與物品賄賂,總價值至少超過八千貫! 對黨名訛兀複雜的動機並不瞭解的仁多淤,再度瞇起眼睛思索起來。 攻不攻慶州城,在他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退兵,可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況且軍還有一個讓人生厭的降蕃慕澤……他剛剛想到這裡,便聽一個將領說道:「但是現在退兵也不成,更會落人口實。況且還有慕澤那個野人在那裡堵河……」 「一個降蕃而己。」黨名訛兀陰惻惻的冷笑道,話語冒出一股殺氣。 仁多淤思忖了一會,沉聲說道:「將慕澤召回來,明天見機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還在遲疑之,但是慕澤這樣的人物,對仁多瀚來說,始終是一個麻煩。如果是打敗仗,他倒是一個替罪羊;但是沒必要在打勝仗的時候留著他來爭功,做某些上不得檯面的事情之時,讓他當眼釘。「是該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仁多瀚在心裡發出一聲冷笑。這樣想的時候,他身上並沒有一絲殺氣,因為慕澤這樣的麻煩,對他而言,實在提不到「殺」的層面,正如人們更喜歡說「捏死一條蟲」,而不習慣說「殺死一條蟲」。 次日。 慕澤躊躇滿志的踏進軍大帳,他這兩天都是不眠不休地親自率軍堵河,想到數天之後,慶州城就會成為澤國,而生擒石越這種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澤連走路都覺得有點飄。儘管此時慶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好端端地呆在城。 但是很快,慕澤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 仁多瀚高據帥椅,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而帳諸將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好像,好像是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一一慕澤心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手下意識的去摸佩刀,不料卻模了個空。這時候他才想起進帳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將慕澤,參見統領。」感覺到危險氣息的慕澤一面抱拳行禮,一面警戒地注意著帳的反應。他這時非常的後悔,為什麼沒有讓部族的人馬保持戒備。 然而,出乎慕澤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溫暖,「慕將軍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著打斷了慕澤的話,「昨日軍截獲一個奸細,從他身上搜了一個蠟丸,其有十分有趣的軍情,所以召將軍回來一道商議。」他說完,朝軍官吹吹嘴,軍官忙從帥案上取過一張紙來,雙手遞到慕澤面前。 慕澤疑惑地接過紙來,把眼睛一瞄,頓時冷汗直冒。他雖然只是粗識漢字,但是這張紙條寫的東西,他卻看得懂。這是一封「他本人」寫給石越的密信,說以前自己為奸人所誤,現在·海晤,願改投宋朝,約宋軍於某日劫營,他將率本部人馬於軍接應云云。 慕澤自然知道這封信是偽造的,但是無論這個陷害之計是多麼的容易識破,都沒什麼意義—因為他知道仁多瀚壓根就不願意「識破」。慕澤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得罪了仁多瀚,竟導致他要致自己於死地? 「我只想死個明白。」慕澤將那封偽造的書信很鄭重地交還到軍官的手,抬起頭來注視仁多瀚,語氣平靜地說道。 仁多瀚在這一瞬間,倒真有點欣賞慕澤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慕澤居然沒有撕毀那封書信—否則的話,他就更可以把慕澤的罪名坐實得死死的。不過這顯然都不重要。 「本帥也正想問慕將軍要個明白!」仁多瀚的臉沉了下來,如同烏雲蔽日,整個帳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許多。 「這是有人陷害末將……」 慕澤的話再次被人打斷,但這次卻是來自帳外—「報「何事察報?」軍官快步出帳,厲聲問道。 來察報軍情的小校卻頓時結舌,想了半晌,方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宋軍罵陣!」 「這也要大驚小怪,拖出去,軍棍伺侯!」軍官說罷便要轉身,卻聽那小校大聲喊道:「冤枉!實是宋軍罵得厲害……」 「蠢貨!」軍官抬起了腳。 「報—」又一個小校跑了回來,臉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軍罵陣。」這個小校要伶俐許多,不過他的要求卻十分的無禮:「十分厲害,請將軍親自去聽一下……」 「渾球!」軍官厲聲喝罵道。卻聽帳傳來仁多瀚的聲音,「是何事察報?」 軍官連忙快步入帳,察道:「是宋軍罵陣。」 「這等小事,要兩人來察報?」仁多瀚頓覺奇怪,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外面有鼓噪之聲,似乎宋軍罵陣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便在軍帳,也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些污言穢語。有幾句話清晰入耳,罵的卻是梁太后如何與臣偷情,全無廉恥。 帳眾人瞪時面面相覷。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來,道:「隨我去陣前看看-先將慕澤綁起來!」 西夏眾將到了陣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該來這裡。 只見慶州城樓上,一個女雲髻高聳,身著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風,正在那裡清晰地罵著梁太后的一件件陰私之事,有許多事情,連時間、地點、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她每說一句,身後便有幾十個婦人跟著大聲喊出來。慶州城上的宋軍,一時間笑聲震夭,不時還有幾個宋軍大聲附和著加幾句點綴之言。 而西夏陣前士兵,卻是一個個捂緊耳朵,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反應。 眼前之情景,絕對是仁多瀚做夢都想不到的,雖然兩軍交戰變成潑婦罵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只愣了一會,立時便做出反應,「弓箭手,射那個女!」 很快,一陣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飛到空,便變成名副其實的「箭雨」,無奈的跌落下來,根本傷不到那個女分毫。 反而,那女彷彿被這陣箭雨激起鬥志,罵得更加起勁了。 「罷了!」仁多瀚揮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這種浪費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罷。 但是這個局面卻是尷尬異常。仁多淤一時之間,竟然是想不出對策良方。他卻不知道被綁的慕澤在心裡冷笑—這等計策,實在容易化解,只要將戰鼓搬到陣前,擂動戰鼓、吹響號角,將那女的聲音淹沒住,便可以輕易解決。不過慕澤此時卻沒什麼興趣幫助仁多淤脫困。 「統領!」黨名訛兀策馬走到仁多淤身後,低聲說道:「僵持下去,有利無害。此事斷難掩飾,趁現在諸將都害怕被太后遷怒滅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淤心一動,這的確是退兵的良機,此時撤退,軍沒有一個人會反對。 但是,仁多淤卻還有一點顧慮,他擔心這樣退兵,日後難免成為笑柄。 正在猶豫之際,最後一根稻草被輕輕放了上去。 慶州城以東的夭空,突然出現了漫夭飛揚的塵土! 這奇異的變化很快被西夏的將領們所注意到,緊接著,慶州城,出現了震夭徹地的歡呼聲! 援軍? 仁多淤與黨名訛兀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難道綏州這麼快就敗了?還是渭州的援軍?或者只是疑兵之計?」幾個念頭在一瞬間同時湧上仁多淤的腦海。 「拔寨、撤兵」終於,仁多淤掉轉了馬頭。 慶州城上。 望著漸漸遠去的西夏軍,石越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轉身問站在身後的賈巖道:「要不要追擊一下?」 「待西賊撤得遠一點,再虛張聲勢的追擊一下,把戲演得逼真一些。」賈巖沉聲說道。 石越點點頭,道:「待仁多淤撤回清遠軍,便派人與他交涉。贖回狄將軍與王將軍的首級,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漢戶與熟蕃,用四匹絹布、四匹棉佈一個人的價格贖回。現在首要的看看環州城還有沒有倖存者。」 是 在眾人心,環州城此時必無誰類。 石越沒有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遠遠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流露出了一絲被掩飾得極好的敬意。 在戰爭勝利之後,首先想到的是戰死者與被掠的百姓,這樣的上位者,並不是很經常能見到的存在。 綏德城。它的城東,是一條夾雜著滾滾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無定河;城之西,則是由西北入東注入無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還巍然屹立著一座險峻的磋峨山。 自春秋以來,這裡便是西北邊睡要地。綏州控扼高深,形勢雄勝,是郵、延之門戶。後漢虞詡稱讚「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險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說的便是綏州一帶。而自隋唐以來,更為藩衛之重地。宋朝自李繼遷叛亂建立西夏以後,一直到熙寧二年,才由種愕夜渡大理河,收復綏州。從此改名為綏德城,隸屬延州,並打算以此為基地,控制橫山。但是因為撫寧碧之敗,卻導致綏德城前線的幾乎所有要塞關隘,都控制在西夏手,從地緣上控制橫山的戰略,因此亦遭到失敗。但饒是如此,自從綏德城收復之後,原郎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軍事壓力,也小了許多。 可以說,綏德城的重要性,還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綏德城的建設上,也投入了足夠的血本。 這座唐代貞觀初年不過城週四裡多的要塞,現在分為內城與外城,外城高五丈、闊二丈(注一),周長己經達到裡有奇,城牆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護城壕溝所環護著。外城開有四門,每扇城門都為三重,最裡面的一重門比普通城門加厚了數寸;第二重門採用鐵釘裹;最外的一重門,則以木為柵。 每座城門之外,都築有半圓形的甕城,甕城上設有敵樓,可以遮隔箭叢,兩側設門。而在壕溝與城牆之間,距離城牆十步的地方,又築有高達一丈的羊馬城,它的城門與甕城的城門錯開,上有五尺高的女牆。 在城門之上,則有門樓兩層,在門樓的上層,裝備了床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牆上,亦有女牆,城上每十步設有一個敵樓。四面又設有面積為寬一丈尺、長三步的弩台,都安置著大型的弩機。 除此之外,綏德城最為顯眼之處,還在於它西北面的城牆,除了用傳統築城法之外,更在城牆之外,用碎石夾水泥摻雜著鋒利的竹刺、鐵刺,塗了厚厚的一層。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懾人的寒光。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綏德城在大宋將士的心目,便己經成為了「難以攻克」的代名詞。許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夠的兵力與糧草、軍械,綏德城將永遠在大宋的控制之。 他們似乎都己經忘記,綏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還不足十年。 負責綏德城防務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是大宋西軍的名將。但是此時,「小隱君」卻鎖緊了眉頭,凝視著擺放在公廳當的巨大沙盤,久久不發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樣緊鎖著眉頭的,是率領振武軍第三軍第二、第三、第五共三個營計千禁軍前來協助防守的振武軍第三軍副都揮使劉舜卿。他也是這次宋軍防禦戰略的策劃者。 兩個人的眼睛,都充滿了血絲。 「士兵都需要休息。」雲翼軍都虞侯趙泉說的話也許不合時宜,但卻是當前最實際的問題。 西夏軍這次果然是有備而來。 第一天攻城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拋石機與車行炮,粹不及防的宋軍準備不足,結果吃了大虧。在漫天飛舞的箭雨與十架拋石機的遠程打擊的掩護下,西夏士兵以十人為一組抬著一座座壕車、雲梯蜂擁而至,如同螞蟻一樣爬向城牆;另有數以百計的西夏士兵則在覆著牛皮泥土的小車的保護下,衝向城門與城角。 綏德城幾乎被西夏人一舉攻克。 當日的·隆烈眾人時至今日,都·比如昨日,歷歷在目。 種古拔刀砍倒了第一個攻上城牆的西夏人,劉舜卿射光了箭壺的所有箭枝,連都虞侯趙泉都了一支流箭。將軍們的身先士卒激勵了士兵們的決心,最終才勉強穩住城牆上的戰局。 但當夭最大的功臣,卻是吳安國。 雲翼軍因為是對宋朝來說十分珍貴的騎兵,自然沒有參加城牆上的防守。在戰局危急之時,吳安國故態復萌,率幾個親信士兵「說服」了雲翼軍副都揮使,取得兵符令牌,假傳命令,帶出三個營近千騎兵,從南門出城,無聲無息地繞到西夏軍側翼,突然發動進攻。 投入攻城戰的西夏軍因為沒有足夠的拒馬槍保護進攻的部隊,結果被這一記側擊幾乎徹底擊潰。若非李清率援軍急時趕到,整個戰局很可能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但饒是如此,也足夠讓城宋軍徹底穩住陣腳。種古立刻率領城餘下的兩營騎兵出東門,繞至與吳安國混戰的李清部後,試圖夾擊李清,不過卻被另一支西夏軍擋住。 二人這才且戰且退,撤回城。 不過這次吳安國幾乎被處斬,因為眾人求情,才逃過一死,只是被杖罰。 這樣,第一天的守城戰,雖然最終挫敗了西夏人的進攻,但是宋軍卻也損失慘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這一天陣亡或者失去戰鬥力,騎兵也有近七百人的傷亡。對於全部兵力不過二萬七千餘人(包括振武軍第三軍三個營千餘人、雲翼軍千餘人、未整編禁軍八千人與神衛營第三營一千餘人)的綏德城守軍來說,這實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種古與劉舜卿對於自己的戰略目標非常的清楚—綏德城守軍的任務,就是盡可能的拖垮西夏軍,利用綏德堅城,消耗西夏軍的戰鬥部隊與士氣。並且,對於騎兵有限的宋軍來說,雲翼軍不僅要做為一支機動力量協助守城,同時還要擔負著援軍到來後,夾擊西夏軍,延滯其撤軍速度的任務。 當然,哪怕目標沒有達到,綏德城也是不允許丟的。 如果種古與劉舜卿認為快守不住了,那麼就應當至少提前三夭,在晚上燃放約定的煙火。 雖然計劃十分周詳,綏德城卻差點在第一夭就被攻破。這想起來就讓種古與劉舜卿感到無地自容。 不過萬幸的是,最壞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當夭晚上的戰鬥,宋軍的表現就好了很多。 特別是神衛營的作用充分的發揮了出來。 西夏人的企圖非常明顯,就是想一鼓作氣攻下綏德城。西夏軍並非缺少知兵之人,他們也知道如果長時間的屯兵於堅城之下,不僅會面臨著補給與天氣諸般不利因素,隨著傷亡的增大與進攻的受挫,士氣也會災難性的下降。 因此,沒有給宋軍太多的機會,在當夭晚上,藉著黑夜的掩護,西夏軍又如同白蟻一般,湧向綏德城。 但是這次神衛營卻洗刷了白天的恥辱—以器械先進見長的宋軍,居然會遭到西夏人區區十架拋石機的壓制,神衛營第三營的將士們想起這件事情,就有想跳無定河的衝動。正摩拳擦掌等待報仇機會的神衛營,當夭晚上讓西夏人見識了什麼才是技術! 門樓與弩台上,射程可達三百步的三弓弩,隨著一聲聲的大喝,一次發射出數百枝的弩箭,幾部改良過的拋石機將震夭雷準確地拋擲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拋桿的揮動,城外就會傳來「呼」地巨響,然後便是伴隨著一陣火光與煙霧,以及幾塊肢體的分離、西夏士兵的慘叫聲。 那些通過宋軍遠程打擊的西夏軍也並非就可以平安無事,宋軍每取下一塊括木,就可以聽到機橋翻塌,數以十計的西夏士兵摔落陷阱,死於非命。 而那些衝到城下的英勇士兵,剛一抬頭,就會發現從城牆上扔下來一個個巨大的東西,身經百戰的老兵們以為那是滾石擂木之流,正在暗暗嘲笑宋軍扔得太早,卻不料這種東西摔到城下後,突然發出火光,並且在地上四處亂竄,目瞪口呆的西夏士兵還來不及琢磨清楚這是什麼物什,這種名為「萬人敵」的新式火器,在竄入攻城者間時,突然就開始爆炸,只聽到巨響之後,鐵彈橫飛,血肉四濺。驚呆了的西夏士兵們拋下手器械,瘋了似的向後面跑。 當晚的進攻,西夏人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但是宋軍卻幾乎沒有多大的傷亡。 只不過這樣的挫敗遠不足以打擊夏主親征鼓舞的西夏軍士氣。 秉常雖然親眼見識到宋軍各種武器的先進與戰鬥力的強悍,卻並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丟不起這個人。在大將梁永能的建議下,西夏軍調整了進攻的策略。 梁永能將部隊成十部分,其兩部負責抄掠地方,保護牲口,實際就是護糧之兵;兩部分負責阻擊宋軍的援軍,一部分保護夏主的安危,其餘五部分晝夜不停,輪流進攻,縱使不進攻,也要擂響大鼓,不使綏德城有一刻休息。 而這五部分,當一部分進攻時,有三部分則負責秘密挖地道,壘土山,一部分休息。只要地道挖到城牆之下,燒塌地基,再堅固的城牆,也會倒塌。這自然是攻城的常用之法。為了在宋軍兇猛的遠程打擊能力下掩護進攻的部隊,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騎兵保護下,準備易燃的乾草或薪束一萬束,攜帶傍牌,至綏德城的上風處,以乾草為心點燃,而在乾草周圍放置濕草,使其發出濃煙,藉著風力吹至綏德,熏逐宋軍。 這樣的手段果然頗為見效。 只要有風的日,綏德城宋軍都要在濃煙的熏逐下作戰,實是苦不堪言。不僅僅打擊的準確度下降,而且濃煙亦讓城牆上守軍無法忍受。雖然點燃濃煙的地方在弩炮的打擊範圍之內,但是西夏士兵都帶有傍牌,弩炮手在濃煙逆風打擊,很難形成有效的殺傷。種古組織了幾次出城攻擊,結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夭,西夏又照樣捲土重來。 梁永能的這種更為靈活的戰術,讓綏德守軍幾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戰,不僅僅時時刻刻要應付著西夏人的進攻,而且白天要受濃煙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鳴一般的戰鼓聲所騷擾—這同時還影響了專門負責監聽敵人是否有挖道的士兵們的聽覺—在這種情況下,宋軍的疲勞一日甚過一日,在堅持了十幾天後,終於在昨夭,繼開戰第一夭以來,西夏軍再一次攻上了城牆。 幸好劉舜卿守禦得法,早就準備好了狼牙拍,將西夏人硬生生的打下了城去。 但這種狀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續下去。否則,綏德城只怕堅持不了幾夭了。 「有些士兵們在守城時,竟然站著睡著了。」趙泉沒有理會自己的話是不是不聽,他對種古與劉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關心的是,綏德城絕不能破。 「是該召喚援軍的時候了」終於,從趙泉口,說出了種古與劉舜卿覺得最刺耳的一句話。 注一:《石學七書》關於地為球形浮於宇宙、有南北極及赤道之猜想,在熙寧八年初率先得到沈括、蘇頌、衛樸的支持後,在熙寧八年至熙寧年間,又陸續得到大宋朝眾多精通天、曆法、算學的學者之支持—雖然也有同樣多的反對者,但熙寧八年底翰林院的天學者還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宣佈將根據《石學七書》的有關假設推衍夭體運行規律,並著手重新修訂曆法,以適應農時。 在這段時間裡,天學者與各學院的學生們,進行了測量午線長度的工作,西湖學院在衛樸的領導下,率先測量出午線一度的長度為三萬七千丈有奇。(約合現代115.6千米,唐代僧一行測量結果為129.22千米,現代測量結果為111.2千米。)此後白水潭學院以及官方的測量結果,都與之接近。 以此事為標誌,在熙寧年底,石越在一篇寄給《白水潭學刊》的書信,提到可以將午線的十度的千萬分之一,定為一種新的量度標準單位:米。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石越要給這個新的量度單位取這樣一個怪異的名字。但是有一部分學者們認為,以曆法學為標準來定義量度單位,不僅非常的客觀,而且也帶有神秘的色彩,並且在換算之後,發現一丈正好約等於三米。(實際上這是測量誤差導致,熙寧十年的一米,與現代的一米,約有百分之四的誤差。) 於是「米」這個新單位在熙寧十年,開始在幾大學院部分的採用。 但是熙寧年最新頒布的《軍器欽定法式》以及太府寺熙寧十年初最新頒布的《大宋欽定度量衡準則》兩部法令規定的新式度量衡單位,都不曾採用「米」這個單位。而在民間,「米」的概念也幾乎無人知曉。 所以「丈」與「尺」,依然還是當時量度單位的主流。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2節 「太早了。」劉舜卿下意識的反對著。「現在就請援軍,西夏人遠未至師老兵疲的時候。」 趙泉抿緊了嘴唇,他的目光掃過劉舜卿,停留在種古的臉上。 種古回視趙泉,緩緩說道:「某亦以為太早。」 趙泉歎息了一聲,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至少還要堅守十天。」種古的臉膛勾勒出堅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車輪戰術,同樣也會感覺到疲勞——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無論是參戰或是未參戰的部隊,都會有挫折、鬆懈的情緒。到時候被我軍重重一擊,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這樣一昧的防守,我軍絕不可能再堅持十日。」劉舜卿雖然絕對同意種古的觀點,但是卻也無法迴避客觀的現實。 「設法讓部隊輪流休息。」種古一掌擊在案上,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明日某親率雲翼軍出城作戰,挫挫西賊的鋒芒!」 劉舜卿與趙泉對視一眼,無言的將目光移開。二人都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讓守城的部隊,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離開行轅,種古跨上一匹駿馬,只帶了兩個親兵,便直奔向雲翼軍第一營的駐地。 雲翼軍第一營的營地在這冬天沒有一點暖意的陽光的照耀下,連門口幾棵光禿禿的楊樹,都顯出幾分肅殺之氣。肅立營的衛兵,手執槍戟如標桿一般站立,臉上繃得緊緊的。他們的槍尖都擦得珵亮,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營房間,不時還有巡邏的小隊踏著整齊的步伐經過。遠處,則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著戰馬。 種古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但隨即收斂。他跳下馬來,將戰馬丟給親兵,大步向營門走去。營門的衛士見著種古走來,立刻整齊的行了一個軍禮,一面高聲喝道:「種帥到!」 通報聲一層一層傳了進去,很快,營便走出來一群武將,迎接種古入營。 「末將雲翼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盧靖率營將校,參見種帥!」領頭的一將,身材壯實,其貌不揚。 「不必多禮。」種古虛扶了一下盧靖,便在眾將的擁簇下向營走去。 第一營都指揮使與三個分掌情報、作戰、訓練的行軍參軍連同第一營幾乎半數的戰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戰死,魂歸忠烈祠。副都指揮使盧靖是個一步一步積功陞遷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為人忠厚,作戰勇敢,自不待言,但是能力平庸,做到營副都指揮使,已經是他的極限,種古與雲翼軍軍部的行軍參軍們,都深知他絕對支撐不了這個局面。不得已的情況下,種古將剛剛受懲罰的吳安國發配到第一營,讓他戴罪立功,暫時代理行軍參軍的職務,協助盧靖管理第一營,吳安國果然不負所托,讓種古十分滿意。 「吳安國呢?」種古環視四周,不見吳安國身影,不由皺眉問道。 「回種帥,吳鎮卿去了城牆上。」盧靖連忙回道。這個將近四十歲的漢,十分的質樸。 「嗯?」種古的聲音,帶上了幾分嚴厲。 盧靖生怕種古怪罪,慌忙解釋道:「每日這個時辰,都是西賊兩班攻城人馬輪換之時,吳鎮卿是去城牆上觀察敵情。」 「他操心的事情還真不少。」種古雖然還是不假辭色,但是口氣已經緩和許多。 「吳鎮卿不枉了是武雙科進士,帶兵的能耐,遠在俺之上。」盧靖衷心的稱讚道。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吳安國的履歷,在雲翼軍傳得眾人皆知。 別的事情倒也罷了,他曾經過進士的消息,對於識字率低得可憐的武人來說,的確是非常的震憾。兼之吳安國到了種古手下後,脾氣略有收斂,和幾個性情忠厚老實的級武官又十分和得來,武藝又足以讓兵士服氣,因此在雲翼軍,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種古之前為了激勵將士向上之心,也曾經大肆宣揚吳安國棄從武的事跡,這時候聽到盧靖誇讚吳安國,雖然不想讓吳安國太得意,以免他舊病復發,卻也不便反駁,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話題,問道:「一營還堪一戰否?」 盧靖聽到種古如此相問,與眾將校顧視一眼,不由喜笑顏開,連忙答道:「俺們第一營還有近千將士,種帥要用時,俺們便替種帥將梁乙埋的頭給擰下來當夜壺。」 「好。」種古終於讚許的點了點頭,笑道:「叫孩兒們好好準備,把刀磨快了。今晚飽餐一頓,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該大蟲出山的時候了!」 盧靖與眾將校早就被憋瘋了,雲翼軍的士兵,大多數來自同鄉同裡,可謂情誼深厚。他們每個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時死去的袍澤報仇,但是以大宋朝騎兵的寶貴,自然不可能拿他們去守城,這些日窩在城不能打仗,眼睜睜看著城牆上殺聲震天,一具具死屍抬下來,自己卻用不上力,別提多難受。此時聽到種古此言,真無異於天堂綸音,盧靖嘴都樂歪了,幾乎忘記回話。直到種古又問了一聲:「聽見沒有?」盧靖這才高聲應道:「得令!」 在第一營的營地巡視了一圈,小隱君便離開第一營,準備前往第二營巡察。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在大戰之前,一定要親身瞭解一下部下的狀態,順便做一點動員。 他剛剛踏出第一營的營門,從親兵手接過馬韁,便聽到一陣馬蹄踏踏之聲,遠遠便望見一騎急馳而來。 送出營門的盧靖眼尖,早已瞅實,忙向種古笑道:「是吳鎮卿回來了。」 種古微微點頭,便不上馬,只駐立營門前等候,未多時,果見是吳安國騎馬而來。 他在馬上遠遠望見種古與盧靖,連忙高叫了一聲「喻」,勒住奔馬,一個漂亮的翻身,躍下馬來,大步走到種古跟前,參拜道:「末將吳安國拜見種帥。」 種古望了他一眼,冷笑道:「棒傷就好了?」 吳安國臉一紅,他在種古麾下,名為部下,其實卻算得上是種古一手調教的弟,這時不敢不回,只得尷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難怪曉得賣弄了。」 吳安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滿臉通紅站在那裡,不敢做聲。 「回去好好準備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賊去賣弄。」 吳安國怔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他勁眉一揚,沉聲說道:「種帥,末將有軍情稟報。」 「嗯?」種古微微頷首,道:「隨我來。」 對於吳安國在軍事上的才華,小隱君是從來不懷疑的。帶著吳安國回到帥府廳,種古連披風都沒有取,便指著巨大的沙盤說道:「說吧。」 吳安國快步走到沙盤之前,指著城西北西夏軍攻城的方向,沉聲說道:「這五天來,每次西賊易軍而戰之時,末將都在城牆上觀察。」他的手指指向標誌著西夏大營的標誌,「每次攻擊的西賊,都是從營地出來的。但是——」吳安國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劃過,皺緊了眉毛說道:「每次西賊撤退,都是向此處撤退!」 種古湊近了沙盤,凝視著吳安國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當。 「此處恰好有一個小坡,擋住了我軍的視線。」吳安國的聲音,十分的冷靜,「這五天的時間,末將觀察西賊的旗號,已知西賊是分成五隊輪流攻城。當一隊攻城之時,約有一隊人馬在築土山。餘下三隊,至少有一隊是在休息,但是還有兩隊呢?若是沒有別的圖謀,為何西賊築土山的部隊,僅僅只有一隊?易地而處,末將至少會用兩隊人馬來築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種古的話,帶著絲絲寒意。 吳安國點點頭,轉頭凝視種古,緩緩說道:「末將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還有一條最常用的方法,西賊卻一直沒有用!」 「地道……」 「正是。」 吳安國的神色,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西賊晚上擂鼓,故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戰之兵,不會受此之累。只要塞上耳朵,強令輪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術,還在於輪流攻城,使我軍疲於應付。擂鼓,不過是讓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挖地道而已!」 小隱君的臉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當還給梁乙埋一個驚喜!」 他轉頭看了吳安國一眼,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今晚各營都指揮使副會議,你也來參加罷。」 「遵命。」吳安國欠身應道,雖然盡量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嘴角,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陽尚未升起,空氣瀰漫著破曉時的寒氣。 大宋綏德城內,一支約八千人馬的騎兵部隊,在一個校場上集合,將士們一個個神色肅然。遠處的城牆上,還在傳來清晰入耳的撕殺聲。時不時傳出幾聲震天雷爆炸時的巨大轟隆聲,使得遠在城的人們,似乎也能從空氣聞到一絲硝煙的味道。 不過,此時八千雲翼軍將士的眼,卻只有一個人的存在。 那便是緩緩走上將台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 一件灰袍裹著瘊甲,黑色的披風在拂曉的微風微微飄動,種古站在將台上,環視校場上的將士,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揮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斷指跌落將台,鮮血噴湧而出。 一瞬間,全軍肅然! 所有的將士,都無比驚愕的望著他們的主帥。 種古手執腰刀,厲聲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縮不前者,有如此指!殺!」 剎時,熱血在每個人的體內沸騰。 「殺!殺!殺!」既便是天的雷聲,亦不能比擬此刻從八千將士心發出來的吶喊。巨大的吼聲,連大地都似乎被震動。 在大鵬展翅旗與「種」字帥旗的指引下,綏德城的西門打開了。 在吊橋放下的那一瞬間,一股黑色洪流帶著漫天的煙塵與地動山搖的喊殺聲、馬蹄聲,從綏德城湧了出來,衝向正在攻城的西夏軍隊。 在某一瞬間,西夏人似乎被驚呆了。 人人都能感覺到從正面衝出來的這種宋軍,帶著多麼強烈的鬥志,從這黑色洪流,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凜洌刺骨的殺氣。 雲翼軍鐵蹄踏處,便有西夏人的鮮血在空飛濺。 「殺!」 「殺!」 「殺!」 綏德城前,帶著血腥的吶喊聲響徹雲霄。 大鵬展翅旗所到之處,一切抵抗似乎都無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西夏軍的攻擊陣型,很快就徹底崩潰了。他們現在需要做的,是如何來阻止雲翼軍那肆無忌憚的進攻。 西夏御帳。 年青的西夏國王李秉常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在國相梁乙埋、駙馬禹藏花麻、李清、煥以及諸梁弟、宗室、大族酋長等群臣的簇擁下,站在一個山坡上,遠眺綏德城外慘烈的戰況。 做為一種特殊的恩寵,煥與禹藏花麻被特別叫到了秉常的身邊,在僅次於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瞭解了西夏高層政治鬥爭內幕的煥,對於與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邊的禹藏花麻,充滿了興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區的西蕃首領,因為被大宋的「飛將軍」向寶打得無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諒祚,諒祚妻以宗族之女,封為駙馬都尉,一直以來,都是替西夏鎮守邊關。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領,對於西夏的忠誠自然是非常有限,而他與梁乙埋私人關係的惡劣,更是導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誠心,全部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這個禹藏花麻,實際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將,禹藏花麻也是降將,我也是降將……」煥抿著嘴,充滿惡意的想著,「夏朝的局勢,竟然是一批降將在這裡攪和。」 想到這裡,煥幾乎要笑出聲來。不過考慮到此時西夏人的表情,煥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緊鎖著眉毛,裝出一副憂心重重的模樣,觀察著遠處的戰場。 儘管此時此刻,他其實是最快樂的人之一。 「小隱君,真不愧名將之名!」秉常發出的感歎,對於西夏諸臣來說,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煥卻是十分認同。 今天的戰鬥場面,在耶元十一世紀末的宋夏邊境,是十分罕見的。 一向缺少馬匹的宋軍,竟然出現了八千精銳騎兵集使用,正面衝擊西夏人的壯觀景象! 這是包括煥在內的宋軍將士多少年來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馬匹的宋軍,用步兵對抗騎兵時,為了應付騎兵的機動性,不得不結成方陣,四面防禦。像今天這種八千鐵騎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見過了。 而且,雲翼軍這次表現出來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決,連煥都感覺到吃驚。 那是一種奪人魂魄的氣勢,彷彿他們的馬蹄,能夠踏平一切擋在他們前面的事物。 很難想像這樣的氣勢會在大宋的騎兵身上展現出來。 但這卻成為了事實。 若非西夏軍也是訓練有素,且有名將節制,前軍雖敗,後軍卻能嚴整不亂,只怕這場戰爭在此刻就已經結束。 這場戰鬥也雄辯的證明,西夏軍只要不交到國相梁乙埋手,依然是一隻具有頑強戰鬥力的部隊。 雖然數只先後趕到戰場的策應部隊都被雲翼軍擊破,宋軍騎兵的連發弩無情的帶走了一個個西夏士兵的生命;手執紅纓槍衝鋒的雲翼軍幾乎是當者即死碰者即傷,但是他們的頑強抵抗,卻讓潰散的部隊穩住了陣腳,也給後面的部隊贏得了時間,梁永能迅速調集了兩萬騎兵,兵分兩隊,殺向雲翼軍。 大地在這以萬計的戰馬蹄下搖動起來。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塵土,有不同的旗幟在交插穿過,不時會有一些旗幟突然倒下,每一瞬間,都可以看到有無數的黑影跌落戰馬…… 但是,那面繡著「種」字的帥旗,卻一直高舉飄揚,異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這許多戰馬?南朝軍隊,何時如此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秉常的疑問沒有說出來,但是久久在心盤恆。善於揣測「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這一刻,分明從年青的夏主臉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綏德城西南。 一個土坡後面。 這裡距離綏德城的西南角外的護城壕不過一里有奇。因為地勢在這裡正好起坡,可以擋住宋軍的視線,可以說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與人們想像的不同,國古代攻城時挖掘地道,並非僅僅是為了讓部隊能通過地道進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時,往往都是一邊挖地道,一邊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鋪上木板,這些木板在施工時,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主要用處,卻是在地道挖至城牆角下之時,可以成為燃燒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燒塌城牆的地基!地基一塌,城牆就會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這遠比通過地道入城攻擊風險要小,效果也更好。實際上,挖地道很多時候,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對於挖掘地道,並通過地道攻城,大宋朝有專門的器械——頭車。這種一車可以容納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禦、進攻、運泥四大功能的車輛,是技術發達的結晶,石越在軍器監時,曾經上表請求將這種頭車簡化改裝後,用於礦治生產並且得到了允許。 但是儘管頭車在宋朝已經用於民用,但是因為其結構過於複雜,對於西夏人來說,那依然是一種謎一樣的工具,無法掌握。 不過,雖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西夏軍的進度卻不慢,因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鬆軟,這條長長的地道,已經通過那條早已被西夏人用屍體與草灰填平的護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牆下方了。不過,為了防止被宋兵發覺,越是靠近城牆,動作就越要小心翼翼,進度自然放慢了許多。 但是無論如何,在負責挖地道的西夏軍看來,綏德城的倒塌,已經指日可待。 他們不知道,此時有一支宋軍,如同獵豹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般,正在遠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吳安國率領的部隊非常少,只有一個指揮約三百人的騎兵,以及兩百人的神衛營部隊。 隨著大部隊出城後,吳安國便帶著這支部隊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戰場,繞道至西南方向。沒有人在意到這麼一小隊人馬的動向。 發現西夏人後,吳安國便找了個灌木林潛伏起來,所有的戰馬都銜枚裹蹄,部隊也下達了噤口令。 他在靜靜等待機會。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換句話說,便是可以偷襲便偷襲,不能偷襲,摸清楚西夏人的動向就可以。對付地道的方法有許多。 遠處西夏人的營地清晰可見,在營地裡面,可以看見有幾個巨大的洞穴,洞邊各有一台絞車。 因為這裡離主戰場實際距離較遠,而且較為隱蔽,又或是自恃能夠及時得到軍的接應,西夏人並沒有停止作業,只是守衛的士兵們同時加強了戒備。絞盤不斷的將泥土從洞帶出,這些泥土,又被人運去土山的方向。 營門是半開的,以便隨時可以關上。 在泥土從地道運出,送出大營的同時,還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著伐下的樹木,運進營。在營,到處壘積著厚厚的木板,不時有人從另外的洞,將木板用絞盤遞進洞。 整個大營,宛如一個熱鬧的工地。 吳安國仔細觀察著一切,在心裡暗暗估算著地道的規模,伐木、運輸的人數,又仔細清點了一下負責守衛的人馬。 「守衛的人馬當在兩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吳安國得出了大概的結論。地道的規模很大,僅僅從外面來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構造,自然無從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過地道進城還是燒塌城牆,但是無論是哪一種,吳安國都相信,在地底作業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潛伏了約一時辰之後,因為綏德城外激戰而警戒起來的西夏軍看起來似乎稍稍有所放鬆。 為了方便運輸,營門終於又被全部打開。 吳安國沉吟了一會,輕輕走到指揮使山裕跟前,低聲耳語了數句。 山裕想了一會,點頭答應。親自領了五十騎,悄悄離開灌木林。 一刻鐘後。 在西夏人運送木材回營的路上,一小隊宋軍騎兵呦喝而至,他們穿著大鵬展翅背心,手執弩機,囂張地射殺著運輸木材的西夏士兵。 完全沒料到宋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西夏士兵頓時丟下木材,抱頭鼠竄。 西夏大營很快做出了反應,五百騎兵衝出大營,試圖將這些「流竄」而來宋軍殺掉。但是這些騎兵剛剛出營,那些宋軍立刻就跑了個不知所蹤。簡直讓人十分懷疑這些支部隊究竟是不是雲翼軍。 西夏人不敢過份追敢,只得悻悻回營。不料他們剛剛進營下馬,這隊宋軍又出現在途。 暴跳如雷的西夏人只得再次上馬。 而宋軍只要看到他們出營,便馬上逃竄。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見著伐下的木材無法運至營,而這邊又看起來又沒有什麼異常,西夏人終於按捺不住。因為不知道宋軍的具體人數,西夏大營派出了八百騎兵,兵分兩隊,向那只搗亂的宋軍包抄過去。 那隊宋軍故伎重施,但是這次,西夏人卻沒有放棄,而是開始窮追不捨。 望著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的西夏騎兵。吳安國的臉上,流過一絲詭秘的笑意。不過這笑意稍縱即逝,他沉下臉來,躍身上馬,摘起長槍,厲聲喝道:「殺!」 「殺!」 獵豹終於向它的獵物發出致命地一撲。 「關營門!」 「神衛營!」 聲嘶力竭的吼聲幾乎同時響起。 吳安國終於沒有給西夏人關上營門的機會,緊隨而來的神衛營將數十枚霹靂投彈準確地投擲到營門周圍,數聲轟隆巨響,門邊的西夏士兵立時血肉橫飛。緊接著,硝煙尚未散盡,宋軍的弩箭,便已經射進西夏營。 如同黑色閃電,吳安國平端著長槍,率先衝入西夏大營。在二百餘鐵騎的踐踏之下,西夏營立時一片人仰馬翻之聲。數不清的士兵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成了箭下鬼、槍下魂。 緊隨其後的神衛營也不甘落後,他們四處扔擲霹靂投彈,到處縱火,那堆積如山的木材正好成為神衛營的材料,一時間,西夏營火光沖天,炸聲隆隆,再伴隨著人類的慘叫、戰馬的悲鳴,整個大營,似乎都被掀翻了。 西夏人人數雖然遠多於宋軍,卻苦於沒有集合在一起,只能各自為戰,抵擋闖入營的宋軍。但這根本無法阻擋宋軍的前進。 吳安國幾乎是毫無阻礙的衝至第一個地道井口之前,一槍挑了兩個守在井口旁邊的西夏士兵,掛起長槍,拔出腰刀,一刀將絞索斬為兩斷之後,不做任何停留,吳安國又向策馬衝向第二個井口。 察覺宋軍意圖的西夏人瘋了似地衝上來,奈何人數太少,根本無濟於事,只能與宋軍纏戰在一起。 而緊緊跟在騎兵後面的神衛營卻趁著這個空檔,將一個個裝滿了石油的葫蘆不要本錢般的扔進井。然後輕輕往井丟下一個火折——撲的一聲,大火在一個個井口點燃,順著鋪滿地道的木材,向深處燃燒進去。 在地下作業的西夏士兵突然遭此橫禍,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地底之下,已是慘不忍睹。 而神衛營似乎還不放心,又將數以十計的霹靂投彈同時丟進井口,數聲巨響過後,只覺地面一陣搖動,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將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西夏士兵,就此全部或被燒死、或被熏死、或被悶死,無一人逃出生天。 眼見目的達成,吳安國立刻下令撤退。 但眼睜睜見著近千袍澤慘死的西夏人,又如何肯放過這群宋軍? 西夏軍,被編在一個部隊的,都是同族,血脈相連,這時候全部紅了眼睛,不顧一切的追了出來,恨不能將這些宋軍生食,特別是對於神衛營。為了阻止宋軍撤退,許多西夏士兵完全是不惜與宋軍同盡于歸,他們用身體撲,用拳打,用牙咬。瞅見西夏人扭曲的面孔,連吳安國都感覺到一陣心寒。 神衛營創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一百餘名神衛營士兵最終沒能夠回到綏德城,許多神衛營戰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衛營的騾馬也損失了大半,雖然器械因為攜帶較少,沒有損失,卻有超過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靂投彈以及兩枚「炸炮」被西夏人繳獲。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西夏人終於知道為什麼地底下突然發生爆炸了。這次偷襲戰,吳安國能夠率領餘下的一百多雲翼軍與十餘名神衛營士兵生還,也是因為他事先設下炸炮陣,這才擋住西夏人的追殺。 這一天的戰鬥,史稱「綏德逆襲」,在下午結束。持續時間超過三個時辰。 戰鬥的結果,是西夏人的傷亡超過兩萬人,梁永能通過地道攻城的計劃化為泡影,將領、頭領被殺者超過三十人,其包括因為被吳安國偷襲成功,事後被秉常斬首的五名將領。而大宋方面,雲翼軍第三營與第五營永遠從大宋軍隊的編制消失了,宋軍全部傷亡,達到五千餘人。戰鬥過後,雲翼軍能夠繼續作戰的人,實際上只有一個整營的編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營都指揮使以下),傷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連小隱君種古,也是身三箭。 這次戰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勝利者都是宋軍。雲翼軍的驍悍可以說讓西夏人刻骨銘心,西夏軍的士氣受到嚴重挫折,悲觀的情緒在軍瀰漫,雖然沒有解圍,但是西夏人之後卻連續三天沒有攻城。 而接下來雙方的攻守,實際上也變得毫無意義。 西夏人實際喪失了攻克綏德城的信心,只不過為了面、僥倖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沒有退兵。當然,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宋軍玩了一個預定的小動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隊擋住了兩支看起來似乎是想增援綏德的宋軍,所以,直到此時,西夏人依然相信,戰爭的主動權,在自己手裡。綏德城他們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綏德城的宋軍,此時實際上也無力進行任何反擊。 於是戰爭進入僵持階段。 當然,這也正是種古與劉舜卿所盼望的。 時間又過去了十天。 ********* 西夏御帳。 「陛下,我們該撤軍了。」當著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眾人覺得臉上無光的建議。 「國相以為如何?」秉常側過臉去,詢問梁乙埋的意見。 梁乙埋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陛下,臣以為不若再給梁將軍一次機會。」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頓時坐立不安起來,他知道再攻下去已無意義,但是當面和梁乙埋做對,對他來說,更不可能。 「臣以為,再攻三日,若是無功,不若明春再來。」梁永能謹慎的說道。這實際上一個折衷的辦法,所謂的「明春再來」,自然是一句面上面的話。 禹藏花麻聽到這話,不由在一旁冷笑道:「天氣漸漸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險。陛下,臣亦以為當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聲,道:「有何危險可言?宋軍尚有何能?」 「萬一下雪,只恐你我皆為所擒。」禹藏花麻並不怕梁乙埋。自諒祚以來,吐蕃與西夏雖然衝突不斷,而且吐蕃也傾向於宋朝,但饒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攏的對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領,又是駙馬,自然沒必要討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說道,站起身來,向秉常說道:「陛下,臣願親自督戰,再攻綏州!」 秉常見梁乙埋如此豪氣,不由擊掌讚道:「好!朕便看看國相領兵的風采!」 李清與禹藏花麻對視一眼,嘴角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嘲諷之意。 此時,西夏御帳之外。 一身白袍的煥面對綏德城,負手而立。 昨天晚上綏德城燃放的煙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煥知道,那些煙火的意思,與宋軍大肆張揚說是慶祝種古康復不同,其絕對有更深的含義。 許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觀賞綏德上空那花樣百出的煙花——這是他們間許多人一輩都難得見上一次的。但這些西夏人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些煙花,足以致命。 煥收回目光,環視身邊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覺到一絲憐憫之意。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3節 《夭下郡縣書·陝西路》(熙寧年刊,桑氏書局) ……綏德以南曰淮寧河,沿河距綏德四十里,有懷寧寨,又四十里,有新築綏平寨;淮寧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謂之「灌筋水」,過延川縣北入黃河。有支流名清澗水。清澗水入吐延水處,有青澗城,至懷寧寨七十里,至綏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邊防要寨,延州之險扼處。 ……延川縣城北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輒燃。或謂月取之,塗瘡疾即愈…… 《西夏紀事本末長編·綏德之戰》……初,用劉舜卿謀,伏軍於吐延水以北,淮寧河之南。使張約節制八千長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懷寧寨,張聲勢。而以姚兜領振武軍、沿邊弓箭手、未整編禁軍及教閱廂軍計三萬五千眾,僵旗息鼓,伏於守約之後。又命種愕領龍衛軍千與蕃騎三千,皆馬軍,伏於綏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聞守約來,以黨名大王領馬軍兩萬,步軍一萬五千餘人,擊之。每與戰,大宋兵皆不利,少卻然守約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嚴整,雖退不亂,西夏諸將皆憚其威名,又慮懷寧寨與之特角,亦不敢迫。兩軍僵持有日。 及是夜,種古燃煙花以召援軍。守約丑正造飯,寅正即舉兵大出,簡八百精銳敢死之士於陣前,皆執強弩,而使蕃兵護兩翼,守約挺身陣前,自節金鼓,與夏軍戰。 黨名大王亦西夏名將,善知兵,為將謹慎,遂自領步軍以當守約,張馬軍為兩翼,夾擊守約。守約素得蕃人敬畏,又遺以強弩硬弓,撫之如漢兵,沿邊蕃部皆駿勇,至是,莫不死戰。夏軍竟不能克。 兩軍激戰,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敵眾,弓矢皆盡,守約親冒矢石,左臂箭,斷箭怒吼,奮戰不己。 眾皆感奮,莫不效死,將士死者二三,傷者四五。夏軍雖得勢,然自寅正出戰,未暇得食,苦戰半日,既饑且渴,人困馬疲,·准懼於軍法,猶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約度形勢,遂舉大旗,姚兜盡起伏兵,皆執振武軍旗,出守約軍後。夏軍莫不驚懼徘徊,黨名大王親斬兩酋長,縣頭於陣前。其知不能免,竟親率五千眾斷後,令其黨名多磨領餘眾退至綏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當一鼓之擊。姚兜兵至,夏軍稍觸即潰,自相蹈籍,姚兜縱兵擊之,殺傷無算。黨名大王知大勢己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於陣前。 姚兜遂合張守約兵,窮追黨名大王餘部,會遇大風,風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約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綏德。其軍容鼎盛,秉常以下,盡皆驚怖。 熙寧十一年,正月。 沛京城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一派節日的氣氛。自熙寧十年十一月以來,帝國的北方地區,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至正月二日,沛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殘雪掛在樹枝上,竟顯得十分的嬌憨可愛。 在沛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大相國寺前,此時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牆邊臨河第三棵柳樹下面,有人在那裡搭了個小小的茶棚,擺了幾張桌椅,煮上一壺茶,儼然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茶館。許多的市民遊玩累了,便會到這裡來,掏上幾錢,買一杯茶坐下歇腳,一面聽一個五十多歲的李秀才,口沫橫飛的說著一本署名為「衛輝張氏」的《上古神仙評話》的新話本。 不過這一夭,李秀才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開講他的神仙故事。 「眾位看官,今日要說的是,卻是本朝前不久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一句話,頓時將茶客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話說去年十月,西夏國秉常興無名之兵,來犯我大宋邊境。想那秉常不過是天狗星干犯天條轉世,又如何能敵得過我大宋有左輔星君石學士坐陣……」 其時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機早己化解,捷報傳至京師非止一日,但是具體的詳情、戰況,民間卻無人知曉。之前兩軍激戰正酣之時,因為情報傳送滯後,連皇帝與樞密院都是一夕三驚,京師曾經謠傳了十餘日,道是石越己被西夏人俘虜,絕食殉國,西夏兵鋒直抵長安。皇帝趙項坐立不安,一夜之間,三次召彥博入宮。好在彥博畢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臥家酣睡,對皇帝的詔書,只是讓人輕輕回一聲「斷無此事」便不再理會。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去府,見到彥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這才安下心來,放心回宮。皇帝尚且如此,民間雖然新聞管制,但是卻阻止不了謠言的傳播,京師之,莫不人心·隆崖,有人甚至打點行裝,準備去杭州避難。直到彥博拒赴皇帝詔的消息傳出,人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果然,幾天之後,便傳來慶州兵退的消息。再後來,宋軍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師。在京師等待祝賀正旦的各國使節,紛紛上表拜賀;皇帝下詔京師放花燈十五日,普天同慶。老百姓到這時,才鐵了心相信宋軍的的確確是打了大勝仗。於是對石越這個臣的懷疑,立時轉變成一種神秘主義的信任。 這個時候,坊間自然也流傳出關於宋軍大勝的無數版本。而老百姓們無論信不與信,都同樣津津有味的聽著每一種流言。 「……那姚、張二將軍破了黨名大王,便兵合一處,計有大軍二十萬,直驅綏德城。見著西夏人,也不喊話,揮兵便殺將過去,小隱君見援軍到來,也從城殺出。那西夏人攻了幾十日的城,人馬疲憊,士氣低落,哪裡能當住我大宋精兵,一個個以一當百,如虎入羊群,竟將西夏兵殺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還有數十萬大軍護著夏主,狼狽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張二將軍都是步兵,如何又趕得上,眼見著夏主就要逃脫,便在這時……」 說到此處,李秀才便嘎然止住,注視眾人,微笑不語。 眾人正聽到緊要處,見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這時,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說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闆見眾人如此,忙走將過來,笑道:「眾位可知為何這李秀才如何知道這般清楚?」 眾人見老闆如此相問,都是一嚼,不由大笑,現在謠言紛紛,其實眾人心,也都是將信將疑而己。卻聽那老闆說道:「這次回京捷報的,有一個兵漢恰好是李秀才的親戚,李秀才下了本錢,買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這點真情。我說眾位,亦不能白聽這一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這才是正理。」 眾人這才明白,有幾人便掏出幾錢來,放到李秀才桌前一個盆裡。李秀才瞇著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見錢己差不多,這才拱拱手,做了一個團圓揖,繼續說道:「便在此時,便聽一聲炮響,種愕將軍率十萬馬軍殺到,原來石學士早就伏下這一路人馬。便聽夏主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眼見著便要在劫難逃。」 「難道竟將那秉常給活捉了?」座有人詫異地問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處,那西夏軍殺出三名降將,竟生生將大宋兵擋住了,護得那夏主逃出生夭。」李秀才長歎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 「哎喲?!」在場眾人盡皆折腕,有人恨聲問道:「那些降將卻是什麼?」 「一個蕃將禹藏花麻,一個漢將李清,還有一個,便是煥那狗賊!」李秀才又抓起驚堂木,彷彿將那案當成了煥本人,狠狠地拍下,罵道:「這三個降將救出夏主,大宋兵輕騎直進,兀自窮追不捨,整整追了兩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轉世,還會點妖術,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種將軍無奈,只得退兵。」 「啊?」眾人盡皆聽呆了,有人問道:「那夏主會妖術,這又當如何是好?」 「這不用怕。」李秀才搖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會妖術,我大宋皇帝卻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學士更是左輔星轉世,若是當時石學士在綏德,那秉常便逃脫不了。眾位想想—那西夏人傾國而來,何以石學士便知道要伏兵綏德呢?可見他確是能掐會算無疑……」 李秀才滔滔不絕地說著種種傳說,眾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眾人絲毫沒有注意,在這個簡陋茶棚的角落,有兩個俊雅的男正在低頭喝茶,只是時不時拿眼睛掃上這邊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麼興致盎然。 「大宋這次真的大勝了麼?相公。」如果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原來竟是一個女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極低,茶棚眾人誰也沒有留意。 被她稱為「相公」的男,卻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聲。若有認識的人見著他的樣,必然大吃一驚,原來他竟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桑充國。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倩無疑。 王倩似乎有點惱怒,慎道:「相公?」 「嗯?」桑充國猛地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麼?」 桑充國口說出來的話,讓王倩大吃一驚。「我在想,這次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處的,可能只有明而己。」 「若能大勝,怎麼於大宋不是好事?這是我爹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縱然他與石越有隙,心裡也會高興。」王倩不解帶著幾分慎怪。 桑充國皺了皺眉,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端正了一下身,沉聲說道:「這些日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朝廷—夭與百官,按照經書所說,天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則是協助夭牧守萬民的。而夭意,其實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達上夭……」 「是啊?這有何不對麼?」王倩疑感地眨著眼睛,習·賡險地托腮問道。 「而明卻曾經說過,天不是受命於天,而受命於民。兩位程先生與岳父大人也說,天下非天之私產,夭下是祖宗之夭下,是夭下人之夭下。」 「這自是正理。」王倩笑道:「本朝立國以來,士大夫莫不奉行。縱是天亦不敢以天下為私產。這些道理,其實不待石明來說明。石明不過是集前賢之大成而己。」她說的卻是事實,宋朝本是國歷史上民本思想最濃厚的時代,·准後人無知,將宋朝央集權的加強等同於所謂「封建**」的加強,將一個明明是國歷史上宰相與外朝之權最重的時代,硬生生地說成是皇權加強的時代。 卻聽桑充國沉聲問道:「既是如此,那麼,究竟什麼樣的朝廷才是一個好朝廷呢?無論天是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民,歸根結底,天都應當順應民意。那麼,是不是應當得出這樣的結論,惟有順應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無知之時。」王倩沉吟了一下,說道:「所以,應當如聖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時二人早己忘記身處的環境,更是將說書人與他的聽客拋置腦後,全心全意地討論起來。 桑充國怔了一下,笑問道:「那娘以為,何為仁政?」 「大抵輕搖薄賦,簡刑寬政,可稱仁政。」 「我以為不然。」 「啊?」王倩聽到夫君這樣的回答,幾乎是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的眼,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我反覆翻閱石明的著迷,又與二程先生、邵先生幾經討論,方才得出這樣的結論—」桑充國雖然壓低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情緒的激動,「所謂的仁政,應當便是一個好的朝廷應負的責任。一個好的朝其責任,不止於輕搖薄賦,簡刑寬政。後人評價諸篡孔明說,為政之要,在於寬猛相濟,一律簡刑寬並非好事。至於輕搖薄賦,自古皆被人所稱讚,但是我卻以為,重要的並不是是否輕謠薄賦,而是朝廷徵收的稅收,用到什麼地方?!」 王倩出神地聽著。 桑充國略有幾分得意,道:「此事我曾與岳父大人寫信請教,岳父大人亦以為然。」 王倩點點頭,她自然可以想見,自己的父親並不會反對這樣的觀點。實際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這樣的觀點,只不過沒有明確的陳敘出來罷了。 「百姓交稅服役,供養天及百官,此為理所當然。然則,這交上去的稅,所服的役,卻必須所用得當。否則,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財賦,出自百姓,亦當用於百姓,方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國之內,有天,有百官,有軍隊,此皆坐食傣祿者。百姓之所以供養天、百官、軍隊,是為天與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無盜賊;軍隊能夠抵制外侮,使邊疆無烽火。然後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以此觀之,則朝廷之責,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換言之,則可說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皆是惡政。何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輕謠薄賦,簡刑寬政。 但凡訓練軍隊、興修水利、販濟災民、鼓勵生產、辦學校、建藥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為仁政。而最要緊處,則是仁政並非是朝廷之施捨,而應當是朝廷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若其不為,便是失職。」 桑充國的觀點表面上看來平平無奇,但是細一思之,卻是發聾振嘖.王倩忍不住喃喃說道:「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她委實是震驚了,開始桑充國反對以簡單清靜少為思想作為「仁政」的標準,這一點身為王安石的女兒,她並不覺得如何新鮮,但是當桑充國說出原來「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之時,她卻是震驚了! 原來百姓們完全可以不必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實只不過是朝廷的職責所在而己! 「兩位程先生如何說?」 「大程先生與小程先生皆以為是。」桑充國的語氣,顯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觀點,是連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並不知道,甚至連石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石越是帶著「救世主」的心態去進行他的著敘,叨民舊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識,再誠惶誠恐,但是他在心態上,卻不可避免的居高臨下了—於是他雖然在書告訴士大夫們,治理國家應當如何如何,但是卻表現得循循善誘,他不敢大膽地指責統治者—這是你們應當做的!他只是告訴他們,上古的聖王是這樣做的,然後暗示他們,這樣做就符合聖人的標準,會有好的結果,在歷史得到好的評價。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於謹慎也好,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不過桑充國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熙寧三年說出這些話,與在熙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經過八年的傳播之後,他喊出這些話來寧十一年說出這些話,還是很 才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王倩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裡微微慎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己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只有石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千?打敗西夏,使邊藕無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說的『朝廷的職責』麼?」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於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准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只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質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販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然是國家所必需,抵禦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聽各處傳聞,只怕秉常有驚無險。朝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聽,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努,卻是不可避免……此於國家,是喜是患?此於百姓,是福是禍?」 王倩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復西夏之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遷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歎道:「明作的好詞。只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難以如意。」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藕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麼,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麼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處,桑充國只覺得原本清晰的腦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沒有猜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了朝諸臣的心態。 慈壽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張椅上,含笑望著殿眾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 以上,以及生有女的殯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穎,嘉王趙額與他們的王妃、王、郡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項與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餘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夭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頸看見趙顛含笑與趙額交首接耳,趙額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何事?」 趙穎含笑不語,趙額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穎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只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抬眼看趙項,卻見趙項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己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己安靜得連根針都落地都聽見。連小孩都嚇得不敢出聲。 趙穎見趙額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於醫學與仙術、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穎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倒也並不意外。當下他緩緩起身,接過趙額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聽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個情,復了十一娘的封號,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睛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成,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澤……」說罷,揮起衣袂,撲通跪了下來。 他這麼著一跪,趙額原是個本份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緊跟著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著身邊的孩,也一併跪了。 趙頸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此時並不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活著的人口,仁多淤雖然屢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項己經詔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將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項對狄詠的怒氣,隨著他的戰死,早己煙消雲散。清河隴復封號,其實只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雖然趙項早己決定要恢復清河的封號,可是他心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顛! 但趙穎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額先說,以顯示自己並不是想借為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頸又豈能看出來這等伎倆? 趙項心十分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為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口驢 忠臣的遺霜、懷著遺腹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並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頸卻明白,這只會讓趙顛「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趙項終於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聯豈不心疼這個妹?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面,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聯明日便下詔,復清河郡主封號。至於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頸露出了笑顏,頓時殿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頸又陪著曹太后說笑幾句,趙顛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著自己兒信國公趙矣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座鐘,又見曹太后己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難得見面,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卻終是忍心將兒交還給尚皇后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后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后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眾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頸眼見趙顛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等。」 趙穎聽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眾人散去,趙項先將曹太后送至寢宮,又送走高太后,這才走到趙穎身邊,拉著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敘敘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壽殿,逕往御花園走去。 一千內侍,』隱得緊緊跟隨,只見趙頸與趙顛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憚、友受非常。 趙頸與趙顛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寧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穎見皇帝忽然問起此事,心不由一驚,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還記得這等小事。臣弟……」 竟是硬咽得說不出話來。 趙項微微一笑,不去理會,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制,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穎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為人父母者,莫不盼著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然終不甘心將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面。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只盼著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於願己足。皇兄在重之內,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公卿,凡家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於榜前,若見著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只盼著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項似笑非笑地望著趙穎,淡淡笑道:「聯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注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顛聽皇帝如此說,千脆裝糊塗,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蜿拒了。」 「哦?」趙頸奇道:「桑充國連郡主媳婦都不稀罕麼?難道還指望著聯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顛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 趙項斜晚趙穎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為兒女如此操心,聯這個侄女到了十七歲,聯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顛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准。」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孝鴦,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准,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為何?」 「君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只是深懼讒言……」 趙頸卻是知道這是趙顛在向自己表明姿態,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只不過宗室與士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礁好,聯讓有司議之,著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旨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是。」趙顛不敢再說,忙恭身應道。 與趙顛說過話後,趙頸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內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后寢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后醒來。 這個時刻,趙項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後的床邊坐著,吃著桌上的貢桔。想著往事,趙頸不覺將手伸向桌上,一模之下,卻模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內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 雖然己經過了三十歲,早己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 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夭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項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著騎兵殺入沛京,拿劍逼著自己禪位;一會兒夢見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嘩變,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曬;一會兒又夢見災民做亂,不可收拾,趙穎指著自己的鼻大聲數落……他承受著難以想像的精神壓力。為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項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頸夜訪府,見到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項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著,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裡批閱奏章,他都反覆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折,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折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症折磨得趙頸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們面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沒有人能給他安寧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奶奶般的慈祥後面,卻始終保持著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著一種類似於師生的情誼,但是熙寧二年、熙寧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己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但是時間也這種關係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千的大臣,但是因為太能千,卻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己! 惟趙項自己知道,貴為天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吐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想到這些,趙頸不由有點索然。 好在一切都己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 不過,打贏了戰爭,並不意味著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爭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面對。 現在,趙頸便擱了一肚的問題,等待曹太后醒來。 讓趙頸擔心的是,曹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頸的思緒。趙頸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后己經醒來,正吃驚的望著自己。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4節 「娘娘。趙頊注視曹太后,微笑著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著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鳳床上,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頊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頊躊躇了一下,從袖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后面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著翻閱起來。趙頊仔細觀察著曹太后的神色,只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面,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讀完奏折,趙頊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訐,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為憂。 曹太后微微頷頭,又問道:「這只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折,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進呈麼?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並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將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於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折。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種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後立即徵調兵馬救援,只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為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種諤之兵。石越以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將,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倖。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卻聽趙頊又說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經見著。戰前他已畫好方略,熙河之兵倉促間難以調動,石越令其牽制西夏西南之敵,使其不敢妄動——這點朕是深以然為的,兵法說,千里趨利,必闕上將軍。便使徵調熙河兵,亦是疲憊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為西夏所矚目,其地歸未久,蕃部尚未完全歸心,一旦調動,更易洩露軍機,此所得不足以償所失者——而以種誼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將重臣,居策應平夏與環慶。石越與諸將事先已偵得環慶是仁多澣領兵,知其與梁氏有隙,故盛設疑兵,使其不敢攻環慶。而傾環慶之兵往延綏。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約,則遵裕當起渭州之兵往援,則環慶不至有失。又言狄詠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環州不當失陷,狄詠不必死國。是以石越劾其輕慢軍機之罪。 雖然是名將之後,但是曹太后畢竟是女,並不懂軍事,但是對於處理糾紛,平衡各種關係,穩固權力,卻自有自己的見解。實際上做為一個最高統治者,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她不動聲色的聽趙頊說完,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其餘諸將又是何說法? □「大抵渭州將帥、軍法官,皆言平夏城戰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備,皆派往平夏。種誼亦言敵攻平夏城日急,確是事實。由是觀之,遵裕非是故意輕慢。衛尉寺呈渭州神銳軍都虞侯之報告,亦道渭州實無兵可派,而遵裕是臨時徵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為人素忠樸,為國守邊有年,頗得蕃漢將士之心,是國家重臣名將,非不知輕重之人。且其方處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機會。遵裕與越,素無怨隙,論之則是越於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於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確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問過樞府? 趙頊臉上泛出苦笑之色,「彥博以為,高遵裕不能調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須查證。至於其指責石越不會用兵,以陝西為賭注,則不過是攻訐之辭,當嚴辭責之。緣邊州軍,舊制確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於各緊要處分駐大軍。然此不得已而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將從何處入寇,而朝廷有守土護民之責,不可輕易委之予敵。現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進犯方向,不集兵力嚴陣以待之,而依舊使各州軍分兵自守,雖為穩妥,卻是誤國之臣矣。此智以上不為,何況石越。 「彥博是公允之論。 「而王韶則以為,當斬遵裕以號令三軍。 曹太后略覺驚訝,詫道:「為何?她驚訝的並非王韶主張要斬高遵裕,而是王韶素與石越不投契,此番卻為石越說辭。不過趙頊卻不免會錯意,解釋道:「王韶以為朝廷置安撫使,本意便是要節制沿邊諸帥,以御外寇。諸州府軍監郡守及緣邊邊帥,雖有直達兩府之權,但每至戰時,則不得違背帥臣節制,否則安撫司之設,再無用處。王韶又以為高遵裕之辭,皆是詭辯,環慶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豈有臨時徵集軍隊之理?況臨時徵集之守軍,不過不能戰之廂軍、鄉兵,又有何用?他若無兵可派,便當徑直回報石越無兵可派,不得以詭辭欺瞞主帥。 是以王韶以為,憑此一狀,便當斬高遵裕以明軍令。「 「王韶之論,雖不無道理。然他之見識,畢竟不如彥博。曹太后聽完,輕輕的評價了一句。 □ 趙頊微微端正身,認真的聽著。 □ 曹太后又繼續說道:「祖宗懲於唐藩鎮之禍,於邊帥之置,實有深意。此次西夏來勢洶洶,但依祖宗舊制,雖然不能有此大勝,但是只須邊臣守禦得法,亦不當有傾覆之危。只是緣邊百姓,難免要受些災難。她見趙頊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有話要說,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聽哀家說完。 □ 「是。 「哀家並非是說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舊法禦敵,雖無大險,卻不能有大利。雖能阻住西夏之兵,卻不免今歲去了,明年復來,邊患終是無窮無盡。況且天為萬民父母,使百姓淪入夷狄之手,為人父母者豈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說得甚是。□ 「石越此番禦敵,幾乎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僥倖逃脫,西北之局勢,幾乎一戰而定。哀家雖一婦人,亦知此誠百年難遇之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比起環慶那一點點風險來,其利遠大於弊,誠如彥博之言,智以上,可知取捨。惟其事亦須殺伐果斷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輩,雖知良機難遇,亦只能坐視。石越以一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親自坐鎮慶州,勇氣不遜於古之名臣,以一臣能此,尤是難能可貴。此等事不可處處求全責備,哀家雖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卻知世間之理不變。試想若石越既能在綏德伏兵破敵,又能使其餘各處不冒一點風險,本朝百年來豈無名將?陝西一路若有此實力,西夏早已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來做?況且西夏人並非愚蠢,若陝西有此實力,其又豈敢犯我邊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趙頊細聽曹太后分析,心不由甚是欽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陝西的實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條析,卻是毫釐無差,與彥博的話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見略同。趙頊不由在心裡暗暗感歎。□□ 曹太后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力不免有點接繼不上,停了好久,方繼續說道:「若哀家所見不錯,那石越是有功無過,遵裕之辭,多是攻訐。 □ 「朕理會得……但……趙頊考慮著如何置辭。 曹太后微笑望著趙頊,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憂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聽石越軍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訐石越,卻是事實。若按理而言,則高遵裕須嚴懲,再派樞府與衛尉寺,前往查驗。他前罪未了,又添新過,雖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豈碼也要落個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卻以為,此番高遵裕卻不便重懲。 趙頊聽曹太后說自己的心事,當下忙說道:「娘娘說得甚是。只是石越彈章言辭激烈,眼下朝有一幫大臣御史,亦頗覺不平。若不處置,卻怕內則不能安朝野議論,外則難服石越邊將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會,說道:「石越立下這般大功,聲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親,宿將重臣之名,猶以不服號令之名得罪,是日後邊將再無人敢輕慢石越之令。如此則是朝廷假石越威儀過甚,於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來善始者不必善終,官家當慎之。若是恐諫官御史不願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還請娘娘賜教。 「官家可知章敦的案可曾結了? □ 趙頊一愣,望著曹太后,心忽然一動,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點頭,說道:「只是官家須給你母后家留幾分體面。 「朕理會得。趙頊笑著答應了。他這幾日來,最為難的便是不知如何處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發援兵,趙頊根本不可能憑著幾封奏章分辨清楚。幾個宰臣或為高遵裕辯護,或為石越說話,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辯辭是勉強了一點,但卻也並非完全說不通。何況,就算是王韶,也說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於死地。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趙頊的角度來看,若是打了敗仗,那還有必要找一個替死鬼來向天下做一個解釋,但現在既然是打了勝仗,這點「小小的糾紛,根本不是重點。真正要緊的,還是如何在石越與高遵裕之間尋一個平衡點。 對於高遵裕,如果處罰重了的話一怕使石越威儀過甚,又畢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過狠辣;但若是不處置或處置輕了,休說石越難以答應,朝的御史諫官,還有一些如王韶這樣的大臣,都不會善罷干休,他素知這些臣的脾氣,可不是皇帝一道詔書能打發的。因此,他為難了許久,總算這次找到了法門,心裡不由感覺大大鬆了口氣。 趙頊打擾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準備告辭離開,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見曹太后身一晃,仰身便往後倒去。趙頊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卻見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娘娘!娘娘!太醫!來人,快宣太醫! 在趙頊慌亂的高呼聲下,慈壽殿很快就亂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宮女們到處跑動喊叫,內侍們穿進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傳遍了個整個禁。二後(皇太后與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嬪妃帶著尚未開府的皇皇女,很快都來到慈壽殿外請安。但除了二後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擋在殿外,但沒有詔旨,卻沒有人敢走。慈壽殿外頓時聚集了黑鴉鴉的人群,一些嬪妃低聲的抽泣著,還有一些人則口喃喃有詞念起佛來。 而不久之後,宰相呂惠卿、樞使彥博,也率領臣百官,寫好請安折,遞了進來。在呂卿惠的安排下,有司開始準備祁禱祭祀,到了下午,開封府內宮觀就自覺開始為太皇太后禱福…… □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經歷過四代皇帝,曾經垂簾聽政,在臣民心享有極高聲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處在病危當。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對大宋朝廷的大臣而言,這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為曹太后並不是毫無影響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僅意昧著所謂的「舊黨,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時,曹太后的病危,也對朝廷正在討論的另一件大事,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數。 熙寧蕃坊,寶雲齋。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年男,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寶雲齋的掌櫃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卻一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份非比尋常。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裡,有一塊約佔有三條巷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闢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裡叫「熙寧蕃坊。 □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裡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裡探異。因為在這裡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舖當,寶雲齋毫無疑問,只是其平平無奇的一個。□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麼?年男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威儀,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知,但是若從跨入凌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份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既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年男語氣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裡做出了判斷,一面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年男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麼地方。□ 「罷了。年男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的答應著,心裡一面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的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忽然,那個年男眼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 「你叫我什麼?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的望著年男,問道:「大人? 年男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的、舉止、與、神態,一定、是、大官。 年男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並沒有錯誤,這個年男,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的章敦。 身陷一樁大案之,幾乎身敗名裂的章敦,並沒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員們一樣,躲在府裡寢食不安,不敢出門。在章敦看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就更沒有為難自己的理由。這幾個月來,他把東京各個熱鬧所在,都挨次逛了個遍,絲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條死不悔改的罪狀。當然,無論表面上如何,章敦的心情,總是高興不起來的。他回復書生時代的行徑,來逛逛街市,其實也不過是排遣之意。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敦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麼大官。說完這話,只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又問道:「你可是從凌牙門來的? 「我是從歐邏巴的意大理亞來的。(阿越註:即歐羅巴、意大利,皆用較早的明代譯名,因宋代譯名無考) 「歐邏巴?章敦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羅馬),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麼海收為括入版圖當?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聽章敦問起羅瑪,倒也不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只以為大宋人明發達,瞭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敦提起故國,萬里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章敦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羅瑪國有物典章,其歷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歷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櫃的尊稱大名? 「我叫保羅·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嗯。章敦點點頭,只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認準章敦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敦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於勿搦祭亞與達馬斯谷(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當時鐘表尚未流入歐邏巴),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耶歷年、回歷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但此事談何容易?休說尋找通往東方的道路,便是歐邏巴人想去東方,都會困難重重——原因十分簡單,這將影響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過這當然不能成為阻止阿卡爾多冒險的理由。在準備了年之後,阿卡爾多開始了他大膽的冒險行動。他購買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僕人一起偽裝成水手,設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隊,試圖偷渡到東方。阿卡爾多的計劃幾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長久的欺騙人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在大宋熙寧年,船隊到達注輦國的時候,阿卡爾多夾帶的貨物被發現,他與他僕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長下令處死。 歷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程栩。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嚮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瞭解到情況後,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的目的,只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支持,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後,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僕人與貨物。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嚮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身為商人,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僕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僕人,做為程栩的嚮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僕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後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僕人一起,來往於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僕人一起,在這裡開了這家店。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歎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的記錄下來。 阿卡爾多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來,其種種曲折艱難之處,讓章敦目瞪口呆。待到他說完,章敦不禁歎道:「果然是備盡艱辛,方來到土。只是我卻有一事不解。我聽說羅瑪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並非毫無產業之人,如何便能棄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來土?想那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有錢沒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覺,說話又客氣了三分。 阿卡爾多雖然不知道「敝履是什麼東西,但是章敦的意思,他卻是聽明白了。當下笑道:「若是來大宋無利可圖,我一定不會想盡辦法來大宋;但是我想盡辦法要來大宋,卻不僅僅是因為來大宋有利可圖。 章敦被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呆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之意,不由得頻頻點頭。他雖是儒門弟,但是對「重義輕利的訓導卻看得極輕,早就知道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無非都是利來利往。但此時聽到阿卡爾多這番話,卻又是另有啟發。不由讚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過譽了。其實,我雖然幾乎喪命才來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正在進行的偉業來,我卻是不算什麼。阿卡爾多眼神露出神往與欽佩之色,「程公說,他要率領船隊開到大海的盡頭,看看大地是不是圓的……而我的腳步,卻畢竟止步在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敦暗暗想著這個名字,卻沒有一點印象。顯然,這是一個在土名不見經傳的名字。 □ 阿卡爾多看在眼裡,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門的時候,就曾經以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三個人是薛將軍、凌牙門都督蔡大人、歸義城都督狄大人…… 章敦剛剛含了口茶到嘴裡,聽到這話,不由撲哧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盯著阿卡爾多笑道:「虧你想得出來。 □阿卡爾多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不過這三位大人,在環南海諸島卻的確是權勢最大的人。手執蔡大人畫押的書,從凌牙門到注輦國,一路之上不會遇到任何故意的為難。各國的王儲爭相希望得到凌牙門與歸義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認可的人,便不會有登上王位的機會。所有的土著酋長,包括各國的國王,都不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還有凌牙門控制的關稅……我聽說幾年之前,凌牙門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那裡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雖然還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門的城堡,即便發動五萬大軍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來…… □ 章敦開始還在暗笑阿卡爾多少見多怪,一直含笑聽著,但是越聽到後來,卻越是動容。他雖然擔任過衛尉寺卿,但是衛尉寺畢竟一切草創,對於海外領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關於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狀況,章敦幾乎從未過問,所知也是甚少。這時候他聽阿卡爾多說起,才知道蔡確雖然被貶到凌牙門,卻是塞翁失馬,在那裡竟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難怪沒怎麼聽說蔡確想回土,原來竟是樂不思蜀了。章敦在心裡暗暗想道,心裡不由一陣輕鬆。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身上的這樁案,如何處置,完全無法預料。雖然沒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證據,但是一個致果校尉的死,卻並非是一件小事。更何況此事還將長安攪得天翻地覆。 章敦曾經以為自己將無可避免的步蔡確的後塵,可能還會更加嚴重——比如加上「雖赦不得歸的條,將一輩埋葬在海外的荒島之上,連骨灰都不能回歸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爾多聊過之後,章敦突然發現,原來凌牙門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就這樣,章敦和阿卡爾多一直聊了兩個時辰。這間寶雲齋客來客往,阿卡爾多便讓兩個夥計去應酬。好在寶雲齋的東西,都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一般主顧倒也光顧不起。二人聊得起興起,阿卡爾多乾脆便領章敦去後院觀看他的私藏。 隨著阿卡爾多走進後院的一間精舍。 章敦才發現,阿卡爾多所謂的「私藏,其實不過兩樣東西——琉璃與刀。 當時各國技術大都落後於大宋,能賣給大宋的貨物,便只有原料與天然奢侈品,當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達馬斯谷,便是當時三大玻璃工藝心之一(余二處為君士坦丁堡與開羅,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紀才成為心),其玻璃製品就遠較大宋出色。當時土將「琉璃與「玻璃混稱,人們已經改變唐時的觀念,知道玻璃是人工製成,但是卻以為大食諸國玻璃工藝強於國的原因是在煉製過程添加了一種叫「南鵬砂(即硼砂)的東西所致。 這些事情章敦不可能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處,對於這種非常貴重的奢侈品興趣不大,便將目光轉移到刀上。 □□□ 隨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柄彎刀來,仔細端詳,章敦立時便被手這柄刀所吸引。原來他手這柄彎刀,造型優美,刀柄用金絲寶石鑲嵌,刀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花紋,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細微的花紋存在。這柄刀一拿到手,章敦便感覺到一種詭異之氣。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達馬斯谷刀。阿卡爾多看章敦的興趣,在旁邊解釋道:「這種刀其實並非產於達馬斯谷。它真正的產地我聽說應當是在天竺一個叫烏茲的地方。大食匠人從烏茲買進鐵礦石,鑄成此刀,鋒利異常。 「哦?章敦笑道:「不知較倭刀如何? 「那卻不知道。我並沒有見過倭刀。阿卡爾多老實回道:「不過達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斷刃,銷鐵如泥。 「是麼?章敦沒有去懷疑阿卡爾多的話,只是問道:「那這種寶刀想必甚為罕見? 「也並不少見。阿卡爾多笑道:「因為達馬斯谷刀如此鋒利的原因,聽說主要是在於烏茲的鐵礦。阿卡爾多一面說,一面將一枚銅錢放到桌上,向章敦笑道:「大人何不試試刀? 章敦微微一笑,揮刀向銅錢劈去,只覺刀身如同砍入泥,一斫之下,那枚銅錢與桌竟一起削為兩半。 章敦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與銅錢,又望望手的彎刀,心頓時沸騰起來。 「你說這種刀如此鋒利,其原因是由於天竺的鐵礦?望著阿卡爾多,章敦的眼發出奇異的光芒。 阿卡爾多在這眼神的注視,心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道:「是的,在天竺烏茲。 阿卡爾多只覺背心發涼。 他在南海諸島時,已經見識到大宋海船水軍的武力。那種程度的艦隊,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阿拉伯帝國,在薛奕的艦隊面前,只怕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裝備已經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這種鋒利無匹的達馬斯谷刀…… 阿卡爾多簡直不敢想像那將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 幸好羅瑪與大宋之間,有著足夠遠的距離。某一瞬間,阿卡爾多的心,泛上來這樣的想法。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5節 離開寶雲齋的時候,章敦的腰間便佩上了一把鑲著藍寶石的達馬斯谷彎刀。本來以他這樣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來買東西,也是不需要將貨物帶走的——便是沒有伴當跟隨,也只需說一聲,店主自然會將貨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雖是儒臣,卻是做過「率臣」,領兵打過南蠻的,對寶刀名劍,自有一樣癖好,因此對這削鐵如泥的達馬斯谷彎刀愛不釋手,竟然當時便放下幾張交鈔,當場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帶走。反倒是那塊麒麟竭,他便讓阿卡爾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寧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間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感覺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不對。他心犯疑,便乾脆大步走到街邊一棵柳樹下,看著穿梭如織的行人,蹙眉細思起來。想了半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滿街行人,那些士的腰間,竟大都佩著一把長劍。倒讓章敦想起來了史書描敘的漢都長安。 這樣一想通,章敦不覺啞然失笑。心暗覺好笑:「難怪感覺不對勁,原來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這汴京的儒生,手所執,或是扇,或是如意、拂塵之類。只有少數自許任俠之人,方隨身攜帶兵器。不料七八年後,竟正好反過來了。」他暗暗搖了搖頭,只覺得世事變幻,果真難料,在八年前,自己斷難想像汴京城會有如此風景。 「儒生愛佩刀劍,自是由於學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藝並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復古,於是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間佩上一把長劍,顯示自己武雙全。真是楚王好細腰,城多餓死。」章敦想到此處,眼不覺流露出諷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間,便又想到:「儒生佩劍而行,總比起拿著拂塵、如意扮牛鼻,拿把扇裝小姐兒要順眼得多。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幾分陽剛之氣。」 他想通此節,提腿跨步,便待離開。不料那腳方提起來,竟是又想到一事,當場便呆住了。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裡,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便只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裡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麼事情都清晰起來。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敦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只是隱隱潛伏在心,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士佩劍之風,表面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面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劃外,其它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麼問題後,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捲入紛爭之;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制與軍制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面上來看,看不出什麼聯繫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只是不經意為之麼?」 章敦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覺心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竟沁出汗來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 「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御史台「副台長」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敦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敦深知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安敦的為人,這是一個名利心比自己還重的人,特別看重虛榮,對於官場排場,安敦十分重視。以他的性格,絕難想像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事有悖於情理者為偽。」章敦心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不過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麼說辭,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著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親熱地說道:「愚弟不過閒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敦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敦心不由發出一聲冷笑,卻聽安敦笑道:「愚弟聽聞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現在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敦笑了起來,朗聲應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處的。 安敦聽到「宰相面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是身為御史台副台長,「宰相面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時,卻見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敦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敦,自然不便開罪,當下只是心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敦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乾罈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裡竟成為官員士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敦,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櫃,是當今尚書左僕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佔了多少好處,章敦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只怕十之**,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章敦對於陳元鳳是否以公牟私,倒並不如何介意——這等事情,大宋的官員們,說有一半以上的會做,章敦也不奇怪。雖然大宋朝執行的是「高薪養廉」政策,但實際上真正能約束官員的,只有律令與道德操守而已——豐厚的薪俸,僅僅是讓那些有意願廉潔的官員能有條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對於沒什麼抱負操守的官員而言,是沒有誰會嫌錢太多的。而這種人又永遠佔據多數,所以,在事實上,大宋朝官員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這種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章敦,就對這種「做官就有錢」的現象根本是視若無睹,以為是世間之常理,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對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澤。 不過,對於章敦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敦已先說道:「睡香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出的大院,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後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待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斂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這些女自然算不得什麼,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敦,一面隨著紫娘前行。安敦卻似是饒有興致,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敦點評院佈局景觀。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猛然間,章敦便嗅到一股濃洌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裡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傳來。 章敦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敦笑道:「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敦這時已從花香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敦,心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果然,安敦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敦望見安敦那輕佻的神態,心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裡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酒美酒佳餚,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裡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敦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裡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閒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敦幾乎要以為安敦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麼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敦一口氣喝乾了杯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 安敦見房再無旁人,挽起袖,替章敦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敦,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敦眼,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敦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敦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浚、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明、蘇瞻。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弒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弒父,臣弒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評價,心譏道:「若換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敦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休道,聰而不明;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蘇軾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余不足論。」 章敦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敦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石明者,天以之為樑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而已。」安敦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豈知不是石越從構陷?」 章敦頓時默然無語。安敦話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敦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敦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連段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麼關係的石越? 安敦卻以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對石越的怨恨,眼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厚,天下誰人能信?」 「這……」 安敦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敦,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倖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於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里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儘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復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僕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敦不動聲色地聽著。朝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趁勝追擊的,都是朝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御史諫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雖然這些人沒有佔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眾多,聲音卻不可忽視。特別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為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范純仁為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內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為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係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從呂惠卿手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彥博、王珪等人為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佔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只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戰爭,召回石越。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漏*點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如何流傳入市井,其采斐揚,煸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佔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麼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被煸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敦看來,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范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爭論;而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敦感興趣的是,安敦口,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瞭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場對西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復;贏的話卻也只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至於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並非武將,而是儒臣!將他召回朝,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為其吶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這歸根結底,還是造就一個權臣。於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厚兄!」 章敦被安敦**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安敦的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問道:「如此,計將安出?」 「某以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安敦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敦想得出來。十之**,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何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范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安敦笑道:「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亦未必無人支持。」 「若無政事堂諸公,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敦話語,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敦做出吃驚之色。 安敦左右張望,方將身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敦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敦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復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乾了三杯。 「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敦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敦,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 朝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敦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敦,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敦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敦,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 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爭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裡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只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麼,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種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西方。只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奔馳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遣來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嚮往沖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 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里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仁多澣敢戲耍老,我種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種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懼了仁多澣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卻帶著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著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行了個禮,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麼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種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胡,笑瞇瞇的雙眼,彷彿沒什麼威脅。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的洪亮,語氣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後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都拿著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薄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響起,便著幾個人抬著什麼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六節 密密的雪片從空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抬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靈木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著那兩副棺木,雙唇抿緊,眼睛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充斥著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在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靈木,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抬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他只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為國獻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抬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靈木移交到宋軍士兵手,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的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著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的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為一個在普通士兵心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靈木的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一直到狄、王的靈木被宋軍士兵抬入陣後,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厚土可為之證!大宋陝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為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為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為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於異域。」 他的聲音高亢激越,雖然風雪之,這個誓言亦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人們在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的狂悖——這個誓言,惟有天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場的每個人,無論宋夏,無論是仁多澣、張守約,還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卻都相信石越的誓言,並非虛誇,人人都相信這是一個鄭重的承諾。有人慨歎、有人羨慕,還有人感動。 仁多澣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藉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眾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澣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只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份。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澣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澣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罷。」 仁多澣點點頭,笑道:「甚好。」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著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回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只是穿著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面前來叩謝。既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才肯離去。 石越望著這些百姓,心一時間竟毫無喜悅,只有苦澀與憤怒。沒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將這些百姓的冬衣都搶了去。這些環州百姓在風雪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凍得手腳通紅,一些帶著嬰兒的婦女,把孩緊緊抱在懷,拚命的想用體溫給孩一點溫暖。若非是回歸家園的強烈願望支撐著,這些人早就凍倒在路上。他怒極之下,恨恨地回頭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與張守約商量一個辦法,卻見田烈武早已令人拾來了一些枯柴斷木,又倒出幾枚霹靂投彈的火藥,在雪地生起幾堆大火來。然後讓百姓的青壯年先行回城,將老弱婦孺,都聚集到火邊。 石越略覺欣慰,也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親自策馬跑到一個帶嬰兒的婦人面前,用披風將小孩裹起來。侍劍則叫了兩個親兵,一道策馬至宋軍陣前,收集宋軍將士的披風與乾糧,將披風分發給帶小孩的婦女,又向百姓分發乾糧,以補充體力。 仁多澣饒有興趣地望著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並不存在著一絲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石越的這些舉動,到底是在收買人心呢,還只是石越的「婦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手。」仁多澣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 似乎是擔心百姓們被凍太久,宋人加快了贖買的進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贖回婦女、兒童與老人。這對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為歷來對邊境民眾的爭奪,都是以青壯年為主。因為這些青壯年,既是勞動力,又是士兵,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他們遠比老弱婦孺更有「價值」。不過宋人顯然更能理解石越——一個社會的明程度,從某種程度來說,與它的成員對弱者的同情心指數是成正比的。所以,雖然宋人同樣更重視青壯年,但是宋代國,卻畢竟是有著當時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慈善機構的社會,婦女的地位也許還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與小孩,卻已經是社會關護的對象。所以宋人相對平靜的接受了石越的決定。 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就在雙方的贖買度過。 宋朝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則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錢、茶、絲綢棉布、陶器、鐘錶、香料,還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國監在熙寧十年剛剛監印出版的《經註疏全集》、《三經新義》、《石學士全集》——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給夏主秉常的禮物。 但是這次會面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石越在聽了幾個吏的報告之後,帶著幾分怒氣策馬回到陣前,瞪圓了眼睛直視仁多澣,平素顯得深不可測的眸,竟然發出凌厲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還有這樣一面,竟是吃了一驚。 卻聽石越厲聲問道:「仁多統領是欲失信麼?!」 「學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則環州被俘將士有近千人,還望統領能一併歸還。無論是贖買也罷,交換俘虜也罷,請仁多統領直言便是。」 「俘虜?」仁多澣不屑地笑道:「這等不能為國死戰之輩,石帥要來何用?我已將其分給部眾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厲聲喝道:「仁多統領不曾聽到本帥方纔所立之誓言麼?!彼輩既曾為國家戰鬥,無論是生是死,本帥必將迎其回國。凡我大宋將士,力戰之後,雖然被擒,於國家亦有功無過!大宋必不棄之!」 仁多澣也沉下臉來,回道:「我既已將之分給部眾,為將豈可無信?!石學士不可強人所難。」 他的話音剛落,張守約的手已舉起,宋軍整齊地平端起手弩機,殺氣騰騰地對準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軍說翻臉就翻臉,也連忙摘弓搭箭,瞄準石越。 石越卻無絲毫懼意,只是逼視仁多澣,冷冰冰地問道:「仁多統領果真不肯歸還麼?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壞亦在足下1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官,也有此膽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學士不可逼人過甚。我一命抵學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帥一死無妨。我大宋軍隊,自會替本帥報仇!便是踏平靈夏,又有何難?仁多統領若要做好,則只要夏主勤修供事,兩家自可罷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則恐夏國不能血食!」石越的話,已是**裸地威脅。 「本帥給統領兩天時間,仁多統領可以回去權衡利弊!兩天之後,本帥若是沒有見到我大宋被俘的將士出現在環州,雪化之後,我大宋禁軍,自會問夏主去要。」說罷,石越不再理會仁多澣,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回城1 宋軍由田烈武率領幾十人斷後,其餘後隊變前隊,護衛著石越與眾百姓,揚長而去。 夏軍如釋重負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著宋軍遠去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 回到環州城後,石越並沒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帶著侍劍以及幾個官,馬不停蹄的分路安撫蕃漢百姓。眾百姓雖然被贖回家鄉,但家園卻已被擄掠一空,斷垣殘瓦,不足以安身過冬。這時候,自須有官員出面安撫。石越四處巡視撫慰,卻見環州城,只有廂軍忙碌不堪,張守約盡心盡力,指揮著廂軍伐木搭房,修葺城牆,同時還要遣人分贈糧食與冬衣,忙得幾乎是四腳朝天。而與此同時,種諤與他的龍衛軍卻不見蹤影。石越強壓著心的怒氣,將整個環州城幾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東發現田烈武帶了幾個龍衛軍士兵在幫一戶百姓搭房。見石越過來,田烈武等人連忙放下手活計,向石越行了個軍禮,參拜道:「參見石帥!」田烈武不必多說,那幾個士兵都是十分欽慕石越,這時見石越,都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不必多禮。」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虛回了一禮,向田烈武問道:「你們種帥呢?」 田烈武並沒有聽出石越語氣的不善,笑道:「回石帥,種帥在大營。」 「大營?」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問道:「那你為何會在這裡?」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實回道:「因今日不當下官輪值,故此帶幾個兄弟來幫幫忙。石帥若要責怪,下官願領,與這幾個兄弟無關……」 侍劍見嚇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過他的教習,他自有幾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邊笑道:「田師傅,石帥並非怪罪你。」 「你們做得很好。」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態讓田烈武誤會,他淡淡誇了句,又說道:「你素讀兵書,可知將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為何突然問到此事,忙回道:「將之五德,是智、信、仁、勇、嚴。」 「你可知何為將之仁?」 「愛撫部下,或可稱為『仁』。」 石越搖了搖頭,半晌,又問道:「你可知道軍隊之責任是什麼?」 「打敗敵人。」田烈武有幾分沒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搖了搖頭,說道:「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這是軍隊唯一的職責,它做的一切事情,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為了保護百姓。此為軍隊存在唯一之意義。故將有五德,其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 田烈武想了許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讚賞地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是難能可貴。可惜有人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說這裡,臉又沉了下來,向侍劍說道:「走,去龍衛軍軍營!」 走了約五箭之地左右,侍劍突然勒馬停住,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喚道:「公。」 「嗯?」石越轉過頭來,疑惑地望著侍劍。 侍劍四處環顧了一下,見左右除了幾個心腹的親兵之外,再無旁人,他又低頭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公此時不宜與種諤翻臉。」 「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將他如何,只是要讓龍衛軍出來幫著環州百姓渡過這個難關。」 侍劍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公,本朝並無這個習慣,龍衛軍不做事,亦不能說他們什麼。公雖是安撫使,但是除非作戰治水,並無擅自調動禁軍之權。種諤若是抗命,到時候有傷公之威嚴。我聽說種諤此人,素來狂妄自尊,亦並非十分服氣公——此次上表請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將領,便以他最為張揚。公此去,難免被他誤會,以為是故意找事……到時候雙方鬧僵,卻是公自取其辱。」 石越大勝之後,其實頗有幾分志得意滿之態,在陝西一路威信既高,號令所至,無人稍敢違抗,哪裡還想得到這些?這時聽侍劍提起,心不覺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馬來,思忖許久,都覺得侍劍說的很有道理。不由為難的說道:「亦不能就此罷休。現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劍知道石越脾氣其實甚好,這時候膽更大,直言無忌的說道:「公上表彈劾高遵裕,我有時聽到陝西官員議論,雖說高遵裕罪有應得,但卻都覺得公有幾分咄咄逼人之勢。若要說起來,想必朝廷也在擔心此事。如果再與種諤不和,若鬧將起來,朝廷不想讓公在陝西獨尊,只怕還會偏向種諤一邊。畢竟種諤既無過錯,又是功臣。只恐到時以小不忍而亂大謀,主戰的聲音增大,於國家是禍非福。公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李先生在,他當如何處理……」 「你儘管說。」 「我覺得若是李先生,一定會請公退讓。公可以讓安撫司的親兵出去協助災民重建,再發一紙公給種諤,讓他出動龍衛軍幫忙。種諤答應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答應。公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會上報朝廷,若是兩府知道公在陝西,並非是要風得風,許多將領都命令不動,自然會放心許多。」 石越有幾分訝異的望了侍劍一眼,不覺點了點頭。 侍劍大受鼓舞,又繼續說道:「其實環州重建之事,現在已經不需要公操心。以張大人之能,足以勝任此事。公應當早回長安。與西夏大戰之後,短時間內,我以為西夏人絕難以發動大的入寇,而我們亦應當利用好這段時間——在朝廷,自然是繼續推行軍制改革,整編軍隊,同時改善財政;在公,則要在陝西繼續推行役法、驛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陝西得以休養生息。這些事情,公終須在長安才做得成。至於對付西夏,公常說秉常與梁氏有隙,趁此大敗之機,正當設法亂其內政,挑撥敵酋爭鬥,使其陷於爭權奪利之內耗。如此四五年之後,我長彼消,滅亡西夏,不過舉手之勞。做這等事情,公亦不必親力親為。況且,公若長期在邊境掌兵,難免朝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過是徒惹疑忌,有害無利。」 「回長安麼?」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迴避的責任。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著侍劍,眼儘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有幾分感慨。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忽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裡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的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難道你想一輩跟在我身邊做書僮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的!」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什麼?」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侍劍抬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隨在偉大人物的身邊,看著他們創造歷史,自己偶爾也能有份參預,我認為這已經就是很滿足的事情。」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這樣麼?」石越倒是被侍劍說的給震驚了。他一向熱衷於名留青史的偉業,卻忘記,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野心。更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身邊最親密的人當,便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看著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侍劍肯定的說道。 石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參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裡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為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陳氏太極」來。 一套陳氏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面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公廳,卻見廳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一人是黨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啟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石越沉著臉,說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正欲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聲說道。「為了表示誠意,仁多統領特命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石越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謝石帥。」何畏之抱拳行禮,在軍法官的帶領下,先退了下去。大宋軍法,被俘武官歸國,都必須先由軍法官審查,這個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說的話,不過是為他留面。待何畏之退下,石越這才吩咐道:「還不給仁多將軍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一時精英,豈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過如今形格勢禁,己方有求於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當下謝了座坐了,說道:「末將在夏國,也曾經聽人說起石帥之名。人人都說石學士不僅學問精深,還能禮賢下士,又聽說自石學士眼看來,雖是夷狄,只要能化夷為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 石越心一動,冷笑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捨漢制而用胡禮!」 仁多保忠長歎一聲,雙目微紅,恨聲道:「學士有所不知,敝國現在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為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為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為,主君不過受其挾制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只恨其勢大,不能剷除。」 石越心暗笑,仁多保忠這番話,對於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頗有感染力。但對於石越來說,卻如同隔靴搔癢,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但是一個使者,在敵國大臣面前,說起本國的內鬥,其意味卻非比尋常。石越心早已明白**分,當下裝成義憤填膺的神態,罵道:「梁乙埋這奸賊,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說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亦是石帥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帥,狼野心,實不可問。」 「豈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劍怒道:「你此話可當得真?!」 「豈敢有虛言。」 「吾必誅之!」 「仁多統領與末將等亦欲誅之,凡夏國忠臣義士,莫不想除之而後快。」仁多保忠也站起來,沉聲說道。但馬上長歎道:「惟其手握兵權,勢大力雄,實難輕易除去。不過,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志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為天朝大敗,頗失部屬之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冷笑道:「爾國內事,如何與本帥來說?」 「是欲使石帥得知,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大宋之敵,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漢制,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為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這等話,待那一日做到再說不遲。」 「做到不難,只是在此之前,還須要石帥成全。」 「爾國之事,何須本帥來成全?」 「若邊境不寧,只能助梁乙埋穩固兵權。此事卻不得不求石帥成全。況且若得大國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暗暗大笑:「世間居然有求上門來請別國干涉內政的。」他既知夏國內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外這種請外援的事情可說是屢見不鮮,倒也並不以為疑。只是卻不肯露出高興之意,只愛理不理的說道:「此事與我大宋無關。本帥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夏國奸相當道,正我下懷。豈有助你鋤奸之理?梁乙埋與本帥雖有私仇,但本帥卻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話說得如此直白,連忙辯道:「此事並非與天朝無關。梁氏若當政,則天朝邊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則可永息烽火。石帥仁愛,天下知名,獨不憐邊疆百姓之苦哉?況且天朝仁義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末將臨行之前,仁多統領再三致意,要末將轉達修好之意。只要石帥肯許諾答應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問道:「除了想我大宋緩兵之外,爾等還要本帥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敝國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降一紙詔書,以示嘉獎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邊疆,使亂臣賊知懼。餘者,若是土禮器物,得蒙天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當下又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張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將領休息,晚上再議不遲。」 目送張守約與仁多保忠離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劍從未見過石越如此失態,不由好奇地問道:「公為何發笑,難道真要答應他麼?」 「答應,自然要答應。」石越止住笑,向侍劍鄭重的點了點頭,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來。 侍劍沒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皺眉道:「若是許諾,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時西夏未必不會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舉兵伐之,只恐失外之心。不僅所有屬邦都會朝不保夕,國內朝野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爺對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借口干預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門來。」石越望著侍劍,低聲道:「你以為仁多保忠果真只為了那點要求而來?」 「難道他還能有別的要求麼?」 「當然會有。」石越篤定的說道:「只要我許諾幫忙,他必然會提出來兩個要求:雙方互市、購買武器特別是火器。他手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無用的許諾之外,便是賣戰馬。」 「賣戰馬?」侍劍嚇了一跳。戰馬始終是了不得的戰略物資,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戰馬,實在太不可思議。 「自然要賣戰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澣並非無能之輩,他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買到戰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飲鳩止渴,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再怎麼樣也有沙漠為天險——這樣的心態,亦能促使他走出這一步。畢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則他部落強盛,指日可待1 「公會答應他?」 「自然要答應他。」石越笑道:「不過……西夏之地,於我大宋至關重要。大宋欲富強,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圖。此太祖皇帝所謂臥榻之側耳。」 「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石越朝侍劍搖搖手,鄭重說道:「你要記住一件事:世間惟有一件事情永遠是正義的——即我諸夏之利益。若有高於我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諸夏民眾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劍咀嚼著這句話,不由呆了。 石越輕輕摸了摸佩劍的劍鞘,低聲說道:「不過,我也決不會讓天下以為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麼?」 石越一怔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守約莫名其妙的望著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 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7節 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隻椅——其一只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麼,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迴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勳。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份,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地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制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間的苦衷。若間有得罪處,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說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某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立即便回想起當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歷之人,又是當時城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折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歎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郡馬自殺之後,在下便率領騎馬的將士突圍,奈何西賊勢大,前後衝殺十餘次,皆不得脫困,突圍的兒郎十之**,都戰死殉國。在下身上揣著郡馬的遺表,卻不敢就此戰死,使郡馬之事跡不得流傳於天下後世,不得已而詐死,妄圖僥倖。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將慕澤甚是狡猾,竟被其識破……」何畏之說到此處,臉亦不自禁的紅了一下,他潛意識,也以為被俘是甚可恥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從懷取出一本用黃綢包得嚴嚴實實地奏折,遞給石越。一面說道:「這便是郡馬的遺表,要請石大人代呈天。在下破講宗嶺,略得虛名,仁多澣懷梟雄之志,欲將在下收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禮。但愚雖是邊鄙之人,無郡馬之忠烈,卻亦不屑為貳臣。故此一直堅拒。不過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馬遺表。」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興索然地搖搖頭,道:「某能不負郡馬所托,庶幾可無憾。敗軍之將,安敢論功。」 石越知道當時人的觀念如此,一時半會也難以改變,當下不再多說。問道:「先生以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會,道:「仁多澣貌不出眾,其為人,唯利是圖,不知忠義廉節為何物。然見風使舵,善識時務,頗具幹材,亦不可輕視。我觀其人,不得機會,不過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梟雄也。」 石越點點頭,想了一會,抬頭注視何畏之,目光閃爍,問道:「其遣仁多保忠來致修好之意,先生以為如何?是詐?是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石越低聲重複了一遍,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這只是在下的淺見。我以為仁多澣此人,我強,則其雖詐亦誠;我弱,則其雖誠亦詐。」 張守約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笑道:「如此豈非一十足之小人麼?我與仁多澣打過交道,只覺此人貪利,但治軍嚴整,頗親近大宋,亦甚講信用。」 何畏之也不辯解,只是注視石越。卻見石越垂首思索了一會,抬頭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張守約與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著他的解釋。不料石越卻似乎無意多做解釋,話鋒一轉,用十分認真地表情說道:「章質夫的《兵事奏議》廷議早就已經通過,樞府也已頒布公於諸路府州軍監。惟陝西一路,因為烽火不熄,振武學堂以及軍事小學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邊患初定,某欲在環州、延州等沿邊州城,創建振武學堂以及附屬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並以環州之振武學堂,為『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在其為狄郡馬建廟祭祀。而諸州軍事小學校則首先招收忠烈遺孤以及父母死於戰爭之平民孤兒……」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說完,張守約便已經稱讚起來。自從章楶《兵事奏議》通過以後,大宋各路都相繼建立了振武學堂,在南方與沿海,還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學堂。而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也在兩成左右的府州軍監開始一一創建。雖然富裕之家與士大夫之家自然不會願意將自己家的男孩送入軍校,但是也有許多非常貧困的家庭以及軍屬會為孩選擇這條道路——畢竟這是難得的全免費教育,可惜的是名額有限。而陝西路在這方面顯然是嚴重滯後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學政范純粹對此興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陝西戰爭不斷,使得許多事情都被壓積下來了。現在石越提出此事,卻是一個很好的時機,的確如石越所言,戰爭之後,勢必會增加許多孤兒,將這些孤兒招入軍校,絕對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掃過張守約與何畏之,道:「振武學堂與軍事小學校之山長,按例自然是張大人兼任。但是張大人軍務政務繁劇,還須有一個祭酒協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動,但同時卻又有幾分猶疑。 石越的邀請頗具引吸力。雖然振武學堂只是培訓節級的軍校,遠遠比不上講武學堂之影響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節級是肯定要升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認為軍事小學校的學生,很可能會成為將來大宋軍事力量的骨幹。而陝西路因為身處宋夏邊境,其在大宋軍事力量,絕對能佔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這從長遠來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的。 但問題是,何畏之不認為自己有那麼久的耐心。 出於一種天性,他隱約感覺到宋夏之間真正的戰爭還沒有開始,而其爆發的時間卻不會太久了……為了在宋軍得到較快的提升,為了自己的抱負,何畏之認為自己應當設法進入禁軍體系才對。 彷彿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說道:「只要先生答應,我可以允諾,先生隨時可以回到禁軍領兵。」 何畏之被石越識破,心不由一凜,忙欠身說道:「敢不從命。」 當晚。與仁多保忠的第二次會面沒有任何意外。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雙方簽訂密約草約:雙方許諾在密約正式簽訂之後,不得相互攻擊。但這一條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毫無價值的,石越無法代替皇帝與兩府決定宋朝的和戰;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惡。事實上,被稱《環州之盟》的密約上面,充滿了這樣至少是無法立即兌現的條款。仁多澣許諾的基礎,是需要秉常奪回政權。在秉常奪回政權之後,夏國許諾永遠向宋朝稱臣,在國推行漢制,雙方互市並且擴大通商的規模,並且在大宋需要時,協助大宋出兵,奪回包括大同府在內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許諾,則是大宋願意暫時不進攻西夏,並且,在夏主奪回政權之後,派遣學者、頒賜書籍,並請求皇帝下詔旨,支持其推行漢制。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大宋願意出兵相助。 除去這些之後,才是密約較為實際的內容。雙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願意賣給仁多澣包括茶與棉布、絲綢、香料在內的大部分商品,同時願意出售部分武器給仁多澣——自從鋼鐵業大步發展與軍器監改革之後,宋朝整編禁軍兵甲之精良,已經超過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產能,更為西夏所望塵莫及。讓仁多保忠遺憾的是,石越斷然拒絕了賣震天雷或霹靂投彈的要求,也不願意賣盔甲與鐵錠。不過這也是意料之的,因為仁多澣的籌碼少得可憐——作為回報,仁多澣將賣給宋朝一定數量的戰馬、牛、羊以及食鹽。同時釋放全部宋軍戰俘。 惟一讓仁多保忠認為是意外收穫的,是石越同意釋放幾次戰爭仁多部的戰俘,並且願意釋放一部分仁多澣指定的其餘部落的俘虜歸夏。雖然這是有條件的——每三個戰俘換一匹兩歲到三歲的戰馬。但對於人多即是力量,特別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帶著滿意離去的仁多保忠在兩天之內,就放歸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軍俘虜。石越在迎接這批戰俘歸國之後,便將餘下的事情交給了張守約。為了防止種諤從作梗,石越先將種諤調回慶州,又留下一個安撫司官員協助張守約處理互市事宜,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沒有打算認真的遵守環州密約的心思,尚未返回長安就顯露無疑。 他的車駕剛剛離開慶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給延州頒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橫山活動的僧人將橫山的部落分成兩種,凡是對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歸還全部俘虜,並且許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徵賦役的諾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隨西夏的部落,則將其俘虜全部斬首,將人頭送還其部。並命令種古與姚兕、劉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潰退時趁勝佔據了許多要寨,將鋒線推進到橫山腳下的宋軍延綏軍隊,在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後,在二月旬大雪將化未化之時,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襲了超過十個不肯親附宋朝的橫山部落。這些被偷襲的部落命運迥異,被種古麾下的吳安國部攻擊的部落,除了酋長與抵抗的戰士被殺之外,大部分都成為了俘虜。雖遭滅族之禍,但是結局還不算太慘。但是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卻慘不忍睹——姚兕不顧僧人的勸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虜,於是宋軍所過之處,血流成河,諸部落無遺類,被姚兕部屠殺的橫山蕃部達三千餘人。這直接導致後來沒有一個僧人願意替姚兕部作嚮導,智緣大師更是因此與姚兕翻臉。當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兒不敢夜哭。 一時之間,橫山震動。 在宋朝的軟硬兼施之下,橫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極少數部落負隅頑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冊封,派遣弟入蕃學,表示歸順之意。 從熙寧十一年到熙寧十二年,兩年之內,戰爭在橫山從未真正平息過。因為根據大宋樞密院後來頒布的數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將橫山劃入版圖之內,歸於延州管轄,並且明確下令,不允許橫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於是一方面宋朝大張旗鼓的賞賜歸順的部落,皇帝甚至親自下旨,替在京橫山蕃部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沒有遣弟入汴京蕃學就讀的橫山部落,卻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擊,宋朝的僧人繪製出來的橫山地圖,詳盡得連橫山土生土長的蕃人都要自歎不如,因此整個橫山地區,幾乎成為宋軍的後院。每一個部落被攻擊之後,其首領的人頭便會傳遍橫山,而其部眾則會沒為官奴。 西夏經營了百年之久的橫山地區,就這樣在短短兩年之內易手。而此時,西夏人根本無暇顧及到這塊地區。 而整件事的策劃者石越,在發出收復橫山的命令之後僅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敘職」的詔書。一直等到智緣憤怒的書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後悔自己那道「便宜從事」的命令。而這個時候,無辜的人已經死去,而樞府與衛尉寺對姚兕的處罰,不過是將其調入講武學堂做教官——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左遷還是獎賞。石越並非萬能,有一些陋習,他也無可奈何。 熙寧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呂惠卿手端著一方紺青色的硯台,細細觀賞著。這方硯台雕成仙鶴展翅之狀,製造精美異常,堪稱巧奪天工。他用手指輕叩,硯台即發出金玉之聲。 「此硯用金雀石製成,邵雍有詩專贊此硯:銅雀或常有,未嘗見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靈岳。剪斷白雲根,分破蒼岑角。水貯見溫潤,墨發如鑱削。」站在下首說話的是呂惠卿之呂淵,其面貌俊朗,衣衫素潔,頗顯飄逸不群。而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神似呂惠卿。呂淵自小在福建長大,雖是呂惠卿侄最聰明的一個,但成*人之後酷愛道家之術,不僅無心科舉,更是經常遊歷四方,平素連家都難得回來一次。這個兒,在呂惠卿看來,實是家族之恥。 「是麼?」呂惠卿的聲音十分冷淡。「你從哪裡弄來這個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給父親。」呂淵的語氣也有幾分生硬。 「哦?」呂惠卿有幾分意外,斜睨呂淵,問道:「誰家想求官耶?」 呂淵默然不語,嘴角卻露出傲然之色。 「送硯之人,並無所求。」 「哦?」呂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想來以昌王之尊,當無所求於父親。」呂淵的話有幾分得意。 「你說什麼?」呂惠卿霍然變色,望著呂淵,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呂淵卻毫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是昌王托人送給父親的禮物。」 呂惠卿的臉在一瞬間,便如鐵一般發青,他立刻放下手的硯台,冷冷說道:「這是何處來的,你便給我送回何處去。」 「父親如何這般拂人臉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閉嘴!」呂惠卿悖然大怒,指著呂淵罵道:「不肖欲使吾家遭滅門之禍乎?!吾家富貴已極,爾不知學好,反習異端。如今更是不知輕重至此!真是氣煞我也。」 呂淵被呂惠卿痛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頓腳,上前抱起金雀石硯台,竟是頭也不回的離府而去。在外面觀望的呂升卿與呂和卿慌亂去勸阻,卻哪裡攔得住。二人只得回頭來見呂惠卿。呂和卿低聲說道:「淵兒回來不易,大哥為何如此生氣?」 呂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呂升卿本待勸解,這時更不敢說話,只是和呂和卿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卻聽呂惠卿厲聲問道:「你二人有無瞞著我結交宗室?」 呂升卿與呂和卿都是嚇了一跳,二人連忙搖頭。一齊道:「朝廷禁令甚嚴,我等再不知輕重,亦不敢胡來。」 呂惠卿犀利的目光掃過兩個弟弟的眼睛,彷彿要由此穿透他們的內心。半晌,他才歎了口氣,說道:「吾家富貴已極,若是不知收斂,必有滅族之禍。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錯,輕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須要牢記。」 「是。」 「那不肖遲早會禍及家門。」呂惠卿恨恨說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舉報?」呂升卿小心問道。 呂惠卿瞪了他一眼,心哭笑不得。若是他能舉報,人家又豈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拉攏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敘職」,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攏示好的良機。況且送禮的是自己的兒,他若是捅出來,不僅自己兒難逃詔獄,連呂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權力並不鞏固,朝不知道有多少政敵,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況,呂惠卿也不願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徹底得罪昌王,並非是上策。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不能讓石越留在京師。」呂惠卿很快便在心做出了決定。 「此事誰也不要說出去。」呂惠卿沉聲說道,「石越已至洛陽,數日後便到京師,皇上已下旨,讓宰相至城外親迎。眼下先對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說。」 「宰相親迎?」呂升卿張大嘴巴,「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諫官難道不說話麼?」 呂惠卿微微一笑,道:「最好不要說話。這本是我的建議。既然皇上不放心,無法不讓石越回京師,那麼便乾脆把他捧起來,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計也。」 洛陽。 早春。 與一年前石越騎馬入洛陽,百姓夾道歡迎的盛況相比,石越二過洛陽所能得到的歡迎,有過之而無及。僅僅一年時間,石越在陝西打贏了兩場戰爭。雖然他在陝西推動的各項改革都才剛剛開始,效果還難以看出,但是這兩場戰爭的勝利,就足以為他贏得巨大的聲譽。 雪剛剛化掉,嚴冬已經過去。經過整整一個冬天的壓抑,人們也迫切希望釋放出自己的情緒。 鮮花載道。人們都聚集在洛陽西城的主幹道上,等待著石學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陽城外,石越的車隊卻停住了。 「怎麼回事?」石越掀開馬車的車簾,站在車前詢問侍劍道。 「啟稟石帥,前面有一個老者攔道。」侍劍尚未及回話,一個親兵已策馬回來稟報。 「老者?」石越暗覺訝異,跳下馬車,快步向前走去。李丁與侍劍連忙下馬,緊緊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車隊前,果然有一個鶴髮老者身著八卦服,騎著一匹小毛驢上,由兩個壯漢牽引著,攔在道。石越望見來人,吃了一驚,連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韓公,石越有禮了。」又問道:「韓公如何會來此?」侍劍與李丁也分別拜了下去。原來擋在路的,竟然是韓國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著石越等人,用手輕捋白鬚,笑道:「明、李先生,不必多禮。」 石越起身望著富弼,又拱手道:「實是惶恐。」 「果然未讓老夫失望。」富弼笑道:「這時節還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著富弼。以富弼之尊,這時候居然親自前來攔道,事情絕不會太簡單。 「明可知道前面洛陽城,有數萬男女老幼,在準備夾道迎你入城?」 「實是不敢受此殊榮。」石越說的話雖然謙遜,但是語氣卻隱含著一絲得意。 富弼久經世故,洞悉世情,石越這一點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視石越良久,方歎了口氣道,說道:「你知我如何來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張旗鼓,迎明入城。但一年之後,老夫卻要來勸明,請明繞道過洛陽。」 「繞道過洛陽?」 「不錯,繞道過洛陽。」富弼的目光,彷彿看到石越內心的深處,讓人渾身不自在。「日則昃,月盈則食。世道之常,明焉得不懼?」 富弼的話彷彿給石越澆了一盤透心冷水,讓他渾身打了個寒戰。 「自古以來,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軍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為人臣者可有善終者?」富弼的話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無情。石越聽得渾身發冷,再也沒有一絲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韜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驕橫,其滅族之期無日矣。」 「明知之乎?三十餘歲便有今日成就,是禍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間!」 富弼的話,聲音雖低,但在石越耳邊,卻宛如春雷,震得他雙耳發麻。古今外在最得意時身敗名裂的豪傑之士的名字,一個個從腦海閃過。心被隱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間,也早已煙消雲散。 「多謝韓公教誨。韓公之德,越沒齒難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禮節,向富弼拜謝道。 「老夫非為君,是為國家惜此材。君當善自為之。」 富弼丟下這句話,拍了拍驢屁股,兩個壯漢便牽著毛驢,向洛陽方向走去。 石越夾手站立,目送富弼遠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遠處,這才說道:「收起儀仗,繞過洛陽。」 「是。」侍劍答應著下去傳令。李丁卻久久望著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裡歎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車隊悄悄地過洛陽而不入,準備繞城而東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在一個小山坡上,有一個少女牽著一匹白馬,正凝神注視著石越的車隊。 「去?」 「不去?」 柔嘉的手,緊緊握著一把剛剛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躊躇。 那個人的車隊在緩慢地改變方向,正離自己的視線越來越遠。柔嘉一次一次低頭望著手的青草,父親那憔悴的面容與那個人那略帶冷漠的臉孔交替地在她腦海出現…… 去見他?還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許久許久,石越的車隊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沒有做出決定。手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從指縫流了出來。 終於,趙雲鸞轉過了她的身軀,不再看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轉,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汴京。 土市勾欄。相撲場。 台上,兩個粗壯的女相撲,身著無領短袖,袒露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無數的汴京市民拚命揮舞著頭巾等物,高聲叫喊著加油,還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賭博,氣氛十分熱烈。相撲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項運動,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女相撲運動,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時候,曾經被司馬光上表攻擊有傷風化。但是司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閣,這項運動照樣成為宋朝從皇帝後妃百官命婦到普通市民最喜歡的運動之一,甚至連白水潭的競技大賽,都曾經請來女相撲表演助興。哪怕是司馬光做到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得平時繞道而行,眼不見為靜。 此時,在相撲場的一間雅座內,兩個男如廟裡的泥菩薩一樣對坐著,外面的熱烈氣氛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二人的情緒。 「呂公,令尊的想法實實是讓人不解。」一個男開口說道,「皇上說讓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僅不反對,反而支持。」 「他想什麼,不關我的事。」呂淵冷冷地說道。「我來幫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長的面。」 那個男尷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勢,只恐令尊相位難保。兩家何不聯手……」 「這關你甚事?」呂淵絲毫不假辭色,尖銳地反問道。 「我亦是為了令尊著想。」 「你還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來得好。」呂淵冷冷的說道。「告訴你,皇上處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來了。」 「高遵裕關我家大王何事?」男假笑道。 「是麼?」呂淵冷笑了一聲,道:「那便無關好了。反正與我家更不相關。」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男低咳一聲,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對大家都有好處。呂公既然上了這條船,要麼就是富貴封侯,要麼就是身敗名裂,亦不要想著下來。這間的利害,公當想得清楚。」 「你們看的,不過是我是宰相衙內。但是現在你們當知道,我在家說不上什麼話。」呂淵的眼,儘是鄙視之意。 「呂公錯了。」男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稱讚公之才華,倒未必全是為了你是宰相衙內。所以,不論呂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之力。」 「憑幾個無用之人,耍點陰謀詭計,也能做成大事麼?」呂淵譏道:「爾輩以為朝大臣,俱是無用之物麼?」 「事在人為。」 「哼。」呂淵輕輕地哼了一聲。 男微笑著轉過頭去,繼續觀賞女相撲的表演…… 白水潭學院。天下亭。 一個長身聳目、面色黝黑的年青士正捧著一本書在低頭細讀。走近前去,可以看見書的封面印著《天命有司》四個黑色的隸書。這是白水潭山長桑充國的新著,剛剛出版發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捨,朝廷之責也,任也,天職也……」年青的士輕聲誦讀,反覆咀嚼著。 「方回兄!」 「賀鬼頭!」 兩個年輕的儒生從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過來。原來這亭讀書之人,姓賀名鑄,字方回,是兩浙路山陰人氏,但自小在衛州長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燕王趙德昭之母孝惠皇后的族孫,因此蔭封了一個小小的武職,在京城做了個小官,卻一面在白水潭學院讀書。他為人仗俠好義,最愛議論是非,點評天下之事。這兩年間便已在《汴京新聞》上寫過數篇評論,也算是小有名氣。因為面黑目聳,相貌酷似年畫的鬼,因此又得了個外號,叫「賀鬼頭」。 賀鑄在石越的那個時空,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此時,卻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士而已。 「賀鬼頭,明日你去不去新鄭門?」一個儒生跑到賀鑄跟前,氣喘吁吁地站定,問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卻是客氣許多。 賀鑄望著二人,莫名其妙地問道:「去新鄭門做甚?又不是三月開金明池。」 「你不知道麼?明日山長回京。天下詔,宰相以下,在瓊林苑設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著明天去看熱鬧。」 「哪個山長?山長不好好地在京城嗎?」 「自然是石山長。」 「方回兄,你還沒見過石山長吧?」 賀鑄搖了搖手的書,笑道:「吾讀過其書足矣,何必識其人?難道石明不與你我一樣都是兩手兩臂,雙目一口?」 「胡說八道。」一個儒生譏笑道:「山長和你賀鬼頭長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異相。」賀鑄對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還是去看看罷。」另一個儒生笑道:「石山長亦非是常人。」 「便這麼說定,賀鬼頭。明日再來約你。」 賀鑄尚未做出反應,那兩個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遠,顯是到處拉人去了。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08節 第八節 次日清晨。 風和日麗。 瓊林苑。 號稱「千重翠木開珍囿,百尺朱樓壓寶津」的瓊林苑,是汴京四大園林之一,位於順天門外道南,俗稱「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園林最讓宋朝的士大夫感到親切的所在。因為他們進士及第之後,宋廷都會在此處大宴進士,稱為「瓊林宴」。對於宋朝的讀書人而言,這是他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因此瓊林苑在他們心目的印象,總是十分美好。此時未及三月,與瓊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開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內,但是在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大道上,卻是車馬盈道,擠滿了翹首以待的東京市民。而在瓊林苑內,新裁的叢叢綠之下,汴京的武百官,也早已聚齊,一面談笑,一面等待著石越的到來。 呂惠卿身著紫袍玉帶,頭頂梁冠,正笑瞇瞇地與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閒聊著。朝諸大臣,司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參加這次禮制所無的郊迎。此外還有十餘位素以方直著稱的大臣、諫官、御史也一齊稱病,因此都沒有出現在瓊林苑。范純仁雖然到場,卻是一直默默站在不顯眼的地方,既不發一言,臉上也不曾露出過一絲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一片樹發呆。似他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幾位之多。 樞密使彥博則與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呂惠卿一面說著話,一面假裝不經意的觀察著眾人的神態,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遠是不變的得體與溫和。 安惇遠遠的望了呂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隨即分開,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呂惠卿的對話: 「相公以為石越是當來,或是不來?」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辭了三次,雖然皇上沒有答應,然石越連洛陽城都不曾進,其不赴瓊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武齊聚瓊林苑相迎,若石越來,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韜晦;其不來,亦是他矯揉造作,不知謙退。其來與不來,又有甚要緊?」 安惇不覺笑了起來。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武百官,在此迎接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干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別兩年,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可以破數十萬兵……」 「越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而已。越不過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豈有偶然?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他品秩低於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須尊稱為「公」。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越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跡,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裡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裡說出來。 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瞭解到狄詠的事跡,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李丁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則燭火竟為布所滅;而其上策,則是置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至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跡。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歎息。 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范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將軍也!」「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趙頊前面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折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只寫了寥寥幾行之字,行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於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折,黯然歎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彷彿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裡會想到什麼?是什麼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的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捲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只不過其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先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疼,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只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御史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御史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做為法律條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取出一本奏折,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折,遞給趙頊。趙頊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歷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於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為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志不校」 「哦?」不僅趙頊停下了對奏章的瀏覽,訝異地抬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為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頊雖是皇帝,卻向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頊還曾經加以賞賜。 但是二人卻難以想像,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千二百一十二部,倍於《崇總目》,號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頊笑道:「《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為,《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於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為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尚書》與《樂經》不列於經部而歸於部,而將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於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麼?!」鄧潤甫呆住了,「啪」地一聲,手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頊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頊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於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憾。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經外加《論語》、《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為華夏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的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別的內容——這不是附庸在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經光明正大的並列於經部之下! 《白水潭藏書總目》的確是私修之目錄書,但是它收錄之書既全,則遲早要完全取代《崇總目》,成為天下學者最基本的工具書。換句話說,遲早有一天,天下學者都要接受一個事實——「石學七書」是與《易經》、《春秋經》、《禮》、《詩》居於同等地位的著作。 「來人!」片刻之後,趙頊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內侍們慌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趙頊目送內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著雙手,思慮著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頊,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書》、《樂》出經部入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確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並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於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著權力鬥爭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集」的四分法,將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但是在國的目錄學著作,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集」並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麼強調也不過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於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頊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並不關心《書》、《樂》被剔出「經部」。《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總目》歸於《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劃入「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並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於「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應有之義,還不足為怪。但是最初被譏為「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頊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象程顥、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為石越搖旗吶喊,但是他亦不敢確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顥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麼值得信任麼? 「安卿……」 「臣在。」 趙頊望著安惇,卻又結舌說不話來。他心裡其實只是莫名其妙的慌張,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擔心石越成為王莽麼?似乎是有點可笑。懷疑白水潭的學者們與石越勾結麼?但是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大宋朝沒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詔將一大批站在學術頂端的學者全部抓起來拷問——這道詔書發到任何機構,都注定會被大臣們毫不客氣的退回。趙頊完全可以想像到司馬光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呂惠卿苦口婆心、彥博聲色俱厲的情形……況且,趙頊並非昏庸的人,整個白水潭的學者全都與石越勾結這種事情,實在也是過於的不可思議。 但是,趙頊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不僅僅只有趙頊,御史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頊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無論如何,趙頊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吁緩心情。 「熙寧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佔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只有一年,但是有關於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卜,趙頊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占是何內容?」 「究竟是何內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覆念著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頊喃喃道。 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著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坤卦·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易經》,但是趙頊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準。 鄧潤甫紅著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頊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易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只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為石越而卜。而市井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頊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撲風捉影之構諂?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頊伸出食指,指著安惇,怒聲斥責。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搗蒜一般的叩頭,但是卻並沒有十分驚惶。 鄧潤甫一面跟著安惇叩頭,一面卻還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趙頊死死盯著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1 「是。」安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著。又向趙頊行了禮,叩拜著退出睿思殿。 趙頊目視著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吁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內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內侍搬著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著內侍將書小心擺在趙頊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頊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面說著,一面小心地將《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頊眼前。 趙頊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著,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著「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論語》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將書丟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的景物,只覺得這裡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徹底放鬆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潛伏著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公。」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的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著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些話,便帶著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麼?」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為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只是猶猶豫豫的站著,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隨便堆放著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巖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著,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著《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著一本署名為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這是二公與成安縣君留下來的,他們等了一個上午,因見公一直沒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說好了晚上再過來。」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連忙解釋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裡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麼事,你不用在這裡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應著,又遲疑了一會,終於才忍不住的問道:「公真的不見司馬相公麼?」 「什麼?」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隨手將手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丟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著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的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閒地背著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著,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著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像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乾淨。甚至連頭髮胡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面,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敘話。」石越一面說著,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僕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只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將茶杯放下,看著石越說道:「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驛館,到今日在兩府敘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後私,讓人欽佩。」 「不敢。」 「明為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則是皇上洪福,下則是軍民效命;內則是相公籌措糧餉,外則是諸將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絳為何會大敗而歸?我亦出知過永興軍路,陝西之事,吾知之。明之能,遠勝於我。我素知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幹材,故此才來和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於瓊林苑郊迎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明。但是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 這其原由,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詔回京敘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安。 「不是因為太皇太后鳳體違和麼?」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歎道:「皇上欲為有為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適,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御史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主要亦不是為了此事。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適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將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又隱隱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著石越,似乎在訝異為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方才釋然,道:「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為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於天,天之權力來自於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云云。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內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社會契約論》的宋朝版麼?」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爭議便起。有謂之為聖者,有斥之為妄者。 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借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為,守邊衛國,是為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內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捨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著司馬光,笑道:「然則相公以為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當面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財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復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支持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為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於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固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養兵勞民,則百姓不得休息。故越以為,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財政之所以困難者,在於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於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財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話,要說服司馬光的,此時正好藉機說出,見司馬光皺眉沉思,又笑道:「守邊衛國,確是仁政。但守邊衛國者,並非坐守邊城方是守邊。太祖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邊衛國耳。相公可知何謂『好戰』?」 「請明言之。」 「凡不知為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只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為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內,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於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於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將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態。」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將心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為國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為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為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態度既已十分明確,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鬆,連連點頭,讚道:「明言之有理,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為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贊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融洽。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九節( 上) 「越豈是不知朝廷財用不足而妄啟邊釁者?相公為朝廷理財,其難處,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於百姓者,無論是何種名目,皆不可輕易增加。何者?蓋為後世計也。凡斂財之名目,增時容易去時難。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並非朝廷行一時之暴政而橫徵暴斂,實是自唐、五代以後,數百年間種種苛稅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財,抑開源而重節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萬民也。然陝西戰事一開,所耗錢糧億萬,朝廷財用捉襟見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動容的說著,態度十分的懇切。司馬光亦頻頻點頭,歎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難處。朝廷財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時,但利源一開,百姓之苦卻是代代相傳,無止無休。」 「正如相公所說。故此越亦深知,陝西與西夏的每次戰爭,功勞除了浴血奮戰的將士,便是政事堂諸公。在國家財用如此拮据之時,連打數場大仗,而百姓不曾加賦,軍費不曾虧欠,此真蕭何不能過也。」石越再次恰到好處地拍了一下司馬光的馬屁,「雖則越以為對西夏有不得不戰之勢,但若無相公在內調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誤國之臣矣。」 司馬光聽到石越的讚譽,心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這種方正君,並非一兩句話就可以讓他飄飄然的。只不過石越既然如此表態,他便再有原則,也不能不略略緩和一下態度。「前事已矣,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必再多提。國庫雖然耗費不少,但打了大勝仗,於國家朝廷總是好事。況且開戰之事,歸根結底,畢竟還是皇上的詔旨、樞府的命令,並非明自專得了的。明節度諸將,運籌帷幄,功亦不可沒。清議有指明擅開邊釁者,其實亦是偏激之辭。那種狂生之語,明切不可太放在心。眼下最要緊之事,畢竟還是接下來對西夏之方略。」他的話隱含之意,其實還是對石越輕啟戰端不以為然。只是態度溫和許多,而且明確表示贏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計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讓司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來就有點冒險的行為。有這樣的表態,他已經十分知足。當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議,無論說什麼,都是應當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祿,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謀事自當盡量謹慎周全。且理當受清議批評。清議之批評,雖然未必盡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過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已。」 對石越的態度,司馬光頗覺意外,忍不住讚道:「明胸懷,讓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過理所當然之事。若是清議盡能周詳公允,朝廷何不請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輩何用?況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販夫走卒,誰又能說自己平生之見識,決無錯誤疏忽?若是因為有錯誤疏忽便不能評議朝政,則天下之人,再無一人可以評議朝政者。清議固然有當與不當,然最終定其取捨者,在公卿爾。朝廷公卿,須當有容人之雅量,否則,竊以為不配著朱紫。」 司馬光望著石越,點頭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對,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貞觀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諫臣,而百官能容清議,則貞觀不足道也。若以桑山長之言,實則士民評議朝政,是理所當然……」 石越畢竟沒有讀過《天命有司》,當下只是含笑望著司馬光。宋朝本來就有不錯的言論環境,而自從石越有意識的鼓吹言論出版之自由,報紙刊物之興起,朝廷清議力量漸漸增強以後,雖然還有極少部分士大夫對開放輿論依然不以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張控制輿論的官員存在,但是宋朝絕大部分士大夫都開始漸漸接受言論自由之思想,畢竟這種思想的流行,對於士大夫階層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儘管官員們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論的困擾,但是對士大夫這個階層整體而言,他們卻永遠是話語權的掌握者。程顥甚至寫了一篇流傳甚廣的章,從上古到孔,從先秦到五代,列舉了許多的歷史事實進行正反兩面地分析,詳細地闡述了言論自由的必要性、正確性。因此,對於司馬光的這番話,石越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來司馬光的話,卻讓石越大吃一驚。「……然則,《白水潭藏書總目》將明的七書與《三代之治》列入經部,某以為還是孟浪了些……」 「什麼?!」石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司馬光,一臉的震驚。 司馬光望著石越這副神色,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問道:「難道明竟不知道此事?」 「編撰《白水潭藏書總目》之事,伯淳先生與蘇由、唐毅夫都曾寫信與我提過。但相公所說,卻未免、未免……」饒是石越已見多識廣,但這次還是沒有從震驚回過神來。 「《白水潭藏書總目》確是自《崇總目》後一大盛事。其編修體例多有創新之舉,將《尚書》、《樂經》歸於部、創格物之部,皆顯示編者之見識。平心而論,既便將明的七書與《三代之治》列入經部,亦並非沒有道理。」司馬光既是大臣,亦是當時頂尖的學者,他的話,自然相當有說服力,「《白水潭藏書總目》所錄之書多出《崇總目》近三千部。明可知道這三千部書,多是什麼書麼?」 「這……我卻是不知。」 「這多出來的書目。其約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書,《崇總目》漏錄,而《白水潭藏書總目》有錄;另約一千部,卻是《崇總目》以後出現的新書……」 「新書?!」石越再次感到震驚了。一千部新書!這是什麼樣的概念?《崇總目》是宋仁宗時編撰的,距今不過只有幾十年而已!當時著書,遠不如後世之濫,在短短幾十年內出現約千部新書,絕對是個駭人聽聞的數字,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正是。」司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為他自己最初知道這個情況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震憾。「約二千部的舊書之,約有一半以上,可以歸於明你所創建之格物學,這些書本來為儒者所不採,散落各處,多半只余斷卷殘章,其得到重視,為目錄書收錄,是明之功。而約千部新書當,其四成是儒學、道學以及佛經、道藏,一成是新譯塞夷之書,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學之著作。其卷數雖然不多,然以書目而言,卻甚是可觀。所有此類之書,以及格物之學漸為學者所重視,此皆明七書開創之功。故此,平心而論,七學列於經部,並不為過。至於《三代之治》,其言合聖人之心,二程皆以為可代《尚書》,入經部亦是眾望所歸。」 石越的思緒終於漸漸清晰。聽到司馬光的讚譽,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這種榮譽是許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學方面眾多著作的誕生,更讓石越頗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詡是孔重生,其著作卻終不能入經部。」司馬光的語氣,竟似乎帶有幾分興災樂禍之意。「然而明之書入經部,亦是塞翁失馬。雖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一定會有爭議。而眼下的局勢……時機似乎並不妥當……」他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來。 司馬光的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和自己說一些太具體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的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訴自己。這不僅僅是因為雙方的交情不夠,也是因為司馬光的為人十分方正。 不過,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馬光特意提起,就已經可以證明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司馬光沉聲說道,「明定能明白這個道理。」 石越抬起頭,正視司馬光的眼睛,他的眼,閃著一種可以為稱為睿智的光芒。「多謝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會,十分誠懇地說道:「越有幾句肺腑之言待說,卻怕相公以為越是矯揉作態。」 「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書名列經部,於任一讀書人而言,皆是莫大之榮耀。然於越而言,則並非如此。其餘之事皆可不提,實則拙作列於經部,於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敗。」石越的話,竟帶著幾分無奈。 司馬光疑惑地望著石越。他從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談過,但是以他的智慧,卻可以感覺到石越此刻是真誠的。他的無奈,是發自內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卻越是疑惑。因為石越的無奈,似乎不是因為對他的書列入經部之後會引起的麻煩的擔心。可那又是什麼?若是換成司馬光自己,若是司馬光有這樣的機會,能讓他的作品名列經部,與《易經》、《春秋》並列,他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相公讀過所謂的《七書》麼?」 「曾經拜讀過。」 「所謂的『石學七書』,確實有開創之功。格物學之創立,千載之後,華夏亦將受惠。」石越的語氣,帶著一種少有的傲氣,全然不似平時的謙和與冷靜,「但是,所謂的『石學七書』,卻絕對不應當列入經部!格物學之著作,不應當有任何一部本書歸於經部!但這並非是因為格物之書,沒有資格與《易》、《詩》、《春秋》並列!」 司馬光沒有完全明白石越話的意思。他好像抓住了什麼,卻一閃而逝。「明是說……」 「格物學,需要的是懷疑之精神。」石越朗聲說道:「格物學不需要聖人,亦不需要經典!格物學之精髓,是質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發問!」 「質疑一切?」司馬光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石越。做為宋朝第一流的學者,司馬光與其他人一樣,都具有懷疑的精神。石越的話,撥動了他的心弦。 「不錯。質疑一切的勇氣!我讓士們接受了格物學,的確是我的成功。但是他們卻將所謂的『石學七書』奉為經典,這卻是我的失敗!他們能將受到質疑的《尚書》與有名無實的《樂經》請出經部,是他們的勇氣;但是他們同時又樹立起了另外的經典……」 司馬光思考著石越的話,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覺地多了幾分敬意。 桑府。 桑充國端坐在書案之旁,捧著幾卷寫滿了字的紙認真地讀著,不時還提筆圈點一下。一襲青衫的賀鑄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國,神色之,有幾分沉痛,又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驕傲。 一刻鐘後,桑充國終於放下了紙筆。他望了賀鑄一會,低聲讚道:「方回這篇《祭狄將軍》,發自肺腑,直可感動鬼神。」 「不敢。」 「生而為英兮死為雄!惟我將軍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國低聲吟哦,想像狄詠在環州城牆上將匕首刺入自己心臟的悲壯,眼已是淚光閃閃。 「字有時窮盡,學生只恨不能隨狄將軍戰死在環州城。」賀鑄喟然歎道。 「然而狄將軍的死,卻是值得的。」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桑充國與賀鑄的對話。聲音未落,唐康已右手按劍,大步走了進來。他朝桑充國報拳行禮,喚了聲:「表哥。」桑充國坐著笑著點了點頭回了禮。唐康這才與賀鑄見禮。這兩個年輕人,唐康是石越的義弟、彥博的女婿,桑充國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愛,也是大宋樞密院年輕有為的官員;而賀鑄則是孝惠皇后族孫,白水潭學院著名的才,《汴京新聞》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說都稱得上是汴京城惹人注目的年輕人。不過二人這才是第一次謀面,免不得要寒暄數句,互相打量。只不過若是論起相貌來,唐康與賀鬼頭卻不可以道路計。唐康雖然比不上「人樣」狄詠英俊,但身材修長,腰間佩劍,英氣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門檻。而賀鑄卻又黑又胖,兼之生具「異相」,雖然才卓絕,但卻是連勾欄裡的姐兒們都看不上他。 此時見著唐康之模樣,賀鑄心不免生出一點異樣的情緒來,他有意想在辯才上給唐康一點難堪,竟劈頭直問道:「方纔康時兄可是說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點點頭,道:「狄將軍殉國雖然可惜,但卻甚是值得。」 「可是因為他保住了石學士之安全麼?」賀鑄咄咄逼人的問道。 唐康一笑,正色說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須以狄郎之命來自保。我說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卻是因為我大宋重抑武之弊,自狄將軍戰死環州後,必然開始發生巨變。」 賀鑄本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的說辭,躊躇著要將唐康駁得啞口無言,卻不料唐康說出來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沒有料到的,一時間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國也是滿懷興趣地注視著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論有無道理。桑充國素來是知道唐康的——這個年輕人的見識之敏銳,有時候連石越都會讚不絕口。 「康時所言,必有道理?」 「此事卻還要著落在表哥與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們?」桑充國與賀鑄面面相覷,不知道唐康葫蘆賣的什麼藥。 「表哥以為狄郎所為,可稱賢否?」 「此不待言。為國為民,自可稱賢。」 「我亦以為然,天下人皆以為然。」唐康說道:「狄郎乃忠臣之後,位極親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極親切。其武藝高超,作戰勇猛,得兵士之心。臨強敵而不懼,為滿城之百姓,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其事跡之悲壯,使人聞之而淚下。若是能廣為報道狄郎之事,宣揚狄郎之忠烈仁義,我以為狄郎必能成為天下人景仰之對象。」 「這是自然。」賀鑄不以為然地說道:「然而這與抑武重之國策何干?」 「我國朝立國百餘年來,可曾有過一個如狄將軍這樣的人物麼?」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編禁軍,重武舉,建軍校,本已由重抑武走向武並重。然世俗對武人之成見頗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國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齊之故。而狄郎之事,卻正是改變世俗成見的大好良機!」 「你是說……」賀鑄與桑充國都有點明白過來了。 唐康點點頭,道:「方纔連方回兄亦說,恨不能隨狄郎戰死環州。天下持此心者,豈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揚狄郎之功,又豈是偶然?」 他將話說完,便顧視桑、賀二人,等待他們的回答。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九節( 下) 第節(下) 「表彰狄郎之功績武德,並不違背《汴京新聞》之宗旨。」桑充國笑著表明了態度。 「在下很仰慕狄將軍的仁德,若能為狄將軍做點事,又能有益於大宋者,絕不敢後人。」賀鑄的話更加直白。 三人目相交,一瞬之後,不由一齊哈哈大笑。學習園地論壇 唐康從袖取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我擬定之方略。我會請幾個人寫一部評書,專講狄家兩代忠烈仁義之故事。再找幾個伶人,將狄郎守環州之事,編成戲劇,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與方回兄,則要用《汴京新聞》,帶動各大報,用狄郎之事跡來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呼應……」 桑充國細細看著唐康親自撰寫的計劃,竟是自歎不如。這一張寫滿了細細的繩頭小楷的宣紙,實是一份史無前例的天才的策劃書——在什麼時間由什麼樣的人物,在哪個版面刊發章,如何配合雜劇戲曲之上演……凡此種種細節,唐康皆鉅細靡遺的列出,並且每件事後全部了分析可能產生怎樣的效果。讀著唐康的計劃,桑充國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相對於報紙真正的力量,自己現在掌握的,或許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時機成熟之後,我等便可伺機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為狄將軍單建一廟祭祀,使李敢當諸環州戰士將士陪祠。如此,一則可以慰忠臣義士在天之靈,使後來者知為國為民而死,雖死猶生;二則狄將軍對國家朝廷百姓之忠義,亦可激勵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榮譽,是為國家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說是沒有妄死;三則我以為必能因此而開始改變流俗對武人之成見,長久必使國家受益;四則《汴京新聞》大力宣揚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擁戴與好感。此實公私兩更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談,桑充國本來還在猶疑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違《汴京新聞》創立之原則,此時卻被唐康侃說得怦然心動。他反覆思量,只覺找不出一絲反對的理由。當下笑著點頭應允道:「我現在只擔心到時候我白水潭的學生都要投筆從戎了。學習園地論壇」 唐康又與桑充國、賀鑄閒聊了一陣,便起身告辭。身在樞府任職,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畢竟是要職,而且他還背靠著石越、彥博兩座靠山,又與宮得寵的王賢妃頗有淵源,兼之家是大宋朝有數的巨商,還有一個身為白水潭山長的表哥,這種種有利的條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華出眾,人情練達,因此不僅僅汴京城品級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進士們願意和他親近,甚至稱兄道弟,連朝有名有姓的大臣,對唐康也往往折節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許多內幕。這一點,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許多,唐棣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官員,但卻沒有任何政治家的潛質。 石越這次為何回京,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形勢,唐康心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處心積慮的宣揚狄詠,實是他隱隱已猜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來,宣揚狄詠的事跡,好處遠遠不止對桑充國所說的四點,他不僅可以替石越分憂,還可以賣給大宋最精銳最親貴的班直禁軍一個大大的人情——侍衛出身的狄詠在班直禁軍威信很高,而唐康與這些班直禁軍的將校們也混得廝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時,氏與金蘭還在桑夫人房,氏與桑夫人一面繡著女工,一面聊著家常,十分的親熱;而金蘭卻與桑充國夫人王倩坐在一塊,各懷心機的說著看似漫不著邊際實則互相刺探的話,竟也顯得十分融洽學習園地論壇。 見唐康來了,氏與金蘭連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辭。 桑夫人因梓兒去了陝西,自己和兒媳婦王倩又不是很能說上話,氏雖然是彥博的孫女,卻是家教甚好,十分賢惠體貼,因此竟有幾分捨不得,叫著氏的小名兒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幾天罷。剛剛侍劍來請安,我也說過了,姑爺回來,官府的事已是顧不過來,一家人就不用計較那麼多禮節,拜來拜去的。你過不過去,我料姑爺都不會見怪的,還妨礙他們男人說大事。」 氏低著頭,也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倩看在眼裡,撲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歡雪娘乖巧可人,竟捨不得了。依我看,姑爺也不似這拘禮的人。改天等梓兒回京了,再一併去看不遲。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卻不肯留金蘭兒半句。學習園地論壇」 桑夫人笑道:「老婆不是偏心,我卻是怕金蘭兒在老婆這裡悶壞了身。」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對氏,桑夫人可以發自內心的喜愛;但對王倩,無論如何,桑夫人卻始終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雖然是說著家常,但是語氣卻終是拘謹了許多。不過當時華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態,幾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蘭雖然在高麗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卻畢竟是一個異類——哪怕她同樣說著流利的汴京官話,以桑夫人這樣一個普通的宋朝老嫗來看,卻總覺得這個女身上有太多東西難以理解。有了這層隔膜,說話之間,便難免顯得和她隔了一層。 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愛胡說八道。」 金蘭心頗覺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卻不是為了這家庭女人間的是非而來。因強笑道:「老太太確是體貼我。實說,我在高麗時,聽得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蘇軾,一個便是石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來,我總是要去請個安才合禮節。」 王倩與金蘭交談之,早覺得她有點不同尋常。這時心更是起疑,但表面卻不動聲色。笑嘻嘻一面推著金蘭出門,一面笑道:學習園地論壇「那你便快去給石明請安罷,省得呆在這裡,身在曹營心在漢。」 唐康不去管王倩與金蘭打鬧,微笑著向氏點點頭,笑道:「雪娘在這裡陪舅媽幾日也好,回頭我讓管家把衣物用具送來。我舅舅家的鐵琴樓藏書也是有名的,藏的樂譜只怕是當世第一,雪娘這幾日不妨把鐵琴樓的樂譜全夾帶了出來,趕明兒我也好回家蓋座銅琴樓銀琴樓什麼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罵道:「真是壞心眼,學足了你家老。你快點去姑爺那邊,我家裡沒這麼多東西好讓你來『夾帶』的。」 「世間那有趕外甥走的舅媽。」唐康裝出委屈的模樣,向桑夫人作了個揖,又悄悄向氏擠了擠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辭了。學習園地論壇」 氏幼受廷訓,哪裡敢在眾人面前擠眉弄目,這時明明看見唐康的眼色,卻只當沒有看見,垂首低眉,羞紅了臉,半晌不敢作聲。直到唐康與金蘭走出了很遠,她還不敢把頭抬起來。 一齊笑著出了桑府,上了馬車。掀開車簾一角,望了拋在車後的桑府一眼,金蘭輕輕放下簾,凝注唐康,輕聲問道:「還順利麼?」 「什麼?」唐康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金蘭。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相助石大哥麼?」金蘭抿著嘴,含笑說道。 「你真女諸葛。」唐康笑道:「這事卻是十分順利。不過……學習園地論壇」 「不過,眼下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來是繁華似錦,歌舞昇平,暗地裡卻是波濤洶湧。既便說不上步步殺機,卻也是十分凶險。」金蘭接過話來,低聲說道。一雙明媚的眸,似笑非笑地望著唐康。 唐康早知道這個夫人非同尋常女,卻不料她如此敏銳,不由暗暗吃驚。他低聲歎了口氣,道:「自古以來,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華絕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兩樣大忌。朝野盼著他立功,盼著他輔佐明主,興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嫉妒他的才華與功業,害怕他進入朝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卻也絕不止一個兩個。本來麻煩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猶嫌過於招搖。現在《白水潭藏書總目》又將我大哥的書歸入經部,雖說是名至實歸,但卻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麗國壓了極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蘭的擔憂,卻是出於至誠。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學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無用——他們若是認為我大哥的可以入經部,便是皇上的詔書,只怕也未必見得有用。」唐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學習園地論壇 「那又當如何善後?」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與李先生有什麼辦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實我大哥個人之榮辱是不必擔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現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輕力壯,來日方長,故縱然小有風浪,終久必會回到朝——這點也是許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呂惠卿亦絕不肯做事太絕,除非他有絕對把握置大哥於死地,否則他也一定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但真正可擔心的,卻是種種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或者名義雖在,卻變了模樣。大哥以前時常和我說,這變革舊制,便和打仗一樣,都是一鼓作氣,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氣堅持下去了,哪怕間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只要善加檢討,勇於改過,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間停頓了,縱有機會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價亦必更重。眼下無論是朝廷的兵制改革、開發湖廣,還是陝西路的役法、驛政改革,都是要堅持的時候。大哥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去位。否則,許多事情,都可能前功盡棄。學習園地論壇」 金蘭點點頭,默然不語。對於宋朝的改革,她本來並不關心。但是一個月前,遼主耶律浚的大軍終於徹底擊潰了耶律伊遜的最後一支武裝,耶律伊遜被五馬分屍,分成五塊送到遼國京,只有耶律伊遜的兩個兒不知所蹤。而蕭素與耶律信的軍隊,西擊蒙古叛部,東破女直諸蕃,幾乎勢如破竹,契丹再次將蠢蠢欲動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眼下的契丹,除了楊遵勖可以連結西夏與宋朝,耶律浚沒有輕舉妄動之外,幾乎已復歸於統一。雖然不能說元氣已復,但是如果沒有大宋的鉗制,以名君名將,百戰之師,契丹鐵騎踏平高麗也未必沒有可能。因此,雖然遼主徹底平定「耶律伊遜之亂」的消息在宋朝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認為至此時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樞府甚至還秘密表彰了職方館的有關人員。但是對於高麗而言,這一切引起的恐懼,卻幾乎讓人以為大遼鐵騎已經兵臨開京城下。在這個時候,一個強大的宋朝,一個關注宋朝在高麗利益的名臣,對高麗來說,都非常重要。 唐康卻不知道金蘭心所想。他繼續說著,眼充滿了某種光芒。「朝廷開發湖廣,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百餘起叛亂。有些叛亂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亂卻導致血流成河。朝廷為此已經懲罰了二十餘官吏,殺了近五千南蠻。學習園地論壇朝廷議論此事的奏疏,多達千餘份。眼見現在局面漸趨穩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牽一髮而動全身,湖廣之經略,難免前功盡棄。朝廷在湖廣,只能是勞民傷財,徒增怨恨。陝西路的驛政改革,大哥在信曾與我說,此事之重要,還在開發湖廣之上。其後一系列措施,將牽涉到更重要的舉措。如果此時斷,耽誤的時間,不知道會有多少年。還有西夏,大哥對西夏佈局,已非一日,此事若無大哥主持,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夫君。」金蘭輕聲喚道,打斷了唐康的「演講」。她凝視著唐康,目光有尊敬、有喜愛,也有擔憂、遲疑。終於,金蘭輕聲說了出來:「我會全力助你。學習園地論壇」 唐康有點訝異地望著金蘭,沒有說話。他幾乎在一瞬間,就警醒起來:一個高麗女,說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這句也顯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問題是,唐康從金蘭的語氣與神色,卻沒有感到半絲的不自量力。他幾乎是直覺的知道,自己的這個妻,有資格說這句話。他默默的望著金蘭,等待著她繼續解釋。 「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金蘭回視唐康,誠懇地說道:「我希望夫君能幫助高麗。高麗君臣都以為,契丹甚至比叛亂之前更強大。如果沒有大宋的幫助,高麗既便不會滅國,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不願望看到我的同胞慘死在夷狄的弓箭下學習園地論壇……」 唐康凝視金蘭,彷彿從來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妻一般。許久,他忽然笑道:「高麗亦有職方館麼?」 唐康的話如刀一樣刺入金蘭的心,她的臉色立時慘白。緊緊的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金蘭迎上了唐康銳利的目光,平靜的說道:「夫君若要殺我,此時便可動手。」說完,她閉上雙眼,低聲說道:「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夫君,但我也絕不會背叛高麗。學習園地論壇」 「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我不會殺你。」唐康的話,帶著冰冷的譏刺,「如若你是奸細,賢妃娘娘自然逃不脫干係。而最初主張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絕對脫不了責任。」 「我……」 「高麗與大宋雖然不接壤,卻是唇齒相依的關係。若僅僅是為了幫助高麗不為契丹所滅,你一定不肯和我說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聲如此的平和,彷彿是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說話,但是聽在金蘭的耳,卻又是那麼的刺耳,每句話都似乎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嗯,讓我猜猜看……一定是宣王殿下遇上了什麼困難,有用得著江華島的駐軍之處……」 金蘭努力抑制自己幾乎控制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正視著唐康,迎接著他帶著諷刺的目光,用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正如夫君所料,宣王殿下,需要大宋幫助,才能順利繼承王位。但是,夫君也應當知道,諸王,惟有宣王殿下繼承王位,高麗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屬。」這句話說出之後,金蘭便知道,她與自己的丈夫之間,從此永遠都有了一堵打不開的牆。但是無論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於的對象。學習園地論壇 「忠心不二麼?」唐康低聲笑了起來,「既是如此,我會通知少游,他會知道要站在誰的一邊。」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0節 陛下!」見到皇帝趙頊,石越跪倒在地,聲音有點哽咽的說:「當日慶州被圍,臣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陛下了。」在石越心裡和皇帝之間始終有一層友情的關係,不但是因為他們歲數相仿,更重要的是石越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交的幾個朋友象李敦敏,柴氏兄弟,桑充國等人慢慢的都疏遠了,只有他和皇帝之間始終在一起就算不見面也是經常有奏折,批示往來聯繫,所以時隔近二年看到皇帝竟有一種和一個很熟的朋友久別重逢的感覺。 「愛卿辛苦了。「皇帝從龍座上起身上前幾步扶起石越,臣下對自己真情流露讓皇帝非常感動,趙頊覺得自己的眼角也有些濕潤。心裡在想:「石越對自己畢竟還是忠心的。」 「臣死不足惜,只可惜了狄郡馬。臣有負陛下重托,請陛下治臣之罪。」石越低頭說道。昐斷 「這事不能怪罪於卿,卿於我大宋那是大大的功臣,朕正要重重封賞,你起來吧。「皇帝溫言勸慰道。 「此次綏德大捷,主要是各位將士的功勞,臣哪有什麼功勞,還請陛下好好封賞那些將士。特別是死難的那些。」石越起身回答。 兩人正說著,內侍李向安匆匆走來,說道:「太皇太后請陛下和石學士過去。」 「娘娘她身體好些了嗎。」皇帝高興的說:「走,石卿,隨我去見太皇太后。」 見到太皇太后,石越連忙請安,太皇太后斜靠在床上,略一點頭說:「石卿家在陝西干的很好啊,哀家都聽說了,你夫人魯郡君可安好。」石越躬身回答:「托太皇太后洪福,她母女都好,過些日臣讓她們回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微笑著說:「哀家這身體也不知道能不能挨不挨到那一天,石卿家,你給哀家說說狄郡馬的事情。」 石越就把整個過程又完整的敘述了一遍,就是當著高太后的面沒有明著指責高遵裕見死不救,只是說假如高遵裕能及時發兵相救的話那麼狄詠可能就不會戰死。這件事已經讓石越敘述多次,每次敘述石越都注意在保證真實的基礎上在細節上做一些藝術加工所以這次講述當真使狄詠的事跡顯得更加驚險,悲壯,不多久幾個女眷就已經泣不成聲了,敘述完後,太皇太后沉吟良久,長歎一聲說:「官家,狄家滿門忠烈,要好好褒獎和封賞才是。」皇帝趕忙回答:「是,娘娘,狄郡馬的事跡民間已有傳唱,朕正在和樞密院商議封賞之事。」 太皇太后補充到:「官家,明個你就下旨讓狄家老大從南邊回來吧,他在外面要是再有個好歹,咱家就太對不起他狄家人了。」聽到這話,石越跪倒在地連聲道:「太皇太后聖明!」 太皇太后歎聲說道:「哀家一把老骨頭了,這次多虧了石卿家和眾將士打了幾個勝仗,哀家到那邊見了仁宗也告訴他,讓他也高興高興,你們下去吧,哀家聽你講的事情心裡不好受。可憐清河這孩,才過門就守寡,肚裡還有個孩,這娘兒倆日後的日怎麼過啊!」說完這話,老淚縱橫,唏噓不已。 石越和皇帝告辭出來默默的一前一後的走著,事實上石越這段日以來最怕聽到的就是清河郡主,他怕聽到這個人,他心裡始終覺得對不起她,從心裡來說他一直在逃避,他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見到清河郡主該說什麼好。 皇帝打破了沉默:「愛卿,隨朕去御花園走走吧。」 兩人在御花園的一個涼亭的石凳上坐下,一旁的太監上茶,皇帝說:「愛卿,西夏那邊最近有什麼動靜。」 石越說道:「目前西夏方面暫時無暇報復,他們內部有些問題,臣已經安排職方館的人處理,臣估計最多三到五年西夏政局必有重大變化,此事需從長計議。陝西戰事可以有數年的調整期,此期間內臣以為還是把工作重點放在役法改革和恢復民力上。」 「朕也有此意。」皇帝說:「西北戰事花費甚大,朕這裡日很不好過啊!幸虧交鈔發行頗為順利,否則國家將不堪重負。你給朕說說你下一步的想法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1節 石越輕笑著搖了搖頭,「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張繼續進攻?」 「這……既非主和,自是主戰無疑了。」 「如今朝野,莫不關心對西夏之戰和。老成持重之人,以為不宜以夷害夏,為了收復 靈夏而使國內財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壯激進之人,則盼著一鼓作氣,歸復河西,一舉清 除西北邊患,如此不僅冗兵之源從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勁兵好馬,足以北叩幽雲之關。因此 一戰一和之間,無不牽動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戰,兵未齊,糧未聚,此事必先傳至興慶 府,而西夏之軍得早為之備;若朝廷言和,則西夏可使兵歸家農牧,稍得歇息,以緩國力之 疲。故我車馬未至長安,西夏已有使者請上貢於朝,一則固是乞朝廷緩兵,另則卻未必無刺 探虛實之意。」 石越侃侃而談,唐康等人凝神靜聽。說到此處,李丁自是早已瞭然,而金蘭眼也已 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導唐康,卻不料金蘭一介女,反而機敏更甚於素來以聰明 能幹見稱的唐康,不免心暗異,笑道:「蘭兒可有話說?」 金蘭笑道:「蘭兒胡亂猜測,卻不知對否。」 「但說無妨。」 「蘭兒以為大哥所言,是道戰和乃國之機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敵國事先知曉。 是要以高深莫測之態,使敵國迷惑。」 石越欣賞的點了點頭,笑道:「蘭兒果然聰慧。」又轉頭去看唐康,見唐康也已領悟, 這才又說道:「是以我不請旨,即斥西夏使者於國門之外,使其不知吾國之意。兵者,詭道 也。吾欲戰,先示之和可也;吾欲和,先示之戰可也。水無常形,兵無定法,其精要之處, 不過是使 敵國不測而已。「 李丁在旁邊接過來話來,補充道:「昔日唐太宗與李衛公論兵,皆言,若敵不出錯, 則我何由得勝?自古以來,除非實力相差過於懸殊,絕無一例雙方都不出錯,而一方能戰勝 之事。是以誠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謀國,無非『多方以誤之』五字而已。使敵國不測,其目 的亦是使敵國出錯。只要千方百計,能使敵人出錯,則萬事可期。」 「多方以誤之……」唐康喃喃自語,低頭咀嚼著這句話。 石越與李丁顧視一眼,含笑望著唐康,皆默默不語。 半晌,唐康終於抬頭,笑道:「我理會了。」 石越含笑注視著,靜等唐康繼續解釋。 「如今朝廷財政不足,兵又未練成,糧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實是無力繼續西伐。然則 西夏人卻不能盡知我朝虛實。若朝廷欲戰,而示之以和,則自無不可。然若本無力戰,而示 之以和,雖開始西夏人必疑之以為詐,然久則必知我不能戰之意,反使其能放心休養,且生 輕我之心;若僅示之以戰,而終久不出,亦能人知我虛實。今日之上策,則為亦戰亦和,似 戰似和,不戰不和!」 石越與李丁大笑,擊掌讚道:「康時說得不錯。」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戰欲和,則其便可有無數後著,可讓西夏人睡 不安寢,日無寧日。」 「後著?」唐康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問出來。他知道這些事情,卻已不是自己應當問的 內容了。而金蘭卻在暗暗納悶,石越自己面臨著極為麻煩的問題,但是和唐康的談話,卻沒 有一句涉及,反而儘是說些軍國大事,是他對自己有過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夠的把握? 從未去過高麗的石越卻對高麗國信譽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與高麗故國的聯繫卻毫不 介懷,而同時又能將西夏人、司馬光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城府之深讓人不寒而慄……金蘭只 覺得眼前這個大哥,越發的深不可測起來。但最讓金蘭困惑的是,儘管如此,她卻始終感覺 石越是可以親近的——雖然他高高在上,雖然他深不可測,但金蘭卻有一種女人的直覺:惟 有石越是真正的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來的談話很快便轉到其他的方面。對於自己面臨的境況和朝的局勢,石越既沒有 主動提起,唐康又對金蘭不甚放心,更不會主動問起。至於金蘭,就更無立場發問。於是交 談的內容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變化。除了敘敘家常以及汴京的秩聞趣事之外,當時宋朝學術界 接連發生無數的大事情,都成為眾人聊天的話題。唐康刻意避開有關石越的部分,與石越、 李丁大談西湖書院最近譯介幾部在宋朝影響巨大的著作:黃金五百年大食著名學者侯奈 因。本。易司哈格的《邏輯學》與《論彩虹》;由大食著名譯者薩比特。本。古賴譯本翻譯 成漢的托勒密的《地理學》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論球與圓柱》以及阿波洛尼烏斯的《圓 錐曲線》;還有在大食人地位僅次於亞里士多德,有哲學「亞師」 之稱的法拉比的《明政治》與《學科細目》;大食哲學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療論》 與《知識論》;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歐麥爾。 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學院的譯經樓這幾年成績斐 然,不僅僅譯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譯經樓的大宋學者日益增加,甚至還有十幾位大食學者與 高麗留學生加入其。而西湖學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學院,第一個開設了語言課,有數十位 大宋士在那裡學習大食語、梵與契丹語。 所有這些事情,可以說都是轟動一時的。當時江浙雖然並非大宋化心,但卻也是人 薈萃之所,西湖學院每譯介一部書,對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讀書人都是一次巨大的衝擊—— 向來以為惟有華夏州才是人類明唯一心的宋朝讀書人,這時候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現 實,在萬里之外,還有一個未必遜色於諸夏明的明存在;所謂的「大食」,也並非是一 幫只會經商的夷人組成的。而面對這種現實,大宋有些學者以寬厚的胸懷來接受這一切,甚 至願意謙虛的卻研究這些「夷人」的成果,著手準備對其進行註釋;但同樣也有一部分學者 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不過是末流而已。後一種學者,高傲者則是傲慢的拒絕閱讀,也 禁止自己的弟閱讀討論;而激進者,則不免吹毛求疵,在諸學刊大加批評指摘,甚至指 責西湖學院開設語言課,以華夏之尊而效沙門習夷人之語,是自甘墮落,斯掃地。於是持 不同意見的學者在各種報刊上互相攻訐,有人批評,則有人辯護。唯獨西湖學院的語言課, 卻不僅沒有因此停辦,反而別的學院也出現效仿之勢——學習契丹語或者還只是出於書生經 國濟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語與梵語,卻是有著直接的利益趨動,隨著大宋海外貿易的繁榮, 「通譯」無論在官方與民間,都顯得十分的緊俏。 讓石越非常吃驚的是,金蘭對於這些事情也顯得十分熟悉。石越從來不知道伊本。西拿 的《知識論》裡寫了什麼內容,但是金蘭卻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石越不由再次對這個女另 眼相待。 這種閒聊一直持續到家宴結束。唐康讓僕人先送金蘭回府,他自己卻再次折回來見石越。 「大哥。」唐康見著石越,便迫不及待地問出忍了半天的問題。「朝的局勢,大哥與 先生已有應對之策了麼?」 「朝局勢?」石越意味深長地笑著反問了一句。 「難道大哥毫不擔心麼?」唐康隱隱有點奇怪,但他還是相信這只是石越臨危不亂的風 度,「福建費盡心機,不過是想使離間皇上與大哥。偏偏此時《白水潭藏書總目》又…… 雖是名至實歸,但總歸是不得其時。」 李丁亦歎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則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說道。李丁不以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 嘴。唐康稍有點訝異,又立即道:「桑長卿與程先生他們,的確也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他 們既決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強阻止,我也不屑為之。」石越打斷了唐康的話,異常堅決地說道。 唐康吃驚地望著石越。 「自古以來,為政者有兩類。一類目光短淺,不過是玩弄權術,以圖搏取高位;一類卻 著意深遠,所作所為,無不思及長遠,欲為萬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過有智術便可;為後 者難,縱以王介甫之賢,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雖然願為後者,但行事亦是戰戰兢兢, 蓋我終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為之事,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是盡我之力,但求無愧於心而已。 然則若換位而言,則王介甫亦何嘗不是在盡他之力,求無愧於心?我之為政與介甫之變法, 區別又在何處?!」 石越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讓唐康覺得十分沉重,他仔細地聽著,品味著石越的話。 「我與王介甫之區別,其實也十分簡單。王介甫自信過甚,不能容異己;而我卻常懷惶 恐,絕不敢以己為是而以人為非,竟容不得別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見,自然要堅持 自己的主張,但是我從來不會想將與我意見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們說話。我更不敢 借官府之威權,打壓民間之聲音,鉗制士林之清議。若是目光短淺者,自會以為不利於己的 言論,會妨礙自己政務之實施,給新政增添層層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我卻以為,既 便那些反對意見,一百條只有一條是對的,為了那一條對的意見能被允許說出來,我們也 應當坦然允許那十條錯誤的意見被發表出來,接受它們帶來的困難。這樣的堅持,需要 更大的智慧,它遠沒有獨斷專行來得痛快,但若能這樣堅持,我們卻會犯更少的錯誤,至少 我們犯了錯誤以後,也能更及時的發現與改正。」 「這有何必要?」李丁不解的問道。 「絕對有必要。潛光兄以為王介甫之聰明,在當今之世,誰可以比擬?」 李丁默然一陣,道:「司馬君實、蘇瞻、公,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聰明而言,我三人能勝之乎?」 「不能。」 「誠如斯言。」石越笑道:「潛光兄,王介甫之聰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學,天下 亦少有;王介甫之聲望,在他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權勢,在其為相之時,天下 亦少有!為何王介甫以聰明、才學、聲望、權勢四絕,一行新法,卻導致天下沸騰?」 「是其為拗相公也。」 「非僅止於此也。」石越搖了搖頭,道:「若其所行之政,皆為正確,便是執拗更甚十 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為天下之凡人,雖賢能聰明,其所作所為,卻最多只 能是對錯參半。故此,使當政者善知錯善改過,遠比寄望得到一個很少犯錯之賢者來得更加 切實可行。」 唐康在心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雖然大哥之賢,可稱賢者。但亦是五百年一 遇,後世之人,斷不能盡如大哥之賢。是以使人能善知錯,善改過,遠易於使人少犯錯。」 但是這話說出來,卻不免近於面諛,他自是不肯宣之於口的。只是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石越見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當政者能善知錯,善改過,則不食朝廷俸祿之士 大夫尤為重要。本朝養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大多頗有風骨,不畏皇權,不 尊權貴,特立而獨行,以節氣行於天下。此是本朝立國之本,亦是最可寶貴者。若使讀書人 只知歌功頌德,仰權貴之鼻息,為官府之走狗鷹犬,則是諸夏亡矣!是故,我絕不會為自己 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學術之事——我若在學術上之觀點與其不同,則自當以學者之身份與 之辯論,絕不會以權位謀術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讀書人當有自由之精神,**之人格,他們 只要說符合自己良知的話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聰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話之意,他微微歎了口氣,凝視 唐康,鄭重地說道:「康時,只盼你異時能記住我今日所說之話,毋以權力干涉學術,毋以 暴政打擊異己。此二例一開,後患無窮盡矣!」 唐康很少見石越如此鄭重其事,雖然他很難明白為何會「後患無窮盡」,但卻還是認真 的點了點頭,答應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視唐康良久,忽轉向窗外的夜空,這種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讓唐康有些恍 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那一閃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這是重要性僅次於大慶殿的正殿。 「萬邦來同,賓在位。奉璋薦紳,陟降庭止。思安安,威儀棣棣。臣哉鄰哉,介爾 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樂,石越身著紫袍,腰佩金魚袋,腳踏黑靴,手執 象笏,隨著諸宰執大臣們一起進入殿。然後在音樂聲,向皇帝行禮。 紫宸殿的朝會,在某種意義上其實不過就是一種儀式。石越至今還很清楚地記得,五年 前皇帝趙頊便曾經在紫宸殿受賀——那次是因為王韶收復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親自解下 身上佩帶的白玉帶相賜。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過是歷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複而已。 很顯然,在今天這樣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會討論任何事情的。 這不過是一場沒有現場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點惡意的想著:如果此時就有照相機的 話,會不會在紫宸殿周圍架滿相機?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賀,特召石越出列,高興地稱讚石越的功績。然後,皇帝晉封石越為 閿鄉侯,連他尚在襁褓的女兒也被特旨封為桐廬縣君,而石起的幾個兒也都一併受到蔭 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種各樣的賞賜,包括田宅、金銀銅錢與絲綢絹布…… 皇帝看起來似乎是衷心的高興…… 但在這花團錦錦簇的後面,石越卻莫名其妙的乏起一絲無力感。 也許那是厭倦也說不定。 就在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懷念起熙寧三年時的皇帝來。在那個時候的趙頊,更像 是一個朋友,一個希望大有作為的年青人。 八年之後,皇帝開始真正像個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會持續了一個時辰有多才終於結束,石越也終於從胡思亂想擺脫出來,集 精神等待著皇帝的那句話。 「眾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覲見!」 皇帝氣十足的聲音在寬闊的紫宸殿內響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氣。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2節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內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趙頊與叉手站立在殿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頊凝視著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頊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面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頊這麼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亦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亦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頊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換過話題,問道:「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為難起來,他素知趙頊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趙頊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準備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著說道:「朕讓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給卿慶功之外,是還有數件難決之事,要詢問卿的意見。朝大臣雖多,可為朕決疑者卻少。此外,朕還有一層深意:自古以來,臣立下大功之後,往往君臣之間更加難以相處,要麼便是臣驕寵過度,自取其禍;要麼便是君臣相忌,難以善終。朕要當面與卿說上幾句話,讓咱們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終,為後世千古,流一段佳話。」 「陛下……」石越似乎有點動情。 趙頊擺了擺手,溫聲笑道:「卿雖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擔當,是朕沒有看錯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說與卿知。」他一面使了一下眼色,李向安等內侍連忙躬著腰,輕聲退出了崇政殿。 待眾內侍全部出殿,趙頊這才接著說道:「朕之得卿,如魚之得水,龍入大海。古之名臣賢臣,有伊尹之遇商湯,姜尚之遇王,設使其君臣不遇,則商湯周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過兩衰翁而已。今日之事類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過一教書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內!只恐以臣之愚鈍,有傷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謙。」趙頊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實是難得的人材。朕要成為大宋興之主,達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遺願,留英名於青史!朕與卿,實是風雲龍虎相會,注定要做一番大事業的。」趙頊慨聲說道,神色之間,意氣風發。石越不禁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初見趙頊的時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變了,還是石越自己變了。石越的心,並不相信這是皇帝的真話——至少不能相信這是完全的真話。「這是籠絡我,安撫我的作態罷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來?我不過是個臣罷了。」石越在心裡苦笑著。 「朕是皇帝!臣忠於君主,本是天經地義,綱常倫理。朕對卿說這些話,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無論外間如何說法,朕與卿君臣之間,要赤誠相待,絕無嫌隙。卿儘管放心辦事,朕自會信卿任卿。」 「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彷彿被皇帝的話所感動,哽咽著叩下頭去。 「朕知卿斷不會讓朕失望。」趙頊走下丹墀,親手扶起了石越。這是石越已許久不曾受過的禮遇。「待延安郡王長大,朕還想讓卿做他的老師呢。」 「臣……臣……」 趙頊輕輕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趙頊要高壯,但因最近一年,因操勞過度,竟顯得削瘦許多。只不過石越看趙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皇帝的臉色,較以往更加蒼白。 「朕時常感念韓琦的功勞,早想將淑壽下嫁給他的一個兒,不過淑壽年歲尚小,此事便沒有多提……」 皇帝突然說起這些家常,讓石越頗覺莫名其妙。但是很快,他就明白過來皇帝的用意。果然,趙頊繼續說道:「朕聽說卿的女兒桐廬縣君,十分惹人喜愛? 石越心一凜,忙回道:「臣女尚在襁褓,已是頑劣。」 趙頊笑道:「王賢妃與朕提過幾次,想與卿家結個親家。」 「蒙賢妃娘娘錯愛,然臣女尚幼,只恐於禮不合。」石越心裡一千個不願意。 「朕看卿是不願意罷。」趙頊開玩笑地說道,哈哈大笑。 「臣豈敢?」 「有什麼不敢的?」趙頊笑道,「天家的女兒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兒都不好娶了。難不成龍鳳孫,竟然連個進士都比不上了麼?」 「臣絕無此意。」石越見皇帝並無發怒之意,輕鬆不少,忙又解釋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實是想讓臣女長成之後,自己擇婿。」 「自己擇婿?」趙頊一時只覺無比的錯愕與震驚。 「是……」 「這只怕與禮不合。」 「臣以為也沒甚不合之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是世之常禮。但自周漢以來,女自擇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皆有相親之俗。可見父母亦不能太過違拗女之意。俚語言:強拗之瓜不甜。臣為人父,總不能沒有一點私心。臣的女兒,不盼她一生富貴,只須一生平安適意便可,這等大事,臣以為不便全然不顧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這番話,對趙頊來說,實在可以說是大膽了。趙頊頗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卿之言論,實不能讓人信服。若說將出去,只怕又要驚世駭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陛下英明,不以世俗為念,臣才敢斗膽言及,至於他人,臣是斷不敢說的。」 趙頊聽他說「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不免笑道:「朕先時還疑心卿是怕捲入宮闈之爭。若是如此,實不必擔心。」趙頊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是石越卻自是聽得明白,這分明是說信國公不可能為嗣。 石越對於信國公趙俊的血統,倒並無成見。但是對於這種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對於信國公的存在,他其實也是另有打算的,只不過暫時不便宣之於口罷了。 「為人臣者,實不敢存那般想法。臣願為陛下之純臣,其餘之事,非臣所需慮。」 趙頊滿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王賢妃委婉提出來的請求,趙頊幾經考慮之後,還是在心否決了。此時提出來,卻不過是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此時君臣已說了許多話,他見石越答對得體,雖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畢竟卻放心了許多。 對於趙頊來說,石越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臣。臣並非沒有威脅,但是卻畢竟遠不如武臣來得那麼直接。只要朝存在著相當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夠昏庸的話,臣無論怎樣折騰,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趙頊認為,石越是自己絕對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擔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後的事情。但那畢竟不是眼前要考慮的。 現在的石越,僅僅是自己手難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的確,若是沒有用人的氣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趙頊再次拍了拍石越,開玩笑地說道:「如此,此事便不再提。朕便等卿的女兒長大。未必卿的女兒,就一定會看不上朕的兒。」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無此福份。」 趙頊微微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身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輕鬆的話題,到此為止。 果然,趙頊頓了一下,便直入主題,說道:「朕方才說還有幾件事情,要卿幫助朕決疑。」 「臣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頊微微頷首,斟酌了一會,道:「頭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臉色便變了,他抬頭直視趙頊,亢聲說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請陛下秉公處理!」 趙頊沒有料到石越的反應如此之大,不覺有點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會依律處理。然則,高遵裕不服調遣,貽誤軍機一條,御史台以為無罪,衛尉寺亦認為證據不足,樞府則頗有爭議。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誤軍機,幾陷戰事於危局,間接害死狄詠,豈能言無罪?!臣不服此議。臣以為若如此斷案,恐失天下軍民之望,亦使狄詠死不瞑目。」石越對高遵裕恨之入骨,卻絲毫不肯鬆口。 「此事御史台與衛尉寺已有定論,卿不必多言。」趙頊的話毫無迴旋的餘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撫道:「然則向安北、段介所彈劾之事,只恐高遵裕難脫干係。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徹底追查。」 石越默默不言。他心非常氣憤,但是理智上卻知道這是幾乎是必然的結果。至於皇帝所謂的「徹底追查」,石越卻知道那絕不可能——向安北、段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徹底追查,絕對是陝西官場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場大風浪——沒有哪個官員,既有能力又有意願來徹底追查。因為既便是石越自己,短期內只怕也沒有一查到底的勇氣。他想了一想,雖然皇帝已經暗示要用別的罪名來處罰高遵裕,卻終是覺得不甘心,又說道:「臣以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脫此嫌疑。」 「向安北致死,查與高遵裕無關。章敦自辯,雲其初知此案,以為關係重大,故欲以計先招向、段入京,詢問詳情,是不欲聲張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辦事者魯莽,而有此誤會,竟誤殺向安北。有司亦以為,確無章敦勾結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證據。」 石越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難道向安北便這樣白死?以『誤殺』二字,豈不讓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詔!」不知為何,石越心沒有憤怒,反而只覺得悲愴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為政治的玩物麼?但他還是用無比堅持的聲調,高聲反對著:「臣請陛下,讓司馬光或者范純仁重審此案!」 趙頊搖了搖頭,道:「向安北的確死得冤枉,朕不會讓他白死。朕會追贈他官位,封賞他的家人。章敦與相關涉案人員,雖然沒有證據,但亦會受到懲罰。但朕以為,此事不宜興大獄。」 說完,趙頊凝望著石越,言未盡之意,盡在目光之。石越迎接著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趙頊的意思,趙頊考慮的,首先是朝勢力的平衡,其次則是局勢的穩定。無論是人命還是什麼,在皇帝看來,並不是至關重要的。 但是石越卻也有自己的堅持。政治並非是最大的——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人類有時候會將自己都騙過。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大膽,雖然知道趙頊是頗能容忍臣下的這種無禮的,但是皇帝始終是皇帝,這樣做畢竟是在冒險。然而,他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武將則擁兵自重,官則結黨營私……水至清則無魚,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無寧日。」趙頊低聲歎息了一聲,道出了自己的無奈。只不過這番話,卻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勸說他的。 軍隊私自回易,邊將謀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將一軍所為,做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過有些將領純粹為自己謀利,有些則用來補充軍費之不足;有些規模較小,有些則肆無忌憚。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徹底追查,只怕陝西邊境,立刻就會興起將領叛逃西夏之風。而章敦之事,本就是證據不足,若是從重從嚴,與高遵裕之事兩相對比,卻未免加倍的突顯出不公正,只會讓朝野爭議越來越大。但是,這兩件案影響甚大,又不能沒有一個交待。惟一的辦法,誠如富弼所言:只有先拖著,等待朝野漸漸淡忘此事,然後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處置完畢。 石越終於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 「朕已下詔,著兵部敘段介之功。」趙頊補償性地說道,微微鬆了口氣。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親自向石越說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諒解,萬一石越賭氣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義的名份,朝野必然應著如雲,到時候只怕他想不徹底追查都不可能。那會是多大的一場風浪? 幸好石越之前表現得還算克制。否則…… 趙頊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實一直處在猶疑之。 一場真正的大風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石越其實還拿不定主意。況且,皇帝如此選擇,毫無疑問同時還有別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許這個原因才是主要的因也說不定。 但這些現在並不重要,現在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需要說點什麼。 「陛下……」石越頓了一下,道:「沉苛遲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識大體。」 趙頊顯然不想再談論這件事,逃避似的轉開了話題。 「第二件大事,是對遼國、楊遵勖、高麗的方略。遼主委賢任能,勵精圖治,非可等閒視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問此事,張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請效春秋時晉楚爭霸之故事。」 「晉楚爭霸?」趙頊思忖了一下,立時明白石越之意,問道:「然則卿以為,誰可為吳國?」當年晉國與楚國爭霸,晉國便派人深入楚國後方,教與楚國有仇的吳人冶煉車戰之術,吳國強大之後,經常與楚國作戰,導致楚國國力疲憊,從此不能對原造成大的威脅。這個故事,趙頊自是知之甚詳。 「高麗?或是楊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趙頊已經自顧自地分析起來,「高麗人不善戰,職方館之奏章分析,以為其國內部派別林立,是否能當此任,只怕……楊遵勖此人不過朽木爛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搖頭,道:「這個吳國,卻是難覓。」 「陛下所言,甚是聖明。」石越卻是成竹在胸,緩緩說道:「朝廷經營高麗,是使其為我大宋東北藩屏,立意長遠,非僅為契丹。其對契丹,不過起牽制之用,必要之時,甚至可使我大宋之軍借道高麗,夾擊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卻必致失望。至楊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殘喘,使其分契丹之勢,且借此滲透契丹。若非朝廷無實力兩面作戰,本當吞併之,其又焉能為吳國?!」 「那?」 「臣所謂吳國者,是另有其人也!」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3節 「另有其人?」 「臣聞契丹以苛酷之政,統治其國內諸部落。各部落屢有反叛,但皆因實力不支,而屢戰屢敗。但是各部降而復叛,卻從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壯士,深入各部,秘密聯絡,並加援助,則臣謂契丹無寧日矣。」 趙頊皺眉道:「話雖如此,然其各部皆遠離華,對契丹或親或叛,虛實難料。職方館都苦無良策,何況其餘。」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內,術不姑諸部成百上千,盡皆憚於契丹之強暴,而不得不忍氣吞聲。世上又豈有甘為人魚肉者?朝廷亦不必過於相助,若果真使其強盛過度,卻是前門驅狼,後門來虎。不過募集壯士,組織馬隊,潛入其,與其互市便可。」 「互市?」趙頊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臣聞術不姑諸部皆缺鐵器,朝廷便賣給他們兵器鎧甲,又有何妨?」 趙頊聽到這聞所未聞之事,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計也。」說完,想了一會,又疑惑起來,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風俗?只恐行之不易。」 「臣以為,在河北、河東諸熟蕃,招募對大宋忠心,且武藝出眾之輩,由職方館加以培訓,便可行此事。甚至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為我所用。」 趙頊想了想,點頭道:「朕亦以為可行。卿真可謂有良、平之謀。」 石越微微笑道:「若能再遣人偽為僧人,前往各部,散佈對契丹不滿之言論。假以時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趙頊不由擊掌笑道:「甚妙,甚妙!」 這幾條計策,實行起來並不容易,果真要見大效,只怕非有數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這本來就是長遠的謀劃,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計。遼國的策略是對奚、漢二族懷柔,以契丹、奚、漢三族為根本,來統治各部落。所以,對於各部落的殘酷,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終存在,若加以利用,對契丹來說,的確會成為大麻煩。 但是石越的計策,卻還不止於此。 「陛下可知高麗為何親近大宋?」他繼續說道:「除了仰慕華夏明之外,最現實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脅。因此,在高麗以外,培植一兩個與其仇視的勢力,亦有必要。據臣所知,在遼與高麗之間,有女直諸部。女直諸部,有一部分親遼,幾乎已是契丹之臣僕,但亦有一部分,對契丹時降時叛,且與高麗有仇。若能在女直諸部,扶植兩三個部落,亦是一舉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費,與女直聯絡,較之與術不姑聯絡容易,所為之事,不過是通商而已。只不過我大宋賣給他們的是武器而已。為免高麗猜疑,此事甚至不必職方館出面,只須暗委託幾個海商便足矣。」 女直之名,趙頊也曾聽說過。不過這個名詞屢見於奏章,卻是因為其「海盜」之名。活躍於東海的海盜,主要由宋、女直、高麗、以及日本國的亡命之徒組成,但其最凶悍的卻是女直海盜,他們不僅僅在海上搶劫船隻,甚至還登陸攻擊高麗與日本的沿海村莊。作為大宋海船水師重點打擊的對象,到目前為止,對女直海盜的圍剿已達數十次,最慘烈的一次戰鬥大宋海船水師損失一艘戰船及一百餘名水軍,當然海盜們損失遠不止十倍於此。大宋海船水軍雖然始終是東海的掌握者,並且大規模的海盜活動也漸漸銷聲匿跡,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規模的海盜活動始終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寧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對「女直」這個名字,印象還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麼?」趙頊的語氣有點遲疑。 石越卻不明白趙頊的心思,因此對皇帝的反應有點奇怪,道:「正是。臣以為女直可為之我所用。」他看過一些本來不應當遞至他案頭的報告,知道職方館實際上已經對女直做過一些滲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實際上,除此之外,連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著。大宋海船水軍——準確地說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為大宋海船水軍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開放與務實——凡是所謂「杭州水軍」俘虜的海盜,一律打散編入「廣州水軍」,做為不用發薪俸的水手或者勞力而存在;反之亦然。當然,這樣細節性的東西,是沒有必要上報至樞府的,因為連衛尉寺的軍法官都懶得理會。而一些專門登陸日本攻擊村莊,搶劫財物的女直海盜,根本就是出於大宋海船水軍的默許,或者更直白地說,就是大宋杭州通判兼提舉市舶司蔡京蔡大人的默許。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海上完全沒有海盜,商家們交那筆保護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痛快了。何況海盜們搶劫的是倭國的村莊,而搶劫的錢物女,總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員與將軍們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與女直的交往,遠比皇帝或石越想像的來得更「深入」。 但是趙頊在奏章上得來的印象卻實在太過於深刻,他想了一會,委婉地說道:「卿之方略,可著樞府議定呈報。」 「遵旨。」石越完全誤解了皇帝的意思。 趙頊這裡表達的是委婉的否決,但是他沒有料到的是,樞府上下,最後卻對這個方案充滿了興趣。事情最後的發展,與皇帝陛下所想像的,完全相反。 不過此時,趙頊對這些是絕不可能知道的。 他滿意的點了點頭,說起了另一件大事。 「最後一樁事,便是對西夏之和戰。」趙頊神情鄭重起來,沉聲說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規復靈夏,牽涉千萬生靈,關係大宋國運。朝或謂和,或謂戰,紛紛不決。卿在陝西接連克捷,可謂熟知西事者。卿可為朕謀之。」 「臣敢問陛下,禁軍之整編,已完成多少?」 「十分之四。」 「若今歲開戰,國庫餘錢,又有多少?」 趙頊想了一會,咬咬牙,道:「若果真開戰,一千萬貫錢,總能拿出來。」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貢養,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災害之備?」石越冷靜地追問著。 趙頊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曾。」 石越點點頭,又問道:「陛下可知陝西可供軍糧儲備有多少?」 「卿當知道。」 「臣固知之,實可支陝西現有之兵,一年之用。」 趙頊臉上露出喜色,道:「豈非足矣?」 「實不足。」 「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陝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然機會難得,若讓西夏恢復元氣,事更難為。此時不伐,殊為可惜。」趙頊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說道。 「誠如陛下所言,然強為己所不能為之事,其禍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語氣。「陛下可曾想過,若我伐西夏之時,契丹之兵出燕雲而南下,陛下以為以今日之實力,能守住河北否?」 趙頊思忖良久,不甘心地歎道:「實不能也。然而契丹未必敢……」 「豈能寄望於『未必』二字?!」 趙頊默然不語。石越又說道:「遼主之英武,不可輕視。臣請陛下暫時忍耐,臣在陝西再為陛下經略數年,臣保證五年之內,西夏可取!」 「五年?」趙頊將信將疑地望著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說道:「五年之後,禁軍整編全部結束,大宋將有超過三十萬之精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國;臣在陝西行驛政改革,實則暗修葺道路,五年之後,我大宋在陝西運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陝西百姓休養五年,則臣可保證倉稟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財政亦將更加豐裕。五年之內,大宋亦足以將橫山徹底控制,取得對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時間,火炮亦必能順利裝備軍隊,西夏何城能當此物?!」 趙頊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話給激發起來,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說的,看起來並不太難。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趙頊只覺得有點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師替李秉常修築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所擔心者,是西夏人不給我們五年的時間。西夏現在國內內亂,一觸即發,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則其可能一致對外。只要我稍緩壓力,則其必然內亂。臣真正擔心的,是他們內亂爆發得太快,我們來不及完全準備好,就要出兵。」 「內亂?」趙頊喜道:「若果真如此,卻是千載難逢之良機,斷不能坐視。」 「陛下!」石越的神色卻鄭重起來,「戰或不戰,在於己,不在於敵。若己無實力,無準備,則有再多機會,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禍事。」 …… 皇帝對石越的這次召見,持續的時間長達一整天。趙頊甚至連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談論的內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知曉。 特別是對西夏的戰和,極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麼樣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也不再批閱有關議論對西夏和戰的奏折,而是將這些奏折全部留。 而最讓朝野摸不著頭腦的是,皇帝在接下來的日裡,既不讓石越回陝西,也不給他任何新的任命。於是,在熙寧十一年三月來臨之前,閿鄉侯石越一直以陝西路安撫使的身份,在京城「敘職」,渡過了一段難得的閒暇時光。唯一美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時卻遠在陝西。 *** 熙寧十一年三月珊珊來遲。 三月一日,從來都是汴京市民的節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紅似錦,柳綠如煙。它一年一度的開放,迎來了數以萬計的汴京市民。不過比起往年來,人數卻大為減少。 因為在同一天,亦即熙寧十一年三月一日,這個大宋園林史上值得紀念的日,一個名叫曾澤的杭州商人花重金買下了交趾等國進貢給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動物,與白水潭學院的博物系聯合,在汴京以南創建了「汴京動物園」。 儘管金明池是免費的,而汴京動物園是收費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選擇了汴京動物園,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動物園開業第一天,竟然賣出了五千多張門票!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經讓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鮮感。但曾澤的大膽與創造性思維,卻啟發了許多人。許多私人園林紛紛向普通市民開放——不過當然要購買門票。這股潮流甚至影響到皇帝,趙頊在熙寧十二年決定,包括金明池在內的數座皇家園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費開放之外,其餘每月固定開放五日,並收取門錢。 而除了金明池與汴京動物園這樣的熱鬧所在外,連忠烈祠也是人來人往。只不過在這裡進出的人們,更多了幾分肅穆。許多人在這裡悼念自己的親人,還有一些人,卻是來憑悼自己心目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義的事跡感染了無數市民的狄詠將軍。 當然,既便是在這一天,同樣也有許多人忙得不可開交。 有人在白水潭學院或者圖書館內埋頭苦讀;有人要準備著在接下來的競技比賽得個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攬顧客,希望趁著這個日小賺一筆;有人則東奔西走,來往於公卿之門,結交衙內公,希望能得到一點內幕消息,好讓自己能在自家的報紙上佔著頭版;還有一些人,則在癡迷的做著各種試驗,計算著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執地追尋著這個世界的真理…… 「這是一個讓人著迷的世界。」當阿卡爾多從汴京動物園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出來之後,不由由衷地感歎道,此時他還沒來得及擦乾自己臉上的汗水。 「我會在日記記下這一切,終有一日,我能讓家鄉的人們看到這一切。」阿卡爾多用誰也聽不懂的話嘟噥著,一面走向官道邊的車馬店,那裡有騾車搭乘,付上十錢,就可以坐車回到南薰門——當然,是十個人一車。進了南薰門,可以另外搭別的騾車或者牛車,回到熙寧蕃坊。 數騎駿馬從他的面前飛馳而過,把邊走邊感歎的阿卡爾多嚇了一跳。他抬起頭,向那群騎者的背影望去,只覺其一人,依稀便是曾經在自己店買過不少東西的那位宋朝官員。 阿卡爾多自然不會知道,前衛尉寺卿章惇的處分在幾天前終於下達——是一個表面很重而實際上卻非常耐人尋味的處分——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寺卿,貶為從品下的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從表面上看來,這是連降級的嚴重處分,但是實際上,章惇卻依然留在央,並且其職責只是由主管軍隊軍法紀律的主官,變成了負責國內安全的次官。而相關的責任人,武釋之在出庭一次之後,便在獄自殺,自然不再追究;王則雖然誤殺向安北,但是他將向安北的材料暗交給樞府而非章惇,有功無過,只是降一級效用。 一件轟動一時的大案,就這樣輕輕的放下,表面上還做得無懈可擊。許多官員都私下裡感歎章惇的好運氣。但是也有人固執的相信,「向安北案」並沒有結束。武釋之在獄的自殺,並非沒有人懷疑。而段介被提升為宣節校尉,並且擔任衛尉寺丞,更是讓人感覺意味深長。 不過對於章惇本人而言,無論是別人的羨慕也好,帶著惡意的猜測也好,他都並不太在意。兵部職方司員外郎這個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衛尉寺所取得的政績的。而有一種傳言說,實際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薦了這個職位給章惇——無論這個傳言是否屬實,有這種傳言的出現,本身就非常耐人尋味。 章惇始終相信,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自己的最高點,絕不會止步於衛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與石越的認可,那麼一切隱患,都不會太重要。 阿卡爾多對這些事情當然毫不知情,他看見章惇的背影時,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宋朝的官員,究竟有沒有設法弄來烏茲鐵礦? 不過他並沒有時間為這件事頭痛太久。很快,阿卡爾多發現了新的熱鬧。 大約五十名輕裝騎兵,護送著五輛載貨的馬車,從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馳而來。而給他們引路的,正是曾經剛剛騎馬過去的章惇與他的部屬。與此同時,從汴京外城方向,一隊全副武裝的步兵跑步而來,似乎正是來接應這五輛馬車的。 在天腳下,是什麼樣的東西,竟然要兵部職方司員外郎親自接應,出動超過一百人的步騎軍隊? 阿卡爾多的好奇心,與許多汴京市民一樣,都被激發起來了。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4章 便在阿卡爾多發現章惇出現在汴京城南的時候。 大宋先賢祠。殉道殿。 一個男跪在蒲團之上,鄭重地將煙霧裊裊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壇。他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的虔誠,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賢,正睜大了眼睛,在神壇上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陣微風從殿外吹入,輕輕的帶開神主牌位上的黃綢,現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寧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難諸賢總神位」。 男凝視著神主牌位,半晌,方緩緩站起身來,輕聲歎道:「諸位師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說完便轉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沒有再回頭,似乎是不願意讓那些早逝的師友,看見自己眼噙著的淚水。直至離開殉道殿很遠,他才回過頭來,遠遠望著殿門上方當今熙寧皇帝御筆親題的「殉道殿」豎匾,癡癡地發著呆。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熙寧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嗆的歌聲,依然還在他的耳邊環繞。 「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這句話,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長親口對自己說的吧?那時候殉道殿還沒有建成,他們是在正殿說的…… 趙巖想起了自己的承諾。 「我終於成功了!」這個男在心裡無聲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壇內,一本剛剛印出來的線裝書正在燃燒,火焰被微風吹得上下亂竄。從燒了一半的封皮上,還可以看出上書赫然印著:「火藥填裝暨拋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內城的大梁門外西北,淨慧院。 大約在熙寧八年八月,當今熙寧皇帝將金水門外的英宗潛邸改為佛寺,賜名興德院,同時並賜給興德院淤田三千頃。這種事情在當時本來非常尋常,但是僅僅在幾個月後,熙寧年,皇帝採納了石越奏折的建議——詔令天下所有曾經接受過朝廷賜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納固定數量的孤兒撫養至十歲,並由各地慈幼局監督,在其十歲之前,不僅禁止這些孤兒出家,並且寺院還要替這些孤兒開設《論語》與算術兩門功課。否則,就要收回賜給寺廟的全部田產。據說當年皇帝本來想要特旨許大相國寺例外,結果范純仁說了句「法無例外」,於是大相國寺也被歸入詔令涉及的範圍之內——不過傳聞皇帝為了安撫大相國寺的情緒,暗對大相國寺有另外的賞賜。 熙寧年的這份詔令影響十分深遠,但是在初期實施的時候,就有寺廟陽奉陰違,甚至公然抗旨。例如淨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淨慧院本來是南唐後主李煜歸宋後的住所,李煜死後,此時便建為寺院。儘管李後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這裡亦的確曾是李後主的住宅,但是開封府慈幼局認定李煜是宋朝的隴西公、違命侯,所以淨慧院在詔令提及的範圍之內。然而淨慧院的主持仗著自己在公卿之有一點影響力,卻要求孤兒必須為小沙彌,否則淨慧院便沒有道理接納。結果雙方在開封府打了一個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鬧越大,竟然鬧到了皇帝御前。趙頊悖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無慈悲心終亦不能證果」,於是開封府判淨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眾強制還俗,將淨慧院的全部財產沒官。 這件事便是有名的「淨慧院案」。自此案後,再也沒有寺院敢於公開反對撫育孤兒的詔令。不過慈幼局最終也沒有得到淨慧院,因為淨慧院在熙寧十年,被皇帝賜給了兵部職方司。從此,這裡便成了職方司的屬司。但名字卻依然叫淨慧院。 從城南來的馬車,在禁軍的護衛下,進城後繞了一個十度的大圈,最終到了淨慧院前。章惇指揮著兵士,趕著馬車進了淨慧院。 「這批火炮一共四門。這是與去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那門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負責監押的官員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章惇看了這位官員一眼,沒有理會,只是繼續指揮著兵士,將馬車開進倉庫。 所有火炮的參數,都是做軍事機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負責國內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機構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對外國與蠻夷的監視,以及調查涉及謀反與勾結外國的案件,一直是職方司的三大重點(職方司並非如人們想像的那樣,擁有眾多的人員,可以監視到每個可疑人物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它的人力與資金都非常有限)。但饒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這些參數,也需要經過繁瑣的程度,才能申請到。 不過他多少瞭解一些基本的東西。 熙寧十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火炮,實際上是用青銅鑄造的前裝滑膛要塞炮,射程遠,威力大,但是卻十分昂貴,而且很笨重。不僅僅不易於運輸,而且轉動不易,準星也差,同時炮管設計亦不太合理,極易發生炸膛。實際上,這是恪於石越對大炮的粗淺認識的限制,以及宋軍首重城市防守的傳統,導致兵器研究院一開始就走上了彎路。 但是這一批新型的火炮,卻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趙巖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設計師,經過無數次的試驗與統計、圖紙設計與計算,以及對宋軍戰爭需求的敏感,當然,主要也是節約成本的壓力,趙巖很快擺脫了石越最初設想的誤導,開發出了這種被命名為「克虜炮」的新型火炮:克虜炮在設計上管壁較厚,炮管由前至後漸粗,倍徑較大,所以射程相對提高,殺傷力增強卻不易炸膛。而且,這種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準星與照門,兩旁並鑄有炮耳,便於瞄準與架設,方便調整射擊角度,操作相當的方便。這種新型火炮,雖然射程與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卻大大降低,而且便於運輸,可以架在車上發射。 不過一直讓趙巖心懷耿耿的是,青銅鑄造的火炮,雖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遠高於鐵鑄,而且每發射一炮之後,所需要的冷卻時間也相當長。最讓人易產生挫折感的是,火炮根本無法標準化生產!因此一門火炮的好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工匠的技術是否精湛。而鑄鐵火炮,雖然在工藝上,鑄造小型火炮似乎已經問題不大,但它愛炸膛的毛病卻似乎是生來的固疾,付出過慘重代價的兵器研究院,在這方面似乎有無法擺脫的陰影,始終不敢提出正式生產的申請。 「樞府以為五年內造十二門重炮防衛汴京,並在陳橋驛以北建築裝備克虜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對汴京的威脅可以減至最輕——萬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堅持至援軍的到來……樞密會議甚至以為,憑現在的軍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絕非契丹所能撼動。」大宋禁宮後苑的一片草地上,趙頊雙手握著「鷹嘴」,比劃著桿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閒聊」著軍國大事。 石越頗有點哭笑不得,這種在宋朝被稱為「捶丸」的運動,非常類似於後世的高爾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貴族十分流行,特別得到宮女們的鍾愛,但是石越對高爾夫球卻缺少必要的興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來興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絕。好在石越不用擔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絕對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勁握了一下自己手的桿,笑道:「京師乃大宋之根本,加強防衛自無不妥。只是臣以為不可操之過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險。昔秦始皇修長城而陳涉起於大澤,隋煬帝征高麗而翟讓興於瓦崗,此皆前車之鑒。」 「卿言甚善。」趙頊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呯」地一聲,趙頊手的鷹嘴揮出,綵球優美的飛過空,可惜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趙頊放下桿,尷尬地笑了笑,將球桿扔到草地,轉身向附近的亭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將球桿交給一個內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鑄了門克虜炮,兩門運至朱仙鎮,四門率先裝備禁軍,安置在汴京城牆上。朕料這城牆,遲早要改了。」為了掩飾自己球技的失敗,趙頊繼續起之前話題。內侍們小心在石凳上鋪上錦墊,遞上茶水。 「臣之愚見,以為炮兵若不操練,恐怕誤事。」 「王韶亦是這般說。」趙頊笑道:「諸臣之,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視兵研院後,盛讚火炮是不餉之兵,不秣之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為天下後世鎮國之奇技。」 「臣亦頗以為然。」 「朕已下旨,賜封趙巖男爵,賞宅院一座,田三十頃。」趙頊曾經親自檢閱過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惟一美不足者,是青銅造炮,耗費太大。」 「此事不過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 「嗯。卿言甚是。」趙頊點點頭,似乎又想起什麼,向石越問道:「卿聽說過李格非其人麼?」 「李格非?李叔?歷城人?」石越下意識地反問道。 「卿果然認識。」趙頊笑道,「卿以為此人學問如何?」 「臣並不認識李格非。」石越未及細想,信口便答道。 趙頊大奇,詫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叔,是歷城人?」 石越這時才驚覺過來,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罷了,他的女兒李清照,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不過算其年歲,李清照現在還未出生呢,石越可沒辦法對皇帝說他聽說過李格非女兒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聽說過此人,據說章極好……」 「章極好?」趙頊似乎頗覺驚訝,「以卿之材,而許之章極好,則這個李格非當非一般人物。他章極好,為何不試進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啊?!」這下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雖然沒他女兒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現在居然學了格物…… 「卿不知道麼?」趙頊道:「李格非熙寧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畢業,入兵器研究院,協助趙巖造火炮,多有發明……」 石越此時滿腦卻只有一個念頭:李格非學格物了,那李清照怎麼辦? 「郭逵曾遞了一份奏章,論及火炮之事。以為火炮此物,士卒非經訓練,不曉幾何算術,不能善其用。並附上一本著述,書論火炮諸事甚詳,署名便是歷城李格非,惟其書言語淺白不。朕召郭逵詢問,郭逵只言李格非其人甚聰穎。此番隨克虜炮及藥彈一道運來城者,便有用於測量瞄準之工具規、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對這些卻也不太懂,只得附和道:「想見其見識才幹亦不差。」心裡卻依然忍不住在擔憂哀歎李清照的命運。雖說明明知道歷史已經改變,人們的命運也一定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但是對於李清照將來可能成為女科學家這一點,石越依然覺得難以接受——特別是,以他的壽命,極有可能目睹,石越對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詳,知道如何李清照能夠出生的話,也就是幾年後的事情了。但問題是,李格非的命運改變了,李清照究竟還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間覺得煩惱起來。 「朕已准了郭逵所請之事。」趙頊喝了口茶,渾然沒有注意石越在那裡心不在焉,又說道:「郭逵本欲延請李格非去講武學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沒幾日,朕便聽說此人去了洛陽。」 「洛陽?」石越下意識的問道。 「嵩陽學院請他做教授。」趙頊苦笑道:「朕的講武學堂,竟比不上嵩陽學院。」 到底是李清照沒能出生更糟,還是李清照變成女科學家更糟?石越的思維此時和皇帝卻沒有一點交集。他竟然發起呆來…… ** 在石越為李清照未知的命運出神的時候,數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們,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緊張的策劃著。 大宋熙寧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幾個月以來,興慶府都一直顯得有點死氣沉沉。 熙寧十年的幾場戰爭,其實宋朝與西夏都準備不足,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稱得上有點冒險的戰爭,最後卻是宋朝取得了勝利。西夏在這一年的戰爭,損失了四成的精銳,橫山地區控制權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間事,沒有人提得起興致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為老天保佑,結果一定會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國,幾乎每一個握有權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種不祥的味道。 這是個真正只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國。 西夏王宮。 「太后。」嵬名榮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天還沒有塌下來。」 「太后,遣使向宋遼同時稱臣,是迫不得已之法。但若接受遼主的要求,與遼主夾擊楊遵勖,卻一定會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氣低下,豈堪再戰?」 「結遼抗宋,是唯一選擇。宋朝欲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們若有餘力攻我,我們便是不激怒他們,他們也會找借口來打。」 「但畢竟可以拖延時日,恢復實力,靜待有變。只要能拖過幾年,遼主英武,必然平定楊遵勖,他又豈能容宋朝來亡我大夏?至少宋軍也須忌憚契丹,不能出全力與我作戰。若此時激怒宋軍,其舉國來伐,契丹亦無能為也。請太后三思。」 「待遼使來後再說罷。」梁太后沒有興趣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我聽說外間有人上表,要相國罷相?」 嵬名榮遲疑了一下,道:「確有此事。」 「那他們想讓誰代相國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聲最高。」 「仁多澣?」梁太后譏諷的笑出聲來,「他敢來興慶府麼?」 「是……」 梁太后的臉色突然一變,怒道:「若非仁多澣貽誤軍機,石越都已成擒!又豈會有敗軍辱國之事?1 嵬名榮的嘴唇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敢替仁多澣說話。 「他若敢來興慶府,我必取他人頭。」梁太后冷冰冰地說道:「遼使來國之事,你親自去迎接,莫要聲張出去。」 「是。」嵬名榮雖然不贊同梁太后的意見,但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遼國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遼使,也是絕不能出差錯的。 「再派人去董氈那裡,若是他肯答應和親,我願意將康樂公主許給他兒。」 「是。」嵬名榮欠身應道,一種屈辱的感覺從心裡頭冒了出來。不要說康樂公主是梁太后最疼愛的女兒,單單是女方主動要求和親,便已經是極大的恥辱——這哪裡是和親?這分明是獻女! 但這一切,都必須忍受。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5章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裝,在府前翻身下了馬,親兵家將們連忙上前牽過馬匹,迎他入府。 「將軍,你回來了。」一個帶著點怯意的柔軟聲音,向李清問候道。 李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卻是史十三寄在府那個喚作「嘉君」的女孩,正低頭斂衽向自己行禮。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手提著個小籃,點點頭,道:「你要出門麼?」 「是。想去東市買點東西。」 李清掃了她一眼,皺眉道:「府若是缺什麼,問夫人要便可,自會著人去買。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 「是。」嘉君的身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禮,轉身往內院走去。 李清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將軍,禹藏駙馬求見。」門房過來稟報。 李清回過神來,問道:「是駙馬一人,還是還有別人?」 「只是駙馬一人。」 「快請!」李清一面吩咐著,一面快步往堂走去。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穩,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說道:「國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傳說,宋朝不僅要全面停止互市,還要嚴查私販,茶等物品價格飛漲;又有人在說,國有人想聯遼制宋……興慶府與靈州又開始嚴格執行宵禁,靈州已有十幾個百姓因為冒犯宵禁,被就地處斬……」 李清靜靜地聽著。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來是想問問李郎君,有無救時之良策?」 李清望著禹藏花麻,笑道:「這等大事,駙馬如何來問我?」 禹藏花麻冷笑道:「李郎君,我是個粗人,不會怕這怕那!如今這事,若是合我心意,殺頭滅族我亦做了;若是不合我意,我大不了帶了親兵家將回老家去!誰又能奈我何?!」 李清笑道:「不知何謂合駙馬之意?何謂不合駙馬之意?」 「讓皇上親政!皇上親政,他要聯遼便聯遼,要附宋便附宋,我都隨主上干了。」禹藏花麻大聲嚷了起來。 李清卻知道禹藏花麻雖然是蕃人,卻素是精細,哪裡便是什麼「粗人」了?這番話,他無非在李清府上敢說,在別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會說半句「皇上親政」。 「皇上已經親政了。」李清淡淡的回了一句,絲毫不理會禹藏花麻的嚷嚷。他以軍法治家,管理將軍府素來鐵腕,五年前曾經因有個跟了他年的親兵洩漏了他在府說的一句話給別人知道,李清查出後,毫不容情的將那個親兵滿門良賤十餘口全部杖殺,一個活口也不曾留下,從此他這將軍府上,便再也沒有人敢洩話,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聲,他也絕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親政?親政個屁!」禹藏花麻罵了句粗話,恨恨地說道:「李郎君素受皇上之恩寵,不知道現在正是報效的時候麼?」 「我固知之。」李清微微歎了口氣。 「那還要顧慮什麼?」禹藏花麻瞪著李清,眼睛都突了出來。「誅國賊不過舉手之勞!」 「駙馬失言了。」李清臉沉了下來。 禹藏花麻站起身來,嘿嘿笑道:「李郎君,你我相交有年,你心想什麼,我都知道;我心想什麼,你也明白。若想行大事,卻不敢相信人,又能成什麼事?」 李清默然不語。 「你想讓皇上親政,好推行漢政,一展心抱負;我卻只想扳倒梁乙埋,讓仁多瀚為相。你我二人雖然目的不同,但絕都是盼著皇上親政的。若有梁乙埋在,李郎君你便有通天本事,也只能憋在心,施展不得!」 禹藏花麻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已經是有進無退。李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猶豫,否則禹藏花麻為了避禍,一出此門,必然立即投效梁氏,反告自己謀反。 他沉聲道:「非是我懼怕,實是梁氏不易圖也。況且……皇上心意未決……」 禹藏花麻一怔,隨即壓低聲音,咬牙道:「迫不得已,便只能先斬後奏。」 「若無聖旨,你我能調動多少兵馬?」李清反問道。 禹藏花麻頓時怔住,為難的皺起眉毛,道:「這……」 「此事所謀者甚大,若要凡事考慮周詳,自然會誤事。但若全然不考慮,只是莽撞行事,卻也不過白白送死,反害了皇上。」李清又笑道:「我素知駙馬忠義,但還請駙馬忍耐,靜待機會。」 禹藏花麻思忖許久,搖了搖頭,頓足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被梁氏佔了先機,大事去矣!」 「他佔不了先機。」李清冷冷的說道,牙齒發出輕輕磨擦的聲音。 這是十天之內,李清第七次被夏主召見。 「改行漢法,勢在必行。」秉常揮舞著手臂,空洞的喊道。 「臣亦以為然。」李清沉聲應道,「但請陛下早日定策……」 「定策……」秉常心忽然泛起隱隱的懼意,「你還是堅持麼?」 「臣以為,陛下若不能真正親政,大夏絕不可能成功改制。」李清正視著秉常的眼睛,但是秉常卻將目光悄悄移開了。 「誅殺國相,幽禁母后……」秉常在心裡喃喃念著,不覺打了個寒戰。 「這樣太過份了吧?」與其說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說他是心存畏懼。那種與生俱來的畏懼。 彷彿看破了這一點,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險,絕不能成偉業。」 「……」 「陛下雖然心存仁善,但只恐太后與國相不這麼想。」李清的聲音充滿誘惑,「若要改行漢法,一定要罷免國相,使太后不再干預朝政;若要罷免國相,使太后歸政,不用武力,絕不可能實現。如今國家雖逢大敗,但是卻使梁氏失國人之心,而忠義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護駕入京。今內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瀚,兼得深曉宋朝制度之煥,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決斷,國家雖敗,不足為憂,此不過復興之基。若陛下遲遲不決,誤此良機,則時機稍縱即逝,日後只得追悔莫及。」 秉常眉頭緊皺,沉吟良久,心亦頗難決斷。終於,秉常遲疑道:「以幽母,畢竟大礙人倫。莫若效鄭伯克段之事,使其先敗露其跡……」 「陛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又如何可以傚法?!」雖然明知道夏主心的畏懼,但是李清也無可奈何,御圍內班直只會聽從皇帝或者太后的命令,若沒有這支武力的支持,任何政變都只可能以失敗告終。現在的局勢,既便有皇帝的旨意,還需要用一點心機才能完全支配御圍內班直,何況沒有皇帝的支持? 李清只能努力說服秉常,「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陛下不忍,必為奸人所害。」 「容朕三思。」 李清無奈地在心裡歎了口氣,道:「陛下不能早做決斷,遲必生變。」 在真正要緊的關頭,果斷地做出正確的決斷,這種才能,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 宋軍對橫山的軍事行動日益頻繁,但是西夏卻沒有力量去阻止這一切,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宋軍一步步搶佔原本屬於自己控制的要地。蘭州方向的夏軍統領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想搶劫一番宋朝的邊境,卻被王厚事先偵知,幾乎把這支夏軍打得連牙都找不到。西夏人損失了幾百人後,便再也不敢招惹王厚。 不過除此以外,雙方便沒有大的軍事衝突了。宋朝似乎無力繼續西征,而且也露出了議和的跡象——互市雖然沒有恢復,但是私販入境的宋朝貨物卻有增無減,大量的茶、絲綢、瓷器與絹布,湧入仁多瀚控制的地區,再被轉運至西夏各地,物價上漲的趨勢很快就得到抑制。興慶府雖然明知道仁多瀚必然與宋朝邊將有私下的交易,但卻都增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仁多瀚不是好惹的,而且西夏的的確確需要宋朝的貨物。 基本上,西夏人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梁太后與秉常一致同意,趁著宋朝皇帝趙頊的生日,再次派遣使者去宋朝,以祝壽為名,向宋朝表達稱臣之意,並乞求正式重開互市,以進一步緩和雙方的關係。 這原是西夏人用了一百年的老伎倆。 不過,在四月十日宋朝的同天節到來之前,西夏國首先迎來了另一位使者:大遼北院樞密副使兼侍衛司徒衛王蕭佑丹。 以蕭佑丹現在的身份,親自出使西夏,可以說是前所未有之事,這一方面固然反應出遼主對這次出使的重視,讓西夏人受寵若驚;但另一方面,卻也讓西夏君臣十分尷尬——因為夏國國王同時也接受遼國的冊封,所以在理論上,秉常的地位要低於已被封為衛王的蕭佑丹!蕭佑丹見夏主秉常時用什麼樣的禮節,足夠讓西夏的官員們傷透腦筋了。因為這已經不是蕭佑丹要不要行禮的問題,而是秉常要不要行禮的問題。 若在以往,西夏一定會婉言謝絕遼國派出如此不恰當的人選。但是現在,情況已經完全不同。別說西夏人不敢拒絕,既便他們敢拒絕,在時間上也來不及——因為西京道的大部分地區被楊遵勖控制,而上京道與西夏國北方多沙漠,雙方的往來十分麻煩,所以一切只能便宜行事,根本無法往來商定一切後細節後再成行,於是,當西夏人知道遼使的身份時,蕭佑丹一行已經到了黃河邊上——這已是在西夏國境之內了。 「大王遠來辛苦。」負責迎接蕭佑丹的,是梁乙埋之梁乙逋。 蕭佑丹這次出使西夏,的確稱得上是「遠來」,他繞了一個大彎,從西京道防範較薄弱的地區,進入陰山山脈,再越過陰山,進入西夏境內,沿黃河而至興慶府北面的定州。在路途上,便耗費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還稱得上是非常順利了。 不過這一趟出使,再辛苦再麻煩,也是必要的。 「有勞梁將軍遠迎。」蕭佑丹笑著抱拳回禮。他早已知道梁乙逋的身份,自是絲毫不敢怠慢。 「自定州至興慶府,不過一二日路程。驛館早已安置妥當,請大王先在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不遲。」梁乙逋說罷,又笑道:「在下久仰大王威名,早想向大王請教騎射之術。到了興慶府後,只怕再無機會從容受教,還盼大王成全。」 聞絃歌而知雅意,何況梁乙逋已經把話說得這般明白?蕭佑丹笑道:「豈敢,若能與梁將軍切磋,亦是一大快事。」 梁乙逋大喜,笑道:「謝大王。大王請!」 「梁將軍請!」 當晚,梁乙逋便在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定州驛館替蕭佑丹接風洗塵。 不過梁乙逋並未向蕭佑丹請教什麼「騎射之術」,而是雙方在鋪著蜀錦,掛滿彩綾的大廳,一面欣賞舞女的表演,一面喝著酒,興高采烈地玩起投壺來。 蕭佑丹武全才,又自負謀略,常自以為張良、陳平不能過。他輔佐當今遼主登基,穩定政局,改革弊政,平定耶律伊遜,使遼國呈現出欣欣向榮之態。如他這樣的人物,又怎麼可能真正看得起梁乙逋?不過他深知梁氏在西夏的地位,此番出使西夏,從短期來看,自然是想約夏國夾擊楊遵勖,至少讓西夏保持立,以助遼主順利統一全境;但從長期來看,卻是希望可以聯夏制宋。 宋朝亡夏之意,遼國君臣可以說是洞若觀火。但是今日之宋朝,已經煥然一新,非昔日可比。雖說遼國也呈上升趨勢,但畢竟是內亂之後,元氣受損。若公然挑釁宋朝,不說無此實力,還會使宋朝有借口公開幫助楊遵勖。因此宋朝對西夏用兵,遼國雖有唇亡齒寒之懼,卻也不敢不謹慎。 因此,或明或暗的幫助西夏,以牽制宋朝,讓遼國有充足的時間恢復國力,便成為遼國君臣的共識。所以遼主才會派遣蕭佑丹這樣身份的人物出使夏國——蕭佑丹既是遼主心腹之臣,本身又智識出眾,兼之身份尊貴,在雙方往來不易的情況下,遼主可以放心的讓蕭佑丹全權決定對西夏的一切事宜。 蕭佑丹使夏之前,便已通過種種途徑,略略瞭解到西夏國內的政治鬥爭——西夏國內固然不存在「親遼派」,劃分西夏的政治勢力,只能以其宋朝的態度與西夏國王的態度來區別。而二者在某種程度是重疊的,即對宋朝表示出艷羨的思想,願意親宋的,往往便是支持夏主親政的;敵視宋朝的,往往便是支持梁太后的。 蕭佑丹自知以一介使者的身份,絕不可能改變西夏的政治版圖,唯一成功的可能,便是給予梁太后一派足夠的支持——有時候只需要是口頭上的便夠了,以得到梁太后與梁乙埋的認可。 所以,梁乙逋主動示好,蕭佑丹便已從嗅出了一絲味道。與梁乙逋建立較好的私人關係,對自己的使命,有百利而無一害。 「在下聽說大王曾經出使過南朝,還曾見過石越?」梁乙逋看起來已經有點醉眼迷矓了,他一手摟著一個美女,投出去的籌已經沒有一支能的。 蕭佑丹笑道:「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情。」 「大王以為南朝如何?石越又如何?」梁乙逋說一句頓一下,打一個嗝,雖然坐在椅上,但是蕭佑丹懷疑他隨時可能倒下去。 「南朝繁華之地,不過民不習戰,看似龐然大物,實則弱點甚多。」蕭佑丹故意不以然的說道:「石越雖然了不起,但亦不能有逆天之術。」 梁乙逋搖頭道:「大王只怕是看走眼了,宋軍之悍勇,不可輕視。」他雖然沒有打敗仗,但與宋軍苦戰,卻也頗吃了不少苦頭。 「那是戰不得法。」蕭佑丹輕易地笑道。 「如何是戰不得法?」 「南朝素善守城,善陣戰,若其據城而守,列陣而戰,吾輩焉得勝之?貴國一向作戰,過於依賴鐵鷂,喜用騎兵衝鋒。卻不知騎兵運用之妙,只在其快捷。」 「請大王賜教!」梁乙逋雖然酒醉,倒沒失了禮數。 蕭佑丹笑道:「敵列陣東向,吾擊其西;敵列陣南向,吾擊其北。此是騎兵之妙。若敵軍強,陣列齊整,我便遠遁之。待其不陣不列時,吾再擊之。又我契丹騎兵,首重射術,舉刀衝鋒,不過旁伎爾。」 梁乙逋心其實也不是很看得起契丹騎兵——畢竟上次西夏軍將契丹軍擊敗,還沒過多久呢。不過蕭佑丹所說,卻也有一定的道理。此次西夏軍敗在宋軍手,除了宋軍似乎早有防備,準備充分外,吃的最大的虧,便是與宋軍正面決戰。騎兵的機動性幾乎一點也沒有發揮出來,而騎兵衝鋒陷陣的招數卻又被宋軍破掉了……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梁乙逋自失地搖了搖頭,又噴著酒氣笑道:「大王不愧是上國名臣。受教了。」 蕭佑丹笑笑,舉起酒尊,二人笑著對飲了一杯。 梁乙逋用手抹了下嘴,又笑道:「大王出使敝國之意,在下也已聽聞。在下斗膽,敢問大王,既欲敝國與上國一道夾擊楊遵勖,卻不知事成之後,能許敝國什麼好處?」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6節 蕭佑丹萬萬不料堂堂西夏國相之,居然會在外國使者面前有這樣粗俗無禮的舉動,要知道契丹雖是所謂「蠻夷」,卻一向自詡為明之邦,對禮儀素來看重,其國與宋朝交聘,雖然以前有時候也自居大國強者,經常會有蠻橫無禮之時,但種種繁瑣禮節,卻是從來都不會缺一星半點的。而其國大部分的貴族,談吐舉止,也是十分雅。像梁乙逋這樣粗魯的舉動,在外交場合,很可能就會被解讀成對本國的一種侮辱。蕭佑丹此時雖然不至於立即翻臉,心卻也是鄙夷之心大起,言語之間,便生硬起來。 「好處?我大遼滅掉楊遵勖之割據,對貴國便已是最大的好處!」 梁乙逋愕然道:「上國消除割據,於敝國又有何好處可言?」 「梁將軍還在夢麼?夏國轉瞬便有亡國之禍!」 梁乙逋眼皮一跳,卻藉著酒意,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必過於危言聳聽了。敝國雖小,卻安若磐石。」 「梁將軍果然如此以為?」蕭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梁乙逋的眼睛。 梁乙逋不自然地移開目光,乾笑道:「敝國雖逢大敗,但是宋朝若勞師遠征,卻未必有多少勝算。」 蕭佑丹凝視梁乙逋良久,才緩緩移開目光,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那便是本王白走一遭,兩國結盟之事,休要再提!」 梁乙逋不料蕭佑丹說翻臉就翻臉,不由愕然,呆道:「大王何出此言?此事盡可從長計議。」雖然對遼國他從來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此時與遼國結盟,對於穩固他梁家的政治地位,甚至是穩固西夏的軍心民心,都是很有好處的。只不過,梁乙逋以為蕭佑丹千里而來,顯然是有求於西夏的,因此才想訛些好處。 蕭佑丹笑道:「梁將軍果真以為我大遼對楊遵勖沒辦法麼?楊氏將死之人,不過在西京引頸待戮而已。有貴國相助,吾能平之;無貴國相助,吾亦能平之!我大遼收復西京道,消除割據,實是對貴國有益耳!將軍試想,若能平滅楊氏,則遼夏連為一塊,互為呼應,南朝雖有兼併貴國之心,但卻不免要投鼠忌器。若是楊氏不平,是使南朝可以為所欲為也!」 「大王所言甚是。」不知不覺間,梁乙逋便心甘情願地掉進了蕭佑丹的圈套。 蕭佑丹向梁乙逋欺了欺身,又沉聲道:「況且,當今之勢,縱是夏國無眉睫之禍,然梁將軍一族,卻只怕是禍不旋踵!遼夏結盟,於梁將軍一族,有百利而無一害。」 「吾家又有何禍?大王言過其實了。」梁乙逋不自然地笑道。 「與南朝戰,屢戰屢敗,國豈無怨言?夏主豈無失望?」蕭佑丹雖然對西夏國內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多,但他據理推測,卻全部的。他觀察梁乙逋神色,知道自己說,又繼續說道:「假使夏主為碌碌無為之庸君,則不必論。但若夏主意欲有為,豈會無他想?設使國再有忌恨梁氏之輩,則謂無腹心之禍,吾不信矣!」 一席話說得梁乙逋毛骨聳然,連酒意也消了幾分。他並非沒有危機感,但是畢竟念及本族內有太后之助,外握兵權,足以震懾異己。所以擔心也是十分有限的。此時聽蕭佑丹說起,再細想國形勢,頓覺危機四伏。 「若果真能與大遼結盟,則不僅可使國相威望大增,亦可震懾群小。」蕭佑丹傲然道:「縱果有謀反叛亂之事,我契丹之威名,足以使貴國大部分首領懂得自己要選擇哪一方!」 梁乙逋心大以為然。但是他也深知,若是一點表面的好處也撈不到,便要冒著激怒宋朝的危險,這般便宜幫遼國打仗,在國內只怕也交待不過去。他望了望態度強硬倨傲的蕭佑丹,一時間竟是進退維谷。 熙寧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節。 除了例常的慶祝活動之外,上尊號,獻祥瑞,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著這個時候冒出頭來。趙頊雖然屢次下詔,拒絕群臣上尊號,並且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但是馬屁活動並非幾道詔書就能杜絕的,更何況是拍皇帝的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那麼送賀表進京總可以吧?畢竟向皇帝報告祥瑞,這是誰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劍州奏聞:本州木連理。 饒州奏聞:長山大雨,降「菩提」,其狀類山芋,味香而辛。並附:明道年曾發生類似事件,預示當年會大豐收。 泌陽奏聞:本縣甘棠木連理。 衛真縣奏聞:本縣洞霄宮枯槐生枝。 又,某縣奏聞:木根有「萬宋年歲」四字。 又,沅陵縣奏聞:江漲,出楠木二十七根,可為明堂樑柱。 又,某縣奏聞:某民伐薪,樹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綠色,方三尺餘,當有「堯天正」,經驗視,「堯」字下有「瑞」字,實為「天正堯瑞」。 此外,諸如欄木生,園池生瑞木,柏樹開花,紫薇木連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頭全部變成瑪瑙,蘆荻生出斤八兩類似靈芝祥雲的金……諸如此類種種奇聞異事,如蝗蟲一樣撲天蓋地的從各地寄至京師。 總而言之,趙頊過個生日,便導致了大宋天地之間異象頻生……至於各地歌功頌德的章,堆起來簡直如果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建議皇帝應當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之守令進貢給皇帝的壽禮,無不是費盡心機,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貴重。其最為吸人注目的,便是凌牙門都督蔡確與歸義城都督狄諮的賀禮:二人都是滿滿一船的奇珍異寶!其總價值達到數十萬貫! 這二位都督的禮物,讓整個大宋朝廷都為之震動。但是蔡確與狄諮卻都是迫於無奈——並非二人想要顯擺,而是蔡、狄二人素來不和,兼之曾布與薛奕也知道他們的底細,此番皇帝三十歲生日,加上國力日增,對西夏又連打兩場勝仗,全國官員都可著勁的拍馬屁,二人又哪敢落後?一個「不敬」的罪名,無論是狄諮還是蔡確,都擔當不起。 當然,在這股大拍馬屁的風潮,也還是有一定數量的異類存在。 比如蘇軾給皇帝的生日禮物,便只有一抔泥土,一副字畫。 劉庠給皇帝的貢品,則是一副描寫陝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畫卷。 而當朝宰相呂惠卿的貢品,只是一張新印的熙寧交鈔。 …… 身稍稍好轉的曹太后與高太后,在內侍的指引下,檢視著種種貢品禮物,二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的豐富。她們身後,跟著皇帝趙頊與向皇后、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師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長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調皮,竟顯得沉穩許多。這種變化,曹太后與高太后表面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卻都感覺到有點心疼,與柔嘉從小親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為是那處分過於嚴厲了。因此,柔嘉回京後,雖然沒有了封號,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反而更加寵愛她起來。 「不料官家過個生辰,竟能發筆小財。」曹太后看著蔡確與狄諮那長長的禮單,忍不住開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禮單一眼,笑道:「看來歸義城與凌牙門的差使,著實做得。」 曹太后笑了笑,在那些奇珍異寶面前,並沒有駐步,反而在蘇軾的禮物面前停了下來。 「這份壽禮,倒極別緻。」 趙頊笑道:「偏還有御史彈劾蘇軾沽名釣譽,是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夠了。」曹太后又指了指劉庠的壽禮,道:「若依哀家看來,便是這兩份壽禮最為珍貴。」 「朕亦以為然。」趙頊望著劉庠的那副畫卷,歎道:「朕為萬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對天下。」 「官家確是個英明天。」曹太后柔聲道:「天下太平,不是樹木裡生幾個字便可得的。」她的身體雖然略見好轉,但總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對趙頊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誨,孫兒定然牢記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讓那個說滿山石頭變瑪瑙的縣令,限期三個月,將滿山瑪瑙全部送至廣州出賣?」 「確有此事。」說起此事,不僅趙頊,連帶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來,柔嘉亦忍不住側耳。 「這可為難那縣令了。」曹太后笑道。 趙頊笑道:「石越說得也有理,這獻祥瑞之風,無助於教化,反害淳樸。朕早想找個機會懲治一下,但卻總是上下相瞞,讓人無可奈何。」 曹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她心裡自是雪亮:石越這一招十分陰狠,那個縣令除了自殺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別的生路了。她心雖有幾分不忍,卻終是沒有直接說出來,只笑道:「水至清則無魚。獻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雖然多是荒誕不經,但亦難於杜絕。無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這個,官員得不到好處,自然不會再獻。」 「娘娘說得甚是。」趙頊笑著答應,心裡卻不以為然。這種事情,若不殺雞儆猴,絕難杜絕。趙頊並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靈,只不過在王安石的影響下,這種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無論他信不信神,他也絕不可能相信自己過一個生日,就會搞得天下神異百出。 在皇帝看來,這已經是欺君了。 「卻不知石越的壽禮是什麼?」一直注意著柔嘉臉色的王妃,忽然好奇的問道。她早就聽到過種種傳聞,以她的冰雪聰明,柔嘉那沉穩外表下的些微動作,便足以讓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問出之後,柔嘉眼便閃過一絲關注之色。 趙頊笑了笑,朝李向安呶呶嘴。李向安立時便將一副卷軸捧了過來。 「又是一副畫麼?」 趙頊笑道:「打開看看便知道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獻的是什麼。 兩個內侍緩緩的將卷軸展開,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副地圖!地圖的右上角用楷筆寫著:「西夏山川形勢圖」! 曹太后與高太后對視一眼,二人眼都露出擔憂之色。 而皇帝卻望著這副地圖,喜笑顏開。 西夏生辰使李乾義,不那麼嚴格的說,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內部政治鬥爭極其血腥殘酷,與夏主的血統關係過於親近,本身便是危險的代名詞。而李乾義得以在西夏國平平安安地佔據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為他是李彝超的後代,與夏主的血緣上隔得非常非常的遠。所以,李乾義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謂「宗室」的虛名,一面平平安安地當官。這個年官僚,雖然精擅各種禮儀,懂得漢、契丹、西夏三種字,但是卻是個毫無原則的人。在西夏國內他便遊走於夏主與梁乙埋之間,處世相當的圓融。 在這個關鍵時候,夏主秉常派遣他這樣的人前來宋朝拜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物盡其用」。 宋朝對西夏的態度,可以說讓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義一行進入陝西之後,可以說受盡冷遇。宋軍派了兩都的兵士「護衛」他們進京,一路上都監視得死死的,在通過關隘要道的時候,更是故意將使團夾在間,在兩旁高舉旗幟,擋住他們的視線——這種毫無必要的舉動,其實表露出來的,是**裸的敵意。 而他們一路上的食宿,雖然有恩旨,待遇並未降低,但是各地驛站的態度,卻倨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經過各州縣時,宋朝官員們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陝西,李乾義便已知道這一行絕不輕鬆。 秉承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思想,李乾義厚著臉皮,嘻笑自若的從陝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後,他才發現一路冷遇其實不過是剛剛開始。 遼國自然不必論,宋朝一直視遼國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大國,對遼國的外交禮儀從來都是特別的,李乾義自然不敢去比。但是這次宋朝竟然將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麗國與大理國、吐蕃以及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麼注輦國之後,僅僅與交趾國並列,略略高於南海地區那些聞所未聞的小國! 這幾乎是公開的羞辱! 李乾義試圖力爭,得到的卻是生硬的回復:若是不滿意,你們可以回去。 李乾義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待遇。 但是四月十日,諸外國、屬國、蠻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賀之後,宋朝皇帝在偏殿單獨接見了大遼、高麗、大理、吐蕃、交趾、注輦、蒲甘七國使者,各有賞賜,卻獨獨拒絕了李乾義。 李乾義對此行終於徹底絕望。他已經做好了一事無成,打道回國的準備。但是老天好像成心和他開玩笑,便在此時,驛館的宋朝官員卻帶來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陝西路安撫使閿鄉侯石越奉旨接見他。 都亭西驛。 李乾義打量著聞名已久的大宋陝西路使閿鄉侯石越。三十餘歲,身材修長,面容削瘦無須,一身白袍十分的乾淨整潔。李乾義知道石越身上的這種袍:沒有寬大的袖,裁剪得十分緊身,前擺與後擺都不是很長,卻分得很開,更便於騎馬與射箭。他的頭上也沒有如一般宋人一樣戴帽,反而似秦漢普通士人一樣束髮——這種裝束,讓人顯得多了幾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輕的士非常流行。 這個人,絕對是東朝極有「權力」的人物。 「貴國上表所提諸事,皇上都已知曉。」石越朗聲說道:「在京兆府常駐使節一事,朝廷以為此時並非適當時機,暫不考慮;綏德城以及附近諸寨歸屬,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議。朝廷對橫山蠻夷之懲戒,亦與貴國無關,無須再言。朝廷以為可商議者,惟俘虜與互市二事。」 李乾義張嘴正在辯駁。石越又說道:「以上諸事,貴使雖然有蘇張之舌,亦請免開尊口。皇上聖意已決,斷不會再改。若要朝廷改變心意,請貴國日後勤修貢事,謹守臣節,方有轉圜之機。」 李乾義一肚話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只得說道:「石帥明鑒,除了俘虜與互市之外,至少請朝廷停止在邊境用兵。如此,敝國才能少安。」 「那便要請貴國率先約束邊境將領。」 「此事恐非一國之錯。朝廷若不示之以誠,敝國上下,實難心安。下官來時,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頻頻調動……A」 「此特為防盜爾,貴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貴國屢次挑釁,方自遭敗軍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對天下萬民,皆一視同仁。雖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為女。蓋人之常情:女不孝,不過略施薄懲而已,足下回覆貴國國主,請不必多心。」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7章 第十七章 自居為他國之「父母」,將修葺城寨佈署兵力稱為「防盜」,這又豈是能讓人「不必多心」的行為?但是石越的語氣與神態,卻分明告訴李乾義,這並非是言語可以改變的事情。 宋朝的底線到底在哪裡? 難道宋朝真的有了滅掉大夏的實力與決心麼? 如果宋朝果真已決意滅夏,那麼無論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們的時間…… 正當李乾義在心幾乎已經做了最壞的判斷之時,一線希望突然間出現在他面前。 「朝廷並非容不下夏國。」石越的語氣略有緩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無用,遠不若南海諸國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義聽出了石越話的暗示。 不要說薛奕是在宋、遼、西夏都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也不必說在汴京正傳得無比離奇的兩位海外都督的壽禮,只要曾經讀過宋朝的報紙,就知道在宋朝的確這樣的輿論——幾乎每份報紙上,都曾經有人撰呼籲,認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應當改變方向,向南方積極擴張。這些人出於現實性的目的,認為西北苦寒,並不適合農業,花很大力氣打敗一個遊牧民族,又會被新來的取代。遠遠不如環南海地區,物產豐富,土地肥沃,適於耕種,而人民亦更加馴服,兼有通商之利,雖然也有缺點——瘴□盛行,但相對而言,總比北方要划算得多。這些人因此將南海諸島稱為「大宋之後花園」。 這種觀點提出之後,在宋朝朝野得到了無數的呼應者。 宋朝的內斂性,本質上不過是一種被限制住後的假象。他並非不想擴張,這個帝國,在他的每一個方向,都曾經有過擴張的嘗試——只是因為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導致了向每一個方向的擴張,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現出「內斂」。 如今有一個方向已經向宋朝打開了大門! 李乾義心怦然一動,他聽說過,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幾乎是石越一手開創。他不會相信宋朝對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個大夏人,其實在內心深處,都相信宋朝要滅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如若宋朝果真想將注意力轉向南方,也並非不可思議。而石越抱持這樣的政見,更是合情合理。 那麼,宋朝也許並沒有非要滅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國君臣盡皆感戴。」李乾義謙卑的說道:「敝國願永遠朝廷之藩蘺,為朝廷鎮守西北。」 「是麼?」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李乾義,意味深長地問道。 「敝國願永為朝廷之藩國。」李乾義誠摯地重複著。反正「信義」二字,對大夏國從來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視李乾義良久,方緩緩說道:「然則朝廷絕容不得一個時有叛亂之心的藩國!」 「敝國對朝廷,並無貳心。」 「這種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著李乾義,嘴角流露出譏諷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斷了李乾義的話,道:「足下雖然如是說,然則夏國國相卻未必如是想。」 李乾義心頭一震,不禁抬頭望著石越。 「梁乙埋屢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義不忠不信,朝廷斷難信任。某此來,特為請足下轉告夏主,若梁氏當政,除互市與俘虜二事之外,餘者一律不必多談。臥榻之側,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內除國賊親政,推行漢制,外則親附朝廷,勤修貢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為臣為賊,請夏主自擇之。」 石越說完,也不管李乾義的反應,起身抱拳,說聲:「告辭了!」便揚長而去,只留下李乾義在那裡怔怔地發著呆。 趙頊回到睿思殿,還在想著石越獻上來的「壽禮」。 是不是要讓石越回陝西,趙頊還在猶豫不決。他托著腮,想起和幾個臣的對話。趙頊首先詢問的是呂惠卿。那日在崇政殿,眾人退朝後,趙頊獨留下呂惠卿,委婉問起石越的去留。呂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樞密使。」趙頊當時便有一絲心動,石越擔任樞密使,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一來樞密使之重,足以賞石越之功;二來樞密使一職,也足以讓石越大展拳腳。但是三十多歲任樞密使,宋朝應當是沒有先例了,而石越在軍隊系統的威望……趙頊並不相信石越會謀反,他也記得有一次與石越談論史事時石越說過的話:使霍光生於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會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於光之世,操、莽卻未必不會為霍光。這段話讓趙頊記憶深刻並且深以為然。只要有足夠的外在制約,曹操、王莽,也可以成為名臣。何況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間的平衡與相互制約,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歲便成為樞密使,雖然眼下也有足夠的人來制約,但若從長遠來看,卻非常危險。做為一個非常愛讀書的君主,趙頊可以說明於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的壽命長於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呂惠卿雖然不避諱他與石越之間的嫌隙,秉持著公心推薦石越擔任樞密使,這一點難能可貴,但是這位宰相的見識,卻畢竟不及長遠。 在石越過於耀眼的光芒下,趙頊亦不免有點忽視了他的宰相。他哪裡知道呂惠卿這一招可謂是煞費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這個不可能被採納的「合理」建議。而萬一被採納,對他也並無損失,這不過是「驅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與彥博的矛盾,並順便將石越置於一個更容易招到嫉妒與忌諱的地位。 不過呂惠卿的用心埋藏極深,若非在心對他已經有了深深的偏見,絕難識破。 趙頊詢問的第二個人便是樞密使彥博。 彥博的才幹與見識都毋庸置疑。但是他的策略,卻永遠偏向於傳統。擁有更多權限的安撫使,雖然受到種種制約,但畢竟是對宋朝固有國策的一次挑戰。對此彥博雖然並不反對,但卻始終抱著謹慎的態度。如今陝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安撫使制度的成功,但同時也加深了他的疑慮。雖然彥博並不認為應當從安撫使制度上後退,但他認為謹慎一點始終是不會錯的——以石越此時的威信,已經不適合久鎮地方了,尤其是同一個地方。雖然石越到陝西的時間不過一年,遠遠談不上「久」。 所以彥博給皇帝的建議是:部尚書的任何一個職位,或者轉任河北安撫使,都不失為合適的處置。 趙頊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彥博的想法,有點謹慎有餘,進取不足。當前最重要的事情,始終是解決西夏! 從這一點來說,彥博的確遠不如石越與呂惠卿那樣懂得皇帝的心思。也許,他不是不懂,而只是不想迎合。 但不管怎麼樣,彥博的建議,並不能讓皇帝滿意。 「官家。」王賢妃將一件披風輕輕搭在趙頊的肩上。 「唔。」趙頊隨口應了一聲,忽然脫口問道:「愛妃以為讓石越當什麼官好?」 王賢妃怔住了,她沒有想到趙頊會問她這種問題。停了一會,她才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妾身是女,不當干預朝政的。」 「哦,也是。」趙頊點了點頭,心有點慚愧。此時他突然有點瞭解為何歷史上會有這麼多後宮與內侍干預朝政之事——皇帝若遇到什麼疑難,想詢身邊親近的人的意見,實在是一種很難抑制的衝動。 每個人都有需要向最值得信任的人徵求意見的時候。但這種感情,卻極容易被濫用。 王賢妃伸手輕輕攏了一下頭髮,見趙頊依然緊鎖雙眉,心大為不忍,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又忍不住說道:「臣妾常聽人說,朝以司馬相公最為正直,不偏不黨。官家若是難於決斷,何不召司馬相公問問?」 「司馬光?」趙頊笑著搖了搖頭,道:「他怎麼會知朕之心意?」在趙頊的心,司馬光雖然是個正直的大臣,卻並非是一個懂得權謀術勢的大臣。 王賢妃不料趙頊如此回答,大感詫異,不由問道:「聞道司馬相公熟知史事,難道竟是沒見識的人?」 趙頊笑了笑,正要回答,忽然間卻似想起什麼,不由愣住了。 次日。 汴京園林之勝,可謂一時無兩。雖然汴京的地價,號稱是「尺地寸土,與金同價」,但是宋朝承平日久,上至帝王,下至富豪士紳,無不著意營造園林,因此有名的園林,諸如著名的四大皇家園林不算,也有八十餘處。至於不知名的園林,不更知凡幾。靠著景龍門——皇城的北門——不遠,便有一座靜淵莊,是汴京數得著的名園。這裡原是後周宰相、宋朝的太太師王溥之孫,真宗時曾尚太宗女鄭國公主為駙馬都尉,仁宗時做過樞密使,拜過同書門下平章事的王貽永王康靖的舊第。不過早在真宗大祥符年間,此園便已轉賜尚萬壽長公主的李遵勖——此君便是濟公的先祖。王、李二人,都是有宋一朝有名的外戚,前者官至樞使、宰相,自不必言;後者武雙全,更稱得上是宋朝前期的名臣。李家雖是世代將門,且李遵勖亦以為官清正著稱,但畢竟是外戚之家,不以錢財為念,且李遵勖又是楊億的學生,也曾過進士,非一般武夫可比。因此,得到王家舊第之後,李遵勖便悉心營造,將百餘畝空地疏為池塘,在池邊遍置異石名木,號稱「靜淵」,並以池名莊,經常延請士夫名士在園宴會。靜淵莊也因此號稱「園池冠京城」,成為汴京一大名勝。 到了熙寧年間,因萬壽長公主早已逝世,李遵勖之李端願也已致仕,遂又將這靜淵莊獻出,皇帝轉賜給狄詠與清河,因狄詠固辭不受,最終只得做罷,靜淵莊便因此隱約成為了皇城的一部分。自從狄詠戰死之後,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便各有旨意,讓清河在適當的時候返京。這靜淵莊,便又成了預定給清河的居所。而此時暫住在靜淵莊內的,卻是削去了封號的柔嘉。 坐在「靜淵」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望著滿池清水,有幾浮萍在上面漫無目的地漂浮著。柔嘉只覺得人生有時候便如這浮萍一般,既不知從哪裡來,又不知到何處去,自己的命運脆弱得經不起一場風雨的考驗,卻還不得不依附這不值得信賴的池水。再想起婢女向自己介紹的靜淵莊的歷史,她更是加倍的感覺到世態炎涼。 原來,這座莊園,哪怕是賜給了你,你也不能永遠擁有——因為只有得寵的外戚,才有資格居住在這裡。柔嘉以前並非沒有聽說過李家的事情,這一家人,永遠是那麼謹慎,在政治鬥爭也從來沒有站錯過隊——但是得不得寵,有時候並非是取決於你有沒有犯錯的。 「真是討厭啊!」柔嘉無奈地歎了口氣,撿起一塊石,狠狠地丟進水池之。平靜的水面,泛起一陣漣漪,但是很快,又歸於沉寂。柔嘉賭氣似的轉過臉去,不去看那水池,卻「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她的身後,正站著她最要好的堂兄,嘉王趙頵. 「十娘。」趙頵笑吟吟地望著柔嘉,笑道:「你在發什麼呆呢?」 「恪哥?」柔嘉睜大眼睛,喚著趙頵的小名,詫道:「你怎生在這裡?」趙頵初名趙仲恪,趙頵是後來才改的名字。 「我進宮請安,順道來看看你。」趙頵關愛地笑道。「住在這裡還習慣吧?」 「還好。」柔嘉勉強的笑了笑。 趙頵看在眼裡,只覺一陣心疼。但有些話,哪怕僅僅是出於安慰,哪怕是對再親的人,也不可以說。遂笑道:「城南開了個動物園,怎的也沒見你去玩?」 「才回來,沒問過娘娘與聖人,不便去。且也不想去。」柔嘉忽然向趙頵甜甜地笑了一下,趙頵也疼愛地回笑著。但是他畢竟知道,柔嘉改變有多大——若是以前,她都是想做就做,又要請示什麼?最喜歡玩耍的她,又怎麼會對新奇的東西沒興趣? 趙頵笑了一陣,只覺得臉上的肌肉不聽自己控制,神情終於漸漸黯淡下來。他微微歎了口氣,道:「十娘,可惜你生錯了地方。」 柔嘉身軀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身去,面對靜淵,不看趙頵. 「你懂事了,本是好事。但……」趙頵的眼眶濕潤了,含著淚笑道:「我好懷念小時候,先帝還沒入宮的時候。」 「別的兄弟姐妹們,羨慕還羨慕不來呢。」柔嘉笑道,笑聲如風鈴一般,但始終掩蓋不住那份悵然。 「是啊,羨慕還羨慕不來。」趙頵笑道:「但是兄弟姐妹之間變成君臣之後,卻只能先君臣後骨肉了,誰叫天無私家呢?大哥畢竟是個英主。」 柔嘉緩緩坐下來,托著腮,呆呆地望著靜淵的水面,悵然道:「我不懂這些。像堂姐那般賢淑,也未必能快活;十一娘那般乖巧,可從此她也不會真正快樂了……其實,恪哥……」趙頵靜靜地聽著,但是柔嘉畢竟沒有再把後面的說話出來。她本來想說,她其實和十一娘一樣,都是想討得大家的開心,不過十一娘是用她的乖巧與聰明來讓大家喜愛她;而她卻是用她的頑皮來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如若大家都不喜歡我任性頑皮,那我便學著做十一娘好了。我也懂得乖巧的,那時候,官家終會赦免我的家人吧……柔嘉甜甜地笑著,淚水卻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十娘!十娘!」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柔嘉與趙頵的身後傳來,二人連忙用袖擦了擦眼睛,轉過身望去,原來卻是莊裡的一個婢女,她身後還跟著一人,正在池邊的小路上到處張望尋找。這裡的奇石異木,很容易遮住二人的身形。柔嘉剛一起身,那婢女便已瞅見,忙匆匆走了過來。 走到近前,卻發現趙頵也在,婢女唬了一跳,忙行禮道:「見過大王千歲。」 她身邊的人也跟著行禮,「見過大王千歲。」聲音極尖,原來卻是個內侍。 二人給趙頵見過禮,這才轉身柔嘉,那內侍尖聲笑道:「小的是王賢妃宮的,喚作童貫,奉賢妃娘娘之命,給十娘送點日常用度之物。」童貫被調到王賢妃宮,還不甚久。 柔嘉詫異地望了趙頵一眼,她與王賢妃可以說素不相識,怎會派人專程送東西過來給她?趙頵笑了笑,道:「王娘娘素來這般體貼的。」 柔嘉這才斂衽道:「娘娘厚愛,實不敢當。容改日再進宮當面拜謝。」 童貫笑道:「娘娘說了,叫您有空,便去宮裡玩。」 「只怕叨擾。」 童貫笑了笑,又躬身道:「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柔嘉笑著點點頭,又向婢女吩咐道:「替我送送公公。」 「是。」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8節 南御苑。 所謂的「南御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園。 蘇軾有詩云:「承平苑囿雜耕桑,聖勤民計慮長。碧水東流還舊派,紫檀南峙表連岡。不逢遲日鶯花亂,空想疏林雪月光。千畝何時耕帝藉,斜陽寐歷鎖空莊。」這一首詩,道出了玉津園在四苑地位——這座規模宏大的園林,從惠民河引水入園,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條件極好,因此玉津園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這裡「柳籠陰於四岸,蓮飄香於十里。屈曲溝畎,高低稻畦,越卒執來,吳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種遲,舂紅粳而花綻,簸素粒而雪飛」,園不僅千亭百榭,樹木成蔭,芳花滿園,而且使用的軍卒,都來自吳越地區,穿著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說話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鄉村的景色,出現在了汴京城南。 除了青城藉田外,玉津園同時還是皇帝接見契丹朝貢使者,賜宴射獵之所。並且,這裡也是皇家動物園之所在,「養象所」之內,餵養了幾十頭大象,以及其他的種種珍禽異獸。單單是給那幾十頭象種植茭草的土地,就多達十五頃。這種規模,卻不是汴京動物園可以相提並論的。只不過,玉津園雖有佳景,卻極少向普通百姓開放,以至於宋人寫詩說:「君王未到玉津游,萬樹紅芳相倚愁。金鎖不開春寂寂,落花飛出粉牆頭。」又有人作詩抱怨說:「長閉園門人不入,禁渠流出雨殘花。」 不過這一切到了熙寧十年的時候,便已悄然發生了變化。雖然玉津園依然極少對百姓開放,但是皇帝卻特許司農寺的官員們,進入青城,進行研究試驗稻種等工作——他們雖然不懂得雜交,卻從能經驗知道要選擇優良的種,可以有更好的收成。至熙寧十一年,雖然玉津園依然不開放,但是皇帝又將一部分珍禽異獸賣給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動物園的創立。 這些小小的變化,雖然在當時看來微不足道,但從長遠來看,卻是意義深遠。 不過,此時的皇帝趙頊,並沒有想到這些。 按照慣例對契丹使者賜宴、射獵之後,趙頊將戶部尚書司馬光單獨叫到了他小憩的「蓮榭」。 戶部尚書是一個事務比較繁忙的職位。而同時還領導著《資治通鑒》書局的司馬光,一方面要應付這個龐大帝國的繁瑣事務,絞盡腦汁地同時維護著國家的財政與普通民眾的利益——這幾乎是一件能讓人發狂的工作;與此同時,他還要擠出大量的時間,來編撰《資治通鑒》。而以司馬光近乎偏執的嚴謹性格,他對自己的這兩件工作,都是不會容許自己有任何輕忽之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光的氣色居然相當不錯,實在不能說不是一件令人驚歎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經對這此事進行過觀察,得出的結論卻各不相同。養生家認為這是因為司馬光有規律的生活與健康的生活習慣所致;唯心論者則認為這是司馬光能有機會一展所長,精神自然奮發;而人才論者則歸功於司馬光領導下的兩個好團隊——戶部與《資治通鑒》書局的作風出奇地一致,都表現出同樣的嚴謹、條理、重視細節、不懼繁瑣。 也有人比較過戶部與工部——在宋廷兵吏戶工刑禮部,兵、戶、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職權雖然有所增強,但始終受到樞府的種種限制,因此作為相當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戶部與工部,拿這兩部來比較,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工部尚書蘇轍十分開明,又有唐棣、蔡卞這樣兩個非常年輕的員外郎,其低層官吏,絕大部分都是學院派進士或者學院派出身,幾乎每個人都通曉格物學,因此工部可以說是現在宋廷最為積極進取的機構,也是部寺技術官員最多的機構。有人誇張的說,只要有足夠的錢,大宋沒什麼能阻止工部那幫狂生。但若公正的評價,工部大部分官吏在只地方上幹過一任甚至一任也沒有做過,地方行政經驗不夠豐富,卻是他們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門下後省批駁得最多的機構。 而戶部在這一點上,遠勝於工部。在司馬光的領導下,戶部漸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時也吸收了一些有學院背景的新進士,因此戶部的風格表現出穩重而不失積極,嚴謹而不太古板的特點。而且戶部的絕大部分官吏,都有極其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對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於是更懂得何者應當糾正,何者只能暫時迴避,處置更顯得輕重得宜。也因此,使得司馬光在朝野威望日隆。人們當然不會知道,這其實是宋朝的幸運,因為司馬光還沒有十幾年潛居洛陽對政治不發一言的壓抑經歷,自然也沒有機會變成「司馬牛」。此時的司馬光,在保守與穩健,依然還有他開明的一面。 「愛卿。」趙頊的目光在司馬光身上游移,忽然間泛起奇怪的想法:剛剛他賜司馬光座,卻被司馬光堅決拒絕,於是他馬上知道無論他怎麼樣,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坐的。司馬光站在那裡,能讓他感覺到,他就是君主,司馬光就是臣!君臣之別清清楚楚。雖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馬光這樣的人,服從的其實並不是他趙頊,他服從的只是他的信仰。司馬光會隨時拒絕自己不合理的詔命,不惜以生命抗爭,但是卻永遠都會承認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 ——其實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們並不服從某個具體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讓他們信服的東西存在,他們毫不猶豫地為了那些東西與君主抗爭,不惜生命。他們也有自己的意志,並會為此堅持。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也會讓你感覺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們指著你的鼻痛罵,他們的口沫濺到你的臉上,他們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他們依然會認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 而石越不是這樣的。 若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石越身上,石越雖然也會委婉地謝絕,但只要皇帝堅持,那麼石越一定會坐下。而他坐下的時候,你會有一種隱隱的感覺,與眾不同的感覺。不知道是什麼,但絕對與眾不同…… ——這一切,以前趙頊只是隱隱約約感覺,但在此刻,他的心,忽然間無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種感覺——當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無論他是跪著、站著、坐著,無論他是微笑、平靜、嚴肅,無論他是奉承、沉默、進諫……他都是平等的。 這一瞬間,趙頊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無比的詫異。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石越與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頭,在石越的心裡,也一定認為他與自己是平等的! 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他使勁的搖了搖頭,試著把這種怪異的想法從自己的腦海驅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與臣,怎麼可能是平等的?趙頊笑了起來,他在嘲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 司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嚇了一跳,「陛下?」 「喔?」趙頊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開始他的召見:「卿可知朕召見卿,是為了何事?」 「臣愚昧。」司馬光心是明白的,但是這三個字卻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彷彿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樣。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問問卿的意見。」趙頊溫聲說道。 司馬光微微垂首,認真地聽著。 「是關於石越的任命……」 「恕臣愚昧。」司馬光抬起頭,目光閃爍著,「陛下,石越不是陝西路安撫使麼?」 「這……」趙頊一時語塞。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有人以為石越不宜再任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司馬光朗聲問道:「可是因為石越才不足以勝任麼?」 「非也。」 「可是因為石越德不足以擔當麼?」 「非也。」 「那是朝廷有勝過石越的人選?」 「非也。」 「陛下。」司馬光再次將頭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龍袍的下擺,沉聲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陛下銳意開拓進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遺志,以臣之愚,是以為操之過急。若陛下能暫緩此心,不以武功為念,則是大宋之幸。臣自當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學,為陛下拾遺補缺,不敢有絲毫懈怠。若是如此,則臣以為,安撫使之職可罷廢。以石越之才,當留於陛下左右。」 趙頊一時無語,心隱隱有點後悔來聽司馬光的意見。 司馬光沒有理會皇帝的感受,微微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若陛下之志不可變,則臣以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則必有元嘉之遺恨。」 聽到這句話,趙頊的後悔立時拋到了霄雲外。 「陝西接連大勝,朝大臣皆有輕夏國之心。然則臣敢問陛下,夏國果真不堪一擊麼?當仁宗朝時,國家內有名臣,外有名將,以范韓之材,亦不過纓城自守耳。臣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夏國雖無復元昊之盛,然亦其舉國皆兵,豈可輕視?其近歲雖遭數挫,然根本未動,若果真輕易之,則臣以為必有驕兵之敗!」 「朕固知之。」 「既如此,陛下便不當問石越當居何職!」司馬光毫不客氣的指斥道:「石越安撫陝西,雖屢用兵,然皆得大勝。陝西諸將,服其調遣;西夏君臣,懼其威名。朝廷無意西事則罷,若有意於西事,則陝西捨石越而誰?若是朝廷輕易換人,繼任者必有勝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為『石越能為之,吾亦必能為之』,則大事去矣!此等殷鑒,史不絕書。陛下焉能不懼?臣雖愚,亦知捨近而求遠,捨必勝而行險,非智者所為。以陛下之明,當知取捨。」 司馬光純粹站在國家的立場來分析,趙頊在心裡也不得不承認,石越的確是陝西安撫使的最佳人選。但是,若單為此事,趙頊不問司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 司馬光心裡十分明白皇帝疑慮的是什麼,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說,他自然更不方便說,略想了一下,司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詔令?」 「那是偏激之辭。」 所謂「魏武三詔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年、二十二年分別頒布的三份驚世駭俗的求才令,在這三份詔令,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並且公開詢問天下有沒有「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有沒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之人,他要一併籠絡,而成其霸業。 曹操的這種取才標準,自然不可能得到趙頊的認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開的認同。 但更讓趙頊奇怪的是,身為儒家門徒的司馬光,居然會舉出魏武三詔令的例來! 他看了司馬光一眼。 但司馬光並不在意皇帝的誤會,「確是偏激之辭,不足為法。然臣以為,德才兼備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捨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難兩全,不得不有所取捨爾。自古以來,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進取,亦不能不有所取捨。」 趙頊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原來司馬光要說的,並不是什麼「魏武三詔令」,他說了這麼多,實是想說「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這句和「魏武三詔令」八桿打不著的話。 「朕是想保全石越。」趙頊遲疑半晌,終於半吞半吐的點明了自己的擔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須……」 *** 西夏。興慶府。 這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軍事強國的都城,空氣都瀰漫著一股緊張的味道。官員們穿稜往來,交頭接耳,有些人在選擇,有些人則在觀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覺察到變化即將到來。 局勢看起來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吐蕃請求和親,被董氈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董氈還大肆宣揚,惡毒地嘲弄西夏。這件事情讓西夏顏面掃地,若是換在以前,這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在此時,除了加深西夏的窘況以外,興慶府沒有人敢提出「報復」二字。 自諒詐以後,西夏對吐蕃就沒打過勝仗,何況現在?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連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讓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但是這種順利,在一些人看來,卻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夏國冒著觸怒宋朝的威險,出兵威脅楊遵勖的後方,而西夏軍隊攻佔的土地與人民,西夏國一點也得不到,並且,西夏軍隊還不被允許進入願意投降的城鎮——因為遼國擔心西夏軍隊劫掠;也不得攻擊忠於遼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敘方式,則意味著西夏將出兵替遼主打一場自己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好處的戰爭。他們得到的,只是許諾。 最核心的許諾只有一樣:如若夏國遭到宋朝侵略,遼國會出兵幫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內,也有一部分西夏將領在懷疑遼國是否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其實,絕大部分的西夏將領都只相信搶劫,而不會相信承諾。對他們而言,戰爭等於搶劫,諾言毫無意義。人們不過是在努力地騙自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夏國與遼國結盟了。如此而已! 對於西夏國而言,這有點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許,這份協議真正的作用,並非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遼國這樣強大的國家的保護承諾,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穩固下來了。 所以,當五月份,蕭佑丹滿意的回國之時,國相梁乙埋親自送出百里,臨別之時,還拉著蕭佑丹的手,賭咒發誓,許諾一定會出兵夾擊楊遵勖。 但是興慶府空氣的緊張味道,卻並沒消失。 人們還在等待。 雖然只是一絲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們,還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義,能夠帶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當梁乙埋與蕭佑丹道別的時候,李乾義一行,終於回到了西夏,進入了仁多瀚的轄區。仁多瀚留李乾義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便選派了一千騎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領下,護送著李乾義,前往興慶府向夏主覆命。 李乾義到達興慶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9節 「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著李乾義,黑嗔嗔的眸在燭光下閃爍著。聽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丟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麼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諭,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遊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為之鎮守邊疆有利。唯宋朝甚忌我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其必圖之。」 「橫山亦是我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亦無力與東朝爭橫山。」李乾義無奈的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他們想做什麼?」秉常反被嚇了一跳。他的頭腦,無法理解「貿易」二字的含義。他直覺地認為,宋朝平白無辜的給出這麼多好處,後面一定藏著大陰謀。 「郭逵只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儘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於我,便甚有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則我所得之利,遠勝於出兵劫掠。而宋朝亦的確需要我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萬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萬頭。而這是因為遼國元氣未復,不足供應更多所致……」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確信。」 秉常背著雙手,急促的來回走著。 「若依郭逵此言,於我確有好處。只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確是遠勝於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為懈我,我不計便是。借此機會,恢復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只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為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麼?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歎了氣:「哎!」 「只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為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制、用漢禮,以及……」 他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並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為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干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之影響……」 「此事須從長計議。」秉常盯了李乾義一眼,道:「你不可洩露片言隻語。」 「是。」 「外面送你來的將軍是誰?」秉常叉開話題,隨意問道。歪歪書屋論壇 「是仁多保忠將軍。」 「哦?」秉常心裡,還在不停地翻滾著。歪歪書屋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內亂?秉常的手指煩亂的搓著。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床上,盯著李乾義,問道。 「是。」李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復敘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瞇著眼睛聽完,忽問道:「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喔。」梁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后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為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廝見皇帝時,曾摒開左右密談。.yy05他必有事情瞞著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我們的人怎麼說?」 「一概不知情。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廝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瀚那裡呆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只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把仁多保忠留下,這是質。」 「是。」梁乙逋答應著,又道:「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現在卻又許下這許多好處,正是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必是南朝奸計!」 梁乙埋點點頭,道:「我等自然知道這是奸計,但是國武百官,卻未必知道。將人逼到絕路時,又將老大一塊肉擺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著左右是個死,不如咬一口試試……」歪歪書屋論壇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這才是毒計!必是石越小兒所設。」 「如此,又要如何應對?總要設法知道李乾義和皇帝私下裡說了什麼才好……」 「怕什麼?」梁乙埋桀桀冷笑道:「只要握緊兵權,他們玩不出什麼花樣!明日你便去軍住著。府宮,全部調上精銳可信之士。旁事只要靜觀其變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對於政治鬥爭,卻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緊李清與煥。」 「是。」梁乙逋應道,沉吟一下,又問道:「禹藏花麻呢?」 「別去惹他。」梁乙埋皺緊了眉頭,「那是個蠻。真惹惱了他,他能馬上翻臉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個人不足為懼,不要管他。真鬧出事來,你就讓人率兵把他圍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點頭,輕鬆地笑道:「若果真鬧將起來,千萬別傷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弒君的罪名,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我理會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放肆的笑聲,從國相府傳出。 「卿,你以為南朝可信麼?」秉常依然在猶豫。 煥沉吟著。他心裡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義回國之前,職方館就傳給他命令,要他盡其可能,勸夏主接受朝廷的條件。 「陛下,南朝經略南海之意早明。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實並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條件,對利大於弊。而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剷除權臣亦是必然之事。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遲早要做。眼下他們提了,不過是順水人情。」 秉常沉吟著。煥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然則……」 「陛下所慮者,並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國經營已久,黨羽密佈,又握有軍權,兼有太后之助,若輕率行事,恐誅虎不成反被虎傷也。」煥直視秉常,直言無忌地說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點頭道:「誠如卿言。」 「臣請為陛下謀之。」煥壓低了聲音。 「只管直說。」秉常不由走近了數步,急切地說道。 「梁氏雖然把持朝政,然而武大臣,並不歸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誅滅者,不過梁乙埋父及二三死黨爾,圖之不難。臣聞仁多統領素忠義,且與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諭仁多,使其謊報宋軍入寇。陛下以李清隨扈,立召梁乙埋及武百官商議,待其至,可立誅之。爾後使一親信之臣圍宮,保護太后。陛下親率御圍內班直持梁乙埋人頭往軍,聲明只罪梁氏父,余皆赦免,奪軍權易如反掌。歪歪書屋論壇爾後召仁多統領入京為相,則大事定矣。縱若有他變,陛下自守宮城,而使仁多預先領兵進京勤王,梁氏亦不過為鳥獸爾。此事只須行事周密果斷便可。」煥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內亂。西夏經過大敗,若內部果真再來一次內戰,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許久,搖搖頭,道:「終是行險。」說完,又苦笑道:「御圍內班直,梁氏黨羽亦眾,只恐難以完全控制。」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險。」煥咬牙道:「御圍內班直雖有不服者,除之不難。且仁多保忠將軍部下,尚有千餘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驚,警惕地問道。 「臣剛才碰到仁多保忠將軍。」煥低聲道:「仁多將軍對臣誇耀,他帶來千餘精兵,皆是百戰之餘,可與班直一較高下。臣當時不曉其意,現在想來,必是仁多統領深謀遠慮……陛下,機者,難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請陛下早下決斷。」 「此事亦不必操之過急。」 「陛下!」煥急道:「若陛下遲疑,臣料梁氏必設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說了。你善守機密便可。」秉常轉過身去,身微微顫抖。他此時又有衝動,想當即採納煥之策,一舉除去梁氏;但心卻始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萬一失敗,萬一失敗……他有點無法想像失敗的後果。我是西夏的皇帝,只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會敢把我怎麼樣吧?一種僥倖的念頭,在秉常的腦海徘徊不去。也許,我答應了宋朝其他的條件,他們未必一定會堅持要梁乙埋的人頭…… 他祖父的狠決堅忍,在他這裡,竟然連一點也沒有剩下。沒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從哪裡繼承來的。 三天之後。 李乾義帶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在興慶府上空瀰漫已久的烏雲,幾乎一掃而空。宋朝僅僅是要求夏主親政,行漢制、改漢禮,通商、絕遼,以及事實上割讓橫山——除了最後一條讓許多人感到一點危險與心疼外,其餘的條件,絕大部分西夏人都樂於接受。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他們期盼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態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黨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裡希望他能答應宋朝的條件,以免去西夏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不止一兩個人對他不斷的發動對宋朝的戰爭感到不滿了,現在大部分人都期盼著與宋朝的和平。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者。 也有相當數量的保守派,也是實力派,他們雖然不介意夏主親政,不介意通商、絕遼,甚至不介意讓橫山易主,但是他們卻反對行漢制、改漢禮。 只不過,在這種時刻,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跳出來表達意見。 因為這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宋朝現在是強者,觸怒強者並非明智的選擇。更何況,這間還牽扯到複雜到政治鬥爭。 既便沒有招來宋朝的軍隊,可是萬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權,先跳出來的人,也一定是被肅清的對象。西夏不是宋朝,這裡的政治鬥爭不是以失敗者被流放而收場。在這裡,失敗者就只有死。 所以,他們寧肯退而觀望。 為了穿什麼衣服,叫什麼名字,行什麼禮節,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對於西夏的這些酋長們來說,這並不值得。畢竟,無論興慶府耍什麼把戲,他們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風俗,沒有人會來管他們。 罕見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日起,西夏國相梁乙埋突然間稱病,不再上朝。 局勢再次變得詭譎起來。 在同一天。 興慶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營外。 一個西夏軍官帶著四個隨從,氣勢洶洶地向轅門走來。他剛至轅門前,「噹」地一聲,兩把鐵戟交叉,擋在他面前。 「滾開!」軍官怒聲吼道。 守營的士兵彷彿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刷」地一聲,軍官將佩刀拔出半截,卻忽然停住了——軍營有十幾個弓箭手,將箭頭對準他,他罵了一聲,狠狠地將佩刀插回。厲聲道:「奉國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見仁多保忠。」 「稍等。」一個小校模樣的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向營跑去。 不多時,那小校又跑了回來,抱拳道:「有請。」 鐵戟這才分開,軍官帶著隨從,大步走進營。正待向軍帳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擋住,「將軍只見大人一人。我營規矩,任何人不得挾刃見主將。」 「你們等在這裡。」軍官恨恨說道,將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給小校,怒氣沖沖向軍帳走去。 他進到軍帳,也不等通報,掀開帳簾便闖進帳。卻見帳內站著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帥案前坐著一人,正低頭看著書。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只是冷冷地問道:「國相有何事找我?」 軍官見仁多保忠如此無禮,幾乎氣爆,將一份書扔到仁多保忠帥案,怒聲說道:「國相敕令將軍所部即日離京。興慶府非外軍久駐之地。」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將書直接丟到一個角落裡。!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20節(上) 「你!」「我什麼?」仁多保忠霍然抬頭,犀利的眼神逼視著那軍官,那軍官被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煩你回去回稟國相,便說我部糧草不足,士卒疲憊,尚須休整數日。」軍官鼓起勇氣,高聲道:「你這是違背軍令!」「是麼?」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絲譏笑,彷彿在說:「那你能將我怎樣?」嘴裡卻是淡淡的說道:「那你便告訴國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國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難從命!」「你……」「送客!」仁多保忠大聲喊道,不待軍官再說什麼,兩個衛士便大步上前,幾乎是半拎著那軍官,將他丟出了帳外。一人還在他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目送著軍官悻悻地離開仁多保忠的大營,一個男微笑著搖了搖頭,掀開軍大帳,彎腰鑽了進去。 「狀元公。」見著來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態,站了起來,笑著迎接。 煥笑著抱拳,道:「梁乙埋雖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罷干休。」「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亡,又如何能用軍法節制部眾?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難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煥注視仁多保忠,低聲道:「只恐他用詭計。」「詭計?」煥點點頭,沉聲道:「將軍在此,是最好的人質。」他頓了一下,笑道:「不過,只要將軍不離大營,便可無憂。」仁多保忠低頭思忖一會,猛然醒悟,抬頭笑道:「我偶感風疾,焉能離營?」煥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笑,也不多說,抱抱拳,便轉身離去。 仁多保忠望著煥離去,微微歎了口氣。他與煥交往雖然不多,但是卻已知此人心機深沉,智算過人,行事果決,實在大出他的意料。這樣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棄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歎。仁多保忠頗有點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說是蒸蒸日上,說得不好聽一點,萬一宋朝果真滅夏,像他與仁多瀚這樣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還能不失榮華福貴;但若是煥被擒,卻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本來煥的命運如何,與他仁多保忠可以說毫不相干,但是,煥在西夏的妻,卻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頗好的堂妹……為了這個,仁多保忠卻又不能不操心。 「不過,」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憂天,「無論如何,只要能除去梁乙埋,也不是這麼容易滅國的……」繼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後,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來。 這個年青的將軍,謝絕一切探視,每日堅臥營,絕不見任何外人,僅僅是上表請求夏主允許他繼續在京府養病。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也送來一份奏折,乞求皇帝能讓仁多保忠率他的「親兵」,一道在京師養病,待病癒方歸。 秉常順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瀚的請求,讓仁多保忠安心養病。 梁乙埋明知道這是仁多瀚插進興慶府的一顆釘,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卻無論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這麼任由仁多保忠這麼釘在興慶府,他指使親信,以防止軍士擾民為名,在仁多保忠大營的周圍,築起了高大的坊牆,將仁多保忠的部隊圈在坊牆當,又派了兩支部隊,一前一後監視著坊牆的兩道大門。 仁多保忠卻也沉得住氣,任由梁乙埋擺弄,竟是一點也不理會。 眨瞬之間,時間便過去了五個月。 這五個月的時間內,西夏的局勢從表面看來,已經恢復了平靜。人們也漸漸從戰敗的打擊,回過神來,一切看起來都漸漸正常——對梁乙埋不滿的依然不滿,趨附梁氏的依然趨附,觀望的始終觀望。沒有什麼變化。 唯一還昭示著暗潮並沒有真正平息的是,國相梁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沒有痊癒。李清、煥、禹藏花麻等人始終在不懈地遊說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卻始終在觀望,或者說是在猶豫。煥與李清撰寫的關於改制的條程,在秉常那裡,已經擺了很久。 從宋朝傳來的消息,對西夏而言,也很難說是好是壞——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陝西。 戰爭並沒有繼續下去。宋軍在橫山的行動沒有停止,但也僅限於此。石越顯然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內政當。 但這也只是推測。西夏人現在真正可以確知的,僅僅是石越的的確確回到了陝西。而宋夏的關係,可以說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惡化的跡象。偶爾有細作報告傳來,顯示著宋軍一直在進行著可疑的調動,但是卻沒有更多的情報讓西夏的邊將進行分析。於是這樣的情報便被暫時丟到了一邊。 來往於宋夏邊境,在雙方邊境戒備森嚴之時,並非想像那麼容易的事情。西夏並沒有如宋朝職方館那樣組織結構更先進的間諜機構,他們的情報來源,依然是國傳統的模式——通過邊境將領的私人間諜來搜集情報。這種模式下,情報的數量與質量,完全取決於將領的個人能力與運氣——亦即他分析情報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夠的運氣招攬到好的間諜;並且,將領之間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級對情報的掌握,則往往來源於將領們那極不全面的報告。沒有一個將領會心甘情願的向上級報告他知道的一切,因為在傳統的情況下,對敵人的瞭解,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資本。對情報一定程度的壟斷,對於個人而言大有好處。 這樣的情況,同樣也適應於遼國。所以在沒有職方館的遼國,蕭佑丹能對宋朝與西夏的局勢都有一個較準確的瞭解,實在是一件很值得驚歎的事情。雖然契丹在宋朝、西夏的確有間諜存在,但是其數量與作用,卻都不必高估,特別是在宋朝與西夏的腹心地帶,更是如此。蕭佑丹依賴的,還是自己的才華。 宋朝以前也是採取同樣的模式。在那種模式下,每個邊境的官員對西夏都有自己的瞭解,但每個人的瞭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對於西夏,普遍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只有最傑出的人士,才可能對敵人真正有所瞭解。 但是職方館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宋朝與它的兩個主要對手相比,在情報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專門的人員、專門的資金,從事專業的情報搜集工作,在資源整合後,間諜們活動的範圍,比以前不僅可以更有廣泛,而且可以更深入。與此同時,又有專業的人員將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件,供決策者參考。可以說,職方館的出現,讓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瞭解了自己的對手。 不過,職方館的人,同樣也是人。 宋夏雙方在邊境的戒備,對雙方的間諜都是同樣的限制。仁多瀚雖然私下裡與宋朝進行互市,但並不意味著他會對宋朝的細作掉以輕心。 超過半年的時間內,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發生了什麼。特別是對陝西內腹地區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裡去,往往要兩三個月才能傳回一次情報。 熙寧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邊境的環州,下起了小雪。 按著石越與仁多瀚的密約,雙方每個月在初一和十五舉行兩次互市,分別在宋朝的環州與西夏的清遠軍城舉行。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儘管小雪使道路變得泥濘難行,但是這一天,還是有許多的商人,趕著牛羊,推著小車,從西夏境內出發,經過宋軍哨卡的檢查,進入環州城內的東市,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環州城的市民們,往往也會在這一天去集市,賣掉自己的手工業產品或農產品,買回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座經過戰爭摧殘的城市,已經漸漸恢復了活力。 不過戰爭的記憶並沒有從環州百姓的腦海消失。城內香火最旺盛的廟,便是城西的狄將軍廟。廟裡供奉的狄詠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楊戩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當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環州家家戶戶,都供著石越的生祠——儘管官府屢次下令禁止,卻毫無作用。百姓們有自己樸素的感情。 除了這些,戰爭留給環州的,還有一座「陝西路第一振武學校」以及環州軍事小學校。這兩所軍校實際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為草創,其規模並不大,總計學員都不過百餘人。但是身著戎裝的少年,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環州街頭,也是環州的一道風景線。 大約在上午巳初時分,在環州東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樓內。 雖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是東市內依然是人聲鼎沸,進入市場的人絡繹不絕。而酒樓內,因時時間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不過,因為雙方處於准戰爭狀態,對於來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有著嚴格的限制——他們只被允許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所以,掌櫃的倒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們可以選擇的吃飯的地方並不多。他反而會在心裡暗暗看不起酒樓裡的西夏客人們——在這個時候不去做生意,反而來酒樓喝酒的,一定是個敗家。當然,雅座內的除外,那些都是在交易大生意的。 也算見多識廣的掌櫃知道,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存在的。畢竟現在他的酒樓,十幾個客人,也有四五個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們顯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櫃的腹誹。因為這些地方嚴禁售賣報紙,所以酒樓內也沒有報博士與說書人存在,甚至連陪酒的妓女也沒在這個時間出現,客人們只是在樓上樓下三三兩兩一桌,低聲的說著話。 「掌櫃的。」一個青年男的聲音,打斷了掌櫃對顧客們的猜想。趴在櫃檯的掌櫃頭都沒抬,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地字五號房在哪裡?」「進裡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第二間便是。」掌櫃下意識的回道,待到說完,方想起那房早有人了,忙抬起頭來,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那個男一面答應著,人卻早已走遠。 依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果然,第二間房門掛著「地五」的木牌。男伸出手,輕輕叩了叩門。三長一短一長。 「是誰?」屋裡傳來的聲音,倒似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 「長安來的。」門「吱」地一聲打開。 男走進房,卻沒到有人在房。他也不找,只是將門閂上,找張椅坐了。方從懷掏出半片魚符來,和放在桌上半片魚符合了。便靜靜地坐在那裡,不再說話。 「等你很久了。」過一了會,聲音再次響起。 「有何非常之事麼?」沉默了一陣,那人方說道:「若是無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煩。但此事總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沒有直接證據……」「嗯。」青年男輕輕應了一聲。便聽那人繼續說道:「我家主人要我來傳話給石帥,西夏兩個月內必有大變。」這麼驚人的消息,青年男也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現。 那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石帥早已知道麼?」「這似乎超乎規矩了。」青年男笑道:「何況石帥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麼?」青年男眼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卻並不追問,只是笑道:「職方館的規矩,本來與我無關。你才是職方館的人,我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頗不服氣。 「罷了罷了,我不想回去被罵。」青年男笑道:「言歸正傳吧。我從長安辛苦趕來,也不容易。」「我不辛苦麼?」那人反駁道,青年男不覺一笑,只覺那人爭強好勝,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職方館,而且還地位頗高。又聽那人悻悻地說道:「這事情,並無一點證據。但又確實要緊,所以我家主人讓我特意來一次……讓轉達給石帥,夏主這兩個月內,必定改制。」青年男聽到這樣的消息,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問道:「令主人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若有證據,何必這般麻煩?」那人頗顯不耐,道:「我家主人說,這不過是他的直覺。他身臨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斷。若強要證據,只有一樁,夏主在十幾日前,曾經秘密召見仁多保忠……你告訴石帥,讓他自己決斷便是。夏主行事向來率性,果真要證據,卻也甚難。」「那……」「我知你要問什麼。」那人對青年男不信任他主人的話,顯得十分不滿,言辭便頗不客氣,「那兩人都無法證實。」青年男此時才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這麼驕悍的細作?簡直是聞所未聞。他不禁微微動氣,道:「我知道了,必當如實稟報給石帥。」便作勢起身要走。 「你急什麼?」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還有話說……」「請說。」青年男雖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卻沒受過多少這樣的氣,不免也微微發怒,生硬的回道。 「椅下面,有一張紙,寫了興慶府一帶兵力佈置和各軍將領名單,你取了回去給石帥,他看了後,便可知道夏主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們陝西房收買的西夏將領名錄,按例只能上報樞府,還要勞煩石帥自己問樞府去要。」青年男知道這人後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會,只依言向椅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張紙,他打開略掃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懷。 「夏主一旦改制,我輩之任務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這麼久的細作,總算快可以解脫了。」「莫要高興太早,那還只是你家主人臆測。」青年男忍不住故意打擊道。 「哼!」「石帥也想請問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將軍究竟有無可能反正?」「石帥關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點吃驚,「李清反正,只是手段,並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為大宋效力,豈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許久,方緩緩說道:「原來如此。請你回覆石帥,李清是今之國士。他的確心懷故土,但是必不負夏主。」「可惜!」「但也未必沒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無路,李清必不肯再為西夏效力,此時他定轉投大宋。」那人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似乎都成熟了幾分。 「我會回稟石帥。」青年男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恕不遠送。」那人低聲說道,頓了一會,彷彿炫耀性的又補了一句:「侍劍!」侍劍身形停了一下,終於強忍住回頭的**,繼續走出了這間房。! 第二卷《權柄》第七集 國之不寧 第八集 肆伐西夏第20節(下) 第二十節( 下) 約半個月後。 此時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有「塞上江南」之稱的興慶府附近都裹上了銀裝,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渾之又多出了幾分英氣。在興慶府的王宮之內,夏主秉常身著黑狐袍,正與一干親信的臣商議著猶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決意,要仿宋、遼之制,改革國家之禮儀制度……」沒有人知道秉常為何突然下定了決心。事實上,連李清、煥、禹藏花麻這幾位素所親信,並且一意勸誘夏主改行漢制的臣,都覺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無奈的交換著眼神。歷來要行大事,都必須謀定後動,不除權臣,未專朝政,輕言改制,實是取禍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間在更大的範圍內,公開提出此事,卻不吝於打草驚蛇。 但是秉常對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蒼白的臉上印出興奮的紅潮,正一廂情願地沉浸於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之:「……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舊章,宋因此而強;遼主學習宋制,勵精圖志,契丹興,貽始於此……我大夏雖小,然素與二強抗禮,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舊,若仿契丹之策,以宋為師,大夏興,指日可待!……」 宋朝與契丹的君主,都是那麼的年青,卻都能讓國家有如此成就,這一點就讓年青的夏主即慚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時,白上國還是大陸西北讓任何一國都不敢小覷的軍事強國,傳到自己手,卻沒落至此,幾乎有亡國之危!想到這一點,秉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 是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秉常迴避了梁乙埋的阻礙,他將梁乙埋長達半年之久的告病,當成了梁乙埋的一種妥協與退讓。 「朕要放手施為!」秉常在心裡對自己打氣,「我不會比趙頊、耶律浚差一點半點的!」 然而宮群臣的態度,卻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這番表示之後,十餘個素來親信的臣,都陷入短暫的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彷彿連殿外飄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秉常一時間覺得十分的難堪,他的目光緩緩移過第一個人的臉上,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那些臣無不將頭垂下,避開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開始就垂下了眼簾,絕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也終於垂下頭去。他們對秉常的這種衝動,即不滿,又無奈。 夾雜著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點起,他的目光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惱怒。終於,他的目光移到了煥臉上。這個宋朝的武狀元,卻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對視過來。 「陛下!」煥跨出一步,朗聲說道:「臣以為改制之事,順天應人,陛下之舉,可稱英明!」 聽到這句話,秉常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一瞬間,他覺得煥果真是越看越順眼。 李清卻不滿地望了煥一眼,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過於急躁。臣敢問陛下,此事可曾與太后、國相商議?」 「朕已親政,國事當可獨斷!」秉常盯著李清,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完全沒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給他留下一個迴旋的餘地,反而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頓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請陛下三思。」 「李將軍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態的禹藏花麻,終於開口。「以宋為師,推行漢制,革新國政,亦是李將軍之夙願。陛下之舉,實是英明。我大夏雖居西陲,然好禮慕義,崇儒尚,國家典範,皆出先賢,豈可永久自居於蠻夷?況遼主師宋而強,宋朝變法而興,若大夏故步自封,必有亡國之憂。臣雖不材,願為陛下馬前卒!」 禹藏花麻說完,朝李清擠了擠眼。其餘群臣,眼見這般情勢,再也不敢多說什麼,連忙一一表示擁戴。李清眼見著秉常眉開眼笑的神情,又見著禹藏花麻與煥的眼色,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暗暗道一聲:「博一把罷!」也跟著大聲說道:「陛下英明……」 次日。 興慶府大朝會的朝鍾撞響,在國相梁乙埋缺席的情況下,夏主秉常身著漢服上朝,正式下詔,自即日起,大夏國罷廢蕃禮,改行漢制! 此詔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實力便展現出來了——殿立時便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長跪不起。他們藉著夏景宗元昊的名義,反對秉常改行漢制。還有三成的官員則彷徨不定,心存觀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連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將這些官員全部攆出正殿。並頒下嚴旨:五日之後再次朝會,敢藉故不到者,即斬!有敢服蕃服者,即斬! 同時,秉常又向全國頒布詔令,申明西夏從此要推行行漢禮、著漢服、習漢、開科舉、建學校、辦報館、整軍隊、輕賦稅、和鄰國、通互市項大的改制措施。至於其小的條目則更是內容豐富,前三項不論,如開科舉、建學校,就包含奉儒教為國教,開創明理、格物、武學諸科,而軍事學校更是重之重;整軍隊一項,則是要將西夏軍隊,分成御圍內班直、羽林軍、部落軍三種,要重建一隻以騎射為主,正軍人數在五萬左右,裝備精良的精銳羽林軍,以此為西夏軍事力量的核心,並且要倣傚宋朝創建衛尉寺,將監軍一職徹底職業化,並且深入至每個部落的百夫長一級;而輕賦稅一項,則是規定西夏將用五年時間,逐年減輕賦稅徭役,最終確定十一稅的比率,並保證服兵役的戶口稅率再減為三十稅一;和鄰國、通互市則是向宋、遼同時稱臣,與吐蕃議和,以推進雙方的貿易,並緩解邊境的危機,同時向西擴張掠奪,以彌補在東面的損失…… 史稱「大安改制詔」所提出來的措施,平心而論,若西夏果真能順利施行,恢復國力並且一舉進入完全的明時代,也絕非沒有可能。 但是這麼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沒有一個極其強勢的君主,是絕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無論是秉常,還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對者的梁乙埋與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財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點財政觀念的煥,用心卻並不純良…… 將西夏國內極其沉重的賦稅降低,以緩解百姓負擔,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舉卻足以讓西夏的財政在短期內破產——除非他們能同時掠奪到大量的金銀;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殘酷的剝削,不是來源於國家,而是來源於部落首領與貴族、地主,這一點上秉常無能為力——他並非遼主耶律浚,遼國在內戰,許多貴族被清洗,從而使國家直接管理的戶口增多,貴族統治的人口只佔到少數。而且遼國地域寬廣,遼主僅僅以契丹、奚、漢三族為統治基礎,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將財政壓力轉嫁到其他部落頭上。這兩個原因,使得遼主可以大膽地減輕百姓賦稅,以收買民心,恢復國力。所以,儘管秉常的這一舉措是向遼國學習,但是因為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導致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臨極其巨大的困難——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內將西域完全征服,將那裡掠奪一空或者另有斂財良策。否則,他其餘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錢的,僅僅依靠通互市這一個利源,絕不可能支撐起這麼龐大的改革措施。 據說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詔」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西夏國庫到底有多少錢啊?在推算出西夏財政狀況可能好過宋朝,但卻不可能太富裕之時,石越便開始懷疑秉常找到了一條金脈。 但不論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與他的親信臣們,卻是抱著極大的熱情,想要推行他們的改制的。 「胡鬧!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后!」梁太后拍著桌案,身氣得直發抖。 她兒想行漢禮的風聲,她的確早就聽說過。但是這麼久沒有動靜,本來她都快認為秉常已經死了這個心了,但不料兩天之內,秉常就突然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而且,事先根本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 「背典忘祖!」梁太后氣急攻心,說話都有點哆嗦,「來人!來人!去叫皇帝來見我!」 「太后息怒。」嵬名榮低聲勸道。 「你說,你說……我們好好的胡人,卻要穿漢服,習漢,行漢禮,景宗皇帝在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著揉成一團的「大安改制詔」鈔本,這個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后……」嵬名榮猶疑著。 梁太后望著嵬名榮的神色,哼道:「有話就說!」 「依臣之見,這改制詔書,也未必一無是處。」嵬名榮硬著頭皮說道,秉常的這份詔書的內容,對許多西夏人來說,並非沒有吸引力。「國如今議論紛紛,眾人都覺得詔書之策雖小有不妥之處,但大體確是良策,不過懷疑能否實行罷了。」 「連你也糊塗了!」梁太后指著嵬名榮罵道,「你看看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論人口土地,還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們憑什麼與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這一點,南朝永遠也比不上。南朝養一個騎兵,花費數千貫,尚且未必是善戰之士,我大夏卻不要花一錢!若果真崇儒尚,不出數代,風俗變更,南朝不廢吹灰之力,便可滅我。真是糊塗啊!」 「然則現在依守舊章,也有亡國之危。」嵬名榮一時也判斷不了究竟誰對誰錯,只得據實直言,「況且人心皆以宋朝為強國,人人皆道要師宋自強……依臣之愚見,太后莫若靜觀其變。主上也不是一兩句能勸過來的……」 「勸不過來也要勸。別的我任他去做,不過行漢禮、著漢服、習漢、辦報館這四項,卻一定要廢。學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的。」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來向梁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 雙方的談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雖然秉常在內心十分畏懼梁太后的權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頭。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再一次大朝會到來。 秉常滿意地接受著殿的武百官身著漢服,用漢禮進行朝拜。他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心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幾個人的身上,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野利拿!訛龐良固!吳江!」秉常的聲音彷彿結了冰一樣。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在一遍漢服,只有這三人依然身著蕃服,並且用蕃禮參拜。 殿頓時沉寂下來。 這三個人都是元昊時代的臣,野利拿更是做過謨寧令,訛龐良固則做過樞銘,吳江雖是漢人,在諒詐時代也當過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三人與梁乙埋素來很親密。 梁乙埋一面讓梁氏弟與大部分黨羽假意服從秉常,一面卻挑出三個老臣來,試探秉常。其實這也是題應有之義——改制詔,對軍隊的改革,早就被眾人解讀成秉常想借此機會奪去梁氏的兵權。梁乙埋又豈會束手待縛? 秉常的臉上仿若塗上了一層嚴霜。 「朕五天前的詔令,你等不曾聽過?」 「那是亂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賣老地說道。「變亂祖制,臣不敢奉詔。若穿漢服,臣死後無臉見景宗皇帝!」 「是麼?」秉常的聲音更加嚴酷,「只可惜,輪不到你來指責朕!」他轉向訛龐良固與吳江:「你們兩個呢?」 「臣等不敢奉詔。」 「你們也是怕無臉見景宗皇帝麼?」 「是!臣等愧對列祖列宗!」訛龐良固與吳江從秉常的眼神,感覺到一絲涼意,但事已至此,卻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但只是一瞬間,他的臉便又沉了下來,一股殺意瀰漫在臉上,「既然你們這麼想見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們!」秉常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殿空蕩地迴響,幾個膽小的,嚇得一個哆嗦,幾乎跪了下去。 「來人!」秉常厲聲喊道。 幾個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嚇呆了,連話都沒說出來,便聽秉常冷冷說道:「我大夏素來尚武,不忌血腥,便將這三人在殿處死,懸首示眾三日,全家抄沒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準備求情的官員一眼,厲聲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與罪人同罪!」 「遵旨!」殿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個,頃刻之間,三人便身首異處,血濺殿。西夏諸臣並非沒見過殺戮之人,但這種血腥的場面,卻也讓許多人胃翻滾,忍不住想要嘔吐,但是看著秉常殺氣騰騰的樣,又只得拚命強忍,絕不敢表露出來。 而煥早已帶頭跪下,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歲!」 眾官員連一齊跪倒,同聲唱和:「陛下萬歲!萬歲!」 史稱「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開了序幕。 李清府。 「你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實在太過於血腥……梁乙埋豈會善罷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一幕,忍不住責怪著事情真正的幕後主使者煥。但是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夏主對煥的信任,現在絲毫不亞於他。 「難道不殺人,梁乙埋便會善罷干休?」煥淡淡地反駁道。實際上他心裡巴不得梁乙埋發難。 「以這樣的手段,眾人不會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罰當罰,賞當賞,則眾必心服。」煥不以為然。「嚴刑峻法,可以讓眾人明白皇上的決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這般。」李清搖搖頭,「狀元公你太偏頗了,德刑不可偏廢。」 煥笑道:「我們不必辯論這個。實則我獻此策,還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對梁氏,似有畏懼之意。」煥毫無顧忌的說道:「用這種非常手段,能增強皇上的勇氣與信心。若老是對梁氏不敢動手,事必敗。而今日之殺戮,在他日對付梁乙埋之時,亦可震懾眾人,使眾人不敢輕易偏向梁氏一方。」 「罷!罷!」李清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了也沒有意義。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梁乙埋的反應。 自己的黨羽被殺,梁乙埋豈會善罷干休? 李清不由握緊了拳頭。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一節 西夏國相梁乙埋的國相府,是興慶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築群。整個相府佔地數百畝,有三道厚實的院牆,高聳的箭樓,以及豐富的倉儲,還有超過千人的家兵,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牆之內,則有百千樓閣,高下參差,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金碧輝煌。其後院更有綠水環繞於樓台假山之間,花木蒼松,繁茂交錯,是這"塞上江南"少有的園林。此時因此天近嚴冬,普降大雪,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蓋,更見一番別樣的風致。只是國相梁乙埋雖是漢人,但卻是在西夏出生長大,少武多,竟下令府僕人,每日都要將園積雪打掃乾淨,做些煮鶴焚琴的勾當;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將幾株珊瑚樹置於園各處,使得好好一座園,變得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住。只是來往相府之人,要麼本身便不通風雅,反而羨慕梁氏的豪富;要麼不敢得罪梁氏,只裝作視若無睹。梁乙埋於是渾然不覺,反而頗為自鳴得意。 不過梁乙埋雖然粗俗無,但卻是精於權術。早在夏主秉常開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覺到可能的危險,開始稱病不朝,長期居住在這園不出。但是對於朝局勢,老謀深算的梁乙埋卻是洞若觀火。"大安改制詔"頒布後,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試探夏主的決心,不料夏主竟然出乎意料的狠決,當殿便將野利拿三人處死。這無疑是給了梁乙埋一記重重的耳光。遍佈朝堂的梁氏黨羽雖然一時被夏主嚇住,但是回過神來之後,便陸陸續續前來國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對策。 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連哄帶罵,方將這些人暫時鎮住。 打發了這些黨羽之後,梁乙埋開始認真考慮起目前的局勢來。自從綏德之敗以後,他在西夏國的威信便日益減弱。以外戚控制國政,在西夏這種實力派林立的國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斷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轉移國內矛盾,緩解國內對梁氏獨霸朝政,治國無能的不滿。並且通過戰爭,牢牢把握兵權,使反對派不敢輕舉妄動。但是綏德一敗,西夏國力大損,國內對他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昔日被壓制的反對派,聲音與膽也一併增大——若在以前,借給仁多澣一個膽,他也不敢派兵入興慶府!這樣潛在的力量,散佈於興慶府與各地。乃至於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領,在梁氏強大之時,並不敢有他想,但此時對梁乙埋的支持也變得猶疑起來。這些人一向只會追隨強者。 如若秉常在當時果斷一點,趁兵敗時拿他開刀,他梁氏一族,此時有可能已在鬼門關相聚——不過當時秉常也有他的疑懼:梁氏一門兩後,朝黨羽密佈,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戰的梁乙逋還控制著一支精兵。但饒是如此,當時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穩固的時期。因此梁乙埋才會長期稱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現萬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價,要和遼國交好,借此穩住腳跟,並且迅速地再次將兵權牢牢握在手。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門在西夏國立足的根基,依賴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與對兵權的掌握。 此時梁乙埋基本上已經穩住陣腳。但是他亦知道,此時的情勢,與兵敗綏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緩德兵敗導致梁氏勢力的削弱,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國,上至各路"諸侯",下至普通將士,對梁氏衷習擁戴,特別是對他梁乙埋衷心擁戴的,已經非常的少,不滿的卻在增加。只不過梁乙埋表面上依然是太后的弟弟,夏主的岳父,一門兩後的地位,加上經營十數年的積威,掌握兵權的實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還能夠維持著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許算不上一個智者,但是精擅權術的他,對於這些潛在的變化,卻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殘酷的權力鬥爭成為勝利者,他依靠的,也並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勢,可以說本來已經相當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便在這個時候,夏主秉常頒布了"大安改制詔",這個微妙的局勢,注定要被徹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於一種本能,非常謹慎地應對著即將發生的變化。畢竟現在的西夏,已經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詔",也迎合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希望。有實力與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機會掌握權力;而關心時政的貴族酋長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盼望著變化,盼望西夏能興,雖然這一點也妨礙他們想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會的下層,則希望減稅,並變得厭惡戰爭——哪怕是一個純遊牧民族,戰爭也不會只帶來好處而不帶來麻煩的,更何況西夏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國家,長期的戰爭,給社會下層帶來的痛苦其實並不遜於他們給敵人造成的痛苦。戰爭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層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眾卻要承擔賦稅加重,生產之主要責任由婦女老幼承擔等種種惡果。"大安改制詔"的頒布,至少在精神上,給了這些人一個希望。 梁乙埋雖然並不能準確的把握住國人的想法,但是他卻能直覺般地意識到一些東西。更何況有些情況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義的名份。 這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梁乙埋權力的合法權便是因為他依附於這種大義的名份之上。一旦他失去這種名份,國內立時就會大亂。既便他並非通曉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軍、國的威望,一旦黃袍加身代周,也會面臨著叛亂。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實力三者無一樣比得上宋太祖,別說禪代,哪怕擅行廢立,也一定意味著內戰的開始。更何況還有一個宋朝在虎視眈眈。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萬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夠控制住秉常。 否則,遠的不用說,耶律伊遜就是前車之鑒。遼主不過是太,耶律伊遜還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卻是西夏國王,先帝諒詐唯一的兒!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勢力會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徹底玩完。梁氏權力基礎是依附於西夏王權的,他梁乙埋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斷地自言自語著。理清思緒之後,他才驚覺,局勢之複雜微妙,更出他預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興慶府嗎?在某一瞬間,梁乙埋甚至有點懷疑,若是秉常親自率軍,究竟有多少原來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內的部隊,在那時候會動搖、觀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這種膽識麼?梁乙埋一時間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從之前來看,他絕無這種膽略;但若從他在大殿誅殺異己來看,卻又似乎不無可能…… "終須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終於咬著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來人!"恢復平靜之後,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聲喝道…… 數日之後。 西夏王宮。 夏主秉常正與李清、禹藏花麻、煥以及幾個大臣商議著改制之事。在眾人當,李清表面上看來最平靜,但是內心卻最為激動。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有時候會執著於一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且為之感動。睿智如李清,亦不免於此,身著漢袍的李清,竟時時有一種回歸故國的錯覺。許多年被人有形無形的歧視,在穿上漢袍的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補償。因此,在議事之時,李清竟然幾度走神。 如是幾次之後,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時,秉常終於發覺了李清的異樣。 "李將軍?"李清幾乎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應道:"臣在。""卿無礙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有何事?"李清見連煥與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側目而視,不由大覺尷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謝陛下關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慮一些事情。""哦?是何事值得如此?""臣在想,改制詔頒布有些時日了,各地統軍、頭領、節度使、77.首發知州的態度,也應當明瞭了……"秉常點了點頭,卻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煥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興慶府附近,要麼是梁國相門下,要麼心存觀望。待沿邊幾個軍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遞進來了。後至之誅,他們豈能不懼?""狀元公說得是,我曾聽過這'後至之誅'四字,似是個典故吧?"秉常點頭稱是,又感興趣地問道。 "確是典故。說的是大禹大聚諸侯,有最後至者,即斬之,以立威天下。 陛下改制,當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煥郎聲說道,全然不顧李清已經微微皺眉。 秉常卻連連點頭稱是,讚道:"大禹為上古聖王,果然值得後世傚法。他斬了後至者,從此他若有徵召,則諸侯自然無不爭先。其能成千秋之世,豈是偶然?!"煥笑道:"陛下聞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秉常聽到這話,更加高興,笑道:"今我等改制,亦當傚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員知道害怕,則自然令行禁止,改制可成,興可期!我日前誅殺野利諸人,正為如此!"李清在心裡歎了口氣,正要勸諫,方待開口,卻聽到一人冷冰冰地厲聲說道:"若是哀家不肯著漢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給哀家'後至之誅'?!"伴著這聲音,內侍尖銳的唱禮聲響了起來:"太后駕到——"眾人連忙跪倒迎駕,齊呼:"太后千歲!"李清偷眼打眼,卻見梁太后滿臉怒容,正盯著夏主秉常與煥,似乎恨不得把他們的心都挖出來看看。一個內侍則滿臉尷尬的侍立在身後,顯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傳,結果卻被梁太后聽到這番議論……李清又將目光移向梁太后,卻見梁太后兩道銳利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他連忙低下頭去。 卻聽秉常站在那裡,陪著笑說道:"母后說笑了。""我可不會說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內侍搬來的椅上坐了,又說道:"在朝連誅三個大臣,我還敢說笑麼?天下誰不知道皇帝殺伐果斷!""那三人違抗君命,原也該殺。"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回話。 "果然不愧是一國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長大了,連祖宗都不放在眼裡,原也不必把我這個老婦放在眼。'原也該殺!'哼!""孩兒豈敢。我這也是為了祖宗基業。""若果真為了祖宗基業,便不當如此草率!"梁太后厲聲道:"我們本是胡人,穿著這漢人的袍,便是背祖忘宗!同樣的話,我已和皇帝說過很多遍——這漢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後,大夏便無可戰之兵,黨項有滅族之禍!當年北魏孝帝的教訓,你便一點也不記得麼?""太后此言差矣,孝帝之時,北魏強盛一時,其國之亂,是因為他兒不爭氣,禍生蕭牆而招外侮,否則爾朱榮之流何足成事?這如何能歸咎於孝帝改制?"煥伏在地上,沉聲反駁道。 "你是何人?!敢這般和我說話!"梁太后盯著煥,罵道:"都是你們這幫奸臣惑君亂國,把好好一個皇帝帶壞了。""太后……"禹藏花麻小聲喚道,想勸解幾句。 梁太后早已開口罵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勸皇帝走正路,也要跟著他們胡來麼?你可也是胡人。"禹藏花麻連忙把頭縮回去,不敢再說話。 殿頓時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掃過眾人,指著煥,冷冷說道:"這人是宋朝降將,無父無君之徒,豈可倚為腹心?來人!立刻將此人趕出宮,從此以後,若見此人踏入宮一步,便取他頭來見我!""母后!"秉常急道:"煥確是忠臣,綏德之時,他有救駕之功……""正是念他救駕之功,才沒有立斬他。"梁太后的語氣堅決無比,又將望著秉常,道:"皇帝親政了,愛做什麼,也只能由得你。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來了,終不能喪在外人之手。嵬名榮是幾朝的元老,忠厚可靠,這御圍內班直,自今日起,劃出一半歸他直接統領。他本是御圍內班直的老統軍,讓他指揮,也指揮得動。""這……"秉常與殿眾人,聽到這話,連臉色都變了。 梁太后環視眾人一眼,冷笑道:"難不成還有人離間我們母,皇帝你疑心我要奪兵權不成?""孩兒決無此意,只是茲事體大……""御圍內班直,你母后我當年也指揮得動!我若真要奪你兵權,一道手書,便能將班直全部調走,用不得這麼扭扭捏捏。我是信不過你身邊這幫人!"梁太后目光逼視秉常,其竟隱隱有幾分嘲諷之意。不過梁太后這話也不算吹噓,她不比一般女,帶兵打仗,權謀手腕,無一樣沒做過。以西夏宮廷鬥爭的血腥,其勝利者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秉常在梁太后的逼視下,終於無視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縮了,"是,兒臣謹遵母后懿旨。"說出這句話,秉常身一軟,幾乎要感覺要癱了一般。李清等人,盡皆臉色猶如鍋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舉手之間,便奪走御圍內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權,雖然說這部分武力本來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時候都能指揮得動的,但對於李清諸人來說,始終是一次巨大的挫敗。而煥被梁太后一句話就趕出王宮,更是明白無誤的告訴著秉常,究竟誰才是這座王宮真正主人!但讓人奇怪的是,一向堅決反對改制的梁太后,這次卻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反而表現出了一點態度軟化的跡象。不過,這一點,對於被挫折感籠罩的秉常等人來說,卻沒有注意到。 躊躇滿志的秉常,甚至還沒有開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這個時候,興慶府的嚴冬,似乎都成了一種不祥之兆。 不過,這種沮喪看起來只是暫時的。 很快,仁多澣就給秉常打了一劑強心針。在"大安改制詔"頒佈一個月內,以仁多澣為首,四五個實力派的軍司統軍,以及部落首領,陸續將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興慶府。有了做第一個的人,許多人對梁乙埋的顧忌就少了許多,後面陸陸續續,各軍司的統軍們,全部送來了支持的奏折。 終於,在大安四年快要過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諸侯"們,也許是出於真心的支持,也許是出於政治上的投機,也許是出於恐懼"後至之誅",擔心野利拿等人的命運在自己身上重演,總之,是一個不落的表達了他們對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義上,終於成為了"順天下之望"!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節 時間永遠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寧十一年,夏國的大安四年,很快就過去了。 宋夏之間的戰爭,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對於善忘的人來說,已經可以忘記他們不想記住的事情;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恥辱卻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 熙寧十二年的正月,宋朝與西夏,從表面上來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賀正旦以外,雙方都是在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著。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後,由鴻臚寺卿正式告知遼使,宋朝決定接受了遼國的請求,雙方在對方京城,互設常駐使節,遼國由此成為自高麗國以外獲准在汴京常駐使節的第二個國家。這件小小的事情,實際上傳達了很多的信息:此時的宋朝,正在漸漸變得比以往更加自信,因此也更加開放。 不過,此事由鴻臚寺卿來傳達,卻也意味著對石越主導的官制改革的修訂——當年官制改革之時,規定鴻臚寺負責藩屬、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務,而不在朝貢體系之內的國家,如對遼國的外交事務,則歸於禮部。這種設置本是石越試圖打破朝貢外交的一種嘗試,今後的宋朝必將面臨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宋朝當之無瑰地處於當時人類明的頂峰,但是並不意味著其餘的明只能有資格葡伏於它的腳下,古老的朝貢體繫在石越看來,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視你的競爭對手,什麼時候都不會錯。而宋朝本來就視遼國為平等的「大國」,朝貢體繫在這裡已經開了一道縫,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 但是,很快,宋廷就發現了其的不便:當時與宋朝交往的國家,僅僅只有遼國是宋朝認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國家,其餘諸國,連注輦國這樣的天竺強國,都被習慣性的納入了朝貢體系之內,雖然對海外更加瞭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並非大宋的藩屬,但是傳統思維的慣性卻讓宋廷理所當然的將之納入朝貢體系。歪歪書屋論壇 至於在石越的影響以及對世界的瞭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許多士大夫承認可以與遼國相提並論的近西及泰西諸國( 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亞,稱為西域,西亞至東羅馬帝國稱為近西,東羅馬帝國以西,則為泰西) ,卻並未與宋廷發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禮部主客司就顯得特別的清閒,也特別的刺眼,朝野上下,幾乎一致同意這是一個「冗司」,終於,這個機構在熙寧十二年走到了它的盡頭,宋廷首先決定將其事務全部併入鴻臚寺,在一個月後,就正式宣佈裁撤主客司。 雖然石越始終堅持認為,國內之「蠻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將其與遼國通聘並屬於一個機構不倫不類,但是他也無法阻止這種歷史的巨大慣性。在宋廷看來,成為國家編戶的「蠻夷」自然可以歸入戶部管轄,但是那些羈縻州與不向國家納稅服役的「蠻夷」,卻只能歸入朝貢體系之內,其與藩屬不過是程度不同的區別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從來都不是歷史的事實,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深入人心,並由此為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貢體系。石越一方面沉迷於朝貢體繫帶來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對南海地區的經營名正言順,在將高麗與南海諸國納入華夏圈之時更加順理成章——因為華夏明掌握了整個地區的話語權,使得那些當事國都承認朝貢體系是天經地義的,在宋朝擁有足夠實力的時候,這種觀念帶來的優勢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它能從心理上解除敵人的武裝。但另一方面,石越卻清醒地知道,哪怕華夏明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也不意味著其餘的明便沒有自己的尊嚴。人類明並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組成,每個稱得上「明」程度的人類社會,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在心理上,你永遠需要去正視你的競爭對手,否則,哪怕是再強盛的明,總有一天,也會在高傲迷失、墮落,被別人超越而毫不自覺,到那時候,便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古老的朝貢體系,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是石越既想享受其帶來的好處,又試圖保持其完整性,在其之外生硬地另立一個系統,就不會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了。禮部的主客司,甚至連禮部尚書王珪都覺得極其彆扭,而且在實際事務上,也造成了相當大的不便與職權重疊,其被裁撤,事實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與務實。所以,連石越也對此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發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寧十一年以前,廣南東路與廣南西路的稅收,其總和甚至都比不上荊湖南路一個大一點的州,而且因為運輸與市場的原因,海外貿易的交易點,海商人們往往也更願意選擇泉州與杭州等城市,而並非廣州。這件事情在熙寧十一年終於發生變化,廣州一州的商稅,在這一年正式超過潭州之全部稅收。在廣南東路的移民數量雖然有限,但是卻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產工具與生產方式,也使得廣南東路的農業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績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來其高昇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件事卻影響了這件大人的仕途——為了溝通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廣州對商人的吸引力,這位曾大人與薛奕將軍、蔡確大人合謀,竟然從南海諸島至注輦國控制的小島上,擄掠了三千餘土人為勞工,用於修葺道路,溝通河道,其有一半以上客死他鄉。歪歪書屋論壇 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廣南東路辦案的監察御史發覺,一本奏章,讓曾布與蔡確各降一級,薛奕削侯爵,成為熙寧十一年下半年震動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著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調動,將狄諮調任廣州,曾布調任凌牙門,蔡確調任歸義城,而三地的監察虞侯、常駐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監察御史,則是因為失職,全部罷職換上新人——這種程度的調動,既是考慮到南海地區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況的官員,又可防止了他們在某地經營過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過由此次調動,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的地位:廣州最重,其次凌牙門,其次歸義城。 而在西北,熙寧十二年的春節,石越與劉庠正興高采烈看著地圖上的驛政網慢慢的延伸,眼見就要遍佈陝西一路大部分地區,這絕對是讓人歡欣鼓舞的。 而更讓人高興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進展得十分順利。不過,這種表象的背後,卻同樣有著殘酷的現實。石越將留在陝西路的眾多西夏俘虜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級軍官和勇武的戰士,被石越打散整編入宋朝的禁軍——按當時的慣例甚至可以**成軍,這些俘虜會毫猶豫的向昔日的袍澤揮刀——向朝廷獻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編成了一個營的完整編製,派往河北。但為了謹慎,石越還是按自己的習慣,將這些人全部打散整編;一部分老幼與隨軍工匠,石越將老幼著派往馬監,將工匠編入作坊;而最大一部分普通士兵,則成為了石越的免費勞力——當然,名義上不是免費的。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絕了對等交換俘虜的建議,更不會出錢贖買他們,他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故鄉。 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陝西路的道路與水利工程完成之後,他們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塊大小不等的免徵賦稅五年的土地。 這些俘虜們對宋朝南方的土地並不感興趣,但是這不是他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石越不過是為了避免御史的彈劾,減少道義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為此來披上一塊稍稍溫情的面紗而已。 陝西路的百姓為了戰爭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得到戰爭帶來的這一丁點好處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為了所謂的道義,讓這些戰俘編成吃白飯的軍隊,或者便宜各級官僚,成為他們的私傭,卻還要征發陝西的百姓來修路通渠,在石越看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偽善。 一開始還心存疑慮的劉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釋:這些戰俘,不過就是沒有正式的名號,將薪俸折成了土地兌現的廂軍,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與道德,都不允許野蠻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國的百姓。在宋朝,一個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後事,宋朝市舶司會保留他的財產,想方設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屬,讓他們來繼承這筆遺產。如果是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難死亡的水手與商人,也可以從市舶司得到一筆撫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壟斷海路,對蕃商徵收高稅是一回事,但這種溫情脈脈的人情味卻是宋朝所獨有的。你當然可以把他當成一種招徠海商的手段,但是你卻不可以違背這種道德習慣。石越是深知這一點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虜其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事情要做得好看。 如果他果真嚴酷地對待那些俘虜,不給他們任何報酬,他必然會面臨朝野上下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但是如果他付了報酬,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或者是畫餅充飢,事情的實質立即就會變樣,人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有時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們自己值得全神貫注的事情。 當「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別實力派的支持之後,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輕易發難了。bbs.yy05.cn 但這並不是說梁乙埋會全然不知還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繼續稱病隱忍,一方面卻指揮黨羽,在朝不斷的找出種種借口來阻撓改制。 並且,從大安四年的臘月開始,在興慶府的街頭,便有各種各樣不利於改制的謠言開始流傳。這些謠言從興慶府傳到各地之後,就更加走樣得厲害了。 但是對於夏主秉常來說,地方的明確支持,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是可以讓他信心大增的。歪歪書屋論壇 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與遼國拜賀正旦,不折不撓地執行他「睦鄰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創建講武學堂與國監,並且計劃在大安五年三月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以培養、網羅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國頒布了一份詔令。在這份詔令,秉常宣佈要裁減宮府用度,並且免征全國半年之稅,保證在大安五年,不再徵召男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慚啊!」在興慶府的某座宅院內,史十三讀著抄錄來的詔書,禁不住感歎道。 「的確是如此。」回答史十三的,是一個女。「不再徵召男服兵役,對於處於弱勢一方面的夏國來說,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後的黑衣童撇了撇嘴,譏道:「秉常倒也罷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爾爾麼?」 「倒也未必如此。」女笑道:「我聽說這一代的夏主,有時候懦弱少斷,有時候卻是剛愎自用得很。這份詔書,李清與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麼?」童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史十三擺了擺手,打斷二人,沉聲道:「現在不必說這些,且先看看石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謹地應道:「是。」 「李清給了我三千貫,托我陰蓄死士,說是要效仿當年司馬懿對付曹爽的法,在民間散養死士,要緊之時,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聲說著,語氣卻有一絲戲謔之意,又似乎還有一點不忍之意。 「何不便按他說的去做?」女笑道:「要緊之時,說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一怔之下,立時明悟,哈哈大笑,道:「說得不錯。櫟陽縣君名不虛傳,真稱得上是女豪傑!」 「一女爾,哪裡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女謙道。 史十三笑道:「初聽到是個女,亦不免有幾分輕視之意。現在卻是不敢了。」 「史爺說笑了。」 史十三凝視這個女,想起她的種種傳說,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縣君怎麼會來這虎穴之地?」 女淡然一笑,回道:「俚語不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麼?」頓了頓,又笑道:「其實這裡有史爺主持大局,我來不來也無干緊要。且一個生人,到了這裡,也未必有用。我來這裡,實是給史爺打個下手的,一切都聽史爺差遣。」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一眼,也不點破,笑道:「豈敢。」 對於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奇女,史十三是很尊重的,這種尊重足夠讓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了。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女來這裡,絕非給他「打下手」,多少還帶點監視之意,但是他卻生不出一點厭惡、排斥之意。 數日之後,西夏靜塞軍司,韋州。 仁多澣也在讀著秉常的這份詔書。「不再征發兵役麼?」仁多澣苦笑著,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秉常一廂情願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買民心,也可以休養生息,一面又是向宋朝示好,顯示西夏無擾邊之意。 可是,時勢已經變了。這份詔書若是李元昊頒布的,那麼宋朝一定會朝野上下,頷手稱慶。但是他李秉常頒布的,卻只能招人發笑。 是戰是和,還是由夏國來決定麼? 征不征發兵役,現在根本輪不到秉常來做主。 「報——」軍官打斷了仁多澣的思緒,他抬起頭,望了這個新任的軍官一眼,他曾經幾乎要斬了這個傢伙滅口,但是最後他發現這個傢伙非常的識時務,而且有能力,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充滿野心的人很危險,但也許是看在他獻上來的巨額贖金的份上,也許是一種類似於想要馴服野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澤的性命——雖然在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再殺了他,並且任命他做自己的軍官。歪歪書屋論壇 畢竟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終是缺乏的。宋朝人材眾多,浪費起來一點也不心疼,但在西夏,無論是國家還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難得的人材,因為這幾乎直接關係到國家或者部落的生死。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只是掃過慕澤。一個念頭卻一閃而過:這個人,若是不能為自己效命的時候,就一定要除去。 「宋朝張守約派人送來石越的書信。」慕澤低下頭,恭謹地稟報道。 「這個時候?」仁多澣心一陣不安,忙道:「請他進來。」 「是。」 同一天,在宋朝陝西路的熙河地區與綏德地區,開始了宋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軍事演習。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節 「什麼?!」夏主秉常的語氣,有幾分不可置信的驚愕。 數日之內,沿宋朝邊境的諸軍司,向興慶府告急的快馬不絕於道。對於宋軍大規模的軍事集結,西夏的邊將們,都有幾分摸著不頭腦。宋軍集結大軍,從常理而言,必定是為了進攻西夏,但是從宋軍的舉動來看,又似乎並非如此。摸不清宋軍虛實的西夏邊將們,全都迷惑不已。自古以來,都是兵不厭詐,無論宋軍是否在搞 「虛虛實實」的把戲,對於不知底細的西夏人來說,唯一的辦法,就只有保持備戰的狀態,高度警惕,同時一面派人去刺探宋軍的軍情,一面則向興慶府報告。 「須得快點兵迎戰,國相知道了麼?」秉常著急的問道。 李清與禹藏花麻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聲道:「陛下,這是千載良機!」 秉常愣了一下,沒有明白李清的話。 「召國相進宮,商議軍機,然後趁機……」禹藏花麻解釋道,一面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秉常吃了一驚,旋即搖頭,道:「強敵當前,這樣不妥吧?萬一激起內變,豈不為宋軍所趁?」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李清語氣,透著寒意。 「先召國相進宮議事……」秉常猶豫著,下達了命令。 「是。」李清應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決心,實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終需要親自佈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憂心忡忡地問道:「宋兵人馬多少,進兵方向,沒有一樣是清楚的,駙馬以為是怎生應對才好?各處都是急報,莫非宋兵是數路大出?」他一面說著,一面將目光投向一幅畫得不怎麼準確的西夏地圖,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宋軍幾路來,總有應付之法。各地烽煙未舉,可見仗還沒打起來。眼下之策,只得先在靈州一帶集兵力,以備非常便可。」 秉常此時早無主意,只聽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氣,心下稍安,連連點頭。 與此同時,梁太后宮。 「你是幾朝的老將,覺得這事如何?」梁太后坐在胡床上,從容地問著嵬名榮。 嵬名榮想了一會,沉聲道:「臣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 「怎麼說?」梁太后眼閃過一絲光芒。 「自古以來,有智者之名者,多是謹慎之人。臣觀石越為人行事,一向多謹慎小心,每做一事,都是謀定而後動。這既是他的優點,亦是他的缺點。歪歪書屋論壇 既是石越在陝西主事,若是宋軍果真要來攻我,總不會只有一萬兩萬人馬。若是兵馬上十萬,這般大的調動,他便是瞞得再好,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 「你是說,石越在用詐術?」梁太后不禁傾了傾身。 「兵書上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種事情,總是難料。不過臣以為,若是在陝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衛公那般的人物,則便是五千之眾,亦可能是實;若是石越,十萬眾以下,皆是虛多實少。這點人馬,他最多也就敢擾擾邊。」嵬名榮下了斷語。 梁太后沉吟了一陣,忽然歎道:「你這話縱是有理,但是國只怕無人敢信。」 嵬名榮亦不禁默然,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他知道梁太后說的,確是實話。休說他人,連他自己,內心也會有幾分猶疑的。眼下國內其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前線情況不明,誰又敢保證說宋軍真的就不會大舉進攻?誤國之罪,對誰都太沉重了一些。 「罷了,我先去見見皇帝。」梁太后忽然起身,又問道:「那個煥,可有異常麼?」 「亦沒甚異常之處。」嵬名榮忙欠身回道:「他領了皇上的詔旨,現在專心負責籌建講武學堂。」 梁太后微微點頭,想了一會,忽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多疑了點?」 「謹慎總是沒有錯的。」嵬名榮委婉地回道。其實他心裡的確認為梁太后多疑了,以煥的遭遇,救駕的功勞,實在沒有懷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榮在心裡安慰性的解釋著,當年元昊對那幾個漢族秀才,可不曾有過什麼懷疑。不過強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來的,所以梁太后的作法,也不能算錯。 「嗯。」梁太后點了點頭,笑道:「我畢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彷彿是無意,又彷彿直透嵬名榮的內心。 嵬名榮嚇了一跳,連忙把頭深深地低垂下去。 國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在他的園,正與一干黨羽商議著大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好怕的?」梁乙埋冷笑道。他這話並非是為了給手下打氣,而是打心眼裡這麼認為的。雖然兩次大敗於宋軍之手,但是梁乙埋並不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的指揮有誤造成的。 「國相所言甚是。」黨羽們拍著馬屁。 「梁將軍,你怎麼看?」梁乙埋的目光,移向默然不語,不肯隨聲附和的梁永能。 梁永能欠了欠身,沒有看旁人,沉聲道:「國相,此次宋軍做得甚是高深莫測,不可掉以輕心。到目前為止,除靜塞軍司仁多澣以外,各軍司所報,都只知道宋人在邊境集結大軍,但既不知道兵馬之數量,亦不知道旗號,更不知其意圖……」 「意圖還用問麼?司馬昭之心……」 梁乙埋冷冷望了說話之人一眼,那人嚇得一縮頭,把剩下的話咽到了肚裡面。 「將軍的意思是?」 「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若按常理而論,南朝興大兵之前,必然要鬧得舉國沸沸揚揚,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事從表面上來看,必是石越虛張聲勢。歪歪 書屋 論壇況且宋要入寇,若無十萬之甲兵,在下可為國相吞之。若出動十萬之眾,調動兵馬糧草,我之細作再無能,亦不可能全然不知。故此,在下以為,宋軍如此,絕非滅國之兵。然則,石越狡詐,亦不可掉以輕心……」梁永能為西夏名將,也並非幸致。 「這又是為何?按將軍的說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無憂麼?」有人發問道。 梁永能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是石越並非是想一舉而滅我西夏,他是想蠶食呢?」 「這……」 「他調集軍隊於邊境,見我有備,則他自然不敢輕易挑釁,但我若無備,焉知他不敢取我邊地?」梁永能歎道:「石越小兒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虛張聲勢,卻也不敢不防。」 「難道他不怕空耗兵餉糧草麼?」 梁永能皺眉道:「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但這般行事,時間短了不起作用,時間長了,卻要兩敗俱傷。真真讓人不解……還有讓人奇怪的是,為何靜塞軍司沒有報告環慶路有異狀?」 「定是仁多澣與南朝勾結。」 「定是如此……」 「我要彈劾他……」 眾人頓時紛紛議論起來。梁乙埋看著眾人,卻也無意制止,只是在心裡暗暗盤算著。梁永能的分析,也許是正確的。如果夏國無備,宋軍趁虛而入,那便是又一個綏州。這般蠶食下去,西夏的滅亡,也只是時間問題了。而且,梁永能還少算一種可能,如果西夏不集結軍隊準備,萬一宋軍突然發難,攻入國境後,竟然並不收手,那時候再臨時召集兵馬,怎麼還來得及?因此還是要點齊兵馬,以備戰爭。何況此事對梁乙埋並無壞處,秉常剛剛宣佈要免稅罷兵,轉瞬之間,局勢急定,他稅也免不成,兵也罷不了……梁乙埋不禁幸災樂禍地暗笑起來。 正計算著,忽有家人急匆匆走來,在梁乙埋耳邊低聲說道:「皇帝宣見國相。」 「告訴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見。皇上所問之事,我已知曉,不日便有奏章遞上,請皇上毋憂。」梁乙埋根本沒有興趣接見使。 「是……」 「關於貢舉之事……」梁乙埋轉過頭,便說起其他事來。 西夏王宮之內。 李清拉住回報的使,問著情況。 「國相不肯來麼?」李清皺眉道,一面瞥了殿一眼,梁太后正在那裡和秉常說著話。「再去催一次。」 使嚇了一跳。望著李清,嚅嚅道:「這……這……偽傳……」 「什麼偽傳?」李清冷冷地說道:「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沒空理你。」 「是。」被李清的目光盯著,使只覺得背脊發涼,連忙應道。 「真是狡詐。」李清望著再去傳諭的使,在心裡罵著梁乙埋。梁太后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從殿傳出,李清側耳聽著,卻是斷斷續續地。歪歪書屋 論壇他隱約猜到了她的意思,卻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邊境,應對局勢,梁乙逋居掌兵策應。秉常在低聲抗辯著。 李清在心裡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覺得每個對手都極其厲害。石越在此時來這麼一招,讓李清懷疑他對西夏的局勢簡直是瞭若指掌,正好是恰到好處,讓西夏左右為難,還逼得秉常失信於國人。哪怕明知是計,也不能不應——他與西夏諸將一樣,此時自然也不知道什麼「軍事演習」,只以為是虛虛實實之計,不過這樣的分析,雖不,亦不遠矣。石越的這一手,一石三鳥,實是狠毒。李清心裡自然是佩服的。 不過他也不是吃素的。立時就想到利用這個機會,先除了梁乙埋父再說。誰知梁乙埋亦是老奸巨滑之輩,沒有把握,絕不進宮。偏生還怕他狗急跳牆,連易逼他不得。 眾人之,最厲害的,還是梁太后。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勢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說是費盡心機,要削除秉常的羽翼。輕輕易易將煥趕出宮去,現在又開始對付自己,要利用這形勢,將自己和夏主分開——若從單純的軍事角度來看,梁太后的應對之策無疑是正確的,由自己與梁永能分別節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幹,除非宋軍真的是大舉來攻,否則邊境絕對吃不了什麼虧。而使梁乙逋居策應,更可保萬無一失。 但是梁太后背後之意,秉常豈能看不出來?自然也不肯答應。 自己的這個君主,雖然見事並不糊塗,但卻少了居上位者的狠決果敢。 李清不覺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靜靜的等著。 過了許久,梁太后與秉常還在殿爭執著,但是聲音卻冷了下去,李清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見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張望著。 去傳旨的使又回來了。 「國相依然托疾不來。」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臉色。 「再宣!」李清鐵著臉低聲喝道。 「是。」這次使連問都不敢多問,又急急走了出去。 使一連跑了四次國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終不為所動。最終李清也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但是梁太后卻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人。 她盯著秉常,厲聲問道:「皇帝豈可任性?哀家想問問皇帝,若不如此,皇帝想要如何應對?」 「母后放心,待事情更明瞭一點,再議對策不遲。我已派人去召國相,國相必有善策。」秉常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煥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制,實際上就是等同於失敗了。 梁太后哼了一聲,道:「皇帝怎可說得這般輕易?軍機大事,豈能一再拖延。若待事情明瞭,大事早已不可為。國相告病當,皇帝是一國之君,終須自己拿主意。」 「眼下之事,實離不了李清。莫若遣別人前往。」 「聽宿將議論,我夏國善用兵之將,惟梁永能、李清數人,若遣不會用兵之輩,反誤大事。皇帝要離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歪歪書屋論壇 他想久鎮邊關,祖宗法制還不許呢。」 「嵬名榮也是幾朝的老將……」秉常終於忍不住,反將梁太后一軍。 梁太后淡淡一笑,道:「嵬名榮老了。」 「妹勒倫亦善戰。」 「妹勒倫臨陣無勇,多謀少斷,不可托重任。」 「那野利輅如何?」 「野利輅有勇無謀,偏還有野心。李清、梁永能,雖然節制諸將,但是一道詔旨,便可解其兵權,無反側之憂。野利家在國根深蒂固,使將容易撤將難。」 秉常又問了諸將,都被梁太后否則,偏偏還言必的。秉常頓時理屈辭窮,卻只是不肯答應。 梁太后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裡,默默地望著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后,又望望秉常,已知道無論如何,梁太后佔盡了上風,秉常終須要屈服。但是仁多澣不敢來興慶府,李清若再往地方,則大安改制終究是一句空言。他沉思許久,終於咬牙說道:「太后,陛下,臣斗膽……」 「駙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時才意識到還有禹藏花麻在殿,不由喜出望外,望著禹藏花麻。梁太后也饒有興致地看著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麼。 「臣雖無能,智勇不及李將軍,但亦願為太后、陛下分憂……」禹藏花麻欠身說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若一定要有一人離開興慶府,自己走總好過李清走。 「你要請纓?」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雖然不過一介武夫,但也敢保證,若有臣在,只須宋朝不是興兵十萬來攻,臣可為陛下當之。」他說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卻見梁太后那若有若無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測。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一凜,一個念頭浮了上來:難道她本來就是想算計我麼?這一想之下,愈發覺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覺沮喪。但是想來想去,自己不站出來,卻又沒什麼別的良策。 「駙馬請纓,我也是信得過的。」梁太后說道:「若是這樣,實是兩全其美。」 「這……」秉常一時還接受不了。 「請陛下放心。」到了這個時候,禹藏花麻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了。 「皇帝還猶豫什麼?」梁太后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猶疑了一會,終於點點頭,道:「若是駙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后之策。」 禹藏花麻頓時鬆了口氣,但心又泛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在皇帝的心,自己並沒有李清重要,這件事情雖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親自證實,卻並非一件多少讓人高興的事情。歪歪書屋論壇 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后,卻見梁太后臉上波瀾不驚,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個女人,真是可怕啊。禹藏花麻心閃過這個想法,連忙把目光收斂起來。離開興慶府,也許未必是一件壞事。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四節 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后逼迫離開興慶府的同一天。 靜塞軍司,清遠軍。 西夏清遠軍守將嵬名訛兀正站在城牆上,眺望著城外的一座山坡。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幾個身著白色交領長袍、腰佩彎刀的男,牽著白馬,正朝著清遠軍城指指點點。在他們的馬上,都掛著弓箭和箭袋。從衣著與打扮來看,嵬名訛兀區別不出來這些人是宋人還是夏人。不過,他也並不是很擔心這些人是不是細作。 雖然此時各地風聲鶴唳,但是靜塞軍司的轄地卻相對平靜。況且,嵬名訛兀也不認為宋軍有何必要派人來這般刺探清遠軍的地形。憑著這位西夏清遠軍的守將大人,與宋朝職方館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清遠軍附近,對宋軍而言,早已沒有秘密存在了。 只是,姿態總是要做一做的。 "來人!派人去那邊看看!"嵬名訛兀指著山坡,高聲喝道。 "是。"未多時,五十餘騎從清遠城呼嘯而出,向山坡撲去。 山坡上的人顯然是注意到了清遠城的動靜,一個個躍身上馬,揮鞭驅馬,向山下跑去。嵬名訛兀注意到這幾個人上馬的動作十分的嫻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馬賊私幫,去,把弟兄們叫回來罷。"幾座山後的小道上。甩過追兵後,那群白馬白袍男正按綹緩緩而行。 "何將軍,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為首居的一個面貌清秀的男,爽聲笑道。"孩兒們的馬技,便在禁軍,也可以炫耀了。""章大人過獎了。"何畏之抱拳謙道,但面對著朱仙鎮講武學堂的大祭酒章楶,臉上卻有幾分自傲之態,"環慶之民風,勁勇敢戰,兼之與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樓台,孩兒們日常練習馬術,久之,自是熟能生巧。"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氣。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環州呆了幾天後,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時日,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絕對會無愧於"第一"之名。 "何將軍可知道在下為何來陝西?"章楶顧視何畏之,笑道。 章楶來陝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但是章楶既然有此一問,其卻必定另有玄機。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章楶撫掌大笑,道:"雖不,亦不遠矣。"他頓了一下,又說道:"石帥上表,以為河西隨時有變,禁軍整編之速度,須要加快,否則無以應時勢。在下來陝,亦是順應時勢而已。"當時風雨欲來,何畏之也有感覺。宋朝在陝西、河東以及蜀增設了數十座兵器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運來陝西沿邊;自熙寧十二年起,已有明詔,蜀糧不入京,全部留在陝西,充為軍糧之儲備。熙寧十一年東南米價下跌,朝廷在東南多買糧數百萬石,傳說多數亦暗運至陝西沿邊。何畏之也曾去過幾次慶州,早知道慶州車水馬龍,遠非昔日可比。不知道內情者自然以為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卻看得出來,不少車隊押送的,是兵器與糧草。 "如此說來,章大人是為了整編禁軍?"何畏之有幾分疑惑,不知道章楶為什麼要和自己說這些。 章楶突然勒馬,望著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詔,要在陝西路籌建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協助禁軍整編。在下不才,蒙皇上錯愛,已除授第二講武學堂山長之職。此次來環州,是想請何將軍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何畏之笑道:"張大人知道大人來意麼?""挖人牆腳之事,豈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說道。"若先告訴張守約,必拒我於城門之外。""那第二講武學堂要建在何處?"何畏之又問道。 "在下想將講武學堂建在沿邊。但環慶與熙河,皆是地僻人稀,並不適合。故此在下以為,延州、渭州、秦州,三處可為備選。但最終定在何處,還要皇上的旨意。"章楶又笑道:"若何將軍不棄,第二講武學堂祭酒之位,當虛席以待。"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搖了搖頭,笑道:"多謝章大人錯愛,只是畏之志不在此。""難道第二講武學堂,反不及振武學校?"章楶不解地問道。 何畏之笑著望了章楶一眼,揮鞭傲然道:"環州正當西夏之蛇腹,朝廷無意西事則已,若有意西事,畏之當為朝廷破腹之劍,豈能輕離環州?環州之恥,畏之必在環州洗雪!"章楶這才知道,這個男,對當年之事,還在耿耿於懷。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強人所難。"章楶惋惜地說道,他亦是放達之人,只是一瞬,便笑道:"聽說仁多澣亦非等閒之輩,何將軍在此,有這樣的對手,倒也不會寂寞。""仁多澣,慕澤……"何畏之低聲喃喃念著,"有一日,終須將爾等生擒!"韋州。 雖然靜塞軍司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仁多澣的日卻並不好過。石越屢次移,責問夏主不去汴京朝覲,指責夏國無修好之意。又指斥西夏遮擋西域以外諸國朝貢之路,阻撓西方各國使者來朝。兩國之間一點點的邊境糾紛,也被石越無限放大,措辭強硬的加以譴責。在私信更直言,若非雙方密約,邊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當然知道,這一切強硬的背後,甚至是延綏與熙河的宋軍異動的背後,都是石越在向夏國與自己施壓——宋朝給李乾義開出了條件,西夏必須要接受下來。否則,宋朝絕不會善罷干休。 這一層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幾乎只差與自己**裸地挑明了。 其實宋朝開給李乾義的條件,對於仁多澣而言,可以說是樂觀其成。能夠除去梁乙埋,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何將這層意思清晰無誤,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訴給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覺,打草驚蛇,卻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這次可以說是十分陰毒。 秉常詔令墨跡未乾,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民心目的威信,必然大受打擊。但仁多澣真正擔心的還是,石越一定會不擇手段逼迫西夏答應宋朝的條件,而除掉梁乙埋又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條件得不到滿足,那麼這次宋軍的行動,也許只是事情的開始而已。 大夏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大夏國是這樣的局勢,我們仁多族又當何去何從?"仁多澣不能不為他的族人打算。 "來人啊!"仁多澣高聲喚道,一面將給仁多保忠的信件與給夏主的奏章封好,又一起裝進一個木匣內,用自己的私印封了。 "末將在。"仁多澣的親兵都頭閃了出來,欠身問道:"統領有何吩咐?"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將木匣遞過去,說道:"你帶幾十個人去一趟興慶府,將這個送到小將軍手。""遵命!"親兵都頭接過木匣,應道。 仁多澣點點頭,冷聲道:"你要親手送至小將軍手,若有半點差池,你讓手下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我便可。"親兵都頭凜然應道:"是。""你現在就去吧。"仁多澣緩緩聲音,又道:"出去時順便讓人將慕義將軍請來。""遵命!"親兵都頭簡潔地答應著。 仁多澣望著他退出帳去,微微歎了口氣。這個慕義與慕澤,說起來還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這一對同族兄弟,慕氏一族這一代的兩個佼佼者,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一個被石越視為親信可靠之人,派來代表石越與自己聯絡,眼見著前途不可限量,連自己也要讓他三分;一個卻不得不棲身於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護與控制。 "慕將軍到!"正感歎著,慕義已到了帳外。 "請慕將軍入帳。"仁多澣吩咐道,一面直起身,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級武官模樣的慕義彎腰掀簾入帳,抬眼見著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禮道:"見過仁多統領。"仁多澣滿臉堆笑,向帳親兵吩咐道:"給慕將軍看座。"早有親兵搬過椅來,慕義謝過座,便老實不客氣地坐了。 仁多澣又笑著問道:"慕將軍在韋州,可習慣否?下人們服侍可還周到?若有不到之處,將軍不要客氣。""統領客氣了。"慕義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來此,原也不為享受而來。只要統領珍惜兩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韋州,便是過得舒適無比了。""石帥帳下,果然沒有碌碌之輩。"仁多澣瞇著眼睛笑道,"慕將軍公而忘私,讓我著實欽佩。"慕義笑道:"石帥為人至公無私,賞罰嚴明,居其屬下,在下自不敢亂其法度。""我亦十分仰慕石帥的風采。"仁多澣哈哈乾笑道。說完,他頓了頓,又笑道:"此番請將軍過來,是有一事要煩請將軍轉告石帥。""統領請說。""我想向天朝購買五千套甲冑、五千副鋼臂弩、十萬枝弩箭、五千把鋼刀。"仁多澣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慕義。 慕義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統領可是在說笑?""自然不是說笑。"仁多澣一臉認真。 慕義緩緩搖頭,沉聲道:"統領若非說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決無可能。我大宋正在整編禁軍,各軍兵甲,幾乎全部換新,統領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應求,遑論出售?"慕義可說是直言不諱了。當時宋軍整編禁軍,所包含的內容極其廣泛,武官的培訓、操典的頒布、士兵的裁汰、軍法的修訂、兵甲的更換,可以說是在漸進的重新打造一支軍隊。單從更換兵甲這一項,宋朝的投入就非常驚人。宋朝向整編部隊頒發的武器,幾乎全部是嶄新的精兵利甲,不僅僅嚴格遵守著軍器監製定的武器標準,而且每件武器上,都標明了生產者與責任人的記號,兵甲的質量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為了節省費用,宋軍淘汰下來的舊兵甲,則用來裝備廂軍與鄉兵,並選擇性的賣給國內的百姓與商團、高麗、遼國、倭國,以及南海諸國甚至是大食諸國。宋軍那些淘汰下來的兵甲,雖然質量上有許多的不如意處,但是賣到高麗、倭國以及南海諸國之後,卻成為他們難以想像的神兵利器——特別是宋朝的弓與弩,相對於原的這兩種武器而言,此時倭國與南海諸國的弓箭,只能說是小孩過家家的玩意。不過,唐康主導的沿海制置司為了保持宋朝海船水軍在武力上的絕對優勢,嚴格限制這些武器在南海地區乃至倭國、注輦國的流通,因此宋軍這些換下來的武器,絕大部分卻是通過與官府關係密切的海商,流向了與宋朝沒有直接利害衝突、局勢正非常不穩定的大食諸國。 宋夏兩國當時其實處在戰爭的邊緣,雖然說石越與仁多澣之間的確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為對仁多澣向宋朝私自賣馬的補償,如仁多澣提出的這樣大規模的武器交易,宋朝連淘汰下來的舊武器都不會肯賣,更何況鋼臂弩是宋朝精銳禁軍才能裝備的新式武器,在宋軍的制式武器,僅次於霹靂投彈與神臂弓。 仁多澣素來精明,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未免讓慕義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只見仁多澣臉上露出為難之色,皺眉道:"朝廷希望敝國能剷除奸臣,但是將軍亦知奸黨勢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豈能容易成功?這批兵甲,我是想用來裝備一支精銳之軍,以備萬一,絕不敢有他志。"見慕義默然,仁多澣又說道:"我亦知石帥有為難之處。若是石帥為難,我亦不敢勉強。只請石帥寬以時日,我方能有足夠時日,整軍經武,與奸臣抗衡。眼下敝國已頒令改制……"聽到此處,慕義才恍然大悟,原來仁多澣不過是用此來堵石越的嘴。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統領不必憂心。"仁多澣卻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道:"奸臣勢大,凡為國謀者,實不能不心憂。""朝廷早有承諾,可使統領無憂。"慕義從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驚。 "若果真賊人勢大,統領放心,朝廷不會坐視不管。大宋數十萬精兵,可為貴國戡亂。"慕義一雙黑黝黝的眸,閃著精光,注視著仁多澣。他這話明明是不懷好意,卻又說得誠懇無比。 "敝國這點家事,怎敢勞動朝廷。"仁多澣雖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是慕義就這麼毫無顧忌的說出來,卻讓他又怒又懼,但臉上卻還不敢表露出來。 "君君臣臣父父,三綱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亂此綱常,天下人人得共誅之。朝廷又豈會坐視不理?義所當為,自然當仁不讓。"慕義這兩年頗讀了幾本書,竟能說出一番道理來。"統領不必擔心,屆時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戰,以維護夏國國本。"仁多澣望著慕義,一時間竟苦笑著說不出話來。 ***沒有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夏主秉常再次頒詔,宣佈暫緩免稅,並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軍司,負責協調左廂神勇軍司、祥佑軍司、嘉寧軍司,亦即銀、夏、宥、鹽諸州的防務;禹藏花麻前往西壽保泰軍司,負責協調西壽保泰軍司、卓囉和南軍司、甘肅軍司,亦即會、蘭、涼諸州的防務。同時又下命全**隊隨時待命,準備迎戰。 但是如臨大敵的西夏,並沒有遭到來自宋軍的任何攻擊。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到任沒有幾天,宋軍的軍事演習便結束了。梁永能與禹藏花麻用了牛二虎之力,總算弄清楚了宋軍這次"異動"的性質,並且知道了宋軍這次聲勢極大的軍事演習,總共調動的兵馬,其實還不足千人! 然而,西夏國上下並沒有因此而鬆一口氣,他們甚至也沒有時間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細作弄到了宋軍的演習內容:用精兵長途突襲敵軍不及設防的城池與關寨。侵略性十足的演習內容,讓西夏國的統治者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軍至少又有兩個軍完成整編佈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設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加速陝西禁軍的整編速度……所有的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機感與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謙辭卑躬向宋朝重申稱臣之意。但是——打不過就請和,恢復了力氣再打——西夏這種行之有效的伎倆,這次卻遇上了大麻煩。宋朝對他的奏表表現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進京,甚至在陝西連石越都沒有見著;奏章草草回答…… 而在西夏國內,秉常的處境更加艱難……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五節 數月之後。 西夏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間禪房之內,一老一壯兩個僧人垂眉對坐。壯年的僧人,正是此時興慶府內最炙手可熱的明空大師,而鬚髮皆白的那位僧人,卻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國寺的主持智緣大師。明空雙手合什微禮,向智緣說道:"師兄遠來,一路辛苦。"智緣也微笑著回了一禮,"大事將諧,何言辛苦。"明空的身微微顫了一下,眼露出熱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著自己心的激動,抬眼望著智緣,緩緩問道:"要舉事了麼?""興許快了。"智緣含糊的說道。 "阿彌陀佛。"明空低聲宣著佛號,也不再多問。但是他心卻被智緣的話激起了波浪,一時竟無法平息下來。他微微撥動著佛珠,半晌,方說道:"夏主雖頒布改制詔,然梁氏黨羽密佈朝堂,百官多數陽奉陰違,除去改漢服漢禮以外,改制之詔,幾成一紙空。三月份之科舉考試,因梁乙埋百般阻撓,考生僅五十一人,其三十八人是朝官員弟,人是各部貴人弟,平民只有區區三人而已。夏主想通過科舉招覽人材為己所用,不料各派貴人反而利用此機會,來謀取私利。"明空微微歎了口氣,但是神色,卻殊無同情與憤怒之意,反帶著幾分譏諷。 智緣淡淡一笑,道:"邯鄲學步,夏主較之遼主,有若雲泥之別。"明空點點頭,又說道:"夏主設立講武學堂,以煥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國內派系林立,講武學堂亦不免成各派爭權奪利之所。夏主雖親任山長,然其講官,幾乎被梁乙埋與仁多澣推薦之人瓜分殆盡。武官若不肯趨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進入講武學堂。煥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將他調走,夏主的講武學堂,已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智緣含笑聽著,並不插嘴。 自從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巡邊之後,宋夏邊境的形勢就變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後,連只鴿都飛不出西夏的邊境,西夏反而不斷的派出探,刺探宋軍軍情。而禹藏花麻雖然一面不斷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動和董氈修好;一面卻也沒有放鬆對邊境的控制,使得間諜往來,更加困難。甚至連仁多澣控制的靜塞軍司,對往來宋夏間的行人,盤查也變得嚴厲起來。職方館陝西房,在三月至月的時候,幾乎與國內失去了聯繫。因此智緣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請他親自走一趟西夏。智緣頗費了一番周折,在橫山信眾的幫助下,吃了不少苦頭,才終於來到興慶府。到了這之後,卻發現這裡的情況,其實非常樂觀。 明空繼續向智緣介紹著西夏的情況,"……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軍事改革,以我看來,是遙遙無期。夏國底層之百姓與兵士,因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減少賦役而感到失望,雖則不至於民怨沸騰,但依我的觀察,則百姓與兵士,亦不會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級官員、各部落的首領、貴人、縉紳,若非漠不關心,便是已明白改制無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斷派人散佈謠言,蠱惑人心,這些人對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數日以前,曾經請我過府,替他卜卦……他蟄居不出的日,眼見就要結束了。""梁乙埋已將箭搭在弓上。"智緣沉吟著,"夏主那方又如何?""李清諸人,皆不信佛。"明空搖了搖頭,"從表面看來,似無異常,夏主與李清眾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種事務當,焦頭爛額,對梁乙埋根本沒有足夠的警覺。""那師弟以為我們又要如何應對?""莫若順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陣,方壓低聲音,道:"我有一個想法……""哦?"明空的雙手不停地撥動著佛珠,一面說道:"梁太后與梁乙埋皆信佛祖,對我亦甚為親厚……"智緣望著明空,悟道:"師弟是說……""正是。""也好。"在一瞬間,智緣便做出了決斷。 李清接連幾個月,都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難,超出他的想像。成立講武學堂,本意是培養一批忠於夏主的級武官,為重建一隻由夏主親自掌握的軍隊作準備,但是每一項改革的出台,都意味著新的利益瓜分,連講武學堂也難逃此劫。各方勢力聞風而動,拚命向講武學堂安插自己人,並且竭其所能地攻擊異己。到了後來,竟然所有講官的名額,都被梁乙埋與仁多澣這兩大實力派瓜分殆盡,連煥都被排擠出來。 李清與煥盤腿對坐在一間靜室之內,輕聲讀著新科狀元鄭大恩的一份奏折。"……陛下臨朝願治,欲思革故鼎新,須權歸於上。若權不在陛下,則……""說得真輕易。"李清搖搖頭,放下手的奏折,"如今的夏國,哪可能權歸於上?內有太后掣肘,外戚專權;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儼然自成藩鎮。縱使果真驅除梁氏,焉知仁多不為董卓?"李清放肆的說著,猛然想起煥是仁多族的女婿,連忙收嘴。 煥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見,主上若想獨攬大權,終須倣傚遼國。遼主登基以來,便以契丹、漢、奚三族為國之根本,重用漢、奚士人,不僅使國內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敵,收恩於上,並可以此牽制契丹貴族。主上若要改製成功,終須倚重漢人。""沒有兵權,終是無用。"李清只覺得煥的說法,聽起來不錯,但是實施起來,根本不可行。 "若是組建一隻全由漢人組成的軍隊呢?大夏國內漢人,勁勇並不遜於蕃人。若是建成這樣一支軍隊,由主上親自控制,又當如何?"煥突發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去,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反問道:"朝誰會同意?"煥也默然。 "如今只有一策可行。"李清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吐出這句話。"否則,任何改制,最後都不會有好下場。"煥甚至沒有抬頭,他已知道李清想說什麼。"若是失敗,又當如何?"李清站起身來,踱至窗邊,背對煥,沒有說話。他心裡非常明白失敗的後果,一旦失敗,自己可能會死,夏主可能被軟禁成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還能不賭上一場麼?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輩的蕃人麼?如果夏國成為一個漢化的國家,漢人在夏國有著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現在的遼國一樣,漢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字,並且分享權利,那麼為這個國家效忠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無論如何,李清心裡其實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像個漢人一樣活著,還是像個蕃人一樣活著! 如果不能像漢人一樣活著,活著的意義也就相當有限。這一刻,李清的心裡,有了一種決然。若是這個國家最終也改變不了成為"蕃邦"的命運,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價值——李清雖然不知道這些詞彙,但是他心裡卻是確然這麼想著。 "若真是那樣的話,便降宋吧!"李清在心裡默默地說著。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李清用一種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煥移過身注視著李清的背影,他並不清楚李清在想什麼。這幾個月來,他不斷的誘導著夏主秉常,堅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將改制遇到的全部問題,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狀元鄭大恩的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處——這必將進一步堅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難未已"的信念。 煥非常期待地盼望著西夏內亂的到來。"但願石帥已準備妥當。"煥也在心裡暗暗說著。 簡單地忠誠於大宋,比起李清那種不自覺地對華夏明的忠誠,的確要簡單得多。 時間的流逝,有時極慢,有時候又極快。 西夏國內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的緊張,對利益的爭奪也越發的激烈,隱隱已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來。在七月的時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間宣佈病情好轉,隱忍了將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經確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彈劾李清等人亂國,請求夏主暫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驅除倖進之臣。秉常將這份奏折留,只是派人好言撫慰梁乙埋,叫他"安心養病,莫問他事".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頭,便決不肯"莫問他事".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空氣的風一日涼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漸漸高起來。在以往,這意味著西夏的大軍要出動,而宋朝的防秋正式開始。但是,仲秋之時,一樁大事,再次震驚了整個興慶府,甚至是西夏全國。 月,董氈突然出兵,抄掠涼州,斬首五百級。禹藏花麻下令守將出兵報復,結果被董氈打了個伏擊,折損三百騎! 軍報傳至興慶府,朝野之間,瀰漫著憤怒、無奈、羞辱的情緒。 梁乙埋要求領兵出征,報復吐蕃,但是西夏國內盛傳董氈的出擊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聽話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約的西夏,如果大舉出兵,不僅僅不一定能打得贏董氈,反而可能導致宋軍趁虛而入。自元昊去逝後,夏蕃之間的戰爭不斷,西夏的確也從未佔到過優勢。報復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壓了下來。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經有打敗過所有的鄰國紀錄的西夏,淪落到任人欺負的地步,卻始終是無法忍受。戰爭並且勝利,才是西夏立國的基礎。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戰報傳至興慶府的第二天,就決心盡快重建鐵林軍,恢復西夏的軍威。衝動的夏主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向民眾許下的諾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歲賜之後,府庫資金並不寬裕,而且還要優先滿足興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鐵林軍所需要的資金,已不是西夏的國庫所能承受。於是秉常接連下詔,在全國範圍內增稅,並且強令產以上之家,甚至貴族出資報效。 不滿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西夏全國範圍內蔓延。 大多數西夏人,特別是黨項人,會為西夏的戰敗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財產,來為大夏報仇雪恨。大多數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的財產。 更何況,夏主信誓旦旦要減免稅賦的詔令,頒布還不到一年。這一年來,稅賦並無半分減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筆錢,所謂的"改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員們穿什麼衣服,用什麼禮儀,這關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什麼事?科舉與講武學堂,離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也一樣的遙遠。 所謂的改革,除非有足夠的實力信念堅定的採用極端的手段,否則,想要成功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讓大多數人感覺到自己因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讓他們感到因為改革而受損害。 年輕的秉常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耶律浚用前一個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後一種方式取得成績,但是秉常卻既無耶律浚的決斷與實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與耐心。 唯一的懸念,只是最後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時,由何人來壓上…… 十月十七日。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藍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邊的楓樹、楊樹,紅飄墜,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開之時。 五百餘人的衛隊戒備森嚴,在這秋天的清晨,更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大病初癒"的國相梁乙埋拜過佛之後,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參觀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來了一位高僧的舍利,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內。 "不知道這承天寺塔,較之宋朝的開寶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聽著鐵鈴隨風作響的聲音,梁乙埋的心又開始膨脹起來。宋朝汴京的開寶寺,與相國寺並駕齊名,是東京右街僧寺的首領。開寶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層,高達三百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毀於仁宗慶歷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重建,同樣是八角十三層,但是卻是琉璃磚塔,因為塔的外表呈鐵褐色,俗稱"鐵塔".開寶寺塔號稱汴京"形勝之所",若單以高度而論,被焚的開寶寺木塔自然最高,鐵塔與承天寺塔卻是不相上下,但是隨同之人,卻畢竟無人知道,又恐說錯招人笑話,不便胡諂,一時間竟然全都瞠目結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笑道:"好叫國相得知,敝寺正有一個宋朝高僧西遊,在此掛單。若喚他出來一問,便可得知。""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門,都極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點請來相見?""只恐唐突國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彌吩咐道:"快,去請法明大師。"法明卻是智緣在承天寺塔掛單用的假法號。見著小沙彌應聲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這位法明大師,早年學道,通曉易理,後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梁乙埋聽到這話,心一動,又問起"法明"的情況,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說得一陣,便見小沙彌引著一個鬚髮皆白的僧人,緩緩過來。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鄭重相迎。果然,便聽明空合什向那個老僧人躬了下身,道:"師兄,這位便是大夏國的國相,國相好善樂施,親近佛門,亦是我佛有緣之人。""法明"臉上卻是波瀾不驚,只向著梁乙埋微微一禮,宣一聲佛號,朗聲道:"阿彌陀佛。貧僧法明,見過國相。""高僧不必多禮。"梁乙埋亦合什回禮。 明空在旁笑道:"師兄自宋朝來,可知這承天寺塔較之開寶寺塔,孰高孰低?""塔之優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大師高明。"梁乙埋連連點頭,笑道:"我等俗人之見,讓高僧見笑了。""豈敢。"梁乙埋雖是國相,"法明"卻始終保持著淡然的態度,言語並不因此而加以辭色。 "聽說大師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視明空。 "天下之大道,並無二致。儒釋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無窮,貧僧豈敢說精通易理,不過粗曉一二而已。""大師過謙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緣,求大師片言指點?""法明"目霍地精光一現,看了梁乙埋一眼,隨便又眼簾垂下。"國相是想問卦、看相、還是測字?""大師自南朝來,便測字罷。"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隨從捧了房四寶過來。梁乙埋提筆沾墨,沉吟著,實則梁乙埋並不通擅墨,他能寫出來的漢字,並不太多,至少比他認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會,在兩個隨從捧著白紙上,揮筆寫了一個草書的"去"字。他素來聽人說某人寫字"力透紙背",卻不曉其意,只是寫起字特別用力,寫到最後一筆之時,手腕用勁,竟然將紙給戳破了。寫完之後,梁乙埋又端詳了一下,自覺頗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將紙交給"法明". 「法明」接過紙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便將紙張認認真真的疊好,放入袖。梁乙埋與明空莫測高深地望著「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 「國相,可否借一步說話?」沉默了一陣之後,「法明」終於開口了,語氣十分的小心鄭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點了點頭。明空立刻引著二人,進到承天寺塔內,將眾人隔在外面,然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這才從袖抽出那張紙來,指著那個草書的「去」字,瞇著眼睛,笑道:「國相看這個『去』字,像什麼?」 梁乙埋接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還望大師賜教。」 「國相以為像不像一個『天』字出頭?」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書「去」字,便如同一個「天」字出了頭。他點了點頭,心臟卻跳得更劇烈起來。 「法明」也鄭重地點了點頭,雙手合什,意含雙關地說道:「阿彌陀佛。國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頭,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問大師,這是凶是吉?」梁乙埋聽懂了「法明」的話。 「大吉。」 梁乙埋心大喜,但是卻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畢竟這個「法明」他不知虛實,也不知道他是瞎矇還是的確有幾分神通。不料「法明」沉吟了一會,又說道:「然則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驚,忙問道:「為何?」 「國相寫這個『去』字之時,將紙戳破,此為不吉之兆……有句話,貧僧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師儘管直言。」梁乙埋素來迷信,此時心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貧僧曾夜觀天象,月乘右角,此亦為不吉之兆。《荊州占》曰:月乘右角,後族家及將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天事難知,人事難料。貧僧初觀此象,以為是應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過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像在後,貧僧便以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覆亦未可知。而《荊州占》、《河圖帝覽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貧僧又疑它是應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搖頭歎了口氣,道:「月犯東方七宿,從來都是大凶之象。但應在何事之上,凡人難以預料。國相寫這個『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過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畢竟應在兵事之上。」 「法明」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來信奉這些事情,心不由大為驚駭。不過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個吉兆,總算稍稍心安。他卻不知他相字其實也是凶兆,不過「法明」故意把順序顛倒,說他是先凶後吉。 「那敢問大師,我當怎生應對?」 「貧僧不過是方外之人,豈知世間之事?」「法明」搖了搖頭,道:「國相在大吉應驗之前,小心防範便是。若依貧僧之見,國相非夭壽之相,必應吉兆。只是吉兆之前,亦難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點,「多謝大師指點。不知大師是否有留,在敝國盤桓數年,弘揚佛法,我也可以時時請教……」 「多謝國相盛情。待貧僧自西天歸來之時,必再拜賀國相。」 自承天寺出來之後,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後來與明空的交談,又讓他知道了「法明」的許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眾之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認可的高僧,西夏國對他的敕封,還是梁乙埋頒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聽「法明」講了一陣經,也認為這個「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所說的話,在梁乙埋心,無疑是極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騎在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說自己的心事?只是萬萬不能讓這個高僧和秉常見面,不過,秉常他們現在也沒有空見和尚吧?聯想到那個凶兆,梁乙埋還是決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備著萬一才成。 衛隊在前面開路,路上的百姓早被趕開。離相府只有三四條街的距離了。忽然,一陣巨大呼嘯聲裹著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從空向梁乙埋飛來…… 「刺客!」 「刺客!」 士兵的呼聲叫起一團。梁乙埋下意識地往馬下一撲,翻身滾到馬下,尚未抬頭,便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巨響,碎石與肉泥濺得梁乙埋滿頭滿臉都是——一個親兵當場就被一支巨大的鐵錐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這些,弩箭發射的聲音,在屋頂、坊牆後響起,幾十個親兵未及反應過來,當場就被射殺。梁乙埋早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整個身都在地下蜷成一團,完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國相府的親兵死命地圍成一團,護著這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國相,兩個隊長指揮著親兵,依托戰馬,向刺客還擊。 「刺客只有幾十人!」梁乙埋的衛隊長寧葛是個身經百戰的西夏武士,他一面護著梁乙埋,一面很快就從刺客的突然襲擊回過神來。「羅龐,帶隊左邊!折四,右邊!別放跑一個!」 隨著寧葛的吼聲,兩隊人分左右兩路,向刺客埋伏的坊牆後包抄過去。其餘的衛隊則在寧葛的大聲喝叫之下,不斷的射箭反擊。很快,人數佔優的相府衛隊在火力上壓倒了對方,刺客開始且戰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寧葛臉上橫肉猙獰,高聲吼道:「把坊門堵起來,坊內的人都不准出去。妹訛,你帶五十人追殺。其餘的,隨我護著國相回府。」 「是!」一個身著黑色鎧甲,高大粗壯的漢應聲而出,大吼一聲:「隨我來。」帶著幾十個衛士,朝著刺客後退的方向追了過去。 被親兵扶起來的梁乙埋,這時候總算是驚魂稍定,嘴裡兀自不停地說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殺梁乙埋的行動並未得逞,二十幾名刺客,有十幾名當場被梁乙埋的衛隊格殺,其餘幾個人也都自殺了,沒有抓到一個活口。但是梁乙埋卻不願意這麼善罷干休,興慶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兩個坊內數百戶居民,不論無辜與否,男全部處死,女全部抄沒為奴。彷彿是長久沉默後的爆發,大安五年最後的幾個月,興慶府陷入一片血腥之。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後主使,否則絕不罷休。於是,不斷的有人被懷疑與刺客有牽連,被抓出去處死。 大安年到來之前,已有千餘人因此被處死或者抄沒為奴。人命比狗都卑賤,沒有審判,不需要證據,一語牽涉,立時抓捕拷打,寧可錯殺,決不漏過。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無辜百姓的鮮血,來發洩自己的憤怒,並且樹立自己的威勢。 但這種淫威能不能嚇住他的敵人,卻只有天知道。 *** 在同一段時間,宋朝的都城汴京,也發生了一件意料之的大事——熙寧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當。 「娘娘,娘娘……」慈壽殿內,不斷有人低聲抽泣呼喚。太醫們低著頭,輕手輕腳地快速出入殿。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壽年到了。但是,沒有一個太醫敢在此時觸霉頭。 皇帝趙頊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時宣佈停止視事,親自到慈壽殿來伺候。朝廷的大臣們,心照不宣的準備著拜謁景靈宮,禱天地、宗廟、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還開始期望「德音」,在這個時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祁福的…… 不過這一切與清河都沒有太大的關係。 有不少人羨慕著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還顯得親貴。此刻被允許在慈壽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與朱妃外,便只有蜀國公主與清河郡主兩個人。連昌王趙顥與嘉王趙頵兩個親王,都只能在殿外候著。 以為皇家就沒有親情的外人是無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愛的丈夫戰死在環州,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他的親生兒一面,緊接著,一向很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這種痛苦,對於清河這樣的女來說,實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訊,清河是在順利生下孩後一個月,才被告知。清河開始一直不知道為什麼石夫人從產前到產後,陪了自己整整四個月。還特意派人將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悶,每個月從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賞賜甚至有三次……清河雖然感覺到有點不合常理,但是她並沒有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當孩生下來後,她還在幸福的憧憬著狄詠以後會給他們的孩取個什麼名字,將來是讓他學還是習武? 但是孩滿月後,當清河無意翻出一張過了時的《秦報》之時,才發現,原來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個月都一封簡短的家書,間停頓了一個月,但之後立即補上了……清河重新檢查這些間短的家書之時,才發現原來都是石越專門找人模仿狄詠的筆跡寫的。 在清河的逼問下,梓兒終於告訴了她事實。 也許是事情其實早已過去,清河甚至都沒有哭泣。但是她心裡面要忍受的痛苦,卻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皇室與石越夫婦,的確是在煞費苦心的保護自己,但是她為什麼就沒有資格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深愛的丈夫的死訊? 現在,她連痛不欲生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她又有新的責任——她要撫養自己的孩。 一向被人視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現在,她沒有完全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實。有時候做事時,突然就會覺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她回頭,卻是空無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師,與柔嘉一道住進了靜淵莊。失去了丈夫,至少還有親人,還有一向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后。 但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太皇太后,又將要棄她而去。 在別人眼,曹太后是賢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權術的女人,反對新法的頑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曹太后始終是疼愛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確有勾心鬥角,有爾虞我詐,但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樣的勾心鬥角與爾虞我詐麼? 這些,並不能阻隔親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與一個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許並沒有自覺的意識到這些,但是她的心裡,卻的確是寬容的對待發生在宮廷的事情。她的確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並沒有陷入所謂的「人情世故」當,她的「乖巧」,是因為她的理解與寬容,還有她對親情的珍惜。 但,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帶著成見之後,她的任何一舉一動,都只會被視為有心計,處世圓滑。所有,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相信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接連失去兩個至親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國公主輕聲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蠻任性得讓人瞠目結舌的,也有溫柔賢淑得讓人不可思議的,但卻沒有一個公主讓人感覺到可惡——蜀國公主就是屬於那種溫柔賢淑得簡直不像一個公主的女。「你去休息一會吧。你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回靜淵莊看一眼孩。」 清河搖了搖頭。她幾天前就進宮侍疾,的確很掛念自己的孩,但是她本來就沒什麼母乳,孩是由乳母餵養,柔嘉也懂事許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沒有機會陪狄詠走完最後一段,至少希望陪著太皇太后走完最後的人生。 蜀國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裡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該羨慕清河,還是該同情清河。 殿外。滿眼血絲的趙頊紅著眼睛向侍立在階下的彥博、呂惠卿幾個輔臣下達詔令:「明天罷朝一日,朕拜謁景靈宮,卿等分別向天地、宗廟、社稷禱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趙頊點了點頭,卻沒有聽完這句話,轉頭對李向安說道:「召翰林學士張璪覲見。朕另有旨意,今日學士院鎖院。」 「遵旨。」李向安接旨去了。 彥博與呂惠卿等人都將頭低了下去,這些人心裡都知道,學士院鎖院,皇帝多半是準備大赦天下了。只是皇帝顯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來這樣的舉措,自是不宜當著眾多輔臣的面說出來的。萬一事先洩了密,豈是小事? 彥博在心裡暗暗記著在場之人的官職與姓名,預備著萬一。這位三朝元老、樞密使,時時刻刻都不忘以國事為重,他沒有時間為曹太后的即將離世而悲痛,雖然彥博很惋惜大宋即將失去一位賢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實無法挽回之時,他也會坦然接受。彥博心裡真正擔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時逝世,而種種跡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將有千載難逢的機會,為這一刻準備很久的宋朝,會不會因為國喪而喪失這次機會?墨絰用兵,畢竟是犯忌之事。 但這一切,彥博當然只敢壓在心底。 果然沒有出乎眾人的猜測。十五日禱福之後,緊接著,皇帝就頒布了德音,宣佈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減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釋放,希望這些功德能夠為太皇太后換回一些陽壽。 但是生死的規律,雖帝王之尊,又無法改變。 太皇太后在病榻上昏迷了天,間只有短暫的甦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卻突然清醒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已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曹太后帶著幾分疲憊環視榻前諸人,「哀家想和官家說幾句話,其餘的人先退下吧。」 眾人應聲退下,很快,寢宮內只剩下曹太后與皇帝。 「哀家很快要去見仁宗了,大宋有官家這樣的皇帝,哀家很放得下心。」曹太后的語氣很達觀,「曹家是功勳之家,家產豐厚,哀家死後,陛下不必賞賜。喪事能簡則簡,不必鋪張。百姓戴孝一日,一日即可,不要過於擾動百姓。孝道不在這裡,哀家願官家學漢帝。國家要花錢的地方正多……」 「娘娘……」趙頊不由得哽咽起來,想說什麼,卻卡在喉嚨上,說不出來。 「死生有命,何必悲傷。」曹太后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說話還是很吃力,甚至有點斷續,但是眼神卻很清沏,「只要官家時時體驗百姓疾苦,善納忠言,做個好皇帝,哀家死了,也很高興。」 「娘娘放心,朕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曹太后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司馬光……范純仁……是社稷臣……官家當倚賴之……祖宗遺訓……莫、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 「朕記得了……」趙頊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告訴十一娘,哀、哀家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后的話終於沒有說完,她的手臂無聲的滑下,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哭聲從慈壽殿傳出,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熙寧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后崩。詔易太皇太后園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為山陵使……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六節 熙寧十三年,大安年的春天。 興慶府的空氣,似乎較嚴冬更為冰冷。幾個月的全城大索,使得興慶府的百姓們都輕易不敢出門。這一日正是正月十,元宵佳節剛過,外面的街道上便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與軍官的呦喝聲,被嚇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將大門緊閉,生怕招來無妄之災。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凶神惡煞地撲向位於城西的講武學堂。從他們的旗號,可以知道這是梁乙逋控制的西夏軍隊。講武學堂內那座從宋朝偷運入境的落地式座鐘的分鐘還沒有走過四分之一圈,佔地十餘畝的講武學堂,就已被三千精銳的西夏馬步兵圍了個水洩不通。 "你們要造反麼?"講武學堂祭酒嵬名敬帶著兩個隨從,怒氣沖沖地衝出門外,向與講武學堂衛隊持兵對峙的軍隊厲聲喝斥道。 "我看你們才是反了。"回答他的,是生硬得如同冰雪的石頭一樣的語言。帶隊的武官是梁乙逋的親信罔仁忠。 "這裡是大夏講武學堂,不是你們放肆之處?"嵬名敬怒氣更甚,他本是秉常親信之人,代替煥出任祭酒,志得意滿,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奉國相之令,捉拿要犯。敢犯令者,一律格殺。"罔仁忠仰著頭,輕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聲音如同這一日的空氣一樣寒冷。 "這是講武學堂,沒有什麼要犯。無旨擅闖,視同謀逆!"嵬名敬揮了一下手,衛隊立時將箭搭在了弓弦上。講武學堂是座小型軍營,也有箭樓高牆,數百衛隊。 罔仁忠臉色一變,朝身後的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早已會意,悄悄驅馬繞開幾步,猛地摘弓搭箭,弓弦響過,疾若流星,射向嵬名敬。嵬名敬素有勇名,聽到風聲,腳步一移,便聽"啊"的一聲,一個隨從替他挨了這一箭。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卻沒躲過緊接著的兩箭,那親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他,早又取了兩枝羽箭在手,連珠發出,一箭射他心窩,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見不活了。 罔仁忠立刻將手一揮,手下士兵立刻衝向講武學堂的大門,罔仁忠一面指揮士兵衝鋒,一面不斷高聲喝道:"奉國相令,捉拿要犯,眾兵士不得抵抗,違令者格殺!"講武學堂的衛隊本來就都遲疑不定,此時主官被殺,敵眾我寡,除了少數士兵還負隅抵抗之外,其餘的發了一喊,便跑得無影無蹤。罔仁忠輕輕鬆鬆誅殺了那些抵抗的衛士,率著部隊,便衝進講武學堂之,從懷掏出一張紙來,按圖索驥,將講武學堂內凡是非梁氏一派的軍官全部逮捕,關入獄。稍有抵抗者,毫不手軟,當場格殺。 當罔仁忠在講武學堂大開殺戒的時候,梁乙逋親自率著五千最精兵,兵分兩路,氣勢洶洶地殺向仁多保忠部的駐地。 "把兩個坊門封死,聽本將號令行事!"梁乙逋的語氣十分從容,卻透著絲絲殺意。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坊門突然大開,兩隊剽悍的兵士約兩百餘人,身著瘊甲從坊衝了出來,整齊地列成兩隊。"準備!"隨著一聲尖銳的號令,兩百張弓整齊地拉開,二百枝羽箭的箭頭一齊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陽光下,反射著奪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著鐵甲,踩著沉重的步伐,在幾個武將的擁簇下,從坊走了出來。他每走一步,街道便彷彿震動了一下。 梁乙逋心一凜,下意識地勒馬退了半步。 "梁將軍來訪,末將未能遠迎,還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語氣上彷彿是和梁乙逋敘家常一樣,"請將軍營敘話!"仁多保忠一面說著,一面側身讓到一邊,伸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梁乙逋如何肯上這個惡當?一旦進了那營,豈非送上門去給仁多保忠當人質? 他坐在馬上,哈哈一笑,執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將軍不必客氣,在下此來,特為公事。""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梁乙逋乾笑著點了點頭,臉色轉瞬之間,便嚴肅起來,"奉旨意,著仁多保忠部,即日離京,不得逗留。"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將軍不要詐我,既是奉旨意,末將想看看聖旨何在。""這是陛下口諭。"梁乙逋的臉也黑了下來,"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麼?""末將不敢抗旨,末將只怕有人假傳聖旨!"仁多保忠的臉也沉了下來。 "敢抗旨者,格殺毋論。"梁乙逋咬著牙,幾乎一字一字的說道。 "假傳聖旨,即是謀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條街道都沉寂下來,空氣瀰漫著濃濃的火藥味。 "你真想要旨意?"對峙了一陣,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縮了,但語氣卻帶著不易覺察的譏諷之意。 仁多保忠輕蔑地撇了撇嘴,做為回應。雖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來比自己多,但是論打仗,他是不會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老殺回靜塞軍司降宋。這便是仁多保忠此時的想法。 梁乙逋譏諷的笑容從嘴角流出,他伸手從懷掏出一卷黃綾,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請將軍看吧,這是太后懿旨!看你還有何話可說!"說罷,便將黃綾拋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卻是連手都不伸,任由著黃綾跌落腳邊,呶呶嘴,毫不在意地說道:"末將只奉皇上詔旨。"梁乙逋望著跌在地上的黃綾,一種受到羞辱的感覺從心底湧了上來,臉色霎時漲成了豬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在!"眾兵士轟然答應,似潮水一般,湧至梁乙逋身前,前排執刀盾,後排執弓箭,只待梁乙逋一聲令下,便要強攻仁多保忠軍營。 仁多保忠環視周圍,忽視瞥見在左邊數百步處,整齊地立著一隊騎駱駝的潑喜軍,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他知道這隊潑喜軍是重建的部隊,數量並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隊被封在兩道坊牆之內,而梁乙逋又有潑喜軍的話,情勢對自己就極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無論如何,要先幹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裡暗暗計算著。 國相府。花園。 梁乙埋與明空正對坐在一間小亭內手談。十幾個僮僕、侍女在亭外伺候著,而這些僮僕、侍女之外,遍佈花園乃至國相府的,是無處不在的侍衛。 梁乙埋拈著黑,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內,笑著問道:"這塊角,大師又危險了。""未必,未必。"明空微笑著,隨手應了一。梁乙埋的棋藝,較明空而言,其差別簡直有若螢火蟲要與日月爭輝,明空不過是隨便出,哄著這位國相,要和他殺得難解難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下了一,一面問道:"可惜法明大師,便這麼匆匆遠遊了。"明空假意問道:"法明大師留給國相一個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國相還沒看麼?""早已領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他的錦囊內,只寫了兩句話:"步步為營,挾天以令諸侯".但這兩句話,卻是正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襲後,本來對"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時更是以之為世外高人。連帶著對明空,也更加親近了。 "國相。"一個慕僚匆匆走來,到梁乙埋耳邊低聲稟道:"講武學堂事畢。""嗯。"梁乙埋微微點頭,並沒有多搭理,繼續拈思考著,怎麼樣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將一切收到眼底,他隨手又應了一,假意笑道:"國相若有事,不如暫時封局,改日再下……""欸——"梁乙埋擺了擺手,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繼續下棋,繼續下棋……"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學謝安,肚裡暗暗好笑,臉上卻裝出欽慕之態,假意凝神苦思,繼續與梁乙埋對弈。又過了約摸兩盞茶的功夫,卻見梁乙逋一身戎裝,氣急敗壞的闖了進來。 "出什麼事了?"梁乙埋雖然外示鎮定,但是卻已掩不住心的擔憂。 梁乙逋沒好氣的朝僮僕、侍女們揮揮手,眾人慌忙退下。連帶著明空也起身告退,這次梁乙埋卻沒有再挽留。 "莫非有什麼變故?"梁乙埋的眉毛鎖了起來。 梁乙逋惱怒的朝著亭柱擊了一掌,恨聲道:"竟沒能趕走仁多保忠。""嗯?""煥那廝帶了五百御圍內班直趕到,帶傳了聖旨,道是要建羽林軍,仁多保忠部已編入羽林軍,還當場封仁多保忠為羽林軍左軍統軍。"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依然怒氣難遏,"小皇帝威信尚在,聖旨頒下,我亦不敢用強,怕反而激起兵變。這次讓仁多保忠逃過此劫,反而編入什麼羽林軍,將來必成心腹之患!"事到臨頭,梁乙埋反而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點兵力,也鬧不起來大事。你還是依計劃行事,將所有參預改制者,全數監視起來。""是。""你繼續住在軍。我明日再上奏章,請皇帝廢除漢制,恢復胡禮。"梁乙埋決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宮內,梁太后將手的白瓷定窯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聲罵了起來。"愚不可及!""太后……皇上畢竟有大義的名份。本朝國法軍法素來嚴苛,一紙詔令頒下,士兵不願意背負叛逆之名……"說話的,是梁氏黨羽,樞銘靳姬遇。 "豎豈能成大事!"梁太后沒有理會靳姬遇的辯解,"箭已上弦,豈容收回?!士兵貪利,只要許以重賞,脅以重刑,誰敢後人?!"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后稟報事情的進展,不料觸到這個霉頭,早就戰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梁太后怒氣更甚,罵道:"回去告訴你們國相,步步為營反成打草驚蛇,讓他小心著梁氏一門的腦袋!""是……是……""給我滾!"梁太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聲喝道:"速召嵬名榮覲見!"在同一座王宮的另一處。 "陛下!"李清、煥與仁多保忠、李乾義諸人跪在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有猶豫,臣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亦為奸黨所害。""朕必除梁氏!"秉常此時,也知道自己再無退路。他走到漆金箭筒之前,抽出一枝箭來,一把折為兩斷,厲聲道:"我斷不能容梁氏於朝。李清,你有何良策?"李清設計了周詳的刺殺梁乙埋的計劃,不料卻功虧一簣,反而招來梁乙埋的報復,並加速了梁乙埋的反謀,心本是十分沮喪。但是夏主與梁乙埋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終於堅定剷除梁氏的決心,卻也讓李清精神一振。 只要夏主堅定了態度,這場政治鬥爭,勝負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請陛下決之。""快說。""陛下召嵬名榮誅之,奪其所統之兵,挾持太后,以太后名義召梁乙埋入見,以計圖之。如此,則國無兵亂而大事可定。若此計不成,而形勢未露,陛下可以臣之人頭予梁乙埋,召其入宮,梁乙埋必以為陛下怯懦,其心必驕,陛下伏死士於宮,可以一舉成擒。若計不成則形跡已露,則陛下速召御圍內班直之親信、仁多保忠部及朝忠臣義士,挾持太后,出巡靜塞軍司,再明詔罷免梁乙埋,詔令天下共討之。"李清早已置生死於度外,所獻之策,竟是孤注一擲,說得眾人聳然動容。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擲,方有反敗為勝的希望。 "陛下,臣以為不妥。便是誅李將軍,亦難誆來梁乙埋。"仁多保忠當即反對,"請陛下先以計圖之,不成,則可暫時狩邊,召天下義士共討國賊,梁氏不足平。"對他而言,將夏主帶到仁多澣軍,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秉常沉吟了一下,問道:"若國家內戰,豈不為石越所乘?""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請陛下割河南之地與宋朝,以換來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從此陝西無邊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後為第一人,豈有不允之理?我大夏雖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總好過終身為梁氏之傀儡。日後勵精圖治,西擊回鶻,南並吐蕃,北拒大遼,南削大宋,興未必無望。"李清咬牙說道。 "不錯,當年我大夏建國之初,連興慶府與靈州,都非由我所有。留得青山在,未必沒柴山,總好過國祚斷在梁氏之手。若石越肯賣給我軍械,則梁氏敗亡,只在反掌之間。"仁多保忠也鼓動道。 "石越之心,能止於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慮。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於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償其所失。況且石越一向倡言,只須我大夏推行漢制,謹奉臣職,當優容之。宋朝腹心之患,畢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大遼,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機收復幽燕之地。"李乾義也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 四人之,只有煥避嫌,不發一辭。 秉常雙手緊緊握著半截斷箭,將目光移向煥,注視了他一會,問道:"狀元公以為如何?""石越之心,實不可測。然臣以為,陛下若不甘心傀儡,實別無選擇。兩害相權,請取其輕。宋朝以諸國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棄義,使天下失望。"煥低著頭,從容說道:"況且……事情未必會至最壞的一步。""罷!罷!"秉常將手斷箭重重插入案,咬牙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便拼上這一把!""兀卒萬歲!"眾人一齊拜倒,低聲拜賀。"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稱,其意為"青天",此時眾人一齊稱秉常為兀卒,頓時讓這位年青的君主熱血沸騰。 上天似乎有意要給秉常與李清他們一個機會。大安年正月二十日,正當秉常與李清等人更在緊張的謀劃著如何誅殺嵬名榮,挾制梁太后,計殺梁乙埋之時,從契丹傳來一個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的消息。 遼主耶律浚假裝春按缽,率軍出巡,在路上突然改變路線,誓師親征楊遵勖。在遼主的大軍向大同府進發的同時,遼主向天下散佈了討檄書,並且向大宋與西夏都分別派遣了使者,向兩國通告自己親征的消息。 不過兩個使者的真正使命卻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為了在道義上佔據制高點,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軍事行動。而來興慶府的使者,則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經許諾過的東西。 無論秉常有沒有履行承諾的意思,這件事本身,無疑卻是一個千載萬逢的機會。興慶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塞北江南,素稱富饒,這裡的村莊,與陝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來亦沒有太大的區別。整個村內,住著約八十戶人家,全是姓史,村莊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稱之為"史家莊".史家莊祖上本是漢人,但此處淪於膻腥已久,村民久與羌人往來,早已漸漸胡化,除了耕種之外,也照樣放牧牛羊,過著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漢朝甚至戰國以來剽悍的民風,在黨項人的統治下,更是被發揮得極致。這裡的村民,與普通的黨項人及各種落蕃人一樣,都要負擔兵役,隨著西夏的軍隊南征北戰,其武勇絲毫不遜於土生土長的蕃人。事實上,一般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們究竟是漢人還是蕃人。他們與蕃部的區別,無非是他們擁有"史"這個姓氏,以及要承擔更沉重的賦稅。但既便是他們自己,在大多數時候,也並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至於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將之寄托於對佛祖的信仰,一個美好的來世…… 大安年的正月,智緣就住在史家莊東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內。這間許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內,即便是白天也顯得十分的陰暗,房的陳設更是簡陋,除了一條簡單的板凳與一堆乾草外,便一無所有。 但這一天,便是在這座房內,卻幾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級間諜。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條板凳上的,是智緣大師。他在職方館的地位超然,擁有僅次於司馬夢求的權力;身著黑衣,背著雙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壯漢,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馬賊史十三;而站在他身邊,柔媚透著幾分豪邁之氣的女,是大宋櫟陽縣君;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著西夏武官服飾的青年男,手按佩刀,斜靠在門邊。 智緣從低垂的眼簾下,偷偷打量著屋內的幾個人。 屋四個人,代表的其實便是宋朝在陝西諜報系統的四方勢力。智緣本人,代表的是職方館高層;史十三,代表的是職方館陝西房;櫟陽縣君,名義上直屬於職方館,但實際上代表的則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那個青年武官,代表的則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細作——智緣心泛起一絲不快,因為這位細作是如此重要,甚至連智緣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過智緣很快的將這種不快拋之腦後。這四方勢力,並非是絕對的,亦非對立的;各方既有相對的**性,但又緊密聯繫,難以截然區分。職方館高層也罷,陝西房也罷,神秘細作也罷,都隸屬於職方館,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職方館與石越之間,同樣有許多牽扯不清的聯繫,別說石越現在是陝西路安撫使,單單是職方館創始人、現任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對職方館的影響無處不在。) "大師。"櫟陽縣君朝智緣斂衽一禮,首先開口打破長久的沉默,"按職方館的條例,若非事情緊急,我們四個人,是不當冒然聚集的。"眾人微微頷首,便聽櫟陽縣君繼續說道:"既是我們四人會了面,便是想定下一個章程——若再這麼著政出多門,對國事有害無益。奴家素仰大師之賢名,一向敬佩大師是方外的豪傑,佛門的英雄,不論是皇上還是相公、石帥、司馬大人,也都是對大師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斷斷不敢冒犯大師,然則……大師請看……"櫟陽縣君將一張紙條遞到智緣手。 智緣接過來,便看到紙條之下,鈐著醒目的兩枚紅印——分別是司馬夢求的私印與職方館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紙上的內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馬夢求親筆手書的漂亮小楷:"所報之事悉知。至詢西事方略,此間並無更易,諸君何疑?但當精誠為國,功成不遠。云云。求字。""縣君是有見疑之意麼?"智緣看罷,將紙條還給櫟陽縣君,笑著問道。 "豈敢。"櫟陽縣君的聲音溫柔,但是卻綿裡藏針,"奴家斷不敢懷疑大師。惟兩月前刺殺梁氏之事,因大師之令,而使梁乙埋逃過此劫。其後梁氏報復,致使陝西房損失慘重。當日刺客,有兩人隸屬陝西房,結果當場殉國。其後受誅連而無辜死難之同僚,計有一十三名。陝西房數年苦心經營,旦夕之間,在興慶府之力量竟損失三分之一強。大丈夫忠君王、死國事,魂歸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職方館在西夏之方略,數年以來,一直是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收買、策反對梁乙埋不滿之武官員。職方館未有明令,而大師忽行改易,恪於國法軍法,我等自當凜遵,但依程序,亦有責任上報汴京,請示上官明令……"智緣一面聽著,一面將目光移向史十三,見他目光頗有惱怒之意;他又將目光轉向那個西夏武官,這個男卻是無可無不可的神態。櫟陽縣君默默地望了智緣一會,又繼續說道:"奴家以為,既然司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並無更易,大師理應給我們一個解釋。為何要突然改弦,幫助梁乙埋?""史大人與這位大人,亦是同樣的疑問麼?"智緣並沒有直接回答櫟陽縣君,反而轉頭詢問史十三與那位西夏武官。 "大師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視智緣,沉聲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為何而死。"史十三顯然還不太適應"大人"這個尊稱。熙寧十二年冬季的損失,可以說是陝西房成立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除了刺客的兩名成員,其餘十三名成員,都是莫名其妙被株連處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宋朝的細作,卻就這麼著受了池魚之殃,實在是非常不值。對於心高氣傲的史十三來說,這種失敗已難以接受,更何況這些人,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生死與共十數年的兄弟。 那個青年武官卻只是漠然的說道:"我並無立場,不過旁聽與轉達而已。""阿彌陀佛。"智緣點了點頭,"職方館所訂之西夏方略,的確並無變更。"櫟陽縣君與史十三迅速地對視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換過眼神,耐心地等著智緣進一步的解釋。 "自興慶府自汴京,有數千里之遙,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須有權宜決斷,若事事須請示朝廷,雖有陳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誅殺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職方館之命令,陝西房要替李清誅殺梁乙埋,難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緣從容說著,顯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相公親筆手令……""手令我們見過,否則亦不肯聽大師之令。"史十三粗聲說道,打斷了智緣的話,不滿之情,溢於言表。顯然,智緣這種程度的解釋,是無法讓他們心服的。職方館法令森嚴,下級對直屬上級的命令必須毫無保留的執行,否則必受嚴懲。智緣進入西夏後,便成為西夏境內身份最高的間諜,同時又有樞密使彥博手令,可以節制職方館陝西房。但是陝西房在西夏數年的經營,亦不可能白白斷送在一個外來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馬夢求言明西夏方略並無變動,那麼智緣還有沒有權力干涉陝西房的運作,便成為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奴家與史兄,是想知道大師為何要改變既定之方略。"櫟陽縣君見史十三的語氣過於生硬,忙溫婉地解釋,但是言語卻並沒有打算讓智緣含混過關。 智緣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堅定,顯然若自己不能解釋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罷干休;那個西夏武官卻無可無不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 "老衲只不過不想重蹈遼國之覆轍而已。"智緣雙手合什,低聲宣了一聲佛號。 "何謂遼國之覆轍?""有些事情,縣君不知道。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卻是一定知道的。"智緣含笑望著史十三。 櫟陽縣君與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卻默然似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著智緣。 "遼國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難遇的英主。"智緣微微歎了口氣,"大宋雖利用其內亂之機,略緩邊患,從容變革舊制,對契丹佔得上風,但契丹有此英主,終久必為大宋之患。而今西夏雖無英主,但是梁乙埋當權,不過豕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志,誰可料焉?"櫟陽縣君與史十三盡皆默然,那個西夏武官卻饒有興趣地聽著智緣的解釋。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是因其勢力於過弱小,所以助此輩者,不過欲使反對梁乙埋者,有足夠之能力與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動西夏內亂。否則內亂雖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勢力已然削弱,若再擊殺梁乙埋,誰知梁氏一黨群龍無首,會不會瓦解於無形?李清一黨挾誅殺梁氏之餘威,輔佐夏主親政,是虎歸山林,龍入大海,其勢不可制也。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職方館辛苦經營,是為了替夏主興大夏麼?"智緣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這個有時法相莊嚴有時和謁可親的老和尚,此時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慷慨激昂的義士,"職方館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報、策反官員、挑動內亂。為達成此目的,朝廷每歲在陝西房耗費的國帑,已高達二十萬至四十萬貫,幾乎相當於朝廷以往對西夏的歲賜。這筆錢,絕非是用來替夏主剷除權臣的……""一個不得人心卻掌握兵權的權相,一個沒有兵權卻佔據大義名份四處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誅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義士,一個軍心民心士心盡皆渙散的國家……"清脆的掌聲從門口傳來,斜靠在門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語氣笑著問道:"這便是於大宋最有利之局勢,是麼?大師。""不錯。若能如此,王師進入西夏之時,便可事半功倍。"智緣毫不否認自己的意圖,"因此陝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據形勢做局部之修正。""大師的確深謀遠慮。"那個西夏武官的語氣,說不出來是讚賞還是譏諷。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緣的意圖。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場來看,智緣的決策的確是正確的,史十三心裡自然非常清楚。但是,果真要達成智緣的目的,卻意味著有更多無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由自己推波助瀾的西夏內亂;也意味著更多西夏的忠臣義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這間自然也會有大宋職方館的"功勞";甚至還意味著,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舊部都可能因為他的努力而喪命! 他看不到正義何在。 史十三的確加入了宋朝的職方館便擔任要職,但他卻並非是為了所謂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為是非。他的確也曾經為了宋朝而算計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終有自己的道德準則,或者說道德底線。換句話說,這種算計,並非是無限度無原則的…… 櫟陽縣君擔心的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進入西夏之前,石越對她說過的話。 "間諜有許多種,有些間諜為了錢財,有些間諜為了信念。為了錢財者,可以因為錢財而背叛;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為信念而背叛……""那我是為了什麼而做間諜呢?"突然之間,她心冒出一個問題來。不過很顯然,這個問題此時出現並非是一個恰當的時刻,櫟陽縣君連忙收斂心神。無論如何,她的直覺意識到,今後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與縣君還有異議麼?"智緣投向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似乎有著更深的含義。 "這個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麼?"櫟陽縣君清徹的目光,從智緣與史十三臉上掠過。 "我沒有疑問了。"史十三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這個屋裡存在著猜忌與懷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異樣。 夏國溥樂侯府。 "他們是這麼說麼?"新近敕封不久的溥樂侯煥淡然問道。這個大宋曾經的武狀元,世家弟,此時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黝黑削瘦的臉龐上,一臉粗獷的鬍渣,幽邃的眼睛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夏主對煥不能說不寵信。歸降之日,即除漢字院學士、御圍內班直副都統;此時大安改制雖然並不順利,但是秉常因煥盡心盡力,卻累受排擠,又感念綏州救駕之功,又特旨封煥為溥樂侯,以示優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可惜的是,這始終不是煥想要的。煥想要的東西,是秉常無法給予的。 出現在史家莊的年青的西夏武官,此時恭恭敬敬地站在煥身後。他叫謝夷,是司馬夢求精挑細選,派來專門負責與煥聯繫的間諜。雖然從保密的角度來考慮,身在西夏的間諜不應當有任何人知道煥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看,卻必須有這麼一個人,能夠和煥直接聯繫,傳遞情報——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這點風險是值得的,因為西夏反間諜的能力,較之宋朝職方館的組織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這樣的時間單位來衡量。而謝夷能夠被司馬夢求選,擔負這樣的重任,亦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職方館的前途,不可限量。 "史十三、櫟陽縣君、智緣和尚……"煥在心裡翻檢著這幾個人的姓名,"看來還是我沒入西夏之前,朝廷便開始在西夏經營了……這個史十三竟然是職方館的人……"煥突然為李清感到一陣悲哀,他不覺將史十三的名字喃喃念了出來:"史十三……""侯。"謝夷並不知道煥在想什麼,"史十三是個需要當心的人物……"煥瞟了他一眼,謝夷似乎意識到什麼,立時收口,不再多說這個話題。相比於宋朝國內不知道實情的人,謝夷對煥是非常崇敬的。在別人面前,謝夷或許偶爾會裝成玩世不恭的樣,來迷惑他人;但在煥面前,他會有著和對司馬夢求一樣的敬意。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職方館後,他們的偶像,便是幾乎一手促成遼國內亂的司馬夢求。但在謝夷看來,煥將來必定會成為職方館的另一個偶像。 "對於大宋而言,智緣是對的。"煥轉過身去,平淡地說道:"不過,這和我們關係不大。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夠了。備馬!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七節 大安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游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裡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於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身著官袍,侍立在殿,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制著自己心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圖謀大事的樣。 殿的鑲金座鐘"卡卡"地走著,彷彿在催促著什麼,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鐘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鐘,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鐘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並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彷彿走了一年那麼久。好不容易,終於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後,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秉常已經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說話,便欺身問道:"如何?"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托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著。"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麼?""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鐘一人,輪流宣詔!""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御圍內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御圍內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后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內佈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以來,都是親自在營,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裡面,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著冒著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人士兵從木製的箭夾裡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裡,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麼?!"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武官從隊衝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摀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煥是誰?但凡御圍內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並不陌生的。 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著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在西夏人眼,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為南蠻)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煥一眼,捂著臉便向軍帳跑去。 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開始轉頭打量西廂大營的兵力佈置情況。 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其實在一個月前以前,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佈置,他知道哪裡是校場,哪裡是營帳,哪裡是糧倉,哪裡是馬廄,哪裡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裡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規矩平淡無奇,但是偏偏卻是無懈可擊。這讓煥想起西漢的名將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是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將領。在心底裡,煥認為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確的座鐘一樣,精密的契合著經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餘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還真是難以對付的對手啊…… 如果有機會,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拖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情。 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於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走來。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不敢。"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聖旨!""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后懿旨,進宮去了。"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鬍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煥心裡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不在此處,雖然逃出算,但是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因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那,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煥只覺梁乙萌的眼,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煥繼著夏主的聖旨,率著親兵侍衛們,大步往軍帳走去。到了軍帳內,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裡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后懿旨。"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不時浮起的莫名的憂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迴避!"梁乙萌微笑著將手臂舉起,緩緩地在空揮了一下。他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煥清朗的聲音,在帳響起。 "敕令:御圍內班直西廂都統軍嵬名榮、副統軍梁乙萌,即刻隨溥樂侯煥覲見,朕有軍國機務諮議……"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只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彷彿是有人小跑著衝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煥心暗讚這齣戲演得逼真,他連忙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麼。 "梁大人還不領旨?"煥卻想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催促,一面觀察形勢。現在軍帳,只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關係一般,在梁氏家族內部並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將領,在軍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梁大人?"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面說道:"嵬名老將軍不營,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上。 "不得無禮!"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麼梁將軍,兵符何在?""煥,你想造反麼?"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麼大聲,想找救兵麼?"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將軍隨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鬍野利蘭。 "聖旨在哪裡?"梁乙萌硬著脖叫道。 野利蘭從懷取出一個卷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著讓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煥笑道:"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彷彿被霜打蔫的茄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裡。"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梁將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梁乙萌瞥了煥一眼,語帶譏刺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煥身邊,低聲說道:"侯,此事亦速決。"煥何嘗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只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聖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說道:"如此拜託將軍。我只帶兩人回宮覆命。餘人都留給將軍。""侯放心。"梁乙萌對於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度。接下來表現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於順利,煥心,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於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後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面都見不著。 "國相,他們先動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後擒韓信……""這不是金字牌,這是摧命牌啊……"梁乙埋卻始終瞇著雙眼假寐,不發一辭。這些幕僚們,吃乾飯的本事是有的,真正節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小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區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第三波使者一到前門,他的後面,便有人分三路,前往梁太后處、梁乙逋的軍營與御圍內班直西廂大營。 只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後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抱病為由,以軍令詔李清、煥等人往府議事。這是為日後留餘地的作法——當然,如果李清、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在的關鍵,是要盡快讓梁太后、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生了事變。 聽著面前的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鎮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軍左軍統軍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馬,已將國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嚴密地封鎖起來。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個使者,早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虜。 只要控制住全部御圍內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變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借大義的名份與御圍內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煥成功的消息。 御圍內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並不是太遠,但也不很近。 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后手只有當值的侍衛。憑藉著東廂的優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蘭能順利控制西廂大營,那麼駐紮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衛無論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勢就會朝著有利於夏主的方向發展。不過……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並非用兵的季節,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煥心始終是疑竇難開。 "侯。"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叫煥。 "梁大人,忍耐一會,馬上便到了。"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我想與侯做筆交易。"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的傳入煥的耳。煥心一動,高舉喊道:"停!"一面猛拉韁繩,只聽到戰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煥近前。 "交易?""正是,交易。"梁乙萌著重強調了"交易"兩個字。 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說話。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梁乙萌的語氣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的點頭道:"梁大人說得不錯。""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這個時候,我也只有靠自己來自保了。""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麼?"煥不動聲色的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後,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不錯。"梁乙萌似乎頗有信心與煥談成這筆交易,"當南朝虎視眈眈之時,大夏卻禍起蕭牆,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都只能是南朝漁翁得利。侯只要做個順水人情,放我一馬,我立馬舉家離開夏國,無論是大遼、南朝,還是大理都不愁沒有容身之地。侯在皇上面前推托過去也並不難。"煥依然只是望著梁乙萌,並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提出他的價碼。 "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梁乙萌觀察著煥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己歸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煥的神色,生怕激怒於他,見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說道:"說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兄棲身於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封妻蔭,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麼?""你以為呢?"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這張椅,豈是黃口小兒能坐得?"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 梁乙萌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在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后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只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的力量。梁太后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鬥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於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后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後沒有多久,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幹,遠遠超出煥的想像。煥突然出現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公開翻臉的時候,若煥持聖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因此嵬名榮乾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麼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麼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麼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為了避免內戰,盡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將政變控制在興慶府的範圍之內。掌握住秉常,就等於佔據著大義的名份。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痺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所以,當煥與野利蘭的來意完全顯露之後,儘管嵬名榮完全可以將煥與野利蘭一道在西廂大營內格殺了,他還是不肯冒這個險。一來嵬名榮認為煥比野利蘭難對付,聖旨的力量在煥的手與在野利蘭的手可能完全不同;二來他不能保證殺光煥一行人,就一定不會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嵬名榮是絕不肯冒一丁點兒風險的。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於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本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不過,他也非常瞭解梁太后、嵬名榮、梁乙埋父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麼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而事後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裡,還有一絲僥倖。 煥與野利蘭被成功的欺騙過去。當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後,野利蘭的屁股在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面如死灰,垂頭喪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面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乾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衝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只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地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願供將軍驅使!"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好!"說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諸將聽令:赫連雲,爾速去見梁將軍,稟報李清、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制內外城,切斷外交通,並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遵令!"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其餘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本將一道進宮勤王!全軍倍道疾馳,毋要放走李清、煥!"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煥的心已經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當煥安全離開西廂大營後,即便是西廂大營傾巢而出,監視西廂大營動靜的人也一定以為是自己的人馬,為了不過早引起梁乙埋的懷疑,他們不會用煙火對王宮示警。此時,嵬名榮的人馬,一定已經到半路了。 "兄須當機立斷。"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說,梁乙萌也是經過計算的——他要防止煥過河拆橋,說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只好給夏主殉葬。只要進了王宮,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後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膾了。 梁乙萌相信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麼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奔遼?"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後,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割開。"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罷!"梁乙萌沒料到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兄大恩,日後必報。後會有期!"說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說道:"你們過來。"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煥有何吩咐,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脖上有液體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對不住了!"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屍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民,不必為夏主守節。"一路之上,煥都在心裡反覆地對自己說著。 當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現這裡也已經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現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於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後花園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彷彿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刮起了狂風。火怎麼也點不起來,既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裡,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相府。 巷戰很快出現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制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國相府全部兵力突圍,那麼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本來也只是牽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說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風雪掩蓋住了嘶殺聲,鮮血很快被白雪覆蓋。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但同樣也會大打折扣。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寧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廝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便連屍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確是一名出色的將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於天下任何善戰的戰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寧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寧葛的勇猛,也為仁多保忠一生之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衝到寧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寧葛的戰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著眼睛合圍上去,便見寧葛大吼著揮動戰斧,斧光捲著雪風,數招過後,兩名親兵便都成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寧葛。 仁多保忠數次想下馬,與寧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爭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將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銳在戰場上廝殺。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絀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郎君?!"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援軍來……"他的話只說到一半,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跡。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皇、皇上……""我們輸了。"煥的神情其實已說明了一切,"趕快突圍……趁著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皇上與李郎君呢?"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於公於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沒機會了。"不知為何,煥沒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膾了!"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煥。 煥沒有迴避,迎著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皇上不利的。"輸了麼?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寧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著皇帝直接衝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撤!"這支所謂的"羽林軍",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後,他立即下令內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將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下達了許進不許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後有非份之想。 然後他便親自領著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煥與仁多保忠率部衝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氣得跺腳大罵,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隊,去追趕煥與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來,煥無足輕重,但是仁多保忠卻是用來對仁多瀚的上好籌碼。但是眼下他的重之重,還是控制住小皇帝。對於仁多保忠與煥,只能寄望於惡劣的天氣。 雖然勝券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麼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梁乙逋不斷的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八節 興慶府 一座不起眼的大院裡,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無賴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書上常見的詞彙來形容,那麼他們還有另一個雅的稱號——「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國策,因此,雖然這些人的本質不過是地痞流氓,但他們還是有簡陋的武器,以及少數破舊的鎧甲。 李清曾經托史十三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以備非常之用。而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來時,所能用得上的人馬了。三千之數,除去意外被株連而死的,能夠聚集起半數以上的人眾,已經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華夏的歷史上,三國時司馬懿與曹爽爭權之時,為了對付手握京師兵權的曹爽,司馬懿也曾經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但是歷史卻並沒有記載這支力量在司馬懿的政變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當然,以司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托於所謂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卻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顆能用得上的籌碼,雖然他的對手絕不比曹爽聰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卻遠遠遜於司馬懿。這個時候,每一點力量,都至關重要。 但是,在興慶府幾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這些「死士」,依然沒有出現在李清期望他們出現的地方。 「史大哥,請三思而後行!」髮髻上插著花釵,耳垂上掛著碧玉耳環,身著白色梅花交領窄袖狐皮裘,肩上還披著一條披巾,腳下踏著一雙西夏國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說著一口地道的興慶府方言,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櫟陽縣君都像是一個西夏大戶人家的女。 史十三緊鎖劍眉,默默注視著櫟陽縣君,眼閃著逼人的光芒。 「一錯已甚,豈可再錯?」「我有甚錯?!」史十三冷冷地問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為武臣,豈可無階級之分,不聽節制?西夏方略早定,事變之時我等當置身事外,以待將來。當初會議之時,史大哥既無異意,如何現在又召集這許多人來?」櫟陽縣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職方館時的那次談話。 「在西夏招募間諜,異常困難。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戶籍頗為嚴厲,空降間諜……」「空降?」她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 「對,空降。」石越笑著點頭,解釋著這個詞,「從大宋派一個間諜過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憑空降下去一個人。」這個詞的確很形象,雖然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從空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過,她還是很喜歡這個詞。「我們向西夏空降間諜,極其困難。的確有人成功,但是極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當然沒有向她透露是誰成功了,她也沒有多問,在她受封為櫟陽縣君之前,她就是極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這極少數成功的例外以外,其餘空降的間諜,都很難在西夏發揮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國。職方館現在的報告,幾年以來,總共已經有超過五十名空降間諜殉國,另外還有二十餘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訴她事實,也是委婉的告訴她此行的危險性。 她當然能理解這些「空降間諜」所以面對的危險。無論是西夏還是大宋的陝西,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村落來了一個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對於一個間諜來說,已經是致命的威脅。聽說只有在大宋的汴京與東部的兩浙路極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們對陌生人都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夠成為朝廷敕封的「命婦」,是她這輩從未想過的事情。她對於「櫟陽縣君」的封號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因為她非常明白,無論她做了什麼,得到什麼樣的封號,她都與別的「縣君」們不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發生交集,只會是一場災難,所以她心裡是的確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只是覺得石越是個有意思的人,遠比她以前只是聽說他的名聲之時更有意思——這個男,表面上看起來,與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並沒什麼區別,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個男身上有著與眾不同的東西,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是那種特別的感覺,卻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這位大宋朝的「櫟陽縣君」似乎從來沒把這些危險放在心上。 「空降間諜不行,在當地招募間諜也很困難……那一定是另有捷徑?」 「縣君果然聰明過人。」石越撫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內尋覓效忠朝廷的適當人選,無論是自願還是用手段迫使其就範,都是耗時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與西夏戰爭不斷,卻又等不到職方館慢慢建成間諜網的那一天……」石學士的話,暗示了許多東西。「所以不得不走一點捷徑。」捷徑是什麼,石越沒有直說。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從後面的談話,她幾乎已經知道司馬夢求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捷徑。司馬夢求用名位、交情、金錢種種手段,大規模的拉攏、收買了許許多多西夏境內的草莽之雄、綠林好漢,從而構成了陝西房獨特的間諜網絡。史十三是其實最重要的一個人,所以,司馬夢求不惜付之以陝西房知事的要職,以示信任。但是她卻知道,實際上,司馬夢求並不曾真正信任過史十三,無論是石越所謂的「空降間諜」,還是職方館按部就班在西夏當地發展的間諜,絕大部分,都不受這個「陝西房知事」的節制。 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個智緣大師。 在職方館的眼,像史十三這樣的人物,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向大宋效忠,幫助職方館在西夏從事間諜活動,並且成效顯著,但是這些人都自成勢力,同樣也是難以控制的危險人物。職方館忙於利用他們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報,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們為宋夏之後的戰爭作準備,卻沒有時間與精力來融化他們。因此他們始終是被猜忌的對象。 儘管這一切做得幾乎不動聲色,一般人無法覺察。但是她的使命,卻讓她對這些內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興慶府,原因就是因為石越相信她對付得了史十三。 「職方館效忠的對象,只應當是大宋。除此以外,對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餘的,有害的。」這是石越對她說過的話,「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麼?真是驚世駭俗的話。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的含義,只覺得石越對自己說出這樣「無父無君」的話來,不是太不謹慎,就是過於信任。 櫟陽縣君並不知道當時的士大夫說過更多的遠比石越的話還要「無父無君」的話,她只知道,石越絕非是一個不謹慎的人。所以,當時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信任。 不過,此時她又多明白了這句話的一層意思。 史十三這樣的人,效忠的對象,絕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糾正他那些「多餘的」、「有害的」想法。 雖然這整座宅裡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只奉史十三的號令。史十三隻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斬成肉醬。但是櫟陽縣君沒有半點畏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謂不對。」史十三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錢財,與大宋何曾有半分干係?」 「怎能說無干係?!長安已有明令,決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權。況且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沒有打算為李清所用麼?」 「此一時,彼一時。且長安也不曾說要讓梁氏大勝,對於大宋而言,西夏內戰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長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頗為忌憚秉常重掌大權後,日後失去出兵伐夏的正當性,因此雖然平素收買反梁派的西夏官員,表面上支持秉常親政,挑嗦西夏內鬥,但是真到了事變即將發生之時,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接連下達命令,硬是要將秉常往絕路上逼。對此,史十三頗不以為然,秉常是否走上絕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絕路,那卻是史十三無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為這點人馬加入進去,便一定可以改變局面麼?」櫟陽縣君尖銳的直刺問題的實質。來自國內的顧慮,絕非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西夏內戰,而是認為不必要將辛苦積累的本錢,一把輸在此時此地。秉常也許要孤注一擲,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史十三的黑衣童走到門口,欠身說道:「嵬名榮率西廂班直向王宮去了。」史十三臉黑了下來,逼視櫟陽縣主,冷冷地問道:「你要我坐視李清死在今日麼?」 「奴家只是不願看到這些人去白白送死。」櫟陽縣君顯得十分冷靜,「嵬名榮還據有西廂之兵,大勢已定,還帶著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義,不智不仁。」史十三默然不語,臉色卻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為什麼加入職方館的?」櫟陽縣君清沏的目光,直視史十三的胸口,彷彿從那裡可以看到他的內心。 「我為什麼加入職方館?!」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雖是女,但是卻知道,史大哥加入職方館,絕非是因為功名利祿,也絕非是因為私交舊誼!而是因為,史大哥雖在草莽,內心卻始終是個儒俠!雖在異邦,但內心卻始終是個宋人!」史十三身顫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來。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學士柄政之後,大宋會有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學士所謀劃的對西夏的戰爭,絕非是想炫耀武功、開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設法勸李清歸宋,共建盛世。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櫟陽縣君誠懇地注視著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運。」 「李清自己的命運?」史十三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或許我不適合在職方館。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做,不管它的結果是什麼。」他望著櫟陽縣君,眼竟有從未有過的溫柔,「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想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無論如何,李清是吾友,他的身邊,也有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許救不了他們,但卻可以和他們一道死。」 「但……」史十三擺了擺手,止住櫟陽縣君,「綠林有綠林的道義。如果我眼睜睜看著李清與我的兄弟去死,那麼我就是一個官了。我雖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終不是一個官。」他仰天長歎一聲,忽然笑道:「石學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難得。」 「史大哥……」 「你放心。」史十三打斷了她的話,「外面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沒有不洩露的道理。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個個抓了處死。況且這些人不過是些市井無賴,也難以憑他們成大事。待會我率他們殺去王宮,在興慶府攪個天翻地覆;你帶著我這個童和幾個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將他妻兒接出來。若能送往大宋,縱在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僥倖不死,他妻兒俱在大宋,絕無不歸宋之理。似李清這樣的人材,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櫟陽縣君終於將目光從史十三身上移開。她知道史十三決心已下,非言語所能挽回。到這個時候,便只有考慮如何善後了。無論李清能否逃過此劫,救出他的妻兒,至少可以豎立自己在史十三舊部的威信。史十三的行為,是職方館成立以來面臨的最大的挑戰。以後的日還長…… 「那麼,請史大哥多多保重。」櫟陽縣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沒有抱再見到史十三的希冀。這個男,也稱得上是當世的豪傑,卻可能活不過今日……櫟陽縣君心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她的心裡,其實與史十三的行為有著共鳴。如果陷在王宮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與史十三一樣。 江湖豪傑有江湖豪傑的道義。 「拜託了。」史十三依舊是豪爽的笑容。 櫟陽縣君向著史十三微微一禮,退出屋去。 黑衣童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頭望著史十三,目光複雜。他跟隨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說什麼。 「幫我好好照顧她。」史十三斂起笑容,低聲說道,聲音帶著一點蒼桑。 「是。」 「我死後,也不敢指望進忠烈祠。你替我在故鄉祖墳立一塊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是。」史十三走到黑衣童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宮陷入混戰當。 李清指揮著東廂諸班直與嵬名榮的西廂諸班直努力周旋著。當嵬名榮的軍隊出現在王宮之前時,李清便已知道政變失敗了。本來就是希求僥倖,與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實實做好了失敗的準備,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聲指揮著,「你帶本部一百人,去『保護』太后!」 「是!」一個武官大吼一聲:「跟我來!」一百名班直侍衛小跑著向梁太后的寢宮殺去。 待阿妹勒離開後,李清遊目四顧,觀察起當前的形勢來。因為王城的守衛本就有西廂的人參預,嵬名榮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與東廂班直平分了半邊的王城。於是,東廂班直侍衛隔著一條窄小的金水河阻擊攻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而未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也並沒有繞道進城,而是繼續猛攻據守王城的東廂班直侍衛。嵬名榮的意圖很明顯——困住夏主,不求一戰成功,只求不讓夏主逃脫。只要梁乙逋的大軍一到,勝利就唾手可得。 保護夏主突圍,是李清現在唯一的選擇。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榮一部分兵力就好…… 李清已沒有時間多想,轉身便往殿走去。一身戎裝、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見李清進來,騰地起身,惱怒地問道:「嵬名榮果真要犯上做亂麼?」 「是。」李清不想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浪費時間,簡短直截地回答後,便徑直說道:「賊兵勢大,請陛下速速上馬東狩。」 「東狩?」秉常怔了一下,立即搖頭,大聲叫道:「我是大夏的皇帝!走,我要看看西廂班直誰敢弒君?!」 「陛下!」李清無禮地直視秉常,沉聲道:「賊已喪心病狂,陛下萬乘之尊,豈可涉險?!只須搶在梁乙逋大軍到來之前,殺出城去,東狩靜塞軍司。陛下再召集各路大軍勤王平難,叛亂可平。」秉常卻不去理他,快步向殿外走去,李清與眾親信臣、侍衛慌亂跟了上去。「陛下」、「陛下」叫個不停,但是秉常卻毫不理會。 秉常走到距金水河邊五步處,西廂攻勢正猛,不斷有守河的侍衛戰死。但眾將士見皇帝親來,頓時士氣大震,一齊高呼:「兀卒萬歲!萬歲!」前赴後繼地衝上前去,生生又將西廂人馬擊退。 秉常意氣風發,又上前幾步,朝河對岸喊道:「你等本是朕之親信腹心,怎敢犯上作亂?!必是受嵬名榮挾持,若能迷途知返,助朕平賊,朕當恕爾等之罪!有能得嵬名榮首級者,即刻封萬戶侯,拜大將軍!若冥頑不化,族滅!」西廂侍衛一陣遲疑,卻忽聽陣後一人尖著嗓大聲吼道:「皇上已被奸臣挾持,言不由心。太后有令,有誅殺亂臣李清者,即封將軍,賞金三十兩!」眾侍衛回首望去,喊話的正是太后的親信宦官,頓時疑心全無,大聲嘶吼著,向河這邊殺來。秉常還要說話,卻早被震天的殺喊聲遮住,風雪之,有幾支箭幾乎從他耳邊貼著耳朵飛過,嚇出秉常一身冷汗。早有幾個侍衛連拉帶抱,將他拉到安全之處。 「陛下!」李清不待秉常定下神來,再次勸說道:「請速速下令東狩!」「罷!罷!」秉常此時也無奈何,只得下令:「東巡韋州。」 「陛下聖明。」李清正要安排人眾斷後,忽然,只見灰濛濛地一團東西衝他飛了過來,他一側躲過,那東西便摔在他身前幾步遠的雪地上。他定晴看去,襲擊他的,原來竟是用灰布包著一團東西。一個親兵不待吩咐,已快步上前,將布扯開,便聽「啊」地一聲,那布裡面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赫然便是去「保護」梁太后的阿妹勒的。 與此同時,對岸也傳出「萬歲」的呼吼聲。 秉常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太后……」李清轉過頭望去,果然是梁太后在侍衛的擁簇下,親臨戰場了。他的心立時沉了下來,暗暗咬牙道:「若去的是史十三,不至於此!」但是便到此時,史十三依然不見蹤影。 他也無暇懊惱太久,眼見梁太后要說話,他深知梁太后厲害,連忙搶先喊道:「嵬名榮作亂,挾持太后,大夥兒和他拼了!殺了嵬名榮,封萬戶侯!」 「殺了嵬名榮,救出太后!」負責金水河防線的兩名武官舉起刀,大聲吼道:「殺!」眾侍衛立時衝過河去,與西廂侍衛殺成一團。 這支西夏地位最尊貴、最精銳的部隊,在一個最不適合戰鬥的日裡,進行著嗜血的內鬥。屍體不斷地倒下,鮮血幾乎將白雪染成紅色,雙方卻還是打了個平手,東廂沒有後退一步,西廂也沒能前進一步。 秉常與李清沒有在金水河邊多做停留。當這裡處於纏鬥之時,王城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夥來歷不明的人,突然襲擊了王城東門外的西廂班直軍,守城的東廂侍衛趁機出城,前後夾擊,東門外的西廂班直竟被擊潰了。 「史十三來得正是時候。」不用多問,李清也知道是史十三到了。 李清護著夏主向東門奔去,沿途不斷召集侍衛,到達王城東門之時,身後竟也有五百餘人。 守衛東門的武官見到夏主與李清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從背後襲擊叛軍的那般人呢?」李清見到他,張口便問道。 「稟將軍。那似是民間義軍,擊潰東門叛賊之後,其首領說事不宜遲,往南門偷襲叛軍去了。」見到李清神態,他便不敢說真話,實際是他怕出事,不敢放史十三等人進王城。史十三迫不得已,轉戰王城南門。 「南門?!」李清倒吸了一口涼氣,「南門有嵬名榮親自領兵!」 「末將看他們作戰勇猛,兼有風雪為助,必能成功。」 「罷了!」李清也無暇再多說,「你立即下令,集結所有人馬。」 「是。」武官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是要突圍了。馬上跑了開去,大聲呼喊怒罵,將所有能戰的侍衛全部召集起來,一起在東門之外集合。李清點了點人數,也有千餘士卒,只是士氣低落,許多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作戰一天,早已疲憊不堪。 李清暗暗歎氣,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讓秉常脫了衣甲帽,找一個與秉常差不多模樣的侍衛穿了,卻讓秉常穿著侍禁一級武官的服飾。將這些事調停妥當了,這才大步走到集結的侍衛們之前訓話。 「眾兒郎聽著!此番叛賊作亂,皇上要東狩召兵平叛,正是忠義之臣奮不顧身之時!若能護得皇上周全,克定叛亂之日,你我人人都是護駕有功之臣。封官拜爵,妻榮貴,不在話下!但萬一兵敗,誤了皇上國家,人人也都死無葬身之地!大夥兒都要奮勇爭先,不可抱僥倖之意,若有怯敵懼敵者,立斬不赦!」風雪呼嘯,李清帶著殺意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 「是!」眾人轟然答應。 李清冰冷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眾人盡皆凜然。李清看完所有人,方轉頭對秉常說道:「陛下,臣必護得你周全!」秉常微微點頭。 「唰」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舉向天,大聲吼道:「出發!」一千人排成幾列,浩浩蕩蕩地出了王城。因為風雨未停,街道上有些地方雪深難測,所以,雖然號稱「突圍」,實際上所有人也只是在騎馬慢跑。此時此刻,李清也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這樣的大雪,一樣也會限制梁乙逋的行軍速度。 王城南門外。 在巷戰,史十三率領的地痞無賴們,未必沒有他們的長處。他們從各個建築後的後面、雪堆之,突然冒出,也許是給嵬名榮的西廂侍衛們一冷刀,或者是扔出一塊石頭,待到這些精銳的精銳,御圍內班直的侍衛們集結起來追擊之時,他們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 嵬名榮努力勒束著自己的士兵。 「休管那些該死的兔!」他執刀大聲吼著,「盯緊南門,不要那些叛軍有機會出城。」突然想起什麼,又一把拉住一個親兵,大聲吩咐道:「帶幾個人去看看東門。」那個親兵答應了,叫上兩個人,騎著馬便向東門方向奔去。這三人騎馬馳出不過一百步,便聽到嘯耳的風聲,一個人影從他們馳過的一棵樹上躍身撲下,穩穩落到了一個親兵的馬上,便聽到「喀嚓」一聲,那親兵脖被扭斷,摔下馬去。他的馬卻在那人操縱下,沒有半點停留,瞬時便趕上另一個親兵,那親兵正回頭張望,就只見白光一閃,那人手起刀落,又一個親兵死於非命。餘下一個親兵聽到聲響,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拚命鞭打著坐騎往前跑,那人卻不再追趕,勒馬哈哈長笑。嵬名榮看到此情,剛剛鬆了口氣,不料笑聲未已,那人手的刀脫出而飛,在空劃出一道紅線,正好砍在餘下的那個親兵的背上。「撲通」一聲,那個親兵也跌下馬來,活不了了。 「這人是誰?!」嵬名榮驚疑的問道。他的親兵,也不是好惹的,與尋常武將對打,也能戰上幾十回合不分勝負,這樣三招斃三命,被人殺小雞一樣殺了,不止是嵬名榮,連他的將佐們也驚呆了。 沒有人認識那人是誰。 「東門這麼久沒有人過來聯絡了。」嵬名榮思忖著目前的形勢,「定是被皇上突圍了。這些人是用來糾纏我的,使我不能追擊。」想通此節,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 無論如何,不能讓夏主出興慶府。夏主如果逃到一個地方諸侯的地方,西夏必然掀起內戰。遼國內戰之時,宋人還無力從分一杯,西夏要內亂,運氣就絕不會有遼國那麼好了。 「眾軍聽令!」嵬名榮又開始出招。 嵬名榮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覺,竟然召齊了王城南門外全部的兵馬,列著行軍隊列,逕直向興慶府的內城東門追去。面對著這樣規模的部隊,史十三所率領的那些「民兵」,是絕不敢招惹的。何況,史十三也不知道嵬名榮的意圖。果然,嵬名榮的人馬幾乎是暢通無阻地通過,逕直向內城的東門撲去。 就在王城南門守將與史十三幾乎是同時鬆一口氣的時候,二人前後接到了夏主「東狩」的消息。 「***!」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嵬名榮是做什麼去了。王城已沒有再守的必要,南門守將立即棄城,率著部下的侍衛,尾隨著嵬名榮部的足跡追了上去。 而史十三則反應得比他更快。 但是,當大勢已經決定的時候,無論應變如何得體,也只能徒增遺憾,卻極難改變事情的結果。 史十三率領的「死士」們先一步遇到伏擊。 箭雨! 那一瞬間的箭雨,使得密密麻麻的飄雪都在空融化,只見如蝗蟲蔽日一般,飛嘯而來,頃刻間,數以百計的人變成屍體,有許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蝟。並行的兩條街道上,都只有箭、插滿箭的屍體、還有一些受了箭傷的活人。 這不是嵬名榮的部隊所能有的規模! 史十三立刻就意識到了。 而且,這是一個大雪天,只有真正有過很多實戰經歷的軍隊,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形成這樣的箭雨。 「梁乙逋進城了。」史十三喃喃罵了一句,咬著牙,單手拔出正左臂的箭桿,隨便撕了塊布給自己包紮了一下。 自己帶的那些「死士」,現在活下來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經眼珠四顧,想要趁機開溜;有些人躺在雪上裝死;還有一些乾脆跪在地上痛哭,準備投降。真正想亡命一搏的,可能連十個都不到。 街道的兩面出現了數量龐大的西夏軍。每個士兵手都拿著盾牌與單刀,他們小心翼翼地進巷,割下每一個死者的頭顱,拿走他們的財物,殺死每一個還活著的人。 所有活著的人,看到他們的行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大家拿著兵器,緩緩後退,全部集到了史十三的周圍。但是那些西夏兵彷彿是看到了他們沒有弓箭,卻並不著急,依然只是慢騰騰地向間擠壓過來。 時間彷彿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史十三感覺到了每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裡就是我的葬身之所麼?不知李清與夏主怎樣了,不知她怎麼樣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越來越近的西夏兵。 此時,隱隱約約,從附近傳來人馬痛苦的喊叫與嘶鳴聲,史十三雖然不知道這是與他一道追出來的南門守將,被嵬名榮殺了個回馬槍,但是也明白那些東廂侍衛的命運,不會比自己好多少。 當史十三與南門東廂班直都陷入重圍之時,夏主與李清,也到了需要直接面臨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周圍的街道,到處都有士兵。」斥侯的報道讓人沮喪。他們一路上不斷碰到梁乙逋的前鋒小隊,一直殺將來,此時離內城東門不過數箭的距離,卻發現各城門的兵力都非常雄厚。而且都有梁乙逋的軍官接管。 「梁乙逋已經完全掌握住興慶府了。」秉常的話裡帶著一絲絕望。 「陛下,李郎君。」身著秉常服飾的侍衛突然說道:「讓我去引開他們……」李清還在思忖,這可能是最後一張牌了。 「不必了。」秉常打斷了他們,「我們把衣報換回來。」 「陛下?」李清抬起了頭。 「既便被俘,也要有王者的威嚴。」秉常此時反而想開了。「快點。」侍衛望了望李清,李清無奈地點點頭,他連忙脫下衣服,與秉常對調過來。 「李郎君。」換回夏主服飾的秉常,的確更像是一個君主了,「梁氏欲得你而甘心,我只是擔心你……」「陛下!」李清拜倒在地,眼眶濕潤了,「臣深誤陛下,萬死難辭其咎。」「他們若敢弒君,也是千古罵名。」秉常安慰性地說道。其實他也沒有把握,這畢竟只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李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李郎君,你說仁多瀚能來救駕麼?」李清搖了搖頭。如果仁多瀚能對付得了梁乙埋,還用這麼麻煩麼?本來如果夏主不在梁乙埋掌握之,或者還有機會。 「那我們君臣,就注定要落在梁氏手了?」秉常這時候異常冷靜。 「除非……」李清沒有說完。 「除非什麼?」「除非是南朝出兵。」西夏交給梁氏,還不如交給宋朝。這是李清真實的想法。 「南朝?!」秉常喃喃一會,說道:「我若死了,祖宗基業,就落入梁氏之手。縱便不死,這江山也是梁氏當權,我不過行屍走肉。與其如此,還不如便宜南朝!南朝若能為我報仇,我也不失封侯爵,為富家翁!」秉常一面說著,一面從身上撕下一塊白布。反手一刀,將自己的坐騎殺了。用手指沾點血水,就在白布上寫起字來。寫完後,又取出璽印印了,這才疊好,交給那個曾扮成自己的侍衛。壓低聲音說道:「你拿著這個奏章。朕與李郎君,都逃不過此劫。你要僥倖逃出,送至南朝,南朝必有封賜。要是逃不出,獻給梁乙埋,也是大功一件。總是不讓你枉跟朕一場!」 「皇上!」侍衛接過秉常的奏章,哭倒在地。 李清上前扶起他,低聲道:「莫要引人注目,引禍上身。」那個侍衛忙擦拭眼淚,將血布收入懷,退到一邊。 四面的腳步與呦喝聲越來越清晰可聞。這數百人的大隊人馬,離被發現也沒有多久了。果然,沒多久,街道的兩面都出現了軍隊。 「皇上在此!叫梁乙逋前來迎駕!」李清的喝斥,將街口的軍隊都嚇住了,他們既不敢前進,也不敢離開。只得派人去通知上官。沒過多久,這條街幾乎被梁乙逋的軍隊包圍了裡外三層。進來拜見秉常的官員也越來越多,但是秉常一直不予理會。 秉常與李清以及幾百倖存的東廂侍衛,都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一個得意的聲音在街響起:「臣梁乙逋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秉常冷冷地望著拜倒在地梁乙逋,但是梁乙逋卻沒有等待秉常的旨意,自己站起身來,他假裝不去看臉漲成豬肝色的秉常,只是高聲命令道:「迎皇上回宮,將叛賊李清拿下!」 「慢!」李清大喝一聲,他正了正衣冠,朝秉常拜了兩拜。站起身,環視眾人,目光落到梁乙逋身上。李清猛地拔出劍來,輕蔑地罵道:「大丈夫豈能受小人之辱?!」說罷反手揮劍割頸,自刎而死。 梁乙逋看了一眼死在面前的李清,咬牙咒罵得:「賊漢兒!休道死了皆休,我必誅你滿門!」又看了臉色蒼白的秉常一眼,喝道:「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興慶府的風雪,越下越大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九節 陝西的三月,草木已經發出新芽,但空氣依然還有著絲絲寒意。 這是熙寧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距離西夏己丑政變,已過去了一個月。因為煥與仁多保忠成功逃過梁乙逋的追殺,在十餘日後到達靜塞軍司的控制區,於是正月己丑日興慶府發生政變、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監軍司派出使者通報此事,但是這位西夏國地方諸侯的強者,卻非常的謹慎,並沒有立即站在與梁氏誓不兩立的位置上。這一點,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僅僅在仁多瀚得知政變部分事實的兩天後,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公案上,就擺上了一份有關西夏政變詳情的情報,這份情報同時以金字牌遞發樞密院乃至御前,以宋朝的驛傳體系,可以保證最多四五日之後,這份情報能夠擺在大宋皇帝的御案之上。因為熙寧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己丑日,所以宋朝的這份情報稱當日西夏發生的政變為「己丑之變」。到了二月底,京兆府的《秦報》不知道通過何種渠道得知西夏政變的消息,衛棠親筆撰,頭版頭條冠以「己丑政變」之名,各大報紛紛轉載,襲用此名,從此無論宋遼夏,不分官民,都稱西夏之政變為「己丑政變」。 當然,怎麼樣稱呼西夏發生的事情,只是無關緊要的小花絮。 宋朝的兩個敵國都不安穩,但是一個讓汴京的君臣們高興,一個卻讓汴京的君臣們擔憂。在西夏,大宋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遼國,耶律浚卻勢如破竹——這位大遼的皇帝是如此得到民眾與兵士的擁戴,他大軍所到之處,百姓殺掉守吏,士兵殺掉將領,紛紛投降反戈,即使得到宋朝「民間的走私」相助,楊遵勖也毫無作為可言,只是被嚇得躲在大同府的高城之下,苟延殘喘。 耶律浚將大同圍了裡外三匝,楊遵勖的傾覆,指日可待。 遼主的勝利,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剛剛辦完曹太后喪禮的趙頊與他的臣們的神經。 一輛簡陋的牛拉四輪車,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停在坊州宜君縣驛站之前。 「各位官人,宜君驛到了。」一個老邁的廂兵車伕朝車廂唱了個無禮喏,大聲招呼道。四輪車上,七八個旅人彎著腰走下驛車。 「咦?有怪物!」突然,驛站前有小孩大聲叫喊起來,驛站的幾個驛丞順手抄起身邊的諸葛弩,左顧右盼,大聲問道:「在哪裡?在哪裡?」他們都是廂兵出身,雖然是不教閱廂軍,但是畢竟是吃過兵糧的,膽氣比旁人壯上幾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從一輛騾拉驛車後露出一雙眼睛來,指著剛剛從驛車上下來的一個人,怯生生地說道:「在那裡……長毛怪……」 眾人循他手指望去,原來是個蕃商,不由都鬆了口氣,頓時驛站之前笑成一團。一個驛丞走到小孩身後,輕輕踢了他屁股一腳,啐道:「什麼長毛怪,胡人都不識得?讓你來幫忙掙點小錢,可不是讓給我惹禍。還不去做事?」 那孩見著眾人表情,已知必不是怪物,但是心卻依然害怕,不敢去看那個蕃商,轉身一溜兒就跑了。那個驛丞朝著小孩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剛剛下車的旅人跟前,躬身笑道:「鄉下人少見多怪,各位官人莫要見怪才是。」又特意走到蕃商跟前,用半生不熟地官話問道:「不敢請問這位客倌如何稱呼?」 「我叫阿卡爾多。」阿卡爾多現在已能說得出一口地道的汴京話。他這是第一次到大宋內地遊玩,因為絲路斷了很久,內地宋人極少見到泰西人種,進入陝西境內後,他就經常被人誤認為怪物,這等尷尬,他早就習以為常,倒也並不介意。 「原來是阿……阿官人,」驛丞終於沒有弄明白阿卡爾多的名字,打了個含糊過去了,他笑著向阿卡爾多道了個歉:「小孩無知,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不知者無罪。」 蕃商口冒出一句縐縐的話,驛丞反而嚇了一跳。不過,在宜君縣,他這樣的驛丞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當下又寒暄幾句,便熱情地招呼著這些客人進驛站休息。從驛車上下來的旅人,大多半各自散了,只有三四人,隨著驛丞走進驛站。 宜君縣的驛站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座大院,空間寬闊,內裡陳設十分精緻。宜君縣原本只是一個等規模的縣,最初隸屬於坊州,熙寧間司馬光主持合併州縣之後,坊州撤罷並於鄜州,從此宜君縣成為鄜延地區最南的縣城,處在連接延州與京兆府長安之間的官道之上,也是陝西路驛政網重要的一個城市。它距南面的同官縣十里,距北面的部縣(原坊州城)十里。水運上遠遠不如部縣發達,甚至也不如同官縣,但是依靠通過宜君縣的官道,宜君縣的驛站與同官、部兩縣的驛站每天拂曉時分,都有一趟驛車分別駛往對方的城市,到傍晚時就可以返程回到各自的城市。此外宜君縣還有一趟驛車連接縣內有著礬礦場的昇平鎮。宜君縣因為交通上的便利,使得商旅漸漸增多,連帶著商業也繁榮了許多。 隨著軍制改革的順利推進,在石越的力主之下,藉著軍事上的大勝帶來的邊境壓力減輕,宋朝徹底改變了以往分兵防守處處虛弱的痼疾,進一步完善了邊防體系。以前的「軍事路」雖然被廢除,但是卻在陝西與西夏的邊境,又設置了延綏、環慶、秦鳳、熙河四個「行營」(「行營」比「軍事路」更加完善,它完全與民政等方面脫離了關係,只是一個純粹的軍區機構),由長安為四大行營的總後方——這樣的設置,實際上是石越與樞密院博弈的結果,四大行營依然歸安撫使司節制,但是行營總管與行營監軍都虞侯分別由樞府、衛尉寺指派,這樣既保證石越在陝西的權威,又減少了宋朝對於藩鎮割據的擔心。 而與此同時,一支支整編完畢的禁軍開始進駐各大行營。至熙寧十三年西夏國己丑政變之時,節制延州、綏德、鄜州、保安軍的延綏行營,除了姚兕的振武軍第三軍、種古的雲翼軍以外,又有新完成整編的振武軍第二軍、神銳軍第三軍進駐,於是在延綏行營,禁軍步軍達到四萬二千眾,騎軍達到一萬零八百騎。此外還有兩個神衛營,以及屯田的沿邊弓箭手、部分教閱廂軍、蕃兵。因為對橫山的攻略,許多橫山部落內附,種古與劉舜卿上書奏請依嵬名山之舊例,將這些部落的一部分,遷到綏州境內沿河的空曠地區居住,半耕半牧,朝廷再加以恩信撫之,使之成為大宋之助力——宋軍可以隨時從徵召超過一萬人的蕃兵,這些蕃兵,平時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錢,打仗之時,只要付給他們廂兵的薪俸就足夠,雖然不足為以萬世法,做為一時之權宜,卻是非常划算的。於是在綏德城附近,大理河十薅e印□茨v櫻喜◢Щ翱_湎嗖危側{ㄒ頻牟柯洳悸鷐v叮副j^訓吶┤鏢淠跋嗔a|扇輾拍戀吶Q蚵尬橐埃阻r較鋁鈐詿罄硨佑胛薅e印□寄v優希釣p疇巳鏿5尿茬鴙馬k〕牽陛f搶琉瑆嘛窈酉w叛齙姆茲輪戽ty褂凶悇ㄙJ□難插員奶cイ囊繳僰痊鸙臗S譫x好騁椎募h小?BR> 超過五萬的正規軍、數以萬計的蕃人部落新附,哪怕是冒著極將打仗的危險,這間的商機,也足以吸引遠在杭州、成都、泉州的商人前來貿易。 而對於宜君縣而言,因為是延綏地區的南大門,來來往往的客商許多都會在此歇腳,順便也購買大量的明礬賣到汴京甚至是杭州——宋朝的士大夫們在暑月宴客之時,喜歡將明礬堆在盤,放在席間,看起來好似冰雪一般,稱之為「礬山」。而軍器監與各兵器作坊對宜君縣也非常有興趣,用明礬水來書寫不只是職方館的專利,很多部門都對此感興趣;而宜君縣還出產一些製造弓弦的材料,也被來官方與民間的作坊大量收購。 這個原本不起眼的縣,甚至因為沒有通暢的水利運輸而人們相信沒什麼前途的內陸縣,因緣際會,在短短的時間,竟然變得繁榮起來。雖然驛車依然是略顯老舊的牛拉四輪車——因為驛政改革之時,為了節省成本所致,但是,驛館裡面的佈置,卻早就越來越精緻用心。 阿卡爾多對這一切卻所知有限,自從進陝西路境內後,一路所見所聞,都大異於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每每都讓他驚歎不已。恪於他的見聞,他此時的印象,竟是以為陝西路是大宋朝內陸的富庶心之地。他隨驛丞到櫃檯付了押金,挑了一間房間,整理了一下行禮,清洗一番,便出來找那兩位與他有同車之誼的年輕人。 阿卡爾多對那兩位年輕人有著非常好的印象。從路上的交談,他已經知道,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朱仙鎮講武學堂的高材生,阿卡爾多猜測,他是奉命前往延綏行營報到。這位年青的大宋武官,有著讓阿卡爾多著迷的軍人氣質,雖然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但是舉止沉穩,行事機敏而果斷,寡言少語卻言必有,聽說這個叫「種師道」的年輕人出自大宋帝國一個姓「種」的武將世家,是這個世家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另一個年輕人,比之種師道,其出身則更加尊貴。那個叫「柴遠」的年輕人,其祖上曾經是國的皇帝,至此今日,他的遠房堂兄還被尊為「國賓」,享受尊榮。雖然依華的習慣,他是旁支庶出,在許多代以前,便已無半點爵位與特權,但在阿卡爾多看來,他血統的尊貴與榮耀,絕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況且,柴遠同時還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商人,這無疑讓阿卡爾多更加喜愛他。 阿卡爾多走近驛站的前廳之時,天色已經開始泛黑。廳點了幾盞油燈——比起侈華的汴京人來說,陝西人更加樸素與節儉,所以,明亮的蠟燭除了在京兆府外,很少有地方能看到。就著昏暗的燈光,住在驛站的客人們,或單獨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吃著晚飯,一面還互相交談著。 阿卡爾多睜大眼睛,努力地尋找種師道與柴遠,在人群找了一圈後,終於發現種師道與柴遠同坐在一張桌邊,正邊說著話邊交談著什麼。他連忙快步走過去,笑道:「種公、柴公,讓我好找。」 「原來是阿兄!請坐!」柴遠熱情地應道,和大部分宋人一樣,他對於阿卡爾多的姓名分不太清楚。 種師道卻只是淡淡向阿卡爾多友好的笑了笑。 阿卡爾多道著謝坐下了,向驛丞加了酒菜,這才準備與種師道、柴遠閒聊。正在他欲張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大聲罵道:「你這廝是睜眼瞎?還是反了天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朝廷的驛券!我家老爺,是新任的甘泉縣主薄,你們不來服侍,連著這驛券,也敢不認?」 這一番叫罵,將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原來是有衣著體面的主僕二人,嫌驛丞怠慢,又不肯付錢,而驛丞卻不肯收驛券,那僕人便出言不遜。阿卡爾多與柴遠倒也罷了,種師道卻是劍眉緊鎖,鄙夷之情現於言表。 那驛丞聽說是個真正的官人,心便怯了幾分,但是陝西一路是明頒詔旨,驛政不同他處,他亦不能自己吃虧,替人墊錢,當下便想著要措辭解釋。 不料他沒有說話,有人先替他說了。 「甘泉縣主薄便了不得麼?你這個刁僕,在陝西路放肆,當心連累你家老爺將前程給丟了。十年寒窗,苦讀不易。」一個儒生打扮,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語帶譏諷地打抱起這個不平來。 「你是何人?便敢口出狂言?」那主僕都拿眼打量眼前之人,一時摸不著對方底細。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何人不打緊。朝廷明頒詔書,陝西路行新驛政法,凡過往陝西官員,依官品里程計算花費,至陝西路轉運使司支取。不能親至者,可請在薪俸補發。一切驛券,陝西一路廢止使用。除非事涉軍情,有金、銀諸字牌者,可以先開銷後報賬,便是朝廷的天使,到了陝西路,亦須得掏錢住驛館。區區一個甘泉主薄,又算什麼?同州、耀州、陝州,都有知縣因擾亂驛政被參革職,難道你不曾聽過麼?但凡進了陝西,我勸你主僕便將作威作福之心收拾了,你們一路而來,這宜君驛又不是第一家,為何一路都安份了,此時偏忍耐不得?」 有宋一代,驛政之**,是「三冗」當「冗費」一項數得著的弊政。石越的驛政改革,建立驛政網絡,只是其一,改良役法,只是其二,而要革除這個驛政之弊,才是他極用心之處。宋朝的官員出差,本來各有驛券,至驛站可以憑驛券消費,但是那些官員作威作福慣了,到了驛站,便驅使驛丞無所不用其極,因為帶著大量隨從,他們在驛站的花費,也遠遠超過規定允許的。一旦供給不如意,驛丞往往還被這些官員虐打。而他們多花的錢,官府不肯認賬,往往只能驛丞自己貼補,實在貼補不了,地方官員不敢得罪當官的同僚,就從附近百姓身上強行攤派,因此驛政一樣,實是宋朝之大弊政。朝廷花費巨大開銷維持這個網絡,而百姓同時還要受塗毒。但是因為驛政一樣,同時還與軍事有關,一直以來都投鼠忌器,縱有改良,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很快就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是石越的新驛政法,卻很好的解決了這些問題。皇帝趙頊與政事堂、樞密院在權衡之後,也同意了他的新驛政,並明頒詔令,在陝西一路先行實施。在石越的新驛政法,將陝西一路的驛政網分為幹線與支線,連接軍事重鎮與主要城市直至汴京的網絡,稱為幹線,幹線全部是官營。而其餘的州縣城之間的網絡,則是支線,這些或官營,或民營,不一而足。而無論是幹線還是支線,如同那人所說,整個陝西的驛政網,都廢止了驛券,官員們可以根握品階與里程領取一筆固定的差費,想多花自己出錢,少花了錢便是自己節省的。而且,為了減少情弊,這筆錢直接到陝西路轉運司去結算,與地方驛站、地方官府都不發生關係。而另有一套方法,由轉運司與各驛站來進行結算。從此,官員們進驛站,便與住客棧一樣,現錢交易。驛站再也不是各級官員作威作福的地方。當然,以宋朝的條件,不可能花巨資另建一套軍方的驛傳系統,因此,驛政網的幹線,同時也軍方的驛傳系統,並且要優先保證戰爭的需要。所以樞密院另外頒布了通報軍情的方法,即所謂的金字牌遞發、銀字牌遞發等,各驛站必須優先保證軍方的用馬與信使的一切用度。但是,除此之外,如普通武官的出差,也與官一樣,並無特權可言。 石越的新驛政法可以說是觸動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在汴京,找出種種借口來反對石越的新驛政的官員,可以說是頭一次比支持的官員還多。有些人只看到一點可能的不足,便死死咬住,完全不去顧它的巨大好處,不遺餘力的攻擊。因為這件事情,一旦陝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國,注定是要損害到那些官員的利益的。須知自從陝西推行新驛政法後,官員上任帶一大堆人的事情,立馬就消失了——如果是自己出錢,既便是宋朝官員薪水優厚,許多人出行,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而且,更讓這些人無法接受的是,在新驛政法推行後,地方上專門用來招待過往官員及使者的「公使錢」,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幅壓縮了——新驛政法規定,三品以下官員過往,不得動用公使錢;三品以上官員過境,可以動用的公使錢也有限額,不再是隨地方官員想怎麼用就怎麼樣。在新驛政法的限制下,根本就不存在官員們迎來送往的空間。這讓許多人認為缺少人情味,實則不過是減少了官員用公費進行逢迎上司、建立良好關係網的機會,自然使人覺得深惡痛絕。於是,石越與劉庠將陝西路的公使錢「挪用」去興修水利,竟然也成為這些官員攻擊的借口。 石越這是頭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猙獰」的一面。以往,儘管石越不動聲色的做過許多實事,但他的形象始終是溫和的,似乎是一個善長調和與妥協的官員。但是現在,天下開始看到石越勇於任事的一面。自從石越撫陝之後,這種形象便越來越鮮明,到新驛政法推行之後,更是達到了一個頂點。石越的強硬之處,一點也不遜於他溫和、妥協的一面。 安撫陝西後接連取得對夏戰爭的勝利同時也給石越贏得了巨大的威信。加上他自熙寧三年以來積累的政治資本也頗為雄厚,在朝又得到了司馬光、馮京、韓維甚至是呂惠卿等一大幫人的支持。這些政策推出之後,慶歷老臣們要麼保持沉默,要麼公開支持;而三大報更是異口同聲的讚揚,白水潭出身的進士,懷著年輕人的熱情,也公開提倡「單騎赴任」,以示支持;從朝廷到地方,更有許許多多與石越利益相連、或者理念相合的官員替他辯護,為之聲援。於是,陝西路的新驛政法,雖然非議、污蔑、攻擊的聲音從未停止過,但卻終於被堅持下來了。但凡敢在陝西路破壞新驛政法的官員,無一例外,都被石越與劉庠參劾得罷官革職。陝西的驛政網絡,也終於一日比一日健全成熟。 只是,陝西也是無法自外於全國的。由外地入陝的官員,難免會有幾分不適應。 宜君縣驛站的事情,不過是這種不適應症的一個小例罷了。主薄大人若是往他路就任,雖然職位卑微,但是因為是進士出身,一路之上,莫說驛館要慇勤招待,過境的地方官員,免不了也要召集歌妓大興宴會迎送,許多詩詞便在這樣的宴會上誕生。這既滿足了他們人身份都需要的風雅,又滿足了他們官員身份所需要的逢迎。當然,這一切都要由大宋的財政來買單。但是,在陝西路,除非三品以上的官員,地方官員要接待,就要自掏腰包,否則被石越、劉庠知道,便會擔上貪腐的罪名被彈劾。這樣一來,各州縣的地方官員們都自然而然變得小氣許多,如主薄大人這樣級別的官員,更是被不自覺地忽略了——宜君縣的知縣,完全是假裝不知道有位甘泉縣的新任主薄要經過自己的轄區。當然,主薄大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這樣的遭遇,進入陝西境內之後,只有一個縣派人迎接過他,那是因為那個縣的主薄,是他的同鄉。但是宴會的規模,卻遠遠低於傳說曾有過的盛況,由私人出錢與由官府出錢,永遠是兩個模樣。席間兩位主薄喝著酒大罵石越與劉庠的祖宗十八代,但是一覺醒來之後,卻也無可奈何。 甘泉縣主薄大人與他的僕人雖然被那年輕儒生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始終不敢鬧將起來,將自己的前程丟在這宜君縣——石越與劉庠的決心,舉國皆知。那僕人嘟囔兩句,便被主薄大人喝住,主僕二人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乖乖付錢吃飯去了。 阿卡爾多三人將這一幕鬧劇看在眼裡,不免都各有感慨。 柴遠便歎道:「何日能將這善政推行天下便好。」他有他的算盤,陝西驛政網絡支線幾個富庶地區的,大抵都被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瓜分,其餘的一小部分也有陝西本地富豪民營的,餘下的便只是些沒什麼利潤的支線由官府經營——這樣的地方,由官府來做,成本並不高,不過是一兩個老廂兵,一兩輛破舊牛車。但是對於商人來說,卻是沒什麼興趣的,因為這樣的地方,十年可能也掙不出一輛破舊牛車錢來。陝西算是被瓜分乾淨了,但是在柴遠這樣的商人看來,真正的商機絕不在陝西。大宋比陝西富庶的地區數不勝數,試想一下,如若能獨佔兩浙路驛政網…… 種師道彷彿是知道柴遠的心思一般,淡淡接道:「柴兄不知杭州蔡元長已經上表請求朝廷許可兩浙路傚法陝西,行新驛政法麼?」 「果真?」柴遠這下當真是喜出望外。蔡京是想拍石越馬屁,故意呼應石越,還是想真的做點政績,柴遠並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結果。「朝廷可許了他?」 「在下亦不曉得。不過是聽說而已。」種師道說這些話的時候,沒什麼表情。他是個純粹的武人,對政治、經商,都有著天生的嫌惡感。雖然他有著世家弟應有政治敏銳,但是正如他也有著世家弟應有的禮貌一樣,那都不是他的本心。 失望的表情浮上柴遠的臉上,不過只是一閃而過。他喝了一盅酒,搖搖頭,笑道:「休管那些不著邊際的。弟但有一事,想請教種兄。」 種師道不願意輕易許諾,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柴遠也笑了笑,壓低聲音,問道:「小弟想請教種兄,兄以為朝廷到底會不會墨縗用兵,征伐靈夏?」 種師道似乎怔了一下,立即說道:「朝廷不是還在議論麼?」語氣還是如平時一樣的平淡。 「但凡有大事,朝廷總是要議論不休的。」柴遠的話帶著譏諷,「果真要朝廷諸公議論妥當,只怕夏主連兒都生出來嗣位了。」他說的話未必沒有幾分道理。「小弟雖不是讀書人,但是朝廷那只事,我亦看得清楚。想打的也有,怕打的也用,各自的理由雖多,但歸結起來,也就那麼幾點。想打的,認為機會難得,必能建功;怕打的,擔心軍費不夠,禁軍打不過西夏人。」 「那柴兄以為?」種師道反過來問了一句。 「太皇太后剛崩不久,王大將軍又突然生病,眼見著不起了。朝廷諸公一時疑心不定,瞻前顧後。但是以弟之淺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假設遼主滅了楊遵勖,突然佈告天下,要替天下行義,為夏主除奸,出兵滅夏,易如反掌。屆時以遼並夏,我大宋要如何自處?眼前夏國是以下犯上,朝廷出兵,是正三綱五常,一介使者至遼,休說契丹無力西顧,但是有力,大義之前,亦只得拱手。否則日後遼主無以服天下者。我軍亦不是不能戰,石帥主持西事,屢戰屢勝,區區一個王韶,何關大局?」 「這麼說,西方果然要打仗?」阿卡爾多興奮的插話問道。「大宋皇帝要出兵替一個國王平定叛亂的臣?」 「天才曉得。」柴遠大大咧咧地笑道,「聽說司馬君實幾次叩得頭破血流,諫阻出兵……」 「那朝廷養我們做何用?」一直不願意多說的種師道忽然語氣激烈地說道。 柴遠頓時吃了一驚。 「朝廷並非沒有能戰之兵,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不取靈夏,養兵何用?」種師道聲音不高,但是卻是辭氣慷慨,顯然對於司馬光反對伐夏十分不解,對於種師道在內的大部分北方世家弟來說,司馬光一直是他們所尊敬的人。 「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柴遠卻愣住了,《新義報》去年底曾經報道過禁軍整編的事情,當時報上說對遼部署的禁軍整編順利,但是對西夏部署的禁軍整編卻因為戰爭而進展緩慢。顯然,《新義報》沒有說真話。 種師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輕描淡寫的掩飾道:「我不過是推測而已。以我的階級,亦不能知道這些事情。」 阿卡爾多對宋軍有多少軍隊完成整編不太感興趣,他用旁觀者的語氣笑道:「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用兵,其實只要打聽一下陝西的糧價有沒有上漲便知道了。」 柴遠讚道:「果然是高見。」 種師道含笑望著阿卡爾多,心裡面對這個蕃商也不由得開始另眼相待。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若朝廷果真有意西北,此時雖然未必集結兵力,但是卻一定會開始暗籌措糧草,否則,朝廷的三公卿們,未免也太讓人失望了。 這個年輕的軍官,此時還並不知道,居高位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讓有識者失望。 三人如此邊吃邊交談著,忽然,聽到驛站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然後便聽到奔馬急停的嘶鳴,有人牽馬進入驛站,大聲說道:「驛丞,好好喂餵這匹馬,快燒點熱水,熱點小菜,我還要趕路。」 「哎。官人,這邊請……」驛丞答應著,引著來人往前廳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一股寒風吹進廳,眾人不覺一齊縮了縮脖。便見一個戴著英雄帽的英俊的年軍官大步走了進來。種師道看到這人,不覺一怔,忙站了起來,軍官顯然也看到種師道了,遠遠便笑道:「彝叔,你怎會在這裡?不是聽說你在朱仙鎮麼?」一面笑著,一面走近。 種師道連忙抱拳還禮,「遵正兄,你怎的來陝西了?」他心的確是非常奇怪,這個軍官,乃是宋朝另一個武將世家、世世代代替大宋鎮守府州的折家將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折可適。折家雖然是羌人,但是世代忠義,頗得宋室信賴,府州知州,向來都是折家世襲,現任府州知州,便是名將折克柔。而折家的男,大多都有武職在身。像面前這個折可適,不過三十歲,便已經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有點公務。」折可適笑了笑,向柴遠與阿卡爾多告了罪,對種師道說道:「彝叔,後面敘話。」 種師道也向二人告了罪,隨著折可適走進驛館後面小院的一間房間裡。驛丞將一直備著熱水端了一盆來,放到坑邊,折可適一屁股坐在坑上,將馬靴、襪脫了,把腳伸進熱水裡,舒服的叫了一聲:「痛快!」驛丞已將酒菜端到坑邊的小案上,折可適也不理會種師道,一面便吃將起來。 種師道笑吟吟望著,自己找了張椅坐了。他注意到折可適腰間有一塊銀牌。種師道與折可適用兩種類型的人,折可適不拘禮數,灑脫隨意,注重實效;種師道卻是時時刻刻用最嚴格的武人要求來要求自己,舉止有度,注重風範。但這樣不同性格的人,真正交往過的時間也不多,卻是極好的朋友,這正是世間可奇怪的一種事情。 「彝叔是去延綏行營罷?」折可適吃了一口酒,看著驛丞退了出去,便開口問道。 「你不是要去宣武軍麼?莫非傳言有誤?」 「原是要去宣武軍第一軍。」種師道略有點自豪地說道,宣武軍第一軍,是步軍教導軍,號稱大宋最精銳的步軍部隊。能夠進入宣武軍第一軍做武官,沒有本事是不可能的。 「怎的來了延綏?」 種師道笑道:「托了點關係。」 折可適理解地笑了笑,「想打仗?」 「是啊。宣武軍沒動靜。按兵制改革的方案,整編後,朝廷在陝西的馬步禁軍有十七萬,加上蕃兵、沿邊弓箭手,總兵數過二十萬。打個西夏,足夠了。我怕朝廷不去調動京師附近的部隊,宣武軍是殿前司的……」 折可適笑著搖了搖頭。 種師道是明白人,立時問道:「你來陝西,河東的飛武軍、飛騎軍都要參戰?」 「難道西夏就是陝西石明的事?」折可適白了種師道一眼,「我們折家和西夏人打了一百多年,難不成算總賬的時候,反要落下了我家了?」 種師道笑了起來,「也是。不過朝廷沒有議定打不打……」 「你以為今上忍得住麼?」折可適蠻在不乎地笑了起來,「石明費了這麼多心機,不伐滅西夏,他萬般辛苦為誰忙?我從北面過來的,你去河邊看看,現在江河剛剛解凍,河面上就熱鬧起來。運往延州的都是些什麼?糧食!一船一船的糧食!」 「啊?!」種師道吃驚得叫出聲來。 「陝西糧價沒有半點波動。熙寧十二年陝西大熟,石越下令不許半粒糧食出陝,熙寧十一年打仗的軍糧都是外路運來的,熙寧十二年陝西軍費,也是外路運進。你說說陝西路存了多少糧食?河面一解凍,又開始往陝西運糧……石明不是鐵了心要打西夏,他折騰這些事,不是有病麼?」折可適壓低聲音,又說道:「若說長安那位沒有聖心的默許,打死我也不信。不論怎麼鬧騰,官家的心是鐵定了,石明的心也鐵定了,這仗就非打不可。」 「遵正兄說得在理。」種師道搓著手,更加興奮起來。 「當然在理。」折可適得意笑著,一面朝種師道呶呶嘴,種師道忙上前從熱水壺摻點熱水進洗腳盆。折可適笑道:「你們種家,我就看你最順眼。種樸和種師呢?還在拱聖軍和朱仙鎮? 依我說,你勸勸種樸,別去拱聖軍,那是老頭待的地方。男漢大丈夫,要真刀真槍到前線來掙功名,拱聖軍有什麼本事?別看它是殿前司的,都是花架,我帶一千蕃騎,就可以吃掉他整個軍。「 「那也不是他本意。拱聖軍平日操練也極嚴的……」 折可適搖著頭,滿臉不屑,「朝廷最好不要派這些殿前司的禁軍來打仗,他們做做樣,嚇唬嚇唬契丹人就夠了。」 種師道笑道:「遵正兄,還沒說你怎麼來陝西呢?」 「我?官家要問我叔叔的意見,我去送表章。順便去長安,拜訪一下名滿天下的石明。繞了這個大彎,生怕耽擱了時間,只得晝兼程地趕,可把我累著了。」折可適輕描淡寫的說道。種師道心一動,卻立即知道折可適的用意:如果果真要和西夏開戰,折家肯定想知道未來的主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石越毫無疑問最可能是主帥,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官,折家這樣的武將世家,可不會憑他的名聲就服氣,他們總要眼見為實才肯放心。若是石越不能讓他們服氣,折可適前往汴京,一定會反對石越為帥——雖然折家的意見不是決定性的,但是以折家在邊疆的威望,毫無疑問還是很重要的,何況此時朝有不少痛恨石越的人,不願意讓石越來立此大功。 種師道幾乎可以肯定,折可適懷,有兩封不同內容的奏折。這一瞬間,種師道有幾分猶疑,他很想出言勸阻折可適,如果折克柔的奏章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來打擊石越,對於西夏的戰局,絕不是一件好事。種師道從來不相信朝廷會派一個出色的統帥給他們,以對一個官的要求而言,種師道對石越已經夠滿意了。 然而,種師道也知道,折家的人,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說動的。他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複雜地望著折可適,種師道終究還是吞下了到嘴邊的話。 就讓他們自己去判斷吧!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節 陝西路京兆府。 安撫司官衙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在轅門外面,依然是停滿了車轅相接的馬車,衣著體面的達官貴人帶著或憂或喜不同的表情進進出出。 安撫司的親兵護衛們神情也很輕鬆,絲毫沒有如臨大敵的樣,惟一能從他們身上看出與平時不同的,是這些親兵護衛們,依然身著素袍,沒有換成宋軍常見的紅色戰袍——石越對已故的太皇太后,有著他自己的尊敬。所有的長安人都知道,安撫司自接到喪報之日起,便在內部停止了一切娛樂與慶祝活動,直到此時,亦未恢復。 折可適自從進入長安城之後,便感覺到一種異樣。 這已不是他記憶的長安。 長安城古老而常見的坊牆,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區內,出現了鱗次櫛比的商舖,還有挑著擔沿街叫賣的走販。甚至於連安撫司的轅門之前,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販。 即便是折可適這種不太關心民政的武人,也聽說過在陝西發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陝西推行的另一個引起舉國議論的重要舉措,便是他與劉庠一道,斷然改革了陝西一路計算戶等的方式,下令牛馬桑樹,凡十匹(樹)以內,不必計為戶產。這個措施推行之後,陝西路內有無數的民戶戶等下降,其相應的賦役也因此大為減輕,無異於一次大規模的減稅。而在另一方面,農戶們也因此沒有了顧忌,敢於大膽的種植桑樹,牧養牛馬,生產的積極性立即提高。雖然陝西路當年因此兩稅收入大減,石越與劉庠的考績都被評為「下」,但既然皇帝陛下決定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陝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擔政治風險卻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支持),這件事終於也得以堅持下來。 但老天永遠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長期的好處,就必須忍受短期的損害。連折可適這種幾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內,陝西路都必須接受兩稅大幅減少的現實。石越在《秦報》上撰為自己辯護之時,也坦率的承認了這一點。雖然從長遠來看,民間的富裕會使得陝西一路最終恢復元氣,從而導致農業的恢復與商業的繁榮,商稅農稅都必然會有相應的增長,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認,他絕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無論是農業還是商業,都需要時間。牛馬不會一年滿圈,桑樹不可能一年成材,這只是簡單的現實。 為了彌補兩稅上的損失,石越必須另覓善法。 想在短期內獲得最大的利潤,內陸永遠比不上沿海。 泰西諸國對於絲綢、瓷器、茶、香料的追求彷彿沒有止境一般,海外貿易的利潤並沒有因為規模的擴大而降低,遙遠的市場遠遠沒有飽和,宋朝從攥取了難以想像的豐厚利潤。而處於大宋海船水師控制之下的環南海地區,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寶庫,香料、木材、藥材、糧食……它八成以上的產品賣到宋朝本土,只有不到兩成被運往西方以及高麗、日本國。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僅僅只限於初步開發的環南海地區所能滿足的。因為土著居民對於勞動缺乏興趣,而願意遠赴海外的宋人是絕對少數,特別是北方的宋人,有著嚴重的水土不服問題,所以,儘管私下裡使用強迫或欺詐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況漸漸普遍,但在南海地區經營的宋朝商人,始終面臨著勞動力嚴重不足的困境。制約著宋朝海外貿易再一次飛躍性提升的諸種因素,航海技術只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勞動力的缺乏、生產能力的落後、海船的總運量的局限,才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一切,歸根到底,都要歸結到有限的生產能力之上。 對於沿海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並不是問題,產量與運輸才是癥結所在。大宋的物產,總能給西方的人們驚喜,甚至連胡椒這樣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也能在西方賣個好價錢。 但對於內陸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都是問題,產量與運輸則是更大的問題。 窮困的農民購買力有限,商稅與關稅以及高額的運輸成本、有限的產量,都限制著價格,居高不下的價格反過來又進一步限制人們的購買力。在這裡,幾乎沒有捷徑可走。商業的繁榮必須以農業與手工業的發達為基礎,否則就是緣木求魚。 石越並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陝西路也有陝西路的長處。 在陝西一路,駐紮著總數十餘萬的禁軍。與石越出生的時空的普遍誤解不同,宋朝的禁軍享受著極好的待遇,其購買力遠非普通民眾可以相比。為軍隊服務的貿易很快便成為陝西商業的主流。石越提供了種種方便,讓商人們掏空禁軍官兵的口袋,然後他再從厘稅,以彌補稅收的不足。 除此以外,陝西路還可以與西夏、吐蕃互市,這種受控制的邊境貿易雖然不能與海外貿易相比,但是邊境貿易畢竟是邊境貿易。從仁多瀚手買到牛馬,除了滿足了軍隊的需要之外,石越下令將牛租借給有需要的農戶,收取相應的牛租。另一方面,他不僅允許民間商人與西夏、吐蕃人互市,還公然放寬數量與種類的限制,以擴大貿易總量,自己從抽取十分之二的關稅。 這種種措施,使得陝西一路商旅漸多,做為陝西心的京兆府長安,其商業自然也相應的繁榮起來。但是儘管如此,熙寧十二年與十三年的時候,無論是石越還是劉庠,都知道府庫其實是何等的拮据——這一點點開源的措施所帶來的收入,相比推行種種建設所耗費的錢財,以及為使民眾休養而流失掉的稅賦來說,簡直可忽略不計。 這兩個人都只是為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堅持著。 石越是能夠面對現實的人。連現實的問題都不能處理好,卻整日幻想著民主與自由,這是空想家們的事情。在石越看來,與其臆想著做後世的「導師」,羊角瘋似的幻想著帶領諸夏民族走向光榮的未來,還不如踏踏實實做一個「名臣」實在。沒有今天的人,是不會有明天的。 所謂的「名臣」,不就是能把握住今天的人麼? 在石越看來,一個富強的宋朝,需要一個富強的陝西。一個大陸國家,如果她的內腹地區是虛弱的,這個國家的強盛,始終只能是外強幹。國歷史上強盛一時的兩個大帝國都擁有強盛的關地區,這絕非只是一種偶然。 所以,能夠讓陝西恢復元氣,這種程度的付出,是值得堅持的。 劉庠想得沒有石越深遠。 他堅持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樸素。僅僅是出於一個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的良知,便足以讓他堅持下去。他所做的一切,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在劉庠看來,既然這些措施推行之後,百姓得到好處,而陝西路的官府還能夠運轉,西夏亦無邊境之患,那麼又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堅持? 一個敢於在王安石權勢熏天的時候公然冒犯王安石的人,對於自己的官運,是不會太在乎的。 劉庠偶爾會憂心的是,如果自己與石越不能堅持到成功的那一天,會不會人亡政息?但是這種憂心往往只會一閃而逝,這種不由自己控制的事情,其實沒有必要多想。哪怕是他明知道下一任轉運使明日就會來京兆府,止自己的一切善政,他也不會放棄今日的努力。 百姓寬得一分便是一分,寬得一日便是一日。 劉庠的想法十分簡單。 這背後的努力與艱難,折可適不可能知道太多。折可適出身於武將世家,自小習武,束髮從軍,他生命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陝西路的延州軍度過的,調回河東府州,不過是近幾年的事情,所以,對於京兆府長安城,折可適並不陌生。他不止一次到過長安,但卻沒有一次有今日這般震憾。 雖然不再是漢唐的京城,也屢經戰亂破壞,但是長安城一直延續了它的宏大整齊莊嚴肅穆,那種規模與氣質,正如它整齊對稱的街道坊市,遍佈全城的坊牆一樣,頑固的保持下來,彷彿一千年間沒有任何改變。戰火可以燒掉它的建築,但是它卻會在一次次被破壞後,頑強的恢復自己的舊觀,那種氣質,彷彿是永恆不變的東西。任何人一進長安,都能感覺到漢唐的氣息,都會從心裡面不自覺地生出一種仰慕與崇敬。 但是,在熙寧十三年,當折可適站在長安城之時,他敏銳地覺察到了長安城氣質的變化。 這座古都似乎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汴京城的市民風氣,少了一點高高在上,多了一點平易近人。在長安街邊叫賣的聲音,還夾雜著許許多多的外地口音,更讓折可適一時間頗難適應。對於長安城來說,這是自唐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盛況,但對於很少讀史書的折可適而言,他只覺得長安城變得陌生了。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豪邁瞭亮的歌聲伴隨著整齊的步伐從折可適身後傳來。折可適心興起一種莫名的親切,連忙轉頭望去,原來是一都禁軍出操歸來,經過安撫司轅門前面的街道。這些士兵沒有穿標示他們隸屬軍隊的背心,但是從隊首那面迎風飄揚的長箭貫日軍旗,可以知道這是神銳軍的士兵。 「駐守長安的,是神銳五軍還是軍?」折可適在心裡暗暗揣度著,無論如何,他承認這是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目送著這一都士兵走過,折可適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輕聲哼起飛騎軍的軍歌,一面在心裡想著,沈括上章建議禁軍諸軍應當擁有自己的軍歌,以激揚士氣,的確是個好主意。 「三十遴驍勇, 從軍事北荒。 流星飛玉彈, 寶劍落秋霜。 畫角吹《楊柳》, 金山險馬當。 長驅空朔漠, 馳捷報明王……「飛騎軍的這首軍歌,說起來,還是選自石越的詩詞配譜而成呢。」我們折家與石明,看來還真有一點緣份。「折可適一面想著,一面收斂心神,牽馬快步向安撫司衙門走去。 石越送走一位長安的富商之後,終於按捺不住,對侍劍吩咐道:「今日斷不再見客了。要不是為了這破馬政……」他一面說著,一面歎了口氣,起身便要往後院走去。在繁忙的政務軍務當,能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多呆一會,實是一種難得奢侈。 「學士。」當石越為人父的角色一日比一日清晰之後,便極少有人再來叫石越「公」了,所有人都自覺的改換了稱呼。侍劍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苦笑道:「有一位客人,學士只怕非見不可。」 「喔?」 「府州折克柔派人送信給學士。」侍劍從手厚厚的一疊名帖,抽出一張來,遞給石越。 石越只瞄了一眼,便饒有興趣地笑道:「折可適?河東折家的人?」對於折可適,石越並不陌生,他搖了搖頭,笑道:「看來確是非見不可。」 「要不要請李先生?」侍劍謹慎地問道。 「不必了。」石越撫陝之後,幕府之的人材的確是大增,他總共養了十幾位幕僚,但是真正能倚為心腹的,始終只有李丁與陳良。但是先是驛政,後是馬政,兩樁事情幾乎讓陳良沒有一分閒暇;而籌措即將到來的戰爭後勤,又將李丁累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石越還清楚地記得驛政初成之時,筋疲力盡的陳良大病了一場,幾乎把命都丟了,後來整整將養了三個月才康復。有了這前車之鑒,眼見著對西夏的戰爭幾乎不可避免,石越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被累垮。 「去請他進來吧。」 「是。」侍劍應了一聲,轉身走出廳去。 石越坐回到帥椅上,望著侍劍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在陝西的這兩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系列的軍政事務當,石越頗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在內心的深處,對於朝堂的勾心鬥角,遊走於各種勢力之間,進行著平衡與妥協,他漸漸生出了一種厭惡的情緒來,並且下意識的迴避著這一切。這兩年間,他悍然推行許多引起爭議的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源於這種厭倦與懈怠的情緒。人類這種動物有時候是非常奇怪的,如石越,當他憑藉著小心謹慎與妥協積累了相當的政治資本,達到高位之時,竟然會突然間厭倦小心謹慎與不斷的妥協,反而憑仗著自己的政治資本進行「蠻幹」。 「難道我是驕傲了麼?」石越再一次拷問自己的內心,「難道是一次一次的正確與勝利,讓我開始忘乎所以了?所以我才會對似乎永遠止境的謹慎與妥協感覺到不耐煩?」他在心裡搖著頭,給予自己否定的回答。「無論如何,政治首先是一種平衡各種勢力的遊戲……」 「學士。」侍劍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自省。 「嗯?」 「折將軍來了。」 「請他進來吧。」話一出口,石越就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應當會降階相迎吧? 但……當然,以石越此時的身份,坐在廳等候折可適,便已經是一種禮遇了。但是人的這種惰性,還真是可怕啊!石越自嘲的想道。 侍劍答應著,走出廳外,很快便領著一個精壯的關西大漢走進廳。 「末將致果校尉折可適,拜見石帥。」折可適見著石越,忙拜了下去。 「折將軍請起。」石越一面吩咐下人給折可適看座,一面趁這當兒打量著折可適。這個史書上記載過的名將,比自己要小上幾歲,他身材與自己相侔,但是顯得更加精壯有力,一身戎服一絲不苟地穿著身上,彷彿竟是個天生的軍人。石越注意到,折可適那略顯謙卑的眸,其實藏著不易覺察的桀驁。 折可適也趁著這機會打量著聞名已久的石明。雖然早已知道石越的年輕,但是看到一個比自己大不到十歲的人,身居正三品的高位,安撫一路,一向頗為自矜的折可適還是感覺到幾分沮喪。三分裡說周瑜三十七歲破曹,這件的事情不料現實也存在。石明給折可適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輕、削瘦、疲憊,以及一雙深遂的眸。 「家叔慕石帥之名久矣,不料緣慳一面,常以為生平憾事。此番末將入京,因責末將順道拜會石帥,並致書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願。石帥身負國家之重托,事務煩忙,冒昧打擾,還乞恕罪。」折可適恭敬而有禮的說道,一面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書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將軍英名,只恨無緣得見。今日能見『將種』,足慰平生之志。」他口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聲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而所謂「將種」,卻是在誇折可適。折可適未冠之時,便被郭逵贊為「真將種」。 一面說著,石越一面拆開書信,卻見書信之,折克柔亦不過慇勤致意,並無半語道及國事。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隸屬的兩個邊臣避開朝廷私自商議國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都難免會招到朝廷的疑忌。折家世鎮河東,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自毀基業。 他將書信收好,向折可適關切地問道:「勞府州掛念,本帥實是慚愧。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轉?」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寧十二年之時,便已屢次上表請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繼任府州知州。石越既然有意於西夏,沿邊諸將的情況,他自是瞭如指掌。 「多謝石帥掛念。只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藥石所能治。」折可適淡然說道,「生老病死,家叔雖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過是不能戰死沙場,名列忠烈祠爾。家叔常言:為將者之悲,是得善終,死於兒女之手。」 「府州真豪傑也!」石越擊掌讚道,頓了一會,又喟然歎道:「但使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風骨,朝廷又豈會受制兩虜近百年?!」 「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折可適默默念著這兩句話,在這一瞬間,石越在他心的形象,有了明顯的變化。但是,毫無疑問,折可適繞道來長安求見石越的目的,既非是為了轉達折克柔對石越的仰慕之情,亦非是來聽石越的「名人名言」。而且,折可適心裡也很明白,既便他是折家的信使,見到石越的機會也不會太多,容不得他去浪費。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話題的機會,但也可能是石越故意透露給他的引。「我堂堂華夏,受制兩虜近百年,此實忠臣義士切齒之恨也。所幸天祐大宋,百年之恥,不日可雪。」 石越也很清楚折可適的來意,他也想藉機試探折家的態度。 「致果之意是?」 「自石帥撫陝以來,屢敗西賊,兵威震隴右。今河西己丑內亂,實是天賜良機。古語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國家抵定靈武,正當時也。陝西雖三歲童,亦知西夏當亡,大宋興可坐待。家叔與末將言:吾折氏世受國恩,雖為武夫,亦知此為報效君王之時。石帥坐鎮長安,為國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托,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謀善策,必非吾儕所能及者……」折可適給石越戴著高帽,但他畢竟是個武人,言辭直爽,他們折氏主張對西夏發動全面戰爭之意,沒有幾句話,就流露得一清二楚。不過話說回來,折家在這一點上也沒什麼可以隱瞞的。 「豈敢。」石越淡淡笑道:「某是臣,豈曉兵事?前者僥倖勝敵,亦不過是眾將士之功,非某之能。尊府與西賊周旋百年,西賊聞名而膽寒,論及破敵致勝之良策,某料府州、遵道將軍必有所謀。」 石越的這段回答,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說。連他是否支持對西夏發動全面性的戰爭,也沒有明確的回答。只是把問題又踢給了折可適。 折可適對這種不夠直率的對話,頗不自在,不自覺地微微動了動身,方朗聲說道:「家叔日常閒敘,確曾與末將說過一二。」折家與石越之間的試探,是相互的。折家的態度固然會影響到石越可能的伐夏主帥的位置,但是相比而言,折家更在意的是將來可能有一位什麼樣的主帥。畢竟他們無法對誰是主帥這件事起決定性的影響,而石越在目前來說,卻有極大可能成為他們的主帥,並會在未來的戰爭影響他們的命運。更何況,折家也有另一方面的顧慮——只要有可能,他們就希望盡可能的避開朝廷的政治鬥爭,置身局外是他們折家一直能贏到皇室信任的重要原因。如汴京那樣的深潭渾水,做為邊將世家的折家,自是望而生畏的。 無論石越還是折可適,對這些微妙的關係都心知肚明。石越不介意適當地努力以減少自己的麻煩,贏得折家的支持,但在這場試探,石越是佔據主動的。否則,就應當是石越派使者前往府州,而不是折可適千里迢迢繞道來長安了。 「哦?」石越表示關心的傾了傾身。 「家叔嘗言,凡戰有大戰小戰之分。小戰不論,大戰又有三種:有滅國之戰,有奪地之戰,有破軍之戰。為將者,廟算之時,必先明乎此道。明此道,則可不貪小利,使敵無所乘……」 「戰爭的目的要明確。」石越在心裡微微點了點頭。 「以今日之事論之,石越與賊戰於平夏城,是奪地之戰;與賊戰於綏德城,是破軍之戰。 築平夏城,使渭州無虜騎;破賊於綏德,攻守之勢自此易手。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橫山眾附,是以刃迫賊之脅下,鎖其咽喉,斷其手足。而夏賊竟自內亂,真是自作孽者。此天欲亡之,奈何猶豫?乘此良機,舉十萬之軍,靈武可下,西賊可亡,漢唐舊規可復。「折可適說起來不禁眉飛色動,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機而坐視,一旦契丹平定楊氏,揮軍西進,吾輩必為孫之罪人。縱使耶律氏不為此事,夏賊恢復元氣,亦足為大宋百年之患。袁紹之笑柄,豈可復見於今日?「 石越微笑著不肯說話。 折可適心一動,決定祭出殺手鑭來,他也傾了傾身,壓低聲音,含笑說道:「熙寧十二年陝西糧……」 「致果……」石越不待他說出來,便連忙打斷了折可適的話,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惟戰或不戰,須決於皇上與樞府。」他說罷,起身走到折可適跟前,笑道:「來,某請致果看一樣東西。」 侍劍早已會意,在前面引路。折可適隨著石越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裡間走去。一路之上,他細心觀察,卻見安撫司衙門內的陳設竟簡陋得不如一個縣衙,更不用說與府州州衙相比。而越往後走,便發現護衛的兵丁越多,職官吏與家丁僕役越少,到最後更是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只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戈執戟的衛士隨處可見。 折可適心一動,暗道:「莫非是去……」 卻見石越與侍劍已經在一座建築之前停住了腳步,他忙停身抬頭,果然,那座孤零零的建築物,緊閉的大門上方掛著一面橫匾,上書「白虎堂」三個大字。每個字似乎都像是一柄利劍,直刺折可適的心臟,一瞬間,折可適興奮得臉都紅了。 他們停下的地方,距離白虎堂至少還有五十步遠。但是侍劍到了這裡,便不再往前走。 折可適用目光注視石越,石越微微點頭。二人默默地向白虎堂走去。折可適從軍十餘年,以戰功累遷至致果校尉,但是這一生還沒有機會進入到這等軍機要地,饒是他久經沙場,此刻也難以抑制心的情緒,雖然明知道這並不參預高層的軍事會議,但是,那種久植胸的敬畏與嚮往,夾雜著興奮與激動……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折可適竟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連忙深吸了一口氣,調勻自己的呼吸。 石越感覺到了身後忽然粗重的呼吸聲。他在心裡笑了笑,凡是有著野心的年青武將,來到這個地方,絕沒有可以不心潮澎湃的。負責守衛白虎堂的職方司武官打開了一扇側門,石越沒有等待折可適,大步走入門。 踏入白虎堂的那一瞬,折可適的呼吸幾乎一度窒息。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超大型的沙盤!不用多看,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沙盤的地形是哪一處。 瞬時間,折可適將一切都拋到了霄雲外,快步走到沙盤之前,貪婪地望著沙盤上的山脈與河流,城市與沙漠。這是一座包括了整個宋夏邊界,縱深延伸至賀蘭山脈的巨型沙盤,整整佔滿了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以上的議事廳! 最讓折可適驚訝的是,幾乎西夏的每一處關寨,都用小旗明確標示了駐軍的人數。 「這便是職方館這些年來的成績。」石越淡淡的聲音裡,掩飾不住得意之情,「很快諸禁軍都會頒布新地圖。朱仙鎮所有武官最新增加的一門課程,便是地圖學。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先要牢牢佔據住地利。」也許這座沙盤還不夠精確,但是,石越卻可能肯定,它已經是有史以來最精確的沙盤。 折可適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拚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衝動。有如此詳盡的情報,西夏不滅,天理何在?! 「從這裡……」折可適指著銀夏一帶,「再從此環慶、熙河,聯絡董氈攻擊涼州,四路出擊,西賊首尾難顧,可一戰而定。」 「四路伐夏?」石越笑道。 「實際是五路,河東、延綏兩路,直指銀夏。」折可適完全沉浸到對戰爭的設想當了。 石越在心裡歎了口氣。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上,便是五路伐夏。若細心鑽研宋夏的兵力配置與地圖,五路伐夏的確是一個當然的想法,理所當然得不用置疑。而且,石越也承認,即便另一個時空的五路伐夏失敗了,也並不意味著五路出擊便是不對的。所以,他並沒有嘲笑折可適。 石越對這個問題研究過無數次,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的說,五路伐夏失敗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宋人居然指望著這五路最終能在靈州會師! 這種在千里之外約期會師的好事,也許歷史不是沒有過成功的例,但是石越可以肯定,失敗的事例是成功的事例的一萬倍以上。石越可以確信,現在宋軍的紀律與戰鬥力有了極大的提高,而後勤與通訊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即便是現在,熙寧十三年,石越甚至不敢指望四大行營能在同一天發起進攻——這種時間上的誤差能夠不超過三天,他就可以謝天謝地了,天知道到時候會發現什麼樣的意外?歷史上無數造反者相約期起事,但是果真能在不同的地方同一天起事的例卻少得可憐。 這樣的條件下,卻去奢望著約期會師,並根據這種期望制定戰略…… 石越突然想考較一下折可適,看看這個被史書稱許的名將,是不是果真名不虛傳。他雖然對軍事所知有限,但是他畢竟秘密的召見過種誼等將領許多次,其戰略構想也得到了章質夫這樣的人物的支持。 「喔……」石越假意思考,問道:「致果何不詳論之?」 折可適只是略略考慮了一下,便指著環慶路說道:「此處主攻,直搗靈州。仁多瀚與梁乙埋素不和,必為他賣命。縱然頑抗,以仁多之部眾,亦無能拒我大軍。」說完,他的手指向西移動,「以渭州、熙河之兵自蘭州、蕭關輔攻,或可會師於靈州城下。董氈之軍,終是異族,不得不防,使攻涼州,以牽制西賊。延綏與我河東之兵,克定銀夏四州,再揮師西向。如此西賊首尾不能相顧,再無不敗之理。」 石越正覺失望,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然亦有可慮者。銀夏諸州是拓跋氏之祖業,經營日久,不可輕易。平夏兵素來悍勇,梁永能非無能之將。兼之當地要麼高山峻嶺,路途險惡,要麼沙漠大荒,數百里無人煙。轉運之難,莫過於此。萬一梁永能棄城不守,堅壁清野以待,我軍無糧,實有傾覆之危。」 「誠然,此亦某所憂慮者。夏州城自赫連勃勃築成以來,是為國之大患。當年朝廷雖毀此城,然既不能守,我去敵來,終是無用。銀夏之爭,最難在補給。」石越頓時收起了對折可適的輕視之意。 「銀夏之爭,是破軍之戰。要引誘梁永能率平夏部與我決戰,只要擊潰其主力,銀夏不足平。若其避而不戰,則需步步步為營,護守糧道,大軍絕不輕出夏州一線。只遣軍掠其民而歸,襲焚青白池,一旦冬季來臨,不愁梁永能不破。況且只要能牽制住梁永能之軍,使其無法回援,一旦靈州城破,興慶府告急,梁永能有何威德,敢不回師勤王?」 石越微微點頭,折可適的戰鬥經驗局限於延綏與河東,對銀夏諸州的情況,還是十分熟悉的。所提的建議,也的確切要害。但是對於其餘諸路,卻未免有點想當然。 其實任何一路的補給困難程度,都絕不亞於所謂的平夏地區。 這也是石越對於全面對夏戰爭始終抱持著謹慎態度的原因。 哪怕是現在,宋朝佔據著相當大的優勢,而且伐夏似乎也是必然之舉的時候,他依然謹慎。 戰爭一旦開始,就會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哪怕他做了相當的準備,但是自然條件的惡劣程度依然難以克服,宋軍再一次輸在補給之上的可能也不是沒有。石越對理論與現實的差距有著清醒的認識——自古以為有幾個將領不知道糧道重要?但是因為補給而失敗的戰爭卻始終佔據著歷史上所有戰爭的絕大部分。 但是沒有必要和折可適討論這些。 「戰爭果真開始,便讓種古去守城,果真要與平夏兵一較高下,還要看我們河東兵。」折可適全神貫注的看著沙盤上的每個細節,一面在心裡暗暗讚歎,一面便露出狂妄的本性來了。 他此刻幾乎完全忘記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陝西安撫使,只當是在府州州衙與自己的叔伯兄弟們討論戰爭。 石越怔了一下,不由微微笑了笑。 敢說在綏德之戰一戰揚名於天下的「小隱君」只能守城,也是了不起的傲氣。 折可適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繼續著他的猖狂。 「雲翼軍也罷了。吳安國吳鎮卿,人不怎麼樣,但會打仗。千萬千萬,不要調京師的禁軍來,什麼捧日軍、拱聖軍,做儀仗隊便好。果真到了銀夏,必是給梁永能去送死,沒得影響大伙士氣。」 石越搖搖頭,並沒有把他的這些話放在心上。畢竟,很快折可適就會知道自己的這些話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他輕輕咳了一聲。折可適猛地回過神來,頓時尷尬萬分地望著石越。 「末將,末將……」 在折可適回過神之前,石越已將目光投到了沙盤上。他彷彿沒有聽到折可適的話,皺眉問道:「那……致果以為何時開戰最佳?!」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一節 「四月!」折可適不假思索的回道。 「四月?」 「正是。敵我之優劣甚明。當秋高馬肥,弓矢勁利之時,是賊雄我劣,若戰於敵境,則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在敵,智者所不取。當此之時,賊兵長驅深入,彼聚而攻,我分而守。至冬深水枯之時,賊馬無隔夜之草,是其弱之時。然冬季苦寒,進攻不易,此兩不利之時。至春深,賊勢更弱,而我則練兵秣馬,可乘便而出,此我雄而賊劣之時。是故四月出兵,我軍可得天時。」當折可適看到沙盤的那一刻起,他在心裡就完全承認了石越有資格擔任大軍的主帥——也許石越不是最好的,但是總比那些完全不懂軍事的人要強。所以,他此時的語氣,更像是希望藉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向石越提出自己的建議。 石越在心裡讚許了一句。這番道理,李丁和他說過,種古、種誼、李憲、王厚、劉舜卿、章楶都和他說過。的確從軍事上來說,最恰當的開戰時間,是四月無疑。但是,戰爭的時間,並不僅僅是由軍事上的因素來決定的。 石越拍了拍折可適的肩膀,勉勵道:「男兒建功立業之時,致果當好自為之,勿負折氏威名。」 *** 派人將折可適送往驛館之後,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氣。 已經三歲多的石蕤的可愛程度,窮盡石越以前想像力的極限,也無法描敘其萬一。毫無疑問,這是個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傢伙。但是石越還是很喜歡和她呆在一起。 「爹爹——」遠遠的望見石越走進內室,石蕤就拖著長長的尾音大聲叫了起來,一面伸著胖嘟嘟的雙手,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 石越一天的疲勞在這一聲含糊不清的叫聲,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吟吟地望著女兒,緊走了兩步,一把抱起來,讓女兒騎在自己肩上,笑著問道:「璐璐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依當時的習俗,大戶人家的女孩通常都會有個小名,一般稱呼沒有出閣的女孩,或者便喚她的排行,或者便喚她的小名。當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婦依著當時的風俗,也給石蕤取了個小名,叫「璐璐」。「璐」者,寶玉也。 「璐璐最聽話了。」小石蕤立即奶聲奶氣的大聲回道。 梓兒笑著望著這父女倆,心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有明前新采的散茶,給學士泡一壺來解解乏。」梓兒一面吩咐著阿旺,一面迎著石越進屋坐了。宋人制茶飲茶方式與後人不同,除剛剛開始出現的花茶外,最常見的是散茶與片茶。所謂散茶,是采芽焙乾後所得;所謂片茶,亦稱餅茶或團茶。其製法是將蒸熟的茶搾去茶汗,然後將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形。在宋時,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們普遍的喜愛,士大夫時興的斗茶、分茶,也都須用片茶。但對於石越而言,飲食習慣難以改變,他更喜歡的,反倒是在當時被人們輕視的散茶。梓兒在蜀出生、長大,當時廣漢的趙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頂茶,都是片茶的珍品,梓兒從小喝慣的都這樣的好茶;而分茶、斗茶,梓兒也是個能手,但是因為石越的習慣,梓兒也不再喝片茶。於是,這石府上,竟漸漸只有來了客人,才會用片茶招待。此事傳出去後,不知內情的人還道是石越節儉,不免又成為一樁美談。 阿旺答應著去泡了茶。未多時,便托著茶盤進來,分別給石越和梓兒沏了茶。石越將女兒放到自己膝上逗弄著,見茶來了,端起茶先給女兒餵了一口,方才自己輕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會了歌!」石越的這口茶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小石蕤又大聲向父親叫喚起來。 「我女兒真了不起。」石越方待與梓兒說幾句話,沒來得及開口,便忙著把茶嚥了,趕緊先來哄女兒了。 「大姐兒將歌背給爹爹聽聽。」梓兒輕聲笑道。但凡石府的稱謂,大多循的是開封的習俗,譬如將大女兒稱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喚父親為「爹爹」,母親為「媽媽」。若依陝西風俗,父親在當時是被喚為「老」的。西夏人稱范仲淹和范雍為「小范老」和「大范老」,其意便是尊其為父。而若依著河北一帶的習俗,則女稱父親為「爺」或「爺爺」,如金兵稱宗澤為「宗爺爺」,岳飛為「岳爺爺」,亦是尊之為父的意思。而在許多地方,女又將母親喚作「娘娘」。但是石府現在畢竟也稱得上鐘鳴鼎食之家,這些俚俗的稱呼一般也難以進府,便是給小石蕤請的乳母,雖是陝西長安人,但在石府之內,也只敢學著說汴京官話。 「好啊!」石蕤是不懂得謙遜為何物的,聽到母親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聲背誦起來:「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國的乘法表,自春秋以來,都是從「八十一」開始,而且持續一千多年,也沒有「一一如一」這一條(阿越註:裡耶秦簡最後兩句口訣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其釋義茲不詳敘),直到南宋末年,才開始翻轉過來,有了後世的歌模樣。石越本來也不曾注意過這些細節,但一輪到自己的女兒學習,便立即發現其的彆扭,立時將它糾正過來,還為此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白水潭學刊》,指出這其的問題。 小石蕤的「歌」背得甚是熟練,很快便背到了「八十一」,石越一面歡喜的哄著女兒,一面在想自己三歲多時究竟能不能背得「歌」,但是想來想去,卻只覺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記得了。他在心裡搖搖頭,歎息道:「還真是老了。」口裡卻不忘誇著女兒:「璐璐真乖。」 「大姐兒真是冰雪聰明,不愧是學士的女兒,不止歌,連唐詩,現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奉迎著,這汪氏本是沒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斷識字、吟詩作畫的。 石越高興得連連親了女兒兩口,梓兒忙趁著這個當兒說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帶來的禮物和書信……」 「哦?」石越一面和女兒互拍著手掌,一面支唔了一聲。 「郡主在信說離別日久,甚是想念。又說淑壽公主出落得越發討人喜歡了,整日和聖人說想看看石家大姐兒是什麼樣。聖人因養著延安郡王和信國公,也很是喜愛小孩,問過幾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問,眼前見著陝西可能又要打仗,問我想不想帶著大姐兒回汴京小住幾個月,一來算是回娘家探親,二來兩家孩也能有個玩伴兒,三來柔嘉縣主在太皇太后駕崩後,一直鬱鬱不樂,連性都變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發呆,又與郡主說想去鞏義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擔心,我也是能和縣主說得上話的,回京住一陣,或者能勸勸……」梓兒輕聲細語地說著,石越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是啊,陝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歎了口氣,輕描淡寫的說著。但是他話諷刺的語氣,梓兒卻是聽出來。她溫柔地微笑著,善解人意的說道:「依我說,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說真的,離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兒長什麼樣了哩……」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握住梓兒的手掌。「你是說著這些話來寬慰我的。」石越乾澀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道:「我是捨不得我的寶貝女兒。」說罷,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臉蛋上親了兩下。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梓兒輕聲說道,「從郡主的信來看,大哥為帥應當是**不離十的事情。否則亦不必有這些話。果真大哥能為帥,解除國家邊患,我雖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至少這陝西一路千千萬萬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幾年了。況且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豈可因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說,郡主說也沒錯。若我和大姐兒在長安,大哥總不免分神……我擔心的,是沒人照顧大哥。阿旺是使喚久了的,我想不若將她留下,我帶著汪娘和幾個丫頭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撓著小石蕤的庠,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強作笑容,說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顧的。況且阿旺現在也是個女博士,你帶她回京師,看看能不能讓她挑個可意人……」一句話說得阿旺臉羞得通紅,低聲道:「奴婢不願意嫁人。」 「這才是傻話。」梓兒笑道,「我這幾個大丫頭,雖名為主僕,卻情同姐妹。若是你找到意的人,我總當是妹出嫁一般。」 「正是。」石越笑道,又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況且我還有個小器的心思——有你這個女博士在,待璐璐大點兒,也有個人教她大食字,省了我專程去西湖學院請西席的錢。」 「大食字?」梓兒瞪大眼睛,驚訝的問道:「讓大姐兒學這個做什麼?」 連阿旺也是十分吃驚,也道:「學士是取笑奴婢罷。」 「我是認真的。」石越能理解兩人的驚訝,解釋道:「我家女兒可不管什麼『女無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變成才女。」 「那也用不著學蕃呀?縱是想讀夷,也有譯經樓。華夏這多東西,夠她學的了。」梓兒還是不能理解。 「多學點東西,總是學問。」石越笑道,「這個世上,真稱得上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與近西大食諸國。女兒還小,總不要局限了她。將來她要對大食沒興趣,不學便是。俗語還說,『藝多不壓身』哩。其實以學問來說,越有學問的人,越是處在低處,並不敢以學問驕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處,百川才能匯聚其,成其博大。咱們華夏,在別處倒不妨自矜,在這學術上,卻不妨以大海之胸懷,自居低處。若是以為咱家學術甚好,便以為別國別族便一無可取之處,閉耳不聞,那終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僅我女兒,將來有朝一日,我還盼著大宋所有的讀書人,都能有知道外國外族是何模樣的本事。休說大食這等大國,便是高麗、倭國、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齊,都未必一無可學之處。」 「大哥說得甚是。」梓兒雖然不知道高麗、倭國有何可學之處,但是石越說的道理,卻是極其淺顯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這思想。 夫妻倆正在聊著這些事情,忽見侍劍走了近來,在門口說道:「學士,豐參議求見。」 石越立即起身,梓兒忽的「呀」了一聲:「學士還沒有吃飯呢……」 石越苦笑了一下,將小石蕤遞給梓兒,說道:「顧不得了。你先想好,看看哪天起程……」 「是。」 「夫人要出門?」侍劍吃了一驚。 石越點點頭,他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但是如果果真他是主帥,他統軍在外,家屬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質,只怕汴京城的三公卿、諫官御史們都會鬧將起來。這種事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書信,雖然說得委屈,但以清河的謹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這是給石越和朝廷都留體面的做法。因此石越心裡雖然不怎麼高興,但是卻也只能接受現實。 隨著侍劍到了公廳後,石越才發現,公廳內外戒備之森嚴,竟比平常嚴密了一倍。公廳的守衛,本來都是石越親兵的親信,但此時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認識的士兵,石越仔細看去,這些守衛竟然全都是衛尉寺的。這些衛尉寺的士兵,全部穿著標誌身份的紅底黃邊繡著黑色獬豸圖案的背心,一個個面容嚴肅,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每一個人,似乎廳的每個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對象。石越吃了一驚,回去看侍劍,卻見侍劍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他來傳報之時,也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參議豐稷一直站立在公廳之外,見到石越過來,忙大步走到跟前,低聲在石越耳朵說了兩句。石越心頭一震,向侍劍擺擺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隨著豐稷往公廳走去。 進到廳,便見大廳之內標桿一般挺直的站坐著幾個一絲不苟的軍官。他掃眼看去,只見公廳左邊依次站立著的是兵部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衛尉寺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主事李賡芸。在他們的對面,公廳的右邊站著五個軍官,一個是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一個是環州知州張守約,後面三個,卻都穿著西夏武官服飾。石越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緩緩移過,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這三個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認識的:仁多保忠!煥!慕澤! 煥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份來長安! 難怪任廣與劉過臉上,似乎見到殺父仇人一般結著寒霜,兩眼彷彿要噴出火來。而許應龍與李賡芸臉上又是狐狸看見雞的表情,張守約與豐稷,則是一臉的鄙夷。 在煥的對照下,慕澤這個叛蕃,反倒是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三個人顯然是仁多瀚派來的使節。 但仁多瀚讓煥與慕澤來長安,究竟是什麼意思?石越一面緩步走向帥椅,一面在心裡忖度著。 將這樣敏感的人物,送到長安來,要麼是挑釁——但這絕不可能;要麼就是…… 石越在心裡笑了一下,在帥椅上從容坐下,再次打量著煥與慕澤。「神態倒是挺從容的。」石越在心裡說道,但臉卻同時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眾人行禮,石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統領是讓你將這兩個人的人頭來送給本帥麼?!」 「回石帥,我家統帥確有此意。」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禮,看都不看煥與慕澤一眼,便從容不迫的回道。 「那好!」石越冷笑著,厲聲喝道:「來人,綁了!」 「慢!」仁多保忠高聲喊道。 石越舉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撲而上的衛尉寺士兵,盯著仁多保忠,語帶譏諷地說道:「方纔不是你說要送他們人頭予本帥的麼?」 「石帥何先不聽末將說完來意,再確定要不要他們的人頭?」仁多保忠始終保守著外交官應有的從容與冷靜。 「本帥倒要聽聽。」 「末將是奉我家統領之命,來向朝廷借兵平叛。並要請石帥替我家統領,向朝廷代為遞送表章。」 仁多保忠這句話說出來,廳諸人,除石越與張守約之外,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所謂「借兵平叛」,任誰都知道,在現在的形勢下,不過是為宋軍伐夏提供一個借口。仁多瀚打著什麼主意姑且不論,有人開門揖「兵」,對宋軍來說,總是求之不得的。 一時間,連任廣與劉過,也暫時忘記了煥這個「大叛賊」的存在,留神傾聽石越的回應。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臉悲憤地說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權奸亂國,劫持君王,禍亂朝政。我家統領雖是蠻夷小國之臣,亦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敢不發憤切齒?只須能救主君脫此大難,雖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我統領雖在邊鄙,亦知天朝上國是禮儀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倫天道之大不幸,世間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不分家國,同善之美之;世間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不分家國,同惡之厭之。今梁乙埋以權奸作亂,所劫持者雖是下邦之君,然所踐踏者,卻是君臣父之綱紀倫常。雖蠻夷之人,亦知天朝斷不肯坐視此等亂臣賊,敗壞綱常,禍亂天下。況且梁氏父,一向窮兵黷武,挑釁天朝。兩國交兵,軍民死者無計,皆原自此賊。天朝豈能不發義師,為天下除此窮凶極惡之賊?」 仁多保忠滿口大義,神情悲憤,辭色慷慨,當時之人,莫不受三綱五常之影響,聽到他這番話,真是人人動容,幾乎全然忘記仁多保忠這番做作,亦不過是想大義凜然地把仁多族賣個好價錢罷了。這世間,有些人賣國,身敗而名裂;有些人賣國,卻似乎委屈無比,竟能贏得許多人的同情,幾乎讓人以之為民族之英雄。兩者高下之別,直是判若雲泥。 石越對三綱五常,本來也看得平常。且這等「忠臣賣國」之事,他所見所聞,見識得也算是多了。哪裡能被仁多保忠騙了去?但他心裡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幹,也故意裝成動容之色,靜聽他繼續慷慨陳辭。 「故此我家統領派末將前來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亂,以正綱常。下邦君臣,對天朝之恩德,當百世不忘。此處有我家統領敬呈天之奏章,亦乞石帥代為遞交。」仁多保忠說到這裡時,語氣之誠懇,亦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之一般。 石越環視廳諸人,看到眾人表情,便猜知他們幾分心思。廳諸人,雖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說辭所打動,但是倒也不會天真得以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維護什麼「綱常人倫」,人人所想,卻都是藉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靈州可謂門戶大開,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裡暗暗感歎。在場的人,連張守約這樣的人物,都沒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機。但是石越心裡,卻明鏡也似。仁多瀚猶豫這麼久,終於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實是他目前情勢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與梁氏勢同水火,梁氏父既然挾天以令諸侯,在西夏所忌憚之人,不過仁多瀚與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畢竟是降蕃,在各部落影響力遠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勢,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夠的力量,來制衡梁乙埋。但是考慮一個日漸強大起來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別說他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梁氏父達成平衡,縱然有,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宋軍一旦揮師伐夏,首當其衝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說到時候梁乙埋父就有借口將他置於統一指揮之下,縱然梁氏父給他方面之權,他也必然陷入兩難之境地——如果消極作戰,放任宋軍長驅直入,他在諸部落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難免成為眾矢之的;而若積極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與宋軍的苦戰之消耗貽盡,即便西夏最後贏得了這場戰爭,他仁多瀚也會成為梁乙埋收拾的對象。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仁多瀚最好的選擇,就是公開站在梁乙埋的對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敵人、夏主的同情者與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種孤臣的姿態,引宋軍進入西夏,讓宋軍與梁乙埋父去肉搏。而他卻可以保持一個微妙的地位,倘若宋軍得勝,他就是引宋軍入夏的功臣,宋朝絕對不會吝嗇對他爵賞,甚至於宋朝在勝利後,還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來統治西夏地區——在西夏的內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釋,到時候他只要裝模作樣的和宋朝「據理力爭」一番,就可以交待過去,那是宋朝無恥的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勝利者本來就不受指責,何況他還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贏了這場戰爭,他也不用擔心,因為他並沒有公開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敗的英雄!「英雄」的實力不會有損傷,甚至可能會有加強——石越敢肯定,一但宋軍失敗,最先反戈一擊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卻會在與宋軍的戰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領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時候,甚至還有機會與梁乙埋父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統治西夏的大權。 以仁多瀚的算計,在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他仁多族竟是絕對的勝利者。 但石越卻看透了這一點:雖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綱常人倫」大義的掩護下,仁多瀚卻並沒有將自己綁上宋軍的戰車,而巧妙的將自己處於一種「局內立」的位置,實在稱得上是玩弄權術的高手。 仁多瀚的這份機心,實實在在地騙過了許多人。 石越接過豐稷遞過來的仁多瀚寫給皇帝的奏章,放到帥案上,目光不斷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來移去。他在心裡盤算著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將仁多瀚綁到宋軍的戰車上來。「不出力氣就想佔盡便宜,這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暗罵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給你搾出油來。」 一面想著,石越一面問道:「仁多統領忠心可嘉,亂臣賊,的確人人得而誅之。然而自古以來,便沒有空手乞別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說了半天,石越臉上雖然感動,但張口一句話,便又回到了**裸的利益上面來了。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口裡卻謙恭地說道:「下邦國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亂,願以河南之地敬獻朝廷。此事乃是將軍親耳所聞。」 「打白條麼?」石越在心裡頭冷笑起來,「那地方我若能奪到,你『敬獻』不『敬獻』有何關係?我若奪不到,難道我還真指望著你『敬獻』不成?只是也不能將仁多瀚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於我,實際也是我有求於他。但想這般便宜,你仁多瀚卻趁早別做這美夢。」 但石越尚未說話,這「將軍」三字,已經惹惱了一堆人。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便已忍耐不住,在旁邊冷冷地說道:「背祖忘宗的人說的話也信得過麼?」 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也立即附和道:「就是,這等小人的話,可沒人信得過。」 煥聽到這話,臉頓時漲得通紅,在西夏被人諷刺,他早已習慣,但是被自己的國人、同袍諷刺,對於煥而言,卻是更為難受的體驗。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武狀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終於將眼簾垂下,依舊保持沉默。 見煥這般,「唾面自乾,無恥……」低聲的諷刺又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但煥心此時反而變得坦然。只是默默聽仁多保忠去交涉。「你們不會知道為了促成仁多瀚主動派人來長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機……」煥用自己的驕傲暗暗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若朝廷有疑惑,末將願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幾乎像個君的宣言,適時地替煥解了圍,也堵住了眾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石越。 「盟約自然要訂。」石越淡淡說道,目光掃過眾人,在掠過煥臉上之上,不易覺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這點東西,華而不實。」 「河南之土地雖小,雖有數千里;河南之人民雖少,亦有上百萬……」 「這些本帥知道。」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尖銳地說道:「然則這些土地人民,畢竟要我禁軍將軍用血去換。本帥只想知道,仁多統領願意做點什麼?」 「我家統領願為王師前驅。然只恐寡不敵眾……」 「本帥要仁多統領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聲音,穿透大廳。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緊緊盯著仁多保忠的眸。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開了石越的逼視,他沒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絕朝廷的敕封,一時卻又無法開口。他沉吟了一陣,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統領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難,而臣卻受朝廷敕封,傳揚出去,世人必說我家統領不義。願暫辭封賞,待奸臣被誅,我主復辟,再領恩典。」 「仁多統領忠義無雙,又忠於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貴國國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順,將軍又何必推辭?」 「雖是如此。然實是關係大義名節……」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義,便是名節。」石越毫無退步之意。 「此事還盼石帥許末將等合計,異日再為答覆。還望石帥能體諒我家統領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見著石越咄咄逼人,乾脆祭起緩兵之計。反正他也沒指望一次面談,便能達成協議。 「也罷。」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應,便許了他,又充滿暗示的說道:「仁多統領德才兼備,朝廷都是知曉的。亦請將軍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絕非尋常。」石越說的也是實話,以仁多瀚的身份,果真公開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是。」仁多保忠謙恭的答應道,又指著煥與慕澤,向石越說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帶將軍與慕將軍,向石帥請罪。」 提到這兩人,在場之人,臉色又變得生硬起來。 「兩位將軍得罪朝廷與石帥非淺,朝廷若加誅戮,絕不敢辭。然而末將此行,亦得益於兩位將軍從周全,亦是其有功於朝廷之處。且……」 「且夏**,得罪朝廷之人車載斗量,不可勝計。本帥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國人心生疑忌。若釋二人之罪,則有漢高封雍齒、燕昭市馬骨之效。是麼?」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說道。 「石帥明鑒,末將要說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將軍之見,本帥是胸心狹窄之人麼?」 「石帥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順著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煥、慕澤說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歸順朝廷,本帥又豈會計較些些舊嫌?本帥當親自向朝廷舉薦兩位將軍,料朝廷亦當不吝爵賞。」 石越說出這番話來,劉過、任廣臉色當時便變了,二人正要說話,卻被豐稷、張守約用眼色止住。只得氣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與煥、慕澤一同欠身謝道:「多謝石帥。」 與仁多保忠的會談持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在衛尉寺部隊的嚴密看護下,將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驛館安歇。本來這些事情理應當由職方司負責,但是諸司都是草創,機構設置並不完全。職方司陝西房只有少量直屬部隊,還要專門負責保護要害部門,因此便只能向衛尉寺借調部隊來使用。前衛尉寺卿章惇的才幹由此可見一斑,雖然鬧出許多事情來,但是實際上是他一手草創的衛尉寺,卻是新興機構,最先變得較為完善的機構之一。 仁多保忠等離開後,豐稷等人也陸續告辭離去。這些人前腳剛走,李丁與陳良便走了進來。李丁屁股也沒有坐穩,便笑著問道:「方纔劉過一面走嘴裡一面罵什麼『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著這劉大炮?」 陳良也笑道:「衛尉寺的人,學士終要留幾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將就著吃著剛剛送上來的果充飢,一面苦笑著搖搖頭,將方纔之事撿著說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來長安,是極機密的事情,李丁與陳良剛剛也只看到豐稷等人,卻沒能看見仁多保忠三人,本來還在擔心衛尉寺大張旗鼓來帥府做什麼,這時聽石越說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說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須得保密,否則,若是讓人知道煥竟然來了長安,只怕激起兵變也未可知。」 李丁和陳良本不知道煥的底細,陳良不禁擊掌歎道:「也虧得這煥、慕澤竟有膽量來長安。」 李丁卻笑道:「這不過是仁多瀚兩粒棋罷。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後沒個好結果,可他的部將卻不能不怕。一旦有了煥、慕澤這兩個活例,萬一真要公開投降,他要說服自己的部將便容易多了。縱然我們小器,殺了、慕二人,對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損害?」 「潛光兄說得不錯。」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們。煥是叛國之臣,慕澤幾乎害了我性命。這兩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軍將領便再無什麼可顧忌了。只是煥的事卻棘手,軍民間,都恨他入骨……」 「煥可以免罪,讓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澤可以復原官,若立功勳,則厚加封賞。如此可內外皆安。」李丁輕描淡寫便解決了這樁麻煩,「反正現在這兩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萬幸。」 石越微微頷首,道:「也只能這般。」又問道:「潛光兄與柔來此,想必還有事情?」 李丁蹺起二郎腿,吃了個果,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當兒正是人仰馬翻的時候,若沒有事情,也沒空來見公。」他是唯一一個懶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的人。 陳良一面抓緊時間吃著茶和果,一面插口道:「現在不將事情弄妥當,果真打起來,些許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釀成大錯。我是與學士說馬政的事情的……雖說這事急抱佛腳,已經幹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處置不當,難免不拖後腿。且這也是朝廷的百年計,輕率不得。」他整個人都已經削瘦得不成樣。 李丁半取笑半規勸地說道:「我知道你陳柔忙的百年大計,沒人敢輕率了你。只怕你太拚命,把這條小命給送了。你死了不打緊,公許多瑣碎事,我卻擔心沒個意的人打理。」 「縱累死我也願意。且還累不死呢。」陳良笑道。「你要沒要緊事,我便先說我的馬政了。」 「你說罷,我樂得歇會。」李丁說罷,果真身一仰,閉了眼睛假寐起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二節 宋朝馬政之**低效,在熙寧年間的宋朝官場上,也是罕見的。每個牧馬監,每年數以十萬貫計的國帑投入進去,空佔著成千上萬頃的草地,供給軍隊的戰馬卻少得可憐。說宋朝不重視軍隊建設,絕對是冤枉的,被譏為「重輕武」的宋朝,軍費開支在財政支出所佔的比例,是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所有官政府最高的,幾乎可以肯定的說,它的這個紀錄,不僅僅是空前,而且必然絕後——然而,宋朝的問題是,大量的軍費,便如這馬政一樣,被貪污、浪費,卻收不到應有的成效。 石越幾乎是自入陝之日起,便決心要改革馬政。但是馬政是國之大事,牽涉的範圍,從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政。其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階層——石越本來想從沙苑監私賣馬匹給藍家的弊案打開一個口,來改革馬政,但是查了幾年,都不得要領。這間層層庇護,利益糾纏,石越縱是個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何況他竟是個天生的能臣,這幾年處理庶務的才幹,連李丁、陳良、劉庠這些人都很是讚賞的。 本來馬政的事情,因為這座冰山實在深不見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他的政治資本並非不雄厚:有皇帝的寵信,有士大夫的威信,有民間的支持;在黨派上,不僅得到許多慶歷老臣的支持,舊黨有支持他的,新黨也有親附他的,而且隱隱還有自己的派系;在政務上,他守杭撫陝,在央主持改革,其推行的政策可以說影響到大宋的每一個角落,若論到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力,連王安石都得自歎不如。在軍事上,倡導軍制改革,對西夏接連取得兩場大捷——自古以來,都是軍功最重,以臣而有如此軍功,皇帝縱心有疑忌,但亦忍不住要倚為干城,而在朝廷,他說話的份量無形也提高了許多。 但是,縱是有如此資本,面對著沙苑監弊案後隱藏的黑幕,也不禁要遲疑,要權衡。牽涉的臣過多,難免會激化黨爭;而牽涉的武將過多,則甚至有可能激起兵變。石越在暗地裡也咬牙切齒了好幾回,但政治是現實的。不顧一切的蠻幹,既便是在你的力量足以壓倒一切之時,也並非最佳之選擇。因為對手是絕不會坐以待斃,激烈的衝突下,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 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就是要懂得權衡這一切。在石越看來,其實政治與商業並無本質的區別,無非是「成本、收益、風險」字真言,只不過政治買賣的對象無所不包,遠比商業的對象要廣泛。而能否在這字真言找到一個最佳的點維持平衡,便是判斷一個政治家素養的唯一標準。 石越並不希望過早的激化各個利益階層之間的矛盾。這並非是他認為收益比不上成本,而是認為風險過大,這種程度的收益還不足以讓他去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而大多數時候,他也不喜歡蠻幹。 如果這條路走不通,那麼就換一條路好了。 在興修水利、改革驛政、重定戶等這一系列措施推行後,被財政緊張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石越,終於不得不想方設法節流。而被擱置的馬政改革也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進入石越的視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為沒錢而逼出來的。 但是他推行馬政改革的時機,也算是恰到好處,至少比起幾年前要更加合適。 「馬政的事情若說起來實則很簡單。學士上的劄,其實是想讓朝廷放下牧馬監這個大包袱。故此請朝廷恩准,將陝西一路所有牧馬監,全部轉為民營馬場,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 民間富商豪紳,競拍買下牧馬監,每年只要能保證以市價供給軍隊規定數量之戰馬,則朝廷可免其稅務,否則可加以懲罰。戰時朝廷要租用馱馬,亦只按價租馬便是。 如此亦算是官民兩便。但凡陝西、河東、河北之牧馬監,固然不如西夏、契丹,然亦是水草豐盛之處,果真用心經營,善配馬種,再不如意,亦會比今時要好。只要能保證供馬,花費同樣的錢,能買到更多更好的馬,於朝廷亦是好事。陝西實行之後,若行之有效,將來還可推廣至全國。每歲朝廷由此節省下的國帑,至少亦有十餘萬貫。「陳良娓娓而談,條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者,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決,異議者甚眾。學生將所有異議歸納起來,其要者不過四條:一是以為商人重利輕義,不可信任,馬政是軍國之重,不可寄之於商人,持此議者甚眾。這一樁事,還得多謝桑長卿,《汴京新聞》聯合《海事商報》連續數月,刊發了上百篇章,駁斥此類成見。兩報援引古今事跡,力證商人因為重利,反重信用,有時更為官府所不及,且軍器監改革,民營之軍資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價廉,更是現成的例證。最後呂吉甫與王禹玉(王珪)建議仿漢代鹽鐵會議之例,在白水潭召開會議,兩派公開辯論,甚至連皇上都御駕親臨。最後朝官被辯得啞口無言,桑長卿與諸學院的士們大出風頭,此事才算暫告一段落…… 陳良所說之「白水潭會議」,是宋朝建國百年來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時聽陳良說起,亦不禁臉露微笑,心依然在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親臨會場。自從漢昭帝鹽鐵會議、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以後,國歷史上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皇帝親臨、朝野官員學者共聚一堂,互相辯論政策、學術上的異同,以求達成一致,辯論之時沒有人能以權勢身份壓人,只求以理服人,辯論之後將所有言論結集出版,公佈天下,傳於後世。 對於這樣的場景,石越以往讀史書之時,常常心嚮往之,不料當生活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之時,自己卻失之交臂,只能靠讀著白水潭會議後出版的《義利集》來想像當時熱烈的情形。 陳良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餘三條則執論者皆不多。一是以為將所有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過於不近人情;一是以為牧馬監不止供應戰馬,亦擔負平時牧養戰馬之責,一旦轉為民營,此事必須解決;一是以為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縱然轉為民營,亦不見得會更好,只恐反而壞事,且為政務在簡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異論,皆不足道。樞府已頒明軍令,馬軍須牧養戰馬,以精練馬技。且朝廷亦可將一些戰馬寄養於馬場,付預費用,計其支出,總要好過如今之牧馬監。故此,皇上終於下定決心,准了學士的《再論馬政劄》,其意也是想看看陝西一路施行之效果如何。畢竟全國牧馬監,陝西一路只佔少數。但是,朝廷卻又加了一個尾巴,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 石越微微歎了口氣,側過頭去,卻見李丁微微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廷加這個尾巴,內裡涵義是十分豐富的。一個馬政,不知道牽扯上了多少官員,雖然白水潭會議辯論失敗,讓皇帝下定了決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於輿論,亦不得不退步,但是他們畢竟不肯輕易吐出這塊肥肉的。在技術上設置一個小小的障礙,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立馬就將汴京、江南、蜀那財大氣粗的富商們擋在門外,從而除去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他們一定是自信在陝西路內,無人能競爭過自己的。而只要馬場掌握在自己人手,經營得好,利益是自己佔了;經營不好,則是石越的馬政改革失敗。到時候推動重來,又可以吸吮國庫的錢財。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願意見到江南的富商們到處伸手…… 「還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裡冷冷的說道。「只要准了馬政改革劄,此事便操於我手,我還不信陝西這麼大地方,還找不到幾個合適的人來經營馬場。」石越是絕不能容忍馬政改革被破壞的——將牧馬監轉為大規模的馬場,在石越而言,也不僅僅是改革馬政這麼簡單,這還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個陝西生態環境計劃的一環。陝西的疲弊,除了當時現實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千餘年來的過度開發,耗盡了陝西的元氣。在石越看來,將陝西由農耕生產方式,逐步轉變為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是恢復陝西生態的關鍵。熙寧年間的陝西,相比起一千年後的陝西來說,還是大有可為的。將保護生態的關鍵地帶,逐步轉變為牧場,防止農業帶來破壞,留給孫後代的陝西,完全可以重現它「天府之國」的美譽(註:關古時被稱為「天府之國」)。若從這個角度來說,陳良現在所耗費心血而努力的,還不僅僅是百年之計,而是千年大計! 「學士事先已有鈞令,凡涉嫌沙苑監案的家族,要盡量避免讓他們競拍下牧馬監。」陳良無奈地苦笑道:「但將這些人排除之後,學生卻發現,整個陝西路,竟找不出幾家有資格又願意來競拍馬場的人家了。陝西一路的風俗學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確也有許多,但是大多不喜貨殖,講究的是詩書禮義傳家。讓他們力耕、墾田、淤河、興修水利,他們不會後人,但是讓他們從事貨殖、經營馬場,卻是多半不屑為之。且平心而論,最適合經營馬場的幾家,反倒是與沙苑監案有牽涉的幾個家族……」 石越聽到這些話,雖然明知是事實,臉卻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柔的意思是,我繞不開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問道。 「學生是以為,至少,學士繞不開衛家。」陳良並沒有因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縮,照樣直言不諱。 「啪」地一聲,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亂晃,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陳良毫不退縮,一雙眸直視著石越。 李丁微微睜開雙眼,望著二人,半晌,方淡淡說道:「公,小不忍則亂大謀。行大事者,豈能無容人之量?」 「是容人還是藏污納垢?!」石越譏諷地說道,「衛家不過一土財主,憑什麼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為行大善,有時候必須忍小惡。」李丁嚴肅地說道:「且公所言差矣,衛家非土財主可比。且不論其家世背景,單是衛棠與《秦報》今日之影響,便是不可輕視者。汴京之人,能視桑家為土財主否?」李丁說話全不客氣。 石越轉過頭,久久注視著李丁,心實是惱怒異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時,他心也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惱怒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李、陳二人,說的都是事實。這等事情,若是才來那幾年倒也罷了,那時候夾著尾巴做人,尚且要戰戰兢兢,每晚睡覺之前總要「三省吾身」——不過省的是當天的言談舉止,有沒有什麼失漏,會不會授人以柄,生怕有半點不妥,自己生死榮辱事小,一腔抱負卻只能付諸東流,因此若以當時之心情而論,倒是平常。但時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寵臣的身份,負安撫一路之重,石越在陝西可以說過慣了一呼百諾的生活,但即便在聲望日隆之時,如日天之時,面對著極為厭惡的「惡勢力」,也不能為所欲為,實在讓人心有如憋著一股悶氣,左衝右突,卻無處發洩。自己自以為巧思妙策,要將陝西這些地頭龍戲耍一把,不料到頭來,還是要尋求與他們合作…… 「衛棠!衛棠!」石越惡狠狠的念著,他心彷彿有個魔鬼探出頭來,用充滿誘惑力的語調說道:「你有這個權力除去擋在面前的石頭。只要你揮揮手,權力、陰謀……沒什麼不能繞開的,沒有什麼要妥協的。應當是他們怕你,向你妥協,而不是相反……你應當向他們展示你的權力與手段!」 人一旦擁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難抑制住去使用它的衝動。 使用包括權力在內的暴力手段去壓迫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永遠是最簡單、最痛快的行為。 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越是最簡單、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為巨大的代價。 人類極容易沉浸於其,而無法自拔。維持社會良好運轉的規則也會被擊得粉碎,接下來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殘酷與血腥的相互鬥爭,報復與反報復。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當司馬光要將新黨大肆貶斥偏遠之地的時候,范純仁就清醒的意識到,從此大宋的政治鬥爭將走向更加殘酷的方向。而歷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惡性的循環一旦開始,就難以阻止,從此新舊黨爭愈演愈烈,宋朝也在這黨爭喪失元氣,最後走向亡國。到了那種時候,既便有程頤這樣的人進行自我的反省與反思,但是卻也無能去阻止歷史的慣性。 除掉衛家只是舉手之勞,大規模的剷除陝西所有不順眼的士紳也不是難事。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在既有的規則下去打擊對手,而是依賴於權力與陰謀去打擊敵人;敵人同樣也會不憚於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對付衛家,別人難道就不敢對付唐家、桑家? 人人都知道舊的社會規則有許多的問題,特別是阻礙到自己時,更加會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壞了舊的規則之後,又會怎麼樣? 建設永遠都要比破壞難上上百倍。 養成良好的社會傳統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但是破壞起來,卻不過需要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 「程頤說得對,嫉惡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還有說話的機會,「石越,你付出這麼多努力,可不是想要個歷史重演的結局!」 「這個『長安君』,與衛洧、衛濮,畢竟有些不同。」陳良從容說道,「《秦報》這幾年之間,鞭撻貪官污吏,直斥時政之非,在蜀、關、晉地都有相當的口碑。便在驛政改革、改革戶等、興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場鮮明,支持學士。且衛棠能重金禮聘陸佃為《秦報》總編,對陸佃信任有加。又派遣記者,前往延綏、環慶、熙河諸邊塞之地採訪,向國人介紹國朝邊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實情況,使國人頭一次瞭解真實之邊疆,而不再是聽信那些荒誕古怪之傳說……僅此一事,三大報皆競相轉載,《秦報》與衛棠名揚天下,衛棠贏得『長安君』之美譽,亦並非幸致……」 石越此時已平靜下來不少,衛家不僅與沙苑監弊案糾纏不清,而且牽涉到與高遵裕等邊將走私,至於其他賄賂官府,謀取暴利之事,更加數不勝數,這些事情石越心裡十分清楚。但是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而衛家的關係,牽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后的母家曹家、當今皇書名太后高太后的母家高家、皇帝的親弟弟,有「賢王」之名的昌王程顥、大宋數得著的幾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韓家的韓絳,且衛棠聲名鵲起後,更是交流滿天下……這樣的家族,的確也不是什麼「土財主」,不是可以隨便入罪的。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陳良說的都是事實。衛棠與他的《秦報》,在政治立場上,是開明的,對自己頗多聲援——甚至衛棠本人也一慣是以石越的學生自居的。逢年過節,衛棠總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來禮物,或者親自來府問安,只不過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結交地方豪貴為由,從來沒有收過他的禮物,然而衛棠卻亦是一直執禮不廢。當然,石越也知道陳良口的衛棠,只是衛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確信衛棠此人絕非所謂的「君」。他站在傳統的陝西士大夫之立場,大張旗鼓的非議石越重視商業的作法,卻無視他們衛家卻因為陝西商業的繁榮而受益良多的事實;他道貌岸然的批評陝西走私猖獗,但他們衛家卻是陝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將官妓組織起來,每日在勾欄公演曲目,靠售賣門票獲利,更是被《秦報》大加譏諷指摘,認為石越是在敗壞風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還導致了御史的彈劾與一場報紙上的口水戰;至於因為私妓業日漸繁榮而指責石越缺少作為的言論,更是《秦報》上最常見的——儘管衛家父一樣購買門票去勾欄看官妓們公演,一樣無所忌諱地出入風月場所…… 在某種程度上,石越承認衛棠是個聰明人。石越自己為報紙的言論自由立下的法令,被衛棠充分利用。對於石越,他一半高調讚揚,一半高聲反對,從而讓支持石越的人輕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卻也討得了反對石越的人的歡心。《秦報》凡是批評石越之政策行為,都是從禮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動聲色地替《秦報》最大的讀者群——陝西路的士大夫們代言,博取他們的歡心。而在另一方面,衛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帶來的好處,並且以一種「小罵大幫忙」的姿態,來避免過於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隨者。 對於這樣的一個衛棠與《秦報》,石越的確也有點無可奈何。在第一次見衛棠之時,石越絕對想像不到,那個年青人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可以迅速成長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確擁有適合他轉變的家世,但是石越還是隱隱覺得在衛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既沒辦法瞭解,亦沒有這個精力去關心這些事情。 「……況且,學生以為,陝西巨室實多以衛家為馬首,學士撫陝,當以安撫之上;且若昌王見怪,總是不便……」 石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柔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但僅僅是知道,是不夠的。 「學士,馬政之事,實是拖不得。」陳良禮貌而又堅決地說道,「朝廷於馬政之事並不放心,有傳言要派石得一來秦……」 「那個閹豎?」石越冷笑道,「柔是自何處聽來的?」 「長安街頭巷尾,多有風傳。只怕亦不能不防。」陳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國家諸內侍,以石得一為最可惡者。無論士夫民間,稍有小事,便密報於上,以此邀寵。所幸皇上甚少讓他離京。此番若讓石得一來陝,還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馬政能在這閹豎來之前停當,則少去許多煩惱。且大戰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終是沒有說什麼。倒是李丁眉毛一揚,欲要插話,似乎從眼縫覷見石越神色,嘴唇只微微動了一下,終於也沒有說什麼。 「便照著柔的想法去辦罷。」石越還是決定接受現實,「柔你再去一次沙苑監,看看能不能將之擴大一點——稍大一點的牧馬監,可以分割成兩個或三個馬場。你再挑幾個人去一次延綏,沿邊大族,便沒有對馬場有意者?」 「是。」陳良總算鬆了口氣。 折可適本是呆不住的人,在驛站沒多久,因聽到驛站的人與旁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妓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於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適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只是府州雖然也有軍妓、官妓,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內地大郡相提並論,竟沒有妓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親自挑台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適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傍晚時分,折可適從驛站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驛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適生性灑脫,也並不介懷,只坐著騾車到了梨花園,只準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里路,而這半里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適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只好詢問車伕。 那車伕聽到他相問,竟是呆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麼?」 書名「還要事先買?」折可適也呆住了。 車伕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麼也不懂,但折可適雖然穿著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將他送到驛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台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才來,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適聽到這話,不禁大為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抬頭又了看了一周圍,忽然計上心來。 他向車伕笑道:「你先去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驛館。長安雖放寬了,但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伕好心提醒道。 折可適點頭示謝。待車伕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著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跡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適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裡面並無動靜,當下將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適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麼攔得住他,自然是輕鬆便翻了進去。 軍旅生涯,雖然只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於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還擠滿了站著人群,折可適便往人群一擠,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折可適是世家弟,平素裡看戲觀舞,總是人家鄭重其事的相請,或者一群將領,或是一堆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哪裡曾如今日竟要翻牆逃票,與一群市井小民擠在一堆,連個座位都沒有——但偏生折可適還覺得甚有趣。 此時那戲台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著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適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終當有用時節。」折可適只覺歌聲悅耳,歌詞意,不由輕聲哼唱著。 戲台上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只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人眼花繚亂,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著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台間一張擺著酒案的桌兩邊對坐。「竹竿」(註:即宋代戲劇之主持人)拿著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於重瞳,度德難勝於隆準。…… 折可適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適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到戲的世界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只見到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一個卻是女,折可適只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著「董樂娘」,便知那個女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為娼,賣藝者為妓,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妓」的稱號,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適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只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妓者並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別的女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顏色。折可適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傯,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只覺心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只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於裀席之上,觀其神態,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彷彿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將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著: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為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唯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一段念完,「竹竿」將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著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贏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適,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適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其實妓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並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是望塵莫及。但折可適此前接觸過的歌妓,卻都是只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於董樂娘這個女,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劍舞》表演完後,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里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跡,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然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只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將此事強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雖然戲一口一個「李公」,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而宋人寫的《千里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逕庭。其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縊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為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因為這齣戲是新編的,折可適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適幾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護送著京娘回鄉了。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內的大座鐘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到台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適卻掛念著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妓取笑,傳揚出去,面上掛不住。 但折可適卻並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別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適生平極為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本人的性格亦是喜歡灑脫而不拘小節。因此,他既然心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適便磨磨蹭蹭,等著眾人散盡,又眼看著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隨而行。好在那馬車為防顛簸,駛得甚慢,折可適大步尾隨,倒也跟得上。只見那馬車在長安城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一間院。此時夜色已深,只有院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適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麼所在。只隱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話,還有一人的聲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適更覺得奇怪,藉著夜色掩護,悄悄走近了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好在他反應甚是敏捷,立時便用手將嘴死死掩住。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三節 透過昏暗的燈光,折可適可以看到在大門前,在院牆外,到處都是荷戈執戟的士兵,而院的大門上方,赫然寫著「長安西驛」四個大字。 長安西驛,是京兆府專門用來招待西夏使者的驛館! 董樂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長安西驛為什麼如此戒備森嚴?別說此時沒聽說有西夏的使者來了長安,便是來了,亦不至於如此如臨大敵的模樣……折可適的心裡閃過一個個疑問。難道是西夏來了什麼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間,折可適便接觸到了事情的本質。想著即將發生的戰爭,折可適對這個密使究竟是誰充滿了興趣。 但是,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 刺探這種軍國機密,一旦引起誤會,只怕自己會被當成奸細處死在長安。 折可適的心在猶豫著。 是在外面等待董樂娘出來,還是設法潛入驛館? 剛才似曾相熟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宋貴,你帶著自己那隊人,再查查東面的街道……大伙都辛苦一點,查完最後一次,宵禁開始,便有京兆府的人來巡查。俺們也好輪替著歇息……」 沒錯,折可適再一次確認,這個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張范!與自己一起在延州打過仗的張范!但是,張范不是聽說已經調到衛尉寺了麼?折可適心不覺一驚,又露出頭看了一眼視線內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紅色戰袍。但是這些人的表情與動作,卻瞞不過折可適,在所有的軍營,真正當過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來衛尉寺的軍法隊與普通士兵的區別。 果然是衛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調動衛尉寺的部隊來守衛?! 折可適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了。 那個宋貴在分派著人手,向折可適所在的方向開始巡查。折可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飾著自己的行蹤,一面大腦飛快的運轉著,判斷眼下最佳的對策。眼見著巡查的衛兵越來越近…… 便在這當兒,忽然,只聽到長安西驛門前,張約厲聲喝道:「停步!來者何人?!」 靜夜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哥,是自己人!」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到折可適的耳裡。他不禁在心裡暗暗笑了笑,來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種杼!又是一個種家的人,不過這個種杼在種家這一代的兄弟,並不是出眾的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幾年前種杼離開延州後,便不知道他去了哪只部隊,算算年齡,今年應當正好是虛歲二十。 「是種兄弟。」張約似乎鬆了口氣,停了一會,又聽他問道:「這位是……」 「來,我來介紹一下。」種杼的話,似乎帶著點做作的熱情,「這一位,是職方司的姚鳳姚鳴大人。」 不止是折可適,連張約,頓時也明白了種杼那種熱情的做作。姚家與種家,都是山西巨室,又是為大宋將門,便以這一代當家人而論,種家有「三種」,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滿西州的名將。因此兩家弟,素來彼此看不起,暗地裡咬著牙要爭個上下的。 「原來是姚大人。」張約客氣地打著招呼,但是他是個嚴謹的軍人,目光始終帶著懷疑,還一份對職方司這種「神秘」機構的不信任。 姚鳳彷彿看出了張約的心思,掏出腰牌遞給張約,一面淡淡地說道:「兄弟也是延州軍出身,收復綏德之役,兄弟便在種太尉(太尉,宋代對高級武官的尊稱)帳下,只不過與張大人各屬一營,兄弟職卑位低,因此張大人不認識罷了。」 張約驗過腰牌,笑道:「實是失禮了。」一面又狐疑地問道:「種兄弟與姚大人來此,不知有何公幹?」 「奉命來拜會裡間的那位。」折可適從姚鳳的語氣,聽出了一絲不屑。 「奉命?」張約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兄弟奉有嚴令,除非是任大人、許大人親自來此,否則,無帥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張哥,我二人來時,許大人並未說要手令。」種杼解釋道。 「種兄弟,我軍令在身。」張約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這……」種杼為難地望了望姚鳳,又望了望張約,最後向姚鳳說道:「要不我回去討一個手令?」 姚鳳苦笑道:「馬上便要宵禁了。待討了手令再回來,早誤了事。說不得,還要請張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難得向人低聲下氣,姚鳳話竟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連張約都感覺得有點意外。 折可適全神貫注地偷聽著張約等人的談話,一時間竟忽略了宋貴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兩側都傳來腳步聲時,已是為時已晚。折可適此時便顧不上再偷聽,連忙觀察周邊的環境,卻發現竟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好在折可適頗有急智,不待被人發現,自己主動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朝著長安西驛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街道響起,提著燈籠的衛卒飛快的跑了過來,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折可適。 折可適停住腳步,無辜地望著被引到自己身邊的衛卒,但神態間隱隱又有幾分高高在上的傲然。 「你是什麼人?」 折可適傲然掏出一塊腰牌,向湊上來的宋貴晃了晃。宋貴一臉狐疑地舉著燈籠,仔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連忙欠身說道:「下官失禮了。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後,宋朝極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畢竟也是級軍官——衛尉寺在陝西的最高長官任廣,以階級而論,亦不過是個致果校尉。 「我看完戲想回驛館,不料走錯了路。眼見著宵禁將至,打聽到這邊也有驛館,便想來借宿一晚。」折可適隨口編了個借口。 宋貴一聽折可適開口,便知道這不是個本地人。又謹慎地問道:「不敢請問致果大人官諱?」 「某是府州折可適。你們是長安府的兵?現在到時了麼?」折可適明知故問。 宋貴笑了笑,但凡在陝西當兵的人,誰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來是折大人。此間乃是長安西驛,向來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還要請折大人打轉,或將近尋個客棧,找間民居,先過了今晚……」 「某住不慣那些所在。縱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馬也行,總之明日便還,該付的緡錢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適拿腔說道。 「這,石帥鈞令……」宋貴正在委婉拒絕,那邊張約與種杼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二人眼尖,早已遠遠看見折可適,種杼遠遠便叫了起來:「是折大哥麼?」 張約卻向姚鳳說了聲「恕罪」,大步走了過來,見著折可適,一把拜倒,說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適連忙扶起張約,看一眼他的裝束,此時更看得分明,是長腳帕頭、紫繡抹額(阿越註:所謂抹額,是宋朝武人流行的裝扮,將不同顏色的布帛剪成條狀,然後繫在額間以作標誌。歪。歪。書。屋有點像小日本額頭上常綁的那塊狗皮白帶,不過系戴的式樣有所不同,且顏色各異,亦不知倭人風俗,是否源自宋人這一時尚。)——折可適心更無疑問,這紫繡抹額,在熙寧十一年已明頒詔旨,武人非諸班直、衛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張約的背,胸前繡著實心雙戟相交圖——根據熙寧十一年樞密院頒布的武官標誌圖案,這是正品上仁勇校尉的標誌。 「恭喜兄弟又高昇了。」折可適與張約一見面便開起玩笑來。當年他們一起在延州之時,張約還只是個陪戎校尉。兩個人不僅一起打過仗,還曾經一道在無事的時候偷偷跑到橫山蕃落的地盤去打獵,稱得上是交情深厚。當時種杼還不過是個毛頭小,也經常跟在二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拖獵物。 「大哥取笑了。」張約笑道,以一個普通人而言,在三十歲之時能夠成為正品上的武官,還是蠻可驕傲的。畢竟像他這樣出身於平民的人,是無法與折可適這樣的世代將門之後相比的。他與折可適的友誼是一段奇特而珍貴的友誼,對於做事一絲不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張約而言,折可適的膽大妄為,是他心裡格外欣賞的。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有時候是無法解釋的,如若是換成別人,張約亦不會冒著違背軍紀的危險,與他一道深入橫山數百里,只為享受那種冒險的樂趣。雖然張約承認在衛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最寶貴的回憶,還是在延州當兵與折可適的種種冒險。 此時種杼與姚鳳也走了過來。 「折大哥。」種杼有著種家人少有的熱情,不待折可適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哥怎麼到這裡來了?」 折可適並不回答,只是望著姚鳳,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在下姚鳳姚鳴。久聞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親見。」姚鳳客氣地說道。雖然四個人都曾經在延州軍效力,但是姚鳳既便是在姚家內部,也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弟,折可適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是之前已偷聽到姚鳳是職方司的人,折可適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種杼一眼——難道種杼也加入了職方司? 種杼彷彿猜到折可適在想什麼,在旁邊笑道:「姚兄與兄弟我都在職方司陝西房聽差。」 「久仰,久仰。」折可適敷衍地向姚鳳抱了抱拳。沒有人願意招惹職方司的人,但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職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開的官員。姚鳳似乎對此早已習慣,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並不介意。 張約在一旁已聽宋貴說起折可適的事情,心頓時大感為難。長安西驛住的究竟是什麼人,張約的部下沒有人知道,但他心裡卻十分清楚——任廣對他很信任。顯然,從種杼與姚鳳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們也知道。如果說張約對種杼與姚鳳還有一點懷疑的話,對於折可適,他是沒有任何懷疑的。但是任廣的軍令沒有給他留半點餘地——除非是任廣與許應龍親自來此,否則,沒有帥府的手令,長安西驛之內,便是只蚊,也不許出入。長安西驛不是沒馬,但是的確不能借。 但是對於折可適,張約卻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復。 他無法解釋,亦不能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折可適說話。而且張約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鬧著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殺;老老實實被抓進京兆府大牢的,不論士民,一律扔進牢餓上一天一夜,再由家裡人出錢贖回。如果果真聽任折可適犯禁令,便是不餓上一天一夜,單是關上一個晚上,折可適也是顏面盡失,他更是沒臉再見這個兄弟。 眼見著折可適將目光緩緩移到自己臉上,張約的臉慢慢變成赭紅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約的表情,足以讓折可適明白,住在長安西驛裡面的人的份量。 「能讓陝西路派董樂娘這樣的歌妓深夜前去獻技,能調動衛尉寺的人嚴密守護,還引起職方司的興趣……」折可適心裡轉珠似的快速掠過種種想法,一個驚人的念頭猛地跳了出來,「難道是仁多澣來了?」想到此處,折可適更加興奮起來。「想個什麼辦法才能賺得進去呢?」 正在暗暗算計之時,忽然,西邊的夜空映得通紅,折可適一怔之間,便聽到喧嘩之聲大起,「著火啦!」「著火啦!」呼聲喊聲從西邊傳來。張約與宋貴也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望去,二人臉色立時便變了。 「那裡挨著驛館!」宋貴驚叫道。 「慌什麼?!」張約厲聲喝道,只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貴,你帶一撥人去領著百姓救火!京兆府馬上便有人來支援你。」 「是。」宋貴答應著,領了一拔人急匆匆地去了。 張約又向折可適與種、姚二人抱拳說道:「折大哥,種兄弟,姚兄,請恕兄弟我失禮了。」說完向手下的衛士揮了揮手,厲聲喝道:「其餘的人,都隨我來!」領著身邊的人,向長安西驛跑去。折可適只見張約一路跑去,驛館周圍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冒出來,隨著他向驛館跑去,最後竟幾乎有一百餘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裡也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長安西驛裡面,畢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鳳與種杼望著張約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種杼突然向折可適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折可適一怔,問道:「什麼熱鬧?」 「隨我們來便知。」種杼笑了笑,向姚鳳使了個眼色,二人也徑直向長安西驛走去。折可適愣了一下,隨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種杼與姚鳳對長安西驛顯然十分熟悉,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南面的一扇小門旁邊。此時眾守衛似乎大都被調走,門邊便只有兩個守衛,二人大搖大擺走上前去,休說那個兩個守衛,便連折可適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二人默契的使了個眼色,猛地揮掌,掌鋒準確地砍在兩個守衛的脖上,守衛當即被打暈了。種杼完事之後,將食指豎在唇邊,笑吟吟地向折可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折可適心頗有疑竇,只覺今晚的事情難以索解。但是越到這種時候,他反而越是冷靜。當下只不動聲色地跟著種杼與姚鳳在長安西驛穿行。只見種、姚二人一路不發一言,在驛館之內行走,竟不要絲毫停留與遲疑,彷彿對此地竟是極為熟悉的。折可適又細細觀察,見這長安西驛規模頗大,此時火勢已越過西牆,驛館的人眾與衛卒,拎著水桶前後相繼地向西邊跑去,顯得一片混亂。折可適深知城市之內失火,向來是了不起的大事。長安因為是離西夏最近的大城,擔心奸細縱火作亂,所以才會嚴厲推行宵禁。此時他腦海不斷想起種杼與姚鳳那有點詭異的笑容,心隱隱伏著一個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極力迴避著。 如此在驛館內走了一陣,種杼與姚鳳忽然在一排大樹後面停了下來。折可適從樹幹間抬眼望去,只見離他們三人所在約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樓。小樓上約有十餘人在憑欄觀火,折可適清晰地看見三個年輕的西夏武官正在低聲說著什麼,而在他們身邊,赫然便站著董樂娘與幾個帥府親兵。折可適也不知道這三個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他見樓前樓後,張約正指揮著人手巡邏——只是他們藏身之處,前面正當大道,救火的人從這裡跑來跑去,卻沒被注意;而這些西夏人身邊又有石越的親兵保護,顯然來頭不小。他正待詢問種杼,轉過頭去,幾乎驚得叫得聲來。 種杼與姚鳳兩人正在擺弄著一駕小弩機——折可適不知道這二人是從哪裡變出的戲法,拼拼湊湊之間,便組裝得差不多了——這是折可適從未見過的武器,比普通的軍用弩機要小得許多。種杼見折可適看他,卻並不介意,只是一面調弄著弩機,一面低聲笑道:「這物什是兵研院專門為職方司設計的,雖然看起來小,但是射程與殺傷力都沒差太多,幾乎比得上常見的弩機了。」 「你們想幹什麼?」到這個時候,折可適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新式武器了。 種杼呶呶嘴,笑著不說話。姚鳳卻是一臉肅然,看他表情,竟彷彿是個從容赴死的壯士。 「是職方司的命令?」折可適追問道。 「折大哥向來是義薄雲天的人,今日機緣湊巧,正好請大哥來作個見證。」種杼說話間,已開始校對準星,「大哥知道那樓上是誰麼?」 「樓上?」 種杼輕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煥那個逆賊!三個西夏人正間那個便是!」 「煥?!」折可適大吃一驚,立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道:「你們想刺殺他?」 其實這話已經不必問。 「在下亦素抑折致果之名,若有折致果為證,讓世人知道我等並非不忠之臣,只是為國除逆,死亦無憾。」姚鳳淡淡地說道,目光儘是憤怒與決然。 「你們瘋了?!」折可適這時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聲大叫——煥的命運他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種杼的命運。「為了這種人賠上自己的前途?!」 「我們姚家世代忠義,與西賊作戰戰死者不知凡幾,未有一人降敵者。煥這種逆賊若得善終,天理公道何在?!」姚鳳的聲音十分平靜,是那種決然赴死的平靜,一面低聲說著,姚鳳一面已將弩機瞄準了煥。 「軍法無情,我們做了這件事,亦不敢活著玷污家門。」種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搖著棘輪,給弩機上弦。 折可適望了望西邊的火雲,又望了望煥,忽然沉著臉問道:「我只問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 種杼與姚鳳都沒有說話,樹後面只聽見棘輪轉動的卡卡聲。外面,張約似乎注意到這邊,開始派人向這邊來巡查。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折可適又問了一句,雖然是極力壓著聲音,但是任何人都聽得出他聲音的冷酷。 種杼轉完了最後一轉,將頭轉向折可適。 姚鳳的手指扣向扳機。 「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種杼沒有了笑容。「我們約好時間賺門,張大哥那關通不過,只好出此下策……」 「你們混賬!」折可適大聲吼道,一拳揮向種杼。 種杼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折可適一拳擊落了兩顆門牙,滿嘴是血,跌倒地。姚鳳卻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冷靜地扣動了弩機。 「嗖」地一聲,一枝短小銳利的弩箭高速平直地直衝向煥…… 喧嘩之聲猛然增大,折可適的吼聲,從樹林射出的弩箭,衛尉寺的士兵一窩蜂地向三人的藏身之處衝來,小樓之上也亂成一團……姚鳳顯然對自己的箭術十分自信,並沒有多看樓上一眼,他走到種杼身邊,扶起種杼,淡淡地說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你們是替天行道,別人便活該被你們燒死?!」折可適厲聲罵道,「你們的道義,便要無辜的人替你們殉道?!你們的確是玷辱家門!」 「種致果出身將門,不知仁者將之賊麼?」姚鳳反唇相譏,衛卒們早已衝到四周,將三人圍住,他卻毫不在意,「一將功成萬古枯!為將者即是國家之屠夫,朝廷之鷹犬,何必假仁假義?!一向聽聞折致果是英雄,不料竟這般迂腐。」 「拿下!」看見折可適三人的張約,臉色如同黑炭一樣。 衛卒衝了上來,不由分說,便將三人綁了。此時三人誰也沒有反抗之意,折可適被姚鳳的話說呆了,以他所受的教育,的確也無法反駁姚鳳的話。而姚鳳與種杼也並無反抗之意,二人自決意「替天行道」之時起,便已不惜一死。二人如英雄一般昂首挺胸,聽任衛卒捉拿。 張約寒著臉,走到二人跟前,盯著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冷冷說道:「教官說得半點沒錯,唐代武**國,正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目無法紀之徒!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說罷,張約「刷」地一聲拔出佩刀,割下一塊衣袍,對種杼道:「從此我沒有你這個兄弟!」 無論是折可適,還是種杼、姚鳳,都沒有想到張約能說出這般有見識的話來。種杼側過頭去,不敢看張約;姚鳳卻是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道:「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 消息傳進帥府的時候,石越剛剛寫完奏章的最後一筆,他的毛筆字令人絕望的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長進,但好在皇帝與尚書省都已經接受這個現實了。書案旁邊的五味粥已經熱了三回,但是依然一口都沒被碰過。雖然石越也知道「食少事煩」並非長壽之道,但是果真想要有所作為的話,在什麼樣的位置,就有什麼樣的責任。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讓你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睡個好覺。 「河套為我必爭之地。自夏賊據套為穴,形勢逆轉,彼遂得出沒自由,東西侵掠。我守禦煩勞,三秦坐困。故河套之患不除,國之禍未可量也……」一面細心地重新檢查自己的奏章,一面聽豐稷憤怒的匯報著長安西驛發生的案件,石越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波瀾。直到聽到折可適居然也涉及其之時,才微微揚了一下眉毛。 「……種杼與姚鳳供認不諱,……」 奏章檢查完畢,石越打斷了豐稷的匯報,「煥傷勢如何?」 「弩箭未要害,射左胸上方靠肩處……」石越暗暗鬆了口氣,但是豐稷的表情卻並不樂觀,「然弩箭上淬有劇毒……」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 「本帥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生死未卜。」豐稷平靜的說道,從他的語氣,聽不出對於煥的遭遇是高興還是不安,但肯定不會有同情,「萬幸的是,長安西驛距何蓮清府只有一條街,現在何大夫正在醫治……」 「究竟是什麼毒?」石越再次放心了一點。何蓮清是長安有數的名醫,雖然對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水準石越一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此時也只能依賴專業人士。而且既然是生死未卜,至少可以證明那種毒藥並非傳說的「見血封喉」的毒藥。 豐稷一時無辭,顯然對此他也不知道詳細。 石越斜睨了他一眼,「本帥要去看看煥,順便給仁多保忠與慕澤壓壓驚。」 「石帥,許應龍與任廣在外面候見……」 「他們還有臉來見我麼?」石越的語氣象刀一樣尖銳,「你讓他們兩個上表自劾吧,任廣最多是降職,至於許應龍,你替本帥問問他,是想去凌牙門,還是想回家種地?」 「石帥。」許應龍的命運,自然不必多說,但身為帥司參議,豐稷亦有自己的責任,「種杼是種家的人,姚鳳是姚家的……」 「什麼種家姚家?!」聽到這話,石越的臉上如同掛上了一層寒霜。 「現在是用人之際,且其情可原……」豐稷自有他的顧慮,種姚兩家在軍的影響實在太大,如果追究這件事,種杼與姚鳳必然是死罪無疑,但是…… 「種家與姚家敢造反不成?!」石越厲聲道,目光發出懾人的光芒,「朝廷重視人材,但是,相之,你要記住一件事,天下從來不缺人材!」 「是。」豐稷讀懂了這句平淡的話背後的殺氣。 「武人是國家之鷹犬爪牙。不服從命令的鷹犬爪牙,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朝廷對武官不為不厚,但是他們亦必須恪守自己的本份。」石越冷冷的說道,「小節有虧,或可優容。身為職方司官員,卻憑一己之好惡之殺人縱火,目無國法,此風若長,國家終有一日,必陷入萬丈深淵不可自拔。」 「下官……」 石越擺了擺手,道:「相之放心,大宋之體制,種姚二家若有不臣之心,是自蹈死路。莫看三種手綰兵權,姚家世代從軍,朝廷若要誅殺之,只須遣一介之使,便可持其首級而歸。」 「是。」石越說得如此篤定,豐稷倒並不懷疑。「只是種杼、姚鳳,是否移交衛尉寺,押解至京審問?」豐稷如此處分,全是替石越著想。 「居上位者,貴在能持天下以公,賞罰嚴明。一昧以私情討好下屬,適為下屬所輕,乃自取敗亡之道。種杼、姚鳳之事,你可修書分送三種二姚,不必多說他語,七日之內,朝廷自會收到他們自劾之表章。」石越淡淡說道,但神色卻甚是堅決,「種杼、姚鳳若至汴京,誰能擔保無人從求情,敗壞制度?本帥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麼?非止種杼、姚鳳,其事必有同謀,須一體查出來,按軍法處置。煥來長安是極機密之事,種、姚如何得知?有無人洩密?職方司內有無知情不報者?有無縱容者?一個也不能放過!」 豐稷倒吸了一口涼氣。石越這樣說,不僅是不想大事小化,而分明是要辦成大案。 「石帥……」別的什麼倒也罷了,豐稷卻是擔心時機不對。但是石越卻不容他多說,毫無迴旋的說道:「此是不赦之罪。本帥不但要在長安給職方館、職方司立個榜樣,還要上奏皇上,請嚴訂職方館、職方司之條例,申明紀律。賞功之外,當以嚴刑峻法罰過。」 「是。」 石越走出書房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住,問道:「折可適與這案關係有多大?」 「下官旁聽了審問,似乎折可適是意外捲入其。」豐稷道,「在場人作證,若非折可適大吼示警,煥有所警覺,那一箭極可能射要害。故此,當時便送折可適回驛館,只是派了幾個人守衛,以防意外。」 石越點點頭,道:「將那些人撤了。明日相之替本帥去送他,亦不必太熱情,盡到禮數便可。他此番進京,少不得皇上會親自接見。」 豐稷心裡一動,立時明白了石越的用心。對折可適故意冷淡,不僅可能招致折家的怨恨,而且也顯得太做作,招來種種誤會。但是太親熱了,從長遠來看也不是好事。畢竟安撫使與邊疆實力派的武將關係太好與太壞,都不是朝廷願意看到的事情。這一瞬間,豐稷似乎都有點明白了石越絲毫不顧忌得罪種、姚兩大將門的行動——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如果石越此時向他解釋,他要嚴懲種杼與姚鳳,只是出於對特務政治的恐懼與厭惡;他不怕得罪種姚二家,只是出於宋朝制度的深刻理解與對三種二姚性恪的瞭解,豐稷是一定不肯相信的。 事實有時候就是如此的令人啼笑皆非。 石越剛剛跨入戒備森嚴得幾乎與帥府不相上下的長安西驛,仁多保忠便氣急敗壞的走了過來。 「仁多將軍,慕將軍,受驚了。」不待仁多保忠開口,石越先安撫起二人來。 仁多保忠卻不吃這一套,煥生死未卜,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脅,但是宋人卻不肯向他透露半點風聲,這已讓他十分不快。而且他也知道,這是向石越施壓的好機會。 「石帥。長安末將已無法久住。」仁多保忠的不滿溢於言表。 「將軍莫要奸人之計。」石越懇切地說道,「梁乙埋派人刺殺諸位,便是想離間仁多統領與大宋之關係,以逞其志。本帥疏於防範,讓賊人得手,將軍受難,已是親者痛仇者快。若將軍竟其計,豈非使梁乙埋笑我等無謀?還盼將軍三思。自今日起,本帥自當加強驛館防範,斷不再使梁氏有機可乘。」 雖然下定決心要嚴懲種杼與姚鳳,但在公開層面,石越絕對不可能承認是職方司的武官來行刺煥這個「叛逆」。至少現在不行——他可以不在乎三種二姚的感受,但卻必須在乎仁多澣與眾多可能招降的西夏將領的感受。好在有個天生的替罪羊存在——今天晚上的縱火、混亂,罪名都毫無疑問的要歸於梁乙埋。職方司公開承擔的責任,亦只是怠於職守。 這樣的謊言,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長安的人們會增強對梁乙埋父的敵視與憤怒,而這也是仁多保忠可以接受的解釋。 果然,「是梁乙埋的奸細?」仁多保忠詫道。 「暫時可以如此斷定。」石越說道,「梁乙裡派人潛入陝西作亂,是有先例的。」說罷,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直沉默的慕澤一眼。 慕澤忙欠欠身,道:「當年……」 「過往不提。」石越微笑著打斷了慕澤的話,道:「本帥甚為欣賞慕將軍的才幹。」 慕澤眼閃過一絲熱切的光芒,見仁多保忠望過來,連忙垂下眼簾,淡淡回道:「不敢。石帥之胸襟,讓人欽佩。」 「不料竟是梁乙埋的奸細。」仁多保忠並不在意真相是什麼——刺客果真是梁氏派來的,其首要目標應當是他仁多保忠,但是弩箭分明是射向煥,且一箭之後,並不再發,他雖沒看到真切,但也隱約見著刺客一箭之後,亦不自殺,亦不逃跑、反抗,梁乙埋雖然不怎麼聰明,但他的細作能潛入戒備森嚴的長安西驛之內,卻也不可能有這麼笨。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奸賊對天朝的敵意,朝廷難道可以容忍?在長安城縱火,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遭難,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其既能遣細作來此,則末將一行之謀早已洩露無疑,末將願朝廷早下決斷。若梁氏從容穩固其權力,則是養虎成患,不僅是敝國之大禍,亦是朝廷之大患!」 「征伐之權,在於天。」石越推脫道,「然梁乙埋倒行逆施,朝廷必不能容。將軍放心,凡犯大宋天威者,必難逃誅戮。然本帥亦盼仁多統領能受朝廷封敕,以期名正言順,行征伐之事。 本帥願保薦仁多統領為從三品雲麾將軍,封世襲安西公,兼判韋州;將軍為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封靜塞侯。其餘諸將,皆有封賜。「 石越從容開出了價碼。以官職而論,宋朝表達了相當的誠意。須知宋朝為了恩寵少數民族首領,有專門的從三品武官歸德將軍之職,但是拜授仁多澣的,卻是雲麾將軍——這是正式系統內的武官,是多少人一輩都達不到的高度。而且判韋州與仁多保忠的侯爵名,明白無誤的告訴仁多保忠,他們仁多族可以繼續保有自己在靜塞軍司的領地——並且是世襲。 慕澤的眼,閃過不易察覺到的熱切。連仁多保忠,在這樣的價碼面前,也要遲疑起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四節 "石帥。"仁多保忠想了一陣,終是拒絕了眼前的誘惑,但卻在言語留了幾分餘地。"主君蒙難,為人臣者何忍棄之?願石帥全我仁多家君臣之義。朝廷與石帥之恩德,臣等銘記於心,不敢或忘。若破賊之後,主君願舉國內附,則臣家自當為朝廷之忠臣。"到了這時節,石越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線了。仁多保忠面對這麼大誘惑亦不肯鬆口,毫無疑問,是受有嚴令。在大勢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著夏臣的名份的。這方面仁多澣不肯讓步,那麼仁多澣本部人眾在戰爭的地位,才是將來談判的重點。總之,石越是絕不能容許仁多澣這樣一個危險的因留在宋軍身邊的。 盡可能的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攏他的部將——石越不經意的又將目光掃過慕澤,"職方司收買慕澤,不是難事。他不是有個族兄弟在職方司效力麼?"石越在心裡打過種種念頭。除此之外,再設法安插軍隊加以防範,應當不是問題……但這些,都不是現在要做的事情。 雖然已經承認退讓,但是石越在口頭上暫時卻不肯鬆口,"仁多將軍不妨再考慮一下。朝廷恩典,絕不輕下於人。"石越緩緩說道,"本帥先看看將軍的傷勢……""多謝石帥。"仁多保忠謝道,他與慕澤都有幾分驚異。宋人對煥的仇視,仁多保忠與慕澤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態關心煥的傷勢,在二人看來,無疑是一種政治姿態——這分明顯示著宋朝決心籠絡所有西夏的將領,對過往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對此,仁多保忠倒也罷了,慕澤卻幾乎按捺不住心的沸騰。 "石帥這邊請。郎君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說,若能熬過今夜,便不會有事。否則……"仁多保忠引著石越往一間房間走去。他與煥畢竟有幾分情誼,且煥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親戚,說起煥的傷勢,仍然忍不住擔心。而慕澤卻有幾分兔死狐悲的傷感。 "仁多將軍盡可放心,本帥必定會嚴懲兇手。"石越用憤怒掩飾著自己的傷感。 熱,四周全是滾燙,彷彿有烈焰燒灸著自己的身體,直達自己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如處洪爐之,正被炭火鍛燒著。 他在無邊的痛楚海洋漂浮,黑暗籠罩著一切,他卻覓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卻又清醒。人生無數的片段糾葛,似乎在這一刻紛至沓來,爭先恐後的在他眼浮現。 啊,那是何處,如蔭綠蓋,無邊翠障,道上青草延綿,嫩綠可喜,那綠忽似一股清泉流過他的心,讓他在焦熱感到一陣沁人的涼意,那,哪是那兒?他竭力的思索著,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應該是刻在他心底深處的呀,可為何,為何竟想不起來,那是那裡? 幾個青年正在那裡飛馳,談笑風生,意氣方雄,他們正縱馬追逐著一隻牙獐。其一個白袍青年猛一夾馬,竟比眾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這毫不間歇的一鹿,那英氣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牙獐應聲倒地。青年們頓時發出歡呼。 潔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腦內,這可憐的小獸還不及掙扎,便即斃命。 "好箭法!好綵頭!好狀元!"有人高聲稱讚著。 他的頭突然劇烈的痛了起來,"狀元,狀元……"那個聲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頭顱。 "僥倖!"他聽到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按捺著喜悅,故做謙遜的說道,他忽然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那聲音的內心:"這本就是十拿穩的一箭。""兄!"又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你今後有何打算?"他猛然間辨出,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慷慨的,激昂的高聲道:"我們這些武人,無非是為國家戰死沙場。若有一天,能觀兵靈夏,克復燕雲,縱死無憾。""好個煥!"煥……煥是誰?他的頭又刺疼起來,這個名字,是如此熟悉,卻如空的飛羽一樣無法抓住。眾人也齊聲喝起彩來,"壯哉斯言!壯哉狀元!""果真能觀兵靈夏,克復燕雲,平生更有何憾?!""是麼?"薛奕的表情是那麼地不可捉摸,"可是我卻想替朝廷去控制那無盡的大海。石山長說,國家未來之財富,必來自於海洋。""海?"眾人轟然笑起來,"薛世顯(注一),真是福建!無怪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世顯,人說海上風高浪險,只怕不那麼好相予的。控制大海,談何容易?"也有人好意的相勸。 "世間無薛奕不能為之事!"那個男,真是驕傲啊。但是我卻打敗了他,我才是武狀元……我?我是誰? 還是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你。我們都會名留青史!不讓衛霍專美於前,我們定有機會建立超越李衛公的功勳!""我們會的!"兩隻手掌,在空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靜靜的聽著他們高談闊論,覺得自己身處其,卻又無比的遙遠,他聽到眾人齊聲的喝彩:"壯哉斯言,壯哉狀元……"不知為了什麼,心突然間絞痛起來。 綠蔭與清泉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熱。"啊,啊,"他不禁呻吟起來,"嫡母,嫡母……""阿煥,阿煥!"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啊,娘娘,娘娘,"聽到這聲呼喚,那些灼熱與痛苦似乎又在瞬間『月論壇bbs.sept5.cn)遠離了他,他驚喜的叫著,看著母親從小徑上緩緩行來,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著一個正在擺弄小竹弓的童。"阿煥,今天的詩記熟了麼?"那個被喚做阿煥的童頭也不抬,一邊玩弄著竹弓,一邊回答:"記熟了!""背給娘娘聽好不好?""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阿煥一邊背,一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叉起了腰,看著遠方,稚氣的臉上竟是一片豪邁。 "阿煥背得真好,但阿煥知道詩裡的意思嗎?""當然知道,這是李賀為平定藩鎮之亂所寫的詩,詩裡說,為了要報效象黃金台一樣珍重的君恩,為了消平藩鎮之亂,寧願手提著寶劍為官家戰死!"阿煥昂然的抬著頭,忽然高聲叫道:"娘娘,以後我也要平定藩鎮之亂,成為統兵十萬的太尉!"母親寬慰疼愛的笑了,他看著那美麗溫柔的女親愛的撫著那童的頭,低聲的稱讚著,忽然間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快樂,但不過一瞬,母親溫柔親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張俊朗的年男的臉,帶著嘲諷的笑意,突兀的跳出來,插在他的眼前。 "我沒有降敵!"他聽到自己喃喃的說道,聲音裡只有他才聽得出來的哭腔。 "誰知道?誰能相信?"年男神情促狹,在他面前緩緩的踱著步,目光卻炯炯的望著他,但裡面沒有一絲同情,全是得意。 "我沒有降敵!"他咬起牙,但不知為何,全身卻鬆弛了下去,軟弱無力的道:"我也不會降敵!""誰會相信?"年男殘酷的反問,他抬起手,一疊報紙飛散開,鋪滿了空闊的房間,"你看看吧!"他冷酷的緊抿著唇,轉身離去。 "我沒有降敵,我沒有,"他喃喃的重複著,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口裡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沒有意義的字眼,他俯下身,撕掉了一張又一張報紙,彷彿這樣做可以令一切不復存在,可是報紙鋪天蓋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盡,甚至,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那些報紙上的黑色大字,竟一個個的跳出來,對他嘲諷地猙獰地大笑大叫:"煥投敵,該死,該死!"他終於絕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顫抖,最後蜷曲成一團,他的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膝裡,可是這一切,無法躲避那些尖銳而冷酷的聲音:"煥投敵,煥投敵!""煥投敵!"那聲音,似乎彙集了千人萬人,似乎已經成為了聲音的海洋,衝擊著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聲音,帶著百折不撓的信念,彷彿一定要將他催毀掉方才甘心。 "我沒有投敵!"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這聲音,敵過不千人萬人的聲音海洋,轉瞬就湮滅得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在這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因為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在那裡——無盡的黑暗令世間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他在深淵裡沉淪,心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綿的綠,他忽然間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縱馬豪語的人,是自己,那從小立志的,是自己,可為什麼,一切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報紙……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願意在那絕望的深淵繼續沉淪,不再醒來…… …… 石越默默地站在床邊,望著昏迷不醒的煥,什麼都沒有說。 "他若就這樣死了,他不會甘心的。"仁多保忠沉聲說道。 石越沒有應聲,但他在心裡也在說著:"你若這樣死了,實是在太不值!"跟在石越身後的一個判司書安慰著仁多保忠,"我們會盡全力的。將軍福大命大……"說到此處,他似乎是又想起了煥不過是個叛臣,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倫不類,立時閉嘴不語。 石越回頭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顧將軍。"說罷,又轉身對仁多保忠道:"方纔所說,還請將軍三思。接下來的事情,將軍可先與豐參議他們談妥。""是。"仁多保忠欠身應道。 ***汴京。 亞歐大陸東部的心臟。 掌握著人類最富庶的國度的皇帝,正在崇政殿召開一次相對秘密的御前會議。受詔參預此次會議的人數並不多,但是卻都是大宋最具份量的大臣。 "朝廷收入不可謂不多,但支出更為可觀。"戶部尚書司馬光的聲音平穩而嚴威,幾乎讓人只聽他的聲音便無法置疑他所說的話的權威性,"熙寧八年,朝廷歲入折合緡錢共計千百八十一萬四千二百三十一貫七百四十三,結餘二百萬貫。熙寧年,朝廷歲入折合緡錢共計七千二百萬千貫五百一十二,雖然朝廷收入增長,且厲行節儉,但是許出支出仍然繼續增加,整編軍隊的花費加上幾處災情的額外支出,結餘反而只有三百二十萬貫。熙寧十年,朝廷歲入繼續增加,折合緡錢達到七千四百二十一萬百二十貫百三十四,但此年朝廷在陝西用兵,兼之數路再遭天災,整編軍隊與軍隊換裝速度加快,朝廷在熙寧十年的結餘是淨負二百萬貫。熙寧十一年歲入與熙寧十年相當,然各路水旱災情不斷,兼以整編禁軍之花費劇增,結餘亦不過二百餘萬貫。熙寧十二年是財政收入最好的一年,歲入七千八百十四萬四千百貫三百五十七,又無大災害,節餘達到百萬貫有餘。但是,臣要特別指出的是,所有這些收入,還包括了自熙寧十年八月以來至今,累計發行的交鈔百五十萬貫。"相當一部分人自動忽略了司馬光其他的話,而是對熙寧十二年的財政狀況感到歡欣鼓舞。雖然這也是大家早有耳聞的事情,但即便是這些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除了呂惠卿等少數人外,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司馬光證實。大宋有多少年沒有這麼好的光景了? "臣還想提請皇上與諸位大臣注意,因為連續大規模用兵,兼之不斷發行交鈔,銅錢與交鈔大量流行於民間,今年京師的米價,官價已經達到石米一貫,市價更高。既便是去歲大熟的湖廣與兩浙路,米價亦已達到石米七百,幾乎與仁宗對元昊用兵時的米價相當。朝廷熙寧十一年軍費耗費之巨,亦有一部分原因是由於物價上漲。如若朝廷決意在西北大舉用兵,便以十萬之兵計,一兵當三夫轉運,則至少當有四十萬人有賴供食。而陝西之兵,便已不止十萬,臣以為一旦有事,至少須計算十萬人之糧供給,便以人日食二升計算,一年之支,至少需四百二十餘萬石。(注二)陝西雖薄有軍蓄,最多亦只能勉強以當一歲之供給。而戰事一興,則不可期之驟勝,日後軍資,皆需由他路轉運,路途遙遠,耗費更多。西夏打上兩年,朝廷至少要耗費一千萬石以上的米——一旦如此,則物價沸騰絕不可避免。以此計算,伐滅夏國,以臣之見,朝廷至少要預備一千萬貫的軍費,並且要盡量希望戰爭在一年內結束,最多不能拖過兩年。"司馬光緩慢而又清晰地說出這些讓人幾乎無法反駁的數據。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馬光的潛台詞:這場戰爭,一旦打起來,很可能會耗盡大宋的家底。如果能期以必勝,保證必能滅亡西夏,或者超過一千萬貫的投入還有價值。但是戰爭是沒有人可以打保票的,一旦失敗,或者久戰不定——特別後者,簡直便是財政上的噩夢! "除此之外,"司馬光加強了音調,"我們最好還要祈禱上天,這兩年不要再鬧出什麼大災大害。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汴京每歲要從東南路運米百萬石,而陝西還需要數(月論壇bbs.sept5.cmm)百萬石,每歲汴河能真正能運輸的時間只有那幾個月,汴河上的船只有限,運量亦受限制,能否同時保證陝西的軍糧供應與汴京的糧食供應,這是極大的難題。而如何平抑淮浙一帶的米價,更是大難題……臣愚鈍,實不知伐夏之事,所得何足以償所失?若將這一千萬貫的軍費,用於國內之建設,用之於學校,則可使上百萬之孩童讀書識字;用之於湖廣開發,則朝廷不出數年,又得一大糧倉;用之於減稅,則天下鹹受此利!臣請陛下三思之。"司馬光可謂言辭懇切。從為天下理財的角度來看,身為戶部尚書的司馬光,對與西夏的戰爭始終無法表示支持。在他與以他為代表的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看來,這種戰爭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不能給人民與社稷帶來任何好處,是典型的忘本逐末的做法。相反,對於薛奕統率的海船水軍在海外的擴張,司馬光等許多大臣的態度卻有了微妙的變化,相比大宋朝要向西部與北部擴張所要遇到的阻力與付出代價而言,此時宋朝海船水軍在凌牙門以東的海域,輕輕鬆鬆就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且,更重要的是,謀求這種優勢不僅不擾民,還能帶來巨大的利益。海外貿易的稅收已經超過全國總稅收的百分之十,便是最有說服力的說辭。 司馬光已經隱約意識到,與其向西,向北,還不如向南,向南。 大宋在西夏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人民就必須忍受物價飛漲的痛苦。一個如宋朝這樣的明國家,與其它國家打傳統的大陸戰爭,至少在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贏利的。打仗就是以財富換安全。但是宋朝的海船水軍若要在凌牙門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滅國之戰,莫說汴京,但是兩浙、廣州的糧價,都不會受到多大的影響。輸了動搖不了國家的根本,贏了國家就能享受利益,或者這樣的戰爭,更適合大宋。 但是,標榜為漢、唐的繼承者,代表著華夏的正朔,大宋的君臣們,絕大多數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目光從西夏與遼國身上移開。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存在,還代表著邊境的威脅與不安全。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太祖皇帝的名言,大宋幾乎是家喻戶曉。忍氣吞聲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一個徹底扭轉乾坤,一洗恥辱的時候,豈能輕易放棄?! 趙頊是為什麼要變法圖強?! 在皇帝趙頊的心,還有更深的隱痛——這個傷疤儘管整個大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也從來沒有人敢提起,但直到雪恥的那一天,它永遠是宋朝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君主最耿耿於懷的恥辱。 大宋的太宗皇帝,是在與遼軍的戰鬥受傷,疽發崩駕的! 欲圖契丹,當先滅西夏。 趙頊的決心不可動搖。祖宗的恥辱,必須用勝利來洗雪。 "卿不必多言。便是砸鍋賣鐵,朕亦要打贏這一仗!"皇帝如此向他最重要的臣們如此宣佈著,"漢唐故土,絕不能久染膻腥!""陛下英明!"崇政殿,所有的臣都拜了下去,高聲附和著皇帝的豪情壯志。只有司馬光屹然不動,目光平靜從容地望著皇帝。 趙頊亦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他這些臣的脾氣。平心而論,趙頊稱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優容大臣的君主。他將目光轉向他的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們。 彥博微微躬了下身,沉聲道:"陛下,樞密會議商議的結果,臣等已具表上呈。""朕已讀過。"趙頊點點頭,由年高德勳的軍宿將、元老們組成的樞密會議,是一個沒有決定權的參謀機構,專門就軍事方面的問題討論,提出建議供皇帝參考決策。樞密會議對於伐夏有種種意見,但有一點卻是統一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但是身為樞密使的彥博,在伐夏的問題上,內心卻有點矛盾。他非常懂軍事,但卻並不是一個武人,而是一個名臣。所以,一方面,他有著與司馬光同樣的擔憂,擔心無法速戰速決,久拖不下,使國家陷入泥潭;另一方面,曾經久歷西事的彥博,與樞密會議的那些元老宿將們一樣,亦無法放棄這樣的天賜良機。 這樣的機會,一百年間也只會有這麼一次。 況且,彥博也明白,宋軍是有很大可能打贏這一仗的。宋朝為了這場戰爭,準備了許久了。熙寧十一年以來,陝西路通過種種手段陸續儲存了四百多萬石糧食,導致司馬光所說的熙寧十二年兩浙、湖廣米價居高不下的原因,這亦是其之一。這四百多石軍糧,可供十餘萬軍隊,數十萬丁夫半年至十個月之用(當年石越在趙頊面前,還是說了外行話,他大大低估了運輸的耗費;而司馬光亦低估了這個數字)。只要前期軍糧有充足的保證,以宋軍現在的戰鬥力,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種種準備,戰爭就大有希望。 彷彿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彥博繼續說道:"陛下已決心一戰,抵定西北。臣等不敢不切實言之。以軍費而論,臣以為一千萬貫的開銷是決然不夠的。雖然大軍在外,利在速戰,但若期以一年必勝,只怕不切實際。臣以為,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兩年的準備。除與西夏外,對契丹亦不可不防,開封黃河以北地區的堡寨,不能停工,與遼國接壤地區,尚須繼續修葺城池,保持警戒,以防有不測之變。禁軍之未整編部隊,亦當加速整編——在西夏作戰的軍隊,未必不需要援軍。此外,每次勝利之後的犒賞費用,亦不能省。朝廷不能奢望著前線的將士們節省著打仗。"無論如何,彥博都必須先將困難指出來,做鴕鳥是打不贏戰爭。 "此外,至熙寧十二年為止,朝廷在延綏行營有步軍四萬二千、馬軍一萬八百;環慶行營步軍一萬五千、馬軍千;秦鳳行營步軍三萬千、馬軍一萬二千百;熙河行營步軍一萬二千、馬軍一千八百;長安以陝西內地駐軍步軍二萬四千、馬軍三千百。全部禁軍合計步軍十三萬二千、馬軍三萬七千八百。這還沒有計算陝西路的廂軍、蕃兵、沿邊弓箭手的數量。西夏雖經屢敗,兼之內亂,但控弦之士,附翼於梁氏者,亦不下二十萬,其餘各種勢力,更不可不防。朝廷欲期以必勝,不能僅以西軍之眾伐滅人國。樞密院以為,河東路之飛武軍第三軍、飛騎軍亦當參預伐夏之役。而自殿前司諸軍,當調遣拱聖軍、驍騎軍、宣武第一軍、第二軍、鐵林軍為助。再遣使招董氈助戰,如此,方能保持對西夏之絕對優勢。故此,在計算軍費的時候,臣以為寧可高估一點。"彥博將兵力配置向眾人一交底,司馬光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千萬貫!他實在是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這樣規模的戰爭,一千萬貫能支持一年之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這筆開銷是值得的。"呂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插道:"朝廷養兵之費,每歲至少在五千萬貫,多則千萬貫。其大半耗費在陝西。若能平定西夏,則朝廷無復西顧之憂,大力裁兵,歸兵為農,單一歲所節省之軍費,便不止一兩千萬貫。此乃萬世之功業。臣以為為大臣者,當目及長遠,不可錙銖必較。""呂相公說得輕易。"司馬光讀出了呂惠卿話的諷刺,立即反唇相譏,"休說戰無必勝之事。便有必勝,治理西夏的開支,又豈能少了?無大軍威懾,只怕軍隊前腳方走,立時便有變亂。在西夏駐軍,轉運之費,未必下於戰爭之費。要使群羌心服,談何容易?只恐我大宋更無裁軍之日。"他又轉向皇帝,亢聲說道:"陛下,臣不敏,亦知聖主當修德以徠遠人。設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國強兵練,夏國與契丹又何敢犯境?縱有擾邊,我擊破不難。何必如此耗費根本,大興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見其利,先受其害?為孫除害,立萬世之功,此漢武之托辭,前漢衰敗之由也。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諫:真正的聖主,不是那些開疆拓土、耀武揚威之主,而是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使外敵不敢冒犯之主。願陛下三思之。"身為戶部尚書,皇帝與整個朝廷暗對於伐夏的決心與所做的準備,司馬光是非常清楚的。雖然明知道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發生,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已當盡到自己的責任。為這個龐大的國家管理了幾年的財政之後,司馬光對自己的一些觀念更加堅持,而另一些觀念,卻也同時發生也不易覺察的改變。他更加堅信,靈武、燕雲,不應當成為宋朝的歷史包袱,漢唐有漢唐的特徵,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全力支持軍隊的改革,一隻更有戰鬥力的軍隊,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謀求與西夏、契丹的和平相處,便沒有必要選擇戰爭——畢竟,現在宋朝對西夏與契丹,都不必支付那恥辱性的"歲賜"了。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個政府能力行節儉,人民能豐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才是司馬光理想,不遜於三代之治的社會;這樣的國家,只會讓遠方的蠻夷們羨慕嚮往,而絕不敢輕易侵犯,縱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給予有力的回擊。冒著財政破產的危險,打一場必要性也許並沒有想像那麼大的戰爭,身為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之一,司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歷史蒙住了雙眼。 司馬光也並不是一個完全迴避的戰爭的書獃。他的觀念也在微妙的發生著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轉變。他其實並不是迴避戰爭,而是不知不覺,他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戰爭必須划算,主動發動的戰爭,它的風險要盡可能的可以控制。對於向南方、向海洋的擴張,司馬光由最開始的疑慮,已經漸漸轉變成默默地支持。身為戶部尚書,他比旁人更敏銳地覺察到了海洋戰爭與大陸戰爭的區別。 但在這一點上,以整個大宋而論,司馬光是孤獨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陰霾起來。 呂惠卿有幾分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戰爭之勝負,陛下可問諸樞使與吳兵部;微臣所敢保證者,是朝廷定可以籌集軍費,以供前線之需。""卿有何良策?"趙頊喜動顏色。眾人盡皆側目。只有司馬光微微哼了一聲。 "朝廷今日之積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歲、明歲之歲入結餘,再適當增發交鈔,民不用加賦,而軍費自足。"呂惠卿自信的說道。 "再增發交鈔?!"馮京幾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鈔無本,不得印發!否則後患無窮。""百姓焉知有本無本?"呂惠卿反問道,"只要朝廷繼續允許以交鈔交稅,交鈔與銅錢何異?戰勝之後,以一年節省之軍費,足以補上。"馮京頓時無辭以對。 司馬光心裡明明知呂惠卿說的是歪理,但是亦苦於無辭反駁。猶豫了一下,終於決定不要自取其辱。雖然知道濫發交鈔的禍害——這是有過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馬光亦意識不到這樣做究竟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彥博只是怔了一下,與吳充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都絕非不懂民生財政的武人,亦知道增發交鈔,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這至少要好過"因糧於敵"的誇誇其談。大不了,廢掉交鈔便是,這樣的先例亦並非沒有。雖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時權宜之計。如呂惠卿所言,若能隱瞞過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趙頊亦讚道:"只要處分得當,亦是奇謀。""陛下,故臣以為,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如何用兵,以何人為帥?"呂惠卿順著皇帝的話說道,"只要能打贏,這些代價值得付出,困難亦可克服。但若不能稱心如意,後果不堪設想。選將用兵,實是至關重要。"呂惠卿拋出這個議題,所有人頓時都怔住了。計算軍費開支,需要調撥之軍隊與役夫若干,如何用兵,何人負責糧草,何人負責轉運,如何應對遼國……這等等事宜,的確是大家預料當都要討論的問題。 但是,"選帥",卻絕非是預定議題的內容之一。 雖然呂惠卿將選帥用兵綁在一起拋出來,但是在場之人,誰聽不懂背後的含義?汴京流傳的流言,立時浮上所有人的腦海——聽說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對石越擔任伐夏的主帥,卻全都被皇帝壓了下來。 崇政殿沉默得有點尷尬。 這種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皇帝的意志,呂惠卿一向慣於揣摸上意,他說出這番話來,有多大程度上是出於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為什麼傳說那些奏疏皇帝要將它們壓下來?亦或者,這個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種小手段? 沒有理清楚頭緒之前,是不會有人輕率表態的。 不止一個人眼熱伐夏軍統帥的位置,但是,誰能比石越更有競爭力? "伐夏之役,調動大軍近二十萬。其實不乏軍宿將、幾朝勳臣。臣為國計,以為以石越為帥,未必能節制得了這些人。尤其是殿前司諸軍,其統軍之將,幾乎個個都歷事三朝,戰功卓著,只恐內心不服。將帥不和,素是兵家大忌。故臣以為,朝廷當另遣元老重臣坐鎮節制,以石越在陝西度支糧草便可。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為人謙退,有君之風,亦不須憂其爭功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濟,何事不成?!"呂惠卿侃侃而論,他說的,絕不是什麼好的理由,但卻是十佳的借口。 "呂相公何不直說,以何人為帥更佳?"司馬光語帶譏諷地說道。朝有名望的重臣,彥博身為樞使,王韶臥病在床,眼見壽年便到,要找個有足夠份量的人去與石越"和衷共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注一:薛奕在小說,本字"華",這是阿越一直查不到他的字,而自己合他名之意取的。但今次無意在薛奕故里莆田的網站,查到他字"世顯".雖不知原始史料出自何處,姑從之。 注二:計算宋人口糧,一般以日食二升為準。阿越按,漢代丁男兵士日昇升至八升,東晉前期兵食七升,漢代一升為二百克,東晉一升為二百十四克,則一般丁男兵士每日之口糧,當合約一千百克左右為宜。宋代一升為七百五十點克,則正好約合二升。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五節 每個人都在靜靜等待著呂惠卿說出他的人選。到熙寧十三年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時段。仁宗朝那個黃金時代所誕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個一個走向他們生命的終點。韓琦、曾公亮、蔡挺、陳升之這些名臣名相,相繼去逝;老邁的張方平已經致仕;在軍素有威信、智勇雙全的王韶正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連兵部尚書吳充,也因為兵部事務的煩瑣勞累、朝廷的勾心鬥角,而顯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經數上辭章,雖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務,大多卻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著。如今碩果僅存的,其實也只有彥博、司馬光寥寥數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耶元十一世紀,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所謂的「慶歷名臣」的;北宋一代幾乎全部的輝煌、榮耀、遺憾、歎息,亦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慶歷名臣」的!這些人創造了歷史上最好的時代,也創造了歷史上最壞的時代。他們留給後人想念不盡的繁華與光彩,亦留給後代扼腕歎息的遺憾。待到他們的生命之花凋謝,北宋以及整個華夏明都開始走向最繁華時代的覆滅。而在這個時空,也許「熙寧」會比「慶歷」更加耀眼奪目,但毫無疑問,每一個慶歷老臣的離去,都是大宋朝無法挽回的損失。雖然他們或者可以不用再帶著遺憾離去,因為後繼者有著不遜於他們的風采。 崇政殿內的大臣們,並不會有這種歷史的感歎。但是,他們卻同樣清醒的知道一個事實:當時間跨入熙寧十三年之時,大宋朝廷,比石越資歷高、威信重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 他們並不會也不可能去無禮地注目呂惠卿,但每個人卻都在暗暗地想像著呂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著他的人選。 甚至連皇帝趙頊,都將帶著幾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趙頊召見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之時,呂公著對他說過一句話:「苟非得人,毋生邊釁。」趙頊對這句話深以為然,若是沒有合適的統帥,就不要輕易打仗。想到此處,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呂公著的臉龐。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時一臉莊重,便他目光的神態,卻明白告訴著人們,對於任何他認為不恰當的意見,他都隨時準備當廷爭辯。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介意這一切,他略顯謙卑卻又維護著自己的驕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樞密使彥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朗聲說道:「臣不敢不以實言,微臣亦曾仔細思慮,卻始終找不出合適的人選!」 趙頊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看到這些驚詫、不解與懷疑的目光,他在心裡得意地笑了笑,繼續鄭重地說道:「然而臣卻堅信,石越並非最合適的人選!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請陛下與諸位大人三思,另選帥臣,用石越之長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彥博與司馬光都嚴肅起來,二人雖然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亦不曾有過任何暗示,但卻都在心裡不約而同的罵了一聲:「福建!」 遼國。 大同城,朝陽門外。 一身戎裝的耶律浚手執金鞭,騎在馬上,與他的臣們向大同城指指點點。 「陛下!」如洪鐘一般響聲的聲音,來自於耶律浚的愛將韓寶,這是一員勇猛不遜於阿斯憐的猛將,「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為何竟圍了這麼久?」 「果真易如反掌麼?」沉穩得有些陰鬱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是大遼軍第一名將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為將,擔保三天之內,必克西京!」韓寶的嗓門更加響亮起來。他是遼國土生土長的漢人,而耶律信卻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爭強好勝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說什麼?!」韓寶猛地吼了一聲,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蕭佑丹厲聲喝道,嚴厲的瞪了韓寶一眼,韓寶悻悻扭過頭去。 耶律浚都看在眼裡,微微歎了口氣,「韓寶,你知道朕為何不肯猛攻西京麼?」他頓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遼要害之地,乃趙國七雄之資,拓跋氏霸業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國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勝,扼南朝之命脈百餘年。此實是祖宗隆德所致。以西京之重,自立國以來,本是非親王不能主之。楊逆僥倖竊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浚眺望著大同城上的敵樓、棚櫓,繼續慨然說道:「歷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當年南朝北侵,西京幾不能守。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能復固!若楊遵勖能遣數千精兵,東出金坡關,聯絡南朝,夾擊南京,朕幾有亡國之憂。所幸楊遵勖無能,南朝用事之人,縱如石越輩,亦終不過一士,見不及此。朕方能從容鼎定耶律伊遜之亂,再回頭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浚說出這番話來,身邊向個重臣與心腹謀士,都不禁唏噓不已。這實是他們一直提心掉膽的事情。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絕不可能固守,這一代的遼國君臣,是有這番見識的。但是在宋朝,有這種見識的人卻並不多。 「祖宗本自憂心於此,遂置於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備之具,又將戍守西京道的將校家屬全部置於城。是防著一旦南朝大舉用兵,前方不利,則大同即可為最後之堅城,耗敵於堅城之下,以待援軍決勝。」耶律浚說到這裡,又重重歎了口氣,便不再說了。 縱是韓寶這樣大腦相對簡單的人,也已經明白耶律浚的顧忌了。 雖然自討伐楊遵勖以來,遼師一直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這麼一座孤城,那些看起來完全沒有戰鬥力的軍隊,卻突然變了個樣,成為兇猛無比的野獸。遼軍每次強攻,都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是只要他們不攻擊,城的叛軍卻又似乎連突圍的興趣都沒有。彷彿他們呆在大同城,是在等待著什麼,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在耶律浚說明後,這一切便都明白了。 「無論是西京城內還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遼的精銳,在這裡被消耗掉。」耶律浚無奈地說道,他也在與他的帝國一起成長,身為大遼的皇帝,他要考慮整個國家的元氣,一昧強攻大同,被楊遵勖脅迫的將士,在沒有退路的情況,會是一群可怕的野獸。「楊遵勖是困獸之鬥,時間一長,他定會絕望,這不過是挨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陛下為何不招降楊遵勖?」 「他肯信麼?而且,他定是還心存僥倖吧。」 「僥倖?」韓寶糊塗了。 耶律浚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裡譏諷地笑了笑,暗握緊了刀柄。 不會有任何僥倖! 「佑丹,南朝的使者還沒來麼?」 「陛下,南朝要做一個決斷,總是極慢的。」蕭佑丹的話有幾分嘲諷。 「朕有耐心等。」耶律浚淡淡地說道,他掉轉馬頭,忽地勒住,回首問道:「聽說你在編一部書?」 「是。」 「是什麼書?」耶律浚笑問道。 「《漢契一體論》。」蕭佑丹從容回道。 「《漢契一體論》?」耶律浚哈哈大笑,道:「有意思,寫了多少,送來給朕看看。」 「遵旨。」蕭佑丹顯得寵辱不驚。 「林謙!」 「臣在。」另一個擔任林牙一職的漢臣林謙連忙應道,他也是新貴之一。 「朕讓你也去寫一部書!」 林謙愕然望著這個英俊得有點過份的皇帝,幾乎有點不知所措。 耶律浚執鞭指著林謙,傲然道:「朕叫你去寫一部《十七史用兵事略》!」 「臣遵旨!」 「聽說南朝的司馬光在寫一部《資治通鑒》,朕不用這麼麻煩,朕只要知道歷朝歷代,名將是如何打勝仗,庸才是為何打敗仗的便夠了!」 「臣遵旨!」 「官家,你看這段……」群玉殿內,王賢妃替趙頊輕輕翻著書頁,軟語著。宮女們看著室的蠟燭只餘了四分之一了,連忙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想要更換新燭。趙頊皺了皺眉,喝道:「待點完了再換不遲。」 王賢妃知道趙頊的心思,向不知所措的宮女揮了揮手,宮女們連忙退了出去。 趙頊拉了拉披風,把身仰靠在椅背上,歎道:「國家用度只嫌不足,沒得只有委屈一點了。」 「這是官家的賢德……」 「什麼賢德,冷暖自知罷了。」趙頊苦笑道,「諫官們罵朕的可不少。宮裡哪一項用度稍多了,只須被他們知道,總免不了有幾份折遞進來。無須是講一番大道理,勸朕要儉樸,要為天下之表率。在他們看來,似乎那所謂的『明君』,不過便是會省著過日罷了。」 「以臣妾之見,其實明君,還真不過就是會省著過日。」王賢妃笑道,「但凡不肯亂花錢的皇帝,還真有沒有幾個是昏君的。臣妾前一段見《汴京新聞》說到《大寶箴》,裡面有一句話,真是至理明言哩。」 「《大寶箴》?『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趙頊笑道,唐代的這些名臣奏章,他自然都是讀過的。 「正是這句話。」王賢妃輕聲念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官家之所以是『官家』,不正是不能放縱私慾麼?便以這群玉殿的蠟燭而言,於皇帝家,一晚燃掉幾十枝蠟燭,亦不過是平常事,稍有節約,便已是賢聖。但臣妾亦看過報紙上說的物價,這群玉殿一晚上所燃之燭,卻已是相當於一戶等人家十日之費了。」 趙頊笑著搖了搖頭,道理雖然是如此講,但是果真要做到漢帝那樣,他卻自忖沒有這份本事。他的確心疼國帑,但是他願意節省的原因,是他希望能有一場夢寐以求的大勝。 「愛妃,你在高麗之時,有沒有聽說過遼主耶律浚?」趙頊忽然問道。 王賢妃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臣妾在高麗時,他尚是太,是故未曾聽過,但卻見過一副畫像,看起來倒甚是英武。」 「畫像?」趙頊頓時來了興趣,他從袖掏出一副畫捲來,王賢妃忙幫著展開舖在桌案上,卻見上面畫了十餘個人,個個皆是契丹裝束,也有少數身著漢裝的,其大半以上,或別腰刀,或挎弓箭。趙頊指著畫卷笑道:「愛妃可瞧仔細嘍,看看哪個是耶律浚?」 王賢妃嫣然一笑,自去取了一盞蠟燭來,就著燭光仔細看起來。她昔日不過隱約見過一眼耶律浚的畫像,如今相隔日久,記憶早已模糊,這圖上的年青英俊之人又不止一個,要分辨起來卻也並不容易。費了好一陣功夫,王賢妃才指著一個身著戎裝的年輕人說道:「臣妾若沒記錯的話,當是此君。」 趙頊含笑頷首,用嫉妒的眼光看了耶律浚的畫像一眼,歎道:「他此刻正帶兵親征平叛,而朕,數十年間,竟難得穿幾次戎服。」他顯然是想起了即位後不久穿著戎服去見兩宮太后的往事。 「鬱鬱乎哉,吾從宋。」王賢妃掩嘴笑道,半是寬慰地說道:「做皇帝做到要親征的份上,對國家朝廷可都不是什麼好事。官家只需知人善用便夠了。」 「知人善用?談何容易!」趙頊若有所感,站起身來,重重地歎了口氣。 夜晚靜悄悄地過去。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保慈宮的桌几上,也灑落在保慈宮的主人高太后與大宋的皇帝陛下趙頊以及向皇后身上,閃耀著金黃的光芒。 「母后今日的氣色好多了。」趙頊微笑著向母親請著安,比起已故的太皇太后來,與自己的母親,趙頊要略顯得疏遠,而且他也不能似相信曹太后一般,在政治上信任高太后的判斷——這不僅僅是即位日久的原因。但是伐夏這麼大的事情,無論如何,他都是應當要向太后稟報的。 高太后默默地接受著這一切。 對於自己兒的用人、治國,她都是有看法的。而且或者因為是骨肉相連的母,她並不似曹太后那樣委婉,很多時候,她會更直接的表達出來,而不那麼顧忌趙頊的感覺。捫心自問,她高滔滔並沒有一點私心,做一個賢德的妻、母親或者說皇后、太后,一直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這幾日有十一娘陪著聊天解悶,哀家也寬心許多。」高太后慈祥地笑道,「倒是官家要注意龍體,莫被國事累壞了,這才是社稷之福。聖人說官家這幾日都不怎麼進膳,這可不是養生之道。」 趙頊笑道:「朝廷正議著伐夏之事,兵者國之大事,朕總得操點心。若能克復靈武,全祖宗之志,列祖列宗知後代有人,亦可欣慰。」 「官家決意用兵了麼?」高太后斂容問道。這件事,她早已知道詳細,但是皇帝既然是第一次說,卻總得裝成不太清楚的樣。 「伐夏之議,並非起自今日。」趙頊略帶得意地說道,「朕與石越等一干大臣,實是籌劃已久。數年之前,石越自杭州返京,便向朕密進伐夏方略,預言西夏臣強主弱,秉常不甘受制,久必生亂。朝廷一直便在暗籌劃佈局,等待此事發生。如今果然被料。大宋兵甲已精,士卒已練,惟一稍嫌不足者,是己丑政變比石越預料的早發生了一兩年,糧草與兵餉,尚不能稱全備。」 「然哀家亦聽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餉乃用兵最要之事,官家豈可輕視?」 「母后之教甚是,朝廷已有應付之方。況且,朕以為未必便不可因糧於敵,夏國累世經營,豈無糧儲?果能攻城略地,豈能沒有一二倉儲落入我軍之手?」趙頊自信的說道。對於在西夏「因糧於敵」這種設想,在陝西的石越、在樞密院的彥博,都是極力批評的。石越甚至在奏折激動的指斥這種想法,是「自取敗亡」之道,並激烈地請趙頊「立斬」提出這種建議的人,因為提出這種建議,是「欺君誤國」。彥博的態度要平和一些,但卻也同樣的堅決,認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趙頊也秘密地詢問過李憲等一些帶過兵的宦官與種諤這些長年在西線統兵作戰的將領,甚至派遣使者詢問過待罪受處罰的高遵裕,這些趙頊眼身處前線、「深明西事」的將領,他們的回答卻與石越、彥博這兩個臣頗有不同。種諤為首的一部分邊將認為這是完全可行的;而李憲與高遵裕等人的回答雖然保守一點,但也認為「未必不可行」。因此,在這方面,趙頊心裡是有自己的算盤的——石越與彥博是臣,保守一點,從最困難的情況來廟算戰爭,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趙頊卻相信,情況必不至於如他們說的那麼糟。 「凡事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官家事事多詢問大臣之意見,便不會犯錯。」高太后雖然也是將門之後,但是她在軍事方面,懂得卻相當有限,只能說一些泛泛的提醒。 「朕理會得。」趙頊有點敷衍地說道。他的確是「兼聽」了的。 高太后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但表面上卻點了點頭,笑道:「官家能如此,是社稷之福。陝西能有石越坐鎮,委之以國事,倒也是放得下心的。」 趙頊躊躇了一會,吱唔道:「朝廷尚未議定主帥之選。」 高太后與向皇后都吃了一驚,只不過二人的驚訝,一人是真,一人是假。高太后自然是聽過這些傳聞的,向皇后卻向來恪守婦訓,對國事既便說不是漠不關心,亦可以說極不熱衷,因此朝這麼大的事情,她竟全不知聞。高太后問道:「這卻是為何?」 趙頊眼見保慈宮人多嘴雜,有些話卻不便直言,只是回道:「因有大臣有異議,爭執不下,未可遂定。」 高太后搖頭道:「這等事情,拖延無益。無論用與不用,宸斷須及早。」 「母后說的極是。」趙頊並沒有與高太后深談的打算,語氣雖然恭恭敬敬,但內心裡卻是打著敷衍的主意。 高太后斜著眼睛看了自己兒一眼,忽然笑道:「官家的那點心思,哀家雖是老太婆,卻也是明白的。外頭有人能在這事上進言,歸根到底,還是揣摸聖意,所以才敢在此事上做章。」 高太后的這話說得雖然是笑語吟吟,但趙頊聽到這話,卻彷彿是在向曹太后請教一般,只覺高太后的語氣神態,在這一瞬間,都像極了曹太后。他心神一凜,忙收斂起那種敷衍了事的心思,認真回道:「雖說如此,然亦不可不防。」 「是麼?」高太后反問了一句,忽然問道:「若是真宗皇帝在澶淵之盟前便不肯用寇准,官家以為如今大宋是何等模樣?」 趙頊聽到這話,頓時怔住,若有所思的望了自己母親一眼。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這位從小在宮長大的母親,在政治觀點上也許與自己不同,但在政治智慧上,卻未必遜色於自己。 「諸事終須以社稷為重。」高太后注視著她的兒,緩緩說道。 「一石越何能為?祖宗苦心詣意立法以垂後世,養士百年,砥礪名節,縱是周公再世,亦未必動搖得了,何況區區一石越?收復河套,不過開拓之勞;澶淵之盟,卻是救亡之功。論功勞之高下,石越亦未必勝得過寇准。景德元年,寇准已是宰相,今日石越不過一安撫使。宰相尚不憂功高不賞,何況一安撫使?」高太后不如曹太后的委婉含蓄,卻一樣可以直刺問題的本質。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數十萬甲士,億萬錢糧,委之一人,固不可不重。」趙頊細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 「若拋開其餘,僅以西事成敗而論,官家可有勝過石越之選?」 「朝似無此人。」 「如此則非難事。」高太后說道,「官家可以范純仁、陳元鳳督糧草;向傳范、高遵惠督軍器;另遣親信者為石越之副以監軍事。各行營主帥,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結黨,可樹威信卻不能具羽翼……」 趙頊無比驚訝地望著自己的母后,心油然生出一種歎服之情。高太后的處分,特別是最後兩句話,實是觸及了問題的關鍵——趙頊並不擔心石越會擁兵割據,雖然為了謹慎,需要有適度的因應,但其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幾乎都是不可能的。趙頊真正擔心的是,石越在伐夏的過程,不僅僅立下巨大的功勳,而且還聚集起一群忠心的臣僚。若是這樣的一幫人,在立下大功後,遍佈朝堂與軍隊,再加上石越屆時的威望,那是能讓任何一個皇帝都要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 功勞太大,會打破政局的平衡,固然讓人傷腦筋,但這並不是最可懼的。可懼的是,有功勞的人同時還有實力! 僅僅只有功勳,別說是寇准,即便是韓信,又能如何? 將這些人往各個要職上一派,不僅僅使原本可能性就極低的割據之患降到了完全不可能,而且還最大可能的分散了石越的人事權與功勳。此外,如范純仁這樣忠直的大臣,放到陝西去積累軍功,將來回到朝,必會成為他趙頊手更有份量的棋。 范純仁忠直可靠,無偏無黨;陳元鳳聰明能幹,與石越不契;向傳范、高遵惠是值得信任的外戚……還可以再挑選一些人,派到陝西去。趙頊在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他並沒有意識到,除了這種種原因外,也許他內心深處,是並不願意調換石越的。 這一番交談,似乎極快地拉近了母之間的距離。他們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談到下去,因為這件事已經說得夠直露了,直露得簡直不像是宮廷內的對話。二人巧妙的轉移開了話題,由軍糧的話題開始,趙頊向高太后詳細地介紹著司農寺下屬的研究人員們在兩浙路做的各種試驗:有時候他們種植了兩塊水稻,其一塊田不施任何肥料,另一塊田施放豬糞,待收穫之後,研究人員便可以得到結論,每斤豬糞,究竟能換來多少斤稻……又說到契丹士兵常帶的軍糧「炒袋」,遼主祝賀趙頊生日的禮物,便有這種炒米,味道並不敢恭維;從味道又聊到契丹破回紇時引進遼國的特產西瓜,司農寺已經設法從遼國引進了西瓜的種,也許明年,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會有甘甜的西瓜出售…… 母二人隨意地聊著這些輕鬆有趣的話題,保慈宮,不時傳出暢快的歡聲笑語。 如此,一直待到在保慈宮用過午膳,趙頊才告辭離開保慈宮。他下午要在崇政殿單獨召見彥博,詢問派往遼國使節的人選。離開保慈宮的那一剎那,忽然間,沉靜下來的趙頊隱隱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他不覺回頭望了保慈宮一眼,一隻鳳凰雕刻耀入眼簾。 「鳳?陳元鳳?!」趙頊愣住了,「母后如何知道陳元鳳的?」他不覺喃喃自語出來。 趙頊身旁一個內侍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說話,但又似是顧忌到什麼,又收了回去。但他的表情卻全部收入了趙頊眼。趙頊心動了一下,不動聲色的踏上輿駕,離開了保慈宮。 「道長,這一局棋,卻是小王僥倖!」距玉津園不遠的一座道觀內,趙顥笑吟吟地向李昌濟說道。二人面前,擺著一副黑白相錯的棋局。 李昌濟將手的黑丟進小棋簍,笑道:「是貧道輸了。」 「聽說石越的夫人已經啟程進京了。」趙顥似不經意地說道。 「哦?朝爭議未定,倒先將他家眷召入京師。今上畢竟是捨不得不用石越的。」李昌濟一粒一粒的撿著棋,一面笑道。 趙顥笑了笑,道:「道長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后進言。且已向太后說了,孤不過是憂心國事,不欲因此博虛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請太后輾轉白於皇兄。」 「如此便是妥當。」李昌濟淡淡地說道。 「道長說皇兄果然會知道是孤所言麼?」趙顥雖然想掩飾著自己的關切,卻顯得有點欲蓋彌彰。他對「虛名」,絕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會知道。」李昌濟似笑非笑地望了趙顥一眼,緩緩說道:「陳元鳳不過一大名府通判,重之內,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與呂惠卿交好,素與石越有心結?今上是極聰明穎悟的人,這一層如何能瞞得過他?」 他暗暗搖了搖頭,趙官家三兄弟,趙顥畢竟不如乃兄。趙頊想到這一節後,必然會詢問宮的內侍,這一段時間太后召見過什麼人,那是一問可知的事情。 「不僅皇上會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會傳開來,汴京城是最愛傳播這些流言的地方,幾個月後,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獻策定計了。」 「哎!」趙顥不勝唏噓地歎了口氣,道:「兄弟相隔,竟至於此。」 「貧然依然是那個主意。」李昌濟將最後一粒棋放入簍,道:「大王現在既要韜晦,亦要收名譽。求田問捨者,難濟大事。大王只須事事秉著為國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處,皆盡量歸功於人,遠避浮名。只須如此這般,大王雖不欲求虛名,而盛名可致。皇上開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至於其餘的事情,自有貧道替大王周全。」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凝望趙顥一眼,道:「若天命在大王,則如此經營,必見其效。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於史冊。」 已近黃昏的崇政殿顯得有幾分陰鬱。 此時殿只有緊繃著臉的趙頊與跪在他面前的一個內侍,愈發的顯得森然。 「昌王?!」趙頊的臉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內侍顫顫兢兢地說道:「奴才與保慈宮的宋來要好,他親眼所見昨日太后召見昌王,還屏開內侍宮女們說了一陣話。後來陳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許亂傳。」 陳衍是高太后的親信宦官,趙頊是知道的。以面前這個內侍的身份地位,若沒有證據,借給他一個膽,也絕不敢胡亂攀誣陳衍這樣的人物。因此,趙頊心裡已信了**分。「怪不得母后竟然知道一個區區大名府通判!陳元鳳是呂惠卿舉薦的人,母后一向看不慣呂惠卿,此番竟然舉薦起陳元鳳,且與范純仁相提並論,若說沒有昌王進言,絕不可能……」趙頊在心裡計議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這個弟弟,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謀略了? 趙顥是他所深知的,說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頌揚道德之士,這些方面的確可以稱為「賢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體事務,無論是人事還是政務,又有哪一樣是這個昌王能理得清的? 他什麼時候竟然便長進了?! 這個建議若是太后所倡,還見不到它的妙處。若是趙顥所建明,則其的妙處又豈止於此?他推薦的幾個人選,竟然是照顧到了幾乎朝所有勢力的利益!甚至連向皇后一家都沒有漏過! 幸好他還懂得不要來賣這個好!趙頊在心裡冷冷地說道。 跪在皇帝腳下的小內侍,突然間打了個寒戰。 *** 彥博自崇政殿出來後,眼見著天色已晚,便徑直出了皇城,打馬回自家府第。從崇政殿與皇帝對答的內容來看,彥博猜測皇帝實際上對石越為帥之事已經基本上有了宸斷。但是「將從御」的傳統在皇帝身上卻始終根深蒂固的存在,雖然其表現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由樞密會議推薦各路兵馬的主帥,這倒是無可非議的。但彥博卻認為,在兵力配置、進兵路線、各路兵馬的戰略目標上,應當多聽取陝西將帥的意見。朝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石越這個主帥要來何用?況且戰局是變化莫測的,主帥若沒有相當的決斷之權,極容易殆誤軍機。但是當今這位皇帝,有時候卻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親征才好。 但願石越能有一點獨斷專行的魄力。彥博幾乎是有點矛盾的想著。身為大宋樞密使,全**隊的最高長官,彥博認為自己有責任給予前方的主帥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但要說服皇帝克服他對戰爭指手劃腳的習慣,卻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一段時間,皇帝也許突然覺悟了——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病復發。有人認為「將從御」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彥博卻認為這不過是皇帝的性格使然。太宗皇帝與當今的這位皇帝,大不敬的說,都不免有點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歡「將從御」,但太祖皇帝與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沒有這樣的習慣的。在位時間不長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來有這樣的傾向。 但即便如此,與皇帝的壞習慣做鬥爭,亦是一件相當讓人困擾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書吳大人求見。」彥博剛剛下馬,便有家人前來稟報。「吳大人在客廳已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知道了。」彥博略有點奇怪,但卻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快帶路。告訴夫人一聲,留吳大人在府上用晚飯。」 「是。」家人此著彥博向客廳走去。未多時,便已到客廳,只見吳充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但雙眉緊蹙,顯得有點心不焉。連彥博走近都沒有發現。 「沖卿。久候了。」彥博一面走進客廳,一面向吳充抱拳笑道。 吳充回過神來,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如釋重負地說道:「公可回來了。」不待彥博說話,吳充又說道:「下官亦不敢說那些虛,實是有要事,要向公討教。」 「是何要事?」彥博亦極少見到吳充如此著急的神態。「莫非哪裡鬧兵變了?」說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鬧起兵變,吳充就會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聽吳充歎了口氣,苦笑道:「比些許小兵變還要嚴重幾分。職方司加緊書,長安府職方司有兩個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殺仁多澣的使者。」 「這是何等大事?」彥博不以為然地笑道,「石越這點事都處分不了?」 「這兩個小武官,一個是種家的,一個是姚家的。被刺殺的使者,是煥。」吳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煥?」彥博愕然。 「正是。煥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吳充道,「兵部鬧出這樣的事來,下官亦無臉面繼續做這個兵部尚書。職方司郎至相關主官,沒有一個脫得了干係。這都不用說了。只是如何處分兩個犯官,卻甚是棘手。在這節骨眼上,鬧出這種事來!」 「大宋自有律令!沖卿你怎的鬧起糊塗來了?」彥博一掌擊在桌上,厲聲喝道。 吳充怔了一下。 「種家、姚家又如何?他們敢造反不成?!」彥博沉著臉說道,「此事不誅,國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禍亂更甚於藩鎮。沖卿只管回府,等著諸種諸姚的謝罪表章,看看誰敢替自家侄求情?!石越與衛尉寺亦自會有奏章遞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為!」 「只是用兵在即,恐動搖軍心。是否要壓一下,打完仗再處分?」吳充試探著商量道。 彥博望著吳充,歎道:「沖卿好糊塗!打完仗後,種姚豈有不立功之理?屆時時過境遷,再誅這二人,便難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長安便先行軍法斬了這二人!打完仗後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後有多少同黨同謀!」 吳充不料彥博態度如此堅決,倒有點始料不及。若換了一個人,吳充倒要懷疑他是針對自己來的了。畢竟身為兵部尚書,吳充亦是希望能為兵部稍存體面的。此外,他亦的確認為用人之際,對於種、姚這樣的將門,應當多存恩撫之心。 但彥博卻是毫無顧忌,又道:「若非大戰在即,理當窮治此案,整頓職方司。這等事情,一為之甚,絕不可再!然此時尚有用職方司之處,卻是不便牽連太廣。惟有先誅二犯,震懾後來,兼可安撫仁多。明日面聖,沖卿定要拿定主意!」 彥博說話如此咄咄逼人,吳充心裡亦不免稍覺不快。雖然彥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樞密使,論資歷地位,的確高於自己。但是吳充也是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同樣也是歷三朝的老臣,並非樞密院內彥博的下屬。吳充已無戀棧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點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內,能有一份完美的記錄。所以從公的方面,他的確是擔心這件事對伐夏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從私的方面,他卻是希望可以體面的解決這件事情。所以才會急急忙忙來找彥博商議——明日一早,這件事肯定要上報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彥博的諒解,體面的解決問題才會成為可能。 但彥博的態度,讓吳充非常失望。他掩飾著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會謹慎。公上說折可適親歷此事,他這兩日便會到京師,或許當向他詢問清楚。總之須得毋縱毋枉。」 「折可適?」彥博愕然道:「他去長安做甚?」 讓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適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種、姚二家諸將的請罪表章。在即將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頊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為涉及軍機,只有極小範圍內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彷彿天生就是異議者並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著意見的分歧:樞密使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傚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為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乾脆認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趙頊心更傾向於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並不相信種、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的士氣,導致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力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歷代帝王將相,莫不常用。趙頊幾乎能想像到恩赦二人後,種、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 但是,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為難。而且石越的奏折對此也是態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經將那兩個小武臣定罪,並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頊面前一指見血的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於榮譽與晉陞。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寧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頊內心裡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將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為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孫固對著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道:「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雲,『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雲,『若欲令君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顫慄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尸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彥博錯了麼?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家什麼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彥博與孫固也不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彥博與孫固就會多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對於瞭解彥博與孫固的性情的趙頊來說,卻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折可適饒有興趣的觀察著御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內侍衛們充滿了好奇。御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七個班是帶甲騎士,三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班馬軍侍衛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內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御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爭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御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弟組成的內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內侍衛的大內侍衛! 御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為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侯」。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隊,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適並不敢小覷這些大內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衛。一個班相當於禁軍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製。 校場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羽林孤兒」以都為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將虞侯主持。什將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適有點驚訝,因為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掛齊整,身著鎧甲,手裡還拿著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將槍掛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適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的吼著,士兵們從左側上馬,右側下馬,又從右側上馬,左側下馬;還要從後面上下馬,如此週而復始,不停地重複著這種看似簡單的動作。 兩個承構手執皮鞭,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校場。某一個士兵稍慢一點,便快步跑過去,對著頭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兒」也不敢叫喚,只是忍著疼痛,繼續上馬、下馬! 折可適非常清楚這種簡單訓練的殘酷性。 河東軍從來沒有過這種訓練,能在河東軍當騎兵的,大多數是從小騎慣了馬的,他們的騎軍也並不披甲,因此平素訓練,更注重射擊的準確性與對馬匹的控制,從技術上來說,他們並不需要練習上下馬的技巧。但這種訓練所帶來的紀律性,卻不是河東軍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適自忖,河東兵即便在上下馬的熟練度上,亦未必可以勝過這些「羽林孤兒」。 「御前侍衛班平素只用木馬訓練麼?」折可適試探著向陪同自己的小內侍問道。 那小內侍尖著嗓笑道:「折大人說笑了,只用木馬那怎生打仗?只不過戰馬來之不易,不得不愛惜罷了。執矛衝鋒、騎射、投擲霹靂彈,哪一樣都免不了要用真馬。」 「原來如此。」折可適不卑不亢地致謝,心裡竟生出一種嫉妒來。自從宋軍發明投擲霹靂投彈的戰術以來,河東諸軍不止一次希望裝備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卻始終爭取不到配額。宋軍以地域為區分,可以說事實上存在著幾個系統:京畿軍、西軍、河北軍、河東軍、東南軍。在這五大軍隊集團,河東軍的存在始終有幾分尷尬:京畿諸軍近水樓台先得月,本不待說;西軍是朝廷近階段戰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顧;河北軍面對大宋最強大的敵人,直接關係到京師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視;東南諸軍無非是維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亂,從來沒有強大的敵人,素來被輕視倒也習慣了;惟有河東軍,夾在西夏與契丹之間,承擔的責任比別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東西,卻總是只能挑別人剩下的。連進駐河東的神衛營的裝備,也比陝西的差。而且折可適私下裡還曾聽說過,進駐河東的神衛營,是由講武學堂成績最差的一幫人組成的。 「大內侍衛就是大內侍衛啊!」折可適望著校場上訓練的御前侍衛班,感慨的想著,「連操練都可以穿這麼新的靴!***!」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隨咱家去見駕罷。」一個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折可適的面前,把正暗暗憤憤不平的折可適嚇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煩勞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接見折可適。 折可適並沒有第一次面見天的人常見的緊張,他只是略有些興奮,又顯得有遺憾。在偏殿的接見,顯得皇帝並不是很重視自己——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禮節上面有多麼重視一個邊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於府州折家。但對於折可適來說,這是讓人遺憾的。 「下次皇帝接見我的時候,一定會在崇政殿!」他心裡暗暗發著誓。 趙頊也在打量著折可適。 折家的這個後起之秀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樣,雙目炯炯,鼻樑高聳,膚色幽黑——以汴京的審美標準而言,算不上一個美男。但是皇帝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戰場上可以被袍澤信任的男。 一般來說,臣在覲見皇帝的時候,很多人甚至會緊張得根本就記不住皇帝的長相,因為抬頭仔細觀察皇帝,是一種可能導致被降罪的失禮行為。而且,通常來說,皇帝接見臣,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大多數臣會感念這種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動,又因為懼怕失禮,而越發的小心謹慎。 在這方面,趙頊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頗有心得的判斷著不同臣的性格。 首次覲見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體地表達自己的尊敬,又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禮節,這樣的臣不能說沒有,但始終是少數。毫無疑問,武臣之,這樣的人更是少數。 「不愧是將門之後。」皇帝在心裡感歎著。一個世家能持續超過百年,肯定在教育弟上有它的獨到之處。 「熙寧十年的時候,朕曾經讓郭逵舉薦武臣弟可任事者,當日郭逵舉薦了十餘人,其第一個,便是折卿。」趙頊朗聲笑道。他用這樣的開場白開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當時朕便想,這折可適,不知道是何種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親見,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 「臣一介武夫,豈能當陛下此語,實實折殺微臣。」 「卿無須過謙。國家能有卿這樣的人材,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際,男兒取功名封侯蔭,正當時也。卿家世代為將,朕方欲倚重。卿當自勉之!」 「臣家世受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報萬一。國家有事,臣一家雖愚鈍不堪大用,亦願為馬前卒,替陛下蕩平西境!」折可適忙慨聲回道。 趙頊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卿有志於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折,朕已讀過。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許。然無論朝廷來日以何人為帥,總須將帥一心,以國事為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讓朕失望。」 「請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鷹犬,斷不敢有違朝廷之令。」 「對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趙頊頷首道。頓了一下,又問道:「朕聽說道卿是自長安來京?」 「是。」 「特意繞道陝西?」皇帝的話聽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與綏德大捷究竟是誰的功勞。」折可適委婉而又直率地說道。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折可適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來那是誰的功勞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說來與朕聽聽?」趙頊笑道。 「遵旨。」折可適朗聲應道,「微臣以為,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個出色的將軍,但卻的確是不錯的統帥。」 「此話怎講?」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打仗有時候不僅僅是鬥智鬥勇,亦要鬥膽略。兩軍對陣,有時候是需要冒險的。一位優秀的將軍,往往便是一個出色的賭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卻是謹慎有餘,膽略不足。這樣的人,若是去玩關撲,是贏不了大錢的。」折可適侃侃而談,「然而石大人卻有別樣的好處,為他人所不及……」 「哦?」趙頊聽得有點入神。 「石大人務實而不虛誇,持公而不謀私,納諫而不剛愎。有此三善,便遠勝他人。主帥務實,則諸將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難事;主帥持公,則諸將不憂有功無賞,三軍用命非難事;主帥納諫,則諸將計謀可得用,有過不難改,此不敗之師。故此,微臣以為,平夏、綏德之捷,並非幸致。」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笑道:「如此,卿以為伐夏之役,勝算幾何?」 「勝負之勢不待問。」 「那卿以為多久可期全勝?」 折可適沉吟了一會,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為帥,一年可期全勝。以當今諸公為帥,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為何?」 折可適坦率地說道:「微臣亦不過是直覺而已。」 趙頊愕然,頃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為帥,幾年可勝?」 「一年。」折可適應聲答道,他並不謙虛。 趙頊倒有點喜愛折可適了,他並不取笑,反而笑著勉勵道:「將來卿未始無拜帥之日!朕亦盼著大宋能再出一個狄青。」說完,頓了頓,換過話題,問道:「朕聽說長安西驛行刺之事,卿當時亦在場?」 「是。」折可適當下便將他當時為何去長安西驛,如何見到種杼、姚鳳,如何進入長安西驛,種、姚如何行刺煥,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他愛慕董樂娘這種事情,以世俗之見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啟齒。但折可適畢竟是知道輕重的人,不願為這種小事冒個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隱瞞的全部說了出來。 趙頊對這種風流韻事並不關心,反倒是對種杼、姚鳳刺殺煥的動機反覆詢問了幾遍,他聽到種杼、姚鳳對折可適說的話,竟是動了憐惜之意。又聽到張范斥責種杼、割袍斷義,不免又是一陣唏噓。他心亦甚是矛盾,不由歎道:「說來亦只是個誤傷之罪。」 「誤傷?」折可適心裡愣了一下,暗暗咀嚼著皇帝不經意說出來的這個詞。 趙頊並沒有與折可適討論長安西驛案的意思。有些話趙頊不可能對折可適既非親信又非重臣的人說,而折可適的意見在這件事上對趙頊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暫且將煩惱壓在心底,趙頊再次將話題轉了開去。 「折卿方才看過御前侍衛班的操練了?」 「臣適才觀操,以為御前侍衛班,未必遜於漢武之羽林孤兒。」折可適並非是拍馬屁,趙頊卻非常高興,笑道:「卿可曾見過鐵林軍?」 「臣曾在延州邊境見過。」 「朕的御前侍衛,較之鐵林軍如何?」 折可適沉吟不答,「這……」 趙頊凝視折可適,笑道:「卿盡可直言。」 折可適這才說道:「以微臣之見,或有不如。鐵林軍畢竟乃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御前侍衛卻少了些戰陣殺伐。不過如今西夏鐵林軍元氣大傷,幾乎不再成編製,亦不足為懼。」他說完這些話,終是有點擔心惹得皇帝不高興,不由偷眼覷視皇帝,卻見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聽趙頊歎道:「卿說得不錯,故此朕才要讓殿前司諸軍去前線歷練歷練。沒打過仗的軍隊,畢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適心嘀咕了一下,但終於想到有些話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做為一個在邊境出生、成長、戰鬥的軍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謂的「上三軍」與殿前司諸軍的。但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偏見呢?沒來京師之前,不是也沒有想過御前侍衛班有這如此嚴格的訓練麼? *** 陝西,長安。 海棠花開,春色怡人。但這樣的美景,卻並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你何苦定要結怨於人?」李丁認為石越的決定,簡直是匪夷所思。 「總要有人去結怨的。」石越不以為意的說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擔當不了此事的。朝廷諸公議論不定,最後十之**,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李丁冷笑道,「似煥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公何苦沾惹這等閒事?種杼、姚鳳,未必沒有可憐可恕之處。」 「縱是人人得而誅之,職方司的人亦誅不得!」石越沉著臉,道:「他們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誅之刺殺煥,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但凡制度之潰壞,其始總是由於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開始便是人人皆以為錯誤之事,則則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這般大。」 李丁不覺苦笑,道:「公說得固然有理。但公可知種杼是誰的兒?」 石越轉過頭,望著李丁。 「這種杼原是種諤私生,後以過繼之名收養。在種家弟,頗受排斥,故此才會與姚鳳能走得極近。此人外表和睦謙遜,內則偏執,鬧出這種大事來,也在情理之。只是種諤此人,公是知道的……他雖然上表謝罪,卻畢竟是護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一意要殺他兒,這個怨恨,只怕能結上一世。公又何苦為一些看不著邊的事情而樹敵?」 「因為職方館、職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責任使它們不走上歧途。這種責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卻推卸不得。」石越在心裡無奈地說道。 但從嘴裡說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話:「不行殺伐無以立威以儆來者!吾意已決,潛光兄無須再說。」 「是!」李丁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接受。出於連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慮,他不希望石越樹立任何在軍隊有影響力的敵人,但是石越卻一下得罪了兩大將門。也許姚家與種古、種誼還未必會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會致使雙方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但是對於種諤,李丁卻可以肯定,這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這次公算是替皇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李丁的話,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自嘲。 石越的確是替趙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按捺住窮治到底、辦成大案的衝動後,安撫司迅速果決的對種杼、姚鳳進行了秘密的軍事審判,二人違犯軍法證據確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權力,行軍法先斬後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結舌的果斷,快刀斬亂麻的處理了這件事情。同時具表彈劾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職方司陝西房知事是屬於朝廷的派出官員,石越沒有處置許應龍的權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後,兵部職方司乃至於整個兵部可謂顏面大失,吳充立即再次上表請求致仕,並且開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內去逝,再也沒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卻是暗暗鬆了口氣,內心的高興簡直是難以言喻。他一面順水推舟,將職方司郎降職他調,罷免許應龍,著衛尉寺調查許應龍是否故意洩露機密、縱容屬下;一面卻竭力慰留吳充,同時下詔安撫種、姚二家,稱讚種、姚二家歷代為宋朝立下的功勳,褒揚他們對皇室與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銀田地的賞賜。自然,種、姚二家是沒有人敢於真正接受這些賞賜的,這無非是表明皇帝的態度而已。趙頊又將一直上表請求去邊疆與西夏決一死戰的姚兕從講武學堂調至鐵林軍擔任副都指揮使,又加賜種古功臣二字……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皇帝是樂意讓石越去結怨,而自己來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還有意外收穫。以種杼、姚鳳的死,他總算暫時性的徹底解除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任何一個想成為權奸的人,都是絕不會做石越這種「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計劃的剷除整個種、姚二家。顯然皇帝不認為石越有這個計劃,更不相信這樣瘋狂的計劃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處分也得到了彥博與孫固的支持。 皇帝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轉變,又得到一位樞密使、一位同知樞密院事的讚許,惟一有反對力量的呂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堅決阻止石越為帥,於是,朝廷幾乎已經沒什麼反對以石越為帥的聲音了。 在熙寧十三年四月來臨的時候,趙頊終於決定,採納高太后的建議。 四月初一,在距離趙頊三十二歲生日還有天的時候,一道《招諭夏國敕榜》,由汴京城出發的使者,快馬傳諭四方。 「眷茲西夏,保有舊封,爰自近世以來,尤謹奉藩之職,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因,迨移問其端倪,輒自隳於信約,暴驅兵眾,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憤。方切拯民之念,宜興問罪之師,已遣將臣,諸道並進。其先在夏國主左右、並嵬名諸部族、同心之人,並許軍前拔身自歸,及其餘首領,能相率效順,共誅國讎,隨功大小,爵祿賞賜,各倍常科,許依舊土地住坐,孫世世,常享安樂。其或違拒天兵,族並誅無赦。蓋天道助順,必致萬靈之歸;王師有征,更無千里之敵。咨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鹹適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同一日,趙頊下詔,以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兼西討行營都總管,以內侍李憲為副都總管,以內侍劉惟簡為監軍都虞侯,以范純仁、向傳范並為西討行營都發運使,分督糧草與軍械。陝西路戒嚴。 內侍領兵與監軍,招致了以孫固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對,但是既便一個血氣方剛的給事因此為此事而辭職,趙頊在這一點上也沒有納諫的打算。而樞密使彥博則似乎默認了這次任命。雖然在傳統的士大夫看來,所有的內侍都是不信任的,每個宦官都帶著原罪,但是若以務實的態度出發,相對而言,李憲與劉惟簡,在內侍總算是次壞的選擇。 事實上,每一個行營都將有內侍的存在。上千年的傳統,不是成立了衛尉寺後,就可以完全改變的。任何改變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月十日。同天節,趙頊著戎裝,與諸國使節一同檢閱拱聖軍。 當日,驍騎軍、鐵林軍秘密向陝西出發。在它們之後,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以及在同天節上被檢閱的拱聖軍,也將陸續進入陝西。 歷史的時鐘,被石越撥快了一年半的時間。 戰爭,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注定將要決定宋朝國運的戰爭。 這亦是宋朝為了徹變改變自己的國運,進行的第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爭。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六節 「如果只能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宋這個國家的話,那一定是『不可思議』這個詞。東方大陸上的這個國家,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盛最富裕的國家。既便羅馬帝國的全盛時期,亦不曾有它那麼多的人民,既便是偉大的君士坦丁堡,也只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榮。它有一百萬的常備陸軍,還有上千艘可以進行數千海哩遠航的戰船。他們的陸軍裝備著精良的鎧甲,射程讓人歎為觀止的弩弓,還有神秘莫測的火藥武器。他們訓練有素,待遇優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這個生活昂貴的國家養活一個四口之家。這些能征善戰的士兵們,喜歡在身上刺著刺青,或許是奇怪的漢字,或許是兇猛的野獸,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勇武。他們的戰船彷彿擁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個小小的磁針,就永遠都可以準確的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們也同樣裝備有可以遠程攻擊的火器。我曾經親眼目睹一場追逐海盜的海戰,宋國的戰船,僅僅依靠遠程打擊,便擊沉了凶悍的海盜船。 為了不讓讀者產生誤會,認為這個國家僅僅只是馬爾斯的四馬戰車,我要特別指出,這一切,在他們所創造的璀璨的明面前,都將顯得黯然失色。對於宋國的偉大明,我會在其後的卷章裡,用極大的篇幅來介紹。本卷要講敘的,僅限於我所親眼目睹的幾場戰爭。 …… 1080年的宋歷5月7日,一個消息傳到宋國西北部邊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環慶集團軍,聯合宋國西部最強大的屬國『夏國』的一個忠於夏王的軍閥,在數日之前,開始了對夏國叛黨的戰爭。按著宋人的奇特習俗,這種代表正義的戰爭被稱為『討』,所以這場戰爭後來也被人們稱為『熙寧西討』。西討軍的元帥石越(他同時也是宋國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還有另一類似教名的名字叫『石明』),命令以延州為心的延綏集團軍在東線向忠於叛黨的梁永能將軍統率的『平夏軍』發起進攻。 5月7日那天,是一個陰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隨著石元帥的命令而活躍起來。街上到處都是穿著紅色軍服的禁軍士兵。在此之前,為了保證糧食的供應,陝西路已經下達禁止用糧食用釀酒的命令,而據傳帝國各個地方政府,都縮緊了以糧食釀酒的許可證頒放,酒館供應的酒,大都是從帝國南方一個叫『湖廣四路』的地方由商販運來的甘蔗酒——以羅馬人的感覺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可惜的是,每個酒館都有固定的配額,因為長途的運輸,加上供不應求,導致價格昂貴,每盎司的價格幾乎是汴京同樣酒價的兩倍,甚至三倍,並且還被勒令不得賣給軍士。(但一些不屬於精銳的野戰軍系統的『廂軍』,經常會偷偷違背這項軍令。)值得慶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棧掌櫃,因為預料到戰爭的即將到來,而通過賄賂購買到許可證,事先儲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燒酒。儘管他的酒價也比戰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遠遠要比外地運來的甘蔗酒便宜。因此,客棧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絕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商旅——雖然陝西頒布了戒嚴令,道路上到處都是關卡檢查行人,但這一切都比不過『熙寧通寶』的誘惑力。來自帝國各地的客人們在客棧的飯廳,談論著有關這場戰爭的一切。 根據5月7日那天的傳聞,帝國在這場戰爭,投入的總兵力達到三十萬,加上後勤補給人員,達到一百萬這個不可思議的數字!這個數字也許並不準確,在偉大的羅馬帝國,既便在戴克裡先皇帝的時期,常規軍的數量也不過四十三萬多點。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歷史上有在一次戰役動用三十萬規模軍隊的記錄。而根據商賈們的傳說,帝國的藩屬國夏國,既便在軍事上屢次受到挫折,又有一個重要軍閥投向帝國,但叛軍能戰鬥的軍隊,也不少於三十萬,更有人相信是五十萬。但根據我在整個戰爭,以後戰後的觀察,叛軍的數量很可能是二十萬到三十萬之間。但這個數量,也遠遠超過漢尼拔的軍隊。對於宋帝國而言,更為困難的是,叛軍是在自己的據點作戰,他們是本地的土著,可以依托渺無人煙的沙漠,還擁有著高度機動力的騎兵——既使他們的步兵,往往也擁有坐騎。相比叛軍而言,帝國雖然也有強大的騎兵,但是占總體數量絕大多數的是步兵。他們有著漫長的,需要跨越崇山峻嶺與沙漠的補給線,卻沒有足夠的牲畜來進行運輸。大部分時候,帝國只能依靠徵集大量的人力,推著一種一個輪的小車,將物資運往前線。我在延州的時間,見得最多的,便是這種獨輪車。它集體現了宋帝國出色的後勤補給系統的精華部分。 當天,當我與我的一個同伴——他有著高貴的血統,他的祖先曾經是宋帝國的前身周帝國的皇帝,直至現在,他的一部分堂兄弟,依然被帝國皇室尊為『國賓』——私下裡談論時,我們都相信,決定這場戰爭勝負的關鍵是帝國如何有效地將軍糧、軍衣與箭矢送到前線。要知道,宋國與夏國的邊境地區,是連綿不盡崎嶇難行的山路,而當走完這些山路後,很快又會面臨著無邊無際的沙漠。歷史上任何一位羅馬皇帝,都不曾遇到過如此困難的地形。 這是一場前途未卜的戰爭。 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大部分宋朝的商人,對勝利都充滿信心。不過他們這種信心往往是建立在東方神秘主義的信仰之上的。與其說他們是相信帝國與帝國的軍隊,還不如說他們是相信石元帥。在這個受到印度佛教影響的國度,大部分的宋人相信,石元帥極可能是天上的某個星宿轉世,以率領他們來取得勝利的。以泰西地區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信仰。 然而,戰爭開始的階段,似乎證實了人們的這種神秘主義信仰。十天後,從前線傳來消息,延綏行營的前鋒部隊,輕易的攻克了夏國的一座重要城池。素有威名的『平夏兵』只進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便敗退了……「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西湖書社印行 銀州城原西夏知州府,現在已成為雲翼軍第一營的軍大營。第一營都指揮使吳安國正皺眉盯著一幅標滿密密麻麻記號的地圖。 「大人!」副都指揮使康時傑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軍頭了,與吳安國這個因為戰功卓著,又得到小隱君的賞識而青雲直上的軍新貴也有數年袍澤之誼,可以說非常瞭解。他看到吳安國的目光所凝注的方向,便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種帥的命令,是叫我們守好銀州城,等待全軍集結。」 「某知道。」吳充國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地圖上的石州、橫山、夏州三城。「康兄,你來看,銀州西面,有石州城和橫山城,還有長城,長城後面便是夏州。銀州以北,是彌陀洞。我們打銀州為何能輕易得手?是因綏德之戰後我軍攻佔米脂要寨,已佔形勝,梁永能知道他是斷然守不住城垣卑小的銀州城的,故此他撤走了銀州城的丁壯,搬走了全部的糧食與軍器,在所有的井裡投了毒,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婦孺守城。所以我們營一到,這城幾乎便是不戰而下。這根本不是我們打下來的,而是梁永能讓給我們的。」 站在下首的一名營書記頗有幾分難堪,以區區一個營不足兩千人的馬軍,本來只是擔任「前哨」而不是「前鋒」的任務,便攻下了銀州如此「名城」,這樣的戰績,營書記當然有理由加以「潤飾」一二的。畢竟,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除不了仁多澣的韋州外,宋軍佔領的第一座西夏城池。 「確是如此。」康時傑早就暗慶幸過自己的好運氣了。 「但是他們撤得也極匆忙。」吳安國冷冷地說道,「可見梁永能雖然知道朝廷必興義師,卻沒料到此次朝廷興兵數十萬,竟然速度如此之快。」 康時傑聽到這句對大宋朝廷過去的作風頗有不敬的話,只得訥訥。但的確,以往的朝廷,休說出動數十萬禁軍,便是在陝西調個十來萬軍隊,也定要拖拖拉拉,等到西夏人做好準備後,這邊廂卻還沒有停當。 吳安國抿著嘴,凝視地圖半晌,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彌陀洞所在的位置,將康時傑與營幕僚嚇了一跳。卻見吳安國側過頭望著康時傑,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梁永能不敢守銀州,他敢守彌陀洞?!」 「可是彌陀洞靠近河東路邊界……」一個行軍參軍壯著膽說道。 吳安國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河東軍前鋒是何人?」 「是致果校尉折可適。」 「是他呀。」吳安國將犀利的目光從那個參軍身上移回到地圖上,「打下個銀州城,卻沒有半點收成,一座空城有甚好誇耀的!只好到彌陀洞去找找梁永能的晦氣。河東軍遠道而來,必定鞍馬疲憊,打下彌陀洞,正好順便給友軍找個地方休整!」 康時傑搖搖頭,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一個監軍使與一個監軍都虞侯還在城哩。」 吳安國不屑地一笑,冷冷問道:「康兄還記得本部的任務麼?」 「本營為全軍前哨,專責搜索大軍前方八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以內之地界,將一切與軍情有關之內容回報軍。」 「這便是了。」吳安國說道:「某不過是率軍去刺探彌陀洞的敵情罷了。康兄,你留兩指揮人馬,領著那兩個指揮的廂軍繼續在城打井,審問俘虜,防著那些夏狗作亂——這裡是平夏黨項的老巢,李家起家的根本,幾百年經營,可不比橫山。某帶三個指揮出去打點獵,去去就來。」 銀州城內。 「夏大人,這上面寫著何字?」延綏行營監軍使辛梁還是首次來陝西邊境辦差,踩在銀州城的斷垣殘瓦上,他的心情顯得非常愉悅,指著撿到一塊刻著西夏字的銅牌,向延綏行營監軍都虞侯夏時良問道。 監軍都虞侯夏大人對這位監軍使辛大人的怨恨與討厭,甚至較之綏德行營總管「小隱君」種古還要深——不,這種表達也許並不準確。因為對於因為戰功卓著而提升為行營總管的種古來說,無論是衛尉寺系統的監軍都虞侯監軍,還是皇帝親自指派的內侍監軍,都沒有太大的區別,總之,肯定有一個人監軍就是了。宋軍統帥石越早就有言在先,各行營的監軍使與監軍都虞侯可以與聞軍機、參議軍事,若有異議可以到帥司甚至是皇上那裡打官司,但臨陣決斷之權在行營總管。能夠攤上這麼一位明事理、又有擔當的主帥,對於種古這樣的將領來說,不能說不是一種幸運。所以,對於目前表現尚還可以容忍的監軍使大人,小隱君是沒什麼怨恨的,最多有一種對閹人與生俱來的討厭罷了。但是,夏時良卻有充分的理由去怨恨辛梁——原本他才是延綏行營軍法系統的老大!他才是延綏五萬兩千多精銳禁軍的最高軍法官,可以與小隱君分庭抗禮的人物!但當辛梁到來之後,一切都發生戲劇性的改變。一個閹豎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反倒成為了這個內侍的跟班,要向這個什麼也不懂的白癡,耐著性解釋一些煩人的常識性問題。 「若是章大人還在衛尉寺,必會據理力爭……」夏時良無意義的想道,一面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解釋道:「此乃『敕燃馬焚』四個字。」夏時良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銅牌是什麼東西,上面應當有什麼字。 「敕燃馬焚?」辛梁驚訝的重複了一遍,舉著銅牌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笑道:「此是何意?」 「便是『敕令驛馬晝夜急馳』之意,此牌乃是夏國傳遞詔令、軍情之符牌。」夏時良耐著性解釋,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白癡」。 辛梁彷彿完全不知道夏時良的不快,亦並不為自己的不知為恥,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夏大人果然是博學多聞。」 「不敢。末將不過是在邊關多呆了一陣。」夏時良終歸沒有忍住,帶著譏諷的回道。但說一出口,便一陣後悔——這些內侍可不是好惹的,他們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但辛梁卻似沒有注意,依然充滿好奇心的觀察著銀州城,耐心地詢問著一切不懂的事情。夏時良依舊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一一回答著他的問題。二人渾然沒有注意到,一支約千人的騎兵,已經離城而去了。 彌陀洞與銀州是西夏神勇軍(即左廂神勇軍司)兩座最主要的城池,但諷刺的是,在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這兩座城池在後世都從地圖上消失了。赫赫有名的銀州故城的遺跡沒有人知道究竟在何處,有人更是將銀州與米脂混為一談;而彌陀洞的戰略位置後來迅速被僅僅在它北方幾十里,此時尚默默無名的榆林取代,也消失在地圖上。事實上,這兩座城池,在這個時空的命運,同樣也並不樂觀。 吳安國率著這一千騎兵行走在陝北峻峭的山路上。這個地區根本不適合騎兵作戰,這也許是梁永能不願意堅守的另一個原因。面對氣勢洶洶殺來的宋軍精銳,失去了橫山部落優秀的山地步兵後,梁永能的平夏兵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在長城以南與宋軍對抗的資格。從這一點上來說,吳安國倒是很欣賞梁永能的果斷。 堅辟清野,在自己選擇的戰場與宋軍作戰,以充分發揮自己一方的優勢。「或許要推進到夏州城下,才會有真正的戰爭。」吳安國暗暗想道,「既便是自綏德至夏州城,糧道便有四百餘里!長城以南,是難行的山路;過了長城,便是近二百里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無法防備夏軍騎兵的攻擊……所以,最重要的是打亂梁永能堅壁清野的部署。休說奪得夏賊之儲糧,只要不讓他撤走百姓,大軍可以徵糧征夫,亦可稍稍緩頰。」 吳安國對種古的持重並不贊同,若是他做綏德行營總管,一定會著趁著梁永能還沒有從容佈置停當之時,派遣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長城以南地區,然後聚結重兵,直撲夏州城。此計奏效,則既便軍糧還需要從後方運送,但是前方修葺道路、修築城寨,就可以直接徵用當地之民——這不僅可以省下一大批役夫,還可以省下這些役夫的口糧與運輸之費用。只要當地百姓家還有餘糧,就不要指望宋軍還會發給他們口糧。 「將軍,你看那是什麼?!」上到一個山嶺的時候,隨行的一個行軍參軍指著遠處大叫起來。 吳安國連忙快走幾步,找了個高處,向著那參軍指的方向眺望起來。 火光! 漫天的大火! 「那是何處?」吳安國的心猛地一沉,急忙向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問道。 「好像是彌陀洞方向……」 吳安國的臉沉了下去。 「晚了一步!梁永能這狗東西,真夠狠的!這次乾脆連城寨也一起燒了。」一個指揮使顯然已經覺察到發生的事情了。 吳安國黑著臉望著被大火映紅的天空,半晌,從牙縫裡惡狠狠地擠出一個字:「撤!」 榆林。 數千人男女老幼沉默地回望著彌陀洞的天空。 忽然,一個四十多歲的漢猛地撲倒在地上,捧著一把泥土塞入嘴,號啕大哭起來。一個穿著西夏官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悲愴卻又威嚴地望著他,「我們還會回來的!」 「我們還會回來的!」許多聲音應和著,漸漸地,傳遍了部落每個人的耳朵。 漢停止了哭泣,卻懷疑地望著老人,望著他身上的西夏官服。 老人默默地回視著漢,平靜卻篤定地說道:「無論是誰來統治這裡,我們必會回來!」 「我們必會回來?」 「是,我們必會回來!」老人高舉著雙手,悲愴地喊著,彷彿是在宣佈著一個神聖的誓約。 在東路的平夏地區,梁永能用彌陀洞的一把大火,向宋軍與平夏地區的諸部落宣佈他堅壁清野的決心。而在戰線的路,戰爭開始後,宋軍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通往西夏統治心興慶府與靈州的諸條道路,有兩條路線是最近的。一條是由環慶路出發,跨越高山,進入清遠軍與韋州,然後經由澣海,沿著靈州川直取靈州。這是一條幾近於直線的道路,但一路之上,有崎嶇難行的高山與號稱「七百里澣海」的荒漠(注一)。另一條,則是由平夏城方向出發,出葫蘆川而取靈州。雖然一路上也有險要之關隘,但相對而言,這是比較好走的一條道路。 這東西兩條道路,便構成了宋軍路的兩條主要進攻路線。 宋軍在一帶,也集結了重兵。除了原環慶行營的龍衛軍與振武軍第四軍外,還有秦鳳行營的威遠軍、振武軍第一軍,從長安調來了神銳軍第五軍,再加上來自殿前司的驍騎軍、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鐵林軍,禁軍馬步軍總兵力達到了十一萬五千八百人,其有三支純騎兵軍!參戰的部隊還遠不止於此。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數以千計的沿邊弓箭手與教閱廂軍,歸屬宋朝蕃部的蕃軍,若干神衛營,再加上仁多澣的數萬精兵,正對著靈州方向,實際上聚集了十餘萬人馬。除此以外,還有總數高達十八萬的不教閱廂軍及役夫。 所有這些軍隊,由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直接指揮。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用重拳搗毀靈州,興慶府就幾乎再無屏障。向著西夏最要害部位擊出的這一拳,一定要又狠又準。這是石越與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確定的戰略思想。 但戰爭尚未真正開始,宋軍便出現了爭議。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向樞府遞交的作戰計劃,是兵分兩路,主力從韋州出發進次靈州,步步為營,嚴守糧道,是為右路。而遣秦鳳行營總管種誼與副總管兼威遠軍都指揮使劉昌祚率領一支偏師出葫蘆川,急取靈州,是為左路。根據都總管司的推演,靈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會降宋,那麼宋軍肯定會越過橫山而出韋州,因此他必然會將主力集結在靈州道。因此宋軍很難由靈州道而取得速勝。出葫蘆川的偏師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如果偏師能順利推進到鳴沙河,直接威脅到靈州城,那麼靈州道當面之敵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也難以持久。宋軍就可以取得迫敵決戰於靈州城下的目的。 但這個計劃還在討論之時,便遭到了以環慶行營總管種諤與殿前司諸軍都指揮使為首的一批求戰心切的將領的反對,這些將領認為這個作戰計劃過於保守。 於是,順理成章的,這個計劃上報後,以同樣的理由被樞密會議否決了。 樞府認為這個計劃過於保守,宋夏實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軍不利持久,要求大軍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路軍應當兩路齊出並進,「西賊在何處攔截,便自何處擊破之。」一個月內,大軍必須抵達靈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靈州,正好是種諤將軍的豪言壯語,也是殿前司諸軍將軍們的樂觀估計。 樞府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特別是這份命令還得到了一大批將軍的支持時。畢竟,甚至連西軍的許多將領,私下裡都相信,一個月後靈州城沒有道理不劃入大宋的版圖。樂觀的情緒瀰漫於整個宋軍。 澣海。靈州川游東岸二十里。 猛烈的狂風已經刮了整整兩天。這種大風,帶著怪嘯一般的咆哮,捲著飛砂,遮天蓋地地吹來,彷彿要橫掃天地間的一切。前日紮營之時,第三指揮的幾個士兵沒壓好石頭,一陣風來,打了幾寸長木釘的帳蓬竟被吹了個沒影沒蹤,那幾個倒霉的傢伙也被他們指揮使罰了十軍棍。就這樣,還是因為有一個小土丘擋住風勢。否則他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樣紮營了。 「這該死的鬼地方!」宣武軍第二軍一營第四指揮副指揮使馬同壽掀開帳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講武學堂第五期的學員,在應天府出生長大,在開封府服役,間雖然輪戍去過河北,但卻從來沒有到過陝西,更是從未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沙。 「這風要一直這麼刮下去,這仗還要打麼?」承勾朱存寶躺在帳蓬內發著牢騷。「昨你去了潘大人那裡,嚮導說甚?」 「他說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則三四天就停。」馬同壽說道。 「三四天?!」朱存寶跳了起來。 馬同壽苦笑著望著他。朱存寶呆了半晌,問道:「就是說還要多喝三四天那條河裡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寶哭喪著臉,道:「早知如此,拼著被斬了,也要偷偷帶幾壺酒。」 「我卻只盼著早點碰上西賊——打一次勝仗,犒軍的時候總有點酒喝。」 「哎!」朱存寶下意識的四處張望了一下,卻立即啞然失笑,這種鬼天氣,怎麼可能還有旁人偷聽?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卻老覺得我們象冤大頭……」 「怎麼說?」馬同壽愕然。 「打仗前鋒功勞總是最大的,可你看,這麼多軍隊,憑啥我們宣二軍就能爭到前鋒?莫說西軍,殿前司這麼多軍,我們宣二軍因為有個宣一軍壓著,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憑啥這次讓我們撿著?還有,三營的營將精得像隻猴,聽說是老西軍出身的,平時有甚好處從來不放過,憑啥這次讓著我們潘大人打頭陣?」 「你別亂嚼舌頭。」馬同壽嚇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 「我哪敢到處亂說?」朱存寶苦笑了一聲。 馬同壽默然一陣,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過仗,你怕什麼?」 「我啥時候怕過?」朱存寶抓起水壺想喝口水,拿到手裡,卻想起這水苦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終於歎了口氣放下,道:「潘大人是員猛將不假,在熙河打過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點心機。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後,但凡有點機心,怎麼會落到宣二軍來?」 「呸!你娘的真會胡說八道。」馬同壽罵道:「管他娘的甚機心,這次正是我們一營揚名立萬的時候。上邊說了,滅了這龜孫西夏,朝廷賞賜是綏德的兩倍。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給我家老二娶個渾家了。我倒要看看哪個西夏狗崽敢來招惹我們一營?」 「是,你本事!」朱存寶「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這當兒,忽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道:「風停了!風停了!」 聽到這喊聲,馬同壽方怔了一下,卻見朱存寶像個彈簧似的彈了起來,似兔般竄了出去。馬同壽連忙掀開簾鑽了出去——果然,剛才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風,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外面一片陽光明媚,宋軍士兵紛紛鑽出帳蓬,痛快的呼吸著陽光下的空氣。還有人高興地唱起曲詞來。 但這種快樂的氣氛沒有持續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馬同壽遠遠望見他們的潘大人面色一變,便聽到他大吼了一聲,緊接著便是「嗚嗚」地號角聲響了起來。 從未打過仗的馬同壽還沒有反映過來,便見朱存寶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快,拿兵器!」 「怎麼回事?」長年的軍事訓練讓馬同壽下意識地向帳蓬跑去,一面卻還有點莫名其妙。 朱存寶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賊!」 馬同壽扭過頭望去,只見不僅僅是北面,東面與西面,都揚起了高高的黃塵。軍營裡面到處都是人在奔跑,總算平時的訓練沒有白費,雖然略顯得有點混亂,但士兵們此時還知道應當做什麼,知道拿到武器後應當往哪裡去。他心裡一陣緊張,又覺得有點興奮,迅速地鑽進帳取了頭盔與盾牌、兵器,按著平時演習的要求,向自己的隊列跑去。 外面此時只聽到軍官們此起彼伏的高聲吼叫:「列方陣!」 「列方陣!」 「執盾兵在前!」 「執盾兵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心!」 「拒馬!布拒馬!」 士兵們略顯緊張地奔跑著,忙碌著。此時馬同壽已經可以隱隱地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甚至還能聽到一些西夏人的號角之聲了。馬同壽提著盾牌,找到方陣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順便掃視左右,已有成的執盾手已經備位,其餘的人正在陸續趕來,馬同壽滿意的點點頭,一面也大聲喊著:「執盾手!第一排!」招呼著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營執盾手軍階最高的武官。 終於,最後一位執盾手合攏了他的位置。 士兵們全部到位。馬同壽忙裡偷閒,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寶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隊列。 便聽到方陣心傳來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獅吼一般的聲音:「一營,給爺爺殺直娘賊的!」 「殺!」 「殺!」 三千戰士的聲音,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馬同壽也跟著大家一同張開嗓高聲吼著,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滾燙,什麼緊張,什麼害怕,都丟到了霄雲外。他的耳邊,只聽到這壓倒一切的聲音:「殺!」 「殺!」 野利朵猛地勒住駱駝,停了下來。後面的大軍見到主將突然停住,連忙也一起勒停。 「撤軍!」野利朵冷冷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他們的主將。宋軍就在前面,已經被他們三面合圍。他們有兩萬之眾,而前面的宋軍最多不過數千人。為了殲滅這支宋軍,他們在風沙後面整整潛伏了三天! 這時候卻要撤軍?! 「撤軍!」野利朵重複了一遍。 「大王!」一個大首領忍不住上前問道:「為何這時候突然要撤軍?吃掉這只宋軍絕對沒有問題。」 「沒問題?」野利朵冷笑道:「風停至此刻才多久?宋軍竟已結陣!這分明是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戰,此契丹稱雄數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將軍已有處分,我軍破壞通道,多設險阻,拖延戰事。以兵分三部,一以當戰,一以旁伏,一以俟漢兵營壘未定,伺隙突出。險阻之處,自有當戰之兵。吾軍只要擾得宋軍不得安寧,出其不意之時,攻其不備之軍便可。正面當敵之鋒銳,乃是不智之舉。本王卻是不信,宋軍過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無一絲可趁之機。」 「大王聖明!」 「撤!」 「撤!」 鉦聲敲響,軍旗北卷,只是一瞬之間,兩萬多夏軍便消失在澣海的荒漠當,便彷彿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注一:西夏的歷史地理,一直是個難題。澣海或是旱海,名稱反而無所謂。重要的是當地的地形與氣候。作為小說,本只能採信一種阿越認為較有說服力的說法:這個大約位於今天吳忠市以南,環縣以北,苦水河流域的「七百里旱海」〔這「七百里」不是指南北向的直線距離,從故清遠軍至靈州,不到三百宋裡〕,在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時,因為降雨量的減少,形成了一片荒漠,無復唐代時的情形。而靈州川的水,是人類難以食用的苦水〔環州之河水是苦水,亦有史料為證〕。 注二:小說歷史已發生改變,宋軍難以用張守約之故智突襲靈州,亦是當然之事,請諸君毋以為怪。歷史上五路伐夏之時,韋州在西夏控制之,西夏人沒有料到高遵裕能輕易翻越橫山天險,輕取韋州。他們認定宋軍主力當從葫蘆川出擊,因此在沿途布下重兵。這樣張守約才能獻策裹十日之糧輕騎取靈州。又,小說與歷史上的五路伐夏,發生的時間並不相同。自環州到靈州之間的旱海,的確是荒漠甚至是沙漠無疑(李憲有奏折為證),但是靈州卻是塞上江南的一部分。在靈州地區,有較發達的水利設施,還到處都是水田。在春夏兩季,騎兵在靈州是無用武之地的。所以,史上五路伐夏的許多情況,不可能簡單的「錯誤糾正」然後取得大勝。 此外,因為阿越沒有運氣在蘭州大學讀書,也沒有去過寧夏,所以對於西夏歷史地埋,要理清的東西實在比較多,也相當令人困擾。阿越只能盡量減少錯誤,但要完全杜絕錯誤,實在沒有把握。若有錯誤之處,請識者不吝賜教。有時候稍微多耗一點時間,也希望大家能諒解。人各有志,每個人對自己所做的事情的追求是不同的。雖然事實上不可避免的要犯下許多錯誤,但是請諸君能理解我想讓自己不犯錯誤的心情。 最後,18,一個不能忘記的日。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七節 磨臍隘口。 當葫蘆河而立,狀如磨臍,號稱「葫蘆河第一險」的磨臍隘,一向都是西夏軍隊引以為傲的險關。當種誼與劉昌祚統率的偏師行至此地之時,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地圖、沙盤上見到過千次百次,又怎麼比得上身處其境,領略天工鑿就的雄偉險奇?!只見那葫蘆河東岸,山崖峭立,猿鳥難渡,間兩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臍一般,將一個山谷擠入從南方流來的葫蘆河,使得葫蘆河在這裡生生凹進來一塊。西夏人便在此處,憑高修築戰寨,控制著葫蘆河的河道,亦控制著出葫蘆河經陸路通往靈州城的大門。 宋軍前鋒,已經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種誼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軍第一軍第一營,看到磨臍隘夏軍守備不嚴,想趁著西夏人不備搶渡葫蘆川,一鼓作氣攻下磨臍隘,不料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隊輕敵冒進,卻正夏軍之計,被扼守此隘的三萬夏軍三面夾擊,第一營雖然浴血奮戰,逃脫了被全殲的命運。但是這一戰,不止損失一千多名將士,被西夏軍燒掉船隻數十艘,而且,這還是宋軍伐夏以來第一場敗戰,大大打擊了宋軍的士氣。 左路軍主力趕到之後,種誼立即下達了兩道命令: 將第一營都指揮使送交衛尉寺處分; 將第一營打發去看守輜重。 因為指揮失誤而導致戰敗的將領,是肯定要受到軍法處罰的。既便是種誼自己,也必然要負上相應的責任。而不讓剛剛打了敗仗的士兵影響到全軍的士氣,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他們與戰鬥部隊隔絕開來。 這樣的處分自然無可非議,但是,正如劉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這一切,惟一的辦法,便是盡快拿下磨臍隘。畢竟,都總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最重要的是,左路軍只隨軍帶了一個月的糧草與軍需,並且,在他們的軍隊到達靈州之前,不會有任何來自國內的補給。 種誼非常明白沒有糧草對軍隊意味著什麼。 「真天險也!」隔江眺望磨臍隘,種誼既便心事重重,亦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歎。 劉昌祚淡淡應道:「世上絕無攻不下之天險!」 「京已有良策?」種誼又驚又喜。 「末將又能有甚麼良策。」劉昌祚指著對面的磨臍隘,慨聲道:「不過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狹路相逢勇者勝!」種誼喃喃念道。他斜眼覷見劉昌祚,只見這個身披黑甲,氣貌雄偉的男身上,散發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彷彿他有一種自信,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攻不破的險關,沒有他打不敗的敵人……一向以用兵穩健而著稱的種誼,此時心竟泛起一種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的心情。 兩日後,清晨,霧散。 駐守磨臍隘的西夏大首領沒囉臥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彷彿變戲法一樣,大霧散去後,數百艘各式各樣的木船出現在葫蘆河的江面上,櫓手們正劃出雪白的水花,駕駛著這些船向著東岸衝來。衝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戰船,戰船上空迎風飄揚的將旗上,繡著一個斗大的「劉」字!這些木船,在江面的霧氣散去之後,彷彿一齊約定的,便紛紛擂起了戰鼓,這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從江面傳到磨臍隘口,依然能吸引著人們的心臟隨著鼓聲一起急促的跳動,似乎是要從自己的嗓跳出來一般。 沒囉臥沙只覺得自己眼睛裡所能看到,全是載滿宋軍的船隻;耳朵所能聽到的,全是宋軍震人魂魄的戰鼓之聲。 這是沒囉臥沙一生之間,惟一一次見到這麼壯觀的場面,亦是他惟一一次感到發怯。 「劉?對面的宋人不是種誼的軍隊麼?」監軍使梁格嵬不知何時已到了沒囉臥沙的身後,顫聲問道。 「管他娘的是誰的軍隊!」沒囉臥沙跳著腳大聲吼了起來,對自己心生出來的怯意有點惱羞成怒,「給爺爺放箭!叫這些南蠻去餵王八!」 「放箭!」 「放箭!」 「他娘的快放箭!」 西夏人也開始擂鼓吹號。 急促的戰鼓之聲、徹天的號角聲與高吼的命令頓時響徹山谷,頃刻之間,被眼前景象所震驚的西夏士兵都回過神來,密密麻麻如蝗蟲一樣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葫蘆河的江面。其還夾雜著小型的旋風炮所發射的石。 但宋軍對此早有準備。江面上,一面面幾乎有兩人高的盾牌迅速地豎了起來,整整齊齊密不透風的排列在船的正前方與正前方的上空,頃刻間便樹起了一道道黑色的屏障。只見西夏人射出的箭如同冰雹一般,紛紛落在這些盾牌之上,滑入江。真正給宋軍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微不足道。 沒有留下任何給沒囉臥沙沮喪的時間。抓住第一輪箭雨過後的短暫空隙,宋軍從船上便開始了回擊。衝在最前面幾排的宋船上的神臂弓手與鋼臂弩的弩手們,用一輪齊射回敬了磨臍隘的西夏守軍。鋒銳的三稜箭頭從西夏守軍的頭頂落下,轉瞬間便收割了上百人的生命。 劉昌祚站在甲板上的將旗下,紋絲不動,辭色自若,只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東岸。 抬起頭來,幾乎已經看不到天空,頭頂上只有密密麻麻的矢石在飛舞,有夏軍射出的,有宋軍射出的,有分不清是誰射出來的……只是不斷聽到有戰士落水的聲音,有軍官大聲吼叫、咒罵的聲音……還有充斥耳際的戰鼓聲。 隨時可能有一枝箭落下來,奪去劉昌祚的性命。 這裡是宋軍將旗所在的地方,是衝在最前面的戰船!同樣也是西夏人重點攻擊的對象。幾乎七成上的旋風炮,都是打向劉昌祚的座船。不斷的有親兵受傷,甚至戰死。好幾次箭矢幾乎就是擦著劉昌祚的耳邊落了下來。 劉昌祚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世上只有怕死的將軍,沒有怕死的士兵! 越是靠近東岸,西夏人的箭雨就越是瘋狂,宋軍盾牌所能擋住的箭就越少。被箭射的宋軍士兵與櫓手越來越多,不斷有人落水,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傷,只見葫蘆河上,到處都是鮮血的紅色。 但是主將站在將旗下。 主將的座船衝在最前面! 沒有任何猶豫、退縮的理由! 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個信念,追隨那面將旗,向前,向前!再向前! 一個櫓手倒下,立即有另一個士兵接過帶血的木槳,盪開血紅的河水,繼續向著東岸奮力劃去。 「瘋了!那姓劉的是個瘋!他娘的,這些南蠻瘋了!」梁格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娘的給爺爺閉嘴!」沒囉臥沙瞪著眼睛朝他的監軍使怒聲吼道,一面怒氣沖沖的走下箭樓,大聲吼道:「孩兒們,準備出寨幹他娘的!」 「首領,為何要出寨?」梁格嵬此時已沒有心思顧及自己的面了,急急忙忙跟在沒囉臥沙身後問道。 「監軍沒看見擋不住了麼?」在這當兒,沒囉臥沙已沒什麼好氣。 「何不憑寨而守?」梁格嵬實在已喪失與宋軍正面對抗的勇氣。 「那煩勞監軍在這裡守好了。」沒囉臥沙懶得解釋,不再理會梁格嵬,沖正在集合的部隊大聲吼道:「快,上馬,出寨!」 一個部將在梁格嵬身後低聲解釋道:「宋狗來的人馬太多,趁著宋狗沒有站穩腳跟,將他們趕進葫蘆河才是上策。倘若宋狗全部上岸,圍攻寨,光看宋狗今天這股狠勁,寨就很難守住……」 「那你還呆在這裡做甚?」梁格嵬早就惱羞成怒,一把火正好發到此人身上,「還不快去準備出寨?」 劉昌祚一隻手舉著一面盾牌,擋著如同冰雹一般撲天蓋地而來的箭石,率先跳下了戰船,順勢便用盾牌擊倒一個衝上來的夏兵。跟在他身後,數以百計的士兵紛紛跳到了磨臍隘口前面,不顧兩面山寨上飛來的矢石,與躲在簡陋的工事後面攻擊宋軍的守軍展開搏鬥。守在隘口的夏軍從未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敵人,眼見著下船的宋軍越來越多,而己方寨援軍又「遲遲」不至,這些夏軍本無必死之心,此時都不禁心生怯意,竟被宋軍殺得步步後退。 浴血殺出一塊地盤的宋軍迅速地組成數個方陣,鳴鼓共進。劉昌祚搶過一面將旗,插入身後地,執盾高呼道:「今日之戰,有進無退,敢退過此旗者斬!」 「有進無退!」 「有進無退!」 宋軍早已殺紅了眼,此時頓時一齊高呼,響震山谷。 劉昌祚立於將旗下,見不斷有船隻靠岸,加入的士兵越來越多,又厲聲道:「孩兒們聽著,牌手居前,神臂弓次之,弩手再次,馬軍最後!列陣而戰,今日必生擒沒囉臥沙!」 「生擒沒囉臥沙!」 「生擒沒囉臥沙!」 宋軍的鼓噪沒囉臥沙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宋軍在這麼短的時間,冒著漫天飛舞的矢石,一面與守軍血戰,一面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列陣,並且還整齊的向前推進著,卻讓沒囉臥沙大吃一驚。這些宋軍不僅僅是亡命之徒,還是一群有著嚴格紀律與軍事素養的亡命之徒! 沒囉臥沙一生之間,心從未如此膽怯過。 但是,他同樣也沒有退路。 他的背後,就是鳴沙城,就是西平府! 「孩兒們,殺光這幫南蠻!」 「殺!」 「殺啊!」 雙方在磨臍隘口這片扁凸形的山谷糾纏混戰著。進攻的宋軍與防守的夏軍分成平行的數塊交戰著,雙方都無法投入太多的兵力,雙方都不敢後退一步。自辰時開始,一直殺到午時,整整兩個時辰,戰局始終僵持著,分不出勝負。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數以千計的屍體,人的頭顱在士兵們的腳下滾來滾去,斫斷的戰刀,折斷的弓箭,遍地都是,鮮血染紅了磨臍隘口的每一寸土地。此時,惟有雙方的戰鼓聲,依然一樣的響亮。 乞伏木奕是西夏軍有名的梟勇之將,但當他看到那個一手執盾一手持刀在戰場上左突右擊有如黑色魔王的宋將之時,背心亦不由得一陣發涼。他親眼看見那人射空了箭囊——這個魔王的箭法當時已經讓他頭皮發麻,他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他的目標。但是當他見到這個黑影近身博鬥的功夫之時,卻只會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這個魔王了——敵人的鮮血染透了他的黑色戰袍。 但是戰場上的事情,就是這麼諷刺。他不想碰到的,卻偏偏要碰到。 那個宋將此時分明就衝著自己來的。 乞伏木奕奪過一張弓來,張弓搭箭,瞄準黑影,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 羽箭疾射而來,劉昌祚一抬左手,舉起盾牌,擋住了這一箭,右手鋼刀揮出,將一個衝到跟前的西夏士兵的刀砍成了兩截。那士兵似乎是被嚇呆了,怔在那裡竟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是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手的半截刀,劉昌祚沒有憐憫的功夫,順勢反手一刀揮出,一個頭顱飛出老遠,鮮血噴射而出。 前面端著長槍衝向劉昌祚的兩個西夏士兵被這景象嚇得連聲大叫,眼見劉昌祚腳下毫不停留,凶神惡煞般衝殺過來,二人略略一怔,一齊扔下長槍轉身就跑。 「懦夫!」乞伏木奕狠狠的罵道,接連兩箭,射死逃跑的部下,瞪著劉昌祚,一次搭上兩箭射來。但便在這一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不知從何處有兩箭破空而來,竟生生將這乞伏木奕的兩箭射落! 乞伏木奕沒有去找宋軍另一個神箭手在哪裡,他怒聲大吼,扔掉弓箭,操著馬刀,大吼著衝向劉昌祚。 劉昌祚輕蔑地看了乞伏木奕一眼,也提著刀衝了上去。 「去死吧!」乞伏木奕惡狠狠地吼著,高舉戰刀,狠狠地劈向這個宋軍的魔王。劉昌祚踩開兩步,當乞伏木奕的刀鋒堪堪削過他的盾牌外側時,他的鋼刀順勢砍向乞伏木奕的左臂。宋軍新式鋼刀的鋒利,足以劃開西夏人的鎧甲,一陣劇烈的痛疼,幾乎讓乞伏木奕站不穩身體。 劉昌祚的第二刀如同行雲流水般追隨而至,乞伏木奕慌忙就地一滾,勉強避開這一刀。 劉昌祚正要追上去,最後一刀取了乞伏木奕的性命時,幾個西夏士兵已衝了上來。乞伏木奕跌跌撞撞爬起來,正暗自僥倖,不料一道白光疾射而來,乞伏木奕只覺額心一陣冰涼,便再次倒了下去。 「好箭法!」劉昌祚忙裡偷閒,大聲讚道。左軍能有如此箭法的,不消說也只有那個內侍李祥。 「不好意思,搶了大人的功勞!」果然,身後傳來李祥尖銳的笑聲。 「功勞有的是。」劉昌祚笑道,順手劈倒面前最後一個夏兵。「西賊已是強弩之末了!」他清楚的感覺到,西夏人已經開始有不支的現象了。 便在此時,只聽到耳邊傳來幾聲巨響。 「呯!」 「呯!」 只見夏軍陣較深的部位,閃起一陣陣的火光與隨之而來的巨響,頓時,到處都是血肉橫飛,戰馬悲慘地嘶鳴,士兵發出一聲聲慘叫…… 劉昌祚與李祥一齊回頭,便見在宋軍的後面,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列列的輕型弩炮。每次齊射,都有數十枚霹靂投彈被彈射出來,在空劃出黑色的弧線,落在到處都是士兵的戰場,無情的將西夏人逼向絕望。 終於,僵持的戰場,很快演化成了夏軍大潰敗的戰場。 「殺!」 「殺!」 宋軍的騎兵迅速的集結起來了,開始了所有騎兵最拿手的絕活——追殺潰兵。 *** 「……賊軍大首領沒囉臥沙被霹靂投彈當場炸死,監軍使梁格嵬被追兵斬首,梁乙埋的一個侄被生擒,此役共斬獲大首領十五名,小首領二百一十人,俘虜大小首領二十二人,斬首賊眾三千餘級,俘虜五千餘眾,繳獲賊軍偽銅印一枚,旗鼓、馬匹、軍器無數……」豐稷向石越念著剛剛接到的左路軍戰報,「種誼、劉昌祚率部一路窮追賊軍潰兵,沿途大小城寨皆望風而逃,種、劉一直追至賞移口方停止追擊。經此一役,葫蘆河方向,賊軍已無抵抗之餘力……」 「甚好。」石越亦不由得喜動顏色,對於還沒有喪失冷靜的石越來說,這是戰爭開始以來,真正值得高興的消息。「本帥當下令嘉獎之。」 他快步走到地圖之前,找到左路軍所在位置,看了一會,喃喃道:「種誼與劉昌祚會自西北出鳴沙城往靈州,還是會自北方出黛黛嶺?」 李丁、劉舜卿、章楶等幕僚、參謀聞言,都聚到地圖邊來。 劉舜卿看了半晌,搖搖頭,道:「左路軍出鳴沙川或是出黛黛嶺皆不重要,現在下官只想知道,李憲在哪裡?!自李憲與王厚分兵之後,王厚已與董氈會師蘭州城下,而李憲卻已經有整整七天,沒有軍情傳回來了!」 他手指指向天都山,憂心忡忡地說道:「若李憲部有意外,賊兵自此而下,我後方空虛,自平夏城至渭州、隴州、秦州,皆已傾巢而出,所留守之兵總計不過萬人,皆老弱不堪,賊軍可輕易深入我腹心之地……」 所有人盡皆默然。 劉舜卿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數日之前,梁永能忽然派兵反攻緊鄰延州的保安軍順寧寨,想趁宋軍傾巢而出,後方空虛之時,自保安軍攻入延州後方,對宋軍還以顏色。保安軍守軍瘁不及防,若非順寧寨三千將士浴血奮戰,兼之當時環慶行營還有大軍駐紮,種諤率軍救援及時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這件事卻給宋軍敲響了警鐘。 西夏人未必是被動挨打的,如若不能消滅敵人的軍隊,當宋軍主力深入西夏腹地之時,西夏人的軍隊反而出現在了陝西路境內,那這個後果就嚴重了。 比燒殺搶掠,無論如何,宋軍都不可能是西夏人的對手。 而相比延綏、環慶行營來說,秦鳳行營的守備更加空虛。 石越的手指輕輕敲擊帥案,默然半晌,終於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我們眼下惟有相信李憲。再等他五天,五天之後,再無消息,再抽調兵力未遲。」 王厚與李憲的計劃挑不出什麼毛病。 西線的戰略目標一開始就被行營都總管司明確為牽制西夏在天都山以西的軍事力量,伺機直接進攻興慶府——而不是靈州。而西線的兵力配置卻並不少:除了神銳軍第一軍與從秦鳳行營調來的神銳軍第二軍、第四軍以及神衛營第四營共計四萬左右精銳禁軍外,還有總數在兩萬四千左右的原熙河地區的教閱廂軍、沿邊弓箭手與蕃軍。若再加上董氈許諾的至少四萬的吐蕃聯軍,總兵力已經超過十萬。雖然跟隨王韶開熙河的許多有經驗的優秀軍官,在持續數年的禁軍整編過程被一批批調走,充實到其他的禁軍當,但是至少,李憲與王厚都對自己親自訓練的軍隊感到滿意——儘管這間也出現過如煥這樣的「敗類」。 所以,人們有理由對西線寄予厚望。 儘管西線大軍的補給無異於一場噩夢,但行營都總管司的一些官員,依然很樂觀,他們甚至相信李憲會比部軍先打到興慶府。 畢竟他們面對的對手,也並不強大。西夏人的主力,絕不可能在西線。而西夏方面名義上節制天都山以西諸軍司的禹藏花麻,根據各方面的情報,這個人也並沒有替梁乙埋賣命的意思。 於是,王厚與李憲制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王厚率神銳軍第一軍與配屬的神衛營,與董氈的吐蕃聯軍一起,進攻蘭州。而李憲則親率其餘所有軍隊,進攻會州、屈吳山、天都山,鞏固線的側翼。然後,董氈的吐蕃聯軍與少部宋軍軍官一道,向西北進攻涼州甚至是甘州,招安沿途部落;而王厚則順黃河而北,與李憲會師,直接殺過青銅峽,直取興慶府。 他們的想法是,當西夏人將主力用去抵抗線與東線的宋軍之時,他們就可以趁虛而入,奪得伐夏第一功。 當然,這個想法與後面的打算,是不可能上報給行營都總管司的。 這個計劃,西討行營都總管司只知道一半。 理由是很堂皇的,無論是李憲與王厚先攻下蘭州,再繞個大彎來取屈吳山、天都山、會州,還是先攻擊天都山,再取蘭州,都勢必要在熙河地區崎嶇的群山,繞上無數的山路。這遠遠比不上兩路出擊有效率。 從紙上來說,李憲與王厚的計劃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那只是紙上的。 當王厚目送著吐蕃聯軍的眾將領魚貫走出大帳之時,心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 兵強馬壯的吐蕃軍隊,雖然有點讓人不舒服,但是董氈對朝廷的忠誠至少暫時無可挑剔。但是,那個于闐雜種阿里骨卻是那麼的刺眼!這支異族的聯軍越是英勇善戰,王厚便越是感覺到一種威脅。 完全只是一個打過多年仗的老兵對危險的直覺。 阿里骨的眼神桀驁不馴,眸裡透著一種**裸的野心。王厚挑選了最精壯的將士給這些聯軍的將領們檢閱,旁人的眼,或者是一種顢頇的茫然,或者是一種帶著討好的謙卑,或者是敬畏……惟有這個阿里骨,竟是那種不屑一顧的蔑視,毫不掩飾的蔑視! 王厚又特意差人送給聯軍眾將精美的原禮品,有美奐美輪的絲繡衣袍,有潔白如雲的瓷器,還有來自南海的各種香料,以及吐蕃人一日不可或缺的茶……然後,王厚又派人偷偷打聽到那些將領是如何處置這些禮物的。幾乎所有的吐蕃將領對這筆意外的財富都喜不自勝,有些人一回帳便迫不及待的試穿華美的絲袍,有些人則將之鄭重的藏起來,還有一些人用來賞賜自己的寵姬……惟有這個阿里骨,除了留下茶外,便將那些禮物毫不吝嗇的分送給了其餘的大小首領。 這個于闐雜種,毫不羨慕原的生活,卻懂得如何去拉攏與自己血統不同的吐蕃人! 董氈沒有兒。 而阿里骨的母親是董氈的寵姬,而阿里骨則是董氈的養。 與蘭州西夏軍隊的幾次交鋒,王厚又故意設法讓阿里骨出陣。這個于闐雜種作戰勇敢,武藝高超,騎射之術,讓西夏人望而生畏。而最要緊的是,王厚分明看得出,那些吐蕃的戰士,在心裡面對這個于闐雜種都很服氣!是那種出自於戰士心的欽佩。這種感情,王厚最熟悉不過——熙河地區不知道有多少蕃部首領,對他的父親便抱著這樣的感情。 董氈已經老了。 否則如此重要的戰爭,他不會不參予。 青唐吐蕃對大宋的態度,很可能便取決於這個于闐雜種。 但是,阿里骨卻是個危險人物。 攻下蘭州不過是舉手之勞,王厚根本沒有把蘭州的夏軍放在眼裡。但打下蘭州後,果然讓這些吐蕃人向西擴張麼? 涼州、甘州,甚至遠至西域,讓那裡的部族服膺吐蕃戰士的威名,而不是更直接的感受大宋的刀鋒? 王厚太瞭解這些異族了。 所有的部族,本質上都是畏威而不懷德的。 惟有你清楚地讓他們知道,如若他們不服從,你的刀鋒便會劃破他們的脖,你的戰馬便會踏平他們的帳篷,他們才會服服帖帖,從心眼裡敬畏你為天朝上國。用刀箭與戰馬摧毀他們的意志,然後用美服與美食消磨他們的身體,大宋才會有穩定的邊疆。 如若征服的軍隊不是宋軍而是吐蕃,也許是去一西夏,又造一西夏。 誰能擔保這阿里骨不會成為第二個李元昊? 但是王厚也清楚地知道,改變計劃是不可能的。李憲才是西線宋軍的最高長官,他私自違背作戰計劃,別說他只是王韶的兒,便是韓琦的兒,只怕也難逃一死。況且,向西進軍,他也沒有足夠的補給。 「向職方館要一份阿里骨的檔案……立即寫奏章,請朝廷續賜空名宣扎五百,空名告身二百……」待吐蕃眾將全部走出大帳,王厚便即咬著牙,低聲命令道。 「將軍,我軍與李太尉分兵之時,李太尉已交付空名宣扎二百,告身一百,足敷蘭州之用。」王厚的一個幕僚提醒道。雖然朝廷為了招撫「生蕃」,免不了要封一些有名無實的官職給那些投效的部落首領與有功蕃人,但王厚張的這個口,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蘭州夠用,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豈得夠用?」王厚喝斥道。 帳部將與幕僚頓時沉默下來,一齊望著王厚。 「隨吐蕃人西行的武官,本將全部要親自挑選。」王厚冷冷地說道,「當年班超投筆從戎,一介書生,孤身入西域,以一人之力為大漢抵定西域。今大宋亦只缺一班超耳!」 黃河邊上的蘭州城,自漢朝置金城郡以來,便是河西之雄郡。此城控河為險,似一把尖刀,插入華夏西北諸羌戎種落之間,同時亦是河西、隴右之大門,但凡西北異族入侵河、隴,首先燃起烽煙的,必然是居於咽喉要地的蘭州。而一旦原想要馳騁於河湟,進取西域,那麼蘭州又必然是最重要的戰略基地。大唐年間,自蘭州淪入吐蕃,河湟盡失,邊疆稍有風吹草動,長安城都須戒嚴,直若驚弓之鳥。故此,自王韶收復河湟以來,大宋有識之士,莫不想順勢直取蘭州,以蘭州為屏障,以河湟為靠背,整個熙河地區都可以得到鞏固。之所以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因為蘭州在西夏人手,不便輕舉妄動而已。而如今既然已經公開宣戰,擺明了便是要收復河套故地,蘭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自然是首當其衝。 宋朝與青唐吐蕃近萬之眾的精兵,便駐紮在蘭州城南的皋蘭山下。 此刻,皋蘭山下某處。 「大人,便是此處了。」一個土著嚮導帶著謙卑的笑容,指著一塊淹沒於深草的殘碑,向一身戎裝的王厚說道。 王厚點點頭,走至碑前,俯身撥開一人高的深草,見那殘碑上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來,他仔細端詳,終於認出那個幾個字來——「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屯兵於此」! 王厚輕輕撫摸著碑,一張臉卻繃得很緊。 「傳令下去,著人在此重立一碑,碑這般寫: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屯兵於此——熙寧十三年某月某日復蘭州,宋昭武校尉王厚謹立!」 「是!」 「大人,山上還有霍將軍廟……」 「待本將攻下蘭州後,再來拜祭不遲。否則吾無面目見霍驃騎!」王厚起身上馬,調動馬頭,道:「明日正好請霍驃騎看一場好戲,以慰驃騎將軍之英靈!」 次日。 蘭州城南門外,宋蕃聯軍戰旗密佈,連綿數里,戰士們整齊、珵亮的槍尖上,反射著一片片耀眼的陽光。王厚披著冷鍛鋼打製的鎧甲,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立於將旗之下,威風凜凜。他身邊的衛隊,都是同樣的裝束,精挑細選的西北漢,一個個挎弓執刀,眼閃著驃悍的光芒。 被王厚請來的吐蕃眾將與那些新投效的部落首領,卻一個個都有點莫名其妙。蘭州城位置雖然重要,但此時卻無異於一座孤城,城外則重兵壓境,卻無必救之兵;城內則兵微將寡,與宋蕃聯軍數次交戰,屢戰屢敗之後,更是人心惶惶,每天偷跑來投降的人至少都有數百,蘭州附近的部落都是牆頭草,見宋蕃聯軍勢大,早就迫不及待前來宣誓效忠。人人都知道,在蘭州城外壘上幾座土山,這城便守不住。但是,王厚卻既不做攻城的準備,亦不勸降,而且竟連城都不圍,將所有軍隊集在南門之外,卻未免過於拿大了。 難道真的將軍隊這樣一擺,就會嚇得夏人出城投降? 董氈的親兵首領抹征遵首先忍耐不住,委婉地向王厚勸說道:「王大人,是否要將這城圍上一圍,也好免得讓城裡的賊軍跑了?」 王厚淡淡說道:「抹將軍盡可放心,他們跑不了。」 「跑不了?」抹征遵與吐蕃眾將面面相覷。 王厚卻只是偷眼察看阿里骨,卻見阿里骨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是嘴角冷笑。 王厚心哼了一聲。他本就不拘言笑,此刻不免臉色更加刻板,轉過臉去,卻見參軍朱蔚向他點了點頭,王厚也點點頭。便見朱蔚轉身離去。 王厚這才臉色稍霽,側過身,對抹征遵道:「待會兒,便要請抹將軍與諸位,一起看一場好戲。」 「好戲?」抹征遵又是愣了一下,正在詢問,忽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便似數百道驚雷一起響起,胯下坐騎早已驚得高揚前蹄,發瘋似的想要亂竄起來。他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本能地使勁勒住坐騎,掉轉馬頭,向著蘭州城望去—— 一幕讓他永生難忘的景象呈現在他面前! 蘭州城南約三丈長的一塊城牆,在那驚天動地的響聲,整個地塌了下來,掀起漫天的塵土。再看四周,到處都是戰馬嘶鳴,士兵的驚叫,吐蕃的戰士們一面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一面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戰馬,許多馬早已驚得竄出陣,不分方向地到處亂跑,還有一些人乾脆跪倒在地上,朝著天空拜起來——整個吐蕃軍陣,瞬間亂成一團。 更讓他震撼的是,宋軍的陣列,竟依然是整整齊齊,紀律嚴明,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他回頭去看王厚,這個被稱為「小閻王」的將軍,此時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抹將軍受驚了。」 「這狗娘養的是故意的!」抹征遵在心裡罵道,但是回過頭看到蘭州城的那一幕,他心裡不能不生出一種震憾,一種敬畏。 這是什麼神秘的力量?! 他再去看其他人,便是那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里骨,臉上也露出震驚與敬畏的表情。許多膽小的首領,早已嚇得臉色發白,不斷的摸著自己的佛珠,嘴裡唸唸有辭。 同一戰線的盟友已經被嚇成這樣,身為敵方的蘭州西夏守軍更是心神俱裂。 沒過多久,便見到其他三個方向的城門大開,西夏人瘋了似的各個方向逃跑。他們只想遠離這個被「廝乩」詛咒的地方。如果宋人沒有天兵天將的幫助,剛才那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但是詛咒並沒有結束。 逃跑的路上,致命的爆炸聲頻頻響起,一群一群的西夏士兵被宋軍埋在地下的炸炮連人帶馬被炸得肢體不全,血肉橫飛。 王厚滿意地看著這一切。 大宋對待藩屬的政策早已經開始全部檢討。毫無意義的賞賜已經被摒棄,皇帝陛下曾經公開對臣說:「朝廷作事,但取實利,不當徇虛名。」對這些藩屬,在讓他們嘗到好處之前,必須先讓他感到害怕。這樣的忠心,才會長久。 「諸公,今日這場好戲,可還入眼否?」王厚乾笑著向吐蕃眾將與諸部落首領問道。 「天兵之威武,實是小人前所未見。小人實想不出,普天之下,何人何物能當天朝之神威?這夏國逆臣,居然敢不修臣德,竟想以蚍蜉撼大樹,真是可笑不自量……」阿諛奉迎之人,是不會種族與地區,處處都有的。 王厚耐著性聽完了這些肉麻的吹捧,方淡淡說道:「天恩加四海,素以仁德撫四方,兵者是不得已而用之。」 「是,是……」 「朝廷將在蘭州駐軍,以保境安民,這城牆之修葺,還須有勞諸公,事畢之後,朝廷自會論功行賞……」 「大人說哪裡話來,這是為人臣之本份,必當效命,必當效命。」 蘭州城東。 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秦克用狠狠地吐了口濃痰,低聲咒罵道:「直娘賊的,小閻王放了個大炮仗,老一年的**一次就用了個精光!以後的仗還怎麼打!」 「算了,軍令難違。說起來,蘭州這些西賊也夠蠢的,我們挖到城牆腳下了,他們竟還不知道,看來,真要去拜一拜霍去病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八章 「或許王師真有霍去病之英靈庇佑……」監軍都虞侯劉惟簡笑道,此時,整個都總管司內的氣氛都非常的樂觀。 石越含笑目視著劉惟簡,因唐季五代以來流弊所致,即便天水之朝是對內侍宦官管束甚嚴的朝代,在軍隊地方,依然活躍著為數不少的宦官。天水之朝之所以沒有宦官之害,其原因絕非僅僅是這個朝代嚴格地限制著宦官之勢力,而實是官勢力之強大使然。因此,對於宋朝來說,儘管宦官們有的手握兵權、有的節制地方、有的替天察訪水利吏治,但他們與普通的士大夫,其實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公平的說,有些人甚至更能幹。這與石越所知的其他朝代之情形是絕不相同的——在其餘幾乎所有的朝代,無論宦官勢力強大或弱小,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形成一個能被為「宦官勢力」的整體。但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宦官勢力」的。所以,即便是那個此時還只儼然是石越之小卒,在另一個時空卻曾經封為郡王,統領幾乎大宋的全部兵權的內侍童貫,一旦皇帝決定要處分他,竟只須一道詔旨就可以輕鬆解決。所以,對於如劉惟簡這些宦官,石越雖然在心理上不可否認的有一種輕視與排斥的情緒,但在另一方面,這種負面的情緒在他而言卻也並不強烈,因此而對他造成的影響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誠然,內侍宦官也有無能貪腐之輩,但士大夫便沒有麼?宋季士大夫們對宦官的歧視與排斥,在很大程度上,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歷史的偏見而已。既便這種偏見在政治上而言對於宋朝利多弊少,但偏見永遠都只是偏見,它不會變成別的什麼。 劉惟簡這個監軍都虞侯,也許在才能上的確不如劉舜卿、章楶等人,在品行上也比不上范純仁,甚至是向傳范,但這又怎麼樣?只要謹守本份,這個閹人,依然不失為一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 「可惜李憲進軍太慢了!」用整個都總管司內所有人都可以聽見的大嗓門來潑冷水的人,除了種諤不會有別人。這位種將軍,自從開戰以來,一直抱著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他是主攻部隊名義上的直接統帥,但是都總管司從一開始便決定直接指揮線東路軍之全部軍隊,其後更是將帥帳一步步西移,後來乾脆直接搬到了慶州!種諤便這樣被都總管司架空了,他這個環慶行營都總管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軍都指揮使。 明明遇上了可以大展拳腳的好時光,甚至自己也一直在努力的製造條件來創造這個時機,但事到臨頭,卻發現竟然沒有自己什麼事!種諤的心情可想而知。 「屈吳山、天都山一帶,道路多阻,部族叢立,本不是容易行軍之所。當年王副樞使平定熙河,尚且會突然失去音訊,不知所蹤。李帥用兵謹慎……」劉舜卿委婉地駁斥著種諤的話。李憲部的確突然屈吳山一帶失去音訊,並且在那一帶逗留時日,但畢竟依靠著李憲的謹慎與經驗,最終證明只是虛驚一場。李憲不僅擊破了天都山之西夏守軍,並且用一把大火,將元昊在天都山營造的宮殿付之一炬,還擊敗、招降了這一帶許多的部族——其包括禹藏一族著名的大首領禹藏郢成四。李憲一面給這些歸附的首領加官進爵,送給他們部族兵甲,許給他們征討、兼併不肯歸附部族的權力;一面半誘惑半強迫地派人將這些部族首領、貴人的世們全部送往汴京蕃學入讀,並且命令較大部族的首領隨軍效力。在這些措施,使得天都山以東可高枕無憂,對於穩定戰局是極為有益的。為了這些事情多耽誤一些時間,用石越的話說,叫「磨刀不誤砍柴功」。 「謹慎!謹慎!」種諤譏道:「孔明一生惟謹慎,結果換來出祁山空勞無功。某若是李憲,此時兵鋒已至青銅峽!」 種諤的這番話,無疑是對李憲非常嚴重的指控。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議事廳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尷尬。種諤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話已出口,以他爭強好勝的性格,亦不願意收回去——何況,便是他想收回去,也未必能夠。他一咬牙,脖一挺,把心一橫,決意便要一不做,二不休,趁著這個機會,爭出個道理來。再怎麼說,石越不過是個書生,論起用兵的道理,這個廳,未必有人便說得過他種諤的,便是上表抗章,他也有自己的說辭。 「種大人!請慎言!」果然,石越首先發作,他沉下了臉,冷冷地喝道。 「石帥!」種諤既打定主意,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昂首瞪視石越,抱拳大聲道:「自用兵以來,諸軍皆勢如破竹,西賊聞風而竄。吳安國輕騎取石州,種古、折克行會師夏州城下,三日急攻,便克此名城,眼見便可鼓行而西,平夏傳檄可定。本路宣二軍前鋒已抵靈州之境五日;西路七日前李祥夜襲鳴沙城,獲夏人糧草近百萬石。三道而進,兩路已然見功,而今惟西線李憲、王厚當最弱之賊,反而最後,至今只至會州。此非將帥無能又能是甚?!下官更有不解者——客軍在外,利在速戰,今正西賊措手不及,軍心不定之時,宣二軍已抵靈州,為何石帥不令其餘諸軍倍道而進,一鼓而下靈州,反勒令宣二軍不准輕敵冒進?!種誼、劉昌祚取鳴沙城後,至靈州已是坦途,為何石帥反令二將持重進兵?難不成帥府竟無知兵之人?不知勝負之關鍵,便在靈州一城?只須攻下靈州城,大軍便可無憂!此易見之理,竟無人能知麼?!」他慷慨陳辭,心情激動,鏗鏘一聲單膝跪下,厲聲道:「請石帥給下官三萬之兵,十五日之內,下官不能取靈州城,甘受軍法!」 種諤也是極聰明的人,他公然指責李憲,本來是失言,雖然有許多禁軍將領心既便是如是想,亦無人敢為仗馬之鳴,來呼應他得罪天面前的紅人李憲。但他話鋒一轉,轉而把重點放到指責起石越的戰略來,立時,許多禁軍將領立時感覺心有慼慼焉。 戰爭進行還未到一個月,各路進展之順利,還要出乎眾人之想像。東線小隱君與折家軍早已會師,延綏軍與折家軍都是宋軍能征善戰的部隊,梁永能本來想憑借夏州之堅城與宋軍周旋,不料在折克行的指揮下,宋軍猛攻夏州城三晝夜,西夏在平夏地區的名城便告陷落,夏州知州投降宋朝,三萬守軍幾乎折損殆盡。在線,劉昌祚磨臍隘大破夏軍之後,便派遣李祥倍道兼程,趁夜偷襲鳴沙城,繳獲了西夏人沒有來得及運走的糧草近百萬石,並且從此靈州對於種誼、劉昌祚來說已是門戶大開;而主攻方向的宣二軍,也早已順利抵達靈州,在靈州城外安營紮寨。惟一進展較慢的,反而是西線的宋軍,但是克復蘭州,火燒天都山,卻也都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在這樣的情況下,都總管司一次一次不合時宜地申誡諸軍持重,是難以得到理解的。那些老西軍倒還罷了,雖然樂觀的情緒一樣洋溢在他們間,但是這些人久經沙場,對西夏人有更清醒的認識。此時的西夏,就如同一匹羸弱的狼,雖然步步後退,但只要沒把它徹底打死,就要堤防它拚命的一搏! 但是,來自殿前司的那些眼高於頂的禁軍將領與一部分青壯派西軍將領,卻不會這麼看。特別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這些人有許多從未與西夏人真槍真箭的戰鬥過,眼見著友軍連連告捷,敵軍「不堪一擊」,便以為西夏人不過是一隻死老虎,兼之來到陝西也有了一段時間,對陝西也有了一分適應與熟悉,那種新鮮與敬畏的感覺早已消逝,才來時尚有的幾分謹慎早就拋到了霄雲外,每個人都只想著快點上前線打仗,以便多立戰功。每一份捷報傳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得眼睛都紅了,這些將領竟是生怕著功勞都被友軍搶走了,一個個都躍躍欲試!若非石越是進過政事堂值日、鎮撫一路、打過兩場大仗的三品重臣,還真是難以彈壓得住。尤其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有許多都是出身名門,甚至是開國功臣之後,平日裡結交王侯,出入公卿,自視甚高,哪裡會把別人放在眼裡?若非石越的聲望名位,在這些世家弟之心目還頗有份量,兼之西軍傳統一向是治軍嚴厲,讓這些人忌憚三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如此心態之下,平日裡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找石越請戰,此時哪裡還經得起種諤撩撥上幾句? 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早已上前說道:「李大人用兵如何,末將並不敢置喙。然末將亦讀兵書,孫云:」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今日之事,曝師於外久矣,日費何止萬金?而內則空耗國庫,外則有契丹虎視狼顧,非國家之利也!末將愚鈍,敢請石帥三思,』兵貴勝,不貴久『,客軍在外,當早定大計,速戰速決!師宜雖不材,願供石帥驅使!「王師宜的曾祖父王審琦是開國名將、琅琊郡王、太祖皇帝的布衣之交。王家滿門冠佩,單單在這西征的大軍,品一級的武官便有近十人,王師宜並不是特別出眾。但他是由內殿班的御前侍衛出身,受當今皇帝的賞識,隨章惇征討南方蠻夷,積功而陞遷,在禁軍整編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過二十歲,便已官拜振威校尉。這個仕途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世家弟,此時正是心高氣傲之時,一心盼著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僅在眾叔伯兄弟揚眉吐氣,也能為自己的前途壓上一枚重重的法碼。眼見著戰爭打了」大半「,除了仁多瀚的部隊,驍騎軍竟連半個西夏兵都不曾遇到過,王師宜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王師宜一開口附和,議事廳內立刻便亂成一團,那些被憋了一肚牢騷的禁軍將領,全都趁著這個機會發洩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的向石越請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王師宜之類的世家弟出身的將領,肚裡還有點兒墨水,說話倒還算雅;其餘的將領卻有不少連字都未必識得幾個,盲更是比比皆是,說汴京官話都不怎麼利索,一說得興起,各種土話、髒話,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盡皆脫口而出。 事情轉瞬間發展成這樣,在議事廳內有資格坐下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但既便是劉惟簡,面對著這些牢騷滿腹的將軍們,也感覺到幾分棘手。石越親信的參軍與幕僚們,支持當前作戰計劃或者是親附石越的少數西軍將領們,人人面有怒容,但是這些人大都是資歷尚淺,在軍威望不足,卻不敢輕舉妄動;還有一少部分老成持重的將領們,卻是默觀事態,不肯作聲。 所有人都等著石越的態度。 種諤得意地望著石越,目光帶著幾分挑釁。朝廷讓一個書生來統兵,已是大錯特錯。而石越卻還不肯採納自己的意見,「畏縮懼戰」,更是不能容忍。「絕不能讓一介腐儒毀了這場戰爭!」種諤在心裡給自己打著氣。他注視著石越,他相信這個石越這個書生,已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勃然大然,但這樣眾將口服心不服,他便可以通過樞密院來彈劾石越,讓樞密院向石越施加壓力——樞府是絕不可能不在乎這麼多將領的意見的;除此之外,石越便只有讓步,只要石越妥協,讓他領軍出征,他便有絕對把握攻下靈州,從而徹底主導戰局的發展。 種諤當然也知道攻取靈州會有一定的難度,他畢竟在環慶路呆了幾年,對西夏人也非常熟悉。但是他卻更加相信自己,相信大宋的精兵絕非西夏人可以抵擋,他堅信這一點:儘管所有的麻煩都可能存在,但是他依然能夠攻下靈州城。 但石越卻只是平靜地回視著種諤的目光。他似乎一點也不惱怒,也沒有大聲喝斥,但也絕非是想要妥協。石越用一種沉靜、冷淡、威嚴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緩緩地掃過廳內每個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禁地感覺到一種畏懼,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唇,垂下眼簾,似乎是想要避開他的目光。 王師宜本來還想要說幾句,但他看到石越的目光之時,便下意識地把頭低了下去。石越的眼神,便像是他小時候做錯了事情被父親發現時,他父親注視他時的眼神。眼神裡不僅僅有無言的責怪,更多的是一種威嚴與自信,這種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著你尊卑高下對錯之別,既便你堅信著自己是正確的,但看到這眼神,依然不自覺的會產生一種心虛的感覺,對自己的判斷產生動搖與懷疑。這樣的感覺,王師宜在初次面對皇帝的時候曾經有過,那是一種因自小所受教育而產生的對天的敬畏,但見多了皇帝之後,這種感覺便漸漸消退了。後來,當他每次見到樞密使彥博的時候,或者碰到戶部尚書司馬光的時候,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讓你覺得對他們,你只能仰視著。但他從未想過,一慣平易近人,有時幾乎讓人感覺是「溫敦厚」的石越,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不曾說錯甚話語!」王師宜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堅定著自己的信念,努力克服著自己心的彆扭,去正視石越的目光。此時,他霍然發覺,議事廳,已經鴉雀無聲。 人們的目的未必純正,但是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石越此時,尤其堅信自己選擇的戰略並沒有什麼不對的。但是,對這些牢騷滿腹的將領們,僅僅用紫袍玉帶來壓迫他們是不行的,將帥不和,從來都是兵家之大忌。但石越同樣也無法與這些將領們一道來分享他的「歷史經驗」。他無法告訴他們,「曾經」有過的五路伐夏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什麼…… 這不僅僅是因為這是無法讓人相信的秘密,亦是因為歷史已然改變。 要設法讓他們心服口服。 石越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寶劍,緩緩起身,轉身用劍鋒指著他座位後面巨大的西夏地圖屏風,沉聲問道:「有哪位將軍知道,逆賊的主力在何處?!」 那些發著牢騷的將軍們都怔住了。 只有種諤答道:「末將以為,他們應當在興靈之間!」 「應當?」石越反問道,「種大人如此以為,可有憑據?」 「以目前各處所知軍情觀之,逆賊主力當集在我軍之正面。而宣二軍只是略受阻擋,便已至靈州。據宣二軍之觀察,靈州城之賊軍不下三萬。末將相信,賊軍是將主力收縮於興靈之間,以誘我深入,在彼所熟悉之地與我決戰,以收地利。我軍正好可以將計就計,只要攻下靈州,興州便處於我兵鋒之下,賊軍幾無迴旋之地,大計可定!」種諤的判斷,應當說是部分正確的。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宋軍,西夏人將主力集於一處,先避敵之鋒芒,然後再依托地利以求決戰,不失為明智之舉。種諤久經沙場,號稱熙寧一朝的名將,他對敵情的判斷是非常敏銳的。 石越淡淡地注視著種諤,半晌,他手寶劍突然指向靈州與韋州之間的廣大地區,「我大軍一旦集於靈州城下,自靈州至韋州,便形成數百里之薄弱地帶。種大人以為,賊軍是依托靈州堅城與我決戰,還是會繞至吾軍之後,攻擊吾軍之糧道?!又或者,其大軍根本便藏在此處,等待著戰機。這數百里糧道,吾軍無任何憑恃,將要如何護衛?」 「只要攻下靈州……」 「種大人拿什麼攻下靈州?!」石越厲聲質問道:「將攻城之器械送至靈州城下,豈是容易之事?賊軍豈能坐視這些器械安然運抵靈州?」 能對靈州這樣的大城形成威脅的攻城器械,都是極其笨重的。數量少了沒有作用,要形成作戰規模,那麼運輸就是一件難題。帶著這些攻城的輜重行軍,行軍速度是快不起來的。議事廳的將領對這一點還是明白的,因為到目前為止,那許多攻城的器械,甚至只有一小部分被運到了韋州——在崎嶇的山路上運輸這些笨重的器械,無異於噩夢,這些物什不僅僅本身是個麻煩,還經常會阻塞狹窄的山路,使得大隊運糧的隊伍無法通行。 「何不帶工匠就地製造?」王師宜問出了一部分將領的心聲。但他剛剛問完,便感覺到一陣後悔,因為幾位西軍老將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彷彿他問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 果然,劉舜卿淡淡地替石越回答了這個愚蠢的問題:「據職方館之資料,靈州附近,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製造攻城器械之大樹。」 王師宜頓時紅了臉,尷尬的移開眼睛。 「攻城之法甚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何必受攻城之器之限?」種諤卻並沒有被說服,反而覺得石越甚是迂闊。但話雖如此,他卻並沒有再次質疑,因為臨敵對陣,許多謀略,一旦事先說出來,有時候反而會被人視為荒誕的奇談怪論。人們總能夠輕易地表達自己的質疑,假若敵人這樣,假若敵人那樣,那麼這樣的計劃就行不通了,他們故意忽視一點:如果一方不犯錯誤,那麼除非實力相差過於懸殊,否則不犯錯誤的一方是不可能失敗的……趙奢在談兵的時候,怎麼樣也說不過趙括,多半便是因為如此。 種諤依然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手段能夠攻下靈州城,但是,他卻並非是一個擅長於制定那種連細節也幾乎完美的作戰計劃的將領。他能夠根據戰鬥時的情勢,做出正確的反應,但是那些細節,應當由部下們去完善…… 種諤不知道石越對自己是否有故意的打壓,但如果一方殺了另一方的兒,無論有什麼樣光明正大的理由,那種心的相互猜忌總是不可避免的。種諤無論如何,也不會希望宋軍失敗,但是如果石越一意孤行,受點挫折,種諤也是非常樂意見到的。無論是前方受到什麼挫折,還是大軍在外,久不見功,樞府對石越的信任都一定會降低的…… 「但如此全無作為,亦非良策。樞府必會催促進兵,靈州總是要打的,所謂三鼓而竭,拖得越久,士氣便會下降,鈍兵挫銳,更不堪用……」另外的禁軍將領繼續質疑著。 「本帥自有辦法,諸公到時便知。」石越自信滿滿地說道,「諸公不必擔心無仗可打,無功可立,當養精蓄銳,以待與賊決戰之日……」 *** 夏州。 新委任的夏州知州吳問是仁宗朝的進士,做了二十多年地方官的循吏,此時已快五十歲,一向以寬政愛民為己任,吏部精挑細選,將他派來這個剛剛收復的地方做知州,表達的是政事堂的一種期望:大宋是來「光復」平夏的,而不是來征服平夏的。 但是,軍方似乎卻有另外的意見。 小隱君與折克行商議,為了保護自延綏至夏州之糧道,不僅要重新修葺夏州城牆,而且在延綏至夏州之間,要沿途修建城寨,用一個個的堡寨,來使梁永能無機可乘。折克行根本不相信西夏的百姓,他甚至建議,要將銀夏地區的人民,盡數強行遷往內地,分割開來安置。並且強征其丁壯為宋軍建城寨、運糧草。並且,折克行還提出一個更加狠毒的建議:向橫山諸部族頒布賞格,購買死活西夏人,以誘使橫山部族攻擊橫山另一面的洪州、龍州、宥州。三貫一個活人,一貫一個死人的價格,足以讓整個橫山的部族成為西夏人最凶狠的敵人。而與此同時,宋軍則可以以夏州為根據,派遣騎兵不斷騷擾攻擊宥州至鹽州一帶,焚其屋宇,擄其人民,掠其財產,以逼迫梁永能來決戰——否則,平夏地區在三五十年內都無法恢復元氣! 一將功成萬骨枯! 與西夏人世代作戰,西夏人殘暴的手段折克行早已領教。現在有機會反施其身,這位河東軍名將並未感覺到有任何不妥。 戰爭惟一的目的便是勝利。 折克行是如此相信的。 於是,一隊隊西夏百姓在宋軍的驅使下,扛著石頭、木材,如同螞蟻一般來來去去,修葺著殘破的夏州城牆。許多人的眼,都滿含著怨恨之色。但是,這不會為他們贏來憐憫,只會招來暴虐的鞭打。 當吳問去找折克行爭辯時,折克行如此反問他:「既然為了勝利可以讓成千上萬的己方士兵去死,那麼為何為了勝利就不能讓成千上萬的敵方百姓去死?」然後折克行便客氣地送走了這位夏州知州。 吳問於是轉而去找東線宋軍的統帥種古。但小隱君軍務繁忙,沒有時間見他,亦沒有時間回復他的信件。小隱君有自己的苦衷:雖然他心裡更贊同吳問的主張,對折克行的行為頗有腹誹,但是,夏州是折克行指揮打下來的,現在那裡是由折克行駐守。雖然名義上他是折克行的上司,但是兩軍之間的關係卻並非可以如此簡單地處理,他如果對河東軍指手劃腳,是很容易造成兩軍不睦的。為了顧全大局,在西夏滅亡之前,小隱君不願意自己與折克行有任何的對立。所以他乾脆躲開吳問。 吳問一怒之下,寫了一封彈章直送汴京,又寫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件送給石越。「夏州之民,亦是天之民,大宋之臣民!」在信,吳問如此說道。他告誡朝廷,也告誡石越,當年大宋之所以沒能保有西夏之地,使得西夏得以建國,除了戰略上的失敗外,地方守吏失去民心也是重要的因素。軍隊的強大是不值得憑恃的,如果失去平夏地區的民心,便有可能重蹈歷史上的覆轍。 同時,做好被罷官準備的吳問在夏州也採取了斷然的措施。他與折克行本是平級的關係,既然折克行無法商量,吳問便下令在夏州清點戶籍,同時移折克行,要求他按照相關的律令來征發民夫。 立時,夏州城的武關係,便如同一根崩緊了弦。 「同一個地方若有兩個級別相同的最高長官,果然是一定會出麻煩的。」安撫住那些躍躍欲試的禁軍將領們,馬上便面臨這樣頭疼的麻煩,石越亦只能無可奈何地感歎。 「吳問去得稍早了。」李丁話帶著一點遺憾。對於一個新佔領的地區,首先由一個人將惡事一次性全部做完,然後再派一個「好官」來收拾殘局,慢慢施予「恩惠」,永遠都是統治良方。 「折克行之策其實甚為可取,梁永能想要堅壁清野,我們便成全他,在平夏大肆擄掠。平夏乃是西夏立國之本,末將相信,梁永能絕不能坐視不顧。而橫山與平夏自唐以來,本素有仇怨,再加撩撥,則其百年之內,斷難和睦,以夷制夷,大宋可坐收其利。」劉舜卿不帶感情的分析道。 石越愕然望著劉舜卿,李丁如此說話,他早在意料之。但是劉舜卿竟然也支持折克行,卻在他意料之外。 「強征夏民勞役,雖看似殘暴,但為將者,終不能有婦人之仁。」劉舜卿繼續說道:「孫云:」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自用兵以來,雖朝廷加意撫恤,然陝西一路百姓苦於勞役者數十萬戶,終是不可避免。若能驅使西夏之民,則陝西之民總可稍得休息,亦算是不無小補。對於陝西之民而言,卻是仁慈了……「 「下官不敢苟同。」豐稷的聲音大得似乎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顯然有些激動,「王者之師,豈能效虎狼禽獸之行?!平夏之民,素受橫徵暴斂,王師至時,豈不心懷期望?一旦以暴易暴,變本加厲,是大失民望,使其反而眷戀夏國之德。以乃目光短淺,因小而失大,且不合仁義,非下官所敢聞也。」 「仁義不是用來征伐天下的。」他話音剛落,李丁便語帶諷刺地說道,「兵者本就是凶器,並非好物什,只是當此末世,又不能不用。橫豎總要死人,死點西夏人總比死宋人要好些;讓西夏人受苦總比讓大宋的百姓受苦要仁義些。」 「那我們又要如何讓我們的士兵與百姓相信我們是為了正義而戰?」坐在下首的包綬忽然尖銳的問道。他是被石越特意調來負責後勤方面的事務的,這次只是偶然而忝陪末座。 眾人一時愕然,沒有明白包綬的意思。 「我們要如何讓士兵與百姓相信他們是在為了正義而戰?」包綬又問了一句。 「士兵與百姓會相信燒殺搶掠的軍隊是正義的麼?他們會相信殘暴的役使百姓的軍隊是正義的麼?」包綏站起身來,向石越欠身抱拳,朗聲道:「石帥一直在告訴士卒、百姓、士林,道王師乃是正義之師,討伐西夏之逆賊,是正君臣之綱紀,亦是替朝廷除百年之邊患,替孫後世造一個太平盛世。陝西百姓困苦於道路而未敢有怨言者,禁軍士兵血戰於前線而不敢有貳心者,士林清議雖見耗費國帑,勞動百姓而無有異議者,皆因於此。下官願石帥莫要失天下之望!」 「只恐陝西百姓想要的只是少一分勞苦;前線士卒想要的只是早一日凱旋。為了這禮義道德的虛名,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李丁對包綬的話並不以為然。 「下官敢問李先生,難不成殘暴不仁,便不需要付出代價麼?」包綬反唇相譏道。 石越若有所思的望著包綬。 想要成就大功業,想要打贏一場滅國之戰,雙手不沾鮮血,是不可能的。石越並非那種有道德潔癖的人。他一向相信,成大功業,大事業,要有菩薩心,魔王手。但他也並不是全然同意為了達成最高尚的目的,便可以採用最卑劣的手段。因為在大多數時候,手段與目的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大多數的時候,既便你達成了那最高尚的目的,亦無法彌補因為你採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所帶來的惡劣影響。 包綬所說的,其實就是類似的意思。 正義也許是可笑的東西。但是如果一個國家與民族沒有正義的觀念,甚至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符合道德的,是正義的之時,這個國家或民族,離瘋狂便不遠了。所以,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做事,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在大義的旗幟下進行。 「忠烈祠的祠門,應當是潔淨無瑕的!」 梁永能的日越來越難受了。 夏州的迅速失陷,給他整個計劃都帶來嚴重的影響。原本就並不充足的兵力再次折損,國相梁乙埋又派人調走近萬精兵以充實興靈之間的力量,而許多部族間流傳的謠言也對夏國極為不利——這些部族,有一部分是不可以倚靠的。但他就如同一隻受傷的狼,耐心的潛伏著,等待著敵人犯錯。 但宋軍卻十分謹慎。奪下夏州之後,並不急於進兵,反而開始修築起城寨,擺出一副防守的姿態來。 這讓梁永能頗覺迷惑。難道宋軍不想從平夏地區直接攻擊興慶府麼?如果宋軍果然這樣穩紮穩打,梁永能便真要無計可施了。不過很快,梁永能便意識到宋軍意圖——他們不願意孤軍深入太遠,反而是想誘自己的主力出來決戰。 宋軍的部隊不斷的向宥州一帶進行騷擾性的進攻,卻絕不肯輕率的深入一步。 很狡猾,很謹慎。 這是雙方比耐心的時刻。 「我們的使者走了多少天了?」眺望著東北一望無際的沙漠,梁永能向部將問道,語氣亦不禁帶上了一絲期盼。 「有十天了。」部將回答道,他同樣希望使者能帶來好消息。 「應到已經到了。」另一個部將滿懷期望地說道。 「遼國現在亦不太平,他們會願意冒著得罪南朝的危險出兵麼?」患得患失的心情充斥著眾人的心間。 「我們自己也能打贏!」梁永能盡量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自信,給部下們一點強援的希望是可以的,但是不應當過份,這樣才能夠避免萬一幻想破滅後產生絕望感。 但他的話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折家軍兇猛善戰的威名震撼著整個平夏地區,許多部族首領私下相互傳言:「見折家慎毋接戰。」一些部隊見著折家軍的旗號,便望風而逃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梁永能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在決定戰爭最後的勝負的,並不會是一場兩場戰鬥。 時間是在自己這一邊的,梁永能如此相信著,並且也如此灌輸給自己的部下,以堅定他們的信心。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九節 在橫山山脈以北,毛烏素沙漠以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狹長地域,在這裡既有一望無際的荒原,亦有水草豐盛的原野,甚而還有成片成片被開墾耕種的農田。一條並不清沏的無定河由西而東,蜿蜒而行,穿過整片狹長地帶,流至宋朝的綏州後方轉而往南,注入黃河。這塊在西北稱得上富饒美麗的土地,被人們稱為「平夏」地區,因為它全部在黃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稱為「河南」之地。 月底一個傍晚,在距離無定河很遠的原野上,遠遠可以見到一隊騎兵正在向東方夏州城的方向行進。這些士兵們穿戴的鎧甲一體全黑,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在關鍵部位才採用冷鍛的鋼片遮護,其餘部分則是漆成黑色的豬皮;他們的頭盔,幾乎遮住了整個面部,只露出眼睛、鼻孔與嘴巴。騎士們排成一里多的長隊緩緩而行,雖然隊伍最前面的紅色軍旗依然被「掣旗」高舉著,在西北的勁風獵獵飛舞,但是戰士們的疲憊卻已無法掩飾,兵器全部被交給了心愛的戰馬,有許多人甚至將頭盔都摘了下來,與敵人的首級一起掛在馬上。 這隊騎兵的人數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隊伍當,有三四百匹各色戰馬,其既有數十匹鉻著西夏字的良種河套馬,也有宋軍從遼國買回的戰馬,還有來自陝西與吐蕃的戰馬;但是,這麼多的馬匹,卻只有一百餘騎在馬上的戰士。 種師道便走在這隊騎兵的前面。現在,他已是這隊騎兵——神銳軍第三軍第一營第二指揮官銜最高的軍官。在他戰馬的一側,掛著曾經與他們血戰的西夏人的首領的首級——在他生前,他曾經嘲笑過種師道乳臭未乾,在稍後的戰鬥,種師道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了這個西夏人的左眼,鋒銳的三稜箭直貫頭顱。 但他們這次遭遇的敵人,實在出乎意料的頑強,或者說是英勇——種師道承認這些西夏人的有著不遜於最精銳的宋軍的勇氣。宋軍最終只是取得了慘勝——在付出了兩百餘士兵戰死,正副指揮使全部殉國的代價之後,任何勝利都只能稱為慘勝。 那顆首級不斷地撞擊著種師道的馬靴,不斷的勾起種師道對這場他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的回憶——儘管他疲憊不堪,儘管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來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覺,儘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憶那一個個畫面。那場戰鬥,種師道不知多少次與死亡只是擦肩而過,戰鬥之時他並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時回想起來,卻背心發涼,冷汗直冒。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停止這種無謂的回憶。策馬與他並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種師道羞於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那絲懼怕,乾脆轉過頭朝身後望去,以掩飾自己的舉動。 在他的身後,夕陽余照,只見一匹匹戰馬馱著他們主人的屍體向東而行。 一種蒼涼的情緒在種師道心瀰漫開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哀怨的胡笳之聲,或許是這樂聲感染了這些歸營的戰士,或許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受不了這默默而行的悲涼感,有人用羽箭敲打著捧在手的頭盔,伴著這節奏慨聲唱起歌來。 「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傳說是石越所作的這首「南歌」,曲調悲涼,詞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後來又有一位西軍善解音律的小校,將這首詞重新譜曲,平增了幾分豪邁慷慨之氣,使得此曲在西軍迅速傳播開來。許多軍士雖然未必識斷字,但卻多會傳唱此詞。 此時一人起唱,眾人便齊聲相和。 「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慷慨悲歌,揚於塞上黃昏之時。 種師道的隊伍回到夏州城時,夕陽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經與新月無異。夏州城的軍民,看見這支回城的騎兵的情形,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宋軍以夏州為據點,抄掠夏州以西地區的策略已經實施了一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宋軍遇到過真正激烈的戰鬥了。西夏人誇誇其談的「平夏兵」,見著宋軍的旗幟,往往跑得比兔還快。看來這支宋軍的運氣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難啃的硬骨頭。許多人在心裡如是想著。 但感覺到驚異的不僅僅只有夏州城的軍民,回到城的種師道也感覺到奇怪。他離開夏州城不過五天,夏州城卻突然多出了許多衣甲光鮮的禁軍士兵來。相比那些神銳軍部下無法掩飾的好奇,種師道對這支禁軍卻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是拱聖軍。 位列「上三軍」之一,在大宋所有禁軍地位僅次於捧日軍,號稱精銳之精銳,禁軍之禁軍,扈駕警蹕,擔當著保衛天與京師之重任。早在講武學堂之時,種師道就聽說過:只有成績最好的學員卒業後,才能進入「上三軍」與宣武軍第一軍。這四支禁軍,也被宋軍軍官們視為他日青雲之上的捷徑。因此,除了那些被戲稱為「上捨生」的優秀低級武官外,在「上三軍」,還充斥著忠臣烈士的後代,世家勳貴的弟。種師道聽他的兄弟種樸說過,在拱聖軍,一個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讓人咋舌的身世。在這支部隊,祖上三代都為朝廷戰死的忠義之門舉不勝舉,五服以內的便能算到太后宰相的,也絕不罕見。儘管拱聖軍也因此被自視為「天下第一軍」的宣武第一軍所蔑視,譏之為「儀衛軍」,但是在一次演習,拱聖軍卻曾經乾淨利落的擊敗了宣武第一軍,讓宣武第一軍的將士們整整半年抬不起頭來。 種樸能夠願意一直呆著不走的部隊,不可能是花架部隊。種師道對此也有著自己的理解。 但這些傢伙的眼睛長在頭頂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街上有回營的西軍與河東軍士兵帶著好奇向這些拱聖軍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們列著整齊的隊伍,步伐優雅的策馬從街道穿過,每個人都目無表情的目視著前方上空,假裝沒有看見向他們招呼的友軍。但他們那流露出的眼神,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是對西軍與河東軍的輕蔑感,都表露無疑。 「那是哪支部隊?馬看起來比西賊的還高大……」 「好像是拱聖軍……」 「上三軍呀?!」 「休得自討沒趣,去理這些沒心肺的蠢材!」種師道低聲訓斥著他的部下們。他的叔伯輩們一直教導他,對於袍澤,對於友軍,一定要如同對待親兄弟一般友愛,因為在戰鬥的時候,沒有身旁的袍澤與友軍,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對待友軍與袍澤時,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是小隱君時常對他們這一輩的種家弟說的話。但此時的種師道還年輕,對於拱聖軍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舉動,他還沒有那麼好的修養。 這些騎士早已經在戰鬥承認了種師道的地位。這個營部派來的參軍,不僅僅武藝出眾,勇猛過人,而且在正副指揮使戰死後的戰鬥,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僅僅穩定了軍心,而且還指揮得當,這樣他們最終才能活著回到夏州城。軍隊有軍隊的法則,這種被戰士們所承認的指揮權,在現實遠比朝廷任命的指揮權要有權威。所以當種師道開口訓斥後,他們立即閉上了嘴巴,並且換了一種懷疑與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聖軍來。 「你們陸指揮使在何處?」 種師道徇著聲音望去,卻見是一個神銳軍武官在高聲詢問自己這一隊人馬。從胸徽上看,竟是個宣節校尉。他吃了一驚,宣節校尉在禁軍,一般只會擔任兩個職務:軍行軍參軍或指揮使——而種師道卻不過是個御武副尉,營行軍參軍。他忙將馬交給部下,帶著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為禮,先問道:「敢問大人官諱?」 那武官只上下打量了種師道一眼,見到他御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軍行軍參軍江知古,你們陸大人呢?」 種師道與段祥黯然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江知古見著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隊伍,亦不覺默然。過了一會,方對種師道道:「你叫何名?」 「下官御武副尉種師道。」 江知古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現在一營第二指揮以你官階最高?」 「是。」 「那你速吩咐了人帶大伙回營休整,便隨某一道去見慕容將軍。」 種師道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為什麼要召見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或者說是這個小小的指揮的最高軍官,但他還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牽過自己的戰馬,隨著江知古向神銳軍第三軍軍部走去——他們都不是拱聖軍,無緊急軍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內騎馬的。 夏州出現武之爭後,一方面是為了實施擬定之戰略,一方面亦是為了緩解夏州的武矛盾,同時也為了威懾那些有可能對大宋不滿的居民,原本僅僅由河東折克行統率的以飛騎軍、飛武軍第三軍為核心的河東軍集團駐紮的夏州城,陸續又進駐了兩支禁軍力量:振武軍第三軍與神銳軍第三軍。並且規定所有軍事力量歸折克行節制,同時嚴禁軍方違背相關之敕令律條干涉夏州之民政,以支持吳問之安撫政策。 後進駐的兩支禁軍,振武軍第三軍最早的軍都指揮使是西軍名將姚兕,曾經被人稱為「姚家軍」,雖然姚兕現在已調任鐵林軍任軍副都指揮使,但因為姚家是武將世家,振武軍第三軍內的堅武官,大部分與姚家關係密切,現任軍都指揮使趙盡忠雖然祖籍是開封人,但卻久在西軍,還是姚麟的兒女親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會被視為姚家的勢力範圍。而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則是西軍系統有名的新貴。慕容謙祖上是漢化之鮮卑人,早在北魏之時便已移居河北,自唐五代以來,世代從軍,但卻籍籍無名。至慕容謙之時,因為他本人武雙全,頗有用兵的才華,兼之他的夫人又恰巧是石夫人韓氏的一個遠房表姐,免不了會受到有意無意地關照,因此一路官運亨通,三十八歲便已官拜昭武校尉,統領一軍。神銳軍第三軍更是西北禁軍出了名的異類——這支軍隊,三分之一是禁軍整編留下的「刺頭」,其還包括參加過熙寧初年的一次兵變後被招安的禁軍士兵;三分之一是效忠大宋的蕃部的勇士,被挑選出來自成一營;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投誠後被整編的西夏戰俘——這些戰俘投誠後能夠被作為一個較完整的軍事編制而存在於大宋的軍事系統的,只有兩隻部隊,一支便隸屬於神銳軍第三軍,全由步兵組成;另一支被調到河北,多數是馬軍。小隱君將這兩支在延綏行營諸軍有點「自成派系」的禁軍派到夏州城,由折克行節制,去承擔主要的戰略任務;自己則將更多的精力集於本土的防禦、銀夏之間新收復失地的鞏固與建設、糧草軍資的輸送,以及監視陰山以東契丹人的動靜上。站在武人的角度來說,雖然小隱君肯定或多或少也有將「麻煩」扔給折克行的想法,但卻依然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很少會有武人會心甘情願當綠,特別是小隱君還身為方面之主帥,征戰克敵之能力亦並不遜於折克行,他還肯將立功出風頭的機會讓給非嫡系的友軍,並且放任折克行統率方面,決不干涉他軍之事務。無怪乎石越對小隱君讚不絕口,屢次公開稱讚他不愧是「西軍第一名將」。 然而並不會人人都如種古一般高風亮節。 至少據種師道所知,趙盡忠與慕容謙,對於折克行都是不太買賬的。 河東軍的人,憑什麼指揮西軍的部隊?在心裡抱著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僅僅只有趙盡忠與慕容謙兩個。從王韶開熙河到石越撫陝,接連的勝利讓西軍在大宋禁軍出盡風頭後,特別延綏行營的部隊,在綏德城下幾乎生擒夏主秉常,更加讓這些西軍將領多出了幾分傲氣。更何況在大宋的歷史上,延州的地位從來都是要高於府麟二州的。 不僅僅趙盡忠與慕容謙在心裡對折克行這個「西討軍平夏行營副都總管」頗多腹誹,趙盡忠與慕容謙的兩支部隊,也互相看不起。振武軍第三軍向來自認為是正宗的西軍,在心理上排斥著神銳軍第三軍這樣的「異類」,並不把他們當成真正的西軍;而神銳軍第三軍則認為振武軍第三軍是一群有勇無謀、只會屠殺敵國百姓冒功的懦夫——對橫山少數部族的暴行,在神銳軍第三軍的將士們心而言,相對地更加難以接受。 這樣的情況,也許在夏州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不僅種師道知道,想必折克行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幾乎從不干涉趙盡忠與慕容謙的軍務。 有一次與折可適喝酒時,種師道知道了折克行如此「達觀」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東軍有能力單獨擊潰梁永能的主力。對他而言,趙盡忠部也好,慕容謙部也好,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擺設。既然如此,那自是沒有必要介意什麼的。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麼? 種師道在心裡面仍然會有一點兒懷疑。他見過折克行,折克行給他的印象,是極其的剛毅果斷,儘管與侄們相處,都是很嚴厲的父輩形象。這與種古有很大不同,種古在指揮作戰時是嚴厲的,但是在平時,不僅對侄極親切,便是對於軍的士卒,也很溫和,讓人見之而生親近之感。種師道也聽說過折克行接交儒士時十分和氣,禮貌周到,也有體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將那個傳說的折克行與自己所見過的折克行聯繫起來。不過種古倒是很稱讚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隱君常常對種師道說,為將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實還有一個「忍」道,他本人與折克行對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種古所不具備的東西。但是種師道卻一直沒能夠明白這「忍」道是什麼東西,種古與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麼,當他向種古追問時,種古卻只是微笑搖頭,叫他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因為這個「忍」道,惟有親身體會,才能真正領悟到它的奧妙。 這也是種古派他來夏州軍的原因。只是因為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種古才沒有將種師道派到河東軍。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軍第三軍,所以種師道只好成了神銳軍第三軍的一位營行軍參軍。 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種師道一共只見過三次。 但慕容謙是一個無論你見過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人群,你很容易便將他忽略掉。他看起來沉默少言,缺少威嚴。這樣的人能成為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算是西軍的一個奇跡。然而種師道卻知道慕容謙的一些事跡:他從軍已二十餘年,先後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職,經歷大小數十仗,不僅從未輸過一次,甚至他本人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他精通幾乎整個宋夏邊境大小蕃部的習俗與各種土語,西夏字的熟練程度據說放到西夏足以當個學士什麼的。此外,據傳說,慕容謙至少與十個以上的蕃部首領是結拜兄弟…… 所以,慕容謙在種師道心,也是一個學習的對象。 只要他肯細心的觀察,肯謙虛的學習,遲早有一天,他會超越所有這些名將,成為大宋天空最耀眼的一顆將星。 這是種師道掩藏在心的野心。 慕容謙照例是開門見山。 「我剛剛在城牆上見到你們回城,這麼說,陸轢戰死了?」他甚至沒有過多的看種師道,慕容謙知道他軍每一個指揮使的名字與長相。 「陸大人了西賊的冷箭……」種師道腦海回現出陸轢戰死時的情形,當時他便在陸轢身後,親眼見著陸轢將一個西夏人砍翻落馬後,張嘴大吼,然後便被一枝弩箭射進嘴,立時斃命。種師道可以肯定那只西夏並沒有這樣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實只是意外。但在戰場上,這便足以致命。 「你們遇到多少人?」 種師道注意到,慕容謙並沒用「西賊」、「賊」之類的貶稱來代指西夏人,但他暫時沒有時間來細細品味這背後的意味,「約有千餘西賊,當時這些西賊正在無定河邊飲馬,陸大人便決定偷襲,不料……」 「不料卻是個圈套?」 種師道略有點吃驚,望著慕容謙,道:「正是。末將亦曾仔細觀察地形,發現那裡地勢平坦,不易設伏,卻不料西賊將弩手藏於馬後……」 「原來如此……」慕容謙苦笑道,「四天之內,已確信有兩個指揮全軍盡墨,還有一個指揮不知所蹤,現在總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們一個指揮一個指揮的出擊,他們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設圈套還擊……」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密了。 西夏人開始真正還招了麼?種師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宋軍原本的策略,是以馬軍為先導,每次向幾個方向出動數個指揮的兵力,遇到小股的西夏軍或部族,便殲滅之,若遇到到大股的敵人,則立時退還,引大軍來攻。因此這些馬軍指揮活動範圍極廣,往返夏州城往往達到五日之久。在這一個多月來,西夏人在這種戰術下吃盡了苦頭。宋軍騎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頭,根本射不穿宋軍的鎧甲,缺少戰術素養的部隊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敵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銳部隊,其餘的西夏人只能望風而逃,整個平夏地區,幾乎成為這些大宋騎兵的馬場。但顯然,現在梁永能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來了。 「你們了計,尚能以少勝多,想必有些緣故?」慕容謙說話缺少氣勢與感情,語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所問的問題,總是簡明扼要,切要害。 「末將僥倖,交戰未多久,便射殺了賊首。西賊群龍無首,雖悍勇卻不足為懼。」話非如此,但實際上,一直到徹底擊潰這些敵人之前,這些沒有章法卻有拚命的勇氣與人數上的優勢的西夏人,有好幾次幾乎站在了勝利的邊緣。 慕容謙也並沒有追問戰鬥的細節,他沉默了好一陣,似乎在做什麼決定。種師道默默站立在帳,上司沒有開口,下屬在禮貌上是不應當多嘴的。 「你見著了街上那些儀衛隊吧?」慕容謙難得的說出了一句譏諷的話。 對趾高氣揚的拱聖軍的不滿似乎是共同的情緒,種師道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容。「末將回城時已領教了。」 「職方館傳來最新情報,契丹人有一隻軍隊向陰山方向開拔,聽說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謙說到此處,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種師道的臉上,但種師道的反應顯然讓他有點失望,「你不覺得吃驚麼?」 「倘若遼人也派兵進入西夏,那麼末將只能說,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國了。」種師道平靜的說道。 慕容謙似乎沒有料到種師道會如此回答,他看了種師道半晌,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之色。「但無論如何,碗裡的肉被人搶走一塊,總是煞風景之事情。」慕容謙在帥椅上蹺著腿坐了下來,「儀衛隊們道,我們這些無能之輩在夏州呆了一個月,耗費不少國帑,卻一事無成,放任梁永能逍遙自在,反而還有部隊他之計,故而他們欲替我輩出頭,要橫掃宥、鹽、洪、龍四州,燒了青白鹽池,逼梁永能出來決戰,一舉抵定平夏戰局。這樣一來,耶律信就算把頭伸過陰山來看上一眼,也只得乖乖縮回洞裡去。」 種師道苦笑道:「拱聖軍若如此輕敵,恐為梁永能所擒。」 慕容謙漠不關心的搖了搖頭,刻薄地說道:「你家種帥都管不了這些個皇親貴戚,否則他們亦不至於跑來夏州添亂。反正這麼大一隻儀衛隊,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戰局,到底是不能這般拖下去了,最熱的月份已經快過去,田獵季節該到了。五日之後,我軍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澤。」 「地斤澤?」種師道倒吸了一口涼氣。 「怕了?」慕容謙道。 「久聞地斤澤之名,若能隨將軍一道往彼處田獵,是成末將畢生之願。」種師道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澤之名?國初之時西夏叛亂,數次被宋軍擊潰,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澤的部族恢復元氣,最終才能反敗為勝,得以建國。宋軍攻佔夏州後,其實心早已將整個平夏地區視為囊之物,惟獨將地斤澤視為畏途,蓋因地斤澤處於沙漠深處,沒有出色的嚮導,足夠的馬匹駱駝,再精銳的宋軍,也不敢前去送死。 「能撫則撫,不能撫則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裡……」慕容謙坦率得讓種師道吃驚。 「將軍?!」 「去那種鬼地方之前,我要幾個有本事的人。」慕容謙滿不在乎的說道,「你這次功立得不小,五營副都指揮使受傷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暫代此職。」 種師道目瞪口呆地望著慕容謙。 「打仗的時候官升得快一點沒甚可奇怪的。」 夏州終於再次喧囂起來。 便在五日之後,在夏州城呆了一個多月的宋軍,終於數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會有一場大仗要打了。但人類是最奇怪的動物,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夏州的百姓便開始暗自慶幸著這次倒霉的不是自己了。 慕容謙部在夏州附近徵集了大量的馬與少量駱駝,在幾個長期為大宋職方館效力的本地人的帶領下,向北方的毛烏素沙漠進發。他們一路上,將要經過泥濘的半沼澤地帶、草原區、以及沙漠,經歷這一切以後,還要冒著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險,至少,無論是慕容謙還是種師道,都不相信地斤澤的部落會是久仰大宋王化的順民。 種師道甚至懷疑,既便不去提這一條行軍路線的困難,以神銳軍第三軍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多少勝算?如果他不是種家的人,他甚至會懷疑同意這一計劃的種古根本是想藉機讓神銳軍第三軍與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畢竟,對於西軍而言,這二者都是麻煩,只不過有大小不同。不過,他雖然相信種古不會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會抱著此類想法。 除了對自己所在的這一路大軍的前途無法安心以外,種師道還要擔心著兄弟種樸。 拱聖軍西進的計劃,無論怎麼看,種師道都認為是在冒險。 以驕兵之態,而孤軍深入…… 種師道想不明白為何折克行會同意這個計劃。他並不相信折克行會真的壓制不住一個拱聖軍都指揮使,但這背後究竟有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他卻猜不出來。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聖軍的命運,卻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種樸,對他說出自己所有的擔心,提醒他千萬小心。 種樸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拱聖軍也並不是由無能之輩組成的,否則他們不可能擊敗宣武第一軍,哪怕是在演習。 種樸在拱聖軍的軍職,是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當種師道向他說出自己的擔心後,他立即轉告給了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郭克興馬上便去拜見了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與副都揮使張繼周,提醒他們要當心士有驕氣,客軍在外,千萬不可輕敵。 儘管符懷孝的能力遠遠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彥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將,曾被周世宗封為衛王,為遼人所畏。契丹凡馬病不飲食,便會說:「此豈有符王邪?」——但符家畢竟自真宗、仁宗以後,便已漸漸失勢,符懷孝能官至拱聖軍都指揮使,也並非全憑祖上之蔭。而張繼周雖然以勇武而聞名軍,但卻不能說是糊塗之輩。二人雖然都渴望建立功業,以求顯達,但是對自己所處的形勢,也並非全無認識。 只不過符懷孝與張繼周,都堅信梁永能是絕不可能打過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拱聖軍的。符懷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況,以為霍去病嘗以一萬精騎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懷孝統率的拱聖軍,未必便會遜於霍去病的一萬精騎。 拱聖軍一開始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離夏州太遠。 但很快,事實便證明,這種謹慎與擔心是多餘的。 十天之內,拱聖軍的鐵騎,踏破了宥州、龍州、洪州,大軍所至之處,西夏軍隊要麼一擊便潰,要麼望風而降。 符懷孝寫信給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來接管宥、龍、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後,將繼續率軍西征,進攻鹽州,燒青白鹽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聖軍兵鋒將順著長城而北,直指興慶府,奪此伐夏第一功。 整個拱聖軍上下,都洋溢著樂觀的情緒。 連種樸都懷疑,或許西夏人僅存的精銳都被調去抵抗路的大軍了,梁永能不過是在平夏布了個疑兵之陣,這裡並不存在什麼西夏的精銳之師。而拱聖軍卻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紙糊成的疑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宋軍就可以從平夏地區調動數萬精兵,直接進攻興慶府,靈州與興慶府腹背受敵,便是西夏人有三頭臂,亦將無回天之術。 梁永能來,便殲滅梁永能,抵定平夏! 梁永能不來,便燒掉青白鹽池,進逼興靈! 在拱聖軍,此時已沒有人認為梁永能的主力能當拱聖軍一擊。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現,彷彿這只「傳說」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拱聖軍的功勞薄而存在的點綴,摘下這顆果實,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程序……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章 塞外的七月,白日還好,到了晚上,便會氣溫驟降,讓大多數是在原長大的拱聖軍將士們頗感不適。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便因為連日征戰的疲憊,宥州休整時猛然放鬆下來,在一次晚上巡視軍營後,竟不慎著涼受了寒。雖然有隨行軍醫開了藥,但是感冒這東西這時候卻沒有特效藥,三兩天之內根本好不了。此時騎在馬上顛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的不停地流著鼻涕,打著噴嚏,可以說是狼狽不堪。 種樸對自己的上司無比同情,他知道對於武人來說,要麼不得病,一旦病起來,想好便沒有那麼容易了。但郭克興是好強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因為這點小病而錯過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但種樸看他這模樣,卻極是懷疑他還能不能拉開他那張硬弓。而萬幸的是,雖然還是不太適應塞外的氣候,但得益於軍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將領,病號還不是太多。像郭克興這樣的,多半是那些恃著自己身體好不肯信邪的人。 「種兄弟,你說那梁永能會不會來?」郭克興用手絹捏著鼻,向種樸問道。 這個問題種樸也曾經想過許多遍,但始終不敢肯定。他謹慎地說道:「鹽州非止有青白鹽池之利,且實是興靈之門戶,唇亡齒寒,論理乃是必爭之地,絕不可棄者。」 「俺亦是這麼……啊……啊嚏!」郭克興搖著頭,低聲罵了一句娘,又繼續說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們過鹽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戰,俺料到那些西賊不是敵手。他放俺們過去,再切俺們退路,斷俺們糧道,豈不更陰毒些?」 種樸知道郭克興一直力諫符懷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軍隊跟進後,再繼續進攻鹽州,以免與主力拉得太遠。如果能與主力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拱聖軍攻下鹽州後,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但是符懷孝認為這根本是杞人憂天,他認為只要過了鹽州,大軍有十五日之糧,便可以直趨興靈,秋季已到,別說興靈之間到處都有麥田,便是向路軍借糧,也不用擔心糧草之事。但種樸卻隱隱覺得,符懷孝與郭克興都過於樂觀了,他出身於西軍將門,對於西夏軍隊還是有一定瞭解的:雖然自諒詐以來西夏人戰鬥力一直在下降,無復元昊之時的善戰,但是這間更多的是統軍將帥的問題。以諒詐、梁乙埋之材,便是領著一群大蟲,也未必有多麼能征善戰。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統率,雖則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卻畢竟勝過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懷孝與郭克興都樂觀的估計梁永能不敢與拱聖軍作戰,既便作戰也能擊潰之,但是種樸卻始終不能那麼底氣十足。除非梁永能在是這裡擺空城計…… 「不管怎樣,還是小心些為上。我們大搖大擺進軍,又早許多日放出話去,要火燒青白池,直趨興靈。只要這話能傳到梁永能耳,我想他總是不能不顧的……」種樸道:「咱哥倆總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駛得萬……萬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鹽州,約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軍事條例,無論是原來的《武經總要》,還是新編定的《馬軍操典》,對於行軍都有明確的規定:「凡軍行在道,十里齊整休息,三十里會幹糧,十里食宿。」既便是拱聖軍這樣一支稱得上精銳的純騎兵部隊,要想在行軍之餘還保持戰鬥力,或者希望到達目的地時,掉隊的士兵不要達到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軍速度,就必須嚴格遵照《大宋馬軍操典》行事。更何況,拱聖軍還是帶著輜重的——拋開學家們的誇誇其談,騎兵的作用是其很大的局限性的,宋軍的高層都算是務實的軍人,他們都清醒的知道,戰爭的主角是步兵。而騎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樣:擊便寇、絕糧道以及在陣戰攻擊敵軍側翼。雖然在實際上作戰對騎兵的運用可以更加靈活;雖然拱聖軍這樣的騎兵部隊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聖軍的將領們同時也是明白騎兵的局限性的。他們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部隊是一支優秀的騎兵部隊;同時亦是因為他們認為拱聖軍的戰士亦是優秀的步軍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騎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訓練的!所以,對於拱聖軍而言,騎在馬上,他們便是騎兵;下了馬來,他們便是騎馬步兵!宥、龍、洪三州的城牆,用戰馬的牙齒是不可能咬開的,因為無論多麼優秀的戰馬,也都只是食草動物。 因此,儘管符懷孝是打心眼裡看不起梁永能與他的軍隊,但是他畢竟還沒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爭利,蹶上將軍;五十里爭利,軍半至。」這句名言用來形容大宋的騎兵雖然不太準確,但是道理卻是正確的。符懷孝在許許多多次的軍事演習積累了這方面的經驗,當一日一夜疾行達到八十里以上時,既便是拱聖軍這樣的精銳,掉隊的士兵至少也佔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會人疲馬勞,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會看到任何隊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敵人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否則無論是半路伏擊還是在終點以逸待勞,等待這只軍隊的,都是敗亡的命運。 他大張旗鼓的宣揚拱聖軍要攻擊鹽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來決戰。以堂堂正正之師,擊敗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對於許多將領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為了準備決戰,符懷孝絕不允許自己的軍隊走到鹽州之前,便先已喪失戰鬥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這會影響以後的計劃。 所以,在第一日,符懷孝恪守著《武經總要》與《馬軍操典》的要求,讓拱聖軍保持著陣形與隊列行軍,前後兩騎之間相距四十步,左右兩騎之間相距四步,凡每兩什間的距離,兩都間的距離,兩指揮間的距離,亦嚴格按照平日的訓練。每走到十里,符懷孝便下令全軍休息,整齊隊伍。同時,他派出兩撥探馬,分別搜索前後左右十里以內與五里以內的敵情,又嚴令前鋒部隊保持著與主力一里的距離。 如此謹慎的行軍,的確很難出現什麼意外。 雖然理論與實踐之間出現了一點偏差,到達預定的宿營地點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但第一日還是平安無事地渡過了。 並沒有任何發現大規模的西夏軍的報告。一路上原本應當存在的幾個寨,似乎早已聽到風聲,當拱聖軍到達時,都已跑了個乾淨。探馬只發現了小股的西夏騎兵在十里以外遠遠的覷探著大軍,這當然是正常的。沒有這些蒼蠅的出現反而不正常了——鹽州城的守軍但凡不是白癡,總應當有一點反應。 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尷尬的是拱聖軍沒能按預定的時間到達宿營地。這本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沒有便攜式時鐘之前,控制行軍的速度並不容易,既便是經驗豐富的將領,也難免出現誤差。但是這次遲到,卻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心虛——他覺得別人會覺得他如此謹慎的行軍,是害怕梁永能。雖然無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懷孝總覺得有點不自在,尤其是他見到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時候——張繼週一直堅定的相信梁永能絕無膽量挑戰拱聖軍,因此竭力主張主力帶三日乾糧直取鹽州,攻擊鹽州周邊的鹽池,迫使鹽州守軍出戰,在野戰殲滅之,然後大軍在鹽州等待輜重部隊便可以了。儘管符懷孝也曾經公開恥笑梁永能,然而他現在的行為卻無疑會被張繼周解讀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懷孝依然決定謹慎行事。 他用了許多的時間與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衝動。 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講面。 依照職方館繪製的軍事地圖——這份地圖的準確性已經被充分證明,它抵得上一個出色的嚮導——在鹽州城外東北三十里,有一個叫楊柳墩的小村莊。那裡是由宥州前往鹽州城的必經之路。符懷孝決定當日便在楊柳墩紮營。 拱聖軍依然教科書般地策馬行走在黃土高原上。 估計走了十里路之時,符懷孝依然會叫停全軍休息一會。同時符懷孝也越來越頻繁地聽取探馬的報告——在當日清晨的例會時,他又多派出了兩組探馬。越是渴望勝利的時候,符懷孝就會變得越發謹慎起來——當年他就是因為如此,才在演習打敗宣一軍的,宣一軍的將軍們以為符懷孝是個狂妄之勳貴弟,他們聽說符懷孝很瞧不起宣一軍,急於打敗宣一軍,便放出了許多的誘餌,試圖引誘符懷孝,以進一步放鬆他的警惕,讓他驕傲自大而失敗,未料到符懷孝不僅沒有頭腦發暈,反而將計就計,把宣一軍帶進了他的圈套當。 探馬們的報告讓符懷孝略覺安心,他們並未發覺有何異常。 但探馬的每一次報告,都會讓副都指揮使張繼周臉上那若有若無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他的這位副將當然不敢正面挑戰他在軍的權威,但他眼的意思卻很明顯:「看吧,老料得沒錯吧?」 而且,認為自己的將軍過份謹慎了的將領,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這讓符懷孝感覺到頗不自在。 快到午的時候,前方的探馬突然傳來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條谷道上堆滿了亂石與樹木;道路上還發現布了許許多多的木釘,長達一里。但讓人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發現任何埋伏。 符懷孝立即停下了大軍,讓參軍取出地圖分析起來——讓人很頭痛,被破壞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經之路,若要繞行,須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懷孝猶疑起來。 「你們確信不曾發覺西賊埋伏?」張繼周喝問著探馬。 「回大人,小的們仔細查了道旁兩里,確是不曾發現西賊。」探馬的回答有掩飾得很好的不滿之情,能夠被派出去做探馬的,都至少是銳士一階的軍士,個個都很精幹。張繼周明顯的不信任,雖然是下位者,也會略覺不快。 「知道了。再探!」 「是。」探馬朝著符懷孝與張繼周行了一禮,轉身策馬離去。 張繼周轉身對符懷孝說道:「依下官看來,這不過是鹽州西賊滯敵之計。否則豈會只壞道路而無伏兵?我軍不必理會,著先鋒開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賊遲滯吾軍,又有何用?」符懷孝反問道。 「黔驢技窮罷了。總不過是能拖得一時算一時。」 符懷孝默然,轉頭去看身邊的行軍參軍們,參軍們也是各執一辭,但卻也沒有人主張繞道而行。顯然,拱聖軍內的將校們普遍對西夏軍隊持著蔑視的態度,認為不值得為了這一點點伎倆便繞道三十里。這種心態連符懷孝也不能自外,只不過他心更加矛盾而已。 「全軍姑且緩緩前行,差人去喚種樸去看看再做定奪。」符懷孝最後說道。他記得種樸是個謹慎的人。 種樸受命之後,不敢遲疑,立即帶了一什人馬急疾趕往探馬所說的谷道。 果然,他到了那裡後,便發現谷道內堆滿了亂石與砍倒的樹木。地處黃土高原的鹽州,其北面是風沙草原,其南面則是橫山山地,正處於黃土丘陵溝壑地區與鄂爾多斯風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帶,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據種樸所知,鹽州以西,是靈鹽台地,起伏和緩,幾乎沒有任何險阻可言;北面則是適於騎兵馳騁的風沙草原;南面是形勢高突、由黃土覆蓋的梁狀山地,山梁寬廣,溝谷深陡;而東面則是無定河流域地區,既有風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涼,又有溝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當鹽州還控制在原王朝手之時,它是西援靈武,東接銀夏,密邇延慶,護衛長安之重鎮。在大唐與吐蕃爭戰的時代,這裡便是最激烈的戰場,鹽州城曾經屢次被攻破,也曾經在劣勢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萬大軍達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動。當時遊牧民族的騎兵入寇鹽州之時,多是經由西面與北面的路線。而當拱聖軍想要收復鹽州之時,自然而然的,也選擇了經由東北進攻——這實際上也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適合騎兵運動,而拱聖軍也不可能飛渡到鹽州的西面去進攻。 拱聖軍選擇的這一條行軍的路線上,實際上是風沙草原與黃土丘陵溝壑地帶的結合部。這樣的地區,對騎兵而言,並非是完美的作戰區域。這裡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澗有谷,有些地方還頗為險惡。 不過,種樸所見的這個谷道,卻既不見得多險要,亦並非伏兵的好處所。谷道兩旁的山丘光禿禿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滿目的黃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樹樁,登高而眺望,方圓數里一覽無疑。 種樸自是猜到符懷孝特意命令自己來觀察敵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細細搜索,每一處有懷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過。如此折騰了有兩刻鐘之久,卻還是一無所獲。 雖然種樸心裡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馳而回,向符懷孝如實稟報。 符懷孝聽到種樸的報告,這才終於放下心來。他怕耽誤太久,一面命令全軍午餐,一面又特意調了一個營去協助前鋒部隊開道。 將士們邊吃著雜餅等乾糧,邊給自己的戰馬餵著乾酪,等待道路暢通。過了半個時辰有多的時間,那條谷道才終於被清理出來。 但是那只不過是一個開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條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樣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地形更適合伏兵,探馬還發現了若隱若現的西夏軍隊的旗幟。 參軍們的意見迅速分成兩派。一派與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觀點相同,認定這不過是西夏人故弄玄虛的疑兵之計;一派則認為西夏人不可能認為樹幾面旗幟就可以嚇跑拱聖軍,這是虛之示以實,實之示以虛,故意引誘宋軍進攻。 但對於符懷孝而言,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沒有退縮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與平夏兵決戰! 所以這次他沒有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反而下令做好作戰準備,而他自己則與張繼周親自領兵前去察看形勢。 那的確稱得上是一條險道。 符懷孝領兵策馬立在道口遠望,發現這是一條只能容兩騎並排通過的道路。而且還是必須按《馬軍操典》,在險要處可以左右兩騎之間間距縮至兩步才有可能。 此時路當到處都是推落的亂石,砍倒的樹木,凌亂難行。 而道路兩側的山丘連綿,一片黑黝黝的柏樹林,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危機。 符懷孝在心裡罵了句娘,皺眉向主管情報的參軍問道:「西賊的旗幟在何處?」 「當是又藏匿起來了。」參軍肯定的說道:「當時有幾撥探馬都見著了旗幟,雖遠了些,但這些人素來精細,不會看錯。」 「能否躡至西賊之後……」符懷孝對地形還不是太熟。 參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太遠了,且軍亦沒有這許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懷孝不悅地轉過頭,卻發現張繼周嘴角之間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著臉對張繼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當時軍也習慣將副都指揮使簡稱為「使副」。 張繼周不以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來,這不過又是西賊智竭計窮,故弄玄虛。」 「從何見得?」 「下官方才見到一飛鳥入林,卻並未被驚飛,是以知道。」 符懷孝素知張繼周勇猛而少心機——他能與張繼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這一點,能官拜拱聖軍副都指揮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沒有心機謀術,但是張繼周的那些機心,對於符懷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為威脅,而他勇猛過人,則可以成符懷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卻未料到張繼周也有粗有細的一面,當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頭向山丘上的柏樹林望去,果然,未過多久,便見到有飛鳥入林,又有飛鳥怡然自得的從林盤旋而出。 但他心下還是不踏實,躊躇了一陣,又命令募兩個敢死之士,去前先探馬所見有西夏軍旗之處探個究竟。 死士們很快平安回來,林果然沒有伏兵。他們帶回來了西夏人插在林的旗幟,並發現那個位置十分巧妙,當有風過之時,從道口便可以隱約見到旗幟,一旦風停,便會被樹林遮住。鹽州這個季節正是風多的時候,絕不用擔心旗幟會不被宋軍發現,西夏人將疑兵之計,發揮到了極致。 符懷孝心泛起一種被人戲弄、羞辱的惱怒。他臉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覺到張繼周在對著他笑,但他卻不願去看張繼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 主管情報的參軍卻似乎沒有注意上司們的情緒,他的注意力被那些軍旗吸引了,他仔細翻檢著每面旗幟,若有所思。 「大人,這些旗幟全是屬於鹽州賊軍的。」 「唔?」符懷孝眼睛一亮,聽出了背後的含義。 「大人請看,旗桿上全部刻有夏國字標記。」參軍抓起一面旗幟送到符懷孝面前,指著旗桿給他看,果然桿上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字。「旗鼓頒賜,乃軍大事。故所有旗鼓頒賜之前,必都刻有銘。這些夏國字,便標著賊鹽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諱。」 換句話說,梁永能可能並沒有來此,所有這些伎倆都是鹽州守軍弄出來的。這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西夏人沒有設伏——因為沒有足夠的兵力。根據戰爭以前的情報,因為宋軍對鹽州的威脅有限,所以城只有八千多的守軍,這點兵力,顯然是不足以出城太遠與拱聖軍對陣的。 他們想延緩拱聖軍的腳步! 為什麼? 一個個念頭在符懷孝腦海閃現,終於,所有的念頭都指向一個終點:景德秀想拖延時間,等待梁永能的馳援!也就是說,梁永能還沒有到鹽州。 符懷孝從來都沒有真正相信過在他放出這樣的狠話之後,梁永能還敢棄鹽州不顧。再怎麼樣堅壁清野,也應當有個底線,梁永能還能放任拱聖軍毀壞鹽池,直趨靈興?所以,他才如此謹慎,生怕著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於某種原因,可能是因為天氣,可能是因為信息的傳遞出現問題,可能是因為他的猶豫……總之,他還沒有來得及趕到鹽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設法,遲滯拱聖軍的行軍,這樣他才可能憑藉著那點可憐的兵力堅守鹽州,等待到援軍的到來。 仔細考慮良久,符懷孝對自己的這個判斷不僅沒有動搖,反而更加堅信。 緊接著,另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念頭也跟著冒了出來。 如若趕在梁永能到來之前,攻破鹽州,然後再以逸待勞,憑借鹽州城與梁永能周旋,又當如何? 早一刻到達鹽州城下,便可能佔據著後面戰鬥的主動權。 「調兩個營來幫著開道!」符懷孝果斷的下達了命令。 通過這條道路之後,拱聖軍加快了行軍的速度,對於行軍的隊列要求也隨之放鬆。時間已經被耽誤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陽下山之前,已經趕不到楊柳墩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斷了一條道路。 這次符懷孝沒有了遲疑,聽到探馬的報告後,便果斷地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協助前鋒開路。雖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特意叮囑了派出去的部隊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沒有任何意外。 終於,符懷孝完完全全放下心來。 但是既便識破了景德秀的計謀,失去的時間卻無法挽回。因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懷孝的遲疑,讓拱聖軍在行軍的路上耽誤了太多的時間,當似血一般鮮紅的夕陽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線時,拱聖軍離他們的目的地楊柳墩還有十幾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們所處的位置,沒有足以供給大軍的水源。所以,無論是出於對接下來的戰鬥的考慮,還是出於現實的考量,拱聖軍都只有一個選擇。他們必須趕到楊柳墩。 將領們很容易地達成了共識。沒有人願意在一個沒有水的地方過夜,別說人受不了,連馬也會受不了。而且對於拱聖軍的大部分將領來說,他們並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卻並不喜歡住在帳篷裡忍受來自風沙草原的寒冷夜風。在楊柳墩,至少還有一些土房。而且,無論如何,住在村莊的感覺總要好過住在野外。 於是,拱聖軍開始了在黃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軍。 很快,拱聖軍便知道了實戰的夜晚行軍與平時的訓練與演習相差究竟有多大。沒有準備充分的火炬,沒有事先探測清楚的道路,黃土丘陵溝壑地區的地形始終是陌生的,憑藉著模糊的月光,舉著簡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嶇的道路上行進著。這個時候若還指望著隊形,簡直就是海外奇談。因為有戰馬不小心失蹄受傷,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馬牽著戰馬步行前進。而更大的挑戰是給輜重部隊的,騾馬一不小心就會將車輛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當的坑窪內,事故接連不斷的發生,把輜重部隊所有的人都累得滿頭大汗。 夜晚不僅僅讓行軍變得加倍艱難,也是探馬們詛咒的對象。按照《馬軍操典》,他們不僅必須冒著生命危險,高舉著火把,向同伴與向敵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萬一之時用自己的生命來給部隊贏得時間;同時,他們的視線也受到極大的限制——發現敵人變得更加困難。要搜索的地區是如此廣泛,而人手卻始終是有限的。面對著夜晚這個敵人,這些軍的精幹兵士,也第一次喪失了信心——他們不僅僅人手少,而且每個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讓他們停留,同時他們也一樣需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坐騎,但是在夜晚當,可疑的地方卻實在太多了:夜風吹拂著深草的搖動,凌亂的土石,都能讓人疑神疑鬼。但你卻無法一一去檢驗,更多的時候,他們也只能憑藉著自己的經驗來判斷。 然而,最讓人難堪的是,整體來說,拱聖軍什麼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經驗。 但是無論如何,每個拱聖軍的將士,都相信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的前進。 既便他們走得磕磕碰碰,但是卻沒有人想過要停止前進。 在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楊柳墩終於在望了。 前鋒部隊離主力差不多有兩里之遙,此時已經進駐村,並且開始了警戒。探馬們也沒有發現異常——這似乎已經只是例行公事了,沒有人相信會有敵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期盼著好好休息一個晚上。經歷一整天的勞累,幾乎人人都顯得疲憊不堪。只不過恪於軍紀,沒有人敢竊竊私語,更不用說大聲喧嘩,否則早就歡呼起來——按宋軍的軍法,夜晚行軍時喧嘩私語,都是立斬不赦之罪。 士兵們自覺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趕到楊柳墩。 但便在拱聖軍所有將士最放鬆的時刻,突然間禍從天降。 便聽到四面忽然鼓角齊鳴,從弓弩射出的箭,在黑夜便如同一片遮蔽天地的鐵雲,飛向拱聖軍的隊伍,化為箭雨落下。在一瞬間,許許多多的戰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死於非命。符懷孝的軍因為他的帥旗既便在黑夜也過於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擊,儘管親兵們拚死用自己的身體來替他們的將軍來擋住致命的攻擊,但是符懷孝的左肩還是了一箭。他一刀砍斷箭桿,忍著疼痛不斷的下達著命令,試圖將部隊結成陣形。 但在西夏人連續不斷的箭雨打擊下,拱聖軍已經亂成一團。只有少數將領有能力將自己的部隊組織起來,用一條條生命為代價,依靠著盾牌、戰馬與輜重車輛,艱難的構成一個個小小的方陣防禦圈。便依靠著這些堅力量,拱聖軍在這樣的突然打擊下,竟奇跡般的沒有潰散。 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西夏軍隊,只見從山坡上,樹林,西夏潮水般的湧出來,在弓箭的掩護下衝向拱聖軍。素來佔據著遠程火力優勢的拱聖軍,此次卻完全被敵人所壓制,任由著西夏人不受阻擋地衝向自己的陣地。 「投彈!投彈!」副都指揮使張繼周凶神惡煞般的怒吼著,一面揮刀砍倒兩個被嚇得到處亂竄的士兵,一面指揮著士兵構建陣形。幾十個士兵在他的指揮下,朝著進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幾十枚霹靂投彈,「呯」!「呯!」數聲巨響,炸翻了數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又衝了上來。 「直娘賊!」張繼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聲吼道:「不怕死的隨我來!」提著馬刀便迎著西夏人衝了出去,數百名戰士緊緊跟在他身後,也大喊著衝上前去,與西夏人混戰在一起。 但西夏人的人數實在太多了,彷彿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張繼周率領的敢死隊,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圍當。 在一片兵荒馬亂當,種樸是少數依然保持著頭腦清醒的將領。 郭克興在西夏人的第一輪突然襲擊,便被一箭直要害殉國。種樸來不及悲傷,便接過郭克興的責任,率領身邊的士兵利用戰馬為屏障,躲在馬後面引弓還擊。隨著慌亂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斷加入,他迅速構成了數百人規模的陣形。數百人列陣射擊的威力遠遠大於同等的士兵漫無目的射箭,他們一次次齊射,給予西夏人極大的傷害。他這個小陣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為西夏人反覆衝擊、射擊的目的。 種樸竭盡全力地指揮著部屬,一面作戰,一面縮攏與其他部隊的距離。 他們必須靠攏。 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編製可言,士兵們還沒有完全混亂,全是得益於軍制改革後實施的一系列措施,士兵與軍官們都根據服飾與胸飾來尋找自己的指揮官與下屬,不同營不同指揮的人臨時搭配在一起,組成臨時的陣形,頑強地抵抗著敵人的進攻。他們秉持著相同的驕傲與傳統——宋軍結成防禦陣型之後,便是任何軍隊都難以戰勝的對象。 士兵們一旦投入作戰,緊張與興奮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亂,指揮官的聲音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同天堂綸音。當種樸同一級別的武官紛紛穩住陣腳之後,拱聖軍的慌亂便開始漸漸消退。 到了這個時候,拱聖軍的將領們才能緩過神來,考慮他們當前的處境。 西夏人選的作戰地點,是一片不適合騎兵作戰的狹長區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護,削弱宋軍的防衛力;而用步兵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試圖擊跨拱聖軍的防線。而此時,他們每個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騎兵一定等在某處,當他們開始潰退之時,這些騎兵便會窮追不捨,徹底葬送拱聖軍的威名。 但他們同樣也不可能在此處久留。 這裡無法發揮拱聖軍的長處,而且拱聖軍的力量在西夏人的突襲已經被極大的削弱。數以千計的士兵死傷,無數的將領殉國。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固守於此,無異於自居死地——已經沒有人對前鋒部隊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戰且退,殺出重圍。 符懷孝此時已無任何雜念。張繼周已經戰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時,他還不能死。以宋軍軍法,棄主帥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須活著回去受審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聖軍一點力量。他不願意自己成為大宋的罪人,成為拱聖軍的罪人。他默默估算過,他們還有三四千匹戰馬,只要出了這段地區,便不至於被西夏人全殲。 第五營都指揮使雙眼通紅地衝到他面前,嘶聲道:「事急矣!大人速引兵突圍,末將當為大軍斷後。」說完,不待符懷孝答應,便振臂高呼道:「沒馬的兄弟隨我斷後!」 符懷孝咬咬牙,吐了一口血痰,厲聲吼道:「無馬者斷後,有馬者隨吾突圍!」 拱聖軍的士兵們默契地交替掩護,變換著陣形,丟失了戰馬或者戰馬被射殺的將士自覺地歸入新的後軍當,憑著輜重、戰馬的屍體列陣,與西夏人對射。原本在第五營都指揮使陣內,還有戰馬的將士也沒有離開——西夏人的進攻越來越猛烈。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睛,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下。 在準備突圍之前,符懷孝組織了一次逆襲。在西夏人兩次攻擊的短暫空隙,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發起了衝鋒,打了西夏人一個瘁不及防。但是西夏軍的將領反應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戰士便被淹沒在西夏士兵的人潮當。 抓住西夏軍注意力被吸引住的這短暫時間,拱聖軍殘存的主力開始後撤。 當穩住心神後,符懷孝發現西夏人並非是四面合圍,而是在東北方向留了一道口,他還記得那是來時的一條岔道入口,當時他問過主管情報的參軍,知道那邊有一片寬闊的地區,適於騎兵馳騁。 那後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騎兵在等候。 但是,拱聖軍此時也需要那一片寬闊的地區。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一章 種樸率領著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衝開那道口,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著重兵的話,那麼他與這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樸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孤立著一塊塊巖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裡,抵抗著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為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麼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著敵人,黑夜,不斷發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種樸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著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著的拱聖軍將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內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軍! 百餘騎以一種過份單薄的隊形,憑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的那個路口衝去。既便是在黑夜,只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在那個方向,種樸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因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隨著種樸部向缺口衝去。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的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確,對於拱聖軍來說,既便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每個人都高喊著「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只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著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後,這裡正居於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藉著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數里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陰森森的樹林。 在梁永能的算計,像拱聖軍這樣帶著輜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里內,又只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後,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梁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為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只要還要找得著方向,這裡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讚的任務也應當很輕鬆,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只要拱聖軍主將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對於自己所領的將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標,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隱隱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麼倒霉,無論如何,也要活著逃出來成為自己的俘虜才好。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的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標,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二人依舊耐心的等待著。 然而,預想的大潰散卻並沒有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跡。有一刻鐘,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為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隱隱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寵罩內心。難道自己最終只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暗暗哀歎自己的時運不濟。 便在二人耐心將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只見星光之下,從路口衝出一隊騎兵來。 野利贊心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衝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著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的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為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後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麼久之後,因為將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並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並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是這支宋軍的行動一致,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裡讚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才是真正的精銳。 僅僅憑著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只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隨之衝了出來。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的突圍,在主將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野利贊暗暗計算著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著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難道他們發現什麼了?野利贊心裡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將,便果斷的做出了手勢:「上馬!」 種樸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黃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裡,在這片寬廣的天地,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但種樸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戰鬥並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裡也可能潛伏著敵人。 忽然,他聽到身後「呯」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吁!」種樸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來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出何事了?」種樸皺眉問道。 「有人落馬了,像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哦?」種樸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隱隱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歷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做為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為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並不攜帶,而只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於體力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樸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隨時準備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報仇雪恥之前,老還不想進忠烈祠。現在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是!」 種樸滿意地點點頭,勒馬回轉。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將旗也衝了出來。也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號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衝了出來,喊聲震天。 種樸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樸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吾皇萬歲!」種樸大聲吼道,朝著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衝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隨其後,一齊高喊著「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著正東方穿去。 種樸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西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離野利讚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西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為拱聖軍衝擊的目標,竟被懷著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但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飆。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然而為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已經如有神助般的衝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終於,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符懷孝與種樸率領拱聖軍餘部在黃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最糟糕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別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黃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捨,不依不撓。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種樸還赫然發現了「梁」字帥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將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隸屬輜重部隊的廂軍與民夫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梁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上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梁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符懷孝的首級!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將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匯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餘部窮追不捨。他之所以要親自領兵,與炫耀武勇之類的虛榮無關,而是因為梁永能對拱聖軍的戰鬥力印象過於深刻,而他的麾下卻缺少真正可以獨擋一面將領。否則野利贊與賀崇榜何至於放跑符懷孝?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規定:棄主將而逃者斬!既便不是故意棄主將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將者,將校以下皆免官黜為民,忠士以下流萬里!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節省體力,他將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谷道,交替掩護。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滯後,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如此堅持到了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樸終於發現了無定河。 「全軍飲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著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命令。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爭先恐後的牽著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嚥地就著河水吃起乾糧來;有些戰士則耐心地餵著戰馬。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太大了。 符懷孝望著這一幕,微微搖了搖頭,將種樸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汝率兵先去求救兵!」 種樸吃了一驚,抬眼望著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種樸向左右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汝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夏州找折將軍,如果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無論是種樸還是符懷孝,心裡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樸,使一個才華出眾的後起之秀不至於從此無望於軍旅甚至白白葬送於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他無法堂而皇之的將軍旗交付種樸帶走,但只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於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末將寧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樸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大人!」 「汝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喝斥著。 「是!末將領令!」種樸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嘩聲。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樸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布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黃昏。 距宥州城約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山澗內,種樸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著戰馬,催促著戰馬疾馳。「駕!」「駕!」的催促聲不絕於耳。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要盡量將援兵請到。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麼會便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樸也擔心著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內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澗內傳來大聲的喝斥。 「吁!」種樸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將弩機瞄準著種樸一行。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來,正在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種樸見著那個武官的服飾,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宋軍! 是宋軍! 「我們是拱聖軍。」種樸壓抑住心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樸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們依然將弩機對準著種樸一行人。 「你們是什麼人?!」種樸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上面沒有回應。種樸只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樸看那為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於某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樸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隨意看了種樸一行一眼,便抬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樸,見種樸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跡,而胸前的標誌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隨下官一行。」 「隨你一行?」種樸冷笑道:「你又是甚麼人?」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樸,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於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怎麼會跑到宥州來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墨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將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而吃虧的名義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寧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如此隱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眾隨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將拱聖軍也瞞在鼓裡,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後,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識趣的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為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雲翼軍——雲翼軍參預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隱君的態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後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製的軍隊的,整個陝西現在只有一個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劃,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誘餌。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輜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的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軍主力與輜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裡,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已掌握超過萬的精兵悍卒。 這萬軍宋軍,以營為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隱密地區,等待梁永能上鉤。而只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便四處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隨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確,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梁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尷尬的僵持當。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致全軍盡墨,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變得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忌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此時許多將領懊惱與擔心的,並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著將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隨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將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將來便成為取禍之由。 折克行虎距於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著滿帳噤若寒蟬的將校。 他的確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是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將來可能招到的報復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梁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將上三軍一起葬送在這裡,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打仗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誘梁永能出戰,然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別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梁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為鹽州的南面對著環慶,所以請求支援,並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折克行並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但他也成功的藉著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將心的疑慮。讓諸將以為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態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過二人心肯定有所不滿。 但折克行不在乎。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只有勝利! 為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只要梁永能來咬鉤,便值得冒險。 為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裡看不見摸不著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划得來的!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梁永能這條咬了鉤的大魚! 「就算符懷孝完了,梁永能亦沒有這般快跑掉。」諸將之首先開口的是吳安國。他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在眾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將領們還沒開口的時候,便脫口而出,且直呼符懷孝之名,引得滿帳側目。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楊柳屯與鐵柱泉、叱利砦等處,皆並為鹽州最險要之地。符懷孝不通地理,以驕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但梁氏既敗拱聖軍,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且以為拱聖軍是孤軍深入,豈有不留軍在鹽州休整數日之理?我軍若遣先鋒,晝夜兼程疾行,此去鹽州不過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梁永能無法從容逃竄。而大軍逶迤其後,使輜重慢行,戰士攜五日之糧,輕裝而進,最慢兩日夜可至。如此,拱聖軍雖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況且探馬之報語焉不詳,符懷孝亦未必便全軍盡墨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從此可高枕而憂!」 吳安國說完之後,折克行微微頷首。但是其餘諸將,卻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言語。連河東軍的將領,似乎都心存疑慮。 折克行移目趙盡忠,道:「趙將軍以為如何?」 「下官以為,兵法雲百里爭利而厥上將軍,且只攜五日之糧而進,吳鎮卿之議,過於冒險。」趙盡忠心裡本樂於看折克行的笑話,但是既然涉及軍機,他卻不敢兒戲,而是直抒己見。 折克行「嗯」了一聲,又向雲翼軍副都指揮使楊知秋問道:「楊將軍以為如何?」 楊知秋看了一眼趙盡忠,又看了一眼吳安國。他知道吳安國是種古的愛將,又是雲翼軍公認的「將種」,論理他應當站在吳安國一邊,但是他心裡對吳安國總有幾分排斥,而他本身又更傾向於同意趙盡忠的意見。猶豫半晌,楊知秋方說道:「下官以為,拱聖軍是夜行遇伏,輕兵疾進,其禍如此。後來者不可不鑒。」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問飛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飛武第三軍也是折家軍,但是其軍都指揮使也不同意吳安國的建議,認為過於冒險。 折克行依然不動聲色,最後才問到諸軍主將階級較低的何畏之。雖然何畏之是在伐夏開始後才重新領兵的,而且又是大理人,階級也較低,但他與環州義勇的赫赫戰功,卻讓折克行語氣對他十分尊敬。 何畏之環視帳一眼,說道:「依末將之見,梁永能已是俎之肉,諸公奈何棄之不食?拱聖軍之敗,是因其自大輕敵,梁永能有備待無備。而今梁永能大勝之後,正當志得意滿,不可一世,而我軍出其不意,以有備擊無備。勝敗之數,又有何疑?末將以為吳將軍之策甚善。若擊西賊,環州義勇,願為前驅!」 折克行注目何畏之,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讚道:「何蓮舫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音未落,便聽帳外有人稟道:「拱聖軍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翊麾校尉種樸有緊急軍情求見!」 「啊?!」軍大帳當,眾人頓時都是又驚又喜,一齊向帳簾處望去。連折克行也不由起按案而起,大聲道:「快宣他進帳!」 「是!」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一個渾身都是血跡的武官,出現在眾人面前。 種樸一見著折克行,撲通一聲便單膝跪倒,激動難抑地說道:「請折帥速發援軍,救我拱聖軍將士!大恩大德,拱聖軍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聽到此語,心竟是一陣狂喜。看來拱聖軍是被圍住了!這樣說來,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種將軍莫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八十餘里! 只有八十餘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雖然平靜,但心當真是喜不自勝。大軍行進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如種樸回來求援那麼快,但是騎兵拋棄一切輜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趕到。步軍快則一日,慢則兩日,也可趕到戰場。而梁永能卻遠離他的步軍與主力,正率領著騎兵在圍攻符懷孝! 折克行立即答應了種樸發兵救援的要求。 他親自統率著飛騎軍、雲翼軍與河東蕃騎在種樸的帶領下,以吳安國部為先鋒,趁夜前往救援。同時命令趙盡忠統領步軍,以何畏之的環州義勇為先鋒,直取鹽州城,包圍梁永能的主力,並且阻斷梁永能的歸路。又派人去通知都總管司的軍隊,即刻強攻蝦蟆寨。 但是種樸卻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僅命令所有戰馬裹蹄銜枚,而且嚴令所有將士不得騎馬,而是一律牽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軍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種樸向折克行請求加速行軍,換來的回答卻是:「敢舉火者斬!」 折克行絕不允許梁永能事先發現自己的行蹤而逃竄。 而種樸卻擔心著拱聖軍那些倖存袍澤的安危。每多耽誤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戰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懷孝能否堅持到援軍來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卻並不擔心,即便拱聖軍全軍盡墨,梁永能多半也會就地露營。至少他根本不可能連夜趕回鹽州。而且,在符懷孝授首,拱聖軍被全殲的情況下,梁永能與西夏人的警惕性會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聞風而逃。 用符懷孝與拱聖軍換梁永能與平夏兵,讓平夏地區從此真正歸入大宋的版圖,陝西自此無西顧之憂。這是值得的! 在大軍的最前面,康時傑看了一眼種樸與他的拱聖軍部下們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向吳安國問道:「我們這樣行軍,趕得及麼?」 吳安國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 康時傑細細辨認,吳安國說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頓時呆住了,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跟上吳安國,默默向前走著。 ———————— 註: 一,「楊柳墩」改為「楊柳屯」。《邊考》:「寧夏鎮禦敵之路有四:……一曰花馬池,險在定邊營、楊柳屯、清水營,興武營、鐵柱泉諸處。……」花馬池即鹽州,楊柳屯並非阿越杜撰,而是實有其所。因明代在此地築堡,稱「楊柳堡」,其本名楊柳墩或楊柳屯。其地在鹽州東北三十里,是自東北面入侵鹽州的必經之道。地勢險要。 二,本節是第二十一節,但實際上第集至此,正好二十萬字。經過這一段時間慎重考慮,阿越決定第二卷終於第集。也就是寫完伐夏為止。而將所有的廟堂之爭集於第三卷,因為第三卷與第一卷一樣,將以石越的視角展開。這也是新宋的最後一卷。所以,第二卷第集還會有幾萬字的篇幅。 三,在第二卷即將結束之即,歡迎大家就整個第二卷多提意見,以便於我修改第二卷。在此也要感謝一位慶州的朋友,來信指出我小說對慶州之戰描寫的不符合當地實際地形的問題,我將會做出修改。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二章 次日上午。 被梁永能率兵圍困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符懷孝與他的拱聖軍們,終於徹底陷入了絕境。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卻看不到援軍在哪裡。憑藉著毅力做困獸的掙扎,卻面臨最無奈的境況,他們沒箭了! 符懷孝身上到處都是傷,但他頭腦卻異常的清醒。 他必須要做出抉擇。 「我們……」符懷孝吐出兩個字,卻遏然而止,他實在有太多的不甘心。環顧四周,倖存的拱聖軍將士身上處處都是血跡傷口,但許多人已在磨挲起自己的馬刀。符懷孝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他出身世家,也曾經以「儒將」自詡,頗讀詩書,對於掌故戰史知之甚詳。此時符懷孝終於理解了烏江前的項羽。對於跟隨自己的將士,符懷孝心之愧疚,便覺縱鑄州之鐵,亦不能為此錯。但事已至此,楚霸王縱使斬將奪旗將責任推給上天,但他也終不能逃過自己內心的悔恨。而符懷孝此時,便連斬將奪旗之力也沒有。他只能既不甘心又悔恨萬分地承認失敗。 「我們敗了!」符懷孝仰天長歎,兩行老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愧對皇上!愧對戰死的將士!」 「大人!勝負尚未可知!」 「是啊!正要與西賊決一死戰!」 「罷了!」符懷孝緩緩搖了搖頭,「爾等降了吧!皇上德澤仁厚,必不至加罪。」 「降?」 「降?!」 許多人激動的望著符懷孝,「我們拱聖軍決不投降西賊!」 「對!拱聖軍決不會投降!」 「你們誰無妻兒老小?!」符懷孝厲聲喝道,「皇上是仁君,必不加罪。若再打下去,不過是白白送死!於朝廷何益?於國於家何益?!」 「塞外之地,生不如死!給西賊作奴,豈不愧對祖宗?我等寧死不降!」 「對,我華夏貴胄,豈能給蠻夷作奴?!」 「仗一打完,爾等便一定能回汴京。」符懷孝聲色俱厲地說著自己也沒有把握的話,「爾等既無負國家,國家又豈會負爾等?朝廷贖回戰俘亦是常例了。況且,我們雖敗了,但西夏必亡!只要留下性命在,何憂不能回故里?」 符懷孝見眾人漸漸開始動搖,馬上又說道:「今日之事,所有罪責,吾一身承擔!」 小山之上,不知有誰哇地一聲,忽然先哭起來。馬上,哭聲響成一片。 符懷孝望著這些可以說是被自己連累的戰士,悄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究竟是活下來好還是死了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符懷孝敢肯定:無論如何,這些將士的家人,都會希望他們活下來。 梁永能騎在他心愛的戰馬「烏雲」上,望著小山上魚貫而下的拱聖軍將士,真是志得意滿,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統大人,宋將符懷孝帶到。」 「噢……」梁永能大聲笑道:「快請!」 滿身是血,神情萎靡的符懷孝被帶到梁永能跟前。西夏人雖然沒有將他五花大綁,卻有十來個刀斧手押解著,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梁永能見到符懷孝,笑著跳下馬來,笑道:「符公何來之遲也!」 符懷孝這才是第一次見著梁永能,他打量梁永能一眼,卻是個貌不驚人的年漢。符懷孝淡淡說道:「石帥亦候公久矣。」 梁永能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將軍之名,揚於敝國已久,我主求賢若渴,若將軍肯屈尊委質,何愁功名富貴?」拱聖軍給梁永能印象深刻,對於符懷孝,他的確是很想收為己用。 符懷孝淡淡一笑,道:「某敗軍辱國,此時不死,不過是因為一身繫著麾下千餘將士之名譽性命,豈敢圖功名富貴?!某有一言贈於明公,夏國將亡,雖婦孺皆知。將軍欲以螳臂當車,其志雖可嘉,然其事甚可笑。某今日雖敗,明日即至公耳。若為將軍謀,早降大宋,封侯非難事;若其不然,必有後至之誅!」 梁永能不料反被符懷孝勸降,他也不生氣,只是嘲笑道:「平夏豈是漢家河山?」說罷與眾將一起哈哈大笑。 忽然,梁永能的笑聲停了下來,臉上露出惋惜、震驚之色。眾夏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符懷孝胸胄內鼓起一塊,鮮血順著他的身體,流了一地。眾人此時已知符懷孝定是早已在胸胄內藏了匕首,隨時準備自殺。只是不知為何竟逃過了西夏士兵的檢查,將這匕首帶到了梁永身身邊。那些帶符懷孝來的刀斧手早已嚇得雙腿發顫了。 卻見符懷孝微笑著對梁永能說道:「吾在地府候……候公早……早至!」說罷,呯地倒在地上。 梁永能咀嚼著符懷孝臨死前說的話,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連忙躍身上馬,策馬奔向最近的一個小坡觀望。這一望之下,梁永能竟是倒吸一口涼氣——漫天的黃塵,正向著他滾滾而來! 「上馬!」 「上馬!」 梁永能氣急敗壞地大喊起來。 大安年八月的興慶府,竟然下起小雨來。雨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的,卻讓人心煩意亂。國之將亡,必生妖孽。看著這少見的秋雨,許多人心頭都會平白無故地浮起這句古話來。其實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在七月份的時候,勝利的天平幾乎是在忽然間,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頃刻之間,亡國之禍,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將折克行率騎軍與梁永能大戰一晝夜,斬首千餘級。梁永能部被擊潰後,騎將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領親兵心腹千餘人向北部的風沙草原逃竄,宋軍以吳安國為將,率兩個營的騎軍窮追不捨。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將何畏之率環州義勇至鹽州。他至鹽州後大佈疑陣,梁永能的主力群龍無首,被嚇回鹽州城據城固守,結果次日起宋軍主力依次趕到,將鹽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興靈夏軍屢屢遣兵相救,卻都被折克行率軍擊退。只能眼睜睜望著平夏兵成為宋軍的甕之鱉。 十天後,也就是大安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職方館收買的鹽州將領景政叛變,半夜殺守門吏,打開城門迎宋軍入城。鹽州城破,守城夏軍全部投降。 禍不單行,八月十四日,宋將慕容謙至地斤澤,斬首一百五十級,招降部落三千餘帳。慕容謙將之盡數遷往延綏。在地斤澤置五百人屯田。 天後,宋將吳安國斷送了興慶府的最後一絲僥倖。他率部圍梁永能於北部風沙草原某處。梁永能突圍失敗,拒絕吳安國招降,自刎。這一天,距離宋將符懷孝之死,不足一個月。 一個月內,梁永能兵敗身死,大夏國立國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區徹底丟失。西夏內部,人心惶惶,也是理所當然的。誰也不知道宋軍什麼時候正式進攻靈州,但是人人都知道,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時,西夏內部越發的亂起來。禹藏花麻上書,要求罷梁乙埋相位,國王秉常復辟。他在奏章稱,宋朝伐夏的借口,便是因為權相作亂,國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會引兵入境。如果秉常復位,梁乙埋罷相,以仁多澣為國相,則可杜宋朝之口實,宋朝既便不能撤軍,也可以分化仁多澣與宋軍。禹藏花麻甚至認為,如果以仁多澣為相,割河南之地予宋朝,向宋朝稱臣,未必不能換來宋朝的撤軍。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氣得七竅生煙,被梁太后斥於胡言亂言,但是在興慶府乃至整個西夏內部,卻頗一些人跟著起哄。許多原本親近秉常的貴人,在這個時候,聲音也變得大起來。幾乎到處都有要梁乙埋罷相,秉常復辟的聲音。 一向自信、鎮定的梁太后,在滅國之禍迫在眉睫之時,終於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 「禹藏花麻不識大體,早晚必為國賊,須先誅之!」老婦人陰狠的語氣,讓西夏王宮內近臣們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太后聖明,正須先誅禹藏花麻,奪其兵權。否則變生肘腑,悔之無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齒。 嵬名榮在心裡苦笑,這個時候,也惟有他敢出來說話了。「太后,若如此,則吾輩將無葬身之所了!」 殺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眾,此時手兵力雖少,但卻至關重要。若非他在西線恃險與李憲、王厚周旋,李憲、王厚早已打過青銅峽了。這個時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賀蘭山以東,將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嵬名榮雖然也聽說禹藏花麻與宋朝暗通款曲,但這個時候,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梁太后畢竟是個聰明人,雖是盛怒之下,但一經提醒,立時醒悟,改口道:「不過念他尚能與敵死戰,功大於過,姑赦之。」 說罷,不待梁乙埋說話,又向嵬名榮問道:「將軍,今日之事急矣,可有良策?」 嵬名榮苦笑搖頭,大勢所趨,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盡注目於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到責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終於緩緩說道:「今日之事,孫武吳起再生,亦無萬全之策。老臣冒死進三策,惟聽太后聖裁!」 「將軍快說。」 「上策,請皇上復辟,以聖意招諭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軍失了口實,縱有兼併之心,我國君臣齊心,以哀兵背水一戰,勝負亦未可知。只須僵持數月,再遣使厚賂遼主,促使大遼出兵,局勢便可改觀。況且若卑辭厚禮,暫割河南之地於宋,宋軍已失口實,又得實利,未必不退。我國效勾踐之事未晚。」 他說完,並不看梁乙埋臉色,繼續說道:「策,興、靈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攜戰士、人民、牛羊、財貨、女西遷,過賀蘭山,另建興之基業!」 嵬名榮說出此策,殿一干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下策,固守興、靈,與宋軍決一死戰。割平夏與遼,引虎驅狼。」 「荒唐!」嵬名榮話音剛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著嵬名榮,怒道:「要誘敵深入者是公,今出此亡國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榮默然無語。宋軍在靈州道上一直不肯進軍,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國內,的確也只有石越一個人,能夠有資格頂住樞府甚至皇帝的壓力,硬生生地忍到了東線戰局的明朗化。這一點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氣的。他的意見,本來是要梁永能保持存在。寧肯失了鹽州,寧肯青白鹽池被燒,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來。只梁永能部存在,東線就能給宋軍保持壓力。但是這樣的策略卻是無法執行的,梁太后的底線是鹽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軍在平夏如入無人之境,並出現宋軍由鹽州攻擊興靈的情況;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錯——他決定臨機應變,如果宋軍主力傾巢而出,他就放棄鹽州,不與宋軍爭鋒,轉而抄掠其後方;若宋軍輕兵冒進,他就在鹽州吃掉宋軍——但沒有想到,正是這種正確、折的想法,讓梁永能著了宋軍的道。 「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嵬名榮在心裡默默念著荀悅的名言,不願意與梁乙埋做口舌之爭。 局勢壞了這個地步,再爭又有何用?! 宋軍當然不會肯輕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國的利益來考慮,那麼請夏主復辟,無疑是沒有辦法的最好辦法。 如果不肯請夏主復辟,乾脆就什麼都不要,重新過遊牧生活,與宋軍磨到底好了。 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那不只能龜縮在靈興等死? 嵬名榮當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過遊牧生活,那還不如讓他死。但秉常復辟,他這個宋朝點名要除掉的權相,又會有什麼好果吃? 梁乙埋當然是不願意的。 但是,決策權是在梁太后手。 嵬名榮寧願靜靜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擇。西夏宮廷鬥爭的殘酷,他嵬名榮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變,他選擇了梁太后,以後他也沒得選擇。其實對於秉常復辟,嵬名榮也是抱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從內心深處來說,嵬名榮寧願梁太后取策。 但是,現在的嵬名榮,已經心甘情願地將未來托付給了梁太后。在這種重要關頭,整個興慶府,也只有這個老婦人有這樣的權威。 「我要見見宋朝的那個櫟陽縣君。」半晌,從梁太后口緩緩說出了這句話。 櫟陽縣君靜靜地站在一間大帳內,神態從容淡定,一面在心裡暗暗算計著。 政變之時,她保護著李清的家人在興應府附近藏匿起來,一面暗聯絡殘存的宋朝間諜,準備迎接宋軍的大舉進攻。但戰爭開始後,宋朝的間諜們才發現形勢出乎設想地急驟地惡化起來。西夏政權到處搜檢戶口,強徵兵役勞役,連婦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間諜們除了少數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潛伏起來。而櫟陽縣君亦發現局勢已經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呆下去了,於是她被迫帶著李清的家人逃往韋州,結果卻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將悖麻部。此時她陷於敵手已有數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學士、陝西安撫使石越的親筆信,無不大驚失色——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實際是證明櫟陽縣君身份的介紹信,上面雖只有寥寥數語,但是「櫟陽縣君」、「許便宜行事」,還有陝西安撫使衙門鮮紅的帥印,無不顯示著眼前這個女的身份與來歷非比尋常。統軍悖麻立即意識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個龐大的間諜網,便將櫟陽縣君與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興慶府。 梁太后見到櫟陽縣君後,如獲至寶。她本想通過此事,誣指李清為宋朝間諜,使己丑政變更具合法性。不料這個櫟陽縣君卻一口咬定,她是政變發生後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憐忠臣義士慘死,欲覓其女歸宋,以表彰忠孝仁義之道。無論梁太后如何威脅利誘,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時局勢微妙,櫟陽縣君一介女,梁太后殺之無益,便乾脆將她留了下來。連著李清一家,也暫時保住了性命。這自然不會是梁太后寬仁慈愛,只是在她看來,這些暫時沒有威脅的人,死了便死了,毫無價值。若是活著,卻未必沒有用得著的時候。她這樣的在西夏險惡的宮廷鬥爭生存下來的勝利者,總是會習慣性地給自己多留一點籌碼。 梁太后的想法,櫟陽縣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看來,雖然現時是梁太后佔據著絕對的優勢,梁太后也隨時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卻看明白了一點:既然梁太后捨不得殺她,那麼她也是有可以與梁太后周旋的籌碼的。 帳外傳來胡笳之聲,還有隱隱約約的歌聲相伴,打斷了櫟陽縣君的思緒。她原本也是擅於音律的,此時乾脆凝下心神,側耳傾聽,卻是有人在用番語唱著歌,歌聲甚是豪邁。她細辨旋律與歌詞,聽出是一首頗為熟悉的西夏民謠。 「寧射蒼鷹不射兔, 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 與強相伴不會弱。 張弓無力莫放箭, 說話不巧莫張口。 人有智不迷俗處,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間,忽聽到帳外傳來宣贊之聲,「太后駕到……」 「太后駕到……」 伴隨著一連聲的宣禮之聲,大帳的門簾被掀開,梁太后在幾個女官的陪伴下,走進帳,逕直往上首坐了。 櫟陽縣君只是朝梁太后斂衽一禮,道:「奴家參見太后。」她舉動雖然頗顯傲慢,但西夏名義上是宋朝的屬國,而她是宋朝誥命夫人,於禮儀上倒也並非完全說不過去。 梁太后彷彿對這些並不介意,只是抬望眼了櫟陽縣君一眼,道:「縣君原來也懂番語。」 「略通一二。」櫟陽縣君此時已知道她聽到那首歌並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櫟陽縣君一眼,道:「縣君可知後面幾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櫟陽縣君回答,梁太后已經用西夏語唱起來,「……心怯亦無懼,箭盡亦不降!腸穿裹腰際,腹破以草塞!」 櫟陽縣君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 「敝國民俗如此,強梗尚氣,讓縣君見笑了。」 「過剛易折,的確不是甚好事。」櫟陽縣君微笑著說出來的話幾乎將梁太后噎死,「箭盡不降,腸穿了不治,依奴家看來,那不都是變著法找死麼?」 若非事關重大,梁太后幾乎想將這個櫟陽縣君的舌頭拔出來看看,但一個女的生死榮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國的存亡相提並論。她強忍住怒氣,笑道:「縣君好口舌,我幾乎要捨不得放縣君回去。」 但櫟陽縣君接來的反應,讓梁太后更加吃驚,「奴家不敢回大宋,寧願太后賜死。」 「無緣無故,怎的說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詫異,臉上卻溫和地笑道:「縣君是朝廷誥命,我又豈敢擅殺。且塞外終是苦寒之所,縣君能歸原,亦是喜事。」 「人誰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來此,是要護著李將軍妻兒歸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歸國,寧不愧對石帥?與其如此,莫不如死在興慶,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將臉掛了下去,冷冷地說道:「李清是敝國之臣,其犯上作亂,妻兒罪當連坐。我不也擅誅朝廷之命婦,朝廷亦不當干涉敝國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夏國既奉大宋正朔,忠臣義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視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縣君縱是蘇秦再世,我亦不能答應此事。」梁太后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個櫟陽縣君的聰慧、膽氣實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說,只從她的眸,便知道櫟陽縣君已經猜到她為什麼會放她歸宋,並且敢和她要價。這樣的人幸好是女流,幹不成什麼大事,若是男,梁太后寧肯丟掉這顆籌碼,也非要將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應,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與朝廷議和,李將軍妻兒是石帥要保護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戰是和,半決於石帥。」櫟陽縣君說道,梁太后雖已看出她已知端詳,卻仍然忍不住問道:「是誰說我欲議和?」 櫟陽縣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議和,奴家豈得歸宋?」她有半截話卻也沒有說出來,但是既便不說,雙方心裡都明鏡似的。梁太后要議和,但是不能使者空手去見石越,但是禮物差了沒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時櫟陽縣君便是一個最好的禮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達善意的禮物。 梁太后端視櫟陽縣君半晌,歎道:「真天興大宋,何南朝人材之盛也?連一女都得如此!還盼縣君見石學士時,轉致老婦人之意:若朝廷許和,敝國願將河南之地獻於朝廷,從此永為朝廷藩屬,絕不背叛。惟銀夏宥諸州,先人陵寢,多在彼處,盼朝廷能許敝國一歲四祭,感恩匪淺。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國雖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萬,只好決死一搏。雖箭盡不降,腸穿裹腰,與國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於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償所失。」 櫟陽縣君雖然已猜到宋軍必然是打了大勝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開出來的條件,言語之悲壯決絕,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的高興,淡淡說道:「奴家歸宋之日,定將太后之意,轉致石帥駕前。」 梁太后微微頷首,將臉轉向帳外。帳外再次傳來隱約的音樂之聲,但這次的聲音卻更加遙遠,也不再是胡笳,而變成了羌笛。帳之人雖聽不到歌聲,但是這笛聲的旋律卻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讓梁太后與帳的西夏女官們立馬就在腦海浮現出那悲涼的歌詞: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鹽州之戰的結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憾並不遜於西夏。 石越在軍的威信空前高漲,折克行一夜之間名揚天下,宋軍的局勢好得讓最悲觀的人都不相信這場戰爭還可能失敗……但這並非全部。過份的樂觀容易帶來更苛刻的要求,人們習慣於記住好的東西而不去接受壞的一面,除了拱聖軍的親屬等少數人外,多數人直接忽略了這支全軍盡沒的精銳——除了在進行更苛刻的指責之時。 石越面臨著鋪天蓋地的壓力。 平夏抵定,現在整個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了石越親自坐鎮的線。 大宋的國庫在鹽州之戰後彷彿變得更加脆弱了,彷彿朝野間人人都變成了司馬光,個個都在計算著大軍在外多呆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糧餉。 至於西夏與西夏的軍隊,此時暫時被忽略了。 從汴京至慶州,沿途驛站住滿了催促石越進兵的使者。 盼望著石越次日就拿下靈州,最好是興慶府的人,在皇宮、在樞密院、在尚書省、在西討行營都總管司…… 到處都是。 「鹽州克捷,不過是使我軍之態勢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戰局,但是它不曾抵定靈武戰局!」章楶握拳用指節重重地敲打地圖,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吼道:「全局之關鍵是靈州!靈州未克,勝負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話似乎沒什麼效果。連劉舜卿都覺得他有點過慮了,靈州的確是關鍵,但是平夏抵定後,攻下靈州還會有多難麼? 章楶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們,轉身走出議事廳,到馬廄牽了馬,打馬直奔石越的帥府。驕兵必敗,這個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帥府後,卻被帥府的親兵攔了回來。無論他說有什麼樣的急事,帥府的親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門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帥府吃閉門羹。 章楶滿腹心事地離開帥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王師宜與章楶本是故識,見著章楶,早將親兵扔到一邊,不由分說拉著章楶進了一家店,坐定後第一句話,便是:「質夫,你可聽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驚呼出聲。他知道王師宜這樣的人物,無論軍朝,消息之靈通絕不遜於職方館,他說出來的話,十之**可信。但這件事,卻還是讓他不敢相信。 「絕不會錯。」王師宜壓低了聲音,卻掩飾不住興奮,眉飛色舞的說道:「這下不怕無仗可打了。」 帥府。 偌大的議事內,只有三個人。坐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隱君種古與樞府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過陰山,已經可以證實。」司馬夢求遞給石越與種古兩份件,證明他的話是絕對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報,皆言契丹軍隊越過陰山,是以追擊叛賊為名而過境。亦沒有其繼續進兵之報告。」 「陰山。」石越翻了一下手的件,將它丟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圖屏風。「太遠了……鞭長莫及。」 種古仔細看完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過陰山,趁火打劫,短期內不會與我軍發生接觸。」他一面說,一面起身走到屏風前,手指向銀夏以北的風沙草原,沉聲道:「地斤澤以北,暫時非吾軍所能及。地斤澤以南,契丹若來,惟有一戰。」 石越也起身至地圖前,沉思良久,忽然說道:「此是遼主投石問路之策。」他指著地圖,道:「契丹過陰山,與我軍完全無法交集。不至於過於觸怒我軍,而若吾輩置之不理,任其所為,他便要得寸進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種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聲,道:「那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休說地斤澤,黃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三章 「契丹人過陰山?」章楶只覺得喉嚨發乾,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又問道:「王兄知道是誰領兵麼?」 王師宜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實際上是他聽到這個消息後過於興奮,竟忘記打聽這至關重要的事情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驍騎軍副都指揮使,這麼丟臉的事情當然不好意思說出來。 「此乃遼主一石二鳥之計。」章楶想了一會,忽然說道。 「此話怎講?」王師宜對章楶一向非常佩服,連忙向前傾了傾身,問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親兵將桌上清理開來,然後將一個茶杯扣在桌的西北角,道:「此乃陰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此乃河套、黃河。」又在更遠的西面與南面各扣上兩隻茶杯蓋,道:「此興慶府與夏州。」 他一面擺置一面介紹,一幅簡陋的西夏形勢圖便展現在王師宜面前。 「王兄請看,契丹出陰山,與我平夏之軍隔黃河、荒漠相望,正所謂『可望而不可及』者。以吾軍之力,斷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黃河而與契丹交戰。然契丹一旦佔據水草豐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牽制吾軍,西可由『直路』抵興慶府,或盟或戰,其權皆在契丹。遼國君臣能出此策,實不可輕視。此舉一則投石問路,試圖朝廷之反應;二則牽制我軍,讓我軍與夏人都弄不清虛實。」章楶一面說,一面皺眉望著桌上的「地形圖」,若有所思。 王師宜自上次出醜後,便偷偷惡補西夏之風土人情課,這次倒也聽明白了章楶所說的內容,章楶所謂的「直路」,指是由興慶府通往遼國臨潢府的一條驛道。這條驛道從興慶府渡過黃河後一路向東北而行,經十二個驛站,以一條幾近完美的直線到達臨潢府。雖然其要穿過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這對於經常在沙漠作戰的遼軍來說,根本不成為障礙。如果遼軍果真佔據河套平原,那麼順此驛道而下,西夏可以說將徹底受制於人。遼國與之結盟,他們便有實力與宋軍相抗,如果遼國翻臉,那麼只怕西夏人連跑的時間都沒有。 「無利不起早。能夠佔據河套,甚至有可能變西夏為傀儡,怪不得遼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聲說道,彷彿是和王師宜說話,又彷彿是在喃喃自語,「然這個時機,卻還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興慶府諸條道路,由綏州、夏州至鹽州、靜州,渡黃河而抵興慶,此舊驛道是諸道最平坦,最適宜車隊行走之路線。舊時商隊往來,貢奉、歲賜,乃至西域各國使節假道而來原,多取道於此。平夏抵定,我軍最大之優勢,便是掌握了這條驛道!」帥府之,司馬夢求也在向石越分析著形勢,他說到此處,向種古望了一眼,種古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司馬夢求方繼續說道:「遼主此時出兵,時機不可謂不好,然終究還是差那麼一點。若是梁永能未敗之時,我軍將受極大牽制,東線將無所作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軍以平夏為根基,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局勢亦未至於被動。」 石越與種古都頷首表示贊同。不過遼主出兵之時機,在石越看來,只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他若出兵過早,西夏尚未陷入絕境,又豈能甘心將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過份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惱羞成怒,與遼國全面開戰,楊遵勖鹹魚翻身也未必不可能。這樣大戰的風險,無論是宋朝還是遼國,哪一方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這間無非是對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問題。遼主此時出兵,在石越看來,最大的用意是佔據豐腴肥美的河套地區,一方面可以給大同府一個屏障,取得地理上的優勢;一方面則可以增強國力——一個河套地區,在當時抵得上數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於其餘種種可能,對於遼國來說,那不過是另外的好處,若是宋朝肯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遼主會爽快的將西夏出賣得一乾二淨。 但是,休說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麼捨得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 宋朝拼著消耗國力,以無數的錢糧與數以萬計的戰士生命相博,才取得這些戰果。而遼國不費吹灰之利,便佔據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遼國西京道的地理優勢,極大的改善宋朝由於喪失薊燕十州而形成的戰略劣勢——這是只要看地圖就可以明白的簡單事實。而且河套平原還是宋朝夢寐以求的優良馬場! 「然契丹兵出陰山後,態勢立即變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擔心西夏會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馬,讓其喘過氣來,後患無窮。西夏任誰當政,最終都難以坐視平夏被佔。而契丹雖經內亂,然君臣同心,名將輩出,士卒皆百戰之餘,大宋若與其決戰,勝負固然難料,戰火卻勢必漫延至河北、京師,國家要付出的代價難以估計,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決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雖未必敢激怒於我,我亦不可過份激怒契丹。契丹雖出兵西夏,暗含挑釁之意,然畢竟留有極大餘地。而我與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馬夢求職掌職方館,對遼國的瞭解遠在石越與種古之上,他的意見,便是連樞府甚至皇帝,都會尊重。 「純父言之有理。」石越對司馬夢求的話也是深以為然。宋遼之間雖然貿易額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遼國在經濟上對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的意識到一點——熙寧十三年,無論宋朝還是遼國,都不是工業社會。遼國這樣巨大的經濟體,絕不可能因為宋朝斷絕貿易而陷入一種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遼國自己產糧、產鐵、產馬,他們在經濟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這種情況下的經濟依存,可以為宋朝牟取適度的利益,但是如果過份了,將遼國逼得無路可走,對宋朝來說反而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一場全面的戰爭,那時候契丹統治者最直接最簡單的選擇,便是將人民的不滿轉移到宋朝身上來,最起碼,整個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華地區汴京附近,都會淪為戰場。契丹人最終也許會被擊敗,甚至被消滅,但宋朝要付出的代價也會是極其昂貴的。而至少現在,大宋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但是,有一點石越也很堅持:河套平原絕不能讓給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軍力不能及的情況下,都可以讓給遼國。但是黃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餘之事,可臨機應變,並非急務。」石越目光移到種古臉上,頃刻間便下定了決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將領,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馬夢求與種古都吃了一驚。石越剛剛還同意司馬夢求的觀點,似乎要與遼國達成一定之妥協,此時卻要派兵去河套。 「純父方才說,只有遼軍過陰山之報告,並無說遼軍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確是如此。然遼軍既過陰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馬夢求答道。 「那不必理會。河套部族甚多,此時尚忠於西夏,遼軍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這般快平定整個河套。便是西夏,雖力有不及,然終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緩緩說道,見種古與司馬夢求都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眼下便要一個合適的人選,迅速出兵河套,只要佔得立足之地,日後與遼主便有交涉之餘地。否則一旦遼軍盡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換?且有一軍至河套立足,亦可牽制遼軍,翼護平夏。」 「妙策!」種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讚歎。 「派兵急取河套?」王師宜目瞪口呆地望著章楶,「與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目光興奮起來,但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軍深入,蹈拱聖軍前車之轍……」 「王兄以為遼軍便敢真打麼?」章楶笑道,「縱然我軍孤軍深入,全軍覆沒,遼主便不怕我們進兵他的西京道與南京道麼?要打也只會是小仗,除非遼主派了一個不識大體的人為將。但遼主既想得出此策,又豈會隨便派個人來?」 「還是冒險。」王師宜一個勁的搖頭。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時插進去宋遼夏三方勢力,若不打大仗,簡直不可思議。「補給是個大問題。」 「補給?」章楶忍不住笑了起來,「去河套還要想著全靠後方運補給,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帥,最多運一次補給,保證其不至於在冬天被餓死凍死便可。其餘的,只能自己設法。滅掉西夏前,焉有許多功夫來理會這邊角之棋?」 「最難者,在於擇將。」石越沉思良久,還是歎了口氣。「苟不得其人,畫虎不成反類犬。」 「莫如下官親往。」種古考慮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派往河套的軍隊,必然是東線諸部的。因此,為了保證將領與軍隊之間熟悉,選派之將領也必是東線的。細數他麾下的將領,折克行風頭正健,此時調他前去,他難免沒有想法,畢竟那是沒得什麼功勞可立的苦差事,哪裡比得下將來攻靈州下興慶府之風光無限?更何況輕兵前往河套,人數必不能多,頂多便是三四千人馬,用折克行並不合適。吳安國雖然是個人材,但是種古卻擔心他一個忍耐不住,與遼軍大打出手,反而壞了大事。以吳安國的性格,統軍千里之外,誰能節制得住?慕容謙本來也可以,但是誰敢保證他的部屬到了河套不出問題?而且他與石越畢竟是親戚,亦不便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至於其餘諸將,更不足道。想來想去,只有他自己親自出馬,才能穩妥。 但他話一出口,便被石越否決,「不可。平夏須臾不可離種帥。」 「種帥此時須坐鎮平夏,平夏方復,千頭萬緒,多賴種帥。石帥以為何畏之如何?」司馬夢求心裡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與種古便齊聲反對,「不妥。」兩人都沒有進一步解釋原因,然而司馬夢求當然也知道其癥結在哪裡。派遣到河套地區,雖然是邊遠之地,處境艱難,但同時正因如此,更易在部下建立威信。兼之天高皇帝遠,手握兵權,節制一方,更容易形成割據之勢。如何畏之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放到河套平原,處在各種勢力之間,正是虎入山林,龍游大海,其勢必不可制。石越雖然惜重何畏之之才,但是他心卻是時刻堤防此人。戰時固可讓他領兵,然而一到和平之時,石越便立即削其兵權。只不過石越做得更加隱蔽而富有技巧而已。司馬夢求對這一層意思,也心知肚明,他本來也只是想行權宜之計,但見石越與種古皆如此堅決的反對,便不再多說。 議事廳內,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裡一遍遍涮選東線的將領名單,忽然想起曾經拜見過自己的折可適,折可適此時的才華尚未充分展露,名聲地位皆不如吳安國、慕容謙等人,但是這個人卻畢竟是「歷史上」的名將。而且石越觀其為人,屬於豪邁而知,勇敢而不莽撞之類,倒未必不是個好的人選。 他試探著向種古問道:「種帥以為折可適此人如何?」 小隱君笑道:「折可適乃將種。然而磨礪尚少,一時干當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頷首。種古說的並非沒有道理,極有才華的人,在沒有經歷磨練前突然放到一個極高的位置上,雖然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但更多的時候會導致人心靈的扭曲,使得他進退失據,最終反而毀了這個人。吳安國幸而遇到種古,使他多擔重任,一步步磨練,終於能有今日之聲望與成績。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給折可適鍛煉的機會,還是少了一些。這樣一想,他不免又有點沮喪。然而兵貴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馬越快越好,卻不容他耽誤。 卻聽小隱君又笑道:「若能選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為正將,以折可適為副,則是兩便之策。折可適心胸豁達,頗能以大局為重,有他為副將,正將則不必限於延綏平夏。」 石越頓覺豁然開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帥屬意何人?」種古笑問道。司馬夢求也在心暗暗猜測石越的人選。 卻見石越用手指畫空寫出一個字來。 「章?」小隱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頷首,道:「以章質夫與折可適並往河套,憑他遼主派誰來,吾等亦可無北顧之憂。」 他解決掉一個大問題,心大鬆了一口氣。又對司馬夢求道:「純父,陝西房之情況,究竟如何?章質夫經營河套,勢必要拉攏當地部族,若有職方館之助,將事半功倍。」 司馬夢求苦笑一聲,道:「學生當盡力而為。」戰爭開始後,西夏對內部的控制也變得加倍嚴厲起來,間諜終究也是人,條件所限,其作為也總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話已經帶著責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石越只是點點頭,不再多說。他計議已定,便不再有絲毫耽擱,轉頭對小隱君道:「進兵河套,兵貴神速。我立刻頒令,著章質夫速往鹽州,會合折可適盡快出兵,事後再上報樞府未遲。」 種古聽罷,起身說道:「下官便與章質夫連夜趕往鹽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種帥了。」石越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隱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開口趕種古走人而已,小隱君既然主動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應。 章楶剛剛在酒樓之外辭了王師宜,看看天色已至黃昏,正猶豫是否要繼續去求見石越,轉身卻見一個身著布衣,腰間佩著一柄彎刀的關西大漢站在路的對面,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他身後跟著十來個從人,都挎弓佩刀,雖然都貌不出眾,卻讓人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分明都是從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章楶定晴望去,吃了一驚,脫口呼道:「小隱君?」 種古笑著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違了!」 章楶連忙抱拳還禮:「久仰了。」目光掃向種古的左手,果然見他缺了一個手指。他正在心裡揣測種古怎麼會來了慶州,卻見種古笑著遞給他一張宣紙,他忙接過來,打開方看了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喜色,抬頭笑道:「敢不從命?」 種古微微頷首,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東西,石帥鈞令,今晚便與在下連夜趕往鹽州。」 章楶慨聲笑道:「待到天黑,豈不又要耽誤時間?何不即刻出發?」 小隱君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卻不多說,只向部下使了個眼色。有人便牽過一匹馬來交給章楶. 當天黃昏時分,在慶州城門將要關閉之前,數十名布衣騎士急馳而出,向西北方向趕去。與他們交錯而過的,是一隊從環州方向來的騎隊。慶州的軍民對此早都習以為常,沒有人意識到,這兩隊人馬,對宋遼夏三國的未來,有著何種重大的意義。 「櫟陽縣君?」正在閱讀范純仁送來的公的石越霍然抬頭,望著跑來報告的豐稷,道:「她在何處?」 「下官已先將夏使送至驛館,櫟陽縣君求見石帥,下官自作主張,已安排她往帥府來,便在府外等候。」豐稷非常激動,夏使到韋州開始,便要求盡快見到石越,而櫟陽縣君又有石越的親筆信件,因此韋州官員不敢怠慢,安排車馬衛隊,護送他們前往慶州。豐稷已向護送的武官打聽清楚,一路之上,夏使為了請他們晝夜兼程趕路,還特意送給他們金銀,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這種種跡象都表明,夏國內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來自興慶府的櫟陽縣君,對於大宋掌握西夏內情,便顯得至關重要。因此當櫟陽縣君要求立即面見石越之時,豐稷也不請示,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石越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豐稷卻敏銳地感覺到石越也露出一絲喜色。果然,便見石越合攏卷宗,起身對豐稷說道:「快請,本帥當降階相迎。」 這下連豐稷都覺得驚訝了。他跟隨石越以來,很少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而櫟陽縣君不過是一歌妓出身…… 走到門口的石越彷彿看出了豐稷的心思,忽然問道:「相之可知本帥為何要降階相迎麼?」不待豐稷回答,石越便又說道:「本帥是要借此讓天下人知道,無論出身如何低賤,不負國家者,國家亦必不負之。凡為國家而不計生命名譽者,理應獲得尊重。」 「石帥所見,非下官所及。」豐稷誠懇的說道。 櫟陽縣君被請進帥府之後,便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雖然是夜晚,但帥府內燈火通明,到處都挑著通紅的燈籠,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清晰入眼。這裡也是她曾經熟悉的所在。其實,自回到慶州那一刻起,一種游回歸故鄉的感覺,便時時浮在她心間。 「縣君請!」帥府的門吏好奇、恭敬地給她引著路。 帥府廳的台階前,一個穿著白袍,束著玉帶,披著紫色披風的年男正微笑著望著她,等候她的到來。他的笑容與幾年前一樣的親切,如同溫和的兄長、久別的朋友。與幾年前一樣,他的笑容不帶任何虛假,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做作與掩飾。如他這樣身份地位的男,對一個低賤的歌妓能有這樣的笑容,整個大宋,只有這麼一個人。 「奴家見過石帥!」櫟陽縣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別來無恙。」石越溫厚地笑道。 一滴眼淚終於忍不住浸出眼角,既便是在被西夏軍隊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難以忍受的侮辱與凌辱,處於極度無助之時,她也沒有想哭過。不知道為何此時竟如此軟弱?絕不當著任何人的面哭泣,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許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聲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學士別來無恙。」 「請!」 「學士請!」 帥府的招待十分簡樸,不過一杯清茶。石越也沒有任何的噓寒問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但是李清清感覺十分舒服。因為在這裡,沒有她不習慣的繁縟節,卻有著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簡單扼要地向石越介紹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后對她的召見,派遣使者的用意。 「議和麼?」石越沉吟道。 豐稷在旁邊說道:「如此說來,前一段職方館傳來回的情報是真的。」 石越點點頭。幾天前,職方館的一位間諜傳回來一個情報,他在西夏聽到謠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復辟。 「李姑娘以為,梁太后是真心想求和,還是詐術?西夏果真已經到了喪失希望的地步麼?」石越向李清清問道。他對西夏在「歷史上」的堅強韌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論他同不同意議和,對於西夏求和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奴家被俘之時,曾經注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飲食。」李清清並沒有正面回答石越的問題,「奴家發現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份量亦不多。相比戰前所見,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興慶府,奴家偶爾也會見到有些夏兵不見披鎧甲,在興慶府修葺城牆之勞役,其多有婦孺。」 石越與豐稷對視一眼。石越還是從容淡定,豐稷卻已經喜形於色,「他們支撐不下去了。」 「興慶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積蓄。」石越潑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後的這點本錢,職方館的歷次報告早已不厭其煩。以石越對梁太后的瞭解,相信這些糧草,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動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臨困境。」 李清清頷首道:「奴家以為,西夏求和,或許是想有時間從容收割小麥。奴家自興慶府一路東來,所見在麥田勞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見一個壯年。」 「石帥!」豐稷殷切地望著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個善於言辭之人與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說。」 同一個晚上。 澣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結香統率著一千西夏騎兵在澣海遊蕩了數日之後,迫切希望找個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們的目的地。花結香是西夏名將悖麻的部將。悖麻被任命為靈州知州後,便被梁太后委以重任,兼節制靈州外圍的部隊。梁太后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幾個梁氏弟監軍外,竟將梁乙逋也調回來,讓梁乙逋與嵬名榮一起掌握興慶府及周邊的軍隊。而在危急關頭,將至關重要的靈州防務全權委託給了真正的軍人。悖麻上任之後,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領數萬大軍在荒沙遊蕩的作法,僅僅抽出一萬騎兵,分成十部,巡防整個澣海地區,從而將偵察面積擴大了五倍。而悖麻也因此有了較為充足的兵力,來整頓靈州防務,同時還可以派兵監視孤軍懸於靈州附近的一營宋軍與駐於鳴沙城附近地區的種誼、劉昌祚部宋軍。悖麻本想一舉消滅宣武第二軍的這一營宋軍,並從劉昌祚手奪回鳴沙城,真正鞏固靈州之防務。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兩支宋軍都是部伍嚴整,訓練有素,不可輕視。而且這兩軍之間,竟隱然互為犄角。攻擊劉昌祚,劉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軍將直接威脅靈州城,並且可以想見一旦他主力離城,路的宋軍主力將滾滾而至。而如若他攻擊宣武軍的這個營,以這支宋軍步軍之裝備與戰鬥素養,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攻破的,到時候劉昌祚部就肯定會來夾擊他。因此,悖麻在找不到宋軍的破綻之後,只得暫且隱忍不發,與宋軍為持久之策。從來客軍不利持久,悖麻絕不相信宋軍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只要宋軍敢輕舉妄動,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尋出其破綻來加以利用。於是,悖麻親自率軍在靈州整頓城防,與宋軍僵持。而派遣這十支騎兵深入澣海,監視宋軍主力。他對這些部隊的命令是:當戰則戰,不可戰則走。其目的主要是偵察宋軍主力的動向,同時攻擊宋軍之輜重部隊。但是悖麻接管靈州防務的時間畢竟不長,目前為止這些夏軍真正到達的範圍,亦只是止於耀德故城往南一點。再往南靠近溥樂城的地區,夏軍便不敢深入了。因為在那些地區,經常也會有大股宋軍出沒,據韋州內還忠於西夏的細作報告,那是宋軍幾支精銳部隊在那裡進行「演習」,以使軍隊更加適應當地的作戰環境。傳聞之,那裡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軍」之稱的宣武第一軍。無論是花結香還是其餘西夏將領,都深刻地感覺到他們面臨的宋軍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不是以前的那只宋軍。因此也從來沒有人敢冒著風險過於南入。 「將軍,聽說最近耀德城這邊也開始有宋軍出沒,是不是要小心一點?」一個佐將向花結香問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結香為將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這種好習慣,這次果然又幫了他一次。被派去偵察的兩個士兵很快回來了,但這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張大著嘴對視,半晌說不出話。花結香氣得一鞭抽將過去,兩個痛得同時叫出聲來:「宋……宋……宋軍!」 「廢物!」花結香罵了一聲,策馬奔向一個高地。他要親自看個究竟。 但是花結香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廢墟上,紮起了成百上千的營寨,營寨外面懸掛的燈籠在一望無際的黑幕下顯得極為壯觀。不斷有士兵舉著火把走來走去,營寨裡不僅有箭樓,柵欄外還可以看到了挖掘的痕跡,顯然是有陷馬坑。 「娘的!」花結香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認真估算宋軍的數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計叫嚇了一跳:至少有三萬以上的宋軍在此駐紮! 「終於要開始了麼?」這是花結香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他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判斷,因為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壘土的宋朝工匠。 「阿彌陀佛!」信佛的花結香在心裡喊了一句。 宋軍在築城! 是的,宋軍在築城! 既便花結香在西夏軍算不上什麼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當這座城築好之後,就是宋軍主力大舉進攻靈州之時。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現在的溥樂城,肯定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溥樂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將是名副其實的「耀德城」。在這兩座城堡的保護下,宋軍的糧道將暢通無阻,他們的糧草將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澣海巡遊的部隊,嵬名榮將軍那出色的謀略,在這兩座城面前,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難怪宋軍一直按捺著不動。 在佔據明顯的優勢的情況下,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來營建這兩座城堡,宋軍統帥真不知道是過於愚蠢還是過於聰明。 但是花結香卻知道,無論宋軍統帥的智商如何,他們的麻煩大了! 他不知道悖麻大人在宋軍多半已經建好溥樂城的情況下有什麼辦法來阻止宋軍繼續營建耀德城——悖麻大人現在對靈州城外的一營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管怎麼樣,現在花結香要做的,是將這個情報傳遞回靈州。 他迅速的掉轉馬頭,策馬下坡。 花結香剛剛回到自己的隊伍當,便聽到左側與右側傳來沉悶的響聲。那是數以百計的戰馬同時落地傳來的聲音。花結香的臉色變了一下,他們所在的地區離耀德故城並不算太遠,只不過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擋而已,如果這些宋軍有馬的,事情就麻煩了! 「撤!」 「快撤!」花結香急急下達命令,他可不認為自己這一千人對付如此規模的宋軍有何勝算。 夏軍在花結香的催促聲急急忙忙地調轉馬頭,向北方催馬撤退。身後兩支宋軍的黑影已經依稀可見。 讓花結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們已經被追至射程之內,但是身後的宋軍卻並不放箭,只是悶頭追趕。數以千計的騎軍,在黑夜的荒漠追逐著,將黑幕都踐踏得顫抖。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又有兩支宋軍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們應當是早就派了出來的,只不過抄了近道,竟然擋在了花結香的前面! 這裡他娘的怎麼不是那種一望無際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結香惡狠狠地詛咒著該死的地形,但宋軍對地形的熟悉更讓他感到驚慌。他們來這裡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隊都是廢物!但再怎麼樣詛咒也於事無補,事到如今,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殺啊!」花結香大吼一聲,摘下弓來,搭上了羽箭,朝著前面的宋軍衝殺過去。 然而讓他更加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前面的宋軍迅速的跳下馬來,舉起盾牌,結起了方陣。 「步軍!」花結香沒有來得及後悔,這支宋軍是花結香所見的最訓練有素的部隊,面對著騎兵的衝鋒從容不迫的結陣,當他的部隊離宋軍還有三百步的時候,宋軍正好結成了方陣。夏軍的箭手被盾牌無情的擋下,而宋軍弩手們的齊射,卻讓花結香與他的部下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許多人紛紛落馬,連花結香的左臂也被射一箭。這種弩箭的威力驚人,竟然透過花結香的臂甲,一直扎進他的肌肉內,疼得花結香幾乎滾下馬去。 花結香此時已顧不得許多,忍著疼痛,掉轉馬頭,大聲喊道:「保持距離!射箭!射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卻遠不如對面的敵軍善戰。兩輪齊射後,後面追趕的宋軍也到了,這些宋軍卻並沒有立即下馬,而是向著夏軍扔出許多屁股上冒著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靂投彈!」花結香腦海迅速閃過一個詞,便聽到轟、轟、轟的聲音,伴隨著火花、慘叫、血肉橫飛,在夏軍之響起來。許多戰馬立即被驚嚇,發了狂的載著騎兵四處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結香只見到自己的戰馬前蹄高揚,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掀下馬去。 「殺!」 「殺!」 宋人的呼吼聲劃破了夜空,在霹靂投彈的火光映照下,穿著黑黝黝鎧甲、手持長刀的宋軍,如同猙獰的怪獸一般,向著亂成一團的夏軍衝殺過來。 花結香在幾個親兵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執刀在手,一個宋軍雙手舉刀,向花結香猛劈過來,宋軍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紋,猙獰欲出,彷彿也想要衝出來咬他一口。花結香側身避過這一刀,順勢向宋軍的腰間砍去,卻聽到「噹」一聲,被另一個宋軍用刀架住。花結香受傷後不敢力拼,連忙卸開這一刀,跳到一邊,方未站穩,便聽到背後風聲急到,他連忙就地一滾,堪堪避開。但頭盔卻掉到了地上。 這時候花結香才發現,這支宋軍在白刃戰之時,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戰。這三個宋軍向他攻擊之時,他的親兵們也正在以一對三的苦戰著。 他腦海迅速閃過有限的宋軍資料,騎馬步軍、虎頭胸紋、虎頭胸紋…… 「宣武第一軍!」 「晦氣!」花結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經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四節 「折將軍的勝利傳到延州後,立即使這個國邊城成為歡樂的海洋。太守大人下令三天內短暫取消酒類的銷售配額,並將戰爭開始後就加強的宵禁時間推遲到午夜。而另一方面,因為折將軍佔領了一個重要的產鹽區,戰爭開始後不斷上漲的鹽價也終於出現了些微的滑落。這件事情立即引起了聚集在延州的商人的注意——在此時依然停留在延州的商人,大多數都是非常出色的冒險家與投機者。因為石元帥擔任杭州太守的期間,曾經大膽的改革過宋帝國的鹽政,他以令人欽佩的勇氣打破了宋帝國政府對食鹽的全面壟斷性政策,做出了意義深遠的改革。 據說石元帥改革的最初用意不過是了緩解財政的困難。他將鹽場以競標的方式租給商人與官僚的家屬們,朝廷的高官貴族們因為分沾了利益,對他的改革就不再強行阻擾,而石元帥則得以度過短暫的財政危機。但是大量的事實證明,石元帥是一個天才般的人物,他經常將意義深遠的改革隱藏起來,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開始。他幾乎從不試圖一下拆除整座堤壩,但當他打開阻擋河水的閘門的一道口後,日後整個堤防的崩塌就幾乎是一種必然。而鼠目寸光的反對者,往往因為他的溫和而掉以輕心。 在杭州的改革也應當如是觀。當鹽場被私人承包後,幾乎所有的鹽場所想盡辦法盡可能的增加產量,而完全無視最初政府限制的配額。走私食鹽的情形氾濫成災,政府制定的嚴刑峻法,在賄賂與放縱面前幾乎起不了太多的作用。代替石元帥接任杭州太守的兩屆官員,都被視為是石元帥領導的同一個黨派的成員,前者相信好的政策只要不加改變的繼承就可以,因此有意放縱這樣的局勢;後者卻野心勃勃,這位太守喜愛金錢與美女、美食,並且希望得到石元帥或者皇帝的賞識,以達成他的政治野心。因此一方面他收受賄賂,放任違法的現象,根據傳聞,這位太守大人甚至還指使鹽商們去向在帝國央有重要影響力的官員行賄,以保證他的行為不會受到御史的彈劾;另一方面,在得到鹽商的大筆賄賂後,他又進一步的大膽改革了宋國的鹽政制度。在他的任內,他徹底廢除了整個杭州境內的食鹽專賣政策。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從此只包括鹽場的租金與鹽稅。他的這次改革是成功的。杭州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不僅沒有減少,而且增加了。而百姓也都交口稱讚。而這位太守的能力也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認可與石元帥的讚賞。據說正是因為這次看起來非常大膽的改革,使得這位太守最終如願以償地進入帝國央。這位太守的名字叫做蔡京。在後來也是這個東方帝國一個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後我們將會多次提到他。 帝國舊的鹽政制度在蔡太守的改革之後,越發的顯得難以為繼。杭州的情形影響到周圍的許多地區,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相繼崩潰,只有少數地區繼續頑固的堅持舊有的政策不變。但是他們對食鹽的走私也無可奈何。這其,宋帝國央政府對鹽政改革的態度也是頗為耐人尋味的,他們罕見的完全放任地方政府各行其是,似乎只要在食鹽上的財政收入不減少,就可以對此漠不關心。但根據種種傳聞,讓人相信帝國央的這種態度是大量的賄賂以及政治勢力妥協的結果。保守黨的精神領袖司馬宰相,一向反對國家過度干預經濟之運轉,主張減少政府開支,順其自然。對於鹽鐵專賣政策,保守黨也向來持反對意見,只不過以司馬宰相為代表的宋帝國的保守黨們相信,凡是帝國尚能運轉的東西,只要不是到了非要改變的地步,就盡量不要做大的改變,只須稍做修補就可以。秉持著這種理念,保守黨們容忍了鹽鐵專賣的存在。而當這種政策發生改變時,當保守黨們發現這種改變是自然的發生,不會造成政局的動盪之時,便默認了這種結果。畢竟無論國家、官僚與富人、平民,三者都奇跡般的不曾在這種改變受到很大的損害。而由前帝國宰相王宰相創立的新黨,雖然主張政府主動加大對經濟的干預,但其著眼點似乎主要是保證政府財政的收入。只要財政收入不減少,新黨就可以容忍大多數改變。如果這種改變能增加財政收入,那麼他們就會表示歡迎。而對於沒原則的官僚而言,保證其利益不受明顯的損害,加上適當的賄賂,就可以輕易的削除這方面的阻力。於是帝國的極其重要的食鹽專賣政策,便在三種勢力的默許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宋帝國是一個超過任何羅馬人想像的龐大的帝國,永遠不能忘記這一點。因為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宋帝國的食鹽貿易代表著怎樣的財富。無論宋帝國生產多少食鹽,僅憑其國內市場,就都可以充分的消化。因此食鹽專賣政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實在是一種愚蠢而短視的政策。這一點宋帝國的商人們倒是都很清楚。所以,當折將軍佔領那個以食鹽命令的著名產鹽區之時,雖然當時帝國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還沒有完全崩潰到一個眾所周知的程度,但是延州的冒險家們早就從杭州的變化預見到了全國的變化。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石元帥的認可,鹽州的鹽池,被認為是這次戰爭最大的商機。 我的那位有著高貴血統的新朋友,日後最重要的合夥人柴公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並且,他相比其餘的冒險者,似乎更有辦法。他設法得到了一封據稱是石元帥首席幕僚的親筆信。拿著這封信件,他找到了延綏方面軍的元帥種元帥,以一把價值三百貫的寶刀與兩匹駿馬為代價,得到了種元帥的推薦後,再去拜見暫時駐守鹽州的折副元帥。 在全面佔領了這片被稱為「平夏」的地區後,傳聞對夏國百姓極其苛刻的折副元帥也變得相對溫和起來,雖然強征民夫進行勞役以修築城堡的事情從未停止,但是以夏州太守為代表的官迅速的接管了大部分地區,這些被精心挑選派往佔領區(宋帝國則認為是收復原有的失地)的官員們採取了比軍方要溫和許多的方式來進行統治。這些官在平夏地區設法邀請為躲避戰亂而逃跑的人們回到家鄉,幫助他們恢復生產,甚至贈送過冬的衣服與糧食;而對比之下,軍隊則常常沒收反對者或者與夏國政府有牽連的家庭的財產與田地,將他們強行遷移到帝國南方的湖廣地區。軍方經常製造冤案,而官則設法為之爭取公道。雙方的差異形成鮮明的對比,並且不斷發生小小爭執,而大體上官永遠是站在百姓一邊,扮演公正的維護者之角色。這一切有可能是帝國故意的安排——這樣一來,官們在當地居民心目的威信便迅速建立起來,而仇恨則被巧妙的轉嫁到了軍隊而非帝國本身身上,當這些軍隊,主要是折副元帥的河東軍撤離後,當地居民的怨氣就可以徹底平息,從而變成對帝國政府的感謝。總的來說,其實質則無非是帝國政府正在設法穩定當地的局勢,鞏固他們的佔領。與夏國控制區接壤的鹽州地區,雖然與其餘地區不同,依然由折副元帥控制,但是身上還兼著太守職務,有過地方行政管理經驗的折副元帥,也同樣需要執行帝國的這一政策。而根據流傳在商人的傳說,忙於戰爭的帝國此時無暇關心鹽池的生產,一向開明的石元帥也許願意將鹽池以與杭州同樣的方式處理,這樣的指示應當下達到了折副元帥那裡。 但是柴公在折副元帥那裡碰了壁。儘管他有石元帥首席幕僚與種元帥的推薦,然而這次他高貴的血統反而成為了障礙。折副元帥的為官之道,是只效忠於帝國皇帝本人,他遠離一切黨派與權貴,既不招惹他們也不怕得罪他們,以「孤獨的臣」的形象來獲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折副元帥不願意與柴公這樣有敏感身份的人打交道。於是,受到挫折後的柴公不得不尋找一個合夥人以繞開障礙,他最終的選擇就是我……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西湖書社印行 石越將西夏使者有意涼在一邊後,便立即派人召回他的首席幕僚李丁——李丁此時正在長安與陳元鳳打嘴皮官司。按宋朝的制度,如果負責督運糧草等補給的范純仁與陳元鳳在糧草的供應上有懈怠與或者出現人為的供應不足的情況,石越有權力將他們斬首,所以本來石越並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至少犯不著勞動李丁,一道行過去,范純仁與陳元鳳都必須服從命令,如有疑義也只能事後向樞府申訴。但是石越在澣海重建溥樂、耀德二城,鑒於真宗時代的教訓,卻是沒有事先得到樞府同意的。為了保守秘密,甚至連前線許多的高級武官都不知道內情。而在荒漠修建城堡所要耗費的人力與物力,都是驚人的,瞞得過別人,如何瞞得過負責軍需的官員?這時候如何既要盡可能的保守秘密,又要從范純仁與陳元鳳等人手盡可能的得到資源,就變得非常需要技巧了。為此,石越不得不讓自己的首席幕僚常年穿梭於慶州、長安兩地之間。因此,當李丁暫時拋開與陳元鳳的勾心鬥角,趕回慶州後,夏使已經被石越涼了整整兩天,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夏使在這兩天裡不斷要求立即拜見石越,甚至還一度設法擺脫了陪同的官員強闖帥府,雖然被攔駕,但現在整個慶州都知道西夏派出了使節來到慶州,謠言滿天飛舞。 然而,遲至第四天,石越才終於帶著麾下主要的武官員,正式接見這位叫天都茂的夏使。天都茂在西夏官拜樞密司承旨,可以說也是位居機要,但是被石越用各種手段推搪,竟然被涼了整整四天,心裡真是又急又氣。但是他的使命卻是來求和,縱有再多的氣,也只得強嚥入肚,擺出一副笑顏,向石越恭恭敬敬地遞交西夏國書與梁太后寫給石越的信件。 石越接過國書,只翻開看了一眼,便放到案上,先看梁太后的信件,他一眼掃過,一直保過微笑的臉便立即沉了下來,「啪」一聲把信合上,丟到案上,厲聲道:「朝廷冊封者,夏國國王也!夏國太后與吾何干?!」 天都茂忙躬身道:「先帝英宗體乾應歷隆功盛德憲肅武睿聖宣孝皇帝在位之時,龍體違和,慈聖光獻太后亦曾垂簾聽政。敝國之事,雖不敢比於聖朝,亦不過是國王欠安,太后垂簾,故此國事由太后暫攝。朝廷受仁多澣奸人蒙蔽,其多有誤會。下官奉命東來,亦是想向朝廷訴明冤情,還望石帥明察。」他說起宋英宗那一長串的謚號,只怕輕易一個宋朝官員,也不如他說得順暢。 石越聽他如此回答,不禁啞然失笑,譏道:「貴使之意,夏國只是國王身體違和,而有太后垂簾?並無權臣後黨,犯上作犯,泯滅綱常?」 「石帥明察!仁多澣素來奸猾狡詐,其賣主求榮,興風作浪,不過欲逞其奸志。」天都茂回答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毫無半點愧色。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天都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朝廷錯怪了。」 天都茂頓時老淚縱橫,泣道:「石帥能明此情,實於下邦有再造之恩。」 石越大笑著擺手,道:「本帥可沒甚再造之恩。不過朝廷興兵而來,正為正綱常人倫,又豈能聽足下一面之辭而罷?貴使可速回興慶,上稟貴國太后,夏國邊遠蠻夷之地,既無名醫,兼少藥石,何不請貴國國王移駕至汴京,一則可釋朝廷公卿士大夫之疑;二則朝廷憂其失位,竟興百萬之師,豈能不答謝朝廷之恩德?三則汴京名醫雲集,百草不缺,正好養疾,待貴國王病癒,朝廷再遣其歸國。此一舉三得,豈不美哉?」 「石帥美意,感激不盡……」 「既感激不盡,便不必囉嗦。速速回國,叫爾國王自來京師謝恩!彼若不來,我當帶兵去請!」種諤本對和議極其反對,此時接住話頭,便厲聲吒道,語帶威脅。 天都茂卻並沒有被嚇倒,他用眼角看了種諤一眼,便抱拳從容問道:「此位可是種諤種將軍?」 「便是某家,如何?」種諤一臉不屑。 天都茂欠身笑道:「將軍威名,震於西陲。然而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華夏天朝,萬夷所仰,四海所宗,以為明昌興,禮儀教化之上邦爾。朝廷之服人者,德也。若徒以力欺人,以強凌弱,敝國雖小,雖死不敢屈。朝廷雖兵威盛於漢唐,滅人之國,易如反掌,敝國固力不能敵,然窮極之時,若舉國歸於契丹,則只恐天下之難方興,而兵禍連綿,正不知何日能解!且朝廷若不顧大義,務以兼併之念,行霸者之事,只恐大遼、吐蕃、大理,將人人自危,反側之禍,便在旦夕之間。故吾主朝與不朝,在服德而非畏戰也。」 種諤被天都茂這一番話說得惱羞成怒,按劍而起,正要發作,石越早已喝斥道:「種將軍休得無禮!」 種諤憤憤地望了石越一眼,見他臉色不豫,又惡狠狠地瞪了天都茂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竟徑直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越臉色更加難看,但他旋即恢復常態,笑道:「讓貴使見笑了。」一面將天都茂請到席位坐了。待天都茂坐定,石越方又問道:「朝廷教化天下,彰明王道。法三王而不法齊恆晉。惟貴國之事,固天下之所疑,未可以貴使一人之語而使信服。若夏國王不早至汴京覲見,奈何朝廷公卿不之信。」 天都茂見石越語氣鬆動,忙起身謝道:「朝覲大事,實倉促難定。當此上下疑忌之時,皇帝陛下雖然仁厚,然奈眾公卿何?敝國之臣,亦恐主君為朝廷所留爾。」 「若使誠心,朝廷豈會欺爾小國?」石越假意慍道:「惜吳越王入覲,朝議紛紛欲留之,而朝廷終遣之歸國。前事如此,奈何反疑朝廷?」 「石帥息怒。」天都茂連忙謝罪,鄭重回道:「實是人情疑懼,若石帥能緩兵數月,略寬人心,吾主不敢失信於朝廷,必親往京師入覲謝恩。」 他這麼一說,在座武無不動容。須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們,就舉國降遼,的確是說了讓宋朝臣武將最擔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夠入朝,緩數月之兵,卻未必不能接受。宋軍正好鞏固目前的戰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還是圓,自然就看宋朝朝廷的高興了。到時候只要他一封奏章,獻土移封,不僅可以徹底封住遼國的嘴巴,使遼國沒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內部的分裂也勢必更加公開、激烈,縱有還想頑抗的,也只會是極少數,不足為慮,宋朝可以唾手而得西夏全境。 但是正因為這等事情太過於美妙,反而讓人不敢相信。正如天都茂心,也絕不會不明白石越要秉常入朝的意思。所有冠冕堂皇的詞語後面,石越開出的價碼實際是:舉國投降。當然,是體面的投降。而天都茂的回答則是:我們願意投降,但寬限幾個月,讓我們討論一下。 石越彷彿也被說得動心了,他撫案沉吟,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方面露難色地說道:「然戰和之策在朝廷,實非吾所能作主。」 「在下願往汴京覲見皇上,陳說利害。在此之前,惟願石帥能緩兵一月。」天都茂立即說道。 石越低頭沉思一會,似是下定決心,霍然抬首,道:「便依貴使之意。一月之內,只要夏國不挑釁,吾亦不用兵。」 他說完,見座有好幾個人想要出言反對,便向豐稷使了個眼色,豐稷會意起身,大聲道:「夏使遠來,軍無以為樂,請召劍舞助興。來,給諸位大人滿酒!」 酒宴開始後,石越笑著應酬數盞,便借口酒力不支,讓豐稷代為招待,自己先行退場,返回帥府。李丁早在外面等候,待石越上了馬車,笑問道:「如何?」 石越淡淡一笑,道:「他們若真心求和,晚間天都茂必再來見我。否則,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我也不過是將計就計。今晚便派人去知會沿途驛館,但好生設酒宴招待夏使,卻供給他們劣馬,帶他們走最繞的路,讓其緩緩而行便可。」 「職方館關於天都茂的情報,說此人愚鈍老朽,梁太后怎會派此人為使?」李丁頗為疑惑。 「那是職方館看錯人了。」石越笑道:「此君甚是精明,能瞞過他的事,只怕不多。」 「哦?」 「不過他知道亦無用。」石越道:「我已等不及禹藏花麻的決定了。告訴李憲、王厚,使者到達之日,若禹藏花麻還未歸降,便用劍叫他投降。」 「也是時候了。」李丁半笑不笑地說道。 「我還要寫密折請皇上留下這個天都茂。他在夏國其名不顯,那是梁氏不會用人,留在大宋,卻不失為人材。」石越閉目假寐,一面說道:「夏地本是吾土,朝廷若一意猜忌,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則終難長久。將來治理其地,當蕃漢摻雜而用,而夏國之英材俊士,不僅要用之於地方,還要招攬於朝廷。如此不僅朝廷得人材,夏國豪傑之士,皆知有顯達之望,進身之途,則不易生叛逆之心。吾示夏人寬厚,消其反側,自慕澤起;恩加夏國豪強,當自仁多瀚起;收夏國之民心,則自夏州起;攬夏國之士,本欲自李清起,然李清既死,則可自天都茂起。」 天都茂回到驛館後,馬上屏開眾人,召見他的副使萌多。 「明日你便回國,先去西平府,告知悖麻大人,勤修戰守之具,防宋軍不日攻城。」天都茂皺眉歎道:「但亦切不可先行挑釁。」 「挑釁?」萌多苦笑道。 天都茂也苦笑著搖搖頭,道:「你這般轉達便是。」 「那大人將何往?」 「我要去汴京,盡最後之人事。」天都茂的語氣,含著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奈,「宋朝內部絕不能是鐵板一塊。有人主戰必有人主和,更何況不知有多少人暗嫉妒石越之成功,若能找到機會,事情還未必絕望。若是我在汴京時,軍隊能打一個勝仗……」他旋又搖了搖頭,道:「只要悖麻將軍讓宋軍付出多一點的代價,和議便尚有機會。」 「下官會將這些話轉達給悖麻大人。」萌多恭謹的說道,他猶疑了一下,終於沒有忍住,又問道:「果真能越過石越而達成和議麼?」 天都茂默然良久,緩緩說道:「盡人事,聽天命。」 萌多聽到這句回答,也不禁默然。 過了好一陣,天都茂又說道:「我雖欲求和,而彼不允也。石越面似菩薩,而其亡我之心甚堅,多說亦無益。我此行已不知能否生見太后,你回去後,當替我轉達,必不得已,當早為之備,舉族西遷,幸毋以興靈為恃。吾輩無能,自召亡國之禍,若尚心存僥倖,則祖宗不血食矣。」說到此處,天都茂想起國事讓人痛心切齒之事,不禁放聲痛哭。 次日。天都茂東行之後。帥府。 「舉族西遷?」石越笑道,「這可不行。」 司馬夢求也笑道:「學生已著人改了天都茂的奏折,萌多回去後,自會告訴梁太后,天都茂將在汴京設法離間學士,只要興靈不破,萬事可期。」 「做得好。」石越讚道,一面笑道:「耀德城已被發現,我也等不及耀德城築成之日了。」 「其實有了溥樂城,便足以護衛糧道。學士築此二城,亦是為長久之計。」司馬夢求笑道:「倒是許多將軍憋了一肚氣,須早讓他們知道才好。聽說朝廷還專門派了使者來催學士進兵。」 「朝廷是擔心冬季到來之前,攻不下靈州。」李丁道。 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我也擔心。」 「學士,種諤大人求見。」侍劍在外面朗聲稟道。 石越與李丁、司馬夢求對視一眼,三人皆會意地一笑。石越起身道:「請種大人議事廳相見。」 種諤懷著一肚的怨氣與怒氣,勉強與石越見禮後,便開門見山的問道:「石帥果欲許夏人和議麼?」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緩緩放回案上,看了種諤一眼,道:「和戰之策在朝廷。且夏人許我河南之地,且允諾秉常復辟。我既據河南,於秉常有再造之恩,正可緩圖之。」 「石帥此言差矣。」種諤急得騰地起身,大聲道:「如此必誤國事!」 「嗯?!」石越臉色不豫,惱怒地望了種諤一眼。 種諤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但他卻不在乎,只是坐回座位,繼續說道:「如今士氣可用,正當一鼓而下靈州,靈州既下,禹藏花麻可不戰而降。如此三道進兵,渡河而圍興慶府,如此賀蘭山以東,盡為吾有也。夏人議和,不過是緩兵之策,一旦其恢復元氣,再欲圖之便難矣。且以夏人之雄,豈能容河南之地在他人掌握?我縱慾和,實不可得也!」 「然種大人可知遼人已進河套?」石越冷不丁問道:「若逼其過急,夏人舉國降於遼,我當如何應之?」 種諤吃了一驚,反問道:「契丹出兵河套?」 石越點點頭,道:「大宋之勁敵,非西夏,而是契丹。若使二夷合縱,於國家非利也。」 種諤卻頃刻間已從驚愕間恢復從容,毫不在乎地揮手道:「遼主非愚鈍之人,此時與遼國打仗,雖然大宋之利;然此時與大宋打仗,難道便是遼國之利?!其出兵河套,是知夏國之將亡,而欲分一杯羹。佔據河套,可使興靈、平夏,皆處於遼軍威脅之,日後與大宋相爭,亦可佔得一絲先機。我軍此時若急攻興靈,遼人坐視而已。」停了一下,又譏笑道:「我軍若攻興靈,下官只憂遼軍以助我為名,而在河套甚至賀蘭以西攻城掠地,讓夏人首尾難顧。石帥莫要忘了,大宋與遼國還有一紙盟約在。」 石越卻並不為其所動,反譏道:「興靈堅城,若我軍久攻不下,契丹未必不敢趁我之弊。若能大敗我軍,使我元氣大傷,其又懼我何來?如此,吾等豈非大宋之罪人?!」 種諤霍然而起,怒聲道:「為將者豈能畏首畏尾!天下哪有甚萬全之策?石帥所慮若僅於此,願授下官五萬之師,以一月為期。一月之內,若不破靈州,下官願就軍法!」 石越望著種諤,良久,緩緩說道:「大人可知軍無戲言?」 「雖死無憾!」種諤沒有半點猶豫。 「好!」石越霍然起身,道:「本帥便給將軍五萬之兵,且使種誼、劉昌祚部助將軍攻城,令折克行率部直取興慶,斷其援軍。限期一月,若一月之內,靈州不破,本帥亦不要將軍正軍法,將軍自縛往汴京聽處置便可。」 種諤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不可思議地望著石越,半晌,方單膝跪倒,亢聲道:「若攻不下靈州城,下官不敢去見皇上,自己便撞死在靈州城下!」 熙寧十三年八月下旬。 靈州冷漠的天空下,遼闊的田野讓人感覺到一種無聲的蒼涼。靈州這座塞外雄鎮,位居黃河與靈州川之交,控賀蘭、牛首二山之險,擁河渠灌溉之利,原本是關隴地區之門戶。然而,自從鹹平五年李繼遷攻破成為塞外孤城的靈州之後,宋軍已經有整整七十八年未曾見這座雄鎮的雄風。這裡卻先後成為西夏的西平府、都城、陪都、總管十二監軍司的翔慶軍司! 此時靈州城外的田野,只餘一片淒涼景象。在石越下令以種諤為帥,統率驍騎軍、龍衛軍與宣武軍第二軍、振武軍第四軍共計約五萬精銳禁軍,並節制種誼、劉昌祚部進攻靈州之後,靈州那短暫的僵持被立即被打破了。 首先是與宣武第一軍一起駐紮在耀德城的宣武第二軍的其餘部隊依次抵達靈州,在他們到達的當日,悖麻趁其立足未穩,以優劣兵力向宋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兩軍激戰竟日,各自折損千餘人馬。夏軍的進攻被挫敗後,宣武第二軍的將領才發現,悖麻此次進攻的目的,僅僅是搶割城外的小麥。 然後,在西路,種誼與劉昌祚燒燬鳴沙城,帶著所獲糧草輜重率部北上,擊破阻擊之夏軍,幾天後進抵靈州城外。劉昌祚到靈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縱火焚燒城外的尚未被收割的麥田。靈州城外,幾乎淪為一片焦土。悖麻自知無法與宋軍列陣而戰拼消耗,不敢出戰,只好收縮兵力,閉城自守。好在靈州城只有南北兩個城門,經過長期的準備,城除了攻守戰具外,糧草、薪柴、木材,甚至石頭,悖麻也都已準備得盡可能的充分。他只要以重兵守護好靈州城東北三十里外的呂渡,保障興慶府與靈州之通道,靈州便不置於淪為孤城。 宋軍卻也不急於攻城,他們在靈州城南紮成兩座大寨,深壕高壘,竟擺出一副持久戰的模樣來。 但悖麻卻非常清醒——宋軍這樣做,只不過是在等待主力的到來。雖然在花結香逃回來的殘部報告發現宋軍在築耀德城後,他便減少了在澣海的部隊。但是餘下的在澣海活動的部隊,還是發現了宋軍的大規模調動。聯繫起萌多的報告,他就可以很容易的斷定,宋軍的主攻,迫在眉捷。 果然,僅僅五天之後,宋軍的主力便到了。 悖麻站在城樓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城外旌旗密佈,營寨相連。宋軍軍容之盛,讓與悖麻一起在城上觀陣的許多西夏將領都變了臉色。 「靈州之固,雖十萬軍不能下,何況這區區宋軍。只須堅守數月,本帥便有破敵之策!」悖麻慨聲說道,給麾下將士鼓舞士氣。 然而,恰在此時,一隻烏鴉不識時務的飛過城樓上空,呱地叫了一聲便向北飛去。那絕望的叫聲,讓本就迷信的西夏將士,心更增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靈州城南。 宋軍軍營門大開,隨著一聲聲鼓角高鳴,各營的營門也相繼打開,宋軍各軍列著整齊的方陣,鼓行而出,布列於靈州城外,彷彿是在向守城的夏軍炫耀著自己的軍威。 種諤在眾將的簇擁下出了軍大營,一臉的肅然。 「嗚——嗚——嗚——」 眾軍見到主將的旗幟,立即一齊鼓噪起來,數萬人的聲音,震得靈州城內的居民都惶惶不安。 種諤臉無表情的舉起右手,軍揮動旗幟,鼓噪的士兵便立即安靜下來。 緊張、興奮的情緒,在宋軍瀰漫,士兵們都自覺握緊了手的兵器,每個人都等待著攻城的命令。靈州城上,悖麻也向部下下達了備戰的命令。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城外城外,安靜得讓人窒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種諤並沒有下令攻城。他縱馬至陣前,指著前面的靈州城,厲聲道:「諸位將士!七十八年前,大宋靈州知州裴濟裴大人被李繼遷困於靈州城……」 種諤的話被數十名軍官重複傳唱,清晰的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靈州城內外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為什麼種諤突然提起這樁早被許多人遺忘了的舊事。 「裴大人以刺指手指,寫下了請求援兵的血書。」 種諤依然肅穆,彷彿回到了七十八年那場慘烈的戰爭。 「然而澣海被李繼遷遮斷,朝廷援軍方至環州,靈州便已陷落,裴大人戰死殉國……」 「本帥昨夜夢到裴大人,乃知當年為捍衛靈州而戰死的大宋將士之英靈,依然聚於靈州城上,徘徊不散。他們未能等到援軍,致使國家西北雄鎮淪落,其骸骨亦不能得歸於故鄉,故此怨恨難散。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種諤硬嚥著,拔劍出鞘,指著靈州城,厲聲喝道:「今天,援軍來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五節 馬同壽舉著高過人身的盾牌,一雙眼睛脹得通紅,口裡大聲吼著無意義的音節,踏過橫七豎八躺在城下的友軍屍體,第三次衝向城角。此時靈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著一場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來的羽箭,幾乎讓太陽都失去了光芒。城牆的腳下,到處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飄搖著,西夏人潑下來的滾燙的開水,兀自在地面上冒著熱氣。到處都是穿著黑色鎧甲的宋軍屍首,被石塊砸爛的雲車殘體,還有遍地可見的血跡。慘叫聲、吼叫聲、戰鼓聲、雲梯車輪壓過壕橋的吱吱聲、弓弦振動聲、羽箭穿過空氣的聲音、拋石機發射時的軋軋聲、石彈砸在城牆上、城牆外的轟隆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 馬同壽此時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隨著宣二軍的一萬多名袍澤一起,簇著雲梯,向著靈州的城牆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每一架雲梯車後面,都跟隨著數以百計的戰士。而在他們身後,在夏軍射程以外,宋軍整整兩百架新式對重式拋石機分成三隊,不斷的向靈州拋射出石塊與泥團,壓制著城牆上的夏軍。雖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彈,打在靈州城那堅固而高峭的城壁上,連個印都留不下便化為齏粉;它們也很難對重要的防禦工事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無論穿著多好的盔甲,也必死無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軍屍體,幾乎沒有完整的。 種誼與劉昌祚都緊繃著臉,勒馬在軍觀戰。 石越再一次證明了他按兵不動的幾個月並沒有閒著——靈州攻城部隊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但是石越畢竟也不是神仙,從慶州到靈州的道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通車,許多重型器械根本無法運過來,就地製造也要受材料與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個將領,都知道在這方面無法再抱怨什麼。畢竟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像的好多了。 但饒是如此,擅長防守的種誼還是忍不住會暗暗感到遺憾。 若是能運來重型投石機便好了。宋軍有一種巨大的投石機,能將數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發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時候甚至是三百步。歪.歪.書.屋只要有這麼一兩架投石機,靈州城上的任何防禦工事,只要被命,就會被砸得粉碎。但這種投石機本身重達數千斤,當時一輛馬車的載重能達千斤就幾乎是極限,這種投石機需要幾輛馬車同時拉才能拉得動,除非從延綏、夏州繞道——那裡有一條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則是不可能運到靈州的。而等它運到之時,只怕戰爭早已結束了。 惡劣的運輸條件幫了悖麻大忙。 否則的話……以種誼的眼光來看,悖麻在守城方面極不全面。而且這種欠缺並非悖麻個人的問題,而是西夏軍在這方面根本不擅長。所以悖麻才犯一些在宋軍將領看來簡直是可笑的錯誤。而且整個靈州城防禦工事的設計雖然稱得上嚴密,然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沒有羊馬牆,使得宋軍不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軍的壕橋輕易地就開到外濠上面,池寬水深的外壕居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此外,馬面也太少,本來對於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軍來說,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煩的。 這許多的不足,完全是戰術思想上的落後。比如佑大的靈州城居然只有兩個城門!在種誼看來,這簡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為城門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帶,所以就以為越少越好,可以集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帶,為什麼他們不乾脆把靈州設計成三角城? 但是…… 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為什麼西夏人在這麼多攻城炮的打擊下,居然還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沒有被壓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沒有還擊。按著常理,佈置在城內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們是摧毀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軍的攻城炮一旦發起進攻,其位置就暴露無疑,而且為了保護攻城炮,宋軍不得不在自己的三個炮陣前擺出步兵方陣,城如果進行還擊,便會令宋軍損失慘重。但為什麼悖麻任憑宋軍攻擊,卻一直隱藏實力? 難道說應付宋軍的這點攻擊,他完全是游刃有餘?亦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守城炮? 種誼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外城城面定有蹊蹺。」種誼低聲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身邊的劉昌祚瞥了一眼。 劉昌祚斜著伸手掌,做了個手勢,卻沒有接話。種誼收在眼裡,眉頭皺得更緊了。劉昌祚的意思很明白,與種誼想的完全一樣。靈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設計成向內傾斜的城面了。這種城面設計是專門對付攻城炮的——石彈落到上面,就會藉著巨大的慣力向夾城滑落。任何投石機的精確度都是有限的,訓練得再好的士兵,也無法準確的將每一枚石彈打到城面上,實際上每十枚能有三到四枚命城面,就已經是訓練有素了。而如果城面的設計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擊時只要緊貼女牆站立,受到的傷亡就會大幅減少。 必須要想個什麼辦法才行! 「呯」地一聲,一聲羽箭正馬同壽的盾牌,射箭的人顯然臂力極大,羽箭插入盾牌後箭尾兀自搖晃不已,更是震得馬同壽的手一酸。馬同壽此時根本不知道是誰射出來的這一枝箭,躲在覆蓋著厚厚的沙土與生牛皮保護的雲梯車內的士兵,已經將雲梯靠到了靈州城牆上,雲梯上一架架飛梯就勢升起,直接架到了靈州外城的女牆以上。「殺!」「殺!」身後的戰鼓聲擂得更加急了,馬同壽見指揮使舉著一面盾牌,口大聲吼著,跳上雲梯,向著靈州攀爬上去,他身後有數十名士兵見狀也緊隨其後,紛紛跟上。歪歪書屋論壇馬同壽連忙也跟了上去。他剛一上去,身後馬上又有無數人跟了上來。 這個時候,靈州的城牆上,到處都是升起的雲梯,一排排身著黑色鎧甲,舉著盾牌的宋軍戰士,如同龐大的蟻群,向著靈州攀爬上去。 一瞬間,宋軍的遠程攻擊更加激烈了。 在巢車的指揮下,宋軍的投石機發了瘋似地向靈州城牆發炮,不惜一切代價來壓制城面上的守軍。不知道何時布好的床弩陣也突然發威——宋軍瘋狂地將他們的弩陣推進距城七十步以內,不顧傷亡的向夏軍進攻。數以千計的神臂弓手更是將漫天的弩箭射向城頭的夏軍,數百架的望樓車好像突然冒了出來一樣,在戰場上瘋狂地移動著,這些比靈州城還要高的望樓車上,每架都載有十幾名的宋軍神箭手,這些人不停的尋找著他們認為的重要目標,幾乎每一聲弓弦響聲,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軍,彷彿得到什麼號令一樣,也自覺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靈州城頭,越來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樓上,悖麻狠狠地吐了濃痰,罵道。他轉身瞪著自己的長,沉聲道:「耶亥,你給我帶一個千人隊上去,休得叫一個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動手了!」悖麻沒有再看一眼離開的長,他瞪著眼睛,盯著城外的宋軍巢車與望車。悖麻感覺到,相比而言,對西平府威脅最大的,是那些毫無攻擊力的巢車。因為有了這些巢車,宋軍才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城頭上的一舉一動,才能用旗號指揮部隊進行更有效的攻擊。 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幹掉那些巢車!」 轟。 轟。 一輛巢車被砸得散架。 又一輛巢車被砸成數段。 「所有巢車,不得輒移!」種諤神情冷酷地下達著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終於開始還擊了。巢車、望樓車、投石機、床弩、神臂弓隊,無疑將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擊的目標。 「種帥,若這般下去,用不多時,所有巢車都將損失殆盡!」 「巢車若移動避敵,諸軍如何看得清旗號?」種諤怒目瞪了說話的參軍一眼,厲聲道:「巢車死光了,望樓便改做巢車!傳我將令,巢車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動半步!違令者一車皆斬!」 「是!」 轟! 話音未落,數枚石彈砸向宋軍炮陣,其一枚沒有砸宋軍的投石機,卻落在了守衛投石機的步軍陣。頓時,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數十名宋軍戰士被砸成肉泥。 緊接著,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傳來,神臂弓隊被擊了一枚石彈,傷亡狼籍。 「軍法官何在?」種諤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便厲聲喝道。 「末將在!」 「你立即帶軍法令監陣!敢亂我軍陣者,立斬!」 「是!」 都虞侯領令而去。 「敵炮攻擊,城頭上必有人以旗號指示方向遠近,傳令,叫望樓幹掉這些兔崽!」 「令巢車辨分敵炮方位距離,攻城炮裝震天雷,給我炸死那些西賊!」 「傳令,先登城者,記首功,賞錢五百貫!凡士卒一律晉陪戎校尉!」 馬同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身後遠程攻擊部隊的支援,城頭上的西夏人彷彿被壓制住了,他聽到指揮使在上面大聲喊著:「西賊頂不住了……快跟上……快跟上……」馬同壽連忙手腳並用,抓緊攀爬。 然而好景不長,西夏人很快便緩過勁來。頭頂上,從城內發射的巨大石彈掠過空氣時發出的響聲,讓馬同壽感覺到頭皮一陣陣發緊。「阿彌陀佛!」他在心裡默默唸了一聲,不敢去看身後的情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來。歪歪.書屋.論壇巨石落地的轟隆聲在身後不斷傳來,巨大的恐懼感反而在一瞬間讓馬同壽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不能攻下靈州外城,他們這些在雲梯上的人,都不可能再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別的宋軍戰士或者還可以選擇以後繼續戰鬥,但是對他們而言,今日便是決戰。 要麼勝利,要麼死亡。 下面傳來一陣陣呼喊聲,馬同壽隱隱聽到是:「先登城者……五百貫……」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五百貫,足夠置上一座上好的莊園,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了。但是,他的美夢只持續了一剎那。 只聽到「啊——」地一聲慘叫,爬在前面的指揮使被一塊滾石砸,從數丈高的雲梯上跌了下去。他的大腦尚不及轉圜,又是一聲慘叫,一人被開水澆燙傷,把握不住,也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慘叫聲此起彼伏,從每座雲梯上傳來。不斷有宋軍的將士跌落,最慘不忍睹的有一架雲梯被西夏人澆了滾油,又射火箭,整座雲梯上的人不是被燒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許多人是燃燒著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狗娘養的!」 馬同壽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拚命的時刻到了。 宋軍的每架望樓車,在車下操縱樓上移動的士兵與在車上以旗語指揮聯繫的士兵都是隸屬於神衛營的。但是望樓上的神射手,卻是各軍臨時抽調來的好手。田烈武此時就在一座望樓車上面。他的車上,配有十二名神箭手,以他的官階最高,所以他就是臨時的首領。 從望樓車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靈州城頭的一舉一動。西夏人的守城炮尚未發射,田烈武就注意到有幾個人在城牆上揮動旗幟。他看出古怪,當即便一箭射死一個。待到西夏人發炮,他立即便想起在講武學堂時從神衛營的武官那裡聽到的話:以炮守城之時,一般將炮安置在城,使敵不知所在,以保護守城炮不被攻城方的投石機摧毀。這樣的話,就必須以人在城牆上以旗語指示方位距離,若然沒有這些指揮的人,縱有再多的投石機,也是廢物。 「先不管別的,幹掉那些打旗號的!」田烈武一面說道,一面嗖地一箭,又將一名旗手射死。 望樓上的神箭手們立即明白過來,開始集攻擊這些打旗語的夏軍。儘管望樓上的宋軍也是西夏弓箭手重點攻擊的目標,但那些西夏人卻仍然幾乎只要一揮動旗幟,馬上就會有人送命。待種諤的命令傳到諸望樓後,西夏人早已經被田烈武打乖了,他們一個個緊貼著女牆站立,從「品」形口觀察,而只將旗幟露出來,繼續指揮。 這一下,幾乎所有望樓上的神箭手都束手無策了。 「田大人?」 轟。田烈武未及回答,一架燃燒的雲車從間折斷,塌了下來。接著,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宋軍幾架投石機被擊,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宋軍的投石機也開始用震天雷作彈藥還擊,但是巢車判斷方向容易,判斷距離卻十分困難。躲在城牆後面,的確比在城外被人一覽無疑要安全許多。震天雷在靈州城內不斷的爆炸,但效果卻非常一般。而城牆上的宋軍受到拋石機的支持一被減弱,處境卻立即變得更加艱難起來。畢竟在進攻城頭時,宋軍無論如何也不敢使用震天雷。因為投石機是無法確保準確擊城面的,有更多的石彈可能落在城外。歪-歪書-屋這些如果只是石彈或者泥團,必不可少的誤傷對己軍造成的傷害還可以接受,但如果改成震天雷,只怕宋軍的攻城雲梯,在己軍與夏軍的「夾擊」下,用不了一時三刻就會死光。 「姑且試試罷。」田烈武抿著嘴,摘下一枝火箭,朝著西夏人的旗幟射去。 望樓上所有人都屏聲望著這枝火箭,拖著火焰尾巴的箭枝正旗幟,噗地燃燒起來。 頓時,整座望樓上都歡呼起來,眾人紛紛抽出火箭,幾人一組地向西夏人的旗幟射去。很快,別的望樓也注意到這種新方法,開始有樣學樣。西夏人的旗幟只要一舉起來,立即便有數枝火箭飛到,他們尚來不及揮舞,就發現手的旗幟燒得只剩下冒著火星的旗桿了。 悖麻望著一根根光禿禿的旗桿,不覺目瞪口呆。 宋軍的遠程攻擊部隊顯然注意到了望樓車的戰果,無論是投石機還是床弩,都是有車座的,他們立即開始有次序地移動位置。得不到旗幟有效指揮的守城炮只能憑借經驗胡亂進行設計。數量本來就少的守城炮,當完全只能靠感覺來攻擊敵人之時,其效果立即便大打折扣。 西平府的上空,再一次成為宋軍的天下。 「挑一百名善射者,幹掉那些望樓車!」悖麻的眼睛彷彿來噴出火來。 馬同壽離城頭越來越近了,他身上卻奇跡般地一點傷都沒有。但馬同壽無暇感歎自己的好運氣,因為有太多朝夕相處的袍澤已經只能在忠烈祠才能再會了。他只是不甘心,無論如何,哪怕要死,也要爬上城頭再死! 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下意識地向兩邊瞥了一下,立刻,他的血液也沸騰起來——潘大人已經登上城頭了! 便在這略一停頓間,他聽見上面也傳來歡呼聲——一名銳士爬上了城樓。但只是一瞬間,那名銳士的屍體便從城頭上摔了下來,身上有幾個透明的槍眼。 緊接著,又有兩名袍澤被殺死在登上城頭的那一刻。 馬同壽停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腰間,掏出一枚霹靂投彈,把引線咬斷一截,對身下的人道:「點火!」 那人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忙取出火石,給引線點著火。 馬同壽抓起霹靂投彈,向城頭扔去。一面大喊一聲:「趴下!」 跳上城頭的兩個宋軍下意識地便向城面上滾下去,守城的夏軍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聽「呯」地一聲,幾個人被炸了個血肉模糊。 「快上!」馬同壽大聲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軍早已抓住這個機會紛紛爬上城頭。馬同壽跟著跳過女牆,剛剛拔出佩刀,便見近百名西夏軍從兩面圍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向摸腰間,卻發現另外一枚霹靂投彈不知道何時弄丟了。他再看身邊的士兵,竟然都是些沒有配備霹靂投彈的毅士與效士。 馬同壽暗叫一聲晦氣,舉著盾牌,大吼著衝向西夏人。已經上城的戰士,自覺分成兩隊,分別向著夏軍迎去。 無論如何,要守住這個口。 馬同壽對於勇敢沒什麼興趣,他只是知道,眼下這種情況,若不守住這道口,他必死無疑。登上城頭難,但登城之後想活著下去,更難! 數名夏軍端著長槍,口裡喊著馬同壽聽不懂的音節,迎著他們衝了過來。 一名宋軍舉著盾牌搶先迎上去,盾牌格開兩枝長槍,他卻也被巨大的衝力帶得踉蹌了幾步,一名夏軍看得便宜,一槍扎他的大腿,頓時血流如注。那個宋軍痛苦地倒在地上,未及呼救,便被數桿長槍在胸口扎出幾個窟窿。 「直娘賊!」 同伴死在眼前,讓剛剛登上城頭的這些宋軍徹底紅了眼睛,馬同壽大罵著連人帶盾衝將過去,竟生生將一個西夏人撞倒在地,他毫不留情地俯身揮刀,劃破了那人的喉管。他正待起身,便到耳邊風聲,眼見躲閃不及,正待閉目等死,卻見一人帶著盾牌衝過來,生生替他架住了一斧。那持斧的西夏人力氣極大,竟然將那人連人帶盾都砍倒在地。 馬同壽來不及看清救他的人是誰,趁那西夏人收斧不及,揮刀向他左手砍去。不料那人反應極其迅速,一個急轉,便揮斧架開馬同壽的戰刀,震得馬同壽虎口都裂了開來,戰刀幾乎脫手而飛。 他倒吸一口涼氣。趁著幾個同袍上前來架住那西夏人,忙定神打量。只見那夏人身著錦袍,光禿禿的頭上只留著左右兩根小辮,額上的飾物上還嵌著一顆藍寶石,赫然是個西夏貴人的打扮。他目光掠過那人腰間,幾乎叫出聲來——那人腰間,赫然掛著他們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的首級。 「這西賊厲害,兄弟們一起上!」馬同壽大聲吼著,招呼了兩個人,硬著頭皮向著那西夏人衝去。他不知道眼前的西夏人便是悖麻的長耶亥,西夏軍有名的猛將。歪歪~書屋~論壇但他卻知道他們潘大人的武藝勇猛,都遠在自己之上,自己絕不是對面這人的對手。然而害怕歸害怕,既無退路可走,便只有拚上一拚了。好在他們越多支撐一會,爬上城來的宋軍就會越多。 田烈武冷靜地觀察著城頭的戰況。 宋軍接連衝開幾個缺口,但很快又都被西夏人奪了回來。城頭上的爭奪戰,的確是非常激烈。但在城頭上,再怎麼樣也是西夏人佔據著人數上的優勢。而為了避免誤傷太大,宋軍的遠程火力已經小心翼翼地盡量避開被打開缺口的地帶,這使得城頭的宋軍處境變得更加惡劣——但不如此又不行,宋軍的石炮是不長眼睛的。到此時,宋軍還能堅守的三四個口,無不是用霹靂投彈炸出來的。但顯然,宣二軍的將士對霹靂投彈的重視度不夠,並沒有好好利用這種武器。不過田烈武也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在矢石如雨,擂木、燙油不斷從自己頭上落下的情況下,保命不暇,要冷靜的點火,計算引線的長度,準確的投彈,這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將士便是引線留得長了,霹靂投彈扔上去,反而成了敵人的武器;有些因為扔得力大了,直接掉進了夾城。霹靂投彈在蟻附攻城時,可以用來摧毀守軍的城頭防線,這種戰法畢竟之前宋軍從未想到過,而只是在這場戰鬥才不知道被誰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以前就連田烈武自己都認為,霹靂投彈根本不是短兵相接時使用的武器。 不過此時並不是檢討的時候。田烈武心的念頭只一閃而過。 「支援城頭的同袍。向別的望樓發旗語,告訴他們我們的攻擊目標。」 田烈武一面下達命令,一面拉響了弓箭。他無權指揮別的望樓,只能做到這一步。各望樓上的神箭手也損失慘重,最起碼有半數人或死或傷,但饒是如此,如果城頭的友軍能得到弓箭手的支援的話,每個弓箭手都抵得上十個登上城頭的戰士。 馬同壽幾乎已經絕望。 與耶亥這樣的猛將對抗,對馬同壽來說,完全是力不從心。他能支撐到這一刻,簡直是個奇跡。憑真正的實力,馬同壽不認為自己能在耶亥斧下走過三合。宋軍戰士的鮮血濺滿了耶亥的錦袍,死在耶亥斧下的戰士,已經有十多個了。馬同壽的戰刀被劈飛三次,他此手握著的,變成了一桿西夏人的長槍。儘管全身都發顫,但是馬同壽仍然必須身先士卒,面對那個最可怕的敵人。 原因很簡單。 雖然西夏人可能分辨不出來這些宋軍的低階武官與普通士兵在服飾上的區別——否則那個西夏人絕不會容他到現在,但是每個宋軍都清楚地知道,他是此地官階最高的武官。他若表現出半點害怕的情緒,城頭這個口的士氣就可能崩潰。最終,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 汗水浸透了馬同壽的內衣,打濕了他的頭髮。他的盾牌早就丟掉了,一雙手緊緊握住長槍,與四個同袍一齊對抗那個厲害的西夏人。他們的腳下,到處都是屍體,有宋軍的,也有西夏人的,橫七豎八…… 「投彈!投彈!」馬同壽聲嘶力竭地吼著,哪怕是從雲梯上扔上來一枚投彈,讓他們同歸於盡,他也心甘情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活過下一刻。但是也許是沒有人能騰出來手,也許是別人覺得這太瘋狂——這根本是自殺! 所以,馬同壽沒有等到霹靂投彈。 對面的西夏人揮出戰斧,甚至沒有聽到聲響,馬同壽的長槍便已經被斬斷。巨斧帶著銳利的勁風,順勢向馬同壽砍來。 「完了!」馬同壽下意識的閃辟,但腦卻已先閃過一個念頭。緊接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右臂傳來。「啊!」馬同壽與耶亥同時發出一聲慘叫。馬同壽的右臂被齊肩砍斷,立時暈死過去。而耶亥的左肩上,卻正一枝羽箭。 受傷的耶亥惱怒地大吼一聲,回手一斧,將箭桿削斷。順手將戰斧往城頭一放,從湧上來的親兵手取過弓箭,向城外去尋找射傷自己宋軍。卻見城外宋軍的望樓車上,至少有數十名控弦之士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射箭,不斷有夏軍被射斃命,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射自己的人。耶亥拉弓搭箭,接連射殺兩名宋軍箭手,回頭卻望見得到支援的宋軍又變得活躍起來,僅僅一瞬間,竟又有十幾名宋軍登上城頭。 「殺不盡的宋狗!」耶亥啐了一口,拋掉弓箭,抓起戰斧,又向宋軍衝殺過去。 靈州城頭,彷彿變成了一個吞噬宋夏雙方戰士生命的怪獸。 不斷地被宋軍衝開缺口,又不斷地被夏軍奪回來。有時候,同一處地方,雙方反覆爭奪竟然達到近十次。城頭上堆滿了屍體,宋軍的,夏軍的……宣二軍除了神臂弓部隊外,幾乎拼光,在靈州城頭上,他們戰死了兩個營都指揮使,近二十位指揮使、副指揮使。守城的夏軍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悖麻向外城城頭前後增援了五個千人隊,但是城頭上仍然感覺兵力不足。 因為宋軍佔據著至關重要的遠程攻擊優勢。西平府的守城炮隊後來不僅得不到有效的指揮,更糟糕的事,有兩枚震天雷碰巧擊了兩架拋石機,西夏人使用的投石機是使用人力與畜力拉動的。歪-歪書-屋論-壇每架投石機需要近百名漢人來操縱,配備著幾十匹馬。兩枚震天雷落下來,操縱手死傷慘重不說,還驚擾了馬匹,結果牲畜發狂,拋石機散架,又導致上百人傷亡。原本數量不多的守城炮隊,更是雪上加霜。 但儘管如此,宋軍在城外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尤其是那些望樓車上的神射手,死傷達到成。對於宋軍來說,這是短期內難以彌補的巨大損失。 靈州城看起來岌岌可危,彷彿隨時可能被攻破。然而結果卻是,雙方一直打到天黑,種誼又增派了一個軍去支援,靈州城搖搖欲晃,卻始終不倒。 儘管心有不甘,但黑夜來臨後,宋軍會失去弩炮的支援,此時繼續強攻顯然是不智的舉動。更何況巨大的傷亡,讓所有的宋軍將領都感覺到壓力。 繼續這樣攻城,只會讓雙方耗乾最後一滴血。 終於,在弩炮的掩護下,宋軍開始鳴金收兵。而筋疲力盡的夏軍,也不敢再去挑釁宋軍,眼睜睜地望著宋軍的雲梯撤退,只是象徵性的攻擊了一下了事。 其實,相比宋軍而言,守城的夏軍壓力更大。靈州這樣的西北重鎮,幾乎被一天之內攻破。想起來都讓人害怕。若不是夜色降臨,宋軍收兵,連悖麻也沒有信心自己一方當時還能堅持多久。 種誼回到營,連鎧甲也懶得卸,只摘了頭盔,便叫親兵煮了茶,又著人去請劉昌祚。去人很快回報,說劉將軍馬上便來。結果種誼等茶水開了兩次,幾乎不耐煩時,劉昌祚方才到了。 一進大帳,劉昌祚便笑著抱拳賠禮道歉,「請將軍見諒,末將是去請一個人去了。」 種誼納悶道:「請人?是哪位將軍?」 「眼下還不是將軍,不過將來遲早是將軍。」劉昌祚笑道:「將軍可見到今日望樓當,有一車格外出眾?」 「京可是說那位以火箭燒旗的?」種誼立時想了起來,笑問道。 「正是。」 「那可曾請來?」 「便在門外恭候。」劉昌祚笑道,「這人的名字想將軍必曾聽說過,乃曾是石帥府的教習。過武舉,還是皇上欽點武進士,上三軍出來的人。」 種誼想了一會,腦跳出一個人名來,詫道:「田烈武?」他的確有點出乎意料,在他看來,田烈武這種出身,一般是無能而仕途亨通的代名詞。 「末將也不曾料及。」劉昌祚道,「我知將軍請我,必是要商議軍機。我看望樓車上,惟田君是明白人,故未曾告准,即先將他請來,也好備詢。」 種誼笑著點點頭,「快請他進帳吧。」 他口雖然說請,但是他與劉昌祚身份都遠遠高過田烈武,在軍階級之法最重,自然不會出帳相迎,只由一名親兵將田烈武請入帳。 田烈武進帳見著種誼,連忙上前參拜,「末將田烈武參見種將軍。」 「田翊麾不必多禮。」種誼並不還禮,只叫人給田烈武看了座,又著親兵上了茶,便揮揮手,所有帳內親兵連忙都退了出去。出去之前,一個親兵故意將大帳的門簾高高捲起。 田烈武與劉昌祚都注意到這個細節,二人都知道這是種誼心細之處。大軍之,除了主帥以外,任何人聚集在一起密議,都是犯忌之事。種誼將門簾捲起,正是要杜人之口。 「京既將田翊麾請來,自是知道某的心思。」種誼淡淡說道:「宣二軍今日算是拼光了,他們打成這樣,不能不讓他們親眼看到靈州城破之日,但他們留在靈州,也指望不上了。接下來,輪也要輪到我的振武一軍主攻了。」 種誼啜了口茶,拱手道:「我並非是想保存實力,無論哪一軍,都是皇上,大宋的,怎麼樣都是為皇上效力。」 「靈州城高壕深,兵精糧足,既不能長期圍困,又無法掘地道攻城。吾軍利在速戰,若不蟻附攻城,原本亦無良法。只是今日這般攻城法,損失之慘重,亦不堪承受。既便靈州城破,只恐我輩也只得回陝西休整去。」 他說出來,休說是劉昌祚,連田烈武也深有同感。 面對靈州這樣的堅城,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損失過於慘重,對於士氣軍心的影響,也是不能忽視的。 「翊麾今日親眼見到靈州夏軍激戰一日,不知翊麾以為悖麻之夏軍如何?」劉昌祚先向田烈武問道。 「不敢。」田烈武忙向種、劉二人抱拳欠身為禮,他並不懂得多說客氣話,便徑直回道:「以末將看來,靈州之夏軍既堅且韌,實乃勁敵,未可輕視。」 「靈州城高壁厚,濠深池寬,倘若由我軍來守禦,只要糧足,有三萬之眾,縱有十萬之師臨城,也只好望城興歎。夏軍許多地方都不得法,但一個城頭缺口,我軍與之屢番爭奪,最後卻是損兵折將,無法得償所願,可見夏軍之堅韌處。歪歪_書屋_論壇兩軍炮戰弩戰,我軍都能佔得上風,攻城之難,其實在於蟻附之後,怎生守住缺口,並能守取城門。」 「翊麾可有良策?」見田烈武說到點上面,種誼的態度也變得重視起來。 同一個晚上。 靈州城內也是不眠之夜。 悖麻安排防務,探視傷亡,差人連夜修葺被破壞的城頭工事。事無鉅細皆要過問一遍,悖麻方稍覺安心。回到府衙,他才開始坐下來,有時間考慮西平府的前途。 宋軍將領驚歎於夏軍的堅韌,但是勃麻更是有苦說不出來。 若宋軍能繼續這樣猛攻,勃麻根本不知道西平府會在哪一刻失守。 他勃麻守的,竟是一座隨時都可能被攻陷的城池。 「爹爹!」 勃麻的安靜沒多久便被人打破,他抬起頭來,卻是自己的次耶寅。他諸之名,全以「耶」字開頭,後加出生年之地支,不過卻恰好與西夏的一些複姓巧合。 「耶寅?你有何事?」悖麻一向不怎麼喜歡自己的次。這個次喜好佛道,交結漢人,全無父風。 「兒知父親煩惱,想送件禮物給父親。」耶寅手裡端著一個盤,上面用綢布蓋著。 「是何物什?」 「父親一看便知。」耶寅將盤送上前去,放到悖麻座前的案上。 悖麻掀開綢布,「啊」地一聲,不禁叫出聲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六節 「你從何處得來?」悖麻站起身來,目不轉瞬地盯著盤裡面的東西,一向沉穩的悖麻,聲音竟還有絲絲顫慄。那木盤當,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塊寫滿血書的白布,悖麻對那些字跡非常熟悉——那是夏主秉常的親筆。血書最後鮮紅的印璽,不僅證明眼前之物絕非偽造,更意味著,這是秉常在被幽禁之前寫的。 耶寅望著悖麻雙手恭敬地捧起血書,微微歎了口氣。血書的內容他自然早已經看過,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寫給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亂,並且表示願意學江南錢氏,舉國內附! 耶寅見到這份血書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那種震驚、愕然、還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感覺,讓他至今都難以平靜。耶寅雅好儒學,仰慕宋朝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堅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丑政變成功,秉常被幽禁,許多支持改制者被殺害,但在耶寅這樣的支持者心,梁氏始終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幫助秉常復辟,繼續進行大安改制,是這些人心最大的夢想。宋軍以討亂臣賊為名而大舉進攻西夏,如耶寅這一類的西夏人心的感情都十分複雜。一方面,他們認為沒有宋朝的軍事干涉,就無法推翻梁氏,幫助秉常復辟,而且宋軍舉大義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順,無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這次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隱隱約約都意識到了他們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宋軍既然來了,大夏國亡國之禍,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於自己的理想?還是要忠於自己的族群與列祖列宗所創立的白上國?這是兩難的抉擇。站在宋軍一邊,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邊,卻絕難甘心! 耶寅當然知道這份血書的作用。 如果這份血書被公佈出去,所有這些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對夏主忠心不二的人,這些同情或者支持大安改制的人,十之**,都會站到宋軍一邊。 忠君事主的觀念,絕非僅僅是宋人才有。對於許多夏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夏主秉常,即是白上國。如若秉常下令內附,那麼他們從此就是大宋的臣。他們只會將亡國之恨,加倍的轉到梁氏身上。 不過,任何人群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絕對忠於秉常,支持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樣也認為,夏國的基業,是列祖列宗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白上國是祖宗的白上國,並非秉常的白上國。這幾千里的江山,秉常要將它親手奉上給宋朝,這是亂命。真正的忠臣,應當以死相諫。 如果現在是秉常當政,他耶寅見到這道血書,一定撞死在興慶府的王宮前。但是,現在秉常卻被奸臣亂黨所幽禁著! 所以,一切責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后、梁乙埋、梁乙逋……沒有梁氏一族作亂,秉常就不會寫這樣的奏章,一切禍源,都始自梁氏! 「一個今天戰死的小武官身上找到的。」耶寅回答著悖麻的問話,「兒查過這個人的底細,政變前,他是皇上的侍衛。調到西平府不過三個月。他了三箭,死的時候手緊緊抓著胸口,原來這奏章他一直貼身藏著……」耶寅黯然搖了搖頭,這個侍衛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卻至死沒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為何不燒了?」悖麻將血書放還盤,轉過身來,凝視耶寅,緩緩問道。 耶寅低下頭,避開悖麻的目光,「兒不敢。」 「不敢?」悖麻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命?!若傳揚出去,西平府軍心不穩……」 「父親以為我大夏的命運,便在這區區幾尺白布上麼?」耶寅反問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縱然是兒不懂兵書戰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亂我軍心?」悖麻嗔目怒道。 「兒要擾亂軍心,這血書便不送到爹爹你這裡來。」耶寅沉聲回道:「兒若將血書在城門口向諸軍宣示,父親以為沒有人開門迎敵麼?大禍臨頭,父親以為那些將領官吏就看不出來麼?有多少人在心裡暗暗打著主意,現在就只欠個由頭罷了。」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著悖麻,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半晌,方歎道:「父親不知禍在眉睫,還說什麼安若磐石?!」 不待悖麻說話,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繼續說道:「父親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軍強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卻是累日攻城之後,宋軍必將死傷慘重。兒聽聞種諤為人輕狂好殺,父親守得越久,宋軍死傷越多,城破之日,報復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禍。縱然此城僥倖不破,兩國議和,父親殺傷宋軍太多,宋人豈不恨你入骨?只恐和議達成之日,就是父親首級送抵長安之時。」 「便使父親僥倖又能逃脫此劫,大宋興數十萬之師而來,主上若不能復辟,宋人豈會善罷干休?主上一朝復辟,內則有仁多為恃,外則倚強宋為援,梁氏黨羽,主上縱生啖其肉,亦難解心之恨——看看這份血書,便知道主上怨恨之深之重!到時候父親又當如何自安?」 「何況這還已然是上上之結局。大宋皇帝,只怕沒這般好心。萌多過西平府時,石越所提議和之條件,西平府內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他們隨父親守西平府,是為梁氏賣命,他日主上復辟,此輩小人,豈能不暗懷首鼠?自古以來,武人都是市儈之輩多,如父親這般忠直之士少之又少,父親豈能指望他們懷忠義之心,與敵死戰?這些人平素尚且不免與敵為市,大樹將傾,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開門迎敵。現時鼠輩所懼者,惟父親一人而已。然父親以為你就能一直鎮壓此輩,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麼?」 「父親今日之情勢,便如同以一孤舟而面對滔天洪水。上則不知道所效忠為誰,下則部屬皆懷貳心。還說甚安若磐石,豈非自欺欺人?」 耶寅這一席話說完,悖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一屁股坐回椅,說不出半句話來。的確,無論靈州城守得住,守不住,他悖麻的命運都已注定。不過這些還不是他所擔心的,耶寅最後所說的,才是他最為憂懼的。他自己是個武人,對於武人的本質,他瞭解得比任何人都深刻。西平府的形勢,所有人都看在眼裡,這個時候,他麾下那些將領如果心裡面不打打小鼓,說出來是沒有人肯相信的。所以他幾個時辰前才下達嚴令,諸將無故私會者皆斬。這道命令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私下串連。悖麻非常明白這些人的人心,既便他們心裡面想投降,但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是沒有人敢做的。然而一道命令能起多大效果,他悖麻也沒有任何把握。 「那又能如何?!」悖麻搖頭苦笑,喟然長歎,道:「我也別無選擇。」 「大事若果真不可為,兒便不來見父親了。」耶寅壓低了聲音,整個人因為過於興奮而微微顫抖著。 「大事?」悖麻反問道,眼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父親以為仁多澣果然甘心受制於宋人麼?」耶寅沉聲問道。 「你是說?」悖麻此時已對自己這個兒刮目相看,他雖然不知道耶寅究竟有多少瞞著自己的東西,但是僅僅是剛剛那一句話所暗示的東西,便足以讓悖麻看到改變戰局的希望。 「石越從未信任過仁多澣。」耶寅並沒有正面回答悖麻,只是繼續說道,「據兒所知,西平府外雖然集結重兵,然而有兩支宋軍卻並沒有出現……」 「哦?」既便是悖麻,此時也不能準確的知道城外宋軍的番號。耶寅的話,更加讓悖麻對自己這個兒感到撲朔迷離起來。他這個看起來沒什麼出息的兒,究竟背後隱藏著多少不為他所知道的東西? 「這兩支宋軍,是號稱宋軍最精銳的軍隊——宣武軍第一軍與鐵林軍。」耶寅幽幽說道,「兒敢問父親,攻打西平府對於戰局是否至關重要?」 「那是自然。」悖麻歎道:「宋軍若能攻下西平府,便能佔盡形勢,可以說是勝券在握。」 「為何如此重要的戰事,石越卻要將宣武第一軍留在耀德、溥樂二城,而將鐵林軍放在韋州。如此精銳之師,為何不為前鋒,反為殿後?!」 悖麻霍然抬頭,望著耶寅。耶寅的反問的確問到了點上,但是,更讓悖麻吃驚的是,耶寅對於宋軍的兵力佈置竟然瞭若指掌!這是連他悖麻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麼知道宣武第一軍在哪裡?他怎麼知道鐵林軍在哪裡? 「你是說石越在防備仁多澣?」悖麻冷冷地問道。 「不錯!」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來西平府攻城,坐視二虎相鬥,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耶寅輕輕哼了一聲,低聲道:「其實打一開始,雖然仁多澣屢番請戰,然而石越卻不曾讓仁多澣打過一場仗。仁多澣在我國內威信極高,覬其用心,石越無非是擔心諸多小部族紛紛投降仁多,不免壯大其實力。若驅其為前鋒,反使仁多一族興起,於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開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進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戰,若立即便讓仁多澣出兵,這等用心,豈不讓所有歸順者寒心?況且仁多澣並非愚頑,如何肯輕易就範?這般上下猜忌,縱使讓仁多族之兵來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盡力,當勝負難料之時,宋軍不免有反側之禍。以石越之狡詐虛偽,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過,如今情勢卻未免有變……」 悖麻本是試探自己這個兒,而耶寅回答對於石越與仁多澣之間關係的瞭解,更讓他疑竇叢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動聲色,只問道:「情勢有變?有甚變化?」 「宋軍既然在西平府損失慘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沒必要讓仁多澣率兵親來。只須不使仁多澣來此,其餘如仁多保忠輩統兵,其縱然有貳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韋州,投鼠忌器,他們也不敢輕易妄動。此時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機,石越豈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勢,對於石越與仁多澣的心思算計,精闢入理,連悖麻都忍不住要暗暗讚歎。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謀者無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實力最強,又得到宋人支持,自然從此權傾朝野,不僅仁多瀚搖身一變,取代梁氏成為權臣,仁多族也將成為西夏數一數二的強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國,仁多一族的勢力也非但不會削弱,反而會增強。戰爭結束之後,許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併吞食。而宋軍又未必能長久在西夏故地駐紮重兵,其統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賴仁多澣。依托於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為一董氈,最差亦不失為河東折氏。小心謹慎經營,一二百年後,其孫若得機會,縱使成就帝王之業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經依附原王朝。然而,在悖麻看來,石越同樣也是世之奸雄,豈肯替他人做嫁衣?他把宣武第一軍放在靈州道上,阻斷仁多澣北結外援之路;把鐵林軍放在韋州,無異於在仁多澣脅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佈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範,於必要之時,只能聽任其宰割。不過,雖然如此,仁多澣老奸巨滑,悖麻卻也相信他斷不會坐視自己勢力被削弱而無所作為。 悖麻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會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佈置了一招好棋。」悖麻的語氣如同寒霜一樣逼人。 「仁多澣?」耶寅啞然失笑,低頭道:「兒雖不成器,但區區一個仁多澣,還不足以讓兒為他賣命。」他神態雖然依舊恭謹,但骨卻透著一股驕傲。 悖麻心依然狐疑。他對於自己這個兒,的確瞭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說的話來看,他卻也不能不懷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買了。他心疑心既起,耶寅雖然矢口否認,他如何可能輕信?但自覺多問無益,當下只厲聲斥道:「若你果真這麼般沒出息,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兒。」話雖嚴厲,但是臉色語氣,皆已和緩許多。 耶寅淡淡的笑了一下,神色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兒是誰的人並不要緊,兒是死是生,也不要緊。國事如此,要緊的,是大夏國的前途,是主上的命運!如今大夏國的將來,已經全捏在父親手上!」 說罷,耶寅久久凝視悖麻,緩緩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兒有話,冒死呈於父親面前。父親若見信納言,則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請父親斬兒首級,以激勵軍心。」 悖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說罷。」 「我夏國立國以來,累歷危難,然而形勢之壞,無過今日者。強敵日迫,有亡國之憂,而主上困於權臣奸黨,諸侯各懷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機亦不可測。李清已死,餘者惟一禹藏花麻,雖然忠於主君,但苦於勢單力孤,才具不足,獨木難支。以兒之見,其降宋指日可待。國事到了這個地步,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論。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縱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個『亡』字。這數千里江山,幾百年基業,無非是歸趙家,還是歸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區別。」耶寅一字一句說來,真是痛心疾首,憤懣難已。「況且今日戰局,這西平府眼見是守不住了。為夏國計,為家族計,為主上計,為父親計,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兒有一愚計,不如利用這一張血書,以奉詔為名,效姜維降晉之計。父親可與宋軍相約,只須宋人許諾不廢主上、保全父親兵權,便即獻城出降。宋軍於堅城之下,損失慘重,見父親願降,兵不厭詐,自然無有不允。他們見此血書,又知我窮困,定然也不會懷疑。諸將本不自安,既見此書,以父親威名夙著,亦可從容鎮撫。父親撫此數萬甲士,請為前鋒自效,以迎立主上復位之名,北上興慶,諸州敢不響應?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後父親只需善撫其忠義之士,擁兵觀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則父親麾下控弦數萬,足以制衡仁多,不致於使主上無依。若宋朝失信,父親可陽為效順,宋軍決不能久駐,待宋人撤兵,父親擇機而動,或奉主上過賀蘭山,或另立新君,與宋朝周旋。仁多澣梟雄,實力未損,豈有不見獵心喜者?如此合縱連橫,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耶寅說完,抬頭望著悖麻,靜靜地等待著悖麻的答覆。他當然知道他的計劃其實也是有巨大的風險的,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獻出靈州城又被宋人給算計了。但在耶寅看來,這依然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過的軍隊,為夏國的復興留下了根本。並且,以兵法來說,也是最好的辦法。避開鋒芒正盛的宋軍,暫時表示投順,等待其虛弱的時候再動手,總好過拿著有限的部隊,與宋軍進行無意義的消耗。在靈州城拼掉再多的宋軍又如何?這對宋朝造成的損害遠遠比不上對西夏造成的損害,畢竟,比消耗,夏國永遠比不過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計劃還能保存一直與他暗有聯繫的仁多澣的實力。雖然耶寅覺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畢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設法想要利用耶寅這樣的「帝黨」,那麼就證明此人還有野心。一個更有實力的仁多澣,將來一定會更多的牽制宋人。 而且,耶寅還有另外一層不曾說出來的打算。他曾經仔細讀過石學七書當的《地理初步》,對於地理的概念,耶寅所瞭解的,是其餘的普通西夏人所無法想像的。在西夏,既便是悖麻這樣的名將,既便是對於所謂「西域」地區的瞭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卻知道,只要能夠保存下來一些力量,如果能夠統一西域地區,以西域為基地,不僅僅完全可以興大夏,實現他的政治理想,而且還有機會來恢復「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當黨項人可笑的固守著興慶府、西平府這所謂的「塞上江南」之時,實際上是已經徹底喪失了先祖的開拓精神。儘管耶寅篤信漢學,但是他身上依然流淌著黨項人的血。他相信一件事:族人與戰士才是夏國真正的根本,國土雖然珍貴,但只要根本還在,丟掉了,是可以再搶回來的。 不過,這些想法,耶寅不認為說出來會有什麼幫助。如悖麻這樣的西夏人,其實對於西域的歷史與現實都所知有限,他們既意識不到西域的價值,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西平府府衙內的燈燭明暗不定,映照在悖麻黝黑的臉上,顯得更加深沉難測。悖麻右手輕輕摩挲著佩刀的刀柄,思忖著耶寅所說的話,也猜測著自己這個兒真正的身份。 靈州城內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緊張的謀劃著。這座西北的軍事重鎮卻只能無奈地躺在夜色的懷抱,任由夜晚的秋風,輕輕地撫平著白日戰爭所帶來的創傷。在靈州城頭連夜修補攻守戰具的工匠役夫們,不時地發出一些聲響來;巡夜的士兵打著火把走來走去,無精打采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希望。 守不住,打不過,不能跑。儘管仗只打了一天,但是這樣的境地,卻讓最勇敢的西夏戰士都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 守在最前線的人,對於戰爭的勝負其實是最敏感的。現在,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惟一的希望,便是這個夜晚長一點,再長一點。 然而漫漫長夜,終會天明。 宋軍大營。種諤鼾聲如雷。 第二天清晨。 種誼、劉昌祚等一干宋軍將領在種諤帥帳之外叉手靜候,一個個面露尷尬。軍官早已傳下帥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聖旨到達,發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睡覺。眾多將領一大早趕來點卯,此時既不敢違他軍令,又不知種諤何時醒來議事,誰也不敢離帳回營,只得在帳外等候,勉強忍受著種諤那如雷鳴一般的鼾聲。 眾將雖然明知道種諤如此做作,無非是要進一步穩定軍心,顯示宋軍已然勝券在握。但對於一向性情顯得急躁的種諤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真的睡得著,並且還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裡都是十分佩服。說來奇怪,在帳外聽著種諤的鼾聲,儘管一開始覺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煩,但是久而久之,漸漸地連這些將領們,也開始相信種諤對於如何攻取靈州城,一定已經早有計劃。 種諤這一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終於起床,召集眾將入帳議事。 行禮參拜之後,種諤環視眾將,半晌,開口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話:「某知道你們在想甚麼。然,靈州城能否攻破,四日之內必見分曉!」 不待眾將說話,種諤已將目光投到種誼身上,「種誼!」 「下官在。」種誼連忙出列。 「令你自振武第一軍、威遠軍,挑選五千精壯敢死之士,三日之後,由你親自統率攻城。」 「下官遵令。」種誼高聲唱喏,領了將令。這是意料之的事情,主攻的任務,一定要輪到振武第一軍的。 種諤點點頭,不再理會種誼,「除種誼五千精銳許每人配一枚霹靂投彈外,諸軍所有震天雷、霹靂投彈、猛火油,全數上繳。自今日起,三日之內,集結所有攻城炮、床弩,用火器、石彈猛攻靈州城。老不管靈州城面上是怎樣設計,不管悖麻有何伎倆,攻城炮先向靈州城拋出所有猛火油,再給老不停地用震天雷炸他直娘賊的!城牆也好,城內也好,不必區分,一律都炸他娘的!老不信炸不死,燒不絕那些狗娘養的西賊!」 他罵得興起,拔出劍來,一劍砍在帥案上,獰聲道:「三日之後,老要靈州城頭,變成焦土!」 種誼與劉昌祚悄悄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兩人都看到同一個詞語:「賭徒!」 眾將陸續散去之後,種諤正待出帳,抬頭卻見種誼還站在帳未去。種諤看了種誼一眼,知他定是有事要私下裡商議,便又坐回帥椅,問道:「壽翁,有何事要說麼?」 「若四日不能攻破靈州,太尉欲如何?」種誼直視著種諤,開門見山的問道。 「嗯?」種諤疑惑地望著種誼。 「如若四日之內,我軍無法攻克靈州,太尉要如何應對?」種誼再次問一了遍。 種諤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道:「四日之內,靈州必破。」 「為將者廟算,未算勝,先算敗。」 「那只是壽翁你的為將之道。」種諤不以為然的回道,「吾家兄弟領兵,各有千秋。然殊途而同歸,只要能打勝仗便可。」 「太尉當三思而行。我大宋自元昊以來,屢遭敗仗。諸軍要重樹軍威,正要自一場一場的勝仗積累。若靈州有不測,不僅連累整個戰局,對諸軍士氣之打擊,亦將遠過拱聖軍之敗。朝廷方倚重太尉,太尉不可辜負皇上、朝廷之望。如今靈州一城,直如我軍砧上之魚肉,而太尉何苦急在四日之內要決勝負。」 種諤哈哈大笑,伸手指著種誼,笑道:「壽翁擅守,卻不知攻堅城之要。靈州這等堅城,正當一鼓作氣,趁士氣高昂之時,一鼓而下。否則,便只好曠日持久,為圍困消耗之計。大軍壘於堅城之下,攻不能克,戰不能勝,寒冬將至,轉運艱難,士氣必然低落。若到那般田地,才是禍不可測。若換旁人為將,要如何攻克此城,我不得而知。既以我為將,五日之內我若攻它不下,給我五個月亦是枉然。壽翁你用兵,擅長以柔克剛,以持久取勝。卻不知我用兵,卻喜歡孤注一擲,一把定輸贏。」 他說罷,不待種誼多說,已然按劍起身,決然道:「壽翁不必多言。三日之後,你若戰死在靈州城頭,我便親自披甲攻城。且看是悖麻盾厚,還是吾劍利!」 他話音剛落,靈州城,便傳來巨大的轟隆之聲。成百上千的震天雷,在靈州城內外接連爆炸,那種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種諤的軍大帳都簌簌作響。 種諤掀開帳簾,快步走出帳外,抬頭向北望去,只見靈州城內外,到處都是火光、硝煙。落在靈州城內外的震天雷,如同連綿不斷的雷聲,響個不停。宋軍開始還只是試探性的判斷著落點、震天雷引線的長度,進行小規模的攻擊。待到熟悉之後,便開始大規模的齊射。行軍參軍們將靈州城牆劃分成數十個區段。投石機與床弩在巢車的指揮下,每次只覆蓋攻擊其的一兩個區段,數以百計的震天雷在靈州城的一個個區域集爆炸,每次都能保證至少十幾枚震天雷能落在城面上,對守軍造成最大幅度的殺傷。巨大的爆炸聲也是恐怖的武器,瞬時便能將沒有經驗的守軍震聾。落在城牆上的猛火油被爆炸點然,燃起熊熊大火,秋天本來乾燥,城牆上面木製的攻守戰具一旦被點著,就不可遏制地燃燒起來。靈州城上,亂成一團。 種諤傲然注視著正在黃色曠野上面燃燒的靈州城,嘴角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 「攻城炮每隔一個時辰停一陣,龍衛軍第一營與第二營輪流佯裝攻城。要讓悖麻摸不清我們的意圖,猜不透我會在何時主攻!」 興慶府。城外三十里,旌旗飄揚,槍戟森嚴。數千夏軍列成整齊的軍陣,簇擁著許多紫衣金帶的武官員,正在翹首南望。為首一人,正是西夏國相梁乙埋。 宋軍兵臨靈州之後,西夏的這座首府便開始了經常性的戒嚴。即便是在大白天,城門也經常緊閉,只在固定時間段放人出城樵采放牧。城內所有的男,從十五歲到七十歲,只須入了丁籍,便全部拿起了弓箭,準備與宋軍決一死戰。梁乙埋與梁乙逋父此時親自掌握著西夏餘下的全部軍事力量,二人就算是在興慶府出入,隨行也一定會跟隨數以百計的全副武裝的精兵,擺如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梁乙埋父在某些方面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們非常清楚西夏弄成如今之局面,國內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殺他們而後快。宋軍的每一次勝利,每一步推進,在將西夏推向滅亡的同時,也在動搖著他們的統治基礎。 一個月前,梁乙埋設計誅殺了十多名平素對他不滿的州縣長令,借此震攝那些蠢蠢欲動、手握兵權的部族頭領。 但是,對梁氏家族不滿的暗流,在興慶府不是被壓制住了,而是更加洶湧。 這種情緒,隨著萌多回到興慶府,帶來石越開出的條件後,變得愈來愈難以抑制了。 為了緩和內部日益尖銳的矛盾,也因為靜州馬上就要變成戰爭的前線,梁乙埋終於被迫派人去將被秘密幽禁在靜州的夏主秉常迎接回興慶府,擺出一副要還政於秉常的姿態。 梁乙埋希望緩和的姿態,能夠欺騙一部分人,緩壓一點內部的壓力,將矛盾指向宋朝。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讓步反而讓那些支持夏主秉常的人看到了希望,要求梁乙埋罷相、秉常立即親政與宋朝議和的呼聲越來越大,並且逐漸公開化。 這一天,就是秉常車駕回到興慶府的日。雖然擔心出事,但梁乙埋還是安排了重要官員與他一道出城相迎。無論如何,梁乙埋都知道他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資本去刺激那些忠於秉常的人了。 秉常絕料不到他這麼快就有機會重新回到興慶府,更料不到當他再次回到興慶府之時,他的國家已經面臨著亡國的危險。儘管他曾經親筆寫下給宋帝的奏折,表示願意舉國內附,但是一旦冷靜下來,卻沒有人能甘心面對這樣的結局。 被幽禁於靜州之時,梁乙埋杜絕了他與一切武官員的來往,只是特意挑選了一些高僧陪伴秉常,給他講經說禪,陪他打發時光。西夏貴族階層有篤信佛教的傳統,秉常本來也是信佛的。很快,秉常便與這些高僧們建立了密切的關係。其,尤其得到秉常信任的,是承天寺的明空大師。雖然秉常也知道明空同時也是梁太后與梁乙埋所信任的高僧,但是在秉常看來,明空的確是有道高僧,並非一般世俗的和尚可以相比。 明空除了陪秉常講經之外,還會和秉常講他求經時的見聞,以及種種聽來的奇聞異事。偶爾,他也會冒著危險向秉常透露一些外間發生的事情——這是梁乙埋最忌諱的事情,秉常對於戰局的發展不至於一無所知,全是靠了明空大師的忠心。 而此時,陪伴著秉常從靜州返回興慶府的,也是明空。 望著遠處迎接自己的武官員,秉常的思緒又回到出發之前。 「大師,你說我果真還有機會親政麼?」瑟瑟秋風,吹得秉常的披風呼呼作響。 「阿彌陀佛。」明空雙眉低垂,合什道:「陛下須按捺得住。」 「按捺得住?」 明空微微額首,「便是要耐心。鳥無翼必不能高飛,陛下此時,還有羽翼否?若不能厚培羽翼,親政又如何,不親政又如何?」 「那我回去又有何用?」 「因為回去就有機會,不回去則一點機會也無。」 「機會?」 「如果能達成和議,陛下恭謹的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來鎮伏國內。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與梁國相的矛盾,維持朝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個興之主。」 「大師這樣的人材,遁跡空門,實是可惜。」 「阿彌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謁,「在空門是修行,在官府能行善政,也是修行。貧僧所信奉者,惟『慈悲』而已。陛下果真能親政,還盼不望今日之語,能以慈悲為政。」 「我不會忘記的。」 號角與胡笳之聲響起,將秉常的思緒拉了回來。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梁乙埋率領著眾武大臣,向著秉常三呼萬歲,大禮參拜。 「國相與眾卿都平身罷。」秉常朗聲回了一句。萬歲?秉常在心裡自嘲著:不知道這「萬歲」還能叫上幾天?夏國的帝號本來就沒有被宋遼所承認,眼見著這「夏國王」的尊號,遲早也要識趣地取消吧? 「謝陛下。」 秉常規矩的被梁乙埋迎接著,返回興慶府,彷彿他不是從被幽禁的靜州回來,而僅僅是出去打了一次獵。 現在是裝聾作啞的時候。 秉常望著興慶府那熟悉的城牆,在心裡暗暗想道。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七節 悖麻望著眼前的慘景,臉上肌肉一陣陣的抽搐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是宋軍用火器猛攻西平府的第二天。 西夏人對猛火油有充分的認識——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有猛火油這種武器。西夏人也知道只有用沙土才能撲滅猛火油燃起的大火。然而,一天前宋軍向西平府所發射的猛火油的數量,依然讓悖麻以及所有西平府的軍民感到震撼。 猛火油並非一種便宜的武器。開採、製造、保管、運輸,幾乎每一個環節,都需要高昂的成本。而且,既便你願意不計代價的付出人力與物力,產量依然非常有限。聽說就算在宋朝,如果海夷帶來這種火器,也能夠賣個好價錢。 悖麻非常清楚漢人在工藝方面的優勢。他們精於技術,擅長機械。(註:這是一個外族人瞭解古代漢族後所能做出的最普通的評價,如西班牙門多薩《華大帝國史》就有此方面記載。因為這一方面,古代漢人的天賦的確讓所有觀察者印象深刻。)無論是西夏還是契丹,作坊的工匠大多都是漢人。西夏以前的潑喜軍以及所有與器械有關的軍隊,基本上也是由漢人組成。而大遼在這一方面,也與西夏無異。 宋人在這方面所具有的優勢並不讓人意外。 但宋軍在昨天向西平府傾洩的幾乎點燃了整個西平府的猛火油,還是讓人感覺超出想像。 難道他們將全國所有的猛火油都帶到了西平府?! 彷彿是傾洩著一天前的怒火,西平府到處都在燃燒。 不僅僅是城牆上。 宋軍肆無忌憚地向所有他們的拋石機能夠打得著的地方進行打擊。城牆、官署、馬廄、驛館、民居、寺廟…… 悖麻現在所看到的,便是宋軍這種瘋狂攻擊所造成的後果。 昨天晚上,宋軍突然發動了一輪攻擊,數枚猛火油與震天雷碰巧落到了西夏人的一個草料場。草料場很快燃燒起來,火勢迅速漫延,藉著西北深秋晚上常有的大風,點燃起一切它們能燒著的東西,從附近的建築開始,如同一條脫出桎梏的火龍,在城內瘋狂的肆虐。收割著一切生的與死的事物,將它所碰到的東西都變成灰燼。西平府的夜空,一片慘紅。 這是一個噩夢般的夜晚。 儘管頒布了嚴酷的律令,但這出其不意的大火,仍然讓城內陷入一片混亂當。 宋軍趁亂連夜攻城,兩軍在餘燼未熄的城牆上再次陷入苦戰。雙方反覆爭奪著一段段城牆,黑夜對夏軍有利,但是城內的混亂讓他們士氣不振,心神不寧。城牆上的組織亂成一團,好在宋軍也好不到哪裡去,黑夜是所有人的障礙。他們同樣也只能在一段段城牆上面各自為戰。 巨大的混亂當,一個暗投降宋軍的家族,由家的男領著一百多名家丁、奴僕接近了城門,試圖趁著混亂打開城門。幸好耶寅早料到了這一點,當火災一起,他立即率領一百多名心腹趕赴城門,協助守軍,牢牢守住了城門。 幾個時辰之後,火勢終於得到了控制。而宋軍的攻城也再一次被擊退。天明後,宋軍又開始了攻城炮的轟炸。讓人略覺安慰地是,宋軍終於沒有猛火油了。 但靈州城內,卻已慘不忍睹。 昨晚的大火,燒掉數以百計的房,近兩千軍民葬身火海,還有數萬石糧草與近十萬枝箭也在這場火災被付之一炬。 城內到處都是焦垣殘壁。百姓在軍隊的指揮下,在廢礫清理著,一具具被燒成焦炭的屍體被抬走,既便是宋軍震天雷爆炸的巨響,也掩蓋不住城悲涼的號啼之聲。 絕望的情緒徹底籠罩著整個靈州城。 「昨晚是哪一家想趁亂打開城門?」悖麻冷冷地問道。 「是賀蘭家。」回答悖麻的,是默默跟在他身後的耶寅。 悖麻霍地轉身,盯著耶寅的眼睛。 耶寅平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悖麻的眼全是不願相信的震驚。 他也不願意相信。賀蘭家的三兒賀蘭全是自己的好友,但幾個時辰之前,是他親手一箭射穿了賀蘭全的喉嚨。 「是黨項人?!」 悖麻並不像是在問耶寅,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 「為什麼?!」 耶寅左右環視了一眼,周圍的將校全部心虛的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想學賀蘭家的,這城只怕不少。功名利祿,誰不想要?」 悖麻臉上不停地抽搐著,握著刀柄的手背青筋畢露,目光慢慢變得如同野獸般的凶狠起來。 「賀蘭家別的人呢?」 「都被抓起來了。」一個武官討好似的回道,被耶寅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竟嚇得一哆嗦,猛地把頭收了回去。 「不論婦孺老幼,全數押上城牆守城。」悖麻咬著牙,惡狠狠地說道。說到「守城」兩個字時,他似乎是要將這兩個字都咬碎了一般。 「父親!」耶寅抬頭望著悖麻,沉默了一會,低聲道:「無謂的殘暴,無補於大局。」 悖麻沒有理會耶寅,他緩緩走回自己的坐騎旁邊,按綹上馬,向城樓走去。部將們連忙紛紛跟上。只有耶寅沒有移動,他望著自己父親的背影,在慘黃慘黃的天穹下,恍惚如一棵枯老的樹幹,孤獨、倔強、無力的挺拔著,支撐著自己無法支撐的重量…… 耶寅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靠著一斷焦木坐下,低聲哼道: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耶寅很少唱夏人自己的歌,但此時此刻,卻再無另一首歌,更能表達他心的悲愴與無奈,還有深深地眷戀。 李憲大營。 軍帳,只坐著李憲與王厚兩個人。 李憲皺眉望著帥案上面的書信,腦海不斷現出書信的內容。「某頓首啟。冬序始寒,不審台候動止何似?四月奉詔,某與公分道並進,以討不臣……賴祖宗之德,興靈克捷可期。然某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既得隴,復望蜀!既得隴,復望蜀……」李憲輕輕搖著頭,苦笑。 王厚抿著嘴唇,半晌,方長長吐了一口氣,歎道:「就是有些不甘心。」 「然石越說得亦不算錯,夏國一亡,西蕃確是不可不防。董氈老矣,然那個阿里骨,若不早為之備,終久必為後患。」李憲將石越的書信收起,起身走到一幅地圖前,沉聲道:「若果真如石越所言,黨項敗亡已是遲早之事,則滅夏之後,朝廷的確無法久駐大軍,否則國帑空矣。」 他拿起一根鐵鞭,挨個指著地圖上一個個地名,「平夏與興靈,乃是西賊巢穴,他們經營百年,樹大根深。且外有契丹覬覦,內有仁多澣之隱患,縱然平定,無重兵駐軍,難以安寧……」他一面說著,一面苦笑。 王厚早已起身跟至地圖前,默默望著地圖。 石越的信雖然寫得很雅,卻把事情說得很清楚。 伐夏之役在軍事上到目前為止的確取得了巨大的勝利,而且從戰情通報來看,這些勝利也是建立在鞏固的基礎之上的。但在財政上,對於宋朝而言,卻是一個災難。滅掉西夏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從長遠來看,對於徹底解決宋朝的冗兵與冗費問題,進而徹底解決財政之問題,都極為關鍵。這些道理,稍有見識的人,都不難看出來。然而這些好處都是比較長時間以後的。以現實的情況來看,無論是戰爭之前的準備;還是戰爭之的轉運;亦或是戰爭之後佔領,宋朝已經為此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而且勢必還將繼續支付龐大的開支,在短期內卻看不到多少收益。當戰爭還在進行的時候,無論財政有多困難,朝廷都會設法保證供給。但一旦戰爭結束了,問題就會暴露。如果還要並不寬裕的國庫支付大量的軍費來供給軍隊以鞏固對西夏的佔領,朝廷就難免變得斤斤計較,欠餉欠糧難以避免。為了盡量節省開支,也為了減少政治上的阻力,在西夏舊地的駐軍也一定會削減。如此一來,為了避免分散兵力,宋軍有限的兵力,一定會集在平夏與興靈兩個重點地區。 這樣的後果,就是會州、蘭州以及以西的地區,都勢必成為宋朝勢力薄弱的地區。如果西蕃勢力借此機會大肆擴張,不出十年,必將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人的野心是隨著力量的增長而增長的,今日的聯軍,一旦力量達到一定程度,誰敢保證說它不會是第二個西夏? 所以石越特意寫信給李憲,委婉地表示,戰局與開戰時已經不同,李憲部是否繼續向興靈進兵,已經不如開戰之初那麼重要,並希望李憲能夠「見機行事」。 石越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認為折克行與種諤足以平定興靈,李憲應當從長遠考慮,設法替宋朝在蘭會地區甚至更西的地區打下一個好基礎,特別是要防止他們此時的聯軍——青唐吐蕃坐大。只不過石越說得很客氣,他顧忌著李憲的面與情緒。李憲的副帥身份與特殊地位,是石越不能隨便命令他怎麼樣便怎麼樣的;而且攻下興慶府,對於所有宋朝的將領們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事情。李憲與王厚自熙河進兵,本來就沒有赫赫之功,唯一的盼頭便在興慶府之戰,石越也無法說不讓他們打便不讓他們打。所以,他在信並沒有對李憲提出任何強制性的要求,是繼續按原計劃進軍,還是改變策略,由李憲自己決定。 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沒有人不希望是自己的軍隊第一個登上興慶府的城頭。 折克行殲滅了梁永能;種諤不出意外,功勞薄上也將記下靈州城這重重的一筆。而李憲與王厚,無論是蘭州還是會州,在折克行與種諤的功勳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 對於李憲與王厚來說,唯一的機會便在興慶府。 沒有任何功勞比得上將梁太后與秉常押送至汴京。這是這場戰爭最大的綵頭。 「兩天前,石越遣使說,若禹藏花麻未降,便以劍令其降。某整軍與之連戰兩日,奪七寨,斬首數百,眼見著禹藏已遣使求和,忽又來這麼一封信……」李憲忍不住發著牢騷。 「太尉。」王厚忽然打斷李憲,「末將倒有一策,可期兩全。」 「唔?」 「禹藏狡詐多謀,數月來我軍與之對峙,他從不肯交戰,每每稍觸即退,卻恃著他熟悉地形,如附骨之蛆,始終在我軍附近遊蕩,使得我軍戰亦不得,進亦不得,退亦不得。遣使說降,則又欲降不降,為首鼠兩端之計。我軍雖累勝,然終無大用。若如此僵持下去,只怕折克行、種諤輩將興慶府打了下來,太尉尚未至青銅峽。而若我熙河軍須取道靈州而入興慶,臉上也沒半分光彩。而今之計,莫若分兵……」 李憲與王厚對禹藏花麻的確有點無可奈何。 禹藏花麻與李憲、王厚「對峙」的策略,只能用「無恥」來形容。他從不與宋軍正面對抗,而是廣佈斥侯,雙方只要稍一接觸,他立即逃竄,卻隨時與宋軍保持三十里以內的距離。他也根本不考慮整個戰局,甚至對於防守興靈都沒有興趣——因為據情報表明,禹藏花麻的主力根本不在宋軍的北面,而是在南面!也就是說,禹藏花麻只是遠遠尾隨著李憲部向興慶府進軍。宋軍從石越到李憲,派出過無數的使者試圖勸降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對這些使者一律熱情款待,慇勤地向石越與李憲回贈著禮物與書信,但無論你是威逼還是利誘,他都不做任何表態,既不說降,也不說不降。 與其說禹藏花麻部是夏軍,還不如說那是**於宋夏之外的第三種勢力。但饒是如此,禹藏花麻這麼居心叵測地跟在李憲後面,李憲與王厚立時就束手束腳,二人戰爭開始時定下的策略,眼見著便變成了鏡花、水月。 但李憲與王厚明知道禹藏花麻是在玩弄政治手腕,一時半會卻也無計可施。 因為梁永能還是有底線的,禹藏花麻卻是沒有底線的。 「……太尉可依舊領兵北進,取青銅峽,趨興慶。末將別率三千兵馬,與禹藏相持,經營蘭會……」 李憲望著王厚,似乎頗有些意外。「王將軍便捨得下興慶府麼?」 王厚笑著搖了搖頭,道:「命裡有來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李憲微微點頭,轉過身,用鐵鞭敲打著地圖,歎道:「無論招降或大破禹藏,挾威而進,則青銅峽固不足慮。今禹藏尚存,青銅峽之賊必據險死鬥,我軍前臨天險,後有強敵,大局將定之時,當為萬全之策。為貪一將之功而陷軍於險境,非所以報國家皇上者。況且你我兵馬本來便少,分兵之後,將軍領區區三千之眾,何以當禹藏?青銅峽未破,某亦不能與折克行比快……」 「那太尉之意?」 李憲背對著王厚,歎了口氣,自嘲地笑道:「看來你我終究沒有那個福份。」 王厚沒有接李憲的話,在心默默念著:「靈州、興慶……」 西平府府衙。 悖麻再一次認真打量著自己的兩個兒。耶亥身上又添了幾處新傷。宋人的震天雷對夏軍所造成的損傷遠不及猛火油,但是老天爺從來都是個勢力眼,只愛雪上加霜,耶亥在守城時,偏偏就被震天雷所傷,所幸不過傷及皮肉,並無大礙。但這幾日下來,平素生龍活虎的耶亥,也已經顯出幾分疲態。他的目光只在耶亥身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到耶寅身上。他的二兒,目光深幽得讓人感到心裡發寒,甚至連悖麻也不願意與他對視。 「西平府守不住了。」半晌,悖麻艱難地吐出了這句話。 他說完之後,彷彿整個人都要垮了下來,雙手使勁抓緊椅的扶手,擠出一絲笑容,繼續說道:「一兩日之內,宋軍必然發動總攻。他們要在下雪之前攻下西平府,我們不可能再守得住……」他用眼神制止住欲要說話的耶亥,轉頭望著耶寅,「你曾經勸我詐降,但我不能答應你。」 「我們選擇不多了。」 「若我悖麻都降宋,無論是真是假,興慶府都會喪失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悖麻沉聲道,「我雖然不認識石越,但他所作所為,卻聽聞不少。那種假投降的彫蟲小技,瞞不過他這等奸滑之人。仁多澣自以為老謀深算,只怕反石越圈套。我大夏自唐和年間割據定難軍以來,享國已有二百年,自太祖神武皇帝起,也有八十年。若果真天數已盡,斷非人力所能挽回。自古以來,有哪一朝哪一國能不亡的?事到臨頭,也沒甚麼好說的。不過列祖列宗都是英雄豪傑,縱然亡國,也要亡得轟轟烈烈,不可有辱祖宗之威名。」 耶寅望著悖麻,又看了看耶亥,終於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我奉令守西平府,這等大城,準備周詳,竟守不了三四日。我無能誤國,只好以死相報,但卻也不得不為將來打算……」 「父親……」耶寅有心要安慰幾句,但話到嘴邊,卻只覺得一種無可挽回的悲哀。耶寅早就預見到靈州是絕對守不住的,但他也想不到,不過兩三天的時間,靈州城就真真正正地走到了絕路。草料場被猛火油擊,也許只是一個意外,但這種意外,卻格外地打擊著人們的士氣。難道真的連老天都站在宋人一邊麼?耶寅痛苦地想道。 悖麻沒有看耶寅,也沒有停頓,繼續說道:「城還有數千精壯戰士,今晚你們兄弟便率領他們連夜渡河,先到靜州,保護皇上退回興慶,聽候太后分派。」說到這裡,他稍稍頓了一下,看了耶寅一眼,方道:「將來是戰是和,是守城還是西狩,自有太后與皇上決斷。爾等不得擅作主張。耶亥,你看好你弟弟。」 「還不如決一死戰!」耶亥雙眼通紅,粗聲道。他性格寡言少語,此時也不肯多說什麼,只是簡短的回答。 耶寅斜眼瞥了耶亥一眼,他自然不知道秉常已經被迎回興慶府,這的確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但在耶寅看來,天地間也絕沒有留著父親赴死,而兒獨存的道理。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耶寅撲通一聲跪在悖麻面前,道:「父親既不肯用我之謀,兒寧願留在此城,與宋人決一死戰。」 「什麼決一死戰?!」悖麻拍案怒道,「留著你們在,難道便擋得住下一次宋人的主攻?」 「未必。」耶寅沉聲道:「死守自然必輸無疑,但如果我們反擊呢?」 「反擊?」悖麻不覺反問道。 「不錯!宋軍正是不可一世之時,未必能料到我們會偷營。我曾經觀看宋軍軍容,涇原所來之軍軍容嚴整,不可輕犯,但是環慶所來宋軍,卻有數營不及其餘宋軍。便在今晚二更,父親可挑選精壯敢死之士,懸槌而下,擊其薄弱。另遣兩支奇兵先出潛行,待城號角聲響,一支多舉火把,佈疑陣,自北而來,詐為援兵大至;另一支至四更時分,掘開七級渠與諸渠灌,引水淹營。趁宋軍慌亂之時,父親再親率大軍出城,勝負一夕可定!」 耶寅的話剛一說完,悖麻騰地便站了起來,雙目炯炯,凝視耶寅,連連讚道:「好!好!成王敗寇,在此一舉!」說罷霍然轉身,對耶亥說道:「你暗派人在城內各處堆積薪木,若能大破宋軍,一切休提。若其不然,便一把火燒了這西平府,引兵北走。」 …… 整天都彷彿被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煙灰的太陽終於開始西沉。宋軍的攻城炮也停止了攻擊,震天雷的爆炸聲漸漸稀疏,夜幕緩緩落下,天地間也隨之慢慢靜寂下來,除了偶爾能聽到城外宋軍大營的犬吠之聲,靈州城內外都顯得很安靜。 終於,更夫敲響了鑼聲。 一更到了。 耶亥提著一罈酒,挨個地給站在他面前的三百名身著黑衣的死士倒著酒。他與耶寅不同,宋朝能夠吸引他的,只有一樣東西——酒。給最後一個人的碗倒過酒後,耶亥將酒罈摔到地上,「嘩」地一聲,酒罈便被摜成一地的碎片。耶亥大步走回隊伍前面,提起一個酒罈,撕開封泥,大聲道:「這是上路酒!喝!」 說罷,舉起酒罈,咕嚕猛喝了一大口,一把便將酒罈砸了。那些死士們也跟著他一口乾完碗的美酒,一齊將碗摔得粉碎。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七節(續完) 二更鑼響。 夜幕籠罩的靈州城頭,從宋軍難以觀察到的幾個死角處,悄悄地放下了數以百計的黑影。黑影們弓著腰,利用夜色與地形的掩護,躲過遠處宋軍巡邏士兵的觀察,悄悄地向著目標的幾座宋軍軍營靠近。 很快,耶亥與他的敢死隊們幾乎都已經可以看得清宋軍營寨夜間巡邏守望的臉孔了。但那些在夜間警戒的宋軍對眼前的危機,卻依然毫無覺察。耶亥望了一眼宋軍的旗幟,在心裡哼一聲:「驍騎軍!」他心裡更加放心,宋朝的西軍並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但是象驍騎軍這種從繁華錦繡之地出來的宋軍,他從心眼裡感到輕蔑。耶亥與宋軍作戰經驗豐富,他知道宋軍守營的經驗非同一般,比如西軍的傳統,就是非常重視狗。每支軍隊都會餵養大量的戰犬,這些戰犬被用來協助宋軍守營、包圍、追擊,在不得已時還可以充當軍糧。在戰犬的幫助下,夜間用少數精銳部隊偷襲宋軍本應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耶亥面前的這支驍騎軍,顯然並沒有這個傳統,營幾乎不聞犬吠之聲。也許這個什麼驍騎軍的都指揮使,在心裡將狗與鷹僅僅只是當成一種宋朝貴人打獵遊玩之時的寵物了,而徹底忘記了那些貴人嬉戲的時尚,有許多原本就是從戰營裡學去的。 既然如此,就要讓他為這種遺忘付出代價。 如果能設法在他們的馬廄點上一把火…… 耶亥一面領著部下潛行,一面在心裡暗暗計算著。 這是孤注一擲。 成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經驗與判斷力。 忽然,耶亥感覺自己的手碰到一塊冰涼的東西。他俯頭看過去,原來有幾塊大石頭,稀稀落落地擺在前面。耶亥心裡莫名的閃過一絲不安,他舉手示意部下們停下來。 他小心一面掩藏著自己,一面打量著這幾塊平淡無奇的石頭,怎麼看也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來。但不知道為什麼,耶亥心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彷彿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對他喊著:「繞開它,繞開它……」 「難道是什麼奇門遁甲之術?」耶亥心閃過一個念頭,一面繼續謹慎地觀察。 這裡距驍騎軍的大營已經不到一箭之地,儘管宋軍的柵欄看起來還算是規矩,但外面卻沒什麼陷阱的痕跡——這些宋軍氣勢洶洶而來,根本也沒有想過要守營吧…… 更何況,驍騎軍還是一隻騎軍部隊。 已經沒有時間過多思考了,總不能被幾塊石頭嚇倒,耶亥克制住自己內心的不安,決定繼續前進。但他多留了一個心眼,先命令一個侍禁領著幾十個人先行。 等得不耐煩的部下快速地穿過了那幾塊石頭。 「轟!」 「轟!」 在一瞬間,耶亥只覺得眼前巨大的火光一閃,氣浪捲起沙石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上。 炸炮! 那些石頭一定是提醒自己人注意的標記。 耶亥終於想起了這個東西。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宋軍的號角聲、喊叫聲彷彿突然之間冒了出來,在寂靜的夜晚是那麼的刺耳難聞。弓箭手們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炸炮被引發的區域射出密如蝗雨的箭矢。 耶亥甚至連頭都無法抬起來。 但他分明能感覺到,火光越來越明亮,而從大地的震動,他也能知道,宋軍的騎軍出營了! 「完了!完了!」兩聲巨響後,靈州城頭,一直注視著宋軍軍營動靜的悖麻立即墮入絕望的深淵當。 站在他身後的耶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停地搖頭,「變了,變了……」 一切都變了,戰爭的模式已經開始改變。 也許改變還不夠大,但是已經足夠讓一支曾經強盛一時的軍隊,為此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西夏軍隊的失敗,西夏國的覆亡,都不過是一次改變的註腳。 「你們想做什麼?」悖麻的怒吼,把耶寅從痛苦震醒過來。 便見幾名武官領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向著他們湧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幾名親兵剛想要拔刀,嗖地幾聲,便已被射死。 「景思明,你想造反麼?」悖麻瞪著領頭的武官,厲聲吼道。 叫景思明的武官冷笑道:「造什麼反?!宋朝是來幫皇上復辟的!你才是造反!」 「小人!」悖麻怒吼著拔刀,兩支長槍已刺到他胸前,景思明望著悖麻,笑道:「悖麻,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西平府本就已經守不住,現在耶亥死了,城精銳盡出,再這麼負隅頑抗,一城軍民,都會被你害死。況且替梁乙埋守城,又能有什麼好結果?」 「我是替大夏國守城!」悖麻雙眼似欲噴出火來。 「是麼?但是大夏國的國王,卻被權臣所控制。將軍你若果真是忠臣,為何不舉兵救駕?說得比唱得好聽,我看你才小人。」景思明旁邊,一個年輕的武官對著悖麻冷嘲熱諷。 耶寅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他一面冷靜地觀察著事態,叛亂的夏軍數量非常多,他們顯然已經控制了城門,有人已經舉著白旗騎馬出城,很快,一支至少數千人的宋軍騎軍,隨著叛亂者向靈州湧來。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景思明旁邊這個武官說完話,耶寅忽然感覺到此人極為面熟。他轉過頭去,凝視此人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你是侯的舊部?你怎的到了靈州?」 那人回視耶寅,笑道:「二公好記性,在下謝夷,與二公曾有一面之緣。梁逆作亂後,在下辛苦投奔景將軍麾下棲身,身為重犯,自不敢登門拜見,多有得罪。」 「果然主僕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悖麻衝著謝夷啐了一口。「事已至此,要殺便殺,你們這些小人,降了宋朝,也不會有好結果。」 「那將軍就說錯了。連慕澤那等人都有好結果,我等自然不必擔心前程。」謝夷好整以暇地笑著,他猶想勸降悖麻,「事已至此,將軍何不趁早棄暗投明。」 「我悖麻豈會背主求榮!」悖麻恨聲罵道,一口痰吐到謝夷臉上,一把抓住一桿槍頭,狠狠地扎進胸窩當。 「不識時務。」景思明對著悖麻的屍體罵了一句,轉過身去,盯著耶寅,森然道:「謝郎,斬草須除根。」 「這等百無一用之人,談儒論道,怕他何來?大人不如留個活口,交給種將軍去發落,也好顯得大人誠心。」 「也好,將他綁起來。」景思明也是素來看不起耶寅的,再不多看耶寅一眼,上前將悖麻的首級割了,交給部將,安排道:「封好印信,連同此頭一道送至種帥帳前,從此我們都是宋人了!」 景思明身後,耶寅怨毒的眼神,讓謝夷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呂渡。曉風捲開天邊的黑幕,露出深窈微白的天空。河岸的野草在風微微顫動著,黃河兩岸,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三十里外的靈州城發生的一切,這裡還無人知曉。把守渡口的夏軍依然舉著火把來回巡視,監視著河面與南岸的一舉一動。 大概是不會有什麼事的。把守呂渡的王頌師,從未想過堅固的西平府,會在短短幾天內就失陷。而鹽州方面的宋軍,聽一些牧人的消息,早兩天前在沙漠邊上遠遠見到大隊宋軍經過,也許是去進攻省嵬口了……那是興慶府的貴人們所要操心的事情。省嵬口如果失陷,河套從此斷絕音訊,從定州到興慶府,一百四十里幾乎沒有任何關險可言……不過,在如今這個時候,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王頌師甚至都懶得將這個消息匯報上去。他是藏才三十八族的後代,西夏的存亡,與他的關係,並沒有多大,他只要盡忠於自己的職守便是了。 王頌師剛剛想要回營烤烤火,喝一口熱湯暖暖身,便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從西南方向傳來。 王頌師立即大聲吼了起來:「都給老打起精神來!」 士兵們一陣忙亂,迅速地關起營門,張開了弓弩。還有人舉著火把跑到了渡口,向渡船上堆放乾草等易燃物品,只要有個萬一,就一把火渡船燒個乾淨。 沒多久,薄明已可隱約見著有數百人馬向著呂渡跑來。王頌師眼見著這些人步騎混雜、隊不成列、旗幟散亂,一副丟盔棄甲、惶恐不安的模樣,心下立時吃了一驚。 那些敗軍退到呂渡營寨之前,見營寨緊閉,過不得河,立時紛紛叫嚷起來:「快開門!快開門!」 「爾等是何人?」王頌師在營內隔著寨門大聲問道。 「快開門,再不跑,宋人追過來了……」 「快開門啊……宋人厲害……」 那些敗兵根本沒有人理會王頌師,只是自顧自地叫嚷著,有些人還一面不時地張望著身後,彷彿宋軍馬上就會出現在後面一般。 這些敗兵這麼一叫喚,呂渡的士兵也立即驚惶不安起來。人人都望著王頌師,不知所措。王頌師腦海一陣嗡嗡亂響,只有一個念頭來迴旋繞著:「西平府完了……西平府完了……」 「快開門,快……」 寨外的喊叫聲越來越大,有人已向著寨門衝了過來,王頌師一個激靈,頓時從瞬時的惶惑拉了回來。 「站住!」他大吼一聲,一箭射將出去,正好落在衝在最前面的那個夏兵的腳下,那夏兵愣了一下,被嚇了個半死,哭吼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營外的敗兵也安靜下來,一個個望著呂渡守軍的營寨,進也不敢,退也不敢。 「大人在哪裡?」王頌師大聲問道。 寨外的敗兵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悖麻如何了。 「你們是怎麼敗下來了?誰是領頭的?找一個人出來答話。」 敗兵推推攘攘一會,才有一個人出來,用帶著興慶府口音的西夏話回道:「我們是大人派去掘七級渠的,方掘到一半,就便宋軍打了個措手不及,聽說是景思明獻了西平府,大人不知生死……」 他這些話一出口,呂渡守軍頓時軍心大亂,守渡的夏軍紛紛疑懼相望。 「你敢亂我軍心?」王頌師聲色俱厲地吼道,內心卻也早已搖動起來。 那人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小的不敢打誑,宋軍勢大,我家將軍被宋人射死,小的們才只好跑回興慶府。求大人開恩,再不讓我們渡河,宋人就要追來了……」 「求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 頓時,寨外敗軍一片哭乞之聲。 王頌師仔細聽這些人說話,看其神態,不像是做偽。他心暗暗叫苦,西平府既失,小小的呂渡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唯今之計,看來也只有帶著這些人早點渡河報信,再將帶不走的渡船一把火燒掉。 他正在心裡計議著,忽見到敗軍有人跳起來,大聲喊道:「他們是宋……」 話未說完,便被身邊一人一刀砍翻在地。那些方纔還在伏地哭號的「敗兵」,忽然間跳起來,大聲吼著喊著,朝著寨門衝來。這些人離寨門本就極近,守寨夏兵正在惶惶不安之時,變成突然,未及射箭,這些人已經將寨門的兩根圓木砍倒。數百人齊發一聲喊,便殺進營。這些偽裝成敗兵的宋兵,一面砍殺,一面喊著:「悖麻已死,速速投降!悖麻已死,速速投降!」 守渡的夏兵軍心渙散,根本無心抵抗,一窩蜂地向著渡口跑去。 「計了。」王頌師此時也無可奈何,只能跟著部下們,拚命向渡口撤退。 未到渡口,王頌師舉目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原來把守渡船的夏兵卻是恪忠職守,眼見到前頭一亂,他們便開始放火鑿船,渡口之處,頃刻間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哎!」王頌師歎了口氣,將兵器往地下一拋,便已準備投降。他知道只要任何一處河渡點燃大火,黃河南岸的所有渡口的守軍都會燒掉渡口,撤往彼岸,他已經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呂渡西南三里,數千宋軍騎兵向著渡口滾滾急奔而來。望著河岸突然出現的沖天火光,親自領軍的種諤猛然勒住急馳的戰馬,一把將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吐了口痰,罵道:「直娘賊的!」 大安年月旬。 興慶府。深夜。朔風如刀。 秉常與明空對坐在斗室內,低聲念著佛經。秉常的眼角不時不安分地向室外瞄去,卻不敢多說什麼。屋外的侍衛,都是梁乙埋的親信——回到興慶府後,他被看守得更緊了。 興慶府上空可以說是烏雲密佈。靈州在極短的時間內失陷,給西夏君臣心理上以沉重的打擊——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派出援軍策應悖麻;禍不單行的是,數日之後,又有消息傳來,宋將吳安國以輕兵襲取省嵬城,勉強守住的黃河天險,眼見著也不那麼可靠了。 大難臨頭,國相梁乙埋卻驚惶失措,束手無策。西夏的臣武將們也徹底分裂成數派。以嵬名榮為首的一派主張立即放棄興慶府,西出賀蘭山,避宋軍兵鋒,以圖再舉;但是正如一些有識之士事先所預料的,破釜沉舟的勇氣並非人人具備,許多習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貴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種艱苦的生活當。他們各懷心機,一部分人打著臥薪嘗膽的旗號,主張不惜代價向宋朝乞和以苟延殘喘;另一部分人則利用一些血氣方剛的莽勇之輩,叫囂著要與宋軍決一死戰,與興慶府共存亡。三種意見相互爭執,公開吵鬧甚至是當眾打鬥,梁乙埋父猶疑不定。而面對這巨大的分歧,竟連梁太后也無法獨斷專行。依然處於被幽禁狀態的秉常,更是不可能有任何辦法。 但是,宋軍卻沒有留給西夏人多少猶豫的時間。 月八日,折克行放棄一切輜重,輕兵疾進,與吳安國合兵一處。三日之後,宋軍在省嵬城大設疑兵,迷惑對岸夏軍,主力悄悄向北繞過駱駝港,以簡陋的木筏浮橋,出其不意地渡過黃河,然後掉過頭來,直撲定州。定州守軍以為神兵天降,一觸即潰。折克行一路追殺至興慶府城下,梁乙逋領兵出戰不利,只得退回城閉守。折克行也不攻城,只在城外打下上千根木樁,用繫著鈴鐺的繩索與戰犬將興慶府城圍了三匝,自己駐軍城外,監視夏軍。城夏軍雖屢屢出城邀戰,卻討不到半點便宜,竟被幾根長繩困得動彈不得。 眼見著自己就要成為亡國之君,秉常真是有千分的不甘,但是他此時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念佛祈禱而已。 「兀卒還好麼?」室外傳來熟悉的老婦之聲,緊接著便是侍衛下跪的鏗鏘聲與一遍忙亂的參拜聲。然後,門簾被掀了開來,梁太后輕輕走進斗室當,在正北方向坐了。秉常雖未睜眼,卻也聽出來梁太后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種腳步聲是如此的熟悉——「嵬名榮」,秉常在心裡暗叫著。對於這個人,他恨得咬牙切齒,若非是嵬名榮,他秉常早已奪回一切權力,他秉常也將是耶律浚一樣的英主,夏國更不會有今日之禍。 對坐的明空早已起身,向著梁太后合什參拜,但秉常依然閉著眼睛,自顧自地念著佛經。 梁太后望了供龕上的佛祖一眼,又看了秉常一眼,冷眼道:「佛祖是管身後之事的,身前之事,求佛祖何用?」 秉常停了念頌,緩緩睜開眼睛,也不看梁太后,只淡淡說道:「這興慶府,難不成還有誰還有身前事麼?」 梁太后看了秉常一眼,怒道:「當年太祖神武皇帝是何等英雄?不想孫不肖至此!」 秉常緩緩轉過頭,望著梁太后,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后也敢自比太祖皇帝麼?」他搖搖頭,「母后連區區一座興慶府都割捨不下!不,母后真正割捨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運吧。一旦西過賀蘭,真正掌握實力的,就會是各部族的首領,那些部族首領對國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對梁家的怨恨,只要出興慶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擋的。到了那個時候,能讓各部族繼續效忠的,也只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脈!除了兩百年樹立的威望與恩德,母后將再無任何東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后靜靜地注視著秉常,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長進了。」 「兀卒?我豈敢稱兀卒?!」秉常苦澀地笑道。「母后深夜來此,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梁太后含笑點頭,道:「看來你真是長進不少,讓你復位親政,我也放得下心。」 復位親政?秉常腦海嗡地一聲響了起來,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后口說出來,秉常只覺得喉嚨一陣乾澀,他不可思議地瞥了明空一眼,卻見後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語,彷彿一尊泥塑的菩薩。但秉常耳邊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勸誡——「陛下須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並沒有接話。這種俯仰於他人鼻息的「復位親政」,並不值得過份的高興。經過己丑政變之後,秉常對於權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擁有權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什麼樣的權力才是真正的權力! 秉常的反應讓梁太后再次感到意外,她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的這個兒起來。她注意到了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由帶著一絲喜悅的驚訝,到冷靜、漠然,這間只是短短的一瞬。還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絲警覺,如果是早些時候,她一定會因為這一點懷疑,就將明空調離秉常身邊。這個和尚在西夏國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過他與許許多多忠於西夏王室的臣武將聯絡起來。這種威脅實在太大了,儘管負責監視秉常的侍衛與宮人並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報告,但是歷經西夏王室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的梁太后,對於這種事情,卻更寧可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儘管如此,梁太后此時卻只能暫時忍耐,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休說她還想利用自己的兒,即便只從一般的經驗來判斷,她也不應當激化興慶府內那幾乎是一觸即發的矛盾。 必須緩和矛盾,安撫各方。儘管宋軍的進逼,讓興慶府內部的矛盾暫時緩和下來,但是梁太后已經感覺到腳底下洶湧的岩漿。 無論是安內還是御外,秉常的「復位親政」,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復位親政」,必須是緩和矛盾,而非進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須與她的兒達成一定的妥協。話無須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終都必須能控制在她的手。 「大敵當前,國人若不能同仇敵愾,一心禦敵,社稷有傾覆之憂,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后炯炯望著秉常,「只要能渡過這個難關,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裡冷笑著。什麼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權,能決人生死,定**福者,方為真正的兀卒!兵強馬壯,能爭雄四方者,方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著嘴唇。 梁太后靜靜等著秉常的答覆。 屋外,忽然傳來沙沙的聲音,彷彿有人從天空向地下傾倒著沙。 梁太后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連嵬名榮的腳步,也多了幾分急促。秉常與明空對望一眼,二人心一喜一驚,都閃過同一個念頭:「下雪了?!」 「哈哈……」屋外傳來梁太后暢快的笑聲,「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間,大安年的冬天提前來臨了。 銀妝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壯美,但這種美景,卻是所有宋軍將士所不願意消受的。 「轉運艱難,至少缺少兩萬套寒衣,雖有所準備,但是軍取瞬的薪柴也不足敷用,軍已出現凍傷……」折克行的行軍參謀一臉的愁苦。 「靈州不是已經到了一批棉衣麼?!種諤在幹什麼?!」折克行望著外面飄飄揚揚大雪,怒聲罵著。氣候漸漸轉冷,是每個人都感覺得到的,御寒的冬衣也在陸續運來,大雪並不會讓天氣變得更冷,也不會讓他的軍隊無法作戰,但對於他的補給線,卻是致命的打擊。 諸軍將領與行軍參謀們沒有人敢接話。 在不久前,他們還在嘲笑種諤的部隊慢得像烏龜,為他們能搶先到達興慶府而津津自得。但轉瞬間,他們又開始殷切地期望起靈州的友軍來。 然而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即使大雪與嚴寒令黃河結冰,靈州宋軍來了,又能如何?在大雪的天氣運送數萬大軍的補給,始終是幾乎不能解決的難題。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來?奔襲千里,無尺寸之功,豈不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馬蹄能第一個踏進興慶府的城門,他要看著西夏的太后與國王身著白衣,手捧璽印節綬,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進城! 這將是名彪青史的戰功! 為了這個勝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讓夏人逃出賀蘭山。 「折帥,恐靈州亦無力供給吾軍之需。戰士既少寒衣、木炭,馬又無草,持久於我軍不利,莫若盡快撤軍為上……」慕容謙絲毫不體諒折克行的心情,「只須省嵬口在我軍掌握,興慶府我們想來便來。」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軍,難免不為敵所乘。」楊知秋顯得進退維谷,「且若西賊乘機西竄,後患無窮。」 「然竟若不退兵,西賊不費吹灰之力,吾輩皆為所擒矣!」慕容謙態度堅決。「況且大雪封山,縱是西賊欲西竄,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著臉,一言不發。 「折帥。」一直緘口不言的吳安國突然開口,引得滿帳側目,連折克行都不禁向傾了傾身:「鎮卿有何高見?」 「智者知所捨棄。」吳安國口,只吐出短短數字。 「智者知所捨棄?智者知所捨棄……」折克行重複著吳安國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帳外飛舞跳躍的雪花,不自覺地抿緊了嘴唇。 三天後。 宋軍大營。折字帥旗在飛雪獵獵飛揚,「哎!」一名西夏將領拔出刀來,狠狠地劈向旗桿,發洩著自己心的怒氣。 大旗轟然倒下,打著柵欄上,激起白雪四濺。 遠處,秉常默默望著這一切,掉轉坐騎。 「陛下。」跟在秉常身後的嵬名榮欲言又止。 秉常側過臉望了他一眼,「現在我需要一名使者。」 ******* 阿越按:先補完二十七節的,這一節相對來說稍長。這次拖得太久,很抱歉。我自己都很慚愧了。不過還是要感謝來自所有朋友的祝福。謝謝大家。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八節 韋州。 仁多澣從花園搬著一塊數十斤重的石塊,送往自己的書房。花園殘雪消融,空氣裡都透著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浹背。這個鍛煉的法,是他從一個幕客那裡聽來的,據說是漢人古時的一位名將用以磨礪身心的方法。戰爭開始後,石越幾乎將仁多澣閒置,他百無聊奈,便於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頗見效用,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能夠保持心緒的平和。 但在這個傍晚,仁多澣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自月旬忽降大雪,局勢的變化讓人目不暇給,卻幾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臨興慶府外,曾經短暫圍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吳安國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黃河東岸省嵬山這一橫枕河濱的戰略要地,並聯絡河套外,大軍全部撤回平夏地區過冬,西夏也賴此暫時得以保全。並且為了緩和矛盾,梁太后做出讓步,令國相梁乙埋以太師致仕,使秉常親政,而以梁乙逋為樞密使、嵬名榮兼知開封府,共同輔政。秉常「親政」後,立即向宋朝上表,表達謝意並乞求退兵。同時又下達了兩道詔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銅峽,一是遣使賜仁多澣金玉帶,拜為書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頗為感慨,若秉常早有這樣手段,大夏國又豈會淪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他已經意識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賴的實力派,禹藏花麻與他的軍隊,自然是離權力心越近越好。而對仁多澣,秉常則是在同時拉攏、試探、離間…… 仁多澣進退維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復位了。石越用給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達了他對秉常「復位親政」的態度。大宋出兵匡扶正義倫常,秉常理應入京覲見大宋皇帝拜謝,否則大宋無法信任夏人;而宋朝為了秉常耗費軍費,致使天下擾動,如若秉常果真復位了,那麼他應當對大宋有所報答。 然而仁多澣卻無法對秉常的詔旨表示質疑。 他名義上還是秉常的臣,可卻在宋人的包圍當。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麼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若他徹底倒向宋朝,他就會成為所有西夏人的公敵。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勢必都將被視為虛偽。諸部族會看不起他,會鄙薄他的為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將面臨難以逾越的障礙。從此以後,他仁多澣不再是澣海之雄鷹,而將成為宋人的看門狗。 他能預見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勢。 在仁多瀚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時候,他其實還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最多只是想在宋夏交爭,壯大自己的部族,謀取自己的權位。但是宋軍如此迅速地取得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卻完全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隨著局勢的發展,仁多瀚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的相信西夏必然滅亡,而這可能會在夏國故地造成某種意義上的勢力真空,仁多瀚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國故地之時,會不需要借助當地部族豪強的勢力;但另一方面,仁多瀚也常懷恐懼之心,宋朝會不會容忍他的勢力存在於夏國滅亡之後,這是一個未知之數。仁多瀚對此絕不天真,他當然沒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瀚一直在暗活動,尤其是竭盡全力地聯絡、拉攏那些同情夏主秉常勢力。若能將這些勢力匯聚旗下,那麼將來,一切都大有可為。維持一個效忠夏主,為了助夏主復辟而不惜忍辱負重的形象,是必須的。當年李淵還曾經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稱臣。忍辱負重是可以被原諒的。 此時他若能公開效忠秉常,必會為他贏得巨大的名聲,這些在來日之霸業,將成為他巨大的資本。 仁多澣對於一年來的局勢洞若觀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絕非是愚忠於夏主。從禹藏花麻的所作所為來看,此人的野心,與他仁多澣並無任何不同。他忠於夏主,不過是想借此在西夏諸部落樹立名望罷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詔令,禹藏花麻不惜冒著與宋軍正面交鋒的威脅,即刻率軍北撤。禹藏花麻最終也沒有逃過敗軍之辱,他率軍與李憲、王厚冒雪大戰,最終拋下數千具屍首,才僥倖逃入青銅峽。 對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憚。 因為,他要冒的危險,還遠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對的,不過是李憲與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後是石越,前面是種諤與宣武第一軍,臥榻之側還有一支鐵林軍虎視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氣與幸運,方能從這間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來。」仁多澣終於緩緩地放下了石塊,向親從吩咐道。 鐵林軍的軍營,便在韋州城城西。 從仁多澣府第前往鐵林軍軍營,會經過一個集市。這是韋州最為熱鬧的所在,得到宋朝與仁多澣認可的商販,全部集在此處,向人們兜售各種商品。從日常生活所需的布匹、女人用的脂粉到限量出售的美酒、來自和闐的美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 戰爭開始至此不到一年,韋州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一年前,韋州還只不過是西夏一般的城池,主客戶不過區區數百戶而已。當地的許多居民,無論怎麼樣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也無法想像如宋朝那種動則人口上十萬的城市是何種模樣。在他們看來,韋州已經是人口極密集的地方了。 但不到一年的時間,卻讓韋州迅速地繁榮起來。駐紮在當地宋軍,來來往往經過的宋軍,還有無數運送補給的廂軍與役夫。他們前往靈州,或者從靈州回來,都會在韋州做短暫的休整。 這前所未有的人流量,又吸引了數以百計的商賈。 某一天,當韋州的居民們一覺醒來,猛然驚覺,韋州城內,人口最多的部族竟已變成宋人了。 他們驚奇的看著這一切。 熱鬧的集市同樣吸引著當地的居民與西夏士兵,他們開始用自己牛羊或戰利品與宋朝的商賈們交易,購買棉布、香料、脂粉還有美酒;他們也開始使用宋朝的交鈔,儘管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張花花綠綠畫滿了圖畫的紙竟然可以買到那麼多的東西? 仁多保忠每次經過這片集市之時,都會感覺到一陣恍惚,彷彿經過了一個不真實的地方。這裡不像是韋州,反而更像是長安。 這一次,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繞過了這片集市。 下馬後,順手將坐騎栓在鐵林軍軍營前的一根棗樹上面,仁多保忠徑直往營門走去。鐵林軍的士兵們早已熟悉了仁多保忠這張臉孔,不待他多說,便有人進去通報,未多時,有人出來,引他至一間廂房坐了。 仁多保忠屁股尚未坐穩,就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他連忙起身相迎,須臾,只見一名宋將大步走了進來。仁多保忠認得是鐵林軍副都指揮使姚兕,忙趨前幾步,抱拳相迎,「姚將軍別來無恙?」鐵林軍諸將,大半與仁多保忠私交甚洽,惟有姚兕為人嚴厲,且對西夏人素有成見,不好交往,仁多保忠沒有料到會是姚兕來接見他。 「煩勞記掛。」姚兕抱拳回了一禮,道:「不知將軍此來,有何見教?」 如此直來直去的風格,讓仁多保忠略有些尷尬,在這種人面前,所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似乎都沒有用武之地。浪費時間只會進一步招致對方的厭惡。想起以前來到鐵林軍所受到的盛情款待,仁多保忠心裡不免感覺到有點奇怪,為什麼會讓姚兕來接見自己?這絕非是一種歡迎。儘管姚兕的地位在鐵林軍非常高。 仁多保忠按下心的疑惑,笑道:「明晚我們仁多統領在府擺下酒宴,特命在下來請周將軍、姚將軍,以及鐵林軍的諸位將軍,過府一敘。還請能賞個薄面,務要光臨。」一面從袖掏出一張請帖,雙手奉上。 姚兕接過請帖,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問道:「仁多統領何故忽然設宴?」 仁多保忠笑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過是統領之幼及冠,本不敢勞動周將軍與姚將軍大駕,恰巧前不久又有人送給統領一隻大蟲,統領素想辦一道虎宴,以虎肉下酒,賞劍舞。統領素來敬重周將軍與姚將軍,以為當世之名將。虎者,百獸之雄也,非英雄不得食。若辦虎宴而無二位將軍,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故此特命在下,務必要請得諸位將軍光臨才好。」 姚兕意味深長地望了仁多保忠一眼,答道:「有勞回報仁多統領,屆時一定叨擾。」便再不肯多說半句廢話。 「多謝姚將軍。」仁多保忠連忙道謝,面對姚兕,他也覺無話可說,隨即告辭而去。 「虎宴?」鐵林軍軍部議事廳內,軍都指揮使周齊賢沉吟良久,方用詢問的語氣說道:「某與武之,只恐不能一同出席。」在宋朝諸軍都指揮使,周齊賢雖然出身武舉,卻可以說是庸碌無為之輩,他能居此高位,不過是因為他資歷夠老,兼之又是內侍王正的表妹夫。但周齊賢卻有一個好處,對於他的副手姚兕,周齊賢都稱得上是言聽計從。凡軍事務,總之先諮而後行。 姚兕聞言,沉默了一會,忽道:「大人所持自是正論。夏主頒給仁多的偽詔,仁多至今未表答覆,正是敵我未明之時,怎可寄以腹心?萬一其奸計,我等死生事小,卻是愧對聖上。」 周齊賢連連頷首,道:「某亦是如此想。」 姚兕卻又道:「然仁多為人素奸猾,忽設宴相邀,定是心疑懼。我等若竟此顯露防範之意,正是增其疑忌,迫其速反,只怕壞了朝廷的大事。」 周齊賢聽完,也覺得很有道理,不竟遲疑起來,望著姚兕,問道:「如此武之以為當如之何?」 姚兕撫劍笑道:「大人勿憂,屆時儘管赴宴便是。他仁多請柬上既是請了我鐵林軍營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我等便傾巢赴宴。我倒想看看,仁多瀚能玩出什麼花樣?!」 「那石帥的秘使那邊?石帥後天便至韋州……」 「正好替大人準備一份見面禮。」 仁多瀚犀利的目光一直盯著慕澤的雙眼,彷彿要穿透他的眼睛,翻出他心裡潛藏著一切想法。 「你是說石越正在秘密前來韋州?」仁多瀚的聲音,如同寒冰一般。 「是。」慕澤的回答極其簡略。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為何會知道?」 「石越走的小道。」慕澤平靜的回道,「只要在環慶道上行走,不可能瞞過沿邊蕃部。」 「胡說八道!」仁多瀚怒聲斥道,「他堂堂陝西安撫使,為何要走小道?」 慕澤默然回視著仁多瀚。這是不需要他解釋的問題。 沉默良久,仁多瀚稍稍放緩了語氣,但問題卻依然尖銳,「石越待你不薄,你為何要來告訴我?」 「權術而已。」慕澤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他連統領都容不下,難道將來真能容下我麼?」 「怎見得他容我不下?」仁多瀚冷笑道。 慕澤卻只是帶著譏諷地望著仁多瀚,並不多言。石越來韋州,本來沒什麼要隱瞞的。既然他刻意隱瞞,那麼針對的對象是誰,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依然還有疑問。 「若要除掉我,石越又何必親身冒險?」 但這顯然也不是需要慕澤來回答的問題。誰知道石越是為什麼?也許只是因為勝券在握,所以想玩一次刺激的遊戲而已。也許石越根本不是為了針對仁多瀚…… 問題是,若不是針對仁多瀚,又是為了誰? 猜忌、恐懼,不信任的感覺與不安全的感覺,似毒蛇一樣抓住了仁多瀚的心。 細作曾經發現宣武第一軍有幾個指揮的人馬,正以休整的名義撤回,他們途肯定要在韋州歇腳。 難道石越真的這麼急不可耐? 但憑心而論,夏主的詔書頒布之後,他的沉默的確也不會讓宋人感到高興。 也許,石越是想逼他表態。 仁多瀚的瞳孔猛地縮小,也許,這只是一個陷阱,引誘自己因為疑忌而先出手,然後,宋人就有借口明正言順地剷除自己。但是,這重要麼?如果石越已經開始給自己布設陷阱了,那麼,無論他跳與不跳,都無關緊要。那只一個時間問題。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選邊的! 就算易地而處,他仁多瀚是石越,也不會給自己自由選邊的權力! 只不過,石越動手也太快了一點。看來,石越是認定大局已定了。 那麼,不管那是不是一個陷阱…… 仁多瀚感覺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事情總是出乎自己的預料之外,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打亂,這自然不會讓人心情愉悅。 雖然決定舉辦虎宴,大邀鐵林軍諸將,但仁多瀚其實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這更近於一種試探。他想看看宋人對自己的防範到了何種程度,然後再決定自己下一步怎麼走。仁多瀚並沒有寄希望於鐵林軍諸將會傾巢而出,參加自己的宴會——天下哪有這麼美的事情? 但慕澤的報告,卻打亂了他的步伐。 對於石越,仁多瀚心實有深深的忌憚。 無論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其含義都是相同的——石越出招了。也就是說,他仁多瀚已經不可能從容不迫的按著自己的步伐走了。 要麼,繼續忍耐,等待更好的時機,或者,是等待石越一步一步地將他徹底架空。如果那樣的話,他仁多瀚最好的結果,是在汴京過一個富家貴族的生活。而他的族人,可能被分而治之,慢慢地變成宋人。 要麼,搶在石越動手之前……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則當五鼎烹! 仁多瀚豈能做富家翁,死於兒女之手? 「那些蕃人見著石越時,是在哪一天,在何處見著?」仁多瀚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以末將估計,石越最早也要四天後方能至韋州。」說完,慕澤又補了一句,「護送石越的,可能是何畏之。」 有時候,仁多瀚甚至有點嫉妒慕澤的聰明。 「時間很充裕。」仁多瀚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周齊賢不過是個飯桶,可畏者姚武之一人而已。只須有機會除去姚武之……」 「明晚虎宴之時,慕將軍可攜美酒,入鐵林軍替我犒勞一下眾將士。」 「敢不從命!」慕澤抱拳欠身,清晰地答應著。 當晚,韋州城,一支雪白的信鴿從某處飛起,轉眼便消失在夜幕當。 第二天,與往常一樣,韋州城依然熱鬧非凡。馱滿了各色各樣的貨物進入韋州的驢騾絡繹不絕,來來往往的行商,全然不知這裡的暗潮洶湧。人們茶餘飯後,都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仁多統領晚上就要舉行的虎宴。時近黃昏,更有許多人擠在仁多瀚府前的路邊,想要一睹鐵林軍諸將的風采。二姚三種,名震關西。很多人都想知道那個在橫山殺人如麻,令小孩不敢夜啼的姚兕,是長得如何凶神惡煞。 一直到了戌牌時分,眾人才聽到街的盡頭傳來馬蹄之聲。「來了,來了!」人們交相傳遞著,一個個伸長了脖,向街的另一頭望去。 一隊身著紅袍,挎弓持槍,騎著清一色黑馬的騎兵,出現在街的盡頭。騎士們顯得馬術嫻熟,在並不寬闊的街頭並綹而行,亦是十分整齊有序。 平素很難見到鐵林軍軍容的人們發出一陣陣驚呼讚歎之聲。 接連過去三隊同樣的騎兵小隊後,鐵林軍諸將才現出身影。在三百餘名騎兵的護衛之下,十餘名將領簇擁著周、姚二將,朝著仁多瀚府行來。周齊賢與姚兕都穿著當今宋朝天欽賜的莽袍玉帶,腰間別著寶劍,馬上掛著銀槍雕弓,顯得氣度雍容華貴。 「哪個是大姚?」「哪個是大姚?」圍觀的人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眾人都不敢相信一個令小孩不敢夜啼的惡將,竟會有這般華貴的氣度。 那邊廂仁多保忠早已快步迎上前來,引著周、姚諸將向府行去。 仁多瀚早已聞報,便站在府門之外迎接。他細細清點了周、姚及隨行諸將,心真是又驚又喜,鐵林軍諸將竟是傾巢而出! 「周大人,姚大人。」仁多瀚拱手揖禮,向著鐵林軍諸軍朗聲道:「得諸位將軍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周、姚與諸將連忙回禮,周齊賢笑道:「一向少了問候,統領勿怪為幸。聞是小哥及冠,特備些些薄禮,還望笑納。」說罷,便有士兵抬上禮物。 仁多瀚連忙遜謝道:「有勞費心,卻是折煞他。」一面抬手道:「請府敘話。」 周、姚諸人亦不客氣,大步便往府走去,隨行的衛士也早已下馬,魚貫而入。到了門處,待鐵林軍諸將入了門,便有一個家將走來,攔住後面的衛士,笑道:「請諸君留步,隨在下往外廂喫茶。」 一個指揮使裝束的武官刷地一下便把臉沉了下來,喝道:「我等只聽周大人號令,你是何人,敢在這裡聒噪?」說罷,不待那人多說,一把將他推開,領著眾人便要闖進去。卻聽內間姚兕轉過身來,喝斥道:「休要無禮,爾等便在外間伺候。」 「是!」眾衛士聽到命令,即不敢莽撞。便一齊在門外列隊站好,亦不去休息,倒似反客為主,替仁多瀚的部屬把守起門來。 仁多瀚收在眼裡,卻也不多說什麼,只向周、姚笑道:「久聞鐵林軍威名,果然有細柳營之古風。」說罷,有意無意把目光投向姚兕。 周齊賢笑道:「統領過獎了。不過是些驕兵悍卒,全然不知禮數,見笑了。」 姚兕卻只是笑笑,並不說話。 此時府早已預備齊全,待鐵林軍諸將一到落席,茶果便流水價地送上來。仁多瀚令諸侄一一拜見周、姚等人,然後便吩咐人將要宰殺的老虎帶入廳。須臾,便有數名家人,將一隻大蟲連著鐵籠一道抬進廳。 那老虎雖被關在牢,卻是野性未馴,睹視廳眾人,彷彿是想要撲過來,將人撕成碎片一般。 仁多瀚環顧廳,便見廳諸人雖多是武人,縱明知那大蟲是被在鐵籠之內,不能脫身,亦不禁色變,有人更是下意識地將手按向劍柄,惟有姚兕面不改色,談笑自若。 仁多瀚本來並不想囉嗦,只待這大蟲吸引眾人注意,便摔杯為號,藏於大廳內外的衛士便衝入廳,將鐵林軍諸將一舉生擒。但此時門既被鐵林軍控制,若不能迅速解決問題,就會橫生他變。他又素聞姚兕驍勇,為萬人敵,事到臨頭,心竟不禁打起小鼓來。他與姚兕不過數步之遙,兵戈一起,豈能確保萬全? 他心裡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翻滾,口裡卻笑道:「久聞姚大人曾徒手殺虎,不料今日卻正好借此物下酒。」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來,便有親隨將弓箭送上。仁多瀚便欲挽弓搭箭射虎,卻見姚兕起身道:「這麼一隻大貓,何用弓箭?」 仁多瀚都不禁愣了一下,「不用弓箭?」 姚兕走到仁多瀚案前,笑道:「請統領借弓一用。」 仁多瀚將弓遞給姚兕,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卻見姚兕對幾個家人吩咐道:「打開虎籠!」 那些個家人個個都呆住了,一齊轉過頭望著仁多瀚。仁多瀚這才相信姚兕是要當廳用弓弦殺虎,他心裡冷笑,暗道:「這是你要尋死,卻是天助我也。」口裡卻假意勸道:「姚大人,這兒戲不得。」 姚兕回視仁多瀚,指著虎籠笑道:「統領不必擔心,正好給諸君助助興。」 「姚大人真虎威也。」仁多瀚擊掌讚道,一面示意家人打開虎籠。頓時,廳所有賓客都站了起來,人人手按佩劍,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幾個家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打開虎籠的門後,慌忙三步並兩步退了下去,生怕自己遭池魚之殃。 那隻大蟲被囚已久,此時突見籠門開啟,卻不忙出來,反在籠繞了一圈,一雙巨眼掃視眾人,竟不似被囚的籠之獸,絲毫不減山之王居高凌下的氣勢。 仁多瀚見那大蟲竟不出來,不由一怔,偷眼向姚兕覷去,見他手撫弓弦,氣定神閒,意態之間從容異常,似乎對這一切都滿懷信心。不知為何,心竟沒由來的一陣緊張,只覺姚兕的這種姿態,竟似不僅僅是對搏殺大蟲一般。 誰知便在他心思轉動的那一刻,那大蟲忽似騎了風一般,從籠跳出,兩隻前爪在地上虛按了按,環視眾人,似在尋找相撲對象,眾人見狀,無不凜然,許多賓客手的佩劍都不由出鞘一半。唯有周齊賢雖是武官出身,但平生竟是從未歷此凶險處境,不自覺的退了一步,手掌緊捏佩劍,目不轉睛看著那大蟲,竟全身沁出冷汗來。 姚兕上前一步,他這麼一動,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那大蟲也已和身向他撲去,姚兕腳步一錯,便閃到了大蟲身後,這大蟲轉身不及,姚兕已閃電般的跨上那大蟲的背,手弓弦猛然張開,那大蟲虎背一掀,竟沒將他掀落,不由大吼一聲,廳堂之杯盤頓時簌簌震動。便在此時,姚兕手的弓弦已閃電般的套上了那大蟲的頸項間,只見他雙手一錯,那大蟲悶哼一聲,竟自軟軟倒地,頸間口鮮血湧出,在青磚地上,竟匯成一大攤,腥臭之味,撲鼻而來。姚兕這一連串的動作迅捷之至,最後弓弦一拉一絞,這幾百斤的大蟲竟是毫無反抗之力便即斃命。 仁多瀚也沒料到姚兕殺虎竟是這般的快捷利落,呆了一呆之後,才想起拍掌讚歎,卻聽廳堂之早已響起連山價讚歎之聲,此處眾人大多身為武人,見此勇猛,誰不欽服? 姚兕緩緩從虎背上下來,向仁多瀚笑了一笑,說道:「獻醜了!」仁多瀚見他謙虛,本有心要說些讚歎的言語,但一念及待會便要與他白刃相見,那所有的話湧到嘴邊,竟一齊梗住說不出來,神情竟顯得有些僵硬。 姚兕仿似當眾搏殺了只大蟲,亦頗意滿,竟像全沒留意到他神情間的異樣,滿面笑容的取下弓來,讚道:「果然是好弓!」一面走到仁多瀚親隨身邊,手掌遞出,卻不是歸還弓,而是順手從他箭筒抽出一隻羽箭,反手一搭,只見寒星一點,卻已是對準了仁多瀚。 廳諸人兀自在稱讚姚兕的勇猛,卻不料變故陡生,頓時間廳竟變得鴉雀無聲。 仁多瀚臉色都變了,卻強作鎮定,望著姚兕乾笑道:「姚大人,這……這是何故?」 姚兕微微一笑,譏道:「統領何必裝糊塗,這不過是先下手為強。」 「姚大人何出此言?」仁多瀚只覺得背上涼嗖嗖的,心裡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何處露出了破綻。 廳仁多瀚的部將也全都拔出劍來,與鐵林軍諸將對峙著。仁多保忠忙一面止住諸將,一面忙不迭地對姚兕道:「誤會,定是誤會!」見姚兕並不搭理,又將轉向周齊賢,道:「周大人明察,定是有誤會。」 「誤會?!」姚兕哼了一聲,卻向著一個副都指揮使丟了個眼色。那人便即揮劍砍向身後的帷幕,數丈高的帷幄落在地上,卻現出數十名藏身其後全副武裝的衛士。 「仁多統領?!」周齊賢的臉沉了下來。 參與宴會的仁多瀚部將,也有許多是全不知情者,見到此情此景,都不禁面面相覷。 雙方既然已將臉面撕破,仁多瀚反倒冷靜下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動一動,便定會死在姚兕箭下;但此時卻畢竟是己方佔據優勢,自己雖活不了,鐵林軍諸將也不可能活著出府。手既然有籌碼,仁多瀚就並不著急。只要誑得姚兕與自己交易,便是讓他們逃出府去,他也依然勝券在握。慕澤與仁多瀚的幾個心腹部將,已經率主力去往鐵林軍營地。那邊宋軍群龍無首,不難對付。姚兕再如何勇猛,沒有軍隊,也不過是一匹夫而已。 想清了這層,仁多瀚便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之態,他竟不去理會周齊賢,只對姚兕說道:「姚大人,非是我敢不利於諸位將軍,實是君命難為。兩國交兵,各為其主……」 他話未說完,便聽到外面傳來喧囂之聲,隱隱竟能聽到兵器碰撞與發弓射箭之聲;緊接著,一個家將跌跌撞撞地闖進廳,口裡還一個勁地喊著:「統領,不好了,不好了……」進到廳來,見到面前景象,一時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仁多瀚怒目相視,喝道:「大驚小怪什麼?!」 那人回過神來,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回道:「宋軍打進來了,已經攻進門。」他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鏗鏘之聲,只見先前占握門的那個鐵林軍指揮率著一群人大步闖進廳,迅速地將整個大廳包圍起來。仁多瀚見這群人,有身著鐵林軍軍袍的戰士,也有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廳至少就湧進來兩三百人,外面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向府各處湧入,頓時什麼都明白過來:宋人這次,定是早有預謀。他長歎一聲,只覺萬念俱灰。 卻聽鐵林軍諸將,有一個不起眼的武官突然對周、姚二人說道:「周大人、姚大人,請下令諸軍,毋要傷害仁多統領家眷。」 周齊賢聞言竟不是敢殆慢,立即傳令:「諸軍休得傷害仁多統領家眷。」 仁多瀚心裡瞬時閃過一個念頭:「又是石越!」 果然,便見那人笑吟吟走過來,對仁多瀚說道:「統領休疑,下官乃是石帥派來的秘使。只須統領下令眾人放下武器,下官擔保所有人平安。石帥早有鈞令,嚴令不得加害統領家眷。」 「罷了!罷了!」仁多瀚已知道自己這次是輸得一敗塗地,此時也只得任人宰割。 與此同時,韋州城門。 慕澤冷冷地命令著部下:「將屍首抬走,把血跡清掃乾淨了,休讓這些東西驚擾到石帥。」說罷,瞥了一眼馬上的兩顆首級——那兩樣東西原來屬於仁多瀚的心腹部將——順手便取了下來,扔在地上,「把這兩個東西也埋了。」 吩咐完畢,慕澤便不再去理會忙碌的部下們,轉身對身旁的一個沿邊熟蕃打扮的男問道:「李兄,你要不要出城去迎接石帥?」對於身邊的這個人,慕澤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個被他稱為「李兄」的男,乃是石越的親信衛士陪戎校尉李十五。他曾經執行石越「收夷之精壯以制夷」的策略,前往屈吳山,招募各部族精銳之士數百人,號稱「隴西蕃兵」,在屈吳山一帶剿平不肯臣服宋朝的蕃部無數,立下赫赫戰功。此次便是由他率領這些隴西蕃兵潛入韋州,協助慕澤完成了任務。 李十五卻只淡然一笑,道:「石帥鈞令無此,我等只須守好這韋州城便是。」 慕澤討了個沒趣,他自知行事常為人所不恥,竟是見怪不怪,也不生氣,只笑道:「如此,便煩勞李兄守城門,在下要去知會周、姚二位大人,出動鐵林軍控制各緊要處,以防萬一。」 他話音未落,便聽到城外傳來馬蹄之聲,遠遠望見千餘騎向著韋州滾滾而來。 「石帥來了!」慕澤與李十五心,竟是同時鬆了一口氣。 *** (熙寧十三年)閏月庚寅朔。仁多瀚舉族內附。以仁多瀚雲麾將軍、韋國公,以仁多保忠守義侯、知韋州軍州事,以賈巖通判韋州。分仁多族為三部,以仁多瀚二及仁多保忠各領一部。 ……王安石改封荊國公。進封岐王顥為雍王,嘉王頵為曹王…… 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至韋州。進封石越為華亭縣公。 冬十月己未朔。 仁多瀚至汴京,上賜宴集英殿。石越至靈州。夏遣使求和。越請誅梁乙埋父,令夏主入朝,以黃河為界,償軍費四百萬緡…… 歸來州乞弟反…… ——《續資治通鑒》 閏月,周齊賢、姚兕奉石越密諭平仁多瀚之亂。越以仁多瀚素有威名,兼不能盡誅仁多族,特優容之,許仁多瀚舉族內附,分其部為三部,以仁多保忠及仁多瀚二領之,各置校尉按撫。 十月,遂發韋州兵赴靈州,仁多保忠亦在軍。時河南大定,夏梁太后懼,遣使乞緩兵。越請誅梁氏父、夏主入朝、兩國以河為界,並償軍費四百萬緡。石越之意竟不欲和也。梁後憤懣,斬使者,以其辱命也;拜太廟,言「寧玉碎,不瓦全」。遂用嵬名榮之謀,遣使入遼,割河套、河南之地。遼主以宋強、且大同未下,不敢受,乃召宋使,勸和之。時耶寅入越幕府,亦諫越存夏國以為西藩。越不納。然以嚴冬轉運艱難,乃留種諤、劉昌祚各率本部守靈州,令李憲、王厚退守蘭、會,種古、折克行守平夏,餘部悉還陝西。 未幾,歸來州乞弟反…… ——《熙寧以來朝野雜記》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九節 「哎!」石越將樞密院發來的書丟到公案上,長歎一聲,半晌無語。 這一天是熙寧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節之一。每年到了這一日,宋人無論貧富,都要更易新衣,祭祀祖先,彼此饋送禮物。所以,儘管從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長安街頭,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卻依然是絡繹不絕。家長也任由小孩們穿著新衣,在街坊間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鬧,決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處都是身著軍袍便服的禁軍將士,善忘的人們幾乎已經記不起戰爭還沒有結束。 但石越與他的僚佐們,卻無法享受這一切。 就在這一天,石越接到樞密院的通報:歸來州乞弟反! 「呂惠卿!呂惠卿!」石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此時廳只有李丁與侍劍在,他可以暫時放縱一下自己的情緒。 李丁端起茶,送到嘴邊,旋即似想起什麼,又放下來,道:「我記得何畏之是歸來州人……」 石越擺擺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李丁不禁怔住了。 石越從厚厚一疊書檢出一份來,遞給李丁。 李丁接過來打開,原來是一份與樞府書一道發來的邸報,他只略略掃過,臉色立時變了。 「這……」 「乞弟在京師以眥睚殺人,潛回歸來州,抗拒官兵追逋,進而叛逆,這根本不過是小事一樁。歸來州雖遠,朝廷要誅此小丑,亦不是甚難事。」石越顯然沒有將乞弟放在眼裡,事實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經見過乞弟此人,「但呂惠卿……呂惠卿……哎!這實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無寧日矣!」 在這邸報之上,有一份呂惠卿的奏折全。呂惠卿以歸來州乞弟叛亂之事,大做章。認為這件事情證明了石越之前的「懷柔」之策失敗,他要求朝廷發兵平叛,斬乞弟以正法紀,並且認為宋廷不應當只滿足於石越建蕃學等懷柔的策略,而應當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後要將天下所有的羈縻州逐步變成普通的州縣,將不納稅不服役的蠻夷,變成編戶齊民。如此,宋廷可以變相的開疆闢土,增加土地、人民與稅收。 換句話說,這是宋朝版的改土歸流。 石越當然知道「改土歸流」的後果是什麼:一波又一波的叛亂,無止境的用兵,還有無意義的殺戮。 無論哪一樣,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後,宋朝應當有至少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鞏固、消化目前的成果。歷史上有多少帝國,都是在無止境的急速擴張崩潰的,他可不願意宋朝重蹈覆轍。 帝國的疆域,也絕非越大越好。 南方遲早要鞏固,要改變,但是不必通過這種激進的手段。 雙方的代價都太大了。 軍事手段無法避免,但是必須慎重。寧可多用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的時間,進行慢慢的影響。畢竟,他們對宋朝既無敵意亦無威脅。畢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呂惠卿無非是想爭寵固位而已。」李八丁並沒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質,當宰相的,比功勞不是比誰砍的首級多,而是看誰倡議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賞識。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於呂惠卿,呂惠卿藉著機會,在西夏戰事將定之時,拿西南夷開刀,也不失為固位爭寵之良策。「眼見平定西夏這種不世奇功落到公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嫉妒。他們見著公屢戰屢勝,便以為西夏尚且如此,西南之蠻夷豈足平哉?朝廷與西南蠻夷不是沒打過仗,章惇收峒蠻、熊本平瀘夷,薛奕在海外,何嘗不是徵收貢物賦稅?呂惠卿亦不是不知道這會招致叛亂,他乃是有恃無恐!若果真能將那些蠻夷變成編戶齊民,這功勞亦不在公之下。」 「這怎可一概而論?!」石越憤然道,「這根本是個泥潭!」 「皇上未必會這麼想。以我大宋之兵勢,而今又有幾人會將西南蠻夷放在眼裡?」李丁語帶譏刺,「何況薛奕在海外一帆風順,憑什麼到了國就會有波折?更何況,呂相公此策一定,未曉得讓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如今西夏未破,豈可兩面用兵?」 「公但謂『西夏未破』,不曉得他人看來,卻是『西夏大定』。況且這是乞弟先叛亂,非是他們逼起叛亂。」 石越雖然知道李丁說的都是此時的人心,但卻依然無法釋懷。他默然良久,方沉聲道:「無論如何,我定會上疏反對。國庫本來就並不寬裕,西南用兵,卻是個無底洞。」 「我料斷不會有用。」李丁毫不留情地潑著冷水,「當此之時,人人能看到的,不過是西南易定耳。況且公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難道天下之功,只許公立得,不許旁人立麼?」 「司馬君實……」 李丁苦笑著,將邸報遞給石越,「公看看邸報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過來讀時,便覺腦袋嗡地響了一下。「司馬君實告病?!」 「千頭萬緒,多半是被累倒的。」李丁搖頭道:「司馬君實告病,彥博孤掌難鳴。他將這些發給公,自然有他的用意。但彥博老矣,且畢竟是樞密使,豈能干預尚書省之事?而其餘的朝大臣,能看到呂惠卿之策會激致叛亂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亂不易平定的,如今卻是少之又少。而今雖然連平乞弟之軍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隻腳,卻是已經踩進這泥潭了!」 「且盡人事,聽天命吧。」石越捏著那張邸報,指甲幾乎將紙背掐透。他自然會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遠在陝西,想要改變一個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對乞弟用兵,可能亦會等到春季……」李丁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一線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頒詔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隨即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西夏又豈是「早定」兩個字可以輕易解決的? 「且看耶寅回報罷。」 興慶府。某處。 耶寅低著頭,跪在暗紅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大椅上,打量著這個從宋朝歸來的年輕人,悖麻的兒。 在一個多月前,秉常設法繞開梁太后,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夠瞭解石越的底線,看看是否能夠與宋朝達成和議。戰爭絕無勝利的希望,這一點秉常已經瞭解得清清楚楚,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盡最後的努力。 一個多月以後,密使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 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悖麻的兒,也是石越的「幕僚」。據說,這個耶寅是主動求見石越,要求隨密使回來面見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見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禮參拜。 「你便是耶寅?」 「臣。」 「令尊是悖麻?」 「正是先父。」 簡短的對答之後,秉常沉默了一會。 「將軍殉國,是國家失一棟樑。」秉常感慨地說道,所謂「國難思良將」,秉常的確很困擾於人材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時被俘,而後入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鑒,臣苟且偷生,不過負國恨家仇,欲有所為也。」耶寅咬牙道。 「我聽聞石越為人精細多智,你又如何入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問道。 「行大事者,欲招攬人材,不宜過於挑剔。石越入西平府後,網羅吾國為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武計數十人,或薦之為官,或舉之為將。無非是收攬人心,網羅豪傑之意。其蓄臣,不過是備非常之用,非引為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入其幕府,不過暫隨其府,以備咨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舉措,他也有所風聞。據說石越在宋軍佔據的西夏各地都張掛了求賢令,無論是是武,只須有一技之長,或德行可取,無論自薦或是他薦,皆得舉之為官。許多在過往西夏統治時不得志的人,紛紛投效宋朝,成為幫助宋朝統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對比起自己身邊的人材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觸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興慶府何事?欲遊說我麼?」秉常的話裡充滿了苦澀。 「臣不敢!」耶寅連連頓首,泣道:「臣生為夏臣,死為夏鬼。豈肯為東朝臣?!」 秉常看著耶寅,他不知道是該相信他,還是該懷疑他。 也許自己應該傚法石越,能夠容忍、接納即使是別有用心的人,才能夠真正的網羅人材。 「任何君主,身邊都不會只有而賢臣而無奸臣,亦不會只有奸臣而無賢臣。君之賢明與否,不過是看他是否能夠分辨臣之奸賢。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卻是凡為君主者,須懂得不要從臣之動機來判斷是非,而要從事情之本身來判斷是非……」秉常忽然想起這麼一段話。這是他在讀《戰國策》之時,李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戰國之時,縱橫之士朝秦暮楚,難道是那些君主們不知道他們的行為麼?為何明知縱橫之士絕非忠臣,但是那些君主還會採納他們的意見,被其遊說呢?當他向李清發問時,李清如此回答他。 動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 況且,他也不用在乎耶寅是不是間諜,即使多上耶寅一個間諜,局勢也不可能變得更壞。石越實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或者,石越之所以縱耶寅西歸,原因也不過是如此,若他能起點作用固然好,即便起不了作用,跑掉一個耶寅,也無關大局。 「難得你有此忠心。」秉常溫言贊慰著。「可惜的是,你回來得晚了一點。」 「陛下何出此言?!」 秉常低聲歎道:「而今大夏國不過是苟延殘喘,實是朝不保夕。」 「陛下非亡國之君,則大夏無亡國之理!」耶寅激動地說道,「臣之偷生,正為此事!」 秉常幾乎騰地從椅上站起身來,他好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緒,緩緩坐回椅,問道:「莫非石越許和?!」 耶寅卻並沒有正面回答秉常,只是緩緩說道:「西平府城破之時,臣之兄耶亥亦為宋軍所擒。臣能來見陛下,是向石越許諾以臣兄為質,前來遊說陛下,藉機挑起大夏內亂。若臣一去不返,則包括臣兄在內,凡臣家在東朝者,皆當斬之於西市。」 秉常腮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繃了繃嘴唇。 「臣不敢欺君,然臣亦不曾誑石越。」耶寅抬頭凝視著秉常,沉聲道:「臣為陛下所定之策,不過是『盡誅梁氏,舉族西遷』八個字!」 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當。 耶寅從懷小心地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來,雙手捧著。侍立在秉常身邊一個心腹的侍衛連忙上前來,接過去遞給秉常。 這是一張《汴京新聞》,發黃的紙上,印著一副略顯粗陋的地圖,東自高麗,遠至泰西。 秉常疑惑地望著耶寅。 「陛下,自大夏國以西,還有寬廣無垠的土地。」耶寅的聲音低沉,眼睛發亮,整個人都沉浸在對西方那廣闊大陸的遐想當,「東朝太強大了,絕非昔日之東朝可比。而今大夏國形勢已失,若繼續抱殘守缺,與東朝針鋒相對,決不會有任何出路可言。臣冒死直言,我大夏之未來,便在那賀蘭山的西方!陛下若欲興大夏,除此之外,再無他途!」 「祖宗陵寢,一朝棄之……」秉常早已沒了與宋朝爭雄的心思,但是卻依然忍不住猶疑。 「陛下,只要大夏不亡國,東朝就不會侵犯祖宗之陵寢。若大夏亡國,則祖宗不得血食矣!」耶寅說的是鐵一般的真理。 秉常的確有點動心。西遷之議,在西夏小朝廷內,也是沸沸揚揚爭論過一段時間。但是故土難離,果真要推行起來,卻是阻力重重。連梁太后對此也無能為力。 「臣在陝西時,曾數度試探石越,臣以為宋朝之意,亦並非是欲亡我而甘心。東朝之野心,其實是在賀蘭山、西涼府以東。陛下請看地圖——石越將西涼府至沙州,稱為『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以北是大漠,以南則是黃頭回紇與吐蕃。今吐蕃依附東朝而攻我,其所欲得者,便是河西走廊之地。若其得償所願,則黃頭回紇遲早為其兼併。如此,則吐蕃可復唐時之強盛。此亦非宋朝所願見也。然宋蕃有盟,吐蕃有功無罪,東朝不願背盟,招致邊患,便不敢自取河西走廊,引發吐蕃怨恨。對於東朝而言,倒莫若由我大夏佔據河西走廊,如此我大夏、青唐吐蕃、黃頭回紇、西州回鶻,相互牽制,皆不足為東朝之患。而東朝據賀蘭山之險以守,扼西涼府控河西走廊之入口,佔盡形勝,正是進則可攻,退則可守。此乃是石越老謀深算之策。」 「故大夏若西遷,宋軍一則困於補給,二則限於地勢,三則不欲青唐強大,必不至於窮追不捨。陛下西遷之後,當效勾踐之行,卑辭厚詞,臣於宋朝;薄賦儉,致生育,訓戰士,以培元氣;鼓勵通商,以富國庫。十年之後,東顧無憂,而國力初復,則可南向兼併黃頭回紇,西向謀取高昌。自景宗皇帝大破甘州回鶻以來,黃頭回紇與西州回鶻皆弱,以陛下之明,臥薪嘗膽,不一二十年之內,兩國皆為吾有。爾後揮兵而西,擊于闐、東西黑汗,則大夏興,當更盛祖宗之時。」 耶寅慷慨而談,指點江山,秉常聽到他勾勒的美景,亦不禁怦然心動。 無論是黃頭回紇也好,還是西州回鶻也好,原本都不過是西夏人的手下敗將。若不是西夏將經營的重點放在東邊,這兩個國家早就被兼併。 「當年秦國欲東向爭霸,受阻於晉,而西並羌胡,遂稱強大。待三家分晉,原可乘,再揮兵東向,則所向無敵。秦人能做成的事,我大夏亦能做成!」耶寅趁熱打鐵,繼續說以利害,「若是猶豫不決,困守興慶,待雪化冰消,宋軍再至,陛下何以當之?陛下甘當做東朝的違命侯麼?!」 「然……然則國之事,實操於太后、梁乙逋、嵬名榮之手……且貴人多不欲西遷……」秉常終於說出了大實話。他心又何曾反對過西遷,不待耶寅遊說,秉常早就明白,只要西遷,他就有希望重新掌握權力!但是他卻一直被另一個死結困擾著——他若不能掌握權力,便不可能西遷! 「貴人不欲西遷,是欲為守財奴耳。彼輩目但有家財,何曾有朝廷君王?此不必慮。」耶寅斷然道,「至於權奸之臣,臣當為陛下謀之。不除梁氏,西遷之議,終不過是鏡花水月!」 秉常聽到這話,心頓時激盪起來。西遷也好,固守也好,怎麼樣也好,對於秉常而言,還都在其次。畢竟他若不重新掌握大權,說什麼也是白搭。重新掌握權力,才是秉常夢寐以求的,也是一切的基礎,為了這個,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爾若能助朕剷除權奸,朕當以爾為國相。」毫不猶豫的,秉常便鄭重地許下了諾言。 「祿位非臣所求。但梁氏專權,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君父之仇,不得不報。」 「君家真是滿門忠義。」 耶寅頓首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不過是為人臣的本份。然陛下欲除權奸,非得內外相濟不可。」 「內外相濟?何謂『內』?何謂『外』?」 「內是禹藏花麻,外則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禁愕然,禹藏花麻倒也罷了,石越如何會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賀蘭、西涼以東予宋朝,臣便能說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縱是不捨得割讓,難道便守得住麼?若果真能除權奸,我無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說也。」 「石越實無亡我之心,不過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牽制青唐,又可輕易得數千里之地,順水人情,豈有拒絕之理?」 一個月後。 陝西安撫司,燕歌亭。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一個白袍男站在亭,低聲吟哦著唐人的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臉色蒼白,彷彿是大病初癒,而眉宇之間,又似有無盡的滄桑。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這首《燕歌行》,真是寫盡了征戍之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亭外傳來,白袍男連忙轉身望去,卻是石越領著李丁、司馬夢求,向這邊走來。說話之人,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他連忙趨前數步,拜道:「下官宣節副尉煥,拜見石帥、司馬大人。」 「翊麾不必多禮。」石越快走兩步,親手扶起煥。 「翊麾?」煥愕然望著石越。 司馬夢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煥聞言,撲通一聲,重又拜倒在地,雙眼噙淚,「石帥再造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他死一生,撿回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康復,其間翻檢報紙,過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對於生死祿位,他早已看淡,由宣節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並不如何看重——須知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道。但是這次晉陞,卻代表著宋朝對他的承認。此時此刻,縱是死了,煥也覺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煥,溫聲道:「不負國家者,國家必不負之。翊麾於國有功,這是理所應得的。不過,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暫時不宜聲張,翊麾還要忍耐一段時間。」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於願已足,豈敢復希翼其他?」煥並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公開,實等於送梁氏一道大禮,陷秉常於困境,並且影響到宋朝伐夏的正當性。宋朝無論如何,是不會在此時公佈他的身份的。 「遲早有一日,會給翊麾公正的評價的。」石越淡淡地說道,卻是許下鄭重的諾言。 司馬夢求又道:「相公親自署君為職方館主事兼廣州房知事,此間事畢,君即可赴廣州,日後與薛奕共事。過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煥默然一會,又謝過司馬夢求。職方館絕非他所願意供職的機構,但是煥也知道,這種處置,已經是煞費苦心。他並非沒有怨言,但他的經歷,已經讓他懂得不應當要求太多的東西。 「與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個天地。」石越說了一句煥此時無法理解的話。對煥的這個安排,其實是石越主動與彥博商議的結果,廣州房實際是宋朝的海外情報機關,他相信煥在那裡,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李丁冷眼看著這一切。他注意到煥從始自終,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卻一次也沒有提到過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說完之後,便喚眾人在亭坐了。侍劍遠遠看見,連忙親自端著茶點送上來,然後便退了下去,守在園門口。 「此次請翊麾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沒什麼必要與煥委婉。 「有關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當知無不言。」煥連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裡當然清楚,若僅僅是宣佈自己的晉陞與任命,根本不可能勞動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這個架勢,石越所問的,必是極為機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無疑問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點點頭,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悖麻之次?」煥對耶寅並不算陌生。 「正是。」 煥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懷忠義,頗忠於夏主。」 「哦?」石越與李丁、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又問道:「翊麾以為他會降宋麼?」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來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輔佐夏主,西夏足以為大宋之患麼?」 煥不覺愕然,不知道石越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認真的思忖了一會,鄭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縱不親宋,亦不至為患國。下官在西夏時,曾聽說他仰慕華夏,看不起蕃人,連西夏字都很厭惡,幾乎恨不能生於華夏。況且他才具有限,縱有心,只怕亦無力。」 石越沉吟了一會,忽然便不再問耶寅之事,轉而問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雖是恩寵有加,但心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終不能倚為腹心。」 石越又接連問了煥數十個問題,無不是有關於秉常與他的臣的關係的,而且常常追根究底,連秉常與臣之間的一些瑣事細節,都不放過。直到見著煥已明顯疲憊不堪,才點湯送客。 待到送走煥之後,石越望著李丁與司馬夢求,笑著問道:「如何?」 「耶寅雖然如約歸來,其回報卻是不盡不實,頗多隱諱。誠如煥所言,他終是在替秉常謀劃。」司馬夢求微笑道:「不過他膽倒是不小。」 李丁撇撇嘴,不以為然,「不過是狗急跳牆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遊說於我。」 「學士果真決定放秉常過賀蘭山麼?學生總擔心會遺虎成患。」司馬夢求望著石越,神情間有一絲猶豫。他所擔心的,還不止於此。身為職方館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縱秉常過賀蘭的話,宋廷是絕不可能允許的。雖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會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萬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間無不透風的牆,稍有不慎,就會流言四起。 石越緘口不言,李丁幽幽地望了司馬夢求一眼,道:「世上的事,總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難事,只須將計就將便可。但此事於我又有何益處?西夏若亡,青唐獨大。而今董氈雖然臣服,但蠻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佔據地利,朝廷亦無力伐滅之。縱能亡其國,耗費國帑,犧牲戰士,擾動天下,所得者,不過是一無用之地,守亦不能,棄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間,又有一青唐佔據其間,襲擾邊境,國家真永無寧日。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則難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則易反……」 李丁鞭辟入裡地分析著,他所說的,亦是石越所考慮的。青唐吐蕃的根據地,在拉薩、青海,以宋軍目前的實力,休說根本無法在那種地區作戰。縱然宋廷不惜血本,發動戰爭,又有什麼用?受制於當時的條件,那裡根本不是宋朝能駐兵久守的地區。若不能有效控制,不過是滅一青唐,又生一青唐。還不如盡可能的維持一個安定的局面。畢竟,現在的青唐,是一個親宋的青唐。石越與李丁屢次商議,都認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種蓄而不發的態勢,以強大的軍力國力,讓青唐知道與宋軍武力對抗,絕不是一個好主意;另一方面,則小心的安撫拉攏青唐,維持宋蕃同盟,在其內部培植、扶持親宋的力量,通過雙邊的貿易與交流來影響他們。 但是要使策略成為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須防止青唐過度擴張。如果青唐吐蕃的實力不受抑制的增長,那麼他們的野心也會越來越大,對於宋朝來說,那會是一個比西夏更可怕的敵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還是在陝甘寧打仗,若二者必選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而且,還有一個永恆的真理:想要較長久的維持雙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讓雙方有著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敵人存在。 一個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個實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個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會對宋朝構成太大的威脅,又必然會與青唐吐蕃有著激烈的利益衝突,這顯然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河西走廊在宋,則青唐為宋之敵仇;在夏,則青唐為宋之藩盟。盡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則難。兵少不可守,兵多則困於轉運……」 宋朝的國力還沒有達到一個為所欲為的程度。 一口氣吃個胖,有時候也會噎死自己。 當然,最重要的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須是一個不會盲目地仇視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視是不可避免的,當年大月氏也曾經仇恨匈奴。但是只要這種仇恨不發展到盲目的程度,那麼歷史的仇恨,絕對比不上現實的利益。 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領導者不能夠是不世出的英才。 沒有人敢保證西遷後的西夏不會鹹魚翻身,實際上石越隱隱感覺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歷史上亞歐大陸東部民族競爭的失敗者,西遷之後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對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被金滅掉的遼西遷後,便曾在亞地區稱王稱霸,橫行一時。以時間而言,與此時相差不到一個世紀。 對此種可能,石越並不介意,相反倒有點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會多麼深刻地改變世界運行的軌道?被歷史學家們稱為「亞交通島」的地區,向來是亞歐大陸最敏感的地區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決定背後,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的這種期待的影響! 誰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變世界,就請在亞交通島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張牌! 這種感覺非常好。 當然,石越並非是一個會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給這種浪漫情緒支配的人。通過與煥的問答,以及之前職方館收集到的情報,他認為養虎成患的可能性並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變成一隻老虎。 但這隻老虎成為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卻並不高。 更何況,今日之大宋,已經不會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證西夏人西遷後不變成瘋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還有現實方面的考慮:他需要盡早結束西夏的戰爭,早日回到汴京。在那裡,還有呂相公的「改土歸流」…… 這也是一個機會。 那邊廂,李丁已漸漸將司馬夢求說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純父與我三人。」李丁笑道,「不會有任何密約!公亦不會同意放任秉常西遷。耶寅欲我軍在靈州佈疑陣,擺出強渡黃河的陣勢,分散梁氏兵力;欲我軍佯攻青銅峽,而後禹藏花麻以兵敗為名,退入興慶府,趁亂兵變。我軍也會渡黃河,也會攻青銅峽,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舉進兵!」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應配合耶寅,這種事情,種諤又豈是石越節制得住的?至於密約,難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諾? 「我們所做的,只是縱歸耶寅兄弟與三百俘虜,讓他們去興慶府火並,將來耶寅也有點資本與禹藏花麻唱對台戲。此外,興慶府之殘敵,不過跳樑小丑,大舉進兵的日期,似乎亦無必要保密了。」 的確很乾淨。司馬夢求不由得在心裡點點頭,將來就算有人得到風聲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識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興慶府果然發動了兵變,那麼石越更是有功無過。讓秉常跑掉,那是前線將領無能。至於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過是蠻夷「反覆無常」罷了。 「秉常與耶寅能做到哪種程度,全看他們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說道:「我不會掣肘前線將領,若這些西夏人沒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經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麼學生要做些什麼?」司馬夢求此時才發現,其實所有的事情,石越與李丁早已謀劃妥當了。但石越花這麼多心思與他解釋此時,讓他參預機密,除了絕對的信任之外,肯定也還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與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虜當,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著走出賀蘭山,純父須早做準備,到時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義士去投奔他;那些素來敵視大宋不可救藥者,該剷除的也要剷除。」石越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輕描淡寫地說道:「總之,賀蘭山那邊發生的事情,大宋該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臣武將當,要有些仰慕喜愛大宋的人物;要盡力讓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過頭來看賀蘭山。」 大宋對西域真的沒有野心麼?司馬夢求認真地聽著石越的話,冷不丁的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念頭。「這不是驅虎吞狼之計麼?」 李丁瞇著眼睛,懶洋洋地調侃道:「純父不曾作章麼?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筆,後面方有章可做麼?」 司馬夢求不覺莞爾,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問道:「學士既早有決斷,為何竟不用煥?煥之才智,十倍於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於大宋……」 李丁不待他說完,便擊掌道:「我亦是如此說。」 石越搖了搖頭,道:「耶寅回報之前,我便與相公商議過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豈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遷,我還在為如何制衡青唐而發愁呢。」司馬夢求與李丁都忍不住笑起來,石越笑道:「世事確是變化難料。若是西夏西遷之後,反而不斷擾邊為患,倒不如先行斬草除根的好。非止領軍諸將,我亦曾想要將西夏人一網打盡,不欲其西度賀蘭。便是現在,我肯容得他們西遷,但誰又敢肯定,西夏人不會因懷戀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過耶寅的出現,讓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還不全是榆木腦袋,還懂得將眼睛向西看,並且他還教會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條路,總算可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若全是嵬名榮之輩,我料他們縱是退過賀蘭山,亦不過是欲待機重來。此輩的雙眼,這一世是注定只會向東看了。我又豈能容得他們從容西遷?不過,縱是現在,我雖然肯容他們西遷,李憲、種諤、折克行輩卻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還要看他的造化。」 這些話,全是真話,但卻又都不是真話。耶寅的確是個引,或者說機緣,但絕不是決定性的因素。而煥,石越不讓他再赴西夏,也絕不是因為他事先已經與彥博商議妥當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不過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謀遠慮,也不想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十節 熙寧十四年元旦。 亞歐大陸東方諸國,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這一天,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歲節序,以此為首,無論是北方的遼,還是南方的宋,這一日都是極為重要的節日。儘管有了常駐的使館,雙邊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時代,但原有的外交禮儀依然被完好的保存下來,按照百年來的慣例,雙方要提前一個月以上,互派賀正旦使節。同時,兩國的藩屬諸侯,在這一日之前,也會派遣使者,甚至親自前來帝國的都城,向宋遼的皇帝陛下表達自己的忠誠與祝賀。而這一天,無論是宋的汴京,還是遼的京,亦都是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北方的遼國,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發生兵變,楊遵勖全族被誅,耶律伊遜的幾個兒被車裂處死,遼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歷經數年的內戰,終於徹底平息,大遼也重新恢復統一。遼主耶律浚不僅剷除了最一個會威脅到自己權力的勢力,還因為繳獲到一些貴人與耶律伊遜、楊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軍之時,又順便抄沒了十餘異己之貴族,將十幾個頭下軍州變成了國家郡縣,他將沒收的土地賞給有功的將士,將原來的奴隸變成了有功將士的佃農,因此同時贏得了軍隊與民眾的忠心。而他的威信與權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漲與鞏固。稱得上「君明臣賢」的大遼,前途一片光明。 在遼國,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與貴族,以及被嚴酷鎮壓、掠奪的部族外,無數的契丹人、奚人、漢人,都在歡呼雀躍。他們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親人回家;有些在高興著賦稅徭役的減少;而更多的人,則是慶祝他們終於從那些苛刻的貴人的奴隸變成了國家的佃農甚至是自耕農…… 南方的大宋則有更值得慶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悶氣,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來。李繼遷叛亂以來,那個被稱為「西夏」的割據政權,終於走到了他的窮途末路。這種巨大的勝利帶來的整個國家心態上的轉變,更加不可低估。它會持續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前途,但在熙寧十四年的元旦,表現出來的,則是一種人們從心底裡洋溢出來的喜悅。 如果說是汴京市民的喜悅還只是一種抽像的感情,那麼如陝西路的百姓,則有更多實在的期待——他們完全有理由期盼一個沒有外患侵擾、輕徭少賦的未來。許多的有識之士也是如此期盼著,對西夏用兵的勝利,除了給大宋帶來了土地、人民、戰馬以外,還應當伴隨著軍費開銷的減少,以及進一步精減龐大軍隊的契機。大宋的財政,終於有機會走上一個良性的循環了吧? 對於宋遼兩國來說,他們的確有值得慶祝的理由。但是,按著某些樸素的道理,東方兩個最大的帝國的歡樂,肯定會建立在某些國家的恐懼、憂慮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對著一個強壯、牙堅爪利的契丹,遠至西域諸國,東至高麗,都開始有點惶恐不安。西域的于闐在這一年也向大宋派遣了賀正旦使,于闐的使者並非是因為契丹的威脅而來,但到了宋朝之後,稍稍瞭解一下形勢,身為于闐國最有見識的人物之一的使者,馬上就聞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而更加心悸地則是曾經主動招惹遼國的高麗,雖然得到了宋朝強有力的支持,但是,與遼國毗鄰這一事實,卻讓他們有點寢不安枕。他們在此時陷入了兩難的境界,如果討好遼朝,設法修復兩國關係,就要冒著惹怒強大的宋朝的危險,很可能陷入兩面不討好的絕境;如果繼續維持與遼國的緊張關係,那麼高麗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綁在宋朝的戰車上,而且,這種束縛與依賴,只會越來越緊。儘管高麗從與宋朝的結盟也得到了不少好處,但是考慮到自己身邊就躺著一隻張牙舞爪的惡狼,而同盟的宋朝卻隔著廣闊的海洋這一事實,那些有見識的高麗人無論如何都是笑不出來的。 但是高麗人應當滿足,他們至少暫時還不用擔心亡國的事情。 西夏,興慶府。大雪、狂風。 秉常身著黑裘,披著一件狐皮披風,腰懸著一柄寶劍,在一群官員侍衛的簇擁下,冒著風雪,在興慶府城頭巡視著。他細心地慰問著每個守城的士兵,吁寒問暖,讓守城的士兵們感激得熱淚盈眶。秉常身邊,一左一右四道複雜的目光,不時投射到這位看起來有點脫胎換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絕對沒有想到秉常會在朝會時突然提出來要去巡視城防,更沒有料到秉常會有如此表現。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會不惜一切「勸阻」秉常。但此時他顯然無能為力,當著武百官與眾將士的面,他畢竟不能無所顧忌。梁乙逋當然知道這興慶府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的首級,他不會愚蠢地激起眾怒。不過,他還是試圖勸阻過幾次,但是卻沒有得到嵬名榮的響應,因此沒有什麼效果。想到這裡,梁乙逋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榮。 嵬名榮感覺到了這缺乏善意的問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禮。不管秉常是出於什麼居心,他的這個舉動,依然是有助於鼓舞士氣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點表現他成熟的一面,也許當初他就未必會站在梁太后一邊了。不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而嵬名榮並不感到後悔。他真正失望地,是梁太后原來也有優柔寡斷地一面,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西遷。他堅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餘地,惟有西遷一途。 賀蘭山並不是過去了就不能回來的,這興慶府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秉常不知道他這兩位「重臣」正在想什麼,他感覺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卻裝做渾若不知,只是認真地繼續著自己的巡視。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對這一點,秉常感到非常滿意。不過,從一些士兵們略帶畏懼的眼,秉常也能感覺到,若不是他身後跟著的那兩個眾所周知的威權人物,這裡的反響會更加熱烈。想到這些,秉常心不覺略感不快,他下意識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飛舞的風雪當,卻幾乎是什麼都看不見。 再忍耐一陣吧。要按捺得住。秉常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顯示,宋軍大舉進攻的時間,應當是在寒食節後。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為重視的三大節,寒食節之後再開始用兵,也是情理之的事情。 雖然耶寅與禹藏花麻為了能隨機應變,並沒有確定會在哪一天舉事,但是無論如何,不會晚於寒食節。 秉常心裡還有隱隱地擔憂,即使是冬天,宋軍也沒有消停,種諤與吳安國的偵騎一度到達興慶府附近,而雙方在黃河附近也發生過幾次小規模的戰鬥,雖然宋軍最後都被擊退,但是這一切都顯示著,宋軍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種五(註:種諤排行第五)之心,路人皆知。沒有人敢肯定種五不會提前進兵。 不過,這一切對於秉常來說,也是有利的。他不動聲色地向梁乙逋與嵬名榮施加壓力,藉機迫使他們派出更多的軍隊。而更加讓秉常感覺到冥冥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數度越過胭脂山侵擾甘州,甘肅軍司屢屢告急,為了保住自己的後路,在重重壓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調了近兩千人馬去增援。 想起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得意地微笑。他的腳步也因此更加輕盈了,甚至連那夾著雪花,刮到臉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風,也變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剎那間,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興奮,乃至是不可思議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交替閃過,但定格在那裡,卻是秉常怔怔地望著城外。 梁乙逋與嵬名榮以下,所有隨行的官員都不覺順著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見風雪之,隱隱約約有無數的人馬,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當! 梁乙逋驚疑地望了一眼嵬名榮,卻見嵬名榮已經在吩咐人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卻聽到一個部將腳步匆匆奔來,臉上帶著驚弓之鳥的惶恐。 難道宋軍打來了? 梁乙逋心頭冒出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念頭,腳下卻已不知不覺地迎上前去。 「緊……緊急軍情……」 「廢物!」梁乙逋鐵青著臉罵道,不待部將說完,一把抽過他捧在手的木函,打開取出報告,只匆匆掃了一眼,梁乙逋整個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發現宋軍蹤跡,從遺留的灶跡與行軍陣營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萬人! 這……這怎麼可能?吳安國瘋了麼?梁乙逋將信將疑。對宋將吳安國,梁乙逋已經有了一些瞭解,這人的確什麼瘋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緩緩將木函連同那份情報一道收入懷,見眾人臉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強作鎮定地笑道:「小兒輩大驚小怪,不過是吳安國的偵騎罷了……」 梁乙逋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到有人發出一聲驚叫,他循聲向城外望去,心頓時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此時城外的人馬已經漸漸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軍裝束,但卻一個個丟盔棄甲,顯得狼狽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這次,遑論他人,梁乙逋與嵬名榮,也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都緊緊抿著嘴唇,一時間難以接受那個極可能已經發生的噩耗——青銅峽也丟了麼?! 派出去的偵騎很快就證實了出現在興慶府外的軍隊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眾人所料,這些人都是青銅峽戰敗的潰兵。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秉常的巡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下去了。但秉常卻依然堅持要站在城牆上,瞭解事態的發展。梁乙逋與嵬名榮此時也已經顧不上這個幾乎改頭換面的夏主,令人將偵騎帶回來的幾個低級武官帶入城樓,便開始仔細詢問起來。 但梁乙逋與嵬名榮的詢問顯然沒什麼效果,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況,僅限於青銅峽遭到了宋軍的突襲,然後夏軍戰敗,向興慶府逃竄,他們甚至連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對這幾個沒有出息的傢伙,儘管與禹藏花麻素來相互敵視,但連梁乙逋此時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著這幾個武官破口大罵起來:「貪生畏死,棄主帥於不顧,爾輩還有何臉面活著回來?!」說罷,刷地拔出佩劍來,便要當場處死這幾個武官。 那幾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叩頭如搗蒜一般不住哀嚎著:「饒命!國相饒命……」 嵬名榮不曾想曾經縱橫西北的西夏軍隊,竟然會淪落到這般地步,青銅峽天險一戰而失,連主將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懼如此,顯是完全喪失鬥志。一時間真是有萬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勸道:「這些人直若豬狗,殺之無益,反使城外潰卒不安。不若先饒其狗命。如今之計,是如何處置那些潰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當下抬腳狠狠踹倒一個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聲道:「還能如何處置,總不能都坑了吧?!」 「不許其入城,必激起大變;但若許其入城,亦不妥當處。」嵬名榮忍不住皺眉道。 梁乙逋一怔,尋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渾身發抖的幾個武官,不由得露出輕蔑之意。「這些懦夫,有甚可畏處,放他們進城,擇日整編便是。」 嵬名榮雖心覺不妥,但是一時倒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還有所顧忌,現在便憑這些殘兵敗卒,實是無甚可畏之處。但他素來謹慎,沉吟一下,說道:「我親自領兵出去,迎他們入城。」 「如此有勞將軍。」梁乙逋無可無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榮出城。二人全然不顧秉常這個夏主,三言兩語間,便決議下來。 秉常心恨極,臉上卻裝做絲毫不以為意的樣,與梁乙逋一道站在城頭,望著嵬名榮領著數十騎踏雪出城。 風勢越來越大,漫天飛雪,豆粒大的冰渣夾在雪片,被勁風吹刮到人臉上,幾如刀割般痛疼。 但如果只是風雪,還並不足以令嵬名榮心生寒意,他此刻心的寒冷,卻是因為這一路散佈著的殘兵們,一時卻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個個丟盔棄甲,衣裳不整,在雪地裡神情倉惶,他們被凍得烏青的臉上,似乎都帶有一種對未來命運的茫然與恐懼神色,這種神色幾乎比服飾還要更鮮明統一。 許多士卒似乎已經疲憊不堪,垂頭喪氣的站在雪地裡,任由大雪將他們逐漸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這些兀自未融為雪白一片的黑點們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榮一騎行過,許多人不過微微仰首,許多人卻似已連抬首的的力氣都已失去,只是靜默的站在雪地之,變成了石雕。 這麼多的敗卒,卻沒有哭喊,沒有廝叫,沒有辯解,甚至已沒有求生的勇氣與信心,這種沮喪得近乎絕望的士氣,竟令嵬名榮有著不可言說的恐懼,青銅峽一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敗得太過慘烈,還是敗得太過徹底,竟讓士卒們哀絕如此,宋國的軍力已經強大到如此令人畏懼了麼?還是青銅峽一役的失敗,已經讓所有人預感到了亡國的命運? 亡國的命運,嵬名榮在心裡反覆咀嚼著「亡國」這兩個字,一種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覺襲過他全身,傷感,似乎又不全是傷感,絕望,似乎也不全是絕望,只是內心深處,卻似有某個東西正逐漸破碎,消失……留存下來的只有空虛的感覺,或許還有一絲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與恐懼,究竟會怎樣?似乎沒有人可以回答,又似乎早已經有明確的答案等待著自己,只是要面對那個答案,始終太過艱難。 那些曾經勇猛彪悍的大夏士卒,那曾經縱橫西北所向披糜的大夏軍隊,那曾經東攻宋北敗遼南伐吐蕃西擊回鶻的大夏國……那曾有過的所有驕傲,如今在這片冰天雪原裡,竟終不過成為一片蒼涼麼? 嵬名榮不由自主的長歎一聲,他勉強阻止著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大夏的未來,已經不再操控在大夏人的手,他眼前能做的,不過是將這些士卒引入城,給他們一個蔭庇之所,那怕這也是暫時的…… 「入城吧!」他簡短地吩咐了一聲,然後就縱馬回城,任由親兵們一聲聲的大喝在風雪傳遞:「入城嘍,入城嘍!」在他身後延遞的聲音夾雜在呼呼的風聲,竟有種讓他不忍卒聽的感覺,他夾了夾馬腹,驅使坐騎疾馳向城門,這陡然間的加速,將護衛在他身邊的四個親兵都拋下了。 馬疾雪更疾,那冰渣打到臉上的疼痛他早已習慣,此時更覺麻木。他毫不間歇的馳到城門處,忽又不自禁的回首望向方冰原,飛雪連天,大地一片雪白,那些黑點們正迅速匯聚著湧向城門,他轉過頭來,彷彿要將那些負面的情緒一起拋到腦後,然後便用一貫的冷靜,向城門處的幾個校官吩咐如何安置這些殘兵敗卒。安排完畢之後,嵬名榮便策馬立在城門之後,漠然地望著一撥撥的敗兵從自己的馬前經過。 忽然,不經意間,嵬名榮在這些敗兵間,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凍得滿臉青白的臉上,沾著一道道血跡,掩蓋著他原來的面目,但他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茫然與恐懼,身形依然如往昔般堅定,甚至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一種近乎狂熱的信心!這個人在這群敗兵當,便如同獅立於群羊當,再怎麼樣掩飾,也掩飾不了他的存在! 「耶亥!」嵬名榮不禁大聲叫了出來。 那身形只是稍一停滯,便好像完全沒聽到一般,繼續夾在敗兵當,向城走去。 「耶亥!」嵬名榮提高了自己的聲音。他心疑心頓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掠過全身,下意識地厲聲喊道:「快關城門!拿下那人!」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嵬名榮的幾個親兵率先反應過去,順著嵬名榮所指的方向,向著耶亥撲了過去。守在城門口的數十名士兵,在怔了一下後,也端著長槍,圍了上來。 耶亥萬萬沒有料到苦心策劃的計劃,破綻竟然會出在自己身上。他一咬牙,拔出身後的鐵鑭,大聲吼道:「孩兒們給老拼了!殺掉奸臣,救出大王!」說罷和身迎向朝著撲來的幾個親兵,一鑭格開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順勢一鑭,打在一個親兵的心窩上,那親兵格登一下,眼見便活不成了。 便在同時,那些在嵬名榮眼裡看起來茫然無主,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們,忽然間彷彿都如換了一個人一般,齊齊拔出兵器,向著身邊的興慶府駐軍砍殺起來。這些「敗兵」本來都是禹藏花麻與耶寅精挑細選的士卒,冒雪行軍而來,在冰天雪地裡凍了半天,扮演失魂落魄的殘兵敗卒,三分演戲七分真實,加上嵬名榮哀於亡國之憂,心裡先入為主,竟生生騙過了素來精明的嵬名榮。此時暴起發難,人人都知道這是勝則封侯,敗則滅族的勾當,竟是無不奮勇。而城門守軍哪裡料得到殘兵敗卒忽然變成了亡命之徒,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頃刻之間,已經被誅戮殆盡,只剩下嵬名榮被十幾個親兵死死護住,被扮成敗兵的耶寅率著近百夏軍圍在城門的一角。 「老將軍,大勢已去,何必做困獸之鬥?」 嵬名榮眼見著城外的「敗兵」們如潮水般向著城湧了進來,耶亥已領著數以百計的士兵向城牆上衝去,而城頭的梁乙逋顯然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知道這回真真是大勢已去。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嵬名榮喃喃說道,對著耶寅問道:「你又是何人?」他知道悖麻的長,卻不認識他的次。 「晚輩耶寅,胄甲在身,不能行禮,還望將軍見諒。」耶寅並不想殺嵬名榮。 嵬名榮震驚地望著耶寅,「耶寅?你是悖麻的兒?」 「正是,先父與老將軍同殿為臣,常稱老將軍之能。國家不幸,人材凋零,願老將軍莫為無益之事。」 嵬名榮默然良久,忽盯著耶寅,沉聲道:「老夫只想知道一件事,禹藏花麻降宋了麼?」 「降宋?」耶寅啞然失笑,正色道:「我等此來,正為誅梁氏,清君側!」 嵬名榮注視耶寅許久,看他不似說謊,不覺鬆了一口氣,他再無所掛,竟笑了起來,淡淡說道:「老夫已無面目見陛下,願君輩好自為之,輔佐陛下,有朝一日,或能興大夏!」說罷,未待眾人反應過來,橫劍劃過自己的頸部,便見一道鮮血噴出,已是不活。 那些親兵見嵬名榮自刎而死,盡皆跪倒在嵬名榮身旁,撫屍放聲大哭。耶寅正待勸慰,便見刀光閃過,那十餘親兵,竟已全部揮刀自殺,死在嵬名榮屍身之旁。 與此同時。城頭。 城頭已經燃起烽火,城外已隱隱可以看見禹藏花麻的帥旗,梁乙逋此時終於已經意識到這是又一場有預謀的兵變。那些「敗兵」們高喊著「誅梁氏,清君側」的口號,如同狼群一般衝上城頭,許多守城的士兵根本不願意為梁氏賣命,要麼棄刀投降,要麼反戈一擊,反加入兵變的隊伍當。梁乙逋只能依靠著自己的親兵與一些親信的部隊,裹脅著秉常,向城下且戰且退。 他一面後退,一面望著對面手執鐵鑭,緩緩逼近的耶亥,只覺得雙腿發軟。耶亥的勇猛的確讓人膽寒,梁府最鋒銳的爪牙寧葛,在不過二十回合之內,便已被耶亥打得腦漿迸裂,這滿城之,又有何人是他之敵手? 若非忌憚秉常在梁乙逋的手,此時梁乙逋只怕早已命喪黃泉。 禹藏花麻們再怎麼樣神機妙算,也料不到這場兵變竟然會是這樣發生的。大夏國此時最重要的人物,除了梁太后與梁乙埋,竟然都集在興慶府的城牆上。這種運氣,還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 忠於梁乙逋的兩三百人護衛著他們的主,緩緩向城下退去。耶亥率著部下步步緊逼,卻也不敢過份逼近。興慶府的城頭上,除了盔甲磨擦碰撞的聲音之外,便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自興慶府的城牆上到城腳,那短短的距離,竟似比橫跨賀蘭山還要困難。當梁乙逋被部下保護著退到城下,終於跨上自己的坐騎之時,他不自覺得吁了一口氣,這才感覺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便在這一刻,只聽到有人斷喝一聲:「梁乙逋!」梁乙逋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便見一枝羽箭挾著寒風疾馳而至,他愣得一下,身一晃,便摔下馬去。 「兀卒!」「兀卒!」響徹雲霄的呼喊聲在興慶府響起,兵變的士兵們如同不可遏制的洪水一般,向著那些還在望著梁乙逋的屍體發呆的梁府親兵衝去,瞬間便將他們完全淹沒。 耶寅平靜地收起弓箭,遠遠地朝著秉常跪拜下去,「兀卒,我們贏了!」 日央時分。雪停。國相府。 在圍攻國相府差不多兩個時辰之久後,耶亥終於率領兵變的士兵們殺進了府。 「兀卒有令,凡梁府之人,格殺毋論!」耶亥紅著雙眼頒下這道血淋淋的詔令後,士兵們隨即一哄而散,爭先恐後的去哄搶梁府的財物,這是他們應得的犒賞。耶亥不去理會那些士卒,提著雙鑭,率著自己的親兵們徑直向廳闖去。 便在他踏入梁府門的那一剎那,梁府的後花園,沖天的火光,映得雪後的天空慘紅慘紅的。 耶亥心一驚,拋開身後的親兵,快步向著起火的方向奔去。在他踏進後花園的那一瞬間,一種輕蔑、譏諷的情緒頃刻間化成一絲冷笑。他將雙鑭插入身後,大步向著站在火堆邊上的人走去。 打算縱火**的梁乙埋,此刻正癱成一團淤泥般,跪在火邊,發了瘋似的狂笑。再也沒有人想到,這個曾經權傾一時、野心勃勃的西夏國相,竟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幾乎與此同時。 西夏王宮。 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忠於梁太后的侍衛,幾乎全都被誅殺殆盡。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擁下,大步走進那間陰沉沉的宮殿。這一刻,他才真正體驗到一種大權在握的感覺,一種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禍福的快意。 但儘管如此,當他走梁太后所居的宮殿之時,依然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兀卒,你來了。」殿梁太后的聲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從容。這讓秉常感覺到一陣不舒服。 「母后,我來了。」秉常用一種勝利者的語氣宣佈著,注視著從黑暗走出來的梁太后。這個人,既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是他的政敵。不共戴天的政敵!秉常並沒意識到,他的臉在不知不覺,已經扭曲得極度的猙獰。 梁太后只是淡淡地看著秉常,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 「兀卒現在已經真正不愧為景宗皇帝之孫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著望著似乎感覺到有些驚愕的秉常,幾乎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期待這一切已經很久了。但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親不認,可以認賊作父!大夏國一定要掌握在一個比祁連山上的寒冰還要冷酷無情的君主手。」 秉常那勝利者的錯覺在一瞬間便散於雲煙。望著面前的梁太后,秉常只覺得一陣茫然。在心裡醞釀了無數的罪狀,準備痛快淋漓的指責著她,讓她後悔,讓她害怕,讓她向著自己哀求!但到此時,秉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是她贏了?還是我贏了? 一種被戲弄的感覺讓憤怒瞬間充斥著秉常的大腦,他的手不覺抓緊了腰間的佩劍。 「兀卒!」耶寅望著秉常,他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氣息。受到華夏化影響的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自己的君主背負著弒母的惡名。 但就在他出聲的同時,秉常拔出了佩劍,雪亮的劍光耀映著梁太后蒼白的臉,劍尖與她的咽喉,相距不到一寸。 但秉常的劍卻沒有遞出,他只是緊緊的咬著牙,用力捏住劍柄,劍尖筆直堅定的對著他的母親——他一生最強大的敵人,他的臉色因為鐵青與僵硬顯得異常的猙獰,被這樣凶狠仇視的目光所震懾,耶寅不由自主的又叫了一聲:「兀卒!」但這一聲呼喚,在這空蕩蕩的殿,幾乎輕微的讓人聽不見。 秉常如同燃燒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依舊鎮定自若的母親:那蒼白的臉上,絲毫沒有驚惶,甚至還有淺淺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遂而寧和,似乎有著包容一切的平靜,但正是這種平靜與包容,讓秉常感到更加的憤怒,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間覺得她此時的目光有些像母親了,「可是太晚了」,他憤恨的想,「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那熟悉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迴盪,彷彿慈愛的叮嚀。難道她等待的也是這一刻麼?等待她唯一的兒以這樣方式成就霸業,所以她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歡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的冷笑兩聲,但這聲音發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因為這根本不是人的聲音,竟像是野獸發出的呵嘿聲。他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劍,劍尖一分分的向前遞出,可對面那容顏上的表情卻似是不會改變一般,他忽然間有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沮喪感覺,兵變成功的喜悅在瞬間蕩然無存,贏了嗎?真的贏了嗎?他有片刻地恍惚,便在這一瞬間,一股溫熱的液體忽然濺上他的臉,鮮亮腥紅的鮮血漫過他的視野,一個沉重的身體墜掛在他的劍上,令他幾乎把握不住手的佩劍。 是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劍尖!!! 耶寅脫口驚叫了一聲,但他隨即馬上明白——勝利了,徹底的勝利了!他毫不猶豫地屈膝跪倒,大聲道:「兀卒,太后舊疾復發,痰湧氣塞,遂至大漸,於未時仙馭升遐!請兀卒節哀順便!」禹藏花麻也隨即跪倒,沉聲道:「兀卒節哀!」 但秉常卻只是神情索然地望著梁太后的屍體,彷彿全然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茫茫人流之,忽然有人高聲作歌,一人歌,百者應,間雜著低低的嗚咽與淒楚的胡笳樂聲,似乎也匯成了河流,隨著人流,一齊湧向那不可預測的遠方與未來。 這是夏人懷念故鄉的歌謠,幾百年前,他們受吐蕃的威迫,遷移來此,歷數百年經營,建立了興盛強大的大夏國,但他們的心,依然懷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這曲歌謠就是他們心聲的訴說,如今,他們又要離開自己的家園了,要遷往一個雖在疆域之內,卻又是無比陌生的地方。這又是一場離別,幾百年的輪迴,這美麗富饒的塞上江南,竟不知何時才能夠歸來?那遙遠的西方,又將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這個無比頑強的民族? 秉常勒馬於一座小山丘上,注視著那從興慶府一直延伸到賀蘭山下的人流,他聽到他們眷戀淒涼的吟唱,他看到他的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捧起地上的黃土,珍而重之的包裹在手帕裡,然後藏在最貼近胸口的位置,他們將要離開,他們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會如何坎坷,也不知道歸期,所以他們已經提前將對興慶府的眷念化成了鄉愁,含在這首古老的歌謠吟唱不休。 但秉常卻相信,他的民們必將歸來,或許歸期遙遠,但他堅信,他必將再次帶領他的民們重新歸來,來到曾屬於他們的興慶府,或者走到更接近原的土地上,一切的繁華都可以重建,只要他們都還懷有戰勝困厄的信心,大夏國就永遠不會滅亡。 「兀卒,這已經是最後一批撤離興慶府的百姓們了,」耶寅低聲說道:「咱們也應該動身了!」他看著那湧向遠方的延綿數十里的人流,安慰道:「兀卒,你一定能興大夏的!」 「我一定會!我們還會再回來!」秉常看著他的民們,彷彿是發下誓言,他忽然仰起頭,看著賀蘭山,道:「記住今天這個日!永遠不要忘記!」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耶寅喃喃的道,在這個迅速成熟起來的年輕君主面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秉常重複了一遍,忽然側首向身後的耶寅道:「不,今天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 「是!今日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耶寅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地重複了一遍。 「我要到景宗皇帝的陵前,向他謝罪,也向他盟誓,終有一天,我還將帶領我們的民歸來,祭祀列祖列宗的英靈!」 雖然暮冬剛過,冰雪才消融不久,但大夏王陵前的春草已經生發,錯亂的布在蒼涼的黃土地上,雖然稀疏,卻也是象徵著新生的希望。 秉常遠遠勒住馬,然後脫掉靴,扯開束髮的冠帶,就這樣在群臣的注目之下,跣足散發地踏著初春的寒冰,一步步走向大夏國最偉大的君主夏景宗李元昊的陵墓,然後重重的跪拜在前代君王的墓前,他將臉埋在黃土之上,用自己的嘴唇親吻著那泥土,似乎是想永遠的記住這土地的滋味。 「景宗皇帝英靈為證!不肖孫秉常在此向列祖列宗發誓:我們必將歸來!」 第二卷《權柄》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卷 權柄 尾聲 「一郡官閒唯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閒恨閒愁觸處生。漆燕黃鸝誇舌健,柳花榆莢斗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汴京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酒樓內,兩個年男正對坐淺斟,坐在東首的男約摸三十來歲,面容削瘦白淨,模樣雖不能說英俊,但一雙眸卻是深遂得似是見不著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廂,便自有一種從容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是常居人上者,卻又絕不似王孫公之淺薄,倒像是禮絕百僚的大丞相。只不過此時,他那淡淡的微笑,卻似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不甘,雖然極力掩飾,但畢竟還是流露出些許來。與他對坐於西面的,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胡,神貌清奇,舉止極是豪邁灑脫、傾蕩磊落。二人邊喝酒邊傾聽歌妓彈唱著這曲《清明日獨酌》,一曲彈盡,便聽那大胡笑道:「王元之的氣度,總是小了幾分。功名餘事,大丈夫有甚『閒恨閒愁』?」說罷,有意無意瞥了東面的男一眼。 那歌妓聽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裡卻頗不以為然,當下素手微調,改了一首曲調,漫聲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碧深。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慇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罷,向著大胡斂身笑道:「石學士的這曲《滿江紅》,未曉官人怎生評點?」 那大胡戲謔地看了一眼東首的男,哈哈大笑,道:「石學士的詞固然是極好的,只不過這筆酣墨飽、蒼涼悲憤之聲,還須得關西大漢來唱……」 東首那男聽到此言,卻是猝然咳嗽數聲,一口酒水全噴在衣襟上,一臉狼狽地望著大胡,尷尬地跟著乾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賊的人被當場抓贓了一般。 那大胡見他這般神色,既覺詫異,又覺好笑,一時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連那歌妓也不禁捂著嘴,輕笑不已。 便在這當兒,從窗外樓下傳來一陣鐺鐺地敲鑼聲。那歌妓是久歷紅塵的人,生怕東首那男羞惱,此時正好趁機解圍,笑道:「這兩個月大相國寺說書的李秀才病了,換了他兒喚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舉的秀才,竟不料是個說書的狀元,說得比李秀才強過十倍,每日聽他說書竟是裡三層外三層,這會正是他在敲開場鑼呢。」 那大胡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過是些神神鬼鬼、因果報應,不過亦足以激勵世道人心罷了。」 「官人這回可是說差了。」那歌妓眼波流轉,嫣然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卻非是因果報應之事。」 「那也不過是說三分罷,終不過三分實七分虛,虛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說的,亦不是三分。」 「哦?」這回不僅大胡,連東首的那個男,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須知當時說書的藝人甚多,但要麼是說些真假摻雜的歷史,要麼就是說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妓見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寧十四年,石學士如何討伐西夏,夏主如何舉國西遷,吳鎮卿將軍如何至賀蘭山勒石而返——這種種故事,京師說書人不下數十個,皆各說各話。奴家也曾聽過一二,其荒謬不可信者,十事只怕有事。惟有這李十一郎,雖操賤業,卻有班馬之志,所說之事,合情合理,雖未必全是事實,但也算是不違聖人之教,強過他人百倍。」 大胡似是被她勾起了興致,移了移身,笑道:「一個說書的,如何便說他『有班馬之志』,又說他『不違聖人之教』?只怕是言過其實。」 那歌妓見他不信,笑道:「奴家聽說過班固馬遷,是世之良史,能秉筆直書,繼聖人之遺志,使亂臣賊懼。那李十一郎雖在市井之間,卻能摭采事實,宣講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貶而功過自現,雖未必能藏之名山傳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來,卻是與班馬無異哩。」 這歌妓所說之話,原本並不涉及忌諱,但東首那個原本一直微笑的男,臉色卻突然間黯淡下來。大胡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麼自然,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來這兩個男,都是大熙寧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東首的那位,便是曾經以一介書生而領兵伐夏,收復興靈平夏數千里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觀殿大學士、太太傅、樞密副使,熙寧朝之,無論是聲望、功績,皆無人能比。而那個大胡,卻正是執熙寧朝壇牛耳的蘇軾蘇瞻。 便在一年之前,也就是熙寧十四年,在軍的攻擊下,夏主秉常兵變成功,盡誅梁氏,奪回政權,然後便開始斷然舉國西遷,前後歷經三個月的時間,沿途付出慘重的代價,終於到達沙漠的黑水城。西遷途,除了要面對種種自然災害之外,一路之上,還不斷有貴族煸動叛亂,甚至整個部族整個部族的偷偷跑回去向朝投降,最終,出發之時包括婦孺老幼一共約二十餘萬人口,到達黑水城時,軍民全部竟不足十萬。括檢還控制在西夏手的河西走廊之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夏總人口不足二十萬,兵員不過七萬而已,其精兵竟不過三萬餘人。對比最盛時西夏精兵五十萬的國力,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但這還已經是極大的幸運,因為禹藏花麻在興慶府大佈疑陣,軍直到寒食節後,才由偵騎獲知興慶府已經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名使者手持秉常向朝皇帝的謝罪奏章等候軍的到來。而此時,最後一支西遷的隊伍,早已經翻越賀蘭山了。 雖然種諤與吳安國磨刀霍霍,準備深入大漠追擊西夏人。但是他們雄心勃勃的軍事冒險計劃,卻遭遇了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最終不得不宣告夭折。 與此同時,帝國卻在南方開始了另一場可以用「冒險」來形容的計劃。 在羅氏鬼主與何家堡的幫助下,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乞弟之亂。但這過於輕易的勝利,卻也讓大朝廷對其軍事實力的信心,極度地膨脹起來。 熙寧十四年五月,皇帝頒布詔令,益州路、黔州路、廣南東西路,所有羈縻州縣,逐漸皆要改為普通州縣,由朝廷派遣官員治理,原有知州、刺史,皆不再世襲,而代之以相應的勳階世襲。並且同時要編製戶口、丈量土地、釐定租稅、清查錢糧、建立學校。 同時,在荊湖南北路、福建路,將山蠻夷納入編戶齊民,成為考核地方官政績的條件。 在荊湖南路治績顯著,官聲頗佳的蘇軾,就是因為屢次上書反對朝廷「生事之舉」,結果被呂惠卿「推薦」擔任大朝駐遼國的使節。 石越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完全無能為力。 自從西夏事了之後,他竭力想阻止的,就是呂惠卿想要推動的這項政策。然而,在熙寧十四年五月的時候,他卻陷入了另一個漩渦當,幾乎無力自拔。 大宋朝野,為了封賞石越的問題,惹出了軒然大波。而石越身不由己的,處在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地位。 石越其實對此早有預料,所以,在他的奏章,他將一切功勞都推得乾乾淨淨。從呂惠卿、彥博,到范純仁、陳元鳳,到前線的將士,總而言之,若只看石越的奏章,便會讓人以為這一場戰爭的勝利,石越其實什麼事也沒做,不過是掛了個虛名而坐享大功。 但是,石越雖然有意韜晦,他的功績卻是無法掩蓋的。 朝廷當,彥博、呂惠卿、司馬光三人罕見地持同一意見:石越應當拜觀殿大學士、樞密副使。 他們的理由都是相同的,而且非常有道理。 當年身為樞密副使的曹彬平江南,以功績來說還在石越之上,但是太祖也沒有封他為樞密使,只是賞錢,蔭其。而仁宗朝狄青平儂智高之亂,回朝後亦不過是樞密副使。後來議者以功太薄,終於封他為樞使,結果卻間接害死了狄青。 所以,如果皇帝想為了石越好的話,樞密副使便是保全之意。 於是,趙頊採納了他們的建議,拜石越觀殿大學士、樞密副使,賞錢四十萬貫。 本來此事到此為止,是皆大歡喜的局面。皇帝不用擔心石越名爵過甚,呂惠卿暫時將石越攔在了尚書省之外,彥博、司馬光認為保全了石越,而石越也避開了功高震主之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樞密副使與樞密使,也沒甚麼本質的區別。 然而,朝的事情不是由皇帝說了算的,也不是由宰相、樞密使說了算的。就算石越沒有意見,滿朝的大臣們,在野的士們,卻未必沒有意見。 敕令頒布當天,為石越鳴不平的奏折便在通進銀台司高高壘起;朝所有的報紙,也都不約而同地為石越叫屈。 更為過份的是,甚至還有人寫信勸告彥博與呂惠卿應當避位讓賢。 彥博把寫給自己的這些信一笑之後,全部燒掉。但是呂惠卿卻是一笑之後,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趙頊! 趙頊被徹底激怒了。 他將所有為石越叫屈的諫官全部貶出汴京,又以事涉軍國機要為名,禁止報紙議論此事。然後連頒十餘道詔書,把一些為石越說話的大臣罵了個狗血淋頭。頃刻之間,許多的官員眼見風向不對,立刻搖身一變,開始攻擊起石越來。一個「朋黨」的罪名,眼見著就要扣在石越頭上。 面對這樣的局面,石越幾乎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熙寧十四年五月起,直至熙寧十五年,七個月間,他只得一直閉門謝客。除了朝參之外,幾乎足不出戶,連樞密院的事情都不敢過問,更遑論什麼「改土歸流」! 好在趙頊並不是真的想把石越怎麼樣,加上彥博、司馬光等人百般維護,到了熙寧十五年正旦,皇帝又加石越太太傅,他總算從這場風波漸漸緩過來。但直至此時為止,石越依然只是一個掛名的樞密副使。對朝廷事,不過是「備咨詢」而已。 但是,其實一年以來,上表為石越鳴不平的聲音,要求拜石越為相的聲音,在朝在野,都始終不絕。特別是在大的民間,無論士民,對於石越,更是始終在為他抱屈。此時那歌妓所說的話,其所指,看起來委婉,其實卻是已經再直白不過了。 「只要莫說我家的狗頭上生角便行了。」石越在心裡歎息一聲,歷此一事,他對於狄青當年的那種惶恐會甚深。以狄青之英雄,何至竟驚懼而死?難道狄青是貪生怕死的人麼?他所擔心的,是自己的家人摯親罷了。因為自己而連累到自己的妻兒,若是曹操那樣的梟雄,自然不值一提;但如狄青這樣的英雄,卻又豈能不懼?石越其實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但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彷彿自己便如一片落,被狂風捲著,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想著自己的抱負,想著苦心經營的一切,竟也常常感覺到彷徨與無力。 他不敢再由著這歌妓說下去,須知一個不小心傳揚出去,一個「怨望」的罪名便逃不掉。當下笑道:「理這些事做甚,人生如朝露,轉瞬即過,須得及時行樂。瞻即將北行,某不才,便以此闕為瞻餞行,」說著舉箸擊杯,高聲歌道:「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 蘇軾謂然和道:「更盡一杯酒,歌一闋。歎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那歌伎細聽二人歌聲,說是離愁,卻又不儘是離意,不禁得心納悶,手指無意間劃過琵琶弦,只聽「錚」的一聲輕響,倒似特意這一曲配的一聲意猶未盡的尾音。 (《新·權柄》終) 第三卷 《燕雲》 第一章(一) 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之間變成了黑夜。傾盆大雨從變黑的天空裡傾瀉下來,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一個接一個的霹靂,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伴隨著一道道電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際。零口鎮驛館的鄧老三自屋門口伸了伸脖,眼見雨水從屋簷、牆頭、樹頂,似潑水似的淋下來,從院順著門縫和水溝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頭,罵道:「這直娘賊的天氣。」他甩甩頭,正要縮回屋裡去,忽隱約聽到驛路上傳來幾聲馬的嘶鳴聲。鄧老三忙側了側頭,向屋裡面招了招手,罵道:「李板,快找蓑衣,有官人來了。」便聽屋裡有人笑罵道:「鄧都頭,你少做弄人,這天氣……」一面罵著,一面便見一個年漢夾著一件蓑衣一頂斗笠走了過來,這漢長得甚是結實,月的天氣,蓑衣下便穿著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著衣服都看得見,可惜卻少了一條右臂,是個殘疾。他剛走到門口,鄧老三一把搶過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著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頭出去,只見幾輛馬車裹著雨水,呼嘯而至,停在了大門之外。伴著馬車而來的,是數十匹騎著駿馬的騎士,都穿著紅色軍袍,雖然早被大雨淋得濕透,但這些人卻似絲毫不以為意,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他呆了一下,連忙緊跟著鄧老三跑了出去。 那為首的騎士見著驛站才兩個人出來迎接,早罵了起來,「直娘賊的,都在挺屍呢。你們誰是頭?」 鄧老三忙陪著笑,回道:「小的是這裡的驛丞,軍爺叫我鄧老三就是。」 那騎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這驛站才兩個人?還不叫人出來招呼……」他正罵著,忽聽到身後有人喝道:「章禮,說話客氣點。」 「是。」那章禮應了一聲,掉過頭去——鄧老三透著大雨,見到從最前面的馬車上下來兩個身著黑袍的男,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那章禮見著他們出來,「哎」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一面說道:「老爺、唐大人,這麼大雨,你們怎麼出來了?」 鄧老三聽他們說著話,心裡一個靈光——今天正是熙寧十七年月初,五天前下來的單,便是這兩天,朝廷的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章惇章大人與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經過本驛!莫非這兩人竟湊成一路了?他狐疑著望向那兩個男,這輕裝簡任的,真是說不清是什麼身份。 正想著,那兩個男已打著傘走了過來,年輕的那個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鄧驛丞原是宣武軍的麼?」鄧老三愣了一下,卻見那年輕男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額頭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軍,額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紋。當年打靈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鄧老三陪著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確曾經是宣武第二軍的一個都兵使,軍習慣上沿用舊稱,便稱為「都頭」。宋軍額上刺字的習慣自仁宗以後便不怎麼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寧間,更是漸漸連手背都不刺了。但是當時紋身本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非止軍,民間也頗為盛行。宣武軍便流行在額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紋。第一軍刺左手,第二軍刺右手,以為區別。這種習慣,說是陋習也好,說是傳統也好,反正便是這麼流傳下來了,並且廣為人知。 此時李板早已招呼驛館的人出來把車馬牽入馬廄,鄧老三忙將外面這一行人迎入驛館。零口鎮驛站是個等驛站,這麼上百號人進來,加上原來零星住的人,頓時整個驛館都似沸騰起來,驛站裡的每個人都忙得手忙腳亂。好在那個年輕的官人見著鄧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見李板的斷臂,交談幾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軍打過靈州城的老兵,言語間便十分客氣,凡事亦並不怎麼苛求,讓鄧老三鬆了老大一口氣。那兩個男進驛館後,便自有自己的廚、僕人服侍著,鄧老三便自去馬廄看草料。 他才到了馬廄,李板就湊了過來,問道:「都頭,剛才來的聽說一個是欽差,一個是個知州?」 鄧老三拍了他一腦袋,罵道:「你管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笑道:「關我屁事。我不過看那知州這麼年輕,待下還這麼和氣,真是難得。在驛站做了這好幾年,從來沒遇到過。」 鄧老三給馬槽添了點草,道:「你懂個屁。這世上哪有年紀輕輕做這麼大官不以氣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態……」 李板嘻笑道:「我咋見他挺和氣的呢?」 「和氣?」鄧老三斜著眼睛看了李板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萬別出差錯。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不是正問都頭麼?」李板笑道。 鄧老三板著臉看了李板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見沒人注意聽他說話,壓低了聲音道:「你道他是誰?他是石學士的義弟,相公的孫女婿——唐康!」 李板聽到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個在戎州用蔓陀羅酒迷倒數十個頭人,誘殺數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為他是哪個知州?戎州知州!年紀輕輕殺人不眨眼的人物。」鄧老三陰著臉,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聽說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氣,是看在我們是打過靈州的傷兵。說起來,也是石學士的舊部,存了幾分香火之情。這等公衙內,翻臉不認人,你要不知好歹,可連累了我們大伙。」 這時連李板也不笑了,只是低著頭餵馬。鄧老三又低聲加了一句,道:「那欽差也不是好惹的,做過衛尉寺的。」說罷,摸了摸廄吃料的馬,一面挨個巡視,一面大聲呦喝道:「兄弟們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錯!」馬廄眾人都笑嘻嘻地答應了,也有人沒理會鄧老三,只顧低聲嘖嘖道:「這可是河套馬……」 鄧老三看看眾人,不覺搖了搖頭,猛聽到轟隆一個霹靂,伴著一道閃電,把黑暗的天際照得慘白慘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右眼皮竟一個勁地跳個不停起來。他又在馬廄裡來回走了幾步,心裡總覺放心不下,正想著去前廳照看一下,忽見一個驛吏慌慌張張跑進來,見著鄧老三,便用手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喊道:「都……都……都頭……出……出……」 鄧老三心裡頭一沉,也顧不得聽完,拖著一條腿便向前廳走去。李板眼瞅著不對,也連忙三步並兩步,跟在鄧老三身後,走了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緊緊捏著腰間的一塊銅牌——那銅牌上刻著「忠勇」二字功臣號,乃是攻靈州立下大功才掙到的封賞。憑著這塊銅牌,臨潼、渭南,便沒有一個地方官能讓他下跪。 用不了幾分鐘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驛館的前廊。遠遠便看見前廳所有驛館的人都趕了出來,被幾個章惇、唐康帶來的幾個親兵看守著,一個個驚惶不安;廳門口站了幾個親兵,目不斜視,滿臉的煞氣。鄧老三心頭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腳下不覺緊趕幾步,順著走廊幾乎是小跑了過去,方到門口,便被那幾個親兵給喝住了:「站住!沒長眼麼?!」鄧老三忙陪笑道:「我是這裡的驛丞,不知……」那幾個親兵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便喝道:「什麼驛丞不驛丞。章大人有令,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鄧老三心頭甚是惱怒,臉上卻依舊習慣性地掛著笑容,婉言道:「小的們有服侍不周,還望上差擔待幾分。煩勞幾位大哥通報一聲……」他話未說完,便聽廳有人道:「讓他們進來罷,或許有話要問他們。」 那幾個親兵應了一聲,方放著二人進去。 二人走進門,見廳內依舊只點了一盞油燈,陰暗陰暗地,幾乎看不清廳諸人的臉孔。只憑著身形,見著章惇與唐康坐在正的兩張椅上,兩旁各站了一排親兵,挨著下首坐著的,卻是一個身穿葛衣的陌生老頭。那老頭差不多五十多歲,憑著那丁點的燈光,可以看出他極為狼狽,頭髮、臉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濕,到處都是泥污,還沾滿了草屑。此時雖坐在廳,竟似魂不守舍一般,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鄧老三一面拜見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這老頭,卻是有幾分眼熟,他又細細想了一回,才敢斷定自己驛館從未有過這個人,只是不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他正納悶,卻聽章惇沉聲道:「張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麼事?!究竟有多少亂卒作亂?」鄧老三心裡頓時豁然,這老頭竟是渭南縣令張英——只不知為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還如此狼狽。他望著張英,心裡暗暗揣測,突然想起剛剛章惇、唐康下車之時,他在心裡仔細點過人數,並沒有張英在內,當時章惇、唐康亦無異常——那這張英,定是他上馬廄那會來的驛站…… 他正胡思亂想,卻見張英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雄……雄武二軍……全……全反了……到處都是亂兵……殺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親眼看見……周通判死了……」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周通判死了」,整個人似陷入極大的恐慌當,竟完全不再理會唐康問的問題。 但這幾句話,卻已經足夠讓廳所有的人都背脊發涼。 兵變! 渭南兵變! 章惇與唐康的臉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連問了張英幾個問題,張英卻是回答得不得要領,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說著「周通判死了」。章惇惱怒地盯著張英,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微微歎了口氣,喚道:「章禮。」 章禮聞聲而出,應道:「在。」 「帶張大人下去休息。找幾個人好生照料著,叫他快些緩過神來。」 「是。」章禮答應著,卻聽章惇又喝道:「慢著。」他忙停下腳步,卻聽章惇厲聲道:「傳令:著人守好驛館出入通口,凡館之人,無我手令,許進不許出。違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聲道:「格殺毋論!」 「遵令。」章禮大聲應道,扶著那張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著臉望著章禮走出廳門,半晌,方轉過臉,望著唐康,道:「康時,你怎麼看?」說罷,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軍叛亂!嘿嘿!嘿嘿!」 眾人的心都仿若跌進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規模的兵變,而且也是宋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兵變——以往只是數千人的叛亂,這次卻是整整一個步兵軍,萬餘人的叛亂。而且,還發生在陝西內腹地帶!休說這支叛軍流竄起來會是多大的禍害,零口鎮距渭南不過咫尺之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張英說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那便是熙寧四年慶州兵變以來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鄧老三,問道:「鄧驛丞,你可知道雄武二軍何時到的渭南麼?」 鄧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這樁事情,竟比他驛館人得罪了這章、唐兩人不知嚴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靈州城上幾乎把命丟掉的人,鬼門關上走過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幾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餘口人卻都在零口鎮……亂兵是什麼樣的,他是最知道的。軍隊紀律一壞,比強盜還要殘暴。見唐康問話,他連忙回道:「回大人話,三天前小的聽渭南那邊來的人說,雄武二軍路過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著章惇,道:「若是這樣,從張英的情形看,雄武二軍作亂,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究竟為何作亂,是軍官唆使還是士卒嘩變,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叛亂,有無預謀,渭南到底怎麼樣了……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但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亂卒流竄!陝西腹地,若被這一夥亂卒殘破,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獨善其身,此非所以報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頷首道:「康時所言甚是。」他握緊腰間的佩劍,霍然起身,盯著鄧老三與李板,厲聲道:「你二人是宣武二軍的老兵?」 「是。」鄧老三與李板一個激靈,不覺大聲應道。李板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鄧都頭,都是靈州城頭下來的。」 「很好。」章惇又問道:「這驛館還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話,還有一個振武一軍的。」 「都是好兵。」章惇點點頭,又問道:「聽你們口音,是本地人。你們有沒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餘口,李板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這零口鎮。」 章惇「嗯」了一聲,掃視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渭州兵變,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為什麼,這兵變果真鬧將起來,零口鎮數百戶人家,只怕都要沒有活路。某沒什麼話,只問你們願不願意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為保全你們家人出一次力?」 鄧老三與李板對望一眼,二人一齊道:「願聽大人調遣。」 「那好!」章惇點點頭,沉下臉來,喝道:「鄧老三!」 「在。」 「某給你十名親兵,你把住驛館,只作沒事發生。來往軍民客商,不論往東往西,都不得過問。你看好這驛館人的嘴巴,誰敢亂說一句話,軍法處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喝道:「李板!」「章義!」 「在。」隊伍,一名親兵跨出一步,單膝跪倒,與李板一齊應道。 「你二人帶兩名親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們一眼,揮了揮手,眾人忙領令退下。方走到門口,卻聽章惇在他們身後森然道:「莫墜了宣武軍的威名!」 「是。」鄧老三與李板心莫名地一種激動,大聲應道,頭也不回,跨出廳門。 待望著鄧老三等人出去,章惇這才轉向唐康,道:「康時,這事不好辦。」他望著唐康,苦笑道:「雄武二軍是抽調去益州路鎮壓蠻夷叛亂的河北精兵,足有一萬多人,算得上是兵強馬壯。要鎮壓這兵變,不動用禁軍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沒有權限調兵。若是往返請示……」 「不能請示。」唐康斷然道,「請示調兵,往返太費時日。鎮壓這兵變,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動作要快,亂兵瘁不及防,有數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甚要緊地帶,在此地兵變,我料多半是偶然。亂兵倉促作亂,心裡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軍的家眷,可還都在朝廷手捏著呢。而且,既然是倉促作亂,亂兵內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請示,寬以時日,亂兵的心便穩了,內部亦整合妥當了,那時便成心腹大患,縱出動十萬軍隊,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陝西遭過這股亂兵,亦是徹底完了。只有趁著他們軍心未定,內部未穩之時,盡快進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亂兵縱有一軍的兵力,亦不過是烏合之眾,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這樣不錯……」章惇苦笑道,「然這數千精兵,又要從何而來?國朝制度康時你是知道的,擅自調兵是彌天大罪,況且縱然你我願意擔此罪責,卻也無你我能調動之兵……」 「只要章兄有這個心,便不是全無辦法。」唐康望著章惇,嘴角微翹,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調禁軍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擔了。煩勞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緊那些無法無天的赤佬,分別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邊走一趟,四日之內,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來此與兄會合。」 章惇一愣,看著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時卻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章惇早有耳聞。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結束,宋朝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調任樞密副使,被有意閒置。沒多久,唐康就離開了樞密院,左遷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稱為所謂「熙寧歸化」的詔令,戎州位於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編戶不過萬餘,但是下轄之羈縻州卻有三十個之多,情勢異常複雜。當日唐康接到有關的公後,便隱而不發,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輪流宴請各羈縻州部族首領,幾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領只道他軟弱無能,昏愚可欺,對他全無警惕之心。他卻暗派人打探各部虛實,將那些桀驁不馴、素來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領一一記下。半年之後,唐康以商議戎州下屬南溪縣鹽井的配額、鹽價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領,席間突然要各部族無償協助修繕戎州城。那些桀驁難制的首領剛剛跳出來反對,唐康就立即翻臉,當場宣佈早已網羅之罪狀,格殺夷部首領四十餘人,隨從一千餘人。那些夷人雖然想要反抗,卻想不到那宴會的酒都是蔓陀羅酒,唐康算準時間,正好那時藥力發作,赴會夷人一個個手腳無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網成擒,連一個報信的都沒有跑掉。唐康又招募當地漢人、熟戶為義勇,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剿幾個勢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撫,戎州西南夷群龍無首,頃刻瓦解。然後唐康強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將各族之貴人、豪傑以及精壯全部徙於城雜居,加強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財產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隸則變成了佃農。唐康又派出漢人熟戶,教授普通夷人民眾耕種之術,發放種,租給耕牛,鼓勵墾田……如此恩威並施,當「熙寧歸化」詔頒行後,瀘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繼發生叛亂,整個益州路西南烽煙四起,叛亂甚至一直牽纏至大理國之時,戎州卻是安若磐石,竟成為宋軍鎮壓西南夷叛亂的最穩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獲得皇帝的賞識,此番進京,傳聞是要晉陞為樞密院檢閱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殺伐果斷,才智出眾,那都是不消多說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樞府,更是引人聯想,石越在熙寧十五年十月罷樞密副使,乞辭太太傅,以觀殿大學士兼提舉編修敕令所,負責整理編輯宋朝一百餘年來所有的法律、敕令、條例,與大宋政局一直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看似沒有任何實權,卻又不同於被貶竄。與宋朝過去所有的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們的下場大為不同的是,石越雖然表面上離開了權力的心,但實際上卻是打而未倒,他以觀殿大學士的身份居汴京主持編修敕令,在過去的一年當,每個月至少能見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數宰執重臣外,在人臣當,根本是無人能比。而更讓章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石越乞辭太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的三師、三少,以及書令,侍,所有這些官銜,表面上是極大恩寵,但是實際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句號。因為這些官職名位太高,其擁有者一旦兼有實權,就會擁有巨大的權力,很容易成為皇帝難以制約的權臣,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儘管這些官職人人渴望,但是每個人卻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時候得到這些尊銜。石越的太太傅雖然還留有進步的餘地,卻也屬於名位極高的崇官之列,這個「太太傅」,雖然對於石越還談不上就一定是個句號,但目前來說,於他的仕途也可以說有百害而無一利。章惇暗揣度過皇帝的心思,當初授石越太太傅,是為了平息對石越無止境的攻擊,防止這種攻擊升級失去控制,給各種勢力一個都過得去的交待。而在十個月後准辭太太傅,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個信息——皇帝隨時準備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樞府,更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 但無論怎麼樣,宋朝對禁軍的控制可以說是制度嚴明。章惇身為陝西路巡邊觀風使,也無權調動任何駐陝禁軍,何況唐康區區一個剛卸任的戎州知州!別說石越的復出還只是極少人能夠嗅出的一絲氣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經披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為所欲為。 他暗暗打量著唐康,只見他慷慨睥睨,顧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餘而穩重不足,不知輕重,誤了大事,又見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總是有個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與范純粹、高遵惠他們商議,便是禁軍調不動,眼下長安還有一萬多教閱廂軍,不如……」 聽話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過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劉庠還是陝西轉運使,你這計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現時乃是范純粹做轉運使,高遵惠為提督使。范、高二公素來循規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無詔旨,二無兩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勸兄為持重之計。」 章惇心裡也知道范純粹畢竟不懂軍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鎮,謹小慎微猶恐招致流言蜚語,二人多半是不會同意冒險的。到時候肯定是纓城自守,然後派人向朝廷請旨,連帶著自己也施展不開手腳。章惇心裡最初是打的駐長安的一營禁軍的主意——那營都指揮使,是衛尉寺出身,他知道那個屬下,頭腦簡單,他章惇略施小計,不難把那一營禁軍誑來,只不過要擔的風險太大,他原想與唐康商議,把更多的人拉下水來,將來朝廷若追究起來,他才有餘地把罪責推給別人,將功勞留給自己。眼見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裡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辦法調來禁軍,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調禁軍的罪責,就讓給唐康好了,反正他有兩個大後台幫他頂著;但若他調不來禁軍,豈不耽誤大事? 「此事關係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緩緩說道:「康時須得告訴我你去的是何處,怎樣調來禁軍?讓章某心裡有數。」 唐康抬眼望著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與此事再也脫不掉干係。我從不敢欺君,來日皇上問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時章兄不問,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時章兄定要問了,我便不能欺隱。還請三思……」 章惇毫不遲疑,道:「這個干係我豈能讓康時一個人擔著!」 唐康笑了笑,他心裡絕不相信,口裡卻笑道:「那便告訴章兄也無妨。益州叛亂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陝西抽調禁軍入蜀,叛亂的雄武二軍原定是在藍田與先至之西軍合兵一處的……」 「種諤?!」章惇一驚,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 「我是從成都府來的,種太尉已經入川,在藍田還有一營兵力,聽說是在等自京師運來的火器……」 章惇聽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 唐康見他神色不對,忙問道:「章兄……」 章兄沉著臉,盯著唐康,低聲道:「朝廷此次運送給種諤大軍的火器,還有四門火炮,是要運至蘭州軍的,被大雨耽擱,這幾日間,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臉頓時也白了,他迅速穩住心神,道:「無論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藍田那一營的禁軍,是田烈武的兵。他與我與有師友之誼,素識大體,並非計較俸祿官爵之輩。若能說動他出兵,平定渭南之變,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強作笑容,藏在袖的右手卻握緊了佩劍的劍柄。此時,外間忽然響起一串沉悶的霹靂,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一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二) 月的雨是說來就來,說停就停的。唐康帶著幾個家人,冒著傾盆大雨,摸黑趕了一整夜,雖然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可心裡卻只盼著這雨下再大一點,再久一點,好拖一拖京師運送火器的部隊,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第二日天一亮,那潑水似的大雨頃刻間就收住了,到了午,竟又是一個艷陽高掛的大晴午。零口鎮與藍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卻只有一條簡陋的官道相連,暴雨過後,道路泥濘不堪,這**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幾個時辰。不料到了藍田縣後,卻沒有田烈武部的蹤跡,一打聽,才知道有支宋軍駐紮在縣南二十里的嶢山。唐康不敢多停,將就在馬上胡亂吃點乾糧,又向南奔嶢山而去。 自藍田至嶢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時常修葺,雖經大雨沖洗,卻並不怎麼泥濘,只是越往南越覺得地勢險要,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嶢山腳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見巨峰如屏,山巖相映,鬱鬱蔥蔥,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個風景秀美的所在,全不聞半點金戈之聲。唐康策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卻不見半個人影,更看不見旌旗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著臉又走了約半里路,身後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個家人試探著道:「這……這田將軍是不是已經走了?」唐康彷彿被蚊叮了一口,霍地扭過頭,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儘管回去便是。」說罷,「駕」地喝了一聲,使勁抽了坐騎一鞭,驅馬向谷跑去。眾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馳,緊緊跟在唐康馬後。 唐康心裡其實早已在擔心田烈武已拔營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說下大話,若然不諾,非止敗壞國事,傳出去,亦為天下笑柄。這時候見不著田烈武部的蹤影,心裡便不由得有點心浮氣躁起來。驅馬疾馳,狠狠地抽打著坐騎,竟是將氣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馬上,打得馬身上深一條淺一條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柱香的時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唐康心一喜,連忙策馬迎上前去,卻見前頭兩名身著紅色軍袍的騎士並綹疾馳,不一會功夫,已至跟前。二人見著唐康,連忙翻身下馬,其一人趨前一步,抱拳問道:「敢問尊駕是戎州知州唐大人麼?」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著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龍衛軍第五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帳下翊麾校尉趙隆,奉致果將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趙將軍不必多禮。」唐康坐在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頭望著前面的山道,問道:「你們田大人怎麼知道我來了?」 趙隆見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軍部伍出身,先後跟隨王韶、姚麟、李憲,摸爬滾打,對陣廝殺,積功陞遷,至此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軍度過,除了在朱仙鎮講武學堂集訓時曾經去過一趟汴京那個繁華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而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翊麾校尉、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雖高,卻畢竟也只不過是一個外放知州,與他這個禁軍現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著。他巴巴地跑出來迎接他,雖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臉面,如何唐康便敢這般高高在上,不下馬也就罷了,竟是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興,也只能先收起來,道:「致果因大人高昇回京,這幾日間或會路過藍田,大人與致果是故交,說不定便會來訪友,早已知會下去。故此,大人一進山,我們的暗哨便已發現,抄了小路報知。致果甚是高興,因吩咐下官前來迎接……」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更覺不快,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趙隆更覺沒有意思,便上了馬,在前面引路,朝著營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營卻並不遠,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唐康等人便到了大營。 此時田烈武早已領了營將校,在營門前相迎。見趙隆引了唐康過來,田烈武老遠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別來無恙。」他與唐康有主僕、師徒、朋友三重關係,他在石府做教習時,唐康還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唐康騎馬射箭刀劍拳腳,哪一樣功夫他都親自教過。此時一別十餘年,昔日的少年已長大成*人,不僅武雙全,而且儼然便是個「國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興,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他趨前幾步,便要拉著唐康的手入營,不料他手還未伸出,唐康已經拱手一揖,乾笑道:「田大人,別來無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著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麼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隱約覺出唐康話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岔了。但他是個直性,在朋友面前不願意藏掖著,當下道:「二公,休說只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將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十餘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過武進士,統率著數千虎賁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將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們來參我麼……」一面說著,一面與田烈武攜手並肩走進營。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著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干人,只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為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著主僕的名份,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裡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瞭解,自然知道他這是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他與唐康的名份,「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青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歎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十幾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 兩天後,零口鎮。 儘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跡。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只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范純粹與高遵惠介紹著他所瞭解的情況。范、高二人得到報告後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范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於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於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純粹沉聲道。 「范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著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乾柴、**,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厚顧慮周詳。」范純粹讚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著章惇,眼儘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麼。到零口鎮後,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致瞭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為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通判周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麼?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貢生、熙寧十二年進士,兩任通判,考績都在優等,為官清正,是個能員。」范純粹板著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范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麼?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周泌憑什麼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著?」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聽說陝西將相失和,范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范、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為那只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著圓場,道:「周泌處置事情,確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范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板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於奏折後,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稟與二公知曉。」 范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裡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意,歎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著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闕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稟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是。」張彥又向范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稟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將。俺們雄武二軍是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裡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著。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麼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為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麼話?」這次不僅連范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最是驕悍者。朝廷為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里。」 「荒唐!」范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板著臉道:「軍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麼帶的兵?」 「只怕雄武二軍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隨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范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著章惇。章惇沉著臉搖搖頭,望著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殺在大街上,俺軍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噪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於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便有人傳言,說去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我們也當不成禁軍——背井離鄉,和死本就沒什麼區別;縱是朝廷開恩將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餉,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通判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尺高的漢,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鑒,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隨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范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歎道:「章義、李板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後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內哄鬥毆外,便只知道殘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麼意思,范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只沉聲道:「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只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制度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之大幸。我等只需盡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為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厚放心。」范純粹澀聲道:「我定會盡力而為。我這便兼程去華州,育去商州,佈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范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范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范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車伕「駕」地一聲,隨即長驅而去。高遵惠望著范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隨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著范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著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為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麼?這是瞞不過真正的聰明人的。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干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彷彿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里後,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綹徐行。一干隨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只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像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卻又不說話,只是驅馬緩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驛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月初——他去哪了?」 「極難說。」宋象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為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麼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厚故弄玄虛,只好欺欺范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眾,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輯,南下商州則阻於洛水,只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為盜賊。章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有所謀者。」 「高公所見甚是。」宋象先點頭道:「然公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話:『不為有功,但為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鑒。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內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著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只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將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後,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八萬餘眾,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復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內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內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確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只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五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財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歎,「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於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癘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瀘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為此連誅數員大將!學生估算,至今喪命於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眾,其七成以上是死於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之謠言,亦並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只是癬痢之疥;蜀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於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局勢,只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只怕也早空了——別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氾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著的事情。石越治陝時,交鈔兌銅錢是一比一,現在市面上兩貫交鈔也未必能兌到一貫緡錢!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歎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寧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為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石明與蘇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佈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將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只是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象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只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便指日可待了。這麼大事,他怎麼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為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矇混得過去麼?只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著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份內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罷。」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岔了,像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東西,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是頗為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象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係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著商州疾馳而去。 雖然高遵惠覺悟到渭南兵變與自己「關係不大」,努力地想要獨善其身,但命運卻與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運的漩渦拉扯著,不可抑制地轉進了那鍋被他與宋象先視為洪水猛獸的沸水旁邊,甚至還不得不把手探了進去。 自零口鎮南入商洛,當時必須越過塚嶺山,即當年劉裕伐秦,遣沈田等入武關,恐其眾少,又遣沈林將兵自秦嶺取之的「秦嶺」,當地人俗稱為「南山」。而在塚嶺山以北,藍田縣與渭南縣交界處的堠鎮,便是自藍田往渭南,自臨潼、藍田往商洛的必經之地。因當時南山多猛虎野獸出沒,宋朝在此設立斥堠,以便於保護往來商旅。高遵惠原計劃便是當晚在堠鎮歇息,次日再趕早翻越南山,直趨商州。 但當他們一行人在黃昏時分將到堠鎮之時,卻被眼前所見到的景象所震驚了。數座行軍大營安紮在堠鎮外,數十道炊煙裊裊升起,野地裡一些解了鞍的戰馬正在閒的散著步…… 「這是一個營的馬軍!」幾乎只是一瞬間,高遵惠已經準確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見的兵力。「哪來的禁軍?」另一個疑問隨即在心裡冒了出來,他是陝西路提督使,任何軍隊在陝西境內的軍事調動,他都應當知情。堠鎮何時會出現如此規模的一隻馬軍?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詢問,突然卻發現自南邊山旁,有數十騎簇擁著兩三個人正飛馳而來。他定晴望去,只見這些騎士都扛著、拖著各種野獸,而正兩三個人當,有一位赫然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唐康!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一) 「這灌口二郎真君廟,原就是汴京一個極繁華的所在……」金蘭此時儼然已是一個汴京通,熟門熟路地向高麗國王妃介紹著汴京的風土人情。在熙寧十年的時候,高麗國先王王徽病逝,卻沒有留下傳位的遺詔。順王王勳按順序繼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麗國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節、軍隊的擁護下,宣王王運繼承王位,並且順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冊封與遼國的承認。王運繼位一年後,便派遣他的兒懷王王堯、高麗國王妃、懷王妃前來大宋,恭賀高太后的生辰。此時離七月十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與成安縣君金蘭陪高麗國王妃、懷王妃觀賞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極是靈驗,凡祁水療病,有求必應,所以被朝廷封為靈惠應感公。後來又聽說大宋仁宗皇帝時西夏入寇,二郎神大顯神威,用一場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晉封為昭惠靈顯王,『二郎神』其實只是民間的俗稱。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廟祭祀。今天正好是月二十四日,相傳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業、店舖酒肆、王公貴族、官府衙門,都要來獻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說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個熱鬧節日。」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一面聽金蘭介紹著,一面悄悄掀開馬車的窗簾,向外面窺望。她們從開京到了杭州,已覺杭州之繁華幾似人間天堂,到了汴京後,才發現杭州其實不過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時她們遍眼所見,到處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個開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還不及這裡廟前熱鬧。若非有儀仗開道,她們真是無法想像要怎麼樣才能擠進廟。「開封府從昨日起,便已開始準備祭祀了。相傳只要能燒到五更的頭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曉得有多少人便住在這廟裡,專等五更時分一到,便要爭搶燒那頭柱香——去年頭柱香,聽說是太府寺搶到……」 「官府也要來爭麼?」懷王妃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金蘭。金蘭笑道:「不爭怎的?天腳下,誰能仗勢欺人啊?親王、宰相,連各國的使館,都會派人來爭燒這頭香,自然是誰有本事誰爭得。前年還是一個什麼行會爭到了哩。不過普通百姓再怎麼樣,也是爭不著的,只好從破曉開始再來獻祭。娘娘,你看那裡——」金蘭用手指著窗外,引著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東西,便是各種各樣的獻祭了……」 馬車一路緩緩前行,金蘭在車裡面不斷地向高麗王妃和懷王妃介紹著所見的種種事物。哪裡有人在跳索,哪裡有人在玩相撲,哪裡又是演雜劇的,叫果的,學像生的,棹刀裝鬼的,說諢話的……只見這廟前百戲紛呈,倒似汴京城的藝人都到齊了一般,看得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繚亂。「這二郎神除了祁水療病,護國護民外,還是戲神,所以……」金蘭正說著,忽聽到懷王妃壓著嗓驚叫一聲:「那……那是什麼?」金蘭與高麗王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麗王妃嚇得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幾乎要驚叫起來——便見神廟正殿前有兩根高達數十丈的幡竿,在那細細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橫木,幾個裝扮成神鬼的藝人,正在那橫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煙火,引得下面的人們驚叫連連。金蘭卻是見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為了看這個,巴巴地特意趕來。」 金蘭與高麗王妃、懷王妃們興高采烈地聊著天,清河卻是顯得百無聊賴,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一兩句。說漢語,講漢話原本便是高麗貴族的時尚與必要修養,所以雖然高麗國的那兩個后妃說的漢語,帶著濃重的杭州口音,但她還是勉強聽得懂。只是對於二郎神廟,清河卻實在缺少興趣。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祇,原是蜀國護國之神,與蜀後主孟昶有著牽扯不清的聯繫;王小波、李順叛亂,亦曾以二郎神為號召,宋朝開國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經嚴厲禁止過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統治穩定後,才漸漸放鬆,直到宋仁宗朝以後,二郎神才慢慢流傳至全國,並附會了各個神祇的故事聚於一身,連二郎神的名字,都幾經改變,最終有了此時的「昭惠靈顯王」趙昱。這些流變,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說不清楚了,金蘭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卻曾經聽石夫人桑梓兒說過——神仙們的來歷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蕩然無存了,那種敬畏之情,也會自然而然沖淡了許多。不過,讓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宮無意間聽到的流言——太殿下又染上風寒了。 自從狄詠戰死後,清河幾乎將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兒狄環身上。為了她的兒,清河煞費苦心,原本刻意地遠離宮廷爭鬥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僅要討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愛,還要結好朱妃,製造更多的機會,讓狄環能夠從小親近太趙傭——雖然孩自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但這種關係,將是狄環一生的保障。但這位太殿下的身體,卻實在讓人擔心,一個月內,竟能病上三四場,遠遠不如他的其他弟弟們身體壯實。而她的皇帝哥哥,身體又是同樣的多災多難……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蘭謙恭地聲音打斷了清河的思緒,她一愣神,這才發覺馬車已經到了廟前,她透過車簾向外瞥了一眼,見廟裡的道士都在牌坊處迎接,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清河淺淺一笑,柔聲道:「這外面的百姓,都是來看高麗國的王妃的呢。我身體有點不適,便不下車了。勞煩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懷郡夫人。」高麗的懷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認的。 高麗王妃看了一眼金蘭,連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們便打道回府罷。反正今兒也盡興了。」雖然看出來清河的態度不過是應酬而已,但她卻不敢介意。畢竟她對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她早已聽說,這位大宋宗室的第一美女,雖然只是個郡主,卻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於長公主的郡主。大宋內廷的尋常妃,都要敬這位極會做人的靜淵莊女主人三分。 「豈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掃了大家的興。」清河笑道,「失禮之處,還望王妃、懷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麗王妃與懷王妃連忙謙謝。 清河含笑目送著她們下了馬車,又被一群人擁簇著進入廟,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歎了口氣。這個金蘭,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陝西惹出了滔天大禍吧? 次日。大內,保慈宮。 很快就到五十二歲壽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閣的榻上閉目養神,清河站在旁邊手執團扇,輕輕地替她扇著風,一面低聲向高太后講著前一日陪兩個高麗后妃的經過。「去了二郎廟後,又去了金明池,雲蘿聽高麗王妃話之意,似是頗想去動物園,因金明池出來後,天色已晚,又非順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們去瞧瞧。她們遠道而來,盡盡地主之誼是應當的,這也事關朝廷的體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從凌牙門回京敘職,從注輦國買了四頭白象回來,那高麗王妃想是沒見過的……」 「是。」清河連忙應道,想起此事,又覺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確是稀罕物,他們為給太后賀壽,萬里迢迢運回來進獻——聽說那注輦國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連挨了太后、皇上兩頓責罵,各罰了一個月的俸,最後倒是替動物園忙了一場。」 高太后聞言,睜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個是朝廷的大臣,做過三司使的;一個是朝廷的大將軍,統領著南海水師,算得上是一鎮諸侯。朝廷要他們盡忠報國,不在這上面。這是內侍宮女們要做的事,不是大臣當為的。曾布應當學學韓琦、司馬光;薛奕應當學你家狄郎……那四頭白象,萬里迢迢從注輦國運來,要花費多少緡錢?耗費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們這禮,日後地方官便要爭相倣傚,國家就該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讀書的,定讀過『楚王好細腰,城多餓死』這句話,宮好奢華遊樂,往往便是亡國之始。」 「太后這些話,其實都應當寫下來,便像《女則》那樣,垂范後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歎了口氣,「長孫皇后寫了《女則》,墨跡未乾,便有武周之禍。大道理,孔聖人的時候,便早都講盡了。《女誡》、《女則》雖不能說全然無用,但對付奸佞,畢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則》能讓武氏改過歸善麼?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註:雍王趙顥的字)來,說陝西又鬧兵變——你說朝廷沒設三尺之法麼?可最後平定那兵變的,還是要靠忠臣良將……」 高太后似不經意地說著,但她話題一帶到渭南兵變時,清河心裡卻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雖然朝廷竭力封鎖消息,汴京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月上旬在陝西渭南發生了極為嚴重的禁軍叛亂,但想瞞過所有人卻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聽到了些風聲,先是章惇緊急奏報渭南兵變,然後樞密院便突然忙碌起來,自樞密使以下都夜宿禁,皇帝那幾日間的臉色極是難看,整個宮都戰戰兢兢。沒幾日間,便見皇帝心情明顯好轉,臉色和霽了許多,然後清河便聽說渭南兵變已經平定了——有傳言說是唐康擅調禁軍,而且還……不知為何,清河心裡如亂麻一樣的,雖然從表面來看,什麼事都沒有,但她總覺得堵堵的,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皇太后最喜愛二哥趙顥,那是舉世皆知的,在大哥趙頊即位後,就是熙寧初年,趙顥還一直住在宮,甚至連四哥趙頵出居外宅以後,趙顥接連上表請求出外,但趙頊顧慮母后的感受,一直沒有准許。為了此事,從先帝時起,朝便一直有非議。如此拖了數年之後,因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宮附近給趙顥修了王府,不僅如此,趙顥還被特許每日一謁禁,諸王之,無人能比。直到熙寧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場風波來(詳見《新宋•權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個由頭,令趙顥由每日一謁禁,改成三日一謁禁。雖然如此,但皇帝還是顧及著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對這個弟弟親寵有加,不僅屢次徒封,加封其諸,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於騎射與書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賜給他去抄眷;有良弓、駿馬進獻,也是由他先挑,至於進貢的筆墨紙硯,更是遠遠優厚於諸親王。而趙顥這數年來,也一直有著「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講經的儒士,無不倍受禮遇;逢年過節,必周濟孤寡。但卻又絕不交結朝的大臣,能進入王府的,全是白衣;而且趙顥也不像熙寧初那幾年,常常私下裡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進諫,批評新法,竟是絕口不談政事,只是恪盡孝道,承歡膝下。不管是宮朝還民間,提起雍王,無不交口稱讚,以「賢王」相許。但為何這「賢王」,突然間又向皇太后說起渭南兵變的事情來?這只是無意提起,還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覺得這事紛無頭緒可尋,她於渭南兵變的前因後果,所知不過是一鱗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態,聽她的語氣,又顯然還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間,清河腦海閃過許多的念頭,臉上卻裝作極為驚訝的樣,愕然道:「陝西兵變?」 「一萬禁軍,在陝西腹地兵變!」高太后搖著頭,道:「所幸已經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彷彿還是第一次聽這個消息,低聲道:「阿彌陀佛,這真是聖人自有天祐……」 「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為有忠臣良將,奮不顧身,才能及時平定那些無父無君的叛賊,消彌禍患……」清河認真聆聽著高太后的話,隱隱約約感覺到她話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說到此處,卻似乎感覺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兒話說得太多了,朝的大事,自有官家與外臣們處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三) 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床,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卷軸;書桌上的牘、筆硯、炭筆、石筆,分bbs.86zw.cn八路網門別類地擺放著,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面只有四邊有簡單的飾,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惟一值錢的東西,便只有琴桌上擺著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著,前面則供著三柱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著益州路的情況,「……自熙寧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亂,朝廷派兵進剿,三年之間,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各地盜賊趁勢猖獗,於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至熙寧十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凡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已增至十二萬餘眾,其泰半用於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彷彿五十年前陝西之事,復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遠甚於陝西。故凡征戰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徵調,然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亦不過八十萬餘戶。是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先帝治平時,國家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萬二千,其禁軍馬步十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殫竭,況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轉運之費,又數倍於此。」 「況且,蜀其實也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陝,密謀伐夏,為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只好行和糴之法。然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謂,然益州之賦役亦素重於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戶亦極多。朝廷雖屢有嚴禁,不得擅自向下戶和糴徵調,和糴需由自願。但一旦涉及軍需,地方官征不上糧草,便要丟烏紗帽……」說到這裡,司馬康忍不住譏刺道:「——今之君,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何況這竟是要丟烏紗帽的?哪裡由得你百姓自願不自願?和糴轉而變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員,一手交糧一手給錢;次一等的官員,先交糧後給錢;最劣者,則是糴糧之後,給你一張欠條而已,朝廷撥放之錢鈔,反入了這些貪官之口袋。況自古以來,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惡之輩,朝廷遠在汴京,地方豪強卻是近在眼前,幾道詔令,怎管得住他們欺上瞞下?自然和糴也是戶與下戶來承擔。」 「用兵則不免於徵糧征夫,徵調則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則所徵調之物愈少,徵調之物愈少則官吏徵調愈急,愈急則百姓逃匿,或聚為盜賊,於是治安愈亂,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諸司或媚附呂吉甫,或懼其威勢,多方隱匿,報喜不報憂,有幾個據實上報的,反被斥為主官無能——別州無事,惟他這一州便有事,這不正是你無能麼?事後這些官員便都被降級甚至貶斥。若非自三月以來成都糧價突然一路暴漲,幾個月內由一貫每石攀升至交鈔兩貫,朝廷還被蒙在鼓裡!」 「這不過是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司馬光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無良策。」司馬康一怔,詫異地望著他的父親。便聽司馬光又淡淡道:「我是戶部尚書,朝廷家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來,汴京積畜之糧草,多則七年,少則五年。然熙寧七年起大災,國家大大小小水旱災害,便也沒稍停;緊接著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後是西南,亦未曾停過。皇上是仁君,愛惜民bbs.86zw.cn八路網力,救災用兵的糧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糧。汴京的存糧,這十年來,斷斷續續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糧只夠一歲之用,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黃河、蔡河、廣濟河看看,到處都擠滿了漕船。去年兩淮、兩浙是大熟,兩湖,兩江亦是豐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豐年。為防谷賤傷農,朝廷在東南各地買糧,又想方設法把糧食送到京師、陝西、河東、河北,一是補足京師存糧,二是保證邊郡軍糧。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卻連連災害欠收,元氣剛剛恢復過來,軍糧供應,還是要仰賴東南。但是一條運河每年只能運這麼多糧食,如今已是到了極限,憑誰也沒有本事將東南的糧食一下全搬到京師、河北、西北、益州來——若非石越當年倡議,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師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壓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難以維持。漕運運糧,平均每運米百萬石至京師,需費三十七萬緡錢——這還沒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運河道之成本。若讓糧食走陸路,從東南運到汴京,便是天價。這幾年從汴京運糧到兩北,朝廷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司馬光低聲歎了口氣,抬頭望著司馬康,苦笑道:「你道我沒有想過運糧進蜀麼?我與呂吉甫雖然不和,但我卻寧肯呂吉甫得個好名聲,亦不願看到川局面敗壞!」 「去年冬我便已經感覺到益州不對了,亦略做了些準備。」聽到這裡,司馬康在心裡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馬光給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之後的事情,當時連他都不知道司馬光的奏折裡寫的是什麼。他心一凜,又聽他父親充滿無奈地說道:「……然我終亦是束手無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縱使不顧兩北塞防,將增運之糧菽全部運給益州,陸路困於蜀道,水路困於三峽,能運進去的糧菽不過是杯水車薪,而把運費加上,又足以讓西南之支出翻倍。何況,兩北塞防,關係國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顧。除非有兩三年的時間——但看現在之局勢……」自做了這個戶部尚書以來,司馬光為了改善國家之財政而錙銖必較,每日休息時間不過兩個時辰,累得幾度吐血,這般勞心勞力,歸根到底,其實也是為了民富國強,但他卻再也料不到,眼見著大敗西夏,收復靈夏故土,在剛剛看到這個國家將要走向一條康莊大道之時,卻冷不防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身為同時代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他比這個國家任何一個人都明白,現在益州路的局勢,究竟意味著什麼! 「君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君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司馬光喃喃自語,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是應該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小人勢不兩立?還是應當肯定他這些年來的選擇,盡心竭力地匡扶朝政,為有所為而不惜與小人共事? 他所能預見到的局面,讓他不自禁地懷疑起自己這幾年的努力,但是,回想他這些年來為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馬光又覺得並非一不值。這幾個月來,一個念頭不斷地在他心間縈繞——也許,沒有竭盡全力將小人趕出朝堂之,才是他最大的錯誤。君與小人的確是勢不兩立的。但是君也應當不憚於站在朝堂之上,與小人鬥爭到底,而不是消極地「言不用則去」。 司馬光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吳充死了,張方平致仕了,彥博比自己還大十多歲,此時已經快八十了,在樞密院也呆不久了,馮京也已經十多歲,並且越來越不得寵——吏部的事務,現在幾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馬光心裡很清楚,皇帝不喜歡一個吏部尚bbs.86zw.cn八路網書幹上十年!那些善會揣摩上意的御史們彈劾馮京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放肆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年內,馮京遲早要出知地方。自從蘇轍被呂惠卿趕到了福建後,王珪與陳繹便都已經在眼巴巴地盼著,希望有機會做到這個「天下第一部」的尚書…… 當老人凋零,正人被趕出朝堂之後,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該托付給誰?!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備的正人君來匡扶社稷,驅逐小人!只有這樣,他才勉強對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后的信任,以及他身為士大夫之責任與良心! 「君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司馬康低聲重複著他父親的話,抬起頭來,慨聲說道:「依孩兒之見,國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蔡京望著王谷,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君實相公這樣做,乃是想為國家除去這個『慶父』了。」 「這只不過是元長你自己在胡亂猜測而已。」須臾,王谷便平靜了下來,斜著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君實相公想什麼,你蔡元長說了可做不得準。若是疑心他拉朋結黨,排除異己,元長何不拜表彈劾?」 「君群而不黨!」蔡京笑道:「我何曾說過司馬君實結黨?」他身向前一傾,盯著王谷的眸,看得王谷渾身不自在,正在說話,卻見蔡京忽然一笑,單刀直入,問道:「世用兄為何不問『慶父』是誰?」王谷一怔,蔡京又緊逼著問道:「我說司馬君實要為國家除『慶父』,怎的世用兄竟半點也不疑這『慶父』是誰麼?還是說,世用兄心裡其實早已知道誰是『慶父』了?」 王谷頓時啞口無辭,半晌,方道:「方纔你不是說兩府麼?」 「兩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時鐵了心要敲開王谷這扇門,竟是毫不相讓,「世用兄,若說你不知道『慶父』是誰,為何你這一個月內,竟與太府寺一個小小的品錄事打得火熱?」 「元長!」王谷猛地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來,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冷冷地說道:「告辭了。」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那是沒用的。」蔡京連身都沒有動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聲道:「世用兄想一舉扳倒『慶父』,揚名天下。但若想靠著一個小小的錄事,只怕非止會讓君實相公失望,還會連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凜,心裡一猶豫,腳便沒有邁出去。 「我與世用兄是同年,又是舊交,蔡王兩家,又是姻親……」蔡京微微歎了口氣,極為誠懇地望著王谷,道:「若不是為此,我才不想管這些閒事。得罪了那『慶父』,難道我的前程並不是前程麼?我亦是好不容易才進到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錄事打得火熱,真以為別人不知道麼?交鈔局的事情,我這個太府寺丞都只能見著檯面上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錄事,又非交鈔局的人,能知道些什麼?你這樣做,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別人——告訴你罷,那周錄事,馬上要調到廣南西路一個邊鄙小縣去了。」 王谷身一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這與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諱,卻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蔡京冷笑道,「要扳倒『慶父』,自然要從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這章程原本沒錯。但象世用兄這麼幹,只怕等上個甲輪轉,也找不出半點證據來。說不好還會上個惡當,拿著假證據去彈劾,以『慶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連根拔起……」 說到這裡,蔡京見王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火候已到了,這才起身,將王谷拉回座,誠聲說道:「世用兄,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氣。你縱然不惜官爵,不懼貶竄,但若壞了事,卻怎麼對得起君實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長你說該怎麼辦?」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自聽到周錄事竟然已經出事後,他便已經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雖然不怕丟了官位,但若是被貶到那些偏遠的瘴癘地,卻實是讓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著他這個樣,心裡不由得暗笑。他這個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則直矣,剛卻未必,又只知橫衝直撞,素少機變,兼之好名而少實。雖然得了個「bbs.86zw.cn八路網用事不避權貴」的名聲,其實一半卻倒是因為不知變通,被人當了槍使,不得不得罪權貴。加上他又喜好虛名,更為虛名所累,其實心裡面將這祿位亦是看得極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司馬光選他,甚無知人之明。 蔡京心裡甚是鄙夷他,臉上卻裝得極為誠懇,又歎了口氣,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卻找那個什麼周錄事,這般捨近求遠……」他重重歎了口氣,「哎……實是……實是令人心……」 王谷臉上一紅,嚅道:「是我一時糊塗。我不知……哎!」見蔡京一臉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腳,罵道:「都是邵伯溫誤我!」因見蔡京疑惑地望著他,忙又解釋道:「邵伯溫說元長你是石明的舊部,若是落下什麼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極為無辜地說道:「休說我不是什麼『石黨』,便真的是『石黨』,石學士而今已賦閒,豈不聞樹倒猢猻散?誰還能眼巴巴將前程放到一個失寵的人身上?石學士閉門謝客幾年,什麼樣的黨也都散了。」 「那……」王谷頓時眼睛一亮,問道:「元長果真肯幫我?」 蔡京恨聲道:「便是不說公義,只說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些年來,『慶父』害我還不慘麼?」他看王谷臉上一陣狂喜,忽然卻轉變了語調:「不過……」 「不過什麼?」王谷心裡頓時一緊。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慶父』,那是絕不可能的。便是楊時、邵伯溫,甚至范純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對手。當年王介甫能將台諫驅逐一空,你以為『慶父』便沒這個本事麼?」蔡京搖了搖頭,道:「憑心而論,世用兄以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場必敗的黨爭上?這麼明刀明槍一鬥,倘若失敗,那便是萬劫不復,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門了……」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除非……」 王谷忙道:「元長請說。」 「除非是君實相公親自出馬。」蔡京鄭重說道。 「噗……」王谷長長出了口氣,不由得笑出聲來,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便是你不說,只要拿到證據,君實相公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司馬君實豈是玩弄權謀的人!元長若是肯出力,是國家之幸……」 蔡京卻只是靜靜地望著王谷,並不搭話。半晌,見王谷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著,來「遊說」著自己,不由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只得開口說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將證據放到你們手上?將來追究起來,我脫得了干係麼?難道你想讓我帶頭拜表彈劾麼?」 王谷頓時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麼『石黨』,也不是什麼『舊黨』。」蔡京冷冷地說道,「國家的大義,我不能不顧;但是朋黨之事,我亦是絕不肯沾惹的。況且,朝廷法度,也不當為了某一件事而破壞。依常理,我若是發現太府寺有什麼問題,應當上報寺卿,最多是送到尚書省,若他們隱匿不報,我才好拜表彈劾。否則,我將置太府寺卿於何地?置政事堂諸公於何地?但我若將公送到尚書省,君實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預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裡冷笑:難道我還會大張旗鼓將證據都搜集齊了給你們麼?那我便不是結黨也成結黨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開一道口,讓司馬光有機會進來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呂惠卿於死黨之前,做出頭鳥得罪呂惠卿,絕非智者之舉。既然石越安排自己當先鋒,那麼他為何不能讓司馬光當手的大槍呢?司馬光是個聰明人,只要他撕開了口,他就一定看得見。而且,君可欺之以方,這個為國家操勞得幾度嘔血的戶部尚書、人臣典範,在蔡京看來,實在就是天造地設的一桿大槍。司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觀,看得很清楚。儘管新官制後御史台某些職權受到限制,但在監督方面實際反而是加強了。有著監察百官之權的蘭台,依然是對抗兩府最好的選擇。司馬光與呂惠卿之間的鬥法,最關鍵的一步,還是御史丞的任命。若范純仁得以出掌蘭台,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呂惠卿執政近十年,他四個弟弟,四個妻弟,還有門生、親友、黨羽,雖然大多數只是些小官,但其卻不知道有多少污濁混事,一件件清理出來,便足以讓皇帝對呂惠卿喪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邊藏著掖著多少事,只要范純仁向益州路派一個得力的監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但是,這肯定也是呂惠卿要極力阻止的。所以,現在司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設法在京師呂惠卿的幾個弟弟、妻弟身上找出點夠斤量的事情出來,再由御史一彈劾,或者發到御史台獄,呂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讓,即便是不夠趕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丞的任命上,呂惠卿便說不上話了……若這幾樁事情夠份量,有范仁純掌御史台,只怕也用不著多費功夫,便是一舉扳倒呂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讓司馬光來替自己和石越把呂惠卿扎得渾身是洞然後還來感謝自己欣賞自己吧……至於御史台,蔡京在心裡思量著,他對范純仁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聰明、正直、又極溫和,絕不偏激,這樣的人,直覺裡,他感覺自己沒必要去沾惹。既然要賣人情,自然是司馬光比范純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才終於明白蔡京是想讓自己將他引薦給司馬光。 *** 鄭州須水鎮。 唐康站在須水橋旁邊的一座涼亭邊,仰面看著滿天的星宿,一襲黑絨的披風,將他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 這裡距汴京只不過一日之遙了,但離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覺到一種不安。一向被人讚為「剛毅果決」、「少年老成」的他,此時心裡卻亂得如同一團麻似的。派回汴京報訊的家人也回來了,可石越捎來的話卻讓他摸不著頭腦——「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這是什麼意思呢?唐康知道這是《老》裡面的話,他忍不住低聲頌吟道:「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誨他什麼,但唐康卻又想不太明白。「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唐康反bbs.86zw.cn八路網復低聲頌吟著,想要悟出點什麼來,卻又心煩意亂,全然不得要領。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禍事來了。 但他絕不後悔。 他一輩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見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變後,他是與李渾一道進城的。進城之後,兩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紅通紅的,身一直都在不停地顫抖。那個姓周的縣丞(阿越註:前誤,今改。致歉)被剝皮後那種慘象,還有渭南城被亂兵洗劫過後的慘景——便是修羅地獄,亦不過如此。整座城,到處都是慘死的無辜百姓的屍體,上至老人,下到嬰兒,每具死屍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沾滿鮮血的人,他在戎州親手誅殺的人便不下數十,經他手令所殺的人更是數以千計。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那天的感覺,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恨,無比的悲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種五代時期的武人之禍,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沒有親身經過五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太祖皇帝與開國諸賢對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恐懼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官都貪污,也比不上一個武人所帶來的殘害禍亂!唐康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說出這番話來的。 同樣,沒有親自經歷過渭南那個夜晚的人,也是無法理解一向冷靜理智的唐康,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但是唐康心裡絕無半點悔意。縱是讓他理智考慮,他也還是會那樣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與李渾將蔓陀羅藥摻在茶裡,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還有趙隆等一干官員將領,由李渾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將投降的全部數千叛兵用繩牽著驅趕到渭水河邊,全部處死! 渭水為之不流! 兵變是一定要處死的,甚至連家屬也要全部處死。但在大宋的歷史上,數百人規模以上的兵變,便極少有全部處死的例,往往都只是只誅首惡。而家屬往往也只是被發配至嶺南為奴。渭南兵變,朝廷極可能又要法外開恩。 但唐康絕對不能看著這些人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閉上眼睛,便會想起渭南的慘象。這些人活著,他不知道那些無辜慘死的渭南百姓怎麼能瞑目!他不明白那個被懸掛在城牆上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周縣丞要如何瞑目!而且,還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還要開赴益州平叛,他一時間也沒有多少人馬來看住這些惡狼。不過,唐康心裡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個說辭而已。這些人絕沒有再叛亂的勇氣了。 大宋絕不會再允許任何兵變存在!站在渭水邊上,看著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後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崗石一樣冰冷堅硬。 但是,唐康心裡也非常明白,自己闖出了彌天大禍。擅調禁軍已是罪名不輕,何況還擅殺數千降卒?他還記得,當章惇趕到渭水河邊之時,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連章惇這種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恐懼。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趙隆沒什麼表示,田烈武把將印交給了趙隆,李渾也很乾脆地把節印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二人當場自己把自己給綁了,讓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靜地寫了自劾的奏折,脫掉了官服,也與田烈武、李渾一道成了階下囚。到了這個時候,前程他已經沒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對不起田烈武,也擔心會影響到石越。 但他其實又並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從做了石府的二公後,唐康胸便滿懷抱負,一心想要幫助石越立一番事業,彪柄史冊,垂名萬古,成一代名臣。這時候便完了,唐康心裡並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時間覺得自己劫數難逃,當求仁得仁,坦然對之;一時間卻又抱著幾分僥倖…… 「二公。」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康身形停滯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來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種溫暖的笑意從心裡傳到臉上,他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 「我……」唐康張了張口,吐了一個字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田烈武靠著涼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滿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聲道:「你做得對。」bbs.86zw.cn八路網 唐康定定地望著田烈武。 「那些狗娘養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聲罵道,「我也想把他們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渾那小不把我迷倒,這事我卻不會做。我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當年狄相公崑崙關大捷,今兵部郭侍郎當時在麾下,違令出戰,大破儂智高,戰後回營請死,狄相公說,違令而勝,是謂之『權』,這是有功而無過——可就在崑崙關大戰前,他還一氣殺了違令出戰的三十二名將校!可見軍令這種東西,並非一成不變的。當年郭侍郎若是死守著狄相公的軍令,崑崙關之戰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了。所謂的『名將』,是要知道審時度勢,要有敢承擔責任的勇氣——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軍令甚嚴,他違令出戰是可能要被處死的,卻行之不疑,我當年聽司馬純父先生和講到這一段時,心裡便甚是佩服。我雖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以一個小小的捕頭,受學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寵,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計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顧國家安全,不顧百姓死活,我便是個小人了。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違令。一個人,若是憑著自己的才智,視軍法為無物,也不會是正道。二公,你想想,若是郭侍郎違令得勝後,便不知收斂,專門視主將的軍令為無物,那他還算是『名將』麼?『權』這種東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經常用,便不能叫『權』了。或者名將,用『權』之時,便越要謹慎。否則,軍豈不亂套了?若是恃智而妄為,那我們和雄武二軍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遙了。」 田烈武的話,似是談心,又似是勸誡,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他望著田烈武,心裡隱隱感覺他這個弓馬老師,實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裡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會允許我的部下去做那種事情。那是衛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權』;可是我若去擅殺那些畜牲,我就是濫權。」田烈武回視著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這樣做,我還是要說你做得對。」 「為什麼?」 「我說不清楚。」田烈武搖搖頭,笑道:「或許是我心裡雖然明白不應當擅殺那些畜牲,可是卻又極想把他們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許,是看到你這麼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樣說,半晌,方斂容道:「有些話……」 「田大哥但說無妨。」唐康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馬騎射的日。 「這樣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過這一劫,以後二公須多思量些。像我這樣的人,資質有限,守經而不犯錯,循規蹈矩,不是難事。但是對聰明人來說,循規蹈矩往往是最難的。不守規矩做了一件事是對的,做了兩件事是對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對的,但不是說會一直對下去。只要錯上一件,便會後悔莫及。因為這樣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極奇怪的,郭侍郎違令立功,人人記得;可是之前違令出戰大敗而回的三十二將校,卻沒幾個人能記得住。我記得有一回我見學士,學士正在練字,他拿給我看,寫的是『毋作聰明』四個字,學士告訴我,那是《尚書經》裡面的話,我當時很奇怪,都說聰明bbs.86zw.cn八路網好,為何聖人要說『毋作聰明』呢?學士說,因為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自以為聰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亂來。自古以來,所有的大亂,都是聰明人惹出來的,或是聰明,惹出來的亂越大。所以,他寫這幾個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聰明。」田烈武說到這裡,笑道:「學士和我說過的話不多,人人都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說過什麼,我回去以後都會寫出來,時時讀,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像這段話,當時我一點也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書,講典故,我留心對照,越往後便越明白這是至理名言。像學士那樣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聰明……而且,聰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為不愛循規蹈矩……」 田烈武這輩沒和人說過這麼多大道理,但他與唐康亦師亦友,當年感情也是極好。他是很重情義的人,這些日看唐康的行事為人,又覺得這些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從再會之後,唐康給人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親切平和,但骨裡卻有點高高在上,他一直尋不到機會開口,這時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竟是感覺如同去了一樁大心事。可是同時心裡又感覺有點惶恐——唐康有石越這樣的義兄,這些粗淺的道理,哪裡還需要他來說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負才智,外謙而內傲,加上結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種「禮法豈為吾輩設」的自傲。此時在這前途未卜之際,聽了田烈武這一席話,竟猛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來有多麼的可笑!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四) *********以下正********* 大宋東京與西京之間,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還有槐蔭森森的官道相連,交通頗為便利。然而便利有時亦可成為煩惱,金蘭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還沒到洛陽時派專人送回來的,自從打發了那個下人回去覆命後,便再也沒有信件送來。無論是石府還是府,唐家還是桑家,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了洛陽後,走的是哪條道。她估算時間,這幾日間唐康便應當到汴京了,只得用傻辦法,分別派了人晝夜輪換守著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渡口。雖明知這樣也沒什麼用處,但是對於親人來說,若是什麼都不做,卻實在不能心安。 接連幾天,打探的人都沒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蹤跡,氏與金蘭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心裡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該盼著他快點到好,還是希望他慢點到好。兩人眼巴巴盼著唐康回京,眼見著他就要陞遷,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卻不料途出了這麼一檔事,真是禍從天降。初聽到這個消息,氏幾乎嚇得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還是金蘭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氏商議後,二人分別去石府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個堂兄,難以應付這樣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馬去杭州報信。但氏與金蘭各自打聽了消息回來後,二人一對口風,才知道唐康這禍事闖得著實不小——擅調禁軍倒也罷了,唐康竟然不請旨誅殺了七千餘名已投降的叛軍!氏是名門高第大家閨秀出身,平生見過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麼概念,不知者無畏,倒也罷了。金蘭聽了,當時便倒吸一口涼氣,幾乎被驚呆了。但她一回過神來,便立即與氏商議了,叫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彥博說情,自己則除了陪高麗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幾趟石府與桑府——金蘭在宋朝這麼多年,早已是個汴京通。她平素雖然也有許多交好的閨密友,但到了這時節,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國夫人王昉是整個汴京各個府甚至連宮都走得動的人,不僅宮極得寵的清河郡主與她是多年好友,甚至連當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蘭心裡也清楚是什麼人掌握著唐康的命運,無論是清河郡主還是方氏,其實也做不得多大用處,皇帝、太后再寵愛清河,也不會允許她干政;而呂惠卿的家法是極出名的,這樣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幫忙,也根本說不上話。但明白歸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彷彿只有這麼做了,才能讓自己稍稍安心。她心裡只能是抱著一絲僥倖,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終說不上什麼話,若是王昉能讓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兩句,或許便是另一種結果——畢竟在宮各種各樣的請托,也是從來沒有杜絕過的。 但是,即使做了這一切,對於聰明練達的金蘭來說,終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騙不了自己——唐康的陞遷曾被汴京的官員們視為石越東山再起的預兆,人人都認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數一數學士巷前馬車的數量,便可以看得出來。可石越的東山再起,卻一定會讓呂惠卿感覺到威脅,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呂惠卿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次唐康簡直是將天捅了個窟窿! 「雖說擅調禁軍平叛犯禁,可畢竟也是為了朝廷,官家應當不會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應當處死的……」 對于氏織造的種種為唐康開解的理由,金蘭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願意再去給她增添無謂的壓力,如氏這樣的名門閨秀,真的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是,金蘭卻找不任何理由來寬慰自己——自古以來,對於身居高位者來說,除了做事的內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還是沒有官人的消息麼?」眼見室那座珍珠座鐘的時針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悶的鐘聲隨之響起,金蘭忍不住扭過頭來第三次問道。 侍婢搖了搖頭,低聲回道:「廿三還沒回來。」說完,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金蘭,輕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許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佔據了金蘭的內心。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來,道:「去桑府。」 * 早在幾年前,桑府就從潘樓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這裡不比潘樓街那種商業區,咸宜坊與董太師巷一樣,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當今皇帝的四弟,俗稱「四王爺」的趙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區。而四王府的正對面,此時也正在大興土木,京師盛傳,這是官家在給雍王趙顥興建王府——路過咸宜坊第一區時,金蘭透過馬車側面的車窗看了未來的雍王府一眼,嘴角邊閃過一絲冷笑。 當今對這位「賢王」的「寵信」與「友愛」,實在令人唏噓,以前金蘭所見所聞的宮廷鬥爭,要麼便是如遼國一般**裸地拔刀見血,父兄弟手足視同仇讎,不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決不罷休;要麼便是如高麗一樣,雖然同樣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張膽的威脅,最多便「只是」強迫諸王們出家為僧……但象大宋這樣做得這樣溫情脈脈,不露聲色的,則實是讓金蘭歎為觀止。她是頗知其內情的,自王安石為相以後,宋朝財政便慢慢規範;至改官制後,特別是為了應付對西夏的戰爭,財權更是進一步下移,分別由戶部與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財富越來越少,而當今皇帝更是賢君英主,為了緩解國庫用度,他三番五次削減宮內用度,大內如今至少有兩三座宮殿年久失修,他都捨不得花錢——可為了給他這位皇弟興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嗇地掏出了二十餘萬貫!這二十餘萬貫銅錢,除了向天下詔示皇室兄弟敦愛,皇帝重視手足親情外,其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讓雍王殿下住得離禁遠一點。這顯然也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想法,因為一向錙銖必較的戶部尚書司馬光竟罕見地沒有反對。 金蘭對這個雍王沒什麼好感。宋人以虛歲計算男年齡,熙寧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經歲,信國公殿下也已經八歲,從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們,都開始張羅著給這兩位皇挑選師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實際上的皇太,卻偏偏體弱多病,難以入學,所以一直拖延不決。皇后本來準備先給信國公選個師傅,但正當金蘭等人興高采烈地籌劃著替信國公挑一個好老師的時候,這位雍王殿下卻奏了一本,說了些「長幼有序」之類的話,結果這件事便沒了下。 雍王的用心金蘭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宮延安郡王與信國公與他人不同,均由皇后親自撫養,故此將來繼承統緒的機會自然要高於其餘的皇——若是延安郡王平安無恙,以長幼,以血統,自然都沒有信國公的機會,而且無論是王賢妃也好,金蘭也好,都不敢有這樣的野心;但如若這位皇太殿下有什麼萬一,那麼其餘皇,信國公年紀最大,又是皇后撫養長大,雖然在血統上佔了劣勢,但若有朝一日朝臣們為了防止兄終弟及的情況出現,擁立年紀較長的信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的「血統」,是由父系而非母系決定的。信國公的高麗血統固然會有「夷狄」之譏,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的親。更何況他母親貴為高麗公主,諸皇之以他母親的出身最為尊貴!雖然眼下人人都認為信國公毫無機會,但金蘭卻相信,天下之事,變化無常。 這位雍王殿下,顯然也算計到了這一點。高太后與皇后一定會維護皇們的長幼之序的,若皇趙傭都還沒選好師傅讀書,倒先讓皇七就學,此例一開,便是啟諸皇覬覦之心,將來後患無窮。反正諸皇年紀還小,不怕耽誤,自然便先壓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則樂得看見皇們越晚讀書越好。 馬車飛快地掠過咸宜坊第一區,在街巷七拐八彎,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門的家丁見到金蘭的馬車,早有人飛奔入內通報,一面迎了馬車自側門進府。金蘭在門前下車之時,王昉早帶了人親自迎了出來。 「表嫂。」金蘭見著王昉,連忙斂衽一禮,一面柔聲道:「豈敢勞動嫂嫂。」 王昉笑著扶起金蘭,挽了她手向一邊向裡間走,一面笑道:「蘭兒,柔嘉縣主回來了。」 金蘭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從曹太后去逝後,便鬱鬱寡歡,熙寧十三年起,她便屢次上表,請求去鞏縣替曹太后守廬三年,以盡孝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事,亦為禮法所無。但宋朝與歷代一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雖暗憐惜這個妹,屢次三番留,又令皇后與清河郡主勸慰她,但無奈柔嘉志意甚堅,皇帝無可奈何,這才勉強准了她,至熙寧十四年,柔嘉便離了靜淵莊,前往鞏縣。從此汴京便甚少聞她音訊。金蘭是極剔透的人,早先她進宮見王賢妃時,曾閒聊到柔嘉縣主,王賢妃還笑稱不論是已故的曹太后,還是皇帝與皇后,對柔嘉的寵愛,其實還在清河之上——宮人都說這位十娘的脾氣性,像極了在熙寧三年故逝的楚國大長公主。 金蘭自是沒見過這位仁宗皇帝的愛女,但她卻聽說過她的許多的事跡——這位公主膽大得無法無天,在宋朝那些溫柔嫻淑的公主們當,是一個極為另類的人物。可是她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宋朝公主的詛咒,與許許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樣淒慘。 這位楚國大長公主與多數公主一樣,不幸被指配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喜歡的駙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這種命運。於是在短短幾年內,夫妻感情急驟惡化,最後竟鬧得夜扣宮門,要與駙馬分居——宋朝的律令,宮門夜開是極為嚴重的事情,兼之這位公主常常與內侍們飲酒作樂,又無法處理好婆媳關係,早已引人側目,竟因此惹得台諫紛紛彈劾,眾議嘩然,最終被降封為沂國公主。但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寧死也要與駙馬離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駙馬家說情,說「凡人富貴,亦不必為主婿也。」委婉請求駙馬家解除了婚約——這可以說是楚國長公主,同時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跡,最為驚世駭俗的一樁大事件,當時這位公主不過二十五歲。 但是她的命運卻並未因此而出現轉機,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宮也無法安身。她的親生母親苗妃雖然因曾經多方維護當時養在宮的英宗皇帝而結下善緣,但是與曹太后的矛盾卻讓她的立場更加尷尬。仁宗在世的時候,曹後已經公開表示出同情駙馬之意。仁宗去逝後,她更加喪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無法接受這種不符合道德禮法的行為。楚國大長公主最終還是被迫復婚,很快,就鬱鬱而死,這時,距她離婚那一年,不過八年。 不過金蘭也知道傳說與現實相差甚遠。這位公主自小機靈聰慧,調皮可愛,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順父母,雖然常常傲氣凌人,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餘年後,汴京閨閣依然在時時流傳著這位公主的種種故事——從她少女時代種種頑皮的事跡、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父親平安的孝心;到她那無比隆重的冊封公主典禮、豪華奢靡的婚禮……甚至還有人傳說,她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內侍而要與駙馬離婚……汴京的許多女孩雖然口裡對這位公主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但是只要一聽到「楚國大長公主」或者「莊孝公主」幾個字,耳朵便會不由自主地豎起來。這位楚國大長公主,實已是閨閣的傳奇。 不過在金蘭看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當今官家對他這位姑姑的態度。雖然貴為皇帝,也無法阻止她被迫復婚,鬱鬱而死的悲劇,但是在她去逝後,當輔臣議謚時,官家卻橫插一腳,親賜謚號「莊孝」,追封秦國大長公主——最離奇的是,彷彿不如此不足以出心頭惡氣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無狀」的罪名,把那個倒霉的駙馬都尉貶到了陳州安置,至今沒有翻身——要知道,當年的公論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實這位駙馬與公主一樣,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從種種傳聞,金蘭感覺到賢妃的玩笑,宮人們的比較,都不是空穴來風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裡其實是十分同情楚國大長公主的遭遇的。而這位十娘從小的所作所為,儼然便是又一個楚國大長公主。這位縣主不僅同樣的至情至性,也同樣的孝順。她所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較之楚國大長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她卻畢竟不曾離經叛道——這竟是有楚國大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了。若說皇帝與皇后內心深處更疼愛她,金蘭相信是極可能的——大宋皇室,有無數的清河郡主,但柔嘉縣主卻只有一個! 想到這裡,金蘭心裡不覺一喜。柔嘉與梓兒的交誼,更猶在清河之上——這位縣主,素來別人不敢說的話她敢說,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幫忙……金蘭暗暗打著她的如意算盤,渾然忘記了這位縣主的每一個故事,常常同時包含著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聖人可又要操心縣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與金蘭說著閒話。 「朝公卿家這麼多公,總能尋出個如意郎君罷?」金蘭淡淡笑道,她對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詫異地望了金蘭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不合縣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車之鑒……」柔嘉對石越的心意,她卻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縣主有心上人了麼?是哪家的公?」金蘭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親自問縣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們一道便去靜淵莊,莫怪我越俎越皰,你們的禮物,我已先替你們預備好了。」 金蘭連忙道謝,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閒話,沒多時,便到了王昉住的院裡。因金蘭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樣拿了女紅做著,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蘭見她裝腔作勢,在一面繡屏上東扎一針西穿一線,忍不住笑問道:「表嫂這是在繡什麼?」 王昉見她取笑,笑著把繡屏丟到榻上,嘴裡卻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繡的是捉鬼圖,有鎮宅辟邪之神效。」 金蘭聽她說得認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過去,撿起繡屏一看,便見這小小的繡屏上面,東一條線,西一條線,紅一道,黑一道,綠一道,不知怎麼樣便拼湊在一起,依稀像個圖案,但無論她怎麼樣仔細,卻終究是不明白王昉繡的是什麼。她橫豎左右靜靜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領,忽然看到旁邊的小几上壓著一張彩圖,一眼瞄去,卻是一幅比翼雙飛圖,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手的繡屏,忽然發出一聲大笑,一隻手指指圖案,一隻手指指繡屏,笑得前仰後俯,幾乎岔過氣去。外面的婢女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悄悄靠近來偷看,看到金蘭手裡拿著的繡屏,一個個也握著嘴竊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紅耳赤,羞得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藏在身後,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虧我這麼幫你!」 金蘭卻是越想越覺得好笑,捧著肚,指著那張畫紙,笑道:「這……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給給描……描……」 她早就聽氏說,她這個表嫂王昉,出身名門,宰相之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甚至經史集時事政論,也不讓鬚眉,若生得男兒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個奇女。可偏偏卻不擅女紅廚藝,拿針竟比人家拿大槍還難上幾分,做出來的飯菜比毒藥還難吃幾分。嫁入桑府後,開始雖然沒什麼,但時日一久,婆婆雖是極好相處的,大戶人家不指著這些,也不會說什麼,但桑家親戚朋友極多,旁人那裡卻難免聽些閒言碎耳。偏偏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爭強好勝,哪裡受得了別人的閒話?於是發願要學女紅,特別找清河郡主畫了樣——可好幾回,氏見了她回來,都是笑得說不出囫圇話來。她當時還不肯信,總覺得人人都是一雙手,未必如氏說的那麼誇張,且王昉的識度才具,又是她素來極佩服的,這區區女紅,怎能難得她這樣的才女——這回她卻是第一回親眼見著王昉的「女紅」,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雙飛圖」的,竟能被人繡得似一鍋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張飛來,也要比她繡得像些模樣兒。 她幾日來眉間心頭,憂慮焦急,雖也強作笑容,卻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這兒,把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著急、生氣、憂心……種種郁氣,全都發洩了出來。 「表……表嫂的女紅,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書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蘭順口說出來,便越想越覺得相像,石越的毛筆字,練了十幾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橫一豎寫得更像筷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經看見石越偷偷練習描紅——早已對自己的毛筆字徹底放棄了的石越,為了「父親」的形象,突然間痛改前非,在被閒置的這幾年,曾經又狠練過一段時間的書法。只不過堂堂石學士的書法,與練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絕對是要稍遜一籌的。所以這兩年間,為了不樹立一個壞榜樣毒害下一代,徹底覺悟到自己再怎麼樣努力也不會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齒地發明了一種軟筆後,便再也不肯用毛筆了。讓人覺得好笑的是,石越還掩耳盜鈴地以提高效率為名,強迫在他手下編修敕令的官吏們全部使用那種用起來極為彆扭的軟筆——通過這樣的方法,石學士終於大宋的識字階層,找到了書法比自己更差的人們。不過這個時間也只持續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半年以後,當那些官吏們適應了他的「暴政」之後,石越依然無可救藥地是大宋讀書人書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驕傲,也可憐地只維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紅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紅實在有點見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後的繡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這個高麗婢算了。」見金蘭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裝生氣,板著臉道:「還要說正經事麼?還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蘭一聽說到唐康,立時止住笑,急道:「嫂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時也沒見著人回京……」 王昉望著金蘭,冷笑道:「方纔還笑我呢,你也是個呆。守路口有什麼用?不如打點各種衙門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親降指揮,表弟是被關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還有兩個武官,連衛尉寺都沒沾上邊,直接送到樞府的牢裡面了……」 「啊?」金蘭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臉色慘白,苦笑道:「這……連石府也不知道信麼……皇上聖意……」 「石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輕輕哼了一聲,道:「陰謀詭計是他的拿手好戲,不過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劃著大事呢!」 「大事?」金蘭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蘭,忽幽幽歎了口氣,道:「我認得的女,也便是你能懂這些。卻可惜你是女,否則那個什麼樸彥成豈能及你之萬一。」她說的樸彥成,乃是高麗國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學生,白水潭學院院貢生,熙寧十五年參加省試是第五名,殿試為一甲第三名,高探花。皇帝特旨授秘書監校書郎,榮耀一時。此君的詩詞歌賦、章策論,連蘇瞻都讚不絕口。 不過,金蘭卻不甚喜歡此人。高麗使者曾經去遊說這個被高麗留學生引以為榮的年輕人,請他回國為官,但說客去了後,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堵了回來,後來更是連門都入不得了。這回高麗王妃與王來汴京,高麗使館宴請所有高麗留學生,也唯有他缺席。金蘭也知道樸彥成並非沒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順王,在這次王位爭奪戰遇害。但金蘭無法諒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諒自己的祖國,為什麼卻可以輕易地原諒同樣也參預到高麗國內權力爭奪戰的宋朝,並且還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麗留學生,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在少數,第一批遣宋使更是佔到少半,但迄今為止,第一批留學生除他之外都已經全部回到了高麗,其也不乏在宋朝過進士的人。 只是這些內情,金蘭卻也不便表露出來,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氣了。」她的話半真半假,氏已為唐康育有一兒一女,她卻一無所出,心裡豈能無動於衷?但夫妻之間裂縫已生,又是那麼容易可以彌縫的?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會猶豫。像她這樣冷靜而理智的女,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卻還牽涉著自己國家,自己的家族……雖然有時候會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願以償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脫了。但是,她畢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平安度日,對她來說,卻是極奢侈的事情。她甚至連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內心有愧,她又豈能甘願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所愛的人? 「你現在還不夠平安富貴麼?」王昉卻難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過了這一關,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幾年。你們夫妻相聚,生上幾個孩,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了。」 「但願他能平安度過這一劫。」金蘭幽幽歎道。 「他不會有事的。」王昉篤定地笑道,「你聽我給你解釋了,便明白這次注定只是有驚無險。」 金蘭素知她的見識,但這回唐康闖下來的禍事卻是非比尋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著王昉,抿著嘴,等她解釋。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會,望著金蘭,娓娓而談:「我曾經細覽國朝建國以來兩府之人事紛變,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執政們在兩府來來往往,起起落落,入則為相,退則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為漢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過宰輔大臣們的任期?」王昉莞爾一笑,略一停頓,便如數家珍般地說道:「趙韓王趙普,建隆元年為樞密副使,累遷樞密使,至乾德二年為集賢相,到開寶年罷相,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二年,若從乾德二年始,不過年多一點,其間獨相八年,之後便被罷相。直到七年後,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後又罷相,四年後再入書,又當了不到三年的宰相。開國之初,宰相做得最長的,便是此老。其餘的都是做三年,換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長的,便是那個與石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從執政算起,還要更長些,但他獨相的時間,只有五年。其後的名相,能夠穩穩當當連續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韓琦與曾公亮,但這兩人從未獨相過,韓琦與富弼一同為兩年,與曾公亮八年,至於曾公亮,熙寧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備員而已。」王昉提及韓琦與曾公亮,言語並沒了什麼敬意,她說完停了一下,語帶譏諷地笑道:「敢問呂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寧八年韓絳罷相後,竟能獨相年之久?」 「不讓宰相在位太長,以防結黨營私,盤根錯節,實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後便不再讓韓琦為相,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是所謂的『舊黨』麼?那曾公亮又是什麼黨?」王昉目光流動,顯得有點興奮,「韓琦是千年老狐,罷相之後,便回鄉求田問捨,奢華度日,偶爾上點奏章,以示忠君憂國之意。所以韓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寵,至今不絕。他和石明倒真不愧是翁婿,這幾年石越之法,與他異曲同工。他閉門不見賓客,不講學,不著書,將門客或遣散,或薦官,只留了一個潘照臨,也整日只是在汴京遊山玩水,講佛談經。但卻絕不敢去購買田宅、畜養聲妓,而且隔三岔五還向皇上遞些密奏,以示絕無怨望之心。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本事——所謂『物為反常即妖』,他要去學人家自污,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是英主……」 金蘭知王昉一說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熱諷一般方肯罷休,可她卻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尷尬,忙紅著臉叫了聲:「表嫂……」 王昉這才覺察過來,嘻嘻一笑,道:「言歸正傳。你說那呂吉甫憑什麼便能獨相年之久?若說朝無人,馮京、司馬光做不得宰相麼?若說功高勞苦,難道他比得上趙韓王?他功勞不如趙普,風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韓琦,卻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誰都牢靠,豈非咄咄怪事?」 「這……」金蘭只是意識到了些許。 「其實若說怪事,說穿了也無半點希奇。他能獨相年,不過是因為皇上騰不出手來罷了。這年之內,朝廷經歷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縣,整編軍備……外加上東征西討,真是數都不數過來。朝局好不容易達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錯,在這當兒,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頭打著仗,怎經得起內裡頭還朝局動盪不安?宮裡頭說,太后好幾次和皇上說司馬光之位不宜在呂惠卿之下,皇上也說司馬光可以為左右僕射,但是司馬光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其位甚至還在吏、兵二尚書之下!難道司馬光當不得吏部尚書麼?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馬光一動位置,無論是吏部尚書還是右僕射,手裡有了人事之權,這朝局便再也安穩不下來。皇上是極英明之君主,熙寧十年,便藉著交鈔的名義,升呂惠卿為左僕射,奪了他獨掌堂除之權,如此一來,重要人事之權,便要由政事堂會議決定,而吏部又交給較溫和的馮京,又有所謂的『石黨』從調和,新黨舊黨,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否則,無論是人事之權由哪一黨來控制,若說他們不鬥個你死我活,我斷然不信。」 「只是,這樣的日,已經不長了。」王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道。 「嫂是說,朝局要大變了?」金蘭試探著問道。 「一個吏部尚書做上十年,他不結黨也是結黨,不營私也是營私。」王昉似乎有點惟恐天下不亂,「兩府的格局,維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來也要變了。樞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禮部與戶部,還有諸如衛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類重要衙門,這幾年內都要換主人。否則皇上無法心安。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來呂惠卿或者還可以安安穩穩當幾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勢穩定一點再從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身,望著金蘭,壓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動手換人,呂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經危若累卵!」 「這場大風暴,對有些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對表弟來說,卻是天祐。」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五) 「但是……」金蘭完全被王昉敏銳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還是很難相信看起來欣欣向榮,如日天的大宋,將會面臨什麼「大風暴」。要知道,僅僅三年之前,這個帝國剛剛將一個實力遠在高麗之上的西北強國打得幾乎滅國!西夏人在與宋朝的戰爭,損失了大部分人口,幾乎全部最富饒的土地,甚至還有他們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則得到了——在金蘭看來,宋朝得到的,遠不止一個西夏這麼簡單。他們得到了一個陝西路,關從此由邊塞變成腹地!他們還將得到數以十萬計的騎兵——佔據靈夏之後,宋人從此有了天然的馬場,假以時日,他們將可以與契丹鐵騎在馬背上決一高下。做為一個高麗人,最多算是一個開封人,金蘭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謂「西南夷」。與身邊的宋人一樣,她從心裡輕視西南夷,認為那是無足輕重的,儘管宋軍連遭敗仗,損失慘重,但她與大多數宋人一樣,都認為這是因為宋軍沒有派遣主力禁軍進剿!畢竟,為了應付與西夏的戰爭,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們的禁軍整編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編禁軍、部分河北禁軍,還有全部東南禁軍,其戰鬥力是遠遠不及其精銳的主力禁軍的。西軍大戰之後需要休整,士兵們經歷過這樣的大戰後,會產生種種厭戰的情緒,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駐守。河北與京畿的精銳禁軍,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與什麼「西南夷」作戰——宋人時刻不敢放鬆對遼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遠只是西南夷,那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戰爭,似乎與普通人無關。軍事上的小小「挫折」——沒有人承認那是「失敗」,只不過是由於「輕敵」,對於大宋來說,根本不可能傷筋動骨。金蘭與大多數人一樣,相信這次種諤統率百戰之師入蜀,西南叛亂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軍發生兵變後,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為大部分宋人心裡面的「禁軍」,乃是專指西軍與殿前司所轄馬步軍的。河北禁軍叛亂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證明了西軍是何等的善戰麼?況且,宋軍還有火炮——這種威力驚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麗國也好,遼國也好,為了弄到火炮的製造方法,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將本國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隨從,到達汴京後,利用一切機會觀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雖然絕大部分時候只能遠觀,汴京城牆是不可能隨意登上去的;同時賄賂官員,利用留學生結交優秀的工匠,親近與兵器研究院的有關的老師、同學……高麗與遼國先後都試製出了自己的火炮,樣式與他們在宋朝觀察到的也似乎區別不大,然而威力卻是始終不及——在金蘭看來,宋軍運幾尊火炮去,幾炮便可以將西南夷的城牆轟塌——她當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實沒有城牆,甚至連當地許多隸屬宋朝的州縣都沒有城牆。儘管在汴京居住了許久,但她畢竟從未離開過開封府的區域,所以,在金蘭的心裡,宋朝的每個地方,都是如從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樣,有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牆,整齊美觀的建築、街道,還有令人歎為觀止的下水道系統。她只聽說過成都府的富裕,卻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邊境的情況——在那裡,即便是許多宋朝的州治與縣治,往往也只是用蘺芭簡單地圍成一圈,全城只有規模甚至不如開封府一個小鎮的集市,最好的房是官衙,卻不及汴京城內最差的房,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過幾百戶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環視,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群山!所以,許多瞭解情況的宋朝官員寧肯被罷官為民,也不願意離開汴京。但唐康的家信從來不會提及這些困難,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夠修築起城牆,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政績!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蘭更不知道王昉所說的「大風暴」指的是什麼了。 王昉彷彿知道金蘭心裡在想什麼,她望著金蘭,歎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蘭怔怔望著王昉,聽她繼續說道:「本來這些事情我也不會知道——你應當聽說過,自朝廷大舉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聞管制,朝廷遣人進駐各報,凡與戰爭有關之報道,甚至於各地之米價、布價,不得許可都在禁止報道之列。西南戰事一起,呂吉甫便循例繼續此政。故此凡與戰事有關之報道,實是兩府說什麼,各報便寫什麼,三大報都不曾派人去過益州路,親眼看看那裡究竟是發生什麼……」 金蘭聽她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釋道:「軍國大事,貴在機密。且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輕輕哼了一下,卻沒有反駁,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到了去年,《秦報》的衛棠卻派了兩個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賄賂了禁軍軍官,隨軍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們回來後,《秦報》雖然沒有任何報道,但是衛棠卻寫了封信給外,並且是由其一個記者親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蘭不禁低聲驚呼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裡面並不簡單。 「這人來京,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說道,嘴角間卻若隱若現地流露出譏刺的笑容,「衛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們《秦報》不敢報道,卻想讓《汴京新聞》出頭,用心也未必那麼純良。只是他卻不知,呂吉甫的黨羽日夜不離地守著《汴京新聞》的每一處印書坊,就算外不怕得罪權貴,亦無能為力。本來外有意讓那人去面見司馬君實,但這他卻怕給《秦報》惹上是非,趁我們不備,連夜跑回了陝西……」 「那他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此人說的事,絕非捏造。」王昉斷然否定了金蘭的猜疑,「據其所言,西南局勢實是到了駭人聽聞之地步。他說曾經親身跟隨禁軍平亂,西南夷雖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縱,未成大患,但叛亂之種落,大者數十,小者上百,聲勢驚人。夷兵在群山之間來去自如,官兵勝則不能追,敗則不能退,極為被動。若有軍官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者,禁軍精良之鎧甲更是反成累贅。故官軍每戰每敗,士氣低落。許多官兵水土不服,軍疾病蔓延,而醫、藥皆不足,亦使戰力銳減。除此之外,糧草補給更為大患,往往有糧也運不上前線——不僅是群山之轉運艱難,西南夷剽掠糧道,民夫逃亡不斷,便是在益州腹地,若無官兵護送,便有盜賊搶糧,甚至有運糧之民夫與盜賊裡應外合者……更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者,或此州屯集軍糧任其腐爛,而彼州卻庫無顆谷,將士只得忍饑挨餓。而另一面,卻是官府拚命和買強徵糧草,百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 「這些事情,絕非衛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聽到流言,益州路的米價,數月之內,已翻了兩到三倍。我又留意打聽了附近諸路之糧價,陝西、京西,乃至河東、河北,糧價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價亦漲了不少……」 「這可能是交鈔發行過多所致。」金蘭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汴京物價實在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情。 「的確是交鈔發行過多。但交鈔為何會發行過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煩,僅僅是在西北之駐軍,斷不至於到此地步。」王昉搖了搖頭,道:「汴京萬物騰貴,已非一日。朝廷為了軍國用度,無本發行交鈔。一面是朝廷用交鈔向百姓和買貨物,一面卻是物價上漲,百姓拿著同樣多的交鈔買不到同樣的貨物,實是怨聲載道。交鈔是呂吉甫倡行,交鈔局又是呂氏兄弟司掌——本來益州局勢如何,益州百姓過得怎麼樣,汴京百姓與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關心,但是如今連汴京也物價騰貴,卻是有切膚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價雖高,卻尚可忍受,雖有不滿之言,畢竟也不能把福建怎樣。這怨氣也只得日復一日地積累著。可而今西南之局勢,卻是到了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亂,也是呂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軍,為了不願去西南,居然不惜兵變!你說呂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說石越與司馬光無動於衷,我是斷斷不信的!」 金蘭徹底動搖了,「西南夷真的那麼厲害麼?」她在心裡暗暗問道。也許,宋朝這個帝國,遠比她想像地要脆弱也說不定。不過,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麼朝局的確是要大變了,這對於唐康來說,至少不會是一件壞事。 * 從王昉那裡知道了許多內情,又打聽到了唐康的下落,金蘭回府後終於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好覺。次日一覺醒來,王昉的香車已到了她家門口。聽到下人的稟報,她才記起還要與王昉一起去靜淵莊拜訪柔嘉,慌慌忙忙起來,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點妝,卻見管家一臉的猶豫,在門外徘徊。她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問道:「有什麼事麼?」 「夫人。」管家見著金蘭,連忙作了揖,稟道:「方纔賬房來說,這個月的家用……」他話未說完,便已覷見金蘭的臉沉了下來,嚇得不敢再說話。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這般大事,的確不該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來煩夫人,但是天塌下來,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這麼大一家,卻不可能就此不吃飯不用錢了,而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著頭皮向金蘭請示。 「家用不夠用了麼?」金蘭冷冰冰地問道,「不是月月如此的麼?」 「原是這樣的……」管家苦著臉,道:「前幾個月,錢莊的唐守義過來,說有樁大生意,要周轉點銅錢,他用交鈔兌銅錢,把府裡積存的八千多貫銅錢全部換走了。這事原是稟過大夫人的……」 金蘭掃了他一眼,冷不丁問道:「唐守義沒錢到這個地步了麼?要到咱們府上來換錢?」 管家嚅嚅道:「小的當時也不知道。不過後來聽說陝西那邊一貫緡錢可以換到一千一百十交鈔,汴京的錢莊,都在想辦法調銅錢去陝西收交鈔……」 「你當時不知道?」金蘭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追究,她心裡早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雖然不懂食貨之學,但是交鈔兌銅,是一比一的,雖然實際上會有千分之幾的手續費,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陝西路居然出現一貫銅錢換到一千一百多交鈔,聯繫到昨晚王昉所說的事情,她再遲鈍,也知道陝西錢法,已經出現了大問題。 「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當時的的確確是每貫銅錢收了二十的好處,他心裡雖然知道這個高麗夫人精明,卻也斷不敢承認,只是彎著腰回道:「小的糊塗,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兩個月間,到處都聽說陝西的事了,這個月汴京要一千五十交鈔,才能換到一貫銅錢,而且好像還在漲……到外面買東西,鈔一個價,錢一個價。府裡收來的田租,客戶都是用交鈔交的租,可是家裡的下人,若還是按原來用交鈔發月錢,許多人家便要過不下去了。而今不論什麼東西,比去年都漲了兩三成,這交鈔、銅錢上再這麼來一下……」 「你一次把話說完。」金蘭早不耐煩了。 「下人們是想月錢改發銅錢,可府裡的交鈔若去錢莊兌銅錢,損失極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張,要請夫人給個主意。」 「下人改發緡錢無妨,每人再漲一成的月錢。你去告訴唐守義,我把這宅抵給他錢莊,看能換幾貫銅錢來?你拿著交鈔去錢莊,當日你是多少錢兌的,照樣給我兌回來。他還真長進了,生意做到自己家裡來了!」金蘭拋下這句話,再不理會管家,帶著幾個丫頭揚長而去。 但金蘭與王昉去靜淵莊卻撲了個空,柔嘉與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進宮了。金蘭本想與王昉一道在靜淵莊等柔嘉回來,但是她沒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領著石府的人過來,說是石夫人請她過府,金蘭不敢怠慢,連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與清河賠罪,又轉道去石府。這麼著來去折騰,到石府時已是隅時分。她才到了門上,便見阿旺已在那裡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雖然只是個婢女,但是地位卻是極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幾家對待下人極為平等的簪纓之家,以金蘭的所見所聞來說,就算是上下極為和洽的司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份,原本她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年輕貌美時能取悅王公貴族求得一時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時,最幸運也不過是能嫁給某個商人為妾而已。但在石府,金蘭聽說石夫人甚至允許她自己擇婿!只是不知為何,阿旺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意人,倒是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怡園——石越為了教育自己的女兒,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買了一座名為「怡園」的小莊園做學校;梓兒又用自己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名門閨秀,甚至還請到了被遣散的老宮女到怡園任教,教授女紅、禮儀、琴棋書畫甚至是算術、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餘家朝廷大臣將自家的寶貝女兒送到那裡學習,連當今官家最寵愛的淑壽公主也常到怡園學習。阿旺便在怡園教習彈箏與夷語。阿旺一見到金蘭,便斂衽說道:「夫人說,相公在會客,請縣君先到夫人那裡稍候。」因石越做過樞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稱。金蘭不敢托大,回了半禮,才跟著阿旺向後院走去,一面試探問道:「不知嫂召我來,有何要緊事?」阿旺一邊側著身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實是相公要見縣君,應當是為了二公的事。不過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與姓范的大人來求見相公,相公和他們談了幾個時辰了……」阿旺的語氣,實是透著驚訝。需知石越雖然這一年來漸漸開始會客,但卻是很少留人長談的。 * 阿旺口所說的「姓秦的大人與姓范的大人」,就是秦觀與范翔。范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陞遷,好不容易才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對於范翔來說,眼見著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緋銀魚袋、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范翔不能不在心裡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只有老老實實呆在地方上。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范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樞。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范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著茶,一面聽顯得有點興奮的范翔說著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閒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歎,愁容不展,因問他原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去見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著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范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范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為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之意,卻只覺得淒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歎道:「這道士也可憐。」 范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後,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得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為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建這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范翔笑道:「這張敬倒不愧是個才,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歎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敬!好個張敬!」 石越低聲復念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過張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為以鄰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為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交)鈔(銅)錢比混亂,也是短短幾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非常驚詫,因為呂惠卿雖然為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著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眾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後又遭喪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為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范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引爆了手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范翔偷眼看著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為陝西的局面,實是范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為馬價下跌,范公為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向銀夏牧馬買一千匹馬——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范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為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范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吝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為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著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為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鈔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為是以鄰為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為足下非瘋即癡。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才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麼?」 范翔聽秦觀嘻嘻哈哈說著這些極為露骨的話,心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卻見石越臉上掛著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淡淡說道:「若是將鍋燒穿了,大伙最後都要餓肚。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才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稟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笑著點點頭,向范翔、秦觀笑道:「相公相召,不敢久俟,當改日再敘。」說罷點湯送客。 待范、秦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府。卻聽侍劍在旁說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麼?」 「哎喲!」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但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裡議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諮詢,便算是私事,彥博畢竟是現在朝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斷不敢怠慢,當下只得說道:「你便不要跟我去府了,你去告訴夫人,讓她告訴金氏,二公現在御史台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著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 石越沒有猜錯,彥博急急忙忙召石越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府的時候,赫然發現府此時聚集了幾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員。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沒多久,緊跟著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敘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眼見彥博、呂惠卿、司馬光表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抬也會要抬到禁主持局面。排除掉這個念頭,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府後,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 「諸位大人,種正故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依宋軍的制度,大軍在外,就算沒事,也要一日一報,五百里馬鋪,但縱是如此,蜀與汴京相距數千里,種諤豈碼已經是死了半個月了。但這廳的人,所關心的,其實倒不是種諤的生死。 過了許久,才聽章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敢問相,種正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彥博沒有讓眾人有鬆口氣的機會,「剛剛收到五百里馬鋪急報,種諤到益州後,沒去戎州,反率軍進駐瀘州。人還沒到瀘州城,便忽然病倒,幾日之內便不起了。龍衛軍一個指揮為前鋒,早已深入納溪寨,聞訊後急忙退兵,了夷兵埋伏,三百餘人全軍盡墨。西南叛夷偵知種正病故,官軍軍心動搖,糾合萬餘人馬進攻瀘州城,瀘州知州莫萬棄城而逃,瀘州失陷。叛夷又設伏兵於道,邀擊兼程趕往瀘州救應的益州提督使蔣仲行,官軍大敗,損失近千人,連蔣仲行也戰死……」 「啊?!」連一向鎮定的石越,也再也無法保持從容了,未及交鋒,主帥先病死了;然後瀘州失陷,還賠上了一個正四品的提督使!這是西南夷叛亂以來,宋軍陣亡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對於已經混亂不堪的益州來說,這實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軍如何佈陣應付?」李憲皺眉問道,「瀘州一失,富順監岌岌可危。甚至昌、資、榮三州皆受威脅。若是叛夷得富順監鹽井之利以資軍,抄掠內地,與盜賊相合,益州……」 「請各位大人前來,便是要商議一個對策。」彥博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皇上馬上就會召見,我輩深受君恩,不能輔佐君父為堯舜,建太平之世,已當自愧於心。若是皇上問起來,竟是束手無策,我等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故此某遍請兩府公卿將相,共謀良策。」 他話未說完,廳眾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當。每個人都知道,雖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兩制臣僚不得私至執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呂惠卿也經常在私邸商議國事,但是兩府在一個大臣的私邸合議,畢竟還是頗犯忌諱的。彥博自然已經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間,便要致仕,皇上再怎麼樣,對於這個三朝元老,穩穩當當帶一個「太師」的加銜回鄉養老,這是絕對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卻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著彥博無所顧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彥博這一招,擺明是針對呂惠卿的。如果兩府合議,本來應當由呂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彥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亂,怎麼說呂惠卿也脫不了干係,彥博便可以牢牢地佔據著主動權。他短短的幾句話,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片忠君愛國之意,甚至還頗有自責,但實則每個人都聽出了言外之語——既然說益州局勢「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那麼這不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又是什麼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呂惠卿。 「太傅。」呂惠卿從容向著彥博欠了欠身,淡淡說道:「這等大事,還是應當請皇上定奪為是。」他心裡暗暗後悔,他本來正與陳繹在都省值日,聽到彥博相請,有要事商議,當時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他到的時候,便只有司馬光先到,二人身份特殊,不與眾相同,彥博倒是向他們兩人先通報了情況。當時呂惠卿完全被這個意外所震驚,竟然沒有細想彥博的用意,便沒有立即告辭,直接進宮轉移戰場。一招不慎,竟已落入彥博嗀,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輕易便認輸的人,他自然知道彥博的用意,彥博就是想這樣的形式來壓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辯論,只要他設法引導了皇帝的思維,那麼就必定有許多大臣要察顏觀色,順從皇帝的意思,就算是彥博本人,這麼十萬緊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協,這樣呂惠卿便容易佔到優勢。但而今皇帝不在場,這麼多兩府大臣,不論以人數還是以威望、人緣,他呂惠卿都不如彥博,如果當著眾人的面達成了共識,他就無法再翻供了,否則一個「反覆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實了。呂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來,暗示在場諸人,兩府私自合議的忌諱。 「自然是要請皇上定奪的。」彥博當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軍情十萬火急,兩府若在皇上面前各執一辭,豈非徒擾聖意。為人之臣,自當替君分憂。事有經權,為大臣者,亦須以國事為重,不可恪守教條,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彥博話音方落,司馬光便已起來聲援,「西南局勢,不僅要善擇率臣領兵平叛,尤須擇賢臣委以方面之任,武相濟,方得成功。」 「司馬君實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設安撫使?」呂惠卿瞇著眼睛,望著司馬光,綿裡藏針反問道。 「未必要設安撫使,但可設經略使。依在下之見,益州路四司衙門,都要換人。大州郡守,也當善擇賢吏。」孫固旗幟鮮明地站到了彥博與司馬光一邊,甚至於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還是要朝廷明頒詔令,暫停熙寧歸化之法。」 「益州四司長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議堂除。若無證據,似乎不便斷定其不賢。」呂惠卿冷冷回道,「某雖不材,未必能慧眼識珠,為國家簡拔賢才,但政事堂諸公卻未必個個不材。況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簡拔賢材治蜀,就算將此輩全換了,繼任者亦未必便是賢吏。熙寧歸化之詔,功在千秋萬代,乃皇上為後代除反惻之禍,又豈能因一時之挫折,便輕易放棄?若依簽書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於蕃夷矣!」 「依相公之見,朝廷與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亂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證明益州長吏無能麼?」孫固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敢問簽書,到底益州是轉運使、學政使在打仗,還是率臣在打仗?」呂惠卿端起手邊茶碗,輕輕啜了一口,道:「依某之見,還是請簽書先善擇率臣為是。」 孫固頓時滿臉通紅,在座人人皆知,以種諤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孫固力主的。當時皇帝想從王正、李憲二人選調一人,孫固力爭才選定種諤。當時自是誰也不料種諤竟會突然病故,但是這畢竟也是孫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豈能事先逆料?」彥博輕描淡寫地替孫固解了圍,「至於打仗,雖然臨陣對決,勝負在於率臣;但是兵無糧不行,後方之穩固,亦是取勝之關鍵。擇率臣不當,是某之過,某自當上表請罪;但益州長吏,只恐亦不得謂全無過失……」 他話未說完,便聽有人高聲說道:「豈止是『不得謂全無過失』,依下官之見,實是罪不容誅!」 眾人心裡都是一驚,不知是誰這麼著不惜公然與呂惠卿破臉,不由得齊齊朝著說話的方向望去,卻見章惇站起身來,正向著彥博與呂惠卿欠身抱拳行禮。 ----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六) 「唐康時自戎州來,曾詳細與在下分說益州局勢,益州一路,交鈔氾濫,物價暴漲,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盜賊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瞞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實。西南之患,蠻夷實不足道,可懼者實是內患。將益州帶到如此局面,蜀長吏,雖百死莫贖其罪。下官以為,朝廷當早下敕令,鎖拿益州轉運使方紫嚴、益州提刑使李魯仲、益州監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賢能替之。」章惇直視呂惠卿,言辭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說益州一路官員,上下勾結,欺瞞朝廷?」呂惠卿撇撇嘴,道:「這只是唐康時一面之辭。唐康時在戎州之時,便剛愎自用,與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為自己得罪,為求脫罪,故意危言聳聽?」 「相公這是誅心之論吧?某正想問呂相公,唐康時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來還想觀望一陣,但呂惠卿的矛頭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明奉敕編修律令,怎會不知?」呂惠卿倒並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來,他也沒有退路了,這時針鋒相對,半步也不能輕易退讓。 石越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他緩緩起身,凝視呂惠卿,亢聲說道:「以某之見,唐康無罪!」 「無罪?!」 石越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許多人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連呂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明,你與康時雖有兄弟之情,但國法無親……」 「某敢問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條律令?」石越毫不客氣地打斷呂惠卿。 「《建隆詳定刑統》,擅發興:諸擅發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絞!」呂惠卿白著臉,與石越對視著,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時與田烈武、李渾擅發禁兵千人以上,當處絞刑!雖其本意為國除奸,但國法無親,其罪如此。縱有恩敕,當自上出,豈得謂無罪?」 「大宋刑統,確有這麼一條。但是諸律令條,是否皆有疏議?」石越淡淡反問道。 呂惠卿見他胸有成竹,心裡暗暗犯嘀咕,他雖然博學,但畢竟是士大夫出身,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條疏議,他更是不用說。但是所有法律條,必有相應的法律解釋與判例,這也是不可否認的。畢竟很多的案,一旦有爭議,就必須根據法律解釋與判例來定罪。 「這是自然。」 「那麼敢問諸位大人,《唐律疏議》,是否可以為解釋之依據?」 這時廳有部分的博學之士,心裡已是恍然大悟。馮京便即捋鬚笑道:「宋承唐制,《建隆詳定刑統》,雖出於周,然其源便在《唐律疏議》,雖然不可事事皆依《唐律疏議》,還需以事論事;但《唐律疏議》,確可以做為解釋之依據則無疑。」 石越點點頭,環視眾人,高聲道:「《唐律疏議》卷第十擅興,釋此條云:『謂無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輒發兵者』。疏議曰:其有寇賊卒來入境,欲有攻擊掩襲;及國內城鎮及屯聚兵馬之處,或反叛;或外賊自相翻動,內應國家。如此等事,急須兵者,『得便調發』——謂得隨便,未言上待報即許調發。雖所在人兵不相管隸,急須兵處,雖比部官司亦得調發,掌兵軍司亦得隨便給與,各即言上。此所謂『急須兵處,不容先言上者』。」 「又云:若不即調發及不即給與者,准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准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權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疏議》曰:應機赴敵,急須兵馬,若不即調發及雖調發,不即給與者,准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謂軍務警急,聽先調發給與。『並即言上』,以其不即言上,亦准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謂非兵寇,直是逃亡,或為盜賊,所在官府得權差人夫,足以追捕,不同擅發兵之例,故云『不用此律』。」 說罷,石越望了一眼臉色變得極難看的呂惠卿,緩緩道:「渭南兵變,此乃緊急之事,急須用兵,唐康得便調發,可矣。雖龍衛軍與其不管隸,然急須兵處,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調兵之先,已遣使急報有司,此有公為證,亦不得謂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渾,若不即給予,聽便調發,朝廷當以擅發同罪,處以絞刑。其聽命赴難,正得其宜。據《疏議》,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盜賊,官府權差人夫足以追捕。敢問相公,這渭南一萬叛卒,可以此例?」 「若是依此,則某以為,唐康時、田烈武、李渾,並無罪有功。」石越淡淡笑道:「唐康等人為國不暇謀身,又豈會故意危言聳聽以求脫罪?況其並不曾有罪,更無必要行此下策。」他說完,斜睨了呂惠卿一眼,抱抱拳,退回座,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樣的事情,若在幾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無策。但這幾年整理宋朝法律,做個小小的律師,實已不在話下。 呂惠卿卻不禁暗暗叫苦,《唐律疏議》他是讀過的,但他畢竟不是大理寺的法官,刑部的郎,倉促間怎麼便能說想來便想起來?何況這些法律著作、條、成例,對於士大夫來說,本是弱項;否則那些小吏們如何能上下其手,欺上瞞下?但是《唐律疏議》對於宋人來說,偏偏又是一部極有說服力的法律著作。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來便不能不得到人們的同情,他也早有心理準備,即便判決從嚴,皇帝也可能會特敕——更何況而今石越竟然找出依據來了!雖然在唐朝時沒犯法不代表在宋朝就不犯法,但是他已經可以想見,這件本來就會有爭議的事情,將出現更大的爭議。大宋朝廷,是非得給這「擅興律」做出司法解釋不可了。 但這司法解釋,卻已擺明了會對唐康有利。從石越引敘的疏議來看,他竟然是想連田烈武、李渾也一起保了! 「便算是他擅發禁兵之罪可議,但他擅殺叛卒數千,又當如何?」轉瞬之間,呂惠卿就決定轉移戰場。 「這數千叛卒依軍法當斬!敢問相公,主將捕得叛兵,不可以軍法從事麼?難道千里之外,還要請示樞府、衛寺而後殺?李渾既是軍法官,便當有便宜行事之權。大宋的軍法,處置違法之將士,是依階級定,非是以人數定。叛卒階級最高者不過一副指揮使,無論唐康、田烈武、李渾,都有權處置。章大人做過衛尉寺,不知某所言當否?」石越心念一動,便已決心把章惇徹底拖下水來。 章惇沒料到石越這一手,饒是他再果決,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話,的確是說不出什麼不是,依宋朝的軍法,區區一個副指揮使犯下這樣的大罪,休說唐康還是品官,就算是李渾這個營一級的軍法官,也可以立斬以聞。對於軍法官而言,他們的處置權力,主要針對的對方的階級,而不是對方的人數。一個士兵犯軍法,他們有權處置;十個士兵犯軍法,他們同樣也有權處置……要說便宜行事殺了,似乎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雄軍二軍兵變叛亂,殺害長官,屠殺平民,可以說證據確鑿。依石越這麼一說,他的確是有權「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這其卻透著不對勁,畢竟那是數千人的規模!以唐康與李渾的身份,怎麼可能隨便決定數千人的生死?若說他們沒有越權,怎麼說都透著彆扭。 不過這個時候,章惇已經不可能站在「是非」一邊,而只能別無選擇的站在「利害」一邊。就算心裡認為石越是在詭辯,他也必須聲援他。 「以軍法而言,確是如此。」 「況且,縱是有罪,亦不過貶官而已。唐康時又有何必要為脫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計算著時機,一得章惇肯定的答覆,便立即接口,將焦點引回來,絕不給眾人緩過氣的機會,他的這句話卻是極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渾之罪等同於殺降,前線將領殺降、甚至濫殺敵國的無辜百姓,雖然條上罪責不輕,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判過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頭擔保,唐康、田烈武輩皆是忠臣義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場已經說明,他順手便拋出殺手鑭:「下官已經替唐康時將他有關西南之奏折遞入禁。益州路此時到底是何種局面,下官以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穩,而欲使大將建功於外,豈非緣木求魚?況若果真川峽大亂,諸公誰能擔此罪責?」 「章大人所言甚是。」彥博根本不給呂惠卿說話的機會,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勢,朝廷定要瞭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擔心叛夷與盜賊裡應外合,想來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盜賊猖獗?」 老謀深算的彥博順腳便將皮球踢給了李憲,逼他表態。這顯然是天平上一顆份量其重的法碼。李憲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與任何一個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說他們沒軍權,他們的軍權甚至重於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為統軍大帥,節制方面;若說他們不能干政,可許多的宦官儼然便是行政官員,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們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國的府庫,採購各種物品,更是他們經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寧以前,對於朝廷究竟有多少錢這種事情,也許宦官們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種種,卻絲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像李憲儘管常年統兵在外,稱得上一方諸侯,但如果皇帝要他死,遣一書生持一紙詔書,他就只能自盡。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階層整體的強勢地位,已然決定了大宋的宦官們,也許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與機遇在這個體制之內取得讓許多士大夫都為之眼紅嫉妒的高位,並且對朝局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但是做為一個利益集團來說,與漢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個叫「宦官」的利益集團的。僅僅對於單個的宦官來說,他們才是大宋官僚體系的一部分,享受種種特權與優待,同樣也要遭受種種的歧視與猜忌。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周旋於士大夫與皇帝之間。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僅僅是一次回京敘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階——他心知肚明,這也是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彥博究竟是憑什麼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歷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方模稜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才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李、王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彥博含笑望著呂惠卿,雖然實實在在是在逼呂惠卿表態,聽起來倒讓人以為他是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後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稟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麼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麼多重臣,要麼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麼持觀望,等著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折在等著自己了。「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閒視之。某以為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為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為如何?」 呂惠卿這麼一表態,頗有點出乎眾人意料,彥博一怔,立時便知應當見好就收,因問道:「那麼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心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恭請皇上聖裁。」 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處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稟報此事。」 彥博微微額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稟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兄,這裡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為這麼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像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為他逃過了這一關,他固然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預感,彥博與司馬光,必然還有他們厲害的後招。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彥博與司馬光…… *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為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為官府辦事,但是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任關係。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麼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借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麼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彥博,這兩個人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為官方典範的事跡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眾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託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為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預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件檔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為閒,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閒。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武官吏,但依然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彥博掛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而從實際操作的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當有效的。如果讓官吏們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們都認為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為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象徵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為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只有西湖學院名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 最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便可以,但是不料卻因此被台諫彈劾,以為這樣「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監附近。不過基本上,這個官署裡面經常佈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官們自然有樣學樣,有事沒事便往太學或白水潭學院跑,過份一點的甚至會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當然,他們是去「檢查督促各課題組的進展」,實際原因則是,大宋的確也頗有幾所財大氣粗的學院,但是,像西湖學院那種錙銖必較有辱斯的學院,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也只有在石越發明軟筆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裡,這裡的官員們才算是倒了點小霉。 不過,石越此時心情甚好,所以沒打算去編修敕令所打擾下屬們的睡眠,上了馬車後,石越吩咐了一聲:「回府。」便開始閉目養神。但他只閉得一會兒,便總覺得心裡掛著一樁事情,心煩意躁,怎麼樣也靜不下心來。如此幾番,發現無論如何,那個幽靈一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卻又捕捉不獲,他乾脆睜開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因為石越極討厭那種官員出門清道的排場,所以也極少帶儀仗出門,他在陝西招募的親兵衛隊,在戰爭結束後,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權,將大部分跟隨自己的衛士安排到了西軍。極少數隨他回京的親兵,也陸陸續續遣散,有的回了陝西,有的進入禁軍,有的則在官府當小吏。只是鑒於當年在陝西被行刺的經歷,加上他畢竟也是宋廷的二品貴臣,必要的儀仗與排場有時候必不可少,在潘照臨的堅持下,石越才最終留下了四個武藝出眾又極為忠心的親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門,往往便是一駕馬車,四騎或五騎(加上侍劍)護衛相從而已。這樣的行頭,甚至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在汴京的街頭實在太不出奇了。不過,這樣的作風,不擾民是不擾民了,但是行進速度卻會變得極慢,特別是從彥博府到學士巷,要經過幾個鬧市區,路上人來人往,馬車的速度有時候還不如步行來得快。 如此隨著人流緩緩地穿行了大約二三十分鐘,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一拍椅,只覺靈光一閃,他終於想起他心裡掛著是什麼事了——彥博、司馬光心裡肯定是有了巡邊觀風使的合適人選,才會這麼輕易與呂惠卿妥協的!呂惠卿以為他佔據了任命益州巡邊觀風使的主動權,但是他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人選,彥博與司馬光心裡早就有數,這個人,至少是不會親附呂惠卿,而且一但推薦出來,能讓皇帝與滿朝的武大臣都無話可說的人!所以,彥博與司馬光實際上是隱操勝券! 石越仔細回想今日在府的前後經過,腦海一遍一遍地閃過彥博與司馬光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表情變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瞬間,石越又怔住了。 彥博、司馬光心目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石越開始一次次過漏他認為可能被推薦的人選,又一個個地否決。有資格擔任觀風使的人很多,有能力勝負這個職務的人也不少,但是,在石越看來,似乎沒有一個人有必操勝券的把握。彥博與司馬光固然能提出這些舊黨或者親附舊黨的人選,但呂惠卿手同樣也有旗鼓相當的人選,在一個由呂惠卿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尚書省,這些人選並沒有優勢可言。 一時間,石越大惑不解。 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但是如果不知道彥博與司馬光究竟會推薦誰,他的判斷便算是正確的,也毫無意義。 對於石越來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料敵先機,事先盤算新黨與舊黨的打算,然後利用他們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張,從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過,隨著新黨與舊黨越來越遠離極端傾向而轉向溫和靠攏,他們便越來越會妥協;而所謂的「石黨」越來越壯大,石越的這種招數便越來越不靈便。畢竟,扮豬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實力不能引起別人的高度警覺。但另一方面來說,幾乎失去一切直接權力的石越,要發揮自己對朝局的影響,甚至一舉翻盤,又不能不利用這一招。 也許,遲早石越的勢力會真正成為大宋的第三種勢力,站在正面與新舊兩黨交鋒。但那個時刻,肯定不會是現在。 現在的石越,唯一可以發號施令的地方,叫「編修敕令所」。 但石越並不打算因此而放棄對朝局發揮他的影響。他蟄伏得夠久了,冬眠期已經過了。扳倒呂惠卿,帶領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這一次,石越並不準備當看客。他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意識到: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他絕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他的成果。 然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停車!」石越忽然大叫一聲,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去大相國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臨肯定在那裡和智緣大師下棋。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一)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著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歎一聲,投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才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著一個用紅綾蓋著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著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之物,然後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著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為「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為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為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日本西渡來宋的僧為「大師」,其死後,追封為「國師」,是為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著那盒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的佛像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為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唇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來自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為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為王后。做為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為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著眼前這美煥美輪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為『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為『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為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歎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為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實是在宋夏當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為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著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為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著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為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托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著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為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群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為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里之地,亦不復為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為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為,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為宋朝憑借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著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為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才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著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為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著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范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盡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為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著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為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為,只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為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眾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像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瞇著眼睛望著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著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為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為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為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著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府會議及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借此大做章,你以為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為,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為『君』,其輩頗有些人為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為了做偽君,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為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呂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呂夷簡之,做過御史丞,因為反對新法而被貶斥出朝廷,表面上看來,似乎的確已經從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現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謂的「新法」,也已經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復出,也未必沒有可能。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念著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抬了抬手,斷然道:「我以為不是他。復用呂公著,太麻煩了,說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准。」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為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著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發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為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打壓,威望已經極為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為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是「君」,所謂的「君」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著「君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為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純仁。范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歷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為舊黨除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范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台!但是,將范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范純仁進蘭台做什麼? 范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范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范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來回踱步思考對策。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范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范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性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為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范純仁。」 「范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范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范純仁踏著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二) 靜淵莊。 柳蔭輕拂,寂靜無聲。黃昏夕照之,一位身著紫衫、面容削瘦的年男正坐在莊內小湖邊一塊石板上垂釣,他極其專注地望著靜靜地垂在湖的金線,彷彿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後,一位身著綠衫的女孩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百無聊奈地東望望西瞅瞅,一雙金縷鞋不停地晃著,裙側的玉珮不時碰撞到一起,發出清脆的叮聲。若是只看這二人的打扮與神態,而不管園門外依稀可見的儀仗、宦官、宮女還有一身戎裝的班直侍衛,絕沒有人能想到,在這裡垂釣的男,竟然是貴為當今天的大宋皇帝趙頊,而旁邊的那個女孩,則是俗稱「淑壽公主」的溫國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被女兒在身邊煩了小半個時辰,趙頊終於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終於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壽完全無視了趙頊那沒有任何殺傷性的訓斥,跳下石頭,扯著趙頊的袖低聲央求起來:「求父皇開恩,便讓兒臣去看白象罷。」 趙頊皺起眉毛,回過頭望著自己最心愛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這一天之內,淑壽至少已經央求過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這一年為止,趙頊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為當時落後的醫療條件而夭折,活下來的只有四女——除由向皇后親自撫養的皇三女溫國公主外,還有朱德妃所生的皇趙傭、皇十三趙似、皇十女慶國公主;高麗公主王賢妃所生的皇七趙俟、皇十二趙俁;宋貴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國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趙偲;武才人所生的皇趙佖;陳美人所生的皇十一趙佶。這四女能不能活下來,也還難說得很,較小的皇公主們,現在還在襁褓當;而最大的淑壽,也不過十幾歲,這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年齡,趙頊與向皇后所生的皇長女,就是在十二歲時夭折的。可能也正因為如此,亦或是趙頊疼惜淑壽的生母早亡,對這個實際上的皇長女,寵愛到了連高太后都有點看不過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麼可以隨便去動物園那種所在?」 趙頊雖然板著臉,但是他的眼神與聲調,卻徹底地出賣了他。「那為何哥和七哥(註:宋代俗稱如此)便去得?他們還得騎馬去!」淑壽已經將嘴噘得老高。 「哥、七哥是男,去去無妨。」趙頊的聲音開始動搖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她也去得。怡園許多人都去過。」淑壽越發不滿起來,嘴角一撇一撇地,淚珠便已經到了眼眶打著轉兒。 趙頊頓時心都快化了。他此時心裡真恨不能把曾布與薛奕一腳踢回凌牙門去,若不是他們獻這勞什白象,他怎麼能想安靜釣會魚都做不到?對於皇帝來說,這種機會是非常難得的,他若在別的地方垂釣,不知道內侍們早已暗放了多少條鯉魚進去……不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著淑壽,幾次便幾乎要脫口答應她,但話到嘴邊,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若是答應了淑壽,太后那邊他怎麼交差? 但若不答應她,這事也難以善罷干休。他的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個小魔頭,比起當年的柔嘉來,還要厲害三分。在高太后與幾位嚴肅太妃面前,她裝得比清河還乖巧——這種坐在石頭上晃腳的事情,高太后和那些太妃們只怕連想都不想到;但只要轉過背來,她便能把整個皇宮鬧得雞飛狗跳。 這種事是有前車之鑒的。 當日她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怡園的事情,為了去怡園唸書,她一面向高太后與太妃們大獻慇勤,一面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策動了一干說得上話的后妃們替她求情。整整一個月內,高太后與趙頊的耳邊能聽到的,幾乎都是為她求情的聲音……眼見著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悶悶不樂、茶飯不思而日漸削瘦,最後連高太后的心都軟了。加上耳邊實在不勝其煩,最後高太后與趙頊才不得不答應下來。 「罷!罷!」前思後想,趙頊終於決定脫過眼前這一劫再說,他左右看看無人,把淑壽拉近來,放低聲音說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准你……」 他話未說完,淑壽已然破涕為笑——趙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能說出去。你悄悄去找十姑,便說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帶你去看白象,不許聲張!」他話音方落,卻見淑壽已經又撇起嘴來,「父皇騙人,無憑無據,十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趙頊不禁臉一紅,他的確打著將麻煩先推給柔嘉的主意,不料卻被女兒揭破,只得說道:「朕叫李向安找幾人陪你去見她便是。」 淑壽這才又高興起來,裝模作樣向著趙頊一斂衽,稚聲稚氣地拖長聲調說道:「謝父皇隆恩!」 趙頊見她這般模樣,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壽心願得逞,一把抱著趙頊的脖,又笑又鬧更是沒上沒下起來。 趙頊好不容易才又安撫了淑壽,正待重新去釣魚,剛剛轉過身去,便聽園外傳來李向安尖聲尖氣地稟報聲:「陛下,李憲、石得一求見。」 「宣。」趙頊無可奈何地扔下釣竿,一面對淑壽道:「你先去找姑姑們玩吧。」 目送著淑壽興高采烈地離去,趙頊心裡頭竟泛起一絲惆悵。他沒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只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憲,道:「你們見過唐康了?」 李憲嚅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他職分雖然比石得一高,但這件差使,卻是石得一為主,他只是奉旨去「聽聽」而已。而且李憲也頗有自知之明——熙寧俗傳有「五貂璫」,他李憲節制方面,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面上亦最風光;但相比之下,王正不僅長居京師用事,而經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負責督責京師一切工程建築;李向安長期負責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寵其實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讓李憲忌憚的卻是跪在他旁邊這個石得一。兩年之前,前任勾當皇城司宦官致仕,石得一執掌皇城司這個要害機構,他一改往任「無為而治」的方針,將自職方館與職方司成立後皇城司那埋塵已久的間諜功能又重新發掘了出來。他給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規定「功課」,要求每人每日必須探得多少件事回報。一時間搞得京師烏煙瘴氣,人人側目,稱得上是權勢熏天。不僅僅台諫對他大為不滿,彈劾不斷,甚至連兵部職方司也因為他手伸得太長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認為他是忠奴,呂惠卿要借他來打擊異己,兩府又頗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沒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氣焰囂張。李憲雖然遠在陝西,但他的家屬親戚都在京師,正好在皇城司探事範圍之內,誰都難保家裡沒有人有個不法之事,若每一樁不怎麼光彩的事情都被報到皇帝耳裡,日積月累,憑誰也受不了。更何況他在外領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憲雖然心知石得一這樣下去必定沒有好下場,但他卻也絕不願得罪他。 當下他只是靜靜伏在地上,聽石得一回報道:「回稟官家,賤臣等奉敕至御史台獄問話,依聖旨,無他人在場。臣問: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問:為何擅調禁軍?唐康答:事起倉猝,不得不爾,若待請復,必貽誤軍機。臣問:田烈武、趙隆、李渾為甚竟予兵給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義,且與罪臣有舊,故不惜死;趙、李實不知情。臣問:為何擅殺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殺降,是擅殺叛卒。一則激於義憤,一則恐兵力不足,貽為後患。臣問:田烈武、趙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趙實不知情,謝罪折所言,無一字虛言。罪臣死不足惜,願陛下勿輕西南夷。臣問:為何令章惇代遞折?唐康不答。臣又問,唐康答:罪臣恐通進銀台司附宰相,見臣之名而不肯進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虛言,願受族誅!」 趙頊沉著臉靜靜地聽著,聽到此處,不由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族誅?他當朕是漢武帝麼?」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卻見趙頊陰冷的眼神掃了過來,他連忙把頭又伏下去,聽皇帝冷冷地說道:「他這點罪,兩府議上來,至重不過是編管。恩自上出,朕還能給他加刑不成?看在彥博、石越面上,總還要給他加恩的。不過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急於一時了。禁軍兵變、主帥病殃、瀘州失陷、提督兵敗戰死……難不成一夜之間,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還是有人危言聳聽,總是要查個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議他的罪不遲。他調兵擅殺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聳聽,構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並沒有發問,李憲與石得一都不敢接話。但連頭帶身體趴在地上,卻正好能掩飾住李憲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更加清楚地知道,這場權力鬥爭,已經是到了圖窮匕見的關口。無論是哪一方最終取勝,朝現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繼續下去,緊接著一定是一場堪比熙寧初年的大罷黜。也許比那還要殘酷無情。 「李憲。」 「賤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虛實,可曾見到、聽到些什麼?」 李憲彷彿感覺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陰冷地盯著自己的後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當即回道:「賤臣奉旨陝西差遣,非份內之事,不敢以聞。」 皇帝那裡沉默了。李憲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地向他撲來,他頓時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將那日彥博府上會議之情形,早已詳詳細細專折以聞,再加上唐康的折,還有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皇帝心裡若不起疑心,那是斷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這個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瞞。 李憲不禁羨慕起那些士大夫來,士大夫可以躲在禮法的背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卻是個內侍,「不管閒事」是對的,但是皇帝派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做皇帝最親信的耳目,若是聽到的、見到的,都不肯以聞,皇帝心裡要做何想法? 他心裡不由泛起一陣悔意。 「官家,賤臣以為,而今益州最要緊之事,還是要盡快壓服西南夷之叛亂。」李憲試圖將功補過,「今靈夏大定,秉常雖存,吾扼險而守,以水泥磚石築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戰之師,王師雖進取不足,守成則有餘。西賊已不足為慮,此正是朝廷觀兵燕趙,收復故土,復仇雪恨之時!西南夷不過跳樑小丑,既便唐康所言是虛,朝廷為此耗費國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實,為防萬一,更須趁早鎮壓西南叛夷,否則內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練兵之意!東南兵與河朔兵久不經戰陣,朕欲使之小試於西南,使將士經戰陣,而後方可大用。」李憲雖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卻明顯聽出皇帝的語氣已經緩和。他心裡略略放寬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復是什麼?這是公開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經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紫衫是宋朝軍人的服裝之一。司馬光痛恨民風孱弱,石越鼓吹恢復配劍古風,在這樣的氣氛下,皇帝也終於可以經常著戎裝見臣下,但李憲卻知道,皇帝的想法與司馬光、石越還是不同的。後者也許只是單純為了改變社會風氣,但是皇帝想的卻是「赫赫武功」!大宋自開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想收復燕雲故土,皇帝變法圖強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終的目標,都是指向北方。這是大宋君臣解不開的心結。但現在,無論益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顯然那裡都已經綁住了皇帝的手腳。 趙頊沒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兩個宦官,他有點心煩意亂。來回不安地走動幾步,他說一半是心裡話,調河朔禁兵入蜀作戰,自然是有練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趙頊是無時無刻不想著向遼國報仇的。所以,儘管財政困難,河北的邊防從來不敢鬆懈,火炮也是優先供應給兩北塞防。薛奕幾次請求要在海船上安裝火炮,都被他否決,原因就是趙頊認為海外始終只是海外,而幽薊卻是「國故土」。對於趙頊來說,南海也好,海外貿易也好,始終只是一個財源。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始終是北方的那塊土地。 但是,此時,趙頊感覺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條不紊地打著如意算盤,卻被人忽然從橫插一手,將算盤攪得一塌糊塗。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間,卻有告訴他,那裡已經處在大叛亂的邊緣! 趙頊心裡充塞著惱怒的感覺。他感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感覺,尤其讓趙頊感覺到憤怒。他是大宋朝的興之主,他收復了河西,把西夏趕到了賀蘭山以西;他的統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給遼國與西夏那屈辱的歲賜;他的疆域,遠至萬里之外的凌牙門,大宋成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讓高麗幾乎淪為半附庸的屬國! 大宋今日之盛況,是安史之亂以後,國未有之盛世。而他趙頊,乃是開創這一盛世之聖主! 但是,在呂惠卿與彥博向他稟報西南局勢之時,在他讀到唐康的奏折之時,趙頊忽然間有幻滅之感。他那種優越感,他那種驕傲感,他那種成就感,他那種以為大宋已經極強盛之自矜,突然之間,便變得不那麼靠得住了。 他以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聖主明君,難道到頭來會變成唐玄宗,成為天下後世之笑柄麼? 這是趙頊無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廟謨宏遠,非賤臣所能及。河朔禁軍承平已久,雖經整編,畢竟不如西軍。之前何去非主張直接向河朔禁軍派遣西軍將校,當時樞府、三衙、兵部皆以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變之因。可見此策於理可行,實際卻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實戰練兵,才是不易之論。只是如今西南局勢有變,這個方針,或可略為修正一下……」李憲小心的措辭著,宦官與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遠都會顧及著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諸公之前或許多有輕西南夷之處,然唐康之言,亦未必無誇大其辭之處,官家亦不必過於憂心。兩府以為先遣使瞭解益州實情,亦不失為謀國之言。官家何不靜等水落石出,再做處置?至於軍事,賤臣以為,取勝不難。而只要能打一場大勝仗,縱是有危機,亦必可大為緩解。故要緊處,還是選派精兵良機入蜀平亂——但官家以實戰練兵之宗旨,還是不能丟了,賤臣以為,作戰之主力,自然要從西軍選調,然可同時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抽調一指揮之兵力,編入西軍各營,讓他們跟西軍學學怎麼打仗。這些兵若是練成了,將來回到河朔禁軍,便能以這些兵為主力,將全營全軍都帶上去……」 「這是好主意!」不待李憲說完,趙頊已擊掌稱讚,「何去非畢竟是書生之論,比不得老將之言。一個指揮一個指揮調出去,他們也不敢興風做浪。」 李憲聽皇帝褒貶何去非,心裡忽然一動,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書生,累次考進士都落第,後來得人推薦,入慕容謙幕,頗立下些軍功,戰後慕容謙向皇帝舉薦何去非之能,皇帝親自廷試,奏對稱旨,特授同進士出身,令他在講武學堂為教授,講授歷代戰史。此君是慕容謙幕府出身,與石越的幕僚們交往甚密,章策論又很得蘇軾稱讚,雖然不過是一小小的教授,卻又得到彥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經常就軍制改革發表意見與建議,每次建議,都很得皇帝的稱讚……李憲想起何去非的這些背景,便覺得這個人不便過於得罪,忙道:「賤臣原本計不及此,實是聽到官家以實戰練兵之論,才忽然想到,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尋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遠?」 趙頊微微一笑,道:「你這是言過其實了。」他又看了一眼李憲與石得一,這才說道:「你們都起來回話罷。」 「謝陛下。」李憲倒還罷了,石得一卻早已跪得雙腿酸痛,這時如蒙大赦,謝恩站起來,嫉妒地望了李憲一眼,心裡頭恨不能便用目光將他烤死。 趙頊卻沒理會石得一,只向李憲說道:「既要從西軍挑選精兵,你熟悉西軍,你說說,要調多少兵力入蜀?調哪些部隊合適?朕也聽聽你心裡經略使的人選。」 李憲悄悄抬眼,見皇帝**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裡一驚,方才心裡的那點輕鬆得意,頓時跑到了霄雲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動請纓,但是李憲口裡說得輕鬆,心裡卻是極明白的:益州的仗本來就不好打,若是內政糾纏不清,那就更加凶險。與其去益州打仗,李憲倒寧可攛掇皇帝再次向西夏開戰。這西南的功業,還是留給別人去建好了。但他心裡雖然打著小算盤,卻斷不敢讓皇帝看出半點來。他連忙將頭垂下,避開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過了一會,方才回道:「賤臣以為,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廂軍、鄉兵,有東南禁軍,有河朔禁軍,還有西軍,這些軍隊,倉促間無法退出益州,要能節制這五花八門的軍隊,還要懂得善用其力,單單是西軍出身的將領,只恐難孚重任。西軍將領多數看不起河朔與東南軍,而河朔禁軍亦免不了會猜忌西軍將領——臣愚見,以為經略使非重臣宿將不可。若不是在軍素有威名,怎麼能鎮伏得了各軍將士?且若欲迅速見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過仗,當年經歷過儂智高叛亂的老將……」 「你是說郭逵?」趙頊默然一會,搖頭歎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雖然是仁宗朝名將,但是畢竟已經十三歲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過同簽書樞密院事,所以趙頊心裡早就打算這兩年內就讓他直接做兵部尚書,然後體體面面地致仕。實際上,趙頊現在的兩府,除了呂惠卿外,年紀都普遍偏大,這已經成為趙頊的一塊心病。 李憲不料自己還沒來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說出來,便已經被皇帝否決。他這次卻沒能猜趙頊的心思,因笑道:「廉頗雖老,尚善飯。」 「種諤是前車之鑒。」趙頊不待李憲說完,已經連連搖頭,道:「這事先議到這裡。明日朕要親自去樞府,朕要見見田烈武與李渾。」 「官家。」李憲與石得一都吃了一驚。 「怕什麼?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裡。」揣摸趙頊話裡的含義,石得一的臉刷地白了,本來勸諫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只聽趙頊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不宜分開審理,著樞密院、衛尉寺和御史台會同審理。石得一,你去旁聽。」 「領旨。」石得一慌忙又跪了下來。 「還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后面上,高遵惠之罪不問。」 李憲與石得一不由面面相覷,案還沒有開始審,就已經把高遵惠赦免了,那麼唐康與田烈武擅調兵之罪,只怕也沒辦法問了。李憲心裡頭暗暗嘀咕,只怕這道聖旨,沒有人會替皇帝草詔。 李憲所料不錯,當天下午,知制誥就封還了辭頭,高遵惠到底沒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沒能真去得了樞府——刑部尚書陳繹忽然得了急病,皇帝雖然派了翰林院的醫官去診治,但是陳繹年事已高,非藥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為了安排陳繹的喪事、追諡,趙頊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丟到了霄雲外。一下多了兩個尚書的空缺,對於臣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對趙頊來說,卻是逼迫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嚴酷的事實——他的兩府大臣們,年紀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卻還沒有培養起來。這是過去十年他為了保持朝政治穩定而付出的代價,現在,收債的人來了。 樞密使彥博,七十歲;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十歲;吏部尚書馮京,十四歲;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十歲;其餘如韓維也已經十八歲,蘇頌亦有十五歲……他的宰執大臣們,惟有左僕射呂惠卿與工部尚書王安禮還有五十餘歲。但是他對呂惠卿的信任,也已經開始動搖;而王安禮,趙頊對他並不滿意。 到了這個時刻,趙頊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人材問題。 趙頊並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養人材,他對韓琦的長韓忠彥便寄以重望,從鴻臚寺卿到京東西路轉運使到禮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趙頊希望能成為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韓忠彥的才華,較他的父親實在相差太遠…… 與韓忠彥年歲相當的臣們,范純仁、呂大防、呂惠卿、王安禮、李清臣、章惇、曾布,還有蘇軾、蘇轍兄弟……在趙頊看來,他們比起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士大夫,無論在哪方面都還有著極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認可的,也只有呂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當然,朝廷也並非沒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個人的年紀,甚至比呂惠卿還要年輕十多歲,但他的聲望,卻已經不在彥博之下,才華也不遜於王安石與司馬光…… 然而,這個人畢竟只是個異數而已。趙頊還記得有一次與司馬光討論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歷代名臣,發現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大批天資、才幹、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慶歷諸賢,還有象後一代的王安石、司馬光、馮京、王珪這些人,後一代的韓忠彥等人也是如此,縱向比較,自然會有高下之別,但若是橫向比較,則斷無讓一個人獨領風騷之理。惟獨石越卻是個極大的例外,他不僅遠勝同儕,便是放到整個大宋的歷史上,都不會遜色他人! 這個異數,對於大宋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趙頊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他並不相信石越會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當年太祖皇帝要讓符彥卿領兵權,趙普堅執不同意頒布詔書,太祖皇帝質問:「難道符彥卿也會背叛我?」趙普當時回答:「難道陛下你當年想過背叛周世宗的麼?」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陳橋兵變。這是太祖皇帝包藏禍心麼?不是的。這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爾。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當年沒有陳橋兵變,等到幼君長大,太祖皇帝難道會有好下場?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時候並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數十年,誰說他不會是霍孟、朱虛侯呢? 太皇太后的遺訓,趙頊時時刻刻都銘記於心。「……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這是太皇太后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后的英明洞見!否則,為何太皇太后不說莫讓司馬光沒了好結果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在升天之前,也許是預見到了石越的結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幾年,便要閒置幾年,讓他起起落落,不僅可以讓人無法揣度帝王之心術,亦可以使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不敢與石越貼得太近,這樣並沒有機會結成根深蒂固、遍佈朝野的朋黨……而且,當石越被閒置、貶斥之時,亦可以當成牽制在朝執政的大臣的籌碼,因為皇帝隨時隨地,手裡都有替換任何重臣的人選。只要有石越如此聲望的大臣存在,朝想為所欲為之人,必定也會忌憚三分。 但這等帝王之術的妙處,臣們是不會明白的。不過,趙頊也不需要他們明白。只是無論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藉機彈劾石越,趙頊都一律留。就是一個宗旨,讓他們摸不透,想不清。 至於益州路……趙頊躊躇著,他感歎朝沒有幾個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攪不起大風浪的地方,實際上這些朝廷的財力大半依然還是用於鞏固兩北塞防,爭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亂,畢竟還是以益州一路的財賦來應付——也本是呂惠卿為了迎合皇帝而採取的策略,但這種現實卻更進一步加深了趙頊的認識,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在趙頊看來,他不僅僅是要讓那些西南夷徹底變成編戶齊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將來,不僅僅是要練兵,也是要練將相!牛刀先小試於西南,然後再大用於河朔,他要創就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時,趙頊依然還陶醉在他的設想,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低估了益州的危機。對於現在的狀況,他只有憤怒,卻並沒有多少擔憂。他只憤怒於臣下的欺瞞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聳聽之處。況且他一個邊遠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寬多遠的局面?他還能勝過朝的公卿們不成?朝公卿們因此而大做章,未必便沒有黨爭的因素。「異論相攪」,本是祖宗的法寶,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著鍛煉人才的宗旨,那麼派重臣宿將去,便太沒有道理。像郭逵等人,他當然信得過他們的能力,但是他卻信不過他們的年紀!萬一又是一個種諤,對軍心士氣,會有多大的打擊? 對於派遣了種諤去益州這件事,趙頊直到此時還在後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來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他是隨龍的內侍,小心謹慎在朝當差快二十年,也是極為不易的。朝大臣,李向安與石越關係最為密切,但是他卻從來不會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頭,他也從來沒有受過波及。 「宣他進來。」 趙頊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思緒。 與此同時,郭府花園的沉劍亭。 「想當年狄武襄公……」 郭逵正與何畏之對坐小酌。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說些歷代兵法戰陣之事。兩人一個是仁宗朝的宿將,一個是名震西北的將軍,說古論今,指點英雄,竟是越來越投機。杯來盞往,酒過三巡,二人酒量雖豪,卻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許,但自西事漸平之後,幾年來卻極不得意,他竟是被舉薦調到了侍衛步軍司,也就是所謂的「三衙」之一任職,這個名義上的全國步軍最高司令部,說得難聽一點,不過是樞密院與各軍之間的傳令機構而已,雖然名義上還負責演習、訓練、調防等等事宜,但實際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樞府決定,然後一紙公發到三衙,三衙蓋了印以後發出去——即便說得委婉一點,這也不過是「儲才之所」。想何畏之在與西夏的戰爭,以赫赫軍功而晉陞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鴻圖,不料卻被打發到了三衙坐冷板凳,他身上的官職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雞肋」。幾年來鬱鬱於心,不免頗有些怨氣。這時候說起歷代的英雄豪傑,更不免觸動愁腸。他一口氣灌了幾杯濁酒,藉著酒意,擊掌長歌:「我年十五游關西,當時維揀惡馬騎。華州城西鐵驄馬,勇士千人不可羈。牽來當庭立不定,兩足人立迎風嘶。我心壯此寧復畏,撫鞍躡鐙乘以馳……」 這首詩是蘇軾所作,坊間流傳,郭逵也是聽熟了的。因聽他唱得沉鬱蒼涼,亦不禁拔劍起舞,亢聲和道:「關平地草木短,盡日散漫遊忘歸。驅馳寧復受鞭策,進止自與人心齊。爾來十年我南走,此馬嗟嗟入誰手?楚鄉水國地卑污,人盡乘船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懷心事,感慨萬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擲劍於地,歎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蓮舫尚是未老,我卻已是老驥空伏!」 「太保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說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覺怔道。郭逵在英宗時曾經授檢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舊稱尊稱之。他的奇怪並非裝出來的——郭逵現在名義雖只是兵部侍郎,但實際上卻是個代理的兵部尚書,兵部尚書之缺,遲早都不脫他手——無論資歷、才幹、功績,他都是不二之選,沒能在吳充死後當上尚書,那不過是因為他與石越走得太近罷了,但眼見現在皇帝對石越態度轉變,進政事堂做執政,已是板上釘釘之事。自己鬱鬱不得志倒也罷了,郭逵卻應當正是得意之時。 郭逵卻已默然,他的心事,自然無法與何畏之傾吐。半晌,方歎道:「金紫非所願,男兒當提三尺劍戰死疆場,豈願死於兒女之手?」他緩緩步回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方又說道:「我與種正結怨十餘年,當年在陝西,他譏我是狂生,徒以家世進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 「但當年收復綏州,卻是太保與種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畢竟不能知道這些朝人事的恩怨,這時不禁大吃一驚。 「我們還不至於以私怨害國事。」郭逵似乎是想起當年綏州之事,為了保住綏州,他冒著殺頭的風險,私藏詔旨……他的眼神浮起一絲嚮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種正在外領兵,我卻做了十年侍郎,他觀兵靈州城,一生心願,已是得償。死在西南疆場,不過正遂其志。我卻像是個書生,勞形於案牘之間,周遊於官場之內……」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並沒有赫赫的戰功,平儂智高,人們會算到狄青的賬上;復綏州,那是種諤的功績,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戰鬥,既便勝利,也不會被人們記住。對於一個自負名將之材的人來說,是不可能不心懷耿耿的。尤其他還生在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 在別人看來,也許兵部尚書才是一生奮鬥的至高點,但在郭逵,卻是有別的價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憐。 「蓮舫,若是我這次得為經略使,薦君為參軍,君可願助我?」郭逵忽然問道。 何畏之卻沒有馬上回答郭逵邀請。堂堂昭武校尉做參軍,這不是問題;回到軍,也是何畏之的心願……但是,何畏之亦不願輕許人。 「太保,平西南夷,非徒以軍事便能勝之。」 「然非有軍事之勝利,亦不足以言和。」郭逵這方面的認識比何畏之要深刻。 「那太保可是已有必勝之策?」 「這世間有可勝之仗,卻沒有必勝之仗。」說到軍務,郭逵頓時來了精神,重與何畏之坐下,一面斟酒,一面說道:「當年我隨狄武襄公征儂智高,當時朝廷裡那些讀過一點兵書故典便自以為知兵的公卿大夫,紛紛上書,以為兩廣之地,騎兵無用——其實當時我也是將信將疑。惟狄武襄卻堅執己見,以為並非騎兵不可用,而要看用什麼樣的騎兵。若是契丹那種只會在平原上衝鋒陷陣的騎兵,到了南方自然一點用也沒有。但若是橫山騎兵,卻正是有了用武之地——橫山騎兵在山地如履平地,若論在山地作戰,天下第一,這原是當年西夏立國的法寶。所以狄武襄公便請旨從西北沿邊,檢點曾經戰陣之蕃漢兵馬,遂以此破敵。這件事,當年朝野上下,只有龐籍相公支持狄武襄公。便是今日朝的士大夫,十之**,也只知道狄武襄是以西邊精銳破賊,卻不知道其間致勝之關鍵,是橫山蕃騎!」 何畏之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時回想起他見過的橫山蕃騎,不由頻頻點頭,道:「我見過歸附的熟蕃,漢人騎兵,只合在平地上衝鋒,到了山地,便不是蕃騎的對手。」 「不錯。」郭逵給何畏之倒了一杯酒,一面歎道:「南方蠻夷,素來生活在群山之間,其來去如飛,我禁軍將士,休說河朔兵,便是西軍步軍,到了那西南群山之,便算不顧陣形,也是追趕不上。況且行軍打仗,步軍若無陣法,豈非自取其敗?要取勝,惟有用騎兵。西南夷從未和騎兵打過仗,不知虛實,沒有經驗,單這一點,便已佔到上風。所以種正帶龍衛軍入蜀,是頗有見識的。但他太自矜,我婉拒托人提醒他,他卻看不起蕃騎,以為他的龍衛軍現在便是天下第一的馬軍——橫山蕃騎在平原上作戰,蕃騎沒紀律,不守陣形,自然未必是龍衛軍的對手,但是到了山地之上,龍衛軍卻未必行了。種正此人,就是太驕傲!」 郭逵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在惋惜。又說道:「要破西南夷,其實不用兵多,兵多無用,徒耗糧草。只需從西北沿邊熟蕃,挑選曾經打過仗的騎兵一萬,然後再從橫山部落,招募曾經在西夏步跋當過兵的步軍五千為輔,以此一萬五千人馬為主力,以現有蜀兵為輔,再加上有蓮舫熟悉地形風俗,只要主帥不輕敵,頗賊不難!」 說罷,郭逵炯炯注視著何畏之,等待他的答覆。 小貼士:皇城司是宋代負責大內安全,並且兼為皇帝耳目的間諜機構(其職責包括刺探京師官民私隱,政策得失,反間諜,監視外國使節,監視本國出使使者,刺探敵國情報等等)。但其不同於明代的特務機構。一則皇城司長官可同時有一至四名,互不隸屬;二則皇城司長官非特旨不得連任,三年一換;三則皇城司在大部分時期只限於在京師活動;四則皇城司檢舉之案件,一般交由開封府或御史台審理(但皇城司本身也有司法權);五則不僅兩府對皇城司長官有任命權,而且翰林學士們還可以封還辭頭,拒絕草詔任命。當然,宋朝無特務政治之害,最重要的還是受到強大的士大夫階層的制約。這個受到極大限制的機構,一向都是士大夫們攻擊的對象,後來被約束於御史台之下。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皇城司的特務活動,在王安石變法之時達到頂峰。當時有數千名特務在汴京活動,但最終還是受到限制,北宋後期更是被迫終結其間諜功能(有人認為被走馬承受公事取代,此一職務大致相當於小說改制以後的虞侯,並且權力更小。他們不能參預軍政之事,只能監察然後上報朝廷)。石得一歷史上便是當時最出名的特務頭。宋朝的這個間諜機構在歷史上其名不顯,以至於很少有人知道。小說,皇城司的許多職能已被分隸於職方館與職方司。因為小說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為小說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因為小說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為小說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 「太保可曾聽說過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沒有正面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覺得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 「此人以前做過石學士的衛士,後以軍功累遷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說道,「石學士回京前,對陝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撫其渠首、化其民眾、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這幾年間,便一直在熙河、秦鳳地區招募各蕃部之精壯勇士。」 「竟有這樣的事?!」郭逵吃驚地看著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該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編制,名義上是渭州的蕃軍。不太引人注目,不過兩年前其與環州義勇有一次演習,依規矩是要經過三衙的,末將無意才注意到這支渭州蕃軍。這支蕃軍只有千餘人,實際上駐紮在西安州,軍營可能在天都山附近,軍費與兵甲都是樞府特撥的……」 何畏之的描敘,讓郭逵更加好奇起來。 「環州義勇是末將親自帶出來的,陝西鄉兵現今唯一保持編製的部隊。」何畏之嘴角微翹,顯得極是驕傲,「末將不敢說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論到夜戰,在山地叢林打仗,環州義勇不會輸給任何人。當年石帥讓我訓練環州義勇之時,是預備這只精兵要深入到興慶府,在西夏腹心之地興風作浪的。可惜事到臨頭,石帥卻變了主意。」主動提起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歎惜,他甚至不知不覺改了對石越的稱呼。直到此時,何畏之依然以為是石越忽然保守,卻不知道石越卻是擔心這支何畏之一手訓練出來的精兵,離開太遠,會失去控制。 「但這次演習,上報的結果卻是渭州蕃兵趁夜偷襲了環州義勇。」何畏之澀聲道,「縱然環州義勇許多武官被調進禁軍,實力銳減,這只渭州蕃兵也不可輕視。石帥從各蕃部募集勇士,訓練成軍,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削弱蕃部實力這麼簡單。末將一直認為,朝廷公卿,臨機決斷,石學士或許不過只是平平,但論到遠見卓識,卻是無人能及——如今看來,倒是英雄所見略同,這支渭州蕃兵,恰巧也是騎兵……」 「你是說?」郭逵瞪大了眼睛,只一瞬間,便連連搖頭,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說,那時候連熙寧歸化都未開始。」 「他未必是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廣大,蕃種眾多,若說石學士刻意提前訓練適合在山地叢林作戰的精兵,以備萬一之需,末將以為是可能的。禁軍涉及到樞府、兵部、三衙,牽一髮而動全身,故先試之鄉兵和蕃兵,這也是石學士慣常所為。」何畏之冷靜地分析道,「不過,不管石學士打的什麼主意,太保若經略益州,將李十五部與環州義勇徵調至麾下,將有若虎生雙翼!」 「若真能如此,仗還未打,已先贏了一半。」郭逵喜動眉梢,說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實是已經答許他了。 * 崇政殿旁的偏殿內,趙頊隨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擺出認真的表情,聽王珪匯報著高太后生辰慶典的事宜。 「陛下,臣與彥博、呂惠卿等商議,以為太后生辰賀儀,可比照仁宗時長寧節上壽儀,七月十日太后生辰當日,請太后在崇政殿垂簾,百官及契丹、高麗、交趾及海外諸國使臣,在庭下拜賀。宰臣為一班,百官為一班,各國使節為一班,分別上壽酒。禮畢,太后還內,百官至東門拜表稱賀,高麗國王妃、外命婦入內上壽,不許入內者則上表。由內侍先引內命婦,次引高麗國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婦,如百官儀上壽。七月十七日,大宴。由開封府張燈結綵三日……」王珪說到這裡,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趙頊,只見趙頊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連忙又解釋道:「開封府慶賀三日,本為長寧節所無,只是今各國使節都來上壽,兩府以為不當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面……」 趙頊不自覺地微微搖了搖頭,「體面什麼的,說到底不過是些虛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國使節皆是常駐,像隋煬帝那般好慕虛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節儉,常以國庫空虛而憂心不已。這時節如此排場,虛耗國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擔心太后反而會不高興。開封府慶賀三日,卿等算過要花多少緡錢麼?」 「臣等以為,若節省一點,十萬緡足矣。」王珪似乎並未察覺出皇帝的不高興是出於內心,又頌揚道:「皇太后聖明懿德,達於四海。今開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將近,多有在家供香頌禱,願太后萬壽無疆者。高麗國上表說,因太后聖辰,開城外一夜之間,冒出千枝靈芝,站在開城上看去,竟是一個很大的『壽』字。這等祥瑞,微臣披覽經史,聞所未聞。此事經各報報道,天下幾乎無人不知高麗國王要將其最大的靈芝在七月十日這日護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這千年不遇之盛況。兩府大臣皆以為,正可借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蠻夷宣示我大宋的國威,大宋的天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國。如此大典,實是不宜過於簡陋。況且朝廷這三年間,百官與禁軍,朝廷已很久未曾有過大賞賜,禁軍莫不翹首以待,亦不宜使之過於失望……」 「還要大賞賜?」趙頊的眉頭已經緊緊擰成了一團。 「兩府商議,廂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一百,酒二兩;禁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三百,酒四兩;凡兩北邊境、益州、京幾禁軍、廂軍則以兩倍賞賜,蕃軍、鄉兵比照廂軍。其餘武官員,則按階級之不同賞賜。總計花費不會超過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趙頊倒吸了一口涼氣。其實這種程度的賞賜,在大宋朝的歷史上是不值一提的。為了籠絡軍隊,最短三年一次,藉著郊祭的機會,大宋朝廷都會按慣例進行大賞賜。但這種行為一向受到司馬光的反對,兼之在軍制改革後,宋軍的軍俸按級別的不同,也進行了大調整,禁軍與教閱廂軍的薪俸,足以養家餬口。所以這種大賞賜便逐漸取消了。這在幾年前,也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宋軍頻頻獲勝,休說宋軍區別了邊境駐軍與內陸駐軍的待遇,大捷之後的犒軍,也可以彌補士兵們的這種損失。但這並不代表不存在著怨言,畢竟還是有許多的武官吏平白無辜地少了一筆收入,這些人豈能不牢騷滿腹?只是沒有機會渲瀉而已。但現在形勢卻不同了,三年來軍隊也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賞賜,兼之物價又上漲,若說軍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剛剛發生渭南兵變的情況下,兩府絕對不敢拿軍隊的穩定來開玩笑,有人想借此機會來恢復大賞賜,那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五十萬貫,對宋朝現在的國庫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僅如此,這個口再次撕開後,那麼司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盡棄了。 藉著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飾太平,有人想要恢復弊政,還有人想要大拍馬屁……在「忠」、「孝」的名義下,不僅僅高太后本人的意願可以被徹底忽略,便連皇帝也無法反對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涉及到軍隊的穩定,沒有人敢等閒視之。 趙頊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王珪,認真的傾聽著,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贊同或反對的神色。 「這麼大一筆開支,國庫……」趙頊的目光並沒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皺眉沉吟道,「總計豈碼要近七十萬貫……」 「陛下,這些開支是無法節省的。」 五十萬貫的賞賜,十萬貫的慶典,高麗國王千里迢迢送來的靈芝,只怕也絕不便宜……耳裡聽著皇帝與王珪的對答,石越在心裡不停地搖著頭,皇帝與兩府當初就應當明確的拒絕高麗國的「祥瑞」,但這麼大的一記高麗馬屁拍過來,整個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暈暈乎乎,哪裡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收了馬屁後是一定要買單的? 現在怎麼樣都晚了。高麗的靈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這時節讓人家打道回府?高麗國可不是大宋的州縣,這會讓雙方都無法下台。何況現在不僅僅各國,甚至連西夏都送來了賀表,人家既然熱熱鬧鬧地來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辦酒宴請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慶的調,官吏軍士們盼著一點賞賜,也是情理之的事情。更何況,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宋朝的確需要這麼一個機會穩定一下軍心民心。 兩府大臣誰不知道國庫的底細?但是,太平,有時候也是需要粉飾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的確有著頗高的聲望,特別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這位自小在皇宮由仁宗皇帝與曹太后撫養長大的皇太后,是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的。許多士大夫平時並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惡痛絕,但是這次因為與高太后有關,竟然紛紛寫詩作賦,紀念其事……人類總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曾經被譽為「女堯舜」,他本人對高太后的評價固然沒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對她也並無惡感。對於那些手掌握著權力,卻不肯濫用權力的人,永遠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能夠很切身地體驗到那是一種多大的誘惑。但是高太后不僅約束自己,還能約束著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處,但她的品德,卻的確無可指摘。 從公從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來反對這件事。 國庫的確面臨困境,也許他們又要增發交鈔了——但這是呂惠卿與司馬光要發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勢,大宋朝遲早要面臨一場大麻煩。既然避免不了,與其費心力不討好的修修補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爆發。 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是不折不扣地飲鳩止渴。 石越能夠猜到呂惠卿的心態,他肯定不願意讓高太后的聲望繼續高漲——高太后不喜歡他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靈芝進京,不希望掏五十萬貫來讓國庫雪上加霜……但是,他現在卻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來粉飾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罷了,此事便由兩府商議辦理罷。」皇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是心裡感覺到一種彆扭,皇帝的聲音變得有點消沉,「陳繹的長前幾日已遞了謝表進來,說陳繹早留下遺囑,朝廷賜的錢又原封不動全退了回來。哎!」趙頊不由得低聲歎了口氣,「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陳繹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陳繹泉之下,聞聽陛下之語,亦必無憾矣。」王珪動情地說道,眼角甚還泛起一點淚花,他似乎早已忘記幾個月前,自己還曾經指使人彈劾陳繹。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裡卻也同樣附和道:「陳繹剛正,非有陛下聖明,不能成其事業。故其懷知遇之恩,以國士報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趙頊默默歎息,良久,才又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范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范純仁?!石越幾乎是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范純仁是御史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真是難以預料。范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御史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他尚在驚愕當,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純仁品行素佳,才幹資歷,皆足當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純仁入主蘭台,但范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已經認定范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咨詢,實則卻是心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覺到皇帝的眼睛正看著自己,當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著皇帝微微欠身,飛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說道:「陛下,若只是論品行、才幹、資歷,范純仁入主刑部,都是極恰當的。只是……」 「只是什麼?」趙頊聽出石越話的反對之意,亦覺意外,不由追問道。 石越抬眼正視皇帝的目光,大著膽道:「恕臣大膽,臣不知范純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說范純仁會不願做參知政事麼?」趙頊眼的訝異之意更濃了。 王珪頗不以為然地搖頭道:「明看范純仁也看得太高了些。世間有幾人能面對執政之位而不動心?范純仁又不是想做隱士的。」石越卻只是笑著不說話。趙頊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這麼說來,卿已經知道范純仁想去益州做觀風使?」 這回卻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純仁做益州觀風使?」他推測范純仁未必會願意進政事堂,其實也殊無把握。畢竟像司馬光那樣連樞密副使都毫不猶豫推辭的人,就算是再怎麼樣標榜「君」的人,也是極少見。更何況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在當今的大宋朝算是權高位重,份量實際遠重於樞密副使。但石越認定范純仁入主蘭台是司馬光的戰略部署,輕易不會改變,所以范純仁未必會願意急著進入政事堂,哪裡想到范純仁竟然真的拒絕,更加料不到司馬光還有這一手。 但范純仁自薦不到兩天的時間,這還是極機密的事情。趙頊卻不由疑心范純仁輕浮起來。他細看石越的神情,卻又不似作偽,不由得又放下心來,一面卻也忍不住奇怪。因問道:「那明為何竟會以為范純仁不欲為執政?」 石越知道這個問題卻是想不得,馬上小心地回道:「臣其實亦只是猜測。臣在陝西之時,曾與范純仁共事,知此公頗有乃父遺風,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獄乃是國之重器,但范純仁十餘年來,未曾斷案論刑——臣不敢說范純仁不能勝負,但萬一有傷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純仁所願……」 「原來如此。」趙頊笑道:「明亦算是知人者。」又道:「不過,朕以為刑部尚書第一要緊的,倒是謹慎公正。至於敕律格式,斷案決獄,士大夫豈能盡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純仁去益州,原亦是極好的人選。他條陳益州十四事,朕以為頗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現在少一個刑部尚書——刑獄關係天下蒼生,總比益州要緊些。況且以范純仁去益州,做個巡邊觀風使,譬如殺雞用牛刀。這種差遣,令王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正是用熟了的,熙寧初年,用他總制河東四路軍事;王韶開熙河之先,也是令王正先去觀察形勢——他回來的報告對皇帝最終下定決心要恢復熙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後保馬法推行,也是王正負責監督。這歷歷事跡,石越自然知之甚詳,公平來說,這些覆歷王正也是功大過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正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都很好,為人剛愎好財,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個將益州逼出農民起義的導火索;更何況石越當年想方設法令他不能參預伐夏之役,使他沒立上這個大功,二人之間早已經結下仇怨。於公於私,石越在這件事上都無法沉默。 皇帝的話剛剛說完,他便立時離座跪了下去,頓首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頊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對,幾乎嚇了一跳,臉色亦鄭重起來。凝神聽石越說道:「陛下,臣久撫陝西,頗聽到一些傳聞。王希烈在河東時,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師時謹小慎微之模樣,諸將送錢多者,縱然無功陞官亦快;不肯送錢者,縱有功亦不得陞官,河東諸將怨聲載道。甚至折家百餘年來,為國之藩籬,久鎮河東,竟然也要賄賂一內官以自保!連當年王韶開熙河,臣亦聽到傳聞,王襄敏為全己志,不得不賄賂王正,以求其不得從作梗。此種種劣跡,臣雖未有真憑實據,然陝西、河東,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風捉影之辭構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是非常之地——陛下,國朝素有『揚一益二』之俗語,富庶之地,先前又未報有天災,糧價怎會無故暴漲?臣亦聽到風傳,渭南兵變,是河北禁軍不願去益州『送死』所致——無緣無故,又怎麼會有這種謠言?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國家計,益州亂不得,臣以為,哪怕最後查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亦寧可謹慎一點好,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這些傳聞,若是平時,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時,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讓范堯夫去。」 趙頊的臉色越聽越凝重,到最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要知道,石越是極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擊任何一個官員的。這也是極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實在厭倦了新舊兩黨之間的相互攻擊,而且往往也沒什麼證據,不過是互相指責對方的人品——甚至連台諫的奏章也是這樣,開頭總是先將要彈劾的人的人品貶得一無是處,再開始正題,若依他們的說法,司馬光、石越之奸惡,李斯、趙高輩相比都遠遠不及。這種論調,實在讓趙頊感覺到厭煩。有好幾次趙頊竟忍不住發作,當面反唇相譏,令得那些臣極是狼狽。只有石越是個例外,無論對方是誰,他都只是就事論事,極少涉及到對方的人品。而且,趙頊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極少攻擊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是如此,石越的話雖然只是根據「傳聞」,卻已經令趙頊十分惱怒。 宦官收受賄賂,並非不能容忍。但是,到了連折家、王韶都要行賄的地步,這便不是收賄這麼簡單了。何況開熙河乃是國策,王正奉旨前去觀察形勢,他的一句話便事關朝廷十餘年的國策,他怎麼便敢因賄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經死了,否則便此一條,他也脫不了編管之罪! 而最重要的是,趙頊派宦官參預軍機,為的便是互相監視。皇帝指望他們觀察邊將的一舉一動,然後據實上報,但是宦官若然收受賄賂,與邊將沆瀣一氣,反倒成為了邊將欺上瞞下的工具,那這些奄人對皇帝還有什麼用處? 內外勾結,素來便是大忌。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充斥著趙頊的情緒。 趙頊凶狠地盯著石越,冷冰冰地說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石越抬頭回視皇帝,從容道:「臣豈敢欺君?!」 「好!好!」趙頊連連冷笑,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奴才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忙跑了進來。 「你去傳旨……」 「陛下!」「陛下!」石越與王珪不約而同地打斷了暴怒的皇帝。 趙頊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開口,他已經明白過來——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獄!而且涉及的,全是軍的將領。 「你去傳旨,叫王正去北京養病!」 「啊?」李向安不由愣了一下神,但他畢竟當了十幾年的差,不待皇帝發怒,連忙道:「遵旨。」 「讓童貫去河東,問問折克行,叫他將送給王正的禮物開張清單,給朕帶回來。」 「遵旨。」 李向安這才意識到王正出事了,慌忙叩頭退了出去。 但趙頊猶不解恨,恨聲道:「待此間事了,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對石越一面之辭的偏信,讓他既感到羨慕,又十分忌憚。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訴他,什麼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在皇帝心目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寧朝數度沉浮,卻始終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麼樣折騰著石越,甚至忌憚、提防他,但是心裡卻始終對他有一種信任。無論這看起來有多麼的矛盾,但在這一瞬間,王珪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看來,應當讓自己的兒們多跑幾趟石府才對…… 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結果。 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正去益州——他在陝西頗豎恩信,無論地方官還是軍將領,找些人出來彈劾王正並不是難事。縱然扳不倒他,也能滯緩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實也料不到自己幾句話,竟幾乎扳倒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輕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正的事不是急務,倒是益州觀風使之人選,陛下不可不慎。」石越開始得隴望蜀,但他依然說得極為委婉,「臣以為益州之事,牽涉到朝局變動、一路生民、大宋數十年的國運,若是選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這番話聽在趙頊耳,卻頗覺刺耳。趙頊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現了問題,但是他依然也認為反對者的言辭,頗有點誇大其辭。所謂「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說牽涉到「朝局變動」,卻是點醒了趙頊。 的確要防著有人藉機否定熙寧歸化,甚至再次激化朝的黨爭。 若這麼看來,連范純仁也未必是合適的人選。忽然,趙頊心冒出一念頭:難道呂惠卿舉薦范純仁為刑部尚書,竟也是擔心……但他馬上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說呂惠卿不可能知道范純仁想做益州觀風使,古往今來,也沒有保薦自己的政敵當宰執大臣這種黨爭方法……呂惠卿還是識大體的,朝野有些人,對呂惠卿的確存在著極深的偏見。 「那麼明心可有適當的人選?」趙頊忽然問道,此時他已冷靜下來,望著石越的眼睛,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石越似乎沒有覺察皇帝話的試探之意,「臣以為,陛下應當擇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則陛下能信得過他們不會為朋黨所利用;一則若萬一益州局勢果真不堪,他亦能壓得住益州四司長吏,巡邊觀風使立時便變成安撫使,可以當機立斷,處置事務;最要緊的是,元老重臣之經驗,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話讓趙頊的心動了一下。 石越緩緩抬頭,直視著趙頊,從容說道:「臣以為,陛下或可徵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趙頊騰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 王珪的眼神全是震驚。石越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嗎?他剛剛還在說「朝局變動」,難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變動」!況且,王安石復出,對石越有什麼好處?雖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來的已經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是,王安石依然是開創了熙寧變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謂新黨的「赤幟」。退居金陵愈十年,人們對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變——他在相位時的剛愎自用、怨聲載道,除了那些頑固的舊黨,大部分人反倒漸漸淡忘;人們記得的,是他遠在呂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無與倫比的人望。甚至還有許多人認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馬光、呂惠卿固然居功至偉,但是王安石的開創之功更不可沒!石、馬、呂之政績,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還記得《汴京新聞》上曾經刊登的一篇時評,章分析了熙寧朝的所有「新政」,最後發現,熙寧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揚棄。石與馬所看到的問題,王安石早已看到,石與馬本質上都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解決方法進行修正,不過石越更加積極,而司馬光則更加謹慎。這篇熙寧十年刊發的時評,曾經受到廣泛的讚譽,雖然在王珪看來,這篇章的主要目的不過是故意將王、馬、石三人並稱,借此來隱晦地貶低呂惠卿,以表達對時政的不滿而已。但是,這也證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依然舉足輕重。 石越居然舉薦起王安石,這無異於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來回踱著步,語氣掩飾不住激動。 石越默默地望著皇帝,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如他的表情那麼冷靜,如若仔細觀察,可以發覺,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顫動著。 在偏殿的君臣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石越與王珪這才告退。王珪因為輪值,便徑回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卻是取道東華門出大內。他才走到東華門,迎面便見著幾個宦官正服侍著雍王趙顥在門外下馬。他雖然頗為忌諱與這位「賢王」打交道,但這時候卻也不能故意躲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向趙顥見禮。 趙顥亦不料遇著石越,雖然親王之貴,在宋之爵位為最尊,但有宋一代,親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於宰執,趙顥也不敢怠慢,連忙回禮,一面笑道:「小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明,亦是在此東華門外。不覺便亦已是十餘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風采卻更勝十餘年之前。」 趙顥笑道:「司馬光常說『不誠之事,不可為之』,明這話,卻有點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問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見你們兩個麼?」 石越不料趙顥對禁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諱,不覺愣了一下,方回道:「今日王禹玉輪值。」 「可是又『金帶系袍回禁署』了?」趙顥玩笑道。 石越亦不覺莞爾,他知道這是當年梅堯臣寫王珪的詩,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除了入仕之初曾經通判揚州,幾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開國一百餘年,他的際遇也是異數。當年梅堯臣作此詩時,王珪還只是翰林學士,經歷坎坷的梅堯臣便非常羨慕他,因詩詞唱和,半真半假的寫道:「金帶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區擁節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貴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詩,又是『曉日初臨金闋動,春風正與玉杯期』,又是『翠鳳有時翻瑞影,銀蟾通夕墮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貴人,斷不能寫出這種富貴詩。」 趙顥啞然失笑,「至寶丹麼?」至寶丹是當時的一劑名藥,由生烏犀、生玳瑁、琥珀、硃砂、雄黃、牛黃、龍腦、麝香、安息香、金銀箔等研製而成,其成分珍稀難求,因此價格昂貴。王珪雖是「歐門弟」,以名著稱於世,但行風格與歐陽修卻絕不相同,因為他詩作多寫得富麗堂皇,鑲金嵌玉,連王珪的兄長都譏之為「至寶丹」,此事廣為流傳,時人竟乾脆將王珪的詩便稱為「至寶丹體」。 趙顥笑著搖了搖頭,道:「可惜明已不肯作詩。」 「實是江郎才盡了。」石越連忙笑著岔開話題,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詔覲見麼?」 「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見,小王豈敢耽擱?」趙顥卻是不買賬,裝作聽不懂石越話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瞞明,我是來說項的。幾個奴才聽到王希烈壞事,盯上了御藥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鬧,非逼著我來說情……」他一面笑著說道,一面卻望著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壞事了麼?」石越一臉愕然的望著趙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的一點風聲也沒有?」 趙顥狐疑地從石越臉上將目光移開,笑道:「便是剛剛的事情。明在禁,難怪不知道。官家讓李向安傳旨,著他北京養病。不過這個時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見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石越聽出趙顥的話似有提醒之意,王正在宮數十年,兼之宋朝的宦官,多數倒是家傳的職業,可以說都是根深蒂固,這麼不明不白被趕到北京,沒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王正又豈肯束手就範?而皇帝的心意,也是會變的。皇帝也有卻不開的情面。 但石越卻也只能裝聾作啞,因笑道:「這亦是情理之的事情。」他不願意再多留,又抱拳道:「下官尚有些些俗務,就此告退了。還乞大王恕罪。」 「明自便便是。」趙顥微微笑道。望著石越匆匆忙忙上車離去,趙顥這才轉過身來,冷冰冰地喝道:「進宮。」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 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宦官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面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折卻全是訴苦——徵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裡發霉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攜帶十天的乾糧,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裡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蹤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地形複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嚮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便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面,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制,但是曲貴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申辨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面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什麼事要代為稟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辨,以為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麼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裡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只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餘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裡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只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益州的形勢,真是撲朔迷離。朝廷公卿,一面說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順,他聽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呂惠卿誤國,還是不脫黨爭的形跡;一面卻信誓旦旦,說益州只是將領無能,只要調動精兵強將進剿,禍亂平息不過反掌之間。趙頊總覺得若歸咎於政策的失誤過於勉強——熙寧歸化在荊湖南路就推行得極順利,有幾處洞蠻不服,當地的屯田廂軍就剿平了。若說地理形勢,難道益州與湖南就差這麼多?湖南路也到處都是山,一樣也有瘴氣。說到底,還是將領無能,敗軍誤國。曲貴說的縱然屬實,但絕不可能沒有辦法解決。趙頊這時自覺心裡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馬等人的面,畢竟不能當益州什麼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裡面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而且萬一真的有事,就牽涉到成都一路官員的命運,更不能隨便派個人就好。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但真正關係到西南局勢的,倒是這個經略使的人選。主帥一定要選有能耐的人。 想到這裡,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的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忌能。心胸不廣,怎麼能讓下面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臣撫陝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面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拚死拚活,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如果妒賢忌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后,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鐘,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稟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只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起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后的親侄,自己的表兄高公紀的,心裡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干政是國朝的大忌,他知道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的,怎麼竟在這裡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麼一鬧騰,裡面便知道皇帝到了,趙頊生怕高太后出來迎自己,連忙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面給太后請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后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便笑道:「太后剛剛聊什麼,還是接著說便是。」 但高公紀卻不敢說了。只是趙顥笑道:「方纔君正正和太后說如今的兩件案。」 高太后臉上卻是沒了笑容,肅容問道:「官家,那陳世儒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頊沒想到高太后問的是這個案,臉上頓時也沒了笑容,歎道:「這是人倫慘案。這案是今年正月陳府的奴婢到開封府告發的——這陳世儒原是國監的博士,他是陳執的獨生,他正室李氏,是呂公著的外甥女。陳執不用說,真宗、仁宗兩朝名相,呂家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世族,呂夷簡、呂公著都是位極人臣的——誰能料到,這麼兩個名門望族之後,竟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弒母案來。開封府已經遞進供狀,陳世儒夫婦都伏罪——這案的起因,原來竟是朝廷不合讓陳世儒去太湖縣當知縣!那陳世儒是紈褲弟,習慣了汴京這個花花世界,到太湖縣都覺得是偏遠了,為了能回汴京,這夫婦倆竟唆使奴婢用毒藥謀殺陳世儒的親生母親張氏,張氏一死,陳世儒便可以丁母憂,順理成章回汴京來!不料奴婢用毒藥沒毒得死張氏,這夫婦竟半夜用鐵釘將張氏活活釘死!」(阿越註:此案便是《包青天》《鐵釘案》之原型,真實歷史上,審理此案的時間是元豐元年至元豐三年。小說與原案略有出入。) 趙頊說到後面,已是咬牙切齒,保慈宮裡的宮女,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起人倫慘劇,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高太后原本將信將疑,怎麼也不肯相信這世間竟有這樣匪夷所思之事,這時候聽到趙頊親口證實,臉都氣白了,嘴唇氣得直發抖,哆嗦道:「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 「開封府已經鎖拿了陳家上上下下二十餘口。朕原本還顧念著陳執是幾朝的老臣,只有這麼一個獨,殺一個陳世儒不可惜,可歎的是陳執從此絕後,想給他留一脈香火……」趙頊苦笑道:「不過當時卻被陳繹頂了回來,這是人倫大惡,不能不窮究,不能不嚴辦!」 「陳繹說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后放心,朕已經知會蘇頌了,不多久便能決案。」趙頊一面寬慰著高太后,眼角間卻瞥見趙顥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裡頓時感覺一陣彆扭,忽然想起蘇頌當面回自己的話:「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寬,亦不敢諭之使重。」這是當面給了自己一個軟釘。雖然趙頊信得過蘇頌不會枉法,但趙頊總覺得不太舒服。這時候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來,陳執與呂公著都是門生故吏遍朝野的,難保沒有人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想著為陳家留一脈香火…… 正想著,卻聽高太后歎息道:「汴京的確是個繁華世界,因為不想離開汴京連官都不肯當的事,我也聽過不少。曾布、蔡確,聽說到了南海,便是一鎮諸侯,南海各國的國王見了他們,都要畢恭畢敬;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可還是一心想著能回汴京,就算不當官也甘願。我自小便在宮裡長大,也不知道外間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區別。不過剛剛聽公綽說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個州城方圓不過三里,有一千戶人聚居,便是極繁華的所在,又有瘴氣,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來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寫好遺書,更有人千方百計躲避差遣——若比起來,太湖縣真是天堂了。陳世儒也是宰相的侄,唐康也是宰相的侄,為何區別竟這麼大?」 趙頊不料太后竟然毫不掩飾地誇起唐康起來,他想起剛剛聽到高公紀說的半句話,不由狐疑地向高公紀望了一眼。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來這干請。」趙頊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后眼,「是我自己問起唐康的事情。外邊的事情,原本我不應當問。不過聽到有人說,要殺田烈武、李渾,要問唐康的罪——官家,忠義之士,是殺一個少一個的。唐康、田烈武、李渾,這幾個人何足道?但處罰了這些人,殺了這些人,會不會叫忠臣義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陳世儒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官家還想著陳執的香火,官家難道就不念石越、彥博的情面?田烈武、李渾,雖不是名門,可也都是烈士之後——他們的行事,哪裡是陳世儒能比的?」 「太后說得極是。」趙頊這時已經明白扯出陳世儒案,不過是個引。太后根本還是想為唐康等人說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卻畢竟大不相同,當下只得堆滿笑容,耐心解釋道:「以朕的本心,當然不願意處罰他們。不過國家自有法度,總要依著規矩來才行。否則,既不能服眾,開了先例,更是後患無窮。擅調兵、擅殺,都是關係極大的大事。唐康這人,朕以為是有大將之材的,果敢、艱忍,也有擔當。他這個年紀,到戎州那種地方當官,換成旁人,還不知怎麼個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麼便是自暴自棄,要麼便是百般鑽營想著早日逃離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業來,這已是能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紀畢竟太輕了,有點心高氣傲,目無人,在戎州時,與上司、同僚都相處不好,益州四司衙門便沒少彈劾他——如今更加是膽大妄為了,幾千人,說殺就殺了。朕看公綽為將時,也不是他這般好殺的……」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麼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裡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材」,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萬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餘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皇帝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裡打的什麼主意。高太后對自己的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干?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不是全部作亂的。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以赦免,但是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藉著太后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裡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頊這話一出口,眾人便已經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本來幾千家被謫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寧,而且這麼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於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口,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分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於便是赦免了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於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算是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后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宗、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裡,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恬武戲,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悅地板著臉,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獃,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佔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併西域,恢復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邊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后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這也是太后的福氣,才能如此。」 本來太后、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只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復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范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裡,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后盡可高枕無憂的,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后心裡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僕射,是什麼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裡稱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可如今這個皇帝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是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御史台、樞府的獄,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彥博的面?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只是發還石越和彥博的謝罪折,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后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漩渦,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所以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口,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后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只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敘敘閒話,你便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倒是兒臣該打了。」趙顥笑道:「太后壽辰將至,還老說這些一本正經的事,官家整日操勞國事,在崇政殿聽這些也聽厭了,到這來還聽這些——倒不如說點有趣的事。我先說一個。」 說罷,趙顥一本正經地坐好,道:「說是編敕所有幾個官員好講《論語》,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裡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裡定是極有錢的,眾人問他出自何典,他回道:『諸君不聞語云: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眾人都很拜服,認為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誇道某君《論語》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麼?」 高太后稍一沉吟,搖搖頭,望著趙頊。趙頊也笑著搖頭。趙顥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並非所長,乾脆懶得弄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顥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撲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后與趙頊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只得跟著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顥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詼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伕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裡斯條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獅,聽說那獅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立卻責怪道:『你怎麼不知本分?它是園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裡的宮女、內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趙頊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搖頭。 *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寧,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內廷忽然傳來消息,王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正是內官,宋朝宰相雖然號稱「事無大小,不分內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內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只得強忍著。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范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正入蜀掃清道路,王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找了個由頭,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裡套點話出來——他心裡明鏡似的,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是王珪卻是城府極深的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儘是說些有關太后生辰的不著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隨便洩露與皇帝對答的內容,是極犯忌諱的事情,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將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卻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裡,還是傾向於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他滿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聽到消息,皇帝走馬燈似的接連召見彥博、馮京、司馬光、王安禮、范純仁,呂惠卿更是幾乎如坐針氈——偏偏這時幾個湖北路來的官員還絮絮叨叨,拿著一點芝麻蒜皮的小事說個沒完。他心裡雖然不耐,卻也不好發作,又找不到借口離開,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話,心裡只想著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純仁觀風使,一面則盤算著,怎麼樣才能找個借口合情合理的把這首詔旨給堵回去。但沒多久,幾個翰林學士被召了進去——呂惠卿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按大宋現在的制度,觀風使這樣的差遣,知制誥草詔就可以了,翰林學士在這時候進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讓范純仁拜相了。想到范純仁要進政事堂,呂惠卿剛剛放下的心裡,又變得五味雜陳,不是個味兒。 果然,沒多久,便見李向安滿臉笑容,帶了詔旨到政事堂要印。接過詔旨,呂惠卿頓時傻了眼——皇帝彷彿是想將他這十年來忘記做的事情一次性做完,李向安竟是帶了五份詔書過來!連王珪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范純仁拜相,是呂惠卿自己推薦的,想想剛才皇帝召見的人,便知道兩府皆不反對,雖然如此一來,只要拜過太廟,經過一些繁瑣的禮儀,呂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政敵。但呂惠卿啞巴吃黃連,亦只得強作笑顏,和王珪一起副署。 第二道詔旨,韓維為樞密副使,也是傳言已久的事情,呂惠卿與他又並無直接的利害衝突,倒也不覺意外。 但接下來幾道任命,卻讓呂惠卿目瞪口呆。 以高遵裕為瀘州知州。 以太府寺卿李陶為鴻臚寺卿。 以開府儀同三司、荊國公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 呂惠卿只覺得一陣暈眩。 「石越!」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一陣模糊,那三份詔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靜的面孔,嘴角邊帶著一絲輕蔑的嘲諷。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石越。 呂惠卿的握著筆管的手,微微顫抖著。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為瀘州知州,瀘州現在還西南夷的控制,宋軍雖然遲早會奪回,但沒有不先任命經略使,反先任命瀘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給他一個機會,這個人不會受朝任何一黨的控制,他監視的,不僅僅是軍事,肯定也包括民政。 太府寺卿李陶,是呂惠卿的同鄉、門生、親信。太府寺是大宋僅次於戶部的央財政機構,在發行交鈔後,其地位更是日漸重要。而石越在太府寺時便兼任參知政事,韓維亦由此而升任樞副,使得太府寺在諸寺監,更被視為「要津」。而鴻臚寺「不過」是總管全國蕃夷部落事務及海外殖民、藩屬國事務的機構。名義上雖然在太府寺之上,實際上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自從石越與韓維去職後,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呂惠卿的親信佔據著。此時忽然將李陶「升為」鴻臚寺卿,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呂惠卿幾乎感覺到大廈將傾的恐懼。 而最致命的,卻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設法收買、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設法阻擾,大不了在新的太府寺卿任命上做點章——但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卻幾乎在一瞬間,讓呂惠卿喪失了鬥志! 再怎麼樣算計也沒用了。 這樣的感覺,瀰漫於呂惠卿的心。 呂惠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王安石,他實有一種莫名的忌憚。呂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著王安石的賞識與擢用;呂惠卿的全部政治資源,依賴的,還是王安石這面旗幟……曾經,在王元澤還活著的時候,呂惠卿心裡便充滿不安,他小心的保留著與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證據,為的便是以備「萬一」。而在王元澤死後,王安石罷相,雖然表面上呂惠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但是也時刻擔心著皇帝會重新起用王安石——因此他知道,只要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辛苦經營來的地位,便會在一夜之間,拱手送人。他用盡辦法鞏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標榜自己與王安石的區別,但是卻始終無法逃避王安石的陰影。無論他做什麼,他都是「新黨」,而「新黨」,則永遠是王安石的黨。這種感覺讓呂惠卿極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還存在著有司馬光、石越這樣的勁敵,考慮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許會是極重要極有用的棋,使得呂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早就對王安石下手了。 但這顆預備的棋,呂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來的棋,卻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來對付自己。 呂惠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這肯定是石越搞鬼,這樣的手腕,根本不是彥博、司馬光用得出來的。 「陰險小人!」呂惠卿在心裡咒罵著,手的筆卻始終無法落下去。 自己要親自給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籤發核准令,是該覺得諷刺,還是該覺得殘酷? 但是,他能拒絕麼? 他素有的勇氣與智慧,在面對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 「呂相?呂相……」王珪的喚聲讓呂惠卿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覺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識到自己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日見的人太多了,有點不舒服。這一封詔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詔令來,道:「介甫最近患了偏頭痛,益州瘴□地,讓他去,我甚是擔心。這恐非朝廷優待老臣之禮。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介甫的偏頭痛,皇上已經賜過禁方,以新蘿蔔取自然汁,入生龍腦少許調勻,昂頭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聽說頗有神效,已經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來,皇上每兩月必遣使者慰問,十餘年來從無間斷,介甫身體好不好,皇上豈能不知?今日皇上接連接見兩府大臣,恐是聖意已定——皇上與介甫,君臣之間的情義,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並無不妥之處。」 呂惠卿默然良久,終是難以甘心。擲筆道:「反正不急在一時。范純仁、韓維為執政,我輩都要面聖道賀的,不如等見過皇上再說。」 王珪看著呂惠卿,本來呂惠卿遭難,他未必無幸災樂禍之意,但此時自己是唯一在場的參政,他亦擔心惹出什麼事來,牽連到自己,沉吟一下,還是勸道:「吉甫,皇上不過讓介甫去益州查地方官員有無欺上瞞下,且看益州局勢如何,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堅執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為臣數十年,下官不敢不言,還望吉甫三思。」 這話已然是說得極直白了。兩府大臣沒有人反對,呂惠卿卻堅持反對,是本來皇帝還以他無私,反見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聖反對,不僅於事無補,反是自掘墳墓。 這些道理,本來以呂惠卿之智,豈有想不到的?但這時候他只覺大勢已去,方寸全亂。聽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終於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筆,在詔書上艱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見他署了名,在心裡歎了口氣,接過筆來,在下面亦簽上自己的名字,交還呂惠卿。眼見著呂惠卿默然鈐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寬慰幾句,卻又覺無法擇辭,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 阿越按:王安石晚年到偏頭痛一事,見於王院亭《香祖筆記》。 又,更新很慢,非常抱歉。論、畢業論開題、還要準備考博,種種事情,實在是沒有辦法。看到大家很體諒,心裡非常感動。多謝。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一) 呂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到傍晚離開政事堂的。「王安石」——這個硃筆紅字是那樣的刺目,不斷在他眼前晃動著,晃得他心煩意亂。上了馬車後,便聽隨從在旁邊問道:「相公,可是回府麼?」呂惠卿抬頭看了看天色,夏日晝長,雖已過了酉正,竟還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馬車,道:「去集禧觀。」隨從亦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吩咐了車伕儀衛,驅車往集禧觀馳去。 這集禧觀在南薰門與普濟水門之間,從皇城而往,頗有一段距離,酉正以後,正是晝市收攤,夜市開始的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不行。呂惠卿雖然是宰相出行,有儀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觀之時,天色已黑了下來,觀早已點起了燈燭。呂惠卿在觀前里許便下了馬車,留下隨從儀仗,只帶了兩個伴當,信步往觀門走去。到了觀前,卻見大門緊閉,一個伴當連忙上前抓起門環叫門,未多時,便聽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士從門縫伸出半個頭,看了呂惠卿三人一眼,問道:「不知施主有何貴幹?」 伴當正要說話,卻已被呂惠卿止住,他上前幾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擾,未知寇真人可在觀?」他口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觀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聽說是來訪主持的,又看了呂惠卿一眼,見他裝扮高貴俊逸,更不敢怠慢,忙開了門,出來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稱呼?找家師何事?」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勞煩道友通傳一聲,便說是有舊友來訪。」說罷早有伴當遞來名帖,那小道士接過名帖,說聲稍候,便匆匆回觀稟報。未多時,便見觀門大開,一個鶴髮童顏的道士領著幾個道童迎了出來,出得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呂惠卿,打了個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違了。」 呂惠卿早已見著寇天素,連忙還禮,笑道:「尊師,神采更勝往昔。」說罷,二人相顧大笑,攜手共入觀。 這集禧觀原叫會靈觀,供著三山五嶽的神靈,亦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大觀,仁宗時毀於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觀。寇天素本是天師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許多傑出之士,紛紛棄佛、道而歸儒,大相國寺的智緣,便是一例。這寇天素不僅在天師道其名不顯,便是在汴京這麼多的道士之當,也是寂寂無名,雖然執掌大觀,但一向只是被視為庸碌之輩,在汴京的精英階層,並不受重視。但呂惠卿卻知道這個寇天素實是個大隱隱於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時,便已精研老莊,其後隨王安石游,王安石父之學術體系,都非常重視老莊,王元澤還著有《道德真經集注》、《南華真經集注》等書,名噪一時。呂惠卿於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呂所主張的「氣一元論」等哲學主張,有許多與道家、道教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呂惠卿早在進士之前,便已結識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僅身兼三教之學,而且於縱橫、陰謀、術數皆有涉獵,但他卻與大相國寺的智緣不同,智緣身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於宰相之門,身在空門,卻雄心勃勃,想著要建功立業;寇天素卻是身居京師繁華之地,亦不免於遊走顯要權貴之間,卻偏偏將自己裝成一個只會算命煉丹,投權貴所好的尋常道士。實則他與王安石、呂惠卿都關係密切,但二人相繼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卻幾乎不通音訊。而呂惠卿亦輕易不敢打擾他修行,若非此時實是到了人生最緊要的關係,呂惠卿亦絕不會來這集禧觀。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著呂惠卿進了觀一座小院,呂惠卿吩咐伴當在外面等候,便隨寇天素走進一間靜室。一面笑道:「生成盞裡水丹青,巧盡功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尊師,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師一展絕技。」 寇天素笑著請呂惠卿坐了,笑道:「虧相公還記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見尊師絕藝者,此生絕難相忘。我二十餘年來,再未見過此等神技。」呂惠卿的讚歎,卻是發自內心,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寇天素同時點四個茶杯,在四盞茶湯,分出一首絕句來!他分茶的功夫,只不過學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員,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視呂惠卿一眼,親手接過童送來的茶,遞到呂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兒斬卻樓蘭首,閒品茶經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歸意?」 呂惠卿接過茶盞,方揭開蓋送到嘴邊,不料被他一語說心事,不由苦笑一聲,將茶盞放回案上,歎了口氣,道:「石明寫得好詩。」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強則有羸,有成則有隳。事勢之相生,不得不然,則安可執而為之哉?」 呂惠卿聽到此語,不由得默然無語。這段話,原是他在《道德真經傳》所說的,這時候寇天素引出來,隱隱便是勸他不要太執著於名利。但他為相十年,大權在握,一朝便要權位不保,想想自己見過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師二十年前,曾經為我看相,說我必位至三公。今日還要請尊師指點迷津。」 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裡,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歎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只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只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只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只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只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只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儘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麼?」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麼王介甫,什麼韓琦,什麼石越,什麼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麼?豎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麼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笑,彷彿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麼?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面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窸窣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麼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 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咨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是既便僅僅只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折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元鳳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折,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 到了客廳,卻發現陳元鳳在那裡閒地品著茶,等了小半個時辰,竟沒有半點著急的神色。呂惠卿心裡暗讚了一聲,笑道:「履善,久候了。」陳元鳳見著呂惠卿出來,慌忙起身,揖道:「學生見過相公。」呂惠卿笑著又請他坐了,望著陳元鳳,笑道:「履善來見我,可是有事?」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死,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徵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回,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裡,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污蔑。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麼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麼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范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讚他高風亮節,為他當御史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闢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只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門,你官職不高不低,沒法安插。但是你在朝做了這麼多年員外郎,功績卓著,又是進士出身,又有軍功,簡任成都府通判,卻是順理成章的。只是這個時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卻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裡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裡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邊走邊踱,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后面,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裡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后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裡。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裡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裡,瞥了一眼高遵惠手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里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里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讀過書,與仁宗關係非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系對太祖一系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預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歎息。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不過,石越儘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面。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里當,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里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裡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像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總是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嚮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的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麼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裡,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里之,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裡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機會提督益州路,對於「待罪」的他而言,的確是意想不到,而且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說他不心動,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願意步高遵裕的後塵,以前在渭州節制一方,貴為一鎮諸侯之時,雖然幹的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渭州也是邊遠落後之地,可畢竟大權在握,那氣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貶,就算是處好地方,畢竟動止都受限制,丁點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稟報,與坐牢差不了太多,心裡亦不痛快,那身便只見得一日一日的變差,什麼樣的毛病,在邊郡沒事,到了內地反而都生出來了。這次皇帝讓他去瀘州那種瘴□之地,竟高興得了狀元一般。 然而,他又豈能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皇帝心裡雪亮,他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的人去那裡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掀起連皇帝都控制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制,這個世界哪有這樣的好事?這般想來,他高遵惠倒的確是個好人選,再怎麼樣,他也是個外戚。但是,聽了石越和皇帝的話後,高遵惠心裡面卻實是不願意答應這個差使,一旦捲入朝野黨爭,他不知道要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自己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里之外,誰知道那些人怎麼樣在汴京詆毀他?只要皇帝稍有動搖,別看石越謙謙君,可到時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說半句好話。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但是,看著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思前慮後想了想,高遵惠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向趙頊說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卻不加責罰貶竄,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難免於物議。若差遣辦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慮者,恐傷太后之聖德、官家知人之明。還請官家三思。」他頓了頓,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實乃是非之地,罪臣雖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難以兩全。罪臣擔心,萬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沒那麼容易被人離間。」 高遵惠卻只能暗暗苦笑,以曾之賢,母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殺人,曾母逾牆而逃。以皇帝與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罷相,石越亦難免被猜忌閒置,何況他高遵惠?何況他還有「外戚」這個天生就應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高遵惠畢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樣,逼迫皇帝做出什麼保證。何況他也信不過這種保證——連丹書鐵券都信不過,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說道:「罪臣絕不敢有負官家信任。」 趙頊頓時笑逐顏開,正要褒獎勉勵他幾句,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折……」 「什麼奏折?」趙頊皺起眉來。 李向安連忙捧著奏折遞了過來,趙頊心裡七上八下的接過奏折,打開黃綾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呂惠卿告病。石越與高遵惠心裡本就是驚疑不定,不知道哪裡又出了漏,覷見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擔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問。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道:「回宮。」 * 在這極為敏感的時候,宰相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從此閉門謝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並且向皇帝討價還價。趙頊亦無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斷派遣太醫視疾,一面累詔慰問,要求呂惠卿帶病復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是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這段時間,呂惠卿還特意上表,對皇帝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贊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滿皇帝在重大人事變動時,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同時,在陳元鳳等人的暗示下,親近呂惠卿的官員亦開始上書,批評皇帝任免寺卿這樣重要的職位,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的副署詔書;另一部分,則或明示或暗示,表示這亦是呂惠卿不肯視事的重要理由之一。還有年輕的官員,給皇帝上了言辭激切的奏折,回顧了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盡早復出。 在這種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給呂惠卿下達了一道言辭懇切的詔書,充分肯定了呂惠卿這十餘年來的所作所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義,並且希望呂惠卿能夠勉為其難,帶病視事。為了表示誠意,趙頊特意向呂惠卿徵求意見,任命了曾經極得王安石賞識,在新黨亦以「財計」而著名的薛向為太府寺卿。於是,這位與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良好關係的新黨干將,在做了十幾年的轉運使後,終於進入央掌握其的要害部門。重用薛向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種姿態,他並沒有拋棄新黨。 而在自己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亦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復出視事了。至少在短時間內,呂惠卿利用這樣的手段,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 呂惠卿重返政事堂視事的當晚,石府。 「這實堪稱勝負手。」石越一面喝著酒,一面感慨地說道,「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麼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這麼好。」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能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亦不長不短,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不過是扳回一局,大廈將傾,不是用權謀智算便可以支撐的。」 「且走著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緣能不能說服王安石復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經先布了高遵裕這顆棋,高遵惠這著棋能不能下出去,還要看康時這案如何結案。我看,這兩天總要有結論了。皇上一定要趕在太后大壽之前結案的,這樣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藉機赦免減罪。不過……」 「公擔心福建從做梗?」潘照臨輕啜了一口酒,笑道:「呂惠卿若是意氣用事,要與公死鬥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章——若換司馬光,幾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卻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違逆聖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個順水人情,賣公一個人情,與公做樁交易……」 「交易?」石越啞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會收手?」 「兩軍交戰,亦要交換俘虜,何況現在是三方交戰?」潘照臨淡淡道,「他現在知道公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彥博、司馬光,他能指望他們妥協?要讓公與、馬死心塌地一起對付他,還是爭取緩和與公的關係,騰出手來專心對付、馬,呂惠卿不是頑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為能令公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穩固,那麼妥協便是可能的。縱使是他料到公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與公交戰,是可以互換俘虜的,那他豈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語,只是輕輕把玩著手的酒杯。 卻聽潘照臨又說道:「范純仁還是不肯做刑部尚書,皇上看來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丞卻未必便是他的囊之物。我若是福建,現在頭一樁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親信,一面設法阻撓王安石復出,一面在益州佈局,然後悄悄改變立場,到時若有萬一,便好將黑鍋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員的頭上。這個時候,御史台就是必爭之地。范純仁堅拒刑部尚書,多半亦是想到了這裡——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時候彈劾官員,審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份內之事。呂惠卿用利完安惇,又將他排擠出朝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現在御史台,親附呂惠卿者如舒亶輩雖然也有不少,但這些人都不夠資格做到御史丞。安惇與公是死敵,與、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雖然有怨,但呂惠卿這時候,多半還是要引他為援。公等著看,呂惠卿一定會設法影響御史丞的任命。不過,說到底,這畢竟還是亡羊補牢之計——安惇不過一山狼,誰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對呂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呂惠卿惟一能永除後患的機會,便是快點找一個好一點的經略使。只要連打幾個勝仗,便可穩住皇上的心;若能將西南夷快點鎮壓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呂吉甫,多大的過錯也能遮掩過去了。」 「我怕那時候,益州已經遍地都是陳勝、吳廣了。」石越苦笑道,「況且,他呂惠卿又知道誰能打仗,誰不能打仗?經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說到底,還是樞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與公交換戰俘。」潘照臨笑道,「他要急見事功,不依賴西軍卻依賴誰?朝大臣,誰對西軍最有影響力?誰最有『知將』之名?」 石越頓時默然。 潘照臨又道:「就算公想要置他於死地,但單以此事而言,他與公卻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罷,康時也罷,公不必擔心。只有田烈武與李渾,雖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結果如何,還是難以預料。我看呂惠卿這幾日間,一定會來找公。他比誰都盼著益州能打一個勝仗。」 「那我又當如何應對?」石越忽然問道。 「經略使的人選,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對公來說,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復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時節,益州路還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搖了搖頭,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靈做賭注,我沒這種膽量。和呂惠卿各憑手段便罷,經略使的人選,一定要盡早勸皇上定下來。益州路,只怕經不得拖了。智緣能勸得動王介甫也罷,勸不動也罷,只要御史丞這裡贏過呂惠卿,扳倒他亦只是遲早的事。」 「公也說過,乾脆讓種種麻煩一併爆發了,再慢慢來收拾。」 「便算是我有婦人之仁罷。用益州一路動盪換呂惠卿下台,我倒寧可他繼續呆在政事堂。」石越沉聲道:「我要趕呂惠卿下台,是因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勢,他已經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讓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為了扳倒呂惠卿,便不擇手段。」 潘照臨望著石越,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卻見侍劍匆匆走過來,稟道:「學士,呂相公求見。」 石越騰地起身,顧視潘照臨一眼,笑道:「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二) 宋朝最貴宰相,真宗以後,即使貴為親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呂惠卿親臨,石越自然要降階相迎。二人揖遜謙讓著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石越便即謝罪道:「相公貴恙,若有賜教,遣一介之吏,叫我過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呂惠卿笑道:「我不過順路而已。路過學士巷,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我素知明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明不吝賜教。」 「豈敢。」 「明何必過謙?」呂惠卿笑道:「朝野誰不知明乃國之柱石?」他一頂一頂的高帽蓋過來,石越口裡謙謝,心裡卻已在佩服著潘照臨的先見之明。一來二去又互相吹抬謙遜幾句,卻見呂惠卿忽然斂容,憂形於色,歎了口氣,道:「居上位者,自古以來,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員欺上瞞下。不瞞明,這些日我幾乎夜不能寐,朝廷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益州路……哎!」呂惠卿長歎了口氣,道:「我此時亦頗疑為地方官吏所誤!」 石越沒料到呂惠卿開口提及正事,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隱隱竟將責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員身上,饒是他早知呂惠卿來意,亦不覺愕然。卻聽呂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勢不明,但我依然以為熙寧歸化之政並無不妥。只是朝廷過於輕敵,地方官諱過欺瞞。如今介甫既已為觀風使,當日在公府上所議之事,便是辦了一半。當務之急,卻是要速擇良將為經略使,徵調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亂。大軍在外,空耗糧餉,非國家之利。平定叛亂,宜早不宜晚。然經略使之人選,一個個皆不合聖意。樞府總天下軍事,一個經略使都久懸不決,實是讓人……」呂惠卿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又道:「不僅是經略使,渭南兵變一案,亦總是拖著不斷——公三朝名臣,如今實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聽他抱怨著樞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說其實樞府也已經進呈了人選,只是皇帝猶豫不決——這是指責皇帝了,因笑道:「選將調兵,畢竟是樞府的事。且將帥關係甚大,謹慎一點,亦是應當的。」 「只怕有人為私意而害國事。」呂惠卿冷冷地譏諷了一句,話鋒一轉,又道:「國朝之制,雖然兩府對掌武大柄。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頗救其弊。一般的軍隊調動,政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政事堂都理當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駐軍空耗國帑,久而無功;樞府調兵選將,又屢戰屢敗。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亂,不僅關係到益州一路之安寧,亦關係到熙寧歸化之成敗,乃至關係到大宋二十年之氣運。我等為大臣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為那是樞府的事,便置之不問?明亦常說,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若是樞府遲遲定不了讓皇上滿意的人選,我輩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朝廷諸公之,以明最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來,想聽聽明的意見。」 石越聽他擺明了是要侵削樞府職權,妄圖通過軍事上的勝利來挽救自己的權位,卻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見詢,敢不盡言。然熙寧歸化,在下實以為略嫌操之過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鎮壓,雖孫、吳再生,亦無能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戰火,還是要剿撫並用。」 石越的這番話雖說得委婉,卻分明是要呂惠卿承認熙寧歸化失敗,他在益州折騰了三四年,搞得雞犬不寧,無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場,呂惠卿卻是騎虎難下,斷然不可能答應。但他此來,卻不是與石越爭辯政見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撫並用,總要先能剿方可撫。不能戰者不可言和。明以為,應當如何剿?派誰去剿呢?」 石越聽他話雖有妥協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輕,便已知他心意,不過「求同存異」而已,便道:「依我之見,經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呂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不覺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為益州提督使,傳聞還是石越的推薦。這時石越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就一定要先結案。那怎麼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勢力最大的就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威信極高,在朝廷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人選時,若能得他之助,不僅在人選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將領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對者的嘴,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爭議。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選將適當與否,關係到益州成敗,為了自己的權位,他一定要與石越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雙方都是極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於石越,那麼石越自然便會要求回報。 而他呂惠卿當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來。 「明所言,正合我意。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陝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呂惠卿裝得全然不知道石越舉薦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雖是戚里,但為人謹慎,知兵,必要時亦能有擔當。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點點頭,卻故意歎道:「可惜他這次怕亦脫不了干係。」 呂惠卿立時搖頭,慨聲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麼,總當得上『忠臣義士』四個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後定什麼罪,我以為章程有兩個:一是此事不應當再拖,要早一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待;一是若無罪則罷,若是有罪,政事堂理當保全他們,向皇上請求特赦。某忝為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確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卻絕口不提唐康。 呂惠卿點點頭,又沉吟道:「今國家多事,樞府公老矣,孫固輩少年驟貴,少歷州郡,又不懂軍事,兼輕視武臣,樞密會議形成虛設。樞府還須要有重臣去執掌大局。否則,誤國事,必樞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為明當仁不讓。若有明在樞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無憂……」 呂惠卿這番話,卻多有不實之處,孫固做轉運使時,就和西南夷打過交道,還鎮壓過小規模的西南夷叛亂,剿撫並用,手段狠辣,「不懂軍事」四字評語,斷斷安不到他頭上。石越正端起茶來啜飲,聽到他這話,一個失神,幾乎嗆了出來。他連忙咳嗽幾聲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相公說笑了,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武,若非有公在樞府,便是伐夏之時,亦不能這麼般順利。孫和父是隨龍舊臣,為人剛正不阿,見識過人,頗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韓持國為副使。樞府實是人材濟濟。在下絕不妄自尊大,以為可以勝過、韓、孫諸公。」 呂惠卿眼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他試探石越,欲以支持其登上樞密使之位相誘,換取石越更進一步的支持,雖然事先並沒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卻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場甚是堅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將來臨的權力鬥爭偏向自己,但總是希望他能保持立,而石越今晚之態度,卻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還不肯死心,又笑道:「明卻太自謙了。」 「在下並非自謙,而實是以為益州局勢不可全歸罪於樞府。便讓我在樞府,亦不過束手而已。」石越雖然含笑而言,語氣卻甚是堅決,「平心而論,對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孫和父。」 呂惠卿以宰相之尊,親自拜會石越問策,又百般利誘,拉攏石越。石越語氣雖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絕之意。呂惠卿雖然明知自己籌碼有限,但心亦不禁有點惱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卻不肯發作,只強抑著惱怒,反言辭懇切地說道:「明之見,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為了國事。我素知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為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亂,是迫在眉睫之事,還望明以國家為念,以益州軍民為念!朝廷有一等人,自居『君』,卻為了意氣之爭,或為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似這般人,能稱『君』否?某雖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傷聖天之明,失天下之望。明素稱賢者,還望不要再推辭。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為先。」 他言語切切,話一片為國之心,令人聞之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於公於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是呂惠卿既然開出了幫助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考慮做出一定的妥協。益州的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真假攙雜,又不完全,如果再這麼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盡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藉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若呂惠卿真要從作梗,他畢竟還是宰相,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唐康倒最多只是吃幾年苦,但田烈武、李渾,就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以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沉吟半晌,石越方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為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於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為了萬全。」說罷,他頓了頓,忽然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制不住。剛剛才有渭南兵變之事……只不知為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相公,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麼節制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西軍,捨此別無他途。什麼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為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明之言,正合吾意。」呂惠卿不由得擊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亦是飽學之士,智力過人,沉吟一會,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讚道:「明高見。」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漢人操練馬軍,在平原大地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或蕃騎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於一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蕃部望風而降,爭為前鋒嚮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厲害,石越又豈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西南夷雖然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絕對不如唐軍、蒙軍。更何況,宋軍絕對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佔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像。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以在下之愚見,今天下之兵,擅長在山地作戰,而又不懼瘴□者,惟有橫山羌兵。要與西南夷作戰,朝廷應當於沿邊諸軍,抽調熟蕃與漢軍有山地作戰經歷之精兵,並招募橫山羌兵,組建新軍。若有這樣一支軍隊,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處抽調軍隊,招募羌兵,亦可不影響到西北塞防。而將帥之選,便要自這軍隊的構成來考量——要有山地作戰之經驗,要有帶蕃兵之經驗!後者尤為緊要,蕃兵多是桀驁難制者,若非在西北諸蕃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絕不能統率此軍。這樣的將領,西軍也沒有幾個。」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明胸,必早有人選。」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王厚,其父在西北蕃漢之,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群山之,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緊的,是他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擋一面,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帶這種東拼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蕃情,橫山一帶的蕃人,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調教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正是。」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明胸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著呂惠卿,微微笑道。為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蕃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為怪,休說呂惠卿,便是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裡,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蕃騎。 * 送走呂惠卿後,石越看了一眼座鐘,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 「土市?」石越奇道,「這麼晚了,潘先生去那裡做什麼?」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有什麼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忽然道:「你去換了衣服。」 「換衣服?」侍劍莫名其妙地望著石越。 石越笑道:「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厚說,熙寧蕃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麼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只是蕃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侍劍連忙說道。 「為什麼不宜去?」 「學士還不知道麼?」侍劍笑道,「熙寧歸化以來,蕃學便不太安穩。參加叛亂的蕃部弟就不用說了,都被朝廷軟禁起來了。可其餘的蕃人,許多都和叛亂的蕃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聽說還有不少私通消息的。開封府的、職方司的、皇城司的,到處都是,朝廷還特意移了一營禁軍駐紮到附近。京師別處都是通宵達旦的,從來沒有宵禁一說,但幾個蕃坊卻是不許的,我看再有一個時辰,開封府就要在幾個蕃坊宵禁了。學士這時候去,那邊的店舖多半也歇業了。而且那裡頗有對朝廷不滿的蕃人,喝了酒便鬧事,學士去那種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沒關係。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麼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換了衣服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面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僕人只騎了馬,往熙寧蕃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為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熱鬧景象。在熱鬧的坊區,家家戶戶依然是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舖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閒散狀態,但心情欠佳,是甚少有這般閒情逸志出來逛夜市的。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他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為之咋舌。 侍劍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說著閒話,哪家店舖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姜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裡都是應有盡有。 「去年有家店,不知怎麼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麼國,運來了一大批蕃劍,真是好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一把蕃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著說些逸事,「不過樣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谷刀罕見。」 「朝廷頒布勳刀勳劍之制時,勳刀便曾想仿達馬斯谷刀的形制,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麼劍能比得達馬斯谷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餘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鄰真臘、交趾,一個隱然是南半島第一強國,一個背後卻宋朝這個龐然大物撐腰,兩國偶有爭端,李乾德便打著宋朝旗號出兵,薛奕為了立威,也出動海船水軍相助,占城國本來也未必怕交趾,但這時強鄰環視,又畏懼宋朝海船水軍,只得忍氣吞聲。為防止被這兩國吞併或是淪為附庸,占城國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貢,終於讓宋朝皇帝重新冊封他為「銀青光祿大夫、占城節度使、權知占城國王事」,藉著宋朝的力量,來制衡真臘與交趾。只是宋朝為了安撫交趾,只給占城國王銀青光祿大夫的名號,交趾國王卻是金紫光祿大夫的名號,始終是壓著他一頭。而丹流眉的情況則更加惡劣——它本是三佛齊的屬國,而三佛齊又是注輦國的屬國,宋朝介入南海地區後,地區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齊不惜將凌牙門名為買賣實為奉送給宋朝,未必沒有想借宋朝之力,擺脫被注輦國控制的命運。但沒想到前面驅虎,後門來狼。宋朝與交趾聯軍滅掉了渤泥國,將其國瓜分為三,使得整個南海諸國都被震驚。三佛齊生怕被宋朝吞併,反而不敢與注輦國驟然擺脫關係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與注輦國兩個大國之間圖生存。處境尷尬的三佛齊為了防止丹流眉脫離控制,對丹流眉不時流露出吞併的野心。而吳哥王朝與占城國對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飾。三國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丹流眉用兵,顧忌的是凌牙門那強大的宋軍。生怕此舉將南海地區微弱的地區平衡打破,惹惱了宋軍,最後反而引火燒身。但丹流眉卻也不敢輕易地更換宗主國,只能謹小慎微的對宋朝、三佛齊、真臘、占城都俯首稱臣。 其時宋人對南海地區瞭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蕃劍,只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只聞其名,未識其面,便是見著,也分辨不出。 侍劍見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學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卻是躍躍欲試,便點頭笑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拘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侍劍亦甚是高興,領著石越便輕車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抬頭看招牌,卻寫著「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走進店,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有人卻是鬱鬱歎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卻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心大奇,快步走入店。只見這李記劍鋪裡面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兩個布衣男正背對著自己,端詳著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誰? 「仲通、蓮舫!」 正在欣賞「真臘蕃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聲音,連忙轉身,卻見石越正笑著抱拳打著招呼,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說著,目光卻被兩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攝,不由自主的脫口讚道:「好寶劍!」郭、何兩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磯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面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像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於劍側,為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為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只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於掌,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歷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洩,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這便是真臘蕃劍?」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櫃早已見著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蕃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蕃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蕃劍只要能運到汴京,用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你還敢饒舌,我的定金在你這裡放過多久了?這劍倒是什麼時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櫃的賠著罪,笑道:「一來這真臘蕃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裡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只見著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蕩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麼難,哪裡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眾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朝與高麗航線的數據。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要知道,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耶元十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櫃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卻見郭逵搖搖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櫃,歎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裡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後,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那掌櫃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麼「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幾乎叫出聲來。 卻聽那掌櫃的又笑道:「劍到了後,自然馬上送到尊府。只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蕃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紗,只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櫃手。掌櫃的千恩萬謝著,開了張收據,遞給郭逵。 石越本來也是想給侍劍等幾人買幾把的,這時候聽到交鈔在商行之,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心裡頓時百感交集,哪裡還有半點心思。只聽郭逵在旁說道:「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石越苦笑著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並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便去那裡吧。」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鬱,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更是心煩意亂。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麼,眾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閒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好在那酒樓並不遠,未多時便到。眾人將馬交給酒樓的夥計看管,要了間清靜的院,郭逵與何畏之的伴當都留在了院外,侍劍與石越的護衛們想跟著進去,卻被石越攔住,笑道:「有郭大人與何將軍在,你怕什麼?」侍劍這才想起這兩人也不是等閒人物,憨笑著留在外面。 石越與郭逵、何畏之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著石越,苦笑道:「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石越愕然看著郭逵。 卻聽郭逵歎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歎道:「我真的老了麼?我亦能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麼?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說到後來,竟已是老淚縱橫。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 「仲通,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髮,生於鬢垂;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石越默然將盞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是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但王厚卻是始終熱心地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對石越亦十分尊敬、服從。他與慕容謙其實都是西軍青壯派將領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是堅定地支持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經與呂惠卿達成了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委婉說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歎了口氣,轉向郭逵,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對石越還抱著一絲僥倖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注定,不可強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並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郭逵聽到此言,嘿嘿乾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 為了保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會見石越的第二日,呂惠卿藉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後,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並且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為了讓自己的舉薦更有力,呂惠卿特意說明了這是他與石越商議的結果——換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呂惠卿故意將自己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無疑在無意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心意。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後,也並無衝突。皇帝也希望能夠盡快地平定西南夷的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 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承認了呂惠卿曾經徵詢過他的意見,並且再次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肯定了王厚與慕容謙的能力。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是,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最嫡系的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陞遷,藉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是他委婉從皇帝口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誇讚著王厚的才華。 皇帝素來信任李憲,徵詢過李憲的意見後,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樞密使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儘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臣,政事堂的宰相們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但即便如此,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身為尚書左僕射的呂惠卿全然不徵詢樞府的意見,逕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卻不能不被彥博視為一種挑釁行為。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凌駕於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徵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彥博對於皇帝重新徵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藉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洩了出來。 王厚與慕容謙是不是經略使的適當人選,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彥博借口二人年紀太輕,朝廷從未寄托過方面之任,斷然否決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薦宿將林廣為經略使,並且言辭激烈地批評皇帝「親小人,遠君」,又列舉王安石種種行為,大翻熙寧初年以來的老賬,預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亂還只是疥癬之禍,而王安石復出,則是腹心之患。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所以,趙頊對於彥博的行為,內心十分不滿。但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優容三分。然而,這種優容並不能平息他心裡的惱怒,他隱隱覺得彥博太過於倚老賣老,而且完全不顧全大局。對於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誌。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真正能支持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沒。而且,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大宋朝廷堅決支持變法的一派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於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彥博對王安石或明或暗的批評,讓趙頊覺得非常的不舒服。而他斷然否決王厚與慕容謙,趙頊也並不能接受——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面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為將,而趙頊徵詢過所有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塗了麼?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反而派使者去安慰彥博,表示他會重視「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 崇政殿。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有幾分意外。他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裡又生出一絲希望來。兩府之間的爭執,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大爭吵的局面,但他也已經有所風聞。彥博堅決地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毫不掩飾地指責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早有互相攻訐,不過所有奏折被皇帝全部留,又下旨將他們狠狠斥責了一頓,雙方這才收斂了幾分。不過,皇帝能夠控制住局面,也是因為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於彥博與呂惠卿的這場爭執,都還有所保留的緣故。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復出,甚至於認為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裡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而支持呂惠卿的新黨方面,許多人對於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郭逵的確也還有「漁翁得利」的可能,如果皇帝想要息事寧人的話,他也許會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仲通。」趙頊親切地叫著郭逵的表字,「你雖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裡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耳裡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裡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沒有兵部侍郎直接接任兵部尚書的道理……」 皇帝說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部僅次於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一個兵部侍郎,怎麼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勳刀與勳劍、功臣、勳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歷;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歷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隨意地任用親信,擾亂帝國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儘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是沒有呂惠卿從作梗,皇帝的確也不能隨隨便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制肘他,已經是對郭逵的極大信任。 「但朕要兵制改革,還要依賴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要是在熙寧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後,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麼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衝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伐夏以後,宋廷對原有的十二等爵位體制也進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襲封則不加「開國」、「武功」;大臣授爵,加「開國」二字;以軍功封爵,則加「開國武功」四字。有沒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並無任何區別,但卻像征一種榮耀。 「陛下!」皇帝這麼著讚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為國!」趙頊冷冷地望著郭逵,道:「不過,你身為朝廷大臣,有些話,要有分寸。酒樓裡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不令要淪為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裡喝酒麼?」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麼想呂惠卿,怎麼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麼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有人阻塞言路了麼?是朕不肯納諫了麼?」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面,這崇政殿,空蕩蕩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只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小材大用。」 「哦?」趙頊若有所思的望著郭逵。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蕃,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衝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閒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折,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未必不只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其的玄機。只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復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只要是忠心為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彥博在,哪裡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御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大宋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制後,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御史台的司法權,只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明,其政治與制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制定所謂「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制度傳統的時代,制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制度解決一切問題,但是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完美的制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制度。一群破壞固有制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制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制度體系,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著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永遠都只能是普通民眾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他們並不明白,好的制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展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歷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御史台,有意無意地想恢復著自己的權力。許多御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於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御史台獄」。於是,儘管皇帝已經極力克制,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復甦。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衝擊著新的制度。御史台獄始終存在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御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御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御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御史台在不知不覺,又收復了被剝奪的司法權的一部分。 不過,在御史台獄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閒情逸致去思考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裡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歎:「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他還記得他回到汴京的當天,便有兩個自稱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著牓在城門口等著,二人讓他驗過書,便有一人從懷取出一份櫝書,對他說:「台院奉聖旨推勘公事一項,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來照鑒。」知會完畢,二人便客客氣氣領著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時,天已經漸黑,二人到了門前,便招呼守門的閽吏,唐康只見二人將牓又給閽吏看了,說了聲:「我等已勾人至。」便將唐康交給閽吏離開。此時御史台的大門已然半掩,門前用柵欄攔住。唐康只得攀著柵欄翻進御史台,這般過了兩道門,有承差吏告訴他向東往台院而行。此時天已昏黑,御史台陰沉沉的,顯得格外的陰森。一路之上,四處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哀號苦叫之聲。進了一小門樓,引人注目的便是門樓數盞燈,沒有置於楣梁之間,反而置於廊間。就著昏暗的燈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經過的房間內,不是穿著紫袍,便是穿著綠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讓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沒有人來接引自己,便聽到庭下有人唱了聲諾,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他再有傲氣,也不得不連忙還禮。卻是一個承行吏,這承行吏引著他盤繞曲折而行,不知道繞了多少路,方到一個土庫旁,止有一個小洞門,高不過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帕頭,彎著腰方能進去。唐康雖心不忿,卻也只得依樣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裡面便是牢房了。牢房床被俱全,還有一個獄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連在這等狹小的空間內,其一舉一動,都有人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從此,唐康便算是在這御史台獄「安家」了。唐康算是徹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義,每日裡,他除了能聽到旁邊監獄犯官們的痛苦呻吟之聲,便只能抬頭看看四方的天空。至於他的案情,他原以為會有御史押他過堂審問,不料關進御史台獄後,竟連一個御史也沒見過。凡要問案,便有一個獄卒拿著一張紙來問他,他回答之後,獄卒便記下了回去稟報。到了後來,竟是連問都沒有人問起了,倒彷彿他被人遺忘了一般。只有在金蘭奉旨來看他之時,他方才出過一次牢房,感覺到一絲人間的氣息。然而其間兩個獄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心裡。 在這種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裡只能聽到痛苦哀號的地方,連唐康這種意志堅強的人,也不免會時時泛起絕望的感覺。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彷彿撰在他人手,唐康有好幾次,都不禁會想自己究竟還能不能生出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對於石越的信任,將唐康從崩潰的邊緣給拉回來。 人長時期被關在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地方,是很難還保持著清醒與理智的。許多犯事的官員,就是這樣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潰的。在御史台獄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定案,哪怕是被發配到凌牙門也好! 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並無疑問,甚至都沒有必要過堂。案件的關鍵,只是如何定罪。而這間,既有對法令的理解不同導致的爭議——他入獄之初,獄卒拿著紙片前來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爾處死數千叛軍,依得祖宗是何條法?!」唐康當時坦然回答說:「祖宗即無此條制。」從此之後,便無人再問他任何問題;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會夾雜著複雜的政治鬥爭與利益交換。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時候,唐康亦只能默默替田烈武與李渾祁禱,希望他們不要因為自己把性命給搭上——他已經從獄吏口打聽到,奉旨主審的官員是侍御史馬默——僅僅是馬默此人,便足以讓唐康陷入希望與絕望並存的混亂之了。唐康對馬默可是一點也不陌生,這位以「剛嚴疾惡」著稱的熙寧名臣,是石越的「父親」石介的得意門生,當年石介在徂徠授徒講學,家境貧窮的馬默從單州步行到徂徠,拜入石介門下,成為石介最得意的弟,他學成之日,石介率領數百弟親自送到山下,並且預言:「馬君他日必為名臣。」馬默後來果然成為名臣,他到一地為官,當地行為不檢的官吏甚至會望風而逃。但儘管馬默與石越有如此深的淵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會循私。在馬默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某島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額三百人,因為人數太多,該島的砦主便將多餘的犯人丟到海淹死,兩年內竟殺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執政而遭貶官為當地知州的馬默知道,馬默召來那砦主責罵,並預備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嚇得自縊而死。 唐康自認自己的行為,不太可能贏得馬默的讚賞。 * 「奴才叩見官家。」郭逵告退後,趙頊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見石得一低眉順目地走了近來。趙頊「嗯」了一聲。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細聲稟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已經定讞了。」 「唔?」趙頊只是斜著眼看了石得一一眼,沒有多問。 石得一連忙繼續稟道:「這樁案案情原極簡單,三司會審,只不過是將犯官過堂按問確認而已。幾名犯官與人證,口供一致,既無爭議,亦無疑點。難以定案,實是主審的大人們對怎樣定罪,各執己見……」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臉色沒什麼變化,方繼續說道:「最後定讞,主犯唐康,雖有平叛之功,然擅發禁軍、擅殺叛卒,當降職編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發禁軍,以違軍令,絞。主犯李渾,擅發禁軍,附唐康擅殺叛卒,身為軍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斬。從犯高遵惠,劾貶官……」 他一面說著,皇帝的眉頭不知不覺便皺了起來。宋朝制度,皇帝擁有最高司法權,對於案件的審判若有疑點,或以為定罪不當,皇帝有權發回重審,若有爭議,竟可乾脆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按新官制,一般的案件,即使是大理寺、開封府定讞後,刑部可以覆核,御史台可以置疑要求重審;軍事案件,衛尉寺定讞後,樞府也可以覆核。但唐康、田烈武的案,卻已經屬於「詔獄」。兩府與台諫雖然也可以討論定罪得當與否,但在某種意義上,它直接體現的是皇帝的意志。 趙頊原以為這件案在論刑的時候一定會爭議,到時候他就可以順勢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然後以朝論公義的名義,給三人脫罪。他萬萬料不到,三司會審,竟然會最終達成統一的意見,直接定讞論罪了,而且罪名還定得這麼重。這下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石得一是極為察言觀色的,看見皇帝神色,連忙又解釋道:「本來,以祖宗條制,唐康、田烈武諸人雖擅發禁軍,然畢竟是事急從權,說起來竟是有功無過的。但馬處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則故事……」 「什麼故事?」趙頊聽說竟然是馬默主張重判,心裡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馬默主審,原也是想著馬默與石越的那點淵源,不料這馬默竟然全不認賬。 「忠正軍節度使王審琦與太祖皇帝有舊,為殿前都指揮使。禁大火,審琦不待召領兵入救,台諫官劾之,太祖皇帝對王審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衛,忠也;台諫有言,不可不行。』竟罷歸壽州本鎮。祖宗家法如此。」 趙頊聽到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來,不由得做聲不得。 卻聽石得一又說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確是忠臣。然其又擅殺叛卒,軍法:賊軍棄杖來降而輒殺者斬。雖渭南叛卒,是不是軍法所謂『賊軍』,諸位大人頗有爭議。然馬處厚以為:縱其不是軍法所謂『賊軍』,以祖宗故事——凡歲饑時,強民相率持杖劫人倉廩,論法應棄市,然每具獄上聞,輒貸其死。真宗時,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當死。知州張榮、推官江嗣宗議取為首者杖脊,余悉論杖罪。真宗皇帝下詔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雖有罪,一則有司未定其罪;二則即使論罪,法雖論死,其實止當刺配。縱使擅殺刺配囚徒,其罪非淺,況唐康、李渾所為。惟念唐康素有功績,且其擅發禁軍平叛,所為者社稷;擅殺叛卒,亦屬事出有因,故從輕議處,乞發落某州編管。田烈武雖未涉擅殺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發兵而已,其奉軍令赴益州平叛,非尋常駐軍可比。田烈武軍令在身,而道擅違節度,論法當斬。惟其所為皆出公心,且未釀大禍,平叛渭南,於社稷亦不得謂無功,以法則處絞罰。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寬宥之。惟李渾之罪最重,且身為軍法官,更當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斬刑。只高遵惠之罪輕……」 石得一轉述馬默定刑的理由,竟讓趙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宋朝的制度,如果法官論刑不當,是要受到懲罰的。馬默主審這麼大的案,又是在朝野極具爭議,若是沒有充足的理由,他怎麼敢輕易定讞?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還會有爭論的……」石得一揣測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說道,「朝野的議論,還是以為唐康、田烈武有功無罪的居多。不過,三司會審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肅軍紀,若以為事後有功便可以抵罪,會大開僥倖之門。」 「朕以為還是重了些。」趙頊沉吟了一會,終於搖了搖頭,道:「馬默自己也說,叛卒多半也只是刺配之罪。這些人無父無君,犯上作亂,朝廷還要會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條生路。田、李之輩,忠君為國,反要論死,朕要讓天下人怎麼想?」 「陛下英明。」 「朕以為定罪不當,明日馬默的折遞進來後,便下兩府、台諫、翰林學士、知制誥雜議。」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 唐康、田烈武案審結,皇帝下兩府台諫學士院雜議,渭南兵變案也隨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間流傳的謠言得到官方的證實,頓時天下震動。報紙在傳播信息方面,發揮了難以想像的作用——隨著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秦報的發行,渭南兵變的整個過程被詳細地報道給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們,結果引發了趙頊完全預想不到的波瀾——儘管趙頊已經與政事堂商議下詔免除渭南五年的賦稅,命令陝西路妥善安葬死難軍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唸經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對普通士大夫與市民的衝擊。禁軍與武人的形象,原本經由石越苦心經營,再加上伐夏的巨大勝利,已經大為改觀,可以說自唐末以來從未有這麼好過。然經此一事,卻不免再次受到嚴重的損害。朝野清議對雄武二軍的鞭撻,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魚,對武人固有的成見與疑忌重新抬頭,鋪天蓋地的嚴厲批評,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將樞府、兵部、衛尉寺給淹沒了。樞密使彥博儘管身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飽受質疑;連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孫固,都難逃指責;而為了應付朝野巨大的壓力,兩府更是不得不逼迫衛尉寺卿「主動」請辭,從而開始了一個噩夢般的歷史——自此以後,大宋竟無一人能自「衛尉寺卿」這一職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壓力則是讓三衙與禁軍的官兵們承受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出門時都不敢穿軍袍…… 毫無疑問,雄武二軍的兵變,不僅是大宋軍隊之恥,此事的公開,更是給了軍制改革以來一意整肅軍隊紀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當頭一棒。最糟糕的是,宋軍內部的派系之爭,更由此事而公開化——無論是殿前司諸軍,還是西軍、河東軍、東南軍,沒有人願意替河朔禁軍背黑鍋,陝西的《秦報》首先公開替西軍分辯,將矛頭鮮明地指向河朔禁軍,從五代時期的老賬開始翻起,措辭嚴厲的批評河朔禁軍紀律不整,戰鬥力低下,稱其「衛國無能,禍民有術」,公開呼籲朝廷應當重用西軍將領,整肅河朔禁軍紀律。然而這樣的指責並不能讓人服氣,河朔禁軍並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馬上就有將領上書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軍的將領們對西軍的得意本來便不服氣,即使在河朔地區,許多禁軍,都是西軍將領把持著要職,這更滋生其不滿。此番渭南兵變,他們認為正是朝廷輕河北重西軍使然,是朝廷錯誤的政策將西軍將領放到了錯誤的位置上,由西軍將領的魯莽少謀,而釀成了這一悲劇。在他們看來,雄武二軍兵變,西軍將領是要負大半責任的。 呈上這封奏折與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將領,很快便受到了樞府的嚴厲訓斥,全數都被降職,調離禁軍。宋廷是不願意看到軍隊發生派系之爭的,彥博雷厲風行地抑制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然而這樣的處置卻改變不了什麼事情——奏折的內容很快傳到了西軍將領的耳,事實上西軍這些年勢力遍佈樞府與兵部、三衙,也根本瞞不住他們,雖然朝廷的處置讓他們無法多說什麼,但其心對河朔禁軍固有的偏見,卻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軍看來,朝廷這樣的處置,卻顯然是偏向於西軍的,他們不敢對皇帝與彥博有什麼不滿——彥博本人在河朔禁軍威信極高,但卻將內心的憤懣,轉到了一直壓在他們頭上的西軍身上。 其實,在當時一段時間內,承受壓力的並不只是河朔禁軍,也不只是西軍,而是全部的大宋禁軍。只不過,人們習慣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於是河朔禁軍與西軍都感覺到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對軍方的指責是異口同聲的,其巨大的負面影響,惟有時間方能消除。而對於唐康、田烈武案,清議卻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意見。同樣是對渭南兵變深惡痛絕、痛心疾首,人們對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將唐、田等人視為英雄與忠臣義士;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卻懲於軍隊不守紀律而釀成大禍,將唐、田等人視之為與兵變之雄武二軍只有一步之遙的「跋扈將軍」。 即使在朝堂上,兩府台諫學士院的大臣們,也同樣是意見分歧。皇帝雖然想以「公論」的名義來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渭南兵變的事實,讓一部分血氣方剛的台諫官員大受刺激,這些人想到的,這時候全是「紀律」二字,他們迭章上書,支持孫默的判決,並且引經據典,支持自己的觀點,從太祖皇帝貶王審琦,到石越誅種杼、姚鳳……這些官員人數雖然不多,但其言論無所顧忌,反倒顯得聲勢驚人。石越雖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開脫幾句,但他的奏折還只是拐彎抹角地提到幾句,彈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撲來,石越自知身份尷尬,不得不老老實實地上表謝罪,迴避此案。不僅是石越,連彥博也因為唐康的關係,被迫自請迴避。 然而讓許多人大吃一驚的是,在如此局勢下,呂惠卿竟然公開上表,為唐康、田烈武等人辯護。當石越與彥博都被迫迴避時,呂惠卿的高調辯護,使得政事堂內部對於此事的意見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議輿論極為不利的情勢下,新黨、舊黨、石黨,朝三大勢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協,總算是幫助石越穩住了陣腳,沒有在清議的壓力下,使唐康等人變成犧牲品。 但這件案,卻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時間轉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身為大遼賀生辰使的蕭佑丹,再次來到汴京,已是相隔十餘年。州橋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驛,十餘年來,似乎並無絲毫變化,擁有數百間華美房舍的都亭驛,在住進上百人的龐大使團後,依然沒有半點擁擠嘈雜的感覺。都亭驛對面,還是那間梁家珠鋪,也不知道它是何時開設,竟似個百年老字號一般,長盛不衰。 只是物雖沒有變,但人卻變了。都亭西驛的驛吏們都換了面孔,連對面梁家珠鋪好像也換了個少東家。負責接待、陪同蕭佑丹的大宋官員也變了。遼國賀生辰使團的規格,將宋朝君臣著實嚇了一跳——蕭佑丹十年餘前來汴京,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層官員,而如今卻已經是大遼的衛王、北院樞密使兼侍衛司徒,深受遼主器重,不僅是遼國極有權勢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為了接待這位以智謀而聞名的大遼衛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李清臣親赴陳橋驛相迎,專責接待。而兵部職方司也出動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強將,全力保護、監視這位遼國衛王——職方司早已知道這位衛王殿下同時還掌管著遼國最精幹的間諜機構「通事局」。 蕭佑丹的厲害,職方司從不敢小視,職方司內誰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個字,便恍如在司馬夢求與職方館臉上扇了一記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這個遼國間諜機構,還是因為熙寧十年職方司在大名府破獲了一起間諜案,而此時,這個通事局至少已經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們,竟然一直以為隸屬於北樞密院的這個通事局,只是一個翻譯書的機構——而最讓人難堪的是,當宋朝處死那幾個大名府的遼國細作之後,遼國便迅速逮捕了十餘名宋朝間諜,全數處死。職方館河北房知事亦因為此事而被左遷到廣州房。職方司與職方館這兩個機構,因為只有一字之差,許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這二者之間,卻絕不是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親密,幾乎自成立之日起,雙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氣。但不管怎樣,職方司的官員們,心裡是明白司馬夢求手下並沒有酒囊飯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職方館的重之重便轉到了河北房,對於這個能將司馬夢求的部下玩弄於手掌之的人物,職方司上上下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步職方館的後塵。 所以,無論表面上遼國君臣們如何表示他們派遣蕭佑丹擔任賀生辰使只是出於兩國友好的考慮,以及對高太后的敬重,職方司的細作,卻是絕對不肯相信蕭佑丹來到汴京,背後竟然沒有別的目的這樣的事情的。自從蕭佑丹進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負責接待遼國使者的宋朝官吏將兵,職方司間諜的身影,便幾乎無處不在。 蕭佑丹當然也感覺到了這些身影的存在。不過,他亦只是置之一笑。這裡到底是宋朝境內,宋人要做什麼,他也無計可施。他以衛王之尊,當然不可能是單純地來汴京給高太后拜壽,他的確另有使命。但他的對手,卻絕不是宋朝的職方司。 一天前在陳橋驛的時候,蕭佑丹便結識了李清臣。他早知道李清臣的背景,李清臣是韓琦的侄女婿,以章而聞名於世,早在英宗時,便簡在帝心,只是因為韓琦當時是宰相,便不肯讓自己的侄輩陞官太快,一直被刻意壓抑著。他應「材識兼茂科」時,歐陽修比之為蘇軾第二;治平二年試秘閣時,韓維又稱之為荀卿第二;韓琦逝世,便是他寫的行狀,當今宋朝皇帝譽之為「良史之材」。除了章寫得好之外,李清臣還熟知陰陽五行之說,任京東路提點刑獄之時,更是有名的捕盜能手,齊魯的綠林好漢們,聽到「李提刑」三個字,雙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後,韓忠彥以家世,李清臣以章,分別得到趙頊的賞識,成為重點培養的對象,李清臣做過幾任侍郎,又拜翰林學士,如今宋廷的許多詔書,都是出自他手,是眼見著要進政事堂當執政的新貴。 蕭佑丹的章,在遼朝也是一流人物。他此番既然出使宋朝,自然要加意留心宋朝人物,因此對李清臣刻意結交,二人在陳橋驛談古論今,手談至深夜。言談之,只覺李清臣談吐見度,確有其過人之處,只是對於名利過於熱衷,這一點上,卻遠遠不及司馬光、王安石輩。 到了七月十五日,蕭佑丹由李清臣陪同著,進了汴京,入住都亭驛。待使團人眾安頓妥當,蕭佑丹便請李清臣相陪,帶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來國信所遞了國書。 出了國信所,蕭佑丹因笑著對李清臣說道:「方至都亭驛,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處,才知梁家珠鋪換了少東家,實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蕭佑丹是說國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換了士人,但聽蕭佑丹竟然連梁家珠鋪的東家這樣的小事都留意於心,亦不覺駭然。因勉強笑道:「大王於汴京風物,倒是熟悉得緊。」 「學士莫謂北朝無人,若論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數不上的。」蕭佑丹一面走著,一面見街邊的店舖到處都在賣著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五綵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元節,學士府想是已買好了盂蘭盆?未知今冬是溫是寒?」 他說的卻是宋朝元節的一個風俗,元節是宋人極重視的節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裡的女們,都會用竹片編成盆狀,盛以紙錢,用竹支承著焚化,看盆點燃後往哪邊倒來占卜冬天的氣溫,若向北面倒,則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卻是暖冬;向東向西倒,那便是寒溫適宜。這些民間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蕭佑丹竟連這些都知道,卻更讓李清臣心平生幾分忌憚。因笑道:「冬寒冬溫,非由天意。百姓最關心的,其實不是天氣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蕭佑丹笑著讚道,卻忽然換了話題,對李清臣道:「十餘年不曾來汴京,還想叨擾學士一頓。」 李清臣不由一怔,卻見蕭佑丹朝身前身後的隨從儀衛們呶呶嘴,放低了聲音,笑道:「若是帶著這些人,還有什麼意思?不瞞學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餅,竟有些嘴饞了。倒不如我們幾個換了白衣,自去吃個痛快。」 李清臣不料蕭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驚,頓時大感為難,因道:「大王千金之軀,若萬一有個意外,下官擔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驛館,豈不更好?」 「那又有什麼意思?」蕭佑丹搖頭道,「若是怕出什麼事,那是絕不用擔心的。學士縱信不過我的武藝,還信不過貴國的職方司麼?」 李清臣被他點破,臉不覺一紅,連忙笑著掩飾道:「僅憑職方司的護衛,亦恐難保萬全。」 蕭佑丹睹視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學士莫要為難,孤特戲之耳。」 回到都亭驛後,因為當日奉皇太后詔,京師所有道觀、寺廟,皆設大會,焚錢山,祭奠熙寧以來陣亡將士與渭南縣死難軍民,先賢、忠烈二祠也要舉行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須得去參加祭祀;而蕭佑丹也要會見遼國駐汴京使節,宋朝官員亦不方便在場。李清臣便向蕭佑丹告了罪,離了都亭驛。 遼國新蓋的使館,連都亭驛並不遠——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當時諸國使館依然沿襲著舊有的習慣,如高麗使館,便建在梁門外安州巷同館附近,那裡是原來宋朝接待高麗使節的地方,現在除了接待高麗使團外,偶爾也接待曰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諸國的使館,則全在懷遠驛附近。 因為宋遼外交的習慣,使團進入對方國境之後,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東道主負責。因此雖然是衛王出使,遼國使館亦不便前往陳橋驛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驛相候,待到蕭佑丹遞了國書後,正使韓拖古烈方匆匆趕來,正好李清臣前腳方走,他後腳便到了。 韓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來是個奴隸,他幼時不知什麼原因被人拋棄,遼國一家姓韓的貴族在拖古烈撿到,便喚他為拖古烈。因為自小聰慧,被主人家挑選了陪少主讀書,凡契丹、漢,過目不忘,被視為奇材。後來遼主耶律濬即位,開科舉,韓家便讓他替少主參加考試,不料竟得省元。殿試時,被耶律濬看出破綻。耶律濬不僅沒有追究韓家與拖古烈之罪,反為他贖身,賜其姓韓。數年之間,拖古烈便以才智章,升至北院林牙。兩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遼國駐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達汴京之後,便以其章與才華,贏得了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離奇,更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環。憑藉著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為遼國贏得了許多的外交利益。而且,在拖古烈的任上,遼國對宋朝的間諜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憑藉著與宋朝士大夫的交遊,宋朝每往河北、河東、京東派出重要官員,這邊廂官員還沒有出京,其簡歷便到了遼主的御案之前,因為其擅長丹青,有時候甚至還配有他的親筆畫像。單憑這一點,其才幹便已經讓蕭佑丹十分欣賞了。 這時見著拖古烈進來,蕭佑丹連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話說道:「下官叩見大王。」 「林牙不必多禮。」蕭佑丹忙上前攙起,亦笑著用契丹語回道:「一別兩三年,林牙神采更甚勝往昔。」 拖古烈卻不肯起來,又恭恭敬敬地問道:「未知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身體極好。」蕭佑丹笑著答了,拖古烈這才起身。契丹人沒有太繁瑣的禮節,先給蕭佑丹行禮,再問遼主安否,雙方亦皆不以為異。 「汴京的確是個好地方,幾個月前,下官見到一大食商人,他說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只怕不是虛言。」拖古烈起身之後,便笑著說道,他是蕭佑丹的老部下,說話便很隨便。 「富貴溫柔之鄉,卻不是磨礪人意志的好地方。」蕭佑丹笑道:「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 拖古烈笑著點頭,二人正說著,卻聽門外有人稟道:「大王,李學士派人送來曹婆婆肉餅,還有院街東面熟羊肉鋪的羊肉,各色水果點心。」 「先放下罷,無要緊事,不要來打擾。」蕭佑丹吩咐一聲,門外應了去了。蕭佑丹轉頭見拖古烈詫異地望著自己,因將方纔之事說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會,道:「才智、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卻略嫌不足。」 蕭佑丹點點頭,笑道:「若換上是石越,他一定便會陪我去曹婆婆處吃上幾塊肉餅,且看我弄什麼玄虛。我不斷賣弄,不過是試探他罷了,他雖然知道心生忌憚,也未必便沒有應對之材,然而卻因少了擔當,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爾,「擅自陪遼國衛王去吃曹婆婆肉餅,被台諫彈劾失禮,豈不要毀了李學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傳言,李學士可能要做刑部尚書的,縱是范純仁改變主意,最不濟也是禮部尚書。」 蕭佑丹笑了笑,「似這樣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諸侯,翰林學士,不能做宰輔公卿。想他在京東路提點刑獄,何等的殺伐果斷。進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後怕虎了,連陪我吃塊曹婆婆肉餅都不敢了。利祿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傑!」 「大王所見極是。」拖古烈笑著說道,卻將話題轉到正題上來,問道:「朝廷忽然讓大王出使南朝,想來不止是為了賀生辰,下官與同僚們商議,總是不知道為了何故。大王總理北院軍政事務,如何竟有暇為一介之使?」 蕭佑丹望著拖古烈,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南朝。我要親眼見見南朝的局勢,見見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拖古烈聽他說得嚴重,不由肅然,又問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蕭佑丹搖著頭,歎道:「此事實為古今未有之事……」 遼朝現在遇到的困難,實與宋朝有著密切的關係。自澶淵之盟以來,宋朝每年給遼國的「歲賜」,雖然對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對於遼國國庫卻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自從宋朝復興,遼國內亂,強弱易勢之後,雙方在新的盟約之,不僅取消了宋朝對遼朝的「歲賜」,反而被迫開放了兩國貿易。歲賜雖然被取消,但遼國的貴族們,對於宋朝絹布與絲綢的需求卻並沒有減少,而貴族們也不可能真正的放棄奢侈的生活,對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銀,若再加上對軍隊、官員的賞賜——對於遼國來說,金、銀、絹、絲,這些物品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購買,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遼貿易的結構是,宋朝的商人們不僅僅向遼國輸入大量的奢侈品,還有許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於必需品與奢侈品之間的商品——既有比遼國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鹽、走私的鐵品、主要是鐵製的農具等等遼國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卻並不太願意出口的商品;也有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廣受歡迎的高濃度美酒、獨特的甘蔗酒這樣很難說得清楚究竟屬於奢侈品還是必需品的貨物……除此之外,兩國官方進行的軍火貿易亦是大宗。而遼國向宋朝輸出的,則主要是藥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馬。 這是極不對稱的貿易,必然導致大量硬通貨外流,而偏偏金、銀、銅本身也是一種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貨的情況下,遼國境內錢重物輕,在貿易上更加吃盡了宋朝商人的虧。在這樣的情況下,遼主不得不單方面違反盟約,頒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鹽輸入,通過食鹽專賣,得到一筆必需的緡錢。雖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諒解。但這卻是以遼國百姓吃不到好鹽為代價的,而且走私食鹽的貿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說,此事只是緩解了遼國的危機,而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然這件事宋朝其實亦非是受益者,只是雙方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遼國流出來的硬通貨,對遼國足以構成重大傷害,對於宋朝卻作用有限。 兩國貿易額持續下降,遼主雖然有意提倡自給自足,但遼國的各階層卻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遼主也沒有這個想法,貴族們要奢侈品,普通民眾要更便宜的必需品,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來自宋朝的香料——沒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斷絕兩國貿易,對遼國的傷害將遠遠大於對宋朝的傷害,這一點,早在幾十年、幾百年前就證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錢太少的話,就會導致商旅不通,進一步就會導致百貨匱乏,從而使經濟凋弊。遼國也不能例外於此。某些人想像所謂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真實的歷史,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老的幻想曾經出現過。 遼國並不願意看到兩國貿易萎縮,但遼國同樣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國庫之,自己的國家之內,銅錢成為一種稀缺物品。 但他們面臨的困境卻是,這兩條他們不願意走的路,他們總要走一條。 遼國君臣稱得上君明臣賢,然而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選擇的話,他們只能選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國內流通,對宋朝商品課以高稅。而這樣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乾脆關閉邊境貿易。於是,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遼國不得不進行搶劫。於是,宋朝不得不進行反擊。於是,在國北方的邊境上演過無數次的歷史,將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遼,今日之大宋,若果然發生這一幕,必然是悲劇性的。 遼國君臣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因為他們深知與今時今日之宋朝開戰,很可能要冒著亡國的危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又似乎別無他法。個人的意志,在此時簡直是微不足道。 蕭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負著如此重任——他要替遼國,找一條新路。如果找不到,那麼他也要替遼國找到一個贏得戰爭的方法。 面對著如此的歷史性難題,饒是拖古烈再聰明,也只能是措手無策。半晌,他方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局勢真的惡化至此了麼?」 蕭佑丹並沒有在乎他這話的失禮,只是苦笑道:「平亂時,朝廷收繳了不少貴人的財產。加上榷鹽的收入,現在倒還沒到非要兵刃相見的地步。但長此以往,總難免有那一日。我們不得不早些準備。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漢人也好,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騰,說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實現在已經是民怨沸騰了,朝廷壓搾各蠻族,叛亂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許諾,將兩國貿易,恢復成有限的邊境互市。」 「那也沒什麼用。」蕭佑丹搖搖頭,道:「草原上的蠻夷們為什麼喜歡打仗?還不是因為做生意的話他們肯定吃虧?朝廷與南朝貿易,規模大吃大虧,規模小吃小虧,總是免不了的。況且我們亦不能指望貴人們節衣縮食過日,這規模怎麼樣也小不了。單是貴人們的壓力,便已經受不了,何況他們還能打著百姓的名義?平心而論,貿易給百姓還是帶來不少好處,但因為金銀銅外流得太厲害,這好處轉過來又變成壞處——可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講不通的。用銅錢到百姓手買數糧食的是朝廷,給將士們發賞賜的是朝廷,他們只看到同樣的糧食賣的錢越來越少,朝廷發的賞賜也越來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無語,許久,才又問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貨物還要增加幾樣,關稅要提高些——特別是棉布、絲綢等物。這樣總能緩解一下。」蕭佑丹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辦法,不過南朝多俊傑之士,或許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與朝的大臣們,對此其實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驚聲叫了出來,急忙說道:「大王,萬萬不可開戰。斷不可因南朝困於益州而輕視之,今日之南朝,實不可輕侮!」 蕭佑丹默然歎了口氣,道:「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有石越、司馬光在朝,南朝哪那麼好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事關機密,林牙絕不可洩露。君在南朝,要竭力營造兩國和好之氣氛。」 「大王盡可放心。」拖古烈額首道,「朝廷果然要戰,下官當先為忠臣。」 蕭佑丹凝視拖古烈,喟然歎道:「皇上常說拖古烈是國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汴京是個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舖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帕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湧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後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綵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們與外國使節們,在均容直的音樂聲,「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在這極喜慶的時節,心裡卻生起一種孤獨淒涼的感覺。「天娶婦,皇后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后,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其實並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只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只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麼「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只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只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懷王」;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不由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後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后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忽然溫聲慰問道:「衛王殿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達於北朝,為敝**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后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後世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又宋遼是兄弟之國,太遼皇帝陛下與大宋皇帝陛下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遼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后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殿下向貴國皇帝陛下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懷王。懷王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蕭佑丹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驛。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彭」地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彭」、「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極盡炫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著:「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繽紛的禮花覆蓋,城市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炫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地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湧去,蕭佑丹很快便發現,寬闊的御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只在一瞬間,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著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著秩序,蕭佑丹心裡已經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著遼國蕭大王在哪裡?」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著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頊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麼?」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此時聞言,心暗喜,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他卻不知道,這麼著一次集英殿賜宴,雖說是趙頊心血來潮,但亦是拖古烈賄賂內臣之功。 「豈敢。」李清臣笑著回禮,重又領著蕭佑丹往集英殿而去。 待到了集英殿,蕭佑丹抬眼望時,殿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著,他掃了一眼殿諸人,左邊坐著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鬚髮皆白,一雙鷹眼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彥博,接著的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是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次於呂惠卿的則是兩個穿著親王服飾的年青人,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顥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只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雖然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並不在京,他認得韓忠彥,卻是因為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保存著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的大臣們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的。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乾的懷王,餘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內臣的宣讚聲,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由小黃門領著前往各自的座位,在座眾人,認得的也只是微微額著致意。高麗懷王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偷看著蕭佑丹走到座位前,卻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將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面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心一動,抬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別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石越的一聲問候,彷彿在平靜的潭水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高麗國的懷王好奇地望著石越,低聲向身旁的高麗正使詢問著什麼。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別十餘年,學士風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內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眾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頊在內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走來。眾人嘩啦啦地跪拜於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只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著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為副使身份,與高麗懷王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篤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於禮節上並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本國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並非是輕視之意。 趙頊由李向安牽引著,上了丹墀御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眾人一眼,笑道:「眾卿平身。」殿眾人謝恩起身,趙頊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為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覷視趙頊,只覺趙頊臉色蒼白,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將目光移到高麗懷王身上,笑問道:「王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高麗懷王聽到趙頊見問,連忙站起,欠著身,激動地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並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許多人立時變了顏色,懷王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於心,不敢辭焉。然王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滯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為人臣為人者之心。」 趙頊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並沒有留懷王為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孝心可感,君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於心。」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皇太后有旨,諸公須當盡興而歸。」 這時但見內侍宮女們捧著裝滿環餅、油餅、棗塔的看盤,以及各色水果,生蔥韭蒜醋碟,還有一種叫「漿水」的白色漿液飲品……依次進入殿,置於眾人面前的案上。這種叫「漿水」的東西,是宋人喜愛的飲品之一,石越亦曾喝過,似乎與後世陝甘一帶的「漿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後世的漿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裡燙過後,加酵母發酵而成;而宋朝的漿水,卻是用粟米加工,經發酵而成。不過二者的口感與功效都極為接近,頗有點像「娃哈哈」的味道,甜帶微酸,可以消署、消食、開胃,甚至還有治霍亂的療效。與其他美味不同,漿水是用桶裝的,每個桶裡放著幾把杓,每三五個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趙頊口裡雖然說是「尋常宴會」,的確排場也簡化了許多,但該有的規矩慣例,卻也並沒有變化——除了眾人皆有之物外,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的看盤上,照例多出了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 高麗懷王眼見著面前的案上美味佳餚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樣,水果食品之種類之豐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繚亂,他畢竟年輕,欣喜興奮之情,早已見於顏色。他正高興地偷偷左顧右盼時,卻忽然發現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東西。他不知道這是外交慣例,左等右等,自己這案前始終沒有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上來,頓時失望之情現於言表。那高麗正使是千挑萬選才派到汴京來的人物,在高麗國也是一時人傑,這時候看到自家王這種表現,雖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卻哪裡能逃過這殿人物的法眼——連一個斟酒的內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高麗正使真是又急又氣,坐立不安,拚命地扯著懷王的袖。那懷王兀自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怔怔地回望著他,一臉的不解。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到了眾人眼,蕭佑丹與拖古烈一本正經地坐著,心裡暗暗幸災樂禍的竊笑;宋朝諸臣有些在心裡偷笑,有些卻在心裡歎氣——當今高麗國王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不料虎父犬,竟生了個這樣的兒。趙頊心裡搖頭,卻不免要念著王賢妃的情份,兼之高麗又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難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過來,低聲吩咐道:「賜高麗國王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內臣,知道這等破例,在外交禮儀上卻是極大的臉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見趙頊眼露出責怪之意,這才慌張答應了,尖聲唱道:「賜高麗國王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這旨意一出,高麗正使慌忙拉著高麗懷王拜謝不提,各國使者都是艷羨地望著高麗懷王二人,蕭佑丹與拖古烈卻立時變了臉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極深之人,且不願自降身份,與高麗國去爭這短長,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這時看盞者見眾人盞已滿了御酒,連忙舉袖,在教坊樂人的樂聲當,眾人連忙一齊舉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這畢竟不是正宴,這時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禮儀了,李向安朝一個教坊使使了個眼色,便聞樂聲然響起,一隊雪膚花容的歌伎魚貫而入,幾聲鼓點之後,眾伎翩躚而舞,宛如嫩柳搖風,羅袖動香。看得眾人心馳神搖,如癡如醉,幾乎不知身在何鄉。在歌舞之,只見內侍宮女們穿插往來,不斷給眾人倒酒上菜,沒過多時,殿眾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趙頊這些天來,一直被益州、朝局勢折騰得心神不寧,睡不安寢,今日難得心情歡暢,禁不住多喝了幾杯,他雙頰微酡,看著殿眾人,只見司馬光雖然頻頻舉杯致意,卻都只是微觸嘴唇即罷,小黃門與宮女們從他座前經過,亦絕不停留,顯然都是知道他杯滿滿,不過是做做樣罷了。 因笑著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麼?」 李向安連忙答應著去了。 趙頊又將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佔著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頊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著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是何等人物,又豈能聽不出話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餘年前無異。」 趙頊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麼?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頊話隱含的暗示,他以衛王之貴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覬覦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丑之變時,隻身逃亡至大遼,隨陛下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隨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來著……」 他說到這裡,趙頊心已是懊悔。他怎麼樣也沒有料到還有這一出,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裡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這樣,朕也要見見這耶律萌才好。」 蕭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過臣還有點擔心……」 「衛王擔心什麼?」 蕭佑丹意味深長地笑道:「臣所慮者,囊羞澀也。汴京米貴,居大不易。」 趙頊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裡的意思,只道他開玩笑,笑道:「衛王說笑了。」 蕭佑丹卻正色道:「臣卻不是頑笑,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確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確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糕團貴了兩錢一個。」 趙頊聽出他話的諷刺之意——這是暗諷他窮兵黷武,卻不顧民生,非聖主所為。他有意誇耀武功,卻不想這後面的帝國,實是憂患重重,並無什麼值得誇耀的。這時被蕭佑丹戳破,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注意,趙頊終不願在諸國使臣面前失了面——在下意識,亦是想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臣卻以為不然。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來,得有機會,亦曾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餘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緡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為三司使,征利剝下,緡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為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為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為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道:「國家財計如此,臣雖為北臣,亦為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面,集英殿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的事情,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据,不得不依賴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於支持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也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啟動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復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陝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裡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制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面,趙頊心裡還是支持認可這個計劃的——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極為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如今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絕不是公平的指責。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造成益州處於極大的危機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也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 不過,想是如是想,雖然趙頊也知道在互派常駐使節的情況下,很多事情已經很難瞞過遼國人,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蕭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傷疤,趙頊亦不能不感到臉上無光。他本來是想炫耀國勢強盛,蕭佑丹的回答,卻仿若是當著各國使者的面,說宋朝其實亦只是紙老虎。 所以,再怎麼樣,趙頊這個面也是丟不起的。何況他從心裡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制混亂,這些都畢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如此堅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是誇大了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他也不能夠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又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裡,如同上百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怎麼樣也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麼完美,彷彿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麼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麼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下意識地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心裡正在無奈地苦笑。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樣的事情本來都應當由臣們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衝動——類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國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的灰。雙方身份不同,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面怕觸了皇帝的霉頭,另一方面,以眾凌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只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丑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麼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麼?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瞭解得不夠透徹麼?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不僅僅是在諸國使者面前的面;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說出來後,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在呂惠卿看來,皇帝真正要的面,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志欲待實現,他怎麼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這不是罵他是漢武帝嗎?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有些地方引起了呂惠卿的注意——汲黯與魏征都曾經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通鑒》全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折,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征,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 所以,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他下懷。雖然美不足的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麼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面,其實算不了什麼。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一邊,馮當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卻肯定是支持的居多。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只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能有什麼遠見卓識?當然,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麼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見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視——難得他有這種本事,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種本事,呂惠卿自歎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一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不過呂惠卿對自己能否學會這種能耐,並沒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慼慼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路之勇,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者,每不為夫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眾人聽到這話,都不由得一愣。當時大蘇章天下傳誦,連趙頊都知道蕭佑丹這段話,是蘇軾《荀卿論》的,眾人正不知道蕭佑丹是何意,卻聽他笑道:「——此蘇瞻之名句也。臣願以此為比,『觀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牆之火炮,封丘門外之夏人,此固為難能可貴者;然臣雖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稱,臣所欣然悅服者,千里南來祝賀者,正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觀汴京城,百姓以皇太后聖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歡欣雀躍,家家戶戶設香禱告,願皇太后千萬歲壽。皇太后得百姓擁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為堯舜者,臣以為,正是此事也。」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過來給趙頊下。然而他這個梯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確,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極得人心,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娘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麼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們互相傳頌,或兼有誇大,有時候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的好名聲。對於大宋朝而言,有這樣的一個好太后,的確也是福氣。然而——這又關趙頊什麼事?這間有他的什麼功勞?而且,這表面上是讓他下台階的話語,隱隱約約,依然是在他譏諷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禮義,告誡他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這更讓趙頊感到一陣的不舒服。 但偏偏蕭佑丹的話還輕易駁斥不了。 他佔據著正禮。趙頊可以想像,這殿有許多大臣,一定都在心裡暗暗點頭,並且暗自感到羞愧——這麼大義凜然的話,居然不是由華夏正朔,禮義之邦的士大夫說出來,反而讓一個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訓著宋朝人什麼才是禮義仁道…… 但蕭佑丹對自己的滿口仁義其實是不怎麼相信的,如果實力足夠,他是絕對會毫不客氣的以力服人的——不過,此時,卻見蕭佑丹高高舉起手的酒盞,高聲道:「臣祝聖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大宋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呂惠卿深知再不下了這個台階,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亦直起身,高舉酒盞,道:「臣等謹祝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遲疑了一下,又道:「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眾人連忙紛紛直起身來,舉杯祝賀。蕭佑丹忙裡偷閒,又看了鄰座的高麗懷王一眼,卻見他說到第二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巴。顯然,在這裡,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的。 * 石越離開集英殿後,不覺百感交集。蕭佑丹算是狠狠地給大宋君臣們上了一課,這個人不可小覷,以大遼如今人材之盛,別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視。剛剛皇帝顯然是被憋悶得厲害了,宋朝被契丹壓了百餘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勢,好不容易出了頭,皇帝想在口舌上佔點便宜,其實也是人之常情——雖然這幾年外交上宋朝其實佔盡了便宜,但皇帝畢竟這還是第一次親自面對遼國重量級的人物。然而卻沒料到竟碰上個厲害角色,弄得灰頭土臉。皇帝後來一直喝悶酒,李向安委婉攔了幾次,都沒擋住,散宴的時候,瞧趙頊的神色,顯然是有點喝醉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種辯論,石越自認也不是蕭佑丹的對手——在國內的辯論,他擅長的是用事實說話,這樣比起那些空談義理的人,他的話顯然就更有說服力。而面對西夏人,很明顯,西夏人讀書還不夠多,並且,畢竟宋夏之間地位、實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佔據到主動權。然而,蕭佑丹卻絕不一樣,他背後的遼國,是長期與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國;而蕭佑丹本人智計出眾,這十餘年來顯然又很下了功夫瞭解宋朝,竟然連蘇軾的章都讀得通熟……石越是頗疑心他剛才在集英殿的話,還有點挑撥離間之意的。他站在所謂的「禮義仁道」一面說話,看起來甚至是宋朝的諍友,但是實際上,他卻處處迎合著舊黨的思想,若非他是遼國人,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司馬光的門人。也許,這表明潛意識裡,遼國更願意與傳統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變化的宋朝……但考慮到蕭佑丹本人其實是縱橫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懷疑他居心叵測。這件事肯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成為舊黨的口實——在舊黨看來,這自然是把臉丟到遼國去了。而新黨因此而順便給舊黨扣上「勾結契丹」的帽,也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朝局,已經如同一個人在走鋼絲,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便算沒什麼事情,也不容樂觀。蕭佑丹這時候施點手段,若是處理不當,很可能矛盾便會提前激化。 石越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他知道梓兒正在宮,也不回內室,便徑直往書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熱鬧瞧,石府便在這一日給僕人放了假,因此府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人。經過迴廊時,卻見石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給石越行了個禮,笑道:「學士,司馬純父大人來了,與潘先生正在書房說著話。」 「知道了。」石越勉強笑著點了點頭,跟了他十幾年,石安也已經老了。「你怎麼沒去大相國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幾十年了,啥熱鬧沒瞅過?」石安憨聲笑道,「那邊人也太多,像我這樣的過去,也看不到什麼,只能看見別人的背。讓兒領著幾個孫去就行了,府裡今日沒幾個人,我也不放心,四處看看,提坊著有飛賊什麼的——那些護院的小太年輕,信不過,剛剛還看到幾個人聚在一起關撲,府裡啥時候有這規矩?都以為今日算是過節,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丟了好些東西麼?」 人老了,話便多了起來。石越笑了笑,道:「侍劍不在家裡麼?」 「侍劍?」石安笑道,「學士走了沒多久,便被縣主叫走了。」 石越頓時一愣,不用問他也知道是哪個縣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卻不知她把侍劍叫走做什麼?他搖了搖頭,又吩咐了石安幾句,便快步朝書房走去。繞過幾道迴廊,遠遠便見司馬夢求與潘照臨正在書房說著什麼——二人也同時見著了石越,連忙停了交談,起身相迎。 石越進了書房,司馬夢求見了禮,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說道:「學士,智緣大師回來了。」 「哦?」石越一怔,望著司馬夢求,問道:「如何?」 卻見司馬夢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三) 「啊?」這是石越並沒有預料到的挫折,他將目光投向潘照臨,發現他也在苦笑,顯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司馬夢求道,「智緣大師說,王介甫沒有退還使者的詔書,但也沒有答應復出,證明他還在猶豫。此外,據智緣說,王介甫就交鈔的事,給呂吉甫出了不少主意。師生之間至今都有書信往來,可見王介甫並非是不關心世務,而是對呂吉甫心有不忍……」 「智緣都遊說不動,還能有何良策?」石越頹然道,這一天之內,他也是受了太多的挫折,「難道呂吉甫真的命不該絕?」 「事到如今,只有找桑夫人了。」潘照臨並沒有這麼快放棄。 「沒用的。」石越搖了搖頭,「王介甫並非兒女所能動者。若我親至金陵,還有五成把握能說動他,但是我怎麼樣也不能離京……」 「還是我走一趟罷。」 「不行,如今京師瞬息萬變,潘先生不能輕易離開學士身邊。」司馬夢求立時否決了潘照臨的建議,「連柔也要召回來。」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說柔到了凌牙門。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處……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曉得。」潘照臨道。 石越歎了口氣,「不用著急。呂吉甫既然穩住了陣腳,事情也未必會如我們想像了。不過潛光兄此時的確不宜離京。福建不是好相與,我料他馬上就會反擊。只是不知道是先朝彥博還是先朝司馬光下手罷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長的了。」 「蔡京信不過。」潘照臨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他信不過。」石越淡淡道,「所以,若無十成的把握扳倒呂吉甫,蔡京便有什麼把柄,也不會露出來——他怕傷及自身。但尋常的東西,我也用不著,我要的便是能一擊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經換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的把柄。太府寺這麼油水十足的衙門,哪有貓兒不偷腥的?!」 「學生擔心的卻是益州的局勢……」司馬夢求沉聲道,「若王介甫不肯復出,益州要如何收拾?還有蕭佑丹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聽他說到蕭佑丹,不由問道:「純父偵知到什麼了麼?」 「河北房實是酒囊飯袋。」司馬夢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的氣,「我現在都不知道河北房裡面誰是通事局的奸細——幾個潛伏在契丹的要緊人物,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損失慘重。真正獨掌一面的人材,委實難得——櫟陽縣君可惜是個女,若是男,實是無雙國士——不過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現在還照顧著李清的孤兒寡母。且學生看她不願意離開陝西,亦不好強求。而今真能與通事局周旋的,館內真是屈指可數。學生只得權且求智緣大師暫管一陣,然後設法調煥過來。」 石越與潘照臨聽他這麼一說,便已經知道職方館對蕭佑丹的目的實是一無所知。石越在心裡歎了口氣,溫聲道:「純父不要急,勝敗乃兵家常事。」 司馬夢求臉一紅,忙道:「是。」他也發覺自己有點心浮氣躁,在遼國之時,他最忌憚的便是蕭佑丹。這時碰到了老對手,雖然他在暗蕭佑丹在明,卻還是吃了這大虧,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收買多少官員,安插多少細作,這些都是小事。職方館第一緊的大事,是要弄清楚遼國各地的物價、稅賦,百姓有無怨言,官員的背景、操守,朝的派系鬥爭,還有駐軍的人數,將領的喜惡,險要關隘的地圖。這些都能做好,便足夠了。一時間的爭鬥輸贏,左右不了大局,不必過於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馬夢求後,便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益州局勢,如今我也已無能為力。只要王厚、慕容謙盡快赴任,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 潘照臨默默搖了搖頭,但是卻也沒有反駁。他從石越的眼神,便知道連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益州路?潘照臨隱藏了自己心的想法——只要益州路的局勢無法穩定下來,呂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穩,這才是福建的致命傷。石越未必不明白這一點——否則他為何毫不遲疑的反對著自己離開京師,但他卻在下意識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穩。然而潘照臨卻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一將功成萬古骨,要扳倒呂惠卿,越過司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權柄,腳底下怎麼可能沒有踏腳石?從某種意義來說,不管石越自己心裡怎樣想,大宋朝的危機,就是他的機遇。 這是冷酷無情的事實。 但潘照臨沒有必要將這一切說出來。 便在這時,只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向著書房走來,到了門口,朝石越行了一禮,稟道:「宮裡李都知派人來傳話,說是有急事。」 石越連忙起身,道:「快,帶路。」他聽這口氣,便知道不是傳旨,而李向安悄悄著人捎話,更不敢耽誤。 那家人又朝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一揖,領著石越往客廳走去。到了客廳,卻見一個小黃門抱著雙手,在那裡踱來踱去,神情惶急,見著石越出來,老遠便叫道:「學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裡一驚,便聽那小黃門連珠價地說來,直聽得他臉色發黃,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 潘樓街某處。 石蕤牽著淑壽的小手,指點著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口不住價地介紹著,「這便是上回我說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幾天前買過一個給我……」隨著她的介紹,四雙又是驚奇又是羨慕又是興奮的目光,齊齊地望著一對小人偶——那一男一女兩個小人,放在雕木彩裝欄座,用金銀珠寶裝飾著,對於這群孩來說,實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給我!」淑壽身後的趙傭指著那對小人,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卻被淑壽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沒聽露露說麼,在外面買東西是要錢的。」 趙傭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臉委屈地望著淑壽。 「帶你出來就不要搗亂,說好都聽露露的。」淑壽充滿威嚴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哥,下次我帶一對給你。」石蕤安慰地說。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話音剛落,剛剛帶無比威嚴地淑壽,與趙俟、狄環一起爭先恐後地叫了起來。石蕤略顯為難地望了三人一眼——需知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像眼前這種玩偶,要數貫緡線一對,淑壽與趙傭、趙俟對金錢沒什麼概念,自是不知這是一筆多大的「巨款」,石蕤雖然不過七歲,卻是自小被石越教育著,頗有些金錢觀念的,自是知道這一對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個月的月份錢。她是頗有點擔心買不起——但這遲疑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立時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嚴,但是桑家二老,對於這個外孫女,卻是疼愛得似心肝寶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價也會給她摘下來,何況區區幾個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對。」石蕤慷慨地應諾道。 四人大喜過望。石蕤又指著一個用黃臘雕成的小烏龜,得意地介紹道:「這個叫水上浮,放到水上,像船一樣,不沉的。」她說完看了一眼趙傭,見他嘴唇微動,連忙又補充道:「上次阿旺帶我來,想買給我,但是我媽不讓。」 但趙傭卻絲毫沒理會她話裡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個。」 立刻所有孩便又跟著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強地應道,心裡卻已經在嘀咕起來——這麼多錢就這麼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雖然會給,但是被父母知道,卻未免要挨訓。她本來還想帶他們看看「果實將軍」、「種生」、「花瓜」等新奇物什,這時候眼見著太殿下見一樣要一樣,心裡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說了。 她念頭一轉,問狄環道:「環哥兒你帶了多少錢?」 狄環從腰邊取出荷包來,翻開來數了數,幾個孩圍著數了半天,統共不過五十多一點。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環哥兒,你的月份便只這些麼?」言語竟是大有憐憫之意。 狄環也是甚少花錢的勳貴弟,兼之清河管教甚嚴,亦極少出門,也沒什麼金錢觀念。便這幾十錢,都已經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準備用來偷偷叫伴當給他買零食的——雖然此時這幾個小孩身上,也就他一個人還有點銅錢,但是聽到石蕤剛剛慷慨地許諾下這麼多東西,這時候又被她嘲笑,想起剛才還炫耀自己有「很多錢」,頓覺臉紅。低聲道:「我的錢都是管家管著。」 趙傭卻鄙夷地說道:「君不言利,錢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做什麼?」 石蕤橫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們坐馬車你走路,我們吃肉餅你看著。」 趙傭頓時語塞,便聽趙俟問道:「露露,我們要坐馬車麼?」 「當然坐。」石蕤儼然便是眾人的導遊,道:「曹婆婆肉餅在朱雀門那邊,我們走不了那麼遠的。不過,環哥兒的錢太少,租不起馬車,只好坐驛車,四錢一個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車站。」她說的驛車,便是汴京時興的公交系統,一個比尋常馬車更長更寬的馬車。淑壽幾人都是聞名已久,但是卻從來沒有機會坐過,這時不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露露,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狄環幾乎是崇敬地問道。 「我外家在這裡啊,阿旺和侍劍都帶我坐過驛車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眾人羨慕地「啊」了一聲。卻見淑壽轉過臉,對趙傭道:「你要坐車還是走路?」 趙傭遲疑了一會,畢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低聲道:「坐車。」 便見五個小孩歡天喜地地出門而去,店裡的夥計目送著他們離開店,不由低聲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怎麼這麼像石學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剛剛來到店的,居然有一個儲君、一個國公、一個公主、一個騎都尉、一個大學士千金! * 正當石蕤領著一干金枝玉去坐驛車準備吃曹婆婆肉餅的時候,柔嘉卻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幾乎都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她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小巫見大巫」,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父母是如何為自己擔心的。 再也沒有想到,淑壽竟然有這麼大的膽——朝一干命婦入禁拜壽,因太后特旨想見見石蕤,梓兒便將女兒也帶了進宮。然後,太后留下高麗王妃敘話,梓兒便被清河請到靜淵莊去小敘,向皇后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懇請,便讓柔嘉領著太與信國公、淑壽公主一道去靜淵莊玩耍——這兩位皇,因與狄環年紀相仿,自小便是玩伴,這原也是尋常不過的事。而淑壽自見過柔嘉這位姑姑後,便親暱得幾乎成為了柔嘉的跟屁蟲,靜淵莊更是常來常往的。到了靜淵莊後,清河便讓五個孩一起在園玩耍,只叫了幾個同年的小黃門跟隨陪伴,拉了柔嘉過來一道下石棋。 沒想到,便這麼一小會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壽設計誘騙幾個小黃門在園捉迷藏,領著四個七八歲的孩,從靜淵莊後院的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也虧得淑壽竟然能把靜淵莊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塊的花園,原本是有幾個宦者看管的,但因為靜淵莊的下人,原本多數是皇太后特意調拔過來的內侍,這天趕上皇太后生辰,內侍省、入內省都人手吃緊,這些人又被調了回去幫忙,於是偌大一個靜淵莊,許多的地方都沒有人看管,竟教淑壽他們跑了出去——當然,再也沒有人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待到她們發現之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靜淵莊亂成一團,所有的人瘋了似地在莊翻找,幾個小黃門立時都被關了起來,嚴加審問——梓兒與清河,都是這麼一根獨苗,孩突然失蹤,做母親的已是很難保持冷靜,更何況還帶上三個天潢貴胄,尤其是,還有一個儲君在內!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兩家,還有活路麼? 責任永遠都不可能是皇與公主的。這一點,無論是梓兒與清河,心裡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擔一份責任——他們是在靜淵莊失蹤的。 不過,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於梓兒與清河來說,如果自己的女兒和兒真有什麼意外,便已經是等於天塌了。 清河郡主強忍著內心的擔心、焦急、絕望——雖然汴京民風淳厚,治安極好,但是小孩走丟的事情,在一個人口上百萬的的大都市,卻是再怎麼樣也無法避免的,前幾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節時走丟了,幸好這孩聰明機智,才沒被拐走,最後反被內侍發現,竟讓皇帝與皇后救了下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常有的。開封府每年秋決的犯人,總少不了幾個人販。而這五個孩,最大的淑壽公主不過十幾歲,而其餘四個,都不過七**歲的年紀,不是金枝玉,便是勳貴弟,都沒見過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騙了,可真是一點都不希奇。但清河卻是知道自己此時斷不能離開清淵莊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準備叫人去報開封府的梓兒,兩人一齊進宮請罪。 梓兒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時便明白了過來。不管她再怎麼著急,她也只能與清河一道進宮去請罪。雖然小黃門說是淑壽公主的主意,但是,錯的只能是狄環與石蕤。 而且,這件事再怎麼樣重要,也是不能聲張的。一則不能擾了太后的壽筵;二則若傳揚出去,大宋皇室臉面全無——不僅讓天下臣民百姓笑話,更讓外國使臣看了熱鬧,這是說皇室教無方;三則二人也無法向向皇后、朱妃交待,清河心裡明鏡似的,這事果真傳揚出去,哪怕哥趙傭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這也是太「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緊的,卻是即使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的尋找,也於事無補——這麼大的汴京城,要找五個小孩,便如大海撈針一般,宣揚出去,反而會使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有機可乘。 所以,清河只得囑咐了柔嘉,讓她先去設法尋找,自己與梓兒卻是連忙進宮請罪。 人在慌張不知所措的時候,若身邊有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夠很快的安定下來。有了清河這定海神針,聽她安排處置著。知女莫若母,梓兒隨即便想到——這五個孩,另外四個都極少出門,只有她家的女兒是被經常帶著在外面亂跑的,石越似乎一點也不曾有過要培養「大家閨秀」的想法,經常帶著她滿汴京的到處亂竄。夫妻倆為了孩的教育方式,還發生過小小的口嘴,但最後還是梓兒妥協了。因此,這五個小孩溜出去,真能帶路的,怕也只有她家石蕤了。她連忙將石蕤平素喜歡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說了,這才極不放心地隨著清河進宮。 千斤重擔,便這樣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一種「報應」。當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膽,擔驚受怕,如今,幾個小孩牛刀小試,她一輩的「偉業」,竟都比不上這麼一場驚嚇。 天知道,這間可有一個太殿下啊! 而且,那石頭究竟是怎麼樣教女兒的啊?柔嘉腦裡亂成一團,剛剛梓兒所說的石蕤慣常愛去的地方,從城北的封丘門、北州橋,到城南的玉樓包、曹婆婆肉餅、張八家園宅正店、白水潭學院;從城東的東西榆林巷、棗塚巷,到城西的萬家饅頭、建隆觀、州西瓦——天知道石越為什麼帶女兒去那種地方?!亂哄哄地四五十個地名被梓兒一股腦地塞進她腦裡,汴京城的東南西北,潘樓街、土市、大相國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沒名的,好像竟沒有這石家大姐不愛去的地方! 這麼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個個尋去,沒有兩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靜淵莊就開始想主意,虧了她也曾經是個惹事生非的主,膽也大得嚇人——她又拐回禁,順手抓了個小黃門,便叫他領著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說不能聲張出去麼?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細想石得一權威熏天,尋常宗室都要忌憚他三分,何況她只是區區一個縣主。但柔嘉是依著自己的想法行事慣了的,哪怕這些年來懂事成熟了,卻畢竟不會如清河一樣思前慮後設想周到,在西華門前逮著石得一,揪著他耳朵便拉到一邊,辟裡嘩啦便命令起來——倒似她才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當然地要他出動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尋查,火速派人到各個城門嚴加察訪。 她這麼一說,直把石得一驚得七魂出竅。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尋常宗室,是輕易惹不起的。何況還攤上這麼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哪裡還敢多說什麼,連連答應,也不敢遲疑,記得五人的衣著打扮,急忙派人傳令——所有皇城司的探立刻改變任務,全力查訪三男二女五個小孩。連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匆匆忙忙部分了禁的安全,也親自出宮督辦。 但柔嘉其實也不是真的知道皇城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找過石得一後,便策馬奔赴石府。她的想法是極單純的,梓兒告訴她這麼多的地名,她怎麼樣也不可能記全,找到石府的人幫忙,他們總該知道石蕤平素愛去的地方。她也不管這個想法對不對,到了石府,正好撞見侍劍。侍劍聽她一說,整個人都嚇傻了——他自然是知道這是多大的事情!隨手從府抓了幾個家丁,便隨著柔嘉一道到處尋找。 侍劍也是常領著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樓街,她又最愛那邊的熱鬧,且那一帶離靜淵莊也不算太遠,因此馬上領著柔嘉往潘樓街跑去——幾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在潘樓街一處處地打聽著,卻不知道,石蕤已經領著淑壽四人,正坐在從舊封丘門開往朱雀門的驛車上,興高采烈地拍手大叫著。 * 曹婆婆肉餅的掌櫃並不叫曹婆婆,而是一個老實敦厚的年男——他被人們喚作「曹員外」——汴京的市民,習慣將富人喚作「員外」。耶律萌顯然一時間難以接受「曹婆婆肉餅」居然是個男人掌櫃,頗有點吃驚,他遠遠比不上蕭佑丹這麼瞭解宋朝,並不知道在宋朝,商人們已經有了品牌的觀念,像曹婆婆肉餅這樣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會輕易改招牌的。但這一位曹員外,顯然也沒有商業擴張的想法,盡量來前來買肉餅的人絡繹不絕,但曹婆婆肉餅依然只是一家小店,不過,大部分人都買了就帶走,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在店裡就著清湯吃餅。 這一天對曹員外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天。雖然是皇太后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儉持家的曹員外,並沒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樣,去大相國寺看熱鬧。汴京市民是極喜歡熱鬧的,但曹員外卻秉持著一個宗旨——一年三百十五天,風雨無阻,店都要開門迎客。市民們去大相國寺看熱鬧,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時會經過這裡,像李七家正店這樣的大酒樓,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進去的,他們累了餓了,便只會到曹婆婆肉餅來買塊餅,或者去張家油餅、玉樓包買塊油餅、買個包充飢。所以,像曹婆婆肉餅這樣的店,一般來的,都是極普通的市井小民,極少會有達官顯貴們屈尊紆貴。 但這一天,卻顯得極為反常。 先是來了兩個客人,衣著光鮮,氣度舉止,都不似尋常百姓,而說話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兩人買了幾塊餅,要了兩大碗湯,找了個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其一個客人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這肉餅,十餘年來,難得味道都沒有變化。尋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餅,一定要到店裡來,就著湯吃,這才正宗。李清臣哪裡能知道這等妙處?」 曹員外因聽他語氣,竟是店裡十餘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趕考的舉,正尋思著笑著上前去搭幾句話,聯絡聯絡感情——若將來得了,也能寫首詩寫幅字什麼的掛著,裝點裝點……他正打著小算盤,卻又有四個客人走進店,要了幾個肉餅,也不吃湯,只找了張桌,心不在焉地啃著。這四個客人,說窮不像窮,說富不像富,說是百姓不像百姓,說是官又不像官。他們也不像來吃東西的,反倒不時拿著眼睛瞄那桌的兩個客人。曹員外正摸不清他們是什麼來路,卻聽自己的小兒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道:「爹,這是皇城司的。」 「你怎麼知道?不要亂說。」曹員外吃了一驚。 「坐在那邊那個,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賄賂了宮裡的藍公公,到皇城司謀了個差使。爹不記得了麼?」 曹員外不覺凝神仔細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們規規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麼事?」曹員外低聲訓了幾句,把嘴朝蕭佑丹與耶律萌呶了呶,「是沖那兩位來的。」 但這麼著一攪,曹員外卻也不敢再去搭話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幾個探事並沒有呆太久,沒多久,四人彷彿有什麼急事,付了錢匆匆忙忙便走了。 這反常的舉動,不僅讓曹員外大惑不解,連蕭佑丹與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蕭佑丹絕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來吃曹婆婆肉餅,都亭驛裡裡外外戒備森嚴,但他到底還是找了個當兒溜了出來——不過,他本事再大,也抵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人多,屁股後面,終是跟上了幾條尾巴。只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的辦事方法卻大不相同,職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卻是明目張膽地跟著,根本不怕被發現——這既和兩個機構的人員有關,也與各自的職責有關,職方司恨不得蕭佑丹來見見汴京的間諜,但皇城司卻只要不出什麼漏便心滿意足。 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樣,蕭佑丹卻只是津津有味地啃著肉餅,在他看來,這幾錢一個曹婆婆肉餅,比集英殿的美味佳餚,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進來挑釁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們突然離去,讓他暗暗納悶。但這個閒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滿意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蕭佑丹滿意地抹了抹嘴,看著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覺相顧一笑。正準備叫掌櫃的過來結賬,卻聽到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道:「店家,要五個肉餅,五碗湯。」 「好呢!」蕭佑丹聽曹員外答應一聲,卻見二女三男五個孩走到相鄰的一張桌上坐了下來,他隨眼瞥了一眼,卻立時怔住了。 龍紋!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歲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雙腳晃蕩著,露出了半截靴上,這上面竟然繡著龍紋! 蕭佑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這五個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極精美華貴——但從衣服上卻看不出異樣來,當時汴京富貴之家,穿著僭越逾禮,早已經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飾也常常與普通官員無異。 許是某個王爺家的孩,偷偷跑了出來。蕭佑丹暗暗想道。卻見曹員外的小兒端著菜盤過來,抹了抹桌,一面極為熟絡地笑道:「幾個小員外、小娘,怎麼便自個兒出來玩了?」 「小員外?」趙傭望著狄環,奇怪地問道:「環哥兒,你是員外郎麼?」他只聽說過員外郎,卻不知道民間的習俗,眼見這夥計是和自己一行說話,但他和趙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員外郎的,因此在他想來,自然只有狄環了。 狄環搖了搖頭,驕傲地道:「我是騎都尉,不是員外郎。」 趙傭與趙俟更覺奇怪,二人死死地望著石蕤,卻怎麼樣也不肯相信她會是員外郎!但這一聲「騎都尉」,卻真真將人嚇了一跳。自從王安石拜相以後,宋朝對恩蔭便越管越嚴,新官制以後,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馬光與石越的強烈主張下,恩蔭較之王安石時代更加嚴格了。狄環小小年紀,便恩襲騎都尉,不僅令蕭佑丹與耶律萌大吃一驚,連曹家小兒,也都嚇了一跳。 「哥、七哥別多嘴。」淑壽到底年紀稍長,要多懂些事,擺出姐姐架,瞪了趙傭與趙俟一眼。二人對淑壽甚是敬畏,縮了縮頭,更不敢說話。 曹家小兒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貴人家的弟偷偷跑出來玩,也不敢多說什麼,把湯和餅上了,一面跑回去和老爹商議要不要報開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熱心的,並沒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習慣,何況若是這幾個小孩走失了,萬一官府追究到這裡,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但這麼著幾句話,卻也已經令蕭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幾乎是直覺地便感到這幾個孩不同尋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細心地留意這幾個孩來。 五個孩顯然都是餓了,雖然從潘樓街過來是坐驛車,但從靜淵莊到潘樓街,也卻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雖然幾個孩邊走邊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幾個人都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卻也是頗消耗體能的。趙傭平素在宮裡吃飯是極挑食的,也不怎麼能吃東西,因此身極弱,這時候喝一口清湯伴一口肉餅,竟風捲殘雲般吃得一丁點都不剩。趙俟與狄環更不用說,早早就吃完,他們都不敢招惹淑壽,只是眼巴巴地望著石蕤手的半個大餅,不過畢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裡的東西。 「我還要一個!」但趙傭卻沒有那麼多想法,吃完之後,馬上高聲叫了起來。 「錢不夠了。」石蕤為難地說道,狄環將銅錢從荷包裡掏出來,嘩啦啦倒在桌上,不過三十幾,剛好夠他們一人一個肉餅。 幾個小孩面面相覷,趙傭心裡極想要,卻害怕被淑壽罵,眼巴巴望著淑壽。 蕭佑丹此時已是由好奇到覺得有趣,他已經肯定這幾個孩都是宋朝勳貴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貴而已。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幾個孩,要看他們怎麼處置這事。 卻見淑壽望了趙傭一眼,又轉向石蕤,問道:「露露,你上回是不是說過有地方當東西的?」 「嗯。」石蕤點點頭,馬上便明白過來,「啊」了一聲,道:「要是當了東西,被發現要挨罵的。而且我爹爹說過,到當鋪當物什,都是很虧的。」 「我便說不小心丟了便是。」淑壽不以為然地說道,一面摘下一個耳墜來,學著石蕤的口氣喊道:「店家。」 曹員外已經聽他小兒說起這群小孩有個「騎都尉」,心裡正在為難:他到底不知道底細,也不敢隨便報官,須知開封府的官老爺也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但若不管,又怕擔上干係自己擔待不起。這時聽到淑壽喚他,連忙親自跑了過來,打了躬問道:「小娘,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這個再換你三個肉餅,行麼?」淑壽到底是第一次幹這勾當,心裡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曹員外望著淑壽手裡的耳墜,半晌說不出話來。單單耳墜上面的那顆珠,只怕梁家珠鋪裡輕易也尋不出這麼好的珍珠來。用這麼名貴的東西,換三個肉餅……「要得!」曹員外幾乎忍不住要把這兩個字吐了出來。 淑壽卻以為他不肯答應,不覺失望,這對耳墜原是她極喜歡之物,若非是心疼兩個弟弟,哪裡便肯給人?這時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隻耳墜,道:「這總該夠了吧?」 「一隻便夠了。」石蕤卻不幹了,一把攔住。「上回我到梁家珠鋪買一顆尋常珠都花了幾百,三個肉餅也就是十幾,一隻便夠了。」 蕭佑丹在旁邊聽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過曹員外,笑道:「店家便給他們三個肉餅,算到我的賬上便是。」 「是。」曹員外陪著笑應了,一方面是如蒙大赦,一方面卻又是戀戀不捨。連忙吩咐了兒上肉餅。 石蕤卻不肯平白無故得人好處,學著大人的樣,對蕭佑丹斂衽一禮,道:「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尊府在何處?明日我好叫人將餅錢送還。」她到底也算是名門之女,年紀雖小,面對生人之時,倒還沒把平素學到的禮節全部拋到霄雲外,也說得似模似樣的。 這時肉餅已經送到,趙傭拿起一個肉餅方啃了一口,聽石蕤還要還錢,含著餅道:「既要還錢,便再來兩個!」 這回連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頓住——連蕭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在曹婆婆肉餅的店門口。 「石學士!」蕭佑丹才說了三個字,便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喚道:「爹爹!」他大奇回頭,卻見石蕤低著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他又抬頭望望石越,見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全不似平時的從容鎮定,幾乎再次笑出聲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四) 「蕭大王?」石越亦沒有料到蕭佑丹會出現在這裡,他看著蕭佑丹,目光卻停到了石蕤臉上,他見女兒沒出什麼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過她身邊,見淑壽、趙俟、狄環都心虛地低著頭,趙傭剛好捧著肉餅咬了一口,猛然間見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臉茫然地發起呆來,石越又好氣又好笑,但一直懸著的心終究還是落了下來。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幾乎將他嚇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什麼樣的人都有,萬一碰上歹人,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皇帝這時候早已經知道幾個孩失蹤之事,又驚又急,幾乎是坐立不安。現在外頭看起來歡天喜地的,禁卻早已經亂成一團——李向安這才派人給他報訊。石越收到消息,立時便猜到此事他的寶貝女兒「功不可沒」——若沒有她從撩撥,另外那四個孩,哪裡會想到溜出宮來?因此他亦是循著女兒愛去的地方尋找,不過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調集了府的人手,只說是石蕤失蹤,瞞了兩個皇與公主的事,令他們四出尋覓;一面又動用自己的關係——開封府有兩個巡檢,乃是他撫陝時的親兵出身,平素裡,凡是石府的門客親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門,石越便一律不許來往(司馬夢求是個例外)——這亦是為了避嫌,這時候卻顧不了許多……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個時辰,才有開封府的一個捕頭來報,說見著石府的小娘在曹婆婆肉餅店,他匆匆趕來,卻不料竟在這裡見著蕭佑丹——不過也不奇怪,那開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認得蕭佑丹的。 石越見幾個小孩平安無事,穩下心來後,卻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蕭佑丹是否已經知道幾個孩的身份,這時更不敢多說,立即反客為主,問道:「蕭大王如何會在這裡?」蕭佑丹並非常駐使節,沒有宋朝官員陪同,隨便出都亭驛,到底是不合禮節。因此石越語氣隱隱便帶了質問之意。 蕭佑丹笑道:「一別汴京十餘年,閒來無事,正好出來走走,看看汴京究竟還有何變化——這一位,便是令嬡麼?」 「小女頑劣,石某教女無方,讓大王見笑了。」石越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旋即道:「還是請大王早回都亭驛,若要觀賞汴京風情,可叫禮部安排官員陪同——大王固有閒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時大遼皇帝問起來,可叫敝國為難了。」 「學士說笑了。」蕭佑丹眼見石越似乎急著遣開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餘光又瞥了石蕤幾人一眼,笑道:「休說大宋職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強將,護衛周到,便是小王與耶律將軍,亦都是馬上出身,等閒之輩,不足掛齒,又能有何意外?」 「是麼?」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蕭大王是以為我大宋無人麼?」 「豈敢!」蕭佑丹淡淡笑道,望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年男,緩緩走進店。石越見著此人進來,心暗叫一聲苦,果然,便見趙傭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嚥下口含了半天的肉餅,笑逐顏開地跳了起來,口裡喊道:「楊將軍,你來了!」他雖然貴為太,但終究自覺心虛,加之宋室皇教育嚴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剛才猛然間見到石越出現,竟是大大嚇了一跳,所受驚嚇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著肉餅發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怎麼樣都是失儀,這時見到楊士芳出現,便如見著救星一般,急忙拋了肉餅就朝楊士芳奔去。 楊士芳見趙傭無恙,亦暗暗鬆了口氣,下意識地便想行禮,總算是生生忍住。 「楊將軍?!」蕭佑丹與耶律萌交換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發覺得這事不同尋常。 楊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卻沒有再理會蕭佑丹。他回過頭,似是向門外打了個暗語,便見一輛馬車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門之外,又有兩個身著常服的班直侍衛走進店,逕直走到淑壽與趙俟身邊,護著二人出門而去。楊士芳牽著趙傭的手緩緩走到店門口,忽然回頭,冷冷逼視蕭佑丹一眼,便轉過頭,帶著趙傭揚長而去。 石越心苦笑不已——事情如此發展,他知道以蕭佑丹的精明,這件事終究是瞞不過去的,但這時候也只好瞞得一時算一時,畢竟他怎麼樣都管不到楊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兒,環哥兒,你們過來。」 石蕤與狄環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邊。石越看了女兒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方抬頭欲向蕭佑丹告辭——鬧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須領著這兩個小孩,去宮請罪——卻見蕭佑丹與耶律萌都變了臉色,怔怔地望著門口。 他順著二人的目光瞧去,卻見店門口的一塊鋪地的青磚,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務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辭了。為大王安全計,為兩國邦交計,還望大王早回驛館。」石越正抱拳向蕭佑丹告辭,卻感覺有人扯著自己的衣襟。他低頭望去,卻見石蕤正在輕扯自己的衣袍,見他目光,慌忙低下頭去,細聲道:「爹爹,我還欠這位蕭大王三個餅錢……」 * 「楊將軍,剛剛那個是什麼人?」馬車上,趙傭好奇地問著楊士芳。與日日相處的楊士芳在一起,他感覺自在了許多。但心裡終免不了有點惋惜不捨。 「哥問的是那個契丹人麼?」楊士芳習慣性是冷冰冰的語氣,「他是遼國的北樞密使、衛王。是來給太后祝壽的。」 「北樞密使是多大的官?和太傅一樣大麼?」 「差不多大。」楊士芳簡短地答道。 「他比太傅和氣。」趙傭突然道。 「哥千萬不可亂說。」坐在馬車門口的內侍龐天壽慌忙回過頭來,他是負責照顧趙傭與趙俟的內侍——這個是讓人羨慕的差使,誰都知道,趙傭是大宋朝的儲君。但這一次出了這麼大的漏,他的前途也隨即變得黯淡起來。幸好當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則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現在。「太傅可是當今名臣……」 他生怕趙傭隨口亂說,又惹出禍來,便想為彥博辯護幾句,但他畢竟只是個內侍,吱唔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聽楊士芳道:「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說過,契丹是北邊的大國。」 「那是我們大宋的世仇。」楊士芳沉聲道,「哥將來要做官家的,便要靠太傅這樣的大臣輔佐,才能打敗契丹,收復故土。」趙傭與趙俟似懂非懂地聽著,楊士芳又道:「像剛剛碰到的蕭佑丹這樣的人,是我們的敵人。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個武人,不明白趙傭心裡想著什麼——趙傭每次見著彥博,無論是向皇后、朱妃,還是服侍他的內侍,都必然要叫他規規矩矩,謹守禮儀,這樣太才能受到百官的稱讚,若舉止有絲毫不妥,回來必定要被說上一番。所以趙傭對於彥博、石越這樣的朝廷大臣,心裡實在頗為懼怕。這時見蕭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識還肯借錢買餅給他吃,又聽說是契丹的大官,兩相比較,自是覺得蕭佑丹要親切得多。 「哥、七哥回宮,要好好向官家、聖人請罪。千金之,坐不垂堂……」龐天壽接過楊士芳的話來說道,趙傭這時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一大堆的規矩與禮儀在等著自己。他不住地拿眼睛馬車的車簾外瞄望,一臉地戀戀不捨。這裝飾富麗堂皇的馬車,竟是遠遠不及簡陋的驛車有趣。隨著馬車的顛簸,趙傭眼皮越來越重,竟是睡著了。 * 載著趙傭、趙俟與淑壽的兩輛馬車,直接駛入了靜淵莊。楊士芳等班直侍衛、內侍服侍著三人在靜淵莊下了馬車,早有宮的內侍在那裡等候,直接便引著三人往保慈宮去。趙傭、趙俟與淑壽這時見著眾內侍都低著頭,走路靜悄悄的,喘氣都不敢大聲的神情,這才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到了保慈宮前,高太后極親信的內侍陳衍已在宮前等候,見著三人過來,忙行了一禮,低聲道:「官家、太后、聖人都在,哥、七哥、主主,待會兒好好認個錯。」一面又對楊士芳與龐天壽道:「太后讓二位也進去。」卻不再多說什麼,龐天壽看了楊士芳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不覺苦笑了一下。 陳衍引著五人進了保慈宮,佑大一個保慈宮內,靜悄悄地,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便見正殿外的院裡,整整齊齊跪著數以十計的宮女、內侍,全都是服侍趙傭三人的。楊士芳與龐天壽見著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跪了下來。趙傭三個先進到殿,卻見高太后坐在正的椅上,全不似平時和謁可親的樣,沉著臉,一聲不吭。趙頊與向皇后卻坐在一側,見著三人進來,倒更似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趙顥與趙頵站立著侍候,趙頵看到三人無事,亦是鬆了口氣,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趙顥卻一臉的肅然。 而在大殿的正央,赫然跪著朱妃、王妃、清河、梓兒。 三人見著這陣仗,心裡已先是慌了。淑壽是闖慣禍的人,這時見勢頭不對,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順勢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腳,可憐兮兮地說道:「娘娘,溫國知錯了。都是溫國不好,擅自帶著哥、七哥出去,溫國知錯了,害娘娘、官家、聖人擔心……」(阿越註:宋朝管祖母、母親都叫娘娘,宮民間皆然。) 趙傭和趙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壽一氣說完之後,方才反應過來,一齊跪下,跟著說道:「孩兒知錯了,請娘娘責罰。」 淑壽這麼著可憐巴巴地一認錯,若是平時,高太后心腸便軟了。但鬧出這麼大事來,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有一難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場?而且這事還牽涉著太的名聲,趙傭雖為儲君,但一日不登基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穩了。自古以來,多少太平安無事,還要憂讒畏譏的,何況還鬧出這麼大事來?高太后提心掉膽半日,生怕三人有什麼意外;待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這擔心便轉為惱怒,早已硬下心腸,要給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孩立立規矩,卻哪裡會被她幾句話打動。 當下看也不看淑壽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錯了!」一句話出口,怒氣上湧,高聲道:「你還知道知錯?!」 她這麼著一發怒,連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須知這三個孩,都是由她撫養的。忙欠身勸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話都沒說完,便被高太后打斷,「息怒?你帶的好孩兒,如今還要回護他們麼?!」 這話卻已經是極重,向皇后臉一紅,連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無方,累娘娘擔憂,罪孽深重,不敢避罰。還盼娘娘息怒,以免傷了鳳體。」 高太后哼了一聲,卻也不叫她起來。向皇后就這麼跪在保慈殿,清河與梓兒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卻聽一個腳步匆匆走進殿,跪在她們身後,稟道:「觀殿大學士石越領著女兒石氏、騎都尉狄環在西華門外請罪。」 趙頊望了一眼高太后,卻聽高太后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麼罪好請?」石越畢竟是朝廷大臣,沒有隨便處置的道理——若是太果真有什麼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殺一條道可選;但太既然沒事,縱使聲張出去,御史彈劾,無非也就是降職、削爵、罰俸——「教女不嚴」是什麼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沒有規定的,縱要處罰,從來都是與事情實際造成的後果、皇帝對當事人的態度來決定的。且皇帝還在,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況高太后與皇帝都不想張揚,這就更不能無緣無故處罰石越這樣聲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裡早就有了主張,又道:「孩叫他領回去,嚴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儀制。韓氏的郡夫人誥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學學相夫教,你們倆個都退了罷。」 「臣妾謝太后恩。」清河與梓兒連忙謝恩。二人在保慈宮已跪了大半日,雙腿僵硬,血脈不通,幾乎站都不站起來。但這時更不敢失儀,強撐著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見高太后三言兩語,便將清河從一個准公主變成郡主,又奪了梓兒的誥命,處分如此嚴厲且不留半點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鐵了心要立規矩了。果然,便聽高太后又道:「叫楊士芳、龐天壽進來。」 未多時,楊士芳與龐天壽走進殿,一齊拜道:「臣楊士芳、龐天壽,叩見皇太后、官家、聖人。」 「你們知罪?」高太后徑直問道。 「臣等知罪。」 「也罷,每人杖責二十。」 楊士芳與龐天壽不由一愣,幾乎是喜出望外,連忙頓首道:「謝太后。」 趙顥聽到高太后如此處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慣例,出了這樣的事情,楊士芳與龐天壽都會被逐出宮。楊士芳或許貶往某州安置,龐天壽大概會在洛陽或者大名府度過餘生,事實上,那些被淑壽設計騙過的小黃門,便是被杖責後趕出了宮。但高太后卻乎意料的留下了楊士芳與龐天壽。眼見二人叩頭謝恩,便要出去受罰,趙顥嘴唇微動,欲要進言,卻終於忍住。 不料淑壽卻忽然喚道:「娘娘!」眾人都是一愣,卻見她猶豫了一下,忽大聲說道:「娘娘,都是溫國犯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娘娘處罰溫國,不要降罪楊將軍他們。」 殿之人再也沒有人想過淑壽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擔當,都不覺一怔。高太后與趙頊心幾乎同時轉過一個念頭:「可惜她是個女兒。」楊士芳與龐天壽剛走到殿門口,聽到這話,身都不由一顫,幾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卻也知道這種求情是絕不可能有用的,並沒有停下腳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罰你。」高太后的聲音依然嚴厲,怒氣卻平抑了許多,「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你們是皇、公主,一舉一動,關係的都不只是你們自己。尤其是哥,現在你犯了錯,身邊服侍你的人,都要跟著受處罰。將來你若是不顧後果,犯下大錯,便是整個大宋要跟著你受罰!」 「凡為天下國家有經。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哥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與主主亦都是皇家宗室,一舉一動,宜為軍民之表率。是年紀雖小,漢昭烈所謂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正應當從小便學著守禮儀,知規矩才對。」趙顥一旁語重深長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誨,不惟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當牢記在心裡。這才是大宋萬民之福。」(阿越註:主主是宋朝皇室,長輩對公主的暱稱。) 高太后瞥了自己這個愛一眼,沒有說話。向皇后一向是個規規矩矩的懦弱性,雖聽出趙顥這冠冕堂皇的話後面,總有那麼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話都不敢有的,兒闖了這麼大禍,她也只知道跪著哭泣賠罪而已。惟有王賢妃卻是聽得極刺耳,壯著膽,低聲說道:「孔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聖人猶自如此,何況幾個孩?所謂知過而改,善莫大焉。哥、七哥、主主,雖犯了過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誰說不是好事呢?還請娘娘重加責罰,讓他們知道教訓,這亦是為了他們好。」 她話之意,也是附和著高太后的話,卻又隱隱地和趙顥的說法針鋒相對。 「王氏說得對。」高太后冷冷地應道,卻聽不出她是什麼心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過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普通宗室,還是親王太,都不能例外。不能讓天下萬民譏我皇家沒有家教。俗語云『棍棒底下出孝』,哥、七哥、溫國既做出錯事來——」她頓了頓,沉聲道:「陳衍,領他們三個一道去宗廟,跪足三個時辰。」 高太后此話一出,連趙頊都變了顏色。跪上三個時辰,弱一點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況三個自小嬌生慣養,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尤其趙傭身體又弱,這麼著一跪……朱妃一聽這處罰,身一晃,幾乎便要暈倒,勉強支撐著,泣不成聲地乞求道:「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哥、七哥、主主都是嬌生慣養的……」 王賢妃卻知道說什麼也用,雖心如刀絞,卻只是默默地不說話。 趙頊幾次也想開口求情,但知道淑壽是個鬼精靈,若知道他有半點不忍之意,將來真是無法管教,嘴唇動了幾動,終於還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趙顥與趙頵示意。趙頵立時跪了下來,求情道:「娘娘,哥、七哥、主主雖然有錯,還望娘娘從輕些發落,若有個好歹,娘娘難道不心疼孫兒孫女麼?」 趙顥卻抿著雙唇,只做沒有看見,竟是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說。 便在這當兒,卻聽殿外有人高聲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哥、七哥、主主,做錯了事不許混賴,都和我一道去跪……」隨著這話聲,便見柔嘉大步走進殿,跪在高太后面前,道:「雲鸞之罪,任憑太后責罰,絕不敢辭。是我看丟了哥、七哥和溫國,我理當陪他們一道罰跪的。不過雲鸞也有一事,想求太后應允!」 這麼膽大包大的話,也只有柔嘉敢說。她也不待高太后答應,便又說道:「我聽說,真宗曾說,太宗皇帝最好的誡諭,都是關於讀書的。雖說祖宗定制,宗室要十歲才上學,但哥、七哥闖出這禍事來,亦是因為沒有個好師傅好好教導之故。便請太后恩准,給哥、七哥選個好師傅,出閣唸書罷。」 柔嘉的性,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來淑壽這般膽大妄為,她心裡還頗有怨到柔嘉身上,卻不料她居然還有這種見識,又想到幾個孩失蹤時,柔嘉雖然還是莽撞的性,卻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種種事情聯繫起來,倒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當下竟點頭應允道:「便依了你。」 聽到這話,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驚又喜,心裡暗暗感激柔嘉。趙顥卻是臉色微變,口裡卻笑道:「不料竟是十娘有見識。」 「謝太后。」柔嘉對高太后叩了個頭,便拉著趙傭、趙俟的手,叫起淑壽,隨陳衍一道出保慈宮而去。 高太后望著四人的背影,心裡暗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眾人連忙告退。高太后望見趙頊臉色蒼白,起身時似乎晃了一下,心一轉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說會話罷。」 趙頊這一日之間,先是憋悶了半日,念著蕭佑丹的話,又喝了不少悶酒。待聽到幾個孩失蹤,又驚又急又氣,心情大起大落,莫甚於此。他身本來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擔心著國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聽到高太后的處置,心裡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覺得孩不管不行。這時候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卻不便當眾表露出來,聽到高太后召喚,勉強又支撐著,問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見向皇后以下都已經退出殿,歎了口氣,道:「官家道我這麼狠心麼?我哪能不心疼孫兒孫女的?」 趙頊勉強笑道:「母后……」 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高太后打斷,「官家不用說什麼,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儲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對禮法規矩有了敬畏忌憚之心,將來才不至於為所欲為。否則他將來做了皇帝,誰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錯,到宗廟跪三個時辰,那是輕的。將來犯了錯,奈宗廟、天下何?」她頓了頓,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婦人見識,只知道疼兒女兒。我若應了她們求情,哪怕是減輕一點,這幾個孩便知道有所依靠,將來定然還要無法無天,日積月累,只怕再也沒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個惡人,罰狠一點,讓他們曉得厲害——我暗地裡早已吩咐了陳衍,看他們不行了,便宣詔赦了他們。況且,有十娘在那裡,其實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吃虧……」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兒訴說著心曲,不料趙頊一面聽著,一面便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忽然,便見他身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還請安心保重龍體……」睿思殿內,呂惠卿與彥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勸慰著皇帝。趙頊忽然在保慈宮暈倒的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為了防止引發動盪,高太后果斷地封鎖了消息。幸好,在太醫的急救之下,趙頊很快便甦醒了過來。但是,醫官們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麼病,只是開些調養的方,讓皇帝靜養。但趙頊卻不能「靜養」,他移至睿思殿後,趁著宮門還未關閉,便派人急召呂惠卿與彥博入宮。儘管太醫們都避重就輕地說些寬慰的話,但從他們模稜兩可的話,趙頊便已經預感到,這次的生病,沒有那麼快好起來。既然這樣,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麼大病,但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好。」趙頊淡淡地笑道,「太傅與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們二人能和衷共濟。」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歇了一下,卻用目光制止了呂惠卿與彥博插話,過了一會,忽然歎道:「今日蕭佑丹說的話,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掛懷。」呂惠卿連忙寬解道,「物價騰貴,無非是因交鈔發行過多。但這種狀況,亦不會持續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可平西南夷之亂,熄益州之兵。兩年之內,必令國家財計回復正常。」 呂惠卿說出如此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話來,連彥博都大吃一驚。但呂惠卿自己卻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內還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亂,他有通天的本領,只怕也摀不住這鍋到處冒泡的沸水。與其這麼著讓彥博、司馬光等人到處制肘著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擲,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時候他也有話說——此時他還不知道王安石已經婉拒復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趙頊也覺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財計便不得不靠增發交鈔維持。而益州之亂,正源於用人不當。將領無能,不止累死三軍,還拖累了朝廷。陛下試想,西南夷所居,不過彈丸之地,以王師百戰之餘,豈有屢戰屢敗之理?臣的主張,還是請陛下用王厚、慕容謙為將。若其不效,臣願與之同罪!」呂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碼,增大賭注。 「陛下,軍國大事,不可兒戲。」彥博這時再也無法坐視,嘶聲道:「呂相公將一路之安危,繫於區區二將身上,若果真有何萬一,便誅呂氏全族,又於事何補?臣以為,要平定西南夷之亂,還須三管齊下。一面朝廷要發兵征剿鎮壓,一面要暫停熙寧歸化,招撫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還要善擇益州路牧守,以防禍起蕭牆。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請陛下三思!」 趙頊凝視彥博,道:「朝廷不是已經用王介甫做觀風使了麼?太傅以為王厚、慕容謙不可當大任麼?」 「樞密會議以為林廣是宿將,可當大任。」彥博固執道。 趙頊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石越、李憲都以為王厚、慕容謙可當重任,連郭逵亦覺二人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難之?」 皇帝這話,隱約便有質問之意了。彥博勃然變色,嘶聲道:「陛下用臣為樞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趙頊心亦覺惱怒,默然良久,終於忍耐下來,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決,非國家之利。」 「便請陛下除林廣益州經略使,此事一言可決。」彥博亢聲道。 趙頊又沉默了一下,問道:「太傅,若用林廣,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亂?」 「陛下既開西南之釁,奈何這時反而急功近利?軍機萬變,誰又能預測期限?然若以林廣為將,必不至於敗軍辱國。」彥博頓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謙非無能之輩,然臣所憂者,正是上位者急見事功,二人到底年輕,急欲取悅陛下,到時不僅壞了國家大事,還將自己也毀了。」 但彥博的話,卻不是趙頊想聽到的。皇帝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呂惠卿不待皇帝發問,便道:「陛下縱以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憲、郭逵輩,豈得說其皆不知兵麼?」 趙頊移開目光,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沉聲道:「朕意已決——便召王厚、慕容謙為將。讓他們先到京師來,朕要親自見見他們。」 「陛下聖明!」呂惠卿連忙頓首頌道。 彥博卻默然不語。皇帝明明已經疑心他以黨爭壞國事,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也要一氣結了。」趙頊彷彿想在這一刻,處理掉所有懸而未決的事情,「太傅與丞相怎麼看?」 「臣理當避嫌。」彥博冷淡地回道。 呂惠卿心情極是暢愉,只是皇帝到底還病著,他卻不敢表露出絲毫,仍然是小心謹慎的模樣。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論之,其實便是清議輿論,到底還是同情者居多。臣以為,這樁案,不宜再爭論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孫默雖然判決了,然論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權。此事憑陛下聖裁便可!」 趙頊心裡想要的便是聖裁,呂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實此事已經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上的官員,以人數而言,到底還是主張輕罰的居多。只不過清議可畏,趙頊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過於刺激了反對者,萬一鬧出個給事三駁出來,那才是毫無必要的大麻煩。但他還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為,可黜唐康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協助呂公著;李渾罷職編管,亦足為懲戒;田烈武罪輕,降一兩級,閒置幾年便可。至於高遵惠,實則功大於過,但亦不賞,平調益州做提督使。卿可與政事堂諸公商議,若以為妥當,便以政事堂的名義結了這案。」 他分明已經定了下調,卻還要展示公正,讓政事堂去「商議」,一面還給自己留了條後路——若是如此處分後,輿論清議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輿論清議激烈反對,板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決者。 但呂惠卿自是不憚於替皇帝當擋箭牌的,他反而暗暗慶幸——皇帝如此處分,竟比他想像的還要輕些,這正說明他的隊站對了,不僅對石越有了個交待,亦能在皇帝心目加分。呂惠卿相信,絕不會有皇帝喜歡一個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的宰相的。像當今這樣的英主,更加不會喜歡。 * 約同一時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沒能封鎖過雍王府。 「哦?」李昌濟吃了一驚,不由追問道:「果真?」 「千真萬確,皇兄在保慈宮暈倒,不過現在已醒了過來。從太醫的閃爍其辭,可知這次病得不輕。」趙顥低聲道。這些年他雖然「安安心心」當他的「賢王」,但卻並沒有白費光陰,禁的事情,能瞞得過他的,並不多。 「太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濟沉吟著。 「仙長以為如何?」趙顥笑道,「汴京風雲真是瞬息萬變,有人以前是兩面下注,如今風雲一變,便向小王這邊倒了。」 「大王說的是?」 「石得一。」趙顥言語,不由有幾分得意,「這個奄豎,鼻比狗還靈些。」 「此人舉足輕重,大王慎不可輕視。」李昌濟對於趙顥的野心,本來並不抱多大的希望,但這時竟彷彿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來,原來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間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會得。」趙顥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失德這件事,要不要現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濟搖頭道,「要等個好時機。」 「但哥馬上便要出閣讀書了,這個十娘……」趙顥對於柔嘉的建議,實在耿耿,就因為柔嘉幾句話,一件完美的大好事,變得好壞夾半起來。 「這也不是壞事。」李昌濟笑道,「關鍵還是要看師傅是誰。」 趙顥一時沒有明白李昌濟的意思。 「以太的這種性格,大王只要設法推薦幾個學問出眾、名望過人,卻又迂腐剛正的儒士做師傅,然後悄悄令這些儒士知道太今日之所作所為。用不了多久,師生之間,必然難以相容。只要太厭學,討厭儒士,讓這些夫對太感到失望。到時候再將這些事情散播出來,一併大肆宣揚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趙顥不由擊掌讚道,「今日之失德,還可謂不教之過。若這般師生相看兩厭,則是朽木不雕也。」 「要緊是要找幾個好師傅。」李昌濟笑道。 「此事不難。」趙顥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國、程頤,皆是天造地設之選。」說罷,越發覺得李昌濟此策之妙,不由又笑著讚道:「仙長真奇士也。」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學士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奔走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正式公佈原由,這種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人們只有在事後真相揭開時,才會拍著胸脯說:「這個我當時早就猜到了……」而對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則不失為明哲之舉。 不過,真正吸引官員們目光的,則是第二天在瓊林苑的大宴。 樞密使彥博告病,並且從消息靈通的人士口,還傳出這樣的消息,皇帝已經下詔召有「小閻王」之稱的小王將軍與慕容謙將軍回京,準備分別授予益州路經略使副之職,統率大軍,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亂。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與慕容謙的官員,在宴會悄悄地相互打聽著二人的功績與背景——尤其是一向不為汴京官場所熟知的慕容謙。有操守節氣的官員,關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國平定西南的叛亂;一頭扎進黨派之爭的官員,則關心二人的立場;汲汲於自己名利的官員,也要獲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斷這兩個人是否有可能成為新貴,對自己的前途將有什麼樣的價值……大多數的官員,都是出於兩種以上的原因,來關心著這個任命。而人們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後,有些人則不免要變得更加迷惑不解,感歎汴京的風雲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慨歎帝心之難測——怎麼會一面如此重地處罰石夫人,一面卻準備重用慕容謙?也有一些自作聰明者,便以為這是一種御下之術;還有一些人,則更加疑心著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麼重要的宮嬪妃…… 瓊林苑的花叢之,流言便如蝴蝶一般,處處飛舞著。 而對於大遼國的駐宋使拖古烈來說,這樣大規模的社交場合,亦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臉色極差,在各國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鐘的面,便只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眾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離席之時,腳步虛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因此亦沒有太放在心上。而且,這正是一個好機會,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不那麼拘謹,青壯派的官員們,藉著酒興,開始先行走動,不再固守於自己的席位,他們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徵,自然而然地分開了群落。這時候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艷,自然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因為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官員們與各國使者遊園,更有許多的官員乾脆便離席而去,三三兩兩結伴去苑賞花,詩詞唱和。 與蕭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著打扮,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道地的汴京話,穿梭於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才有機會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耳語,大部分的下層的官員們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麼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膽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談闊論。即使一些對遼國抱有極重的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麼排斥拖古烈——的確,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極能獲得人們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時候會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著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麼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即不讓他們太失望,也肯不讓他們太滿意。而且因為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的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讓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裡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面臨怎麼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蕃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面的巨大潛力。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這樣的智者。但這樣的智慧,對他個人而言,卻不全是好事。他感覺到時代在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應當如何跟上這種變化,如何應對這種變化,這只能讓他產生極大的挫折感與焦慮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選擇。做為一個遼國人,做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遊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亙古不變的一條鐵律。任何不肯改變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遊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歷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注定要滅亡的,但是遊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遊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後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自居於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國之民難治如此!」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歷代皇帝心的名言。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併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餘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遊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或者說漢化。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惟有將遊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馬羊。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壞者只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你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制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麼一無反顧的。黨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代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煉,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 這次,他們將面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裡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凌牙門也有這麼漂亮的荷花麼?」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貴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面說著閒話。他們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場,他們卻只是普通的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裡,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儘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餘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裡只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裡稱為「夷官」。 「有。凌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應道。他今天本來還幻想找機會與皇帝搭上話,當面陳敘他的設想,但是,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彥博,費盡牛二虎之力,才讓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麼一丁點的興趣,沒有想到,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彥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於石越再次進入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在樞呆下去……這麼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觀久久凝視著池的荷花,他似乎並沒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高麗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種議論說,朝廷允許他們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種議論卻說,高麗國物產應有盡有,貿易有害無益,為了造船,不得不讓許多勞力去深山砍伐良木,浪費國力……」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面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少游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麼?」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蔡京笑著在二人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裡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麼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裡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薛奕卻笑道:「少游是石門有名的才,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裡來。」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太傅到底是怎麼了?」 蔡京笑了笑,回顧了一下四周,見並無旁人,方低聲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裡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歎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於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纔遊說的是當真的麼?」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蔡京默然一會,低聲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游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櫃?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只是一個起點。踢開面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學士怎麼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卻似乎是在暗示什麼,「眼下朝廷關心的是,說到底還是西南的局勢。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想理清了,總得要有個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騰不出手來關心你的海船水軍。再怎麼說,注輦國也是在萬里海域之外,與我大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前些年還有注輦國的使者來進貢過……」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經出發了,小閻王和慕容謙分任益州經略使副。皇上到時候一定會召對,詢問軍事方略……」說罷,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裡暗暗苦笑,他哪裡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蔡京又與薛奕、秦觀閒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於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的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是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兩個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高足?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隨口占一絕句,哪裡還會有沮洽等人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裡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只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劃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裡多如牛羊。 所謂的權力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在外面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你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托,「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裡,也並非無隙可鑽,但是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做不值得——門下後省的給事與御史台的御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彥博那裡,無異於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只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陞官,就要摸準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給他們看。 但是,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士林的「清議」支持,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你的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像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你必須謹慎的融入其,表現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華,才能得到他們的欣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品味美食,講笑話,互相贈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為汴京士大夫們的一員,而不是成為他們的另類。除非你和石越一樣,有機會一開始就得到皇帝的賞識,憑著自己的才幹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佔據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樣,用幾十年的功夫,不斷的積累著自己道德聲譽與政治資本。但是,石越那樣的奇緣,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應的地位之前,照樣也結交內侍,與馮京、王安禮等人打得火熱;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韓、呂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沒有韓維天天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好話,王安石未必有機會披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瞭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逝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低級官員。 蔡京盡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說,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總是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且在他們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保持著交往,維持著較好的關係——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主要是言官與報紙)的力量,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他一面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大尹這樁案,怎的一反常態?」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牽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裡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隸屬於開封府的第一個大縣,天腳下,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面,卻聽舒亶又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這些和尚道士,出入權貴之門,也是常事。他們作奸犯科,哪一樁後面省得了要牽出幾個權貴來?」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麼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地說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像了。」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曾經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如果肯來拜會他,就可以位至執政。這話自然會傳到蘇頌耳邊,但蘇頌只笑不答,並不賣呂惠卿的賬。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有名的御史,想藉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自然是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不要多管閒事。」蔡京一面在心裡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裡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而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們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付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呈現出你有我,我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併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於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場,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政治派系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面,他是「程門四」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兼之呂大臨以其忠直頗受司馬光的賞識,而又以其學問,在白水潭學院頗具人望,因此與石黨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呂大臨以其人品與學問、才幹,兼之身具這種複雜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視為汴京城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認為,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在蔡京看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像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 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裡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的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極精明,極善於分析汴京各種政治勢力光譜的蔡京,也幾乎不由得暈了頭。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的出現,卻一定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面對著這種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裡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自己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在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現在今天,就發現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一想到這裡,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 石越靜靜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的病情會如此嚴重,連站立久了,都會支撐不住。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見著皇帝的病體,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的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場只能是淒慘無比。 但不管怎麼樣,見著趙頊的神情,石越卻還是忍不住動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個時空,趙頊的壽命的。歷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哽咽著,一面卻叩頭賠罪,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請罪,以掩飾自己的感情。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是,結果趙頊只是和聲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尤其是這個時刻。 「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邊!」皇帝的聲音很輕,但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點錢,開貿易,是為了加深對高麗的控制,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歎了口氣,「只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給錢給高麗的……彥博已經……」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 「高麗使者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一件事,顯然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沉吟了好一會,石越才開口說道。 「貿易怎麼辦?」趙頊注視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道真要出動軍隊替他穩固王位?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只怕不夠……但也不能停止貿易……」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謹慎地措辭著,秦觀與薛奕,都曾經拜會過他,高麗的局勢,他已經反覆地考慮過許久。「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預到海外貿易,是一個長期的辦法。但短期內,只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石越小心地回視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為,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借?」趙頊不由反問了一句。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据,一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國朝與高麗之間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一百萬緡?!」趙頊幾乎嚇了一跳。 石越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道:「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麼花,卻不能由高麗人作主。」 趙頊不知不覺間,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給高麗的一百萬緡,高麗國必須全部用來購買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這一百萬緡,只是一個賬面上的數字。朝廷也不必真的運一百萬緡銅錢到高麗。」石越怕趙頊不明白,又解釋道:「比如高麗國想買大宋某家商號十萬斤鹽,那麼高麗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銅錢,其餘七八成的貨款,便可以從這筆借款抵銷。那家賣鹽給高麗國的商號,拿著相應的憑證,再到朝廷這裡來領取剩餘的貨款。朝廷扣除商稅後,再交付貨款便可。如此一來,高麗國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錢,歸根結底,還是宋人賺到了。而且,高麗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將這一百萬貫的借款花光,他們交易時畢竟有一個時限,國庫也可以得到緩解。」 趙頊聽到這裡,精神不由一振。但憑他對石越的瞭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只是讚許的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敘著。 「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或有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竟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面前,「臣不指望著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為,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拚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參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拚命挖人參;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便要靠利息與抵押。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說到這裡,趙頊已接過話來,笑道:「朕看用不著這麼麻煩,朝廷肯借錢給他們,其焉有拒絕之理。」他說的卻是實情,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家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也笑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復一年的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只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歎著。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是重要的。但是,司馬光依然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併州縣,汰減一部分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為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到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皇帝看來,他的戶部尚書,只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馬光,一方面司馬光的存在,有極重要的政治上的意義;另一方面,司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韁繩,將狂馳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皇帝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不讓舊黨染指。 在皇帝看來,石越是一個永遠不會讓自己失望的人。他總能找到巧妙的辦法,來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難題。這一點很重要。趙頊胸的雄心壯志,在即位十八年後,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幹的大臣,特別是在有事之時。 但趙頊的身體並沒有配合他的心情,因為精神突然的亢奮,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彷彿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先議到這裡。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給哥、七哥找個老師……」 * 石越沒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瓊林苑接見,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臥病不起。雖然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以及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但是,皇帝的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佈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為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突然崩駕,如果不事先公佈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儘管邸報與《新義報》上發佈的病情,經過了許多的修飾,但是稍有政治頭腦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經極嚴重了。 而緊接著,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皇太后與皇帝正在給太尋找合適的儒士當老師,太趙傭,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太的老師,這明顯便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只有極少數與禁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這些官員多半與舊黨、白水潭關係密切)——據說,皇太后矚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著名的理學家程頤。沒有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寶貴——如果皇帝崩駕,不到十歲的太繼位,高太后顯然會垂簾聽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著清議的力量,學生遍佈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歷,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為皇帝沒有明發詔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他唯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彥博的辭呈,讓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大名府,拜韓維為樞密使。 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權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隨著皇帝的重病,彥博的出外,已經開始破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沒有明發詔旨要替太選師傅,你卻不知好歹的上書,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麼?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長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為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輩份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份量,新官制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折,彷彿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復,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為資善堂直講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 * 「荒唐!荒唐!荒唐!」聽著陳衍轉敘著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后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跡,但程頤在士林名氣雖大,高太后卻也僅止是聽說這個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后之意」! 「這宮裡頭,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為,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著讓桑、程二人,當太的師傅,才出此奸計。」陳衍壯著膽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著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后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麼敢行此非常之事?連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陳衍是極小心的老*,借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麼本事支得動這麼多官員?又有什麼本事使得動趙仲璲?」高太后冷靜下來,沉吟道,「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敘,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著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即位,那麼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慾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后,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難道是為了哥? 高太后心裡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折,能讓這麼多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剛直之名。程頤的幾個得意弟,在朝做的都是御史、給事。」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御史、給事,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為人還正直——這不是為了太好麼?難怪外間這麼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為太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為。 「太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后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朕倒要聽聽堂兄親口說說!」趙頊一雙深陷的眸,冷冷地望著趙仲璲,彷彿要穿透他的內心一般。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恭謹而又堅定地說道:「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孫?臣以為,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為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一方面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侄的建議,宗室都說皇太后屬意此二人——他兒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皇太后誇讚桑、程,眾人都攛掇著他來擔這個頭。另一方面,趙仲璲參預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只能乾著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為多管閒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裡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歷,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面,卻也未始沒有公心。憑他的本心,亦是認為桑充國與程頤,是極合適的,而且也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是有益無害的。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皇太年幼,若以朝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皇太又有何益?桑充國、程頤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尋師傅,捨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 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經是挑得極明瞭,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一邊,對於太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說出這番話來,卻也是後果難料。這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這可不是趙仲璲的本意。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家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著。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麼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哥這裡,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哥這裡,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麼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因身虛弱,說話氣不足,語氣卻尖銳得像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麼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為止,白水潭學院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勢力。但是,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他都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當然趙頊做得極巧妙,從未引起過注意——皇帝在二甲裡面調換調換名次,是無傷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則難免會有爭議。 而另一方面,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麼事情,然而在心裡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瞭解甚少——他沒有讀過程頤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后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他寧可從館閣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臣遵旨……」 *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什麼想法。景城郡公趙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彷彿找到了一道口,嘩地便噴射出來。皇太后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那份奏折,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皇太后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皇太后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為程顥曾經「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場不同,性格迥異,平時便不太看程頤對眼,因而大加反對。但是,到底隔著桑充國這層關係——沒有人願意得罪桑充國,他畢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數以百計的下層官員的山長,極有影響力的《汴京新聞》的總編——所以,常秩等人反對的理由,僅僅是程頤、桑充國皆為布衣。這樣的理由顯得過於無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徵召的。這讓常秩等人的反對在道德上尤其不佔優勢。支持者由此而對常秩大加譏諷,讓常秩狼狽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在這件事情上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譽。不僅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了。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裡不以為然的人,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弔詭的是,雖然此事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麼有力的反對者,又有「皇太后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執著要送他到渡口之前,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彥博心裡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托付給司馬光。 「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盪不安,朝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皇帝重病,太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裡虎視眈眈,更兼皇太后與皇帝母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不幹了。他心裡的這些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歎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著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裡不說,心裡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麼?朝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卻聽彥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話說。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公說得極是。」司馬光不覺郝然。 「君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公以為,石明是君,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歎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抬眼注視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之奸,石明之難測。皇帝病重至此,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裡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間既然這麼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 「外人見著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著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因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織在一起,讓局勢越發的惡劣起來。 彥博低著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明未必不想福建下台,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賢王和福建,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彥博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著彥博。他知道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為相之前,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為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樞。司馬光沒有料到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復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為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他極期盼的。 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馬光能促王安石復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一切有著非份之想的人。儘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公便可放心。」送著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彥博默默地看著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捨,又是期盼,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為上選。」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裡應道,心裡卻大不以為然。 「君實保重!」彥博又凝視了司馬光一眼,歎了口氣,一抱拳,轉身走進船艙,喚道:「開船!」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裡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裡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相公在城南松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裡。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伕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斜著眼睛,從車窗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那種閒職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老爺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老爺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 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的那個田致果麼?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裡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陞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勳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勳,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裡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幹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麼?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麼?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後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妨礙到自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 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到了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你的工具。 * 松漠莊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裡,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每年秋闈之後舉行——士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洩,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競技節目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在這十天裡,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乞丐的場所)、漏澤園(免費安葬被遺棄的屍體、枯骨的機構)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是如此地癡迷於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官員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後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心裡卻記掛好久了。熙寧十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未免信息過於閉塞了。 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 賽馬大會上藏龍臥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像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不過在這方面,人類是很難用理智來衡量的。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莊。這裡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莊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裡,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心裡是這麼想的。這裡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裡,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莊。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莊,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這裡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衝而來,他下意識地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習武之人,當下便放下心來,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是誰?」 侍劍卻沒有看清,搖了搖頭,一面問身邊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人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卻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卻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 卻聽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把他搶過來。」他這麼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實際上,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只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而且還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交給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徵詢宗澤的意見。薛奕實際上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裡和曾布說:「此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裡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然缺少八面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麼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麼問得這麼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名,是太學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麼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裡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衝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 石越並沒有特別邀請人來松漠莊。唐康曾經在樞府主持海船水軍事務,與薛奕有舊。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凌牙門,石越這才將他請來,既是給唐康壓驚,亦是給薛奕餞行——順便挑匹好馬送給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臨相陪。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眾人因宗澤剛剛馴服烈馬,都起了興致,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騎在馬上,瞇著眼睛,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唐康幾眼,一面似不經意地隨口笑道:「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搖頭,潘照臨亦算是他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說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彷彿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唐康到底是與外界隔絕已久。潘照臨耐心地將汴京發生的大事介紹了小半個時辰,他才逐漸明白京師目前的態勢。很顯然,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范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這究竟是不是意味著舊黨已經放棄了御史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裡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司馬十二沒這麼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麼主意。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無限的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已至於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乾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者,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裡冒出點火星,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會處心積慮搞壞他的名譽。三人成虎,皇帝到時候信誰,還真的難說。唐康在心裡說道,但他也知道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就算高遵惠平安無事,依舊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唐康只是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盪,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裡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只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眉開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石越見唐康表情,亦不覺失笑道:「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只是蘇軾私下裡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的。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石越並非是沒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吧?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說起來,這件事對於石越,遠比宗澤進入海船水軍衝擊要大。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閒地啃著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麼?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話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麼?」 「那得長多高啊?」 「再長這麼高!」金蘭用手筆劃著,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麼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們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間,也廣為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彷彿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麼?」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裡,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你想去大名麼?」 金蘭的腦海,不斷地迴盪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麼?她低下頭,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麼?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麼? 我能去麼? 她癡癡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裡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巨額,雖然不知道將來怎麼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去高麗當官,高麗國將以高官厚祿待之。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未來的老師而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只是太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生著大病……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麼?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像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麼? 金蘭癡癡地想著。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 「聖人。」 「唔。」向皇后驀地驚醒,疑惑地望著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麼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著朱妃。 朱妃垂下頭,輕聲道:「便是資善堂直講的事……」是否能給趙傭選個好老師,關係極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宮之內,娘家又沒什麼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個恪守婦道規規矩矩的后妃,哪裡便能知道誰才是「好老師」?她關心趙傭的命運,卻又害怕向皇后多心——畢竟,哥與七哥名義上還是皇后的兒。女人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是種種顧慮,到底比不過對兒的關心,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向皇后討個主意。 「是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點了點頭。朱妃一慣的恭謹、與世無爭——至少是表面表現出來的與世無爭,抵消了她心大部分的嫉妒。其實,自從她收養哥的那一刻起,她與朱妃便成了命運共同體——她當時不知是怎麼樣便迸發了潛藏已久的母愛,將自己的命運與哥、七哥聯繫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聞不問的。不管將來誰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們的生母,永遠只能是皇太妃。但當她收養哥、七哥之後,一切便改變了。她感情的天平,無可避免地會傾向這兩個皇,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哥趙傭。這其實不會帶給她和向家什麼好處——越是與她關係生疏的皇繼承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會對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裡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後,向皇后早已將自己全部的母愛,傾注在淑壽、哥、七哥三個孩身上。如今她對朱妃偶爾的嫉妒,亦只會是因為她才是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擔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問。到處都在傳說,桑充國與程頤都是皇太后挑的人選。但她不敢問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儀,根本不是朱妃膽敢挑戰的。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國與程頤當資善堂直講,對哥是不是好事?她聽說過桑充國的名字,對程頤卻完全陌生。 遲疑了好一會,朱妃才終於委婉問出來:「但是,外間都傳說桑充國、程頤……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又怎麼會知道?」向皇后在心裡苦笑。為了這件事她操的心,遠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裡自然是不能問的,但是皇后畢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動的內侍,聽保慈宮的內侍傳出來的消息,這件事只怕與太后無關。但是外頭的大臣,又都說桑充國與程頤的好,幾個內侍打聽了回來,都是極稱讚的。向皇后卻只知道桑充國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受曹太后與高太后的影響,她對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對石越,她卻非常的看重。而那個程頤,似乎只是傾向舊黨一派的飽學的儒士。向皇后對於新舊黨爭,沒有太多的主見,但是在後宮的氛圍,卻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較同情舊黨一派。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裡就會忍不住格登一下。她與趙頊幾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著不肯接受這個朝野齊聲稱讚的推薦,心裡不可能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這兩人也是極好的。」向皇后口裡卻只能安慰著朱妃,「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們做主。妹妹盡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強點了點頭,但只過了一會,卻終是不可能放心,又道:「聖人以為,要不要問問十一娘?她雖然不太多話,卻是極有主見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歎了口氣,朱妃能想到的這些主意,她豈有想不到的?她早就問過清河幾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這麼大事來,這種大事,她哪裡又敢置喙?每次都顧左右而言它,絕不肯多說半句。但向皇后卻不肯說這些事情,想了一會,終於道:「也罷,我們一起去問問她罷。」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來,總要給清河一個機會自己來回答。將來朱妃是謝她罷,還是記恨她也罷,都由著清河自己決定。但她口裡雖然說「去」,卻畢竟是皇后之尊,沒有屈尊去靜淵莊的道理。當下喚過內侍,吩咐道:「去請清河郡主來。」 「是。」 此時,靜淵莊內。 清河與王昉正在花園裡手談著。狄環與桑充國的長桑允由下人們看護著,在一旁玩耍。兩個小孩都騎著竹馬——一根細長的竹竿,左手執定,右手各拿著一把木劍,臉上戴著除日買回來的面具,在院裡吆喝呼叫著,互相追逐對斫。這本是自漢代以來,孩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兩個孩年紀相若,玩得興高采烈,將一個好好的靜淵莊,搞得雞飛狗跳。清河與王昉卻似習慣了孩的吵鬧,只是專心地下著棋,並不理會他們。 「十娘怎麼還不回來?」過了一會,王昉眼見著敗局已定,便笑著把棋局一攪,不肯再下。口裡卻將話題岔開,以轉移注意力。 清河不覺莞爾。她知道王昉這個脾氣,卻是跟她父親學來的,真是父女天性,一點不差。因笑道:「她或是進宮去了。好像是答應了七哥,要教他劍術的。」 「十娘還會劍術?」王昉驚奇地問道。她認識柔嘉十幾年,只知道她會用鞭抽人,可從未聽說過她還會劍術。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臨時抱佛腳,現炒現賣。在哥七哥們面前要面,臨時找幾個班直侍衛學幾招,然後便去哄小孩。」 「那可真難為她了。」王昉幸災樂禍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間卻似有憂色。大宋自立國以來,皇的教育自有成法,雖說君要習藝,皇家對於射術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卻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歡皇舞刀弄槍的。皇要學的,是經邦治國的本事,要學道德章,就算是要習武,那他們要學的也是萬人敵的本事。高太后經常說,如果一個國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劍術來保護自己,那這個國家離亡國也不遠了。而且,一個皇從小喜歡這些東西,長大為君後,會不會窮兵黷武?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的。所以,高太后雖然也支持在民間提倡習武之風,但卻極為反感在宮裡教授這些東西。高太后的態度非常鮮明,哥只要會拉弓射箭,能騎馬檢閱便足夠了。 正因為如此,宮裡從班直侍衛到內侍,可以說多的是武術高手,但是卻沒有人敢教哥、七哥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這些東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哥「劍術」。七哥和哥到底是不同的。 從心底裡說,清河對柔嘉的行為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於連自己的兒,她也不希望他將來學武——她不希望狄環如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而且,狄家也已經有先例,狄環有幾個叔叔,便做了官。只是到目前為止,她的兒並沒有遂她的心意——讀書的時候用雷打都打不進,但是一到學馬術、射術之時,便興高采烈,而且似乎頗有天賦,常常讓教習武術的老師驚歎不已。 因為這種心態,她也勸說過柔嘉好幾次,但是柔嘉雖說成熟不少,但性從根上說,卻到底是改變不了的。越是勸阻,她反而幹勁越足。說來奇怪,柔嘉在宮裡人緣似乎越來越好——她這麼著胡鬧,宮裡的內侍宮女,竟也沒有人告她的黑狀。清河便也懶得多管了,乾脆得過且過。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眾太妃,都憐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麼事來,也不會特別嚴厲處罰的。 一想到這些事,清河又馬上聯想到最近給哥、七哥找老師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國算是無緣無故便處在這個風暴的心了,雖然聽說桑充國一直淡然處之,幾乎便是當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一般,但是清河與王昉卻是閨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會到處設法探聽事情的真相。別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親自點了桑充國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聽王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閒話,但是清河卻聽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聽著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裝作沒有心機的閒談,有意無意地把宮裡的一些不甚要緊的事情洩露給王昉。她能夠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願意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說著話,清河忽然瞥見管家領著一個入內省的內侍匆匆走了過來。她認得是向皇后宮的人,連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麼來了?」所謂「高班」,是入內內侍省倒數第二級官階「內侍高班」的簡稱。 「聖人請郡主進宮說話。」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來來往往宮裡也是常有的事,那內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罷,宣過旨意,方又笑著給清河行禮。 清河聽到是向皇后召見,心裡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面笑著答應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讓向皇后多等,連忙隨著內侍進宮。 向皇后與朱妃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面等清河的到來。二人對清河的信任,其實都是由一些極小的事情建立起來,處理外家戚里的請托,出宮悄悄購買時髦的飾物,乃至於髮型的式樣……更多的則是借貸——宮裡頭並不是如外人想像的那樣,有無數的錢財可供揮霍。高太后幾度主動削減宮裡的開支,後宮的用度已經減到不能再減的地步。而對於不到四十歲的向皇后與朱妃來說,卻正是需要大量化妝品的時候,而且兩人似乎總有無窮無盡的賞賜需要花錢。皇帝是個英主,關心的是如何興祖宗的基業,國家財力艱難,這時候向皇帝開口,是很不明智的。而高太后在宮的威信亦不容動搖,即使向皇后貴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而向家雖然很有錢,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錢,這種事情,向皇后再怎麼樣也是做不出來的。而清河正可以幫她們解決這一困境。將節省出來的月份錢存進錢莊,變賣抵當過時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購買便宜而又時鮮的飾物衣料…… 這些對清河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狄諮的關係,汴京城裡的大商人,沒有人敢不給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從不開口請托什麼事情。她真有什麼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從不讓向皇后與朱妃為難。 十一娘在宮裡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絕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對於性格溫良得幾乎有點懦弱,又缺少主見的朱妃來說,清河在她心裡的地位顯然還要更加重要。 見清河由內侍引著走進殿,朱妃彷彿見著救星一般,眼睛立時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過禮,笑著讓她坐了,方欲說幾句閒話,朱妃卻已沉不住氣,走到清河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間,本來便是一家人,聖人和我,可從未把你當過外人。這是要緊的時候,你也不能說見外的話來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清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苦。口裡卻笑道:「娘娘說哪裡話來。民間有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來,更全虧了聖人與娘娘關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說完,已是柔聲道:「十一娘,這些便不要多說。你雖不是公主,但聖人與我,實是視你比公主還要金貴些的。你知道,我在這重之內,活了快二十年,外頭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話,實是沒什麼見識可言。這件事,你須得給我拿個主意。」 向皇后聽她這麼沒頭沒腦地只顧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卻一臉惘然地望著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這是關心則亂,大約是急糊塗了。便是給哥找老師的事,外頭都說桑充國、程頤。我們在宮裡頭,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便想要十一娘你給個主意。」 向皇后明明問過清河許多久,這時說出來,卻是彷彿頭一次問她一般,清河自然聽得明白,這是向皇后給自己在朱妃面前留著地步。她抬頭看向皇后,卻見向皇后溫柔體諒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裡卻儘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頭,抿著嘴,只覺得為難。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和向皇后說了好。清河在心裡後悔著,向皇后還是個嘴巴嚴實的人,但朱妃卻是少了點心機,又不怎麼管得住宮裡的人,說給她知道,難免不會傳到太后與皇帝耳——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攙雜進去,皇太后的心意沒人知道,可皇帝心裡藏著彆扭,清河又豈能不知? 但是,這時候若還不肯說話,只怕不僅連朱妃,只怕連著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多大的臉面啊?而且,將來哥即位,這事又要怎麼算? 清河想來想去,知道怎麼也逃不過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橫,也不顧忌什麼了,口裡卻笑道:「我一個婦人,能有什麼見識,只怕誤了聖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說,說說有什麼打緊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見向皇后微微頷首,方又說道:「那雲蘿便斗膽。以雲蘿之見,桑、程二人,還是極好的。」 「哦?」 「依雲蘿之見,用這二人,有幾樣好處。第一樣,兩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教授,教書大概不外行。哥出閣讀書,還是要有經驗有學問的師傅為好。第二樣,我常聽人說,這二人實是天下清議的領袖,大概人品是不錯的,不至於誤托奸人,讓些小人教壞了哥。兼之桑充國又管著《汴京新聞》——哥天資聰穎,孝廉有德,但畢竟年紀尚幼,這些好處,還未為天下軍民所熟知,免不了還有小人要說些挑撥的話,若得這二人為師,師徒日日相處,想來二人亦當不憚揚君之德……」 向皇后與朱妃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時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雍王話語,便似是暗示著哥「失德」,二人不由連連點頭。 清河又道:「第三樣好處……」 向皇后與朱妃更凝神聽著,卻見清河半晌不肯出聲。向皇后奇道:「第三樣好處是什麼?十一娘怎不說了?」 便見清河騰地跪了下來,低聲道:「這個,雲蘿實在不敢說。」 「這裡並無外人,我們姑嫂說說閒話,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說的?」向皇后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這怎麼會不是干政?!只是清河這會實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聖人知道雲蘿這番心意便好,否則雲蘿這般胡言,真要死無葬身之所。第三樣好處,是桑充國既是前頭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學士的大舅,聽說他與程頤又是司馬相公諸君所看重,朝廷台諫,半數皆是二人之門生,故此這才許多官員為之延譽。這二人為哥之師傅,雖則哥名份早定,亦無人敢生覬覦之心,但這總也是個好處——朝廷公卿自然不會惟此二人馬首是瞻,但至少總不至於因為師傅之故,而橫生枝節……」 清河這番話,朱妃聽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卻是在心裡頻頻點頭讚許。二人與朝新、舊、石三種勢力都頗有淵源,但若以為二人為資善堂直講,這三黨便會齊聚哥旗下,哥地位從此鞏固,那是自然是極天真的想法。但是,正如清河所說,至少這二人為太師,三黨都不會覺得過於難以接受。倘使一個這於明顯偏向舊黨的人做太師,那麼新黨對哥繼位,自然會有點想法;反之亦然。這二人便可以避免這等壞處。 有這三條理由,在向皇后看來,其實已經足夠。 卻聽清河又說道:「而且,桑、程二人皆為布衣,以布衣一躍而為太師,其敢不感奮?」 這又是直指人心的話。向皇后與朱妃對視一眼,二人皆微微點頭。向皇后與朱妃在感情上,到底還是偏向舊黨的,這時候聽清河說二人皆為司馬光諸君所看重,心裡更無顧慮。她們與高太后不同,她們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哥趙傭身上。既然已經認可對趙傭有利,二人便下定決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更加讓向皇后與朱妃意識到盡快給趙傭選定老師的急迫性。當晚亥初時分,皇帝突然高熱發燒不止,昏迷了長達一個時辰。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這個令太醫們束手無策的病外,醫官們更確診皇帝的胃潰瘍病,越發的嚴重了,在當天竟然出現了嘔血與黑便。 田烈武被釋放回家後,每日便安心地在家裡享受著天倫之樂,一面設法籌集三百貫緡線給李渾當盤纏與安家。三百貫哪怕對田烈武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目,汴京到現在還在流傳著一則笑談——現在《海事商報》報的主編唐坰,當年做御史準備彈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貫當做路費,才敢上章彈劾的。事實上當然很有區別,眾所周知,唐坰後來是籌錢創辦了《諫聞報》。但這則談資其實離「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宋朝官員,無論武,薪俸都還算優厚,但官員們不僅要養家餬口,還要承擔更多的交際應酬,應付許多的往來借貸,加上當時家族觀念濃厚,很多官員出身時靠著整個家族的扶持,發達之後也不免要回饋家族,比如掏出錢來在家族建立義倉,興辦學校……即使是高級官員,如果為官清廉,也會有財政狀況極不健康的情況出現。像田烈武這種,剛剛晉陞為級武官未久的,雖然較之當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其實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換一座大點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開銷也是越大,既不敢剋扣軍餉,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沒俘獲,部屬有什麼困難,他還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濟,雖然因此甚至得軍心,但是錢袋卻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渾卻比他更窮——到此時,田烈武才知道李渾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雖歷代皆為班直,但因為他為人任俠豪爽,父兄又先後都在宋夏戰場犧牲,因此家裡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兩個兒三個女兒外加兩個侄、一個侄女共八個小孩要養活外,也是窮得叮噹響。他轉任軍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裡既然窮,陞官的機會就少,而軍法官俸祿較曾通軍官要優厚些,於他家的窘境,總是不無小補。這番被貶,於李渾家實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李渾平素在京師的那般朋友,這會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頭出身,自然知道這些沒有盤纏的被貶斥的官員,在路上會是什麼樣的境況。兼之李家這種境況,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沒奈何下,亦只得東拼西湊,替李渾來籌集路費與安家費。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觀這些人,好在田家在開封府的衙役間,還是有點名望的,田烈武雖然倒了霉,在家閒置,但畢竟大大小小還是個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還不至於象李渾的朋友那麼勢利,一人幾百幾貫的湊,竟硬生生是湊齊了這筆錢。 送走李渾之後,田烈武更加無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衛步軍司點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裡閒逛,每日裡在茶館喝茶聽報。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橋街附近,發現一座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 在此之前,田烈武並不知道,劉樓藏書閣早在熙寧十五年的時候,便已經超過白水潭圖書館,成為汴京乃至整個大宋最大的公共圖書館。 其時在桑充國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戰爭不斷的情況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開支,也是逐年上升的——雖然比起龐大的軍費開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畢竟也是在進步。早在熙寧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歐陽發便率先提出「識字率」的概念,倡導官府應當要全力提高識字人口的比率。在歐陽發去逝之後,桑充國與程頤便接過了這個火矩,桑充國在《天命有司》,更將之視為政++_府當然之責任與義務,不容推卸。程頤則將這些概念,納入他哲學體系「道」的範疇,加以鼓吹。這些鼓吹,其實暗合了熙寧十五年後,宋廷那股反對繼續戰爭,主張休養生息的勢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後,民間普遍的厭戰情緒。在種種壓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調查全國範圍內(不含剛收復的靈夏地區與海外領土)的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 調查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樂觀。要知道,在另一個時空,1世紀期,勉強可以識字的倫敦庶民階層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會寫字的更低;而法國於1881年實施義務教育法後,實際就學率竟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點四! 托儒家一千多年來實際是以教育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況倒還不至於這麼慘淡,但也夠糟糕的。 識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卻也僅僅剛過三成,其實是杭州、揚州與成都。在某些地區,更是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全國平均識字率約百分之二十。(阿越註:有人認為,國古代識字率最高者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為二成。小說暫取較保守之數據。至於懷疑論者若謂不信,請一笑可矣。小說家言,不必當真。惟古代東方識字率遠高於西方,自不待言。江戶時代之***,1世紀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達五成四,女達二成,武士階層百分之百。同樣在120年,***兒童就學率達成以上,莫斯科卻僅達二成。) 至於男童就學率,自《興學校詔》頒布以後,倒是大有好轉。在汴京,有桑充國持續的努力,兼之又是天腳下,就學率竟高達成五。但讓人吃驚的是,男童就學率最高的城市卻是杭州——除了商業的發達,江南的學風濃郁外,也因為有種種技術學校、以及伏波學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學率竟然達到驚人的七成。不過這只是極少數的繁華的特例,在全國範圍內,平均就學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爛,這樣的數據自然堪為驕傲。但是掩藏在那個讓人難堪的平均數字後面的,是更為難堪的地區差異與身份差異。比如除了汴京以外,無論是識字率還是就學率,南方都遠遠高於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識字率最低的一個階層,武官的識字率都只有可憐的一成,低於全國平均水準一半!這還是托了神衛營與衛尉寺的福,才有這樣「體面」的數據。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府不得不要採取一些措施,來應對清議的批評。加大對公共圖書館的投入,對在講武學堂培訓過的武官優先晉陞等等措拖,便是兩府應付批評的產物。這的確是一次極大的轉變,僅僅在十幾年前,兩府還有相公說:「武官要識字做甚?!」而現在,連神衛營的節級們,都得學習算術與幾何。 田烈武對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與兵部新定的磨勘與考課條例,的確對識字的武官有所獎勵,但是這些在西軍影響甚微。西軍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講的是軍功戰績,什麼磨堪考課,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這些年來,田烈武自覺讀書對自己的幫助極大,養成了閒暇時必要讀書的習慣。因此突然間見到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當真有點喜出望外,從此每日總有幾個時辰,要消磨在這裡。 這日他從藏書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學院翻譯的《謀略例說》——雖然田烈武並不知道其的詳情,但這的確是非常的神奇,因為這部羅瑪人的軍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輕視,西湖學院翻譯過來的書籍,絕大部分是自安息(波斯)、大食(阿拉伯)版本轉譯,直至熙寧十七年為止,流傳的範圍,也主要限於大宋的各大學院,以諸《學刊》的讀者為主,在當時而言,主要受到學者與博物學家的歡迎(以當時的情況,格物學者往往身兼數門之長,極少有單純專精某門之學者存在),而印刷之數量,一般也只是幾百冊,只有極少數作品才會廣受歡迎,印數超過千冊——而這部《謀略例說》與另一部《安(息)塞戰史》(阿越註:即《希波戰爭史》),顯然不可能受到這些學者的歡迎。得到石越巨額捐助的西湖學院塞夷譯經樓,當初譯介這兩本書的目的,是希望能給軍校當教材,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軍校的主官根本連翻都懶得翻,一句「蠻夷也會寫兵書?」便將這兩本書丟進了馬桶。儘管也耗費了許多的資金與心血,但是最後這兩本書,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慘淡收場。只有第一流的大圖書館(因為可得免費獲贈)與專門的藏書家那裡,才可能有這兩本長年不見天日的泰西經典著作。劉樓藏書閣收藏這部《謀略例說》已經有一年的歷史,據其記錄,這是該書第一次被借閱。 田烈武因為自己出身的卑微,從不敢輕易地看輕任何人。哪怕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態,以為人家既然寫得出書,那便總比自己這個大老粗要強上幾分,便有可學之處。因此倒也是興高采烈地拿在手裡,準備好好讀讀。不料剛剛走出藏書樓,便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叫住:「這位可是龍衛軍的田將軍?」 他愣了一下,打量來人半晌,卻到底是認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覺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問道:「恕我失禮,不知尊兄如何稱呼?」 那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話笑道:「田將軍原本便不認得我。在下趙時忠,原是靈州人氏。將軍在靈州時,在下曾見過將軍一面。」 田烈武這才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尊兄怎麼來了汴京?」 那趙時忠見田烈武言語並無歧視之意,亦不由感動,回道:「朝廷收復靈武後,在下便舉家遷到了祥符縣。這番是想潛心讀書,但求考個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舉家被遷往東、西兩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時之豪強。這人姓趙,只怕還是賜姓也未可知。當時西夏貴族離開故土者,極為顯貴者除外,普通貴族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軍,改替宋朝賣命外,有相當一部分意志消沉,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兩年間,便家道敗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壯志,欲要在汴京的千軍萬馬考個功名出來,倒也讓人欽佩。 「尊兄倒不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田烈武讚道。 「將軍謬讚了。」趙時忠得此鼓勵,臉興奮地漲得通紅。這些西夏舊人,無論是黨項還漢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視,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鼓勵他——從田烈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裡的書,有點拘謹地笑道:「想不到將軍原來武雙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聽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出「武雙全」這四字評語了,倒難得有一次象趙時忠這般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崇拜的味道。他靦腆地一笑,看見趙時忠手裡抱著的書,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實是不善交際的。這時候沒話找話地笑道:「這是桑公的書麼?」 「正是。」趙時忠以為田烈武也看過這本書,越發的佩服,用力點點頭,一面道:「桑山長真天人也。聽說朝廷要徵召桑山長與程先生為資善堂直講,聖人還專門派了內侍出來尋兩位先生的書,有人說聖人看了後,甚是稱許……若果真如此,還真是名至實歸……」 向皇后派遣內侍,在坊間到處搜索桑、程的著作,這事田烈武也早就聽說了。他當然不明白這是向皇后給朝廷公卿的一個公然的暗示——否則,桑、程二人的書籍,汴京任何一家書店都可以買全,用得著這些內侍東問西問麼?不過,在田烈武心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傾向於桑、程一方的,自然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時候聽趙時忠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對桑充國與程頤的欽佩與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興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書閣外面靜靜地聆聽著。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 * 汴京西角樓大街。此時,時間已是熙寧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樣,約了幾個朋友,在清風樓 吃著酒。雖然又變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禁軍將士待遇一向優厚,翊麾副尉到底還是個從七品的武官,即使 據新官制,沒有了實際的差遣後,薪俸便幾乎要銳減一半,可只要不過那種奢侈的生活,在汴京閒度日,依 然不成問題。更何況,即使在田烈武「發達」起來之後,田家的女人們也還是保持著勞動的習慣,從家裡的女 主人到使喚婢女,都會接一些從大商人那裡層層分包下來的針線活,以貼補家用。像這樣的家庭,只要國家不 發生大的動盪,是斷不至於受窮的。只不過,對於戎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嚮往與喜愛,雖然剛開 始一段的時間,感覺竟是好久沒有過的輕鬆與安定,但時間一長,心裡便沒來由的發起慌來。而這個時候,凡 是與前線有關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動他的神經。 「田兄可曾聽說了?——小閻王與慕容將軍昨天下午到京師了。」趙時忠一面告著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說 道。兩人自從在劉樓邂逅相識,沒幾日間,便已稱兄道弟。 「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面吃著酒,一面接過話來笑道。溫大有是個粗壯的 西北漢,穿著黑色綢緞做的袍,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 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著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 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斗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 只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的慣例上,依然保持著唐代的一些遺風,像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 容的人,既考不上舉,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只得被迫棄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涇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為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 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寧西討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纍纍的 將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為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 薦他們轉任為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便在一個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僅僅一 句口訊,二人便出動手下全部人馬滿城尋找…… 他們與田烈武卻也是老相識了。田烈武被降職閒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來慰問的。 「我看未必。」馬紹手裡的筷一面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著,一面含混不清地說道。眾人 皆是望著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來又喝了口酒,眼珠朝著桌上的菜餚溜 了一遍,筷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為 這回能定了麼?」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只道:「小王將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 「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彷彿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 州?」 「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許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 不少流言,說什麼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 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 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麼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 界,便是將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聽他口沫橫飛地說著大話,尷尬地望著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給趙時忠滿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馬紹見二人也開始下筷,一面更加飛快地往嘴裡送著各類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對趙時忠笑道:「溫大有的 話,便好比說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馬紹卻忙著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為怪,因笑著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 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還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 覺好笑。 溫大有雖被眾人取笑,卻也並不生氣,只是抓住馬紹,定要和他打賭。 田烈武卻到底還是記著流言之事,他知道趙時忠所說的「我們那邊」,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舊人,不免更 是擔心。也不管馬、溫二人,又問道:「這流言大伙信還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將信將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 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於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即使是心懷故國的黨項人,也不曾抱有遼夏 夾擊宋朝,趁機恢復故土的幻想。他們反而擔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舉南下,他們很可能被強征從軍——但凡在 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戰爭。那些習慣於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早已 經加入到宋軍當,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爭 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 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將來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 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詔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 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隨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 嘴巴。 * 早先向皇后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支持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的態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 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后屬意二人的傳說。兼之皇帝數日一病,藥石似乎全無效力, 進食又越來越少,健康堪憂,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於口,但很多人在心裡,卻已經不指 望皇帝能夠給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哥出閣讀書,便成為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 望。從外廷到內廷,皇后、妃、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諫諸部寺監,只要趁著皇帝病情 稍稍好轉,便催促著皇帝盡快讓哥出閣讀書。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人再爭議資善堂直講的人選問題,人們彷彿已經默認桑充國與程頤便是當然的人 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說桑、程二人的確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單單是那個「皇太后屬意」的傳 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便更加讓人無法反對——在皇帝崩駕後,高太后將對朝局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 幾乎已是宋朝的傳統——真宗崩駕後是劉太后聽政,仁宗崩駕後,曹太后也曾經垂簾…… 極為弔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 了口風,開始極力的支持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后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這 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於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畢竟,桑 充國再怎麼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態的呂惠卿,也姍 姍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為萬世計」,盡早讓哥出閣讀書。 到了最後,內廷,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的趙頊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諫了。 趙頊面對內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 「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頊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面前,無奈地發 著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面 。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面提高奢侈品稅。但這只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稅會在 國內造成貴族的反彈,而且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只會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 緩解遼國在貿易上的窘境。因為在宋遼貿易結構,奢侈品所佔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將面臨抉擇。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為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 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 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確是隱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 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財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 南朝並沒有想像的強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如果不是南朝被困於這些窘境之,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 的。南朝人「收復」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麼強烈過。 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確信越來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麼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不 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於國內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 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如果新君得位的過程過於艱難,並且極不穩固,那麼他很可能為 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爭,冀望於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 一改趙頊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贏得民心。 所以,總體說來,這方面是對遼國有利的。蕭佑丹至少已經可以確信,是否選擇戰爭,選擇權暫時還在遼 國手。 但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西夏人,並沒有如想像的那 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絕大部分都安於現狀,甚至開 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為宋人。儘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新的 祖國。只有極少數人還對秉常的西夏國還懷著強烈的忠誠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新的西 夏國。但是,即使是這些人,對於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態是極為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爭也 沒少過,而若這些西夏人成為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是,蕭佑丹總不免有點 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為了展示信任的姿 態,趙頊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 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西夏舊人為遼國賣命,只要能挑撥他們與宋人互相猜忌,於大遼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 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著對益 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財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 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財政再怎麼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只 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 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內患,這些內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 但表面上的告別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趙頊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將為趙頊祈福,盼望他早日 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只是病魔纏身的趙頊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為太擇師之事,並且委婉 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面,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如果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 的好話,而趙頊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那即使是意志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裡 也明白,是該讓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也許,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這句話,在潛意識,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 而蕭佑丹也的確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頊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 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為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 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頊又抽暇再次一一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趙 頊的態度終於出現大轉變。 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徵召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態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 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徵召! 整個汴京都處在猜測之。 * 「你說桑充國究竟是什麼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他再一次望著那份措辭誠 懇、謙卑,但語氣卻十分堅決的謝表,忍不住向王賢妃問道。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頊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幾個親近的內侍宮女,趙頊的發問不 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只是笑著抿了抿嘴,並沒有回答。她面前的男,是這個偉大的帝國的最高主 宰,而這個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無形擁有了巨大的權 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強烈的后妃與內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無上的 權威。再怎麼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只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 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干預 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內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 樹將傾之時,不甘於一生的投資就這麼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 情。 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 帝后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復的生活。 王賢妃並非是心地純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與手腕。即使她的確愛著面前的這個男,但她 也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兒考慮。 但是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做。 她沒有料到的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宮內的高太后,宮外的兩府大臣,無一不 在冷眼旁觀著她的表現。這些皇帝以外最有權力的人物,自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刻,皇帝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充滿 權力**的女人,這會成為本來就不穩定的政局的一大變數。所幸地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做為補 償,原本在心裡還存在猜忌的高太后與司馬光等人,在心裡的石頭落下一半之後,倒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好感。 在王賢妃入宮以來第一次,高太后單獨賜了她一幅親筆畫。 這幾乎讓王賢妃受寵若驚——她自進入這汴京的皇宮,行事不能不說不小心,處處討好,事事忍讓,好不 容易才讓向皇后與朱妃這兩個最重要的后妃接納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裡,她是從來沒有討到過好的。想不 到,多年想要得到的東西,竟在這個時候不經意地得到了。從此,她更加謹慎了。她知道如今宮裡到處都是嫉 妒自己的后妃,現時皇帝還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著皇帝進食日少,身銷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心裡 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到那時,宮裡唯一能庇護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國不是那種出世的隱士……」趙頊似乎習慣了王賢妃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他是待價而沽?還是 沽名釣譽?亦抑或是心懷怨懟?」 王賢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聲道:「若是待價而沽,資善堂直講這個價碼可不低了。」桑充國到底與 她還是沾親帶故的,皇帝三個猜測,都沒安著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國開脫一下。 趙頊不由點點頭,自失地一笑,道:「這倒是。」 「若是沽名釣譽,程頤一召而起,桑充國已經拒絕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樣,也做足了。」王賢妃又笑 道,「聽說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釣譽,可叫程頤的臉面往哪擱?二人弟眾多,將來白水潭 豈不要內哄?」 這話引得趙頊又是失聲笑了出來,他想想確是這麼回事,桑充國就算裝腔作勢,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擺足 了姿態了,所謂「過猶不及」,他若想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那未免也過於不知好歹了。但看他這謝表寫的, 卻是個極聰明的人。 卻王賢妃又道:「只是心懷怨懟,臣妾卻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按理這是不世之恩,感激還來不及的。」 趙頊笑了笑,看了王賢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國十餘年前便成名了,據說還與石越齊名,朕重 用石越,但以往舉薦桑充國的奏折,從未准過,甚至連正式的官職都不曾賜予。若說心裡有點想法,亦是人之 常情。」 王賢妃聽到這裡,暗裡已是為桑充國捏了一把冷汗。皇帝這麼說,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見是如此可 怕,一但心裡頭有了成見,無論怎麼做,都是動輒得咎。但她卻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替桑充國開脫 了。 卻聽皇帝又淡淡說道:「朕本來也未必想讓桑充國做這個資善堂直講的,不過他既然拒絕了三次,這份謝 表又寫得如此采飛揚,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給哥教些什麼東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稱許,而他竟 還不稀罕朕這個資善堂直講?明日朕便再給他下一封詔書……」 「官家……」王賢妃聽到皇帝語氣不善,欲待再勸幾句,卻聽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見了王厚、慕 容謙。當年朕還頗憂國家無將帥之材,如今卻可以放心了……」說著話,又凝神看起奏折來。她默默望著趙頊 的背影,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皇帝如此,這可絕不是什麼長壽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屏風,上面皇帝 用硃筆寫著的「桑充國」三字赫赫入目。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悄悄走出殿外,喚過一個心腹的內侍,低聲 囑咐了幾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測著,不知道桑充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善意的、惡意的,諷刺、流言,滿城流傳著,但 身為當事人的桑充國,卻恍如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每天,白水潭,報社,稍有空閒,便構思他的新著 《學校論》……在他看來,有很多事比「資善堂直講」更重要。 例如學院的頭號學術工程——編撰《博物全書》。白水潭格物院的學者們,提出了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設 想,他們要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物種、礦產,製作標本,進行細緻的觀察、分類;在先期大範圍考察之後(見 第一卷《十字》),學者們已經不再信任《山海經》與《博物誌》,《水經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滿足 他們的要求,他們準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但這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國與教授聯席會議都沒有想 過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沒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像的,但到目前為止,只有《礦物 卷》得到了一筆經費,數十名學者帶著他們的學生、隨從,已經離開白水潭學院,去往全國各地探險,尋找、 記錄各地的礦產。但其他幾乎所有的門類,都沒能得到一錢的資助。原因很簡單,官府雖然也需要各種木 材,但是他們的要求還沒達到需要細分樹木種類的地步;軍隊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無論是馬、牛、騾、驢, 還是信鴿與戰犬,都是人工訓養之物。他們不會為「無用之事」掏一錢。唯有金、銀、銅、鐵、錫,才會令 他們感興趣。 與此同時,承擔東南與海外卷的西湖學院與新興起的金陵書院,卻遠比白水潭更有效率。這也是出於極現 實的理由——根據法律,國內的一切礦產,都屬於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說屬於國家,但這對商人們來說,毫無 分別)。所以,在國內開採礦產,不僅較難得到許可,而且稅賦極重、管制極多。但在海外卻大不相同,曾經 就出現過某人在海外某島發現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傳奇。若能發現金、銀、銅礦,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 其利潤簡直不可想像。為了得到預期的高額回報,商人們並不吝嗇向西湖學院提供巨額資助,條件也很現實— —西湖學院必須簽訂某種契約,保證受他們資助的勘探所發現的一切礦物,在最多十年之內,必須得到他們同 意才能上報朝廷或者公之於眾。而另一方面,海商們對植物的興趣也很大,名貴的木材,還有製造海船需要的 樹木,在市場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雖然東南這兩所學校對他們是如何獲得贊助的三緘其口,但是桑充國卻不能沒有憂患意識。東南是人薈 萃之地,而且農、工、商業都高度發達——而在原與北方,卻主要只有汴京與益州比較富裕。這兩所學院的 發展迅猛,也在意料當。其西湖學院自我標榜是石學的正宗嫡系,大有與白水潭一較高下之意。而金陵書 院,因為在學術上傾向於王安石、呂惠卿的「新學」,得到了他岳父與呂惠卿的暗支持,許多在學術上贊成 「新學」或者政治上支持新黨的學者雲集其間,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顧,幾年之間便與所謂的「大學 院」並駕齊驅了。更讓白水潭學院不滿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學習天星象之學,白水潭學院擁有全 國聞名的天學家,卻始終未獲准設置觀星台。反倒是金陵書院,不僅被獲准建築觀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 還派官員進駐金陵學院,極有可能成為在太學之外,第一家獲准開設天學的學院。 這一點意義極大,要知道,此時幾乎所有的算術名家,其最終的志向,都在天星象。假若金陵書院拔到 先籌,格物院就很可能會面臨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機。 除此之外,桑充國在幾個月前探望病的前明理院院長程顥之時,大程向他提出過一個設想,建議在白水 潭成立一個「契丹、西夏研究院」,專門研究有關遼國、西夏的一切事情,不僅可幫助國內的士大夫更深刻全 面地瞭解兩北長期的敵人,其長期目標,更是力圖尋求一種全面解決兩北邊患的方案。程顥一針見血的指出, 即使漢唐強盛之時,北邊的邊患也始終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終不能長久,北邊胡人所以能為患一千 餘年,全在於原在興盛之時,便自高自大,盲目輕視胡人,士大夫偏見極深,缺少對胡人的瞭解,肉食者沒 有真正消除隱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無法持久,一旦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虛而入。而今大宋有興之 勢,剛剛恢復靈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開始自高自大,將來即使北伐收復幽薊,若不能居安思 危,知己知彼,亦難免重蹈覆轍。 五十多歲的大程因種種事務,操勞過度,眼見活得過今年,也未必活得過明年。桑充國早就下定決心要讓 程顥親眼看到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國監接到申請,便拖了半年,然後回復要上報政事堂,便沒了 下。為了促成此事,桑充國已是心力交瘁。 他並非沒有虛榮感,並非對「資善堂直講」的職位毫不動心——對所有的儒生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誘 惑。但是人總是在不同的誘惑間做選擇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得魚與熊掌,因此冷靜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 選擇。 但是,人並非總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 見過急急忙忙趕來傳話的金蘭後,王昉終於坐不住了。金蘭的傳話非常委婉,近似於一種暗示,但是異常 敏感的王昉馬上意識到了其的危險。她再三猶豫之後,終於走進了桑充國的書房。 「桑郎。」王昉極少這麼直接干預桑充國的決定,雖然她內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國出任資善堂直講的——她 畢竟是宰相的女兒,這是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裡感到榮耀,並且有可能在將來發揮巨大影響的職位。但在桑充國 真正決定拒絕之後,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有一種誤會,以為她需要他獲得一官半職。當她開 口的時候,她依然有幾分遲疑。 「娘有事麼?」桑充國擱下了手的毛筆,他正在給國監的祭酒寫信。 「嗯。」王昉微微點頭,輕聲道:「朝廷可能再次徵召桑郎……」 桑充國笑著搖了搖頭,「是訛傳吧。」他還沒把自己看得那麼了不起。 王昉默然搖頭,神色嚴肅。 桑充國也感覺到了她神情的異常,笑容僵在了臉上,又反問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鄭重地點了點頭。 桑充國不自覺地站起身來,與王昉這麼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早已熟知對方的脾氣,王昉如此鄭重其事來 找自己說這件事,那麼這件事不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果然,便聽王昉輕聲道:「這次征 召,桑郎萬不可再拒絕。」 桑充國沒有詢問原因,只是背著手默默地踱著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國才似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的性其實不適合當官的。」 「只是給太當老師,算是經筵官。」王昉勸道。 「都一樣。」桑充國澀聲笑起來,「那裡和白水潭可不一樣。自古伴君如伴虎,資善堂直講,也不是個好 差遣。」 「桑郎這麼大的學校都管得過來,我相信你。」王昉柔聲道。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原只想做個白衣御史,想不到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他緩緩走 到王昉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師,人人羨慕,我卻避之惟恐不急。不曉得多少人 要罵我假清高罷。」 「別人要怎麼想,可理會不過來。」 「我也是這麼想法。」桑充國笑道:「其實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當官這碼事,明做得,我卻未必 做得。只怕碰個頭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書信,「到時候, 只怕寫再多的信,也無濟於事。」 「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王昉抬頭注視著桑充國,低聲道:「桑郎要想擴大白水潭的影響力,要想 提高識字率,這是天賜良機。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後……」 「不過我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王昉奇怪地望著桑充國。 桑充國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道:「無論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還是《汴京新聞》的社長,都不應當有官 職在身。尤其是報社之職,否則我當年所說,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資善堂直講,我便理當要辭掉學院、報社之職務。」桑充國無限眷戀地說道。說罷,他忽然笑 了笑,道:「我當山長的確太久了,或許也該換人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四)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麼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覺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離開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松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裡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唯獨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裡,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 她當然知道癥結在哪裡。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裡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想從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後第二天,宋麗兩國最終在同館簽訂了貸款協議。但下一步的談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舉行,涉及的將是具體的操作性問題。這件事情實際進行起來,遠比想像的複雜——石越只是提出一個構想,但卻有無數的人,為了這個構想的實現,而要殫精竭慮。最樂觀的估計,也要熙寧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諸行動。在這期間,安州巷的使者們,幾乎事無鉅細,都會徵詢金蘭這個女流之輩的意見。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麗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支持。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麗同盟之象徵。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授予高麗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線之內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是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麼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的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只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麼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併,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麼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 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捲入了歷史的洪流之——這是石越某次閒談時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金蘭對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對宋朝瞭解越多,便越發意識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發了這場「歷史的洪流」。也許這也是一個宋朝以外的國家的人,在認真觀察宋朝這二十年的歷史之後,最容易得出來的「膚淺的」、「表面的」結論。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麼滅亡,要麼迎來新生。 但金蘭只是一個女人。她多麼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只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麼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麼多的事情,僅僅只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裡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腦海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裡還殘存著一絲僥倖。 * 回到唐府,金蘭剛剛坐下,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躬著身小跑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麼?」金蘭心裡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歉道:「未知夫人駕臨,倒叫貴客久候,實在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道:「哪裡,實是我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口裡笑著謙讓,心裡卻哼了一聲,暗道:「唐樸兩家素無交往,你既然知道禮節,卻又來做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裡既然這麼想著,說話便少了些委婉,寒暄過了,雙方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乾巴巴地笑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聽她語氣不善,抬眸淡淡凝視了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兒之名——我來求見縣君,只是因為外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不由怒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怎麼說怎麼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後,我們樸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她這才知道,這李氏雖然來見自己,但可沒有存著結交的心思。如今樸彥成是宋朝官員,她自也拿他無可奈何,但卻是一刻也不想再見到李氏。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為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她強行壓抑住自己心的怒氣,亦不和她爭辯,只冷冰冰地反詰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閒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然見識氣度不讓鬚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裡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只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個衙門,用這筆借款,自大宋海商處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自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變成了先流進國庫,然後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聽在耳裡,總不是個滋味,心裡的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候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霄雲外。 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毫無疑問,樸彥成夫婦並沒有污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爺們發善心,自不吝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麼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麗國與宋朝的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國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成更加微小的縫隙。而如果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裡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 金蘭並不指望能夠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是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有時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國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最大的獲益者。 她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的夫人來提醒她,說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並不是一個只會詩詞歌賦的書獃,至少對於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裡並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著敏銳的認識。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這個時刻,金蘭才真正感到有點惋惜。 卻聽又李氏冷冰冰地說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說罷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呼道,待到想說些什麼,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麼——是想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麼?她不那麼確定的想著。 李氏彷彿看出了金蘭的猶疑,她再次凝視了金蘭一會,道:「縣君不要想差了。外讓我來轉告此事,一則是因此事於大宋無害,二則是憐憫、尊重那些高麗國的海商——當年我們遠渡重洋來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麗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們照顧,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們可能有難,他若不出片言,於心難安。但——這樣的事,不會有第二次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聽說過,樸彥成將自己的長改名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取名為「忠趙」……金蘭在心裡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在她心裡,樸氏夫婦的確已經沒有那麼讓人討厭,哪怕他們口裡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是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啟程?」 「明日便要離京。」李氏驕傲地回道。她的確有驕傲的理由——如果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對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軾的副使。大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對於樸彥成夫婦來說,他能成為蘇軾的下屬,無疑更是一種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別恩准,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是一種極大的光榮。李氏本來不忍心離開兩個孩,但這時也決定隨夫上任,只將兩個孩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麼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為什麼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開始思量起來,盤算怎麼樣才能借力打力,以解決樸彥成所提醒的問題。她雖然認為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麗國內的局勢,如果通過正常的途徑——上表、廷議、下詔,便會將所有的壓力都集到王運的身上。即使王運以極大的魄力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卻不可避免地將使失望的貴人們產生怨恨的情緒,這種情緒與現在國內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這自然是極危險的事情。在金蘭看來,惟一的辦法,便是將保護普通海商利益,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這樣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遷怒於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蘭正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安州巷,得到他們的支持,腦忽然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為何要派遣樸彥成為蘇軾的副使?這個念頭一浮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麼樣也趕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覆思索起這個不同尋常的任命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絕無問題。但是,宋朝在遼國已經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幾乎無不欽慕的蘇軾,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麼?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那種所謂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幾乎一無所知,到那裡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只要他願意,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他學不會的語言。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無不會講漢話,語言對於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她以一種女性的直覺,相信樸彥成的新任命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卻也猜不透背後的玄機。 「哎!」金蘭不由歎了口氣,卻見一個婢領著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那管家見著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了起眉頭。 那管家連忙細稟道:「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御史隨行……」 「什麼?!」不待他說完,金蘭臉已沉了下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因為唐康的案,唐府上下幾乎已成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使與御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有了什麼反覆。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內院徑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攔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著先去稟報。金蘭方進了門沒多遠,便見阿旺帶著兩個婆迎了出來。金蘭見著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態,亦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然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著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是。」阿旺連忙應了,一面朝身邊一個婆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裡麼?」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 但侍劍卻並不在花園裡。 在熙寧十七年的時候,石府的規模,已經發展到整條學士巷都屬於石越的產業。這並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 當時,宋朝官員的待遇優厚,宰相每月的俸祿便超過三百貫,石越不僅俸祿擬於宰相,更是比大部分的官員都要富裕。像當今向皇后的先祖向敏,是真宗朝的名相,為官以清廉著稱,稱得上是兩袖清風,卻因為與當時另一個宰相張齊賢爭娶一個寡婦,而鬧得不可開交,直至驚動皇帝——其原因亦很簡單,程頤曾經一語道破其奧妙:只是因為這位寡婦有十萬貫的家產陪嫁!但是號稱有「度量」、為官清廉一介不取、稱得上位極人臣的向敏,之所以貪圖這十萬貫的陪嫁,卻也是有原因的——雖然宋朝分家別居已成風氣,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經很少,但是大部分高級官員,往往還是要負擔整個家族的開支,如果加上往來迎送的必要應酬,這些高級官員不僅稱不上富裕,甚至還會顯得很拮据。而十萬貫,無論如何都是一筆巨款,相當於一個宰相三十年的薪水!向敏後來很尷尬的被那位寡婦拒絕了這門婚事,倘若他能活到熙寧年間,必定會很羨慕石越——不說別的進項,單單是伐夏之後的賞賜,便有數十萬貫之巨!而且,石家算得上是人丁不旺,除了石起之外,沒什麼正兒八經的族兄族弟,更沒有一個巨大的家族需要奉養,花上幾千貫,便足夠安分守己的石起當個富家翁了。在熙寧朝的宰相,能勉強和石越比一比的,也只有呂惠卿與馮京二人而已。 而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梓兒入門之後,按照宋人的習慣,便逐漸移到了這位女主人身上,到熙寧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產業已是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為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為了表彰武並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閒置著,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平素空空蕩蕩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侍劍將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在身後,瞪大眼睛,看著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闔,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只是一桿軍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雖然出招狠毒,但侍劍卻看得明白,何畏之只要遇到危險,手的招式便馬上成了虛招,他的招式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卻是虛一實,多數反而是側重於防守,彷彿是在耐心地等待機會,便可給人致命的一擊。 二人你來我往,頃刻間便過了數十回合,侍劍早已注意到,王厚的刀法都只是軍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並無過人之處,有時候竟讓人以為極其平庸,以招式而論,遠遠不及何畏之的槍法,但他就仗著自己臂力過人,每一出手,都是勢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纓其鋒芒,若依理而論,久而久之,這樣戰法,王厚自然力氣不繼,難免要落敗——但是,事實卻似乎並非如此,兩人打到現在,已經過了數百合,侍劍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絲半點後繼乏力的跡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顯得有點心浮氣燥起來了。 侍劍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卻聽身邊的慕容謙笑道:「侍劍為何搖頭?」 侍劍看了一眼石越與潘照臨,見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語,便照實回道:「小王將軍全是仗勢欺人,若非天生神力,這般打法,斷不是何將軍敵手。」 慕容謙看了侍劍一眼,笑道:「這有何不可?比鬥自然是要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倒但願我能仗勢欺人,贏得越輕鬆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萬大軍,對方只有數千之眾,我又何苦多費心機,只管團團包圍,猛打猛衝便好。」說罷,不由自失地一笑,歎道:「若我一輩都能打這樣的仗,夫復何求?」 「但小王將軍到底是冒險了些,這只是校場論武,若是兩軍交戰,他這般攻多守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只能是兩敗俱傷。」侍劍有點不太服氣。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過了這許多招?」慕容謙笑道,「戰場之上,沒什麼一對一的公平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時,還是不怕死、力氣大的佔便宜。」說罷,慕容謙又笑笑,道:「不過,依我看,何蓮舫也不是喜歡和人光明正大肉搏血拼的主。」 「這是知人之論。」潘照臨突然插話,淡淡道:「何蓮舫最喜歡的,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時,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級,奏凱而歸。」 慕容謙不由莞爾一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薦——但願去了益州,打的全是這樣的仗。」 「那也未必。」潘照臨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 慕容謙一怔,看看潘照臨,又看看石越,卻見石越只是凝神看著校武場上的比武,彷彿全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他心裡頓時明白過來,亦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面笑道:「此話怎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將軍讀過這個麼?」潘照臨隨手從袖掏出一本小冊,遞到慕容謙手,慕容謙低頭一看,又是一愣——封皮上赫然寫著「取大理十策」五個正楷字,他迅速翻開掠過,卻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這抄本,又看看校武場上的何畏之,默默將小冊遞還給潘照臨。 「何蓮舫似有伍胥之志——不過,過去我卻一直以為他是想匡扶段氏的——究竟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沒有人猜得透。只是這番將軍與王將軍入蜀,是去平亂的,不是去興邊釁的。益州要盡早安定下來,朝廷要休養生息,然後才能圖謀恢復北面。況且大理一向謹奉朝貢,興無名之兵,不義之師,非國家之利。郭相公薦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亂,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讓他引著我們踏進另一個泥潭……」 「潘先生放心,我理會得。」慕容謙淡淡一笑,道:「我是個嫌麻煩的人,西南夷已經夠麻煩,絕不想又被扯進另一個大麻煩。」 「那就好。」潘照臨歎了口氣,道:「你那點麻煩,其實不算什麼——何時啟程去益州?」 「要等皇上的旨意,也要看樞府什麼時候確定調往益州的河朔禁軍。」慕容謙平淡地說道。慕容謙目不轉瞬地望著校武場上的兩團黑影,心裡卻是在苦笑——皇帝要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分別抽調一個指揮的兵力混編入西軍入蜀平叛,當時王厚一口答應,慕容謙心裡雖然明知這樣麻煩,卻也不敢多做聲。但是,先不論以後如何統率指揮,單是混編軍隊,便需要時間,軍隊從駐地一動,便有成千上萬的麻煩事跟隨而來,更何況這樣抽調部隊,是幾乎要鬧得河朔禁軍全部雞犬不寧?調誰去,不調誰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軍士兵驕橫,是出了名的。 不過慕容謙也沒有那個好心去替韓維、郭逵操心。他心裡真正擔憂的,還是延誤軍機。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了抽調五千名有戰鬥經驗的西軍之外,不需要再調動其餘西軍,更不需要殿前司禁軍。本來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這一部精銳,再加上蜀原有的禁軍,平叛是足夠了。二人在京兆府會合之時,曾經促膝談心,甚至以為到了益州後,可以將那裡的一些殘兵敗將打發回家。但王厚的話音剛落,樞密副使郭逵便找上門來了,給他們推薦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見著二人後,首先向兩人推薦的,便是環州義勇與渭州蕃軍這兩支部隊。 王厚與慕容謙早在陝西之時,就久聞何畏之的威名,這時聽他介紹起這兩支部隊,二人是想在益州建功立業的,自然不肯放過。但環州義勇倒也罷了,渭州蕃軍卻是石越的親信在掌軍——二人都是石越的舊部,怎麼敢不事先徵詢石越的意見,便擅自調發?不料,見著石越後,他們尚未開口,倒是石越先和他們推薦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如此,兵力抽調基本便算完成了——兩人打心裡便沒將河朔禁軍這個「添頭」算在賬目裡。王厚心情歡暢,竟是拉著何畏之下場比起武來。但慕容謙心裡不知為何,卻總是不塌實,只想著盡快前往益州。 「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調禁軍前來會合,便在益州混編便好?」石越忽然說道,慕容謙連忙轉身,對著石越,謙恭地聽著,「二位將軍留在汴京,於事無補。不如請旨,早點去益州——」說到這裡,石越已是憂形於色,歎道:「康時去大名府前,屢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勢,總令人覺得那裡已是危若累卵——調這兵調那兵,我卻總擔心你們等不及這些兵入蜀……」 慕容謙心裡一驚——石越所言,與他的預感正不謀而合,他正認真咀嚼著石越的話,忽聽到校武場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只見石越臉色一變,隨即場的王厚與何畏之也都收了招,都望著校武場外。 侍劍早已快步走了過去,未到門外,便聽一個女怒聲喝斥道:「你們是什麼人?!連通傳都不肯!」 「學士已吩咐過,無論是誰,都不得打擾。請縣君恕罪……」 「侍劍呢?叫侍劍出來!」 侍劍已聽出是金蘭的聲音,頓時大感詫異,他知道金蘭素來是極知禮數的,聽她聲音,又怒又急,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加快腳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見金蘭漲紅了臉,正在訓斥守門的護衛。旁邊阿旺等一干丫頭婆家丁,都著急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縣君……」侍劍話音未落,金蘭已一把拉過侍劍,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侍劍被她這麼沒頭沒腦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卻見阿旺不停的搖頭,一臉惘然。 「不知縣君問的是何事?」 「你還不知道麼?」金蘭立時也愣住了。 * 「什麼?!」石越幾乎是顫著聲問道:「你可打聽仔細了?果真是蘇容被御史台拘押了?!」 「小的打聽得清楚,除了蘇大尹以外,祥符縣知縣蔣安也已下御史台。聽說這樁案牽涉到數十位公卿大臣,司馬相公的衙內也被御史台抓了。使與御史已經去了大名府……」 「這事關康郎何事?」金蘭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麼一樁大案!石越聽到她帶來的消息後,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聽,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權知開封府蘇頌與司馬康竟都已經下御史台獄! 「縣君放心,這事不關二公的事。」 「不關康郎的事?」金蘭心懸了半天的大石頭,頓時放了下來,竟是不由重重地鬆了口氣。但她這口氣還沒有出完,便聽那家人又稟道:「小的打聽清楚,使去大名府,是緝拿呂公著的……」 「啊?!」頓時,所有的人都吃驚得叫出聲音來。 「到底是因為何事,你連一點端倪也不知道麼?」石越緊繃著臉,追問了一句。 「小的不知,實不敢亂說。」 「那你退下吧。」 「是。」 家人應聲退下之後,春寒廳內,立時死一般的沉寂起來。石越坐在椅上,雙手緊緊抓住扶手,緊鎖雙眉。潘照臨低頭不語,侍劍與金蘭都是呆呆地看著石越。雖然知道不關唐康的事了,但金蘭這時卻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的確是出大事了! 「呂惠卿反擊了。」半晌,石越口,輕輕地吐出了個字。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循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而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希績、希純家,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為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諫彈劾呂公著干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便是……」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著他面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興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范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裡不由感覺到一陣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裡——舒亶在心裡遺憾地想道。從原則上來說,政事堂雖然不會參預案件的審理,卻有權力過問一切重大案件,只是司馬光因為自己的兒也涉案,卻不得不迴避。不過,回不迴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本來就不怎麼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加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裡,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任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他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范純仁喝了一聲「賤奴爾敢」之後,便幾乎嚇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的原因——國朝制度,兩府掌握著宦官陞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陞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而極端的情況下,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將宦官流放——而這幾乎是致命的懲罰,因為依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以再復用了。所以,果真若給范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怎麼樣有權有勢,只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像范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不過,對於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御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制衡兩府。 范純仁輕輕地將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抬頭迎視范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為何,竟心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是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范純仁聲音突然提高,彷彿很驚訝地望著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范純仁話裡的陷阱,立刻又回道:「他若是清清白白,當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將此事稟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隱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御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話音剛落,范純仁尚未及說話,呂惠卿便接過話來,道:「憲台之設,正為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面之辭,難保便沒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范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著臉,冷冰冰地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為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著這兩封信稿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孫某以為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興大獄以謀寵信,朝君尚未死盡,只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為絕難如願。」舒亶微翹著嘴巴,反唇相譏道:「下官備位台諫,管你是相公參政,親王戚里,只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為此輩而開!」 說罷,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於案情還有疑問,行至御史台,下官自當回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怔了一會,也慌忙告退,追隨而去。 「小人得志!」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胡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去?」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裡不由極是痛快,這時卻不得不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然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還是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心裡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范純仁,卻連范純仁也默然不語。他心裡更不耐煩,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 范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范純仁對舒亶頗為瞭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舒亶是惟一有「省元」身份的人,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頗為提倡「武並重」,但長久形成下來的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被看重, 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也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且,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凡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若依著史遷以來形成的觀點,這就有點類似於「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的。但在范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麼簡單。 不過,不管怎麼樣,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麼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又豈會輕易收手?但是,最讓范純仁憂心忡忡地是,按理來說,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當今皇帝之英明,又怎麼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范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當今皇帝是極能控制自己情緒,不以一己之喜惡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那范純仁只要想一想,都會心驚肉跳……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范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只由得他在書房反覆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面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名教罪人」——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范純仁從這些批復反覆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的確是在猜忌蘇頌循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惱怒呂公著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還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 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甚至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范純仁原來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是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而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只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 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麼「君之黨」、「小人之黨」! 石越這麼小心翼翼,又有大功於國家——這是朝野無論誰都承認的,但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閒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為是傳說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只眼地趕出了汴京…… 而舊黨一向是以君自居的。 君無黨。 如果「君們」被皇帝認定為結黨,那「君」也就成了「偽君」,後果真的不堪想像。 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亶不會往這個方向辦實這樁案? 然而…… 坐在書房裡,范純仁越想越是煩亂,彷彿看見了無數的頭緒,伸手就能抓住,卻又找不到一個真正可靠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筆,沾了沾墨,在一張白紙上隨手畫寫著——才寫了十幾個字,范純仁便驀然停筆,怔怔地望著那張白紙上面的字——只見自己剛才隨手所寫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范純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將一份報紙帶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撿,卻見那份《汴京新聞》上赫然印著:「昨日桑充國堅辭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社長……」 范純仁小心地拾起那份報紙,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桑充國……」便到書房外傳來腳步聲,過了一會,便聽一個家人在門外稟道:「稟參政,石明學士府上管家侍劍送來一封請帖。」 「唔?」范純仁快步走到門口,卻見那家人彎著腰,雙手捧著一封請帖高高遞上。他順手接過來看時,卻見上面寫著: 「欲月二日午間具家飯,款契闊,敢幸不外,他遲面盡。右謹具呈。八月某日。觀殿大學士、提舉編修敕令所石越札。」 「侍劍呢?」范純仁一面收起請帖,一面問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進來,讓他在外面候著。」 「也罷。」范純仁將請帖收入袖,臉上的愁雲已散過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見他了,你去告訴他,我屆時必定赴約。」 「是。」 * 幾個時辰之後。 御史台。 「押班是說石越給范純仁送了一封請帖?」舒亶陰著臉望著石得一,輕輕地磨著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設宴麼?」 「這卻查不到。」石得一搖頭道:「石越這回似只請了范純仁一人。」 「范純仁回府後,也沒去見司馬光?」 「司馬府上,一直閉門謝客,有幾個上門的賓客,都被趕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說,一面啐道:「這個司馬十二,恁地不識人情。」 「押班卻是想錯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識人情,實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著眼看了一眼舒亶,尖著嗓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馬十二識不識人情,他家衙內的案不坐實,將來卻要撕擄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話,王正就發配了。官家便是病著,每個月亦要見他幾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將這尊菩薩也招惹來了……」 「押班與下官都是奉旨辦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薩?」舒亶不以為然地說道。 但石得一心裡卻是有鬼,呂惠卿要借這案誅除異見,舒亶要借這案揚名立威,順便討好呂惠卿,各有己的盤算;他石得一與呂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著平白無辜為了這案惹上司馬光?他卻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對舒亶睜一隻閉一隻眼,借刀殺人,將司馬光等一干重臣趕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趙顥的如意算盤——在皇帝病危之前,將朝黨爭推向白熱化,司馬光等人如果被趕出朝廷,那麼不僅將來他爭奪大位時少了許多強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呂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駕後,若不擁立新君,圖謀「策立之功」,只怕將要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他收買呂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後,再貶呂惠卿、舒亶,誅石得一,召回司馬光等人,那麼自然「天下歸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鞏固了。不過,石得一此時卻還在做著趙顥登基後,自己成為入內都都知,封節度使的美夢呢。 他心裡頭帶著這麼一件敗露就要抄家滅門的大事,難免便沒那麼理直氣壯。雖然他的確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頂多只是將誤導一下舒亶,讓他對皇帝的心意揣測得沒那麼準確,但卻始終是很不踏實的。他是個宦官,也曾日夜侍候著皇帝,對皇帝的瞭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員要多——石得一比誰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的份量。而他一席話就讓皇帝貶竄王正,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為之側目。更何況,雖然抓不到把柄,但宮每個內侍都知道石越與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宮裡面也是有勢力的——李向安、王賢妃,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親近的人。 所以,對於石越,石得一實在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懼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這回舒亶一樣——他也以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裡卻很清楚,他這回的靠山,卻並不是熙寧天趙頊!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這時節請范純仁吃飯,只是敘敘家常閒話。他一定是要多管閒事了…… 「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裡想著,一面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將身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你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內侍,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只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明,你說說,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捨不得讓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說說,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面?」說到這裡,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內,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只好如實稟報皇上……」 他這話倒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話裡還隱隱帶著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裡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而且是皇帝派來的,而且,舒亶心裡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確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范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 但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將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面前這個閹豎的支持,卻是不可想像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著石得一,手指輕輕敲著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 「來人!」 「大人?」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 「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並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裡,用帶土的棍攪了……」 「這……」 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麼?」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著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麼?」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條,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只是他們自己抬不起頭,見不得人。況且皇上也會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難道這御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麼?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石得一心裡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離開御史台之時,不知怎的,心裡頭卻依然放心不下,騎上那匹黑騾後,終於又叫過心腹的隨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來。 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只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為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月二日石越宴請范純仁,也僅僅只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只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眾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范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歷。 也許,石越只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裡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事情遠比想像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呂希哲依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復「不許」,但是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眾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哪怕是蘇頌,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為不是什麼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他們,他們就答什麼,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於是,司馬康雖然自己咬牙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卻也沒那麼容易離開御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吳安持,以及前御史丞蔡確之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是吳充有一個女婿,卻是彥博的兒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這是很利落的兩著棋,一面先發制人,扼住彥博與馮京的要害,防止他們突然發難;一面逼迫馮京辭職,方便呂惠卿獨掌相權。 御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而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著舊黨幾乎被一網打盡,當真是人人志得意滿,彈章、札,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裡舊黨總是指責誰道德低下,誰又人品敗壞,但如今,你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麼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叫「偽君」,這才叫「報應不爽」呢。眾人只管著慷慨陳辭,痛打落水之狗。 而舊黨官員,這時候要麼噤若寒蟬,要麼便到尚書省見馮京、孫固,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總而言之,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為標靶,雖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這些日病情反覆不斷,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個,哪裡便能見著他的?馮京這時候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面。但這時候後悔,卻已先機盡失,處處受制,未免晚了。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裡對內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彥博那種威望,只能是無可奈何。 而原本被視為舊黨新的領袖的范純仁,自從見過石越以後,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折泥牛入海後,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范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而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的態度,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愈加大起來,每日只管催著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為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將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 范府。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已經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竭力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伕幫他放下簾,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參知政事、刑部尚書的車駕,往御街行去。 車內,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范純仁還清楚地記得,在去石府之前,他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藉著送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跡。范純仁心裡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這樣的交流,也虧了范翔,才能說得清楚。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經在心裡認定石越是縱橫家一派的。范純仁也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可以借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但也不是「小人」。而且,范純仁心裡也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只能靠石越的手腕。甚至在侍劍送請帖來之前,他便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也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清晰,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石越本人能見著皇帝,也不會拿這件事來招惹皇帝心煩。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經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從這裡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就算皇帝心裡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個判斷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范純仁感歎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惠卿、舒亶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盡可能的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固然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則暗搜集證據,呂惠卿、舒亶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較有力的證據,以此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呂惠卿、舒亶,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 范翔說得很委婉,但也很清楚,這樁案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是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惠卿、舒亶,以及在這案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而且彈劾時要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捲進來。 然而,這個應對之策卻有一最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卻也是「君」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范純仁在心裡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如果混淆了君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守護的又是什麼? 所謂的「君」,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可以欺心麼?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范純仁,全然也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伕呦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簷龍柱,富麗堂皇。范純仁心知是到了西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范公。」——范純仁剛剛走到西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抱著拳,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范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樸。」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范純仁心知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他與韓忠彥並無深交,只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麼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閒話。韓忠彥也似乎惜字如金,就這麼著走了一段,眼見范純仁要往政事堂去了,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范公宜早下決斷。」 范純仁頓時一怔,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正公曾論其三,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范......純仁越發的吃驚——他曾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范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見天……師樸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韓忠彥卻逃避似的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笑了笑不肯言語。過了一小會,方又抱拳道:「太后召見,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范純仁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的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范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見著他進來,只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乾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游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特意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范純仁聽語氣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麼?」 「可不是?皇......上御批,欲調狄諮為杭州知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皇上病情好轉了?」范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瞇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只是平常的語氣,道:「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制著宋朝兩隻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范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面見皇帝……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瞭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等大臣。做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這次大病卻非同尋常,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趙頊經常也會強打精神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勉強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奏,樞府的韓維雖然也有機會面見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見的時間不到兩刻鐘,呂惠卿每次向皇帝稟奏的「軍國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時間,韓維連樞府的本份大事都沒機會說完,哪裡敢再提及其他。至於李清臣與韓忠彥,兩人雖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著,隨時以備咨詢,但這兩人都不是甚有擔當的人,李清臣多質少,與司馬光、范純仁關係其實一般得很,不會替舊黨說話;韓忠彥以往給的印象,就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小心謹慎到了讓人感覺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問到什麼,題外話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范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范純仁等人有機會面聖,縱然不能馬上制止舒亶的大膽妄為,亦能使其所有忌憚。那局面就會大有改觀。尤其是,范純仁一直還在擔憂皇帝的用心。......所以,馮京話裡透露出來的希望,不由得讓范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麼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面君。 呂惠卿坐在那裡,淡淡地瞥了范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諮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制,何況是杭州?」 「祖制?」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范純仁頓時結舌。盡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麼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裡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精神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歎,輕輕搖了搖頭。 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的瀏覽起來。范純仁見他臉色漸漸蒼白,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兩州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諮換了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只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韓忠彥倒沒什麼,只是蔡京……」馮京亦沒怎麼將韓忠彥放在心上,只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是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沒有這麼簡單。 范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是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不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以韓忠彥鎮之,忠臣世家之後,足可托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但呂惠卿原本卻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諮,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還是狄諮的出身。狄諮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原本皇帝想讓狄諮換成資,調回汴京進入樞,結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視與排擠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後來皇帝想讓狄諮先換成資,竟被狄諮拒絕了。他上表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結果此事就僵在那裡了。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諮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諮與豐稷,都與石越關係非淺,呂惠卿也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檯面做得漂亮而已。結果卻沒有料到,這麼簡單的一個推薦,竟然被馮京、范純仁異口同聲的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他心猜疑,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說道:「既如此,還是交給秦少游罷。」 * 當天晚上,呂惠卿一回到府,便派人送了札去太府寺卿薛向府,請薛向過府敘話。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干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韓絳資歷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惠卿、曾布、蔡確,雖然同為新黨天王級的人物,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在政治鬥爭上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是......新黨經過這一內耗,其實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當年王安石變法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歷、聲望更淺的官員。像章惇、陸佃這樣資歷的人,因為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留下來的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些人都是呂惠卿所指望不上的。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當年王安石執政時,不僅是皇帝唯一的選擇,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膽改革,也不那麼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制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制;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從現實主義出發,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是這樣,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即陝西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長期在外,只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天王,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儘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等官職——熙寧西討的時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陝西情事,曾經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沮,只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樞,擔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進入政事堂當參知政事。薛向雖然明知道呂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執行均輸法之時,得罪過不少人,舊黨很不喜歡他,而與石越雖無舊隙,但是石黨正是倒霉之時,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歷遠高於石越,又不像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嘗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只有呂惠卿。 薛向雖然資歷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實稱得上是龍潭虎穴,甫入京師,自己並無半點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著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來公卿之府,一面卻密切地關注著汴京政局的變換。接到呂惠卿的札後,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連忙叫了馬車,風急火燎地趕到呂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裡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很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其實遠沒有表面的那麼風光。朝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更不用說佔據壓倒性的優勢。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藉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著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麼——這根本不是他所瞭解的呂惠卿。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霉,薛向也並不關心。但是,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十八歲! 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麼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麼所求的,便只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願只有一步之遙…… 薛向的心裡,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僕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裡面早已佈置好了茶果點水之類。薛向見水榭之就擺了一張桌,兩把椅,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只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隻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勢如何?」 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只在一瞬間,薛向腦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他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麼,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看了很久,終於歎了口氣,「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面。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途而廢,而百里者半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我們十餘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雖是如此,但只要有皇上在,公復何憂?且這麼多偽君身陷陳世儒案,連司馬十二亦未能倖免,相公又有何懼?」薛向瞇著眼睛笑道。 呂惠卿卻忽然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薛向忽然感覺後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薛向卻是不怎麼相信的。但他也不肯揭破——他忽然想起呂惠卿給過自己的暗示——等皇帝病好,如果皇帝的病不好呢?嘿嘿!但薛向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笑道:「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膽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怎麼吞吞吐吐了?」 「我的意思是,這次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原本或只是依法窮追,這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牆,亦難免會胡亂攀污。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像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面。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藉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御史辦案,與我何干?」呂惠卿「詫」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做樣,「諸『君』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的黨羽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 「師正亦以為我能差使得動舒亶麼?」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面......前,我亦不說假話,這個心我是有的。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薛向聽他這番話之意,倒似乎是呂惠卿並不願意把事情鬧得如此大,而竟是舒亶一意孤行,將呂惠卿綁上了賊船。他將信將疑,卻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這句話卻是正要害。 呂惠卿的確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借這個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標,原本只是藉著呂公著與蘇頌,一面殺雞駭猴,一面清算一些舊黨台諫,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麼大。但誰知道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光之司馬康。呂惠卿眼見著有機可乘,當然不會介意趁機驅逐司馬光,亦不加制止,反而暗地裡縱容——他哪裡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裡推波助瀾,倒以為只是舒亶在迎合己意而已。誰料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為了佔據主動,亦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然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更甚,搞得朝人人自危。呂惠卿對此事先並不知情,但一旦木已成舟,他心裡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只能默認這......個事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於舒亶而言,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就是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這樣他舒亶才能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辦了這個案之後,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這個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麼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聽說陳世儒案,皇帝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個事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於舒亶而言,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就是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這樣他舒亶才能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辦了這個案之後,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這個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麼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聽說陳世儒案,皇帝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的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面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是,舊黨不是那麼容易打倒的。范純仁聰明的保全著實力,而蔡京……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裡就越發的感覺到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問道。 「為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裡閃著精光。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麼?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里半十,今日之局面,來之不易,我哪裡還有退路?」 若非是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將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當初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隱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綁上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麼? 「未必沒有,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哦?」呂惠卿有點意外地看著薛向。 「譬如與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當此之時,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呂惠卿沉吟道。 「癲狂之人,不足為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相公若能丟卒保車,請皇上更換法官,將案件限於呂公著、蘇頌,釋司馬康、吳安持、蔡渭之輩。則亡羊補牢,尤未為晚。」 「此東郭之智,不足傚法。」呂惠卿不以為然。這個方法過於幼稚,這時候對付舒亶,舊黨不僅不會感恩,多半還會反咬一口。而舒亶又豈是好惹的? 但薛向原也沒太在意這個主意——這不過是幌而已,他凝神注視呂惠卿一會,方沉聲道:「相公何不以退為進?避開這個狂人?」 「怎麼個以退為進之法?」ap圈網收錄 「相公何不辭相,薦王禹玉自代?此時司馬、馮、范皆自固不暇,難與其爭位,必能成功。而王禹玉若無相公之薦,焉能位居馬、馮之上?其必德相公。以王禹玉之才德,又如何能久居司馬諸人之上?其必不安其位,遲早復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經在心裡讚了起來。這一招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只要他在這個時候辭相,那麼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了。益州也好,陳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會找到相應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體面。而且,他也有一個不貪戀權位,避位讓賢的好形象,也留下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不過,他也很清楚,薛向的這個計策,不是為他而想的。他是為自己想的。呂惠卿既然要辭相,為了將來東山再起,一定會推薦薛向當參知政事——畢竟他已經十八歲,沒有了當年的威脅,而且這個人情他不做,王珪也會做。以呂惠卿的精明,自然不會留這個人情給王珪…… 但不論怎麼樣,這個計策對呂惠卿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在佔盡優勢的時候忽然辭職,誰再來說是他指使舒亶黨爭,這未免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他連宰相都不當了,為什麼要去爭權奪利? 而且,誰也料不到這一招。 最妙的,還是王珪這個人選——王珪與司馬光亦是水火難容,王珪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來的相位,最佳的選擇,還是要請回呂惠卿。 但是,所有的奇策都是有高風險的。司馬光還被舒亶糾纏著......,但是不排除在呂惠卿離開政事堂的時間內,皇帝任命他為僕射。還有石越、王安禮、韓維,都有趁虛而入的可能。這種可能會讓王珪更加急迫地想令呂惠卿回來,但同樣,萬一這些幾個人的一個果真趁虛而入,那麼呂惠卿要想復入樞,那就是天難地難了。 真要如此,那可真是盡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字! 更何況,真的捨得離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麼?哪怕只是暫時的。 為了益州之事,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熬過最艱難的時刻。此時佔據著對舊黨的絕對優勢,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徹底擊敗舊黨! 皇帝眼見著是不行了——呂惠卿心裡很肯定這一點——高太后到底只是個不出宮禁的女流之輩,以宰相的威望權重,到時候總有辦法解決。這是唯一要擔心的事,而且,那還是以後才要考慮的事情。 他絕不甘心向司馬光示弱,更捨不得拱手讓出自己的權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呂惠卿望著薛向,喝光了自己杯的酒,微微笑道:「師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緊緊盯著呂惠卿的眼,閃過一......絲失望。但他也立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陪了一杯,道:「區區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參酌而已。」 「師正過謙了,此奇謀也。」呂惠卿笑著親手給薛向滿了一杯酒,笑道:「師正到太府寺後,可還順利?你那位寺丞,可是個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來,「此君既會做事,亦會做官,的確稱得上是伶俐人……」 呂惠卿與薛向在水榭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送走薛向後,呂惠卿回到書房,卻見呂淵在書房裡等著,見他進來,連忙請安。呂惠卿沒有理會這個兒,只掃了一眼案幾,卻見上面放著兩封書信。他知道肯定是家人放在這裡的,連忙走過去,拿起上面的一封,卻是舒亶的。呂惠卿隨手撕開,原來是回自己前一封信的——呂惠卿當時差人寫信勸他,勸他治獄不要過嚴苛。舒亶倒是立即回信了,信冠冕堂皇地講了許多的大道理,其實說是他已無退路之意。呂惠卿寫這麼一封信,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所以看到「義之所在」四個字,便只隨便瀏覽了一下下,便將信放回信封,收了起來,又順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但這次,呂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就立時慎重起來——這是王安石寫來的書信。他從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將信拆開,方打開信紙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裡對他說,他有感於皇帝的知遇之恩,又難得司馬光竟肯捐棄前嫌,親自寫信相邀,已決意接受詔書,擔任益州路觀風使。此時已經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只看到這一段話,呂惠卿的思緒便混亂起來。後面王安石對他的勉勵之辭,在他眼,已是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團…… 過了好一會,呂惠卿彷彿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什麼東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個東西來靠著。他勉強挪動著腳步,坐到了書案後的椅上面。 「王介甫……」呂惠卿心裡念著這個名字,無論怎麼樣,他始終還是忌憚這個「名字」。儘管曾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復出的消息之後,他還是感到過前所未有的放鬆。彷彿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石忽然決定要接受詔令! 「父親。」呂淵的呼喚,讓呂惠卿猛然回過神來,他惱怒地望了呂淵一眼,厲聲......喝道:「你在這做甚?!」 呂淵抿著嘴看著他的父親這少有的失態,他可不像他的幾個叔叔那麼害怕他父親。「便是王介甫復出,又何足慮?廉頗老矣。」 「你懂個屁!」呂惠卿喝斥道,卻突然回過神來,凌厲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厲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王介甫復出,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兒知道,又何足為奇?」呂淵不慌不忙地說道,「今上之病,已非藥石所能治。父親若能趁此良機,一舉擊潰舊黨,益州不足慮。王介甫便為觀風使,又有何用?」 「你這是什麼意思?」呂惠卿的聲音愈加冰冷。 但呂淵卻全不在意,「父親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父親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些些小過,又何足道哉?」 「放肆!」呂惠卿氣得一掌擊在案上。 「父親息怒。」呂淵這才低下頭來,但卻並沒有收斂多少,「兒不過是為父親著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父親於國家有多少功勞,亦難免被逐;樹倒猢猻散,我呂......家還怕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麼?家族敗落,不過是遲早間事。父親若想永保富貴,一展胸抱負,非有非常之功不可!還請父親三思……」 「滾!滾!你這個逆……」不待呂淵說完,呂惠卿早已抓起案上的硯盒砸了過去。呂淵慌忙躲避著退了出去。待呂淵離開良久,呂惠卿猶自餘怒未消,氣得渾身顫抖。但在他的心,呂淵的話,卻怎麼也壓不下去,不斷地在耳邊迴響著……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 「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呂惠卿耳邊翻滾著。 雍王固不足道,但總好過太后垂簾!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韓琦家的殊榮,三朝的宰相,死後皇帝還下詔讓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擔任相州的地方官!韓忠彥又有何能,仗的還不是韓琦的遺澤麼? 策立之功! 呂惠卿猛地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之此時,呂惠卿最為被動的,是京師之,無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還是要召回安惇,與他重......修舊盟!呂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緩緩地移動著,整個蔡府都彷彿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背著雙手站在窗邊,抬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天空的烏雲,彷彿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他身後,范翔笑吟吟地打量著房的佈置,他似乎是被房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隨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嘖嘖感歎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讚歎。一面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麼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麼便不想去凌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像牙座鐘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范翔笑嘻嘻接道,手裡卻沒有停著,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范翔將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麼做,卻......只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別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為何盯上陳世儒這案?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原委。蔡確有位同年,與舒亶卻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托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曾經羞辱蔡黃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面移動,「你說蔡渭怎麼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鐘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為之——若有人借此大興章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只怕別人再說舒亶什麼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翔,他自然知道范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伎倆……」范翔使勁搖了搖頭,終於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著蔡京,歎道:「是范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捫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確稱得上君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為然。 「何為小義,何為大義,那是很難說的。」范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爭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麼認為,那麼事情便好辦了。」范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范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蔡京迎著范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范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麼?」他言笑晏晏,但話裡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漩渦之,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他卻不敢擔這個「罪名」,連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麼會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見蔡京神態,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讚蔡兄有勇有謀,敢於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說著「豈敢」,心裡卻不禁苦笑。他並非是想在這個時候與石越撇清關係,改投門戶——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觀望之念——他當然知道,以他此時的資歷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寧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將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並不得志,蔡京也是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的,也知道惟有追隨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寧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麼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是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陞遷速度之快,也已經是很令人羨慕了。若非石越被閒置了幾年,他的陞遷也許還會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後,蔡京卻不可避免地也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錢塘尉了。他依然會追隨石越,但他心裡卻並不願意成為石越的開路先鋒,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經成為石越前進路上的枯骨,那麼他的追隨又有什麼意義? 但這個時候,范翔分明是逼他來做先鋒。此時的呂惠卿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又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蔡京只要想想,也會不寒而慄。他想試探范翔,想從他口,多瞭解一點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證。但是,范翔卻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范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紅人,范翔的態度,也即是石越的......態度。 石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他要率先攻擊呂惠卿,如果見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是無效,那麼他就會被無情地拋棄。甚至,也許他就只是石越與呂惠卿交易、妥協的籌碼——這亦有可能。 這個時刻,蔡京知道,其實遲早是要來的。他自從到汴京之日起,就在為這一刻準備。他甚至想過利用司馬光。但是他畢竟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還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別無選擇。 蔡京暗暗後悔自己一時的妄想,他當然不希望范翔將自己的遲疑告訴石越。他眼珠轉了幾轉,最後停留在書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後,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將那座三佛齊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換了件便服,只只帶了蔡喜一個人,也不叫馬車,也不騎馬,主僕二人徒步往熙寧蕃坊行去。熙寧蕃坊的商家許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很有一些人是認得蔡京主僕的,也知道蔡京其實也不輕易來這裡,因此只要他進了店門,無不奉迎備至。蔡京走了幾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櫃喝會茶,敘會閒話,到下午日昳時分,蔡京帶著蔡喜,又......到了惠民河邊上的一家店舖前。 蔡喜抬頭看了看店舖的招牌,笑道:「大人,這犀光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曹家的生意……」 蔡京卻只「嗯」了一聲,不待他多說,已朝店走去。不料未到門口,那店裡的掌櫃早已瞅著二人過來,已是迎到門口,長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蔡京笑著攙起那掌櫃,一面笑道:「五郎哪來這些虛?」 蔡喜在一邊看他們親熱地寒暄著家常,呆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打小跟隨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為蔡京的事情,他無不知情,不料他與曹家打過無數交道,卻竟不知道蔡京與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間,早有曹家的下人過來,請他進齋。 這犀光齋蔡喜原也來過,說起來在熙寧蕃坊也是頗有名氣的。他早聽說過,杭州曹家自從小舍人曹友聞接管家業後,家業便越做越大。曹友聞與石府的幾個幕僚交情極深,曹友聞本人與薛奕也私交極好。憑著這些關係和曹友聞的頭腦,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內,逐步佔據了宋朝硫磺、硝石進口量的近三成份額,而且還幾乎壟斷了整個南海地區的犀製品貿易——當時宋朝......本土已經極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將自己的一種竹牛角偽稱犀牛角,賣給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騙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復靈夏之後,白水潭博物院的學生去靈夏考察,才發現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歡迎。而在南海三佛齊等國,卻存在著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單單是犀牛角,既可以製成真正的寶弓,又是一味極好的藥材——可以製成**,還可以製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過種種手段,幾乎壟斷了婆羅洲、爪哇、須答剌等地的犀製品收購,將之運回宋朝,不僅僅是賺取了大量的利潤,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聲名大震,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宋朝法令禁止殺牛,而曹家就在婆羅洲購買了許多土地,僱傭宋朝流民與崑崙奴養牛,將牛肉賣給凌牙門的宋人,將牛皮、牛角、牛筋賣給宋朝軍器監,從而獲得了軍器監大量的訂單。據說宋朝東南禁軍,包括海船水軍所裝備的每一張弓裡,其都有曹家的利潤。不僅如此,蔡京甚至還聽到傳聞,曹家甚至還在婆羅洲私設作坊,製造弓箭、盔甲,偷偷販賣到高麗、曰本,連薛奕的海船水軍,也曾經悄悄採購過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為其與薛奕的密切關係,曹家大部分的產業,也早已轉移到了廣州。所以蔡喜絕想不到蔡京原來......與曹家關係也這麼好。難怪曹家私自向高麗販賣武器,竟然會從來沒有被查出來過!要知道從南海去高麗的船隻,也是必須在杭州靠岸繳稅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裡嘀咕著,一面已經被犀光齋的掌櫃——曹家五郎,請到了後面的花廳裡。便見蔡京坐下來後,便笑著問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還是在國內?」 曹五郎笑道:「卻是在國內。前些日接到書信,道是已與陳柔先生一道回了廣州,說好結伴回京。算日,這兩日便當到了。回來之後,必往大人府上拜訪的。」 蔡京笑道:「這倒是趕巧了。陳先生也是久違,定要聚聚。待令兄回來,便請五郎轉告,我在張八家作東,請令兄、陳先生、五郎,一道敘敘舊。」曹五郎連忙笑著答應了。 蔡京見下人端茶過來,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彎抹角了,這回來,卻是有些事情——前些日托五郎打聽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眉目?」 曹五郎見蔡京問到這事,輕輕揮了揮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依在下看來,卻的確是有幾分蹊蹺的。」曹五郎一面說,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見蔡京沒有說什麼,便繼續說道:「那永順錢莊,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京師的錢莊少說也有上百家,這一家最多排到十幾位。但據我托人打聽,廣州至少有五十餘家商行借過他們的錢。」說到這裡,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麼,告了個罪,竟出了花廳。 蔡喜這時候已經越發確定蔡京與曹家的關係匪淺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麼事。 身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當了太府寺丞之後,最要緊的事情是做什麼。太府寺下屬的交鈔局,掌管著交鈔的監製、發行、兌換、回收、銷毀等事務,是諸部寺監的局所,最炙手可熱的衙門。而這個交鈔局的令、丞,乃至錄事,無不是當今宰相呂惠卿的親信。第一任交鈔局知事,是呂惠卿的弟弟呂和卿;而現任知事,則是呂惠卿的妻弟方澤,交鈔局丞鄭元道,也是呂惠卿的門生。呂惠卿自從拜相後,他的弟弟、妻弟還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為巨商大賈;或者夤緣得官,越格升進,個個都是既富且貴。若說呂和卿、方澤、鄭元道這些人,守著交鈔局這麼一個搖錢樹,居然不偷腥,那是連蔡......喜也不相信。但是,連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們的把柄,實在太難了。過去那些舊黨也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從呂惠卿的弟弟、妻弟們下手,但卻從未抓到過什麼真憑實據,偶有彈劾,最後卻都是查無實證,反而弄得皇帝都有點煩了。後來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訓,想從一個錄事手找到證據,不料事機不密,不僅將那個錄事給連累了,而且還打草驚蛇,令得方澤與鄭元道更加謹慎起來。幾乎連累得蔡京也無處下手。 為了找到證據,蔡京可是煞費苦心。蔡京自己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也非常好色,對於汴京哪家店有什麼好吃的菜,哪家勾欄有才藝雙絕的佳人,都是瞭然於胸。而方澤與鄭元道,一個好吃,一個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費苦心與他們在酒樓、勾欄「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後讓蔡喜收買歌妓、乃至酒樓的博士,探聽他們底細。而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將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寵的僕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輾轉刺探。 如此費盡千辛萬苦,開始得到的消息也幾乎毫無用處,比如方澤與鄭元道都曾經收過錢莊的賄賂,錢莊給過賄賂,就可以很快很順利地用交鈔兌換到緡錢;不給賄賂,就會被拖到規定日期的最後一天才給你兌換……但這樣的「罪......名」幾乎毫無用處,須知哪怕是交鈔局一個小吏,也免不了會收點錢莊的賄賂。但終於有一天,一個被收買的歌妓提供的線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當時正是朝局動盪之時,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鴻臚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這個時候,太府寺少卿的父親死了,丁憂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暫時代理其職。便在這個時候,那個歌妓說有一家永順錢莊的掌櫃,三天之內見了方澤三次。而蔡京這些天接觸到大量的帳目公——那實際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機會,其後薛向與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給他機會去接觸交鈔局的事情,但就是這一次,蔡京發現永順錢莊有大量的用交鈔兌換銅錢的記錄。蔡喜又奉命查過永順錢莊,發現這家永順錢莊在汴京默默無名——汴京一家默默無名的錢莊,最近一個月內兌換交鈔的數目達到數百萬貫,他的掌櫃與方澤關係如此密切,不能不啟人疑竇。 因此蔡京便懷疑方澤和這家錢莊勾結,利用現在各地交鈔比混亂的局面,賺取暴利。他們用交鈔從交鈔局兌換到銅錢,然後用銅錢購買到更多的交鈔,再用交鈔到交鈔局兌成銅錢……如此一來二去,便可以賺取大量的差價。 但這樣的勾當,卻是極難抓到真正的證據的。雖然交鈔局規定......了每個錢莊每個月最高兌換限額,超過限額需要審批。但是審批只需要交鈔局知事與太府寺卿的同意便可。之前的李陶也好,現任的薛向也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完全可以猜到的。當你提出來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一定能找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護。既使蔡京能查到永順錢莊拿這些去炒賣交鈔,他們也可以將罪名推到永順錢莊的頭上。 所以,在當時,蔡京便沒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 現在看來,蔡京並沒有放棄這條線索。他顯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著這件事,便聽到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方轉過頭去,便見曹五郎又來了,他笑著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讓大人久候了。」一面從袖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蔡京,笑道:「大人請看,這五十餘家商行的借款——雖然在下打聽到是個虛數,但大體相差無幾——少則數千貫,多則數十萬貫。總額將近千萬貫!儘管這是七八年間的事情,可這還只是在下能打聽到的。整個大宋,除了唐家的錢莊,只怕沒有哪個錢莊,能有這樣的財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號聯合,才能有這樣的財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面看著那張......單,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萬貫,便是三五百萬貫的進賬!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做海商的,風險極高,利潤也極大。三分利,五分利也尋常,尋常的錢莊,沒有二三分利,也不會輕易借錢給海商的。他們敢借這麼大筆的錢,利息高一點,倒是尋常。畢竟有許多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 蔡京知道他說的確是實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潤極高,但若遇到風浪,別說血本無歸,連命都沒了。所以錢莊但凡借錢給海商,要麼是那家海商家大業大,極有財力,放心得過,要麼便是純粹的賭博。所以正規錢莊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貸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 蔡京自己也不是什麼清廉的官員,他看到這張單的一瞬間,立時便想到呂家是在做什麼——挪用交鈔放高利貨! 交鈔局的交鈔並不是一次性發行出去的,而是分批份量發行的,因此交鈔局隨時有一兩千萬貫的交鈔存在右藏庫局備用,以呂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幾百萬貫完全不是問題。他們將這些交鈔通過永順錢莊,借給東南沿海的海商,賺取巨額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賬查庫時,再......收回來補全。只要貸款時足夠謹慎,運氣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且他們不在汴京放貸,廣州等地天高皇帝遠,舊黨與海商也向來不怎麼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萬一引起懷疑,他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證據,補平虧空。即使偶爾有幾筆賬暫時收不回來,以呂家現在的財力也完全可以先補上這筆賬! 想到這裡,蔡京彷彿掉進了冰窖。 石越逼著他盡快下手,但是方澤們做事,卻是如此謹慎。蔡京這邊一彈劾,憑著呂惠卿的勢力,一個月內能讓御史台進入太府寺封賬封庫,已經是一大勝利了。但有這一個月的時間,多大的窟窿呂惠卿也補上了。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污告宰相,豈會有好結果? 除非立即封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庫局和交鈔局的賬目和庫房——但這裡不是杭州市舶務,這裡是汴京太府寺! 他蔡京區區一個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賬?只怕他賬沒有封成,謀反的罪名倒先將他族誅了。 但他一樣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會聽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結果。......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烏雲,只覺得那雲黑壓壓地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後苑。 「范堯夫……哎!」高太后幾乎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陳衍微微彎著腰,假裝沒有聽見高太后的歎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韓忠彥。不是既親且貴,高太后輕易是不會在後苑接見一個男的。趙姓宗室以外,世間有這樣的待遇的人,也許就只有這個長得高高大大,性格卻有幾分懦弱的男了。韓忠彥也是當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不過,這也是因為托了他父親韓琦的福。聽說皇帝還有意將淑壽公主許配給韓忠彥的弟弟。 但韓忠彥似乎沒有因為自己得到這些特別的待遇而讓自己變得看起來更像他父親,他沉默少言,沒什麼主見,甚至於有點唯唯喏喏。見慣了敢在皇帝面前高聲爭辯,甚至將唾沫星濺到皇帝臉上的大臣的陳衍,對於韓忠彥的確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內侍,也有許多人比他更有堅持吧?但又不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唯唯諾諾,但這個韓忠彥,與那個「至寶丹」、「三旨相公」王參政,卻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聽到太后的歎氣,韓忠彥只是欠了欠身,把頭低下,卻沒有吭聲。 「范堯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聲說道。 這次韓忠彥說話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轉過頭,望著韓忠彥,問道:「你覺得范堯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視著韓忠彥,但韓忠彥卻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彷彿突然被他這個舉動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呂公著的事,你也辦妥了?」 陳衍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他有點吃驚地望著韓忠彥。 「臣已經將呂公著與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陳橋鎮。」 「陳橋鎮?」 「駐紮在陳橋鎮禁軍指揮使,是先父的舊部,為人極是信得過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斷不至於有什麼差錯。陳橋鎮雖然人來人往,但他在鄉下有座院,是不易被發覺的。到時候若要召他們進京,也極近便。」 「嗯。」高太后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扣下呂公著麼?」 韓忠彥愕然抬頭,回道:「臣愚鈍。」 高太后轉過頭去,把目光轉向後苑那一望無際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頓了下,知道韓忠彥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說道:「我雖在重之內,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麼好所在。這番非比尋常……呂公著一把年紀,進去後,只怕就算出來了,也活不過幾天。」 連陳衍都聽出來了,高太后的話裡有太多的未盡之意。什麼叫「非比尋常」?這話就耐人尋味。高太后顯然是有了皇帝會駕崩的心理準備了……到時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呂惠卿,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呂氏兄弟是些軟骨頭,但只要有呂公著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隨時選擇在合適的時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給這案,留下一條尾巴。 當然,的確也順便保住了呂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許除了韓忠彥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過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馬光……」 韓忠彥不由抬......起了頭,望著高太后。 「閉門謝客……」高太后搖了搖頭,道:「他兒牽涉案,被御史彈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繭自縛……」 但縱使高太后再怎麼樣感歎,也不好指摘什麼。司馬光的做法的確看起來很迂腐,卻是宋朝百年來的慣例。而且,這是個好習慣。兒涉嫌犯法,老卻還在做宰相,還到處會客,審理出來的結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說不清楚。 許是覺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明天你和陳衍一起去。」 「是。」陳衍連忙和韓忠彥一道答應了。 他們都沒有問高太后想要他們和司馬光說什麼。 只要他們兩個奉太后旨意出現在司馬光府,就已經是一個信號。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面之詞,隨隨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面都見......不著。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著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著,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裡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寧蕃坊,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著的情緒,竟也奇怪的慢慢放鬆下來。 這的確是一個能讓蔡京產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許多乞丐在橋邊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個身著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裡分發著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麼?」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著答道:「大人,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廟。」 「和尚?寺廟?」蔡京不覺搖了搖頭。他知道朝廷從來沒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薩,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薩......。但除了道教外,無論是國的和尚,還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沒甚興趣。他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麼?」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便徇聲望去,便見桑充國便站在一座番廟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麼會到番廟來,方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著兩個小孩和三個年男! 蔡京並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一個穿著便服的年男——現任御龍直指揮使楊士芳! 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 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御龍直指揮使、帶御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著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裡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並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到了面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國一樣,也有和尚麼?」趙傭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麼?」 桑充國笑著望著兩個孩,「汴京的百姓,管這叫番廟,管廟裡的番人叫番和尚。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為什麼?」 桑充國望著趙傭,笑著問道:「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麼菩薩麼?」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國的老君,可見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像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並不得勢,如禪宗一樣,只是他們教派裡的一個分支,因為在大秦被別的支派陷害,才逃來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並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傭與趙俟到底只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只想進「廟」裡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番廟。正想哄著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傭、趙俟身前。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然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並不認得蔡京一個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鬆,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那個太府寺麼?」趙傭早在後面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尷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哥好聰明。」一面望著蔡京苦笑。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衝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啟蒙教起,每日裡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傭、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於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須知程頤以布衣為未來的天之師,雖然表面上淡然,但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趙傭。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為嚴格,趙傭即使貴為太,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板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傭、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內容也並不限於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傭、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瞭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麼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癡氣的人,因為高太后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於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著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裡看人家怎麼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卻不料,夜路走多終遇鬼。終於在熙寧蕃......坊,遇見一個朝廷大臣。而且,還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著儲君、皇去番寺,這是一樁什麼樣的罪名!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彷彿全然不知道趙傭、趙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著,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怎麼會在這裡?」楊士芳卻只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為意,笑道:「聽說西湖學院將被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製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我特意過去看看。」 趙傭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麼東西,但聽到「被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裡面放著香爐,放到被褥,無論你怎麼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大內,這是趙傭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為是什麼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裡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麼穩當,心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裡。」 桑充國當然聽出了他話提醒之意。這時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著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著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是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傭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這人過於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為人頗和謁可親,心裡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霄雲外。只有楊士芳,始終是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麼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只有當眼神投向趙傭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眾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僕對於熙寧番坊的一眾奇珍異器,可以說是瞭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於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採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就是從被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於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於是,無論船體怎麼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傭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著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產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於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著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將晚,楊士芳這才催促著桑充國,將戀戀不捨的趙傭、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著桑充國一行到熙寧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並不同行,只目送著趙傭、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聽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並不坐馬車,只叫人牽來兩匹騾,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門附近時,汴京城已是萬家燈火。桑充國領著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蔡京遠遠便聽到從店傳來大聲的喧囂聲。那店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聽了一會,竟然連王谷、段介也在裡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搜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為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只是敷衍著王谷,這已經讓王谷開始心生不滿,只是沒有表露出來。此時見面,不免尷尬。而且正是準備幹大事的當兒,私自與台諫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裡,此時若是抽身離去,不僅讓桑充國臉上不好看,而且也難免得罪人。 正猶豫間,忽聽到店內楊時醉熏熏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為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面聽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來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尷尬得緊,一隻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裡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在白水潭雖然不是桑充國的嫡系,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而且程門弟,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經是難得一見了,竟然還藉著酒興臧否自己的師長……這可真不知道平日裡積累了多少不滿,才能有這樣的場面。正奇怪著,又聽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立又有什麼高見?」聽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志麼?兩位殿下正當沖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著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尚且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麼?」賀鑄絲毫沒有掩飾這兩個字的譏諷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麼說來著?」 他話音一落,店內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又聽王谷吱吱唔唔地說著:「這……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谷說過什麼。因忍不住沒有吭聲。卻聽王谷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著岔開話題。 但賀鬼頭卻不肯賣這個賬,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聽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聽王谷乾笑了兩聲,只聽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隻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著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說楚王如果耽於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為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諫,以先王之名鞭笞楚王。楚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才罷休——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裡,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有點小題大做。卻聽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諫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帶著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到底還只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麼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聽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並非那麼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麼聽著受用的。 蔡京不用進店,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當面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著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才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為,看著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為,看著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連呂大臨都有點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兩種,天理之性,與生俱來,至善無疵,便如孟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長所說,天理即是人情,皆無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還有氣稟之性。氣稟之性,受後天影響,卻是有善有惡。若是養正於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時,常以格言至論日陳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見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糾正,則人性不難向善。若是自小所見皆不善之事,才學說話,便習穢惡之習,日月消鑠,還能有甚天理?還能有甚善惡?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從胎嬰開始,其次則在啟蒙之時用力,關鍵便是防微杜漸,禁豫為要。是以漢昭烈才說,毋以惡小而不為。司馬公、桑山長,雖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論事,此事還是程先生所為,才是正道。」 「道理說得好聽,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說著格言至論,用不著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於蒙麼?但教人向善,不是靠著唸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只靠著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別,便在這裡了。」賀鑄言語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彷彿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聽到這裡,蔡京已經聽出來雙方話隱隱的火藥味——雙方的爭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洩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麼便如此不留情面?連呂大臨的語氣,也似乎有著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在心裡後悔自己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場爭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為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平素裡便辯論不斷。相對而言,雙方的確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致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雙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的性善論,將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欲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惡的一面——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的思想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種學術上的分歧,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事上來的。在最初的階段,雙方矛盾還小,加上程顥性格溫和,在白水潭威望極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麼是非來。但到了熙寧十七年的時候,兩個派系的人物,不僅在學術上歧見日多,平時共事,也難免因為種種問題發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經是越積越深。而這時大程病重,眼見來日無多,在明理院,由於性格上的原因,卻是程頤的學生並不服桑充國,桑充國的學生也一貫看不起程頤,裂痕已經接近公開化......。 這時候桑充國、程頤正好一道為資善堂直講,在教育太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更是發生了直接的衝突——早在白水潭的時候,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緻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只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於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為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是讓不少學生有腹誹的。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的不同,倒並無多大的關係,畢竟白水潭學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只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 只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並蓄,縱有什麼不滿,也只是藏在心裡,從未表面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最重要的學生之一,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裡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而且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麼,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只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但他們的不平,也許卻只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於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卻始終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為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對於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二程的學生佔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原來在這裡……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門,長卿可知道固門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著高聲問道。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為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並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游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竟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嘗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這麼一說話,店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眾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谷遠遠便笑道:「蔡元長只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麼?」 蔡京留神打量眾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著臉,勉強笑著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著彆扭,段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谷看起來是鬆了一口氣。他心裡好笑,口裡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介立時關心起來。......蔡京與桑充國一面被眾人簇擁著進了酒店——店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別的客人,顯然是被眾人包了下來,蔡京笑著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著。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碰上,吃了頓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眾人都不願意再去觸碰剛才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亦暗生悔意,因聽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歎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聽聞過,也令人佩服。」 「立兄說得極是。」楊時的話卻令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歎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尸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閒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聽出他話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閒置不了多久了。」 眾人不由驚訝地望著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只是低頭喝酒。王昉早就從清河郡主那裡聽到消息,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為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后、皇帝準備給太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歷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卻親自挑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佈,桑充國此時身為資善堂直講,又怎麼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眾人也不好追問。但店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裡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頗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候聽說他這麼快就將被重新起用,也無不替他高興。 楊時將手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寧十七年以來,汴京城裡烏煙瘴氣,難得有件能令人開懷暢飲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將狐狸豺狼一掃而空,便是醉死,我也樂意!」呂大臨卻始終無法忘記時局。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麼漏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麼?!」呂大臨本來心裡就不痛快,想著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段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一動,猛的想起段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段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一動,猛的想起段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段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一動,猛的想起段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面上看來,段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然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於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數不勝數,段介不知道為此做過多少鬥爭。衛尉寺對於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著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系,無異於癡人說夢。而且,段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於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段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陞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致仕。但是,彷彿有些人注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介始終無法讓自己在面對不公正的陰暗面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態。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視之,何況,在名義上,他還是「應當」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介的語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蔡京沒有聽清,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介抬起頭望著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三千多人牽涉其。現在審完的,只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著未辦。結了的案,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麼。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著,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眾人卻聽到心發緊。蔡京對於百姓的生死並不關心,卻是一直盯著段介的眼睛看著,彷彿從那雙茫然的眼睛,看穿段介的內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來只是為了防止兵變,最初只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為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內侍與武官參任,互相制衡,為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於一人之手,其餘幾個勾當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制,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至皇城司?」段介連續質問道。 「本朝制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為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麼般為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介的話,溫聲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來可以四處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至真宗時遂下詔皇城司探事不准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為定制……」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為國不惜性命;我輩卻只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著。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卻見王谷也正在看著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裡端著酒盞,指輕輕敲擊著杯麵,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剛才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財庫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庫歷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介一眼。如果段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計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支持的話,果真大幹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於盡,他們只怕也不會遲疑。 舊黨也已經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裡說道。 「必須要設法見一次司馬光!」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一) 熙寧十七年十月一日燒衣節。呂惠卿早早起來,他的小妾一面服侍著他更衣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說這是不是好兆頭,昨日園裡面,竟開了幾朵花……」 「十月孟冬,你不知民間的百姓管它叫小春,開幾朵花不值得大驚小怪,過幾日天氣轉寒,便凋了。」呂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說道,「官家的病越發轉重,連叫了幾個老太醫回來看病,也拿不出好辦法。昨日政事堂已頒下敕令,向全國求醫……這個當兒,不該說的話,你不要亂說。」 「是,相公。」小妾連忙欠身答應了,繼續認真地給呂惠卿梳著頭。 銅鏡裡,呂惠卿蹙著眉頭,心事重重。 十天前,王厚與慕容澤帶了一批火箭與霹靂投彈,先行去了益州,說來也奇怪,月底,益州的局勢好像平靜下來了。但這種安靜,讓呂惠卿非常地不安,但高遵惠、高遵裕也罷,陳元鳳也罷,都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難道益州這一關,真的就能這麼順利地熬過去了? 益州之外,從汴京到陝西,也有令人感到寬慰的消息。物價依然上揚,但漲價的幅度開始變小;交鈔的信用越來越低,但交鈔對銅錢的比價緩慢下跌之後,似乎又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穩定期。呂惠卿與薛向商議過後,認為這可能與秋收與秋稅有關。 從目前各路報上來的的情況來看,整個東南地區,都是豐年,這一點被各大報紙廣為報道;加上為了平抑汴京的糧價布價,韓忠彥在汴京由開封府敞開賣糧賣布——糧價布價一旦穩定,其餘的物價,漲勢也就得到了抑制。 而另一方面,政事堂也再三頒布敕令,嚴令各地官府不得拒收交鈔。宋朝的舊制,雖然除了東南諸路是從十月一日開始徵收秋稅外,北方諸路都是從月一日起納的,但因為陝西、河北、河東、益州如今都是享受邊境區待遇,所以可以遲至熙寧十八元月十五日之前徵納完畢,因此這幾路的秋稅,百姓實際交納的日期也是十月以後,只有極少數富裕地區,才可能在月份就把秋稅收上來。有了月下旬政事堂的敕令,交鈔的價格也暫時穩定下來——不過,秋稅是以徵收糧食等實物稅為主,鈔錢為輔,朝廷回收的交鈔有限,且百姓也要看著下面的胥吏來徵稅時究竟是什麼打算,斷不肯輕易相信幾道政事堂的敕令……因此,情況也只是暫時穩定而已。 呂惠卿認為自己的擔心並不是杞人憂天——益州路、陝西路、河北路,都只是等年份的收成,少數地區甚至還需要賑濟。偏偏又是這些地區承擔著苛重的供給軍需的重任! 但無論如何,呂惠卿也承認老天實在是幫了自己一把。 這讓他在與舊黨的鬥爭,維持住了自己的優勢。高太后忽然令韓忠彥與陳衍去看望司馬光,令得舊黨士氣大振;呂公著離奇失蹤,朝已有官員懷疑是舒亶謀害了呂公著,舒亶也非常狼狽——說呂公著畏罪潛逃,那是沒有人相信的;說呂公著畏罪自殺,那他自殺總不能連去押解他的使者也一起自殺吧?說被強盜劫殺,卻又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更不可思議的是,查閱沿途州郡五年來的卷宗,當地竟沒有強盜出沒的記錄!舒亶只好把失蹤地的州縣長官與驛丞抓來應付一時;偏偏司馬康是個硬骨頭,用盡百般手段,也抵死不開口,朝野質疑之聲越來越大,舒亶已有點焦頭爛額。更糟糕的是,王安石離汴京已經越來越近了。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呂惠卿的確承受不起益州的任何風吹草動了。王厚與慕容謙離京前,呂惠卿親自送出萬勝門外,親口許諾滿足他們一切要求,又給他們許了無數功成封賞的諾言,千叮萬囑要他們持重用兵……但即使這樣,呂惠卿還是無法放心,他甚至有點後悔——王厚與慕容謙畢竟是石越的人,而石越又是如此的不可靠! 而更讓呂惠卿無法高興的,還是高太后的舉動。 與那個逆不同,呂惠卿一點也不信任雍王趙顥。儘管在朝野之,雍王有著「賢王」的美譽,但是朝大臣同樣也認為「二王皆賢」!與其選擇自己絕無好感的趙顥,還不如擁立曹王趙頵……但這麼做談何容易?趙頵完全沒有自己的勢力,一向謹小慎微毫無野心。 不過,呂惠卿倒也不認為趙頵毫無希望——這很可能反而是趙頵的優勢。如果事情走到某一步,必須立長君了,朝大臣與向皇后都未必會選擇野心勃勃的趙顥。歷史上,不止一次出現野心勃勃、苦心經營的藩王被朝大臣拋棄的事情。只要呂惠卿善於引導就可以了。 若是天上掉下一個皇帝的寶座給趙頵,趙頵還能不對他呂惠卿感激不盡? 只是,在現在的局面下,呂惠卿暫時沒有精力來對付趙顥,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查出呂公著的下落,撬開司馬康的嘴巴! 要搶在皇帝駕崩之前,至少將司馬光逼出汴京,這要,呂惠卿才有信心來掌控皇帝駕崩後的局勢。皇帝已經病得如此嚴重,燒衣節,本來應當給百官授衣,賜給木炭等物,並且舉行大宴會,但今年的燒衣節,卻沒有任何人有心思來搞這些事情了。政事堂除了維持大宋朝的正常運轉以外,就是給皇帝求醫、祈禱——今天,呂惠卿就要替皇帝去大相國寺祈福。那些舊黨還真是無孔不入,有人還想趁機請求大赦天下…… 「相公……」小妾的喚聲讓呂惠卿猛地回過神來,他這才發覺頭已經梳好了。他站起身來,隱隱約約聽到外頭傳來呂升卿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自己好了沒有。 「大相國寺!」呂惠卿在心裡輕輕哼了一聲,一想起大相國寺,他總是會想起智緣,於是又會想到王安石與石越…… * 汴京城東南,陳州門附近。日出時分。 蔡京坐在某座酒樓樓上臨窗的位置上喝著酒,眼睛卻一直注視著窗外的街上——順著他的視線,可以看到一座在汴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築,那店舖外面的招牌上,寫著「永順錢莊」四個大字。 蔡京在心裡計算著時間,今天是燒衣節,朝的重要官員都會隨呂惠卿、韓維一道,分道去重要的寺觀給皇帝祈福,汴京城的百姓,也會出城掃墓。當呂惠卿率領大臣們走進大相國寺的時候,便是動手的時候了。 固門之會的當晚,蔡京就向王谷提出要設法求見司馬光一面。第二天,蔡京就被王谷悄悄帶進了司馬光府——蔡京一五一十地當面向司馬光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他離開司馬光府沒多久,便傳來了消息,高太后遣使探望司馬光! 蔡京當時就意識到,機會來了。 果然,當天的深夜,王谷就來找他了…… 蔡京輕輕地把玩著手的酒杯,手心裡儘是冷汗。 司馬光採納了蔡京的建議,而且據王谷暗示,很可能這次冒險也得到了高太后的支持——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這是計劃的第一步。 這一步的風險,將全部蔡京一個人承擔!如果這一步成功了,那麼接下來的事情,蔡京幾乎就可以袖手旁觀了;但如果失敗,司馬光與王谷就會當沒事發生。不僅僅是打草驚蛇,蔡京還要自己獨自承擔呂惠卿接下來的報復…… 按理說,這一步的風險也不會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議,必須當機立斷,不能久拖——所有的陰謀,都是越快實行越好的。蔡京必須賭一把運氣,為了怕打草驚蛇,蔡京沒有時間也沒有人手對永順錢莊進行細緻的調查。 他只有賭運氣。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給開封府,懷疑永順錢莊虛造賬目、偷稅漏稅、違法交易交鈔。韓忠彥不動聲色調出兵力給蔡京,趁著十月一日燒衣節的時候,突然查封永順錢莊…… 永順錢莊至少有三本賬——第一本是與呂和卿、方澤們往來的賬;第二本是錢莊借給東南商人們的賬;第三本是應付太府寺的假賬。 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賬,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賬! 若是拿不到這本賬,那麼這就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查賬行動。過個十天半個月後,蔡京就可以啟程離開汴京了。也許呂惠卿會讓他在某個偏僻的小鎮上,查一輩鹽販的稅。 有了這本賬,才會有蔡京的前途! 司馬光可不會無條件地相信蔡京,在這個時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謹慎。 「鐺……」陳州門城樓上的鐘聲響了起來,蔡京騰地站起身來,手酒杯裡的酒,灑了一地。 * 隅時分。 司馬光府的側門打開,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司馬光府,直接被僕人帶司馬光的書房。 「找到了賬本了?!」一向穩重的司馬光,這時候聲音也有點顫抖。 「沒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幾張借契,一共一百五十餘萬貫!以五分息借給泉州的十幾家商號,都是月借出的——據拿到手的那本賬,永順錢莊全部財產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萬貫!」 司馬光把手輕輕地放在了書案上的一張白紙上。 「永順錢莊的掌櫃,看來要好好想想怎麼樣交待這些錢的來歷了。蔡京正派人在清點永順錢莊的庫房,審問錢莊一干人犯……相公,右藏庫也該動手了,再晚一點,呂、薛就要從大相國寺回來了……」 司馬光輕輕撫摸著那張雪白的白紙,終於抓起一支筆來。 * 大相國寺外。 方澤焦急地搓著雙手走來走去,臉色慘白。永順錢莊掌櫃沈七家的小員外,一大早就跑來找自己,說有官兵封了錢莊與沈家各處宅院,到處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開封府的人。但卻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何事…… 方澤當時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根,半晌發不出聲來。永順錢莊進出賬薄、一應契據憑條,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能致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繼續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呂升卿、呂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國寺來。 但到了寺外,他也只能乾著急。還生怕站的地方太顯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樹後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見著大相國寺外面的官兵開始清道,方澤正欲靠近一點,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熱鬧的百姓,都被開封府的官兵趕了過來,反將方澤越衝越後,任他大喊大叫,隨從們左拉右拽,也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遠遠看著呂惠卿與一干金紫重臣,在大相國寺外上了馬,在儀衛的簇擁下,從容離去。 * 右藏庫局。 太府寺左藏庫局與右藏庫局的區別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財庫的一切進賬,後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財庫的一切出賬,實際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庫這麼一個財庫的。 熙寧以前,大宋一切日常軍國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庫;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則依賴內藏庫。新官制以後,石越費盡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說服趙頊適當削弱內藏庫的功能,讓戶部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庫卻變得更加重要,全國所有商稅、專賣專營、礦產、關稅以及貨幣發行、回收等收入,全部歸入左藏庫;另一方面,左藏庫除了供給日常軍用度之外,也承擔了相當部分甚至是幾乎全部的戰爭費用。 這是一個石越色彩非常濃厚的部門。 ——這是司馬光看到右藏庫局時最先冒出來的想法。這種想法與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關,但是他的思緒竟然就是飄到了那裡…… 當年石越以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進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擴張太府寺的權力,掌握了大量的實權,他名義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手的權力卻可以與部尚書分庭抗禮。其後韓維繼任,依然維持了太府寺的權力範圍,更增加了交鈔局這一如今對全國財政已是舉足輕重的機構。司馬光名為「計相」,但卻是有點名不符實的。所以此後太府寺卿就成為呂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門。呂惠卿的確成功了,他讓自己的親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這樣做也是有代價的。此後的太府寺卿,因為資歷聲望才具不足,只能成為呂惠卿的應聲蟲,卻也因此無法進入政事堂——這固然能讓呂惠卿得心應手地控制太府寺,卻也讓司馬光的權力同時擴張。戶部雖然地位高於太府寺,但部寺並不是互相隸屬的機構,然而司馬光參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個人的威望,卻讓他從戶部發往太府寺的公,幾乎如同於上級發往下屬的公。若是在石越與韓維時代,那是不可想像的。 儘管司馬光對太府寺的影響力遠不如呂惠卿,但是,司馬光的確成功的建立了這種心理優勢。 這也是他今天敢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親身出現在右藏庫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經隱晦地建議找個楊時這樣的御史來做這樣的事情,並且表示有把握說服段介暗配合。但是司馬光知道做這件事的風險有多大,沒有皇帝的詔書、政事堂的敕令,楊時與段介也許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與錦繡前程,但便是他們把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夠成功。即使僥倖成功了,這也不是鄭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並論的! 這絕不是貶、流的事情。 朝廷再怎麼樣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線的。 司馬光是斷然不會讓這些大宋未來的棟樑們陷入這樣的危險當的。 儘管他知道他這樣做,會將自己同時也推到風尖浪口。 但他畢竟還有一道護身符,即使他沒有銷假,但依然還是政事堂的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 「司馬相、相公……」提舉右藏庫局事突然發現司馬光出現在自己面前,驚訝得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某想看看熙寧十七年全部交鈔出納的賬目……」司馬光淡淡地說道。 * 晡時。睿思殿。 趙頊這日似乎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吃了一碗清粥後,由李向安與幾個小黃門攙扶著,還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對於鬼神之事,趙頊一向是信奉聖人之教的——敬鬼神而遠之,總是抱著個將信將疑的態度。儘管他是所謂的「天」,但是一切祭祀活動,與其說是做給天地看的,還不如說是做百姓看的。但是,在病了這麼許久,湯藥無效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總之是「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今日的好轉,與宰執們一起去大相國寺祈福,很難說沒有關係的。趙頊在心裡琢磨著應該給佛祖多敬獻一點什麼供奉,但轉念想到國庫,不免又有幾分遲疑。也許,應該認真考慮一下韓維前些日提出的大赦天下的事…… 趁著精神還好,趙頊派人去將呂惠卿、韓維、王珪等幾個宰相與石越、韓忠彥、李清臣這三個親信的大臣叫了過來。太醫們百般勸諫,這時候斷不可再操勞了,一定要靜養,而趙頊自己也感到力不從心……但有幾件事,他卻是絕不可能放下的。 益州局勢,今歲的收成與秋稅,還有就是皇太的教育、配置僚屬…… 從呂惠卿與韓維的報告來看,益州與秋稅,他暫時可以安心。但哥的事,趙頊卻始終不能省心。前一段有個內侍省的內侍喝多了,竟然亂嚼舌頭,說什麼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讓哥避位……那個內侍的結果自然是賜死,但是這樣的流言,卻從未停止過。 這幾十年來,國朝的傳統的確是在皇帝駕崩之前才正式立太的……但這些人敢於妖言惑眾,背後卻不可能沒有人蠱惑、指使! 趙頊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著心事,一面聽王珪在下頭說道:「……國朝制度,與李唐不同,李唐東宮百官具備,幾乎便是個小朝廷;國朝自太太師、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設官,幾乎所有東宮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領……」 王珪的話雖然說得委婉,趙頊卻也聽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東宮官,意義有限。趙頊微微點了點頭,卻聽韓維已接過話來,說道:「當年陛下在藩邸時,尚有長史、司馬、諮議參軍、記室參軍等僚佐,太殿下升儲早,臣以為東宮僚佐,不必盡依舊制。」 王珪聽韓維這麼說,生怕被誤會了,也不甘落後,亦道:「臣以為也是這個主意,給東宮選官,最要緊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並不要緊。」 趙頊點點頭,指著石越,笑道:「這裡還有做過太太傅的,且聽聽他怎麼說?」 宋朝開國至此時,未致仕便當過太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絕無僅有的一個。石越聽出皇帝話玩笑之意,正想說話,忽聽一個通事舍人至殿外稟道:「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司馬光有緊急事求見!」 「什麼?」休說是皇帝,連石越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睿思殿自趙頊以下,一時間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幾曾見過這般情形,以為是自己犯了什麼錯,只硬著頭皮,顫聲又說了一遍:「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司馬光,有緊急事求見官家!」 「司馬光?!」 一瞬間,石越只覺得睿思殿的呼吸,都沉濁起來。 「宣!」 * 睿思殿諸人各懷心思望著司馬光走進殿。奇怪與不安的感覺在殿瀰漫,每個人都預感到有事情將會發生——這簡直是毫無疑問的,告病避嫌的司馬光,突然這樣進宮求見皇帝,這已經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險的事情,那司馬光簡直就是瘋了! 呂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動起來,他下意識地覺察到危險的氣息。他悄悄去觀察韓維與石越的神色,卻見韓維也是一臉的驚訝,石越雖然從容,但是眼神流露出來的驚訝之色,卻也絕不是裝出來的。韓維與石越都不知情,但這並不能讓呂惠卿心安,以舊黨此時的處境,沒有盟友的支持,司馬光就敢斷然復出請求召見,那他手裡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 從司馬光走進殿,到皇帝令他平身,這短短的時間內,呂惠卿心已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是從司馬光口說出來的話,依然讓他渾身冰涼。 「……臣敢用舉族數百口之性命擔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庫交鈔至少數百萬貫,放貸牟利……」 趙頊目瞪口呆地聽著司馬光用他那帶著陝西口音的開封官話,說著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庫?挪用交鈔?!封庫?!封賬?! 一時之間,趙頊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的雙手緊緊抓住扶手,衣袖微微顫抖著,蒼白而無血色的臉上,肌肉一陣陣地抽搐著。雙眼一時望著司馬光,一時望望呂惠卿,目光,不知是懷疑、驚訝,還是憤怒、失望、焦慮…… 呂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除了司馬光以外,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呂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誰是太府寺卿,誰是交鈔局知事…… 神形枯槁的司馬光,卻一直沒有看呂惠卿一眼,他說完事情的大概後,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本奏折。這本奏折上面,詳詳細細寫了蔡京如何發現永順錢莊的異常,如何發現永順錢莊與呂和卿、方澤等人關係密切,如何得知廣州、泉州等地海商獲得大筆貸款,如何向司馬光揭發,司馬光又如何決定先斬後奏,查封永順錢莊,檢查右藏庫局交鈔出納賬目…… 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司馬光與蔡京的請罪札——不過,這與其說是請罪札,還不如說是控訴呂惠卿欺上瞞下,隻手遮天的彈章! 趙頊嚥了咽喉嚨,看著李向安接過奏章,見呂惠卿嘴唇動了動,他抬了抬手,制止了想要說話的呂惠卿,默默接過奏章,急速地翻看著。他寧願相信是司馬光在污陷呂惠卿,也不願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呂惠卿,竟然會如此辜負他!但是,他的目光在奏章上飛速地移動著,他的呼吸就越來越急促、渾濁,雙手就顫抖得越厲害! 「這好像不是司馬公的字跡?」趙頊強作鎮定地問著,他不願意在臣面前失態,但是,他心裡卻彷彿有一團火焰在燒灼著,他恨不得馬上站起來,將奏章摔到呂惠卿面前,指著他的鼻質問、痛罵! 「陛下好眼力,這札是蔡京代寫的。」司馬光語氣平淡。 「嗯。書法極佳!」——這個人是他的宰相!趙頊在心裡咬著牙齒,倘若諸葛亮挪用軍費去放高利貸,不知道劉備將有何感想?!趙頊臉上**辣地,忽然感到羞愧、恥辱……是誰讓他淪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極佳。難得德才兼備……」司馬光的話,其實完全沒有聽到趙頊耳。 「德才兼備?」石越默默聽著司馬光的四字評語,卻幾乎哭笑不得。不過這也很正常,當年歐陽修也這樣稱讚過呂惠卿。 「陛下……」呂惠卿已經站不住了。 趙頊將札合起來,望了呂惠卿一眼,他忽然又是一陣心煩的感覺,好像很不想再見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宰相,只盼著他快點從眼前消失,彷彿如此,這件事情,並可以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喉嚨動了動,但終於還是忍耐住,道:「司馬光的札,丞相也看看。朕一向誇呂和卿好才學,果然是好才學!看來,朝廷的交鈔發行得還少了點……」 但這語氣,卻已近惡毒。 「陛下!臣實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屬實,臣雖萬死,亦不足以贖其罪。」呂惠卿再也撐不住了,撲通跪了下來。 「這麼一樁大案,朕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趙頊沒有再看呂惠卿,他不知想起什麼,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轉身看著司馬光,道:「便准司馬君實所奏,封左藏庫,查對賬、庫!」趙頊的目光緩緩劃過睿思殿諸人的頭頂,「李陶、呂和卿、方澤下御史台獄……李清臣,你草詔,問問薛向究竟知情還是不知情?!李舜舉和安惇何時能回京?」 王珪見呂惠卿這時已不便說話,忙欠身回道:「李舜舉這一兩日便能到,安惇卻還要幾十天……」 趙頊抿著嘴,微微停了一會,道:「那便叫馬默、蔡京與李舜舉來審理這樁案!」 殿諸人都知道李舜舉也是皇帝面前極得寵的宦官,長期在外行走,監軍勞軍,擔任皇帝的耳目,親信不在李憲之下,因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時代,就是有名的內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對他也頗為忌憚。皇帝在重大案件安插內侍監審,也是宋朝慣例,司馬光等人雖然討厭宦官,但因為是慣例,卻也沒有異議。 況且,眾人此時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件事上面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 彷彿一個棋手,眼見著盤面上佔盡優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七寸,之前所有的優勢,在這麼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只能添作為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裡,呆呆地望著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彷彿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的英主,兵權、財權、人事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著這三樣東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越當年費盡心機,才讓皇帝將財權轉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後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是,呂惠卿卻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年曹操無糧,便污賴糧官貪污,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為缺糧只是因為貪污,由此而穩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成那個糧官?! 呂惠卿只覺得前途忽然間,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裡非常清楚,只要有一個月的緩衝,這點虧空,他完全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右藏庫局本來可以完全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係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裡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面的暗支持!可笑這麼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 無能! 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裡很清楚,皇帝在骨裡,不是一個心機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裡是衝動、熱切的。皇帝內心,充滿著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陋習,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但皇帝的內心,實際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任何的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裡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出神經質的情緒。他表面上的鎮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在臣面前,要表現出帝王的威嚴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與石越——只有他們三個人,才真正瞭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為這種瞭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全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征……這次事發,不能不讓皇帝產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後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事情,皇帝曾經是那麼地猜忌著石越,但因為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著石越,石越做了那麼多犯忌的事情,最後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越儼然又已經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裡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著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說,李舜舉雖然因為舊黨的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的宦官人品最好的,呂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 而他避位之後,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他還能指望著王珪替自己說話麼? 汴京的風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麼重要……如果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尚書左僕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說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於此。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倍於府庫也。然一經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僕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征秋稅,戶以下,俱憂無越冬之糧……又蜀地淫祠風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手裡拿著陳元鳳的奏章,反反覆覆地看著。奏章上面,還有參知政事范純仁的貼黃,貼黃最後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著神情幾乎有點呆滯的趙頊,不覺有點心疼。 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她輕輕走到趙頊跟前,想從他手取走那本奏折,但趙頊卻攥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肯放鬆。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 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只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危貽」這四個字?! 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為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 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札!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 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的時候,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像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麼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麼多的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還認為那不過是黨爭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麼嚴重? 趙頊曾經這麼想。 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面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為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像唐康們說的那麼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麼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著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著手的《益州聞見札》,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鬱的臉色,卻顯出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毒! 為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為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麼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爭什麼! 呂惠卿在心裡自嘲道。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是,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著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著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麼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只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裡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著被呂惠卿打擊報復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也許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於他陳元鳳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佔了便宜。 儘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為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 「你急什麼?!」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只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乾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麼證據?十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只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的家產,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候聽呂惠卿這一說,不由得心神大定,高興道:「只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御史台,就不會毫髮無損的出來。但只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麼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只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 十月八日,御史台。 御史台一如既往,只是由幾個閽吏把守著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御史台的門口。汴京市民彷彿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御史台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御史台前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御史台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攏了攏披風,向著御史台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只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 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任一件事,都已經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一前一後,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裡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個時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為什麼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要等著被人趕下台麼? 皇帝將陳元鳳的札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面。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 不僅如此,數日之內,他還連上三封札自辯。為熙寧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只肯為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台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為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台諫官員們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只局限於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為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加以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為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紛紛被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釘、目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於呂惠卿。雖然翻來覆去,都不過些危言聳聽的空話套話,但舒亶面臨的壓力,也空前強大。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麼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為一個話柄;但最糟糕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裡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麼釋放,他舒亶同樣也沒辦法交待。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將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為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哥兒,在獄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麼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 舒亶在心裡憤憤的咒罵著。 今天定要叫他開口。 舒亶幾乎是咬著牙,走進御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便見一個台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稟道。 「什麼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麼?!」一時間,舒亶只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 舒亶在台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著腰進到牢房,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瀰漫著污穢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厭惡地捏起了鼻。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著一床單薄的破被,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床上,身不時抽搐著,口喃喃地說著胡話。舒亶躬著身,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著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著。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抬盆火進來,燒旺一點。」 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著雙手,在窄小的牢房,打起轉來。 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著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著,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麼放出去,舒亶的日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 舒亶還在心裡怨天尤人著,便聽著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尚未回過神,便見一人已彎著身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像被燙著一般,閃到一旁。 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著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到石得一言語之,早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全是一副自己為舒亶所誤的嘴臉。他心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這樣,只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台裡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 這言語之間,態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裡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台,舒亶還能有什麼好果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麼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沒有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 他憑什麼去扳倒司馬光? 憑這陰暗的牢房,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全能想像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為自己辯護;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甚至可能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倖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為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倖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只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為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 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只有咫尺之遙。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著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抬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著嗓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只望著舒亶,乾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著,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來,好好照看著。」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著鑽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穩,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城西南的崇明門,便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走去。那掌櫃老遠見著舒亶,早就笑容滿面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店,一面低聲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秘丞來了麼?」舒亶打斷了掌櫃,逕直問道。二人口的「秘丞」,便是秘書丞呂升卿——呂升卿雖然做過經筵,但他既無吏材,又少學問,又怕吃苦,不願離京,因此後來陞遷反而極慢,做到這個秘書丞,都已經是皇帝特別的恩典——這家酒樓,少有人知道,原是呂升卿送給他愛妾的遠房哥哥的。宰相與台諫交結,本來就是一樁大罪,何況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與呂升卿便經常在這裡見面,舒亶本與呂升卿約好晚上見面,這時未及午,舒亶便到了,這時候卻是明知故問。 「府裡下人過來說了,要晚點才能到……」 「那要勞煩掌櫃的去通報一聲,便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小的馬上派人去請。」那掌櫃早得到呂升卿的吩咐,連忙答應了,將舒亶請進酒樓後面的一個單獨的小院裡。 * PS:《新宋》第一冊已經出版,當當卓越有售,歡迎去看看。又,博客有對「燕雲」的解釋,也歡迎大家去看看。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 汴京內城東南,保康門外,惠民河邊的一座宅裡。 「舒亶去見了呂升卿?」石得一斜靠在椅上,屋侍女環侍,身前跪著兩個婢女,一個給他洗著腳,一個不斷的試著水溫,往盆裡加熱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親從吏第二指揮指揮使許繼瑋與他的養石從榮叉手侍立著。石得一瞇著眼睛,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過了好一會,方把目光投向石從榮,尖聲問道:「從榮,你怎麼看?」 「兒以為,舒亶再怎麼折騰,也已於事無補。」石從榮欠著身笑道,「呂吉甫一世聰明,這時候卻賴著不肯辭相,那是自己不要體面,也不知是犯的什麼糊塗。」 「呂吉甫可不曾犯糊塗,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石得一歎息了一聲,道:「他死撐著不下台,還不斷為自己辯解,是故意激起舊黨的怒氣。那些君們越是怒不可遏,彈劾攻擊時就越是不顧一切,舊仇新怨,全總在這一塊了,不僅將所有的新黨全當成了敵人,連帶著也免不了要攻擊熙寧歸化與交鈔法。呂吉甫這是亂取利,他現在倒成了替新黨受過一般,被波及的新黨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呂吉甫不順眼,這時候也不能不站在他這邊。連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這個兒卻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馬法,哪還有什麼新法?官家又怎會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麼?」石得一哼了一聲,道:「這十年來,王安石當初的新法的確是罷的罷,改的改,新黨也幾乎沒單獨提出過什麼大的變法政策,可變法卻沒停過。免役法『暫罷』了幾年,可是呂吉甫終於找著借口,讓它又在東南諸路復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國;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制、驛法、交鈔這些變法,新黨也有執行之功。新黨在朝野鼓吹要變法,非變法不足以圖強,為官家的變法叫好——舊黨不止只有司馬光這樣肯合作的人,也還是有死不合作的頑固之徒的,沒有新黨制衡著,司馬光未必這麼容易壓得住他們。單單是這點,官家便還用得著新黨。官家要藉著新黨定下一個調,朝廷的國策,是變法圖強。」說到這裡,石得一又搖了搖頭,笑道:「呂吉甫便是看準了這一點。這個時候,新黨與舊黨若是妥協,他哪裡還有半點生路?雙方鬧得越僵,越是勢不兩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辭相,他還是新黨的第二號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黨今日的情形,他們還能擁護誰?尤其是那些與舊黨結下重怨的人,到時候在這些人心,便只有呂惠卿……」 「還是爹爹看得明白。」石從榮拍著馬屁,一面又疑惑地問道:「那為何爹爹反說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石得一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他當然不能隨便回答這個問題。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覺得自己還有籌碼,因此始終不肯投效雍王。呂惠卿雖然自認為還可以一戰,但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算計太多,只會讓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狽難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呂惠卿屢次拒絕的罪過,一定會被清算,哪裡還能有機會東山再起?就算雍王失敗,高太后垂簾,呂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機會。這些絞盡腦汁的算計,終不過是鏡花水月一般。當今大宋第一要務,是皇位的繼承。呂惠卿惟有在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勝機。 不過,話雖如此,石得一雖然認為雍王更有機會繼承大統,但眼下的近憂,他卻必須首先解除掉才行。 他必須立即從陳世儒案抽身,並且,還要盡可能緩和與舊黨的關係。 皇帝這些日,身體竟奇跡般地出現好轉的跡象。 而司馬康如今已經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震天雷。 倘若司馬康竟這樣死掉,而且這件事還與他石得一有關……石得一完全算不準皇帝會有什麼樣反應。皇城司已經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將這麼大一個把柄,拱手奉上。皇帝雖然病了,卻隨時可以捏死自己,不會比踩死一隻螞蟻更加費力。 想到這裡,石得一臉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懼地抽搐了一下。他睜開眼睛,望著許繼瑋,吩咐道:「這些天,你們要收斂一點。案別積得太多,就當給官家祈福,不要緊的,全放了。天氣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凍死在牢裡,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會得。」許繼瑋低頭答應著。 「李舜舉回來了。這廝不像李憲,也不像個宦官,倒和舊黨那些『君』們一個脾性,偏愛多管閒事。宮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后、官家面前,他也能說得上話。這多事之時,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對李舜舉,還是頗為忌憚的。他想了想,又吩咐道:「乾脆暫時把盯司馬光、范純仁們的察,全部撤了……」 「這……」許繼瑋與石從榮不由對望了一眼,二人都覺得石得一太過謹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們一眼,「小心駛得萬年船。私自監視大臣,這不是什麼見得光的事。之前舊黨氣焰受挫,忍氣吞聲也就罷了。這時候他們氣勢正盛,又被呂惠卿一再挑釁,若有人按捺不住,將怒氣發到咱們皇城司身上,抓了咱們的人往開封府一送,這事要怎麼撕擄得清?現今風向不對,小心點好,小不忍則亂大謀。」 「大謀?」許繼瑋與石從榮都是一驚,卻也不敢多問,只答應道:「是。」 「再挑幾個精細點的,去盯緊呂升卿與舒亶。」石得一懶洋洋地說著,一邊抬起腳來,早有婢女上前給他擦腳,他停了一會,又說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別人,偏狹得緊。他若狗急跳牆,誰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麼事來……」 * 「信道,這……」呂升卿望著端坐在自己對面,神色猙獰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來。 「事到如今,只怕也猶豫不得了。」舒亶板著臉,緊緊捏著手的酒杯,陰鷙的目光盯著呂升卿,森然道:「當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這事……」呂升卿避開舒亶的目光,遲疑著。 「秘丞不妨試想一下,當今最擔心的事是什麼?」舒亶逼視著呂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說道:「皇上如今最擔心的便是哥能不能平穩繼位!今日天下第一大買賣,便是策立之勳!」 舒亶嚥了口口水,又沉聲道:「今日之事,相公為求自保,只有給司馬十二栽上個大罪名——朝野外,有誰不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雍王極得保慈宮寵愛,司馬十二也是保慈宮極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馬康招認供辭——司馬十二、呂公著合謀,妄圖在皇帝大行後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復祖宗舊制;陳元鳳輩首鼠兩端,聞風阿附,以求僥倖——秘丞以為皇上是信還是不信?」 呂升卿還未來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著說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對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馬十二、呂公著在熙寧朝受了不少委屈,大志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變法,這二人不居zf為首相,亦必是樞密使,怎麼會連家屬都保不住?所謂『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官家縱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 舒亶還有一句話沒有明說出來——皇帝信任呂惠卿其實遠過於司馬光,結果呂惠卿卻做了這許多欺上瞞下的勾當。皇帝對司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無保留。便連對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況是司馬光?更何況是在此皇帝剛剛被信任的宰相辜負的時候? 皇帝一死,對政局有最大影響的人,當之無愧的便是高太后!而當今母相疑,雍王名聲又極好,司馬光等人一向擁護太后,這時候政局又已經亂得一塌糊塗,立個長君來穩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馬光這些「君」們「天下大公」的想法! 實際上,若全然站在為大宋朝、為趙氏著想的「公心」上來說,的確是立長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過,皇帝在這時候,卻還是要以自己的血脈優先的! 因此,只要做得足夠縝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馬光都不可能! 但這些話舒亶自然不會對著呂升卿說出來,呂升卿其實亦不過是個傳聲筒而已! 「到時候,皇上既無精神氣力來處理如此大案,為防黨爭愈演愈烈,不諱之後母后幼主無法收拾局面,惟一的辦法,便是將所有的案,全部壓下來,各打五十大板。司馬十二自然要離開京師,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為安撫舊黨,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貶往遠州,以平息怨氣。但是呂相公,皇上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卻一定會留住他……」 「這又是為何?」呂升卿的腦,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因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呂相公於公於私,都會擁立幼主。」舒亶從常理推測,只能得出這樣的判斷。 只要保住了呂惠卿,就是最終保住了自己。 在舒亶看來,呂惠卿與長於深宮的高太后之間的權力博弈,勝算還是很高的。 呂升卿卻只是怯懦地避開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幹這樣的事情,顯然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勇氣與智商。羅織罪名,做偽供狀,謀害司馬康於獄,再設計騙取呂家幾個衙內的口供……這可是要族誅的事情!呂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點發軟。他根本沒什麼野心,即使呂惠卿不當宰相也無所謂,只要能保住自己家這些年積累下來萬貫傢俬便夠了…… 舒亶也並不指望呂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下官已經將項上人頭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稟相公,若相公許可,此事亦不煩相公動手,下官自己便能辦了;是福是禍,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異日相公不要忘記今日下官之微功!」 說罷,也不待呂升卿回話,便即告辭離去。 舒亶的話是說得極漂亮的,但呂惠卿自然也會明白,他不能白白讓舒亶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 從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開始了熙寧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開始放晴,還沒來得及積上的雪,在金烏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這整整一天,呂惠卿都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沒有離開書房半步。 呂升卿帶來了舒亶的計劃,那是魚死網破式的賭博。呂惠卿在這個時候,其實也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如同一個落水的絕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過,他都會不顧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確看到了事情的關鍵——這個時候,唯一可以做章的,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也不是沒有過人之處的,他抓住了皇帝此時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在平時,皇帝身體大好,呂惠卿也不會做任何的無謂掙扎。 但是,呂惠卿卻直覺到一種不祥的氣息。 是他最初讓呂升卿帶話給舒亶,告訴他「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必須不顧一切將司馬光趕出汴京。但不知為什麼,事到臨頭,他卻總感覺舒亶的計劃不會成功! 呂惠卿絕不是憐惜司馬康的性命;他也絕不是害怕舊黨的報復與怨恨。他很明白,這不是猶豫的時候,要麼就徹徹底底的認輸;要麼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將這麼大賭注壓到自己身上,雖然是出於無奈,別無選擇,但也是因為相信他呂惠卿還值得下注。倘若他猶豫不決,也許舒亶就會改變主意。 但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驅使他在書房團團打轉,卻又總是抓不住要點。 這讓他無法下定決心,放手一搏。 * 與此同時。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說了什麼?」在呂府的花園裡,呂淵不斷地逼問著呂升卿。 「沒,沒說什麼……不過是些平常事……」 「叔叔莫要瞞我,這時候哪會有『平常事』?『平常事』會讓我爹爹關在書房裡連飯也不吃?」呂淵越發疑心起來。 「許是他在擔心永順案……」 「叔叔休要誑我,這兩天明明案沒有變化!」呂淵覷了呂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問道:「是叔叔昨日見舒亶說了什麼話吧?」 「誰說的?我幾曾見過舒亶?」呂升卿彷彿被蟄到一般,慌忙否認。 但這卻更加讓呂淵確信了,「嘿嘿!叔叔連這個都要瞞我,看來真是不把我這個侄當自家人了?」 「這又從何說起?」呂升卿忙笑道:「淵哥兒你可是長房長孫……」 「既是如此,這等大事,怎又瞞著我?難道我不是呂家人麼?我亦不是三歲稚童,懂得輕重。」呂淵憤憤道:「家事無大小,我從來都管不著,將來便是掉了腦袋,都不知道緣由。」 呂升卿心本就不安,聽到「掉了腦袋」四個字,更覺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說些什麼?你是宰相之,怎說這些渾話?」 呂淵早留意到他神色,這時更加驚心,卻假意怒道:「叔叔既不當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開封縣金屋藏嬌,私下令人自廣南東路販鹽到湖南路賣……」 他知道呂升卿雖有幾個小妾,卻甚是懼內,他父親呂惠卿家法又嚴,這時候聲音越說越大,幾乎要嚷起來,慌得呂升卿連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腳,道:「你小聲點兒,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呂淵嗔怒道:「這些事侄知道少說也有一年了,可曾亂說過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卻偏要瞞著我,半句不肯說……」 「豈是我想瞞著你,是你爹爹不讓說。」 「這等事,要瞞也只好瞞外人,我是外人麼?」呂淵越發的做出不滿來,「叔叔告訴我又有何妨?難道我還會害我們呂家不成?」 「這倒也是。」 呂淵眼見呂升卿動搖,連忙趁熱打鐵,道:「叔叔只管和我說了,我保管不會洩露半句。像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亂說過一丁點兒?」 「你可千萬說不得。」呂升卿臉都白了,望著呂淵,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道:「你萬萬不可和你爹爹說是我說的……」 * 次日凌晨,呂惠卿書房之外。 「爹爹!」滿眼血絲的呂惠卿推開門走出書房,便見著呂淵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顯然他是不敢打擾自己,已經在外面等了一個晚上。他身後,呂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連忙慌慌張張把頭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們在這裡做甚?」呂惠卿不由皺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歡這個兒。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麼?」呂淵這次卻沒有避開呂惠卿嚴厲的目光。 呂惠卿不由瞪了呂升卿一眼,呂升卿連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呂淵的身後。「你反了天了?!這事用不著你來管!——你看著他,這幾日不准他出門!」後半句卻是對著呂升卿說的。 「爹爹!」呂淵撲通跪了下來,急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哼!」呂惠卿並沒有打算聽呂淵的勸告,儘管心裡依然不安,但是他卻不願意因為猶豫而錯失最後的機會。他絕對不能離開政事堂那個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許,舒亶的法,能將他帶到人生的另一個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樣的地位,即使身死族滅,也是值得的。 權力這種東西,最大的魔力,便是會讓最聰明的人喪失理智,只見其利,而不見其害。 「爹爹,爹爹!你萬萬不可小看石得一!」呂淵卻已經是心急如焚,呂惠卿的這個決定,可能將呂惠卿的每個人,都帶到萬劫不復的地獄。 「石得一?」呂惠卿腦裡彷彿有個什麼東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覆小人!兒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聽說他今日已經撤了監視舊黨的察,一日之內,釋放了上百吏民……」呂淵並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經投向雍王,但他卻知道石得一這麼做,如果不是失心瘋了想倒向舊黨,至少也是想與呂惠卿、舒亶撇清關係。按照慣例,這只是第一步,石得一為了維持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撇清與外臣勾結的嫌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攻擊舒亶。一個既得罪了舊黨,又得罪了新黨的宦官,才是所有皇帝心目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為可以輕易地將石得一綁到自己車上,卻忘記了石得一是個宦官! 在這一瞬間,呂惠卿已驚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為何會突然想出這麼個法來?」呂惠卿轉念一想,便只覺眼前一陣暈眩。 * 熙寧十七年十月十日,對待罪在家的尚書左僕射呂惠卿來說,是噩耗連連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聽的家人帶回兩個消息。一個是皇帝因為病情略有好轉,自睿思殿移駕正寢殿福寧宮。除了李憲幾天前因皇帝憂心自己一病不起,須有信任之人在西北軍穩定軍心,並隨時彈壓新收復的靈夏地區可能出現的叛亂,已奉旨意前往蘭州主持軍務以外,熙寧朝正得寵的幾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舉,都在陪同之列。另一個,則是勾當皇城司石得一彈劾御史舒亶欺上瞞下、羅織罪名、濫捕無辜、屈打成招、鍛煉成獄,並極言司馬康無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舉前往御史台獄探視,發現司馬康已經奄奄一息。消息傳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憤,上萬吏民圍聚御史台,喧囂怒罵。韓忠彥費了牛二虎之力,才勸散他們。震怒的皇帝聞訊後,幾乎氣得昏厥過去,當即下詔,釋放司馬康,舒亶下御史台獄。 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舒亶的失敗。呂惠卿手幾乎已經喪失了一切籌碼,卻有無數把柄留在政敵手。 呂府的氣氛低沉到了極點。 大門之外,自然早就已經冷冷清清,而在府,呂惠卿與呂升卿、呂淵空坐在空空蕩蕩的正廳,一個個垂頭喪氣。呂惠卿似乎已經預感到大勢將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顯得極其頹喪、衰老。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呂惠卿不斷地嘀咕著這個詞,嘴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令得呂升卿與呂淵不寒而慄。 但是噩耗並沒有就此終止。 午時剛過,呂府外傳來喧嘩之聲,便見到守門的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稟道:「聖旨到!」 「聖旨?怎麼會有聖旨?!」聽到這三個字,呂升卿的腿立時便嚇軟了。 「慌什麼?!」呂惠卿這時候冷靜得嚇人,一面喝斥著,一面吩咐道:「準備香案,接旨!」 這聖旨不可能與舒亶有關,呂惠卿絕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著李向安走進正廳,北面而立。表面沉靜的呂惠卿,心竟突然生出一絲僥倖……但他馬上知道這只是不切實際的妄想,連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來。 但李向安卻並沒有拿出詔書來,他看著面前的呂惠卿,尖聲說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帶些奏章給你看……」 呂惠卿愕然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見他面無表情,一旁,有四個內侍抬著兩大箱奏章,擺到呂惠卿面前。 呂惠卿顫顫微微拿起一本奏章打開,赫然是陳元鳳彈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聲,呂惠卿閉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著呂惠卿,默不作聲。整整兩箱彈劾自己的奏章擺在面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煩請都知代稟,罪臣呂惠卿,已經知罪!」呂惠卿艱難地低下了頭。 「那咱家便可繳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揮揮手,便帶著內侍們離去。方走到廳門口,忽聽到身後呂惠卿喚道:「敢問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轉身來,看著呂惠卿,歎了口氣,低聲道:「益州暴亂!」 「啊?!」便見呂惠卿身一晃,昏倒在地。 * 《兩朝紀聞•卷三百一十三•「呂惠卿罷相」條》: 熙寧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書左僕射呂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觀殿大學士、建國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為相,而國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寧十四年,石越復靈夏,惠卿嫉之,用讒,以越為樞副,不得預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資淺望輕,眾心未服,汲汲興事,以圖功業,塞眾口。時天下皆以華夏興,頗輕四夷,至清議亦以漢唐不足論,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眾意,行歸化之政,致西南之亂;而國家大兵之後,公私兩匱,財用不足,惠卿竟濫發交鈔。三四年間,國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煙又起,戰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國庫空虛,鈔法大亂…… 自熙寧以來,國家用兵西南,每戰必勝,兩府遂輕西南夷,至此,官軍入蜀,屢戰不勝,反喪大將,失重鎮。惠卿懼得罪,凡益州守吏,報憂者必被罪,報喜者則獲賞,又以法禁止報紙之議,帝與兩府,皆受其蔽,而益州之禍愈深。久之,彥博、司馬光頗識其偽,然惠卿奸巧,每廷辯必折之。帝自復靈夏,亦頗自矜,唸唸於幽薊,以西南夷偏僻之地,兵甲鄙陋,不足成大患,用兵而不能平,是將帥守吏之過。又以歐陽修、王安石輩頗稱惠卿之賢,為相十年,從無大過,遂信之不疑,竟為惠卿所誤。 至十七年月渭南兵變(詳見本書「渭南兵變」條),京師及諸路物價騰貴,種諤病故西南,官軍敗衄,自彥博、司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謀惠卿,欲召王安石復出(詳見本書「王安石復出」條),惠卿大懼。恰逢帝染疾不豫,少問政事,彥博又去位(詳見本書「彥博罷樞使」條),光力孤,惠卿遂暗結御史舒亶,以陳世儒案興大獄,實攻光也。光康竟入獄。(詳見本書「陳世儒案」條) 十月丁卯,永順錢莊案發,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詳見本書「永順錢莊案」條)。而陳元鳳至益州,上萬言書言益州情弊,頗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馬康於獄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污司馬光、呂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帝移駕福寧宮,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獄,奪官告身,流凌牙門。當日,益州路報蓮社陳三娘倡亂。帝遣使致彈書兩箱於惠卿,惠卿慚懼,遂乞病辭。 …… (括號註釋為校注者所加。)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 福寧殿。 趙頊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御床上起來,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兩個臣前面。 「司馬公……」趙頊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著頭,卻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著大病未癒、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著愧疚之意,拜他為尚書左僕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而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並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而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為右僕射——這讓石越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在石越的預計,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也許會是韓維與馮京,也許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而絕不是這個對自己並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著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著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至少石越是這麼想的。病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趙頊,在聽到益州發生暴亂的報告後,反而突然振作起來。他一面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赫免陳世儒案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石越為尚書右僕射,又採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緊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亂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為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採納范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詔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陳元鳳為益州路轉運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務…… 幾天之內,趙頊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以驚人的毅力,在福寧殿接見大臣、處理著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皇帝並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面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彷彿他又成了熙寧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知道,趙頊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跡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頊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你啊……」趙頊輕輕地拍著司馬光的肩膀,儘管他親自下詔,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賜以厚爵美官,但對於失去唯一的親生兒的司馬光來說,趙頊心裡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麼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然有喪之痛,但在福寧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為,石越連忙岔過話來,低聲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權厚禮待之。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為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為陛下欲留安石於京師,意在常備諮詢。侍,掌佐天議大政,審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為,或可拜安石為侍,乞陛下聖裁!」 趙頊這時候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趁著石越稟奏,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待石越說完,已是恢復常態。他知道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這才想將王安石留在京師,但他卻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執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為相,那對舊黨衝擊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盪;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於一種補償的心理,司馬光也是一定要當首相的,更何況如今舊黨在政事堂佔著半壁江山;而趙頊心裡也清楚,理財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將石越閒置了這麼久,單以石越之資歷威望,不放到右僕射的位置上,也是說不過去的。但政事堂的僕射只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麼樣的官位,便成了大問題…… 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稟奏,趙頊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面上又做得好看,侍的地位,還在左右僕射之上。那什麼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說得好聽的借口。 石越見這時候司馬光也已經恢復過來,皇帝又點了頭,這次覲見,原本便是為了王安石的新官職,事情既然已經說完了,便想騰出點時間讓趙頊多休息會,因道:「陛下既已恩許……」 「明且慢。」石越話方說到一半,不料便被趙頊打斷了,「侍、侍!朕以為……」趙頊一邊踱著步,一邊沉吟著。 石越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對拜王安石為侍好像還不太滿意,一時間不由也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在官制改革以前,侍往往當成恩寵要致仕的宰相的一個虛銜,但就這樣,也是極少有人能享受這種尊榮的。而在官制改革以後,這還是頭一次準備拜侍。而且,這一次,「侍」還並非是做為一個人政治生命的句號出現。 但皇帝卻好像還不滿意,皇帝到底在想什麼? 皇帝倒沒有讓石越猜太久,他很快停住了腳步,說道:「侍到底只是用來優寵元老重臣的,朕這次復召王安石,是欲司馬公、明能與之同舟共濟,共謀國事。兩府軍國重務,皆要先商議而後施行。若以侍而得以參預政事堂會議、樞密會議,恐招言官議論,且又為後世開個壞的先例,朕想……」 皇帝的話說到這裡,石越與司馬光已是面面相覷。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是想要王安石當個「常備諮詢」的高級顧問,而是想要王安石當一個不管具體政事,但對所有軍國大事都有發言權、影響力的宰相! 果然,便聽皇帝說道:「朕想……以王安石為侍兼平章軍國重事。」 石越看見趙頊熱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平章軍國重事」,他倒是一點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個「平章軍國重事」出來,在政事堂,他也只是次相,不是首相。其實以他的資歷威望,就算只當個參知政事,在政事堂說話一樣份量十足,一樣可以主導國策。問題是,對於王安石的執拗與不妥協,就算過了十多年,石越還是感到後怕。 但他卻沒有立即反對,反而幾乎是習慣性去看司馬光。石越心裡很明白,在這個非常時刻,只要司馬光反對,皇帝就絕不會堅執己見。 司馬光臉色也有點難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會,卻抿嘴頓首道:「陛下聖明!」 石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皇帝的目光移過來,他腦一個激靈,一瞬間好像明白過來,連忙跟著頓首,道:「陛下聖明!」 「那好,便叫王安石明日覲見罷!」 * 離開福寧殿後,石越因奉了旨意,也不去尚書省,辭了司馬光,出宮後,便坐了馬車,往王安石暫住的驛館駛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馬光竟然會容忍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實在是讓石越大為震驚。應當說,在本質上,司馬光不是一個不通權變,不肯妥協的人,雖然有時候,因為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協之時,身段也顯得不夠柔軟,作風略顯生硬,但是,司馬光並不是天生的「司馬牛」。對於宋代士大夫的責任感與品格,歷十幾年的瞭解,石越還是較有信心的,他平素較擔心的,便是「君們」不肯妥協的群體性格,相當一部人非白即黑的線性思維。這種「疾惡如仇」的性格,有時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現在,很顯然,士大夫們又一次讓石越意外了。的確,依然有些人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線性思維,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怎麼樣進行必要的妥協。而且,他們更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 司馬光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司馬光願意接受與新黨共存之事實!意味著司馬光願意與王安石嘗試攜手合作! 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嗎?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應當高興,但是,他的臉上,他的心裡,卻無一絲歡快! 司馬光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是因為司馬君實已經明白,新黨一定會存在,呂惠卿的教訓告訴他,與其將新黨交到別人手裡,還不如交到王安石手…… 也許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在私下裡已經完全恢復友誼…… 也許是…… 石越願意為司馬光找出一千種理由,但他心裡卻非常明白,這些絕不是主要的理由! 他記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平淡,平淡,但卻讓人覺得其有著沒有說出來的千言萬語…… 石越不能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司馬光之所以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理由就是因為他石越! 不必過多的尋找理由來自圓其說,石越的直覺,便能確信無疑。 一方面,司馬光力薦石越為右僕射,與他通力合作,絕無半點保留;一方面,司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也要防範石越…… 看起來是如此矛盾,卻偏偏就是事實。 舊黨是無法接收新黨那接近一盤散沙卻不可忽視的殘餘勢力的,王安石成為平章軍國重事,至少可以阻止這些人投向石越。 不過,石越也很難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 再去勞神猜測司馬光的用心,也已經沒有意義。 哪怕只是為度過眼前的危機,石越也需要司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黨爭了! 石越使勁搖了搖頭,便覺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只聽到車外侍劍喚道:「相公,驛館到了。」 石越「唔」了一聲,侍劍已掀開馬車的門簾,石越躬著身,方探出頭去,便見驛館之外,車馬輻輳,排在驛館外面的馬車,足足有一宋裡之長。這些馬車,既有由河套駿馬牽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也有用騾牽引,極其簡陋的;甚至還有一些人是騎驢代步……所有這些車馬騾驢,將驛館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洩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卻聽侍劍在旁邊笑道:「相公,驛館的大門關著呢!」 石越聞言,忙遠遠望去,果見驛館的大門緊緊閉著,顯是王安石在閉門謝客,但門外前來謁見的官員士,卻並不肯輕易死心。這也難怪,自呂惠卿辭相出外,雖然暫時沒有巨大的人事變動,但朝新黨官員無不自危,人人都擔心舊黨藉機清算,將新黨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黨便已經是謠言四起,人人都將希望寄托在王安石這位前宰相的身上。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閉門謝客,便可以令他們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吩咐道:「侍劍,去把我的名帖遞進去。看來,我們只能走過去了。」 * 王安石站在驛館客廳外的階梯上,望著石越,心不覺百感交集。十年時間!十年之前,他並不曾想過,此生還有多少機會再見著石越。十年時間,也可以讓許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麼敢奢望司馬光親自寫信請他復出?!這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明,也發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細微變化。王安石第一眼見著石越,便已感覺到石越身上的這種改變,但是他卻也很難說出究竟有什麼不同之處。也許,是石越的氣質,越來越像一個宰相,真正的宰相! 一瞬間,王安石突然心裡一陣酸楚,他情不自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愛王雱,如果王雱還活著,不知今日又會是何模樣? 石越也遠遠地望著王安石。相比十年前離開汴京之時,王安石的鬚髮已然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他的頭髮與胡都顯得有些凌亂,不修邊幅的習慣並沒有多少改變。但從精神來看,王安石卻比司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當他站在石階上,儘管身著常服,卻仍能令身邊的人們全都變得黯淡無光,成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石越拜見荊公!相公別來無恙?」離著石階還有三四步遠,石越便已遠遠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階,雙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明,別來無恙!」 石越直起身來,注目王安石,歎道:「國事如此,豈得謂『無恙』?!」王安石一愣,卻聽石越又笑道:「不過今日能見相公身體安康,卻是國家之幸。」 卻見王安石搖搖頭,正色道:「明這卻說錯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國家之事,正要多倚賴明與君實。」一面說著,一面將石越請進廳。 二人在廳敘了座位坐了,這時候驛館官吏早得侍劍吩咐,上過茶點後便不敢來打擾,石越的幾個護衛也在門外侍候,廳除王安石與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侄王防與侍立在石越身邊的侍劍。 待王防又給石越見過禮,便聽王安石微微歎道:「益州之事,某其實難辭其咎!」 縱然是石越料想過一萬種開頭,也萬萬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話竟然是自責,他驚訝地抬頭,望著王安石。卻聽王安石又低聲歎道:「吉甫無它,但性急耳。熙寧歸化之策,吉甫當年也曾經寫信詢問過我的意見,國家向西南蠻夷用兵,開拓疆土,本是熙寧以來的國策,這十年來,官軍屢戰屢勝,恢復靈武,此太宗以來第一功業——南交、大理,本屬國,亦自當混一,謀劃西南,那是萬世基業,原本也是良謀善策。當時天下無論賢愚,大抵以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議論,罕有反對者——今一旦釀成大禍,便將所有罪責歸於吉甫,以為社稷之罪人,這也難稱公允之論。」說到此處,王安石抬頭望著石越,苦笑道:「這一次,不幸又是被明預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歎道:「的確是不幸言!」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責吉甫,當時天下料不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個兩個。便是明,也有料事不的時候,否則李秉常早為俘虜。我當時薦吉甫為相,是看吉甫有異世之材,但朝君對吉甫畢竟成見太深,明平心而論,若無吉甫與君實在朝竭心殫智調度,你能成就平夏之業否?」 「自古無庸相在朝,而大將能建功於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寧西討,有一半功勞,的確是歸於當時的兩府大臣的。 王安石點頭道:「我早知惟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終是人望不足,他當年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對他的成見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證明自己,遂行歸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懼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著牙執拗到底,意圖僥倖,不料卻招致今日之禍。倘若熙寧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結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對呂惠卿的同情與憐惜,溢於言表,「吉甫離京之前,曾留書一封與我,言及他三四年間心境,令人嗟歎。」 對於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與呂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屬、同事,又是師生、朋友,情同父,相互信任支持數十年,站在他的立場,說出這些話來,那也全是出自內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場,卻很難如此理解呂惠卿的行為。他既不願附和王安石,卻也不願意與王安石爭論,便只是默然不語。 王安石歎惜一會,又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昔日為相之時,亦在局,恍然不覺己非,一旦離開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卻終於發現當年多有不近情理處。回想熙寧三年,程伯淳曾與我議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無不允,又對我道:『天下自有順人心底道理,參政何必須如此做?』我實已為其所動,然當時張天祺至書,言語乖戾,我以為自古變法,無信不立,遂終於一意固執。若非其後復有明之謀,真不知將到何種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當時其實亦是為情勢所迫,某未及上任,諫官便已論列,新法甫出,績效未顯,諸君便已視為謀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後快。舉目四顧,天下滔滔,賢如君實,親如安國,皆持不兩立之志,當是之時,只知『義之所在,雖然萬千人吾往矣』,批評之語稍有過激,便覺逆耳,但凡聞到一言半語讚賞,便引為知己,薦以美職,只盼著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於變法圖強,雖封侯可待……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聽王安石如此開誠佈公,自承己非,並說起當日秘辛,亦不由動容。他只道王安石執拗,哪裡知道王安石也有這坦然認錯的一面?這時也忍不住說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為丞相門下客矣!」 王安石卻道他只是客套話,搖頭笑道:「往者已矣。過去的事情,便是後悔,世間卻沒得後悔藥賣。今日與明說這些,是盼著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黨爭!」說到這裡,王安石神色已經黯然,「我也曾遭喪之痛,司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應當如此,大宋不應當如此……」 「這也是越與君實相公之心願。」石越望著王安石,誠懇地說道,「君實相公曾經對越言道,他再也不願意看到大宋還有人要遭此喪之痛!」 「荊公,越今日之來,其實還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會召見荊公,皇上令我先來看望荊公,並轉告荊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沒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訴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卻也並不關心他的官位,起身謝了恩,便道:「不瞞明,我早已聽到傳言,道是馮當世去了益州,但這戡亂之事,恐非馮當世所長……」 石越早已在心苦笑,皇帝將馮京派到益州,一則當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來鎮一鎮人心,但更多的,卻是皇帝對他這個吏部尚書多有不滿,只不過剛剛罷免一個呂惠卿,皇帝還是想讓人事變動盡可能地能緩一分算一分,馮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幾乎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馮京其實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實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處分的,卻是陳元鳳與高遵惠。 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便宣諸於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當「平章軍國重事」,將來萬事還要他合作,這時候卻也不能全然隱瞞,因只得委婉說道:「馮當世識大體,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內,連罷益州轉運使副以下長吏十八名,若無宰臣坐鎮,難策萬全。益州路轉運判官陳元鳳與提督使高遵惠,都曾任軍旅,頗堪任事;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軍名將,平叛不亂。益州事,難的是要如何善後……」 王安石也聽說過王厚三人的名聲,不由點點頭,又問道:「那陳三娘究竟是何許人?為何竟敢作亂?我自東南來,雖聽到些許傳聞,但儘是不盡不實,連汴京之人,也往往說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問,這些日汴京與成都府往來使者不絕於道,陳三娘暴亂的原由、經過也大體清楚了,因道:「此事說來話長。國朝以來,頗修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間最盛者,便是淨土宗,信眾往往結蓮社念佛,平日信眾間互愛互助,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兩浙,原也是極風行的。而蜀地較他處,尤信鬼神之說,蓮社更為盛行,朝廷屢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者,最後因見沒出過什麼事情,時日一長,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虛設。這陳三娘,原是蓬州伏虞縣的一個寡婦,平時與鄉黨一道吃齋念佛,她又會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驗——這雖與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鄉村百姓,卻敬若神明,平時在伏虞縣,頗有聲望……」 「原來是黃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荊公所料不錯。」石越點頭道,「益州官員雖然百般回護,搪塞責任,但陳元鳳與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這是地方官吏處置不當,激起民變。益州連年用兵,各地府庫為供應軍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倉連虧空帶徵發,也幾乎消耗殆盡。蓬州雖處內腹,但原本就是個下州,主客戶不足三萬,納稅丁口不足五萬;伏虞縣更是個下等縣,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連去年的秋稅,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縣令,去年因為籌辦軍需不力,未能收足賦稅,已被漕司申誡,考課也落了個下等。今年夏稅又未收全,眼見著又要受處分,連官位都要不保,因此方征秋稅,便催促胥吏下鄉催收,百姓一年勞作所得,交了秋稅還要補上夏稅,過冬的口糧,來春的種,竟是一點不留。百姓怨聲載道,而這伏虞令也不加體惜,凡欠稅折錢一百以上,便要鎖拿到縣衙拷打。約一個月前,這陳三娘的一個侄,因為想留些糧食過冬,便借了幾百交鈔,想按官價補上所欠稅糧,但如今益州的情勢,休說是交鈔,便是用銅錢鐵錢,按官價也買不到糧食,徵稅的胥吏若是答應了,這間的差價便要自己賠付,自是斷不肯從,爭執之下,便將她侄抓到了縣衙。陳三娘去縣衙說理,伏虞令說她不過,惱羞成怒,反將陳三娘也枷了,由此竟激犯眾怒。當天傍晚,數百信眾便砸爛枷鎖,救出陳三娘。伏虞縣除了幾十個不教閱廂軍和弓手之外,本也沒什麼武力,這便何況這些弓手、廂軍平日裡對陳三娘奉若神明,哪裡敢和她作對。當日暴民便攻佔伏虞縣城,伏虞縣令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為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陳三娘占握伏虞縣城後,便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石越說到此處,心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司馬光、王安石心,縱有同情,但是鎮壓起來,卻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但是在石越的心裡,卻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王安石這時候聽石越介紹陳三娘作亂的原委,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勢,究竟有多危險。一個伏虞縣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絕不只一個伏虞縣!所謂遍地乾柴,一把烈火丟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燒起多大的火來!更何況,陳三娘居然還懂得「開倉放糧,救濟百姓」,這就更加不可輕視。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石越那輕描淡寫的「善後」二字的深意。 「明,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連連說道,「益州禁軍,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調到伏虞縣來平叛,沒有半個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謙一時半會只怕指望不上。況且馬上要入冬了,夜長夢多啊!」 石越額首道:「益州局勢,的確不是一個陳三娘這麼簡單。高遵惠與陳元鳳奏報,益州全路,聚嘯山林的盜賊,有跡可查的,共十三處,大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各州縣長吏,要麼隱而不報,只是強征弓手鄉兵,保得盜賊不鬧出大事,便阿彌陀佛,萬事大吉;若盜賊太猖獗,不得不調集廂軍、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實已是處處是兵,卻還是處處有賊。從伏虞縣的事來看,這些鄉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還是要指著禁軍。現在益州境內的禁軍大多聚於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馬上便到,若無補給,休說平叛,軍心潰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證禁軍補給,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糧外,實無良策。但這一徵稅,難保不會再出事!若再有一處響應,益州局勢,只怕立時便會崩析!況且禁軍一動,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還要是從西南夷著手。」石越注目著王安石,沉聲道:「陳三娘作亂,我還是以為剿不如撫。百姓只要能安居樂業,斷無想造反的道理。」 「司馬君實與韓持國又是何主意?」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道:「君實相公與韓持國都是一個主意,只赦從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點點頭,望著石越,緩緩道:「明,我也是這個主意。」 * 石越與王安石在驛館一直談到天色全黑,眼見外面北風呼呼作響,刮了一陣亂風,又飄起小雪來,石越這才告辭離去。但直到他離開驛館之時,外面還有許多人在探頭探望地觀望。汴京這時候只怕已經無人不知石越親自拜會王安石了。 侍劍侍候著石越上了馬車,石越因見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劍也一道上車坐了,主僕二人在車上說著閒話,侍劍因笑道:「十年前小的還小,雖見過拗相公,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些年老聽到他的大名,今日見著,才知道原來也就是不甚講究的老頭。不過桑舅爺怎的竟沒來呢?」 「這是王介甫先公後私。」石越笑道,「他奉詔進京,沒見皇上之前,是不會先見親戚朋友的。」說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你這些天常去田府?」 侍劍點頭道:「田將軍算是小人的師傅,逢年過節,小的總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獄那會,我怕給相公惹麻煩,沒敢去探望他,心裡很過意不去。燒衣節因聽說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將軍平素手頭大方,愛周濟朋友,家裡一向不太寬裕的,這年頭日又難過,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漲了兩成,若用交鈔,還要貴些。平素倒也罷了,現在田夫人既有身,不便太操勞,因此我藉故去走走,好帶點有用的東西過去……」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這是你不忘舊,本是好事。不過田烈武現已做了東宮官,你若再去他府裡走動多了,被台諫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劍連忙答應了。 石越閉著眼睛,彷彿是瞑思了一會,忽又問道:「方纔你說汴京一切物價漲了兩成?」 「連曹婆婆肉餅都漲到八一個了。」侍劍歎道,「若用交鈔買,十一個都未必買得到。汴京到處都在謠傳陝西那邊交鈔越來越不值錢,鈔錢比一天一變,大小商家都不樂意收交鈔。雖說開封府有嚴令不得拒收交鈔,但商家個個陽奉陰違,開封府也沒什麼好辦法。如今益州又出了這碼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發不愛要交鈔了。」 石越越聽越是心驚。須知交鈔一物,全憑zf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對交鈔喪失信心,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汴京天腳下,交鈔在理論上還可以隨便按官價兌換,都已經如此,地方州縣,更不知是什麼景象。 卻聽侍劍又說道:「前些天,還聽說開封府界出現了假交鈔,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什麼?!」石越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交鈔自發行以來,假交鈔便一直沒有消失過,但是因為交鈔所用的紙張都是特製的,彩色套用技術又嚴格控制,因此假交鈔往往都是粗製濫造,只在一些偏遠或者不甚發達的地區流行,也很容易被識破。開封府界,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假交鈔的!這時候聽侍劍說開封府竟然出現假交鈔,而且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石越怎能不驚?! 呂惠卿執政以來,交鈔發行過多過濫,導致諸多弊端。石越本來正在思考對策,希望可以緩步挽回商民對交鈔的信心。哪裡知道,這時候竟然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驚懼著,忽又聽到車外傳來似公鴨嗓的呼喊聲,「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駕?」 「這又是誰?」石越聽得真切,連忙吩咐停下馬車,掀開車簾鑽出去眺望,沒多時,便見一個內侍驅馬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石相公,皇上召見!」 石越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經黑沉沉的,皇帝怎麼會在這時候突然召見?石越心裡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麼事了?! * PS:這是自寫《新宋》以來,第一次在除夕更新。祝大家春節快樂,願春節多出太陽少下雪,所有人平安度過這次雪災。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二)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裡約摸著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坐在御榻上面,讀著奏章。殿除了內侍與女官外,竟再也沒有一個大臣。石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宋代,夜間開啟宮門,不是一件小事,若無軍事大國,皇帝不會夜裡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麼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 他納悶地行過君臣之禮,趙頊隨口說了聲「免禮」,一面將手的奏折放到案上,凝視石越,道:「明一定在想朕連夜召見,不知又有何大事……」 石越站起身來,老老實實回道:「陛下聖明。」 「的確是有大事。」趙頊微微歎了口氣,道:「是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 石越驚訝地抬頭,便聽趙頊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奏折,職方館探得消息,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 「高昌人……」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趙頊也搖了搖頭,歎道:「西夏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日,高昌不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哎!遺虎成患……」 趙頊說到這裡,心裡忽然感到很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復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搾取養份,更加迅速地恢復、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 「罷了!」趙頊擺了擺手,「朕知道這不能怪你。熙寧十四年,就有台諫彈劾過你,有人說你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你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朕還不是昏君,朕與你君臣相知,乃是風雲際會,朕心裡是信得過你的。」 「陛下……」 趙頊望著石越,溫聲道:「明不必多想。朕看眼下西域的情形,高昌已經亡國在際了。明熟知西事,朕想聽聽明的見解。」 石越連忙欠身說道:「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里。臣以為,以殘夏之實力,雖然屢戰屢勝,卻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併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揚威耀武,高昌奪氣,李秉常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但秉常之志,畢竟不在財貨。所以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後,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復仇,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黨項之名而顫慄。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殘夏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併高昌,臣以為秉常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可能是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併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只要財貨女,示無大志,乃是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只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只能橫徵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併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這幾年間,石越一直在關注西夏的發展,這是他親手推倒的第一張骨牌,他當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張接一接地倒下。殘夏能兼併高昌,他並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氣,卻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趙頊聽石越分析著,沉默了好一會,方歎道:「朕今日方知房之事不假。明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他又下意識瞥了一眼奏折,抬目注視石越,道:「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裡還敢招惹黨項……」 「陛下,用兵之道,其要不過便是那幾個字——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風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識時務,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稱王稱霸;若不知好歹,竟敢東向顧盼,恢復西域,也不是甚難事。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不料趙頊卻苦笑了兩聲,道:「明這卻是料錯了。一個月前,涼州以西,發現了數千西夏騎兵的蹤跡。西夏騎兵往來涼州,原也不稀奇,但自從熙寧十五年秋以後,李秉常銳意西向,涼州城外能見到西夏騎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騎。這次卻是大反常態……」趙頊哼了一聲,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必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石越這時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頭沉吟良久,方問道:「涼州只報西夏騎兵出沒,便沒有其他動靜麼?」 「這倒未聞奏報。朕早已下令,西北沿邊軍州,西夏若敢侵犯,自當擊退。若其不來犯境,諸將只要謹守疆界,嚴禁吏民與西夏互市便可。這幾年之間,李秉常以殘破之師,倒也不敢來挑釁。」 「若只是如此,臣以為秉常或者只不過是做做樣。」 「哦?」 「從秉常這幾年在高昌的做為來看,他已非吳下阿蒙。那西遷黨項部族,若說沒有思鄉之情,不想打回靈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國發生極大變故,李秉常卻不太可能冒然東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氣,這幾年又不斷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馴服,便可知秉常斷不敢魯莽挑釁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臉色頓時一變。 「除非什麼?」趙頊也看出來了石越的緊張。 「除非是北面有變故。」石越一瞬間,只覺得喉嚨有些乾涸。 「這……這……怎麼可能?!」趙頊說著話,身卻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連忙寬慰道,「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內部的壓力,做做樣給部屬們看。這幾年來,秉常不斷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歸還興靈、允許其派使者回靈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國之威信橫行西域;要互市,那是為了有利可圖;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斷不可能還給興靈,卻不斷乞求,那必是因為他要給部眾一個交待,以示他並不曾忘記故鄉;而要派使者回靈夏祭祖,那更可見其內部有返回故鄉的壓力。殘夏雖然西遷,但時日還短,其部眾不免思鄉戀土,而朝廷這幾年卻屢屢拒絕秉常之乞求,甚至連使者也不接納,秉常迫於壓力,做做樣,也是可能的。」 趙頊點點頭,鬆了一口氣。秉常西遷,但宋廷斬草除根之心,卻也一直未死,所謂「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靈夏割據的時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靈夏既然恢復,那麼對西域便不可能沒有想法,只不過暫時實力不濟,無法倉促圖之而已。所以宋廷對秉常西遷殘部,一是輕視,二則是敵視。秉常雖然忍辱負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眾內附,宋朝自當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則,一切免談。兼之宋廷為了鞏固在靈夏地區的統治,對在當地有幾百年聲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憚,更不願意秉常有機會與當地勢力發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願意接納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對民間的走私,也嚴厲打擊。宋廷早已頒下敕令,凡私自西出涼州、賀蘭者,即處死刑。在如此嚴厲的敵視政策之下,秉常面臨巨大的內外壓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寧十四年,朕便應仁多澣之請,令地方有司保護西夏李氏陵墓。這幾年間,靈州知州每年都會上奏,年年都有當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趙頊對此亦有點無可奈何,儘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恢復漢唐故地」,而靈夏地區也的確是「國故土」,但是西夏統治當地近百年,若從李氏祖先為節度使割據算上,更有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連西夏的漢人,都不免會有人以「夏國遺民」自居。在這樣的情況下,「恢復故土」不容易,「恢復」之後,統治就更難了。宋朝的策略已經不可謂不得當,但小規模的零星叛亂卻依然不可避免;而儘管嚴厲打擊,在秉常站穩腳跟後,也總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隨秉常……對於那些認定西夏已經亡國,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還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寬容。畢竟,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勵的「忠節」。 因此,趙頊實在很有點啞巴吃黃蓮的感覺。 「若老天能再給朕十年時間,朕定當重開西域!」趙頊的眼神,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雖有小恙,但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罷了,罷了。」趙頊沒有讓石越說完套話,「朕自己心裡有數。做皇帝的,自古以來長命的便不多。朕這幾日雖然感覺略有好轉,但總是大不如前……」 「陛下……」趙頊說的都是大實話,但聽到石越耳裡,卻是格外的不吉利。 「罷了。」趙頊緩緩靠下身,微微搖了搖頭,「不說這個。朕還是有點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樣,還是北面果真有什麼變故,回頭要叫職方館查明,派人告訴蘇軾,留心契丹有無異動。」 「是。」石越連忙答應。 趙頊稍稍了歇了一會,又說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還有一件事,也要聽聽明的主意。」他一面說,一面抽出幾本奏折,一個內侍連忙趨前,躬著身接過奏折,遞給石越。「這些都是彈劾資善堂直講桑充國的折。」趙頊眉頭深鎖,微微歎了口氣。 石越連忙小心翼翼接過奏折,他知道桑充國雖然入仕,卻是與世不爭的性格,據說教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雖聽皇帝這麼說,卻也沒太在意,畢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開第一本奏折,立時便呆住了——彈劾桑充國的,赫然竟是楊時!他連忙認真一本接一本的看來,卻見趙頊所給他的彈劾桑充國的折,遍佈舊黨、新黨,甚至還有與新舊石黨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彈章! 這些人彈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國私自帶太、信國公出入市肆之間,教習商賈賤業;不規導儲君學習聖人經典,反而教授諸般雜學,玩物喪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時候,不教太忠孝之道,反而引太遊玩,更是大不敬。這些奏折,沒有一篇是捕風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時間地點人證…… 桑充國的出軌之舉,石越其實也早有風聞。但他沒有想到,矛盾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楊時的奏折說得十分清楚,程頤對桑充國的作為十分不滿,數次當面規勸,三次書信規勸,桑充國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詭辯。對桑充國的極度不滿於是終於漫延開來,在這些彈章,最客氣的,是認為桑充國失君臣之禮、有小聰明而不曉大體;而最激烈的,則已將他等同於專門用遊玩宴樂來引誘君主學壞以固寵的佞臣!因為有傳聞說,太每逢程頤上課,便經常裝病,而到了桑充國上課,卻往往翹首以待…… 「這個桑長卿是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趙頊絲毫沒有掩飾他的心思,「朕本來以為,皇生於深宮,長於深宮,有機會通曉點外面的世務,那也是應當的。因此朕實是故意睜隻眼閉只眼,但這個桑長卿,卻未免太過火了。幾天前,哥和七哥在宮裡到處找內侍、宮女變賣東西,搞得宮裡雞犬不寧,他們竟還悄悄找一個內侍做牙人,令他出宮去變賣太后賞賜的玉珮,以買賣契據為證,許諾事成之物,可以賞他一成的好處!」趙頊說起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內侍拿得玉珮,卻又犯膽小,這事才犯了。朕叫他們來責問,他們反振振有辭,道這玉珮既然太后賜了,便是他們的。他們明買明賣,只是和百姓公平做買賣,想湊錢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費公帑、又不曾苛剝百姓,不算有錯……」 石越低著頭聽著,心裡卻不覺得趙傭趙俟有何不妥,只覺得這兩個孩頗有過人之處,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情在當時卻實在是駭人聽聞,倘若傳出去,還不知道要鬧多大的風波。一時之間,石越竟是口拙辭窮,不知道說什麼好。 果然,便聽趙頊又說道:「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又要朝野驚駭了。他桑充國難辭其咎倒也罷,朕卻怕有人藉機大做章。」 石越聽到心一凜,不由悄悄抬頭望了趙頊一眼,卻見趙頊臉色陰沉沉的,雖然意有所指。 「太后也和朕說了,桑長卿太迂腐了,他是魏晉名士,皇的師傅,還是要選老成的儒者。朕也知桑長卿並非奸佞小人,不過有點不通世務,不識大體。他是當朝名士,做過白水潭的山長,倘若以罪去位,卻不太好看……」 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皇帝口裡要聽聽他的主意,其實卻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國這幾個月的資善堂直講的日,已經到頭了。 他連忙說道:「陛下既以臣又為右僕射,又將以王介甫為平章軍國重事,於情於理,桑充國都應當引嫌避位的,他雖是書生氣,但這點道理,他卻是懂的。臣以為桑充國兩三日之內,必有辭呈奏達。」 趙頊讚許地點點頭,又笑道:「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獃,不讓桑充國當官,那才是保全他。依朕說,給太選師傅,其實也是要以書獃為主的,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獃。等哥大了點,再選幾個出身低微,在州縣做官官聲好有真吏材的;幾個世家弟德才兼備的,那時教他世務也不遲。」 但石越卻不太以為然,也不肯應腔。趙頊也不以為忤,反取笑道:「明也是個不會教孩的。你那寶貝女兒,朕聽說也是無法無天的。」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為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為君臣,這事只怕卻怪不得臣的……」 趙頊哈哈大笑,伸指著石越,笑道:「石明,石明……」 * 石越再次出宮,已近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著鵝色大的雪片,卻依然是燈火通明,街邊酒樓,杯籌交錯之聲,鶯歌燕舞之調,隱隱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淨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惻隱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著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齣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征發為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面還有離別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徵人的……」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為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確是有的。要知道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只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在異地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將骨灰送還故鄉(宋朝民間盛行火葬,官方原本嚴厲禁止,女將父母火葬,依照自唐代繼續下來的刑法甚至要判處死刑!不過在宋代司法,從未有過因此判罪之先例,自此,迫於財政壓力,宋廷終於非正式承認火葬之合法地位)——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件事在熙寧十四年,曾經讓石越非常愧疚。但隨著他被閒置,時間推移,連石越自己也早已漸漸淡忘了。 「這齣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采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別,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將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依然不停地向石越介紹著。 「唔。」石越尷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麼樣?」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掀開車簾,順著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舖裡,背對著大街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著悶酒。 「范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屬下方纔已留意查探,左近像是並無隨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隨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范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跑到這裡來喝悶酒?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於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范純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明?」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只見范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乾乾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著儒巾,倒真像個窮學究。他面前的桌上,也只擺著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卻隱約帶著點憔悴。 「范公好雅興。」石越笑著走到范純仁對面坐了,店家早見著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著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純仁面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擾范公,改日再回請。」說著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范純仁,竟是反客為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嚥起來,只直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范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羨歎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稚童,這些事原是別人學不來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麼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這麼放肆,范公總不至於因為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罷?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范純仁亦不覺莞爾,笑道:「聖人還說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麼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別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明真是真名士。」范純仁抿了口酒,歎道:「只有像我這樣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范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范純仁的心,石越並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范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適合我,我坐在這裡,其實是渾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視范純仁,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范公當面說道說道。」范純仁訝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范公還記得正公主持慶歷新政之事麼?」 范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為石越想借慶歷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范公可曾想過慶歷新政為何會失敗?慶歷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諫有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何政府台諫皆得其人,而慶歷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讀史書,為何每每只要小人進讒,君便不是敵手呢?為何君往往只能看著小人進讒言,將君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將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無愧於心……」 「好一個無愧於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為了無愧於心,莫如說是為了逃避責任罷?!」 范純仁一時默然。 「范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麼學問麼?」石越直視著范純仁,道:「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你既要提防著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著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豈還能想著乾乾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 范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抬頭,怒視著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只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 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范純仁忽然想起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採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一直鬱積著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們這些君,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石越的話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麼? 終於,范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來,便發現外面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雪絨。石蕤跟著阿旺過來請過安,便飛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兒也是忙裡忙外,又要叮囑下人準備送給山東石起家過年的禮物,查對送給在京各家親朋戚友過冬的日常用品;又要與侍劍一道預備著收租結賬等等瑣碎事務,也沒空搭理石越。石越一個人看了會報紙,便叫了馬車,往尚書省去參加例行的兩府聚議——這是一個在彥博與呂惠卿掌兩府期間被破壞掉的慣例。當年呂權重,資深,兩人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合到一起聚議。但自從皇帝帶病前往內東門小殿之後(這也是宋朝的一個慣例,拜宰相、立皇后、立太時,皇帝要親自前往內東門小殿,向翰林學士面諭旨意。所以,每當相位空缺之時,汴京朝野,無不豎尖了耳朵,只要聽到內侍們前往「小殿」,亦即是內東門小殿準備,人人便知道這是皇帝要拜相了),石越與司馬光、韓維之間的關係,實在稱得上是熙寧朝的歷任宰相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臨的事情,也非得兩府加強協調不可,因此兩府聚議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復了。 這天卻也沒什麼新的消息,這已經讓石越鬆了口氣。現在整個局勢,其實便如一團亂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亂上加亂。 熙寧十七年的兩樁大案,陳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數受牽連的官員,又換了個主審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陳世儒夫婦處死外,牽涉的官員大多恢復清白,少數幾個嫌疑難以洗脫的,找了個小過失,各貶一秩了事;只有蘇頌與呂公著比較倒霉——蘇頌枉法的罪名幾乎落實,本來馬上要進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貶往陝西路會州做知州;呂公著雖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蹤也是因為高太后有意保護,但卻也因此落人話柄,皇帝不僅對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對呂公著也難以容忍了。雖然趙頊要顧著高太后的臉面,司馬光極力保薦,呂公著自己也屢番上表自辯,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卻打發他去洛陽,當了個判河南府事。 而永順錢莊案也難以追究下去。永順錢莊的掌櫃沈七在獄服毒自盡,方澤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名,這案證據不足,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便是舊黨內部,也已經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窮追猛打;但卻也有人開始感到厭倦,他們擔心這個案轉變成新舊兩黨的互相報復,希望朝廷在這節骨眼上不要被這些事情吸引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張見好就收。而皇帝也有意息事寧人,他更關心的是國庫裡的錢,因為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而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張商英又未到任,趙頊便令翰林學士李清臣暫時代理太府寺卿,催著要把從左藏庫流失的交鈔收繳回來。而永順錢莊案也真正讓蔡京暫露頭腳,司馬光對立下大功的蔡京賞識有加,推薦他為戶部度支郎,沒幾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諸如戶部事務繁劇、自己於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類冠冕堂皇的借口,將這案徹底丟給了馬默與李舜舉,高高興興去戶部高就了。 石越很難判斷司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攏」蔡京,不過他倒也並不擔心這些,儘管現在蔡京兩面都獻著慇勤,但要說蔡京會冒然投靠舊黨,卻也為時過早。石越向皇帝推薦蘇轍接任司馬光的戶部尚書一職,已經得到司馬光的首肯,這個職位顯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不過,做為回報,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歲的舊黨名臣劉摯擔任權御史丞——這個劉摯是仁宗時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經術,又有吏材,因韓琦推薦入館閣,熙寧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為書檢正官,一個月後,又薦為監察御史裡行,不料任命剛下,劉摯便高興地吩咐家人收拾行禮,然後便大肆攻擊新法,還當面對趙頊說:「我是河北人,不認得王安石。」其後雖然被貶,但皇帝卻很維護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終於還是召回汴京,由禮部郎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國監祭酒,陞官速度也快得嚇人——這也是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人選,劉摯是所謂「舊黨」的一種典型,雖然被新黨視為「舊黨」,但他本人崖岸高峻,卻是個連舊黨君們也不怎麼願意親近的人物,在朝廷沒什麼過於親密的朋友,可能是因為同樣厭惡自己的侄通過父蔭得官,倒是劉家的侄輩與章惇家的侄輩關係極好。所以,與其認為他是「舊黨」,倒不如說他是所謂「孤臣」更為恰當。 不過,這對於舊黨,卻也算是遲來的勝利。而對石越來說,他染指御史台的機會並不大,這個時候更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糾纏於權力分配的鬥爭。在石越看來,他面前有無數的麻煩,西南夷是個麻煩,伏虞縣是個麻煩,益州是個麻煩、交鈔是個麻煩,什麼陳世儒案、永順錢莊案、御史丞、戶部尚書……這些都不過是一個一個的麻煩。有些麻煩牽一髮而全身,互相糾纏在一起,那是大麻煩;而有些麻煩只要謹慎一點,可以單獨解決,那就是小麻煩。相比如何解決益州的問題,如何維持交鈔的信用、穩定錢鈔比,如何抑制物價上漲,汴京的權力分配,遠遠沒那麼麻煩。因為汴京的政局看起來正在向好的方面發展,而益州局勢與交鈔問題,卻讓石越時時擔心它們會持續惡化,完全不知道它們又會引發什麼樣的新麻煩出來…… 然而擔心歸擔心,儘管被人們寄予厚望,但石越暫時也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立收奇效。 想從幾千里之外的汴京,遙控指揮益州的軍事行動,那只會收到災難性的後果。皇帝曾經很想採納樞府的意見,一面命令高遵惠、陳元鳳抽調廂軍、鄉兵、弓箭手在伏虞縣以及蓬州四周州縣佈防,並設法穩住陳三娘一夥;一面要求王厚、慕容謙暫時對西南夷不要輕舉妄動,禁軍兵力要由入蜀的馮京節制,先行平定伏虞縣暴亂。 但卻被石越極力阻止。 石越並沒有給趙頊一個完美無暇的計劃,他只是力勸皇帝給高遵惠、陳元鳳與王厚、慕容謙分別下達了一道一模一樣的詔令: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前,許其便宜行事;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後,益州一切軍政事務,皆歸馮京節制。 沒有傳說的錦囊妙計,也沒有料敵千里之外的神奇,更沒有完備細緻的應對方案,這樣的建議並不能讓皇帝安心,甚至連司馬光與韓維雖然在表面上讚賞,心裡也不是沒有懷疑與擔心的。大家總覺得要自己親自做點什麼才能安心。 不僅如此,石越還阻止了樞府向益州路大舉增兵迅速平叛的計劃。不過這件事卻得到了司馬光真心實意的支持,增兵意味著增加益州的補給壓力,司馬光已經想盡辦法想向益州運送物資,但進蜀遠比出蜀要艱難,而且遠水也難解近渴。 但石越雖然認為盲目增兵,弊大於利;暗地裡,他卻每天都要祁禱陳三娘不要變成流寇,佔山為王也好,據城自守也好,這樣的叛亂好對付,但倘若變成流寇就麻煩大了,不僅各地的乾柴很容易被點燃起來,而且對付流寇,自古以來就不存在什麼省力的辦法。到時候,宋廷就只能被迫增兵了。石越並沒有想像的那麼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石越等於什麼都沒有做。而每天例外的兩府聚議,也如沒白開水一樣沒有意思。 不過石越也沒有心思顧及別人的審美,例行聚議之後,石越給蘇軾寫了封書信,講了皇帝對遼國的擔憂,吩咐堂吏寄了,便離開了政事堂。皇帝這個時候應當正在單獨召見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員,正在翹首期待著結果,但石越自從昨天見過王安石之後,便已經不再擔心這件事了。 他必須先去勞神解決另一個麻煩,桑充國的麻煩。 * 當宰相的好處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騎上馬離開皇宮;而當宰相的壞處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馬的同時,也必須帶著標準的儀仗隊。 與很多宋朝的士大夫一樣,石越討厭浩浩蕩蕩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來的壞習慣,不過,如果身邊帶著的是貨真價實的軍隊,那就另當別論。出了內城後,石越便撤了儀仗,只帶了侍劍和幾個隨從,輕騎往白水潭而去。他昨晚辭了范純仁後,特意去了一趟潘樓街的桑府,早已問得清楚,這幾天桑充國既不在潘樓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裡,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買的園。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後,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尋著桑充國的園。從外面看,這園算是其貌不揚,一條在雪後格外泥濘的小路通往園的大門,斑剝的粉牆外種著幾株瘦瘦歪歪的柳樹,只有兩扇朱門顯得新一點。石越遠遠看見,已是十分好奇,在牆外下了馬,將馬順手交給隨從,也不通報敲門,逕直推開門闖了進去。 進到園,石越便呆住了。這園除了幾間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蓋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麥的幼苗。而桑充國正站在一間草房的窗邊,提著毛筆作畫。他顯然也已經看見石越,掂著筆吃了一驚,奇道:「明,你怎的知道這裡?」 「長卿好雅興,」石越笑著走了過去,「居然扮起隱士來了。」 他這麼說著,卻見桑充國臉微微紅了一下,顯得有幾分尷尬,竟好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被人抓住一般。 石越越發好奇,快步進了草房,湊到桑充國畫的畫前一看,卻是極簡單的一幅畫,既非風景,也非人物,畫的竟然就是大雪覆蓋的麥苗。石越不由奇道:「長卿難不成要做陳相、陳辛麼?」陳相、陳辛相傳是戰國時人,據說本是儒家弟,後來投入農家的許行門下。 「明說笑了。」桑充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小片麥地是我帶著兩位殿下種的……」他看了一眼石越目光的狐疑,連忙又笑著解釋道:「播種自然不是我們做的,買下來便有。我們不過照料了幾天,兩位殿下親眼看著這小麥破土發芽,因昨天下雪,我們問過這邊的村民,小麥蓋過雪明年收成更好,不過兩位殿下依然有點不放心……」 桑充國說得有點語無倫次。石越不由笑著搖搖頭,道:「這是畫給兩位殿下看的?——不過長卿你也夠膽大妄為的了。」 「古時便有籍田之禮,不過後世天籍田,不過做做樣,哪裡知道耕種之辛苦與可貴……」 「長卿小時候便下過田地勞作?」石越笑著反問道,見桑充國語塞,又笑道:「其實我也覺得讓小孩天天背《千字》、《蒙求》極沒意思的……」 桑充國卻聽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連忙搖頭辯解道:「明以為我讓兩位殿下玩物喪志了?不然,不然。兩位殿下其餘聰明得緊,《千字》、《蒙求》之類,早就背得極熟,連《論語》、唐詩都可以背不少了;算術也學得極好,只是寫字上、繪畫上還要花點功夫,不過我是以為像兩位殿下的身份,琴棋書畫這些東西,倒不必學得太好,太好反而壞事……兩位殿下到底還小,和他們講《論語》、《孝經》,他們也聽不懂,反覺無味,倒不如多見識見識在深宮裡見不著的東西,正經功課,其實半點也不曾耽擱的。」 石越見他說得神采飛揚,想起自己的來意,竟有點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只好乾笑道:「如此真是國家之福。」 「的確是社稷之福。」桑充國也笑著肯定道。 「不過……」石越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說道:「我覺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於此。」 「哦?」桑充國終於察覺到了石越的異常。 石越在桑充國對面坐下來,望著桑充國,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這些所謂的『士大夫』,耗盡一代一代人的畢生精力,其實不過是想要尋找一個答案——如何才能讓國家長治久安,百姓永遠可以安居樂業?」 「不同的人,會從不同的地方才尋找答案。有些人寄望於歷史的經驗,有些人寄望於聖人留下來的經典,有些人想從天地自然之規律尋找蛛絲馬跡,有些人乾脆靠自己的玄想,還有些人什麼也不相信,寧可讓自己成為經驗的一部分……」 「那明又屬於哪一類?」桑充國也坐了下來,笑問道。 「我更相信經驗。」石越坦白道,「歷史的經驗也罷,現實的經驗也罷。和我講千萬種道理,不如擺上一樣事實。」 桑充國笑道:「我欲載之空明,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過明之眼界,卻非止於經驗,這麼說難以為令人信服。」 石越搖搖頭,笑道:「其實也逃不脫的。」他不欲多說這個問題,便又繼續說道:「要找到治天下的辦法,先要明白國家的興衰是由什麼東西決定的?」 「依我看,決定國家興衰者,可能不止一樣。國君之明暗,大臣之賢不肖,禮制、法令、制度之完備,都是極重要的。」 「長卿說得不錯。但我以為,這些依然難保長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賢,與禮制、法令、制度之完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每當君明臣賢之時,禮法、制度往往也較為完善;而完善的禮法、制度,同樣也可以延續著君明臣賢的狀態。但過得兩三百年,再好的禮法、制度,也會被破壞殆盡;明君賢臣,轉眼便彷彿絕種了一般……」 「萬物有陰陽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國不由笑了起來,「明以前說過,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還有什麼不滿足麼?明方纔還說只相信經驗,難道明便見過有什麼東西能逃脫過盛衰輪迴?」 石越頓時被桑充國問得啞口無言,在他所知道的人類歷史,的確不曾存在過這樣的事情。 他原本不過是想委婉地勸說桑充國將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培養未來的皇帝這種事情,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但這個時候他才猛然醒覺,對於士大夫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答案,他知道得並不比他們多多少。 卻見桑充國意味深長地笑道:「明找我,當不是想說這個吧?」 石越知道已經被桑充國識破,只得點點頭,道:「我來找長卿,是有件事情轉告。」 桑充國靜靜地望著石越,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麼。 石越感覺喉嚨有點乾涸,他避開桑充國的目光,盡量裝做若無其事地說道:「皇上已經決定,令岳將拜侍、平章軍國重事。」 桑充國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過這話裡的意思。他低頭看了一眼手的畫,輕輕將筆擱下,這才抬起頭,臉上已有勉強的笑容,「我知道了。」說完,默然一會,又道:「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點了點頭。 桑充國把頭轉向窗外,木然看著外面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當日我實是不想做天師的,但做了這一個多月的資善堂直講,卻又有點捨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兩句,嘴唇翕動,桑充國已轉過身來,看著石越,笑道:「不過交給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明如今雖已貴為宰相,可要煩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卻聽桑充國又說道:「不過,雖然如此,我卻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要明幫幫忙……」 「長卿但管說。」 「白水潭自我辭職後,教授聯席會議推舉孫公(孫覺)代任山長之職,但孫公雖然不到十,身體卻不是太好。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范公(范鎮)也已經回鄉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資善堂直講,明理學院雖然人材濟濟,但要說聲望能令兩院教授皆服膺,只怕還要假以時日。而格物院,只怕一百年之內是不可能做到山長的……」 「長卿不可以繼續做山長嗎?」石越已聽出他話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問道。 桑充國默然一會,笑道:「我只打算回《汴京新聞》。」 石越凝視桑充國,好一會才恍然大悟。在歷史上,雖然理學起源於北宋,但終北宋之世,都只能算是個影響力不大的小學派,主要依靠私人講學來與延續自己的學脈,其聲望則只能依賴於個別傑出的學者。但在這個世界的熙寧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學的許多觀點後,已經一躍而成為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大學派,其學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學院,完全足以與石學分庭抗禮。桑充國顯然已經知道了程頤的學生們對自己的彈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長,即使不在白水潭內部引起爭議,在日後處理事務時,也將是一顆定時炸彈。 「那長卿想請誰來當山長?」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個月前,蘇容還在獄,大程先生便和我說過,蘇容是當今少有的全材,論章經義,明理院無出其右者;論算術、天曆法,乃至機械、藥理,他也在格物院開過講,那也是眾人所心服的。只不過以往蘇容是要入閣拜相的,我們也請不動他。像當年,范公、孫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絕意進取,也斷斷到不了白水潭。但若當立功無望之時,那才傑之士,便會想著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給教授聯席會議諸先生寫了一封信,倘若蘇容平安無事,那便做罷;倘若他獲罪被貶,趁他灰心絕望之時,白水潭當要設法延致。孫公身體不好,已經幾番想辭職返鄉,不瞞明,幾天之前,我就想著如何請蘇容來白水潭當山長了。只是倘若沒有皇上的旨意,卻怕蘇容不敢來……」 「長卿的算盤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確是很惱他。不過,倘若你們能請動蘇容做白水潭的山長,我便也能說服皇上許可他致仕。」當年程顥不過是低級官員,本來當官的意願也不強,棄官便棄官了;但蘇頌卻已經是朝廷重臣,雖然因罪獲貶,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貴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蘇頌豈能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石越怎麼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勸動他致仕,去當山長。 但桑充國卻彷彿已經勝券在握,伸出掌來,笑道:「擊掌為誓,一言為定!」 石越也伸出掌來,與桑充國輕擊三掌,笑道:「一言為定。」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四-上) 熙寧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見王安石後,很快便正式頒布敕令,拜王安石為侍、平章軍國重事,雖然沒有郊迎之禮,沒有選定黃道吉日,照樣轟動天下。呂惠卿罷相後惶恐不安的新黨,總算安下心來。石越與司馬光其後又分別上了一封札,不約而同地回顧唐代歷史,痛斥黨爭誤國,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協力,才能致國家太平。二人皆閉口不談王安石主政時引起的紛爭,只讚揚王安石的德望、才學。石越更是在札暗示是司馬光推薦王安石為相。 這兩封札很快被公開登載在《新義報》上,引起巨大震動。對新黨與王安石成見已深的人,難免要憂心忡忡,一面擔心司馬光與石越重蹈覆轍,一面大翻王安石的老底,過激者甚至因此對司馬光、石越也破口大罵;但更多的人,雖然對王安石依然將信將疑,但卻很肯定石越與司馬光的態度。對黨爭的厭惡與擔憂,在很多人的心,已經壓倒了對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這個宋朝再次陷入危機的時候。 一方面是石越與司馬光的表態,一方面是十幾年的變法的確收到了效果,總之,這一次,沒有出現熙寧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時的那種反對浪潮。 這著實讓石越與司馬光都長出了一口氣。 緊接著,幾天後資善堂直講桑充國以親嫌辭官,皇帝下詔「慰留」不成,於是賜金「以全其志」,同時在詔書肯定了桑充國的才學德行,堪為師表。程頤由此成為惟一的資善堂直講。 這也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桑充國體面的辭職,朝野間對桑充國的不滿與批評,還沒來得及大爆發,便即隨之消彌,皇帝不僅將他的繼承者交到了一個他相對更信任的老師手,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後波及到趙傭的危險——任何對太老師的批評,遲早都會延及到太本人身上——這讓皇帝和石越都大大鬆了一口氣;而程頤的支持者們,則可以看到未來的皇帝能夠受到他們所希望的教育,這個小小的勝利,也可以讓他們暫時心滿意足。 不過,顯然沒有人考慮過趙傭與趙俟的喜好;也沒有人關心桑充國的學生們心裡暗藏的不滿…… 總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寧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滿希望的,儘管在這樂觀之,也同樣夾雜著許多的抱怨。開封府的百姓手擁有的交鈔,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區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數十倍,可他們每天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交鈔被商家以各種名目拒收,或者變相地貶值。他們當然也不是完全無所作為,人們開始想方設法地將自己擁有的交鈔變成銅錢,但越是這樣,人們便越會發現,市面上銅錢極度的短缺,於是銅錢對交鈔的比價就越來越高。在民間,到處都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這些謠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徵稅可能不再接受交鈔,甚至可能會正式廢除交鈔。 很多人都相信,交鈔是下台的呂相公發明的,如今呂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馬相公和石學士做了趙官家的宰相,那麼呂相公的「發明」被廢除,也是在「情理之」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從心裡是贊成司馬相公與石學士的。下士紳階層的意見,往往便影響著普通民眾的意見,哪個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這個階層的廣泛稱讚,在這些人的輿論影響下,普通民眾便也會認為那個宰相是好的。而司馬相公與石學士,不僅僅得到了這種間接的輿論影響的稱讚,這兩個人本身,也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認可。每個汴京市民,都會敬服於司馬光高尚的品格;同樣,每個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將入相的才幹。 倘若去問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們都會說,趙官家早就該讓司馬相公和石學士當宰相了。他們相信司馬光與石越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而相對來說,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卻比較局限於有見識的讀書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進改革的官員之。 但是,儘管大多數百姓們信任司馬光與石越,他們的樂觀之,卻依然有著忐忑。而且這種心態,甚至瀰漫於汴京的每一個階層。交鈔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們不能不關心它的存廢。在汴京,人們已經開始將交鈔當成一種燙手的山芋,想方設法要把它變成銅錢或者別的實物,而商家卻不肯接納,錢莊前面每天都排著長隊兌換,以至於許多錢莊為了降低風險,開始限制兌換的額度,並且以比正常情況快得多的頻率,向交鈔局申請兌換銅錢。 國庫也越來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開封府界出現的假交鈔,讓交鈔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許在這個時候,只有少數的投機者,才認為這是天堂。 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歷史上,當朝廷發行一種新貨幣失敗後,便草率地全面廢除,將負擔轉嫁給百姓的事情,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但這一次,如果宋廷採取了同樣的辦法,顯然將會是最惡劣的一次。因為歷史上的那些新貨幣,即使被廢除,貨幣本身可能還能折點錢,但這次,被廢除的交鈔,拿回家糊牆都嫌太硬。 恐慌在靜悄悄地蔓延,並且從民間開始燒到了廟堂。 國庫的銅錢儲備越來越少,讓很多官員開始沉不住氣。有一部分官員與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樣,認為交鈔是呂惠卿的「發明」,與熙寧歸化一樣,都值得重新檢討。並且,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無風險。他們將交鈔與熙寧歸化放在一起進行攻擊,以一種事後諸葛的優越感,歷數它造成的危害,大聲呼籲朝廷予以廢除。 事實也證明,這種攻擊,絕非是沒有市場的。在大宋朝廷,有相當一部分進士出身的官員缺少專業知識,又不習慣於對現實的問題進行調查與分析,他們很容易被表面的現象迷惑,甚至於就是聽信傳聞,便自以為是站在為百姓利益著想、為國家利益著想的立場,開始附合這種攻擊。 彷彿交鈔與熙寧歸化便是萬惡之源,只要廢除此二政,一切就會好轉。 更複雜地是,還有一部分有財政經驗與吏治名聲的官員,也開始討論是否應當採取廢除交鈔、停止熙寧歸化政策的斷然措施。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四-下 ) 石府。 侍劍看著一個丫環端著一個盤從石越的書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那女孩見著侍劍詢問的目光,也不敢說話,只黯然搖了搖頭。侍劍不由得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讓那女孩退下。 石越已經兩天沒顧上吃東西了。 但沒有人敢打擾他。 「侍劍……」 「安叔?」侍劍轉過身去,卻見石安手裡拿著一張名帖,他不由訝異地看了石安一眼。這十幾天來,不算在政事堂當值,回到府,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見的官員士,少說也有一二十人。潘照臨不得已只好定下規矩,每日府自掌燈時分起,便謝絕賓客。這時候已經過了戌初,石府早已是***通明,石安雖是府資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極謹慎的,怎麼竟敢壞潘先生的規矩? 石安顯是知道侍劍在想什麼,笑道:「這個人若不通傳,怠慢了又怕相公責怪……」一面遞過帖給侍劍。 侍劍狐疑地接過名帖來,打開看了一眼,訝聲道:「張商英?他來京了?」他一面說著,一面連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廳伺候,我馬上去通報。」 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見到張商英。在石越的記憶,張商英依然還是那個負氣倜儻,豪視一世的濁世佳公。 張商英與石越淵源極深——當年正是因為石越的推薦,張商英才被破格任命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地東山再起。儘管石越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張商英曾經舉薦舒亶,但後來卻因為涉嫌為親屬向舒亶干請,反被舒亶彈劾,差點就再次被貶去監鹽稅……石越並不知道張商英在這件事情當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沒太放在心上。 在石越心目,張商英算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張商英與蔡京等人一道執行石越在上杭州創立的種種政策,並將之推廣到兩浙路、海南東西路、福建路;此外,當年張商英同時得罪了新舊兩黨的重要人物,以至於十來年都只能當地方官,但他與石越這麼多年間書信往來,也從無抱怨之語——有了這兩條,在石越心,張商英就有一席之地。 這次張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就在暗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過張商英返京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雖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卻在路上大病一場,以致遲遲不能覆新——當然,他也因此避開了汴京的風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鈔危機已經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少卿的李清臣,卻委實無法讓石越放心。李清臣什麼都好——他支持變法,舊黨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無論是捕盜平叛,斷獄治民,還是禮儀典故,章制敕,都讓人挑不出半個不字來——但偏偏在理財上差了一點。這卻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從未到東南諸路當過官,履歷當也沒有擔任過與財計有關的官職,將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盜的本事來理財。 而石越縱然心知不妥,卻也是沒有辦法換掉李清臣的。李清臣既然沒犯什麼過錯,現在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換掉他,不僅說服不了皇帝與司馬光、王安石,也會讓李清臣認為是一種侮辱——這會令他更加無法對太府寺施加影響力。 在蔡京調任戶部之後,石越便只能指望張商英了。 「天覺是何時到的?可見過皇上了?」石越一面問話,一面打量張商英。張商英身材與石越相仿,他年紀其實比石越還大上幾歲,但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倒比石越年輕些。 「下官下午方進城,尚未蒙召見。」張商英挪了挪略微有點發福的身,臉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後,不先見皇帝,不先謁兩府,反而先拜謁宰相私邸,倘被台諫知道,免不了還沒上任,就要被彈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馬光,只怕立時便要將他攆了出去。但他卻有非見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臉色謁微微變了下,「想來皇上不日便會召見天覺,太府寺舉足輕重,關係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覺要多多費心。」 「太府主事的還是李邦直……」張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用辭。「下官來見相公,其實也是為了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覺不用擔心。」 張商英知道石越誤會了,忙笑道,「下官擔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聽說,李邦直在朝力主反對廢除交鈔……」 「唔?」石越訝異地望了張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務,便是交鈔。朝有關交鈔的爭論,下官未到汴京,便已聽到不少。想來無論是皇上召見,還是謁見政事堂,都免不了要問下官的看法……」 「天覺的意思是?」張商英說的,自然是實情,但石越聽他的言外之意,卻越聽越覺得不對。李清臣反對廢除交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動機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討永順錢莊案流失的交鈔,十分得力,屢受褒揚。這些交鈔很多還在運回汴京的路上,若還沒來得及入庫,這豈非是一個笑話?何況朝真正掌握財計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鈔對宋廷的財政非常重要,輕易廢除,勢必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李清臣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抱持反對的態度,也可以理解。也正是因為石越、司馬光、王安石、李清臣等人對廢除交鈔的謹慎或者反對態度,在眾議滔滔之下,廢除交鈔才從來沒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議事日程上。石越盼著張商英回來,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為交鈔的危機找出一條路來,但此時聽張商英言外之意,卻似乎是張商英反而主張廢除交鈔。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聽張商英說道:「下官今日進京,特意去城內幾家最大的錢莊門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斬亂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你是想廢除交鈔?」石越的臉色難看起來。 張商英避開石越的目光,道:「潘樓街的三家錢莊外,拿著交鈔想兌換銅錢的人,堵滿了幾條街道;汴京城裡的商販還不到下官當年離京時的一半;五百的交鈔,竟然買不到一個大餅!相公,除非太府寺能開放兌換交鈔,否則,汴京的情形,會如瘟疫一般向全國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夠的金銀銅儲備的話,還用得著在這裡浪費唇舌?石越不耐煩地聽著張商英的解釋。李清臣已經幾次調低了每家錢莊每日的最高兌換額度,但即便如此,按著目前的每日兌換的規模最多一個半月,太府寺將連半個銅都找不出來。石越已經急得舌頭上起了好幾個大泡。「朝廷正在設法保證兌換。」他的語氣變得生硬。 張商英說的都是大實話,但這卻更加讓石越惱怒。放諸四海皆准的所謂「經濟學」原理,原本也只是個神話。更何況他連這些基本理論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說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 韓忠彥用十分傳統的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將物價平穩下來,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轉,然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局勢就直轉急下,完全不受控制地變成了如今的局面。在這個過程,石越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束手無策。 知道應當維護交鈔的信用又如何?知道應當滿足充分兌換又如何? 便如張商英所說,石越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汴京城有無數的品官之家、禁軍家屬、商賈……宋廷這些年累積發行的交鈔,有多少最終落入了他們手?石越連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 「……事到如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相公須得快作決斷,廢除交鈔!」 「你知道廢除交鈔會令多少人傾家蕩產麼?」失望的怒火湧上腦門,巨大的挫折感讓石越一時間難以容忍張商英對他以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習慣才讓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將怒氣發洩到張商英頭上,石越繃緊了嘴唇,眼滿是怒意。「這是搶劫!這是搶劫!」 張商英抿著嘴,沉聲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過上一兩個月再廢交鈔,朝廷會連軍餉都要發不出來!」 「那天覺可知禁軍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鈔發放的?」石越聲音的怒氣,越來越明顯。他盼著張商英回來,是來幫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新官制,太府寺架構上是設有兩位少卿的,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書房,突然靜了下來。在書房外面守了近一個時辰,侍劍才終於見著書房的門打開,石越與張商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但讓侍劍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將張商英送出書房,便即止步,並沒有如平時待客一般,送至門。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五-上) 尚書右僕射府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的老僕人拖著一盞油燈,引著四個二三十來歲的官員朝側廳走去。一路之上,之間府道路走廊的兩側,隔上好遠才會掛上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僅僅能勉強照明而已。那老僕將這幾人引到側廳坐了,便即告退。有兩個老廂兵奉上茶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撥開茶碗,放到鼻下聞了一下,道:「這是信陽軍的茶。」 坐在他旁邊的一人卻歎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好茶?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連根蠟燭都見不著。」 「如今蠟燭多貴,常兄不知道麼?」那嗅茶的官員一面將茶放回案上,一面道:「現今本來物價就貴,瀘州又是大宋蠟燭的主要產地,如今是連寺廟裡的香燭都點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員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左僕射府書閣。 司馬光翻弄著手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極熟悉的,刑恕是程顥的學生,他是也算是司馬光呂公著的門人,他才華橫溢,很早就了進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賞識,但因為對王雱批評新發,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寧初年被趕出京師,當了一個小縣的知縣,回來司馬光與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縣改革,他那個縣被廢除,因為呂惠卿從阻撓,刑恕就一直被這麼閒在那裡,這些年間,刑恕開始是在嵩陽書院一面任教職,一面讀書;同時也給《西京評論》寫點章,和司馬康關係極好。石越撫陝時,據說刑恕曾一度因富紹庭的介紹,想去石越幕府謀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對他非常冷淡,他在陝西待了一個月,便悻悻回到洛陽,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馬光的推薦,又做回崇院校書——也算是個閣館。 常安民也是舊黨年輕一代的英才,他是熙寧初年的太學生,進入太學的時候,不過十四歲,熙寧年進士,王安石曾經對他百般籠絡,但他不為所動。後來因為言語得罪安敦,屢受daya。也是前不久才被薦為倉部員外郎。熙寧年間的太學生,七成是新黨,三成是石黨,常安民在太學生名望極高,還偏偏是舊黨,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更何況常安民與蔡確是連襟,這更加要讓司馬光等人對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兩個名字——建州李綰福州呂彰——司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司馬光按捺住那種莫名的嫌惡感,將手的名帖放在案上,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溫聲問道:「元長,這李綰和呂彰,元長可認得?」 「相公問得可是李綰李公權、呂彰呂伯陽?」蔡京笑道。 司馬光微微點頭。 卻聽蔡京又笑道:「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見過他們。」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學院出了個食貨社?」 「食貨社?」 「是一個人數極小的學社,聽說不過二十來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路的名士,在東南頗具聲勢。這個學社還辦了一本《食貨》,下官略略翻過,大概是主張義利為一,重事功,講究經世濟用,他們專門研究歷代食貨財計之學,反對抑末厚本,主張農商並重,要求即輕徭薄賦,又要保護富人。依下官所見,他們對交鈔、錢莊、互市、海外貿易極為關注……」 「這無非是石學支派。」司馬光不以為然的說道。 蔡京笑了笑,搖頭道:「依下官所見,這食貨社雖然與石相主張有相近之處,但區別甚大。他們對理學、新學、石學都有批評,甚至對孟和董都多有指責。下官就看到他們有人說大程小程之學是不知痛癢之學,又認為經皆史,新學妄解經義,說到底不過是無用之語,也有人嘲笑石學其實全無體系,無非幾塊破爛綴成,甚至有人說石相也就一部《論語正義》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闊之語;又罵孟、董常常曲解聖人之意歪曲儒術……」 司馬光聽蔡京侃侃而談,不免目瞪口呆,問道:「那他們以為世間可還有學術?」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們的失火之學。他們可是要為儒術立大體、定大略的。他們說孔之術,就是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之學。要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奢談道德章,性命義理,那只能南轅北轍,愈行逾遠。要成此外網之學,唯一的功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學。而這食貨理財之術,便是他們最看重的有用之學。」 「這未免失之偏頗」司馬光搖了搖頭。 但司馬光對食貨社居然沒用全盤否認,卻不免令蔡京吃了一驚。他捉摸不透司馬光的真實態度,因又笑道:「其實下官對他們所知不多,便是這些東西,其實也是昨日李綰、呂彰和下官說的。李綰、呂彰都是西湖學院出身,熙寧十五年的進士,早在食貨社還全無名氣的時候,便已是其成員。因他二人懂賬目,對會計條例也極熟,登第後也沒用外放,被呂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權任主簿……」 「唔。」司馬光聽到這二人竟然是呂惠卿所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蔡京卻假裝沒看見,只笑道:「依下官所見,他二人來見相公多半還是為了遊說交鈔之事。」 側廳。 李綰和呂彰侷促不安的交換著眼神。求見宰相時,即使被安排在側廳等上一兩個時辰,也已經算是優待了。以前求見呂惠卿的時候,他們有過在門外等了三天的記錄。但是,對李綰和呂彰來說,投奔司馬光,卻到底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在此之前,他們曾經設法求見過蔡京和李清臣。這兩個人,蔡京對食貨社非常瞭解,連李綰和呂彰曾經年輕氣盛的在《食貨》上撰過嘲笑石學和新學也非常清楚——這也是李綰和呂彰明明是呂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員,卻不敢去見石越與王安石,反而硬著頭皮來見司馬光的理由——因此,他們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譏諷和嘲笑。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呂黨」之後,李府的大門就對他們徹底關閉了,李清臣根本沒興趣聽他們說任何事情。這樣的遭遇,如果在司馬光府上重演,無論是李綰還是呂彰,都不會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綰和呂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來到這尚書左僕射府,他們並不想捲入任何黨爭,而是希望能夠有機會施展所學。呂惠卿曾經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他們在西湖學院時研究從交到交鈔的一切紙制貨幣,甚至連王莽的幣制也有涉獵,而呂惠卿即是他們的同鄉,更是交鈔的倡導者、推行者,他給他們一個機會,可以不要去做州縣主簿,可以在交鈔局瞭解、觀察交鈔的運作……這樣的機會,怎麼可能拒絕? 這也不能成為一種罪名。李綰和呂彰心裡對呂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對甚囂塵上的廢除交鈔的聲音,他們在同僚的聚會為交鈔辯護,為呂惠卿的交鈔政策辯護,難道便是一種罪名? 對於李綰和呂彰來說,對司馬光品格的信任,幾乎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兩個人因為過度的緊張,身體已經有點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勵著對方。 對面,刑恕和常安民卻輕鬆的有一撥沒一撥的聊著天。 「……小程學生未必及得上桑長卿。」刑恕輕輕的哼了一聲,「常兄可聽說了,汴京流言說內頭哥常常裝病逃課……」 常安民卻皺眉道:「這到底只是流言,豈能當真?」 「我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依我見,原是大程學生做資善堂直講最好,有桑長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體卻不太好。」刑恕撥浪鼓似的搖著頭,一面又對李綰、呂彰笑道,「公權、伯陽,也不用太拘謹,不會這麼就快便能見著。能見時,下人自來會通報的。」 常安民也道:「司馬相公極禮賢下士的,公權、伯陽不用太拘束。」 「是。」李綰和呂彰忙齊聲應道。 刑恕與常安民見他們如此,不由相顧莞爾。 刑恕不由笑道:「公權、伯陽的高見,我和常兄都是頗以為有理,才敢冒昧引薦來此。便是你們那食貨學派,我雖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講究經世濟用,司馬相公也定是讚賞的。本來這治理國家,理財食貨原也是離不了的,其間真不知藏著多少學問,況二位所言,其根本終是不離聖人之教。如今交鈔正是國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當真能解此難題,前面便是青雲之路……」 「富貴青雲,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鈔,李綰和呂彰立時便來了精神。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五-下) 祝江湖弟江湖老新婚快樂。 *** 「……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實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只恐並非全然如此。」司馬光緊皺著雙眉,憂形於色,「若據明所言,朝廷發行無本交鈔過多,縱是沒有這些議論,物價還是會大漲。」 「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谷,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於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內,只怕朝廷連軍費軍餉都要湊不夠,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這李綰和呂彰的對策……」 「發行更多的小面額交鈔,全面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的搖著頭,「刑和叔上回言及此事,還是主張一面盡可能回收交鈔,竭力減小交鈔流通總量;一面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產量,令鑄幣監多鑄銅錢……」 蔡京的神情充滿了譏諷,「這二人的對策倒還要詳細些。他們以為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將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聽到這裡,司馬光已是不由得歎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產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傢伙……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為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陞官……」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掌管著大宋全國的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面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為一個大忙人。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這個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麼樣長袖善舞,再怎麼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豈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別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為自稱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蔡京無數的夢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著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要讓美夢成真,就絕不滿足於區區一個度支郎。度支郎固然是個美職,但這也只是他陞遷的跳板。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的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度支郎後是什麼?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度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將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過,遊走於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麼時候,都必須加倍的謹慎。 蔡京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像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於自我虐待——在他的馬車內,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著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內,馥郁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為,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誘惑,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捨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確信,石越對此並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車內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六-上)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頊鉗著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著,一面苦笑著:「朕如今也便如同在這火上烤一樣……」他抬眼望著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和朕說句實話,如今究竟有沒有好辦法?」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將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頊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的堅持得了麼?若堅持不了又會怎樣?」 「陛下!」王安石迎視著趙頊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頊幽幽歎著氣,將炙干的茶交給李向安去碾碎,又對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過去這七年,朕竟然是將今後四五年的錢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的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為止,而要恢復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頊的聲音,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像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陛下,現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馬拉一輛馬車,若不能往一個方向跑,那還不如找三匹駑馬跑得快。臣已經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頭馬,臣能做的,是幫著這頭馬,希望它不要脫韁,不要跑錯方向。」 行宮之,沉默了一小會。趙頊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熙寧元年。 「去,把哥、七哥叫來。」趙頊向一個內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還沒見過哥、七哥,今日湊巧,正好見見。」一面似又不經意的問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請蘇頌做山長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只聽說過學而優則仕,獨獨自朕臨朝以來,反倒是多有掛冠而去,寧可在學院教書,也不要朕的官職的。」趙頊言語頗有幾分怨氣,「熙寧初年,朕為了變法,才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為變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願強求,便也容得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之事,卻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懟,視朝廷法紀為何物?蘇頌是因枉法才受斥責,白水潭卻欲禮聘為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麼?」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於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裡,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為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頊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麼謙遜謹慎,骨裡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干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以為卻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章,卻有可取之處,於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為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為,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麼?」 「朕還用他做甚?」趙頊沒好氣的說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讓給什麼蘇頌,還巴巴的求石越來朕這裡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為他比程頤要強。」 「罷,罷。」趙頊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這個『誠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上,朕便不管這事了。不過這例也不能白開,蘇頌若真想當白水潭的山長,便叫他上道表來,自請致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沒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說著,早有入內省的內侍領著一高二矮三個孩走了過來。王安石原聽得是叫哥、七哥來,這時遠遠看見三個小孩,正在納悶,這時近了才看清,原來高的那個卻是個女孩,卻不知是哪個公主宗室。他離開京師十年,走的時候趙傭、趙俟都未出生,淑壽雖然是他為相時出生,但他哪裡又會認得?他避居金陵時,以他的性格,更不會特別留意汴京宮的皇皇女,這時自也猜不出這三個孩分別是誰。只見那女孩顧盼之間,竟另有一種出眾的氣質,倒似出自將門,他暗暗揣測,不知這是哪家的女兒,一時之間,王安石的目光竟把兩位皇給忽略了。 這時三個孩一齊給趙頊請了安,淑壽早見著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裡接見侍、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頊吩咐,便已領著趙傭、趙俟,又按著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頊笑道:「本朝之制,親王見了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這一禮的。」又指著淑壽笑道:「朕這些女,便數溫國最聰明,做事也最有擔當,她不像朕的女兒,倒像是太祖皇帝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否則大宋基業,必能由她發揚光大。」 王安石這時才知原來竟是溫國公主,他見皇帝的溺愛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極寵愛女兒的,因此倒也不覺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裡卻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個太平公主,司馬君實非得睡不著覺不可。 趙頊又指著趙傭和趙俟,道:「哥和七哥,丞相日後要多多費心了。朕與卿一生的事業,最後的成敗,免不了要落到哥身上……」 皇帝雖假裝輕鬆,但說到此處,語氣已不覺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銷骨立,心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來,朝趙傭恭謹的還了一禮,方道:「哥日角龍庭,日後承緒大統,必能興宋室。陛下有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話未說完,卻聽見趙傭問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麼?」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聽見這肯定的回答,趙傭與趙俟頓時興奮起來,二人交換下眼神,趙傭又急忙問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詫異地抬頭望著趙傭與趙俟。 卻見趙傭已是喜形於色,道:「丞相可否幫我帶個口信給桑先生,便說——請他還來教我們罷,我以後一定攢錢買家報館還給他……」 「我也保證,以後絕不逃課了。」趙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應,連忙在旁補充道。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六-下) 「自從程正叔獨教東宮後,哥、七哥裝病、逃課,便成了家常便飯。單這個月內,龐天壽為了哥裝病,已挨了太后三頓棒……」 「把這件事傳出去。」 「是。」 東角樓附近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某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內,趙顥打扮成普通貴家公的模樣,一面品著茶,一面聽著身邊屬下的報告。 這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時代久遠,連這裡資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經記不清它最初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了。大家只知道,從仁宗時代開始,這裡就已經是大宋民間最大的金銀交易所,是富豪與冒險者的天堂。最初,金銀交易所與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則都是各自為戰,這裡只是給這些大宗貨物的買家與賣家,提供一個私下洽談的地點,而牙人們則在間穿針引線,每一宗買賣的成交,都能獲得不菲的報酬。但從熙寧年間開始,界身巷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交易所的樓房不斷的擴建,越發的雄闊森然,交易的項目也不再限於金銀彩帛,幾乎所有的大宗貨物,在這裡都有單獨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一些資深的牙人組成了自己的行會,由交易所分別與買家賣家簽訂契約、收取保證金,並將貨物確定產地、劃分等級,所有的富豪商賈,都在這裡通過牙人公開競價,每一筆成交價格,都會向交易所內的所有人公開,並由牙人們迅速的送到所有買家賣家的手。因為這些積極的變化,加上界身巷身處汴京的地理優勢,令界身巷的牙人們至今仍可以非常驕傲的宣稱,此處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貨物交易所,這裡每日的金銀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絲綢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險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帶給趙顥最大快樂的地方。 宋朝對宗室與官員的任何交往,都保持著較高的警惕,像趙顥這樣極親貴的親王,在此方面,反而會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卻幾乎無法限制。宗室有許多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開支,都會或明或暗的參預商業活動。而趙顥最喜歡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 平時看起來小心謹慎,溫爾雅的雍王,一旦進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兩人。那種一擲千金的痛快,動輒數萬貫、數十萬貫甚至是上百萬貫的買進賣出,財富暴增暴跌帶來的刺激,對於趙顥來說,實在是一種成癮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會關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許有人知道他是親王,也許沒有人知道。反正大家至少在口頭上,沒有人會提起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納足夠的交易保證金,讓牙人們看到來路清白的財產證明與戶籍證明,加上一個有份量的擔保人——而這一切對於趙顥來說,真正易如反掌。 許多牙人都知道,「趙員外」在界身巷金銀交易所,是一個真正有膽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 在界身巷內,像趙顥擁有的這樣的大房間,不會超過三百間——這是專門給趙顥這樣的喜歡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顧們預備的。在這個房間外面的小房間內,有三個有著幾十年經驗的牙人隨時守候,以備顧問差遣,十幾個學徒穿稜往來,隨時報告最新的報價。 「員外。」一個書僮在門口從一個牙人手接過一張寫了最新報價的白紙,送到趙顥跟前。 趙顥掃了紙上一眼,便聽到身後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每兩金價現在已經衝到百貫交鈔!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金價還只是七百五十貫。 而在交鈔剛剛發行不久的時候,一兩金價一度只值到七貫交鈔! 一年之前,危機尚未爆發,當時金價高漲,最高之時也不過三十多貫。 「員外,剛剛拿到的報價,每兩金價折銅錢是七貫四十八,銅錢在漲。」站在趙顥身邊最近一個位置的,赫然是呂惠卿之呂淵! 「沒有人看好交鈔,所有人都認為交鈔廢定了。」趙顥把紙片丟到一邊,淡淡笑道,「昨天還有成交的,今天金價對交鈔,只看到買家報價,已經沒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明能有什麼靈丹妙藥,竟然咬牙挺到現在。」 「那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趙顥嘿嘿笑道,「我就賭賭石明,賣五百兩金,只收交鈔!」 「員外!」這下連呂淵都急了,「昨日員外將湊到五萬貫銅錢全部買進金,到今日已是虧了……」 「只管賣,我買進金,就是為了收交鈔。」趙顥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進退。」 他話音剛落,便聽外面一陣喧囂,便一個牙人跑到門口,手舞足蹈,興奮地得不能自已,「員外!員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麼大事?」呂淵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喝道。 那牙人激動得幾乎有點口齒不清,「有人進場,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筆!」 「什麼大手筆?呂郎,讓他進來吧。」 「是。」呂淵將那牙人帶到趙顥跟前,便聽那牙人顫聲稟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進場,用銅錢,出價十五萬貫,買進兩萬兩黃金;又賣出兩萬兩黃金,只收交鈔!」 「只收交鈔?!一千八百萬貫?!」房間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不會那麼多,要看有沒有人敢接!」沉默了一會,趙顥已回過神來,冷笑道,「他不是來買賣黃金的,他是來救場的。」他站起身來,道:「走,我們去看看。」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大廳內。 十幾萬貫銅錢的交易,在金銀交易所並不算很大,但在這個非常的時刻,卻未免駭人聽聞。 在曹家小舍人進場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今天金價對交鈔一定衝破一千貫,直到昨天,還有人在賭交鈔,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絕望了。政事堂、戶部、太府寺、交鈔局,沒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見著交鈔在垂死掙扎,遲早變成廢紙一堆。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的大手筆,真是不能不讓所有人側目。 這個小衙內若非是有內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萬貫銅錢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成的可能性要輸。 十五萬貫銅錢,如果交鈔果真廢除,它的價值絕對不止是十五萬貫這麼簡單! 牙人們瘋了似的在人群跑來跑去,場內的豪商交頭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許多在旁邊的彩帛絲綢交易所、生絲交易所等場交易的富商顯然也聽到了風聲,紛紛往這邊聚集。 一個消息很快在金銀交易所傳開來。 「剛出的《新義報》,司馬相公接見了食貨社的李綰、呂彰,薦舉二人為交鈔局丞——有人說朝廷為保交鈔,要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牙人們跑動的腳步,更快了。 「對銅錢漲,七貫八十!」 「對銅錢,七貫一百!」 …… 「對交鈔跌,八百十貫!」 「八百七十貫!」 「八百五十貫!」 …… 轉瞬之間,界身巷內已是天翻地覆,銅錢一路暴跌,交鈔卻開始回漲。 「員外,要不要再等等?」這樣的變幻,連趙顥聘請的牙人,也有點拿捏不住了。 趙頊站在交易大廳的後面,看看大廳內不斷更換的報價,又看看意氣風發的曹友聞,咬咬牙,低聲道:「買銅錢!有多少黃金白銀,全部賣出去,收銅錢!」 「員外?」對於界身巷內的遊戲,呂淵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趙顥的舉動,更是每每讓他膽戰心驚。 「只管買!」銅錢一定會漲,交鈔肯定還會跌,趙顥在心裡惡狠狠地說道。現在只是還不到時候,曹友聞根本不懂界身巷的遊戲,帶著十幾萬貫銅錢和一個流言,就想挽救交鈔,那只能是飛蛾撲火。真到風浪來了的時候,在界身巷內,幾百萬貫丟進去,也濺不出一個水花來! (註:本章所描述之界身巷金易彩帛交銀所,見於《東京夢華錄》,其具體交易規範雖不可知,但至少亦是較成熟的民間金銀現貨交易市場,其交易規模據說動輒上千萬。)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 「界身巷果然名不虛傳。」回到犀光齋後,曹友聞終於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了一聲感歎。 曹五郎對於曹友聞不肯聽他的勸告,卻依然有點耿耿為懷,「大哥這般報價,實是太吃虧了。縱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鈔,也應當找個好牙人,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出價買進,這兩萬兩黃金一把標出去,買那麼一大堆廢紙,界身巷內的牙人,還不像聞到臭味的蒼蠅一般聚過來?」 這日界身巷內,交鈔買入黃金的價格,的確是讓人驚心動魄。在曹友聞進場之前,交鈔買入黃金價一路直漲到百貫,即使如此,金銀交易所內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只收交鈔。而交易所內的金銀交易,也主要是以銅錢加上大量的交鈔做為添頭來報價的——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只有資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計算出準確的市價。只收銅錢的報價,在此前也只有極少數的能夠成交——它的主要意義,還是一種交易者的參考。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金銀交易所內立即風雲變色。 關於可能廢除銅錢的消息,導致金銀交易所內銅錢買入黃金價在一小段時間內暴漲,但漲到七貫一百八十的時候,彷彿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過來銅錢根本不可能被廢除,轉眼之間,便又開始繼續回跌的過程。 但這個消息和曹友聞的大手筆,在交鈔這一塊,幾個時辰之內,就令三個人因為過於激動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廳。彷彿所有的冒險家都被刺激起來,交鈔買入黃金價由百貫每兩開始,一路猛跌,其間雖然偶有震盪,卻也阻擋不了大勢,黃金價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貫每兩——這讓許多此前將交鈔當做添頭交易的巨商們幾乎悔青了腸。 不過,界身巷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財富之巷。儘管曹友聞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鈔報價,其還不乏素不相識的賭徒和他一起作戰,但他兩萬兩黃金最終也很快消耗殆盡,交鈔買入黃金價再度回漲,在界身巷關門之前,曹友聞只能眼睜睜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貫百。 這一天,因為他的進場,創下了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日成交記錄,但他卻也成為界身巷當日的笑柄——他最後的成交均價是百十貫每兩!比起七百貫百的收市價,最後每兩還少了十貫百。若和他最初的報價相比,每兩少了二百一十貫交鈔! 這樣拙劣的成績,也難怪曹五郎會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過是試試水之深淺罷了。」曹友聞卻只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拼了十幾年,記不清有多少次是從驚濤駭浪僥倖撿到一條生命,也記不清有多少次親自拿著弩弓和海盜周旋,有多少次要冒著殺頭的危險和薛奕的南海艦隊捉迷藏……今天的這點點挫折,對曹友聞來說,便如同家常便飯一般,根本連眉頭都已懶得皺一下。 「大哥別怪我囉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馬相公都反對廢除交鈔,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長,不過大哥不可過於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這不是他反對不反對的事情,交鈔隨時都可能變成廢紙……」曹五郎的心裡,已經認定了曹友聞今日的行為是極不理智的,「若要論親近,沒有誰比唐家和石相公更親近,可我聽人說了,連唐家在京師的錢莊也受不住了,他們這幾日一直通過牙人在界身巷用銅錢搭著交鈔換金銀換貨物。這時候,大伙都是想方設法拋點交鈔出去,把風險降低一些,靠大哥一個人逆勢而為,大哥有再多的錢,丟進界身巷裡,連聲響也不一定能聽到一個……」 曹友聞淡淡地望了激動的曹五郎一眼,笑道:「這個道理,今日我已經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抬眼看見曹友聞眼神的毋庸置疑,終於吞了口口水,將一肚的話全部嚥了回去,只勉強應道:「是。」他心裡不敢真正責怪曹友聞,卻將不滿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聞身邊的那個尖嘴猴腮的老頭——曹友聞這次回京,帶了好幾個親信的手下,這個叫「王丈」的老頭,便是曹友聞最親信的一個,曹友聞對他非常信任,連曹家在婆羅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給他打理。曹五郎是知道王丈的精明的,對於曹友聞好幾次重要的決斷,他都給出過重要的意見,但不知道為何,對曹友聞這次極不明智的行為,王丈卻一言不發,這讓曹五郎非常的惱怒。 但王丈卻假裝沒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強抑著一肚的不滿告退之後,王丈才歎道:「官人這回下的本錢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為我是買了一堆廢紙回來麼?」曹友聞笑道。 「十幾萬貫不是個小數目。」王丈回道,「旁人以為海上的錢來得容易,但咱們家的生意,掙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還總有海盜搶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無歸,有時還要賠償貨主損失,撫恤金也不是小數目,幾萬貫幾萬貫的打水漂是常事。況且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正因為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點本錢。」曹友聞笑道,「山長如今已貴為宰相,當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雖有柔引薦,但若沒點見面禮,所謂『人微言輕』,說話也沒份量。況且我欠著蔡大人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讓我做這點小事,我怎好拒絕?」 「當年那事,那是陳先生的面,算不到蔡京頭上。」 曹友聞搖搖頭,歎道:「不管怎麼說,當年一場暴風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幾艘福船,價值數十萬貫的貨物,還有幾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時候連我這條命都幾乎不保,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過,這才僥倖保住性命。那一段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賣田賣地,慘淡維持,若非是柔寫信給蔡大人與薛侯,我哪裡敢想今天?這些事契丈也是極清楚的,當年沒有蔡大人給我那幾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敗家。我曹友聞是有恩必報的人,當年我拿著柔的信去見蔡大人,他沒把我拒之門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隨便拒絕他。何況這還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王丈卻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張儀再生,也要無能為力。官人的大計,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為。」曹友聞淡然道,「能不能成功,總要先試試。」 「也罷,總要先試試。南海就這麼大一地方,雖說國家林立,但有時所謂一國,尚比不上大宋朝一鄉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緊,這也是這兩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僅以陶瓷來說,熙寧八年的時候,利潤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門的胡商也好,廣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這邊的,這幾年過來的也越來越少,這其原由,雖然也有人說是大食國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還是注輦國在間搶錢。凌牙門的胡商都是一個口徑,道注輦國管得越來越嚴,他們多數船隻只能在注輦國卸貨,大宋過去的船隻也一樣,以前還有些船能去大食,現在到了注輦國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丈說的事情,其實曹友聞也知道,但這時說來,還是忍不住嗟歎。 「大宋的貨物,大食那邊都是供不應求。所以我們的海船到了注輦國,便被他們壓價和買,他們再轉手高價賣給大食的海商。這是無本生意,一本萬利。大食過來的貨物也一樣,好的他們也博買了,再高價賣給我們,只有差貨才令他們自賣。不但如此,這些年我們好多武裝商船在注輦國海域失蹤,謠傳是注輦國水軍還扮成海盜,在海上公然搶掠。這原都是殺雞取卵的勾當,但人之貪慾無窮,真是利令自昏。本來他注輦國港口無人問津,也是咎由自取,不關我們甚事,但他們這麼著阻塞商路,這兩年的生意不好做,總得計上注輦國一份功勞。」 曹友聞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我和柔也都說過。柔和契丈也是一個意思,這個時節,朝廷不可能再興什麼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對注輦國開戰的,這次回了一次京,據說明裡已是不再說這些話了……」 「盡人事罷,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試。」王丈的心裡,其實也沒什麼信心。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總是要試試的。曹家和高麗國的走私貿易,本來也不是長久之計,而且曹家自從逐漸南遷廣州後,其實已經將家族生意的重點轉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輦開戰,以曹家的生意範圍,一定是其獲利最大的之一。不僅如此,他們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幾十個大海商私下裡達成協議,若曹友聞的遊說能有進展,所有賄賂需要的錢物,全部公攤——對於南海的許多海商來說,不管他們多麼有錢,汴京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裡,蔡確便已經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員了,貿易的萎縮、人力資源的貧乏,讓他們許多人都想對注輦國開戰,但是他們卻連賄賂都找不到門路,更不敢去想影響朝廷的決策,所以對於曹友聞的提議,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丈倒不是在乎他們公攤的那點錢,而是覺察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曹友聞能夠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們信服的進展,不管最後能否成功,通過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讓曹家成為南海海商的一個首領——這間的利益,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丟在界身巷的十五萬貫銅錢,也不過是一張送進石府的門帖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之下) 「元長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鈔?」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覺到了石越眼神流露出來的含義——那是一種不理解,對他的愚蠢想法的不理解。蔡京的臉不覺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他失於考慮之處,他原想曹友聞以十幾萬貫蠻幹,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萬貫交鈔。倘若以千萬貫銅錢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鈔,從牟取暴利,也可以將交鈔價格抬拉起來,並且恢復人們對交鈔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問卻突然間點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張膽地進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引起軒然大波,這只會激怒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並且樹立更多的敵人,讓朝局勢複雜化。 若是暗尋找牙人代理,在界身巷裡,卻到處都是賭徒。在那裡,有人會跟著他賭朝廷有能力恢復交鈔信用,但同樣也會有人賭交鈔被廢來牟取暴利。手法足夠巧妙的話,和朝廷裡應外合,也許能夠在短時間改變交鈔的頹勢,甚至造成一種交鈔將穩步恢復信用的氣勢…… 但他卻立功心切,忘記了一些關鍵的事情。 界身巷深不可測,這遠遠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而縱然他們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贏這場戰爭,勝利也未必能持續多久,一旦後繼乏力,很快會被人反撲——界身巷裡賭交鈔被廢的人真正被捲入這場戰爭後,他們要麼富可敵國,要麼傾家蕩產,這些人沒有了退路,所以絕不可能甘心認輸,所以,朝廷也同樣可能在界身巷輸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會接受這個「妙策」,卻忘記了這種事在司馬光眼,勢必是比均輸法更惡劣的行為。這種事情既使能夠確何成功,尚且逃不脫「與民爭利」的罪名,要說服司馬光只怕也會非常艱難,更何況它遠遠不能確保成功,他拿什麼去說服司馬光同意? 再聰明的人,若對某些事情過於熱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雙眼,把事情想得簡單、輕易。 蔡京從來不是一個很沉穩持重的人,他想不到這些事情,絕非是他智不及此,實是他太想博到這個頭彩了。 解決汴京的交鈔危機意味著什麼,蔡京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馬光最大的不同,並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樣的問題,石越與司馬光一定會深思熟慮,去考慮整個大局和長遠的利弊,但蔡京卻絕不會在乎那些,他只要解決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於其餘會有什麼問題,那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反正一碼的功勞已經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歸罪於他,反而只會因為他的成功,對他更加依賴。 這樣的心態實是深入他的骨髓當。 但蔡京也是擅會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彷彿真的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很會順著上司的心意去思考,總能夠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當他一個人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能籌到一千萬貫,通過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腳;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點醒,他立即便明白過來,完全不用石越多說。 這次,蔡京對於自己的失算,的確感到臉紅、羞愧。不過,他的臉紅、他的羞愧,卻是因為自己竟然忘記了好好分析司馬光的心思——這在蔡京看來,的確是一個低級失誤,一個絕不容許再犯的低級錯誤。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從蔡京的表情,他知道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麼。但陳良卻沒注意到這些,很不客氣的說道:「絕對不行,在界身巷即使僥倖成功,亦不足為萬世法。倘若要通過這種手腕,相公還不如廢除交鈔,朝廷只要厲行節約,用不了三五年,一樣能恢復過來。」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惱的眼神,又道:「況且,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籌措到一千萬貫銅錢,運回汴京,需要時間。只怕我們沒這麼多時間了,陝西的交鈔與銅錢比價的混亂,流言傳到東南,已經引起過小的動盪,但畢竟相隔太遠,所以很快便平息下來。但倘若汴京的流言傳過去,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最多還有半個月,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在東南諸路流傳開來……」 石越與潘照臨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他倒不是要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後,在朝可以倚重的官員,蔡京到底是其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難堪。「雖是遠水難解近渴,但元長卻是提醒了我。」石越笑著替蔡京解了圍,「若非元長,我絕想不到我原來還有援軍可用。」 這個卻是真話。 宋朝的商人,和石越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所謂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們都積極參預其,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十八家對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時石越要調用個數百萬貫緡錢,那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石越有什麼政策推行,偶爾少掙一點,甚至略虧一點,十八家也會支持,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石越也會非常有分寸,他絕不會讓他們去做有可能損害到他們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屬,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像這次的交鈔危機鬧得這麼大,真正消息靈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財政已經要不行了——這不是石越、司馬光、王安石說不廢除就可以不廢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詔書可以解決的,商人們不需要讀過史書,不需要知道歷代君主們在這個問題是怎麼樣被他們的臣民們無情拋棄的,他們只要憑著最樸素的常識,就會做出趨利避害的舉動。在這種時候,只有賭徒與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拿自己的家產和朝廷綁在一起。 在這個時候,休說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麼樣的利益,才能讓唐甘南心甘情願的把家產全部丟出來,進行這場大冒險?今非昔比,在熙寧十七年,除非為了唐康的前途,只要有選擇的話,唐甘南會寧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調一點。這樣對唐家來說,會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開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只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甚至和唐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也知道,唐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也是自顧不暇——唐家的產業最大最重要的兩塊,是製造業與錢莊業。唐氏錢莊是宋朝少有的幾家在全國各路都有分號的大錢莊,在這次交鈔危機,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這個時候,要他們借出數額龐大的貴金屬來,也未免過於強人所難。 大宋所有的錢莊都希望石越能打贏這場仗,不過,在這時候,想給朝廷幫忙的,已經幫不上忙了,他們只恨不能朝廷反過來幫幫他們;而還能夠幫忙的,卻誰也不敢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來給朝廷幫忙。錢莊在此時的本能反應,就是設法屯積金銀銅以及絲帛、糧食、土地等貨物,誰有本事活過這場危機,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所以,這一次拿不出合適的籌碼的石越,原本也沒有指望過商人。 但蔡京卻也提醒了石越。 他還有籌碼。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二) 上 何家樓。 「司馬純父允叔只舊是很難見著了。」陳良笑著給曹友聞斟了一杯灑,「他這向忙得緊,我回京後也沒見著他。」 「我聽說純父封侯了?」曹友聞問道。 「司馬純父晉封雲陽開國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選司郎兼講武學堂司業。武選司乃兵部第一美職,主管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調轉遷事宜,還兼掌著武舉;他還要在講武學堂兼職,現在每日奔波於汴京與朱仙鎮之間,忙得不可開交。」范翔在旁艷羨地說道。 「雲陽侯!」曹友聞黝黑的臉膛上閃著亮光,笑道:「當年與諸兄定交,我們都知道司馬純父絕非池之物,今日果然是純父最先封侯。不過當年我雖知純父武全材,卻一直以為純父之顯達,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開疆拓土。人生際遇,真真難料。」 陳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卻不說話。司馬夢求由樞密院副都承旨兼職方館知事任上陞遷,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積功積勞,但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防範職方館長期由一個人把持。其實若論緊要,武選司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職方館的。這個人事案是潘照臨竭力反對的,但石越卻沒聽納潘照臨的意見。不過兩府諸公倒也役有虧待司馬夢求,不僅封他為雲陽侯,而且據傳他將來很可能接任樞密院都承旨——講武學堂司業這個兼差,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如果司馬夢求果真能出任樞密院都承旨這一要職,那的確將稱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卻聽范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錯,如今也稱得上富可敵國。在界身巷一擲十五萬貫,乖乖,我一輩的俸祿只怕也沒這麼多。」 「范仲麟素來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要不要你和我換換?」 「換就換,只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齋住,你去住我的鳥窩。」 陳良聽他們開著玩笑,不由也笑道:「允叔你可虧大了,范仲麟剛剛升任戶房都事,要貪贓枉法,也沒這麼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換,也得等上幾年,等他升了官再換不遲。」 「嘖嘖!都知道你陳柔和曹允叔關係最好,可也用不著這樣分親疏吧?」范翔冷笑道,「我說這人心怎的越來越不淳厚了呢?」 陳良卻不理他,只對曹友聞笑道:「你別去理他,他是無藥可治的,我回來後才知道,原來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亂開玩笑的。」 「石相不怪罪麼?」曹友聞詫道。 陳良笑著搖搖頭,「連司馬相公都容著他,何況石相。我看這世間,只潘潛光能治他……」 范翔在旁笑罵:「陳柔你就會敗壞我名聲。」一面卻對曹友聞笑道:「允叔你要當心,汴京這地方,全是些騙,你要辦什麼事,斷不可亂信人。」 「這個范仲麟倒說得投錯。」陳良笑道,卻是轉過頭看著范翔,「所我才叫他來找你。」 「找我?」范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辦什麼事麼?什麼事你在石相那說說不就成了?」 「這事情太大,現在找石相,一定碰釘。我想來想去,這事只怕還只能著落在你范仲麟身上。」 「太大?」范翔越發驚訝了,有什麼事情值得陳良說「太大」?要知道石越如今己貴為次相,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陳良還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只怕他輕易不肯開口,只要他肯開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員排著隊想要給他辦事。 「的確是樁大事。」曹友聞點了點頭。 「我說呢,果然這何家樓的酒沒這麼好吃的。」范翔笑道,「不過且說說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聞望著范翔,輕聲笑道:「我想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 他話音未落,范翔的笑容已經僵在腦上,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來。這時候,范翔才忽然發現,曹友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竟然有一種殺伐之氣。這種氣質,若不是帶過兵、真正打過仗,普通人身上,是絕不可能存在的。 「這可還真不是件小事。」范翔自嘲地說道。 「柔和我說,要辦成這樁事,非得范仲麟你幫忙不可。」曹友聞淡淡笑道。 范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聞,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說,朝廷從益州和交鈔脫身之前,這事沒可能。」 「仲麟為何連我的原由都不問……」 「不用問。」范翔笑了起來,「南海的份量還沒那麼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為南海商人向注輦國開戰,就先得向朝廷證明他們值得朝廷這麼做!」 「向朝廷證明……」曹友聞沉吟道。 「不錯。我知道你和柔怎麼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就不繞那多***。我的確可以告訴你們哪些人在皇上身邊說得上話,哪些人在幾位相公面前說得上話,通過哪些人又可以接近這些人,他們有什麼樣的嗜好和厭惡,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勢同水火……」范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錢,總能想辦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過這條路辦成這事,沒有四五年的功夫,是絕不可能的。靠錢賄賂是沒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須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幾年,參加他們的詩社宴會,得到他們的認可,贏得他們的尊重,然後才能打動他們,影響他們,他們才會相信、重視你說的話,然後你的意見才會被流傳,被慎重地討論,在宰執們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寫成章奏直達皇上御前。即使是這樣,如今這三位菩薩,也沒那麼好唬弄……」 范翔每說一句話,都會讓曹友聞的臉色更添黯然。因為范翔說的,他雖然並不瞭解,但心裡卻非常清楚地明白范翔說的都是大實話。他知道,大家雖然都同樣長著一雙眼睛,但像這些東西,是他和陳良所看不見的,而范翔就一定看得見,而且看得情楚。 汴京的遊戲規則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沒有熙寧重寶辦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卻並非僅僅只用熙寧重寶就可以撬動的。 「如此說來……」一瞬間,曹友聞幾乎打算放棄。他可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費在汴京這令人生厭的官場。 但范翔接下來的話,卻又點燃了他的希望。「倒也並非沒有捷徑可走。」 曹友聞緊緊盯著范翔,生怕漏過他的任何一句話。 「兩條路。」范翔輕輕摸著手那過份奢華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證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來這事不容易,不過,眼下卻有難得的機會。」 「你是說?」 范翔卻並不直接回答,只笑道:「如今這三位菩薩,你若真能幫得上他們,你就不用擔心沒有回報。不過這還只是一方面——我記得你是白水潭的學生?」 「嗯?」 「那你設法去說服桑長卿和白水潭吧。這比你一個個遊說官員,要事半功倍。」范翔輕聲笑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二之下) 陳家酒樓 石越和潘照臨進了酒樓後,才知道原來整座酒樓,都已經被周應芳包了下來。二人仔細觀察,竟發現汴京大大小小的錢莊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齊了--只怕交鈔局開會,也不一定能叫齊這麼多人。倒也沒有人仔細詢問石越和潘照臨的身份,唐家支脈甚多,誰也認不全這麼多人,只是細心的人見著唐福和唐守義對石越和潘照臨暗地裡恭敬有加,都以為這是唐家親近得寵的什麼親戚,不免會有人特別過來客套幾句,聯絡下感情。石越前面聽到的周應芳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原以為一定已是個四五十歲,老謀深算的商人,不料這周應芳卻只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倒像是個儒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留神聽旁邊的人議論,才知道周應芳雖是河北人,卻在西湖學院讀過四五年書,承父業接管富貴錢莊也不過五年。 這錢莊掌櫃辦事效率極高,也沒過多久,這七十八家錢莊約有二百來人,便被請到了三樓大廳。這是廳早被騰空,擺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臨因是唐家的人,被請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又許多錢莊掌櫃,卻不過是隨便擺了張交椅在後面坐了,連杯茶水都沒有。 唐守義坐在石越旁邊,笑著解釋道:「這是按錢莊大小安排座位的,後面都是些小錢莊,最小的錢莊每歲貸款總計也不過萬來貫,請他們來此,不過是尊重之意。」 石越笑笑點頭,也不以為意。 便見那周應芳已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諸位員外,這已是咱們第三次會議。大家都應當明白,局勢如此,咱們這些錢莊,隨時都可能破產。朝廷眼下雖是司馬相公和石相公執政,但這局勢要何時才能好轉,真是誰也看不到。這個時候,咱們要是各自為戰,只能是死路一條,不是周某自誇,我富貴錢莊都說撐不下去,這汴京能有幾家敢說能撐下去?就算撐得下去,也是元氣大傷。所以咱們只能聯手自救,只有聯手合作,才能盡可能撐過這個難關,也才能有膽氣和朝廷說話。我年紀輕,得蒙諸位前輩謙讓,才讓我來牽這個頭,我既已經答應星期去,就不敢只為著一己之私利,辜負了前輩的厚望。前兩次會議,咱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第一樣,汴京所有錢莊要聯手自救;第二樣,要是有哪家錢莊周轉不靈,錢莊之間要互相借錢,用家產做抵押也好,用貸款票據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來借錢周轉,有能力的,願意借錢的錢莊,就把利息不標出來,咱們找一個地方,讓大伙公平交易,但總之有一條,這事要公開做,和界身巷一樣,公開標價,否則就談不上是聯手自救;第三樣,我們要定一個統一的交鈔與銅錢的比價,拿這個去向交鈔局,太府寺請願,不能放任著鬼市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們的利益;第四樣,每家按比例掏一筆錢出來作為救急金,這筆錢既是做為錢莊間接帶動保證金,也是用來救急的,情況危急的時候,可以按每家在這筆錢所佔的比例,申請一定的倍數的錢來救急;第五樣,為了做這些事情,咱們要成立一個商社,來提供錢莊間借貸的場所和保證,規定每天都鈔錢比,管理救急金,還有遊說朝廷∼∼」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共識,頓了頓,又說道:「諸位掌櫃若對我說道有異議,此刻還可以指教。」 這時便聽後面一個小錢莊的掌櫃站了起來,高聲道:「周員外說道,我們都沒有異議。只有一條,上回周員外說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一千兩,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們這些小錢莊,卻實實沒有這麼大的財力。」 他話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聲符合。 周應芳笑道:「胡掌櫃說的卻是實情,這是周某思慮不到之處,咱們要聯手互救,絕不是要錢多的起伏錢少,也不是要把小錢莊排除在外,坐視不管。所以,這幾日,我和唐掌櫃、黃掌櫃、張掌櫃十幾位掌櫃商議過,一起提出幾個條陳,來供諸位員外參詳。這也是今日要商議的。」 他頓了頓,又到:「上回提出來的條陳,不僅是小錢莊承受不起,連大錢莊如何分配比例,也難以做到極公允。故此,這回提出來這個新條陳,是乾脆將救急金定成一千兩白銀一份,小錢莊若是一家難以承受,可以幾家聯手,一起湊出一千兩來,這幾家便算是一家,到時候你們要用救急金,怎麼分配,你們自家可以再按各出的錢來分。大錢莊呢,想出多少份都自願,咱們也不強求。但有一條,這商社,我們要設立一個知事局,商社大小事務,都由這知事局來管理,這知事局有十個席位,其十個席位,就由救急金出得最多的家出人出任;另外還有兩個席位,由出錢少於十份的錢莊自行推選;還有八個席位,就由大伙共推德高望重的前輩來擔任--不過為了保證公平,這八位前輩,就不能再在錢莊任職,由商社給他們發薪俸。平時議事,咱們就按學院的辦法,少數服從多數,這樣最公平合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石越和潘照臨在下面聽著,只覺得這周應芳真是煞費苦心,他提出來的條件,看起來非常的公平,簡直是讓小錢莊無法拒絕。潘照臨倒還罷了,石越一面覺得這周應芳聰明過人,一面卻是驚得汗毛直豎--這周應芳提議的,分明便是一個龐大的金融卡特爾,這樣的機構不加限制,遲早要成為一個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應芳想藉機控制小錢莊倒也罷,但他們竟然已經想要控制錢鈔比的定價,雖然只是為了自保,也是石越絕對無法接受的。 果然,便聽到後面諸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過了好一會,便聽周應芳高聲問道:「諸位員外,對這新條陳,可有異議?」 石越回頭看時,卻聽後面小錢莊掌櫃紛紛搖頭,高聲喊道:「沒有、」「沒有」他又去看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神色如常,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應芳笑著又重複問了幾聲,見眾人皆無異議,便高聲笑道:「如此此事便終於算議定,咱們一定要齊心合力,度此難關,我們富貴錢莊,願意出資二百份!」 他話音剛落,下面頓時一片嘩然,連石越都覺得驚訝。 二十萬兩白銀,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員外,但庫房裡還有點絲綢,這起白銀,也有四五萬兩,我就出五十份吧。」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錢莊出手之闊綽,讓石越簡直目瞪口呆。他側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表情,彷彿是在說,要把這些人都抄了家,什麼破危機都解決了。 這時候小錢莊的掌櫃也紛紛聚在一起商議起來,不時有人喊道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周應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著紙筆,一一記下,當場便請報價的人簽字畫押。 石越悄悄打量著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不動聲色,只是靜靜聽著各家喊價。而周應芳也不住拿眼打量唐家眾人,顯然最關心的便是唐家到底出多少錢。 眼見眾人紛紛報過出資份額,大錢莊幾乎都報過自家願出的份,變價唐福唐守義微微點了點頭,唐守義朝石越和潘照臨點頭行過禮,便緩緩站起來,朝著周應芳笑道:「我們唐家,出五百份!」 「五百份?!」 「五百份?!」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按當時的市價,那可是五百萬貫銅錢啊! 石越驚訝地望著潘照臨,他明明剛剛聽說唐家周轉不太靈便,這時候怎麼竟能出這樣一筆巨資?卻見潘照臨也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緣由。石越再去看周應芳,卻是臉色都變了,顯然他也是沒有料到到處都傳說唐家周轉不靈的時候,唐家竟然還能拿出這麼一筆巨款。 這時候連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許抄了唐家,交鈔危機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幾年的財政收入都不用發愁了。 唐福顯然也是見著石越和潘照臨的表情了,他在潘照臨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便見潘照臨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石越更覺奇怪,便聽潘照臨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這筆錢原是預備著給咱家小娘的嫁資!」 石越不由得張了張嘴,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宋代因為母家的嫁妝,女兒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權的,將來分家、另嫁,這筆財產都是隨著女兒走到,所以嫁女婚事奢華,厚嫁成風,當時親王嫁女,動不動就要幾十萬貫嫁資,甚至有親王為嫁女兒,急得到處借貸,負債纍纍;而如果家貧,家裡的女就會嫁不出去,王安石當年便因為妹妹未嫁,甚是苦惱。所以家裡有女兒的,從小準備好一筆嫁資存在那裡,也是當時的習慣。石蕤雖然年幼,但在當時其實也可以論及婚嫁了,唐家暗地為她早做準備,也不為奇。但但是嫁個公主,也不過花掉一兩百萬貫,唐家竟為她準備五十萬兩白銀的嫁資,卻真實連尋常的公主都及不上了。 「這可要多謝他們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說道。 「還真是要多謝他們。」潘照臨似笑非笑地說道,又朝石越擠擠眼,道:「你看誰過來了?」 石越抬頭望去,便見周應芳已是恢復常態,笑容可掬地走了過來,對唐福和唐守義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櫃慷慨解囊,這次咱們一定能平安度過這個難關。」 唐福連忙起身,和唐守義一道回禮,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櫃深謀遠慮,我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還是虧了周掌櫃,這真是後生可畏啊。」 「哪裡,哪裡,豈敢,豈敢。」周應芳一面謙讓著,一面笑道:「姜到底還是老大辣。」 眾人口不應心的客套一回,相顧大笑。周應芳又對石越笑道:「這位桑官人,一向少了親近。剛剛招待不周,還望見諒。只不知桑官人和桑直講如何稱呼?說起來,桑家原來也開錢莊,但不知為何,桑公後來將錢莊全部轉讓了,真是可惜,否則周某又多了一個前輩可以請教。」 石越見他問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員外過謙了。其實在下便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周員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國的關係,周應芳便以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德夫人家的人,他雖略覺奇怪,因為此前從未聽說唐家還有一位姓桑德夫人,但畢竟唐家的人到處都是,娶妻納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尷尬見怪,忙混過這個話題,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見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纔我聽周員外說要遊說朝廷,只不知員外有何妙策,能說動朝廷的幾位相公?在下看眼下這麻煩,著實不小,只怕朝廷斷難安然度過。」 「依我看卻是未必。」周應芳一面說,一面瞥了旁邊的唐福和唐守義一眼,揣測著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試探,「聽說官人自杭州來,若有空多看看食貨派的章,當大有好處。我便是因為看了食貨派諸君的章,當陝西鈔錢比混亂時,才預料到京師也將自身難保。」 「哦?」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世間還有這等學問?」 「這是大學問,比什麼詩詞歌賦有用。」周應芳笑道:「其實朝廷若想解決眼前的危局,只有兩途,一是廢除交鈔,但這個法,對我們這些開錢莊的,便是滅頂之災,幸好幾位相公堅持,否則。。。。。」他搖搖頭,又道:「而朝廷想要穩定交鈔,那就一定要我們錢莊配合,另一方面,司馬相公和石相公還沒有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和舉措,也一定會影響到我們錢莊。我們要趨利避害,就一定要讓相公執政們能聽到我們的民意,說起來,這件事情,只怕還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開玩笑地說道:「若是那個什麼食貨派能有辦法替朝廷分憂,要遊說起來,便事半功倍了。」 周應芳也笑了起來,「果真如此,相公們早知道了,還論得著我們說。」 「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過我看周員外能想出這麼多好辦法來自救,想來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員外在朝,定是一名丞。」 「桑官人說笑了。」周應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實我能想出那些條陳,不過是家父的教誨。」 「哦」不僅是石越,連潘照臨、唐福、唐守義都吃了一驚。 周應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說,越是複雜的事情,越要用簡單的辦法去處理。。。。」 石越正留神聽著,便見有人走到周應芳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周應芳連忙請了個罪,轉身離去,過了一會,邊聽他高聲宣佈道:「剛剛有掌櫃說,要回去商議了,才能決定所出份額。這麼大的事情,慎重點原也是應當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額的,回去後,也可以再商議了再定,我們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來,我們可以商議好知事局的權限章程,動用救急金的細則,五天之後,我們再確定各家所出的份額,推舉知事局知事,不過地點就不必在這裡了,我先將在西角樓大街的一處宅借出來,咱們大宋錢莊總社,便暫時先在那裡辦事,待知事都推選定了,再由知事局來定正式的辦事地點,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大宋錢莊總社?!」石越震驚地與潘照臨又對視了一眼,這周應芳辛辛苦苦搞出來這麼許多事來,果然是其志不在小。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三之上) 「李兄、呂兄,是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周應芳驚喜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綰和呂彰,高聲笑道。 李綰與呂彰打量著面前一臉富貴之相的周應芳,二人對望一眼,呂彰微微歎了口氣,道:「慚愧!我們是來找賢弟幫忙的。」 周應芳見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幫到忙處,二兄只管吩咐。」又揖了一禮,笑道:「請廳敘話。」說罷便將李綰和呂彰請進正廳,敘了賓主之位,周應芳先笑道:「弟方聽說二兄又高昇了,不及拜賀,不料二兄反先紆尊,真是折殺小弟了。方才李兄說有事吩咐,二兄既與家兄是金蘭之交,便也是應芳的親兄長無異,有用得著處,只需差一下人過來吩咐聲便是,弟自當過府聽教。」 「高昇?」李綰搖了搖頭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冷笑。呂彰在旁苦笑道:「高昇又有何用?言不聽,計不從,君實相公不過欲要納諫之名而已。」更新,更快,盡在16k學網,www.16k.cn,手機訪問:wap.16k.cn全字閱讀讓您一目瞭然,同時享受閱讀的樂趣!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憂抱負不得施展。」周應芳笑著寬慰道,「便是君實相公不用,還有荊公和石相公……」外界雖然多以為李綰和呂彰在司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應芳卻是心知肚明,司馬光無用二人之意,所以對二人的抱怨,也不覺驚訝。 「我二人都要成反覆小人了,還說什麼荊公、石相?」李綰尖聲冷笑道,「御史彈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呂相公執政,就迎合呂相公;君實相公執政,又迎合君實相公,是反覆無常,毫無節操的小人。像我們這樣的人,縱然不能誅之以正天下,也當遠竄四荒……」 呂彰忙打斷李綰的牢騷,望著周應芳,澀聲笑道:「世人毀譽,何足道哉?吾與李兄所求者,不過能一展胸抱負而已。君實相公對我們表面上接納,實則不過虛與委蛇,不願落個拒諫拒賢的名聲而已。荊公入京後,又銳氣全無,天下之士,等閒難登其堂,況且我和李兄還在章得罪過他,我二人在他府前,連門帖都遞不進去。」 話說到這裡,周應芳已聽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聽說石相公倒是個有胸襟的。」 呂彰又是歎了口氣,只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賢弟笑話,我們走投無路,原本也想硬著頭皮試試,可苦於無人引薦,又怕有人從進讒。」 「進讒?」周應芳訝聲道。 「便是蔡京那廝!」李綰在旁恨聲接道,「前番我們去見他,已遭羞辱。君實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謀,聽說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紅人……」 周應芳這時已知二人來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個在石相公面前說話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薦……」 「周大哥曾經說過,貴府和李家、柴家頗有些淵源……」呂彰紅著臉說道,坦承了自己的來意。他口裡的「周大哥」,指的便是周應芳的族兄周益。這周益是西湖學院的重要人物,也是食貨社最早的發起人之一,只不過他後來的學術興趣突然發生極大的轉變,竟潛心研究起在宋代少有人知的墨來,因此竟很少有人知道他與食貨社的關係。而李家、柴家,指的卻是李敦敏與柴貴友兩家——呂彰和李綰早年與周益交遊,結為異姓兄弟,知道周益的一段秘辛——周益原是「白水潭十三」之一,曾經師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石越、桑充國等人,與李敦敏、柴貴友兄弟,也有極深厚的淵源——周益與柴貴友是連襟,而李敦敏之妹,又嫁給柴夫人的弟弟。 呂彰和李綰不敢寫信為這些事去打擾周益,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周應芳幫忙。 其實不必明說出來,周應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裡的算盤。不過,周家雖說與柴家、李家算是沾親帶故,每年也常常來往,但周應芳心裡卻也頗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來,三人一路陞遷,仕途得意,與石越的照顧提攜也有說不清的關係。可論和石越的關係也好,論在朝大臣們心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遠遠不及李敦敏——當日司馬光便曾經薦舉李敦敏為御史,雖然李敦敏屢次謙退,最終固辭不受,但此事已可見一斑;而石越拜相後,即擢李敦敏為鴻臚寺海外事務局丞——海外事務局目前統管一切別的衙門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務,在汴京官場很受輕視,但周應芳這樣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覺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貴友卻依然還在地方當官——而且還是從淮南富庶之地調到了河北,形同左遷;而柴貴誼雖回到汴京,卻只是擔任開封府推官,也沒能進入部寺。以他們與石越的關係而論,這是極為反常的——雖說唐棣如今也在西北當地方官,但唐棣卻到底是被呂惠卿排擠出去當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後,立即追論他參預主持湖廣屯田有功,除靈州知州兼管勾靈夏諸州屯田事,較之柴貴友,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論及周家與李、柴兩家的關係,外人雖不知道,但周應芳心裡卻很明白,周家和柴貴友家最親,關係也最好;其次是柴貴誼家;至於和李敦敏府上,那不過是有往來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雖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黨」卻是少有的清廉,這可能也是司馬光會願意推薦他的原因。像平時周應芳送去的禮物,只要稍重一點,都會被退回。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務局,周應芳更是削尖了腦袋想和李敦敏搞好關係——他昨天還親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個下午,但李敦敏只派了個老僕來道了個謝,便徑直去了驛館。 呂彰和李綰只知道李敦敏、柴氏兄弟與石越是布衣之交,只知道周家與李、柴二家沾親帶故,只見到李敦敏、柴貴誼紛紛高昇,哪裡又能知道這許多內情? 但周應芳也不想拒絕二人。呂彰和李綰在太府寺任過職,被司馬光「重用」後,分別被提升為金部主事與倉部主事,大小也是個戶部的官員。周應芳要想與唐家爭奪對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就免不了要盡可能的利用每一個與官府有關的資源。畢竟在這方面,周應芳有先天的劣勢,面對強大的競爭對手,他除了要發揮自己的優勢之外,盡量縮小劣勢也是必要的。 因此,呂彰話雖說得吞吞吐吐,周應芳卻已一口應承下來,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會得。不過二兄須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三之下) 「在下不知周員外今日有貴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還是改日再來拜訪罷。」曹友聞與王丈見著和周應芳一道出來迎接他的李綰與呂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請曹員外恕罪才是。」周應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聞名已久的曹家小員外,便見這曹友聞膚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覺和自己想像的曹友聞大不一樣。一面卻不忘介紹道:「這兩位……」 「李大人,呂大人!」曹友聞不待他介紹,已先躬身揖禮,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呂大人前幾天在白水潭辯論,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見識過人,在下十分敬服。」 「豈敢,豈敢。」呂彰和李綰言不由衷地謙遜著,心裡卻不由得頓時對曹友聞平添幾分好感。 周應芳卻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瞞曹員外,李大人與呂大人卻是聽說員外要來,特意留下來,想見曹員外一面。」 「周員外說笑了。」曹友聞倒是真的吃了一驚,笑道:「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麼會知道區區。」 呂彰笑道:「曹員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連幾位相公都知道了。我們又怎會不知道呢?若無員外出手,交鈔還不知是何等局面。」 「這可是貪天之功了……」曹友聞話未說完,周應芳已打斷他的話,笑道:「諸位,便是一見如故,也沒有站在門口說話的道理。這豈不讓人笑話我這主人不懂禮節麼?這位想必是王先生罷,久仰了。來,曹員外請,王先生請了……」一面笑著將眾人請進廳。 待敘了賓主之位坐了,周應芳便又對曹友聞笑道:「在下這次請曹員外來,其實也是為了界身巷的事……」他見曹友聞拿眼去看李綰、呂彰,又笑道:「曹員外不用擔心,李大人、呂大人非尋常儒生可比,不介意聽我們談這些阿堵物的。」 曹友聞與王丈不由相視一笑,知他誤會,也不解釋。因接著周應芳的話頭,笑道:「在下聽下人說,周員外願意談談那兩家債務的事……」 「在下請員外來,便是為此事。」周應芳注目曹友聞,含笑道:「在下一直以為,咱們做生意的,總要講個和氣生財,不為己甚。這事於情理上,若叫員外一錢也拿不到,在下以為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周應芳的話,曹友聞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廟裡的菩薩,要普度眾生也未必便輪到他曹友聞了,何況周應芳一不癡二不傻,平白無辜有錢不要非要送給他? 他來見周應芳,卻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順便也來看看周應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不過他卻沒有想到,與周應芳的會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兩個不速之客來,且都還是朝廷的官員。 --這樣的情況出現在汴京,雖不能算是很失禮,但卻是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應芳對他的輕視。不過,這種無奈的現實,曹友聞早已體會過太多遍了。他心裡依然會惱怒,但卻不會讓情緒左右自己的行動。一個出色的海商,應當比常人更珍惜利潤的寶貴。因為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換取利潤。 曹友聞早就知道,雖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卻大多看不起海商。因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掙錢--這是絕大多數家境殷實的商人都不願意去做的,更不用說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貿易的,在本土商人眼,都是些窮困潦倒的破落弟、幻想一夜暴富的無賴潑皮。所以,即使象唐家這樣的家族,雖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論到出海貿易,卻始終只佔著微不足道的份額。要知道,出海貿易並不是東家只要坐在國內買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東家或者東家的家族沒有得力的人經常親自出海,那被船長和水手們坑得傾家蕩產,也不是奇事。在海上營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經經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視道德法令。而且,海商們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蠻夷,除了海上的風浪外,更要面對許多讓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因此,特別在北方宋人的心目,絕大多數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兒女,是不會願意幹這營生的。所以,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歡海商們可能帶給他們的利潤,羨慕海商們大多腰纏萬貫;另一方面,卻也看不起他們,在心理上輕視他們。這種心態,倒和汴京的官員們看不起海外的官員是一樣的。 象周應芳,曹友聞甚至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故意輕視,還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也許在周應芳心裡,他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聞!而這種心態,才是最叫人無奈的。 不過,這種在禮節上受到的輕視根本不算什麼。真正叫曹友聞困擾的,還是呂李二人的在場,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開誠佈公的和周應芳提起自己的計劃。 這時候,曹友聞也只得耐下性,裝出對那筆債務很感興趣的樣,和周應芳敷衍著--這兩筆債務雖然表面看起來數額龐大,但若為了這個鬧到開封府,姑且不提那極低的勝算,只要想想因此會與汴京的錢莊行會結下怨仇來,曹友聞也不會去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聽周應芳繞著***和自己談論著這筆債務分割,故作親切的談起自己在杭州讀書時的所見所聞,表示自己對海商的理解與親近,又說到雙方都是由讀書人轉而經商,講起西湖學院和白水潭之間的種種趣聞,不動聲色地拉近著他和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一面表達著對曹友聞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經營錢莊的困難與委屈,間雜著還不忘和李綰、呂彰討論幾句錢莊法的得失。 周應芳似乎很會拉近他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曹友聞雖然心裡明明知道他這樣必有目的,但卻也忍不住覺得周應芳的確稱得上是個坦率、親切的人,而他們棄儒從商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確讓他們之間有比別人更多的共同語言,兩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煩、困擾甚至快樂,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聞由開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煩,不知不覺間,便變得放鬆、親近,甚至是有點喜歡和周應芳的談話了。 便在這個時候,周應芳話鋒一轉,絲毫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帶回到了他的主題。他以朋友的立場,暗示曹友聞,他願意出頭替曹友聞協調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債務糾葛的錢莊交涉,替曹友聞努力爭取回一到二成的讓步。當然,他也同樣有想請曹友聞幫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聞能將界身巷罰沒給他的保證金在富貴錢莊多存兩個月,並且很誠懇地希望曹友聞能夠再存入富貴錢莊十萬貫緡錢,他願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額,而且時間也只要兩個月就足夠。 但是,至少在言語之,周應芳並沒有這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他沒有將這兩件事說成是一件交易。甚至,為了表示誠意,周應芳還主動向曹友聞透露,他是為了和唐家爭奪在即將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而在短期內需要籌集大量的硬通貨。 自然,聰明如曹友聞,不用提醒也會想到,如果幫助周應芳如願,對他們曹家將來的生意,好處也是不言而喻的。 從周應芳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可以知道這應當是一個叫曹友聞難以拒絕的建議。但周應芳卻還是無法如以往那樣的自信。 短短一兩天內,汴京幾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錢莊總社的事情,而圍繞知事局十個席位的競爭,也幾乎白熱化。檯面上的,檯面下的,各種交易傳聞層不出窮的傳出來。 以周家與唐家的勢力,要拿到一個席位當然不是難事,可要佔據交鈔局的主導權,就相當於還要爭取席知事的支持--這卻是無論周家與唐家都沒有絕對把握的。為了佔得先機,周家與唐家一方面要比別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盡可能地幫助更多與自己關係好的錢莊進入知事局--畢竟,要爭取**知事與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複雜與微妙,在此之前,餘下八席大錢莊席位的爭奪,就成了周家與唐家真正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了。 如今的周應芳,最缺的便是金銀銅錢。相比而言,周應芳比起唐家來說,更容易贏得小錢莊的支持;但在大錢莊這一塊,周家卻要略遜於唐家。周應芳必須用一切辦法,爭取一切支持,每多爭得一席大錢莊的席位,都是勝利。 在周應芳心裡,曹友聞並不是多麼重要,他對曹家的底細所知到底還是有限,但周應芳做事的原則是,不輕易放棄任何微小的幫助,積少可以成多。 可即使是這樣,曹友聞未必便會投向他這邊。 不錯,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內部,都會對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與不滿,但這卻正意味著唐家巨大的影響力。這些人背後會詛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當面卻會比波斯貓還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的確已經有所瞭解,曹家在海商,是與唐家關係較為疏遠的。 但疏遠與對立是兩回事。 不過,如果曹友聞最終不肯接受他的開價,對周應芳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挫折,他不會太放在心上。 所以,他還能坦然地望著曹友聞,等待對方的答覆。 但曹友聞的回答,卻令周應芳大吃了一驚。連李綰與呂彰都張大了嘴巴。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上) 汴京東南陳州門附近,玉仙觀內,雖然下著小雪,但前來觀賞觀內那三塊「萬年松花石」和兩段「龍牙石」的遊人依然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的是,雖然觀外不乏寶馬雕車,但所謂的「肩輿」和轎,卻幾乎見不著了——汴京士林私下裡所謂的「三公執政」以後,因為王、馬、石對坐轎這種行為都深惡痛絕,因此政事堂頒布了一道嚴厲的敕令,凡宗室、官員、貢生,年七十以下、無重病而乘轎者,御史隨時舉劾,宗室降爵一等、罰銅十斤,官員責貶一級、罰銅三斤、十年內不得任親民官,貢生十年內不許應考。敕令一下,上有所惡,下必甚焉,汴京城內,休說宗室、官員、士,連商賈都不樂乘轎,原本就不多的各種肩輿越來越少,而各種馬車、牛車、騾車,卻越發的興盛起來了。當然,也並非每個人都會支持這道敕令,汴京的好事士,便編出來諸如「不管交,卻管轎」之類的口號,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儘管汴京的官員與士本來並不流行坐轎,但這句口號卻迅速地流行開來——人們可能並不在乎轎的問題,但卻很願意藉著這句口號,表達對執政三公遲遲無法解決交鈔危機的失望與不滿。 不過,曹友聞對這句口號,顯然是不以為然的。他與執政三公一樣痛恨坐轎的行為,而且,他對交鈔也沒有切膚之痛——指望南海諸夷輕易接受交鈔,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休說南海,即使是高麗國的商人,也不會接受交鈔,但也因為這個原因,使得曹家的財產,交鈔只佔到較小的部分,所以,若從他們曹家的利害關係來說,交鈔廢除與否,真的是無關緊要。倘若從短期來看,廢除交鈔曹家甚至可能獲益更大。 但曹友聞從來都不是一個只看眼前的人。 而他也沒有賭錯周應芳的野心與能力——儘管周應芳骨裡有一點自大。但這無關緊要,真正有能力的人,誰骨裡沒點自大? 所以,曹友聞與周應芳,的確是天生的盟友。 周應芳一心想取代唐家,坐上大宋錢莊業的第一把交椅;而曹友聞同樣野心勃勃——這次回京,本來不過為了遊說朝廷,樹立曹家在南海海商的地位,但沒有想到,無意竟讓曹友聞發現了一個可以讓曹家有朝一日能與唐家分庭抗禮的機會。 這個想法完完全全只是因為靈光一現。 本來曹友聞只不過是想能不能找一個妥善辦法,幫助朝廷緩解交鈔的危機,以此贏得石越的信任和好感——而曹友聞首先想到的,就是動員南海的大海商們收購大量交鈔。 南海地區,哪怕是在凌牙門和歸義城,錢莊遠不如本土發達——否則也不需要薛奕親自出資來辦錢莊;而相應的,交鈔也極少流通。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儘管在凌牙門與歸義城這樣的大宋領地,交鈔也是法定貨幣,但海外貿易要麼以物易物,要麼以金銀或銅錢結算,兼之又缺少發達的錢莊體系,交鈔自然不易流通起來。 所以,從理想狀態來說,南海地區的確有可能吸納一大筆交鈔。既使這些交鈔最後無法在南海地區流通起來,至少朝廷也可以因此得到一大筆金銀銅錢儲備。不可能寄望南海海商們替朝廷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它能成為一大臂助。 不過這個想法馬上被曹友聞否決了。 因為它在操作上是不可行的。 朝廷固守鈔錢一比一的比價,決心無比堅定。這是曹友聞從陳良那裡得到的可靠消息。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整個大宋,沒一個商人有可能無條件的接受這個比價。他們肯以金銀銅錢來換交鈔,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投資了。 倘若要就此與朝廷談判的話,這可是曹友聞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就在曹友聞否決自己這個想法的時候,腦海裡充斥著金銀銅錢換交鈔畫面的曹友聞,卻突然意識到面前有一個巨大的機會——如果他能夠爭取到周應芳與朝廷的支持的話。 因為海上航行存在巨大的風險,到目前為止,在南海地區與本土之間,沒有一家錢莊會承諾可以通兌。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拿著南海的唐家錢莊的存錢票據,在本土唐家的錢莊是取不到錢的,反之亦然。即使唐家這樣的大錢莊,也只肯提供交鈔的通兌。 所以,海商們必須帶著大量的金銀銅錢乘船出海、回國。一旦遇到風浪、海盜,就可能血本無歸。 所有的錢莊都知道其存在巨大的機會,這十餘年來,也的確有幾家錢莊嘗試過,但這些錢莊的東家現在全部都跳海自殺了。 但是,曹友聞突然發現,他找到了一條新路。 這個想法幾乎是有點突兀的冒了出來。 若能夠與周應芳、交鈔局聯手,由曹家在凌牙門等地開設錢莊,請交鈔局在凌牙門設立衙門,周家在本土東南沿海諸州增設錢莊——曹家用金銀銅錢向凌牙門的交鈔局購買相應的票據,海商們把金銀銅錢存入曹家的錢莊後,就可以拿著這些票據,直接到本土周家的錢莊取錢,周家再用這些票據,到汴京交鈔局換成錢鈔。如此半年結算一次,金銀銅錢的運輸風險,全部轉由交鈔局承擔——而朝廷不僅可以調動薛奕的海船水軍運送,而且有此三家巨大的財力做為後盾,也完全可以自由的選擇較好的季節與天氣進行運送,風險將遠遠比民間的錢莊低得多。 在這個體系內,三家可以收取高額的手續費獲利——曹友聞可以肯定,即使抽取一成的費用,海商們也會趨之若鶩——當然,這還遠遠不是曹友聞的重點,只要交鈔局肯許諾曹家、周家的錢莊為指定錢莊,手續費的成,都可以全部讓給交鈔局,曹家與周家各要半成就足夠。曹友聞看重的,是這種壟斷地位背後帶來的利益——在這個基礎上,憑藉著曹家在海外的勢力,曹家完全可能迅速發展成為海外最大的錢莊;而周家能獲到的利益,可能更遠在曹家之上——倘若周應芳追求壟斷地位,富貴錢莊很可能借此在東南形成與唐家分庭抗禮之勢;若周應芳大方一點,暗選擇一些錢莊與自己合作,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內的局勢,就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背後的利潤與深遠影響,絕非是幾十萬貫銅錢可以相提並論的。 當然,這和解決交鈔危機幾乎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曹友聞又不是當朝宰相,那不是他的責任。 他真正擔心的是唐家。 唐家是唯一在本土和海外都有錢莊的,而且,唐家完全有能力整碗端去。儘管曹友聞最先想出這個想法,但他卻很擔心這不過是為唐家做嫁衣裳。這也是曹友聞不去找唐家的重要理由——唐家一定會把他踢出棋局。而且,如果交鈔局不給他們壟斷地位的話,即使與周應芳聯手,他們也是鬥不過唐家的。 怎麼樣繞過唐家,才是最大的問題。 這也是曹友聞與王丈最困擾的問題。 看起來沒有任何辦法能把唐家踢出局。 幸運的是,曹友聞沒有找錯夥伴。 周應芳的確足夠聰明。 曹友聞一提出他的設想,他不僅馬上意識到了他面前有多大的一個機會,也馬上意識到了唐家的威脅。 而且,最重要的是,周應芳還很快找出了辦法。 一個叫曹友聞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辦法。 李綰和呂彰明確的指出,在曹友聞的方案下,交鈔局不可能給他們壟斷地位。而周應芳卻注意到了交鈔局在兌換交鈔時的窘狀——交鈔局人手緊缺。 他提出了一個新的修改方案。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中) 曹家將在海外成立的錢莊,將不是一般意義的錢莊,而是一個以結算業務為主的錢莊;相應的,周應芳將私下里拉攏幾家大錢莊,「連財合本」,在汴京、廣州、泉州、杭州成立同樣四家同樣性質的錢莊。並且,曹家與周家也互相入股。 然後,他們將遊說交鈔局發行萬貫、十萬貫的大面額票據。而曹家與周家這五家錢莊,將用交鈔或者金銀銅錢,向交鈔局購買這些票據。然後,五家錢莊將在海外聯合發行低至一百貫的各種小額票據,用於海外錢莊的流通結算。 海外錢莊可以通過曹家錢莊,來完成金銀銅錢與票據的互相兌換。海商則可以在海外任何一家錢莊,將金銀銅錢變成票據。若要回國,則可以去錢莊登記,開出匯票,回國之後,憑借銀票與匯票,在本土四家結算錢莊及所有指定的錢莊,都可以兌現。 而海外錢莊同時將相應的匯票單送到曹家錢莊,曹家錢莊按時計算回國的票據總額,每隔一定時間,將相應的交鈔局發行的大額票據送回國內,與國內四家錢莊對賬。國內四家錢莊再拿著交鈔局的大額票據,去交鈔局兌現。 周應芳的方案,明顯比曹友聞的更加完善。他不僅減少了交鈔局的工作,而且這樣的方案下,既不必那麼明顯的將唐家排除在外,卻也事實上將唐家踢到了邊緣。 只要交鈔局不昏庸到一定程度,斷沒有在同一個城市設立兩個結算心的道理。這是一種自然的壟斷。這樣的話,即便唐家知道消息橫插一腳,讓周應芳在國內設立四個結算心的設想破局,即便唐家在國內拿到更多城市的結算權……只要曹、周兩家能保住凌牙門的結算權,在國內再爭取一兩個主要海港城市的結算權,在這盤棋局,唐家依然要看曹、周兩家的臉色。 關鍵便是凌牙門的地理位置。大宋本土有無數的城市可以爭可以搶,但在海外,凌牙門無可替代。而曹、周兩家聯手,在凌牙門結算權的爭奪上,無疑就有非常大的優勢。 最解氣的是,唐家還絕對不敢放棄。他非來看曹、周兩家的臉色不可。在錢莊的棋局,想將唐家完全踢出局,那的確是不可想像的。但是,並非唐家永遠可以唱主角。 「隔行如隔山」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這樣的妙招,是曹友聞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的。而且,即使曹友聞對錢莊業不太熟悉,也看出來了周應芳的野心勃勃——由錢莊自己聯手發行小額票據,這和當年的交是多少相似啊? 不過,這件事始終還只在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夢想當。 交鈔局的確可以從抽取巨額的手續費——而且都是金銀銅錢;通過向交鈔局購買票據,交鈔局也能獲得大量的金銀銅儲備;這個設想如果成真,也的確可以推動海外貿易的發展;南海的商業會更加繁榮,與國內聯繫也更加緊密,也許還會促使更多的金銀銅錢流入本土…… 看得見的好處,看不見的好處,不可勝數。 但這依然不代表這件事一定可以成功。 因為這不是交鈔局可以做主的事情,至少交鈔局絕對調動不了薛奕的海船水軍。 而且,儘管周應芳的方案已經足夠巧妙,儘管唐家絕不可能知道曹、周兩家的關係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步,儘管李綰和呂彰答應盡力在司馬光面前說好話……但對於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應芳能說服李敦敏。 這位海外事務丞,在這件事上,舉足輕重。他的態度,很可能影響到石越甚至是司馬光的判斷。 曹友聞這次回京並不算特別順利。 他在汴京有不少故交,陳良、范翔、司馬夢求、蔡京——在他回京之前,他曾經信心十足的相信,憑借這四個人,他在汴京想辦點什麼事情,不會難到哪裡去。但是,回京以後他才發覺,事情遠比他想的複雜。他這四位故交都是石越的親信,但他現在都沒進過石府的大門,甚至他連司馬夢求的面都沒見著。范翔建議他去遊說桑充國與白水潭,當時他覺得桑充國的門不會那麼難進,但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尋常人想與桑充國會面,倘若不提前兩個月送札去預約,桑府的僕人,連通報都省了——白水潭的學生成千上萬,人人都要和他會面細談,桑充國哪裡見得過來?而在白水潭,他當年的同窗,早就各奔東西,在偌大一個白水潭,他只覺處處熟悉又處處陌生,竟是連個認識的人都找不著。 到現在為止,旁人不覺得,曹友聞自己卻只覺處處碰壁,想辦的大事,竟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他絕非是遇到挫折就輕言放棄的人,但也不免有點志氣消磨。這次福至心靈,竟然發現有如此良機,一貫冷靜從容、從不信命的曹友聞,聽到曹五郎們說起玉仙觀靈驗,竟也忍不住前來拜起神來。 只不過,人若心牽絆太多,即使在神佛面前表現得再虔誠,心裡也很難真正平靜下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下) 上過香後,曹友聞不願湊熱鬧去看那什麼「萬年松花石」、「龍牙石」,他來時已看見觀後有一片梅林,這時便信步行去,踏雪賞梅。不料這玉仙觀原就香火極盛,這時節又是國家多事之時,求神拜佛的百姓更盛往前,雖天上不斷有小雪飄下,可這梅林裡上香後來遊玩的香客竟也不少,曹友聞只欲往幽靜處去,這時只管尋著人少的地方去,在梅林裡七繞八拐,不料這玉仙觀也不是很大,沒走多久,便到了玉仙觀的後牆。他正欲尋路離開,卻聽到牆那邊有人說道:「姑姑,我們真的還去那裡麼?」清清脆脆的,卻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接著,便聽一個女不耐煩的訓斥道:「你們三個是想學點花拳繡腿,還是想學能在戰場上殺敵的劍術?」過了一會,又聽那女說道:「哥、七哥,休要這般沒志氣,才被人揍了一次怕什麼?便被人揍個十次八次,也沒甚打緊,打落牙和血吞,誰也不許叫苦叫疼的,要不回去知道了,非被打死不可。你們倆個要學環哥兒的,每被人揍一次,便當是學一次乖,遲早揍回來。上迴環哥兒那一招就很好……」 又聽先前那少年解釋道:「我是怕被姐姐知道了。」 「有什麼好怕的?那小環不學好,倒和十一娘一個樣了。」那女聲音顯得甚是惱怒。曹友聞知道「小環」是汴京人對未嫁女的一種稱呼,他本不欲聽人私隱,可聽牆那邊那女的語調聲態,再從這話的意思揣度,已知這女甚潑辣。他聽這女竟說別人不順她意便是「不學好」,亦不覺暗暗好笑。 牆外邊那幾個少年顯是對這女甚是敬畏,過了好一陣,又聽另一個少年嚅嚅道:「姑姑,我聽楊將軍說,本朝第一劍客是張忠定公,是真的麼?」 「什麼張忠定公張假定公的,沒聽說過。」那女越發不耐煩起來。 「張忠定公就是張乖崖,聽說……」一個少年輕聲說道。 卻聽那女怒道:「你們要覺得他本事,去找他學好了。什麼狗屁第一劍客,誰封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曹友聞無意聽到這番妙答,在這邊實在忍耐不住,幾乎笑得打跌。這張詠張乖崖乃是大宋朝第一奇人,太宗朝的一代名臣,年輕時以飛劍和劍術名震河朔,是有名的俠客,其後入朝為官,真宗時益州大亂,張詠入蜀治之,被蘇軾比之為諸葛亮。他精通治術謀略,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甚得軍心民心,留下的判狀至今都是大宋地方官員的典範;難得的是,他居然還很有采,詩詞章學問在大宋也排得上號,這樣的人,休說整個大宋朝就只出過一個,就是上溯漢唐,也是極為罕見的。可以說,大宋朝的讀書人,要是連張乖崖張忠定公都沒聽說過,那也真是不學無術到了一定地步了。曹友聞聽外面那女居然連張乖崖都不知道,已覺好笑,聽她對答,更是笑得肚疼。 此時牆外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他知牆外之人已遠去,一面在心裡邊揣測著牆外說話的女和少年的模樣,一面又心不在焉地在玉仙觀裡繞了一圈,終覺沒甚意思,便辭了觀的道士出來。 這時將近午正,曹友聞出了玉仙觀後,抬頭望了望天色,見雪一點也沒有停的跡象,因想著還要去白水潭,忙叫隨從牽了馬,戴了傘笠,驅馬朝南薰門方向去。 沒跑得多遠,便見雪越下越大,還刮起風來。風捲著雪,雪夾著風,打在身上、臉上,叫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曹友聞這些年多在婆羅洲,對這風雪已頗不習慣,沒半刻鐘的時間,便勒馬下來,只牽馬前行,又走得一會,連走路也覺得艱難,心裡邊後悔沒坐馬車出來,一面去看到路邊——這裡因是汴京城的東南角,到處都是朝廷的倉庫,偶有幾家店舖,因為最近的交鈔危機,又趕上大雪天,都是大門緊閉,竟是連個避雪的地方都找不到。又走了一會,好不容易才看到路邊有座宅院的小門開了道縫,曹友聞連忙叫了隨從去問,原來那家主人姓沈,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不過那沈家看起來也不甚富裕,連個正兒八經的管家都沒有,就是一個老僕看著這院。這老僕倒極和氣,請了曹友聞和他的隨從進來,把馬拴在院內的走廊內,三人便一道圍在門房內烤火,一面說些家常閒話。 那老僕顯是甚是寂寞,雖有點耳背,卻極是健談。沒多久,曹友聞便知道這家主人叫沈歸田,在三司胄案、軍器監、兵器研究院都當過小官,據這老僕所說,這位沈大人倒是好人,對下人極隨和,但就是一張臭嘴巴,走到哪裡得罪到哪裡,雖然有貴人提攜,可當了幾十年官,起起落落,永遠都是八品。這老僕顯是沒說假話,曹家做的生意原本就和軍器監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軍器監的人事上上下下,曹友聞都瞭若指掌,但曹友聞居然從沒聽說過沈歸田的名字,顯見這沈歸田混得實在不怎麼樣。 三人約摸著坐了兩刻鐘的光景,忽聽到外面有男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聞陡然間聽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卻聽一個男回道:「還能做什麼?薛奕保薦幾個海商在婆羅洲造紙甲,以便於海船水軍日後採購方便,兩府已經准了,可軍器監的關節沒打通,層層拖延,一年多了,上頭的批還在軍器監壓著……」 又聽先前那男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如今還不是軍器監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這麼說來著。 先前那男又笑道:「看來傳聞沒錯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陞官了。」說到最後一句,戲謔之意,連曹友聞都聽出來了。 「那可太難得了。」卻聽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軍器監、兵研院當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麼情弊不曉得,軍器監那些潑皮沒好日過了。不過……」曹友聞聽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兩聲,又聽先前那男問道:「不過什麼?」 「俺卻奇怪呢,你段介應當是立了大功的,怎麼非但沒陞官,反從在京房調到了沿海制置司?」 「那邊簡單一點,適合我。」段介半開玩笑的回道,「我去了那邊,薛奕的日就好過多了。」 二人的聲音越來越近,到了宅前,也不見敲門,便推了門進來,那老僕這才聽到聲響,停止嘮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來了。」曹友聞主僕連忙跟著起身相迎。 那沈歸田和段介進了門後,再沒料到竟然還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驚。沈歸田打量著曹友聞,一面朝問老僕道:「這兩位是?」 「這位曹官人是來避雪的。」那老僕笑著回道,一面接過沈歸田和段介的斗笠、雨衣,自顧自地往裡屋走去。 曹友聞看沈歸田和段介神色,竟毫無見怪之意,顯得已習以為常,心暗暗稱奇,他雖不知沈歸田之名,卻也聽說過段介,因笑著揖道:「在下杭州曹友聞,因避風雪,叨擾賢主人了。」 「曹友聞?」沈歸田和段介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可是犀光齋的曹員外? 「不敢,正是區區。」 沈歸田和段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齊聲哈哈大笑。 曹友聞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尷尬的望著二人,卻見沈歸田指著段介笑道:「他可正要你呢。」 「啊?」曹友聞吃驚地張大嘴巴,望著段介。 卻聽段介笑道:「曹員外可是與范仲麟是舊識?」 「我們是布衣之交。」 「那就對了。」段介笑道:「我聽范仲麟說,曹員外想做筆大買賣……」 曹友聞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上) 「……太府寺必須立即停止蠻幹!」李敦敏語氣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來政事堂陳情,李大卿只顧著追討永順錢莊的債務,卻不知東南情勢之微妙脆弱,這般蠻幹,必釀成大禍。近幾年內,海外貿易原本已呈萎縮之勢,海商利潤亦大不如前,然東南諸路工商之興勃,卻為古來所無。但這種興盛,卻全賴於錢莊之日漸發達。以造作瓷器為例,若某海商欲購瓷器萬件,於當年冬借季風下南海,則在當年夏季,即要和瓷窯事先簽訂契約,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窯簽了契約,便用此契約抵押,向錢莊借貸,這才好僱人燒製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窯付清成的貨款,餘款以家產做保,待次年夏回來,再連本帶息付清。而瓷窯也要這時候,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以下官所見,像以往那樣,或由海商事先預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預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預付金,只管現貨買賣,貨到賬清的事,已經越來越少。此亦是由於作坊間競爭激烈,坊間所賣之貨多於買者,而海商為牟取最大利潤所然——若在七年前海外貿易最景氣的時候,海商要買貨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項預訂,甚至可能無貨可買。但今時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風回國的海商,也往往會拖到夏季再結清貨款,這在近一兩年內,幾乎成為慣例。但其實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間競爭之激烈,更不在國內作坊之下,不少海商採購國內貨物,也是向錢莊借貸——因為借給海商的利息要高於別處,錢莊亦樂於借錢給他們。」 李敦敏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也不停歇,又繼續說道:「下官一直以為,東南情勢已經岌岌可危。各種作坊為了競爭,拚命造作,但大部分貨物,除了供應海外與本州本路,在國內是賣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縣不產這個?便有水路,算上運費,已是成本過高,倘若要走陸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嚇人。所以,倘若這麼繼續下去,東南作坊產量越來越高,而海外貿易又越來越萎縮的話,遲早鬧出大事來。不過話雖如此,但兩三年內,還未必真會出事。可如今李大卿這般作為,半年之內若不出事,下官敢把這舌頭割了,給李大卿賠罪!李大卿不知東南情弊,以為討回債來便是功勞,但據下官所知,永順錢莊借出的錢,七成是直接借給海商,三成是借給東南的錢莊、作坊。不論是海商也罷,錢莊也罷,作坊也罷,這時候根本不是結算的季節!縱便是永順錢莊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貸,和海商們另外商議了結算時間,最早也不可能早過二月。而如今卻是十一月,卻叫他們上哪裡去找錢來還債?李大卿只管逼海商還債,官府催債,百姓又豈敢不還?逼得緊了,難免要百般籌錢,追討債款,甚至賣田賣地——可其它借過錢給這些海商的錢莊,還有貨款沒收回來的作坊該怎麼辦?既到了這個地步,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門催債的。倘若他們收得回還好,若收不回來,錢莊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債收不回來……除此以外,更要命的還是借給錢莊和作坊的錢。海商反正人和貨都不在國內,若夏季能平安回來了,還有個希望,可許多小錢莊和作坊,這個季節卻是經不起催債的。」 李敦敏說到這裡,這才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下官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錢莊支撐不住破產!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錢,平時都只給些許,只夠勉強度日,大半的工錢,分別在年前與秋結算,作坊倘若破產,這些工人工錢沒有著落,誰能擔保不會激起民變?小錢莊破產則更加可懼,下官只怕一家錢莊破產,會連累大量錢莊跟著倒霉,到時候整個東南誰也無法倖免。這後果實是不堪設想!相公、參政,這交鈔一物,現如今在京師是不值錢,在東南卻還值錢呢!李大卿把東南的交鈔收回來,對朝廷又有何好處?今日之事,實實已經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廢除交鈔的傳聞再傳到東南,這內外交攻,水火並至,東南又有幾家錢莊能受得住?!請相公、參政早下決斷,若再猶豫不決,或是等閒視之,到時候真要不可救藥了!」 李敦敏所說,儘管石越和范純仁都已看過他的扎,石越也與李敦敏面談過,但這時候再聽他說一遍,亦不由聳然動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個「李大卿」,矛頭直指李清臣,卻也叫石越心裡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稟之事,石越已經意識到非比尋常,李敦敏回京之後,就這件事,也已和他說過兩三次,但李敦敏前兩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馬光當值,司馬光雖然也很重視此事,但他卻以為李敦敏有點危言聳聽,畢竟東南諸路之富饒,司馬光比誰都清楚,司馬光絕計無法理解,以東南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敵國,少個千把萬貫交鈔,又能出什麼大事情。他反而一廂情願的相信,萬一交鈔危機波及到東南,東南少點交鈔,受的衝擊也許還要小點。畢竟自交鈔危機以來,每有政事堂會議,石越都是憑藉著他那點可憐的經濟學知識,反覆重申著盡可能的回收交鈔,是解決交鈔危機必須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張,在政事堂內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司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政事堂諸公一時沒找到大規模回收交鈔的辦法,所以未遑實行。但這個觀點,在司馬光廣泛諮詢過如食貨派學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見後,卻已經完全被司馬光所認可了。所以,在他看來,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點,但可能無意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面陳,還有他的札,司馬光只是例行公事的發到了太府寺,要求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什麼回應,如今還不得而知。但石越卻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顧司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見李敦敏,詢問此事。石越心裡本就擔心惹惱了司馬光與李清臣,事情無法收場,豈料到李敦敏心裡著急,竟然也失於考慮,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財計,邀功誤國。石越只道李敦敏素來是極機敏的,哪裡想到人若著急起來,說話哪裡又會那麼周全? 這時候石越不得不為李清臣緩頰,因道:「若果真如修所言,則外府處置此事,確是有欠考慮。吾儕身居兩府,智不及此,亦難辭其咎。」他只說「外府」——亦即太府寺,卻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兩府諸相都主動靠上去擔了責任,輕描淡寫便將李清臣的責任淡化了。 但范純仁卻沒這麼多顧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讀過札,財計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札上把事情說得極清楚。方才李海外說的時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學刊》轉載過一篇章,是專論錢莊一物的,那章說,一千萬貫交鈔,經過錢莊,實際可能相當於三千萬貫甚至更多的交鈔在坊間周轉,這才是真正的『貨幣乘數效應』——若按此的觀點,太府寺一兩個月內要自東南收回上千萬貫的交鈔,豈非相當於抽空了三千萬貫的錢鈔?照李海外所言,此時正是海商、錢莊、作坊都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說到這裡,范純仁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會不會已經晚了?」 「但願還不晚。」石越搖了搖頭。范純仁又讓他吃了一驚——他號稱「不太懂財計」,可他說的這番道理,石越卻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而范純仁不過看了一篇論,便可舉一反三。這讓石越不由得暗暗感歎:果真要比智商,自己只怕要比范純仁低一個檔次。 這時范純仁忽又想起一事,臉色頓時慘白,「若東南局勢果真如此,便是沒有李清臣這出,交鈔之事傳到東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見,請諸公萬萬不可再有猶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說道,「東南、海外貿易,實為朝廷財賦之所繫,東南亂不得!下官此來,聽說許多廢除交鈔之議,此輩全是坐而空談,東南錢莊之發達,全賴於交鈔之發行,倘若廢除交鈔,對東南錢莊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東南錢莊一垮,整個東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規模氣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無完卵!」 「張天覺之議,卻與李海外不同。」范純仁有點奇怪。 「張天覺是以為無藥可救,他是想斷尾求生。交鈔擊垮的,是東南的工商業,對東南農業影響較小,他的主張,是熬個五年,再重新整頓,也未為為遲。況且東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來的,倒霉的只是小錢莊、小作坊……」 李敦敏指責張商英與東南的大商人大地主過從甚密,對石越來說,也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了。張商英主張斷尾求生,原也是個合理的主張,況且自與石越密談過後,張商英雖然態度依然明確,但也很積極的配合石越,參與到挽救交鈔的努力來,並沒有扯石越的後腿。這一點也讓石越消除了對張商英的不滿。因此,他見李敦敏心焦慮,口不擇言,竟又抨擊到張商英頭上,正欲打斷他的話,卻聽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卻以為,東南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錢莊,才是東南繁榮之關鍵。若海外貿易與東南之工商業被幾個家族控制,於朝廷於百姓,皆有害無利。所以,只要有一線希望,便要盡可能挽救交鈔。沒有交鈔,就不會有東南真正的繁榮,但若朝廷這次廢除交鈔,所謂驚弓之鳥,日後朝廷欲再頒行紙紗,只怕也是千難萬難。」 石越這才放下心來,卻聽范純仁額首道:「這話確是這個道理。」又轉向石越問道:「我聽說先前君實相公已令外府分析,未知可有結論?」 石越搖頭道:「還未報上來。」 范純仁又細細問了些東南諸路工商業和海外貿易的情況,李敦敏在兩浙路當地方官,對這些事情都很熟悉,回答起來條理清晰,又隨口能舉出具體的案例和數據,竟是很得范純仁青眼。原本在東南官員,如張商英雖然也是傳統的儒生,比較關注普通自耕農民的利益,但卻的確和大商人大地主打得火熱;而李敦敏卻和張商英大不相同,他最關注的,卻是小商人和小作坊主的境況,他雖是所謂的「石黨」,但對唐家為首的十八家卻極是疏遠,甚至多有批評,認為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憑借自己的資源壟斷原料、操縱價格,對國家有害無益。李敦敏又說起他在兩浙打擊試圖壟斷價格和市場的傳統行會組織與牙人組織,給牙人頒給「身牌」進行管理,又迫使行會改組,石越和范純仁這才知道李敦敏與張商英等人原本就有明裡暗裡的衝突。李敦敏的主張顯然很對范純仁的心意,竟頻頻贏得范純仁的讚許。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中) 點湯送客之後,范純仁便對石越說道:「此事只怕是君實相公失策了。」 石越早看出范純仁已經被爭取過來了,這時候卻故作大方,只說道:「君實相公只是謹慎,此事亦不能聽一面之詞。」 范純仁睨了石越一眼,不滿道:「如今都是為朝廷社稷,明何須如此?」 石越被范純仁責怪,亦不覺臉紅了一下,因道:「說來總須為李邦直留點面。」 范純仁輕輕哼了一聲,道:「李邦直非是無能,若令他做刑部尚書,定然做得比我要好。但太府寺卿,他卻的確是當不來的。明,皇上令吾輩在兩府,不是叫我們做濫好人的。皇上若用錯人了,如何糾正,正是吾輩之責任。」 范純仁胸懷磊落,石越聽到耳裡,卻更覺不是滋味,只覺自己本欲調和矛盾,不料和范純仁這麼一比,倒像個小人一般。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幾句,卻又覺得這麼做甚是可笑。當下也不分辯,只問道:「如此范公之意如何?」 「依在下之見,李敦敏的話,多半信得過。事不宜遲,當盡快與君實相公商議了,派使者前往東南諸路,令太府寺的差官停止追邀。此外,今日朝廷之事,哪件能與太府寺脫得了干係?便是為了李邦直好,太府寺卿也應當換人了。」 范純仁說得理直氣壯,倒讓石越一時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想換掉李清臣已經很久了,但他雖然貴為尚書右僕射,要換掉李清臣這樣敏感、重要的人選,反而比范純仁更多顧忌。 過了好一會,石越才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要換太府寺卿,李邦直怎麼安置不說,由誰來接任卻是個問題,這事若不能妥當,只怕皇上亦不肯。」 范純仁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我看明心必有人選,怎麼反來問我?」 石越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范公莫以為我是故意試探,只是我心目的人選,未必那麼合人心意。」 「哦?」 石越卻不去管范純仁的神情,低頭沉吟了好一會,才抬眼望著范純仁,緩緩說道:「以某之見,眼下太府寺卿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曾布。」 范純仁迎視著石越目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過了一小會,口吐出幾個字來:「我不反對。」 石越頓覺愕然,很意外地看著范純仁,卻聽范純仁又笑道:「曾布做過三司使,又在廣州、海外當過郡守,國內、海外之事,都很熟悉,做太府寺卿原極合適。但他在皇上那裡,卻不知……畢竟寺卿都得由皇上來任命——不過,明若要薦他,我願意在薦書後面寫個名字。」 這對石越而言,的確是意外的收穫,他大喜過望,不由得對范純仁抱拳道:「多謝范公。」 「明不用謝我。」范純仁淡然道,「這不是人情。這等大事上,我是從不做人情的。」 石越卻是十分高興,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謝范公,亦非替曾布作謝。」目前這種情況下,所有的人事任命,總要政事堂諸相達成共識,方才好和皇帝去說,這樣才不至於節外生枝,又鬧出什麼彆扭來。石越原來很擔心舊黨不會接受曾布這個人選,所以這事他連曾布那裡都沒有露過半點口風,但如今范純仁既然表態支持,卻是得了一塊重重的籌碼,司馬光那邊遊說起來,也會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出望外,也是情有可原——皇帝如今因為身體的原因,變成了真正的「垂拱而治」,政事堂若無異議推薦的人選,皇帝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駁回的。 范純仁搖搖頭,道:「這些都沒甚要緊,明還是想想如何安排李清臣罷。」 石越笑道:「這個范公就不用擔心了,皇上英明,自然會有好辦法。這事卻用不著臣來操心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下) 熙寧十七年的十一月,注定是一個與「大事件」有關的月份。在十一月的下旬到來之際,首先是大宋錢莊總社的正式成立與知事局的選舉。自熙寧初年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奇跡般的擴張成為宋朝最大的工商業集團,並且在製造業和錢莊業都獨佔鰲頭的唐家,卻意外地遭遇了十餘年來最大的挫折。唐家在接下來知事局都知事的選舉慘敗,周應芳不僅贏得了全部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在**知事佔據優勢,便是在大錢莊知事,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優勢。 在汴京的錢莊業決心聯合起來應付交鈔與擠兌危機的時候,交鈔局頒布了一道法令,要求全國之錢莊,提交存款總額的一成交鈔或銅錢至交鈔局封存,稱為存款準備金,這筆錢將用來對付可能出現的擠兌。 此法令頒布僅兩天之後,汴京再次出現讓人眼花繚亂的人事任免。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拜知樞密院事——樞密使與知院事同時並存,在宋朝是極為罕見的,但在趙頊在位期間,這卻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參知政事、禮部尚書王珪拜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權太府寺卿李清臣拜參知政事、禮部尚書。而回京後一直沒得到任命的曾布,則意外的權任太府寺卿。 以曾布的資歷,權任太府寺卿,原本沒有任何問題,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貶以後,十年來不過在廣州、凌牙門擔任郡守,而後竟從凌牙門直接進入外府擔任大卿,這種大起大落,已不尋常,而海外官員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長官,更是徹底顛覆了宋朝官場的認知。而在蘇轍回京接管戶部之後,宋朝三大的經濟部門——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其有兩個也正式落到了石黨手。 除此以外,皇帝又准了石越的札,以故夏都城興慶府為安西府,並接受王安禮的辭呈,以王安禮出判安西府。以呂大防為工部侍郎,權管勾工部事。 趙頊在此時進行果斷的人事調整,絕非僅僅是接受石越、范純仁等人的建議,為曾布騰出太府寺卿的位置這麼簡單。馮京不得再掌吏部,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預料到的事情,但覬覦吏部尚書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終於如願以償,卻多多少少出乎人們的預料。趙頊給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部尚書,王珪的資歷最老,卻一直只是擔任位次較低的禮部尚書,他在政事堂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他年紀也大了,縱使不能以左右僕射致仕,做做吏部尚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趙頊的這個理由連司馬光也沒有反對。說起來,真要對王珪挑剔什麼,除非從他的才幹與品德入手,但這兩樣東西,有時候也是極為主觀的,皇帝無疑擁有最後的裁決權。況且,每個人都知道王珪名為參政,實不過就是皇帝的傳聲筒,皇帝既然想在這個時候親自掌握吏部,司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來爭。 政事堂的左右僕射,對於歷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兩個人心裡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對政事堂的佈局進行調整的同時,權太府寺卿曾布向東南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暫時停止追繳永順錢莊欠款之行動。 不過,石越顯然開錯了藥方。 汴京錢莊出現擠兌的原因,不僅僅是由於交鈔過多,造成通貨膨脹,更是因為金銀銅錢之儲備不足,民眾擔憂交鈔會變成廢紙所致。 他倉促開出「存款準備金」這一劑藥方,既無助於緩解各錢莊面臨的窘境,反而令得原本就面臨擠兌危機的汴京錢莊雪上加霜。而且,存款準備金除了能夠使一批交鈔退出流通之外,與新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的救急金功能重合,更加招致了錢莊們的反對——在錢莊看來,如果一定要出這筆錢,由錢莊總社來控制,遠遠比由交鈔局控制要好。知事局對此態度難得的保持一致,在周應芳的建議下,知事局一方面對存款準備金製度做技術性抵制,採用拖延戰術;一方面繼續派遣代表向交鈔局陳情;同時周應芳更決定撥出巨資,資助食貨社的一些學者研究這個問題,使他們的研究成果可以在報紙、刊物上登載,可以出版發行。 有著西湖學院背景的周應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這個稱謂的意義,原本就不應當僅僅是道德上的,而應當專指那些有著「儒士」的身份,同時並能夠聰明地利用「儒士」這個階層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著知識與學問,控制著輿論清議,連接著權力——周應芳也許無法總結出這三點特徵,也不一定有興趣來做這樣的總結與分析,但他卻總能天才般地將其為己所用。 周應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對於宋廷來說,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批評,遠遠比錢莊的反對要有力,而且對錢莊也風險更小。而他對這筆資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寧重寶也許不能收買所有的學者,但是對多數人總是有影響的,而不被收買的少數,更可以彰顯這筆資助的公正性,這一點可能更加重要。而這需要的,則是如何巧妙的控制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比例。 但對石越來說,汴京的這點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經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東南諸路的蠻幹、石越開錯藥方的「存款準備金法」、曾布為時已晚的停止追邀命令,外加上汴京有關廢除交鈔的傳聞終於不可避免地傳到東南諸路,終於在熙寧十七年的十二月,給汴京的王、馬、石三公,帶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開始,兩家小錢莊本已被李清臣的蠻幹折騰得奄奄一息,在聽到「存款準備金法」後,連具體的細節內容都沒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絕望,在他們心目,交鈔局徵求這筆錢,與強制性收一筆巨額稅款沒有任何分別,於是這兩家小錢莊的掌櫃無一例外的打起了同一個主意,他們悄悄變賣家產,攜款逃出海外! 席捲東南諸路的擠兌潮,由此爆發。東南的小錢莊遠遠沒有汴京的小錢莊的抵抗力,他們甩賣債務,追討債款,從十二月開始,一家接一家的錢莊被迫倒閉或者接近倒閉,小錢莊主傾家蕩產,大錢莊勉強維持。更致命的是,小錢莊的倒閉又引發了小作坊的倒閉,大量的貨物與半成品無人問津,不斷有州縣出現大規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縣衙門前告狀的事情…… 直至此時,石越才知道,原來地獄遠遠不止十八層。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上) 石府。 新建的雪後軒,座落在石府佔地達數十頃的花園之東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叢木環繞,是一座雅致玲瓏的木製建築,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後軒,可以俯瞰石府北面的武成王廟和淌淌流過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東面,則可以將朱雀門以南御街上的繁華錦繡,盡收眼底。 這裡從熙寧十七年的冬天開始,也成為石越最喜歡呆的地方之一。 此時,在軒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幾天前福寧殿皇帝召見的情形來。 那日的福寧殿,雖然有皇宮的供暖系統烘得殿暖洋洋的,但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這四大重臣,還是王珪、范純仁、蘇轍、郭逵這些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們,卻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禮部尚書李清臣,更是臉色慘白,神情沮喪,殊無半點高昇的喜悅。石越知道李清臣並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主動上表請罪,但是石越卻無法同情他,因為他釀下的苦酒,卻需要整個大宋朝來吞嚥。 不過,此事卻是連石越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真是盡州之鐵,不能為此一錯字! 石越感覺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掃過自己,掃過司馬光、王安石、韓維……但石越也好,司馬光諸人也罷,都只能羞愧的避開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著頭,福寧殿內,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石越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轉為失望,他偷偷觀察皇帝,便見他抿緊嘴,沉臉坐著,雙眼無神地望向殿門之外。 但石越卻不能如以往一樣,給趙頊一個許諾,甚至是一個希望。 今日石越面對的東西,對他來說,也是全新的。他冒冒然推出「存款準備金法」,以為那是對症之方,卻不料,這個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對的。他已經忘了,這些年他身居高位,遠在汴京,養尊處優,東南諸路對於自己,不過只是奏報公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的故事,結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滿盤皆輸。 東南諸路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又豈能盡怪李清臣? 石越本來已經有了一套腹案來應付交鈔危機,但事到如今,他卻也不能不感到畏縮。儘管在外人面前竭力掩飾,但石越心裡卻知道,連他自己,對堅持不廢除交鈔的立場,都已經產生了懷疑。 但是,他的動搖,卻絕敢不表露出分毫來。否則,他的動搖立即便會造成一次誰也無法阻止的大崩潰。然而,他也不敢給皇帝空口許諾——石越是明白趙頊的性格的,許給趙頊的東西,是絕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夠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只能是低著頭。 當時絕對沒有人想到,皇帝會突然間暴得風疾。就在福寧殿召見之後,石越與司馬光等人剛剛回到政事堂,準備商議對策,便見李舜舉匆匆而來,召王、馬、石、韓進宮,四人再次到了福寧殿,才知道眾人告退之後,趙頊聽石得一稟報機密事務,勃然大怒,突然間就偏癱,連話都不說出來了。當時在場的內侍,除了石得一外,還有李向安與李舜舉,三人立時分別派人稟告高太后與向皇后,又由李舜舉親自至兩府,召四人進宮。 後來高太后會同兩府四公,親自詢問石得一與李向安、李舜舉,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石得一向皇帝秘稟之事,竟然事關東宮。皇城司聽到坊間謠傳,道有人見著哥、七哥出沒市井坊間,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學校,和小學校的學生們「鬥毆」;又有傳聞說東宮不愛讀書,常常逃課、裝病。須知此時皇帝的身體並未大好,按照傳統之道德觀念,太即使不能仿古代孝之行為,也應當深居宮,每日請安問病,奉湯侍藥,不離左右。何況此時國家又逢多事,君父憂心國事而夜不能寐,為人為人臣,卻流連市井,與小學校之學生鬥毆打架,無德之行,豈非以此為甚?因此坊間對此,雖然自有人搖頭不信,但信以為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滿與憂心。 其實這些傳聞,石越與司馬光諸人也都聽說過,但眾人都以為不過是別有用心者的謠傳,且以為不會有人相信,因此只是斥責傳言者不可亂說,卻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據石得一所言,則汴京軍民對此信以為真者,竟然著實不少。眾人細究其因,才知道原來關於哥、七哥裝病、逃課,不讀書,屢屢被太后斥責、懲罰的故事,經常在坊間流傳。因此太的風評,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的心目,原本並不太好,所以這些不利的傳聞,才特別容易流傳——若非是因為朝廷對台諫風聞言事有所約束,只怕早就已經被台諫大加抨擊了。 其後石越也曾暗地裡派人調查這些陷越深傳聞,結果卻令他暗暗驚心!石越發現,哥在宮裡受到的每一次責罰,民間竟然都瞭若指掌! 不過令得趙頊大怒的,還不是汴京下層對太頑劣、失德的風評,亦不是有關哥、七哥私自出宮的傳聞,而是石得一呈上來的一些在汴京下層廣為流傳的章與雜劇。 據皇城司查報,一出托名唐太宗,實則是頌揚宋太祖傳弟之義的雜劇,在汴京各處受到追捧;而士林,也有讚揚宋太祖傳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章在流傳著,這些章不僅寫得冠冕堂皇,而且采頗佳,還博得了很多的附和與讚賞!皇帝便是在看了其的一篇章後,突然間風的。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中) 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人風。躺在福寧殿的御床上,趙頊見著石越諸人進來,努力的想坐起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半邊身卻已不聽使喚,李向安和兩個內侍小心的扶著他坐起來。趙頊望著石越,想和石越說話,但發出的音全是一個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他越想說話,越是焦急,越是說不出來,石越感覺到趙頊的眼,全是憤懣、焦慮,他示意李向安想寫字,但當他用左手抓起毛筆的時候,整隻手卻不停的顫抖,根本無法下筆。皇帝惱怒地將毛筆擲到地上,眼睛移過眾人,一直望著石越,石越能感覺到趙頊眼那種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間,石越終於忍耐不住,跪在趙頊的床前,失聲痛哭。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也全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淚縱橫。 趙頊真的很可憐。石越知道自己不應當有這樣的感情,但有時候,人的感情是無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見著趙頊的時候,曾經想過,這個年輕有為的君主,這個充滿理想與鬥志的皇帝,會有一個不同的結局。他能夠帶給他一個不同的結局。 然而,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君臣之間,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賴、利用……兩人看起來越來越近,心卻已經越走越遠。而石越終於還是沒有完成對趙頊的承諾。 他收復了靈夏,改變了這個偉大的帝國。但是,大宋朝的命運,卻依然多災多難。而趙頊本人,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儘管知道皇帝暴得風疾的消息,對於目前的局勢無異於雪上加霜,更可能讓許多野心家鋌而走險,甚至給遼國釋放出危險的信號。但是,自高太后以下,兩府大臣這一次,都有了極不好的預感。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兩府還是決定,向天下公佈皇帝的病情,並且向全天下徵召名醫。本 與此同時,石越與司馬光被迫接受張商英的建議,由交鈔局向天下各州縣頒布法令,強行規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額度,來控制擠兌。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小錢莊主卷款潛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縣守吏留意錢莊主的動態。 但這些手段,終究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萬言書,向石越與司馬光建議,由朝廷出面,購買一些錢莊的股份,並以朝廷的名義,保證小額存款可以全額取出,以此方法來應付東南的擠兌潮。同時又可以通過這個方法,保護通過《青苗法改良條例》向錢莊借款的農民,避免其被催債破產。待風波過去之後,朝廷可以將這些股份再次賣出。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辦法會有效果,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對此卻只能望而興歎--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國庫的虛實,國庫空空如也,石越與司馬光雖然不想讓百姓買單,到了這時候,卻也由不得他們了。 反倒是張商英的辦法,令石越與司馬光無法拒絕。 張商英建議由交鈔局頒布措施,鼓勵大錢莊兼併小錢莊,財務狀況好的錢莊兼併岌岌可危的錢莊。並且建議頒布法令,授權交鈔局查看東南諸錢莊資產,迫使其問題較大者破產,接受兼併。 如若張商英的建議得到通過,那麼如唐家這樣的大錢莊,還有一些財雄勢大的豪族,就會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可以用很小的代價,吞併、接掌許多經營了十幾年的錢莊。前提是他們相信大宋最終可以平安渡過這次風波。 張商英提出的「錢莊兼併法」明發邸報,得到了眾多呼應。朝廷之,應者甚眾;在野,不僅《海事商報》與食貨社對此大加讚譽,甚至連《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也認為這是救弊良方。 石越相信這個辦法也會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賈們擁有大量的財富,這是公開的秘密;雖然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成功之後的利益也是顯而易見的。控制大宋朝最富庶地區的相對發達、成熟的錢莊業,這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越卻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他能夠想到的是,遍佈各州縣的小錢莊的自由競爭時代,可能會很快終結……這讓石越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裡抗拒著這種局面的出現,但他卻似乎無能為力。 他撥動了歷史的轉輪,但這個世界卻不會按著他想像的那樣發展--石越不止一次的意識到這一點,但每一次,他都會同樣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只有面對。 他沒有逃避的權力。 除了李敦敏與張商英外,權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遊說石越向錢莊總社妥協。 曾布絕口不提「存款準備金法」帶來的惡果,但他卻指出了一個關鍵性問題--不要說交鈔局,即使是把整個太府寺連掃廁所看大門的人都算上,他們也沒有這麼多人手去執行那個「存款準備金法」。所以,與錢莊總社妥協、合作,也許是唯一的出路。交鈔局來對付大錢莊,小錢莊委託錢莊總社執行。這樣一來,交鈔局不用擔心人手問題,而錢莊總社將得到他們渴望的准官方地位。 在石越看來,曾布的傾向性也是非常明顯的。因為曾經在廣州與凌牙門任職,有擔任過所謂「夷官」的經歷,曾布對海商們的處境非常瞭解。因此,他上任伊始,就採納了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建議,與沿海制置司同知事段介、海外事務丞李敦敏聯手,說服兩府,預備在各大城市籌建結算錢莊--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國庫收入以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推行這項措施,無疑也是向東南民眾釋放一個信號。曾布、李敦敏、段介也因此受到兩府嘉獎。作為對獻策者的獎勵,同時也是因為曹家與周家等大錢莊相互入股,實力可觀,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以曹、周兩家為首的幾家大錢莊,順利瓜分了凌牙門、歸義城、廣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結算錢莊業務,如夢初醒的唐家,僅僅保住了杭州與福州兩座城市。 對於李敦敏與段介來說,他們是根本不會在乎是否會得罪唐家的,唐家與石越的關係當然會被考慮到,但是其效果則可能是「君愛人以德」之類,他們會認為唐家如果是為了石越考慮,適當的收斂才是正確的處世之道。而曾布的態度也是相似的,他當面對石越說,若讓唐家得到太多的好處,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在眼裡,必須會有不好的觀感,這對石越有百害而無一利。唐家已經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和諧)壓,也應當持「直道」對之,這樣才能服眾。 曾布的諫言當然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在石越看來,曾布與李敦敏、段介不同,他並非是那麼公正無私的人。在廣州與凌牙門呆了這麼多年,曾布與南海的海商們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傾向哪一方,是不問可知的。 這種程度的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會有傾向性。 石越認為錢莊總社是個危險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傾向性。 但是,石越也許同樣將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石越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相公,雲陽侯求見。」侍劍輕聲走進軒,稟道。 「唔?」石越愣了一下,忙道:「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下) 石越親自走到雪後軒的門口,準備迎接司馬夢求。但他的目光卻被司馬夢求身後的人吸引住了。「……將軍?」陡然間,竟在汴京見著煥,不能不讓石越大吃一驚,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石相!」一身灰袍的煥,遠遠見著石越,已是拜倒在地,聲音不由哽咽。 石越連忙趨前幾步,扶起煥,上下打量著,見他氣度越發的沉穩,不由笑道:「好郎,好將軍!」一面說著,一面將司馬夢求與煥請進軒。 落座之後,司馬夢求便道:「這次密院調將軍回來,可能是想叫將軍掌職方館河北房事務……」 「種彝叔已經履新了?」石越驚訝地問道。 司馬夢求點點頭,也很驚詫地望著石越,「相公還不知道麼?」 石越搖了搖頭,道:「他沒去過政事堂,職方館知事是密院的人,沒必要知會政事堂。」 司馬夢求與煥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都知道,新任職方館知事種師道的任命,出自皇帝未得風疾以前的內降指揮。在西軍,種家與姚家雖然也算是石越的舊屬,但畢竟石越曾經親自下令殺了兩家的人,而且種家與姚家世受皇恩,與眾不同,因此這兩家,是屬於西軍之與石越關係相對沒那麼緊密的。皇帝將職方館交到年紀輕輕的種師道手,用意非常明顯,就是要淡化石黨對職方館的影響力。 但是,有關種師道的新任命,卻也是極具爭議的——這幾年來,種家諸將種古、種諤相繼病死不提,連種誼也染上重病,臥病不起,因此自皇帝以下,從樞密院到西軍諸將,對種家都十分同情,刻意提拔重用種家年輕一代,種師道屢立大功,西軍諸將對其才華都交口稱讚,認為他少年持重,可堪大用。但即使如此,將職方館這樣重要的機構,交到一個年輕武官手,到底是一種冒險。只不過職方館知事之任命,除皇帝以外,只有樞密使、副有權置喙,而韓維、郭逵並不堅決反對,這道任命,便得以順利通過。 而種師道履新之後,果然也只一心一意追隨皇帝,連謁見政事堂諸相都省了。因石越這些日忙得暈頭轉向,竟然不知道他已經抵京任職了。 石越雖然口裡說得大方,心裡卻不免酸溜溜的,又問道:「如此說來,郎去河北房,是種彝叔的主意?」 「多半是的。」司馬夢求點點頭。 石越目光移向煥,乾笑幾聲,道:「看來皇上果然有知人之明,種彝叔能知人善用,那是皇上也沒用錯人。」 「不過學生卻……」 石越擺擺手,打斷了煥的話,道:「郎須得再委屈幾年,如今河北房非得有大將坐鎮不可。此事過後,你若不想再在職方館,進禁軍領兵也罷,去軍州做郡守也罷,皆當如君所願。」 石越話說到這個地步,煥再有什麼想法,也只得嚥回肚裡。卻聽司馬夢求也說道:「我帶你來見石相,亦是為此。君不欲久居職方館,是人各有志,原本亦不便強求。但郎久在南邊,卻不知北方局勢變化。自從蕭佑丹創通事局以來,職方館屢屢受挫,想知道契丹之實情,較往日真是要艱難萬倍。蘇大人屢次帶信回來,謂契丹內部爭論不休,恐遼主有南下牧馬之意。如今國家多事,若無得力之人在河北房主持大局,恐誤國事。」 「雲陽侯此言,實是令在下無地自容。」煥紅著臉,望著石越,道:「學生不敢自稱國士,然石相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若論學生之志向,原本的確是盼著能領兵破賊,立不世之功,但命運如此,學生早已不敢再抱此妄想。今日所慮者,非為他事,實是學生自廣州房來,察覺三佛齊恐有異志,故以為不便輕離。」 「三佛齊?」 「正是。」煥點點頭,道:「三佛齊乃南海大國,其向大宋稱臣,原不過是貪圖貿易之利,兼欲借大宋之勢,擺脫注輦國之控制。但如今時移勢轉,朝廷經營南海,三佛齊早存惶恐,而其屬國丹流眉為擺脫三佛齊,日益傾向朝廷,更令其不滿。學生查到三佛齊這一年來,打造船隻,操練水軍,又到處購買船隻兵器,僅杭州、泉州的海商今年賣給三佛齊千料以上的海船,便超過三十艘。學生以為此事斷不可等閒視之……」 石越再也料不到,連一向認為穩如磬石的南海諸國,亦也出現問題,忙問道:「薛奕知道麼?」 「這些事情,早已送到薛世顯案前。」 「唔。」石越聽到薛奕已經知道,不由得舒了口氣,笑道:「那吩咐他小心提防便是。三佛齊縱是操練水軍,一時半會也不是朝廷海船水軍的對手。如今段介既去了沿海司,薛奕想要點什麼也容易了。我看這點事情,他理當應付得過來。」說到這裡,石越頓了頓,搖搖頭,自失地一笑,道:「郎可知,如今朝也不太平,一時半會,也真還顧不了什麼三佛齊。」 「但是……」 石越擺擺手,注視煥,半晌,方道:「郎,京師之事,你到底還是知道得太少!」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上) 熙寧十七年,冬,福寧殿。 太醫們施盡渾身解數之後,皇帝的病情,終於略有好轉。皇帝依然不能說話,右手也不怎麼聽使喚,但已經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風疾乃是不治之症。在華夏之歷史上,風疾亦是常見的「皇帝病」,無論英明或者昏愚,得此疾病之後,要麼大權旁落,要麼便很快崩駕,無論哪一種,對於皇帝來說,都與死無異。因此,禁的氣氛,非常凝重肅穆。 在此之時,壓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醫局以外,便是負責禁侍衛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日負責禁警戒的,分為五重。最外一層,是皇城司所掌的親從官,他們掌握所有的宮門,負責宮城內外的巡邏與守護;然後便是天武軍,這支禁軍上軍的步兵部隊,負責把守宮城的城牆,守衛皇宮、禁兩府的安全。而真正意義上的皇室安全,則是由班直侍衛負責。第三重由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侍衛共計十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守衛;第四重則是御龍骨朵直計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最核心的,當然是御龍左右直侍衛,同樣也是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他們直接保護皇帝的安全,乃是班直的班直,侍衛的侍衛。不過在熙寧一朝,這個制度有所變化,因軍制改革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殿前侍衛班這三支馬軍班直,因此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也與御龍直、御龍骨朵直一道輪直。而楊士芳身為御龍左直指揮使,竟然是奉命護衛太的安全,而並非跟隨皇帝身邊。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繼狄詠之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侍衛,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揮使、守義侯仁多保忠! 在許多人的心目,西夏班的存在,不過是皇帝為了炫耀武功而設立。西夏班不過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將、豪強貴族弟組成,無論如何,都不能視為忠誠的代表。但是守義侯仁多保忠卻改變了這一切,與其餘班直侍衛不同,因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太、左右僕射、樞密使,都不在他眼——這在西夏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大宋,卻變得非常罕見——在大宋禁,無論是內侍還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憚高太后的威信,更很少有人會不害怕兩府宰執的權威。而且仁多保忠還有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他在汴京沒有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屬於朝任何一派勢力,他的富貴甚至是生命,都只繫於皇帝一個人。而仁多保忠降將、人質的雙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貴族的先天條件,讓他在處事之時,既能小心謹慎,又能十分得體。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儼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雖然他不能像狄詠一樣,指揮御龍直、御史指揮使班,但出入警蹕,可以說是片刻不離。熙寧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守義侯仁多保忠在。 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 但不管怎麼樣,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寧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寧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說過麼?陳都知挨了太后的訓斥……」 「別胡說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后的寵信?他那麼謹慎的一個人……」 身著赤紅的戎裝,像雕塑一樣地站在福寧殿外,望著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內侍之間的私語。 內侍們口的陳都知,說的便是高太后身後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后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來沒有被高太后這樣的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內,便傳遍了宮,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小黃門不知死活地嚼著舌頭的時候,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來潮,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著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后斥責的緣由,據說是因為某日高太后召見一個學侍從,說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藉故說起「三公執政」的說法,以為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於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後,三公大小事情,往往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璽而已。今天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有權臣。 這種書生議論,原本也沒什麼了不起。宋代士大夫說話本來就無所顧忌,石越、司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氣沖天的時候,有人藉故罵他們是權臣,雖然用心難稱良善,但其實也是平常。台諫每日罵三人的奏章,比這難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但偏偏這個侍從,平素卻與雍王關係密切。而這段時間,又老有人在高太后跟前說石、馬、王的壞話,因此陳衍便多了句嘴,勸高太后驅逐此人,以為來者之戒。陳衍雖然是好心,但高太后素來忌諱內侍言政,又因他言語之隱隱又涉及雍王,素來疼愛這個兒的高太后心更加不快,因此大發雷霆,藉著內侍不當言政的名頭,竟將陳衍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雍王在宮人緣極好,而陳衍一生謹慎規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這事情傳開之後,宮裡內侍們交頭接耳,無不是幸災樂禍。內侍、宮女,大多覺得高太后無非是希望幾個兒和睦相處,陳衍卻無事生非,而且一個內侍,居然敢對政事說三道四,實是咎於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對宮廷鬥爭之瞭解,心裡卻非常明白,陳衍的推測並沒有錯,那個侍從對石、馬、王三人的指控,絕對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后也一定心知肚明,至於她為何要斥責陳衍,卻是仁多保忠所無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觀念,高太后這樣做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因為她偏袒雍王。那些內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來,簡直只能用荒謬來形容。 不過,令仁多保忠吃驚的,還是當時皇帝的反映。如果是西夏國王,那夏主一定會先處死兩個內侍,然後將弟弟賜死,仁慈一點的,則會找個借口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軍司,下令當地官員將其幽禁起來。但是宋朝的官家,卻只是默默聽著,忍受著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兩個內侍的行為。 雖然在西夏時嚮往大宋的化,但是真的到了大宋朝的心之後,仁多保忠卻發現,實實在在的宋朝,比想像的宋朝,更難以理解。 想到這裡,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宋人將他當成金日磾,將他當成那位忠誠厚重的匈奴王,但他心裡卻明白,他只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謹慎,他忠於宋朝官家,僅僅只是出於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遠都只站在勝利者一邊。 宋朝官家活著的時候,他可以將自己托付給宋朝官家;但可惜的,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須考慮宋朝官家駕崩之後,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這汴京的禁之內,與他處境最相似的,便只有那位來自高麗的王賢妃。王賢妃極得皇帝的寵愛,但是,眼見著皇帝就要大行,這位王賢妃卻連每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斟酌。因為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舉動,當皇帝去世之後,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會被人加倍的報復。所以她小心的避開一切是非。 從這點上來說,仁多保忠也是同樣的面臨著靠山將傾的現實。只不過,與王賢妃不同的是,王賢妃只要小心謹慎,就不用擔心富貴,而他仁多保忠,卻必須選一個新主,否則,很快他就會被遺忘。 早些天開始,就已經有人繞著彎的向他討好,給他送東送西,但越是如此,仁多保忠就越是恐懼。他更加注意與那些宋人保持距離,絕不敢收取任何禮物,一切宴會都不參加。他也聽到過一些傳言,知道雍王在暗收買班直侍衛與指揮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舉報,也不敢加入其,只能保持緘默,裝聾作啞,對一切都敬而遠之。仁多保忠用金日磾的形象來保護著自己,但是他心裡知道,他其實是不甘心如此的。 他希望站在勝利者一邊,只不過,暫時他還不知道誰將是勝利者。因為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是出他意料的。西夏的法則是如此簡單,兵強馬壯者便是勝利者;但在宋朝,卻並非如此。但這裡同樣也並非德高望重、禮義仁愛者便等於勝利者,更不見得是權高位重者便可以說一不二…… 在這裡,仁多保忠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捲進這宋朝宮廷鬥爭的急流當,萬劫不復。 「仁多將軍……」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著從福寧殿走出來的李向安,忙收攏思緒,欠身行禮。 卻見李向安手裡捧著一柄玉如意,遞到他面前,輕聲道:「恭喜將軍,這柄如意,是聖人賞賜給將軍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過如意,「謝聖人恩典。」 他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聽李向安輕聲道:「聖人吩咐了,將軍不必進去謝恩。」 「是。」仁多保忠連忙頓首應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中) 福寧殿內。 向皇后坐在趙頊床邊,輕聲啜泣著。趙頊閉著眼睛,斜靠在床上,一陣心煩意亂。 他和向皇后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便是「相敬如賓」四個字。但到了這個地步,皇宮之內,他唯一能信任的,卻只有向皇后。朱妃也罷、王妃也罷,無論平日裡多麼得寵,沒有皇后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時候,便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在法理上,皇后是有議政、甚至決策的權力的;而若是妃們說三道四,那便是「後宮干政」,大臣們豎著脖便頂了回去,碰上一鼻灰,也沒處說去。 正因為此,別看高太后平日深居重之內,不問政事,但國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會感到棘手。這是漢朝留下來的政治傳統,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況,趙頊深知他的這位母后,在民間、在士大夫間,威望極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母后,最疼愛的兒,都是他的弟弟趙顥。 哥位份雖定,卻到底年紀太小。國家局勢如此——這幾天他每天都叫人給自己讀一會報紙——士林已經有人開始反省,從趙頊的擴張政策、勵精圖治,到王安石、呂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評。總額高達三、四萬萬貫以上的交鈔出現問題,影響到的是每個人的利益,而士大夫們更是受害者——他們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鈔,偏偏到了這個地步,朝廷還無計可施。不管是從個人的立場,還是真的為了國家考慮,眼見著國家財政幾乎崩潰,益州叛亂未定,東南又群情洶洶,人們對於熙寧朝政治的評價,已經開始發生轉變。 熙寧變法,從飽受質疑,到漸漸獲得多數士大夫的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與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勝利之後,全國上下的意發風發完全相反,現在,士大夫又開始出現退縮、保守的聲音。在熙寧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開質疑熙寧變法之成就!但現在,趙頊敏感的覺察到了政治氣候的變化。 趙頊這些日憂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會得風疾,相比半邊身癱瘓,說不話來的痛苦,讓他更受折騰。但他更加擔心的,卻是他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政治氣候居然有發生逆轉的可能,在朝廷,舊黨的實力過於強大了……懷疑的情緒若擴散,也許熙寧變法就會前功盡棄!這是趙頊絕不能容許的,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他兒年紀尚小,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向皇后,不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後,即使不出意外,也會是高太后主政。 一個本來就傾向於舊黨的高太后,再加上如今朝舊黨的勢力……趙頊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石越的猜忌、防範有點杞人憂天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司馬光也許信得過,但若有人貪圖富貴,提出在國家多事之時,需立長君——趙頊無法肯定那些舊黨官員究竟是會維繫嫡長繼承製,還是會打著更加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接受一位他們更喜歡的皇帝。所謂的「君」們,也並非那麼值得信任。想要改變趙頊的政策,由他的弟弟來當皇帝,比起他的兒來當皇帝方便得多。畢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句先聖教誨,管的是他的兒,而不是他的弟弟。況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趙顥是「賢王」,而哥卻擔著「頑劣」的名聲……況且,宋朝還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這個先例,趙頊就不寒而慄。 向皇后害怕、哭泣……不也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先例麼? 可清議卻已經在唱兄終弟及的讚歌了!偏偏他還不能制止,也無法將那些逆臣賊治罪……難道說,他要對天下臣民說歌頌太祖、太宗皇帝有罪麼? 但何謂兄終弟及?!外臣無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後代,卻代代都活這「兄終弟及」的陰影之。這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每個太宗皇帝的後代,他們表面上歌頌這件事情,將它描繪成奠定大宋基業的英明之舉,是杜太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愛的象徵……可是,在私下裡,沒有一個姓趙的宗室會願意主動提及此事,他們越是粉飾它,不過正是因為心裡有愧!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裡一道傷疤! 本作品1……6k小說網獨家字版首發,未經同意不得轉載,摘編,更多最新最快章節,請訪問www.16k.cn!什麼兄終弟及!即使只是為了保全妻兒的性命,趙頊也一定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簡單的對付自己的這個弟弟。不是因為這個弟弟有個「賢王」的好名聲,也不是因為害怕群臣的反對、史官的評價——若是為了保全妻兒,他什麼都做得出來。然而,趙頊雖然說不出話,心裡卻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謂「皇帝」的權威,是怎麼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狀況,以高太后的權威,加上向皇后的懦弱,若他的母后想要控制宮內,實是輕而易舉。到時候,他趙頊就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他若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難保高太后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最疼愛的兒而不顧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后寵愛的親生兒,一方卻是經常受責罵的孫,高太后會站在哪邊? 也許高太后還在猶豫不定,無論如何,趙頊不會逼他的母后做選擇。因為他知道,那個選擇他不會喜歡。高太后即使不支持趙顥做皇帝,也一定不會想要他的性命。 趙頊心裡也清楚,只要他活著,只要他不逼人過甚,就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但若他死了,一切就無法預料……他也許管不了人亡政息,但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想個辦法,讓哥穩穩當當的繼位。 關鍵便在太后。趙頊心裡面很明白,大宋朝的親王作為有限,趙顥能苦心經營到這個份上,已是頗讓他意外,但也須加上天時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面,然而,最後若無高太后之支持,也絕計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后的態度,至關重要。 然而……趙頊又想起陳衍被斥責之事,胸不由又是一陣煩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下) 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后卻並不知道趙頊在想些什麼。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只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將傾,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內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儘是些不利於哥的混話,而太后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后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麼。若是小叔繼位之後,其他的妃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太后」,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一面是害怕,一面卻是性格的懦弱——向皇后在面對高太后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后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著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裡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復,每日裡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著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嘗過,才肯給官家喝…… 但是她心裡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著官家那只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著,試圖從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裡卻依然混亂,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麼?」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后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只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於先帝…… 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只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富、曾麼?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后,慈聖沒有親生兒,將先帝當做親生兒來養的;可高太后,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 然而當她小心翼翼表達自己對三公的不放心之後,十一娘卻沉默了,無論她怎麼追問,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靜淵莊後,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親信的內侍去問,內侍回報,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書。她感到蹊蹺,又詳細問十一娘所讀書名,才知道本書轉載拾陸k學網是《漢書》卷十八。向皇后平日是並不讀史書的,這時特意找來《漢書》翻查,才知道原來卷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傳。她又細細去讀,書一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后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后力陳桑充國與程顥為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於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桑充國親自撰寫章,批駁讚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繼承製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歷,大讚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支持,對於向皇后與趙傭來說,稱得上是雪送炭。而向皇后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於清河的暗示,向皇后的確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詔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后…… 就因為這個想法,向皇后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后簾垂聽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后猶疑著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麼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后那裡,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著官家真的要睡著了,向皇后才終於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頊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望著自己的皇后。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上) 何家樓。 段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只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段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財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著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僱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十人的海盜後,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准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只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抽取佣金……有人說,他其實是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介提起這些,只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這些人,有擅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這樣的茶會,是凌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只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李敦敏是被段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將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態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將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丈帶著周應芳的表弟回凌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輦國開戰已漸漸灰心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對曹友聞與段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閒談。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併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霉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復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著真金白銀等著錢莊兼併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裡握著大把金銀緡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麼時候?總之,手裡有金銀緡錢的,什麼時候都不用怕。倒霉的都是沒錢的。」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櫃放出話來,要他們趁著兼併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併,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財合本,總比將來被人強行兼併,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別,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世道一向如此。財雄勢大的,朝廷要顧著;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佔便宜,吃虧的都是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霉的依舊是產之家……」 這些商人們的閒談、牢騷,有時候確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在李敦敏看來,產之家,產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國家的根基,是國家稅賦的主要來源。但是,財雄勢大者擁有特權,更能抵禦風險;而最窮困的人朝廷為了害怕他們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撫。所以,到最後,損害的只能是產者的利益。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彼,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財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併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小商人打拼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將全部落到他們手裡。錢莊業如此,那些小作坊,只怕也難以倖免。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在朝廷,他沒有多少同道人。朝並非沒有為產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產者」,只是局限於農民。 這些談話,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並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閒談,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的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將是這場危機,最可倚賴的東西。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中) 「海外可聽見這些閒話了?」李敦敏抬起頭來,卻見和自己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又胖又黑的李承簡。李承簡這般發問,頗有些無禮,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簡卻不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又說道。「方纔曹員外和挖說,海外是挖們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壯著膽,和海外說說挖們的難處……」 李承簡的官話,帶著濃重的福建腔調,虧得李敦敏是江寧人,總算才勉強聽懂。不過這李承簡卻是個大嗓門,說了兩句話,便已將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曹友聞素知李承簡不知禮數,忙圓場道:「海外毋怪,李員外不知……」 段介卻在旁邊笑道:「曹員外不必在意,聽他說說也無妨。讓大伙也知道知道海商們有何難處。」他這麼一說,李敦敏自是不好駁他面,便也點了點頭。 「海外可真是個好官。」李承簡大著嗓門,道:「挖剛剛聽大伙議論,別的什麼挖都不懂,但要說海商這時候日好過,挖卻是不服氣。要是日真的好過,挖這時候回什麼國?各位休要不服氣挖,國內再如何如何難過,可有一樣,國內太平啊!」 「李員外,此話怎講?難道南海便不太平麼?」 「太平!太平個鳥!」李承簡說得幾句,便原形畢露,沒好氣罵起粗口來。楊懷在旁邊見李敦敏色變,連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簡,接過來話,道:「他是個粗人,海外莫要見怪。不過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還能夠太平多久。」 眾人都想不到這楊懷說話反倒縐縐的,不由大感意外。又聽柴遠在一旁笑道:「老楊莫要危言聳聽。」 「在下絕不敢胡言亂語。」楊懷瞥了柴遠一眼,又朝段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鑒,我等在冬季逆風回國,斷不是來危言聳聽的。海商的日確是越來越艱難了,前者一面是注輦國阻塞商道,一面是這幾年間,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與吐谷渾故道後實行鼓勵商貿之國策,加上遼主亦鼓勵商旅,三條主要陸上商道日漸興旺,已經有一些胡商開始改走陸路了。如今更是海上加霜,南海到處都在傳言,三佛齊與注輦國又勾結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沒幾天了……」 「不過是謠言而已。」段介不以為意的笑道。 「段大人,這絕非謠言這麼簡單。」楊懷坐直了身,認真的說道:「三佛齊有背叛之心,由來已久。當日三佛齊將凌牙門半賣半送給朝廷,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借朝廷之力,擺脫注輦國的控制。但自從朝廷與交趾聯軍擊滅渤泥後,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齊對此早就心懷不滿。而注輦國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招徠三佛齊。在下經常護送商船去注輦國,三佛齊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輦國,必受款待,注輦水師也從不打劫三佛齊的船隊。兩國勾結,形跡已露。三佛齊不僅本國到處訂購兩千料的大海船,擴充水師,而且在下還親眼看到注輦國水師竟然也有大宋造的兩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經頒布法令,嚴禁將三百料以上的船隻賣給注輦國,私犯禁令者以謀逆論。這若非是三佛齊從搗鬼,還能有何解釋?」 「老楊說的句句是真。小人往來滿加剌城,滿加剌是三佛齊大城,這傳言最早便從滿加剌傳出來的。傳言三佛齊是因丹流眉而對朝廷心生不滿。丹流眉素來是三佛齊屬國,但如今吳哥、占城都想吞併丹流眉,丹流眉為求自保,只好親近朝廷,三佛齊早生不滿。他家料到要吞併丹流眉,難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齊不斷到滿加剌買鎧甲、弓箭,征。。。。。。募訓象師,定是沒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話竟也說得很不錯。 「這些事薛侯不知道麼?」段介忍不住問道。 「自是知道的。不過……」楊懷歎了口氣,道:「不過薛侯非但不信,還將進言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還說三佛齊事朝廷甚恭,斷斷不會有異志。」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這裡,不覺愕然。卻見段介忽然把臉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說了三佛齊不會有異志,那自然便不會有異志。你等怎的還這麼糊塗?」 他這麼一發怒,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李承簡不服氣的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黎天南拉了拉袖。曹友聞見場面尷尬,連忙說著笑話,岔開話題。彷彿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時,琴聲響起,幾位分茶的僧人準備妥當,開始斗茶。 那李承簡雖然出身卑微,但卻反比旁人更加癡迷於分茶之藝,很快就陶醉於那幾位僧人的「茶百戲」之,這邊走走,那邊瞧瞧,高興得手舞足蹈,將一切俗事拋諸腦後。楊懷卻對茶藝一竅不通,看得一會,忍不住悄悄歎了口氣,對身邊的黎天南輕聲說道:「果然是官官相衛,薛侯都不當回事,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這回只怕是白回來一趟。」 黎天南微閉著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卻聽柴遠在一旁低聲笑道:「這可未必。」他便不再說話,果然,便見楊懷望著柴遠,追問道:「柴員外,此話怎講?」 柴遠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楊,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麼想,段大人怎麼想?薛侯、段大人有他們的想法,難不成你便沒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點頭笑道:「便是這個主意了。我們只管把這件事在汴京散佈出去便是了。」 這邊廂三人低聲說著悄悄話,那邊廂李敦敏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茶僧擊拂出各種各樣的花鳥蟲魚,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介。對段介剛才的作態,李敦敏頗覺意外。但他不知段介與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時又不便開口。但忍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道:「恐怕還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介怔了一下,見著旁邊眾人沒有注意,方低聲笑道:「海外不用擔心,依在下之見,薛侯不會如此糊塗。」見李敦敏驚訝的望著自己,不由撲哧一笑,但終於只是搖頭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什麼。他心裡已經猜到薛奕的心思,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卻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樓的茶會漸漸步入高朝,在此起彼伏的讚歎驚艷之聲,關於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的流言,也暗暗散播開來。汴京城,本就瀰漫著不安的氣氛,這種流言的傳播,更讓人們覺得大宋朝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便即將要步入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在熙寧十七年擔任海外事務丞的李敦敏,這時候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時代將是什麼樣的場景,更不會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時代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時候的李敦敏,與其他一心想有所作為的下級官僚沒什麼區別。雖然身為海外事務丞,但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大宋東南諸路將要面臨的大危機。而海外貿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裡,乃是由於海外貿易與東南之繁榮息息相關。對於在茶會聽到的關於三佛齊將要叛亂的流言,他雖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軍事外交之判斷上,李敦敏尚還缺少自信。段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這二人既然都不以然,李敦敏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個時候,李敦敏心裡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幾天前,李敦敏收到陳AN鳳的一封書信 信說,他在成都府無意間發現一個女,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在熙寧年間,越是往後,所謂的朋黨便越是公開。而所謂的舊黨、石黨官員,即使有同鄉同年之誼,能夠始終與新黨官員保持友誼的,也已經是非常罕見。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會有例外。 李敦敏與陳AN鳳便是一對例外。 早在熙寧初年,陳AN鳳投身新黨,疏遠石越,便已與舊日諸友隔膜。到他投入呂惠卿門下,如柴氏兄弟,便幾乎與之割袍斷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與之互通音問。二人一是呂惠卿得意門生,一是石越親信死黨,雖則立場不同,少談政治,但無論是討論具體的州縣庶務,交換對付滑吏的心得,還是談論章學問、互相關照族人,卻也是相交甚歡。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淡泊疏遠後,二人友誼反見加深。 李敦敏堅信陳AN鳳不過是誤入「歧途」,但所作所為,莫不出於公心。至陳AN鳳上章發益州之事,促使呂惠卿下台,更堅李敦敏之心。此後朝新黨頗有怨恨陳AN鳳,對其橫加指斥之人,為其辯護最力的,莫過於范純仁與李敦敏。 但這次陳AN鳳卻給李敦敏出了一道難題。 在信,陳AN鳳主要說的是其他的事情。陳AN鳳告訴李敦敏,他已與高遵裕調集廂軍、鄉兵、弓手,完成對伏虞縣的包圍,並且還說,他將不待馮京入蜀,率現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陳AN鳳的膽色,他是個敢提著腦袋冒險的人。因此陳AN鳳斷不是說說而已,這是成是敗,早晚間只怕便會有消息傳至汴京。陳AN鳳只是在信裡順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並且直言他對石越的態度沒有改變,若由他將阿沅送還石府,恐招來誤會,但阿沅在成都並不如意,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也難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將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請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這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令李敦敏左右為難。以他的稟性,他很難拒絕陳AN鳳;但若想將阿沅送回石府,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阿沅失蹤已久,而且畢竟只是楚雲兒的一個婢女,事隔這麼久,誰知道石越夫婦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樣?況且這件事在李敦敏看來,也是有傷石越「令德」之舉。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極人臣,都受人矚目。十餘年前的往事,李敦敏只盼著世人將之淡忘,他心裡也不願意再去碰這個傷疤。 李敦敏是如此的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從來都以能夠成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的希望幫助石越成為一個「完人」。但現在,他卻面臨著一個大難題,那便是無論他怎麼樣做,似乎都免不了讓石越這個「完人」被玷污。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下) 李郭敏心事重重地待到茶會結束。他與段介都沒有馬車---宋朝武官員雖然俸祿優厚,按照熙寧新官制制定的俸祿,兩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種添支,在交鈔出事前,折成緡錢也有七十來貫。即使是汴京一向物價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過一貫錢;豬羊肉不過三四十一宋斤,羊肉在與遼國通商後,甚至還一度跌到二十多一宋斤,死牛肉也不過一百每宋斤。七十貫的月傣,實已是相當可觀。但二人的生活,卻都過得並不寬裕。段介歷宦十餘年,大半時間都在汴京,從衛尉寺到樞府,所任職位沒有一個「肥缺」,全靠這點薪水過日。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為妻,又生了兩個兒,以他的身份地位,家裡總要請幾個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種交際應酬,這七十貫已是過得緊巴巴的。加上他為人豪邁仗義,這錢就不更加不經花。總算他家境還算不錯,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妝豐厚,這才能在陣州門附近買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業。不過要養馬的錢,維修保養車身的錢,還有僱車的錢……這筆花銷無論對段介還是李郭敏,都不是小數目。李郭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卻立志要做個清官,要幫助石越做一番大事業,,有了這個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裡去。當地方官的時候,這馬車、肩輿都還不是問題,可到了汴京,他區區一個海外丞算得了什麼?而且熙寧十七年,汴京物價已貴得不像樣,以往官員們盼著朝廷把絹、棉布、炭之類的折成錢來發放,現在官員們卻盼著朝廷多發實物少發錢,可偏偏現在戶部發的薪俸,七成都是錢鈔,其更有五成是用交鈔--這相當於官員們領的都是半薪。在這種情況下,養馬車是肯定養不起的,他甚至還不如段介,段介騎術好,還可以騎馬代步,養一匹馬的費用比一輛馬車要少多了,可他李郭敏卻連馬都不會騎。所以段介請他出來,當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騎馬,只好租了輛馬車,為了節省開支,也不敢把馬車包一天,只叫馬車到時辰了再來接人。卻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樓,卻雙雙傻了眼--那馬車不知怎的,竟沒有出現。眼見著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裡應酬著送客的曹友聞,心裡頭已是尷尬得緊。段介正尋思著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抬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著?」 李郭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臉一紅,瞟了一眼旁邊的曹友聞,憨聲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讓人笑話。」一面又問道:「這位是……」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郭敏又鄭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個字,忙著重地還了一禮。他見段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著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以當時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是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了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他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面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向向眾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後,境遇又大不相同。宮自高太后、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御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轉輔佐太。只是哥頗為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裡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諫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哥,搖頭歎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魂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麼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算起來便只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麼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後,順便拉著趙時忠回家裡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介和李郭敏。高太后新賜給田烈武的宅,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郭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裡喝杯酒。不想段介、李郭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家去了。 眾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早已在客廳等候,見著田烈武等人回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他們那些渾話了?」 「什麼渾話?」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那裡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麼鳥天鳴……」 田烈武不懂星佔之學,不解地望著溫大有:「天鳴是什麼意思?」李郭敏與段介、曹友聞卻是臉色大變,三人相顧一眼,段介沉聲道:「這天鳴是一種異象,若天象出現天鳴之變,便是說人主會出事,且必興兵戈,百姓會流離失所。」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只道他是胡說八道,派人將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是還有一干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麼天之氣……」 溫大有這麼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眾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麼國家內憂外患,動盪不安,官家若大行,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地望著段介。 段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郭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捲入了宮廷鬥爭之。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捲入這是非當。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段介與李郭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幫不上忙。」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面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歎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時,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后與皇帝,只覺得頗為不妥,一時竟宣之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攤上這麼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讚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越發難過,進行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高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裡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多,心裡想著口裡卻不敢亂說轉了!」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歎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餘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裡不遺餘力地替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裡對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麼肆無忌憚?」 李郭敏這時心裡對馬紹與趙時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見馬紹長相猥瑣,趙時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頗有輕視。此時聽見他們說話,一個雖直言無忌,卻有條有理,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直指事件的要害,顯然比起那儀表堂堂的溫大有,實是強得太多。但李郭敏不似段介,段介是個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的,李郭敏卻要謹慎得多,只是默默聽著,並不多言。 果然,便聽段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邊……」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歎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后斥言後,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后威信這麼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說到這裡,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后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楊兄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眼見著哥這麼被人詆毀,我們也只能乾瞪著眼,除了在這裡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之人……」 李郭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作為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郭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介,這裡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獨有他李郭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與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郭敏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郭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但李郭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臣,只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合諫參劾雍王也是沒用的……」說到這裡,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李郭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之意,只有段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的,竟直言不諱地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太后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后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后置這個最疼愛的兒於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噗,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后、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像模像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從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段介這麼著毫不避諱地說將出來,眾人這時卻是聽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裡想得到這間的許多世故,一時間竟是聽得目瞪口呆,連趙時忠都不由得連連慨歎。 段介又望著李郭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郭敏,李郭敏心裡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后、兩府權重,尤其是祖制貴太后。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后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后並無他心,那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李郭敏搖搖頭,只笑不答。段介又瞥了李郭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后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后亦無可奈何;若兩府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只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問道。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地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郭敏與段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曹友聞卻是不以為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嗎?」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人後。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道我們不能暗地裡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嗎?他們能說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哥的賢德嗎?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兒,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裡來這麼多錢……」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 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志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有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麼好的形勢的嗎?」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制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部政。大王謹守本分,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嚮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裡卻道:「是老天要將這副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只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后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后的態度,讓他們看靖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只怕平時暗地裡周濟那些孤寒的士,也不能那麼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儘管如此,李昌濟心裡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后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后之令行事。那朝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只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那裡,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一禹老奸巨猾,總是含混其詞……以臣之見,王禹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人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制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這些事情,都是趙顥早已心知肚明的,但這時候聽來,卻還是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經營這麼久,到頭來,各部、寺、監長官以上,要麼是根本連試探都不敢試探,要麼就是如「至寶丹」一樣,含混其辭,首鼠兩端,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做這出頭鳥。他心裡明白,這一點,實是他最大的軟肋。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后斥責陳衍的那一刻,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儘管此後高太后也曾多次在他面前稱讚過太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后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后,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麼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得不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麼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歎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凶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只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凶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與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太后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後在精不在多,只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制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分,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時,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李昌濟不由怔住了。的確,呂淵絕非是信口開河。不能說宋朝建國以來沒有過宮廷政變,但是因為宋朝限制宗室權力,宗室謀反,尤其是發動兵變,的確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當年真宗病逝時,八大王元儼就曾經有過非分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嚇退了,從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賢王」。當年元儼的聲望、尊貴,甚至還在雍王之上--當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后這麼一個舉足輕重、威望極高的母后。可畢竟在人們的心目,作為元儼那樣的才是大宋朝常態--只要沒有人洩密,縱使有人想到雍王懷野心,有非分之想,充其量也就是以為雍王會如元儼一樣,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故意待在宮裡不出來,然後謀求讓朝的大臣和太后裡應外合,擁立雍王,造成既定事實。當初李昌濟來幫助趙顥實現他的非分之想的進修能夠想到的,亦不過是如此。 兵變?如若李昌濟不是親自參與這陰謀當,只是從旁人那裡聽到,也肯定以為傳言的人非傻即瘋。連李昌濟都不知道怎麼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駭人聽聞的路上。儘管當年李昌濟也曾經化名前去高遵裕軍,尋求高遵裕的支持,但在當時,李昌濟與趙顥看的,也不過是高遵裕特別的身份--在外掌軍的高遵裕,當時在高太后面前還能說得上話;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個掌軍的高遵裕在藩鎮公開支持,無疑可以迅速安定各路的軍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執政,兩府大臣突然間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貨殖連連得手,膽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沒有這麼多如果,只怕便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兵變。但這也是李昌濟一直猶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變有如家常便飯,皇室成員稍有非分之想,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幾乎成了思維定式。而大宋朝有非分之想的宗室,因為手裡沒有兵權,他們的思維定式,便是和元儼一模一樣。那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縱然失敗了,夾起尾巴來,依然還能有個賢王的名聲。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卻是一條唐朝的路--嬴了便是得到整個天下,輸了就身敗名裂,家死族滅。 然而,這畢竟是宋朝,這樣的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濟心裡非常明白,事先策劃得再完美的計劃,到了實施的時候,也免不了地出差錯。而趙顥的野心要實現,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也許,他們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呂淵說的,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 但是,常常自負胸有經緯,智比張、陳的李昌濟,臨到要做這種大事的時候,心裡卻不自林的畏縮起來。他當然不肯承認這是自己的膽怯、懦弱,因為他如若承認這一點,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讓他感到羞辱的歷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只是全心全意在為雍王著想,以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此時的趙顥已經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失敗。最疼愛自己的母后,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這種想法,令趙顥勇氣倍增。呂淵與李昌濟殫精竭慮的謀劃,在趙顥看來也完美無缺。而恰巧在此時,國內的形勢又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一系列的危機令他的皇兄原本如日天的威信驟然大減,天下士民都熙寧年間的國策產生了動搖,國家有難之時,百姓便會更加渴望有長君明主在位……老天似乎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當然也希望輕輕鬆鬆什麼也不做,高太后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但是,面前卻還有兩府這些許的阻力,如若他連這點阻力都沒辦法排除,他又有何資格來執掌大宋的萬里江山? 對於趙顥來說,兵變的目的根本已經不僅僅是奪取兵皇位這麼「簡單」了。他要通過一次完美的兵變,向整個天下顯示自己的能力;在兵變打倒石、馬、王,也可以為將來馴服石越與司馬光奠定良好的基礎。趙顥對王安石沒有好印象,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卻同樣也是他心目宰相人選。他自信只要能馴服此二人,他能比他的皇兄將這二人的才華使用得更好。而這次兵變,便是馴馬師第一次跳上桀驁不馴的野馬背上,一定要狠狠按住它的頭,使勁地抽打它,才能野馬知道這就是它的主人,以後才會乖乖的聽話…… 當品淵還在努力說服李昌濟時候,趙顥卻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自己的想像的世界。他已經開始想像如何在登上帝位任用賢材,治理國家,將大宋帶到一個真正的高峰…… 趙顥一直覺得自己的才華遠遠勝過他的哥哥,此時,他的這種想法越發的根深蒂固。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是那種謹慎、溫厚的雍王,他早已經脫胎換骨。 「大王。」一個心腹內侍在房門外面,打斷了趙顥的幻想。呂淵與李昌濟也機警地停止了談話。 「何事?」趙顥起身來,走到了門口問道。 內侍壓低了聲音,稟道:「內頭石押班養從榮有機密事求見大王。」 「難道……」趙顥心又驚又喜,忙道:「快請他進來。」 石榮給趙顥帶來的,並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今晨聽到宮傳言,道是官家有意仿漢武故事,要給太立輔政大臣。剛剛臣出官的時候,正好碰到李參政、安厚卿奉進宮,有人說學士院今日要鎖院……」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得李昌濟與呂淵面面相覷--托孤的事情,本朝有過,但輔政大臣,在大宋朝卻是從未有過先例,這無疑對雍王極為不利。李昌濟臉色尤其蒼白,皇帝這一招,已經將兵變以外的所有道路,全部堵死了。 但趙顥卻好像並不以為意,只是淡淡笑道:「安燾是翰林學士,雖然起復未久,但他資歷既深,這等大事,由他草詔理所當然。但李清臣已經做到參政,奈何還叫他與安燾一道草詔?世傳李清臣以詞藻受知,看來的確不假。 石從榮奉命稟報這等大事,沒想到趙顥會如此回答,一時不由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李昌濟才又問道:「可知哪幾位是輔政大臣?」 石從榮搖搖頭,道:「這等機密,非外人可知。但宮謠傳,官家設了五到位輔政大臣。」 李昌濟點點頭,他知道皇宮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在那裡,不會平白無辜生出什麼謠言,每個謠言後,都必有一個真相存在。 「石越、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定有一席之地。餘下兩到三席,韓維亦有半席……」呂淵卻早就計算起來。 「又何必管他是誰?」趙顥望著這幾個心腹之臣,不由得輕聲笑起來,「此不過是老天助我等決斷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一之上) 熙寧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舉行大朝會。皇帝上香為蒼生向上天祈禱後,車架至大慶殿,在大慶殿接受武百官、各國使者的百合,然後便宴會賞賜。但這一年的元旦大朝會,因為皇帝的健康無法樂觀,卻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趙傭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於外國使節的拜賀。 參加完朝廷的各種禮儀活動後,回到府的石越,一見著正和陳良下棋的潘照臨,便笑道:「潛光兄,你輸了。」 「哦?」潘照臨輕輕推開棋盤,瞇著眼睛望著石越。陳良一面收拾著棋,一面笑問到:「先生卻是輸了何事?」 「柔還記得十幾天前潛光熊說過的事嗎?傳聞雍王到處活動,甚至連太后也暗支持雍王。當時潛光兄曾說雍王可能學八賢王之舉,入宮問疾,逗留不出,而太后則會與之裡應外合,此事不可不防……」 「原來是此事,難道我料錯了嗎?」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潛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發生了什麼?幾日太后當著百官的免,大讚太莊重、穎悟、純孝,還想百官出示了一份太手抄的佛經!」 「佛經?」 「正是,太后對百官說,太自皇上服藥開始,就開始抄寫佛經,替皇上祈福。太后特意將此佛經,頒示宰臣傳閱。」 潘照臨聽石越說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佛經?哥還未滿歲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誰又會入潛光兄這般不識時務,來問這等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過那筆記,端的是端正恭敬,實在好書法。所以宰臣也紛紛拜賀,讚歎社稷得人。」 陳良卻笑道:「如此說來,太后親自頒示佛經,自是為了向百官宣示她對太很滿意。先生果是輸了。」 「我和兩府諸公也都鬆了口氣。」石越笑道,「此前那些傳言,因沒什麼真憑實據,大家雖然口裡不說,但心裡面總是不放心。果真太后有別的想法,先不說其他,但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兩派,便非國家之福。雍王真要學起八賢王來,他內裡頭有個威信極高的母后兩府可還不知道要誰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臨不屑的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太小瞧太后了。我一直以為故曹太后才是真正的女人傑,看來當經這位太后,也是有見識的。她罵陳衍,出示佛經,是既想保全兒,也想保全孫。」 石越點點頭,道:「雍王也是聰明人,這麼一來,他也知道該收手了。」 「那卻未必。」潘照臨卻語出驚人,「公可知世間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為然的笑道:「縱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錢。一個無兵無權的的親王,又沒有太后支持,可還及不上一個祥符縣尉。」 「我怕是他根本不相信太后不支持他,又或是乾脆想迫使太后支持。公還記得李敦敏說過的事嗎?有傳言說雍王在暗拉攏班直侍衛……」 「潛光兄是說雍王想兵變嗎」石越不由笑出聲來,「他倘能真有那本事發動兵變,那到時候太后為了保全兒的身家性命,會不會戰到他那邊去的確難說。畢竟人人都知太后疼愛這個兒。可是,他有什麼本錢來兵變?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輪流宿衛,一旦右邊,可以便宜調動天武軍於皇城司應變;班直侍衛輪值,也由兩府親自安排,沒有一定之規。若無太后支持,便算他拉攏了一些班直侍衛,難道他要帶著這些人攻打皇城麼?」 「以往最擔心的,便是他藉著太后的名義,住在宮裡頭不出來,到時候居應變、緩急難應。所以我於荊公、均實相公商量好了,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們就要請旨帶兵宿衛,直接到福寧點輪值。再設法將信不過的班直侍衛調到講武學堂去讀書,以策萬全。可今日看來,這事卻不用擔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后都不許諸親王、郡王在宮裡逗留,並明令日後問疾請安,亦只需上表疏即可,不必入宮;太后還叫諸王學太的孝行,在府為皇上齋戒、抄寫佛經……」 石越說完,陳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說無微不至。兵變奪位之事,學生也以為絕無可能。況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點班直侍衛,也不至於那麼糊塗,太后明明已經當著武百官的面表明態度,他沒有太后的默許,怎能去賭太后到時候是去幫兒還是幫孫?太后雖然寵他,但是這手心手背,亦不過一念間的事。這豈非是拿著三族的性命開玩笑嗎?」 二人說的話可以說句句在理,連潘照臨意識也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過於多慮了。不由也笑道:「公與柔說的是,原本擔心的亦不過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麼王,原也不必放在眼裡。」 潘照臨這話,石越心裡確實深以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宮裡長大,又是開國元勳之後,出身就非比尋常,幾十年積累的威望,又實際上繼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遺產——在大多數的臣民的心目,曹太后與高太后根本就是一體的——所以,她的影響力實在是非同小可。 高提案後在班直侍衛,乃至殿前司禁軍,都有僅次於皇帝的影響力;而且在朝愈多大曾,特別是舊黨官員,很多人也從心裡親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幫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說別的,朝的官員,立馬就要分裂成兩派。在這國內形式亂一團的當兒,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是十五年的勵精圖治毀於一旦,也絕非是危言聳聽。 因此,石越雖與王安石、司馬光商量了對策,但在心理面,他便是連司馬光也無法信任。在石越看來,每一個舊黨官員,都可能轉變為高太后的支持者。儘管他心裡也明白,這種猜忌是非常致命的。所以,元旦朝會高太后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放下心來。至於什麼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麼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真宗不豫,李迪與宰執以祈禳宿內殿。時仁宗幼沖,八大王元儼者有威名,以問疾留禁,累日不出,執政患之,無以為計。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熟水過,曰:「王所需也。」迪取案上墨筆攪水盡黑,令持去。王見之大驚,意其毒也,即上馬去。 所以,元旦朝會高太后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地放下心來。至於什麼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麼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邊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羅!投麻豆羅!」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每扔一顆,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景,不由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裡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力會更加增大,但卻始終有高太后、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力--如若高太后與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麼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忙走到權力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他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傳言,皇帝在遺詔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強宰執的權力,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后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與皇帝的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存在著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三江,石越卻比以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能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瞭解石越,石越的性格,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即使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絕決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卻是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覺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時候,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人們視為領袖君臣的人物。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裡集。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恮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著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還是石越的性格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城,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付。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不顧忌改正官員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依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能力合作。在處理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面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只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待劍笑著回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只是派僕人將拜年的名帖送到新月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沒面。在當時曾經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窮,請不起僕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年飛帖無從投送,只得長吁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僕人送來拜年飛帖,他招呼那朋友的僕人喝酒,偷偷查看那僕人帶的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與自己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調包了,結果那些那朋友的僕人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料。開封人每到了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收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讓闔府的男僕累的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回來得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面笑道:「方纔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料卻聽到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裡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聞。」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閒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著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捨茶樓,到處都有人在說太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章,都在那裡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贊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的是時機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見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見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能有什麼時機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之意,因瞇著眼睛,淡淡笑道:「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只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裡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佈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麼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百姓,心裡想的是什麼?」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郁集於心,這傳播不利於太的言論,百姓心裡有怨氣要發洩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變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麼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面心懷不滿,但心裡面,對皇上卻是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勵精圖治,不知不覺地刻在人心的,絕非那麼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裡面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擔憂,百姓只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那裡去。所以歷朝歷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裡,潘照臨心裡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后的『裡應外合』,太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章,可就只有太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藉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地問道:「前幾日聽章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吧?」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煥也曾提過。但我問段介,段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只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裡面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說道:「若是方便,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曾布、蔡京、李修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札,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分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僕射並非是左僕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面,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一之下)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囉,投麻豆囉!」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裡,每扔一棵,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影,不由得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裡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利會更加增大,但始終有高太后、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那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利——如若高太后於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麼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會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走到權利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她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傳言,皇帝在遺詔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加強宰執的權利,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后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與皇帝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存在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有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瞭解石越,石越的性格,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急事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決絕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確實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受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嫩都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視為領袖群臣的認為。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裡集。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唯一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這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好事石越的性格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的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照成的。而一旦他回答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裡,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對。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無顧忌屬下官員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已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通力合作。在吃力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面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石越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只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侍劍笑著回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只是派僕人講拜年的名帖送到親朋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更沒面。在當時曾今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貧,請不起僕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帖無人投送,只得長吁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僕人送來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掉包了,結果那朋友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們加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談。開封人每到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受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經讓闔府的男僕累的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回來的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面笑道:「方纔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了卻聽到這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裡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見。」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閒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笑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的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捨茶樓,到處都有人說太是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章,都在哪裡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贊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的是實際也把握的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到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有什麼時機可言?他不由得拿目光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之意,因瞇著眼睛,淡淡笑道:「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只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裡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佈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麼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百姓,心裡想的是什麼?」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郁集於心,這傳播不利於太的言論,百姓心裡有怨氣要發洩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變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麼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面心懷不滿,但心裡面,對皇上卻是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勵精圖治,不知不覺地刻在人心的,絕非那麼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裡面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擔憂,百姓只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那裡去。所以歷朝歷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裡,潘照臨心裡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后的『裡應外合』,太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章,可就只有太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藉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地問道:「前幾日聽章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吧?」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煥也曾提過。但我問段介,段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只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裡面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說道:「若是方便,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曾布、蔡京、李修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札,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分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僕射並非是左僕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面,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二) 宋人的春節,是從元旦開始,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才結束的。雖然達官貴人們可以靠著僕人投遞「拜年飛帖」,在元旦那天便向親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東京市民,卻都是要親自上門拜年祝賀的,而因為元旦那天,需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墳祭祖,還要放爆竹煙花,貼門神春聯,去寺廟燒香……僅僅一天時間,是斷然走不完所有的親戚的。況且,熙寧十八年的元旦,還飄著鵝毛大雪,直到向晚時候才停下來。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頭,拜節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還要多。儘管開封府頗為盡責,早已經組織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將街道上的積雪打掃的乾乾淨淨,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馬車依舊是寸步難行——驛車早已擠得滿滿的,但路上的行人卻實在太多。 坐著馬車準備去拜會司馬光的石越,儘管起了個大早,可以想避開擁擠的行人,但卻還是漏算了元旦那場大雪帶來的麻煩,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來的交通法令,車馬必須向行人讓道,而汴京又沒有給車馬開闢專門的通道。於是,堂堂尚書右僕射的馬車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蝸牛還慢。石越心裡一面抱怨著開封府落後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無可奈何的丟下馬車,帶了侍劍與幾個護衛步行前往。畢竟,對司馬光這樣一絲不苟的人來說,約期不至是十分失禮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董太師巷的司馬光府。雪後的清晨,風冰涼刺骨,眾人臉上都凍得通紅,侍劍等人都習練武功,倒也罷了,但石越這幾年在汴京,養尊處優,儘管帶著狐皮手套,但手卻是連佩劍的劍柄都捏不穩了。 司馬光府上眾人,絕沒想到石越會這麼早步行前來,侍劍投進名刺後,闔府上下都驚呆了。司馬光連忙親自迎出大門,將石越一行請入府。 進了客廳,石越摘去手套,一面湊到廳的煤爐邊烤著火,一面笑道:「幾年前在陝西,冰天雪地的,我還能爬到山上去觀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這點路,竟這般狼狽,讓君實相公見笑了。」 司馬光笑著望著石越,道:「何嘗不是,過年前老夫的書房還可以不放炭火,這年關一過,沒有火的地方,我竟是也待不住了。」 「君實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須臾離不開相公。」 司馬光笑笑,轉過頭吩咐家人道:「去,拿壺酒來,老夫與明相公,便在這裡溫酒閒敘了。」 侍劍等人見慣了司馬光嚴肅古板的樣,也常見年輕的官員只要略顯輕浮,司馬光便不假辭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頤一樣難以親近的人,卻不知司馬光私下裡與朋友、家人相處,竟會如此隨和可親,一時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馬光府上的僕人,早已見怪不怪,早有家人搬過桌椅擺到爐邊,又端了一壺酒,幾碟點心過來。石越與司馬光便坐在爐邊,溫起酒來。 石越喝了幾杯熱酒,肚裡暖氣上升,只覺得舒服許多,正要說話,卻聽司馬光已先笑道:「明走了這麼遠的路,當不是只為了拜年吧?」 「一是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須與君實相公說說。」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頭撥弄煤塊,並不接話。便聽石越又說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準備金法。是我考慮不夠周詳,此事是我之錯。」 司馬光靜靜聽著石越自我反省,並沒有出演安慰他。任何人都會做錯事,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這是無法逃避的。 石越說到這裡,揮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會兒,方又低聲說道:「不瞞相公,事到如今,我對是否還要堅持交鈔,實是已無信心。」 這是石越赤誠相見的一句話。這話若是傳揚出去,不僅從此交鈔徹底無藥可救,便是連石越本人,也會受到不滿者的質疑與攻擊,承受難以想像的壓力,石越在司馬光面前說出這句話,不僅僅是迫於內外的巨大壓力,亦是他徹底不再把司馬光當成政敵的表示。 但是司馬光卻只是抬起頭來,淡淡說道:「我與介甫,不會因明一事做差,便對明再無信心。」 「相公!」石越心感動,但他仍然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但廢除交鈔至少有四不可。廢除交鈔,無異於朝廷搶劫百姓家財,為政者以信為先,而朝廷從此信用大失,此為一不可;禁軍、廂軍、官員,手交鈔最多,一旦廢除,必滋生不滿,如今外憂內患,益州動亂,一旦有人煽動,後果不堪設想,此為二不可;朝廷雖有去年秋稅這點收入,但國庫依然空虛,各項開支今年眼見卻並無減少之可能,此時廢除交鈔,朝廷將無餉可發,無錢可用,除了加稅,別無他途,此為三不可;天下錢莊能發展至今日,交鈔之功最大,一旦廢除交鈔,錢莊七八成以上,將難以存續,士農工商,皆受其害,十餘年心血,毀於一旦,此為四不可!」 「一旦廢除交鈔,天下動盪將更加加劇,朝廷若能臥薪嘗膽五年,並非不能恢復元氣。但在這種情形下,我也沒有信心是否能在做五年宰相。」石越說的這些,並非是危言聳聽。情況如果更加惡化,石越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的相位並非就是鐵打的。 司馬光當然並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無論是「加稅」,還是「搶劫百姓家財」,卻都絕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對司馬光來說,寧肯不當宰相,這些事他也是斷斷不肯做的。不過,這一次,石越也並非是故意算計司馬光的好惡,他只是據實直言。 「既然有這四不可,那還有甚可說?」司馬光平靜的回道,「無非是背水一戰罷了!」 「背水一戰?!」石越猛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嗎?」司馬光已經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確在動搖,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裡,卻依然反對廢除交鈔。「明是領過兵的人,其實行軍打仗,亦是如此。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幸運的只打有必勝把握的仗。有時候,亦需要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此之時,惟意志堅定者,方能是最後之勝者。」 「但事關國運,也能用來關撲嗎?」此時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關撲,關撲全憑運氣,豈足為法?」司馬光搖了搖頭,「當年韓信背水列陣,可不是博運氣,他廟算之時,已有勝機,不過是將士卒置於死地,激發其求生之鬥志。後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敗身死,為天下所笑。」司馬光望著石越,又說道:「明難道以為堅持交鈔,竟已全無勝機嗎?」 石越搖了搖頭,司馬光的話,並未能讓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馬光的心意——司馬光是希望他能夠堅持交鈔的。這對於處於動搖的石越來說,亦是一個很大的支持。自從做到右相之後,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黨爭。儘管改變人們的思維習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決心,要身體力行,讓新、舊兩黨都看到合作的好處。無論是新黨、舊黨,還是所謂的「石黨」,三派之間的政治主張,都絕不是完全對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公約數,那就是三黨都相信必須尋求改變,必須做點什麼來挽救這個國家。目標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麼妥協與合作,就存在著基礎。石越不斷煞費苦心地像三黨的重要官員們灌輸這種思想,但他也知道「調和」之不易,在他瞭解的「歷史」上,就曾經有過「調和」失敗的例。石越深知,目前在三黨之間建立起來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為呂惠卿執政後期帶來的慘重教訓讓人們依然還記憶猶新;另一方面,卻幾乎完全依賴於司馬光、王安石和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並且憑藉著三人的威信維持著。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司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別是司馬光、王安石年歲已高,如若他們去世,這種互信很可能會崩潰。 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黨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會在這脆弱的互信間留下相互忌恨,相互不信任的種。石越的目光絕不會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認為目前的情況是理所當然,並會永久持續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須謹慎行事。絕不能讓就舊黨或者新黨認為自己傲慢。 但此時的石越,看到了遠方,卻似乎忽略了腳下。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支持者、追隨者,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這些人,自潘照臨以下,都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導權,或者說,他們希望得到從內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領導權。石越在無意忽視了,他的追隨者,並不曾如他一樣,對於黨爭的危害,幾乎是有一種心理上的陰影,他們的經歷與他不同,因此,對事物的看法,也難免會有偏差。 然而,此時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應付目前的危機上。 「我有一個習慣。若是一件事情過於複雜,以至於看起來用任何辦法也無法解決之時,我便會回到事情的起源,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思考對策。」石越拿起筷,夾了一口點心送到嘴裡,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始向司馬光說明他的設想,「用這個法,我終於想明白,今日錢莊只危機在於交鈔,交鈔之危機,其實只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算術題?」司馬光的腦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點點頭,道:「便只是一道算術題。交鈔之問題,便是無本發行。只要將這本金籌足了,交鈔便終能穩定下來。」 石越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但是,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這,也是司馬光能完全理解的,從這一點來看,石越甚至不能說自己比司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這本金卻是一筆巨款。」石越坦率的說道,「交鈔發行的總額,連交鈔局都是一筆糊塗賬,張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約在三萬萬貫到三萬五千萬貫之間。而各路的交鈔也不盡相同。具體之情況,亦無準確之數目。至於交鈔在各地之間的流通情況,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實,無論在農業、工業,還是在商業上,大宋都並非一個整體。食貨社有一重要之主張,大略是說,在大宋朝之疆域內,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東南、京東西、兩湖、川峽共個相互**的區域,這個區域,雖然互有聯繫,卻又自成一體。甚至還有人說,這個自成一體之區域,還可以細分到路,甚至是州。這種觀點,確有其真知灼見之處。便以這次交鈔危機觀之,對各種各州之影響,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竟是福是禍;燃又賴於此,這次風波,才有些路州竟能獨善其身,受波及較小。」 大宋朝實際上是由若干個亞經濟區域組成的,而諷刺的是,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的人其實並不多。王安石變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忽視了這個重要的事實。但在這個時代,卻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樣看到這一點。對於司馬光而言,這種論斷雖然新鮮,卻也並非無法接受。畢竟他做了多年的戶部尚書,對於這個國安家的經濟狀況,可以說瞭如指掌。 「食貨社的這個判斷,於我們當有所幫助。我們可以據此來判斷各路之輕重緩急。但究竟要籌集多少本金,不瞞相公,我心裡也沒有譜兒。我估計首次大約要五千萬貫銅錢或者等價之金、銀,先用這筆錢,在杭、揚、福、泉、廣等地,進行充分兌換。一貫交鈔換一貫銅錢,有多少換多少,再將此消息在各路宣揚,交鈔當能漸漸穩定下來。此兵法之所謂『先聲後實』者。然後再籌五千萬貫,運往各路。若是運氣好,一萬萬貫便能將交鈔徹底穩定下來;若運氣不好,便只得再籌錢,最多可能要兩萬萬貫。」 石越的想法簡直令司馬光目瞪口呆,一萬萬貫銅錢,超過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央收入,這麼一筆巨款,他要如何籌措出來? 「明。」司馬光幾乎是在苦笑,「這道算術題,可非比尋常。」 但石越的回答卻在再讓司馬光驚訝。 「這筆錢是籌的到的。」 「其實蔡元長早先便曾經向我建議過,然當日我卻太急於求成,只想將交鈔危機控制在汴京,不料欲速則不達。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郡亂成一團了,我反而沒那麼束手束腳了。」石越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試探著問道:「這筆錢究竟要如何去籌?」 「借錢!」石越迎著司馬光的目光,平靜地說道。 「借錢?!」 這在司馬光看來,實是匪夷所思。 「不錯。」石越把心裡的想法全部說出來後,竟連信心也莫名其妙的增加了,「自古以來,如若國家財用不足,又不想加稅,往往便會賣官賣爵,百姓拿著錢和米,便可以買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實施,卻也是因為當國家財用不足之時,富民卻頗有餘財。所謂賣官,究其實質,賣的是未來的稅收。只不過國家不肯擔加稅的名聲,這『稅收』是由那些買官者通過刮地皮來收取罷了。這等行徑,最是虛偽惡劣,相較而言,國家財用不足時,向富民立契據借錢,規定擔保之物、利息,到期償還,竊以為更為光明磊落……不瞞相公,自張商英上錢莊兼併之策後,我才真正知道,當今之富室巨賈究竟多麼有錢。只需方法得當,像彼背借一萬萬貫緡錢,絕非異想天開。」 司馬光聽得入神,但他卻絕不相信商人們會把錢借給官府——即使是司馬光也知道借錢容易討債難,更何況還是借給官府,更何況要借的,將是總額高達一萬萬貫的巨款。司馬光的心裡,對官府的信用,也是心知肚明。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明所言雖然有理,卻只恐商賈斷不會借錢給朝廷,何況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擔心借不到。但相公請看這個,這乃是曾、蔡、李三人給我寫的信。」他一面說著,一面從袖抽出三封信箋來,遞給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信來,仔細讀去,原來三人信之意,竟都大同小異。都是力勸石越向南海海商,東南巨商舉債,以渡此難關。三人在信,舉出許多例,說明東南、南海的巨賈是如何富裕,而這次交鈔、錢莊的雙重危機,對東南、南海的巨賈們影響最大,他們對此亦最為敏感,若朝廷有合適之方法來應付,這些巨賈們定會支持。而三人都認為,目前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國庫沒錢;故成敗之關鍵,便在於借重執政三公的聲譽,由朝廷向商人們借錢。在蔡京的信,甚至還進一步提出了具體的方法,他自稱受到秦觀與高麗在杭州談判之啟發,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錢,約定之還款時間、還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合理便可以減輕未來朝廷之還款壓力…… 石越知道司馬光對於這種事情,定然非常謹慎,又道:「對商賈來說,此番名是幫朝廷渡此難關,其實亦是自保。何況據我所知,南海海商還有求於朝廷。只須朝廷妥善行事,錢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馬光並沒有著急表態,只是將信折好,還給石越,沉默了一會兒,才簡單的問道:「如此明想以何物為擔保?」 「鹽稅與鹽場租金。罷榷鹽之後,朝廷每歲在鹽稅、場租上之收入,可達一千萬貫,且這個數目還在增長。每年便用這筆收入來還債。雖說如此一來,以後十年,每年朝廷之稅收便要少一千萬貫,但這亦只好另想他法。」 改革鹽政後,食鹽產量大增,食鹽需求更加旺盛,這是有目共睹的。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績。若單從每年在食鹽上一千萬貫的賬面收入來看,熙寧初年榷鹽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萬貫左右,這筆收入較榷鹽要少。但是,雖說食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這間官府要為此付出的各種成本開支,卻也不容忽視,即使工藝最簡單的畦鹽法,生產週期便要超過半年。這樣折算下來,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實行榷鹽法時,儘管熙寧初年全國食鹽總產量較之過去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經達到三萬千四百五十萬宋斤,但卻仍然不能滿足國內食鹽需求,官鹽每宋斤要賣到四十多,有些地區甚至貴達四十七,不僅缺斤少兩,質量亦極差。而販賣私鹽不僅質量好,而且每宋斤才賣到二十,有時甚至一宋斤半才賣到二十,是以雖有嚴刑峻法,亦無法禁絕。而改革鹽政後,雖然官府的鹽稅、場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低者亦要十十五,但鹽場主通過各種方法控制成本,竭力提高技術,增加產量,鹽價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至三十五,食鹽質量遠遠要比過往的官鹽要好,甚至還出現了各種精加工的精細鹽,大大積壓了四私鹽販的生存空間。而食鹽產量在幾年之內,更是迅速暴增,全國每歲產鹽超過萬萬宋斤。 更讓人吃驚的是,宋鹽還成功地將便宜的契丹鹽趕出了河北路,甚至還一度反攻契丹市場。在契丹境內,原本有兩個天然的大鹽場,不僅開採容易,而且幾乎不用加工,便可食用。因此鹽價極其低廉,其在宋朝河北路通行一百多年,宋朝都無可奈何——過去宋朝在全國各路都榷鹽,唯獨在河北路,卻只能實行通商法。一百多年來,宋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竟也會迫使遼主禁止宋鹽入境。 這件事情在司馬光的印象最為深刻,鹽稅與鹽場收入,不僅超過朝廷歲入的一成,而且還是一筆非常穩定、並且持續增長的稅收。連司馬光都相信,遲早有一日,宋鹽能通行周邊各國,鹽稅超過兩千萬貫,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要將這樣一筆收入挪騰出來,而且時間長達十年,這令司馬光十分心疼。他並非蔡京,隨時都抱了個賴賬的心思。在司馬光心裡,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錢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錢,那就一定要準時歸還;而既說了鹽稅是擔保,那麼朝廷就不能再挪用這筆錢。這些在司馬光心裡,都是天經地義的。他對商人的確抱有一些成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隨意欺侮商人。 「先發行五千萬貫鹽債,以一百貫為面額。還款期限與利息,可著太府寺商議以聞。為策萬全,我還有一個想法,凡是購買兩萬貫鹽債者,可以請朝廷賜其祖母、母三代以內親誥命;十萬貫者,可請朝廷賜其本人或三代以內親男爵;五十萬貫者,賜本人爵。無論這命婦,或是男、二爵,皆不受俸祿,僅為榮銜……」 「這……」司馬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石越生怕他反對,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又說道:「此不過都是些虛銜,並非賣官鬻爵。如此亦不過是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賈,一生最為耿耿為懷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買點鹽債,或榮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覺體面。人好攀比,比如若有兩家商賈,同在一城,家產相當,一家若買了這鹽債,封了爵位,另一家不買,不免便覺低了一頭。皇上常說,為政者當棄虛名而取實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輕許人,此為正理。然今日之事,卻不得不從權,只取實利。況且,費五十萬貫巨款,而只得一虛名爵,亦能使天下知真爵之貴。」 「老夫所慮者,是懼為後世開一壞的先例。無論是借錢、封爵,在今日看來,自無不可。然奈後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與相公、荊公同心協力,為後世留一典範。」石越誠聲道,「為政者不能不顧及天下後世,但亦不能因為擔心後世,便束手束腳,不敢為天下先。願相公思之!」 司馬光一時默然。 石越也只是默默地望著司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並沒有想過司馬光馬上便會給他答覆。這些辦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留下什麼樣的後果。他甚至想過發行國債籌錢,但在這個時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購買國債,那簡直便是異想天開,而且最後肯定會演化成另一種苛捐雜稅。那樣的方案,不僅無法說服司馬光,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但是他卻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錢,是有「先例」的,不過這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罷了。而他提出來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負責任,但數額卻也更加龐大。所以,如果司馬光最終反對,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已有心理準備,如若司馬光能答應考慮幾天再答覆,便已經是巨大的成功。 然而司馬光卻讓他驚訝了。只是考慮了一小會兒,司馬光便抬起頭,望著石越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既然此前已經議定,由明來負責此事,那明便放手去做吧。」 「多謝相公!」一時間,石越的眼眶都濕潤了。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他萬萬沒想到,會如此容易得到司馬光的支持。 司馬光輕輕點了點頭,端起爐上溫著的酒壺,給石越和自己斟了酒,雙手捧起酒杯,溫聲道:「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石越默默念著,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三)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寧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並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麼樣的報告。面臨著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面戰略收縮的建議。 為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為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裡,解決財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儘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面,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十七歲了。 他必須盡可能地安撫司馬光,以盡可能避免在將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適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石越下懷。石越在取得戰略優勢後,並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為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只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爭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財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將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對西南夷的態度,卻讓石越心裡感到不舒服。 司馬光一面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西南夷的態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爭——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面議和、結束戰爭這一共識。司馬光並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確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態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開支。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地反對勞民傷財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裡,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眾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爭,除非有足夠的勝算,並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裡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為「利不百,不變法」,那麼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將戰爭主要視為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徵,為了彌補對外戰爭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將異族的俘虜變為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內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為「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是雙重標準,格外彰顯了入勝悶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將國內的民生問題至於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裡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那裡,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為這對於司馬光來說,這是一道輕重之別非常明顯的選擇題。只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緡錢,四五年內,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將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裡,實是產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於石越來說,他腦裡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那裡可能不算是「國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拋棄的;但在石越心,那裡毫無疑問就是「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麼容易取捨。 所以,十月不動聲色地答應司馬光,他將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盡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盡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一面又籌劃著要盡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地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地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將耶律信在熙寧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寧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軍竟有遼使隨行。 種種跡象顯示,遼國將有大規模的傭兵,而兵力集結於南京,西京兩道,目標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政事堂內,新年才剛剛過了,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得到,最寒冷的日終於到了。 「此時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並不是在和眾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將帥暗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將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麼法,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態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於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麼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內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地抬頭看了司馬光和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為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只有至少要兩三個月。明此時當留在朝,不必如此著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進軍訓練。」 郭逵為難的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並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儘管他心裡面或許更盼望著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著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事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於上,不出於下,皇上雖抱怨,為人臣者,豈可遂以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眾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在從容奏秉,亦不至於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司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韓維一眼,正待說話,卻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做聲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國恁地糊塗!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為代行君權而設!國事如此,所謂兵機貴速,此時正當用權。持國身為樞使,反說什麼待從容奏秉,如此豈是忠君?直是庸相誤國!」 韓維被他罵的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只是這般做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瓏,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為了藉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有沒有足夠的實力與眾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唯一法門,便是只有更加賣力地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藉機大做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是僅次於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眾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並不將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且不論人品如何,會不會治國,至少書讀的肯定不少,采學識,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學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個聰明人。但這時王珪卻已經十七歲,人生有時極為諷刺,王珪雖然安享富貴尊榮,養尊處優,身體反倒不及生活樸素的司馬光和王安石健康。別看他此時衣著整齊乾淨,雪白的頭髮與胡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仙氣度。但石越卻知道,他經常會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會突然犯糊塗,便在元旦大朝會上,石越還看到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狀況又如此,王珪竟然還不自請致仕,貪戀爵位,確實有點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將他在元旦朝會上流口水的事情隨意宣揚出去,台諫與清議,便馬上會趕他致仕。 「王公所言,只恐亦不見得是忠君!」石越方想著這些事情,范純仁早已接過話來,用帶著淡淡譏諷的語氣說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這些事情只恐亦對皇上康復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舉犯界,為宗廟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罷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卻還不一定。君實相公之佈置,不過是以防萬一。一有風吹草動,便用這些事來煩擾皇上,恕某直言,某實是看不出忠君在何處!諸公若以為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請示太后而後行?太后與皇上母一體,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后許可,便就是皇上許可了!」 范純仁說這些話,連看都不看王珪,只是望著王安石、司馬光、石越。石越心暗暗稱讚,不待王珪反應過來,便點頭說道:「范公所論,頗為妥當。」 眾人也紛紛跟著同意,王珪心大恨,卻又不敢出言得罪太后,留下後患,只得勉強同意。 范純仁又道:「以在下之見,一面固然要如君實所言,暗加戒備,以備非常。但契丹這麼大動靜,蘇軾、樸彥成不可能一無所知。還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詳委。朝廷固不畏戰,然國家正處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戰事,哪怕是設計緩一兩年,亦要爭取。」 「話雖如此,但遼國是狼虎之邦,只怕......」郭逵搖了搖頭,他顯然不願意對遼國抱有幻想。 眾人頓時也低聲議論起來。范純仁卻只是望著石越,並不多說,石越越發覺得范純仁聰明過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還是先按君實相公所說,上奏太后施行。其他的,待我見了韓拖古烈再說。」 遼國將要大舉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樣的消息,對於司馬光與石越來說,是當頭重擊;但對於趙顥來說,卻幾乎如同天降甘露。 作為一個傳統的探事機構,皇城司向來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趙顥無論在宮朝,也有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人脈。一直密切注意著宮與兩府動靜的趙顥,在得知兩府宰執們忽然停止休假,齊聚政事堂會議時,馬上變料到發生了大事。在司馬光與石越離開太后所居的保慈宮後不到一個時辰,趙顥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這讓趙顥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對李昌濟與呂淵再三說道。元旦朝會後,二人都出現了動搖,高太后的舉動,讓他們感到沮喪。只有趙顥不當回事,他始終堅信高太后會站在自己這邊,他堅信幾十年的母之情,絕不會一朝而改。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那只是很自然的一種政治行為。在感情的天平上,那個不到十歲的侄,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而趙顥堅信,高太后再怎麼厲害,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決定女人和母親的行為的,除了感情還能有什麼?更何況是至親的母之情! 李昌濟是個道士,石得一是個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與家庭。而呂淵一生漂浮浪蕩,雖然是宰相府的衙內,卻喜愛到處結交豪傑,喜歡談仙論道,陰陽縱橫之術,他與她的母親方氏關係並不親密,也不曾娶妻生,或者去認真地理解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僅僅只是一種需要,再無其他——這幾個人,當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們眼裡,高太后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太后。而在趙顥眼裡,高太后卻是一個寵愛自己的母親。 在趙顥看來,誰真正瞭解高太后,這是不必多說的。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士民間輿論的轉向。突然之間,哥的風評變好了,這令得趙顥坐立不安,趙顥是靠著經營自己的聲譽,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實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議的力量。他擔憂著,如此下去,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趙傭的聲望,會提高到令他喪失鬥爭的勇氣的地步。 趙顥在心裡將此視為腹心之患。 但看來自己真是天命所歸!契丹人幫自己,連天也在幫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時,大宋內有益州、交鈔之患,外則面臨契丹大舉南犯的險境,這樣的時刻,人心自然會思立長君。趙顥發動兵變,就會有更大的正當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這不是「天命所歸」又是什麼?! 此時的趙顥,已看不到李昌濟與呂淵的苦笑。 李昌濟與呂淵可並不如趙顥這般樂觀,他們只知道形勢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發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趙顥之意已決,已無法再勸。但而人對石得一等人的說辭,卻不是趙顥所想的「母之情」,他們說的非常簡單,也非常現實——眾人謀劃已久,即使此時退縮,將來也終有事發一日,到時都免不了族滅之罪。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富貴。 所以,在李昌濟與呂淵看來,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意義卻完全不是趙顥所想的。二人只知道,遼人聚集兵馬意圖南侵,這種大事,自然會吸引兩府諸公的注意力,令他們一時無暇他顧;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猶猶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會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也能搶在眾叛親離之前,發動兵變。 只要牢牢綁住石得一,令他沒有退路可走,那就並非沒有勝機。而如若能將守義侯仁多保忠拉攏過來,形式便會更加樂觀——無論是李昌濟,還是呂淵,都對西夏人抱有極深的成見,在他們看來,夷狄之人見利忘義,不知恩義,是唯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只不過這個守義侯看起來一直在待價而沽。 但此時皇帝隨時可能大行,卻實在也拖不得了。李昌濟與呂淵悄悄交換眼神,而人都明白,這時候,已經沒有再留籌碼的必要! 「若仁多能順應天命,孤自當不吝爵賞。他是想做太僕寺卿,掌管天下馬政?還是欲進密院?或者想要錢財,孤都可以許他。」這是趙顥慷慨的許諾。 「這......貧道以為,要說動仁多,除非許他做第二個河東折家,世世方鎮......」 「他事好說,此事孤卻不能許他。折氏世代忠義,於國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縱其回靈夏做大,焉知不是第二個河西李氏?」趙顥斷然拒絕。 呂淵悄悄拉了拉李昌濟的袖,搖了搖頭,止住了還想說服趙顥的李昌濟。 「大王放心臣曾遊歷天下,早年亦認得幾個河西番僧,恰巧與仁多家交好,正可遊說。世人莫不愛高官厚爵,何況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已猜到呂淵的心思——雍王雖不答應,但誑一誑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這裡,他也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政事堂諸相既然將契丹南侵之事瞞著皇帝,卻去奏秉太后,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將這些事悄悄稟報給皇帝知道,日次以來,既可以離間皇帝與太后、兩府之間的關係;以皇帝的性格,得知這個消息,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亦未可知。但這樣的事情,似也沒必要再煩擾雍王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 的確如李昌濟、呂淵所料,遼人的異動,幾乎吸引了兩府諸公的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當晚起,石越與司馬光在稟報太后、皇帝後,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須宿衛之名,二人開始輪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備「非常」。他們防範的,當然不是雍王,而藉著這個名義,可以迅速地處理一些突發事務。不僅進奏院、通進銀台司的奏疏都在記錄後直接送到政事堂,兩北沿邊州軍、職方館、駐外使節的報告,也徑送政事堂,以免耽擱時日。 這些舉措並沒有招來懷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開,朝野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兩府的舉動,不過是讓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京師必會因此有些謠言出現,人們也會心懷忐忑,但汴京年紀稍大一點的人,都經歷過兩代皇帝的去世,倒也不至於回驚慌失措。 這個時候,只有知道內情的宰執們,才會感到緊張。契丹始終是大宋最大的威脅,儘管在對西夏的戰爭,宋軍一雪前恥,重振威名,人們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種宋軍天下無敵的妄想。但是,一旦聽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即使是兩府的宰相們,心裡也會顯得底氣不足。遼國不僅在軍力、國力上,遠非西夏可以相提並論,而且君明臣賢、名將如雲,又佔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時,也只能威脅到渭州、延州,但遼國一旦發難,河北、河東諸路,乃至於開封都會淪為戰場,二者之不能相提並論,自司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當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的石越聽到下人稟報范純仁前來拜訪事,也沒有感到特別驚訝。 雪後軒同時亦是石府的暖閣。范純仁見著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方纔聽貴府的下人說,明從明日起,便不再來這雪後軒了?」 石越一愣,范純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後軒富麗堂皇的佈置,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著搖搖頭,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實相公府上,才走得幾步路,便受凍不住。若能一直待在汴京,倒也罷了。萬一要去河北,豈能還這麼講究?將帥若不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最易離心離德。不早點改改習慣,到時候就晚了。」 范純仁望著石越,道:「我卻是但願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聽出范純仁話裡有話,卻裝作沒聽出來,笑道:「總不能叫君實相公與荊公去,他們年紀大了,讓他們受這顛簸之苦,我卻過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實相公也罷,荊公也罷,統率三軍,非其所長。」范純仁直率地說道,「但明果真以為,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了嗎?」 「范公之意是……」 「明府上可有地圖?」范純仁忽然問道。 「地圖?」 范純仁點點頭,道:「去年白水潭除了一部天下四夷圖,不知……」 石越把目光轉向侍立在身後的侍劍,侍劍忙笑道:「我記得藏書樓裡有一張,但不知是否便是范參政所說的那張……」 「那還不速去取來。」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著范純仁。此時下人已將湯酒、各色點心果送上來,范純仁卻看都不看,只望著石越,又問道:「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個天下社?」 「略有耳聞。聽聞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蘇容以為這個名字不妥,這才改名『天下社』。」 范純仁點點頭,道:「天下社之宗旨,是專門研究四夷外國之情實,幫助朝廷決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員,有不少人曾經持節出使外夷,他們亦專門拜訪曾出使外夷的官員、遠赴四夷貿易的商賈,請他們口敘見聞。還有人整理有關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學胡語,欲譯介契丹等國著述……」 石越驚訝地望著范純仁——他並非為天下社的抱負而驚訝,而吃驚於范純仁竟對天下社如此瞭解。 范純仁又道:「據我所知,天下社剛剛出了一冊小集,不過坊間可能買不到。他們沒有刻印,只請人手抄了十餘本。除去送了一本給樞密院以外,其餘的都是在親友之間流傳。只不知明是否見過這本小冊?以我之見,其有幾篇字,頗有可觀處。」 石越搖搖頭,道:「我算是孤陋寡聞,若非范公提起,斷不知還有這等事。」 「此亦不足為怪。他們行事謹慎,若非犬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會知曉此事。」范純仁一面說著,一面從懷取出一本寸許厚的小冊,遞給石越,又說道:「這是我特意到書肆僱人抄的。明可看看第十頁與第二十五頁的兩篇字。」 石越忙接過書來翻開,卻見書全是蠅頭大的字,寫得密密麻麻,但字寫得甚是整齊可觀。他知道當時雖然印刷業已經比較發達,但還有很多書,或是出於各種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較少,因此在書肆,便專有一些家境貧苦的書生,給人承攬手抄書卷的活計,以此餬口。范純仁找人抄書,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倒也不以為異。 當下他依言先翻道第十頁,卻見那篇字講的是作者拜訪十餘位曾經去契丹貿易的商人後所聽到的講聞。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細節,而其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硃筆圈出。他輕聲念道:「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一面不解地望了范純仁一眼。 「所謂法禁日嚴,當是指熙寧十四年後,朝廷頒布的三條主奴敕令。」范純仁解釋道,「主人毆奴婢死,以凡人論;徹底停止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廣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責令限期釋還,逾期以賣良為賤論。」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 其實這三條敕令,石越背後推動之功,亦絕不可沒。 歷史上,宋代奴婢地位提高,是一個漸進的果成,其甚至出現過反覆,比如在當時,主人殺害有過五年以上主僕關係的奴婢,最重的處罰不過是流刑。雖然這比漢唐已經是極大進步,但較之南宋後期主人殺害奴婢必須抵命,奴婢的地位還顯得過於低下。而其時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的事雖然大幅減少,卻還依然存在,這個弊政一直道南宋初年以後,才徹底取消。石越一直暗致力於推動從法律上給予僱傭奴婢徹底的「良人」地位,雖然阻力重重,但這兩條敕令的頒布,卻無疑已是意義重大的變化。當時法律已經准許奴婢與良人通婚,而且社會上亦以僱傭奴婢為主,所謂賣身為奴為婢,都有一定時限,已經更近似於一種勞動力的買賣;而奴婢死在主家,官府也必須進行調查……加上這兩條敕令,可以說奴婢之地位,終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至於范純仁所說的第三條敕令,卻正是范純仁本人的傑作。宋代廣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當時廣人稱為「鬼奴」,至熙寧間海外貿易繁榮,從廣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風。宋朝法律嚴禁人口買賣,尤其是賣良為賤,最嚴厲者將被判處死刑,所以當時曾布才鬧出這麼大風波來。但當時南海地區急缺勞動力,人口買賣屢禁不絕,地方官員便也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廣州一些富商尤其驕奢,對本國僱傭奴婢,他們還有所忌憚,對鬼奴卻是毫無人道可言。這條敕令便是由一起毆奴致死的案件而引發的,一富商無故打死家鬼奴,賄賂地方官後,竟被判無罪。當時范純仁還在吏部,他的一個學生在廣州某縣做主簿,聽聞此事,便寫信給他鳴不平。范純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彈劾,皇帝令大理寺按問。當時「主人毆奴致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頒布,大理寺便定了個無故殺奴的罪名,擬了流刑。但范純仁卻不肯善罷甘休,再三上疏,要追究賣良為賤之罪。最終大理寺說他不過,定了那富商死刑。並因此頒布敕令,無論鬼奴原本是良籍還是賤籍,因其國絕遠,難以驗問,故都視為良籍。凡過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僱傭鬼奴,也必須重新簽訂契約,與宋朝之僱傭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此敕一出,南海地區天高皇帝遠,還可以緩緩拖拖,但對廣州等地的富商來說,卻是絕大的打擊。當時僱傭一個奴婢,以五年為期,價格平均大約在兩三百貫。而鬼奴力氣很大,幹活更是一個人抵兩個人,改為僱傭的話,不僅以前買奴的錢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十貫的僱傭費用,即使不發月錢,至少也要管吃管住。這蓄奴的成本一下就變得高昂起來。 明白了這些原委,范純仁用紅筆全出來的這段字,就很容易理解了——這一定是南海的海商開始鑽法律孔,打起了遼國奴婢的主意。無論范純仁所說的三條敕令也罷,還是許多有貫保護奴婢的法令也罷,主要保護的,是僱傭奴婢,這在大宋而言,亦是最主要的奴婢。但同時宋朝也存在極少數賤籍奴婢——即是罪犯活罪犯家屬、戰俘等被籍沒為奴,這些賤奴婢地位遠低於僱傭奴婢,也很難改身自己的身份,更加不會有僱傭期限之說。雖然這種奴婢在宋朝極少,但在北方的遼國卻多的是,而更重要的是——宋朝是承認遼國的契約書的! 所以,從這「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短短二十四字,便透露出很多事實。一定是有高麗商人到遼國買這種賤籍奴婢,然後轉賣給宋人!遼人將一個奴婢以一二百足貫賣給高麗商人,當然認為非常昂貴,要知道如今一匹馬也不過二三十貫!但高麗海商將之轉手賣給宋人,從南海勞動力緊缺的現狀來看,即使賣到四五百貫甚至更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載幾百奴婢不成問題,一趟下來,僅單程賣奴婢,就可以獲利近十萬貫! 「這可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石越不由得冷笑道。 但范純仁並沒有表示憤怒之意,只是淡淡說道:「明且再看看第二十五頁。」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頁,原來這一篇章,卻是介紹遼國與國阻卜等部族關係的。范純仁也用硃筆圈出了好幾處字,石越仔細讀去,全是有關遼軍征伐這些部族後所擄掠人口的記錄。其有一處尤為醒目,范純仁用硃筆圈了後,又在旁邊特意加了朱點,這段字記錄的是幾個商人在熙寧十七年的見聞——兩隻遼軍為了爭奪俘虜,竟差點內訌! 石越震驚地抬起頭來,望著范純仁,一言不發。 范純仁在暗示什麼,已是不言自明——遼軍已經加入了這場販賣奴婢的遊戲。以往遼軍征伐叛亂部族,往往以牛羊馬匹為最大目標,而現在,他們的主要戰利品,已經變成了俘虜! 但范純仁特意告訴自己這些,與遼國即將南侵、宋廷將採取的對策這些事情又有何關係? 石越這時已是一頭霧水。 難道范純仁要把這些當成遼人的罪證公佈天下?但從范純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態度、還有他此前所說的話來看,范純仁是希望議和,以延緩戰爭的…… 「相公!」便在此時,侍劍捧著一卷卷軸回到了雪後軒,「不知范參政所說的,可是這幅地圖?」 侍劍將卷軸高舉著,恭恭敬敬遞道范純仁面前。范純仁接過卷軸,緩緩打開,點頭道:「便是這幅天下四夷圖。」一面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桌案前,將卷軸打開,鋪在案上。 石越連忙起身,走到案邊。此時侍劍早已將一盞水晶燈移到案邊,石越湊著燈光望去,卻見這地圖繪製得並不太精細,但西至大食,東至日本,南至三佛齊,天下萬國,卻是標得甚是齊備。 范純仁用手指從遼國女直諸部,一直劃到西州回鶻、黑汗、花剌模等國,說道:「要延緩契丹南侵,惟有將禍水西引!」 他語氣雖然平靜,聲音也不高,但這「禍水西引」四個字,卻如同石越耳邊炸了一聲雷。石越猛地抬頭,幾乎是瞪著范純仁。但范純仁頭都不抬,只定定地望著地圖,道:「契丹南侵,為的何事?因為他們沒錢!朝廷不再給歲幣,兩國貿易又注定吃虧。除了掠奪,他們別無良策!遼國君明臣賢,難道他們不知道與朝廷開戰是兩敗俱傷?實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爾。既知遲早要戰,不如趁著大宋陷入困境的時候開戰。若僥倖朝廷心生懼意,重提歲幣,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若一戰而勝,亦可迫使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但如今擺在眼前,卻有一條出路,能令契丹可不與朝廷開戰,而坐得暴利!」 石越這時已隱隱猜到范純仁想說什麼,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樣的計策,這樣的話,竟會出自范純仁之口。若是蔡京倒也罷了,但站在他面前的,卻分明是范純仁! 「若能遣一善辯之士,說服療主,與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諸國,西域諸國,焉能當契丹鐵騎?我素聞西域諸國財貨堆積如山,秉常所欲得者,無非土地人眾而已。若遼主出兵相助,我觀秉常之志,必不吝嗇財貨。使遼夏兩國,遼得財貨,夏得土地,瓜分其民眾,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業,興夏國,更無不允之理。而遼主可得財貨充實其府庫,得俘獲富裕其將士。與大宋交戰,兩敗俱傷,徒貽天下笑;而與夏為盟,征伐西域,於遼國損傷實小。若能得勝,更不必言,縱不能全勝,擄掠人口財貨,亦是契丹拿手好戲。擄得一萬人,獲利便是一兩百萬貫,其與大宋交戰,縱僥倖得勝,歲幣亦不過如此!萬一戰敗,則宗廟社稷不保。其利弊如此,以遼國君臣之智,說之當不難!」 石越與侍劍完全聽呆了,主僕二人,幾乎都是傻呆呆地望著范純仁,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並不僅僅是范純仁的計策如何驚世駭俗,實是他們再也想不到,這竟然回是范純仁親口說出來的計策! 要知道,范純仁曾經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鬼奴之死,不惜彈劾罷免了十餘個地方官員,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將那為非作歹的富商處死才肯甘休。又影響朝廷頒布敕令,令數以千計的南海莊園主陷入困境。范純仁一直反對虐待奴婢,主張修法徹底廢除良賤之別,曾經上疏請求將天下所有賤籍奴婢放歸為良人。誰要說范純仁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個不相信。他一直都認為,范純仁正直而不偏激,溫和又有原則。 但就是這麼一個范純仁——無論他話說得多麼委婉,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范純仁竟然想讓人去遼國遊說,鼓勵遼國發展奴隸貿易! 石越憑直覺就相信這個計策是妙策,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若能令遼國將注意力轉移道西方,對宋朝來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弊。范純仁此策,雖然可能令李秉常迅速壯大起來,但卻至少可以為宋朝贏得四五年的時間。李秉常的重新壯大是遲早的事,若宋朝竟然害怕這點考驗,那根本就沒資格提「強大」二字。所以此策最重要的,便是為宋朝贏得的這難得的時間。 撐過這四五年,便是與遼國一戰,又有何懼?!到時候只怕遼國不找宋朝麻煩,宋朝還想著要恢復幽薊呢。 「幽燕未復,何談一統?」太祖皇帝的這句話,是紮在每個宋人心的刺。 但是石越依然一時無法接受范純仁的這種前後表現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地說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話一出口,石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時覆水難收,亦只得呆呆地望著范純仁,瞪著范純仁翻臉。 但范純仁只是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盡全是痛苦與掙扎。 「明,奈社稷何?」范純仁反問了一句。但這話卻顯然無法說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明還記得你當日責我之語嗎?昔日魏鄭公也曾勸過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聽,這才埋下禍根,盛唐不過輝煌了白餘年,就此崩潰。我方纔所說,實是背聖人之教,有傷仁道。然我既無本事兼濟天下,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求我夏之民之太平安寧。春秋之義,親疏有別,親親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為漢人,而親四夷,遠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實大傷陰鷙。我自束髮受聖人教,凡事當以仁孝為先,漢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養,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處?!孝在何處?!但我卻始終記得明當日責我之語,我身居兩府,便當以天下為念,不能只顧念著自己乾淨。若此時令契丹南犯,縱能取勝,但卻必有無數百姓慘死,朝廷二三十年內,更難恢復元氣。我行此策,於神明有愧,於聖人有愧,然於國家百姓,可以無愧。」 范純仁淡淡地、緩緩地說道,語言間不乏自相矛盾之處,但他所說的話,卻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與侍劍都不由慘然動容。推行這樣的計策,對於范純仁的折磨,他內心的痛苦,遠非石越所能理解。對於石越而言,做這樣的事,最多不過有點於心不忍,但對范純仁來說,卻是內心信念的衝突與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個信念無比堅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純仁避開石越憐憫的目光,又沉聲說道,「此亦是我來找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義之事,否則便是因小失大,傳揚出去,不僅為萬邦所輕,貽後世之譏,更無以面對天下萬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須擇一人,此人須為布衣,最好不是漢人,且要能言善辯,可以見得了遼主或其身邊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經政事堂,僅是明與我之私謀。將來萬一事發,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 說到此處,他霍地抬頭,直視著石越。 「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石越輕輕點頭,伸出掌來,與范純仁輕輕擊了三掌,又道:「便是這人選難覓。」 「此事便交給明瞭。」范純仁似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此事為我一生之恥。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須心懷仁心,至公無偏,方能執法無礙。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過,我便會自請出外……」 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張口欲勸,卻又想到范純仁自責頗深,這欲辭去刑部尚書的想法,亦不過是為求的一種心理上的平衡。范純仁這類人,平素對己自律甚嚴,這時要勸,也未必勸得過來,因此張開口說了兩個字,竟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來,這條計策,的確是卑劣、殘忍。卑劣、殘忍的洞悉,難道因為是為了所謂的「國家」,便可以變得不再卑劣、殘忍嗎?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那將會是十分可悲的。 無論打著多麼冠冕堂皇的旗號,卑劣、殘忍就是卑劣、殘忍,壞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好的東西。 只不過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儘管他如此認為著,但到了要抉擇的時候,他卻不會有半點猶豫。這又究竟是一種虛偽,還是一種諷刺?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五) 熙寧十八年,一月日。 雪後接連幾日要陰不陰,要晴不晴的天氣,令人更生煩悶。石得一的心情,但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喜怒無常。這日清早,只因為口脂的告有點不對,他便懷疑是婢女定購口脂時以次充好,大發雷霆,將幾個婢女罰著跪了幾個時辰。 在汴京的貴人,石得一的生活並不是很奢侈。內侍的生活格調,是跟著皇帝、太后、皇后們決定的。若皇帝喜歡節儉,內侍卻活得十分講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險的。內侍們也會拉邦結派,熙寧朝的 幾大宦官,彼此間關係其實都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麼親熱,有個什麼把柄落到別人手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為他手裡有別人的許多把柄嗎? 但是,在乾燥的冬天,嘴唇的確容易凍裂,塗上肉色的口脂保護嘴唇,卻只是一種生活必須。大宋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在冬秀,口脂甚至也是禁軍將士的配給。在表面上不能過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裡卻很嚮往奢華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上,石得一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尤其存單。當時習慣在口脂添加各種香料配方,尤其是婦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樣,這亦是她們吸引異性的一種花樣——人們喜歡用「香唇」來形容女的嘴唇,在當時其實並不是什麼誇張或者比喻,而只是純粹的寫真。塗了一些用名貴的香料製成配方的口脂,輕輕在手臂上親一口,袖裡的香味甚至會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來說,男使用的口脂,是不會特別講究香料的。這香料的作用,不過就是為了遮蓋口裡的異味。若是一個男的嘴唇也被形容為「香唇」,未免就會讓人懷疑他有不同尋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這方面特別的敏感。他知道哪裡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其嗅出其摻雜香料的產地,他的口脂全部都是令商家按他親自擬定的配方,購買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會認真地對著銅鏡塗好口脂。只要聞到那種獨特的香味,感覺到嘴唇的濕潤,石得一便能感覺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石得一忽然感覺嘴邊的香味有點不對勁,而他竟然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以往,無論口脂裡攙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他都能輕易地羊別出來,但這一次,他卻只是感覺出香味的異常,卻完全不清楚裡面攙了什麼雜質!他並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時間想要聞出來那是什麼 原因,卻一無所獲。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將心的怒火發洩出來。 石得一覺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讓人感到惱火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石得一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知道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誰又厭惡自己……高太后 便是不喜歡他的人,最重要也最麻煩的一個。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會給自己好日過。但石得一卻沒想到傳言會出現得這麼快——宮裡面不少內侍宮女都在竊竊私語,說高太后想要讓李舜舉取代石得一,勾當皇城司。 對宮廷生活不覺瞭解的石鑒一,當然知道宮裡的傳言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每個傳言背後,必有一個真相存在。更何況李舜舉在熙寧朝的內侍雖然不是最得寵的那幾個人,卻偏偏是石得一忌憚的內侍之一。外臣早就對自己心懷不滿,若是讓李舜舉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誰會為自己說話! 俗語說「一朝天一朝臣」,特別是內侍尤其如此。但是像石得一這樣得罪了太多人的內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時都是一種奢望。內侍被貶到邊遠偏僻的地區,作為囚犯一樣被拘禁,最後染上 瘴癘淒慘地死去,這樣的事情並非沒有先例。士大夫們因為親友朋黨眾多,還能存個生存原的指望,但內侍要活著想回來,卻要艱難萬倍——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寵的內侍能冒著 各種風險替一個前朝獲罪的內侍說好話。 每次石得一想到這種結局,就會不寒而慄。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這種恐懼感就愈發真實。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卻還抱著一絲僥倖,也許將來高太后不會趕盡殺絕,能夠容他在 大名府安度晚年——儘管那也已經很淒涼。但宮裡的流言,卻讓石得一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 既然皇帝還沒死,就付出流言來太后想對付自己,那麼皇帝大行之後,自己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會上碰到的幾個年輕的台諫,那些台諫看到自己的時候,是斜睨著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聲,根本不理會自己,換在以前,哪怕他們心裡再討厭自己,面上總要抱著拳尊稱一聲「押班」。不僅台諫如此,兩府的態度也讓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見著兩府的宰執們,對自己要麼就是愛理不理,要麼就是呼來喝去,視如奴僕。儘管皇城司已經很低調行事,但樞密使韓維還是經常雞蛋裡挑骨頭,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頓臭罵。 想起這樣,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權,如若幫助雍王兵變成功,不管高級人民法院王是不是打心眼裡喜歡自己,只要他小心一點,雍王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不用說其他人。 但元旦朝會上高太后的舉動,卻又讓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愛雍王,但並不如雍王那麼樂觀。不過他也的確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時候能佔據優勢,甚至只要造成一種佔據優勢的樣,包括高太后在內的許多人,都會觀望動搖。石得一對什麼母親情不以為然,但相信高太后會承認既成事實。同樣,這樣人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夠拉攏那些石夏人。在他看來作為仁多保忠這樣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絕不可能拉攏他的,但事發時他卻有可能觀望,若讓他相信雍王佔據優勢,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攏。將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穩固地控制全部皇城司親從吏。皇城司有好幾個互不隸屬的主官,石得一在名義上,亦不過是主官之一。只不過因為他權勢大,在皇帝面前得寵,從而成為皇城司實際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還有兩個武官、一個內侍擔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內,所有的主官會有一兩個連任,有一兩個三年輪換。這樣的人事佈局,對於預防石得一這樣得寵的大宦官獨斷專行可能用處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對付石鑒一,或者有人想供皇城司圖謀不軌,反過來噬主時,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發展最快,兵吏達到數千之眾。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一半,滿打滿算,亦不會超過一千五百人。這個兵力少了一點,若能控制能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鑒一將會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篡,別無他法。 因此,石鑒一對雍王的兩個謀主,很是輕視。連李昌濟讓他告訴皇帝契丹將南侵之事,他也陽奉陰違。 大多數做慣奴才,習慣藉著主的威勢狐假虎威的人,讓他們去對付主以外的人,他們可能會很 狂妄自大,無所不為,甚至也會背地裡做一些對主不利的事,欺騙主;但一旦面對自己的主, 卻往往是什麼勇氣、智慧都被拋到霄雲外,他們只會覺得雙膝發軟,口裡會不由自主地唯唯諾諾。 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處。 儘管石得一已經下定決心要謀叛,但那是皇帝死後的事情。皇帝只要活著,哪怕是風癱瘓,口不能言,這種可能致皇帝於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會發自內心地畏懼。他做了一輩的奴才,從不敢違逆趙頊。他一生對趙頊的做的,都只有獻媚討好,那種殘死他,只要想一想,都會造成他潛意識的反抗。 石得一當然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害怕。他用來自欺欺的理由,是所謂君臣、主僕的情分。他甚至還會產生一個錯覺——他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謀反,不過是在皇帝死後,迫不得已。人類很難超脫時代的道德觀念,即使石得一隻是個宦官,他心底的最深處,也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大逆不道,違背人倫。但李昌濟的謀略,卻出乎意料地給了石得一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 那些說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著的人,是天真而無知的。 人類最擅長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邊如何了?」石得到一看見養石從榮進來,虛著眼睛問道。 「他沒有選擇。」石從榮輕鬆地說道,「朱大成一向懼內,他在外面養了個歌妓,還生了個兒, 單是這件事讓他老婆知道,他便沒好日過,更何況他關撲、賭馬,還欠著一萬貫多的債,兒還查到,姓朱的可能與一樁人命案有關,衛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會為這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鋌而走險,去幹可能導致族滅的勾當。石得一 心裡感歎著,口卻呆囑道:「還是要瀘州心點,派人呆緊他,這是全家老小滅族的事,一點紕漏也出不得。」 「兒理會得。」石從榮點點頭,道,「只不過,兒以為雍王那邊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們。」石得一滿不在乎,「雍王只是我們打的一面旗幟,兵變的關鍵便是隔絕外。從今日開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宮,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後,我便會馬上派人通報你和雍王。到時候你便以我的名義,請那三個勾當皇城司議事,埋伏下親信,假傳太后旨意將他們打產了, 奪了他們兵權,領兵包圍兩府。只要你打著太后的名義行事,那些班直、禁宮,一時弄不清情形,只 會擁兵觀望,斷不會拚死抵抗,到時候知是誰在兩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斷,倘不能制服他,要當機立斷殺了。他在宮裡有不少內援,因熗平定西夏,許多班直侍衛或是他部屬,或對他很服氣。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過,石越與司馬光那時多半會在福寧殿宿衛。總之控制兩府後,你不要逗留,立即領兵去福寧殿和保慈宮,到時候惹雍王拉攏的那幾個班直指揮使輪值, 他們自會響應你。若是不在,你千萬不可亂了陣腳,便以奉太后旨意平亂的名義,包圍兩宮便是。也 不必輕舉妄動,石越也罷,司馬老兒也罷,只要被困在福寧殿,亦成不了氣候。」 「兒明白。」石從榮應道,又僥倖道,「幸好郭老頭出去了,否則他是經年宿將,可比石越還難對付。」 「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時我會親自控制皇城諸門,大變時,便一定會去召諸相進宮, 我便在皇城門口,矯旨將宰相們全扣住,再迎雍王進宮。許繼瑋則領人去控制開封府,韓忠彥懦弱無能,不足為懼。朱大成的班直侍衛,只管監視東宮,以奉詔保護東宮為名,阻住哥去福寧殿或保慈宮。朱某絕非楊士芳、田裂武敵手,但他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只要雍王比哥先到福寧殿,太后 便只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時候任楊士芳有三頭臂,也無回天之力。」 「最要緊便是爹爹那裡,只要隔絕外交通,宰相們全被扣住,外頭不知道宮裡發生什麼事,宮裡縱有點意外,亦不至影響大局。」 石得一微微點頭,笑道:「姓李的牛鼻,沒有別的本事,但是這個兵變方案,倒想得極周到。但 你那裡亦是要緊處——以開封府來說,禁是,控制皇城與外面的交通,但是隔絕外;但以禁來說,福寧殿、保慈宮、兩府便是四個最要緊所在,控制這四個所在,禁便也亂成一團,沒人能知 道發生何事,在這稍有不慎便是族滅之罪的時候,更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兒不會讓爹爹失望。」石從榮又笑道,「如今兩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夏丹南侵的事上面,可真 是沒人管我們做什麼了。前日石越還在韓拖古烈那裡碰了個軟釘。」 「莫不是流言吧?」石得一懷疑地說道。他這幾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劃兵變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煩意亂,對這些事反倒沒留意。 「不是流言。」石從榮笑道,「前日石越召見韓拖古烈,責令他軍隊聚結之事,姓韓的不僅斷然否認,反而再三說什麼寧遼是兄弟之國,遼國絕不會無故犯界,還反問石越,道高麗原遼國家奴,宋麗間的盟約理應知會遼國,反向他索要杭州談判的書副本。這還不算完,韓拖古烈離開尚書省後,又 跑到學士院去說遼國不會犯界,請他們代向皇上稟奏,翰林學士頓時嘩然,道軍國機密,兩府瞞誰也 不能瞞學士院,一個個跑到政事堂質問,令石越焦頭爛額。姓韓的更加得意,反而揚言,要到太學、白水潭,再三說明寧遼兄弟,遼國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當著眾翰林學士和韓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說 遼國只是平常的軍事調動,他問問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韓拖古烈確實不簡單,我還從未見過石越吃這麼大啞巴虧。」石得一幸災樂禍地笑道,「他料到了朝廷人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聲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將來夏丹若真的入侵,石越這些話,必成把柄,台諫一定會算這筆舊帳,又可以從內部擾亂朝廷,打擊朝野對石越的信心。兩府將如 此大的事情瞞著學士院,休說翰林學士會不滿,連台諫也會不滿。」 「他這樣一鬧將起來,其實昨日便見效果了。」石從榮亦是事不關已地笑道,他對韓拖古裂佩服得五體投地,「昨日郭老頭去大名,檢閱河北禁軍操練、演習事,都是輕裝簡從,趕了個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樞府調動超過十萬禁軍,在河北、河東諸路舉行演習,也是靜悄悄下達的。京師禁軍調動, 只說是例行操練……」 「便讓相公、參政們去好好操心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來,笑道「我也該進宮了。」 只要一踏入宮城的範圍,石得一馬上就變得低眉順目,臉上還略顯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擔憂皇帝的 病情。這日,為了盡量避免碰到兩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氣,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門進宮,不料才從左銀台門鑽進橫街,卻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裡暗暗叫苦,一面卻也只得上前去請安。卻聽柔嘉劈頭一問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頭了?」 石得一以為柔嘉來替太出頭,不由嚇了一跳,忙賠著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縣主,老奴可有聽不明白……」 「你這滑奴,休要裝糊塗!」柔嘉拿著鞭,使勁戳著石得一的腦門,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轉,若非你搬弄是非,怎會忽然又惡化?」 「縣主說什麼?!」石得一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問過太醫,太醫說官家今日情緒忽然激動,才會前功盡棄!」柔嘉雖然是惡狠狠地瞪著石得一,但眼眶晶瑩欲滴,卻是眼淚都快出來了。 「老奴縱有一萬個毛里求斯,亦不敢在這個時候在官家面前亂說什麼。老奴他事不敢說,但對官家,絕對忠心耿耿。縣主,官家現在怎麼樣?」 柔嘉狠狠地盯著石得一,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鞭緩緩放下,恨聲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則我定將你千刀萬剮!」說罷便扔下石得一,轉身朝尚藥局方向離去。 石得一望著柔嘉的背景,心裡暗暗揣測著,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皇帝面前說了什麼令得皇帝如此 激動?難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一之上) 尤其是在這一刻,他彷彿能聽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聲音,彷彿一條即將乾涸的河流,馬上就要傾盡最後的水滴。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吧?作為一個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經常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然後精明理智地計算一切,只是,他永遠不曾計算到,在真正走到生命的盡頭時,竟會是這樣的孤獨和痛苦,無助且留戀。 但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早在此刻之前的這段漫長的日裡,他就已經悲哀地覺識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壞的木頭裡,他其實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過這種日能早點借宿,他是在是受不了這樣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這樣的感覺是一種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後時刻來臨之時,他突然游留戀起來。他其實從不曾厭倦人生,他從來都充滿希望,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國家,他其實捨不得離開這個屬於他的天下,捨不得自己未盡的事業。 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的話。。。這個聲音忽然在他心裡大聲地響起來,湧動起他最後的希望與期盼,他幾乎是?誠地向那看不到的上天祈求著:不是說皇帝是天之嗎?那便請上天聽到朕的懇求吧!朕想等著哥長大,朕想擊敗北面的強敵,朕想收復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絲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種說不清的淒然,一種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攝住了他,讓他徹底的絕望。。。不知何時,向皇后又來到了他的床前,眼含淚水注視著他,他轉過目光望著她,這麼多日來衣不解帶的侍侯,讓向皇后的身體已經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教原來就不甚美貌又已經年屆年的她看起來更顯的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卻突然間對這個他從不曾愛過的女人多了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這個自己尚在潛邸時就迎娶的女,一貫的教厚本分,克己守禮,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卻也難得讓人生出什麼憐愛之心,所以,自己雖然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卻也不曾真正對她好過,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生成一種辜負的心情,他想起這個女才嫁給自己的侍侯,總是羞澀地低垂著頭,輕聲細語地說話,拘謹老實,不像是他的妻,到像是初選進宮方受教聆的宮女,只在偶爾眼角的餘光;裡,才看到她溫柔注視自己的目光,也有那麼一抹熱烈。只是這抹熱烈,就如同眼角的餘光一樣,在他心理,都處於太過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視。再後來,自己做了皇帝,雖說一心勵精圖治,但後宮的妃還是一日多過一日,這些女,或玲瓏,或嬌俏,總有一些特別的系人之處,越發襯得這個賢良的皇后莊重無趣。那些後宮的女都愛爭執,愛吃醋,愛鬧彆扭,他終於明白這其實是女的天性,於是不免懷有惡意地猜想:她強忍這一切,是否覺得辛苦? 回想起這一切,他忽然驚覺,他居然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憐惜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段時間,朕一定要對她更好一些! 但隨即,他又看到了悄無聲息進來的李向安,一如既往地彎腰叉手侍立著,他身後帷幕之外,隱約可以看到兩個太醫正頭並著頭,是在說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熬不過今晚了吧?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后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裡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向皇后含著熱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躁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於西漢。又何必要什麼輔政大臣?太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當請太后券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后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況且這輔政之設,其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親政,官家欲太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將為諸葛?將為霍光?或將為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詔後,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頊那是便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詔的不妥。他這份遺詔,或者能夠保證兒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難道朕的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著叫李清臣與安燾來修改遺詔,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猶疑不定的神色----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吩咐他定時匯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他稟奏,不料聽到的,確是契丹即將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他想到這裡,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將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付這一切?縱然能安然度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他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覺得五內如焚,腦彷彿要在瞬間炸開了一樣。 契丹狼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陣陣劇痛,趙頊彷彿詛咒發誓般在心裡吶喊著,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都那麼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 「呃---呃---」終於,趙頊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彷彿一霎那間撕裂了他的大腦。。。 殿外,風雪更烈。 「太醫!快傳太醫!」福寧殿內,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后搖動著趙頊的身體,哭的死去活來。 李向安早已衝出去,領著幾個太醫跑回寢殿,幾個太醫呆呆地望著床上的趙頊,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地輪流為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後,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你們。。。這是做什麼!?」李向安朝著幾個太醫嘶叫著。向皇后卻是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地跌坐在床邊。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地叩著頭,顫抖著聲音稟道。 頓時,福寧殿內,一片死寂。但隨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彷彿驚醒了所有人,殿裡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內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地朝著皇帝寢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候,沒有人還會留意,福寧殿南邊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內侍聽到哭聲,沒有隨眾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此時正在福寧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傳來的哭聲,便也呆了。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麼事發生了,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著幾寸厚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殿跑去,一路上看到福寧殿內外跪倒痛苦的內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進入殿,石越完全無視跪倒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寢殿走去,沒有人想起阻攔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親眼看見趙頊的屍體,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腦裡竟是一片空白。 趙頊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因為他的眼睛大睜著,面容卻扭曲得近乎猙獰,宛如僵硬的雕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著,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卻終究不能為力。 石越呆呆地望著這張與趙頊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難以相信,只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意識到,趙頊已經死了。 他「哇」地一聲,然後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開始放聲大哭。 這一切不是因為禮儀的需要,而是內心真實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這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這麼傷心,彷彿心裡的一部分被掏空帶走,他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他放縱著自己,在這一刻,不再顧忌任何事情,只想大聲痛哭。 但在這一刻,並不是所有人都想他一樣忘我地悲痛,這個世界有其自己的運行規則,不會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滯不動。 「聖人!」李舜舉的稟奏,迅速地將他拉回到了現實來,他止住哭泣,看見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在寢殿的門口,「聖人。。。。節哀,請馬上派人通知太后與太,請太后與太戴孝,移駕福寧殿。派得力之人,嚴守各道宮門,加強巡視,明日天亮,再召兩府相公、翰林學士、御史丞進宮。」 這個符合此時此情又極為得體的建議,頓時讓石越覺的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著道:「請聖人下旨。」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臉色變了。按照計劃,若在夜間未宣兩府宰相進宮,便必須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來,動靜就會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險無疑也更大了。這將是一個很不利的局面。 向皇后淚眼婆娑,目光依次望過眾人,才哽咽著道:「官家大行,豈能無兩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請太后與太移駕外,還須派使,速召兩府相公進宮!」 眾人都是聰明人,這是立即聽出皇后言外之意,這分明是對太后不放心!每個人都聽說過那些關於高太后的傳聞,這時候,一種不祥的感覺,不約而同地從石越與李舜舉的心裡冒了出來。 但二人都不願在這時候反對向皇后。如若反對,向皇后當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與李舜舉,對高太后也不可能百分百地放心。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轉身下令:「李舜舉,爾速去保慈宮請太后戴孝移駕!宋用臣,爾速去東宮請太戴孝移駕!李向安,爾派人去召見兩府宰執、翰林學士、御史丞進宮。石得一,爾立即巡視諸道宮門,宮內諸人,無旨不得擅出,違令者斬!仁多保忠,爾負責守衛福寧殿外,嚴防出入。」 「喏!」眾人紛紛領命而去,石越又對殿前指揮使班都指揮使呼延忠囑咐了殿內的防衛,便指揮內侍、宮女們撤去殿內的紅綠色裝飾,換成黑白等素色。 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無論如何,都不願面對著趙頊的屍體。他只要眼睛掃到那裡,心便會一陣陣的絞痛。他必須做點什麼,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靜。 此刻石越完全想像不到,什麼樣的危機正在臨近! 二更四點。尚書省。 宮內的雞人報過點數後,孫固還特意扭頭看了一眼座鐘,離時還有一段時間。屋外風雪凌厲,他不由裹了裹披風,將身更加湊近爐邊一點。晚上宿衛禁,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並不方便處理公務,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齋戒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連酒都不能喝。孫固取了本書,靠在爐邊讀著。幾個堂官卻圍在外間的火爐邊,低聲說著仙狐鬼怪的故事,孫固隨便翻了幾頁書,也不由側下耳朵,聽著外面一個會講故事的堂官,講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大門被「彭」一聲推開,寒風頓時夾帶著雪渣吹了進來。孫固連忙放下手的書本,聽外面的堂官問道:「老藍,你怎麼來了?不是在福寧殿當差嗎?」 孫固聽到福寧殿三字,心裡已是一緊,連忙起身走到外間。已經聽見那個藍內侍一迭聲地問道:「孫參政呢?孫參政呢?」待一眼瞅見孫固,眼淚立刻流了下來,哭道:「參政,官家大行,奉聖人旨意,召參政立往福寧殿!」 幾個堂官頓時都呆住了,慌裡慌張地跪了下來,放聲乾嚎。孫固早見著藍內侍紅腫的眼睛,還有翻戴的帽,心理早已經預感到大事不妙,但這時候聽到他親口說出「官家大行」四個字,還是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孫固是皇帝的潛邸之臣,屈指算來追隨趙頊已有二十多年,他是親眼看著趙頊如何由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大宋有數的名君的!恕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幾十歲,在此之前是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是看著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著身邊的一張幾,撐住身體,不住地念叨著。 「參政!還請速往福寧殿!」藍內侍一面抹著淚,一面急聲催促道。 孫固搖了搖頭,忍住悲痛,沉聲道:「臣便在此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緊要所在,待明晨諸相進宮,我便一同前往。」 「參政,聖人已經下旨,相公們今晚就會進宮。。。。」 「為何?!」孫固陡然等大了眼睛,厲聲喝道「糊塗,石明是做什麼的!他怎的如此糊塗!」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外面有大隊人馬的跑動聲。 「出了何事?!」孫固忽然間便振作起來,衝出門外,厲聲吼道,「誰這麼大膽?!」 便見一對人馬,素衣素袍,手持刀劍,衝入院,一字排開。為首一人見到孫固,抱拳道:「有賊人作亂,下官奉太后旨意,前來保護參政!」 孫固腦嗡的一聲,拔出佩劍,怒目而視,道:「一派胡言!爾是何人?欲族滅嗎?!」 「下官皇城司指揮使石從榮。參政休要疑心。下官確是奉太后旨意!」石從榮一邊說著,目光卻在留意四周,見著尚書省兵吏內侍,或被支付,或被分割包圍。孫固身後只有三四個堂官持劍相對,知道勝券在握,神色便更加從容自若了。 「哼,爾詔令何在?」孫固鐵青著臉,望著石從榮身後的兵吏,高聲喊道:「石從榮父受國家深恩,妄圖謀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為何也要從逆。。。。」 「參政若要抗旨,便恕下官無禮了!」石從榮厲聲喝道「上!」 「誰敢!」孫固一張老臉漲的通紅,「老夫縱然血濺五步,亦決不為逆賊所擒,爾等敢在尚書省謀殺宰執,獨不念父親妻兒嗎?!」 「參政可想錯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護參政,那裡竟敢傷害參政?」他口談笑著,手下親信的兵吏卻行不含糊,各持刀刃逼近過來。 但他的笑意卻沒能維持太久,一股盤旋而起的濃煙讓他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孫固身後的屋內,竟有火光衝起。 「快,快滅火!」石從榮幾乎是咬著牙大叫,他做夢也料想不到,尚書省,竟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想出這樣的辦法,他也無法多想,此時如果任火勢蔓延,勢必會驚動整個禁。 不知是不是聽出了他聲音的氣急敗壞,一個堂官居然好整以暇地從屋裡慢慢踱出來,看著孫固笑道:「參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參政乃是朝廷柱石,豈可無謂死在亂兵之?咱們未如束手就擒吧。」 孫固認出整個堂官的聲音,正式先前繪聲講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頭看到火舌居然已經從裡屋伸了出來,將一本本小山樣的奏疏迅速吞噬,滾滾濃煙順著窗戶,樑柱往外直冒,又見石從榮瘋了似的指揮叛兵們捧著雪衝進屋滅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決心,卻不料一個小小的堂官,竟有這樣急智!更難得的是有如此決斷,竟真的在尚書省內縱起火來! 「你叫什麼名字?」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條斯理地抱拳回道,還笑嘻嘻地看了石從榮一眼。 此時,石從榮剛剛升起的一點志得意滿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樣迅速消失,這意外的變故也讓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既無心跟孫固再多說什麼,甚至也無心去懲罰那個縱火壞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將孫固等人盡數拿下,綁了關在一間屋內,分派心腹把守、滅火,自己卻不等火勢熄滅,便又領兵奔向樞密院。 尚書省失火,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火勢不大,夜又下大雪,但滾滾的濃煙還是驚動了許多晚上當值的內侍、宮女跑來查看,但此時石從榮顧不得這許多,這些內侍、宮女雖然不少,但群龍無首,又手無寸鐵,見著大隊人馬從尚書省衝出, 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寧殿,大雪。 趙頊躺在床上,只覺得周圍一片靜寂,靜的他能聽到雪花片片墜落的聲音,靜的就連燭油滴落,燭芯偶爾爆出的「辟啪」聲都清晰得驚人,只是,為何此刻卻靜的連一聲呼吸都聽不見?難道此時,偌大的宮殿裡竟然連一個宮女與內侍都沒有嗎?他忽然近乎荒唐地可憐起自己的孤獨來,於是他只能驅使著思緒飄遠些,李向安說,外頭已經積雪數寸,如果是在過去,這時應該是他剛剛批閱完奏疏吧?他應該會帶著內侍出去賞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樓的城樓上,看看京城的夜景,雖說初的晚上燈節才正式開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裡卻四處都已經張燈結綵,預備迎接這一年最盛大的節日,從宣德門外開始,幾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紮好各種燈架,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哪怕站在宮牆上,都能看的一目瞭然。 到了燈節開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織,個個穿紅戴綠,喜氣洋洋地在夜市裡遊玩,他甚至聽說燈節的每一個夜晚結束後,人們被踩掉的鞋都會有五千隻之多,唉,他突然很羨慕這些開封的百姓,作為一個力圖有為的君主,他自從登上皇位後,就再不曾享受過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樂,到了現在,他更是連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憶裡追尋那些依稀尚存的歡樂。 未知究竟,都嚇得紛紛四散躲避,石從榮亦理會不了這麼多,只顧率兵撲向樞密院。 兩府相隔很近,雖是風雪之夜,從尚書省到樞府,亦不用多久。石從榮率部剛到樞院門口,便見到輪值的副都承旨領著幾十個兵吏跑了出來。 「僥倖!」石從榮暗叫一聲,卻還不敢鬆口氣,他不再多說什麼,指揮部眾將這些人擒了,送往尚書省一同看管。當即率部取道右銀台門,直奔保慈宮、福寧殿。 不料,他才到龍圖閣和樞府之間的右長慶門,便已聽到一陣打鬥之音。卻見三四十個班直侍衛,在右長慶門邊,圍攻七八個袍澤。右長慶門外,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具屍首。 那七八個被圍攻的侍衛身上全是血跡,一邊打還一邊高聲咒罵著:「狗賊!犯上作亂的狗賊!」一人見他領兵過來,高聲喊道:「陳老三反了。。。。」 他才剛喊道這裡,石從榮早已取出弓箭來,嗖便指揮一隊人馬的一箭射去。但此時風雪太大,箭一離弦,石從榮便知失了準頭,收起弓箭,便指揮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助戰。 那些圍攻的侍衛見來了援兵,頓時更加得意,一人笑罵道:「韓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陳老三,你這***反賊,我老韓家世代忠良,可沒出過你這樣的辱沒祖宗的叛賊!眾家哥哥,忠烈祠見了!」說罷揮舞著一對短鑭,紅著眼睛撲向勸降餓侍衛。 那陳老三見他來勢洶洶,忙賣了個破綻,避開一步,旁邊兩個侍衛見著便宜,揮刀砍去,正砍到韓五的背上。韓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被陳老三一刀砍下首級。 餘下的幾個侍衛砍到韓五亦被殺死,又見石從榮身旁,叛軍一**湧過右長慶門,皆知在無生理。這是也不再防守,高聲咒罵著,瘋了似的朝叛軍砍殺,頃刻之間,便悉數殉難。 那陳老三這是才收起武器,大步走到石從榮身邊,抱拳低聲說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應。」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頭右嘉肅門輪值的,亦是自己人。」 聽到這句話,一直懸著一顆心的石從榮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歸。」 果然,到了右嘉肅門,竟比右長慶門還要順利,那邊只有三四個侍衛不肯歸附,早已被格殺。石從榮回合了這兩撥班直侍衛,浩浩蕩蕩直撲右銀台門。他彷彿能已能看到,潑天似的榮華富貴,正在福寧殿等著他。 二更五點左右,太東宮至福寧殿的路上。 楊士芳背著太趙傭,與田烈武、龐天壽等人一道,領著約二三十名侍衛、內侍,頭上披著白布,白綾,在宋用臣的帶領下,頂冒著風雪,朝福寧殿跑去。 楊士芳對宮內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不幸未能在床邊看著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這是第一要務,便是要馬上感到福寧殿,以防他變。 此時自是不能帶很多侍衛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執銳,否則形同謀逆,是大逆不道。但楊士芳與田烈武一直對雍王深懷戒心,楊士芳連高太后也不能完全信任,所以聽到宋用臣來傳旨,他還是挑了十五名精銳的侍衛,在懷暗藏短刃,護送太前往福寧殿。讓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這些日亦住在東宮,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持,若有萬一,亦多了個得力的幫手。 「若是哥還如以往一樣,與聖人一道住在坤寧宮就好了。」楊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裡想到。但太已然正式開府設官,年紀雖幼,再住在坤寧宮已不合適,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卻也是無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眾人剛剛穿過翰林院,便見從南邊的宣佑門突然冒出來五十名班直侍衛,阻住去路。走在前頭的宋用臣不由的大怒,又尖著嗓喝道「你們作死嗎?!」 這是已近時,又是風雪交加,楊士芳和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見這些班直侍衛全都披甲執槍,已知是金槍班的侍衛,此處並非是金槍班的防區,又見這些人無故來此,多半心懷不善。二人相顧一視,不由暗暗警惕。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一之下) 此時,石從榮剛剛升起的一點志得意滿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樣迅速消失,這意外的變故也讓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既無心跟孫固再多說什麼,甚至也無心去懲罰那個縱火壞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將孫固等人盡數擒下,綁了關到一間屋內,分派心腹留守、滅火,自己卻等不得火勢熄滅,便又領兵奔向樞密院。 尚書省失火,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火勢不大,夜又下大雪,但滾滾的濃煙還是驚動了許多晚上當值的內侍、宮女跑來查看,但此時石從榮顧不得這許多,這些內侍、宮女人數雖然不少,但群龍無首,又手無寸鐵,見著大隊人馬從尚書省衝出,未知究竟,都嚇得紛紛四散躲避,石從榮亦理會不了這麼多,只顧率兵撲向樞密院。 兩府相隔很近,雖是風雪之夜,從尚書省道樞府,亦不用多久。石從榮率部剛道樞府門口,便見著輪值的副都承旨領著幾十個兵吏跑了出來。 「僥倖!」石從榮暗叫一聲,卻還不敢鬆口氣,他不再多說什麼,指揮部眾將這些人擒了,送往尚書省一同看管。當即率部取道右銀台門,直奔保慈宮、福寧殿。 不料,他才到龍圖閣與樞府之間的右長慶門,便已聽到一陣打鬥之聲。卻見三四十個班直侍衛,在右長慶門邊,圍攻七八個袍澤。右長慶門外,橫七豎八地倒了十幾具屍首。 那七八個被圍攻的侍衛身上全是血跡,一邊打一邊還高聲咒罵著:「狗賊!犯上作亂的狗賊!」一人見著他領兵過來,高聲喊道:「陳老三反了……」 他才喊到這裡,石從榮早已取出弓箭來,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時風雪太大,箭一離弦,石從榮便知已失了準頭,收起弓箭,便指揮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助戰。 那些圍攻的侍衛見來了援兵,頓時更加得意,一人笑罵道:「韓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陳老三,你這***反賊!我老韓家世代忠良,可沒出過你這樣的辱沒祖宗的叛賊!眾家哥哥,忠烈祠見了!」說罷揮舞著一雙短鑭,紅著眼睛撲向勸降的侍衛。 那陳老三見他來勢洶洶,忙賣了個破綻,避開一步,旁邊兩個侍衛見著便宜,揮刀砍去,正好砍在韓五背上。韓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被陳老三一刀砍下首級。 餘下幾名被圍攻的侍衛眼見韓五亦被殺死,又見著石從榮身邊,叛兵一**湧過右長慶門,皆知再無生理。這時也不再防守,高聲咒罵著瘋了似的朝叛兵砍殺,頃刻之內,便悉數殉難。 那陳老三這時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從榮身邊,抱拳低聲說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應。」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頭右嘉肅門輪值的,亦是自己人。」 聽到這句話,一直懸著一顆心的石從榮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歸!」 果然,到了右嘉肅門,竟比右長慶門還要順利,那邊只有三四個侍衛不肯歸附,早已被格殺。石從榮會合了這兩撥班直侍衛,浩浩蕩蕩直撲右銀台門。他彷彿已能看到,潑天似的榮華富貴,正在福寧殿等著他。 二更五點左右,太東宮至福寧殿的路上。 楊士芳背著太趙傭,與田烈武、龐天壽等人一道,領著約二三十名侍衛、內侍,頭上披著白布、白綾,在宋用臣的帶領下,頂冒著風雪,朝福寧殿跑去。 楊士芳對宮裡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不幸未能在床前看著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這時第一要務,便是要馬上趕到福寧殿,以防他變。 此時自是不能帶很多侍衛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執銳,否則形同謀逆,是大逆不道。但楊士芳與田烈武一直對雍王深懷戒心,楊士芳連高太后也不能全然信任,所以聽到宋用臣來傳旨,太還是挑了十五名精銳的侍衛,在懷暗藏短刃,護送太前往福寧殿。讓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這些日亦住在東宮,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恃,若有萬一,亦多了個得力的幫手。 「若是哥還如以往一樣,與聖人一道住在坤寧宮就好了。」楊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裡想道。但太既已正式開府設官,年紀雖幼,再住在坤寧宮亦不合適,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卻也無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眾人剛剛穿過翰林院,便見從南邊的宣佑門突然冒出五十名班直侍衛,阻住去路。走在前頭的宋用臣不由得大怒,又尖著嗓喝道:「你們作死嗎?!」 這時已近時,又是風雪交加,楊士芳何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見這些班直侍衛全都披甲持槍,已知是金槍班的侍衛,此處並非金槍班防區,這些人無故來此,多半心懷不善,二人相顧一視,不由暗暗警惕。 「宋都知,你想挾持太去哪裡?」卻聽對面一人高聲喝道:「太后有旨,宋用臣謀逆,我等奉旨前來保護太,守衛東宮!」 「你胡說八道什麼?!」宋用臣又驚又怒,眼見著這些班直侍衛端著長槍,排成扇形逼了過來,嚇得退後幾步,躲到兩個小黃門的身後。 「楊將軍,怎麼回事?」趙傭本來伏在楊士芳的背上,忽然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不禁問道,他雖然還是一個孩,但也意識到此時情形有異,加上看到宋用臣如此害怕,頓時就有些忐忑起來。 「殿下莫怕,不過是幾個逆臣賊罷了。」楊士芳轉過頭,輕描淡寫地回道,「殿下待會兒可好好看看臣與田將軍如何平叛。」 他雖然盡量說得漫不經心,但聽到趙傭耳,還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所謂「逆臣賊」這種東西,趙傭從小就聽得多了,但真正遭遇,卻還是生平第一遭,此時風雪撲面,對面的班直侍衛渾不似平日裡的恭順模樣,個個殺氣騰騰,手持長槍。他雖然穿得又厚又多,又伏在楊士芳背上,還是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他今夜在睡夢被宋用臣喚醒,猶自睡眼惺忪,便有些覺出今晚的異常來,不只是宋用臣語不成聲,便是楊士芳,也是表情凝重,眼含淚光,不待他明白什麼,楊士芳已經指揮宮娥們給他更換衣服,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宋用臣哽咽聲得知父親死了,他還不及感受這突如其來的悲痛,楊士芳就已經聲音鄭重地告誡他待會道了福寧殿應當如何如何,其實這些事,早已經有人教過給他了,他也早知道,父親病重,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只是,今晚卻真的是事到臨頭了。他隱隱約約地知道,這是他人生極大的一場變故。 他有些想哭,但所有人凝重的表情讓他哭不出來,他知道要發生些什麼,可偏偏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些什麼,就是在這樣的忐忑之,他被楊士芳背出了寢殿。外面的風雪真是大呀,雪粒打在臉上竟有生疼的感覺,他生平第一次害怕起來,本來想問楊士芳七哥的事,但不知為什麼,竟不敢問出口。他想起聖人對他的叮囑:「哥兒,一旦官家大行,你就是官家了,一切言行,都須得切切在意呀!」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同了,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天地間很寒冷,他覺得自己心裡也有一種從未感覺到的寒冷。 對面的侍衛們端著長槍一步步逼近,他忍不住細聲細氣地說道:「楊將軍,教他們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臣尊令!」楊士芳應道,但他還沒有說話,宋用臣已經搶先叫了起來:「太有命,教爾等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他的聲音夾在風雪之,更顯得又尖又細,銳得像金屬相交的聲音,可對面的人,卻無一人理會,只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忽然,楊士芳身邊的田烈武長嘯一聲,掏出懷短劍,率先衝向叛兵。那些金槍侍衛萬萬沒料到相隔二十餘步的距離,田烈武身形幾個晃動,竟已到跟前,無不膽寒。 幾個叛兵對著田烈武,慌忙挺槍直刺,田烈武手短劍擲出,逼退正面兩個叛兵,身影閃動,避開左邊的長槍,右手已閃電般抓住一桿長槍,雙臂用力一抖,那叛兵虎口幾乎被震裂,雙手一鬆,長槍竟已被田烈武奪去。 但這金槍班的侍衛,亦都是軍使槍的高手,眼見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衝過來,挺著長槍,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縱聲大吼,反握著奪來的長槍,以槍當槊,擊退逼過來的幾個叛兵,便轉頭去尋找先前說話的叛兵頭領。卻見那十幾名東宮侍衛此時都已拔出短刃,衝了上來,與叛軍混戰在一起。楊士芳背著太,與十幾名手無寸鐵的內侍一起,被十餘名叛兵團團圍住,正在苦苦纏鬥。那宋用臣此時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龐天壽渾身是血,步履蹣跚,顯是受了重傷,卻還是緊緊跟在楊士芳身後,只要有叛兵的長槍刺來,他便瘋了似的衝上前去,以身體做盾牌,擋住太。 楊士芳武藝雖高,但這時一隻手要背著太,只能單手應敵,他時時刻刻又怕太被叛兵所傷,更是縮手縮腳,左支右絀。幾名東宮侍衛拚死想與楊士芳靠近,但這金槍班侍衛亦非泛泛之輩,這時以多攻少,轉瞬間已有幾名東宮侍衛受傷,眾人卻是離楊士芳越來越遠。 田烈武看得血脈賁張,這時早已不顧自身安危,高聲喊道:「楊兄,接槍!」掂起手長槍,朝楊士芳拋去,他這麼一分神間,左肩上已是了一槍。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槍頭,使勁一折,竟將槍頭一把折斷。那刺他的侍衛從未見過如此凶悍的對手,不由得大驚失色,竟呆在那裡一動不動,竟任由田烈武奪去他手斷槍。 楊家槍名聞天下,那楊士芳本事使槍高手,這時接著田烈武擲來的長槍立時形勢逆轉,他一桿單手槍使得神出鬼沒,數合之間,便有兩個叛兵受傷。其餘眾人見他如此神勇,心懼意大盛,竟眼睜睜看著他背著太,往翰林院且戰且退。 年不及十歲的趙傭,此時便伏在楊士芳的身上,親身經歷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劍影,那些四濺而出的鮮血,那些哀淒猙獰的呼叫聲,混著這一夜風雪的翻滾與嘶鳴,成為了他一生最不可磨滅的鮮明記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二) 太一行被阻擊稍前,福寧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帶著一個小黃門急匆匆地跑進殿。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換了,見著李向安,忙問道:「李都知,使都派出去了嗎?」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著身後的小黃門,道:「石相,監右銀台門童貫派這個小黃門來,說有要事稟報聖人與石相。」 石越訝道:「童貫?」 李向安忙又解釋道:「童貫河東差遣回京後,便在右銀台門當差。」一面又對那小黃門道:「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麼事還不快說?」 那小黃門慌忙跪下叩了個頭,稟道:「童公公令奴才來稟報相公,有小黃門與宮女見著尚書省內冒出濃煙……」 「什麼?!」石越驚住了。 那小黃門又繼續稟道:「童公公以為著火,正想派人去救火,還沒道右嘉肅門,便見不知哪來的許多人馬,正朝右銀台門來,料來是心懷不軌。童公公差小人趕緊前來稟報……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奴才來的時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十名內侍,關緊右銀台門,絕不令叛賊輕易通過右銀台門。但請聖人與相公早做準備……」 「你回去告訴童貫,他做得極好!」石越望著臉色蒼白的李向安,故作鎮定地誇獎著童貫。感情上的悲痛,並未令他的思維變得遲滯,他腦裡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臨的判斷。 「看來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寧殿內外,共有殿前指揮使班與西夏班輪值的侍衛各一百人,雖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衛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顯然不可掉以輕心。更糟糕的是,還是此時根本不知道誰是敵,誰是友。 童貫話之意,自是來求援兵,但他卻不敢輕易派出援兵。誰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橫街以南?他心裡想著,口裡卻對小黃門說道:「你速速回去告訴童貫,令他堅守右銀台門。我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過虛張聲勢,只要守到天明,自會散去!」 「是!」 眼見著小黃門答應了退下,石越又對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請呼延將軍與仁多將軍來,我去稟報聖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離開殿,這才悄悄將他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掌心早已濕透。 兵變?! 這時石越事先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宮內發動兵變? 即使道了現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謀是誰!最大嫌疑者當然是雍王趙顥,但是亦不能排除別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從哪裡來的?靠著收買班直侍衛,便可以攻擊兩府,直闖右長慶、右嘉肅數道宮門,令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這等兵力,是雍王絕對收買不到的。 難道只是虛張聲勢?自古以來,利用黑夜發動叛亂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虛張聲勢,造成一宮皆判的假象,令人們驚慌失措,喪失抵抗的勇氣。 但若是如此,便當四處放火才對。何以只在尚書省一處放火?而且火勢看來也不大,站在福寧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石越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整個大宋,有如此實力的,只有一個人。 難道真的是高太后?! 如果真的是她,那麼整個宮,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獨的可怕。這比在慶州時還令他感到恐懼。他身邊沒有可靠的部下,沒有可以信賴的謀士,此時,必須完全靠他自己做出決斷,辨別敵友。 「無論是誰發動兵變,都絕不可能一宮皆叛!」石越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以堅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別敵友,處置得當,便一定能化險為夷。」 石越穩了穩心神,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向趙頊的寢殿走去。向皇后一直守在趙頊的屍體旁哭泣。 「聖人,還請節哀!」石越走到寢殿的外頭,跪下叩了頭,隔著帷幕勸道。 過了一小會兒,裡頭的向皇后暫時止住了泣聲,哽咽問道:「石相公,是哥來了還是太后來了嗎?」 「聖人……」石越不敢想像裡頭的向皇后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每個人都必須直接面對殘酷的現實。「聖人,宮有叛賊作亂!」石越只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盡可能的從容。 「相公說什麼?」向皇后一時竟沒有聽明白石越的意思。 「宮有叛賊作亂!」石越不得不又重複一遍。 帷幕那邊突然沒有了聲音。石越能夠想像向皇后震驚得不敢置信的樣,石越正想安慰兩句,忽然,向皇后發出一聲尖叫:「哥!哥會不會有事?!宋用臣呢?怎麼還沒來?」 「太斷不會有事!」石越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但因為實在對此沒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顫抖起來。再屈指一算時間,那麼——太的確也應到了!難道……如若太出事,那宿衛宮的石越,還有何面目見朝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趙頊交代?! 「聖人放心,太斷不會有事!」石越又咬著牙說了一遍,「只是黑夜之,萬萬不可自亂陣腳。臣立刻派人去接應太,此時只須固守殿門,到了天明,叛賊便會不戰而潰!」 但帷幕後的向皇后卻遲遲沒有回答,石越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他心裡很懷疑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傷與驚變的雙重打擊已經暈倒了,但他卻為禮法所限,無法進去察看,只得試探地又問了一句:「聖人?」 這一次,帷幕後發出的卻是一聲充滿了絕望的哀泣,然後是帶著哽咽與顫抖的哭聲。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時的悲痛與無助,但同時,他卻也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當他對著這樣一個悲痛欲絕的女人時,他既無法分擔安撫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卻又告訴他不能夠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無計的時候,帷幕後終於傳來了向皇后抽噎的聲音:「國……國家不幸,咱們……孤兒寡母,全都要拜託相公了!」 皇后的聲音裡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后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皇后的聲音裡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后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與仁多保忠已經到了。二人手裡托著頭盔,臉色凝重,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打量著二人,心裡暗暗掂量。 殿前指揮使班素稱精銳,乃是馬軍編制,分左右兩班,每班滿編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藝絕倫,又得皇帝親信絕不能入選。他們不僅一直侍衛皇帝起居,連大慶殿、德殿等正衙的守衛,亦由他們負責。石越素知這支「羽林軍」如同皇帝的親軍,而左班指揮使呼延忠是烈士弟,祖上三代都死於王事,他由殿前侍衛班選入,雖然稱不上將材,亦遠不及狄詠人望高,能服眾,但對皇帝卻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與他的一百餘部下,亦是他此時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別無選擇,若是連殿前指揮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勢去矣。但可惜的是,輪值的人數太少,只不過一百餘人。 但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就沒那麼值得信賴了,石越與仁多保忠一家打過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當年還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樣為了部族利益,首尾兩端。仁多保忠無論韜武略,都遠勝於呼延忠,乃是西夏人的佼佼者,但此人素來畏威而不懷德,若能向他展現出強大的實力,無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幫手;但他卻絕不會站在失敗者一邊! 西夏對這個西夏人如此信任,實是失策。 但幸運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衛!黨項人與沿邊的許多番部一樣,有其可愛之處,對於能夠征服他們的強者,他們便心懷敬畏。當年王韶開拓河煌,殺人如麻,但當地西番卻都對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令得夏主倉皇遠遁,但黨項人對石越卻沒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留在視線這內,那麼石越便可賭一賭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極為風險,但此時石越手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彌足珍貴,也只能冒險一試。 而除了眼前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讓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衛班這三千百餘眾的「羽林孤兒」。但殿前侍衛班的軍營在皇宮北面,它的本意是作為一支皇帝可以隨時調動的常備親軍,在皇帝親征或者出行時,跟隨皇帝身邊,保衛皇帝安全。雖然白天經常也會參與禁輪值,但晚上卻是從不在宮--原本從安全的角度來說,亦無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開武軍以及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的護衛,宮裡有任何異動,殿前侍衛班都來得及馳援。 誰又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皇城司、內殿班、御龍右直、御龍骨朵直、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這許多軍隊,竟無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湯,護衛森嚴的皇宮,一夜之間,竟變成了處處都是敵人的大陷阱。 負責護衛太的御龍左直此刻多半已經自身難保,其餘的侍衛在皇帝死後,受太后影響太大,敵友難分。石越此時還能夠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軍--天武一軍兩個營十個指揮,混在一起排班輪值,每晚有五個指揮的兵力。或許是因為指揮過禁軍作戰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兩府對禁軍的影響遠大於班直侍衛,相對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賴禁軍…… 所有這些問題,在電光火石間閃過石越的腦海,他馬上在心裡下了一個大膽的決斷。 「二位將軍想必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鎮定、從容不迫,又能帶上一點威壓,此時此刻,他絕不能讓任何人懷疑自己的威信。「守義侯,本相問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這福寧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沒想到石越會問這個問題。他抬起頭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對石越的忌憚,這時忽然間便破土而出。這忌憚,還是他在西夏時,便已在心裡面生根發芽,不曾想過了這麼多年,雖然時移勢轉,亦依然牢不可破。他終於沒敢抬頭直視石越,只低著頭回道:「稟石帥,若有三百精兵,無論有多少叛賊,末將亦能堅守至天明。」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誤,但「石帥」兩個字,卻是從仁多保忠心裡很自然地冒出來的。仁多保忠忽然覺得得成為石越的部將,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沒有三百精兵給你!」石越一直盯著仁多保忠,只須他流露出絲毫不妥,他便要立時下令呼延忠將之格殺。「這福寧殿內,連宮女、內侍一共二百餘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這點兵力。本相令你堅守到天明!」 「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全是驚愕之色。開什麼玩笑,內侍、宮女也能打仗嗎?他囁嚅道:「今晚風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長,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這時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釋幾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難不成西夏班沒了弓矢,便不會打仗了嗎?!還是你仁多保忠不會帶兵?」石越說道最後一句,已是動怒。 仁多保忠自會走路起,便已在馬背上學著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又名的將才,這時被石越如此羞辱,哪裡忍耐得住,當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將只怕叛賊是烏合之眾!經不起衝殺!」 「那本相便等著看你帶兵的本事!」石越板著臉,轉向呼延忠:「呼延將軍,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東宮接應太,確保太安全後,將軍不必急於回福寧殿,可率部先往東華門,看能否出工,若能出宮,將軍立即領兵往殿前侍衛班大營,招兵平叛,若出不了宮,便去聯絡天武軍,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時將軍可以一次為憑,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難以置信地望著石越,他心裡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與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卻等於將聖人與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這群狼野心的人手裡。 石越見他遲疑,立時沉下臉,厲聲喝道:「將軍速速領兵去東宮,休得延誤!若太有個萬一,你我皆無顏再見先帝,更為天下社稷治罪人!」 「末將遵令!」呼延忠在不遲疑,朝石越行了個軍禮,便大步走到殿門口,高聲喝道:「呼延國、高豎!」 便見兩個帶甲侍衛大步走到殿門前,欠身道:「屬下在!」 「你們隨我來!」呼延忠領著二人,又轉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這時犬與甥男,末將請相公准他二人跟隨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點點頭。 呼延忠見石越答應,轉身對呼延國與高豎厲聲道:「我家祖宗三代死於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給我毀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應了。 呼延忠在不多言,將頭盔戴好,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石越注視著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之,才轉過頭來,對仁多保忠說道:「聖人與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給將軍了!」 「請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聲,正欲告退,卻聽石越又對呼延忠、高豎道:「本相不用人保護,你二人便去聽仁多將軍差遣!」 呼延國與高豎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絕,卻見石越朝他們打了個顏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臉來,道:「此乃軍令!」 那呼延國顯得甚是機靈,悄悄拉了拉高豎,欠身應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過監軍事屬平常,無論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頭盔,轉身出殿,去安排房屋。呼延國與高豎也連忙跟上,竟是不離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邊沒有做聲的李向安這時見石越向他遞了個顏色,也心領神會,緊搶幾步跟上仁多保忠,尖著嗓安慰道:「守義侯不必擔心,福寧殿的內侍宮女,也不是弱不禁風的,這裡的內侍多少都會點弓馬……」 石越背手站在殿,望著外面悅來越肆虐的風雪,心裡越發的茫然,賭注已經丟下了,這時候亦只能聽天由命。誠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內侍,若不能理工,積勞道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陞遷,而軍功則是最常見的晉身之途。因此很多內侍都會點弓馬,有少數人還身手不錯,甚至連宮女也並非一樣弱不禁風。石越早已算到了這一點,才叫仁多保忠率內侍、宮女堅守福寧殿。但是石越心裡也明白,內侍、宮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銳班直侍衛。只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既不能坐以待斃,消極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出事的風險。而這種形勢下,派一兩個使者出去,也不保險。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三) 雍王府。 時間剛過三更,這夜的風雪越來越大,幾欲有將天地填埋之勢。懸掛在雍王府外的幾盞孤燈,不是已在風湮滅,便是搖搖欲滅,黯淡無光。三重台階上的朱紅大門緊緊關閉著,唯有府不知何處的院落之還有隱隱的笑語聲伴著管絃樂聲傳出,讓人恍惚覺得,這朱紅大門隔絕的世界之,還有著與淒涼風雪決然無關的旖旎風光。 一騎快馬風馳而至,一個內侍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滾下馬來,還不及爬起身,卻又被台階邊的另一個龐然大物絆倒,大概是為了明日的燈節所搭建的燈架,還未及完成便因這越來越大的風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為大雪掩埋,連大體的形狀都已經看不出來。 但那個內侍似亦無心去查看那是什麼東西,便連滾帶爬地奔近大門,一把勾住門環,不顧一切的「砰砰」敲起來。彷彿雍王府內,早有人在等等他的到來,在這麼大的風雪,他敲得兩三下,們「呀」的一聲打開一條縫來。那內侍低聲說了句什麼,便被人引進王府,大門隨即便又被匆匆關上,竟連那內侍的坐騎,亦無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經大行了!」 內侍帶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在稟報這個消息時,內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麼大的風雪夜裡,冒雪趕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凍得發白。 然而他抬起頭來,卻看到雍王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來,……請大王火速進宮,以定人心。」 但趙顥依然沒有說話,竟似出了神一般。 這當然不是因為感到震驚,此事本是預料事,趙顥甚至一直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準備。這些個晚上,他幾乎沒有召喚任何一個寵姬侍寢,甚至在就寢時都是和衣而睡,為的便是在急變發生時能夠從容應對。他以為早已準備萬全,但沒料到,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居然覺得拿不定主意了。 這也並非他的心裡還顧念這手足之情,對那個一貫友愛的兄長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準備不足:一個汴京罕見的風雪夜,燈節即將開始的前夕,一場足以改變他整個家族與人生的大變故就如此到來了!雖說是應約而至,但對於即將面臨劇變的人而言,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那種世事無常的命運所震動。 「大王!」趙顥的沉默讓這個心急如焚的內侍,越發激切,「大王要火速進宮!」他恨不能爬起來,拉著趙顥的袖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關係著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這個雍王,不日之後,便將是他的新主。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無禮。 趙顥終於警醒過來,他連忙以鎮定的聲音安撫這個憂心忡忡的內侍,心裡卻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時進宮,是否是最適當的時機?進宮會不會有危險?他環視左右,卻發覺李昌濟未至,沒住在王府的呂淵更不可能這麼快趕來。 「怎的這麼慢?」他煩躁地催問著心腹僮僕,在房裡反反覆覆地走來走去。角落裡的座鐘每一根指針的走動,都顯得那麼的緩慢。「快,再派人去請!」 便在趙顥心亂如麻的時候,李昌濟終於匆匆忙忙趕來。他跨進屋的第一句話,便是:「請大王速速進宮!」 但趙顥依然有些遲疑:「然呂……」 他才說了兩個字,李昌濟已察覺到他心的遲疑,立即頓足打斷了他:「呂公那廂,貧道自會派人知會,此刻時機寶貴,不能有頃刻耽誤,請大王速率王府親從入宮,早一刻見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寧殿,以定大局,免生變數。」他看到趙顥的表情依然沒有下定決心,不等他說好,便又斷然道、「大王,今夜之事,唯有令太后親眼見著大王,才會顧念母之情,更何況,若是眾將遲遲見不著大王,只恐人心渙散,後果將不堪設想!貧道來之前已經龜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遲疑。」 「大王不至,人心難安!請大王隨小人進宮!」那報信的內侍,這一次終於連貫順暢地講出話來,跟李昌濟一起催促著這個突然之間變得優柔寡斷的雍王。 李昌濟最瞭解趙顥的心思,又到:「大王一去,貧道立時親自去找呂公,與他一道率宮外歸附的班直侍衛,自東華門進宮與大王會合,如此可保萬無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猶豫,否則違逆天意,禍不旋踵。」 到了這時,趙顥才咬咬牙,下定決心,不再猶豫,向李昌濟拱手一禮,帶著托付意味的鄭重說道:「孤便馬上進宮。其餘之事,便拜託仙長!」 三更二點左右,雍王府的大門忽然再度打開,二十多名白袍男牽著馬魚貫而出,在門外上馬,由一個內侍引著,冒著風雪,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三更剛過,開封府。 「爹爹節哀,請速更衣,趕緊進宮吧!」 「進宮?」韓忠彥望了一眼門外,使已經回宮繳旨去了。他這時候才覺得胸口一陣陣悶痛,他想起皇帝對韓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濕潤了。還不到舉哀之時!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起身抬起手來,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望著兒韓治,反問道:「我此時進宮何為?」 韓治一時愣住了,他明明剛剛聽到他父親口裡說「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諭,亦是召韓忠彥即刻進宮。 「禁自有相公們主持。」韓忠彥輕描淡寫地說道,但卻已令韓治驚訝得將口張得老大——這言外之意,不是要違旨嗎?!其實倘是別人抗旨不尊,倒也不值得韓治多驚訝,但說出這句話的,卻是他父親! 一貫被人譏為除了長相類他祖父韓琦之外,實則樣樣不如祖父的父親!在韓治的記憶,從未有過父親違逆上意的記憶。父親該不是悲痛過甚,迷了心智吧?韓治狐疑地望了韓忠彥一眼。這個時候,任何舉措失當,連累的將是整個家族…… 韓忠彥卻沒有去留意兒的神態,又對一個親信家人吩咐道:「韓平,你去從家人挑出四十名壯勇習武之人,全部要河北鄉人,換了素衣,備好佩刀、弓箭、馬匹,休要耽擱!」 「是!」韓平欠身答應了,亦不多問,便轉身離去。 韓治卻聽得更加膽戰心驚,但韓家乃是世家大族,家規矩甚嚴,他有再多的疑問,亦不敢多問;然若不問,卻終不心安。眼見著父親便要進去換衣服,韓治急生智,鼓起勇氣,大聲道:「爹爹,讓孩兒也一道去吧!」 韓忠彥似有點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默默點了點頭,便朝裡間走去。 待到韓治匆匆換了素衣,取了坐騎出來,便見院裡面韓平早已領著四十名親從整裝待發。韓忠彥亦已換了一身白袍,腰間配著印綬,已騎在馬上,見他出來,韓忠彥便率眾出府。韓治連忙上馬追上,才出了門,一陣朔風便夾著雪片刮到臉上,韓治頓時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他咬緊牙關,忍住沒敢叫出聲來。 知開封府與別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屬便住在開封府衙之內。這是韓忠彥一行出了開封府,往東拐到州橋北面,韓忠彥卻並不順著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東,道了大相國寺附近,才撿了條小巷,往北直行。韓治跟在眾人後面揮鞭急馳,卻越走越是奇怪:「難道父親想從東華門進宮?」但他看看眾人挎弓別刀的裝束,卻又直覺不太可能。 眾人如此一路疾馳,眼見便到了皇宮的東角樓附近,韓治正心裡思量著,忽然,前頭的韓忠彥勒馬停了下來。他正納悶,卻見韓忠彥與韓平下了馬,朝一間高樓走去。韓治驅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是一座望火樓,樓下則是軍巡鋪。 韓治也連忙下了馬跟過去,卻見那軍巡鋪內,出來一個廂巡檢,朝韓忠彥行禮參拜。便聽韓忠彥問道:「可有何異常?」 那巡檢欠身回道:「不曾見得。」 「有宗從此過否?」 「不曾見。」 韓忠彥點點頭,又沉著臉說道:「爾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爾不必攔他。天明前若有宗從此過,管他親王郡王,一律擋了,走漏一個,吾必斬爾!」 那巡檢唯唯領命而去。韓忠彥遂又上馬,一行人又繼續驅馬朝北邊馳去。韓治自是不知,從除夕開始,韓忠彥便以加強維護京城治安為由,下令開封府城內十廂一百二十坊所轄的巡檢、邏卒、公人晝夜加強巡視。又給幾處要緊處的巡檢頒下密令,令他們派人嚴密監視東華門、拱辰門,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區的動靜。在這方面,他卻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宋代貴人為防火災,往往會想盡辦法,請求開封府在他們的府邸附近設置潛火鋪!此時這些潛火鋪卻正好成為韓忠彥的耳目。汴京城裡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動靜,這些潛火鋪都很容易發覺,雖然用不了望火樓的通訊系統,卻亦可以快馬通報。 但此時韓治亦已隱隱猜到他父親的心思,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轉而代之的,是血脈開始沸騰。他一面使勁驅趕著坐騎,寒風與雪塊刮到臉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種讓人清醒的刺激。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父親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兒。韓家人的骨裡,都流著忠獻王的血液! 韓忠彥又在東華門、大貨行街附近的兩處軍巡鋪前停了兩回,詢問過東華門的動靜,兩處皆言並無異常,亦不見有宗室經過,他又問了軍巡鋪時刻,此時已近三更四點,韓忠彥的臉色終於霽緩。回到馬上,對韓平說道:「還有一處,問過景龍門,若無異常,便是平安了。」 那韓平不善言辭,不過囁嚅而已,韓治卻是心裡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父親防範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屬於新城城北廂,他要進宮,要麼痛過封丘門走東華門,要麼痛過景龍門走拱辰門,最張揚亦不過繞道東角樓走左掖門,而絕無繞上一個天大的***去走西華門的道理。但這些韓忠彥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更不能說明他具體針對的是誰,不過若是巡視了景龍門尚無異常,那自然便是平安無事,可以放心了。韓治想到這些,心裡對他父親更是刮目相看。 眾人正欲繼續往景龍門北行,忽見一個渾身是雪的騎士騎著一匹棕馬疾馳而至,到了軍巡鋪前,便聽他「吁」的一聲,一個急停,便翻身跳下馬,口裡叫道:「快、快、給老換馬!」眾人見那人身材五短,卻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來,齊聲喝彩。那人循聲望來,「啊」的一聲,卻也不管那軍巡鋪的邏卒了,直奔韓忠彥馬前,單膝跪下,行了一個軍禮,道:「新城城北廂巡檢馬紹,拜見大尹!」 韓忠彥見著馬紹,不由臉色微變,他知道馬紹與溫大有與東宮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將二人調到新城城北廂,其意便在以防萬一,此時馬紹這麼急急忙忙趕來,顯然不會又什麼好消息。 果然,便聽馬紹又稟道:「三更點左右,雍王率二十餘名衛士出了王府。」 此時風雪方盛,馬紹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這話便只有韓忠彥父與韓平幾人能聽得到,但便是這輕輕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打破了韓忠彥期盼能太平無事度過此夜的幻想。 韓忠彥定了定心神,忙問道:「雍王現在到了何處?」 「稟大尹,約在三點多些,下官與溫大有在封丘門外二里許趕上雍王,溫大有已擋住雍王,下官急急前來報信……」韓忠彥方鬆了口氣,不了馬紹的話卻還沒有說完:「下官還接到部下消息,有幾百人的班直侍衛,正往景龍門方向趕去,內城閉啟城門之制早已廢弛……」 「你說什麼?!」韓忠彥臉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韓忠彥原本只是防著雍王進宮惹麻煩,便想把他好好地摁在王府內,等到君臣名分定下來,便可以將一切矛盾消弭於無形之。但他絕沒有想到,竟然會有班直侍衛的異動! 「有幾百人的班直……」馬紹以為韓忠彥沒有聽清,又說道,但話未說完,便見韓忠彥撥轉馬頭,對著韓治與韓平說道:「大郎,你與韓平即刻去宣德門前的御街,若有相公、執政進宮,立刻攔住,告訴他們,雍王作亂,宮恐有他變,為策萬全,請他們帶兵進宮宿衛。 「是!」韓治一陣興奮,連忙與韓平一道答應了,正欲離去,又被韓忠彥叫住叮囑道:「為防萬一,除非遇著司馬相公,否則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見相公們,若有以外,另一人馬上回來找我。」 韓治咀嚼這話之意,只覺一陣寒意直刺心裡,頓時一個激靈,起始的那一點點興奮之情,早已是拋到了霄雲外。倒是韓平,依然是淡淡答應道:「大尹放心。」他連忙也說道:「爹爹放心。」 韓忠彥點點頭,又轉過馬頭,對馬紹道:「走,咱們去封丘門!」說罷,揮鞭驅馬朝北方馳去。馬紹站起身來,對韓治與韓平抱了抱拳,亦不待軍巡鋪換馬,躍身上馬,緊緊跟上韓忠彥。 韓治咬了咬凍得冰涼的嘴唇,使勁一揮馬鞭,大喝一聲「駕」,與韓平朝南邊馳去。 二人趕到皇宮南面的御街之時,已經快到三更五點。這時已是深夜,在這樣風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宮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門,因此這街上竟沒什麼行人。抬眼所見,除了衙門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燈,還有許多沒有完成的燈架以外,便只有巡邏的兵吏。 韓治此時才知道他父親囑托的任務有多麼困難。在這樣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現身,便會被巡邏的兵吏發現,若是平時倒也罷了,但此刻他們卻不能冒險——他父親連宰執們都不敢全然信任,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馬,在御街外面趙了一處隱蔽之處——這裡既能看清御街的動靜,又離皇宮有一段距離,二人剛剛藏好,便聽道一陣車馬之聲傳來,韓治看得清了,卻是吏部尚書王珪的車駕從眼前駛過,他正欲大叫,已被韓平一把掩住嘴巴,便聽韓平在他耳邊低聲道:「大郎,等君實相公。」 韓治驚訝地望著韓平,卻聽韓平又低聲道:「大尹曾說過,王公但會做章,別無所長…...」 韓治這才醒悟過來,眼前這情形,他們的確冒不得險,他又慚又愧地點了點頭,便見王珪一行人已朝右掖門方向行去,逐漸消失在視線。 接下來的時機是如此的漫長,韓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敲響——這在往常,那些要上造成的官員,若是住在城外,此時也應當道內城城門了,但這天晚上,韓治眼睜睜地看著四五位當朝重臣從他面前走過,竟是怎麼樣也等不到司馬光。他渾身凍得僵硬,心裡又擔憂會不會是司馬光早已進宮,正暗暗計較,忽聽到一陣車馬急馳的聲音傳來,聲勢竟遠比此前聽到的大。 韓治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卻見御街那邊過來的,起碼是三位宰執的車駕——從人兵吏,浩浩蕩蕩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細觀察,卻怎麼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執。「管不了這許多了!」韓治轉過頭對韓平低聲說道:「待會我去報信,你等在這裡。」 「大郎,還是小人去的好。」韓平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時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韓治搖搖頭,苦笑道:「非是我逞強,但你看我這樣,待會兒騎馬也跑不動。此事關係重大,我不能愧對列祖列宗。」眼見著車駕越來越近,也不及待韓平回復,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寧殿。 仁多保忠渾身是血,衝到廊下:「相公,要撐不住了!」他身邊的呼延國與高豎也渾身是血,呼延國的右臂上還插著一枝斷箭,但二人依然緊緊跟著仁多保忠,片刻不離。 石越站在福寧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鐵青著臉。 「皇城司是何時學會打仗的?!」石越厲聲呵斥道,「你仁多保忠是黨項名將!」 「叛賊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時也神氣不起來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連班直帶內侍,不過百餘人,此時早已折損大半。高太后雖然在福寧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領也不是飯桶,他迅速將福寧殿周圍封鎖,外間的班直侍衛不知虛實,照樣不敢輕舉妄動。從福寧殿被圍起,已超過一個時辰,前來勤王的班直侍衛其實絡繹不絕,但多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戰,少則三五人,最多一次不過五十人,雖然忠勇可嘉,但其實於事無補,反而白白送命。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衛,軍偶語則族,為防止謀逆,宮班直侍衛這方面的防備尤其森嚴,各班直的侍衛往往互不認識,更難說信任,若無素有威望之人將他們組織起來,他們亦只能一死盡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數竟是越來越多的,顯然是別處還有叛兵陸續前來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經驗,如今外面的叛兵,起碼有一千四五百人,幾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讓仁多寶忠沮喪的是,儘管非常節省,但他也已經快要無箭可用,幾次想派人突圍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庫搬點箭矢回來,卻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地生出念頭來,想請高太后出來喊幾句話,瓦解敵人的軍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決。石越可以親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來,與眾人一起親冒矢石,卻絕不肯拿高太后來冒險。連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無商量地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無援兵,但仁多保忠總算看出叛兵的一個弱點,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數雖多,卻都怯於近鬥。他便抓住叛兵的這個弱點,與李舜舉輪流率殘存的班直侍衛一次次地主動衝擊叛兵,也算嚇得那些叛兵心懷忌憚,無論如何,都不敢過於迫近福寧殿。 但這卻非長久之計。畢竟叛軍勢大,他每沖得一陣,都不敢離開福寧殿太遠。己方體力漸竭,而雙方接刃肉搏,死傷難免,部下的傷亡也越來越大,而叛兵兵勢卻越來越盛。這殘酷的局面,不能不讓仁多保忠越來越絕望。 但石越卻只是冷冷地說道:「已經四更了,賊兵已是強弩之末!」 強弩之末?!仁多保忠幾乎暴怒,誰是強弩之末?外面才是強弩之末!他幾乎想對著石越大吼,但望著石越鎮定的眼神,他終於還是憤憤咬牙忍住,高聲譏道:「石帥高見!」說罷頭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階,高聲吼道:「不怕死的隨我來!衝出去再殺一陣!」 他卻不知,此刻,他背後那個鎮定冷酷的石越,心裡亦緊張的抽搐。為何還沒有援兵來?除了皇城司外,究竟還有沒有其他軍隊參與叛亂?他一直沒聽到有關石得一的報告,他又在做什麼?算算時間,被召進宮的宰執也快到皇宮了,究竟會不會有人發現不對?還有哥怎麼樣了?呼延忠呢?……石越心裡又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擔憂,但他只能藏在心裡,絕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裡非常明白,在福寧殿作戰的是仁多保忠、李舜舉合那些班直侍衛、內侍,但是在這一刻,只要他露出絲毫的動搖,這些人皆會在瞬間崩潰。 這亦是一場意志的戰爭! 而支撐著石越意志的,是兩樁事情——雍王此時尚未露面,已讓他心生疑竇;而他未親眼看見呼延忠與楊士芳的人頭,更讓他越來越堅信,轉機即將到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四) 四更二點,右掖門。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問著許繼瑋,再也沒有了一個時辰前的從容。馬上便要天亮,但此時,非但連雍王沒有見著,竟連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這些人都未見著。韓維、蘇轍與呂大防住得比較遠,此時未至倒也罷了,但馬、王、范三人,算算時間,再慢也應當到了。他現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書王珪、御史丞劉摯,還有幾個翰林學士;連韓忠彥、李清臣也不見蹤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變。 許繼瑋搖著頭,道:「問過各門,都說未見著。會不會……」 「福寧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惱怒地打斷了許繼瑋。按計劃,許繼瑋此時應當率兵去開封府了。 「福寧殿還在強攻,應當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邊……」 「還在強攻!」石得一急得頓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點兵力去幫朱大成。」 許繼瑋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麼?!」石得一幾乎跳了起來,雖然原本的計劃,的確沒想過朱大成能贏過楊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時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來周詳細密的計劃,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無論哪處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個勝利來支撐自己的意志,追隨他兵變的人,更需要一個勝利來鼓舞士氣! 但許繼瑋卻有點不識時務:「有人發現他的屍首,下官正想稟報……」 「罷!罷!」石得一這時候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輕描淡寫地說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該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著許繼瑋,心裡不由得一驚,他從許繼瑋的眼神,看到了動搖之色!「有甚是好是壞的?」石得一頓時裝得更加鎮定,瞇著眼睛笑道,「一點點意外在所難免。」 「但……」許繼瑋也不是那麼好騙的。他並非主謀,見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的頭,從此無人知道他也參與了叛亂,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但石得一卻不再容他多說什麼:「速去下令,關閉宮門!」 「押班?」 石得一抿緊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聽說過挾天以令諸侯?將剩下能帶的兩三百人全帶上,全力攻下福寧殿!」 「得令!」石得一的話,彷彿又讓許繼瑋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寧殿,便等於擁有了最大的一顆籌碼。為何沒早點想到這點呢? 石得一從瞇著的眼睛縫裡看了一眼許繼瑋,他可沒有許繼瑋這麼天真,石得一比誰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麼貨色,攻下福寧殿?他出此下策,不過是迫不得已,作最後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擊,還有可能反敗為勝,若是繼續這麼下去,只怕平叛的軍隊未到,許繼瑋便會先砍了他的人頭。 只是,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勝利依然渺茫!他雖然想跟自己說,自己今晚這番兵變實在是迫不得已,是無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裡,還是感覺說不出來的懊惱,皇帝死得這般時機不好,雍王當真無能,居然一直不能進宮!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臨陣退縮了吧?這沒骨頭的雍王,心裡頭倒是時時刻刻想著皇帝寶座,可保不定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了……卻是這樣一個醃漬人,居然便把俺推到這個境地!他這時將一肚的怨恨全灑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貴,敗事了卻是俺被砍頭!石得一感覺自己被雍王給耍了一般,這下好,這下好,那雍王沒進宮,說不定天明清算時,還算不到他的錯處! 石得一又是懊惱,又是自責,心越發不平,趁著許繼瑋去召集部屬,抬頭看了看天色,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勢,便連那該死的北風,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點,福寧殿。 李向安與陳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著高太后的雙腳,二人一個勁地叩著頭,額頭上鮮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萬金之軀!」 「什麼萬金之軀!」高太后斷聲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將門……」她說道這裡,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麼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石越出現在正殿門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塊綾布裹著,布上全是鮮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聲道,「這些叛賊喪心病狂,他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還沒有援兵嗎?」高太后是個聰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無比定地說道,「五更一到,叛賊必然散去!此時縱有人心存觀望,亦已知道成敗了。算算時間,最遲兩刻鐘內,呼延將軍必先率援兵前來。」 高太后注視著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裡,沒有半分的猶疑,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溫聲道:「若援兵不至,我與聖人,亦絕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視高太后,「石越不會成為宋室罪人!」說罷,向高太后欠身一禮,便轉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時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仁多保忠背上了一箭,此時正光著背心,靠在一根柱旁邊,讓人包紮著。他身邊的呼延國、高豎,都已經戰死,再也沒有人如影如隨地跟著他,但他的西夏班侍衛,亦已經死傷殆盡。李舜舉身上更是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著石越。 殿外之人,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不受傷的。連石越都被亂箭射傷,更何況那些還要衝鋒陷陣的人? |「石帥……」見著石越出來,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甩開幫他包紮的兩個太醫,大步走到石越的眼前,盯著石越雙眼,挑釁似的問道:「石帥以為外面還能贏嗎?」 「能。」石越回視著他,淡淡說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聲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譏諷地望著石越。此時,殿外能戰之人,最多不過百人。「保忠素聞石帥知兵法、善將將,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兩刻鐘之內,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靜地望著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將軍守不了這最後兩刻鐘。」 仁多保忠冷笑著,大聲道:「若兩刻鐘之內,勤王之師能至,末將定能守住。但敢問石帥,為何如此肯定兩刻鐘必有援兵?」 「因為忠義!」 「忠義?」仁多保忠一時愕然,臉上頓露不屑之意。 卻見石越環視四周眾人,厲聲道:「因為本相相信,這世上固有奸臣賊,然亦有忠義之士。楊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輩,只須叛賊一刻不傳其首級直刺,本相便相信他們定會率兵前來勤王!計算時辰,兩刻鐘之內,援兵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為然,卻聽李舜舉一手捂著胸口,忍痛高聲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話,楊將軍、呼延將軍必會率援兵前來!」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舉,他心裡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卻也只能追隨石越到死了。他雖一時衝動,忍不住要譏諷石越幾句,卻還沒傻得非要自亂軍心、自尋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轉身又走回柱邊,提起自己的佩刀,嘶聲喊道:「還能拿刀的隨我來!」 便在此時,忽聽道外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個內侍趕緊爬上宮牆,才看得一眼,便興奮得手舞足蹈,竟從宮牆上摔了下來。 「發生何事?」仁多保忠搶上去問道。 卻見那內侍爬了起來,興奮地喊道:「援軍!援軍!」 「啊?」福寧殿內,所有的倖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鎮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過一個內侍,激動地喊道:「快,快去稟報太后,聖、聖人!」 仁多保忠回頭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邊的一百多侍衛、內侍高聲吼道:「殺!」高舉著佩刀,衝了出去。 石從容再也想不到,僅僅是一瞬間,形勢便逆轉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寧殿又久攻不下,眼見著風雪漸停,馬上便要天明,已經令石從容心內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寧殿的守軍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連天。皇城司的驕兵悍卒,哪裡曾見過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是人數佔著絕對優勢,只怕早已經四散逃亡,但在這麼大的風雪天氣,和如此悍勇的對手打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從容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會,準備待會兒一鼓作氣,再攻下福寧殿。 不料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些班直侍衛與一隊天武軍忽然從背後殺了過來,這一千餘人眾,頃刻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但石從容敢肯定,敵人的兵力絕不會超過己方,但那些兵吏卻似乎都沒有腦,沒有人想要抵抗,任憑石從容聲嘶力竭地勒束著,卻依然只顧四散逃命,只有幾個班直侍衛還在拚命抵抗。 石從容揮刀砍倒三四個逃兵,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眼見著從福寧殿內,又衝出百餘人來,內外夾擊之下,再無生理,石從容不由得閉上眼睛,高聲叫道:「完了,完了!」 此時的石從容,已經跌倒絕望的深淵,他舉起刀來,想要橫刀自刎,但刀剛放到脖上,他便開始怕痛,慌忙將刀丟了。他茫然四顧,正欲學那些潰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後脖一陣寒風襲來,他霍地轉身,卻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正揮刀砍向他的脖…… 「也罷!」石從容腦裡,忽然這麼想到。 「逆賊石從容死了!我殺了石從容!」亂軍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手裡高舉著石從容的人頭,扯著嗓大聲喊著,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功勞一般。 這番喊叫,的確起到了效果,遠處,帶著幾十個衛士保護著趙傭,一直沒有參戰的楊士芳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張弓來,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點,右銀台門。 石得一與許繼瑋呆呆地望著一路潰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許繼瑋瘋了似的抓住那些潰兵亂叫,忽然,便覺得背上被什麼東西插了進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轉過身來,卻見石得一猙獰地望著自己,不知何時,他部下的兵吏,竟也變成了潰兵,轉眼間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許繼瑋一腳,連劍也不要,麻利地脫去外衣,便往西華門跑去。但他亦沒跑得幾步,便聽到後腦上一陣風起,只聽「砰」的一聲,雙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貴。」童貫望著被自己用一塊城磚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頭顱,扯了塊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剛剛藏身過的國史院附近的陰溝裡。 這麼兵荒馬亂的時節,又手握著著一場天大的富貴,他童公公可不能給人誤傷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華門、左掖門、右掖門外,王安石、司馬光、范純仁,皆各自領著禁軍與班直侍衛,奪門而入,急趨福寧殿。城北,樞密使韓維與禮部尚書李清臣指揮禁軍、班直侍衛到處搜捕在景龍門受阻後便四處逃竄的班直侍衛;知開封府韓忠彥則親自率領著數百名軍巡鋪檄巡卒、潛火隊,「護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寧朝野雜錄?石得一之亂》: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風雪,帝崩於福寧殿。勾當皇城司石得一與養從容、指揮使許繼瑋、金槍班指揮使朱大成奪皇城司兵符,遂倡亂,以石得一與許繼瑋守宮門,隔絕外;從容引兵攻兩府、福寧殿;朱大成攻東宮…… ……時忠彥尹開封府,先察其事。遣治馳告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三公遂引兵入宮平叛。 ……故世傳平亂之功,石、韓、馬、王、范五公為最。 亂平,日,太即位於福寧殿,遵遺詔,改名諱煦。 《野錄?「朝野雜錄多虛妄」條》: 江陵李氏所著《熙寧朝野雜錄》,最不經,非信史。李氏雖當時人,然遠在江陵,畢生未至汴京,所記皆傳聞,故多不可信。其記石得一之亂,而平亂皆歸功於馬、王、范、三公,學者多又為其所昧者。實平石賊之亂,以石公、韓公功最高。石公宿衛宮,指揮若定,身受箭創,而色不變,兩宮賴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東宮,非公不能為此。時東宮幾為朱賊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紹聖之親貴,僅次楊、田。而李氏不明石賊之亂,竟在迎立雍王,竟謂韓公先察其事,謬矣…… 《伊洛紀聞?熙寧遺詔》: 熙寧十八年,帝崩於福寧殿。遺詔立太為帝,改名諱煦。遺詔另有三事:一,以太年幼,尊高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軍國大事,一體裁決;一,以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王珪、韓忠彥輔政;一、收復燕雲者王。 世傳遺詔立輔政,非帝本意。當時士大夫亦頗有責安燾、李清臣者,以其手書「亂命」也。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一)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殘雪未融的汴京城,顯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時若有人撥開白雪,便會發覺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黃,早春的綠意,彷彿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降臨到人間。 「這算是個好兆頭。」汴京城北的陳橋門外的官道上,騎在馬上的范翔望著路邊石頭縫裡溜出來的一絲春意,心裡自嘲道。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遼國告哀使的差遣,竟會攤到自己頭上,為此,吏部還特意調了他的職位,由尚書省的戶房都事變成了禮部的禮部司主事。這兩個官職表面雖然是平級,但實際上當然是戶房都事的權位更高一些。范翔並非是計較官位的高低,雖然他很在乎自己的功名,但他知道,出使遼國回來後,只要不辱使命,他很快就要變成正七品了。這禮部司主事不過是個臨時的差遣,本就不值得計較。 可范翔卻一點也不想去遼國。 在接到任命後,范純仁特意見了他,告訴他遼國可能將要南犯,因此,他此番的使命,不止是告訴遼國大宋發生國喪,還要見機行事,盡可能協助蘇軾,阻止遼國南下。 但他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霉——范純仁、孫固都欣賞他的才智,石越也以為他足以勝任,此時又正值國家多事,他怎麼敢拒絕?更何況范翔知道他之後,按照慣例,還會有好幾撥使者被派往遼國,自己不過是打個前哨而已。迫不得已,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總之,這的確不是范翔所喜歡的差使。哪怕出使,范翔也覺得自己更適合擔任喜慶一些的使節。 范翔又瞥了前來送行的潘照臨一眼,心更生疑竇。因為適逢國喪,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遼,自然不方便親朋戚友十里長亭的送別,而范翔自付與潘照臨這位右相府第一謀士的交情,更沒有好到會令他特意前來送行的地步。 事情如此反常,更讓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後的使團,但卻忍住沒有回頭。潘照臨是與他並綹而行,范翔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規矩,但這種禮儀上的事情,是千萬疏忽不得的,否則傳揚出去,被人參上一本,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亦不敢得罪潘照臨。雖然潘照臨一路之上,並沒有與他說什麼特別的話,只是默默坐在馬上徐行。可范翔心裡很清楚,潘照臨來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說話,范翔也不願傷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裡的不安,耐心的等待。 但范翔終究是忍不住的,忍了一會,他忽然「哦….」了一聲,轉頭望著潘照臨,問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傷情如何?」 「仲麟定在想我為何會來送行。」潘照臨似乎無意多談石越左臂的傷勢。 「在下確是有點受寵若驚。」范翔坦白的說道。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對於「受寵若驚」四個字,居之不疑,「國家多事。仲麟想必亦聽到了許多流言?」 「先生是指?」 「京師處處在傳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之事。」潘照臨的眼神閃過一絲嘲諷,「有人憂心忡忡,道薛奕對三佛齊掉以輕心,恐誤朝廷,有人則不以為然,以為薛奕都覺得沒事,那自可高枕無憂…..」 聽到此處,范翔幾乎露出笑容來,但他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連忙克制了,嘴裡卻忍不住說道:「在下之見,這皆不過是薛郎故意為之!」 「哦」潘照臨忽然轉頭望了范翔一眼。 「在下早就聽說,薛奕有意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然終不得志。依區區之見,三佛齊之叛亂,只怕是遲早間事。薛奕並非掉以輕心,他是盼著三佛齊叛亂,才好名正言順,讓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裡的這番想法,一直沒有機會向人說出來——他畢竟還是知道輕重的,在別人面前胡亂議論這些,對薛奕頗為不利,但如范翔這樣的人物,心裡有與眾不同的見識,卻要憋在心裡,也如同一種折磨。此時能有機會在潘照臨這等智謀之士面前一吐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好了許多。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臨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已略有讚許之意。 「不敢!此等彫蟲小技,想必也瞞不過相公。」 「若是相公有時間細想,自然是瞞不過他。」潘照臨淡淡說道。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南海萬里之外,朝廷鞭長莫及。有些事情,我說也罷,不說也罷,遲早會發生;相公早知道也罷,晚知道也罷,亦無甚區別?#65308;熱蝗鞝耍o鬮薇匾s縊怠?鑾藝饉檔降祝p還蝢劗K浴?.」 「那......」 「薛奕若果真掉以輕心,他便無資格再呆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縱後朝廷出發,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於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為之,那他畢有善後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萬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時忽然遭逢國喪,更不會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時有意南犯!」潘照臨哼了一聲,又道:「按慣例,遣往各路告諭國喪、新帝繼位的使者,需在大殮成服後才能出發。縱是不顧禮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這些事情,只怕三佛齊亦已經….哼哼!薛奕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會燒到他自己,還要連累家國!」 范翔聽得聳然動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齊與注輦國倡亂的話,以大宋今日之國勢,斷難兩面應敵。到時候要保哪裡棄哪裡,自是不言自明的。 「朝廷經營南海十餘年,方有今日之基業,豈能毀於一旦?!」潘照臨忽然勒馬停住,瞇成一條縫隙的雙眼,露出攝人的光明,「休說南海,今日國家之勢,亦非與契丹交兵之時。故相公問我何人可以出使遼國之時,我以為滿朝武,除章厚外,便非仲麟莫屬。然章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遼人生輕我之心……..」 「原來……」范翔連忙跟著勒馬,他此時總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是何人。 「承平之時,要講禮義詩書,否則出使難免辱國;但有事之時,卻不能用書獃出使。不過我方才有意試探,仲麟還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選……」潘照臨毫不顧忌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范翔亦不過是勉強湊合。范翔聽得又是羞愧,又是苦笑不得,卻見潘照臨揮鞭指了指遠出的一座亭,道:「我給仲麟引薦一個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設法將此人不動聲色的引薦給遼主或他身邊的重臣。」 說罷,策馬朝亭那邊跑去。 范翔連忙吩咐了一下師團,驅馬跟上。 在亭裡面,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年男和兩個童僕,男的衣飾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外面的三匹高頭大馬——無論是在松漠莊,還是在雍王的馬廝,如此高大的白馬,都是很少見的。 「在下柴遠,見過范大人。」那男見著范翔,連忙抱拳行禮。 「柴遠?」范翔感覺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此時不及細想,便見潘照臨揮手斥退那兩個童僕,道:「仲麟需記住一事,柴遠並非朝廷使節,與大宋並無半點關係。他不過是一個惟利是圖之商人,為了一己之私利,才設法接近遼國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連仲麟亦難免要受責難。」 這種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但范翔聽得出來,潘照臨並非是想徵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遼,要不辱使命,沒有大蘇協助….」 「仲麟若不怕回國後被問罪,儘管去找大蘇,他身邊有多少職方館的官員,想必毋需我多說。何不乾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點?」潘照臨不待范翔說完,便毫不留情的譏諷道。 但范翔此時去已顧不得潘照臨的譏諷,急道:「然…..」 他才說得一個字,又被潘照臨打斷,「去找樸彥成。」 「樸彥成?」范翔奇道。 「便是樸彥成。」潘照臨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彷彿很不願意與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說什麼,「樸彥成一家,原是高麗順王的人,王運做了高麗國王后,順王的一些舊黨,逃到了遼國。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人在高麗國內,亦並非全無勢力。朝廷為完全計,令樸彥成出使遼國,目的便是暗接近這些人,並設法分化他們,操縱他們。若要將柴遠薦給遼國君臣,上策便是通過這些高麗人。」 范翔這才放下心來,他沒有再問樸彥成身邊為何沒有職方館的人監視——毫無疑問,樸彥成一定在職方館也有份薪俸。但他心裡面又冒出一個疑問來…… 「你到了遼國,要謹防遼國通事局。」潘照臨沒有容他多問,回頭瞥了柴遠一眼,便出了亭,上馬離去。范翔看了看柴遠,又看了看潘照臨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苦笑出來。 將柴遠介紹給范翔之後,潘照臨便策馬往陳橋門回城。此時,陳橋門前,依然是一片肅穆之色。把守城門的兵吏都戴著孝,數量卻比平日多了一倍還不止,對出入城門的人,盤查亦十分嚴格。潘照臨不由得搖了搖頭,輕輕歎了氣。在往年這個時候,因為是燈節,便是各外城門上,也會張燈結綵,但今年的燈節,卻早已名不副實了。 先皇帝趙頊升遐,舉國同哀,開封府在天腳下,自然更不能馬虎,忭京城昨日便已經滿城戴孝——這些對忭京百姓來說,不算什麼新鮮事,二十餘年間,算是趙頊,許多百姓已經經歷了三個皇帝的去逝。真正令得整個忭京如臨大敵,百姓惶恐不安的,是八日晚上的石得一之亂。 當晚的變亂,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就被平定,對坊市也幾乎未造成任何損害,事變之時,除了內城與新城城北的一些居民有所察覺,大部分市民都一無所知。然而,在叛亂平定後,他波及的範圍,卻讓忭京城數以千戶的人家都忐忑難安。石得一等主謀,的確皆已死於平亂之,但涉及叛亂的卻包括整個皇城司和部分班直。這些人,尤其是皇城司兵吏,多數都是開封本地人! 便是昨日,亦即日清晨,首相司馬光在福寧殿靈前宣讀先帝遺制,太繼位,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皇后為皇太后,朱妃為太妃。緊接著,便又下令,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以仁多保忠、楊士芳、田烈武守宿福寧殿外,另又分遣武臣增兵防守軍器庫,以及宮城、內城、外城諸門,並暫時令李向安等內侍,接管皇城司事務。 自大宋立國以來,新帝即位,增兵宿衛,這是「祖宗慣例」。但特意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卻是不同尋常——因為按照禮儀,臣前往福寧殿,宰臣和百官是走垂拱門,而親王宗室則是走內東門! 潘照臨知道這燕達亦算是熙寧朝名將,他西軍出身,在熙寧初年與西夏、西蕃的戰爭,曾經屢立奇勳,但因為趙頊認為他忠實可信,從軍制改革起便將他調任三衙,從此便一直在京師,他沒能趕上伐夏之役,自熙寧後期起,於戰功上反而並不顯赫了,但此公仕途上卻一帆風順,竟一直升到殿前副都指揮使,乃是大行皇帝的親信,在軍又素有威信,令他宿衛內東門之外,其意自是在於警告諸親王宗室。 而在皇宮之外,韓忠彥則在按圖索驥,分頭搜捕參與叛亂的兵吏,命令各軍巡捕盯緊他們的家屬——連大赦天下也救不了他們,潘照臨已經看到了今日上午頒布的天赦天下的德音,這道德音上明明白白寫著:謀逆罪不赦! 想到這裡,潘照臨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他當然不是在同情那些叛兵和叛兵家屬,而是又想起了這次兵變的真正主謀——雍王趙顥。石得一、石從榮等人,被視為「主謀」,已經在事變當晚伏法;那些可能只是盲從,或者被脅從的皇城司兵吏,亦被四處搜捕。但如何處置雍王,卻變城了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除了雍王在當晚行為不檢,擅出王府外,參加叛亂的頭領,大多在事變被誅殺,幾個僥倖逃脫的頭領,亦在被捕後被韓忠彥擅自處死了。搜查這些人的宅第,都是韓忠彥主持,事後匯報,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叛亂與雍王有關! 而與此同時,咸宜坊雍王府的「安全」,亦換成了高太后的親衛班直之一御龍骨朵直負責,為了防止雍王自殺,兩府甚至還特意派了幾個高太后親信的內侍,晝夜不離的陪著趙顥…... 這種種跡象表明,朝存在著強大的勢力,想要保全雍王的性命。 個原因潘照臨都懶得去想,他隨隨便便就可以舉出三五十個來,為皇家的體面也罷,為了朝廷的面也罷,為了高太后也罷….總之,雍王雖然被禁錮,但明正典刑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否會賜趙顥自盡,亦不可知,韓忠彥私下裡對石越說過,雍王縱然有過,然使高太后殺、趙熙殺叔,亦非忠臣所為。 而韓忠彥的這種主張,亦不能說沒有道理。 更何況,朝人人都知雍王是高太后最寵愛的兒,如今高太后垂簾,即使是明白內情的重臣,也不免各有算計。韓忠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先父又是兩朝策立功臣韓琦,才敢不避嫌諱。饒是如此,韓忠彥這幾日的舉動,已是令得滿朝武刮目相看,連潘照臨與石越都感到驚歎。 但旁人更不可能沒有顧忌。 想要置趙顥於死地,將來高太后那裡肯定不會怎麼待見;但若只顧著討了高太后的歡心,甚至哪怕純粹只是一片忠心,若無韓忠彥那等家世、功勳,向皇后於小皇帝現時固然不敢違逆高太后,難道高太后就會長命百歲?待到小皇帝長大親政,難保不會秋後算帳。他現時忍得越久,將來報復起來就會越狠! 潘照臨不由得又在心裡面算計起來:趙頊雖死,但兩府當還是有忠於他的宰執。侍王安石、兵相孫固,二人皆受趙頊知遇之恩,年紀也大了,名位已高,再無所求,亦不懼得罪高太后,故對於趙顥叛亂之事,心懷耿耿,絕不肯善罷甘休。只不過二人並無證據,不能就此發難而已。而除韓忠彥外,范純仁、御史丞劉摯,卻都有意保全趙顥的性命。 其餘諸人,司馬光雖態度不明,但潘照臨卻認定他亦不想對趙顥趕盡殺絕。不過他是首相,按例要任山陵使,詔令在大殮成服前就會頒布,在這段時間內,他是不會輕易對政事發表意見的。 而吏部尚書王硅雖然平叛無功,卻因為進宮時被石得一禁錮,受了驚嚇,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趙頊選定的位托孤之臣,眼見著他剛剛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硅一生行事,本來就無甚主見,此時更不會強出頭。 至於韓維、蘇轍、李清臣三人,韓維在理智上偏向於饒過趙顥,但他畢竟是趙頊潛邸之臣,對趙顥之憤恨,可想而知;蘇轍心裡縱然有想法,但此事既無關他利害,又無情感之牽絆,他回京未久,地位未固,此時惟石越馬首是瞻,亦不奇怪;而李清臣雖是後進,然受趙頊之知遇恩,不在韓、孫之下,只是在兩府宰執之,他的地位最不鞏固——他雖然支持新法,卻與王安石等新黨人物並無故舊,而是由趙頊一手提拔,趙頊一死,他在朝立即便孤立無援,而偏偏他在太府寺時,還有不好的記錄,此時不知有多少人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在這種情勢下,以李清臣的性格,定會加倍謹慎,遠避是非。 因此,在此事上,石越的態度實在至關重要。 石越貴為右相,又是托孤之臣,在朝原就威信素著,此番平叛,又立大功,他一言一行,都已是舉足輕重。更何況此番王、馬意見竟然出現分歧! 雖然,在這些事上面,連潘照臨也弄不清石越的態度究竟如何……但潘照臨卻覺得,自己有義務替石越事先謀劃好一切。 但是,當潘照臨帶著想好的方案回到石府之時,石越卻正在病榻上接見桑充國與吳從龍、曹友聞。 這吳從龍原亦是陳良舊識,最精於禮制典章之學,早就投入石越門下。但他自入仕以來,因吏材平庸,又受石越牽累,竟徘徊州縣十餘年,一直難以陞遷。直到石越重掌權柄,陳良在石越那裡幫他說話,這才終於讓石越想起還有他這麼個人,將他調任鴻臚寺主薄。他三日前方抵京履新,正好避開了國喪。 潘照臨亦不知道這三人如何竟會湊到一塊,但石越八日晚上在福寧殿指揮平叛,左臂受傷,日又忙了一天,沒心思去管這傷情,不料到了日晚上,竟突然暈倒在回府的路上。宮裡派了太醫前來診治,特許石越休養一日,便這一日之閒,石越卻又會見起桑充國等「閒人」來。潘照臨又見陳良與侍劍不加阻止,反在一旁作陪,心裡更加不悅,撇了撇嘴巴,走到石越榻邊,亦不說話,自己挑了張椅坐了下來。 眾人見他進來,除石越外,連忙都起身行禮。石越卻沒留意潘照臨的臉色不對,只是微微額首,便又轉頭對桑充國等人說道:「潘先生亦是自己人,不必拘禮。長卿,你繼續說南北之論,亦讓潘先生評點評點…..」 桑充國點點頭,又向潘照臨以目示意,道:「我剛剛聽曹員外說起兩浙人才之盛,便想起前些天幾個福建學生的南北之論……此事卻要從本朝進士第說起,因今年是省試之年,學院裡,有好事之人,貼了一張大表出來,上面列舉了自太祖皇帝以來,各路狀元的人數,便由此事,引起了口舌之爭…….」 「狀元?」吳從龍忍不住插道:「大行皇帝在位期間,共有位狀元,許安世是治平四年的狀元,未經殿試,在下記得那年是君實相公知貢舉,除此之外,只有時彥是開封人,其餘當皆是南人,自仁宗以來,福建之士多魁天下,也難怪他們得意…..」 他說到此處,不料卻見桑充國搖了搖頭,不由詫道:「難不成在下記錯了?」 「雲記得不錯。」桑充國注目吳從龍,又到:「不過國朝建國以來,狀元卻還是北人居多的。非但是狀元,進士及第的人數,兩府宰臣人數,乃至有幸進國史館立傳諸賢,北人皆遙遙領先。而本朝名臣名將,更多為北人。國朝以來,北人對南人素有成見,此亦是眾所周知,賢如范正公,雖身為南人,卻終身以北人自居;歐陽忠公亦是南人,卻一直想在穎州安家,而對桑梓卻頗有微詞….而南人尤其不善戰鬥,國朝禁軍將士,亦多為北人。」 「確是如此。」吳從龍點點頭,道:「我記得慶歷時擴充禁軍,有些虎翼軍禁兵是南人,怯懦柔弱,自雲不知戰鬥,見賊恐死。如今虎翼軍整編後,雖多在南人選填,然軍習俗流傳,至今不用南人。」 「還有這等事?」石越還是第一次聽說。 「千真萬確。」陳良也忍不住說道,「如今的虎翼軍雖與過去的虎翼並無多大干係,但不用南人這一要,卻是虎翼軍不成的規矩。」 桑充國又道:「那幾個福建學生,原是西湖學院的。便因了這些南北偏見,竟被人嘲諷。不料亦由此,卻引出一段高論來。」 潘照臨撇撇嘴,譏道:「歷來南北之爭,往往北人罵南人狡詐怯懦,南人便罵北人不足於智。還能有甚高論?」 桑充國移目潘照臨,溫聲道:「潘先生所言,正是一般的情形。若說南北之爭,實稱得上是本朝一大事件,小到百姓之觀感,大到廟堂定策,這南北之爭,皆貫穿其間。便是君實相公於呂莆相公之不和,難道便全由政見麼?因此,我才以為,那幾個學生之論,頗有的之處。」 「那我真要好好聽聽了!」潘照臨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桑充國亦不生氣,只望著潘照臨,道:「我聽說潘先生亦精通河洛之學,大至觀星望氣,小至測字相人。無所不精。敢問先生,可曾聽說過地氣南移一說?」 潘照臨「哼」了一聲,根本不屑於回答。 在座之人,只有侍劍對此知之甚少,因饒有興趣的問道:「什麼叫地氣南移?」 「這地氣南移乃是精通易理之人推算出來的。」陳良解釋到,「天地之氣,原在西北,故我華夏發源於西北,漢唐皆以都西北而強盛,然天道循環,這天地間的靈氣,歷數千年,逐漸南移,故歷來皆有人說,東南有王氣,而南方人物,亦漸漸興盛。」 「柔先生說得不錯。」桑充國接道,「我漢人實是周人之後,興於西北,數千年來,西北地靈人傑,冠於天下,華夏誕於斯,興於斯,然自漢晉以來,便不斷有人以為,地氣已漸漸向東南移轉。那幾個學生便以為,此說未必全是怪力亂神之說,『地氣』固非儒者之語,不足採信,然南方漸漸興盛,北方陷於停滯,卻亦是不爭之事實。而這開天闢地以來之大轉變,便發生在本朝。只不過,他們卻是將此歸功於教育之盛……」 「便以本朝而論,建國之初,狀元、進士、名臣將相,多出於北方,然至仁宗以後,則南方人物之盛,便已漸可與北方比肩,到大行皇帝之時,已有超越之勢。而南方人才最盛處,莫過於閔、蜀、楚、吳越…..」 「這四地當,福建印書業天下第一,福建書雖然紙質不佳,常有訛誤之處,易受學者批評,然天下每年印書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寧以來,忭京、杭州印書業之發展,令人膛目,卻終奪不了福建書銷量天下第一的名頭。這其原因,絕非僅僅是閔書便宜而已。閔人多愛讀書,自歐陽詹、徐宴以來,閔講學之風大盛,五代之時,原忙於征戰,而閔之士卻都在延壽萬卷書樓忙著借書讀,潘先生,柔先生皆是遊歷天下,見聞廣博者,當知我所言非虛——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農夫,耕作之時,也有許多人在背書的;熙寧年間,朝廷在福建按戶等差點鄉兵,結果因為閔戶戶讀書,所點的鄉兵,竟大多是舉!此事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這樣的盛況,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在福建才見得著。」 「正因有了這一百多年的積累,太平興國以後,福建人進士者數以百計,公卿將相輩出,熙寧之時,朝名臣將相,多有閔人,而先帝在位時個狀元,便有三個是福建人…..」 潘照臨鄭重其事的點點頭,道:「不錯,還有一個『福建』。」 桑充國知他脾氣,卻不去理他譏刺,又繼續說道:「我是不懂這地氣之說的,陰陽易理,河圖洛書,我也一竅不通。但本朝自真宗以後,閔之士忽然大爆發,而且人才輩出,有越來越盛之跡象,歸功於五代以來一兩百年間的教育積累,當有幾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數十年,甚至十數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讓一路一州明昌盛,亦的確非有數百年之積累不可。」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他心裡已隱隱猜到桑充國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贊到:「長卿所言極是。」 桑充國又道:「福建印書第一,民間藏書最盛,讀書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著知道地氣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才在本朝為何興盛。而蜀雖然人才輩出,在南方可謂一枝獨秀,然終比不過本朝蜀人才之盛。福建號稱『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本朝教育之盛,則稍遜於福建。我還記得幼時在家鄉,每到晚上,經常是家家燃燈,誦讀之聲,琅琅相聞。只不過蜀各府州差異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杳吏,亦能寫章,連伶人亦多通經吏。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規勸百姓不要只顧著讀書忘了耕種;但在有些州縣,卻有人連書算亦不懂。這亦是蜀不如閔的原因。」 「然蜀教育最大的特點,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則是蜀女多知書。正因女多知書,才去督促女勤讀書。蜀人才之盛,原因可能便在於此。」桑充國本書蜀人,說起自己的家鄉來,自然亦頗覺驕傲。 石越聽得亦不由得連連點頭,心裡卻又忍不住想到:當時蜀士長於章而短於吏材,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桑充國見石越認可,更加振奮,「故此我亦十分贊成令女讀書,不說其它,試想想,這天下的母親若能識斷字,豈有不會讀書的兒?」 「此言有理。」這時連陳良也忍不住贊同起來。 「至於江西與兩浙,這兩地書院、藏書之盛,更不用多說。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在別的地方,能寫章,已經很讓人羨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寫章,卻不足掛齒。本朝宗,若非蜀出了個蘇瞻,休說東南,便是整個天下加起來,亦及不過江西人。江西人才之盛,亦是由其書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辦之州學、縣學,私立之書院、學院。星羅棋布,不可勝數,而且早在熙寧以前,便已具規模……」 陳良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到:「這只怕和江西的民風也有關係…..」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來。 石越聽他話有未盡之意,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我知道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國不由笑出聲來,他望著一臉疑惑的石越,忙解釋到:「我聽一些江西的學生提過,江西這地方,民風好訟。但有一點點糾紛,便非得上衙門打官司解決不可。當地許多百姓,隨時帶著紙筆,遇到糾紛,馬上便會把證據記錄下來。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難——別處百姓讀書,是為了科舉考功名,江西百姓讀書,有許多是為了學律令好打官司。世傳在江西賣得最好的書,不是《十三經》,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本教法律講訴訟的書。江西的村學當,便用這本書教學生。」 江南西路的訟學、業嘴社,天下聞名,石越也聽說過,但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識,他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學術政治,偏於法家。」不過這話,自然是不能宣諸於口的。 桑充國卻不知石越居然聯想到他岳父那去了,又問陳良道:「柔先生可是想說此事?」 陳良點點頭,笑道:「我去過江西,那些新科進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無不叫苦不迭。說到刑統律令,不要說業嘴社專門給人打官司的珥筆之人,便是普通百姓,這些進士也說不過他們。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辯得啞口無言甚至惱羞成怒者。」 桑充國笑了笑,道:「這其實無足為怪。各路當,最愛打官司的,便是閔、蜀、楚、吳越這四地的百姓,不過江西風氣尤盛。這只怕亦不是偶然。大抵來說,凡一地教育盛,則人才盛,而本朝素以『法治』而著稱,百姓識斷字,自然關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說福建路,還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為這不利於風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為還是小蘇參政說得對,這幾地訴訟雖多,總好過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鬥。況且要百姓守法,先須令百姓知法,此事亦不得因噎廢食。如江西那樣,到底是特例。」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最能證明教育之功的,還是兩浙路的情形。吳越之地,本來素有明底蘊,然建國之初,吳越雖繁華,但教育並不算興盛,杭州號稱東南第一州,熙寧初年,州學竟不過二百餘人。然自明守杭以後,朝廷又大興學校,十餘年間,西湖學院之盛,幾可與百水潭比肩。而杭州、兩浙路之識字率,在全國亦居前列,我敢斷言,二三十年後,東南奪狀元最多的,必將是兩浙路;天下奪狀元最多的,亦不會是京東、開封,而將是兩浙路。吳越之民,天性靈巧聰慧,別處用一千年、數百年的積累,他們只需數十年奮發,便不會差到哪裡去……」 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65310;:m甭吩誒H飛顯嫈G瞬瘧渤觶走獂檡Y問保|:m甭啡此Ц湎呂矗o境p岳矗|:m甭放級晤鴾鷋掘嬾o閎敼j康哪塹鬩怕齷姑揮卸暇縈戧H恅XΦ模棚姦央Gm甭方袢戰逃齘汃儈抵@粱共蝗緹:═U妨恕H緗窬:m甭肺ㄒ謊揣紕蒱}蝦玫模o閌竊樂藎切q翹讜V□囊旁蟆═U紛越u謶@亟ㄔ纜詞樵閡岳矗{慚Z塚A笫Ⅲ殉捕j渾N洳己螅x〣笳W乖對都安簧香□裎獬_迄孛湑蓂{盥分晢淕眸欿z嗆篤鷸炷荀~慈找囁善詿瞳{現m甭方齯袘棆lp恢Y昧碩嗌佟覛?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裡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閔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里,卻把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忭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才亦最盛。期於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這是全賴明與范純仁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復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65310;:m甭吩誒H飛顯嫈G瞬瘧渤觶走獂檡Y問保|:m甭啡此Ц湎呂矗o境p岳矗|:m甭放級晤鴾鷋掘嬾o閎敼j康哪塹鬩怕齷姑揮卸暇縈戧H恅XΦ模棚姦央Gm甭方袢戰逃齘汃儈抵@粱共蝗緹:═U妨恕H緗窬:m甭肺ㄒ謊揣紕蒱}蝦玫模o閌竊樂藎切q翹讜V□囊旁蟆═U紛越u謶@亟ㄔ纜詞樵閡岳矗{慚Z塚A笫Ⅲ殉捕j渾N洳己螅x〣笳W乖對都安簧香□裎獬_迄孛湑蓂{盥分晢淕眸欿z嗆篤鷸炷荀~慈找囁善詿瞳{現m甭方齯袘棆lp恢Y昧碩嗌佟覛?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裡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閔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里,卻把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忭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才亦最盛。期於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這是全賴明與范純仁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復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原本只是來探望石越的傷勢,因眾人閒聊,說到南北之別,這時候侃侃而談,由南方之興盛,而大談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時人傑,聯想到桑充國一向的主張,聽到後來,自然都知道他的炫外之音是什麼——以桑充國的性情,這實已是他所能繞的最大的一個彎了。 「長卿說的不錯,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來像天命,其實依舊不過是人事。」石越接過話來,「只不過,長卿,為政者固然不能沒有遠見,但也不能太有遠見。眼睛看得太遠,反容易忘記腳下的石頭。」 「明……」 「長卿之意,我已經明白了。」石越搖搖頭,阻住桑充國,又道:「長卿上次送來《學校論》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讀了。提高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於我華夏種族之興盛,的確至關重要。不過如今之局勢,朝廷只怕暫時無暇他顧……」 出乎眾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國竟然認真的點了點頭,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實我這次來,原只是為探望明的傷情,並無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當知道,我在〈〈學校論〉〉第一卷,說過學校非止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長卿說真正的學校,不僅應當是學術薪火相傳之所,保留、記錄下先賢先哲之學問,將之傳授給後學,只能謂之『傳道』,學校還要致力於『求道』,繼續探詢先賢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學校,還應當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繫;還應當是為諸夏守望遠方者,肉食者往往只能看到腳下,學校卻要堅持看遠方……」 「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國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幾十天的資善堂直講,總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難處。但是,我還是以為,學校迂腐一點卻無妨,若有一天,學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滅了。我是生來便適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明或有明的苦衷,但若有機會,我還是會遊說明,朝廷當再頒布一次興學詔,以勒令規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送兒上學。朝廷收了這麼多賦稅,理所當然,要讓它的臣民至少懂一點基本的書算……」 桑充國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鄭重說到:「這並非是乞求,而是討債!」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 「在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麼好日,國家亦不必指望有什麼前途……幸好,幸好……」桑充國告辭後,石越忽然間沒頭沒腦的感慨起來。 眾人均是聽的莫名其妙,只潘照臨冷笑道:「但桑直講卻未免太像個債主了。」 石越轉過頭,望著潘照臨:「先生可知,長卿之所有能有今日,亦是由他這份癡氣?」他掃視眾人,又說到:「有些人,不管他懷抱何種目的,只要認定一件事後,便能竭盡全力,心無旁的去做,有如此態度,無論他看起來多可笑、多迂腐,亦不當被人輕視。」 「長卿想事情雖然簡單,但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發自內心的相信它正確,都誠懇極認真的去做。天下男,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無論長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沒辦法討厭他;無論他想做的事,多麼不可思議,我亦願意包容……」 潘照臨的臉色變了變,他敏銳的覺察到,石越有點忘形了。 皇上死了,石越的確很傷感,但與此同時,皇上給石越造成的那種無形的壓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則,無以解釋石越的話——雖然這只是評價桑充國,只是無關緊要的話,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裡這樣想想,絕不會隨便當眾說出來。 不過潘照臨也並沒有多麼擔心,更加沒有諫止。這未必是一件壞事,也許正是潘照臨所期盼的——石越必須少一點顧忌其他人的想法。現在,已經到了要讓其他人來習慣石越的時候了。從皇上崩架的第二天起,潘照臨自己也刻意改口,稱石越為「相公」了。石越雖然有點驚訝,但並沒有告訴他不要這樣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諸人,果然眾人都是很認真的聆聽著……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其實,長卿的南北之論,還是極有見識的。他雖說是幾個福建學生之語,不過我看多半還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簡單!」潘照臨不屑的說道,有些事情可以改變,但對桑充國,潘照臨心裡的評價卻與石越大不相同,他只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國的那點小把戲,懶得當面反駁桑充國,但對石越,潘照臨卻還沒有喪失反駁的興趣,「說甚南北之爭,南方興盛,其實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話怎講?」他的一番高論,卻立時將眾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謂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還在刀耕火種,又有何興盛可言?」潘照臨冷冷的說到,「大抵只要北方動盪,或者舉國南遷,或是流民南渡,何處北人多,何處便會興盛起來,東南有今日之興盛,又豈止是因為教?若無北人帶去的農耕之法,令得東南富庶,又何談興盛? 石越搖搖頭,反問道:「先生此言,雖然有理,但既然是東南富庶是因為北人,那為何如今北方許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說因為戰亂,國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這又何足為怪?一則北方地利已開發數千年,若要有何進益,自然是難於登天;而南方土地本來便要肥沃,且開發遠不及北方,其財富增加,自然快過北方。故南方易於進步,而北方則苦於停滯。再則南方本是蠻夷居所,禮樂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雖然移風易俗,以夏變夷,然原來土著之習俗,又豈能對移民沒有影響?故南方風俗,原就與北方不同,北人重義輕利,南人卻趨利重商,蔚為風氣。相公不見連成都來京赴試的舉,也有人順帶著做生意的麼?北方一家一族,若為分家分財打官司,不免為鄰里所恥笑,南方則是習以為常,分家產時一錢也不肯算錯。相公莫要忘記,在相公之前,蘇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經在說『利者義之和』、『利亡則義喪』,風氣所致,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張不得以義抑利,抑本崇末,非正統。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個個如此,其民富庶一點,又何足怪?」 潘照臨說完,意猶未盡,又說到:「我雖是北人,但若以此說來,倒是南人知變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的徒徒孫所累,我遊歷天下時,曾聽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駙馬』,除夕放煙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萬歲』,這等事情,若是在土,可任誰也沒有這個膽……」 提到此事,連曹友聞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說這習俗,南方別處是沒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過有一年學生在廣州過除夕,卻曾聽到軍民大呼萬歲,當時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有人聚眾謀反若說南人趨利重商,那確是如此。」這點他卻無需強調,他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 石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如此說來,長卿所言,的確片面了。」 曹友聞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自是不會錯過,忙又說到:「以學生所見,山長所言,的確失於片面。在北方諸路大興學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為憑此便能另陝西復興漢唐舊觀,只怕是一廂情願。以學生所見,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滯而轉為衰退,便已要謝天謝地。以今日而言,整個南方固然還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諸夏之未來,則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陽,一者如朝陽,學生斗膽直言,朝廷來日之目光,還是應當向南看……」 「潘先生與允叔說的不錯,先前聽桑直講所言,還是局限於南人與北人,卻未能深思南方與北方。」吳從龍也贊從道:「所謂南人與北人,其實皆是相對而言。我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謂南人,或為北人之後,或為以夏變夷之民,所謂南北之辯,甚是無謂。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Vk.cn手機站:ap.16k.cn支持學,支持16k!極是!極是……唉……」石越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忽然之間,便覺腦有靈光一現,像是被什麼東西點著了,忽然激動的大聲喊起來,他手舞足蹈,一時忘形,竟觸到了傷口,疼痛難忍,忍不住叫出聲來。 但他卻依舊激動難抑,望了潘照臨等人一眼,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是了,是了……南方之興盛,北方之停滯,固然有其它原因,但其根源,還在於此……」 眾人方以為他是認可了潘照臨、曹友聞等人的見解,心裡正納悶他為何會如此激動,卻聽石越又說道:「……種族、明之發展,可以有兩種推動之力,一自內部,一自外部……我諸夏歷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內部之推動,進入新的境界,難免會倍感艱難,故北方之停滯,亦不足為怪——這並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達到一個高峰之後,無法尋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難免會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時迅速崛起,亦不可簡單視為南方的興盛,更非簡單的重複北方之歷史,它亦是北方在內部無法尋求突破時,在外部找到的推動之力……」 石越興奮的發表著自己的宏論,卻令在座眾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臨,也不曾想到,石越與眾人在談論著南北之別,但心裡思考的,卻是這更高維度上的事情。這種視野上的差別,讓潘照臨都有點似懂非懂,沒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說的話。 石越看了一眼眾人,見只有曹友聞的雙目,露出那種理解與興奮的光芒,他略頓了一下,又解釋道:「這便是如同我諸夏是一架馬車,原本拉車的,是北方這匹馬,南方只是我諸夏在征服後生下來的小馬駒,幾千年後,北方這匹馬,雖然代代相傳,但永遠都是那種血統,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這時候,卻發現,南方這匹小馬駒,竟然已經有潛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的點了點頭,彷彿要借此來強調自己所說的話,任何優秀的明,都需要不斷加入新鮮的基因,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但這種變化,應當是主動的,從他所知道的人類歷史來看,若野蠻征服明,則常導致衰退;然當明征服野蠻,則帶來的,卻往往是明的新一輪突破,在當時,南方對於北方來說,便是傳統北方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當北方的明有些陷入呆滯與古板的時候,南方卻突然爆發性的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確呈現出一種與北方不同的特質來。 但這些話,他卻是無法和任何人說的。 只有曹友聞似乎已經完全明白石越的話,他向一臉茫然的吳從友問道:「學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說的意思……雲你知道配馬種麼?」 「這……我不太懂這些。」吳從友疑惑的看著曹友聞,心裡有一點妒忌,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聞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並無阻止之意,又繼續解釋道:「配馬便是這樣的,純種馬配種,雖然是極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馬的後代間進行配種,便是再好的純種馬,最後總會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種馬。但若是能找到這種群之外的好種馬配種,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馬來!」 「允叔說得極好。」石越看曹友聞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欣賞之色,「我須多謝各位,讓我想到了解決眼前難題的好辦法。」 眾人還在咀嚼著石越與曹友聞的話,石越這句話,卻又讓眾人都大吃一驚。 「相公?」潘照臨正要開口詢問,石越已經說了出來:「這是一石多鳥之法,既能解決眼前的幾個困局,又能為我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馬駒!」 「雲、允叔,今日所說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洩漏。」眾人方等著石越繼續說他的「小馬駒」,不料石越已經轉換了話題,他對吳從友、曹友聞叮囑了一句,待二人答應了,又轉向曹友聞,問道:「允叔可知道,我找你來,所為何事?」 曹友聞聽石越語氣,帶著考較的味道,略想了一會方答道:「學生別無所長,相公召見,莫非是錢莊總社,便當與南海海商有關。」 他說完,抿著嘴望著石越,卻見石越的表情不置可否,過了好一會,才聽石越又淡淡道:「其實我找允叔來,是想問問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的家底……允叔須得和我說真話,然你亦可放心,我的問題不會太為難。」 曹友聞連忙欠身回道:「相公下問,學生自當言無不知,言無不盡。」 石越點點頭,問道:「以允叔的估計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手裡通計能有多少金、銀、銅錢?」 曹友聞聞言,驚訝的抬起頭,卻見石越面無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想了想,方謹慎的回道:「這個……東南商栗如過江之鯽,學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栗……但以學生所見,家財在百萬貫以上的,總有上千家,至於十萬貫以上的,當數以萬計、甚至十萬計。這些人家,多少都會藏一些金銀、銅錢,便是這金銀、銅錢只佔到家財的兩成,最少也不會少於二十萬萬貫……」 「兩成?」石越不動聲色的反問了一句。 「實際自然是不止兩成的,不過也不會太多。」曹友聞連忙說到,「東南商栗與原、西北商栗不同,原、西北商栗,家財多以天地、金銀為主,多者佔到**成,但東南,便是海商,號稱多藏金帛,可實際上,東南海商不喜歡如同北方一樣,挖著地窖,一窖一窖的藏著寶貨,故這金銀,亦極少有人家會超過家財的五成……一般來說,佔到二三成較為常見。」 「允叔這麼說,未免有點不盡不實了。」石越的臉忽然沉了下來,「海商出海,追逐的無非是黃金白銀,如何會比西北商栗還少?」 「相公……」陳良方想替曹友聞解釋幾句,卻被石越冷冷的擋了回去,「本相只想聽允叔的解釋。」 石越一雙眸,咄咄逼人的盯著曹友聞。他召見曹友聞,自有他的用意,但如果曹友聞竟敢在他面前耍什麼心眼,那這個人從此以後,就永遠都別指望踏進石府的大門半步。 曹友聞卻連想都不敢想,欠了欠身,從容道:「學生絕不敢欺瞞相公——相公說的不錯,海商出海,為的都是金銀銅錢,但若是相公去兩北一個富豪之家,主人便會指著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捐,指著另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綢緞,又指著幾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糧食,然後指著一排地窖說,此一窖是真金,彼一窖是白金,……然後會帶著相公,去看他家的萬畝良田!北人性格勤儉,無論貧富,都是如此,這似是天性。」 但相公若去一個南方的富豪之家,卻絕不會如此。南方的富人,與北人一樣,也會購買良田,但他們若要炫耀自己的財富,便會帶相公去看他的府邸是如何極盡奢華,巧奪天工;他府裡養著多少知名的歌妓;每天要燒掉多少名貴的香料,一頓飯要吃掉幾百貫甚至上千貫的銀錢……甚至如今杭州一帶的富人,蔚然成風的,是養一隻蹴鞠社,此風便如同北方富貴之家養著好馬去賽馬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蹴鞠社不及名馬有用,卻要花更多的錢。 「相公曾經守杭,當知學生並無虛言,北人勤儉,然南人就尚奢侈,這亦是天性。以兩浙來說,普通百姓收入較北方為高,但其家積蓄,卻往往比北方的百姓要少。三吳風俗便是如此,許多人家,房蓋的華麗,衣飾望之皆然,但家裡連隔夜的存糧都沒有。當年災荒之時,因為沒有積蓄,所以許多人家只好把家裡的門窗劈成木柴來賣,結果這些木柴,許多都漆著金!且南人又好遊樂,好口腹之慾,不止是富人如此,連窮人也對時行樂……」 「故學生所言,絕無半點欺瞞。」曹友聞雙目炯炯,望著石越,說到:「東南的確要比西北富裕,富商也為數眾多,然南人生性浮薄,若兩家家財相當,則家之儲蓄,必不及北人。」 石越聽到這裡,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他在杭州當過知州,也知道一些杭州的風俗——當年他見到許多杭州人,已經窮的要借米過日,但是家裡的碗,卻一定是美輪美奐的漆器。若是在北方,碰上這樣的窮人家,那一定是用很粗陋的陶婉將就了。 他心裡面,對曹友聞的話,已經信了七八分。 「如此說來,本相還須多打北邊富室的注意?」 曹友聞一愣,口裡卻如實說到:「學生雖不知相公的打算,然以學生之愚見,若是想叫富人出錢,還是只能指望東南富栗。」 石越奇道:「這又是為何?」 「雖然如學生所言,北邊的富人積蓄多,但其往往吝嗇,若沒有實際的好處,他們絕不會輕易往外掏一錢;東南的商栗卻不同,他們生性便愛追逐一些浮誇的東西,如珍珠、象牙、珊瑚此類海外奇珍異寶,在國內的銷量,除了汴京以外,便數東南的城市賣的最好。南人愛攀比,好虛榮……」 「允叔果然聰明!」石越不待曹友聞說完,已是開口稱讚起來。 陳良是知石越的算盤的,也說道:「其實允叔說二十萬萬貫,只是最保守的估計。亦有不少海商,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的家財……以學生之見,便是翻個倍,亦不奇怪。」 石越點點頭,他瞥見曹友聞眼還有疑惑之色,但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隨便和曹友聞洩露的。按禮儀,太皇太后帶著小皇帝正式聽政還需要一段時間。在此之前,若是被御史們知道,新帝即位之初,不是先向天下求賢納諫,反而是要賣爵位,不管是為什麼,都免不了要鬧出軒然大波來! 不過,這段時間內,石越也並非無事可做。 「叫允叔知道也無妨,允叔在界身巷買到的交鈔,千萬看緊了。」石越刻意提前放出一些風聲,「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保住交鈔!皇上即位後,照例都是要頒布一些德政的,後天便會下旨,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啊?!」 「除此以外,本相還會請朝廷准許,今年之兩稅,繳交鈔也罷、緡錢也罷,或是繳實物也罷,聽民自便,屆時本相會奏請朝廷著戶部與太府寺,制定各州之稅額,並令各路監察御史,嚴查拒收交鈔之官吏,並鼓勵各報監察。更允許百姓提前交納兩稅!」 「這……」曹友聞的震驚,變成了憂懼。「此事還請相公三思!恕學生大膽直言——學生雖然不知朝廷之事,然以常情推測,便可知道,若是朝廷有錢,便斷不需要增發那麼多交鈔,既然朝廷增發了那麼多交鈔,國用一定比較拮据。兩稅收交鈔,固然於穩固交鈔之信用大有好處,但重要的不是朝廷收稅收什麼,而是支出時付什麼?朝廷每歲開銷龐大,若支出也是用交鈔的話……以學生之見,交鈔非止不能減少,反而會增多,縱使軍民願意用交鈔,物價也會暴漲,而朝廷又將迫不得已,被迫發行更多的交鈔……如此惡性循環,只恐……」 曹友聞說到此處,不由搖搖頭,道:「最要緊的是,萬一失敗,便如同雪上加霜……」 「允叔所慮極是。」石越卻顯得胸有成竹,坦然說道,「萬一失敗,朝廷便形同破產,後果不堪設想。而即使能讓百姓恢復對交鈔的信心,朝廷亦將面臨著物價沸騰的巨大壓力。」 「相公既然已經知道,為何?」 「無他,若不這般做,百姓對交鈔的信心,又怎能恢復?國家賦稅收不收交鈔,於百姓信心來說,至關重要。況且,若是朝廷能籌到一筆銅錢,那一切擔憂都是多餘,所有麻煩皆迎刃而解!」石越說著說著,竟是「說漏」了嘴。 一筆銅錢?曹友聞在心裡計算著,那需要一筆多大的巨款。莫非朝廷發現了一座曠古絕今的大金山? 其實,石越心裡面也遠不如他臉上所表現出的那麼從容,正如司馬光所說的,他已經下定決心,背水一戰,便不惜丟出自己所有的籌碼來。 石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已經認定,他面臨的,乃是一個非常複雜奇妙的局勢。這既不是一場信用危機,亦不是貨幣發行過多的危機。石越如此理解他所面臨的局面,誠如他所看到的一些食貨社的觀點,大宋朝在經濟上,絕非是一個整體。大宋朝,準確的說,不過是使用相同貨幣,由同一個政府領導的幾個地區而已。汴京、西北、益州,既是信用危機也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最根本的就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東南則根本不存在貨幣發行過多的問題,它不過是受北方波及的信用危機,其最實際的問題,則是李敦敏與曾布擔心的海外貿易萎縮。 換而言之,這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只不過因為使用同樣的貨幣,屬於同一個國家,所以南方與北方儘管流通並不完全,卻也同樣會互相產生影響,於是表現出來的,竟然是相同的形式——交鈔信用受到嚴重懷疑。而受打擊最嚴重的,便是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 這也是石越突然對大宋朝的南北之爭產生極大興趣的重要原因。 蜀商賈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群體,然而因為大宋朝的特殊歷史原因,蜀的經濟與外界的聯繫較少,直到交鈔廣泛應用之前,蜀都是不使銅錢,而使用鐵錢的。所以,蜀於大宋,實際上是一個相對**的經濟王國。目前在那裡,最重要的乃是軍事與政治的事情,石越已經決定,要將益州的事單獨處理。 除去益州以外,東南與北方,則面臨表象相似,但本質各不相同的麻煩。 理想的辦法,當然是鞏固交鈔的信用,然後加速各地區的流通,讓汴京與北方過多的交鈔,分散到全國去,然而石越卻對此一籌莫展。 因此,石越心裡面真實的想法,乃是保住東南。 汴京在天腳下,出了什麼事情,自然會給朝廷最大的壓力。然而,無論從賦稅的比例來看,還是未來的發展來看,石越都相信東南諸路才是大宋經濟上的根本與未來。 石越相信,只要盡快恢復交鈔的信用,東南就會重新穩定下來,並且恢復活力——東南諸路本身就是一個發展潛力無限的地區,海外貿易影響的到底只是個別的產業。畢竟,在海外貿易這個鏈條,大宋朝扮演的角色,主要只是用瓷器、絲綢等製品,去換取金銀以及香科、象牙等奢侈品。這還是一根比較原始的鏈條,其最重要的意義,只是為朝廷掙來大筆的稅收。東南之所以會一片狼藉,乃是因為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發展太快,石越此時已經充分的認識到錢莊業是一個多麼脆弱的產業,而偏偏它卻成為了東南諸路這十幾年來迅速發展的最重要的發動機! 當然,若能為海外貿易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事情就更加完美。 但無論如何,在石越的計劃,已經有了明確的主次。在確保交鈔的信用之後,汴京與西北的危機也會得到很大的緩解,至於物價,想要恢復舊觀,那幾乎已經不可能。 石越心裡非常明白,曹友聞所說的風險的確存在,而且極可能變成事實。然而,石越亦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所幸的是,石越發現上天並沒有拋棄他。 便在這個節骨眼上,石越的腦海,形成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 那匹小馬駒! 只要一念及此,石越便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興奮之情。他這一日的話,也顯得格外的滔滔不絕。令熟知他的潘、陳、侍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內心如火焰一樣燃燒著,他很想加入這個圈,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論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並論,無論與范翔相提並論,甚至也無論與曹友聞相提並論。 這令得吳從龍非常的不甘。 當年他們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最不得志。若非是陳良還掛念著幾十年的交誼,他甚至可能一生之,都徘徊於州縣,脫不掉那身綠袍--這無論如何,都讓吳從龍感到沮喪。原想有機會重新回到京師,儘管只是個小小的鴻臚寺主薄,但眼見著石越大權在握,吳從龍也曾經幻想自己將會跟著平步青雲。 然而,第一次進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桑充國在的時候開始,吳從龍便很努力的想融入石越的談話當,讓石越能賞識自己,但,坐了這麼久的時間,吳從龍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面上看起來可能沒什麼,可實際上,卻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 傳聞桑充國與石越之間有齟齬,然而桑充國在石越面前,總讓吳從龍覺得他們就是屬於一個圈的;即使是曹友聞,只是一個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吳從龍很快覺察到,石越對曹友聞已是青眼有加! 這更令吳從龍焦慮不安。 石府已經今非昔比,想見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裡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見的未達之士,一個月能有十餘人就不錯了。吳從龍是陳良的舊交又如何?曾經見過石越如何?被人視為石黨又如何?他心裡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他早已聽說過,曹友聞與陳良關係最好,做了這麼多事,等了這麼久,才有機會見著石越一面! 他吳從龍才回到京師,便有機會面見石越,這已經是上天眷顧。但吳從龍絕不會天真的將此視為理當所然,更不會以為將來時時會有如此機會,若他不能抓住眼前這機會,從此以後,再想進入這石府,將要艱難萬倍。 明白這些,吳從龍心裡無法不著急。但他卻又實在插不上嘴,石越與曹友聞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錢莊總社……吳從龍聽說過周應芳這個名字,也聽說過一些錢莊總社的事情,然而石越問曹友聞的,卻儘是一些非常細節的事情。 吳從龍只能盡量認真的聽著,囫圇吞棗的記下來。同時暗暗在心裡安慰著自己,無論如何,石越談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迴避自己。雖然心裡亦知道這不過是因為所談內容談不上機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洩露,但這也總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認真,這種商賈交易之事,卻實是他毫無興趣的。打一生下來,吳從龍就沒怎麼親自管理過錢財,家裡凡是涉及貨殖的事情,在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皆由他母親負責;他母親去逝後,則是由他夫人負責。不僅吳從龍從來不知道家裡究竟有多少財產,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詞,卻似乎也並不擅長貨殖,總之吳家的生活,也不過只是能勉強維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準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吳從龍早已哈欠連天了。 因此,吳從龍的思緒,總是不自覺的飄到自己寫給石越的那份札上去…… 那是吳從龍的興趣所在,雖然吳從龍並不知道石得一叛亂的更多內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覺,讓他相信朝廷在此時刻,會格外的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來,大宋朝宗室人數眾多,也早已成為朝廷的隱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僅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開銷,便幾乎接近於汴京全部官員的每月用度的兩倍,相當於汴京駐軍軍費開支的七成!這還不包括賞賜、各種補貼。因此,自王安石拜相後,才不得不推行對宗室之法的改革,取消對「袒免親」以下宗室的賜名、授官,以節省開支,同時作為一種補償,允許他們進入宗學學習,並參加特殊的科舉***。 但這種改革,卻是不徹底的。小說整理發佈於ap.1 6k.cn 吳從龍對此問題,比旁人有更多的興趣去瞭解、關注。大宋朝三大宗系,外加上濮王系,所謂的「袒免親」(注一)也是為數眾多。即使是袒免親以下,朝廷雖然不再讓他們輕易當閒官、拿俸祿,然而即便降低難度、單獨***,能考上進士的也是少數,朝廷亦不得不給他們生活上的補貼。但即使如此,許多宗室依然生活困難,甚至包括許多袒免親以內的宗室,都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富商之家,靠賣女兒維持家計。 另一個現實的問題,則是居住問題,原本大宋朝的宗室,全部聚居在汴京,住房為朝廷提供,然而,隨著宗室人口的暴增,日益擁擠的汴京城,已經無法提供宗室們足夠的住所,朝廷不得不嘗試讓部分宗室分散到西京、北京去居住,但顯然這也並非長遠之計,休說汴京宗室所住的坊區依舊擁擠,縱使分散到四京,遲早有一天,其餘諸京,也會面臨如開封一樣的窘境。 因此,吳從龍相信,眼前正是徹底解決宗室問題的良機。 他連夜寫了一篇札,向石越獻策,在分析了宗室的現狀與未來的隱患之後,他在札提出了解決之策--用周官封建之遺義,將對帝室威脅較大的四大宗系的袒免親以內,分別安置於四京,如此汴京的宗室人數減少,將易於控制;而將無甚威脅的袒免親以下,分散到各路州居住,按人口授予一片田地,在那些地方,物價遠比汴京要低,應酬亦少,不僅朝廷可以節省一筆開支,宗室們也可以耕讀傳家,保證衣食無虞…… 但吳從龍卻並不知道石越究竟有沒有看過他的札。他只能抱著萬一的希望,繼續聽石越與曹友聞說著什麼結算錢莊。隨著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深入,吳從龍只覺他們口裡吐出來的字、詞,一個個的從耳邊飄過,他卻漸漸充耳不聞…… 「……在婆羅洲的南面,有?婆等國,東北方向,有摩逸諸島,而在摩逸、婆羅洲、?婆國的東邊大洋之上,更有無數的島嶼。海上都傳說,女人國便在這萬島之,只是無人知道究竟在何處;還有水手說,過了這上萬的島嶼,再往東去,便是東大洋海,崑崙仙山,便東大洋海的彼岸……」 不知何時,石越與曹友聞的對話,已經轉到了南海的風土人情上面。 「如摩逸島(注二),以及隸屬於摩逸之三嶼、白蒲延、蒲裡嚕、呂宋諸島,其並無邦國。學生有一年曾被海風吹到呂宋島,知摩逸島實不及呂宋、三嶼大,學生以為,呂宋、三嶼等是否果真隸屬摩逸,亦不得而知。或是因國之商賈,通常與摩逸交易較多,而有訛傳亦未可知。」 「故所謂南海諸國,如交趾、占城、真臘、蒲甘、三佛齊、?婆國,皆一時強國也;這國當,又以?婆釋家盛行,國力最弱,不過與被朝廷伐滅之勃泥國國力相當。至於其餘諸國,名之曰國,實不過一部族,一城邦也。只不過如丹流眉、蓬豐等國,臨近三佛齊、真臘,其地方雖小,卻夾於大國之間,有投鼠忌器之慮。而摩逸諸島,以及婆羅以東之諸島,薛侯經營以久,朝廷威信素著,而所有無人之荒島,更已視為皇家之私產,若有朝一日,朝廷欲收為州縣,亦反掌可定。 曹友聞對於鼓動朝廷用兵,可謂念念不忘,不肯放過一切機會。 石越一心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沒留心他這點心機,愕然說了一句:「州縣?」旋即搖了搖頭,道:「所謂鞭長莫及,用兵雖不難,然而將來要收賦稅可是麻煩事,弄不好,又是一個西南夷之亂。而且,只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那裡做縣官,縱有人去了,天高皇帝遠,難保不為非作歹,鬧出亂來,還要朝廷收拾。此非凌牙門、歸義城可比,朝廷還可以謹慎的善擇守吏,朝廷沒那麼多好官吏可以派。」 石越說完,意猶未盡的又搖了搖頭,道:「不成!不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要收為州縣,一定要屯軍、移民,背上三五十年的包袱,將來果真富饒起來,卻又留下割據之患。此非上策,此非上策!」本 石越只顧自己說著,全沒注意到,曹友聞與吳從龍已經面面相覷--石越如此回答,無異於告訴二人,他的確曾經認真考慮過「收為州縣」的事! 二人頓時精神大振。曹友聞終於確信,說服石越對注輦國用兵,已非一件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情。而吳從龍卻是腦靈光一現,想起一件大事來--便在這一瞬間,剛才石越說的什麼「小馬駒」,在吳從龍的腦海,都變得明亮起來。 「州縣固然不行,恢復封建之制呢?」吳從龍忽然插道。 眾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吳從龍在說什麼,但只過一小會,所有的人都反應過來。 自潘照臨以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話驚呆了! 但吳從龍卻留意到,石越雖然做出驚訝之色,但他的眼神,卻與其他人全然不同--石越並不是真的吃驚。 吳從龍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果然有此想法,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了機會,他連忙又說道:「我記得相公曾經說過,正是因為周官封建之制,今日之東南,才能成為華夏。自古以來,便有在朝廷鞭長不及的地方,封建諸侯,為國家藩籬之慣例……」 「妙哉!妙哉!」曹友聞忽然也長吁了一口氣,讚道:「唐太宗未能恢復封建制,原因是貞觀諸臣認為封建制容易引發割據內亂,使手足相殘,更傷及國家之根本。若封建南海,則無此慮。諸侯們在南海稱王稱霸,另當別論,然若想自南海而威脅土,四五百年之內,不必做此想……」 「允叔說得不錯。」此時吳從龍是絕不會允許別人來搶他的風頭的,「反而朝廷若有奸賊內亂,南海各諸侯卻可齊心協力,與國內之忠臣聯手,共扶帝室。封建南海,是有周、漢之利,而無周、漢之弊!」 「這不過是異想天開!」吳從龍沒料到,他話音剛落,潘照臨的一盆冷水,便毫不留情的澆了下來,「此議絕不可行,朝廷宗室,有幾個願意去南海那種瘴癘之地受苦?相公若提出此策,將比王安石更招宗室之怨氣。 「先生所慮誠是。」吳從龍看著石越的眼睛,只覺渾身都熱血沸騰,他生怕石越被潘照臨說動,搶著回道:「然而在下以為,宗室固然有人安於享樂,卻也不乏英俊才傑之士。朝廷為安全宗室,對宗室諸多限制,只怕也有不少人盼著有機會一展鵬翅。」 「雲說得極是,本朝宗室,猶多才俊,這亦是清議一向所惋惜的。」陳良也忍不住說道。 封建南海!即使是陳良這樣老成而無甚野心的人,也不由得被這「異想天開」所震撼! 也許,這才是趙宋萬世基業的開端! 「大鵬不過幾隻,麻雀卻有成千上萬,有這些麻雀在,太皇太后又豈會答應?!」不知為何,潘照臨似乎非常反對此事。 這令得石越都有點意外。 然而,吳從龍此時卻完全沒有去細想潘照臨為何會反對,他已經完全沉浸於自己提出來的這「異想天開」的構想當。 「不試試又如何知道?在下願意上書朝廷,試探朝廷之意!在下相信,以太皇太后之英明,不必有觸龍,亦知道如此做才是為了趙家好!此乃千年之長策!」 潘照臨已是沉下臉來,厲聲道:「縱是千年長策,若惹得怨聲載道,又有甚好處?縱是吳大人上書,天下人又豈會不知這是相公之意?相公身居高位,更要避嫌疑,那些不滿的宗室,難保不會籍此造謠,污蔑相公是借此驅逐宗室,有不臣之心,又當如何?」 這話卻是說得厲害了,眾人一時都不敢做聲。吳從龍心裡甚是委屈,卻不敢再爭辯,只是漲紅了臉,望向石越。 石越也是一臉不解的看著潘照臨,說道:「先生所慮雖然不無道理,然我身居相位,既是有大利於國家的事,又豈能畏首畏尾,不敢作為?雲之策,我以為甚善。封建南海,實為一舉多得。兩千年之前,周人興於陝西,用封建諸侯,而將華夏勢力拓展至函谷關以東;西漢立國之初,亦是借諸侯王之力,控制關東、長江以南。華夏版圖最為穩定之部分,封建之功,絕不可沒。漢武以後,後儒不知封建本意,只知封建之害,卻不曉封建之利,故恢復封建,遂成迂腐之論。然漢唐經營西域,不用封建之策,歷時千年,國強盛則有之,國衰弱則失之,經營千餘年,不僅今日西域不歸國所有,甚至連西域之民,也絕少漢人。其之原因,豈不值得深思?故我亦以為,今日若要經營南海,非有封建之策,絕不能使南海華夏之。封建之制,有周制、有漢制,以形勢論之,今日之形勢類西周,世人亦以為周制勝過漢制,故吾用周制!」 「周制?!」吳從龍幾乎忍不住要驚呼起來。儘管大宋朝絕大多數的儒生都知道要恢復周制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恢復周制,亦是無數儒生的夢想。 「不錯,我將建議朝廷,用西周封建之制!」石越的臉色,也因為興奮而隱隱變紅了,「封建南海,除為了經營南海外,還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宗室問題。」他轉向曹友聞,「海商們的抱怨,亦可迎刃而解!諸國封建,海上之商機,將百倍於今日!」 曹友聞點了點頭。他心裡當然知道,這將是多大的機會。對他曹家來說,尤其如此--到時候,所有諸侯國,最需要的,除了糧食布匹,就是兵器!什麼注輦國,它可以去死了! 「此乃解決東南危機最好的辦法!」石越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是國喪期間,忘記了趙頊死去的悲痛,他臉上露出一種神往的微笑,「它不僅是我華夏的另一匹小馬駒!」 沒有人知道石越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人注意到他說的是「不僅」,在石越看來,封建南海,還可以解決他更多的難題--比如,他不必再擔心人亡政息,因為他將開啟一個華夏明內部競爭的時代,這將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的時代。他將華夏明變成了許多個的雞蛋,放到了不同的籃裡,而且,這些「雞蛋」還會相互競爭。歷史告訴石越,過一二百年,南海的諸侯之間,會相互爆發戰爭,這些戰爭會曠日持久,最後只有強者能夠生存。而在這一二百年之內,諸侯們會一致對外,向「非我族類」進行擴張,同時,其必有許多出色的諸侯,會竭盡所能的招攬人材--這甚至會讓大宋朝感到壓力。 也只有在這種明內部競爭的環境,才會有所謂的「百家爭鳴」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對於華夏明內部的秩序,這還將是一個相對和平的時代--新的西周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士大夫的地位會得到質的改變,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雖然極高,但是,他們依然沒有選擇權!儘管儒家的價值觀是一種「天下價值觀」,但華夷之辨,兼之有風俗語言化之不同,還是會讓他們不那麼願意投靠被視為夷狄的遼夏等國。但是,將來的南海諸侯們卻不同,他們都屬於華夏!擁有選擇權的士大夫,將是什麼樣的風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來,因為,他只在古籍,讀到過春秋戰國的士的風采。 另外,石越還會得到一份贈品--他再也不用擔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貿易會在有一天被權力者止,因為,在大海之,將有了與大宋朝緊緊聯繫的血脈。 名副其實的血脈! 石越已經意識到,他很快將迎來他人生,最波瀾壯闊的時刻。 這亦將是大宋朝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時刻!為了這個時刻的到來,石越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遊說高太后與兩府。他知道眾人需要什麼,石越相信自己擁有足夠能打動高太后、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的籌碼。 「雲,我讀過你的札,雲熟知歷代典制,雲回去後,可擬一個章程出來,送到兩府。其餘的事,我自有辦法。」 「是。」聽到石越的吩咐,吳從龍在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一條由青色的雲彩鋪成的大道出現在自己眼前。 注一:指五服之外的遠親。 注二:摩逸,即麻逸,今譯民都洛島,參見《新宋?十字》附錄。後面之三嶼,指加麻延、巴姥酉、巴吉弄三島,據史家考證,當是今民都洛島西南之卡拉棉、巴拉望、布桑加等島。白蒲延、蒲裡嚕,分別指呂宋島北面的巴布延群島、西部的波利略群島。阿越按:呂宋島之宋譯名,雖有學者據宋人之《諸蕃志》,疑「裡銀東、流新、裡漢」三名,或有呂宋之宋譯名,亦有學者相信麻逸島兼指民都洛與呂宋兩島,但終不可考,故本書採用明代之譯名呂宋稱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四之全)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還沒有從白日的興奮緩過來,換過藥後,他又叫侍劍找來一張南海的地圖,放在桌上認真的研究起來。 其實遠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經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經知道婆羅洲以東有無數的島嶼,島嶼以東叫東大洋海,東大洋海的東邊,則被視為太陽升起的無人之境。他們也知道,在三佛齊與天竺之間,有細蘭海,在天竺與大食之間,有東大食海,在大食的西邊,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無數的國家存在,而這些國家的更西邊,則被視為太陽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說,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經知道從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間的天下。人們的知識,並不如後人想像的那麼貧乏。當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勞,因為它將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識,普及給了多數人。 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 總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餘年後,宋朝的地理學,又取得了長足的發展。由白水潭發起的《博物全書》計劃,便代表著很多學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學院能夠承擔東南卷與海外卷的編撰,絕非僅僅只是它地處杭州的原因,其對東南諸路與海外的認識,與十餘年前相比,實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擺在石越面前的這張南海地圖,就是由西湖學院製作的,雖然難稱完美,但地圖上註明的大小島嶼,已經多達上千個,標明的港口也有上百個,實稱得上是當時最為精密的南海地圖。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圖上,全神貫注的研究著地圖,他只「嗯」了一聲,卻用手指著摩逸島,似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記得是在密院還是西湖書局的某本書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島上發現過金、銅等礦,亦適合種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鐵礦……」 「相公……」 侍劍喚到第二聲,石越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見侍劍正欲言又止的望著自己,石越不由詫道:「有何事情麼?」 侍劍點點頭,但又遲疑了一會,方小聲說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點不高興。」 「嗯?」石越不覺訝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臨的神色,不由搖搖頭,道:「潘先生不過是有點多慮,不要緊的。」 「但是……」侍劍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辭,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道:「或是我多慮了,但我總是覺得,潘先生於封建之議,頗有牴觸。」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圖上,「議事總要集思廣益,潘先生所顧慮的,並非沒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佈君實相公為山陵使,我須得拿出一個章程來,好盡快去說服君實相公。」 「是。」侍劍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但有件事情,我還是有點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 6κ.gΝ 「便是柴遠去遼國遊說遼主之事,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要讓范大人帶柴遠去遼國,令他設法去接近遼主,或者直接與樸彥成聯繫,不更好麼?如此更不容易洩露……」 「這不過是故佈疑陣。」石越的手指已經劃到了三佛齊,「我就是要令蕭佑丹弄不清這柴遠的身份。柴遠既是代表大宋,卻又與朝廷無關。這等事,瞞過朝廷容易,但蕭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設計,乾脆讓仲麟帶著柴遠去,然後再故佈疑陣,讓蕭佑丹一開始便認定這是朝廷的計策,他定會一路追查柴遠的身份,一旦查到柴遠與仲麟有關,憑他再聰明,亦只會認為柴遠是朝廷派去的說客,卻絕想不到原來柴遠與朝廷無關 「這又有何好處?」侍劍越發迷惑了。 「因為蕭佑丹並非目光短淺之輩,並不會因為知道柴遠是『朝廷的人』,便會不分青紅皂白,對他的遊說一概拒絕。蕭佑丹若以為柴遠之策可取,反而會誤以為這是朝廷與契丹的默契……連蘇軾也在信說,蕭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謀之士。契丹若與我大宋開戰,不過是兩敗俱傷,這個道理,蕭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個令雙方都有利可圖的法,解開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險與我們魚死網破?故此,讓他確信柴遠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遠之遊說更具說服力。」 侍劍這才明白過來,「如此說來,遼國不會南侵了?」 「這卻說不定。不過,若契丹趁我大宋國喪時用兵,他們便是不義之兵,我大宋雖然局勢不容樂觀,然以哀兵之態抵抗,於契丹來說,亦是利弊互現……但不論契丹是否會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無主動可言,亦只能後發制人。朝廷還會陸續派使臣去遼國……」 說到此處,石越忽然停下來,抬頭望著侍劍,問道:「對了,潘先生在做什麼?」 「半個時辰前,我見到他出去了。」侍劍連忙回道,「相公是要見潘先生麼?」 「嗯。」石越點了點頭,卻又馬上搖搖頭,道:「沒什麼。」他剛剛和侍劍說到柴遠,忽然間想起一事來,想問問潘照臨,是不是也應當封建國賓柴氏——畢竟,西周封建之時,是連夏、商的後代,都有封國的。不過,這卻不是什麼急事,也沒必要巴巴的派人去找潘照臨來。 此時,潘照臨正在蔡河旁邊的一座道觀裡,撥弄著油碟裡的燈芯。燈光慢慢變大,牆壁上映出兩個拖長了的人影。 「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李昌濟竟然也會做出這種蠢事來!」潘照臨瞥了一眼正閉目養神的李昌濟,忍不住出言譏刺道。 李昌濟緊閉著雙眼,反唇相譏:「你潘潛光將我藏在此處,亦未見得有多聰明。」 「是麼?」潘照臨哼了一聲。 「你潘潛光想做什麼,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員、哪些班直侍衛曾經站在雍王一邊,或者曾對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無非便是這些把柄罷了。」李昌濟冷笑道:「我自誤誤人便罷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無非是想替李家報仇。」潘照臨不屑的說道,「只不過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癡人說夢。但我卻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濟忽然睜開眼睛,望著潘照臨,縱聲大笑。 潘照臨卻只是冷冷的望著李昌濟,並不說話。 李昌濟笑得一陣,伸手指著潘照臨,譏笑道:「你潘潛光自負聰明絕世,原來亦不過如此。」 「是麼?!」 「不是麼?你以為人人都如你一般,卻不知道,朝代興衰更替,不過是天數。我的確是南唐之後,年少輕狂之時,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過大丈夫須要復興祖宗之基業。然我卻早已悟透,南唐***,實是自取敗亡,與趙家無涉。況且宋室基業穩固,憑區區一人之力,任你聰明絕世,終亦不過是自不量力。否則,天下敗亡之帝室甚多,其孫後代,又豈能沒有一二智謀野心之士?然以漢昭烈之英武,諸葛武侯之智術,終亦無可奈何,何況他人?什麼國恨家仇,簡直便是荒誕可笑,你以為我如你一樣麼?」 「說得好聽!你若無野心,又何必與雍王廝混?!」 「我受雍王大恩,豈能不粉骨相報?」 「原來你李昌濟還是無雙國士。」潘照臨譏道。 「總比你潘潛光好一些。」李昌濟漲紅了臉,反擊道:「我智術雖有不及,然總是全心全意為了雍王。你雖智算無雙,卻不過是利用石越。世間若無石越,你又能成何大事?只怕尚不及伏虞縣陳三娘!」 「是麼?」潘照臨的雙目,忽然冷冰冰的刺向李昌濟,「你想叫雍王當皇帝,結果害他要族滅,便是忠心為主。我欲助石越做皇帝,卻是利用他?!我可真不知世間有多少人想搶著被我利用!」 「雍王是想做皇帝,石越卻只怕不領你的情!」李昌濟此時彷彿什麼都看開了,說話毫無顧忌,句句針鋒相對,「你家***,亦須怪不得趙家,你還抱此妄想,終不過是個癡人!」 「癡人?」潘照臨冷笑起來,「你肯不肯助我,我亦不在乎。如今大勢已成,早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縮,這天下,遲早姓石!」 「既是如此,以你潘潛光之脾性,又怎會與我亂費口舌?」這一刻,李昌濟看穿了潘照臨,「你或者真不希罕那官員名單,但你竟在我面前說這麼多話,事情亦未必如你所料的那般順利!」 這一席話,卻的確擊了潘照臨的要害。 屋裡突然寂靜下來。 潘照臨不屑於欺瞞已成喪家之犬的李昌濟。連他都沒覺察到,他對李昌濟抱著一種特殊的心情,他將李昌濟藏起來,絕不僅僅是因為想利用他,實際上,那點力量,對於潘照臨來說,的確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一切都按著他設想的方案進行,皇帝已經死了,石越逐漸登上權力的巔峰。這個時候,不需要太多的陰謀詭計,太多的陰謀反而是畫蛇添足,只能誤事。 潘照臨一向相信,真正的謀略,就是營造一種大勢,當大勢已然形成,只要順應它走下去,就會達到目的。任何人敢逆勢而動,都必然被這大勢碾得粉碎。而潘照臨已經給石越造就了這大勢,只要耐心的等著老天爺來收拾王安石與司馬光便可——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石越比他們年輕這麼多。 潘照臨其實並不真的著急,從歷史的經驗來看,真正穩固的站上權力的巔峰,花個三四十年是必須的。少於這個時間的權臣,最後都免不了接受慘敗的命運。潘照臨相信這是一個合理的時間,正好足夠熬死一代人——這乃是權力鬥爭的至高無上法門,熬死你的對手。歷史上,盡有用五十時間把主要對手全部熬死的事情發生。而他和石越用的時間,還不到二十年! 所以,即使再等十到十五年,潘照臨也有此耐心。想想看,十年之後,高太后、王安石、司馬光即使不死,身體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宋朝還有誰能挑戰石越的威信? 即使石越自己也不能! 但潘照臨按部就班的計劃,卻突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最惱人的是,這挑戰竟然來自石越本身! 封建南海!真是異想天開。 潘照臨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他正策劃著借此機會,如何不動聲色的進一步削弱趙姓宗室的力量,石越卻忽生奇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以來,封建諸王都是一把雙刃劍。支持封建的人,認為它可以藩屏央;而反對封建的人,則認為其導致割據、分裂與戰爭。事實上,這二者同時存在。諸侯王護衛央的力量有多強,他們割據、分裂的危險就有多高! 在這點上,潘照臨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心裡不得不承認石越的計劃是妙策。諸侯王們在海外創業,就如同西周時期的諸侯們,根本無力割據——在這個時期,他們只會盡可能的加強自己與宗主國宋朝的聯繫,以求得到更多的支持。他們發展到有能力割據的時間,至少要二百年;而發展到能挑戰宋朝的時間,沒有四五百年,絕不可能。何況石越既然決定採用周制,就根本不擔心他們割據。也就是說,宋朝在四五百年的時間內,將坐享其利,而可不受其害。 但偏偏這個「利」,卻是對潘照臨的打擊。 因為,諸侯們拱衛央的力量與割據分裂的力量,是有所區別的。諸侯想要割據一方,想要威脅央,需要很強的力量才能實現;但其拱衛央卻相對容易——只須他們存在,就是對朝野心者的一種威懾。 當這些諸侯國存在的時候,任何野心勃勃想要威脅趙家地位的舉動,都將面臨戰爭。這不僅僅是諸侯王的實力使然,而且也是因為在外面的諸侯王存在的時候,國內忠於趙家的力量,將更加難以喪失凝聚力。他們心裡面永遠都不會絕望,而這一點,卻會令得一切野心家感到絕望! 什麼會被污蔑為「驅逐宗室」的話,不過是潘照臨順口嚇嚇人而已,他當然知道,宗室間鼠目寸光之輩也許會反對——因為一定會有人會在海外得各種怪病死去,一定會有人不習慣離開汴京的生活,一定會有人對未知的海外充滿恐懼——但潘照臨幾乎已經猜到石越用來說服高太后的籌碼——石越會提議不追究雍王的罪責,保全皇家的體面,也為高太后保全住這個兒。只要將雍王封建到南海去,他就不再是當今皇帝的威脅,而且石越此舉,也等於將當今皇帝來自宗室的所有的潛在威脅全部清除——這在政治上已經是一個令高太后與向皇后都可以接受的舉措。軟弱的向皇后一定會妥協,而高太后,無論她政治上選擇站在哪一邊,但若能夠保全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兒,她同樣也會不遺餘力。這是高太后最大的弱點。 潘照臨知道高太后的這個弱點,石越也知道,所以他會才信心十足。 這讓潘照臨尤為無奈。 他看出了石越的熱誠,他比誰都瞭解石越,所以,他已經知道,他無法說服石越放棄。 但無論如何,潘照臨都決心要阻止此事的發生。 「你說了。」過了好一會,潘照臨終於開口說道,「石越欲救你家雍王……」 「什麼?!」一心用言辭來打擊潘照臨的李昌濟,頓時也驚呆了。無論是潘照臨說什麼,都不會讓他更加吃驚了。 「石越打算封建南海……」此時的李昌濟,已成了一個非常合適的說話對象。 「封建南海?哈哈……」李昌濟忽然站起身來,拊掌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妙策!妙策!潘潛光,你碰上了個好主公啊!哈哈……」 「你休要高興太早。」潘照臨轉身離開屋,留下了冷冷的一句話:「我會阻止此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一之上)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十一日,宣佈「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御史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同日,正式尊高太后為太皇太后,向皇后為皇太后,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逝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后聽政。同日,太皇太后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十三日,大斂、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大宋朝彷彿已經從石得一之亂迅速的恢復、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麼傷害。 但保茲宮的高太后,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纍纍的外殼之下,同樣的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 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麼樣的局面—如今的國庫,連她兒的喪葬費用,都已經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皇帝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折合成緡錢,不下十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高太后將司馬光的奏折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能夠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后,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便高太后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制的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面臨著什麼樣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面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茲宮,這是個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麼……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雖然對帝王之術也瞭然於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麼意思…… 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麼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高太后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儘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材,……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後…… 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 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的基業。 想到兒,高太后心裡又是一陣疼痛。 一個兒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附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 另一個兒,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後,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裡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郡也心懷猜忌;而趙郡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后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像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悲傷? 對於「權同處軍國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來說,實乃是人世間最奢侈之物。她想告訴已經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給他丈夫風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稱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勢禁,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已經不可能有一個配得上他歷史地位的葬禮……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對向皇后說這些事情,「你已經是皇太后,不合再住在坤寧殿,待到外朝襢祭除服(注一)後,你便先搬到柔儀殿罷……」 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后。大宋皇帝的喪制,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裡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注二)。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后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麼?至少,向後都有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注三)之時,在坤寧殿,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的又低下頭去,委婉的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后所居,臣妾還是……」 高太后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后,便是高太后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麼說,表面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裡,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高太后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只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得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后生厭。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到:「娘娘,王賢妃求見……」 「王氏?」高太后訝異的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的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你叫她進來罷。」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發出簌簌的聲音。高太后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只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的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的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臣妾……」 她只說了四個字,便即……頓住,只淚光盈盈的望著高太后,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后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彷彿覺察出意外的望著她。 「起來說話吧!」高太后聲音溫和的說,但王賢妃卻固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不無哀怨的望著高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囁躡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高太后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的看了看兩人;高太后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彷彿正耐心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同向皇后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哭泣過,大喪之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哪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羨慕過她的像皇后心裡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的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后,彷彿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的望著她,她從來不敢想像,在後宮當,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果然,高太后的臉沉了下來。 「傳言?」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高太后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在她靠山倒掉後,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麼?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這樣挑戰自己的權威!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贊拜不名……」 向皇后腦裡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的望著高太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后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只冷然的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的回答。 王賢妃猛的發出一聲嗚咽,彷彿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的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了然王賢妃方纔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后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只能呆呆的站著,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太后,希望能聽到高太后能說些什麼,哪怕是委婉的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作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奔瀉而出。 「官……家,官家——」王賢妃渾身都在顫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著。她心裡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后面前,又實在無足輕重。後宮之,沒有人不害怕淒苦的冷宮,更何況她還有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她為她的丈夫不平,這種感情,令她來到保慈宮,來到高太后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終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喚著已經死去的趙頊…… 終於,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來,「來人,扶賢妃去休息,她悲痛的失儀了。」她的聲音很和緩,卻明顯有提醒的意思,但這一次,一貫溫順的向後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默默的站著流淚。 陳衍用目光招來兩個內侍,攙扶著王賢妃退出了保慈宮。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後,倦聲說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著默然退出保慈宮的向後,高太后忽然感覺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面會如何說?」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陳衍幾乎是細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史官又會如何說?」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語,「連你也在腹誹吧?」 「老奴不敢。」陳衍連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誹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來,笑容,儘是苦澀,「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虎毒尚不食,難道非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兒麼?!」 除非明正典刑,否則,趙顥始終是大宋朝最親貴的親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這間,又豈能有第三個選擇?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一之下) 「大行皇帝仁德愛民,體恤百姓……過往修奉山陵,時間倉促,總免不了催逼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於少室東嶺百岯山,離鞏縣有百里之遙。要按時完成山陵修奉,這採石、刻石,三個月內就必須全部辦妥,故歷來修奉山陵,以此興作最招民怨。我曾經去過百岯山,當地土人皆雲,每到陰晦天氣,便可聽到山有若聲役之歌者,此正是因採石而橫死於山谷之役夫,怨氣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愛護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願。我已經請示太皇太后:一則奉大行皇帝遺詔,喪事一切從儉;一則百岯山採石,可以提前進行,依過往之經驗,採石之兵匠,大約在萬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廂兵採石……總之,此次修築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尚書省內,范翔放的那把火的遺跡,依然觸目驚心。大斂成服後,宰執們可以回到兩府議事、處理政務,但是尚書省的宰執們,卻只好將就擠到東廂的一間較小的屋裡辦公。宰執們在東廂最北面的屋裡,而山陵五使,就在他們南面的屋裡議事。兩間屋,只隔了一面牆壁——司馬光的聲音只是稍稍大了一點,便清晰的傳到了隔壁石越的耳。 「古禮云『天七月而葬』,雖說國朝制度,天之葬期多超過七個月,但亦從未有過八個月的。按行(注一)又要等到禫祭除服以後,待到得地、復按,時日又耗費不少。相公所言,誠然有理,這修奉山陵,總是人手越多越好。只是這人手一多,費用亦多……」 石越聽出說話之聲音,卻是李向安的。他沒留意李向安何時來的尚書省,但他既然與司馬光在商議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監——這些都是負責修築陵寢具體事務的,主要由大宦官擔任。只是因修築山陵之勞力,向以軍隊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護一職,卻是一向由禁軍高級將領擔任。 這也是過去為何修築山陵之時,總會出點事故的原因之一。歷來擔任按行使、都知、都監、都護的宦官、將領,總能發一筆大財。 這也難怪司馬光對於修築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修奉山陵之費用是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隔壁傳來李向安驚訝的尖叫聲,「相公,這委實太少了些……」 「此事兩府已經議定,太皇太后與皇上已經認可。」司馬光斷然說道,「錢只有這麼多,但山陵大事,卻不可馬虎。都知按行之時,須多加留心,風水要好,須符合五音姓利,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須留意,陵區要搬遷的百姓、舊墳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漢唐,可以強拆百姓房屋墳墓,這遷居之費用向來都是官給,若能省下來,則是官民兩便。至於役夫,盡可能多用廂軍,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細算,五十萬貫足敷使用。」 「這……相公,這是山陵大事,老奴實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誤工期,或者山陵營造得不好,將來被人參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腦袋,便是相公,也要罷相流放……這五十萬貫實是……實是……」石越幾乎可以聽到李向安急得跺腳的聲音。 「都知一二十年間辦事,從未出過差錯,斷不至於晚節不保。」司馬光不緊不慢的說道,「廂軍的日常供應,由樞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這五十萬貫之內;本相另外再從左右廂店宅務(注二)的收入,撥出十萬貫緡錢,助修奉山陵……」 十萬貫銅錢——即使石越一向反對厚葬,但此時心裡也如同壓了塊沉甸甸的大石頭。趙頊的山陵,也許將是宋太祖以後,最為簡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趙頊一生的抱負,石越更覺抱愧於心。然而,形格勢禁,除非亂印交鈔,強征役夫,他亦無法可想。 如今形勢,不僅山陵要從儉,宋朝皇帝死後,慣例要賜給官員與軍隊的「遺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時,做禮儀使的司馬光獲賜的遺物便有五千貫銅錢,而現在,五品以上官員,都只能賜給象徵性的遺物。而其餘官員與軍隊之賞賜——如今看來,趙頊在遺詔說明「諸軍賞給並取嗣君處分」,竟不是一句套話,趙頊當時肯定也想到過嗣君繼位後的窘境…… 石越不覺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勢,更覺心情沉重。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6κ.gΝ 從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在汴京各種場合,已經開始流傳朝廷將允許提前用交鈔按官價交納兩稅的傳言…… 但是,雖然相信石越決意堅持交鈔的百姓、商賈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舊心存疑慮。十二日頒布的政策,實際上更是收效甚微。雲集於汴京的商人們,一隻眼睛盯著朝廷的賦稅收什麼,另一眼睛卻在盯著朝廷支出時,是使用交鈔還是金銀銅錢!商賈們不可能知道朝廷財政的底細,但他們許多人,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 石越已經得到過曾布、蔡京、張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趙頊的喪事上越是節省,就越會打擊到商人們的信心。如果商人們真的認定國庫已經空空如也,那麼即使賦稅堅持收交鈔,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樣的話朝廷將不得不發行更多的交鈔,而從此陷入一個無止境的惡性循環。 如若商人們對國庫完全喪失信心,甚至會影響到石越發行「鹽債」的計劃。 國家也罷,個人也罷,都是一樣,越是窮,越是借不到錢。更何況,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儘管知道背後的風險,石越也無可奈何。即便趙頊的喪葬之事將是一個長達七個月的過程,但沒有錢便是沒有錢。別的事情可以瞞天過海,把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一點,但是賞賜遺物這一樣,按例無法拖延,涉及面又太廣,卻是無法打腫臉充胖的。 另一方面,石越也知道,到目前為止,宋朝為應付危機所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並且主要都集在錢莊方面——消極的下令限制取款額度,雖然讓許多錢莊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同樣加劇了信用危機;至於結算錢莊,它的確可以加強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對症之藥,它著眼的是將來。 而更多的方案,卻一件件被拖著。錢莊兼併法被擱置;與錢莊總社的妥協,一直沒有具體的行動……至於針對交鈔、作坊、物價,更是全無反應,連石越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東南作坊破產的消息——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消息傳遞的延遲所致,此時已經過了年,破產的作坊數量會慢慢減少,而大量的作坊會暫時停工,等到月西南季風刮起後,海商大舉回國,這些作坊若能夠順利的討到錢,拿到訂單後,就會慢慢恢復元氣。只不過那時候壓力就會轉到海商身上,「訂金」這物什還能不能存在,都將成為疑問! 但這些還只是小事,作坊僱用的工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地的農民,東南許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這半年之內,這些人若沒辦法養活自己,益州的**,就保不定會在東南出現…… 必須要做點什麼! 石越一把推開案頭的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 侍王安石賜第。 「伏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淡然無極,而不可強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雙手捧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站在王安石面前,朗聲誦讀著,「……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為法,若秦漢以下,侷促狹隘……」 王安石穿著喪服,坐一把交椅上,微合雙眼,認真的聽著王防讀出來的每一個字。這數千字的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的「謚議」。在這數千字裡,要說明趙頊一生的功過,議定謚號、廟號,並且說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謚議,一般都是由翰林學士撰寫,然後交由兩府宰臣議定,最後再南郊向上天請謚,通過這樣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謚號、廟號,乃是由上天賜予。對於皇帝的謚議,表面上看來,絕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議定的謚號、廟號,也大都是美謚。但是,它絕對不像表面上的那樣毫無意義,在謚議,往往充斥著「春秋筆法」,而在熙寧十八年,就更顯得敏感——如何評價趙頊的功過,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后垂簾期間的政治態勢的走向。 如今新黨在朝堂幾乎已經淪為第三勢力——趙頊死前的佈局,令得朝三大勢力都不可能一黨獨大,而其勢力削弱尤其厲害的,就是新黨。今日之新黨,早已經不是王安石執政時的新黨,它早已經由一個主張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團,迅速的變異成一個因支持新法而獲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員派系。與王安石執政時全然不同的是,他們在政見上與舊黨、石黨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滿了個人的恩怨,個人政治利害的衝突……但是這個新黨依然有其立場鮮明的一面——他們完全肯定趙頊在位十八年期間所施行的政策,將趙頊視為大宋朝建國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反對因循守舊,主張繼續變法,充實國庫,開疆拓土。 也許正因為如此,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這麼想,還只是出於政治算計,對於他們,王安石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他們最根本的主張,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漢」、「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而且,今日的新黨,雖然表面上勢力不那麼強大,卻也前途無量——在五十歲以下的菁英官員當,新黨依然有強大的勢力。舊黨太老,石黨太年輕,新黨在四、五十歲這個年齡段,卻還沉潛著一大批看起來寂寂無名,卻隨時都有可能跨進政事堂的官員……新黨絕非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經歷長達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經承認自己當初推行的新法,確有不周到之處,但這十幾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樣堅信,變法本身是對的!沒有變法圖強,就沒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應當繼續變法,應當繼續開拓進取! 但舊黨謹慎有餘,卻全無進取之心——王安石已經看出苗頭,他已經預感到司馬光將會全面收縮。舊黨號稱「君」,但也就是這點本事,給一個家大業大的好家產,讓他們好好守著,他們能夠做到;但叫他們將家業發揚光大,或者在國家危險之時,轉禍為福,他們便只能束手無策。如今之局勢,若無石越,只是交給司馬光處理,司馬光的本事,也只能廢除交鈔,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後慢慢將養著,恢復元氣,雖然虧饋一些家底,卻也能保住家業還能流傳下去。說到底,這些人名為儒家弟,實際上遵循的,卻不過是漢朝景之治時無為而治的不二法門,外加一點鹽鐵會議時賢良方正們的老生常談——這已是司馬光和舊黨的全部本領。 在這方面,王安石永遠都沒辦法看得起舊黨的那些君,哪怕司馬光也不例外。那些個老調,王安石閉著眼 睛都說得出來——選賢任能,節儉去奢,移風易俗……一千多年來,腐儒們所謂的「治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且,在王安石看來,舊黨正在依賴司馬光的個人威信,維持住內部的分歧;而石黨的情況則更加嚴重。王安石承認石越的能力,也讚賞石黨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僅僅只會唱高調的人,但是,石越的溫和變法只能是暫時的,無法長久維持,總有一日,它不是歸於舊黨的保守,便是與新黨合流——也許是互相靠攏。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終會走向哪裡,但他卻肯定,石黨遲早會分裂,會變異…… 自從接受侍、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以來,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實變化不大——他只是由一個在野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在朝的旁觀者。 他始終保持著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識度,只需外界與他自己都不逼著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眼界。何況在野十年,王安石並非在故步自封,慢慢走出愛早逝的悲痛之後,王安石便漸漸開始自省,接觸所謂的「石學」,瞭解白水潭與西湖學院的學者們的學術。 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 他漸漸發覺,石黨在本質上只不過一個溫和的新黨,其一個證據便是,各大勢力都已呈現出地域化之徵兆。舊黨主要來自北方,而新黨與石黨則以南人為主力。長期控制央政權的北人,不希望變革,希望依徇舊章;而來自南方的新興勢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權力,就一定要打出變法的旗幟。但南方與北方是如此不同,當新黨還在的時候,石黨尚可以依違其間;如今新黨既已淪為第三勢力,石黨與舊黨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難」而已。一旦危機度過,雙方是絕對無法共富貴的! 因為這些認識,王安石能夠心態平和的接受新黨目前狀況。但是,他與趙頊名為君臣,實則情同父,對於趙頊的蓋棺定論,他卻不能不關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趙頊去逝之後,王安石又衰老了許多。 關於去逝的皇帝,無論君臣之間發生過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王安石一樣,與趙頊有過那麼多獨特的回憶。王安石第一次見到趙頊的時候,趙頊還非常非常的年輕,君臣之間談話,是真正的開誠佈公,雙方都不時的使著小性。王安石還記得他們曾經約定,君臣之間絕不互相欺瞞——曾經有一次,王安石已經不記得是什麼事情了,但他記得,是趙頊瞞著王安石去調查某項新法的執行情況,然後孩氣的質問過王安石為何欺騙他?然後被王安石反問,他瞞著自己去調查新法,難道不是欺騙麼?王安石至今還記得趙頊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樣。 那件事情不久後,君臣之間又和好如初。但後來終於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蝗災與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經常感到後悔——也許這個世界上,誰也會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與他信任的宰相坦誠相待,共同創造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卻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瞞,終於慢慢成長、變化,成為一個精通所謂「帝王之術」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麼?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 在趙頊風之後,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也只有他知道,在趙頊那身龍袍之下,還隱藏著最純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個真正念舊情的人。 只要有情份在,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所以他才會最終放過呂惠卿一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轉變了心態,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發生變化,如果不是經歷過那痛心徹骨的喪之痛……即使是復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這些的。 石越、司馬光們,王安石瞭解他們的本質,他們在本質上都並非熱衷於玩弄權術的人,但是,他們從未離開過汴京的廟堂之高,所以,他們都被蒙住了雙眼。 「廟堂」這種東西,只會在不知不覺,扭曲人與人之間關係。 只有熙寧十八年的王安石,才會如此坦然的,將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個兒。 他又死了一個兒!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有許多的舊黨官員對趙頊心懷腹誹,難保他們不會在謚議、謚號,尤其是廟號賣弄小聰明,搞點春秋筆法。而且,在謚議,雖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沒有人有膽敢批評趙頊,卻一定會詳細提及趙頊在位時的功績,提到哪些功績,不提哪些功績,提到某項政績之時,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讚美之詞,卻是大有講究。 王安石絕對不容許出現「謗書」! 皇帝理所應當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 這是王安石於公於私,都要捍衛的。 王防讀的這篇謚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燾、許將、蒲宗孟。安燾不屬於任何一派,卻是趙頊一手提撥的臣,趙頊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詔;許將乃是狀元出身,在熙寧一朝,曾經頗受趙頊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為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寧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為翰林學士。許將時年還不到五十,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寧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歷漸深,又經歷過挫折磨練,是新黨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份,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並論。因此這篇謚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之,竟全是對趙頊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云云,名是說趙頊之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謚議,大讚趙頊「奮威武,飭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將,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云云,這其論調,竟已不只是稱讚兵制改革了,而是隱隱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更是大讚趙頊在位時,勵精圖治,規復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為順耳,卻也同時大感驚訝,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謚號、廟號是什麼?」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謚英he烈武聖孝皇帝,廟號……」 「廟號是什麼?」 「廟號……宗!」 「宗?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宗的確算是興之守成令主的廟號,但是,它配不上趙頊的功業! 「侍。」門外,一個僕人走了過來,低聲稟道:「石相公求見。」 「明?」王安石不由得 站起身來,「快請。」 注一:按行,即卜地,利用陰陽五行之說等來勘察陵寢的位置。確定陵寢位置,叫「得地」,複查叫「復按」。 注二:宋代汴京官營房屋租賃機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二) 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暄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著彷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隨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為什麼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宗?」他望著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著說道:「這篇謚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號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並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高宗英烈武聖孝皇帝!」 「高宗英烈武聖孝皇帝!」王安石輕聲復敘了一遍,隨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君實相公原有意恢復西漢制度,然禮部、太常寺皆以為帝謚自唐以來,因循已久,本朝請帝謚向為字,若輕易變革,不免駭人聽聞,故只得作罷。然學士院所議廟號宗,兩府以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乃請廟號為高宗!」石越留意著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說完這番話後,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臉上突然流露出的鬆弛神情,他已經知道這個廟號能令王安石滿意了——趙頊也的確配得上高宗的廟號!石越在心裡說道。而王安石這一刻流露出來的情緒,也讓他更加堅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認定。「不過,南郊請謚,是七個月後之事,這等大事,定議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兩府定會選徵得侍之同意……」 「沒什麼好再商議的了!」王安石提高聲量,打斷了石越,「大行皇帝運量酬酢,萬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廟,配得上高宗之號!」 石越點了點頭,雖然王安石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王安石聲音的激動之意,他更能夠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正是出於這樣的理解,才讓他相信今天的來意能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自從侍返京後,即使是發生了石得一之亂,侍亦甚少對政事發表意見。」石越的聲音裡帶著抹感慨,仿如無意般的又道:「許將曾經建議,讓侍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頓顯僵硬,卻依然固執的保持著緘默,石越又歎息道:「我知道侍的心意,亦能明白侍的心情——侍其實極想為大行皇帝做些什麼。」他望著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脫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 王安石注視著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這句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這句話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對於其他人卻未必。他也並非那麼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趙頊曾經束縛過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覺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為王安石從來不會費心去掩飾這些感情,對於王安石來說,喜歡與厭惡,都是光明磊落的,他從來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會計較這背後的政治考量。 但這種不加掩飾的懷疑卻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著王安石的眼神變得強硬。對於石越來說,趙頊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在趙頊身上,他也寄托過太多的東西! 「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他挑釁似的高聲重複著,「大行皇帝獨一無二!攢宮殯於福寧殿西階,一直要到七個月後,才會啟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寧殿,都會覺得那裡很陌生,很虛幻……當我說到皇上,說到官家的時候,我心裡想的,依然還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為大行皇帝服喪!宮與宗室們,要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喪;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喪;天下軍民,依大行皇帝遺詔,要守三日之喪……但那些穿著喪服,嘶聲痛哭的人,又有多少人心裡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賜的遺物與新君的賞賜?」 「真正悲痛的人,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石越咄咄逼人的望著王安石,「我知道,侍亦應當知道,若我輩不能將大行皇帝的基業發揚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勵精圖治要付諸東流,我輩還要連累大行皇帝為後世所譏笑!」 「我石越斷不會傚法無知的婦人,吾輩亦非黃毛稚,當叛兵將箭射進福寧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業!」 「廟號與謚號亦會因人而改變其意義!」石越抓起那幾頁謚議,一頁一頁,撕得粉碎,「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業,然而,真正能評價大行皇帝功業的,是歷史!若吾輩能將他的基業發揚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顯了大行皇帝,而將是大行皇帝彰顯了『高宗』二字!」 「如今國家局勢如何,侍看得比越還要清楚,難道當此之時,侍能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這區區的謚號廟號麼?!」石越厲聲質問著王安石。 王安石的臉色霎時便變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駁石越,卻被王安石揮手止住。他定定的望著石越,忽然說道:「明說得不錯。但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麼?」 石越沉默了一會,「越想請侍去杭州!」 「去杭州?!」 「不錯!」石越坦然回視著王安石。 廳再次變得靜默。 若非對石越的人格還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會斷然拒絕石越的荒謬請求;而若非石越對王安石的人格有著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這樣的非份之請。 王安石如今不僅貴為侍、平章軍國重事,而且還是趙頊遺詔的輔政大臣之一!若無足夠的理由,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已經不是權力鬥爭,而幾乎是一種侮辱! 「越想請侍去杭州主持東南大局。」石越這次並沒有讓靜默持續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說話,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虛偽,「如今國家外憂內患,然一切之根本在於理財,而理財之根本,在於東南。」 「必須盡快發行鹽債,必須盡快籌到這筆錢!」 「明擔心局勢還會惡化?」王安石皺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勢必定會繼續惡化。目前的策略毫無作用,商賈們已經在懷疑國庫有多少錢。」最糟糕的是,他們的懷疑是對的。「不能再從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後——侍若能先去杭州準備,待二月日除服,侍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時開始發行鹽債。有侍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擔心發行鹽債會失敗,而在東南所籌到的緡錢,朝廷亦可放心留在東南,先穩定東南各路交鈔。」 「發行鹽債之事,自古以來未嘗有過,各路府州縣長吏,有些人心懷猶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處分,有些人又想著飽私囊……這等等情弊,皆屬難免。若是侍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閩、廣諸路鹽債提舉司,統一事權,正可以避免許多麻煩。」石越說到這裡,忽然意味深長的說道:「不過亦我知道,這是將侍往火坑裡推…小說整理發佈於ωUf.ㄧV Κ.Fn…」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明知道如此做,無異於將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發行鹽債,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一定會有許多官員用各種辦法逼著百姓購買——我刻意將鹽債面額規定得比較大,便是希望他們要強行攤派的話也盡可能去逼有錢人買!雖說如此一來,我便會成為眾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執行,台諫彈劾,清議洶洶……這些都是題應有之義,越求仁得仁,何懼之有。只是這個火架,還須勞煩侍與我一道上去烤烤!」 「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著胡,嘿嘿笑道,「最可怕的,並非是這些。明別看鹽債之事,政事堂已經定策,太皇太后也已經許可。到了那時節,罪過還是明的。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變卦的……」 「只要侍不怕被石越連累,石越又何所懼?」石越淡然笑道,「為天下先者,難免不當箭靶。侍若是答應,不僅東南諸路之鹽債發行要勞煩侍,太府寺將在東南設立分司,負責各錢莊用交鈔兌換緡錢之事,這個分司,正好一併交給侍。除此以外,還有一樁大事,亦須侍在東南主持!」 「大事?」還有什麼比鹽債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鄭重的點了點頭,從袖裡掏出一卷卷軸來,雙手遞給王安石。 「這是……」王安石接過卷軸,一面緩緩打開來,原來卻是一幅南海諸島地圖,他正覺奇怪,忽然卻發覺這地圖與尋常的南海地圖有所不同——在各島之上,赫然用紅筆標著完全陌生的國名,還有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這是?」 「這便是石越要請侍支持的一樁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圖,忽然看見摩逸諸島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島上,赫然標著「雍國*雍王顥」的字樣!他眉毛一跳,猛然抬頭,望著石越,「莫不是……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點了點頭。 封建諸王的札,此時應當還在吳從龍的書房裡,沒有向外透露一點風聲,但這麼一樁大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瞞著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后、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請王安石去坐鎮東南,石越便決定先攻克王安石。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 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鬆動。但這一切卻只能秘密進行,儘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 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裡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麼做,朝野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只會迎合上意、反覆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於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詔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敘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儘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儘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麼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諸於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只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麼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本書轉載拾陸κ學網—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歷、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係,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裡——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后的表章,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后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儘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麼「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裡收復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折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眾的洞察力,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分出糧食,賑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的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為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眾,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卻使得圍城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小說整理發佈於ωUf.ㄧVΚ.Fn…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也對陳元鳳大加讚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跡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麼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像范純仁一樣,做到君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像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裡。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著,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別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辭,卻沒什麼改變,「要麼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將西南夷視為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為靜。只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復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內群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朝廷也丟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別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幣亦較為接受——只須依樣畫葫蘆,乾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只許在益州境內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裡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確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確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慾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為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確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這對益州還真不是個壞辦法,用慣鐵幣的人們,對交鈔還是持歡迎態度的。因為宋朝此前的鐵幣,除了這種貨幣是用鐵鑄的外,也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金屬貨幣——不僅鐵錢的面額經常高於它的實際價值,盜鑄鐵錢也氾濫成災,更糟糕的是,盜鑄鐵錢的技術難度,甚至遠遠比盜印交鈔要容易——交最先誕生於蜀地,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為蜀商們擔心,對於如何應付一個國家內的兩種幣制,他們的經驗可遠比石越豐富。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標,是將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的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於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來做為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麼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佔領區麼?連紙幣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要麼,支持一個新黨去益州,便當再送給王安石一個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呂惠卿的黨羽,但新黨不論是誰,都是支持大行皇帝開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棄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後,多半也要唱反調。不過,新黨的人將如何恢復益州的元氣,那便沒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為司馬君實會答應讓個新黨去益州麼?」石越沒好氣的說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議和,後天便頒令撤兵。那地方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國寺燒香,盼著王厚與慕容謙趕緊打個大勝仗——這亦算一法。」潘照臨面無表情的說道。 「要燒香有用,我每日燒一車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氣悶,「王厚與慕容謙在汴京的時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這麼久時間,只打過一次勝仗——何畏之率五十人偷襲一個叛部,斬首十二級,此外便是高遵裕收復了一座瀘州空城——我要拿這個『戰績』去和西南夷談判麼?!」 「那也比吃敗仗強。王厚與慕容謙至今沒吃過一次敗仗。西南夷到底是在本鄉本土打仗,從二人的奏報上看,慕容謙幾次率兵進剿,都是無功而返——西南夷,亦有善戰之人。他們多半聽說過王、慕的威名,只要他們率大軍進剿,哪怕丟了老巢,也不肯與他們交鋒。但只要官兵一退,他們立時便又呼嘯而返。二人一面穩打穩扎,一面借助何畏之的關係,暗與叛亂的夷種聯絡,以圖分化打擊,這確屬上策。只不過……」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四之全) 當石越急匆匆趕到待漏院時,赫然發覺,除了韓忠彥與「至寶丹」外,所有的宰臣,竟然全部到齊了。此時外朝還在喪期,所有的人都穿著喪服,每個人的臉色都表情嚴肅,不發一言——待漏院的氣氛,從未如此的緊張過。 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突然失控! 三十七名參加省試的貢生,身著喪服,擊響登聞鼓,在登聞鼓院外痛哭,聯名上書,痛斥韓忠彥不忠! 他們直指石得一之亂,乃是為了迎立雍王!痛罵韓忠彥只問狐狸,曲護豺狼,是為了迎合高太后,希求富貴。說他為不孝,為臣不忠……並且要求高太后大義滅親,誅亂臣賊,以安天下!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目瞪口呆——韓忠彥竟然毫不避嫌,直接派兵將他們全部逮捕入獄,然後自己進宮請罪!高太后悖然大怒,斥責這三十七名貢生「妖言惑眾,離間君臣母,於大行皇帝大不敬」,令開封府嚴加訊問,追查有無幕後指使! 這又是一樁大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更糟糕的是,這三十七名貢生,有十名白水潭的學生,七名太學生……從侍劍的稟報,石越才知道,原來白水潭與太學這些日早有類似的流言,只是沒有人知道,這些貢生竟然會跑出來打抱這個不平! 開封府,因為謠傳雍王與叛亂有關,看到趙顥一直「平安無事」,那些因為皇城司叛亂而受到牽連的人們心早有不滿。對大行皇帝的懷念與愛戴,伴隨著這種不滿的情緒,在這個時間,很容易就能轉化為對小皇帝孤兒寡母的同情……白水潭與太學的士牽涉其,勢必令局勢更加複雜! 石越心裡面很明白,待漏院裡的每一個宰相也都很清楚,汴京百姓的怨氣,可還不止這一樁兩樁,若然在這裡引爆的話,關於交鈔、物價,種種怨氣,便會全部從這個口衝出來…… 石越又想起自己的封建大計,心裡面更是五味雜陳。 內東門小殿。 殿早已摒退侍衛,珠簾後面,高太后坐在御座上,陳衍等幾個心腹的內侍侍立兩旁。珠簾之外的殿,只有韓忠彥一個人。 高太后鐵青著臉,望著站在下面的韓忠彥。 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只有這麼一個弱點——她最疼愛的兒趙顥。但便是這一個弱點,竟然屢屢被人用來挑戰她的權威。她絕不相信這件事情後面沒有陰謀——即使這些士年輕氣盛,亦絕不會傻得只憑流言,便做出這種蠢事。 這是高太后無法理解的愚蠢。 侍立在殿的韓忠彥顯得平靜,彷彿他根本不曾被捲入這場風波當。 「這些人喝多了。」韓忠彥對審訊的稟報,一開始便令高太后感到荒謬,但韓忠彥的表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這三十七人互相全部認識,臣已經查明,此前他們的確全在會仙樓喝酒——會仙樓的掌櫃和酒博士都記得他們。民間禁酒哀悼之令剛過,所以他們亦不算違禁。在喝酒時,有人聽他們提到雍王與曹王晉封的事,訊問時,他們亦有人承認,他們因為聽到雍王晉封之事而不滿……」 「你的意思是,他們只是醉酒鬧事?!」高太后厲聲打斷了韓忠彥,「汴京喝醉酒的人成千上萬,怎麼便他們來敲登聞鼓?!」 「他們誤信流言。」韓忠彥依然很平靜,但語氣堅定,「此前有流言說,石得一之亂,是為了迎立雍王。還有人說,太皇太后遲早會廢掉幼主,另立雍王……」 「一派胡言!」高太后騰的站起身來,悖然大怒。 她隔著珠簾,怒視著韓忠彥——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韓忠彥這些鬼話。韓忠彥只不過是為了讓所有人好下台階罷了。他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便如同他在雍王之事上的所做的一樣。 她知道是誰容不得雍王。 石越、王安石……這二人都曾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他們一定會將雍王當成哥的心腹之患。而且,這亦是朝真正有能力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的兩個人! 本作品16k小說網獨家字版首發,未經同意不得轉載,摘編,更多最新最快章節,請訪問www.1 6κ.cn!她也知道石越曾經私下裡見過王安石,此後,王安石便主動請求出鎮杭州,去推行石越的鹽債——高太后不信任王安石,她一點都不信任王安石。而王安石竟然願意為了支持石越,做出如此大的讓步!他不惜去杭州,二人背後,究竟又有著什麼交易? 還有桑充國……桑充國對哥一直忠心耿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是石越的大舅。 十個白水潭的,七個太學的! 還有誰能對這些士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喝醉了酒?聽信流言? 是桑充國的盅惑,還是石越的暗示?! 你們當我只是個深宮的婦人,可以隨便擺佈麼?! 這是挑戰還是試探?兩個輔政大臣想知道垂簾的太皇太后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太后又想起曹太后對石越曾經有過的猜忌。 若是有人想試探她,那麼她高滔滔便一定會給他一個回應。她會讓他知道,究竟誰才是神器之主! 王安石想去杭州,便讓他去。石越又想去哪裡?! 高太后在珠簾之後,望著韓忠彥,忽然一字一句的說道:「大府,老婦雖在深宮,亦曾聽說,白水潭的學生,至今都管石相公叫山長,此事可是屬實?」 「太皇太后!」韓忠彥震驚的抬頭,望著珠簾之後。 「大府亦是遺命輔政之臣。大府且看看這些!」 韓忠彥此時已再無剛才之從容,他驚疑不定的望著陳衍捧著一疊奏折,送到他面前。 「大府可以看看,這裡全是彈劾安燾、李清臣的折,本朝從無建輔政大臣之先例!大行皇帝托孤於卿等,實是感於君臣相知之義!」 但不是叫你們為所欲為! 「臣等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韓忠彥再也站不住了,連忙跪了下來。 「韓家之忠義,大宋人人皆知。」高太后冷冷的說道,「我只希望,這些喝多了酒的貢生,不要有石相公的學生才好!」 韓忠彥頓時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他抬起頭來,顫聲說道:「太皇太后絕不能有如此想法!」 絕不能有如此想法?!高太后注視著韓忠彥,你也疑心此事與石越有關麼?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絕想不到,高太后竟然會疑心石越,但是他卻知道,石越如今已今非昔比,高太后若要對付石越,休說司馬光與王安石不會同意,縱然同意,也會掀起軒然大波。這樣做的結果,只會令得國家更不穩定,而高太后與石越之間,將會一直互相猜忌與不信任。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再次重複了一遍,「臣只恐這正是契丹離間之計亦未可知。若朝廷無石越,非止交鈔之事無法收拾,臣只怕今日罷石越,明日契丹便已南下!」 「君臣相疑,非國家之福,太皇太后聖明,還乞三思!以石越之賢,斷不會為此無父無君之事!」 珠簾之後的高太后頓時怔住了。 她並非不知道朝廷對石越的倚重,但她絕未想到,原來連韓忠彥的心裡,也是如此倚賴石越! 高太后忽然感覺到一陣恐懼! 她從來不介意分享權力,從執政的第一天,高太后便已經決定,要任賢遠佞,她不會如歷史上的其他女主一樣,任用私人,她會尊重兩府的權力,她會與賢者分享權力!如此,國家的政治方能清明。 但是,這種分享,應當是她主動賞賜出去的,而不是被迫的。臣下應當對她的這種賢明感恩戴德,歌頌她的英明與賢德;而不是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容挑戰! 高太后緩緩坐下御座,雙手卻緊緊抓住御座的扶手。她親眼目睹過三位皇帝登上皇位,也目瞪了三位皇帝的死亡。治平年間發生的事情,更令她終生難忘。她知道宰相的權力,如曹太后那樣的人,也會被韓琦說撤簾便撤簾! 而她的御座之前,珠簾之外,還有位輔政大臣! 即使哥還年幼,撤簾並不是眼前的威脅,但是,她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輔政大臣們主導的兩府,可以輕而易舉的架空她! 她垂簾聽政還沒幾天。高太后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地位並不比石越穩固。 但是……她高滔滔依然會回應這試探!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 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醉酒鬧事」!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御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御史,這次也罕見的無人說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不過,對於高太后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只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佈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后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採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後,高太后雖然口裡挽留,但是心裡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呆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后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於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石越堅信,只要將趙顥打發到南海去,一切的懷疑都將煙消雲散。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只要爭取到司馬光的支持,高太后為了保全自己兒的性命,多半便會支持此議——而那只是幾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只要獲得司馬光支持,那麼,在公佈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份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面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只有簡單幾樣果、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乾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麼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實,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的望著王安石。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麼。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心裡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預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部郎,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面的判斷,又怎麼可能打動司馬光?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麼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面,只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當殿反對有用麼?」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后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只恐更堅太皇太后之意。」 「介甫有點……」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后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后,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后!」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麼?人無慾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後,太皇太后實是已有心魔!」 「侍說得不錯。」石越也不由點頭應道,「在下亦有這種感覺。」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明是說…小說整理發佈於ωωω.ㄧV k.cn…」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后、皇上有殺、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后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外互相猜忌,只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后無論做什麼,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挑撥離間,只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 司馬光默默聽著,過了好一會,才轉向石越,問道:「明亦如是想?」 石越輕輕點了點頭,「大行皇帝崩駕當晚,在下在宮,可以肯定太皇太后並無策立雍王之意,否則在下亦活不過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后此後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貢生上書之事,雖是意外,然只怕……」 「台諫、士……」司馬光苦笑著,「只怕朝百官,心亦不能無疑。便是介甫與明,亦不見得全然放心罷?」 「不錯。」王安石坦然承認,「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從無設輔政大臣之先例!」 石越卻是默然不語。 「介甫、明肯和我說這些,那是對我還未生疑。」司馬光望著二人,搖搖頭,歎了口氣,「亦不瞞介甫、明,我昨日已經上過奏折,請封呼延忠、楊士芳、田烈武三人為侯,仁多保忠晉公爵,托以班直兵權,以拱衛腹心,亦可稍安眾心……」 原來司馬光亦早有擔憂!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卻見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時候了!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賞。然越以為,終不若釜底抽薪來得一勞永逸。」 「釜底抽薪?」司馬光不解的望著石越。 石越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袖的南海封建圖,雙手捧著,親自遞到司馬光案前。 「此圖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馬光疑惑的接過卷軸,緩緩打開,方看了一眼圖上的幾個大字,便訝然抬頭,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正是!」 司馬光又看了一眼地圖,抬頭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只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並不多說什麼;王安石則低頭喝著茶,根本不去看司馬光。司馬光緩緩將地圖放到案上,低頭凝視地圖,默然良久,才終於抬頭望著石越,說道:「封建之好處我已經知道了。明想不想聽聽為難之處?」 石越連忙欠身抱拳:「正要君實相公賜教。」 司馬光又瞥了一眼地圖,「為難之處第一樁,若是這張地圖洩露出去,我敢保證,宗室定然人心惶惶,進宮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哭訴的宗室,能擠破宮門。我這個山陵使,到時候難免亦要提心掉膽——明可還記得,陳世儒夫婦為了想回汴京,連殺母這等喪絕人倫之事亦做得出來,如今要將天璜貴胄們全部趕到南海瘴□之地,往好裡想那是封建,若往壞處想,便形同流放。大鬧喪禮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將來攢宮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們拉著攢宮不肯走,明想想,這是多大的亂!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孫,明欲拿他們怎麼辦?」 石越點點頭,「相公所言,誠然有理。不過,越亦想問相公,今日若對雍王說,要將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國,相公以為雍王是否會拒絕?」 「自然不會。」 「不錯,雍王斷不會拒絕,更不敢拒絕。朝廷若行封建,他為怕日久生變,多半會立刻之國。雍王既然不會拖延,相公以為曹王可會拖延反對?」 司馬光搖了搖頭,「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義。平心而論,以曹王之才能,做個公卿,亦足勝任。只是本朝為安全宗室……」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懷抱,亦無拖延反對之理。」石越點點頭。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同類」,雍王之事,雖與曹王無涉,然其心豈無疑懼?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后以下,宮朝,難道便不會猜忌曹王? 但這些話自然不便宣諸於口。「封建之詔一下,若最為親貴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詔,敢問相公,還有哪位親王、嗣王、郡王敢為杖馬之鳴?!」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后的心目,究竟是她兩個兒的前途重要,還是那些宗室們的不滿重要?!高太后只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就一定會希望自己的三個兒以及他們的後代,能各為一國之主。更何況,封建之策,還能一勞永逸的幫趙顥擺脫麻煩——高太后保得了趙顥一時,難道保得住趙顥一世?而若是趙顥能自為一國諸侯,她死後,向太后與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只要高太后心意堅定,宗室們又有誰敢鬧事? 「既便如此,也還有一樁難處——自此圖看來,明欲用周制。此圖封建十國諸侯,單單是護送這十國諸侯與他們的族人前往封國,這筆開支,便已是駭人聽聞——若國庫豐裕倒也罷了,當此之時,傾國庫之力封建諸侯,諸國之土地、人民、賦稅,卻皆非大宋所有。這筆開支,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而若用漢制,則朝廷不僅要派遣諸侯國相,還要幫諸侯國征伐、建城……一切開銷,全要由朝廷負擔,朝廷財政斷然負擔不起。」 「自是不能用漢制。」石越斷然道:「我亦不想讓諸侯國拖垮我大宋。朝廷除了向諸侯國派遣史官以外,不在諸侯國安插任何官員。諸侯國立國之初,海船水軍可以提供幫助,然一切軍費開支,都必須由諸侯國承擔。否則,封建之意何存?」 「若用周制,難不成諸侯之國的路費,也要他們自己掏?」司馬光反問道,「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負債纍纍?他們若不還清債款,只怕他們的債主也不肯讓他們走。若由朝廷來承擔這筆開支,明可曾算過,這又是多大一筆巨款?」 「至少上千萬貫。」石越坦承,也許遠遠不止,畢竟這些都是鳳龍孫,與普通百姓的遷徒完全不同。 「不過,諸侯之國,可以分批前往——從第一批出發,到最後一批人抵達封國,花個五年甚至十年,亦無甚要緊。相比而言,朝廷省下來的錢則更多,宗室的俸米、賞賜,亦不是小數目。此外,一旦開始封建,宗室們便要變賣家產,招募隨從,購買必需物什,幾年之內,不止是海上貿易之繁榮可以預期,自汴京至杭州、廣州,商旅增加,貿易更盛,亦是必然。這些於國家之財政,大有裨益。對付目前的危機,若說鹽債只是被迫應戰,那封建諸侯,卻可以幫助東南諸路及海上貿易迅速恢復,甚至更加繁榮。朝廷雖然支出這筆開銷,但若能使東南諸路恢復景氣,區區上千萬貫,又算得了什麼?」 「分批之國,倒亦是個辦法。」司馬光點點頭,「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 1、 睿思殿。 「陽信侯。」遠遠望著田烈武走進來,趙煦立即將手的毛筆一丟,拋開跟著身邊的內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陽信侯,你見著桑先生了麼?」 「陛下。」田烈武連忙參拜行禮,他還有點不太習慣自己這個侯爵。 「你見著桑先生了麼?」趙煦卻只是滿臉期待的盯著田烈武。 田烈武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本還散發這墨香的書來,雙手捧著,遞給趙煦。 「這是什麼?」與趙煦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武城侯楊士芳瞥了一眼,問道。 「是桑先生托我帶給陛下的。」田烈武道,「一個胡人叫陀勒密氏寫的書,大約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圖。」 但武城侯卻是連《地理初步》也沒看過,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什麼陀勒密,只不過楊士芳知道小皇帝很聽桑充國的話,因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身上還纏著繃帶的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接過書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說,大宋的未來在南邊,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萬國的地理,桑先生請幾個大儒給這本書寫了註疏,親自抄錄在書。請殿下每五日讀一篇。」 「朕記下了。」趙煦點頭應道。 「桑先生還說,程先生這時便開始講《貞觀政要》的確是深奧了點,以後每五日,桑先生會寫一個貞觀君臣的故事讓臣帶進來,陛下看了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說到這裡,忽然遲疑了一下,方又說道:「桑先生說,程先生學問、人品都是好的,在讀書人聲望很高,陛下須尊重他,這樣天下的士大夫便會更加擁戴陛下。」 說完,田烈武幾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畢竟,這還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趙煦只是抿著嘴想了想,便說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趙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問——這睿思殿內,小皇帝的身邊,有多少內侍、宮女,會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鉅細無遺的報告給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處境,小皇帝的身邊,真正能夠信任的,也就只要楊士芳、田烈武、龐天壽三人而已。 睿思殿對於保慈宮,絕無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許他替小皇帝與桑充國送話,但這亦隨時可能成為他陽信侯田烈武的罪證。所以,儘管他們對於雍王居然平安無事都感到很憤怒,卻沒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亂說半句話…… 正想著這些,「官家。」田烈武便見一個內侍捧著一盤果從殿外進來——那內侍才走到離趙煦七步遠的地方,突然,便聽趙煦發出一聲尖叫:「站住!」 那內侍一愣,卻沒有明白趙煦的意思,一面說道:「官家,這是皇太后送來……」他方又向前走了兩步,趙煦突然從龐天壽的手奪過一把柱拂,惡狠狠地向那個內侍打去,一面還尖聲叫道:「站住!給我站住!」 田烈武一時驚呆了,眼見著那內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頭破血流,抱著頭跪在地上不斷的哀號,求饒,一盤果灑得到處都是。 直到楊士芳緊緊抱住趙煦,他還漲紅了臉,揮舞著柱拂,高聲喊道:「陽信侯,把這個叛逆拿下,把這個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時有點不知所錯,眼見楊士芳抱著小皇帝朝內殿走去,卻見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內侍跟前,呵斥道:「你這蠢貨,你他娘的沒長耳朵麼?」 「冤枉……冤枉……」那內侍顯然已是被嚇傻了,只是拚命的叩著頭,一個勁的喊著冤枉。 「冤枉個屁!」龐天壽一口痰吐到他臉上,惡狠狠的罵道:「你他娘的連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賊的再喊冤枉!」龐天壽忽然一聲大吼,瞪到那內侍眼前,「你直娘賊的敢再喊冤枉!」 那內侍被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傻傻的望著龐天壽。 「滾!快滾!」 眼見著那內侍屁滾尿流的跑出殿,龐天壽這才轉過身來,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這……」田烈武望著龐天壽,完全弄不清狀況。 龐天壽苦笑著搖搖頭,「昨天開始,這是第二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天壽歎了口氣,「先前做噩夢田侯是知道的,太醫用盡了法,也不見好轉。昨天便是這樣,只要是外面來的人,若官家叫他們站住,他們站住了,倒也罷了。但若不馬上站住,便是這樣……」 「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麼?」 龐天壽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連問話的田烈武,心裡也知道這是廢話! 「我去看看官家。」過了一會,田烈武才又低聲說道。 「陽信侯,那個叛逆拿下了麼?」 當田烈武走到內殿時,趙煦坐在一張椅上,臉上紅暈猶在,但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田烈武望望楊士芳,便聽楊士芳說道:「官家,已經拿下了。」 趙煦詢問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連忙避開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趙煦顯然大大鬆了口氣,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楊將軍,陽信侯,宮裡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聽到這話,忽然感覺鼻一酸,「陛下放心,有楊將軍與臣在,沒有叛逆能傷害陛下。」 「朕知道。」趙煦認真的點點頭,「還有呼延將軍,聖……太后說,你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說了,朕要做個像父皇那樣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著趙煦稚嫩的小臉,幾乎便要痛哭失聲。他低下頭去,不敢失態,卻看見楊士芳緊緊握住腰間的佩飾,青筋爆出,幾乎要將那佩飾捏碎一般。 「陛下會是個好皇帝。」田烈武溫聲說道。 「朕還不是。」趙煦卻認真的搖了搖頭,「朕聽太后說,她絕不會讓人對朕不利,一定會讓朕平安親政。」 「官家會是個好皇帝,官家一定會平安親政!」楊士芳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到那時候,官家會是和先帝一樣的好皇帝,先帝打敗了黨項人,將來官家定能打敗契丹人。官家會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會是!」田烈武也跟著說道。這是誓言。 「楊將軍,陽信侯,」趙煦睜大眼睛望著楊士芳與田烈武,輕聲問道:「有人不想讓朕親政,是麼?」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生下來就要做官家的。」龐天壽不知何時候也已經走了進來,他走到趙煦跟前,細心細氣的說道:「待到官家長大了,便可以親政。這是天經地義的。」 「不錯!這是天經地義的。」楊士芳沉聲道。 從睿思殿出來的田烈武,腳步變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裡,高太后不是說書人所說的那種奸後,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確確是叛亂的主謀。這件事情是瞞不住的。叛亂當晚,韓忠彥為了阻止雍王進宮,調動了多少人馬,不要說以田烈武在開封府的關係,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他,便是開封府普通百姓,也多少知道這件事——要這麼多人嚴守秘密,除非將當時參與平亂的人全部殺了,否則,任你用什麼樣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從當晚的叛兵口,知道他們是為了迎立雍王! 實際上,整個開封府,幾乎人人都知道雍王與叛亂有脫不開的關係。流言絕不止在白水潭、太學存在,三十七名貢生的「醉酒鬧事」,在汴京任何一座茶樓、酒樓,都有無數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開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為保住兒性命所做的一切,他並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壞人就一定會得到懲處——抱著這樣心態的人,在公門裡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將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卻也不能不讓人們在心裡猜忌。對於他們這些忠於小皇帝的人來說,這種不安就更加明顯——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東西,龐天壽都會親自到御膳房監視,而楊士芳每一樣東西都要自己先嘗過再讓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離的保護著小皇帝,而田烈武則負責幫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與外面忠於小皇帝的人聯絡。 田烈武知道,其實他們都怕高太后。因為他們都相信高太后有廢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亂的晚上是站住小皇帝一邊,她對小皇帝未必有惡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們依然害怕,他們就怕有個萬一。 除非高太后的態度能夠更加明朗,否則,直到小皇帝親政的那一天,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 原本趙煦是很讓他們放心的。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喪禮之上,面見百官也罷,召見宗室也罷,會見外國使節也罷,對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罷,趙煦的表現都非常得體。他顯得非常的懂事,也很聽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話,在喪禮上,能悲傷而又不失禮,與太皇太后一起見百官、外國使節時,從不多說話,有時候長達一兩個時辰的會見,他也不哭不鬧,只是睜大眼睛,認真的聽著…… 2、 這樣的小皇帝,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除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做惡夢驚叫,田烈武們不必為他擔心更多。 但這樣的日時候結束了。 田烈武也罷,楊士芳、龐天壽也罷,對於小皇帝的這種發作,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但這樣的事情若多了,對小皇帝顯然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們心裡都知道原因,儘管沒有人表露出來,但田烈武知道,楊士芳與龐天壽都將這怨恨,轉到高太后與雍王的頭上。 這個大宋朝,難道真沒有了評書那樣的忠臣麼?朝為什麼沒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諫,讓她大義滅親呢? 田烈武其實很想找石越、司馬光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問一問為什麼? 但是,儘管他已經貴為陽信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與石越、司馬光們,依然有著天壤之別。 他只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出了東華門,新雇的家人早已牽了馬過來。自從跟了趙煦後,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趙煦即位之後這短短十幾天裡,不斷有田烈武聽都沒聽說過的人來拜訪,在他家裡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咋著嘴巴感歎一陣,然後便有人變著花樣送來東西,從綢緞金銀,到僕人歌妓,甚至馬車、車伕、田地、宅院……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而送東西的人,地位也一個比一個尊貴。開始幾天,為了退還這些東西,田烈武闔府上下,幾乎都疲於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貴之人送來的東西,卻是連退還都是個極大的難題。不過這個煩惱在曹友聞給了田烈武建議後,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幾個家人、使女,買了幾匹馬、馬車,雇了一個車伕…… 雖然田烈武心裡還感到有些彆扭,但他知道曹友聞是對的——他雖然貴為陽信侯,但在旁人的眼裡,他始終是個武官,沒有人把他當士大夫來看待,只當他是個粗人,因此送禮討好,便幾乎不加掩飾,這些想要結交他的人當,並非個個都不可取。只是因為世俗有這種偏見,所以才會如此看輕他。而對這些送禮者,亦如曹友聞所言,不能夠簡單的退還,因為送禮給他田烈武,實際上是對小皇帝的討好。就眼前來說,田烈武是幫不到他們任何忙的,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後的回報。而如今的情形卻是,皇帝亦需要這種投資,這些人雖然幫不了什麼真正的忙,但他們確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筆投資的話,至少便會更加樂於見到小皇帝將來能平安親政。他們投資得越大,對小皇帝就會越支持。至於他們的投資將來會不會有回報,那其實與田烈武無關。曹友聞向他保證,即使他將來翻臉不認人,也不會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這些東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當這些全是小皇帝的賞賜便可。 所以,曹友聞告訴田烈武,讓他將送禮的人與所送的禮物,全部記錄下來,然後稟報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聞所料,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笑著讓他接受,便當是官家給他的賞賜。 於是,短短十幾天內,田府看起來,便已經很有了侯府的氣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開始看起來有點像陽信侯的樣了。 上馬離了東華門街,過了惠和坊,一路往東,便到了舊曹門街。田烈武的新宅,便在舊曹門街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這個新雇的隨從叫李順,實際亦算是他的舊部——熙寧十三年靈州城下,李順便在田烈武營。因在攻城受了傷。殘了一隻左手,退役後便領了撫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平素便在汴京打點零工,勉強生活,因田烈武、楊士芳幾人封侯的事,這一陣已是汴京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他聽到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軍一向對下屬甚好,便來投奔富貴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當了隨從。 李順一路牽馬走著,見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話題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聽人說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馬上便要班師回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有個表哥,還在小王將軍帳下聽令,也不知…本書轉載拾陸κ學網…」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將軍帳下?」田烈武坐在馬上,搖搖頭,歎了口氣,「那他只怕一年半載回來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興一場。」 「假倒是不假……」 幾天前,從王厚、慕裕謙的軍傳回消息,他們又一次進兵無功而返。王厚、慕容謙上折請罪,承認西南夷非倉促可定,政事堂請求罷益州之兵。為此,樞府因為面上過不去,還非常不滿,行斥責王、幕怯戰,樞府一直爭執說大軍進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廢,不僅此前軍費開銷付之東流,而且使朝廷為四夷所輕。反而是石越為二人說話,誇二人「知所進退」,「朝廷得二名將」。因此,李順聽到的事,當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還聽李敦敏說,石越心裡其實非常失望,但君實相公不願意再打無謂之仗,才不得不讓步。朝廷要省下錢來,解決國內的物價上漲與交鈔危機。 「不過,小王將軍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雖會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馬,但小王將軍與慕容將軍會挑揀三千精兵留下來屯田,訓練當地土兵,以戰養戰。你表哥若在小王將軍帳下,只怕在那裡娶老婆生孩也說不定。」田烈武笑道。 ——這是一個段介讚不絕口的方案。駐軍多而無用,又不習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負擔。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對益州的財政完全不構成負擔。由著這些軍隊在當地訓練邊境的居民與歸附的熟蕃,同時威懾西南夷的騷擾——一旦轉攻為守,西南夷便優勢全無,而宋軍則立於不敗之地。只要地形合適,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過一百名真正的宋軍精銳,更何況宋軍還有城寨、土兵協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壓力驟減,內部的分裂就會變本加厲,以王、幕之能,在那裡遠交外攻,拉攏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幾年時間,那些桀驁不馴的頭人的人頭,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懸首示眾。 田烈武也承認,小王將軍的這個辦法,較之氣勢洶洶的調集十萬軍隊,到那裡去和疾病、自己的補給能力打仗,實是高明得太多。樞府對小王將軍的「平夷策」表現很冷漠,只不過是礙於面,他們最大的擔心,竟然是荒謬的認為承認在西南夷的失敗,可能會影響契丹的判斷——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擔心,數萬禁軍回防河北,哪怕再怎麼樣士氣低落,對於契丹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威懾。 據說君實相公因為擔心兵少無用,訓練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張全面放棄西南夷,而希望等財政好轉的時候,再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兩府力爭,小王將軍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 田烈武也是差一點就去了西南的。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個轉折。若是他當時去了西南,現在的許多事情,便不可能再發生。如今日這般位列陽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軍功,才能有機會封侯? 但他依然會忍不住想像自己的另一種人生。他也會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將軍一樣,想出這「平夷策」來,他想過很多次,答案總是否定的——雖然這讓田烈武有些沮喪,但他也只好接受這個現實。他不是那種有很多計策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應當多聽別人的意見。 李順也似乎有點失望,「奶奶的,他可莫要討個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聽說那邊夷人女長得很俊俏……」 「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寫封信問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還是省點好了。」李順笑道:「找個先生寫信,再去驛館寄到益州,須得好幾十呢。在汴京,幹上一天苦力,也不過百把。」 田烈武笑著點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聽你說,你還有兩百多貫的交鈔?」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點錢來討個渾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間,交鈔便成紙一樣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著,不過這些天看來,朝廷頒了那詔令後,聽說可以用來抵稅,鬼市裡交鈔又開始值點錢了,有人在那裡收交鈔,預備帶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這事……還來找過小的,不過小的也沒答應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順話多,若是回憶起在軍的事來,李順能說上幾天幾夜不停,不過他也愛和李順聊些家長裡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穿行,一面說著些閒話,這比起應酬那些顯貴們來,能讓田烈武從心裡感到放鬆。 「你沒賣給他便對了。」田烈武笑道,又問道:「你那表哥為人踏實麼?」 「還算老實。」 「也對,小王將軍帳下的軍紀,我也是親身領教過的。」田烈武笑道:「那這事……你要急著討個渾家,便好好收著這交鈔,你若是不著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澤打聽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會開拔回來,你去唐家錢莊存張飛票,先把這錢給你表哥幫你存了罷。」 「啊?」李順驚訝的回過頭來,望著田烈武。 「你別問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價平穩時,我再給你放個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這筆錢在汴京不算什麼,在當地卻也是巨款,夠你置地買田娶渾家。若還想回汴京,你便在當地無論蜀錦、茶什麼的,買點販運回來,也能賺一筆。」 「只是……」李順原亦是機靈人,這時候並不敢多問什麼,「只是這飛票……」 「你不放心這個?」田烈武笑著搖搖頭,「原也難怪。你在軍時,還沒有這物什。」 李順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要不是駐屯大軍,軍兄弟都是用飛票給家裡寄家用的。休說軍,連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這飛票。只須有家有戶,有名有姓,不是那種到處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錢莊,人家自會問得清楚,若寄不了,他們亦不會誆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經決定,以馮京判成都府事,而陳元鳳以轉運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軍政,而在司馬光的堅持下,兩府也已經決定,與撤軍同步進行,益州將成為一個純交鈔區——在益州,將廢除銅錢、鐵錢,全面禁止銅錢、鐵錢在市面流通,增發小面額交鈔,並在交鈔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轉運司的關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內流通——同時也禁止其他交鈔在益州流通。換言之,益州在貨幣上,將再次成為國之國!為了防止重蹈覆轍,朝廷將在太府寺下,增設一個「蜀幣局」,以金銀銅為本,按一定比例計算,限定增發蜀幣的數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裡,卻碰巧聽到了李敦敏的牢騷。李敦敏對朝廷此舉非常不滿。在他看來,兩府如此決策,乃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倒退,雖然因為益州特殊的歷史與地理位置,此舉未必行不通,而伴隨著軍隊的撤出,沒有了供應部隊的補給壓力,社會局勢趨向穩定,再加上這種形同發行一種新紙幣的「蜀幣」,以及與危機重重的交鈔的切割,此舉如同在益州與全國其他各路之間建了一道牆隔離開來,的確亦有可能解決益州的問題。但李敦敏卻始終認為此乃是極端短視之舉,將來一定會留下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注一) 但他雖然向石越建言,卻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與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壓力。而田烈武則更不可能知道還會有發行「鹽債」之事,因此他才會給李順出了這個主意。好在李順心裡也知道,他家的這位田侯,原本對這些理財之策並不擅長,口裡雖然唯唯諾諾答應了,心裡卻在想著哪日若能見著曹家小舍人,問問曹友聞的意見,再做打算亦不遲。 田烈武哪裡知道李順心裡打的這個主意,猶在那裡耐心的說著「飛票」的事情…… 便這麼著,二人一直快到了舊曹門。田烈武遠遠便望見城門那邊,有個年輕的士帶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他正依稀覺得有些眼熟,便見其一個隨從快步朝自己走了,到了眼前,那隨從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這位可便是陽信侯田將軍?」 田烈武連忙叫李順停了馬,坐著馬上低頭問道:「你卻是哪位?」 「小的乃是新任軍器監蔡少監的家人,喚作蔡用。」 「蔡少監?」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個「年輕的士」,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 注一:阿越按,兩府這一決策在今日看來近乎不可思議。然真實歷史,紙幣最初出現,卻正是限制區域使用的。兩宋時期,同時出現幾種紙幣,各自只能在限制區域使用,更是常事。而當使用區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紙幣出現問題時,轉而採用限定區域使用的辦法,更是兩宋政府經常使用的手段。故此舉無論利弊如何,讀者皆不必駭怪。事實上,正如本書所指,宋朝在本質上乃是由若干亞經濟區組成的經濟聯合體,故歷史上出現這些情況,亦有其深層的原因。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二) 田烈武與蔡卞,原本卻也談不上有多熟。當年在石府,偶爾也見過幾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懸殊而已。蔡卞十二歲便得進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參預開發湖廣之計劃,很得石越、蘇轍看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但如今一晃十餘年,蔡卞的仕途卻似乎阻滯下來,不僅一直不得陞遷,還被趕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卻已經貴為小皇帝的親信侍從,成了人人羨慕的陽信侯。 田烈武並不知道蔡卞這幾年是在哪裡當官,他卻聽說過蔡卞要調回京師的事情,只不想卻是做了軍器監少監——當年蔡卞也參預過軍器監的改革,聽說他曾經上表,請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種可以替代弓弩的單兵火器——據稱蔡卞堅信火藥兵器應當成為未來宋軍的主要裝備——但這個主張最後成為了笑柄。田烈武聽說兵器研究院後來的確製造出了一種小型火炮,輕到一個人便可使用——但這種火炮射程不遠,發射速率很低,根本無法瞄準,點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對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連放置引火藥的突槽都沒有設計,而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術,所以,據說這種小型火炮,在使用時必須站在一個火爐旁邊,以便拿一塊碳或者燒紅的鐵片來點火射擊……這樣的東西,不要說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遠遠不如弓弩來得方便實用,更不用說宋軍最為驕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樞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當然。這項發明只是兵器研究院一個失敗的試驗品,最終幾乎沒有人知道,若非沈歸田做了軍器監主薄,而田烈武又與段介關係極好,也不可能知道還有這碼事——那是段介當成笑話講給他聽的,為了應付薛奕和高麗國的請求,軍器監將這種小型火炮的圖紙扔給了他們…… 對於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來說,完善他們真正的「火炮」體系,如何增強機動力,以利於野戰;如何改進鑄炮技術,提高火炮的可靠性,射擊的精度,破壞力,射程……這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事情。田烈武從沈歸田那裡隱約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種威力巨大的野戰兵器,據說這種兵器將成為契丹馬軍的剋星…… 田烈武一見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這些瑣事來——這實已是他對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來非常的年輕。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紀應當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從相貌來看,幾乎讓人以為他不過二十三四歲,此時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學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風度翩翩,端的是濁世佳公。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權知開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來,原本也算是個美男,但這時兩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卻頓時被蔡卞給比了下去。 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感慨。十餘年前,當他還在開封府當差時,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與知開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親自給他斟酒,都讓田烈武感到誠惶誠恐,彷彿是在做夢一般。 田烈武再抬眼打量舊曹門旁的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這個單獨的小院裡,牆上掛的是黃庭堅的墨寶,屋裡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紇香,站在兩旁侍立的廝役衣著光鮮,身上穿的全是綾羅綢緞……再看看桌上滿桌的「素酒」、「素菜」,他這個陽信侯,許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這一頓飯的花費,至少不下三百貫緡錢! 這的確是個夢。只是,田烈武都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禍是福。他至今都記得,便在熙寧十七年,他是如何幫李渾籌措三百貫錢的,那筆錢,既要給李渾當盤纏,還要養活他家八個小孩!當年如此一筆巨款,原來不過是蔡氏兄弟請自己的一頓「便飯」的花費。田烈武不由得在心裡嗟歎不已,令他稍覺安慰的是,剛剛離開睿思殿時,楊士芳悄悄告訴他,李渾之罪責,也在大赦天下的範圍內,楊士芳已經和樞府的人說妥,再給李渾安排一個好點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將李渾調回汴京,擔任班直侍衛的,但李渾的身份到底過於敏感,楊士芳儘管亦希望班直侍衛多一些忠於小皇帝的人,卻也莫可奈何…… 談笑風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麼樣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編管到偏遠軍州的李渾。但蔡氏兄弟都是極精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點心不在焉。兄弟倆互相打了個眼色,自坐下之後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絕的說著話的蔡卞不動聲色的馬上便換了個話題,對蔡京笑道:「四哥一向愛收藏奇珍異寶,弟這番從湖南路回來,卻也帶了幾樣東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話。」 「田侯乃豪傑之士,必不見怪。」蔡卞笑著回道,一雙眼睛卻望著田烈武。 田烈武聽著二人說話,卻是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問自己的意見——面前坐的,一個是開封府,一個軍器監少監,在田烈武的心裡,可從未想過,他們要做什麼事情,竟然需要徵求自己的同意——這時候他卻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亦不能像對軍的下屬一樣隨便,慌忙之,只好紅著臉回道:「豈敢!豈敢!」 蔡京與蔡卞相顧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獻醜了。」蔡卞笑著輕輕擊掌一聲,便見蔡用領著兩個隨從,抬了一個箱走了進來。 田烈武心裡不由得一愣——他雖然不擅與這些達官顯貴平起平坐的交際,但卻也不是傻,否則當年在開封府也不能做到捕頭——蔡卞一擊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將東西送進來,這顯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這些天也見慣了不少來巴結自己的人,當下依然默不作聲,只是看著那箱——田烈武並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有多貴重,他卻一眼便看出,那箱上面的鎖,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鎖匠「鐵鎖李」打造的,這乃是他在開封府時看慣的東西,飛賊們最愛偷的便是用「鐵鎖李」的鎖鎖的東西,因為那裡面一定是值錢的寶物——果然,便見蔡卞親自從身上掏了一把鑰匙出來,打開箱鎖。 頃時,田烈武只覺一陣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定晴看時,卻見箱裡放著的竟是一塊狗頭大小的白色「石塊」。 「龍涎香!」那邊廂,蔡京早已站起來,訝聲喚道。 「龍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這輩從未見過龍涎香,只是聽說,龍涎香極為難得,便宜的時候,一兩也要五十貫,上百貫;但這等寶物,有時候卻是近乎無價的,聽說最上等的龍涎香,一錢便能賣到十萬貫,甚至是十五萬貫這樣不可思議的價格!而在田烈武所聽說的傳聞,龍涎香便以白色為上品。 眼前的這塊龍涎香,少說也有十來斤! 「老七,你這…本書轉載拾陸κ學網…這是如何得來的?」面對這樣的稀世奇珍,連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從容。 「自然是買來的。」蔡卞笑道。 但休說蔡京不信,便是連田烈武也將信將疑——要將龍涎香一錢賣到十萬貫,那自然需要機緣巧合,需要講點運氣。但這麼一塊龍涎香,賣個幾十萬貫,甚至上百萬貫,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麼難事。宮裡面用的蠟燭也會加入每兩貴達百餘貫的泛水龍涎香,但據田烈武所知,這種被稱為上品的泛水龍涎香,亦不過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買下的這塊龍涎香,那他這幾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過於駭人聽聞了。 便聽蔡京嘿嘿笑道:「據愚兄所知,國朝以來,只在天禧元年,三佛齊進貢過一塊重達三十斤的龍涎香——而那塊龍涎香,雖然記載不詳,然只怕亦遠不如這塊……只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錢買下的這塊稀世奇珍?」 「這等物什,說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說到底亦不過是無用之物。」蔡卞卻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我買下此物,不過花了二十萬貫,外加兩樣東西的製法。」 二十萬貫!田烈武連眼珠都幾乎瞪了出來。 「何物之製法竟如此值錢?」蔡京卻只覺得蔡卞揀了個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裡計算著二十萬貫究竟是多少錢,便見蔡卞朝蔡用使了個眼色,蔡用連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兩盒東西進來。 「便是這兩樣東西。」蔡卞指了指那兩個紙盒,示意蔡用打開盒。 蔡京與田烈武聞言望去,卻見一個盒裡裝的是一種似鹽非鹽的雪白色的小顆粒,而另一個盒裡,卻是一顆顆的小冰塊,倒像許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卻是兩樣物什都不認得,只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田侯,四哥,且嘗嘗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的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顆小冰塊放到嘴裡。田烈武卻是抓了一把似鹽非鹽的東西丟進口。蔡卞笑瞇瞇的望著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頃刻,蔡京與田烈武不約而同驚訝的叫出聲來。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議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術傳入國已久(注一),這白砂糖也不算特別稀罕之物,但是當時的白砂糖都是淡黃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鹽非鹽的東西,竟然如雪一樣純白! 「的確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則是用白砂糖與雞蛋熬出來的冰糖……」 「可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處屯田廂軍試製出來的,他們用黃泥水淋脫色,便可以將黑糖變成白糖,色澤潔白無暇。較之大食白砂糖還要好些!」 「你便是用這熬製白糖與冰糖之秘法,換來的龍涎香?」蔡京盯著蔡卞,一臉的不可思議。 「正是……」 蔡京不由得搖了搖頭,「若我沒猜錯的話,買下你這秘法的,定是個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還有個漢名,叫做劉圖泰。」 「劉圖泰……劉圖泰……我卻是知道此人。他只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國家,皆是供不應求?大宋、天竺、大食,皆產蔗糖,然這三國,雖然皆出口蔗糖,實則本國之需求亦極大——你看早年大食來貢,總會帶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們採購的貨物之一。我當年在杭州,已聽說蔗糖在契丹、高麗、日本,乃至泰西諸國,皆極受歡迎,利潤極高。本來若我大宋有了這老七你這兩樣秘法,注輦國、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趨之若鶩……」 蔡京雖然沒直接指責蔡卞,但他這麼一說,便連田烈武也已經明白,這筆生意對那劉圖泰來說,亦是划算的。他學會了此法,回到大食國依法製造,面對泰西諸國的貿易利潤,想必將會非常可觀。 他心裡正感惋惜,不料蔡卞卻絲毫不以為然,笑道:「四哥所說之事,卻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蔡京聽到蔡卞話有輕忽之意,不覺微微色變,「老七此話怎講?」 蔡卞卻全然不覺,依舊笑道:「四哥既然說了蔗糖如此供不應求,便將秘法給了劉圖泰,又有何妨?大食國雖然產蔗糖,又能有多少產量?他劉圖泰縱然發財,亦擋不了我們大宋的財路。反正這所謂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會知道,到時候他要學到這法,亦不是甚難事——這可不是蠢笨麼?平白卻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實弟亦略有所聞,然蔗糖畢竟是產量所限——湖廣屯田廂軍,大都想種甘蔗,蔗糖也罷,甘蔗酒也罷,可以賣給海商,亦可以賣給國內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當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議朝廷為防侵蝕農田,曾頒布下嚴令,限制蔗田數量。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覺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廂軍以來,湖廣墾田數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見,湖廣增加蔗田,於國家之利小,而湖廣之稻田增加,於國家則有大利。這方是石相公當年決意開發湖廣之本意!吾輩立身朝堂,當為天下謀正道,旁門左道,可謀一時一地之利,卻難謀天下之大利。」 蔡卞只道在座之人,一個是他四哥,一個是素稱忠厚的田烈武,他畢竟還年輕,說話竟是全無顧忌,卻不知這話聽在他四哥耳裡,卻全不是個滋味——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蔡卞這話,倒彷彿是在譏刺蔡京愛走旁門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卻非蔡卞可比。他心裡面惱怒,臉上不僅毫無表露,反而露出慚愧之色,「老七所言,確是正理。如此說來,倒是老七佔了個大便宜。」 蔡卞搖搖頭,笑道:「我要這龍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軍民上供皇上,祝賀皇上登基的一點心意。否則我又哪來這許多錢?如今亦不過拿出來,給田侯與四哥瞧個希罕……」說到這裡,他揮揮手,令蔡用收起香來,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自己倒也收了幾樣寶物,正要送給田侯與四哥……」 田烈武方在感歎蔡卞會拍馬屁——這上貢之物,自是不用自掏腰包,而這龍涎香,卻是後宮所喜之物,他口裡說的是賀皇帝登基,實則卻是祝太皇太后聽政……卻不料蔡卞話鋒一轉,竟開門見山的要送起禮來。 他正欲推辭,卻見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麼東西來唬弄我。」又笑道:「田侯雖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豈敢?」蔡卞笑著答應,兄弟倆一唱一和,不給田烈武說話的機會,已叫隨從將東西送了上來。 只見蔡卞親自走到幾個隨從的跟前,掀開他們手托盤上蓋著的綢布,田烈武的眼睛,便像被勾了魂一樣,盯著那幾樣東西,再也移不開了。 達馬斯谷刀! 兩柄貨真價實的達馬斯谷刀! 這些年來,大宋朝的武人,無不夢寐以求,希望能夠得到一把達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臘蕃劍都更加名貴、罕見。流入大宋朝的 達馬斯谷刀,總數都可能不超過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從未想過,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時出現兩把! 蔡卞與蔡京交換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機緣巧合,方能覓到之物。不過我一介書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聽四哥提起,石相門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漢周勃之風,而四哥又素好奇珍異寶,故我買這兩柄寶刀時,便已想好,一柄贈四哥收藏,一柄贈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縱橫疆場,為國建功,亦是不辜負了如此寶刀……」 「如此貴重之物……」田烈武聽蔡卞說著,終於還是戀戀不捨的移開目光,搖搖頭拒絕道:「雖蒙少監錯愛,然此刀在下卻是絕不敢受。」 「田侯何必見外?所謂貴重,亦須看它之用處。這寶刀貴重與否,還要看它操之於何人之手。若持於名將之手,用之手刃寇仇,開創太平,便可稱貴重;若在我等書生手,無非用來裝飾門面,又有何貴重可言?況且我到底只是個臣,若說國朝武將,除了田侯,我還真不識得幾個。且那等閒之人,又如何配得起這等寶刀?田侯豈能忍心辜負這寶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為大丈夫意氣相許,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負了他這番心意,看輕了他。」 「豈敢……」 「這亦沒什麼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身邊的紅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結。不過,老七的心意,田侯卻是不知道。若說田侯一生之志向,只是安於班直宿衛,便任君再親貴,他亦不肯贈這刀的。若果真是為了巴結,恕我直言,何不將這刀送給唐康時、呼延忠?老七卻是盼著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樓,庶幾亦不負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辭,這時候被蔡京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他嚅嚅著還要拒絕,卻聽蔡京又說道:「老七有這番心意,田侯不當推辭。但送我那把刀,我卻亦想借花獻佛,請田侯轉贈武城侯。」 「啊?」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卻與老七不同,我將這刀轉贈予武城侯,是盼著二君能以此寶刀護衛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語氣說道:「皇上天資聰穎,十年後親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卻要多拜託田侯與武城侯!」 田烈武萬萬想不到蔡京會說出這番話來,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卻見蔡卞也重重點了點頭。田烈武沉吟了一會,終於抱拳說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蔡卞見田烈武答應,不由得喜形於色,連忙吩咐下人將刀送往田府。三人方欲重回座位,卻見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進來,稟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臉頃刻間便沉了下來,喝斥道:「何事值得這等大驚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躊躇不語。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頓臭罵:「有甚好遲疑?你不認得七哥和田侯麼?」 蔡喜沒來由挨了蔡京一頓罵,卻再不敢遲疑,連忙哈著腰道:「是,是,小的糊塗,小的糊塗。小的剛剛接報——北海侯仲維、太右內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單將軍廟毆打鴻臚寺主薄吳從龍……」 「你說什麼?!」即使連一貫處變不驚的蔡京,此時亦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來。蔡京可再也想不到,這些大宋朝的鳳龍孫們,平時雖然貴為天潢貴胄,但卻是連個進士都不敢欺負的,他們何時竟然有了這樣的膽量?他望著蔡喜,忍不住問了句:「你是不是聽錯了?」 —————————— 注一: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取熬糖法,疑為引入白砂糖技術。但宋初國白砂糖仍然主要依賴進口。或謂據馬可波羅所云,白砂糖技術乃蒙元時方引入國。實則宋末之戰亂,實為人類明史上極大之浩劫,蒙元時有技術失傳,欲待重新向亞學習,亦不足為奇。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三) 保慈宮。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聽著陳衍的稟報,氣得連連冷笑,「趙宗諤家可真是好門風!當年趙宗諤爭著索要使相俸祿,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東西,被御史彈劾,死後謚號還被駁了兩次,最後落了個『思』字,追悔前過曰思,可榮耀得很!如今他家兒孫,可越發『青出於藍』了!毆打朝廷命官,祖宗以來,可有過這等混賬事?」 「太皇太后息怒。」陳衍一面勸慰著,又稟道:「剛剛老奴見著蔡國公和魯國公,都在外頭候見……」 「他們還好意思來求情?」高太后越發氣不打一處來,「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只怕還在過堂……不過,這蔡國公和魯國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見……」 「老婦明白著呢!」高太后不耐煩的說道。 蔡國公趙宗達,本是太宗長魏王元佐之後,後來因太宗第七蔡王元戴之允則無後,遂過繼到這一房,熙寧三年襲封蔡國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輩,在宗室輩份算比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長房長孫,趙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親自撫養長大,這身份就比尋常宗室要尊貴幾分。而趙宗達的幾個親兄弟,在宗室亦名聲極好。他輩份高,又兼著太宗一系魏王、蔡王兩房的面,巴巴的來求見,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將他丟在外面不理會。 而魯國公趙仲先,雖然輩份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輩,但身份卻更加親貴。他襲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魯王趙元份的爵位——當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魯王趙元份這一房。他父親趙宗肅,是當年曾經跟隨英宗進慶寧宮的宗室之一! 說起來,這帶頭闖禍的趙仲維、趙士丘,同樣也是魯王房。趙宗諤還是趙宗肅的親哥哥,仁宗時策立英宗為皇,英宗懼禍而不敢受,受命來勸說英宗的人,趙宗諤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雖然口裡罵著趙宗諤,但她心裡亦明白,宗室裡頭,便是有些人要親貴些。當年趙宗諤敢爭要使相待遇,還不是仗著他與英宗的親厚?這趙仲維、趙士丘敢帶頭惹事,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換著疏遠一點的宗室,哪怕貴為國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吳從龍?更不要說去毆打他了。 趙宗諤一家是如此,她的寶貝兒趙顥,又何嘗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兒趙顥,心裡隱隱一陣作痛。 她一時間便有點灰心,揮了揮手,「也罷,也罷,召他們進來吧。老婦便聽聽他們說些甚!」 開封府對田烈武來說,算是個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陽信侯的身份來到開封府,卻依然能讓他感覺到開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時和蔡卞然喝茶的這間後廳,便是他以前從未有機會到過的地方。 但他亦無心去品味一朝成為座上賓的感覺,在開封府當過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儘管對朝的政治鬥爭還是個門外漢,但卻直覺的便意識到,這樁案非比尋常! 所有在開封府當過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們,是一個極為物殊的群體。他們身份高貴,坐享厚祿,在普通的市民看來,他們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們看來,他們則是結親的理想對像;但對於士大夫們來說,宗室卻是他們敬而遠之的對象…… 想要準確的評價一個群體的社會地位,這個群體的婚姻狀況絕不可忽視。汴京宗室的婚姻對像主要有三——舊日勳貴之後、富商巨室、舉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這三者當,舊日勳貴之後,被視為門當戶對,有著久的傳統;而與富商巨室結親,則多半是為了貪圖錢財,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無不想與舉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結親,但事實上他們卻往往被後者所嫌棄,而所謂的「舊日勳貴」之後,亦畢竟數量有限,而且又無利可圖。 甚至,田烈武經常聽說書人講的漢唐宗室如何橫行霸道,當街殺死朝廷的公吏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沒有的——開封府的公差當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從未聽說過有宗室欺侮開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們絕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給他們俸祿與特殊的待遇,他們就安然享受;朝廷剝奪他們間一部分的特權,削減他們的俸祿,他們也只敢低聲發發牢騷。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這一點不僅田烈武心裡很清楚,汴京的宗室們,大約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極少數的宗室才會在儒家經典上用功——因為這被視為經世濟國的學問;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見過不少宗室弟,這些在宗室弟被視為極上進的人物,如果熱衷的不是求仙問道練丹之術、醫術、書畫之類,便一定是與格物院交往甚密——因為格物院的「雜學」,被視為較少忌諱。他們非常的謹慎——即使在算術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絕不會學習任何與天星像有關的知識,至少在公開場合是如此。 便是這樣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毆打鴻臚寺主薄! 本作品16k小說網獨家字版首發,未經同意不得轉載,摘編,更多最新最快章節,請訪問www.16κ.cn!即使他們不知道吳從龍是石越的門生,亦是不可思議的——這背後必有隱情。而吳從龍回汴京沒有幾天,亦不太可能與這些宗室們有什麼私怨…… 「四哥!」埋頭想著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沒有注意到蔡京進來,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著站起來。 「田侯,老七,不必拘禮。」蔡京招呼著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又苦笑著搖搖頭。 「這案實是棘手。」他揮了揮手,令廳的僕人都出去迴避後,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點風聲也未聽著麼?」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卻只是望著田烈武——他對田烈武的底細,可以說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與李敦敏、曹友聞等人過從甚密,而這二人不僅是石府的新貴,曹友聞更與吳從龍是故交,二人又與陳良、司馬夢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斷斷不肯相信,吳從龍剛回汴京,這麼大的事情,竟會不和他的這些好友們商議。而曹友聞和田烈武在熙寧十七年替還是太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經讓蔡京給他的這位舊友也打了一個鮮明的印記。蔡京甚至疑心,吳從龍所謀劃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邊的人所指使——這樁事情,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為了鞏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觀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來。蔡京素聞田烈武忠厚,一直以為可以欺之以方,此時卻不免要覺得面前的這位陽信侯,深不可測,不可小覷。 田烈武可以裝傻,蔡京卻不可以裝傻。 這樁案件的確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處置那個什麼北海侯,上章彈劾吳從龍;亦可以嚴厲制裁那群宗室,而對吳從龍的事情不聞不問。 對於蔡京來說,審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斷案的標準,卻既不是根據大宋刑統,亦不是根據編敕所的編敕。案如何判法,取決於雙方背後的勢力。 若是這樁案,竟然涉及到皇太后、小皇帝與太皇太后的宮廷鬥爭,那麼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簡直就是燙手。蔡京固然想討好小皇帝,為將來打好基礎,但是他亦從來都不想得罪高太后。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田烈武身上移開,「事情之起因,乃是因為吳從龍私下裡寫了一封札,建議朝廷仿成周之法,將諸房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國……」 「啊?!」他這邊話未說完,那邊蔡卞已激動得站了起來,「封建南海——這吳從龍乃何許人?竟有這等膽色、見識?」 「這吳從龍,亦是石相門下之士,與石府的陳柔先生、雲陽侯司馬夢求,皆是布衣之交……」蔡京淡淡說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卻見田烈武一臉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難想到,田烈武讀書全是自學,所知歷史多半靠聽評書,汴京街頭的評書,最可靠只說到東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說「西周」,田烈武或還聽得懂,他說什麼「成周」,卻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來究竟是哪朝哪代……至於「封建南海」,於田烈武就更加難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聞田烈武「武雙全」之名,哪裡又會知道他的學問可不如何全備。這時候反而越發覺得田烈武心裡有鬼,這才裝傻過頭。 蔡卞卻未有蔡京這許多的心機,兀自興奮不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如此說來,那幾個宗室,卻是甚沒出息。」 蔡京點點頭,「老七說得不錯。吳從龍的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傳出去——宗室之,竟先得知了此事。這北海侯一干人,得知吳從龍竟欲建議朝廷將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去,對吳從龍早已懷恨於心,不巧卻在單將軍廟遇著,年輕氣盛,幾句口角,竟致動起手來……」 「將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這句話田烈武卻是聽懂了,「可……這朝廷如何肯答應?」宮裡有很多叛逆!他心裡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話,便覺得一陣刺痛。如果這些「叛逆」全部被趕到南海……田烈武只覺得這吳從龍實是個忠臣——這必是曹友聞的主意。這一瞬間,蔡京之前話之意,他立時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聞的這個主意,確是不錯。只是不知為何他竟沒有與眾人商議——難不成,石相亦暗支持此議?田烈武馬上想到。但他卻不覺得此事可行,莫說南海諸島,便是嶺南,在汴京那些養尊處優的紈褲弟眼,便已經形同地獄。而南海諸島,更是遠隔重洋,又是瘴□之地,誰又願意放棄富貴的生活去那種地方?將這許多宗室趕去南海諸島,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這種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帶頭不可,太皇太后又如何捨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來老實本份的宗室們,為何竟會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來——有人要將他們趕到南海去,對於許多宗室來說,便是形同要他們的性命。即使只是說說,亦已犯忌。何況,經歷過石得一之亂,只怕宗室們也是在惶恐不安生活……這個時候,竟冒出一個什麼吳從龍來挑起這樣的事情來,只有七個宗室動手打他一頓,實在已經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卻讓田烈武極是意外,「田侯不必擔心,我卻以為,太皇太后未必不肯答應!」 擔心?田烈武不由在心裡苦笑。 蔡京卻已認定田烈武只是在裝傻,又說道:「不過,此事最可疑者,卻是吳從龍的札,如何竟會洩露出去?吳從龍道他原打算待除服後,方才上奏朝廷,此事從未與人提過。我追問那些宗室,卻一個個搪塞不答……這間必有隱情。」 「封建諸侯?」保慈宮內,高太后望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只覺得哭笑不得。 「趙仲維便是因為這件事——他聽說那什麼吳從龍要上表請求朝廷封建諸侯?」 「太皇太后……此事斷非空穴來風……」趙宗達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有人要將太祖、太宗皇帝的孫們一網打盡啊,南海那種地方,北方人過去,便是不得病即時死掉,三四十歲便早死,都是家常便飯。那吳從龍包藏禍心……」 「荒唐!荒唐!」高太后不待他說完,早已勃然大怒,拍掌擊案,怒聲道:「什麼空穴來風?什麼包藏禍心?你們可知道那吳從龍官職雖低,卻亦是朝廷的臣?封建也罷,不封建也罷,都是朝廷之事。你們若不願意,盡可以爭之廟堂,朝廷阻塞言路了麼?朝廷不肯納諫了麼?他趙仲維亦是太宗皇帝的孫,竟然敢於大庭廣眾之下,毆打朝廷官員?!難不成朝廷之事,是由他趙仲維的拳頭說了算麼?你們兩個還敢來說情——想說情的,明日去御史台說情去!」 「太皇太后……」 「還有,你們兩個,回去閉門思過!」 太祖、太宗何等英雄,怎的他們的孫竟變成了如此熊樣?!高太后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見二人的嘴臉,再不容二人分說,任由他們哭哭啼啼,便將趙宗達二人都攆了出去。 「封建諸侯……陳衍!」 「奴才在。」 「去查查吳從龍,這吳從龍究竟是個什麼人?」高太后倦聲吩咐道。什麼鴻臚寺主薄,我倒要看看,他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 坤寧殿。 時間已是一月下旬。算起來大行皇帝才升遐不過十幾天,但小祥過後,宮已然時移勢轉,倒彷彿大行皇帝真的已經過逝了一年……而向太后卻還沒來得及習慣人們稱呼自己為「太后」。 便在這短短的十幾天裡,向太后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的人間冷暖,實是她一生當所從未有機會體會的——她親眼見到,親身感覺到,悲傷與哀悼,是怎麼樣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滅。只不過短短十幾天,甚至還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無論是寺觀裡替大行皇帝唸經的僧道,還是朝的大臣,亦或是宮的內侍、宮女,甚至宗室、后妃……他們的哭泣,甚至是他們流露出來的所有悲痛,都已經不過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應付。 只不過是規矩如此,只不過是慣例如此,只不過是時勢如此。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這份人之常情早已為古人道破,過去如此,如今如此,將來亦如此。但是,讓她所不能堪的卻是,她所見所聞的,居然是連「親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喪服是用布料製成,當然粗糙簡陋,會磨到那些金枝玉們尊貴嬌嫩的肌膚。向太后心裡很清楚,宮裡許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將綾羅綢緞裹在了喪服裡面!但是,這都算不了什麼,即使她知道這一切,她亦已無心去追究。 那些婦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麼?!她們充其量亦不過是能夠偷偷摸摸的換件綢緞內衣罷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處罰,甚至還被賞賜「贊拜不名」的殊榮! 此時再去追究一件綢緞內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麼荒誕可笑之事。 況且,從聖人到皇太后,她從來都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宮的心,如今在保慈宮。坤寧殿算什麼?這不過是一座最多再過十幾天便會被空置的宮殿。如此而已! 絕不會有人弄錯,誰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宰。 這座皇宮,如今對她這位皇太后來說,已經變得不認識了。只要離開坤寧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裡,都突然變得陌生。開始,她心裡很不願意離開坤寧殿,只是因為對大行皇帝的懷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來坤寧殿竟已是這皇宮,惟一能讓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這地方。 儘管她貴為皇太后,但是她心裡很清楚,她絕不敢違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後,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儀殿去。 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自從懂事以來,人人都誇她性格恬淡、謙讓——這樣的誇獎伴隨了她一生,跟隨她被冊封皇后,冊封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將這當成一種美德,當成她的立身之本。無論心裡如何的嫉妒,她也壓抑著,絕不對任何人表露半分;無論心裡面有多不滿,她首先要顧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們的感受…… 於是,越來越沒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惡幾乎被完全忽視。時至今日,儘管她已貴為皇太后,但這一切並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反抗時,才發覺,原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徹底的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每次她在坤寧殿花上好幾個時辰,暗暗下定決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說服自己——但是,當她遠遠看見保慈宮的殿頂時,所有的決心、勇氣,卻會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說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話…… 她知道自己已經絕無勇氣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贊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這樣聽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許她再害怕,亦會放棄;甚至,若只是為了大行皇帝,她同樣也會放棄——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麼樣都不再重要……但是,為了哥,她卻沒有辦法就此放棄。便是再怎樣軟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於本能,她亦會伸出翅膀,去試圖庇護她的兒。 那是她的兒!她對哥視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宮耳濡目染,對於所謂的權術,她並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在宮朝拉攏一些「自己人」。但是,她過去見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賞賜,總是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話都不說,人們便會領會她們的意圖……但當她現在去賞賜內侍、大臣時,結果卻完全不同,他們在接受她的賞賜無不表現得受寵若驚、祖上積德的模樣,但結果卻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成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的形勢。在她的心裡,當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時,原本應當有一些忠臣站出來,保駕勤王,便如叛亂的那晚一樣……但是,她卻發現,現實的情況完全不同於想像。無論她去問任何人,人人都會說王安石是忠臣,司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韓忠彥是忠臣……然而這些忠臣們做的事情,與她所想像的,卻全然不同。他們不僅沒有去追究雍王,去鎮壓這個最大的亂臣賊,反而似乎是在有意無意的保護他,他們甚至看起來像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更讓她憤怒。做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還可以勉強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對於那些大臣們,她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個個飽讀詩書,口口聲聲說著忠義與報效,張嘴閉嘴的先帝的恩德,但是事到臨頭,卻是他們徹底的把對先帝的恩德拋到了一邊,容忍了對先帝的叛逆!她絕不相信,這種種行為的背後,僅僅只是為了維護倫理道德的「親親之義」。 但她只能隱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樣的忠臣頭碎玉階,不惜死諫,與叛逆誓不兩立。但她心裡也清楚,若果真把這些人逼得拋棄了她和哥母,那她就不必憤怒了,而只能是絕望。她不能把他們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實在是對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有了新的理解,並且她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朝的大臣,還是宮的內侍,每個人的心機城府,都比她強太多。 她會經常不由自主的幻想,幻想自己能過一種萬事不管的安穩富貴日的。什麼朝大事,什麼宮事務,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夠只須每天賞花、遊湖,關心汴京最時髦的髮型,討論各種花露的好壞,看著哥、七哥讀書練字,閒來沒事下下石棋…… 但是,在清醒的時候,她知道,從那個風雪之夜之後,這樣的日,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不管她願不願意,不管她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來保護自己和哥…… 她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要變成瞎和聾。她必須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於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時候,她便聽做官的父輩們說過,要避免被下人操縱,最要緊的事情,便是不能夠讓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是別人想讓你聽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還記得,當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會悄悄派遣親信的內侍出宮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宮裡的形勢卻也已變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時得寵的宦官,有些橫死在兵變,有些遠在萬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討好賣乖……她唯一能夠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著慣例,他也必須去負責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體事務——這就意味著,李向安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呆在宮…… 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處,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會幫他掃除一切執掌權力的障礙。藉著為前任皇帝營造山陵,操辦喪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時最重要的官員,無論是外朝的還是宮的,都會順理成章、合乎情義的被趕走。繼任者不必為此擔負任何刻薄寡恩的名聲。 這原本的確是一種絕妙的制度,但對向太后來說,悲劇卻在於這一次權力的繼承者並不是她。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無可奈何——當李向安七個月後回到汴京,他會獲得豐厚的賞賜,外加一個視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職位。但總而言之,禁的內侍們,那時候早已經全部被陳衍接管了。到時候,困於深宮的向太后,與御史台的犯人,將沒有任何的區別——到時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夠出入宮禁,高太后也有無數的辦法,令她這位皇太后無法與他們接觸。而且,因為高太后個人的威望,很明顯這樣的事情發生,根本用不了七個月那麼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運。 宮裡有傳言說,在山陵事畢後,李向安可能會被派往瑞宋島擔任稅務官。據說那是一個日漸繁榮的島嶼——宋、麗、倭三國之間的貿易,唯一的阻礙便只有日本國那保守封閉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國之間的海上貿易,亦在熙寧十年、十七年左右達到第一個巔峰——而無論是借助季風航行,還是為了避開季風的影響繞道高麗國的海岸線航行,商船都會在瑞宋島的港口停靠補給。如今,每年在那裡停靠的商船已經達到數百艘,瑞宋島的稅務官,毫無疑問也算是一個肥差。 此外,據說樞府已經遣使前往杭州,授權談判的秦觀,朝廷另外許諾幫助高麗國建立自己海船水軍,傳授從造船到遠航的所有技術,以換取高麗國同意在宋遼發生戰爭時,徵得高麗國王的許可,宋軍可以從高麗國的港口登陸,經由高麗進攻遼國,並可由高麗國將負責墊支宋軍的補給…… 這個有板有眼的傳聞的內容,據說是宋麗之間的密約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為何這個所謂的密約,在宮裡竟會傳得盡人皆知,只是這個傳聞的一部分,同樣亦包括李向安將會擔任宋朝駐高麗軍隊的監軍。 不管這些傳聞背後的真相究竟如何,總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經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時間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將要在高麗度過。 這對於向太后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來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搶在陳衍將他完全架空之前,將童貫推薦給了她。因為在叛亂之夜立下的功勳,童貫如今已經一躍為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亂那晚的表現,令李向安與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於他的功勞,至少在短時間內,亦很難被太皇太后剷除。 雖然這個新貴在宮裡毫無根基,遠不及追隨了大行皇帝幾十年的李向安,但勾當內東門司的職責,是掌握一切出入宮禁人物的情況,他出入宮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許多——有這樣的一個耳目,總是聊勝於無。 即使是在李向安還呆在京師的時候,這個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沒有童貫,她便不可能知道這許多的事情——比如,沒有童貫,她絕對不可能知道,此時太皇太后正在召見司馬光與石越! 太皇太后與司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雖然不過是他們眼裡的深宮婦人,卻也能猜到一二…… 自從北海侯率一幫宗室公然毆打鴻臚寺主薄以後,汴京朝野最受睹目的話題,便是恢復封建制度。雖然魯國公與蔡國公在太皇太后那裡討了個沒趣,但緊接著開封府卻定了北海侯等一幫宗室極為嚴厲的罪名——毆打朝廷命官、擅議朝政、蔑視朝廷、於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並上表請求朝廷剝奪北海侯以下與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發配邊州安置! 而且,這位權知開封府似乎並不就此滿足,又另外專折上奏,雖然輕描淡寫的批評吳從龍行事不當,以致生出這些事端來,卻又對封建之議,大加讚賞。他的奏折,洋洋灑灑近萬字,一面讚美成周、西漢封建之利,批評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國,又生拉硬扯的將唐代之禍,歸結於貞觀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後又比較今日大宋之形勢,以為正與西周相類,力觀高太后要效仿趙威後,絕不可錯失良機,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孫後代,只知道安享由祖先的遺澤…… 上了這封札後,蔡京彷彿意猶未盡,次日又再次上書,痛陳宗室是如何浪費國家的公帑,而於天下國家毫無貢獻,再次要求太皇太后與皇帝為萬世計,封建諸侯於南海諸島! 蔡京的兩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馬蜂窩。 一聽到要被趕到南海那種蠻荒瘴□之地,再也不能過那種坐享豐厚的俸祿,每日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馬上便有一些宗室開始驚慌失措。這些安穩久了的宗室,早已沒有了任何的雄心,他們絕沒有任何開拓進取的勇氣,只要能富貴終身,平時即使喪失一切的政治權力,不能對朝政發表任何看法,也絕無不滿。這些人已經完全成了膏粱弟,他們視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為荒僻的鄉下,即使讓他們離開汴京去杭州,他們也會嫌濕嫌熱,百病叢生,這時候聽說居然要將他們封建到南海諸島去,這實是與叫他們去死沒有多大的區別——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這些宗室們到封國,便能享受到從未有過的政治權力,但是,在這些人的心,南海的諸侯王與一介蠻夷酋長沒有任何的區別,他們寧肯在汴京當個小地主,也不願意去做南海的酋長。 他們對這種未來的害怕,遠遠超過對其餘一切的懼怕。於是,一反常態的,大宋朝建國以來,頭一次有這麼多的宗室,不顧忌諱的主動參預到政治事務當來…… 在太皇太后那裡討了個沒趣的蔡國公趙宗達率先拜表反駁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譏諷——向太后聽說,高太后讀了他的奏折後,便詢問陳衍,請一個儒生寫這麼一封奏折,大約要花多少緡錢。但是,趙宗達的奏折反駁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聖人的經典,明確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棄,專門用來安置四夷者。在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會被趕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趙宗達在奏折痛斥蔡京、吳從龍之議,是將太祖、太宗皇帝的孫,當成蠻夷、罪人來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復封建制。因為周、漢的封建,都是在華夏進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時,便已經被貞觀君臣所否決了! 趙宗達的理由被反對的宗室們紛紛引用,因為章寫得漂亮,乃至於還被汴京的士們傳唱。 封建之議,不僅招致宗室幾乎是眾口一辭的反對——時至今日,在宗室沒有聽到一句贊同的聲音;而且,在士大夫間也引起了軒然大波。朝支持者與反對者吵成一團,在舊黨與傾向舊黨的大臣當,反對者人數眾多,聲勢浩大——他們反對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為大傷「親親之義」;有人則以為時移勢轉,此時恢復封建,不過勞民傷財,於宋朝本身並無半點好處,反而因為人口的外流,會減少宋朝的稅收;有人則引周漢之鑒,以為封建諸侯,時間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們根本就反對一切封建;還有相當一部分,則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認為治國唯一需要的就是休養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樣,在這些人眼裡,任何花樣都只能是惹事生非,他們只盼著在太皇太后垂簾,司馬光為相的時間,讓大宋回到他們所期盼的那種正軌…… 總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見所聞當,都是封建諸侯之議,在朝引起了極大的非議與爭論。但是太皇太后與兩府,卻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兩府事務非常繁忙,從未正式討論過封建之議,但是很多傳聞都說,兩府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議,有傳聞更指王安石與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謀……而太皇太后的態度,就更加暖昧不明,有傳聞說太皇太后反對此議;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支持封建…… 但無論如何,這些傳聞並不可信,因為也有很多傳聞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諸侯的!但這顯然並不是事實——如果真要將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種蠻荒之地,向太后在心裡肯定是樂意的,她早就聽說過瘴氣的厲害,讓瘴氣收拾了這個叛逆,那亦是老天開眼。但是,向太后從心裡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沒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絕不相信太皇太后會答應讓她兩個兒都去那種瘴□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者還會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會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她同樣亦是一個母親! 從童貫的稟報,她知道吳從龍與曹友聞關係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動結交田烈武——無論是田烈武,還是曹友聞,都是哥可以信任的臣。這些人做這些事情,多半是為了哥,但是,向太后卻並不抱什麼希望。 雖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吳從龍與石越的關係,蔡京與石越、司馬光的關係,但是,對於石越與司馬光,向太后如今都沒什麼信心。 石越曾經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個風雪之夜,他的確在福寧殿坐鎮,鎮壓叛亂,立下極大的功勳!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應當知道誰才是幕後的主謀!但他此後,可曾發過一言來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貴為右僕射,在朝威望素著,他都不說話,她還能指望誰?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過是為形勢所迫? 至於尚書左僕射司馬光,向太后更是徹底的大徹大悟——這些所謂的「君」,果真有那麼靠得住麼?! 向太后的確猜對了高太后召見司馬光、石越所為何事。 內東門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著珠簾,望著侍立在階下的司馬光與石越,忽然生出一種感覺——自垂簾以後,她似乎從未有順心如意的時候。 但無論如何,所有的挑戰,她都必須面對。 「吳從龍……」高太后一面說著,一面卻瞥了一眼石越。這個惹事生非的鴻臚寺主薄的底細,她已經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後有兩幫人,一幫人自然是那些自詡為忠於小皇帝的「忠臣義士」們;另外一個人,則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書右僕射石越。她不知道吳從龍的封建之議,究竟和石越有沒有關係,但是她卻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義士」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若將石越視為他們的後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裡說道。 「……所謂封建之議,不論其利弊如何……兩位相公,老婦以為,如今國家多事,大行皇帝丟下這麼一個江山……」高太后幽幽歎了口氣,目光緩緩移過司馬光與石越的臉上,方又說道:「如今之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雖交相議論封建利弊,但事有輕重緩急,目前之事,一則是要辦好大行皇帝的喪事;二則是要設法卻北敵之急患;三則是坊市之物價、交鈔之穩定、國家的財計,皆要妥善處置。封建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時候……」 高太后盡量讓自己委婉一點提出來,既然知道了吳從龍背後站著的人是誰,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權威尚未完全鞏固,那無論如何,她都不能過份刺激石越。 所謂的「封建之議」,針對的是誰,她心知肚明。他們斷不肯就此甘心!這是她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只不過,她絕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這一步棋! 她心裡面不能不暗暗讚歎石越果然有過人的智慧,他的確能夠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脈——只要是提到恢復周制,所有的讀書人都會熱血沸騰!即使到了大宋,還有不少飽學大儒在幻想恢復井田制!恢復西周封建制——儒家的聖人們,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時代麼?! 她才不會被表面的反對聲音所欺騙,石越越是不動聲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吳從龍拋出一個球來,然後令蔡京來試探…… 「蔡京、吳從龍等人之札,臣等已經讀過。」司馬光卻不曾去體諒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決意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萬千之幸!」 果然,便連司馬君實也支持恢復西周封建! 「實則在蔡、吳上札前,明相公與臣,便已議論過恢復封建之事……」 在蔡、吳上札前!高太后的眼睛瞇了起來。如此說來,司馬君實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韓維、韓忠彥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於國家言,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趙宗達之言,實不足駁,當西周之時,便是三晉之地,亦可視為蠻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後,無一朝有如此長久之國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明所言,封建諸侯於南海,於東南諸路、海上貿易之恢復,皆有大利……」 這與東南諸路又有何關係?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婦不懂財計罷?一切借口的背後,都不過是為了雍王!為了將雍王趕到南海! 「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臣等亦以為,此等千年之計,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須朝野之共識,本欲謀定而後。不料吳從龍行事輕佻,竟惹出這等事來。如今國家正處於國喪當,諸事未諧,而北敵虎視眈眈,若令北敵以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誤以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險……」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卻見石越接過司馬光的話來,稟道:「君實相公所言,確是謀國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說,事有輕重緩急,目前要平息此議,臣等以為莫若暫罷吳從龍官職,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明相公是說,罷吳從龍官職,以平息議論?」高太后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石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正是。」石越壓抑住自己心的怒氣,沉聲稟道。豎不足與謀!吳從龍實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之急迫,又豈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觀人心?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五之全) 第十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五之全) 熙寧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觀內。 李昌濟瞥見一眼桌上的一張《汴京新聞》,「……鴻臚寺主薄吳從龍以輕佻罷監興寧場稅——吳嘗首建封建之議?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臨,「先是北海侯奪爵安置,如今是吳從龍罷監場稅——各打五十大板!看來,吳從龍這『輕佻』二字,未必便這麼簡單?」 潘照臨卻只是默默喝著酒,並不出聲。 「哈哈……本書轉載拾陸κ學網」李昌濟望著潘照臨,忽然縱聲長笑,「你潘潛光的那點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論用何手段,要暗抄出吳從龍的奏折,洩露給那些宗室,總不是甚難事……不過,北海侯這樣的小人物,總不配當你的槍!」 潘照臨依然不回答,只是瞇著眼睛望著李昌濟。 李昌濟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通過一些手段,買通了吳從龍的一個僕人,抄得這奏折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利用一個道士,洩露給了魯國公與蔡國公——他早已打探清楚這兩位的脾性,知道他們正與一個據說算命極準的道士來往甚密…… 有些手段,簡單卻有效。知道他用什麼手段不難,但是並非人人能做得他這麼漂亮的——他潘照臨做事,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沒有必要親口向李昌濟承認什麼。儘管李昌濟是一個難得的炫耀對像——他一生當,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僅智謀與身世皆要相當,互相還要能理解對方的志向…… 潘照臨心裡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明智,讓李昌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確捨不得如此,他亦希望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見證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為,注定是應當孤獨寂寞的。一個謀士,最好是永遠深藏於幕後,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這個境界,從他輔佐石越開始,他從不為人知,到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視,到慢慢的又似隱似現的淡化……這些變化,正見證了他潘照臨,不愧是一個出色的謀士。 但是,在本質上,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獨寂寞。聰明智慧之士,有時候的確會甘於忍受常人難以忍耐的孤寂,但卻無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令天下萬世,都大吃一驚! 即使是陳平這樣的人傑,到了晚年,亦終於忍不住會露出自己的鋒芒! 他潘照臨也希望能如陳平早年一樣,能令最淵博最出色的史家,也無法知道自己曾經參預過哪些事情。但是,他卻希望,李昌濟能夠活著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這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我還記得你當年與我議論謀略之術……」李昌濟繼續說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因此說起話來,亦更加肆無忌憚,「當年我曾說,所謂謀略之術者,不過是如何操縱他人之法門,而要操縱他人,最上者,莫過於剝奪他人之其餘所有選擇,令人無路可走,只得就範於我……」 「而你卻不以為然,以為這並非最善者。你曾說過,真正善謀者,乃是營造大勢。我所謂的謀略,若遇上智謀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勢已成,世間縱有少數智謀之士不聽擺弄,卻因為這大勢是將世間所有的人都捲了進來,譬如滔滔洪水,幾個人操著幾扁舟,無論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還記得。」潘照臨終於開口。 「我當然記得。」李昌濟笑道:「只不過你卻忘記了。」 「哼!」 「你曾說,善謀者,是操縱大勢,而非操縱一個幾個的人。你今日縱然能操縱吳從龍與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勢何?石越倡議封建,操縱的正是大勢,你這點伎倆,又焉能阻止?」李昌濟嘲笑道。 「你以為那是大勢?」潘照臨冷笑道,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是不如平時有底的,「大勢是須要順應人心的,所謂大勢,實不過是天下的人心——趙家的孫,延續一百年後,養尊處優,早已全無血性。所謂的封建之議,要將他們趕到南海,給幾個空爵位,令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群起而反對,亦不過是題應有之義……」 「嘿嘿……這些反對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濟反唇相譏,毫不留情,「你潘照臨智術只及於此麼?宗室的菁華,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輩豈能無半點野心?若無這些人的支持,反對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臨欲挑動宗室反對,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麼?」潘照臨撇了撇嘴,凝視李昌濟,臉上譏諷之意,更加濃了。「難怪雍王不能成事,原來是他有你這個謀主——你李昌濟也配談帝王之術?!難道你李昌濟竟連這都看不出來?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豈能不畏於猜忌?他們縱然心裡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對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說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趙宗達是打什麼主意,或者還難說;但趙仲先,嘿嘿!你以為他不想要封建麼?他又真的怕什麼瘴□?此君私下裡最愛讀的,是兵家與商君書!只不過宋室猜忌同姓百餘年,他聽到這消息,首先的反應,絕不會是歡欣鼓舞,而一定是又驚又懼,又疑又怕……如趙仲先這樣的人,越是聰明,越是有野心,時時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們一定會大聲附和反對的聲音,若果真封建了,他們安享其利;否則,他們也不至於招致飛來橫禍!指望著這些宗室們站出來……嘿嘿……」 「我便不信,趙家孫,一個個都這般沒種。」 全字小說閱讀,盡在ωUf.16κ.cn(16κ.Fn..學網 「原本也許有的。」潘照臨刻薄的說道:「不過,拜你家雍王所賜,經此一事,再有種的人,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烏龜!」 「若果真如此,那他們的確亦不配為一國諸侯……」李昌濟不以為然道。潘照臨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但在他看來,即便如此,若趙氏宗室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們亦活該被潘照臨算計。不過,也許是因為雍王的關係,他對於趙氏宗室,也不像潘照臨那樣蔑視——但這些事情,強辯是毫無意義的,他亦想看看,趙氏孫,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機遇! 「不過,且不論這些宗室……」李昌濟又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旋即抬眼凝視潘照臨,低聲道:「吳從龍建議封建十國諸侯,其十八國為趙氏宗室,另有一國,卻是國賓柴氏——我卻是想不明白,你為何還要竭力阻撓?輔佐石越稱帝,難不成竟比柴家復國還要重要麼?」 「復國?」 「周之封建,杞國以禮夏,宋國以祀商。趙家得國於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諸侯,又豈能不給柴家一席之地?吳從龍之建議,趙家便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亦絕無反對之理……」 「那又如何?」潘照臨冷笑著,「如今的崇義公柴若訥,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過是柴家支脈。」 「若依君所言,今日趙家的皇帝,卻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國、宋國之君,誰又能肯定便是禹湯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難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濟淡淡回道,「你這不過是借口而已。」 潘照臨別過臉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問?」 李昌濟默然了一會,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潘照臨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李昌濟默默看著潘照臨,慨歎道,「當年博浪沙時,便以留侯(注一)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復仇,縱有復國之念,亦無由施展;待到陳王倡義時,他能想到的,只是藉機復國,亦絕不能想到成為漢興三傑;直到他遇到沛公後,才一心要輔佐高祖,成就男兒事業——此又非復國可比。然縱是留侯,若非項王誅滅韓國,絕了他後路,他縱是心在漢室,與韓國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難那般輕易割裂……」 「你改名易姓,遊歷天下數十年而不仕,所學雖近於曲逆,志向卻與留侯彷彿。君以石越為沛公,一則可報家國之仇,一則亦可成就事業,本亦無可厚非。不過……」李昌濟緊緊注視著潘照臨的眼睛,緩緩說道:「只不過,且不論石越願不願意做沛公,僅以留侯之事觀之,復國之事,我斷不信你便這般輕易能放下。你潘潛光雖亦是一時人傑,當世少有人及,然無論胸襟智慧,要說能勝過留侯,卻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你信或不信,又與我何關?」潘照臨不屑的笑道,似是懶得反駁,「我只不過特意來告訴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為王了。」 「你又何苦……」 「你費盡心思說這些話,不過是盼我能回心轉意,令趙顥能有一線生機。」潘照臨冷笑了幾聲,譏道:「你對趙顥,倒是忠心。你當然知道,趙顥做出這種事來,縱是保慈宮保得住他一時,也終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這裡好吃好喝,好生將養著,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見他的下場!」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濟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難瞞過潘照臨,此時竟是毫不氣餒。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潘照臨打斷:「他不會知道!」 潘照臨正要再嘲笑李昌濟幾句,卻聽門外傳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他知道這是有急事的暗號,不由得臉色微變,瞥了李昌濟一眼,便匆匆離去。 到了外面的院裡,果然便見有心腹的下人在那裡等他。 「先生,出大事了!」 「嗯?」 「門下後省駁回了吳從龍罷官的敕令!」 ———————————————— 注一:留侯,漢之張良。後的「曲逆」,指陳平。陳平被封為曲逆侯。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六之全) 白水潭,衛府。 衛棠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裡,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密不透風,但他依然在渾身發著抖。 這座宅是他在一年買下的。那時候,他正穩穩當當的步入人生的巔峰。《秦報》發展得非常迅速,不僅成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報紙,而且隱然已有可以與《海事商報》比肩甚至超越後者的趨勢——在許多保守的士大夫看來,《海事商報》市儈味太重了,東南諸路已經興起了幾份新報紙,令得《海事商報》的發行量一再萎縮。衛棠當時滿腔的雄心壯志,意氣風發的計劃要在五年之內,令得《秦報》可以超越《西京評論》。他還得到陝西轉運司的支持,要擴建京兆學院,振興關的學術——新的京兆學院,不僅要超過橫渠書院,甚至要超過嵩陽書院、西湖學院……這座宅,正是那時候買的。 為了實現他的目標,衛棠設法籌到了一大筆巨款,他甚至賣掉了自己的歌妓,最喜愛的珍玩,還說服家裡賣掉了一百多頃良田、一座莊園,他在白水潭買下這座宅,專門派遣陝西的名士住在這裡,與汴京的大儒們交遊,聯絡感情,同時觀察、資助、招攬白水潭的後起之秀……衛棠知道招賢納士有多麼困難,讀書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無意當官的,白水潭、嵩陽、西湖是他們的第一選擇——這三家書院,有著地利之便,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關!所以,早在幾年前,衛棠便有意識的通過白水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脈,到了熙寧十七年,他為《秦報》和京兆學院招賢納士的計劃,進入到巔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的從京兆府啟程,親自前來汴京,原想著利用元旦到元宵節這段時間,能夠滿載而歸! 他是在洛陽過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陽多留了幾天,以便能一一拜訪西京的清流名士……當時,衛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當他趕到汴京時,竟然會禍從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駕崩,石得一之亂,雍王被軟禁。然後,便是兩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經營一切報刊,不得在報刊擔任一切職務——這明顯是針對《秦報》的,大宋朝所有的報刊,只有衛家算有一點「戚里」的背景。接著,衛棠便接到消息,兩府已經行給陝西學政使司,要求《秦報》限期轉讓! 這個消息對衛棠來說,實如同五雷轟頂。 但噩耗並非僅此而已,他很快又聽到消息,韓忠彥已暗遣人去陝西,窮追衛家不法之事! 便是這短短幾天之內,接連發生的事情,轉瞬間就將毫無準備的衛棠推到了絕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晴天霹靂便落到了他的頭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聽,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駕當晚曾經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與石得一之亂有關! 這的的確確是滅頂之災。衛家與雍王是何等關係?若是雍王有事,他衛家又豈能脫得了干係?! 衛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為了什麼?他無法知道雍王是冤枉的還是罪有應得,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輩們,究竟與叛亂之事,有沒有牽涉…… 所有的這些,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能夠知道的,只是韓忠彥,乃至是兩府,正在不遺餘力的打擊雍王的勢力——即使《秦報》從來都與雍王沒什麼關係,但因為他姓衛,也被殃及池魚。 沒有人會去分辨這些。 因為涉嫌謀反,於是,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人和事,都不會有好結果。 他只知道——他們衛家,也已經完了! 衛棠甚至只是應付似的派了個家人回陝西去報訊。 他對這些已不再關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興衰存亡,與他也已經沒有關係了。什麼《秦報》,什麼京兆學院……什麼都完了,什麼都與他沒有關係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巔峰,眼見著要立下百世功名,成為人人景仰的對象,突然在一夜之間,他的一切都被剝奪。 而且,他沒做錯過任何事,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挽救。 人生,彷彿便和他開了個大玩笑。 衛棠望著桌的那一大碗砒霜,僅僅在幾天之前,那看起來應當是一大碗蔗糖才對……他顫抖著雙手,捧起碗來。 「官人……」 門外書僮的聲音,將衛棠嚇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幾乎將砒霜灑了出來。 他連忙將碗放回桌上,定了定心神,問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見。」徐官人?衛棠心裡一怔,便聽門外又說道:「他說有樣東西令小的交給官人,官人便定會見他……」 故弄玄虛!衛棠頹然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想見任何人,什麼東西亦無濟無事。他只想著把書僮快點打發走,安安靜靜的度過最後的時光。他隨手拿了一本書蓋住砒霜,走到門口,打開半扇門來,「是何物什?」 書僮手裡捧著的,是一塊小小的玉玦。那是一塊白如凝脂的和闐白玉,上面刻著一條五爪白龍。衛棠一看便知這是宮之物。但這個時候,已沒什麼東西能令他驚訝。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打發書僮出去回絕來客,剛欲說話,突然,白龍爪下的一個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糾」!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雍王一共有過三個名字,最初的、最不為人知的名字,便叫趙仲糾! 他一把抓起這玉玦,狠狠的捏在手裡,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叫他進來,我要見見他!」 「衛公。」帶著雍王玉玦而來的不速之客,面目之醜陋,幾乎是令人不忍心多看——此人的半邊臉上,似是被滾水燙過未久,新結的傷疤蓋住了半張臉。此人開口說話時,雖然聲音嘶啞難聽,卻顯得極有教養,「衛公,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衛棠吃了一驚,「我認得足下?」 「嘿嘿!」那人的笑聲,不知是苦澀還是譏諷,「我這個樣,衛公不認得我亦是理所當然。不過,衛公可還記得當年在雞兒巷和你爭香月樓吳君君的那個紈褲弟?」 「你……」哪怕衛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時亦忍不住驚呆了,「你……你是呂相公府上的衙內?」他再次細看面前之人,卻不是呂淵又是何人? 「不錯。」呂淵笑道:「正是區區。」 「那……那你如何變得這般模樣?」 呂淵望著衛棠,卻沒有回答。 衛棠低頭看了一眼手的玉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說來,雍王果真、果真……」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 k.cn支持學,支持16k!「所謂成王敗寇,便是如此。」呂淵一雙眼睛,犀利的望著驚疑不定的衛棠,淡淡說道。「當夜若是成功,你我今日亦是封王封侯。不幸失敗,在下便如喪家之犬,公亦免不得要受牽累。」 牽累?真是輕描淡寫。我想過要封王封侯麼? 「命該如此,又何必多言。」衛棠幾乎是咬著牙說道,「那你今日來找我,又是為了何事?是想要我助你逃匿麼?」 「逃匿?」呂淵望著衛棠,哈哈大笑。「逃匿?!哈哈……」 「這有何可笑?」 「逃匿?」呂淵伸手指著衛棠,冷笑道:「衛公可太小看我呂某了。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我呂某追隨雍王?家父雖然因罪受責,卻亦是曾為宰相的朝廷大臣,休說我不用逃匿,便是要逃匿,亦不用煩勞公!」 「那你……」 「我的這張臉,不過是為了便於行事。」呂淵指著自己被滾水燙過的臉,厲聲道:「自我用滾水燙過這張臉,將自己的喉嚨弄傷後,我便不再是呂家的人!如今我姓徐,叫徐定國!」 呂淵那種絕決的氣勢,一時將衛棠震住了。他與呂淵並無深交,但是眼前這個人,卻也絕不是他印象的那個與他爭風吃醋的宰相府衙內。他隱隱感覺到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你這又是何苦……如今……」 「公亦以為大事已定麼?」衛棠面前的這個「徐定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只要雍王一日尚在,大事便尚有可為!」 衛棠望著面前的這個狂人,大事尚有可為?此君已然神智不清了。 但是,這個「徐定國」,看起來卻甚有條理。 「我今日來見公,非為他事。吾來此,一則為雍王之大事,亦是為了公的前程……」 「前程?嘿嘿……」衛棠望著眼前的這個癡人,站起身來,便要送客,「我看你是找錯人了。」他有些後悔見呂淵,眼前的呂淵已經瘋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亦看不到雍王還有什麼「大事」可為。他寧可安安靜靜的離開這世間,亦不願意隨著這呂淵去發瘋。 但呂淵卻並沒有起程,只是平靜的望著他,「我聽說兩府要《秦報》限期轉讓……只怕用不了多久,朝廷便會清算衛家。」 已經開始清算了!衛棠恨恨的望了呂淵一眼,若非雍王身邊有這些小人,又何至於此? 但呂淵卻依舊只是不緊不慢的說著:「公在《秦報》上,耗費了一生心血!然如今之勢,不論公願不願意,這一切的心血已全部付諸流水。衛家數代經營,萬頃良田,亦免不了要淪為官產……」 你是來說風涼話的麼?衛棠的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那是一柄貨真價實的「真臘蕃劍」。 「做大事之人,本就如此。倘若失敗,便是這般結局。怨天尤人,亦屬無益之事。以公之識度,當知此理……」 我怨天尤人過麼?!衛棠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 但呂淵只是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急不徐的說道:「然若以為經此一事,便再無翻身之機會,自暴自棄,卻亦非豪傑之為。大丈夫縱到山窮水盡,亦斷不肯束手就擒。吾來見公,為的便是眼前一轉禍為福的良機!」 良機?! 「足下以為衛棠是黃毛稚麼?」衛棠冷冷的譏道,「若非看在雍王面上……足下還是請回罷!」 「衛家與雍王既結姻親,便已注定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呂淵卻全不將衛棠的話當回事,「若雍王能轉禍為福,衛家亦能轉禍為福!公不至於不知此理!」 「來人,送……」衛棠已再無耐心,他也不想污了自己的雙手,霍地轉身,便要離去。 「不知公有沒有聽說過鴻臚寺主薄吳從龍所倡封建之事?」 封建?!身後呂淵的話,便彷彿有一種魔力,拉住了衛棠的腳步。他揮手斥退聞聲而來的幾個家人,轉過身來,望著呂淵。 「此便是轉禍為福之機!」呂淵沉聲說道:「雍王乃太皇太后愛,太皇太后意欲安全雍王,自不待言。然這朝,亦有人容不得雍王。我聽聞吳從龍與過去東宮諸人過從甚密,又曾是石越門下之客,他寫這封建札,本意不過是將雍王趕到南海,以便鞏固新帝之位。」 「然此於雍王,亦是良機。如今大位已定,雍王雖賢,亦難以再有機會;若似如今這般被軟禁於王府,卻是生不如死。況太皇太后春秋已高,保得了雍王一時,亦保不得雍王一世。倘若能借此機會,於海外為王,以王之賢,有吾輩在左右輔佐,何愁不能建立一番事業,受後世祭祀不絕?」 「雍王若得封建為一國諸侯,衛家在雍國乃貴戚,家業復興,更非在土可比。便以公之志,無非辦報紙,興學校,為關桑充國。難不成雍國桑充國,便不如關桑充國?到時休說做一桑充國,便是雍國國相,又有何難?」 若是果真能如此,他又何憚從頭再來?衛棠的心裡又生出了一線希望。他亦不要做什麼國相,果真能有雍國,他縱在海外,亦能辦出一份比《海事商報》更好的報紙來! 況且,他還能有什麼好失去的?只要還有機會辦報紙,衛棠什麼事都敢去做! 「然,我又能做什麼?此全是朝廷決策……」 「封建之事,如今正為宗室一些鼠目寸光之輩所阻,我來找公,便是要請公襄助,促成此事!」 「足下之意是?」 「公在汴京,多有師友舊交。官場人多勢利,然公所結交之儒生,卻多數在野,這些人一則未必知道其底細,一則亦更淡泊、重道義,不至於立時便拒公於千里之外。若公能設法令這些人讚服吳從龍之遠見卓識……」 「我明白了。」 「公若能令坊間輿論支持封建,朝還有些同情雍王之大臣,我亦可設法說服……」呂淵暗示道。 衛棠自然明白,所謂「同情雍王之大臣」,其實便是雍王之黨羽。他所不知道的,卻是呂淵此言不過誑誑他而已,以便堅定他的信心。所謂「樹倒猢猻散」,此時的呂淵,已是自顧不暇,如何還能驅動那些所謂的「黨羽」?此輩此時對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事,亦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可能出頭惹事。 來此之前,呂淵費盡千辛萬苦,才收買到人與被軟禁的雍王聯繫上,告訴趙顥朝廷已興封建之議,向趙顥保證自己將竭力促成此事,以幫助趙顥恢復自由。正是呂淵帶去的消息,令得已生自殺之念的趙顥,又恢復生存的意志。但對於呂淵來說,此時他沒有任何憑恃可以依靠,卻要處處提防被人出賣,所謂「促成此事」,又談何容易? 他面前的「陝西桑充國」衛棠,實已是他惟一可以借助的人。因此,他才冒著生命危險,前來遊說。 總算是天不亡我! 他為免連累家族,毀容毀音,改名易姓,總算是老天還留了一線生機給他!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一之全) 安漢當年一觸龍(一之全) 禁,後苑,瑤津池。 寧朝皇宮的後苑,因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眾多,這些池沼也互相聯接,形成一個不小的湖泊,佔據了後苑相當的面積,甚至可以在其泛龍舟遊玩。其的瑤津池,乃是熙寧年間由宋用臣主持鑿成,水面遍種蓮花,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生前最喜愛的地方。 此時無論是趙頊,還是宋用臣,都已經不在人世,而瑤津池的蓮,在這個季節裡,依然還顯得破敗凋零。站在瑤津池邊,無論是向太后還是朱太妃、王賢妃,都不免平添傷感。皆忍不住輕聲啜泣。便是高太后,雖然看起來鎮定,但亦雙目通紅。她一直強忍著悲痛,如今,她已經是這個宮的主心骨。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人,不僅要令下面的人尊敬你、愛戴你,亦得令人們畏懼你……尤其是在這宮裡,若高太后不能令後宮畏懼,別的不說,音音請托干說的人,便會沒完沒了。後宮、宗室和外戚們,都是最會得寸進尺的。 更何況是在如今這個特別的時候。 高太后並非是那種不讀書的婦人,從小受著嚴格的宮廷教育,對於各朝的歷史,她亦皆略有所知。便以治國而言,高太后便相信,漢初的景之治,乃是秦治以降,最為理想的時代。她也知道,在治武帝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之後,之所以有昭宣興,亦是全由休養生息……因此,高太后的想法是明確的,從維護權力的角度,她需要一段穩定的時間,來慢慢樹立或鞏固自己的威信;從治理國家的角度,她相信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正是無為而治下的休養生息。 這亦是她對司馬光與石越的期待。與她的兒趙頊不同,高太后打心裡上,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對於石越,高太后的想法卻要複雜得多。熙寧年間大宋朝沒有走上王安石的「歪路」,在高太后看來,的確是石越的功勞;而熙寧年間取得所有功績,高太后亦承認與石越有著極大的關係。可以說,在垂簾之前,她對石越有更多的好感。然而,自垂以後,高太后卻始終對石越心懷芥蒂。她自己並沒有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而且,事實上,石越亦並非是什麼也不曾做! 除此以外,對於石越的能力,她內心的深處,亦並非那麼的倚重。她的確承認石越的能力,然而,從高太后心裡的想法來說,她是並不認為她有多需要石越的能力的。她所堅信的「無為而治,休養生息」,似乎亦不需要石越這樣的能臣。只不過,她面前的形勢遠比治武旁後期要複雜,朝的大臣,甚至連司馬光都對石越十分倚重,而石越的勢力亦已漸漸豐滿……在如此形勢下,她亦不得不對石越表示「倚重」,對石越應付當下種種危機的對策,只要兩府不反對,她亦不得不聽從。 然而石越卻是的確是個「生事」的人。 如今諸事未順,他便指使黨羽拋出什麼「封建南海」之議,攪得宮朝,未能有一日之安寧。 她原想兩頭按下,一面打壓宗室,一面罷吳從龍之官職,暫時得以息事寧人,日後再從長計議。然而這個想法雖然得到了司馬光與石越表面上的支持,實際上卻毫無作用。 先是吳從龍罷官一事便在朝野遭受到的巨大的阻力。一個叫吳鯉的給事以為吳從龍沒有過錯,不僅駁回敕令,而且放言不羿三駁交付朝議。高太后查過這個吳鯉的覆歷——此君不過二十幾歲,因素有直名,乃是由大行皇帝越頊親自自縣令之位提拔——不論他如此激烈的駁回此令,是否存有別的想法,總之他激烈的態度,卻已經令得事件迅速升級。不待他三駁交付朝議,朝亮此事的爭論,便已經愈瀉愈烈,不僅參預爭論的官員逐漸增加,而且奏狀你來我往,言語之間的相互攻訐,亦越來越不加掩飾…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6κ.gΝ…大宋朝的寧靜顯得如此脆弱,不同派系的官員之間,公私之間積怨早已根深蒂因,只要一有機會,幾次奏折裡的針鋒相對,便能擦得火花四濺。 而高太后與兩府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捲入爭議的官員,漸漸將矛頭指向決策者們,要求他們清晰的表明態度或者說支持自己. 壓力還不僅僅來自朝.在野的士亦不知何時加入了這場爭論----與朝目前還算旗鼓相當的爭論不同,隨著桑充國等人陸續表態,坊間輿論幾乎是壓倒性的為封建叫好.幾乎所有民間的報紙上,能看到的,都只有讚美封建南海的聲音. 高太后是知道司馬光與石越的態度的. 在桑充國帶頭打破在野清議的沉默後,她便已經知道,除非兩府出現堅持反對的宰執,否則,支持封建的聲音將會越來越大.最終,所有的壓力,都會集到她的身上.她原來的息事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吳鯉封駁之後,便已經徹底落空. 高太后不能確信此事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但是宗室們顯然亦感受到了危機.找高太后遊說、吳訴、爭辯此事的宗室,也越來越多.那些不想離開汴京的,不想放棄眼前衣食無憂生活的宗室們,心裡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們希望能夠用親情來打動太皇太后,用倫常之義來保護自己的生活. 而且,目前依然沒有一個宗室表態贊同封建------在這樣的情況,朝廷若要強制封建,無論是高太后還是兩府,都免不了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即使是高太后,亦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實行封建,倘若宗室一致反對,高太后亦得有所避忌,否則難免會被人視為呂後、武後之流…… 更何況,在外人眼裡高高在上的高太后,其實依然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會為自己的兩個兒計算------封邦建國,的確有很多好處,不需要那些大臣反覆強調,她也希望自己的每個兒的後代,都能掌握一個國家------她並非連這點都看不到.她的確不願自己的兒離開自己的身邊,但是這亦並非不能克服.然而高太后亦在暗地裡查過,拋開海上航行的危險不提,南海諸島的瘴□的確不是玩的,尤其是北人在當地生活,病死,夭壽,都是家常便飯.如果封邦建國的代價是要兒的性命,這樣的事情,高太后是絕不會答應的! 因此,當高太后身處這樣的漩渦的最心時,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若還想能夠掌握此事,便一定要讓人們知道畏懼她,知道她沒那麼容易被打動,沒那麼容易受人影響.說到底,她握有最終的決策權.若人們知道她足夠堅定,那麼便會首先妥協. 既然已身為天下的主實,那麼軟弱一面,便絕不應當再展露出來.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 6κ.gΝ "小娘娘----放了這些鯉魚,便可以給父皇祈福麼?"站在向太后與王賢妃身邊的溫國的聲音,在這個悲傷、壓抑的氣氛,令人感覺到一種生氣.高太后也越來越喜歡這位長公主,她覺得溫國這個孫女,在所有的公主,最像她自己.高太后知道溫國問的是王賢妃,溫國喜歡管朱妃叫"大娘娘",王妃叫"小娘娘". 便見王賢妃擦了擦眼淚,輕聲回道:"是啊.釋家說一切有為善法,以放生功德第一." "那我也想去放幾尾......."溫國口裡說著,眼睛望著的,卻是高太后. 高太后不覺心裡一酸,不由得點了點頭. "臣妾亦曾發下願誓....."一面望著溫國朝池邊走去,王賢妃也走到高太后跟前,跪下低聲說道:"臣妾想用自己的月奉,替大行皇帝放生一千尾金尾鯉魚,還乞太皇太后成全......" 高太后微微點了點頭,"此乃是你的心意,你叫內佳去買了再放生便是....." "但是.....但是,臣妾希望能將鯉魚放生到黃河......"王賢懇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嘉起能手說道. "黃河?"高太后不由有點訝異,,"放生在哪裡不是放生?為何還要特意去黃河?" 朱太妃覺察到高太后語氣的不悅,連忙打著圓場:"是啊,妹妹,若是放生,一個又一個不如在後苑.此處至少無人捕撈,若放生在黃河,未必....." "但它們是鯉魚!"王賢妃倔強的打斷了朱太妃的話,"它們應當放生於黃河." 連高太后一時都沒有明白王賢妃話之意. "鯉魚若是在瑤津池內,固然可以閒自在,不必擔心被人捕撈,成為人口之食,然一輩便只能做鯉魚."王賢妃抬著頭,望著高太后的眼睛,毫無退避之意."它們只有在黃河,才可能有朝一日成為躍身為龍!即便可能成為盤美餐,即便要與別的魚爭食飽腹,逆游而上跳龍門時,還要受許多艱辛,然而倘非如此,它們便無法成龍.大行皇帝乃是真龍化身,如今龍馭賓天,以大行皇帝之身份,雖放生一千條鯉魚,又如何及得上放生一條真龍?" "你的心意可嘉."高太后淡淡應道.她瞥了了眼旁邊的后妃們,這些女人要麼竊竊私語,要麼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一個個不知是在心裡嘲笑王氏的可笑,還是在假惺惺的稱讚她的心志,也許有些人,還暗暗嫉妒她討好了自己.這些蠢婦,沒有一個聽得明白王氏在說什麼...... "太皇太后可是恩...." "你自己自是不得隨便出宮,這番心意,你叫成安縣君幫你達成便好了." "謝太皇太后恩典." 王氏叩頭謝著恩,但高太后卻已經沒興趣再理會她.她的目光投向瑤津池,鯉魚.....五氏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太祖太宗皇帝的孫們,如今不正如這瑤津池裡的鯉魚麼?縱有著龍的血脈,有朝一日亦可化身為龍,但是在這瑤津池,安享寶貴,養得再肥再大,卻只得做一輩的鯉魚! 只不過,除了這些大道理以外,高太后分明感覺到,這"封建"的漩渦,已經越來越大了.五氏如此生硬的向自己進諫,當然 也有她自己的算盤----除開雍王的原因,王氏給她生了兩個孫.雖然因為年紀的原因,在洩露出來的吳從龍的札,沒有大行皇帝兒們的封國,但只要封建之策確定,雖然未必會代代皆封建,但至少趙俟們的封國,卻都是遲早的事情.王氏若一直呆在汴京的宮,將來不過是一個太妃的封事,過著清心寡慾的寡婦的生活,了卻餘生.但若是她兩兒都能封邦建國,那她就是兩個比高麗國還要親貴的諸侯國的王太后! 高太后不能不擔心,有了一個見識明白的王氏,遲早為大行皇帝生過兒的后妃們,都會意識到這一點.到時候,她將不得不面對來自整個後宮的挑戰與怨恨. 石越一直在很認真的聽著蔡京說他的建議. 已經是二月,外朝馬上就要除服,然後一切漸漸都要恢復正常:被推遲的省試,在除服之後,便要開始鎖院:此外,隊服之後,發行鹽債的計劃亦要正式頒布-----石越仍然有點忐忑不安,這個計劃只是在政事堂秘密通過,既沒有交付朝議,甚至也沒有全面徵詢兩府、學士院的意見,石越既擔心它的實際效果與執行情況,亦不能不擔心朝的反應....... 除此以外,還有遼國的威脅依然沒有解除. 這一個月內,雙方使者可謂不絕於道.宋廷先後派遣范翔與章邡禸狤,一則告哀,一則告知新帝繼位.而據職方館與雄州傳回來的報告,遼主耶律郕秅w經在南京析津府接見了范翔,並且下令為趙頊輟朝三日,軍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蘇軾與樸彥成亦在析津府立了靈堂,遼主更是率百官親臨祭奠.遼國派來宋朝的祭奠與弔慰使,亦早已經抵達汴京......若單從這些舉動來看,兩國關係之親密,便真如盟約所言,稱得上是"兄弟之國". 但另一方面,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職方館與雄州均報告,向遼國西京與南滴聚集的契丹軍隊以及部族軍隊,數量越來越多.遼國的祭奠與弔慰使,對於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根裝聾作啞,枉顧左右而言它.而來自朝拖古烈的最新解釋是,這是因為耶律郕耵漪茼Z想看看她的南滴析津府,這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南狩...... 於是,只要耶律郕秅珧的"南狩"一日不結束,郭逵在河北的"演習",亦一日不能結束. 禁軍在河北的集結訓練,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國帑,繼續空耗這個國家的可憐國庫,樞密使朝維已經不止一次的打起了鹽債的主意----他不斷的遊說司馬光與石越,欲說服二人調集更多更好的禁軍前往河北與河東...... 顯然,樞府有不少官員對於禁軍毫無面的撤出益州一直直耿耿於懷-----熙寧間軍制改革後,樞密院的人員結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往官越來越多.掌握權力越來越大的情況受到了一定的抵制,彥博雖然同樣更看重官,但他畢竟是主持過軍政的人,為了整軍經武的需要,他著重從軍提拔了一些有過戰功,又能識斷字的武官進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經由武舉、講武學堂進入密院的武官也越來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這兩府人外加一些青壯派官把持著.而其的武官多出自西軍,經歷過對夏戰爭的勝利,這些人對契丹毫無畏疏懼之心,而益州的失敗,則更促使他們急欲挽回臉面. 也許是受到這些人的影響,也許是朝維亦想在樞密院有一番作為,總而言之,不知何時,朝維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對外強硬派. 石越並沒有覺宗到朝維的私心-----雖然同為輔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政事堂徹底壓倒樞密院,幾乎已成定局:而已經快七十歲的朝維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馬光與石越拜相.儘管朝維與石越私交極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屬,更非石越的應聲蟲.朝維亦希望能夠對朝政有自己的影響力.能夠左右軍國大政的走向-----但是如若按照司馬光戰略收縮之策略,密院只會越來越被削弱,而他朝維,亦只會越來越可有可無.在這個時候,朝維的態度強硬一點,不僅能為他贏得樞密院及朝強硬派的支持,穩固他的威信,亦可為他個人獲得與司馬光、石越討價還價的籌碼. 但除去這些私心外,朝維亦有他的"公心".當過太府寺卿的朝給當然知道石越不可能還沒開始發行,便預備著將鹽債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馬光的全面收縮策略,要求不可能改變.....實際上,仕宦生涯大多數時間都與軍政無緣的朝維,根本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是,已經快七十的朝維,也算得上是"老尋巨滑"了,此時將自己打扮成強硬派,亦有故意與司馬光、石越唱紅白臉之意----兵部尚書孫固是個頑固的老儒,他心裡面支持司馬光的主張,便不會說出違心的話來,但朝維卻認為,強硬的態度亦是一種士氣,大行皇帝費了十幾年的功夫,好不容易養出這種不畏懼契丹的心態,亦不能一根打壓了事.他以樞密使的身份,旗幟鮮明的站在他們這邊,對這種士氣,既是一種支持,又方便控制....... 韓維的做態,幾乎驢過了所有人. 契丹大舉聚兵,卻不派使者威脅宋朝以謀取好處,反而令韓拖古烈不斷寬慰宋廷,這種舉動,完全不符合過去一百年間契丹人的行為方式,這的確令得石越無法對北面的局勢放心.契丹人這樣興題動眾,若既不真火打劫撈取好處,又不當真南犯,那可真稱得上是損人害己之舉,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懷疑契丹這次也許是要動真格的.而韓維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願意就這樣被耶律郕芠o著鼻走. 堅持不向河北增兵,萬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擔政治後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卻要承擔經濟後果.契丹雖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靜,國內縱有擔心,卻還不至於恐慌,這方面組成部分百姓是會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舉出兵應對,那便是朝廷頒布一萬道安民告示,亦將無濟於事. 這是石越無法承擔的後果. 他只能賭一把.一面安撫韓維與密院,一面寄望於范翔於章邡伀a回來好消息.雖然石越相信,范翔與章邡伀a去了足夠多的敵碼與讓步,但每天早上醒來,石越仍要暗暗祈禱河北、河東不要傳回來壞消息. 心裡面掛著如許多的大事,在這個時候,石越亦的確想過要將封建暫時拖一拖.這是千年大計,他心裡再熱哀,亦知不必急在幾個月內便要推行.這十來天裡,石越只是冷眼旁觀著朝野對封建的爭論. 他並不在乎吳從龍的官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的封駁,將吳從龍與封建,再次帶到漩渦的心.然而這時候的石越,反倒像個局外人,只是旁觀著這一切. 兩府受到的壓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壓力,都在高太后身上.石越並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后為何對封建抱著極為遲疑的態度,他一直認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處.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民族鄉的原因,那他便更不著急.無論封建之議暫時被高太后壓下來也好,還是高太后受不了這壓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時蔡京的建議,卻又讓石越記起了自己的初哀. "....縱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為了順利發行鹽債,相公亦當對封建之議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遊說著石越,為政之道,有些人喜歡"安靜",有些人則喜歡"生事".蔡京便是後一種.在蔡京的心裡,機會便來源於"生事".他早已經揣摩到石越與司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經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馬、石、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他才如此熱哀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馬光與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贏得小皇帝身邊那群人的好感與信任......有這樣的好處,蔡京是絕不願意半途而廢的.何況,他如今已經將自己裝氛成"恢復封建之制"的倡議者之一.倘若此事便這麼被打壓下去,對他的仕途來說,亦是個不大不小的挫折.這也是蔡京絕對不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發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裡緊張著什麼事. 解決交鈔危機的辦法,除了廢除交鈔、或者另外發行新的紙幣外,較為積極的辦法,一個便是已經決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幣-----這是將全國性的紙幣,轉變成地區性的紙幣.這個政策,本質上卻是舊黨的政策.另一個政策,即是石越提出來的,以發行鹽債的方式借款來抵禦交鈔危機.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財"之外的官員,都承認這兩政策在紙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對來說,人人都知道舊黨的"蜀幣"政策風險更小----它較易成功,而即使失敗,波及的範圍亦有限.相反,石越的鹽債計劃雖然雄心勃勃,卻充滿未知.不僅在朝將會面臨強大的道德壓力,在實際操作,亦很難知道窨能否順利發行,在發行的過程,更難以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麻煩......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說,但萬一失敗,不僅將使大宋朝的貨幣與財政面臨崩潰的垃圾,對石越的政治聲望亦將是沉重的打擊----尤其是若到時蜀幣政策顯得極為成功之時,兩相對比,失敗的一方,將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以舊黨勢力最大,舊常對石越的容忍與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石越擁有他們所不具備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朝大臣自司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會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這次失敗,他便會成為罪魁祝首,以往舊黨對石越的不滿,將很可能會一次爆發出來.到時候,能夠救石越的,但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許舊黨會乾脆將石越趕到河北或河東 路去當率臣,以求物盡其用. 蔡京並不知道王安石會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卻知道石越將會很重視發行鹽債的計劃. 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發行鹽債之時,倘能鼓動起朝野對於封建之爭議,無論如何,都可以起到轉移視線的作用.相比起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這樣的千年難遇的大事,發行鹽債,賣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又算了什麼?雖然每次都遭到反對,可大宋朝又不是沒賣過官! 蔡京並不知道石越當初便有這個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的好處. 而對於蔡京來說,只要關於恢復封建的事情還在爭吵,他便能找到機會.而且,爭吵有時候亦是有好處的,相同觀點的人,會因為有共同的對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一種勢力.而爭吵亦是表明一種態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邊的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辯論堂 "......故劉秩<<政典>>云:'自漢以降,雖封建失道,然諸侯鋒皆就國,今封建弟,有其名號而無其國邑,空樹官僚而無蒞事,聚居京師,食租衣稅,國用所以不足也'-----劉秩雖唐人,所言之事,實與今日無異!" ".......當日唐太宗嘗讀<<周官>>,慨然歎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科當時群臣,不能順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復見三代之治,百年而後,而有安史之亂,此豈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後,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議封建-----諸君,諸君!此豈非天意哉?!" 桑充國靜靜的站在辯論堂的最後面,望著台上口沫橫飛,慷慨激昂的學生,心裡面竟是五味雜陳. 自從傳出吳從龍、蔡京等人倡言恢復封建之制,白水潭與太學,早就如炸開了鍋一般,人人都在爭辯著是否應當恢復封建制.連要參加省試的貢生,都不免要揣測,封建之事,是否會成為策論的韙?但後來又傳出吳從龍罷官的消息,這的確便如一盆冷水澆到了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頭上,桑充國以為這些關於封建爭論也慢慢會來自下去,不曾想,一個與白水潭過從甚密的給事的封駁,如同在將要炸滅的灶上,又丟進了一把乾柴.桑充國發覺,公開支持封建的學生,不僅聲音越來越大,人數也越來越多! 桑充國心裡面是支持恢復封建制的,不管怎麼說,桑充國也是一個儒生,在這個時代的儒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為"井田"、''封建'而興奮的,而且,便是桑充國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於穩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雖然已經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長,但沒有人比桑充國更瞭解白潭的這些學生.桑充國隱隱的感覺到,似乎有一些勢力,在背後鼓動學生們去支持封建.....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國又不由得想起昨日架鑄對他說的事情-----架鑄剛剛寫了一篇膾炙人口的<<封建賦>>,極力讚美周官封建之義.但是,桑充國卻無意發現,他這位得意門生,竟然請了幾個同窗,在何家樓包了一座價格不菲的院,大快朵頤.桑充國早就知道這個架鬼頭是個手裡留不住錢的人,他在<<汴京新聞>>的薪俸、潤筆,桑充國早已下令賬房五日給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間如此闊綽,其必有別情-----果然,在他的追問下,架鑄很痛快就承認了,他的<<封建賦>>,乃是受人所托所作.架鑄收了人家兩百貫緡錢,連來歷也沒問,便寫了那篇花團錦簇的<<封建賦>>. 桑充國無法不感到擔憂。 但是他心裡面亦極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幫到小皇帝,但他也不願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煩,更不願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這卻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附幾個說明: 1、燕雲三的實體書,月初肯定能上市,拖了這麼久,對此對各位表示道歉。為了保證實體書能順利出完,網絡更新也會稍慢一點,等等實體書的進度。希望大家能諒解。請大家放心,新宋是一定會完成網絡連載的。按這個進度,新宋最後一本實體書,應當在七八月左右上市。也希望大家能夠一直支持新宋。 2、雖然經常跳票脫稿,但歸根結底,還是本著對這本書負責的態度。非常感謝各位能一直支持阿越。因此,我預期在新宋完結後,寫一部以封建諸侯國為主題的外傳《柔嘉傳》,完全免費在我的博客與幻劍登出,以此表示我的謝意,謝謝大家五年來的支持。 3、我永遠歡迎新宋的同人。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二之全) 安漢當年一觸龍(二之全) 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那幾片濃雲薄如輕綃的邊際,映上了淺淺的彩霞。曹友聞一大早便騎馬到了界身巷。這一天,是界身巷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昨日,也就是二月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說,朝廷算是基本結束國喪了。不僅兩府部諸寺監從今天起要正常辦公,許多商賈,也選擇在這一天重新開張。 曹友聞方到金銀交易所門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標早已領著幾個小廝迎了出來,見著曹友聞,忙作了個揖,笑道:「官人來得好早。」 「老茹,可久違了。」曹友聞一面下馬,一面笑著抱抱拳,道:「李員外他們到了嗎?」 「尚未到哩。」茹孝標躬著身回答,又湊到曹友聞身邊,低聲笑道:「前天起邊留言滿天飛了,想來官人也曾聽到一些。」 「哦?卻有何流言?」曹友聞裝著傻,腳步卻未停,只管往金銀交易所裡走去。 茹孝標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笑道:「官人卻來作弄小的。坊間裡都傳政事堂今日有要緊的敕令公佈,誰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門生啊……」 在這些無孔不入、精明至極的牙人哪裡,果然是沒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曹友聞在界身巷,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曹家小舍人」,而變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麼得意門生,老茹休要亂說。」曹友聞笑著搖搖頭,前頭早有人領著他進了一間大房間,茹孝標忙搶前一步,幫曹友聞撣了撣那張雪白得一塵不染的狐皮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著請曹友聞坐了,自己退後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眾家員外、官人,都在等東府的敕令哩,不過,不論怎麼說,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鈔肯定會漲。這個,俺敢給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聞笑笑,端起侍婢呈上來的牛奶,輕輕啜了一口,卻並不說話。朝廷斷不肯輕易廢除交鈔,這一點,界身巷內,不會有人比曹友聞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聞,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會祭出何種法寶?坊間早已有各種各樣的傳聞,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賞給大行皇帝的奏折——人們赫然發覺,原來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類似所謂「貨幣乘數效應」的觀點;當年沈括在奏折論及貨幣政策,當然不是預見到了今日的交鈔危機,而是為了解決錢荒問題,而沈括提出的幾個方法,竟然也包括了加強紙幣的信用之部分——當然,人們翻出他當年的奏折,並不是為了歎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張,沈括當年曾經向大行皇帝建議,將金銀皆定位法定貨幣,並提高金幣對銅錢的比價,以此緩解錢荒。而此時雖然形勢大不相同,但人們大多相信,朝廷極有可能通過鑄造金、銀幣來緩解財政的壓力。而另外一些人則相信,蜀幣區的政策,可能在全國被倣傚實施……事實上,劃定「蜀幣區」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們原本還擔心朝廷因財政的窘境,被迫廢除交鈔或者放任交鈔大幅貶值。但是,在蜀幣局創立的同一天,至少廢除交鈔的擔心就幾乎銷聲匿跡了。汴京的商人們很快就意識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將交鈔變成各種各樣的地方貨幣。在這樣的情況下,交鈔會變得沒那麼值錢,但至少它不會變成廢紙。 所以,無論如何,茹孝標說的都沒有錯。在此之前,鬼市的交鈔既然已經漲了,今日界身巷內,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過,既然同時還有鑄造金、銀幣的流言傳出,那金銀的價格,只怕同樣值得期待。 曹友聞當日一擲萬金,在界身巷內買下這許多交鈔,原本只是一筆政治投資,他便是權當丟進水裡了——但時至今日,曹友聞卻突然發覺,他當日的投資,本身就可能帶給他豐厚的回報。除了罰沒他的抵押金以及賬面上的巨額債款外,他手裡握著的交鈔也有幾百萬貫之巨,倘若石越真能成功挽救交鈔,那這毫無疑問將是曹友聞生平最成功的一筆生意。 如此一筆巨款,無論初衷如何,若說曹友聞會漠不關心,那是絕不可能的。 雖然界身巷在翹首以待東府的敕令,但轉眼一個時辰過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卻依然遲遲未能傳回消息。不過此前的流言並非尋常,據說來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鑿鑿說是在除服後將有重要敕令公佈,因此界身巷內,人們依然耐心地等候著。曹友聞不斷見到茹孝標招呼著手下的牙人跑進跑出,向他稟報著交鈔的比價——一切正如所料,交鈔對銅錢的價格不溫不火地一點一點地漲著,反倒是黃金的價格,漲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聞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吃著點心,一面和茹孝標說些閒話。眼見著便到了巳時,黎天南、李承簡、楊懷等人方姍姍來遲——這三人原是特意來界身巷見識一下的,進了這金銀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穩,便示意身邊的僕人遞過一個小箱給茹孝標,笑道:「茹翁,且替我秤稱一下。」 「這是……」茹孝標接過箱,只覺雙手一沉,這小箱竟是頗有份量,他連忙將箱小心放在一張桌上,當著眾人之面,小心打開來——茹孝標便感覺一陣金光耀眼,這小箱間,竟然是滿滿一箱的金瓜! 「這……」茹孝標雖是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連忙攤了攤手,小心地將箱開著的一面對著黎天南放了,一面賠著笑說道,「還請黎員外見諒則個,這界身巷的規矩,黃白之物,例由專人當面驗貨,請員外稍後片刻,小的馬上喚人過來……」 「你家規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來驗秤,我卻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說著,便見一個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闖了進來,連禮都沒行,便氣喘吁吁地說道:「大事,大事……鹽債……發行鹽債……」 「你說什麼?」茹孝標此時也顧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問道,「什麼鹽債?你說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說道:「大事情,一個時辰前,司馬相公與石相公簽發敕令,要以十年的鹽稅做抵押,發行五千萬貫鹽債,贖回交鈔,為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詳情還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門下後生書讀,消息是政事堂放出來的——不過,這是今日的《新義報》,剛剛出來,上面有石相公的章——《國家之信用與債務》!」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張墨跡未乾的報紙,顫抖著遞到茹孝標面前。果然眾人早已全都站了起來,曹友聞快步上前,一把搶過報紙,果然,《新義報》在最醒目的位置,印著「尚書右僕射石……」的字樣! 他抬頭望了眾人一眼,捏了捏手報紙,高聲讀道:「昔日管仲云:不能調民利者,不可以為大治。輕重之術……」才讀到一般,早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手舞足蹈地大聲喊道:「大漲!大漲!交鈔大漲!」 門下後省。小說整理發佈於ωωω.ㄧV k.cn 都給事梁燾望著面前的黃紙敕書,神色凝重——他信任都給事不過幾天的時間。梁燾雖是進士出身,但一生歷宦,主要卻在樞府,因為曾經上書反對新法,反對宦官領兵,替被罷官的御史鳴不平等種種事跡,他被視為「直臣」。司馬光亦因此推薦他繼任門下後省的長這個官職,亦被士大夫們視為一種榮耀。但是,要對得起這種榮耀,卻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梁燾此時面臨的抉擇,正是大部分的給事們經常會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的這張黃紙上簽押的,有他的薦主司馬光,有聲譽極高的石越,還有好幾位參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給事在這張黃紙上簽一個「讀」字,這張黃紙便可以成為正式的敕令,頒布實行。 但是,戶房給事沐康明確無誤地拒絕書讀! 而這一張黃紙,乃是所謂的「敕」——得到過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參知政事簽押——新官制規定,這等大敕令,即便給事不肯書讀,只須有門下後省長官在給事書讀,亦得以頒佈施行。 梁燾看看這張黃紙,又看看案邊的毛筆,耳旁響著沐康憤怒的聲音:「……借債!賣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為,倒也罷了——國人皆視司馬君實與石明為賢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韙,開此惡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君且稍安毋躁。」梁燾一面安撫著激動地沐康,一面再次審讀著面前的《發行鹽債以贖交鈔敕》。但無論他如何再三細讀,亦改變不了這一現實:這敕書是國家公開向富民舉債——即使漢武帝、桑弘羊也沒做過這等事!還有公然變相賣爵——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都痛心疾首的惡政,而且,這也是開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賣過官,這還是頭一回賣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賈,因為花了一點臭錢,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尊為男爵、爵,梁燾便不由感到發自內心的噁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虛名,這比賣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卻更令人受不了。即使只是虛名,但爵位所代表的東西,比官更加尊貴,梁燾實在無法接受它被銅臭玷污。 而且,沐康所說的,亦是他心裡所想的——今日司馬光、石越能通過這種手段借錢斂財來應付交鈔危機,他日就不怕沒人效仿,來斂財借朝廷揮霍!此例一開,只怕從此大宋朝都要債台高築,永遠沒有還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雖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議甚堅……」 「那又如何?」沐康厲聲打斷了梁燾,「夕郎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輩於此,正為今日。」 梁燾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沐君是哪一年的進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見問,卻不敢無禮,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龍飛榜進士。」 梁燾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還只是七品青瑣,想來是脾氣不太好了。」 「下官生來便這臭脾氣,倒叫大人見笑了!」沐康以為梁燾取笑,愈發憤怒,陰陽怪氣地回敬道。 不料梁燾卻不以為意,笑了笑,跟著說道:「沐君既然不在乎這給事的俸祿,某也沒甚好在乎的。」 「門下後省駁回?」 「敕令被門下後省駁回!」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內,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那些個蠢貨!」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咒罵,但幾乎只是轉瞬間,伴隨著各種口音的詛咒、粗口,原本幾乎是一路暴漲的交鈔,馬上停止了漲勢,開始緩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這鹽債的消息既然放出來了,雖然封駁了,大伙還會看情形的……」茹孝標強擠著笑容,安慰著曹友聞——從曹友聞的臉色,是看不出什麼的,他膚色本身就是黑紅黑紅的。一個多時辰內,眼見著交鈔一路暴漲,但曹友聞卻始終不為所動,這份從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標十分的欽佩。要知道,倘若曹友聞早一點放了手的交鈔,他至少已經賺了一百萬貫。即使在界身巷,這也不是小數目。 便見曹友聞微微點了點頭,卻並不多話。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躊躇不決,這三個海商見著交鈔暴漲,黎天南有備而來自不用說,連李承簡與楊懷亦追著買了不少。便見三人各自想了一會,李承簡與楊懷叫茹孝標過來,賣掉了手裡的交鈔;黎天南卻笑瞇瞇地吩咐他繼續買進。 果然,茹孝標的判斷並沒有錯,這邊吃過午飯,便再次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石相公異常的強硬,竟然這麼快便再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後省! 交易所內再次沸騰了。 李承簡與楊懷後悔不迭,黎天南卻得意洋洋,只有曹友聞依然是不動聲色。茹孝標很難想像,他面前的這個曹友聞,竟然就是幾個月前被界身巷傳為笑談的那個人。 茹孝標在界身巷算是見多識廣,但是賺進上百萬貫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確還是頭一次見著。 但這似乎注定將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內的沸騰持續不到半個時辰,便再次傳來了門下後省封駁的消息。 界身巷這次的氣氛,比第一次封駁時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給事不肯屈服。如此一來,石越若再次要求門下後省審讀,雙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過去了。」茹孝標坦率地向曹友聞提供自己的判斷,「這鹽債或許又要拖上一段日,大伙都會觀望,因此交鈔價位,也不會跌太多,官人若要穩妥……」 但曹友聞的目光卻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來,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咱們這些海商,要壓注的話,定要壓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押雙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聞一愣,旋即縱聲大笑:「哈哈……黎兄說得不錯,說得不錯……」 此刻,政事堂。 「明……」政事堂內,所有宰執的目光,都集到石越身上。司馬光輕輕叫了聲「明」。欲待說些什麼,卻望見石越凝重的臉色,又抿住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石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視著被封駁回來的那份黃紙敕書。那輕輕的一頁黃紙,便平放在他面前的書案上,彷彿有千鈞之重。 此時的石越,並不知道有人要押雙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臨一次大麻煩。 他知道,便在當天,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計劃,王安石已經在杭州開始發行鹽債——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謂的「旨」。不經政事堂宰相畫押,未經門下後省書讀的詔紙,其法律地位是沒那麼穩固的。而且,極有可能受到台諫的指責、彈劾。而若是碰到有強硬的地方官員不肯奉詔,那便會更加橫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獲得正式的敕書。 原本以為梁燾雖然是舊黨,但畢竟是司馬光舉薦,上任又未久,斷斷不會在這等大事上作梗,卻不料,偏偏在這裡出了問題。 三駁! 石越當然也清楚,發行鹽債也罷,變相賣爵也罷,如若交付廷議,將興起多大的風波。他原想先將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行下去,事後的批評與責難他再一併承受,但此時既然在門下後省受阻,那麼,只要今日這敕書得不到給事畫的那個「讀」字,無論是否出現三駁,麻煩都將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著無休止的爭吵。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 梁燾的強硬,也令得政事堂發生動搖。宰執們都希望竭力避免發生三駁這樣極端的事情。司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經告訴他石越,他也希望尋找一種轉圜的方法。 但是…… 「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燾與沐康來政事堂……」范純仁試探著說道。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對於這些舊黨的宰執來說,心情亦是複雜的,他們雖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裡,他們對梁燾、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讚許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為這幾乎是肯定的。 這正是舊黨君們所嘉許的君。位居政事堂的宰執們,需要折衝妥協,但是如司馬光、范純仁這樣的人,他們心裡真正嚮往的,真正稱許的,不正是梁、沐這樣的操守嗎? 他們對梁、沐的理解,幾乎肯定要多於對石越這份《鹽債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裡苦澀地笑著,抬眼掃視政事堂的宰執們,臉色卻又變得沉重、嚴肅。他有幾分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到了范純仁的臉上:「范公以為召見梁、沐,便能使二人改變心意嗎?」 「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說了出來,「君實相公比我更知道這二人的脾性。」 「或許可以曉之以理……這畢竟是為了公利……」 石越默認望著范純仁。 「一切後果,由某承擔。」石越淡淡說道,但語氣卻已不容置疑。「敕書一字不改,再次發往門下後省!」 「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日之內,三下敕書! 石越卻彷彿沒看見眾人的臉色,竟好整以暇地正了正帽,坐下閒地喝起茶來。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兩個給事的前程,來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決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約申正時分。 金銀交易所酉初關門,曹友聞已經準備起身離開,他剛剛下到交易大廳,「諸位,諸位,大事情,大事情,東府第三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只見一個牙人衝進廳內,手裡揮舞著一個什麼東西,幾乎是發狂般地喊叫著。 「什麼?」 「什麼?」 「一日三下敕書!」 界身巷內,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連跟在曹友聞身後的茹孝標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來:「一日三下敕書!」沒有人知道,茹孝標自己,也偷偷買了兩萬貫交鈔! 「一日三下敕書……」曹友聞也被這意外的消息震驚了。他絕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現出如此堅決的態度。 金銀交易所只沉寂了一會兒,眼見所有的人腳步開始加快——但就在此時,又一個牙人跑了進來,幾乎是顫抖著喊道:「三駁!三駁!」 曹友聞幾乎以為交易所又要冷卻下來。 但他卻聽到身後的茹孝標罵了一聲:「讓他娘的三駁見鬼去!」 只見交易所內,彷彿沒有人聽到三駁的消息,轉眼間,便再次沸騰。 「錢鈔,一比十五!」 「錢鈔,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種口音的喊聲,在大廳內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聲音,都帶著狂喜,曹友聞親眼見證,短短半個時辰內,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內,銅錢對交鈔的比價,暴漲到一比五!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 (三) 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驛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范翔。 因為范翔的身份特別,宴會亦十分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麼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為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是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驛館當,便只剩下了范翔與唐康兩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員走後,唐康卻沒有半點兒顧惜范翔「鞍馬勞頓」的意思,竟然又吩咐嚇人另外在小廳裡重新置了酒菜,拉著范翔過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這才清淨。我原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仲麟兄,這些沒相干的人甚是礙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無意與大名府的官員過多的周旋,但他也頗知為官之道,更絕不願意這麼無緣無故得罪同僚,更何況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僅次於東西兩京的權貴聚聚之地。唐康這左派,隨時為了他解了圍,卻也令他暗暗歎氣——方才在宴會間,范翔便已看出來了,大名府的官員們,都有點兒懼怕這位年輕的通判。而唐康也顯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員,除了對范翔,他機會不拿正眼去瞧人。 范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貴為右相,桑充國有事天之師,唐康也是跟著水漲船高,他的確亦與一般官員不同,這大名府的官員權貴,免不了都要巴結他。但范翔亦知道,大宋朝與歷朝歷代不同,自慶歷以來,朝分黨結派,越來越理所當然,不加掩飾。宰相雖責,但卻也要面對各方面的政敵,明槍暗箭,稍不小心,便會箭落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諫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黨,雖然多是由政見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數人,卻根本便是由平時一系列的寺院而各為朋黨,互相攻訐,而這些官場恩怨,絕大多數,正是這些官員們在州縣任職時結下的。范翔便聽說過這樣的事例——有個官員因為做知縣時,到旁縣同年那裡借些木材被拒,便惱羞成怒,與昔日好友割袍斷交,一直到了兩個人都做到朝大臣,依然互相攻訐不已。他冷眼旁觀唐康的所作所為,簡直便是哪樣不招人嫉恨他便不肯做哪樣。 他一面笑著應酬唐康,有心要規勸幾句,卻又顧慮著與唐康並無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說,心裡又覺得愧對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當真闖出禍來,所謂城門失火,他范翔又豈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時間真實如鯁在喉,卻幾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范翔本不是特別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陣,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按耐不住,說了幾句閒話,便不動聲色地轉過話題,笑道:「大名府多鐘鼎世家,難為康時……」 「有甚難為不難為的。」唐康不待他說完,便笑著接過了話頭,「不過,在這北京為官的難處,不滿仲麟兄,我早已領教過,如今竟是習慣了。我這個小小的通判,除了處理民政,還要協助修造城寨,這間,與這些所謂的鐘鼎之家,可沒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給范翔滿了一杯酒,又語帶諷刺地笑道:「來此北京,不足一年,第便專學會了與這些豪強打交道。不瞞仲麟兄,我初來之時,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辦好了,又想不得罪人,總想令上上下下,都誇我會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范翔忍不住問道。 唐康端起酒盞來,勸了范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頭來我發覺,和這等可以通天的豪強打交道,不是他壓倒你,便只能你壓倒他。我若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污,還想為朝廷做點事,便只有比他們更強橫些,他們才肯服我。這笑臉迎人,有時候還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說著,差點沒把范翔給噎著。他望了唐康一眼,幾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說什麼,特意說這些話來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瞞兄。」唐康旁若無人地夾了口菜送到嘴裡,「我可不是啥君,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彈劾我,嘿嘿……他們若有本事搬到我,我便認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沒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勢力,有何背景,我既是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雞犬不寧,亦不過是反掌之事。這些個豪強、官吏恨我,懼我,亦是理所當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習慣了。我曾一日之內,在衙門將五個鐘鼎之家薦進來的小吏打得半身殘廢;這府衙裡的公人不聽使喚,我便敢訓了個由頭,用軍法一次斬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這大名府,我也有個外號,豪強、管理管我叫『二閻羅』,嘿嘿……」 唐康輕描淡寫地說著他這些事跡,范翔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從未聽過……」 「這點小事,豈敢勞動尊耳。」唐康笑著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些時候,還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范翔本是最玲瓏的人,但此時亦只能苦笑搖頭道:「這亦只是對康時而言,若換了別人,早落了個沒下場。」——這卻已是他能說的最直率的話了,他心裡也明白,能夠輕描淡寫地和他說出那些話來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聽得進他的規勸的。 果然,便聽唐康歎道:「可惜便是這句大實話,這大名府也沒人敢當面對我說。」他的語氣,竟有幾分失望。但他旋即換過話題,笑道:「不想卻說了這許多閒話,見笑,見笑。仲麟兄當知我想請教的是何事?」 原來方纔所說竟是閒話?16 k 小 說 αf.1 6k.CN整理!范翔不再說話,實施默默在心裡苦笑。 唐康卻當他在等自己開口,不待他回答,又繼續說道:「契丹聚兵於燕薊,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做生意,還是用弓馬來取成本才低些。此番仲麟兄與章厚相繼使遼,所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勢,若不能息契丹之兵,這大名府,便難免要淪為戰場。朝廷煞費苦心,要以大名府為樞紐,構築一道火炮防線,以捍衛京師,只可惜,這防線如今……」 「如今又如何?」范翔聽出他話裡的蹊蹺。 唐康搖了搖頭:「耗費了許多的錢糧,動用了不知多少人役,只是卻不知令多少人飽了私囊。」 「啊?這……」范翔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一抖,懷的酒都幾乎潑了出來。 唐康的神色卻仍然十分淡定從容:「我來大名府後,仔細巡視了,朝廷若再給我三五年時間, 足錢足糧足人,我盡力彌補,保管到時候令契丹輕易難越此防線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是親去看看便知,有些城寨,樞府的圖上令修在甲處,因要佔了哪家豪強的風水寶地或良田莊園,或因當地早已有無數的民宅,拆遷不易,結果往往修到了幾十里之外——如此南轅北轍的城寨,不下十餘座。此外,偷工減料,無論完工與否,幾乎處處皆有,譬如樞府明令,為防契丹火炮,城寨須以石頭、水泥築成,如此才能堅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報的是石城,實際卻依舊是土城——只不過是用石頭築了個城門,以充門面。」 「這……」范翔已聽得悚然動容,「康時,這可開不得玩笑,此前這乃是呂公著監修……」 「呂公著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築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沒弄得怨聲載道,我卻不信誰又有這個本事!只不過君們自有說辭,此事說不定成一件不肯擾民的美談呢——便是這大名府,仲麟兄只看見這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沒見著東城和西城吧?東城西城的城牆之下,商舖民房,蓋滿了護城河的兩岸,延綿數里,至今沒有拆完。呂公著只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南邊的是我搞得怨聲載道,才勉強清除的。不論士紳豪強,還是市井小民,都只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只要契丹人的弓箭沒射到大名府的城樓上,誰也不願自家的產業為了那沒譜的事就這麼沒了。說不得,只好我來做這個惡人。」 「那……為何我不曾聽說康時上報朝廷?」 「那又有什麼用?自古以來,太平年間要不忘武備,便是一件難事。朝廷和開封府既然管不了御街上隨地佔到擺攤的商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來越龐大的新坊區,又如何奈何得了這大名府城防的民房?更何況,只需讀讀最近的邸報,便可知司馬君實心裡想的什麼,若非迫於無奈,他現在很不能停了一切『勞民傷財』之事。我此時去彈劾呂公著,非止奈何不了他,還給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強一個機會,他們還不借此機會,興風作浪,大造輿論?汴京城外的坊區,便是前車之鑒,只怕正好促成司馬君實下定決心停止修築這防線,說不定還要成全呂公著的美名。便是僥倖如願以償,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后自免不了要派使來複查,以我『二閻羅』的風評,只怕也不會有甚麼好下場。」唐康嘿嘿乾笑了幾聲,「我犯得著去與呂公著同歸於盡嗎?」 「可是……」范翔聽唐康所言,雖然明知他說的都是實話,但卻總是覺得唐康這個黑鍋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部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擔心——此事後面,除了呂公著,更不知又要牽涉多少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憑他是誰,亦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黑鍋令我一個人來背了。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誰來過這裡,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呂公著來擦屁股,只要有時間,我總能設法彌縫起來。只是若契丹人來得太快,那說不得——這是死罪,其他種種亦顧不上了,我便只好孤注一擲,上章彈劾呂公著。」 唐康說得倒是波瀾不驚,但范翔已見著他眼閃著凶狠的光芒。范翔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鬧著玩的——唐康背後有石越,而呂公著在舊黨,也是連根錯枝,其更不知道要牽涉多少親貴、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一動,又試探問道:「此事郭樞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如何會不知道?只不過郭相公是斷不會蹚這渾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盤——他本就覺得有他坐鎮,用不著這破防線,亦足以禦敵;何況就算萬一真出了問題,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還可以叫呂公著和我當兵敗得替罪羊。嘿嘿……他本來是奉旨意要查看這城寨修築進展的,但郭相公卻根本不進這大名城,進展如何,他只管行給我,我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如今他要麼便住兵營,要麼便去沿邊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機會看見那些個破城寨,連這大名府城,他亦絕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長於謀略,這掩耳盜鈴之策,實是爐火純青……」 到了此時,范翔才終於明白,原來唐康並非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他當年在益州,便敢與益州四司衙門爭長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飛揚跋扈,目無人,但實際卻也頗知輕重。他心又有點凜然——若是輪到權謀心計,只怕唐康還在自己之上。 范翔亦是聰明人,他知道唐康與他原本相交並不深厚,但今日卻如此交淺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賣自己,更是在逼他說實話。他此時若還是虛與委蛇,便是要將唐康逼成自己的敵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范翔更是萬萬不敢得罪的。 更何況,對范翔來說,這未始不是一個機會。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只見唐康的眼,閃爍著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來,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通判,胸之抱負,非比常人。 這一瞬間,范翔忽然想到,朝黨派之勢力,越來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加到朝廷能去此「朋黨」。自漢唐以來,所謂的朋黨,往往只要***一死,便樹倒猢猻散;但熙寧以來的朋黨,卻入宮將根深深地扎進了朝廷的政治土壤當——如今的新黨,絕不會因為王安石、呂惠卿的倒台而銷聲匿跡;范翔亦無法想像,舊黨會在司馬光死後,便不復存在……那所謂的「石黨」呢? 范翔的心跳猛然加速。他毫不懷疑石越至少能執政到小皇帝親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時候,難道石黨便會銷聲匿跡嗎?范翔難以相信這一點。他隱隱已意識到,將來的皇帝,很可能將會依賴、利用不同的「朋黨」來掌控權力。這個,史上並非沒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勢,亦明顯表露了此種趨勢。 那麼……在石越之後,總會要有幾個人出來繼續這龐大的政治遺產……當然,也許現在就未雨綢繆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的確早了些,沒有人能預計這麼長時間裡的變數,但是…… 范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這個「衙內」,的確還有很多的缺點,有些缺點甚至致命。但范翔亦不能不承認,唐康身上,亦有某種連石越都有些缺乏的東西…… 范翔並不奢望能獲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懷疑在唐康那裡,究竟存不存在那種東西,但是,他應當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他還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離唐康這樣的人太近是危險地。他如同一團烈焰,靠得太近了,難免會被燒著。 范翔沉吟著,他要小心地措辭。 「康時,實不相瞞,我原本亦算不上使遼的合適人選……」范翔望著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哦啊唐康這樣的聰明人,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真偽,「我對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時日亦不夠長。」他先聲明著,「不過,若以區區之見,此番契丹雖然大舉聚兵,絕非虛張聲勢,然卻也未必一定會南犯。」他亦不願意去考驗唐康的耐心與器重,唐康早已聲明,他「恩怨分明」。 「哦?」范翔話雖說得委婉,語氣卻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斷言,想必有所憑據?」 「敢問康時,遼主一面大舉聚兵,一面卻又為先帝罷朝,親率百官祭奠,僅以局外人觀之,康時以為遼主是何心態?」 唐康一時竟是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兒,方有點 不太肯定地回道:「仲麟兄之意是遼主心亦遲疑難定?」 「我既不知遼事,亦不曉兵事。然我並不相信遼主會因我朝遭逢國喪,恪於春秋之義而罷兵,那麼遼主如此作為,以常理推斷,便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備,要麼便是他自己亦沒拿定主意。」 「但遼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難以相信,「他當年兵變奪位之時何等果決,豈會……」 范翔搖搖頭:「這卻非我所能知者。若從遼主之赫赫英名之來看,的確是不可思議。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罷,大宋也罷,只要大軍調動,便不可能瞞過對方——以今日之事論之,遼國君臣非無智謀之士,不可能不知無論他如何設計,朝廷總不敢掉以輕心。故若用疑兵之計,遼主應當是如此虛張聲勢幾次,令我大宋疲於奔命,日久漸生懈怠後,再出其不意,大舉興兵,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這般疑兵之計要不要真的勞民傷財地大舉聚兵,之士我在遼國,見到遼主有事罷朝,有事親率百官祭奠,當日我也曾親眼見到遼主,總覺得他神色之間,有些猶疑之態。」 說到此處,范翔又搖頭說道:「不過,連我也不知道我又沒有看走眼。或許遼主便是要沽名釣譽也未可知。畢竟契丹一向也自詡為承唐之正統,自居為國……然無論如何,此皆可為可疑者一。」 范翔的解釋,的確是兒戲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論及遼主耶律浚,真實當之無愧的一代英主,說他一面大舉聚兵,一面卻連南侵與否的決心都沒有真正下定,這說出來,卻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裡不以為然,只問道:「既有可疑者一,便當有可疑者二……」 「這可疑者二……康時當然知道所謂的『四蕭王』罷?」 康時點點頭:「略有所聞。契丹自耶律寅吉、蕭素相繼病逝後,朝功勳之臣,便餘下楚王蕭巖壽、衛王蕭佑丹、許王蕭惟信、陳王蕭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樞密院,北人喚之為『四蕭王』。」 「康時既然在大名府,想來許王蕭惟信極力主張南犯,陳王蕭禧卻極力維護兩朝同好,這些事情,亦瞞不過康時……」 唐康只笑不語,默認此事。遼國內部的這些分歧,無論是蘇軾的奏折,還是職方館的報告,都說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不該知道的,在范翔使遼之前,甚至都對此一無所知。但范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權。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權勢最大的四位貴臣,便是所謂的「四蕭王」,這四人,蕭巖壽為北府宰相,蕭惟信為南府宰相,蕭佑丹為北院樞密使,蕭禧為南院樞密使。遼朝管制極為複雜,無論南北宰相府,還是南北樞密院,都各自掌握實權。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於北、南樞密使一些,而蕭巖壽與蕭惟信的資歷,也要遠高於蕭佑丹與蕭禧。但是另一方面,在契丹建國的歷史上,宰相府原本是採用「世選制」銓選宰相的,也就是說,大遼的宰相,有很長一段時間,必出於皇族或國舅族,乃是貴族權利的體現。而樞密院之設立,卻正是遼主為了強化皇權的手段。因此,在這樣淵源下形成的遼國官制,便形成一種複雜的關係,我有軍政實權、位次較尊的宰相府,實際權力,反而不如樞密院。南北宰相府成為次於南北樞密院的權力機構,北樞密使則是群臣之首。所以,遼主雖然以資歷較深的功勳之臣蕭巖壽與蕭惟信任北南宰相,卻將樞密院交由資歷較淺,卻是他的心腹之臣的蕭佑丹與蕭禧掌握。 如此權力結構,原本也無可厚非。 但問題卻出在許王蕭惟信那裡。唐康曾經查閱樞密院的檔案,知道蕭惟信在當年遼主耶律浚發動兵變奪位之時,曾經陰懷兩端,以致在後來的平亂,蕭惟信一直被遼主有意無意地防範、疏遠。但蕭惟信畢竟也是遼主的功勳之臣,而且以契丹的傳統,蕭惟信亦是手握實權。因此遼主對他雖然並不信任,卻也免不了要一面防範,一面還要籠絡利用。所以蕭惟信照樣能封王拜相,而且也時時被委以征伐之任,鎮壓女直、阻卜等族之叛亂。 然而蕭惟信對於自己的地位,卻似乎並不算太滿意。從各種報告分析,蕭惟信的怨氣,可能出於在與陳王蕭禧的爭端上。 蕭禧之地位,原本遠低於蕭惟信,但南樞密院至少在行政、賦稅、部族三事上,都是針鋒相對,而二人的主要矛盾,則發生在部族事務上。 契丹今日之國策,乃是由衛王蕭佑丹所奠定的「聯漢、奚以制蠻夷」。契丹在統治的核心地區,有待漢族和奚族,與兩族一道分享權力,宣揚「漢契一體論」等觀點,並輕徭薄賦,拉攏二族,以穩固政治。但對除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部族,則實行殘酷的壓搾政策。蕭禧與蕭惟信的爭吵,十之**,便都發生在對其餘部族的態度上。 蕭禧主張即使對漢、奚以外的「蠻夷」,也要懷柔…… 蕭惟信卻認為契丹本以弓馬立國,對不聽話的蠻夷,自然不能客氣,更質疑蕭禧是含沙射影地指責他在鎮壓叛亂時,過於殘暴——唐康曾經聽所,蕭惟信曾因阻卜某部族遲交賦稅,將滿族兩千餘口,男丁全部殺死,女人與孩,全部用馬活活踩死,還強令著幾十個部族頭領去觀看…… 蕭惟信請求將漢族事務劃歸南樞密院、南宰相府管轄,將書省虛設,以「減少冗官」,節省用度…… 蕭禧卻堅決反對,以為「漢俗不與國俗同」,雖「三族一體」,但依然應當「以漢官、漢俗治漢人」…… 蕭惟信大讚遼主武功過於唐太宗,興大遼,勸遼主以「四海來朝」為志向…… 蕭禧卻上表說「強鄰環視」,要遼主「通好於南朝」,「不可復以二十年前之南朝視之」…… 總而言之,二人之矛盾,幾乎難以調和。 唐康知道蕭禧曾經數次使宋,對宋朝之認識,自然遠較於其他官員為深。而且他原是北面林牙出身,雖然契丹人往往不分武,但是能做到林牙,在契丹人當,便算是真正的讀書人了。而他如今之官位,更被契丹人視為「官」之首領。故此,在契丹要臣,蕭禧與北面林牙承旨趙思茅、翰林學士承旨室得臣等人,是極力主張維持宋遼通好的——那趙思茅與室得臣,亦非尋常大臣,據說近幾年遼主之聖旨,十有**,都是這二人主筆,凡有軍國大事,遼主都會先徵詢他們之意見。 但蕭禧等人對契丹朝政的影響力,卻在這幾年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雖然唐康一直認為蕭惟信只不過是希望挑起更多更大的戰爭,以牟取更多的權利與功勳——對蕭惟信這類人而言,他的權力、功績、財富,都是要靠戰爭與搶掠來滿足,但從唐康瞭解到得情況來看,在契丹內部,蕭惟信一直都有很多支持者——契丹的國力愈是恢復、興盛,這類的支持者,就越多。在幾年前,契丹的新貴們還能從宋遼貿易享受極大地好處之時,蕭禧們還能壓制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好戰之徒。但這幾年間,契丹國用日漸匱乏,金銀?錢,要麼流入大宋,要麼被貴人用來修建佛寺,眼見國內百貨騰貴,民怨四起,身為南樞密使的蕭禧免不了便成為眾矢之的。而自遼主重新統一遼國以來,契丹幾乎沒戰必勝,軍力強盛之下,越來越多的契丹貴人,開始懷念耶律阿保機與耶律德光的時代……而對於宋朝趁火打劫,不再向遼國交納歲幣,更讓許多人憤憤不平。一段時間內,只是懼於宋軍大敗西夏的強大,這些人還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宋軍在益州顏面盡失,熙寧十七年以來,國內危機不斷,千瘡百孔,久懷不滿的契丹貴人們,幾乎都覺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候。 這一次遼國極力主張南侵的,除了南府宰相蕭惟信以外,更有夷離畢韓何葛、北院宣徽使馬哥等重臣——這韓何葛是渤海人,而馬哥則是漢人,即是說,契丹國內主張南侵的勢力,早已不限於契丹人。其勢力之強大,絕非蕭禧和他的那一班「臣」可以相提並論。畢竟,契丹與大宋不同,契丹成的地位,總體來說,是比較低的。 因此,唐康心裡抱的指望,是遼主耶律浚與衛王蕭佑丹還能夠保持清醒,唐康到大名府雖然不久,卻已瞭解遼主的關鍵。遼主耶律浚在遼國威信極高,其權力亦非大宋朝之皇權可以相比,是戰是和,最終還是決於他之口。而在遼國,最能影響到耶律浚的,無疑便是衛王蕭佑丹。唐康雖然並不知道詳情,但他亦隱約瞭解到一些,石越遣范翔使遼,其另有隱情。 他表面雖然做出一副很認真聽范翔分析的神色,心理面卻並未太當回事,他只想從范翔的言語神色,得到一些他的秘密使命是否成功的訊息。 「……重臣各持戰和之策,人心未一……」 范翔繼續在口若懸河地分析者契丹國內的形勢,說著唐康早已瞭如指掌的事情……唐康瞇著眼睛望著這位「告哀使」,心裡面也在揣測著:他的語氣如此肯定,究竟只是出於他那一廂情願的亂猜,還是另有所據?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四之全) 汴京。保慈宮。 高太后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閱的奏折,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停下筆,將身靠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她感覺左眼看東西有點模糊,奏狀只要看久了,就頭暈眼花,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但即便貴為太皇太后,對這眼病,亦只能束手無措——太醫們看了好幾次診,但結果卻是各說各的,聚訟紛紛。不同太醫開出來的藥方,幾乎是南轅北轍。太醫既然這麼不靠譜,高太后便避過兩府的宰執們,悄悄叫人找了幾個高僧想辦法,高僧們獻了個法,要她一日念數十遍的什麼「光明咒」,念夠七七四十日,便可奏效,高太后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許多時日了,但到目前為止,亦是毫無效果。陳衍也私下裡派人找了汴京的幾個民間名醫問診,那些名醫亦是沒什麼好辦法,多數只說要患者「少用眼」,不可過度勞累,須多多歇息——但這個法,即便是行得通,對高太后也不適用。這麼大的國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來裁決。她當然可以將大多數事情交給兩府處理,但她接過這個攤不久,若一開始便如此懈怠,只怕時日一久,便容易被兩府架空,到時候再想收回權力,可就難了。在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之前,高太后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才不會被臣下欺瞞利用。 更何況,如今朝局還如此「熱鬧」。 二月七日,「鹽債敕」封駁案震驚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門下後省一日三駁,政事堂旋即態度強硬,以事關重要,不容拖延為由,次日便將「鹽債敕」交付廷議。 但是,對於「鹽債敕」的反對的規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后的預料的。僅僅二月八日一天之內,彈劾石越賣爵的彈章,便多達三十餘份。其不乏重臣——御史丞劉摯,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后在內東門小殿主持廷議,以劉摯為首的反對者氣勢洶洶,十幾名待制以上的官員近乎威脅地表示,如若高太后贊同此敕,他們絕不再立身於朝廷之。這些官員,要麼是親近的侍從,要麼位居要津,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舊黨」,高太后也久聞他們的名聲,對他們頗有好感。 但當日廷議,司馬光、范純仁不惜引火燒身,公開替石越與「鹽債敕」辯護,這對朝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舊黨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雖然這些官員馬上對司馬光、范純仁也大加撻伐,但無論是誰,都明白此時此刻,高太后將做何選擇。僅僅在一日之內,高太后就迅速做出決定,罷梁燾、沐康,頒行「鹽債敕」。 「鹽債敕」雖然最終通過頒行,但風波卻並未就此停息下來本書轉載1 6K學網www.16 k.cN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十一日,那些發出威脅的舊黨大臣並沒有善罷甘休,紛紛上表,再次彈劾司馬光、石越、范純仁,要求朝廷取消成命。御史丞劉摯更是請辭,自請出外。 高太后將這些彈章全部留,又下旨勸慰劉摯。 但劉摯卻並不買賬,反而誓言絕不罷休。而除了劉摯外,其餘諸人也沒有任何就此收手的意思,有人怒而告病不出,有人鍥而不捨繼續上表辯駁,有人甚至跑去政事堂與司馬光、石越理論…… 甚至連清議也不支持石越——清議反對的理由,與當初門下後省的理由幾乎相同。未入仕的讀書人,既堅決反對賣爵,更公然質疑朝廷的信用,許多人都擔心這不過是又一輪的巧取豪奪,或者說,為以後朝廷的巧取豪奪,開了一個壞頭…… 惟一的好消息是,據說自二月七日開始,界身巷交鈔的價格便在不斷地上漲——但高太后並不能明白那有何意義,她的內心,反而更贊成劉摯在廷議說的:「朝廷乃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商賈共天下!」 界身巷的什麼事,高太后是漠不關心的,激起士大夫與讀書人如此巨大的反對,才是令她懷疑與擔心的。 然而石越卻似乎沒有半點動搖。而司馬光至少在表面上,是堅定地支持石越的。甚至政事堂內部,表面上也顯得很一致——原本高太后是以為至少孫固會反對的,但這一次孫固雖未很主動地支持石越,卻也並沒有站出來帶頭反對,這令她十分的意外。這也是一個明顯的信號——不管石越用的什麼辦法,他至少成功地說服了他在政事堂的同僚。 既然如此,即使高太后心裡再懷疑、再動搖,她亦只能將這些藏起來。 僅僅在二月十五日,石越便頂著壓力,以政事堂的名義,公佈了發行鹽債的細節,以及王安石在杭州成立都提舉鹽債司之事。 對於反對者來說,這如同挑釁。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來,指責石越「弄權」。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佈之後,人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石越對反對者毫無尊重可言。矛頭對準了石越,熙寧初年關於王安石的記憶,在許多人的腦海,忽然再次清晰起來。人們相信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後塵的第一步。矛頭也對準了司馬光、范純仁——尤其是司馬光,雖然他在舊黨威望猶在,多數舊黨或體諒他的苦心,或以為他只是為石越所惑,或者視情面而不忍相責,但依然有一些舊黨的「君」,幾乎將司馬光視為「言行不一」的小人,視為理念的「背叛者」,還有人甚至將他與王莽相提並論——在一些激憤的舊黨心裡,石越只是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而司馬光,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後者更加難以原諒。這可能是司馬光有生以來,個人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方面是以御史丞劉摯為首的舊黨諸君對鹽債敕的反對,另一方面。卻似乎是還嫌朝野的局勢不夠亂,不僅舊黨、石黨支持司馬光與石越的官員也紛紛上表為馬、石辯護,許多新黨官員也不甘寂寞,許多新黨官員的奏折,與其說是為了支持鹽債,倒不如說是為了借此機會出一口胸的惡氣,甚至一些奏折,試圖挑撥舊黨與石黨關係,從牟利的意圖,根本不加掩飾。這些人打著支持鹽債的名義,對反對者大加抨擊,乃至冷嘲熱諷……高太后雖然對這些人深惡痛絕,卻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只能站在支持鹽債的官員這一邊,否則,事情將不可收拾。 而所有這些官員,最為活躍的,便是權知開封府蔡京。這個同時受到司馬光、石越欣賞的「新貴」,自任權知開封府後,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后不太滿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后感覺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僅極為賣力地為鹽債辯護,而且還公然抨擊門下後省制度!他接連上表,以為門下後省制度,導致事權不一,貽誤國事,建議左右僕射兼任門下後省長官。 在高太后的心裡,蔡京的這個建議,倒並非不好。倘若兩府的宰相們,都是由她親自任命,她對兩府有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那麼,蔡京的這個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但目前的形勢,高太后卻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強宰相權力的建議,她都不會去考慮。 高太后需要考慮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馬光與石越的馬屁,還是受了他們的暗示,來試探自己?本書轉載16K學網www.16k.cN 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高太后此時都後悔自己最初的遲疑,即使只是蔡京想拍馬屁,她的批答亦應當強硬果斷,只有乾脆、不留餘地的駁回蔡京的建議,才能夠有效地阻止後面源源不斷地想拍司馬光、石越馬屁的人。 高太后也明白,有不少人當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見著因為給事們,司馬光與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煩,以他二人如今的權勢,多的是人主動出頭,來替他們剷除後患。更何況,給事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官職。 於是,她只是頭兩次批答時語氣不夠堅決,便惹來蔡京接連上表,而短短幾日之內,竟然果真有官員應聲附和! 這又是一個教訓。 高太后閉著生疼的雙眼,在腦裡草擬著批答的詞句。這一次,既不能傷了司馬光、石越的面,又要叫蔡京死心,從此不再提起,用詞語氣。的確都頗費周章。 這一切,從應付亂成一團的朝局,到批答奏折時的用辭,還有每況愈下的左眼,都讓她感覺到一種力不從心。高太后心裡越來越渴望找一個合格的幫手,但是,她心裡仍然還在時時戒慎恐懼著。她對任何臣下的依賴,都會成為她致命的弱點。她也不想在她垂簾的時期,留下私人干政的話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果真在內朝有私人干政的事情傳出,對她只怕不會有什麼好處。 但是,她到底只是個老婦人。 從大的方面來說,對於朝政事,她需要咨詢意見——不僅是外朝的大臣們的,所謂兼聽則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內侍出去瞭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后不僅僅需要瞭解政情民情,還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替她出謀劃策。士大夫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許多時候,都與她相差甚遠。 從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折,說明事情的原委,讓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據她口授的旨意,寫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這樣的事情,才不會重演…… 她很盼望身邊有這麼一個人,能夠老實、規矩、聽話,不至於激起兩府與士大夫的反感,最好生性恬淡,也不會利用這種特殊的權力興風作浪。並且自己能夠可靠地加以控制,絕不至於脫離自己的掌控…… 但是,儘管高太后心裡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選,她卻難以下定決心。高滔滔不能這麼輕易就被眼疾打倒。 雖然有點力不從心,但高太后相信自己尚能克服。也許,念過七七四十天光明咒後,我佛慈悲,真的能有神效呢? 想到這裡,高太后勉強又提起精神來,提起硃筆,細想了想,在蔡京的奏折下面繼續批道:「……國初祖宗故事,給事不過寄祿之官,原不與封駁之事,先帝定官制,乃設後省瑣闥,省讀奏案,駁正違失……」 只寫了這麼幾句話,便覺手腕酸疼,又停下筆來,抬眼卻見陳衍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因問道:「題目可要來了?」 「是。」陳衍連忙尖聲應道,趨步走近,將一份封好的書,雙手呈到高太后案前放好。 高太后點點頭,將蔡京的奏折合起來,丟到一邊,一面說道:「遲早需得修一座正正經經的貢院才成,各州解試還好,如今還可以騰出州學來***,可堂堂省試,卻依舊……」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搖了搖頭。其時科舉雖然漸受重視,但自建國以來,大宋朝無論是解試還是省試,不僅***時間還不是非常穩定,連***之場所,都無一定之所。不論寺廟、廨捨,亦或是學校,哪裡房方便,便借用哪裡的當成臨時貢院,進行***。熙寧十八年的省試,便是在汴京的開寶寺舉行。而按照慣例,因為皇帝駕崩,這一年將不會進行殿試,省試的名次,便是最終的名次。因此——亦是因為此前那些貢生的「醉酒鬧事」事件——高太后對這次省試,也極為重視。政事堂推薦翰林學士安燾知貢舉事,高太后雖然勉強接受了,但並不太滿意,又欽點了尚書左丞錢勰、副都給事胡宗愈同知貢舉。 垂簾未久的高太后,對外朝的大臣,依然還處在一個慢慢瞭解的階段。她小心謹慎地提拔著有才幹的「正人君」。高太后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真正德行兼備的士大夫,是不太可能成為自己的「私黨」的。但她也並未想過要在朝成立自己的私黨。只不過,任何時候,朝自然都是賢能越多越好。而她親眼看準了的人,她會更加放心。 尚書左丞錢勰便是她親自拔擢的第一位重臣。此前一直在地方擔任轉運使的錢勰,出身名門,乃是吳越王錢氏之後。錢家在大宋,亦是世代顯貴,不僅其族弟屢尚公主,而且進士或者開制科而歷任朝廷重臣者,同樣不勝枚舉。 對於高太后來說,錢勰的確是她易於瞭解的外臣。此人敏於吏事、廉潔剛正、堅決反對王安石之新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錢勰還以博聞強記出名,亦頗有名——自垂簾後,高太后最迫切的希望之一便是有一個自己可以信任的翰林學士…… 因此,令幾乎是到尚書左丞任上履新的錢勰同知貢舉。亦是一舉多得,既是為了保證省試不要出亂,又可以給錢勰的履歷上,添上重重一筆。 至於胡宗愈,乃仁宗時名臣胡宿之,系出晉陵名族,在熙寧初年便因反對新法,一直在州縣為官,高太后點他同知貢舉。主要卻是因為別的原因——因為負責貢舉之官員,一旦選定,便要徑赴貢院,實行「鎖院」,直到奏名放榜,才能出院——所以,在「鹽債敕」封駁案爆發後,高太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位聲望極高的副都給事。以一個他無法反對的理由,「關」進了貢院。 但即便安插了兩位同知貢舉,高太后依然還不是完全放心。雖然慣例上省試出題乃是內簾官的權力,可出於謹慎,高太后還是特意在引試前,遣人去要來省試的策論題目。因為鹽債的事情,朝廷亂成這樣。誰也無法保證那內簾官不出什麼岔,特別是其還有一位副都給事——她實在不希望有人藉著給省試出題的機會,再次激化矛盾。但她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的,如果胡宗愈拒絕給她題目,她又豈止是討了個沒趣而已? 幸好如此尷尬之事,並未真的發生。 一旁的內侍此時已小心地將書啟封,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高太后從抽出一張紙來,又瞥了一眼殿,眼見不可能有人能看到紙上的內容。這才緩緩地打開。 遠遠地站在下首叉手侍立的陳衍,這時也不禁悄悄抬起一點頭來——雖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但是那畢竟是一張主宰著數以千計的讀書人命運的紙——他看見高太后的視線落在紙上,然後……僅僅在一瞬間,他看見高太后的臉色,便那麼凝固了。 過了半晌,他才見高太后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非常的難看。 「召韓忠彥!」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5∼6) 安漢當年一觸龍 5 大名府。 「范仲麟是這麼說麼?」坐在大名府通判唐康的官邸內的,赫然竟是職方館河北房知事煥!此時他頭帶交腳帕頭,穿了一身紅色的錦袍,腰間繫著蹀躞帶,腳上踏著長靿靴——袍雖是右衽,但其餘穿著,卻全是契丹風俗,這儼然便是來往於宋遼之間的宋商模樣。 這樣的裝扮,若在汴京,不免會引人側目,但在大名府卻是再平常不過,這裡乃是宋朝商人與北邊貿易之重鎮——往契丹貿易的宋商會在此最一次旅途的休整,而遼國過來的商人,也往往到大名府為止——因為在這裡他們基本就能買齊他們所需的全部貨物,只有極少數的遼商,才會更進一步的南下。因為遼人——不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奚人,都受不了宋朝南方的濕熱,甚至連汴京的氣候,他們都不是十分習慣。而從貿易的角度來說,到邊境購買貨物,雖然品種的確遠遠較大名府豐富,但對大部分的貨物來說,不僅路途更遠,也比大名府的更貴。有了如此特殊的地位,在大名府充斥著宋商、遼商,也是理所當然。這些商人上則結交達官貴人,下則出入市井閭巷之間,要想行動方便而不引人注目,無疑做這種所謂的「北商」打扮,是最自然的。 實際上,煥的公開身份,便是一家專事皮毛、藥材生意的小店掌櫃——宋朝有不少這樣的商人,為了收到珍稀的皮毛、藥材,甚至會深入到遼國的上京去,這些商人經常不顧禁令,私自運送弓箭、佩刀、斧頭、農具等等鐵器出境,因為越是深入遼國境內,這些東西就越是受歡迎——尤其是女直、阻卜等部族,一張在宋朝極為普通的弓,在**女直部那裡,便可以換來兩張甚至三張上好的虎皮!當然,這樣的生意自然不會太安全,一旦被查獲,無論是被宋朝還是遼朝查獲,都不會有好下場。遼國頒布法令嚴禁外國商人與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任何部族交易,一旦查明,不僅貨物要被沒收,交易的雙方還會被砍斷雙手、割掉鼻,以示懲戒。一般被抓獲的宋商,都會被押到遼國南京析津府後,再當砍手割鼻。不過,至少到熙寧十八年為止,嚴刑峻法並未能令這種貿易銷聲匿跡,做這種貿易的宋人,大多是河北路的無賴潑皮,或迫於生計,受雇於人,或欠了一屁股的債,只得鋌而走險,他們很難拒絕其的暴利——只不過大部分的宋商都學會了交幾個當地的契丹朋友、懂得如何有效的賄賂契丹官員。 同樣的,賄賂宋朝官員,亦是他們必做的功課。 因此,在河北路的許多衙門,都可以經常看見煥這樣的商人。 在大名府,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唐別駕【1】每三日都會召見一些北商,向他們詢問契丹的風俗民情。但沒人能想到,這些北商,居然還藏著一個職方館河北房知事。要知道,很少有職方館官員能與地方官員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而按相關法令,煥在河北路只受轉運使劉癢管轄,他若向化透露任何情報,都是違制的。 但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遵章守紀的典範。 「半刺上回問我的事,在下已經差人查過了。」煥一面喝著茶,一面慢的說道。 「如何?」 「范仲麟使遼,除了擔任告哀使外,還將一個叫柴遠的人,引薦給了樸彥成。」 「柴遠?」唐康努力的思索著這個人名,他感覺似曾在哪裡聽過,但卻一無所獲。 煥臉上露出一種淡淡的笑容,「碰巧我弄到一份情報,半刺一定有興趣知道這個柴遠的背景。 」 這份情報並沒有他口裡說的那麼簡單——自從接任河北房知事後,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清查內**,並想方設法派人接近遼國通事局,但是,因為懷疑河北房有**細,初來乍到,他幾乎不敢信任他的任何下屬。甚至於連他的名字,他都不敢向下屬透露,但是化不能不感歎自己運氣不錯——也許是他的壞運氣在西夏已經用光了,他上任未久,司馬夢求與前任河北房知事費盡心機的努力,終於見效,他們成功策反了一位通事局的筆硯郎君。雖然此君官職不高,無法知道極機密的事,但總算聊勝於無。此君無法主動替職方館探查什麼,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弄出幾件他認為有價格的情報,賣給職方館。 雖然煥與他的頂頭上司職方館知事種建都懷疑這根本是蕭佑央的反間計,但不管怎麼說,瞭解一下蕭佑丹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麼,也是一種樂趣。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種建與煥太過敏感了,因為二人原本也有類似的計劃,知事苦於對通事局瞭解太少,暫時無法實際實施而已。 不管怎樣,有關柴遠的情報,的確是他們從通事局內部得到的第二份情報。 不過,這些當然沒有必要讓唐康知道。 「這個柴遠,似乎與石相有關。」煥一面說,一面觀察著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卻並無驚訝之色,「此君是後周柴家的後代,不過既非世宗後裔,亦非國賓崇義公一系,二氏世宗胞弟柴華一脈。」 不想此事唐康卻面露訝色:「國賓崇義公竟不死世宗之後?」 煥不想唐康竟問起這無關的事,只得搖了搖頭,苦笑解釋道:「當今崇義公實是世宗胞兄之後,倒是高唐柴氏才是世宗一系。」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忽然有點不舒服,與出身官宦世家的煥相比,在其他種種方面,他都不會有任何遜色。但惟有在這些譜系典故方面,商人之家出身的唐康,卻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凡是涉及到這種大族的譜系、聯姻,休說什麼周世宗,便是大名府的那些豪族,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但那些望族家隨便一個紈褲弟,卻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煥自是難以明白唐康的這些心理。 大宋朝不是一個由世家豪族掌握的國家,即使也存在所謂的名門望族,大多數也是依靠族弟能代**上進士才能維繫,只要孫不爭氣,家族便可能迅速衰落下來,因為進士或者不進士,這種事情似乎是能傳染的——族裡有一個人考上,往往就好幾個兄弟都會考上;而只要有一代沒人能考上,便可能幾代都考不上。因此,即便出身於官宦之家,煥亦沒有世家弟的自覺。更何況以他的經歷而言,任何嬌氣,都早已在西夏做「叛逆」之時,磨得乾乾淨淨。如今的煥,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虛榮的想法,對他來說,能夠回到國內,讓家族恢復名譽,已經心滿意足。 「此君似乎並不愛出風頭,他的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卻沒幾個商賈知道他……」煥又將話題帶回正軌,「至少我認得汴京、大名、杭州的幾個大商賈,便無一人聽說過的他的大名。」 不露富的商賈所在多有,這並不算奇怪。 「但可以肯定,石相認得柴遠。他是青白鹽的一個大鹽商,雖然很少露面,但青白鹽當年便是石相主持,而據說他這兩年曾多次出入相符。」 唐康忽然瞥了煥一眼。 煥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話裡有毛病,他連忙又解釋道:「這是別處的情報。」 職方館可沒有膽隨便監視國內官員,更何況那時堂堂右相府。但通事局並無此顧慮,實際上職方館在遼國也這麼幹,在衛王府四周佈置一兩個探,記下出入衛王府的各色人物……不過這並非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職方館的探便不敢每日都去,但他們亦不可能為此花費太多的人手——職方館並不充裕。因此,煥不知道是應該感歎通事局幹得不錯,還是應當罵職方司太飯桶……如果哭窮的話,怎麼樣也應當是通事局先哭才對。 不過唐康並沒有糾纏此事。 「你的意思是柴油實際是家兄差去的?」唐康皺眉道:「而此時連職方館亦不知情?」 這可不是我的判斷。煥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或許是在下階級不夠高。」這不算假話,至少樸彥成就不歸他管,如今駐遼使館那邊,幾乎要另立一套人馬,與河北房分庭抗禮了。 「只怕不是因郎階級不夠高。」唐康搖著頭,「他姓柴應當只是湊巧,但派他去遼國卻又是何目的呢?」 「郎可知柴遠到遼國後,除了樸彥成,又見了何人?」 「那可真不少。」煥笑了起來,「無干緊要的不說,亦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四蕭王他便見了三個。」 唐康吃了一驚,「看來此君亦非泛泛之輩。」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在下不知道他給三蕭王灌了什麼迷湯,能查到的是他給四蕭王各送了一份厚禮,但那份禮物,似乎尚不足以令蕭禧四日之內,三次接見他;更不足以讓蕭佑丹與他談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的話。」煥笑道。從這個角度說來,范翔的樂觀,也許是有道理的。 「如此說來,若這柴遠果真是家兄所遣,那他竟是個說客?」唐康訝然道,「叫一個商人做說客?」 他再次重重的搖了搖頭,「那章敦呢?」 「章敦的使命倒是極清楚。」煥回道:「他出來告知遼人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垂簾以外,便是負責與遼人談判密約。」 「密約?」 「章敦將責問遼主為何大舉聚兵,要求遼主表明態度,立刻撤兵。若遼主肯維持兩朝和好,朝廷願意給契丹一些好處,包括每年格外以十貫一頭的價格向契丹買牛五萬頭,以一貫三百每口的價格買羊二十萬口;以絹每匹八百五十、紬每匹七百的價格,每年各額外賣給契丹十萬匹;此外賣給契丹的還包括茶、香、礬、砂糖若干……大概來說,買契丹牛羊,皆用汴京之市價,而賣給契丹之絹、紬、茶、香、礬、砂糖等物,則皆是朝廷和買價格,平均較之市價要低五成不止。且雙方約定可在雄州交割,若算是運費——只怕當年給契丹的歲賜,亦不過如此,只不過較之歲幣掩人耳目。惟一可安慰者,朝廷諭令章敦,此約只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後,兩朝需另行續約……」煥語氣的不滿,溢於言表。 這的確是一個無法令人滿意的條約——僅以絹、紬而言,就相當於宋朝每年白送契丹近二十萬貫。當然,這比慶歷增幣以後,宋朝每年要白送契丹絹二十萬匹、銀三十萬兩要好——當時宋朝同樣也是要送到雄州交割的。慶歷以後的「歲幣」,折價約合緡錢高達七十萬足貫,而這次朝廷的付出,大約也不至於那麼多。而最重要的,自然是煥所說的「掩人耳目」——如此密約,只要不洩露出去,幾乎便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即便洩露,衝擊性也比「歲幣」之類,要小得多。 在先皇帝勵精圖治,終於取消屈辱性的歲幣之後,以如今宋朝之國力,哪怕內部危機不斷,只怕也沒有任何大臣能承受得起再次向遼國繳納歲幣的責任。 其實能花幾十萬貫消災約禍,買下五年的清淨,亦是值得的。雖然沒有準確的賬目可看,但唐康到大名府後的觀察,以如今的貿易規模,他估計宋朝官私商販,每年至少能自宋遼貿易淨賺遼人七八十萬貫——倘若果真打起仗來,這筆收入便沒有了。 宋遼之間為了每年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而打仗,的確很荒謬——這筆錢對契丹雖然重要,但對如今每年央賦稅收入便高達七八千萬貫的宋朝來說,真的只是牛一毛。 戰爭的結果誰都知道,兩敗俱傷。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情讓人一想起來,心裡卻是總是不舒服。 唐康並不希望看到遼人南侵的局面,他倒並不反對宋遼開戰,只不過他希望宋朝是主動的一方,由宋朝來選擇時間,大舉北伐。而且,他既清楚國內目前的局勢,亦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微妙——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此時發生戰爭。 但是,只要一想到所謂的「兩朝通好」,是用這樣的條約換來的,而且還是宋朝主動去求遼人,他心裡便怎麼想怎麼彆扭。 既然是兩敗俱傷,為什麼妥協的要是我們?我們妥協的總是我們?! 如何去算這筆賬是一回事,但是,唐康總覺得,為國家天下考慮,全然不算賬,自然不成;但擁有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只怕亦非謀國之道。 有些時候,是需要什麼賬都不必去算,只管拔出刀來砍便是的。 在這件事上,韓維才是對的。 他心理面腹誹著,但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定是司馬光的主張,大哥之事迫於無奈才妥協,所以打個才會加上那五年的約期…… 【1】別駕,通判的別稱。 安漢當處一觸龍 6 內東門小殿。 「周以封建立國論!」韓忠彥驚訝的望著手省試策論的題目,這才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用抬頭去看珠簾後,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臉色不會好看。 但高太后卻看不見韓忠彥臉上的驚訝之色,她幾乎是尖著嗓質問道:「韓卿,此當時兩府之意……」 韓忠彥乍聽此言,幾乎是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何處此言?臣實不曾聞兩府有此等事……」 「韓卿休欺吾老婦,吾【1】已遣使往貢院問過,此題實是安燾所訂,錢偲、胡宗愈不過附議而已。」她心裡極是懊惱——百密一疏,她只想著提拔錢偲,卻忘記錢偲原是贊成封建之議的,以錢偲的性格,要他主動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於胡宗愈,他對封建的態度,以前高太后並不清楚——但如今卻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卻全部發到了安燾身上。 畢竟,此事完全是安燾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頗為疑心,安燾夜心不過是承兩府宰執的密諭——當初可是政事堂力薦安燾為知貢舉事的! 「太皇太后!」她這話說得嚴重了,韓忠彥連忙跪了下來,頓首道:「臣之事君,猶如之事父,亦當死諫,取捨定否,一決於上,又豈敢對君父弄**,挾清議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鑒!」 「卿縱然不至於此,他人又豈能盡信?」高太后依然沒好氣。 但韓忠彥的聲音卻高了起來,「若太皇太后以為兩府有此弄權之臣,則請太皇太后明示,將之逐出朝廷,竄之四荒,以正朝綱。」 高太后猛的漲紅了老臉。 卻聽韓忠彥又說道:「太皇太后出此語,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於太皇太后本心,其定有小人挑撥離間於君臣之間。孟嘗言,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母。君臣之間,猶如手足父,當赤誠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術,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錯愛,忝列兩府,日夜思肝腦塗地,無以報太皇太后、皇上者。今兩府諸公,雖性情各異,才具有高下,見識有高低,然所忠於太皇太后、皇上者,則臣以為與臣無*。」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後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為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著為庸主,臣為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斗膽,有肺腑之言,敢呈於太皇太后面前。」 宋代垂簾之制,宰執在內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只留下一心腹內侍。因為高太后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後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后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后。」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抬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麼?臣以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為所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孫後代寶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后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後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裡,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後高太后承認道:「固是為二王計,亦是為朝廷安靜。」 「若是為二王計,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癘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只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貶瘴癘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為,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癘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藥!」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麼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為忠心,但亦是因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剷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為,並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裡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裡,亦的確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后與小皇帝兩方面的關係的。若全出於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為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后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著身等了很久,簾後的高太后卻並沒有發怒,高太后的聲音,反而帶著徵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借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只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後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態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后之事,太皇太后豈可忘了?」 高太后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后,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后,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后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劉太后親生。但是劉太后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伸直攻擊劉太后的人,內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后用再向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只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后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為生母,母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著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 「官家聰穎,實由天授。太皇太后保護官家既盡力,小人便難以構隙其。縱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愛,亦當如此處分。所為日久現人心,太皇太后與官家相處,年歲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賢而知禮,又豈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又沉寂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到高太后說道:「卿且退去罷。」 韓忠彥連忙叩頭謝恩,退出殿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內衣,已經全部濕透。 回到府邸,韓忠彥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擾,便將自己關進書閣。他親**了一爐香,然後盤腿坐到書案前,緩緩的磨起墨來。 他很想學學古代名臣的風範,平靜從容的寫好遺書,等待詔令的到來。 但是,他的心情卻也很難平靜下來。他的腦海,一會兒是貢生罵他不忠的場面,一會有事高太后嚴厲的眼神,一會又是他死去的父親為曹太后撤簾…… 我是遺命輔政大臣!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一生都會記得聽到高宗皇帝遺詔時的心情——儘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從未想到過,原來在皇帝的心裡,他是與王安石、司馬光、石越一樣重要的、值得信賴的大臣! 若說先皇帝駕崩之夜,他的所作所為之事出於家教,那麼此後,韓忠彥的所作所為,卻有更多的原因——對先父韓琦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平叛後的讚譽與榮耀,受命為輔政大臣後的感激…… 一夜之間,韓忠彥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張,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對高太后說出「鶴頂紅」、「牽機藥」,韓忠彥就覺得自己瘋了。他甚至想找面銅鏡來看看,看看鏡之人,還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來高太后並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他終是覺得寫遺書很可笑。 但韓忠彥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在任何場合再主動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當今日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1】宋制,太皇太后垂簾,自稱「吾」。這是比較正式的自稱,猶如皇帝自稱「朕」。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七之全) 安漢當年一觸龍7 熙寧十八年,三月。 尚書左僕射府。 早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竹林,投射在司馬光的書閣內,書閣裡處處都透著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清新明亮。閣外,幾隻燕互相追逐打鬧著,在翠綠的竹林間,高飛低掠。 這種春日的明媚,令司馬光忽然間詩興勃發。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想要寫一首詩記錄下心的感觸,但他剛要落筆,卻又搖了搖頭,苦笑著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筆重又放了回去。 司馬光自嘲的笑了笑。一直被繁瑣的政務所糾纏,雖然一時詩興大發,但待到落筆,才知道自己一時間竟已寫不出好詩來。但他亦不想浪費這大好的光陰,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日記,重又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是司馬光真正的理想。《資治通鑒》所記錄的歷史,只到宋初開國。司馬光一直有個願意,希望在致仕之後,能夠寫一部宋朝的國史——這部國史的範圍,將不限於各朝實錄與國史館所修的國史,它的材料將更加豐富,立場也更加公允。因此,十幾年來,司馬光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將他聽到的、看到的,他認為有史料價值的事情,如實的記錄下來,在每一條記錄下,他都明確的記錄下這是他在何時何地,自何人口裡聽到;另一件事便是寫日記,記下他為政十幾年間的點點滴滴。任何人看到這本日記,便可以對熙寧一朝的政治,有一個清晰的瞭解。這兩件事情,司馬光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著,從未有過任何的懈怠——哪怕在他意識到自己致仕以後,恐怕將不會再有精力去寫一部史書之後,司馬光也沒有停止下來。 他將這兩本筆記,珍之重收的收藏起來,即使是家裡的侄,也從不許他們翻看,幾天前,他又在筆記的第一頁上,加上了遺言,禁止後代在三代之內公佈這些筆記。 這即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禍端,亦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記錄,更加公允。 司馬光將日記在書案上放好——他的日記已經累積了幾十卷,這是最新的一卷,是從新帝柩前即位那一日開始的。他將這一卷日記小心的翻開,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時日,竟已經缺了日沒有記錄了。 他決定趁著這難得的空閒,補上這幾日的日記來。 他一面整理著思路,一面翻到前幾頁的日記。 「……知左右僕射蔡京等上書,請以左右僕射兼門下長官,余與右相越上表,以先帝改官制,欲凡軍國事,兩府揆而議之,門下審而覆之……京言不當。先是……」 他不覺又搖了搖頭,目光移到下面一條。 「……以端明殿學士判河陽府曾孝寬為兵部侍郎,右相越、侍安石薦。以曾孝蘊為蜀幣局丞。孝蘊,曾宣靖公從,太府寺少卿張商英薦。」 王安石很欣賞曾孝寬兄弟,現在看起來,石越對曾氏兄弟也青眼有加——司馬光認為這正是石越為政的缺點之一,在選拔人材方面,石越不太重視章,司馬光也是贊同的,但過於重視吏材,而很少考慮德行,卻令司馬光無法苟同。曾氏兄弟,包括都水丞曾孝廣,的確都頗有吏材,但在德行方面,卻並無令名。 司馬光快速的跳過這一條,目前來看,曾孝蘊處置事情還是極為得當的,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蜀幣推行順利。 後面幾條,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司馬光掃了一眼,便翻過這一頁。 但接下來幾條記錄,卻有些刺目。 「……太府寺詳定各路、府、州、軍、監、縣鹽債額……」 「……京師發行鹽債。知開封府蔡京面奏言,開封府界,三日之內,發行鹽債百七十萬八百貫,士民踴躍,請增京師鹽債額至八百萬貫,並請比京師例,增上縣鹽債額,免下縣鹽債,下縣士民欲購鹽債者,可令京近州縣購買。詔依蔡京所奏,令太府寺重定各縣鹽債額以聞。簾後並賜玉帶褒之。」 「……言者論知開封府蔡京發行鹽債,強行抑配,詔京分析。」 「……殿侍御史吳蘭等三人以誣蔡京,責授監某州場稅……」 「……天章閣待制韓周、選司郎范放……等十人,以論發行鹽債不聽,自請出外。詔可……」 這實是司馬光入仕以來,最苦澀的事情之一。 韓周、范放等人,許多都與他關係極好,不料因鹽債一事,竟然鬧得割席斷交。而在明面上,司馬光卻還不得不堅定的站在石越一邊。發行鹽債一事,對當今朝廷的財政來說,實是至關重要,不容有失。有了這筆錢,連司馬光都覺得底氣要足了許多。 以汴京為例,在蔡京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賣出百七十多萬貫鹽債以後,太府寺旋即在曾布的主持下,與錢莊總社達成合作,錢莊總社每年向太府寺交納其存款總額的千分之一,並將其往來帳目抄送太府寺審查,以換取太府寺為錢莊總社下屬之錢莊提供存款保證,即使錢莊倒閉,太府寺亦替所有儲戶提供上限為五百貫的賠償——就此迅速平息了汴京錢莊的擠兌風波。而與此同時,交鈔的購買力也穩步上升,雖然還很難與銅錢相提並論,但市面上的交鈔,畢竟又漸漸多了起來。 這已是自交鈔危機以來,司馬光所見著的最好的狀況。 然而這並不能封住反對者的嘴。司馬光的許多老友,更關心的卻是汴京漸漸多起來的開國男、誥命,甚至汴京還多了兩個開國,這是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的。許多讀書人的驕傲一夜之間蕩然無存,對於讀書人來說,他們十載寒窗,想的就是一朝成名,光宗耀祖,很多有節氣的士大夫,並不在意自己的官位,卻盼望能替自己的母親討個誥命,替自己的父親要個封贈——但如今,這些在一夜之間打破,一個誥命只值二萬貫鹽債,一個開國男,只值十萬貫! 這豈止是不利於淳厚風俗,簡直可以稱為傷風敗俗。世風已經日下,被寄予厚望的司馬光,卻還要雪上加霜。 而且,發行鹽債的過程也激化了矛盾。先遣王安石去杭州,已是令人感到侮辱;而封駁案,石越更形同獨斷專行,不容異議;最後又在一片反對聲,強行推行——這與王安石當年簡直如出一轍。 而結果也是一樣的,蔡京在汴京發行鹽債,已招致攻擊,據說蔡京派開封府的公差、府兵,強行將汴京最有錢的一百多個富戶——包括經常出入界身巷的豪商、熙寧蕃坊的大掌櫃,還有凡是家裡娶了縣主的富人等等一起請到陳州酒樓吃了頓飯,然後便賣出了百七十多萬貫的鹽債,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與王安石當年推行新法時,有什麼區別?簡直形同劫掠。 又是一個青苗法。所不同的是,這次蔡京強行抑配的,只是那些有家藏萬貫的豪富之家。但在汴京是如此,在其餘州縣呢?難免許多產之家,只怕將要落得家破人亡。 但司馬光卻認為這樣的批評,難稱公允。 或許蔡京的發行鹽債時,確實令有些富戶不滿,但是司馬光也暗遣人去調查了,在開封府超額完成任務後,還有些富戶想方設法想要買一份鹽債,以換回一個誥命或者開國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有憑有據——陳州門附近有一喚作李阿三的,由寡母帶大,辛苦攢下家產不過三萬多貫,為了給寡母得到一個誥命,賣掉許多田宅,買下了兩萬貫的鹽債;南薰門張家的小兒,乃是小妾所生,雖善於經商,積下不少家財,但平時生母在家裡卻常受人欺負,此番為了替生母買個誥命,找人說項找到太皇太后身邊的陳衍那裡了……若說不能淳厚風俗,這弘揚孝道,難道不是淳厚風俗麼?況且若無這些事情,蔡京縱想出風頭,亦不必主動要求增加鹽債定額到八百萬貫。而且,在奏對時,蔡京亦擔心產之家的事情,還特別請求朝廷免去下縣的鹽債額——若說是劫掠,那也是劫富濟貧,劫富濟國,何況,這只是借債!這筆錢,朝廷是要連本帶息歸還的。 但是,司馬光改變不了他們的想法。 連劉摯都斬釘截鐵的認為這是惡法惡政,不僅開一壞的先例,敗壞風俗,還將造成許多產之家破產! 而司馬光也認為,大多數反對的官員怒氣難遏,不肯妥協的原因,實是因為石越的傲慢。這一點,讓司馬光心裡至今耿耿,若是當日石越肯妥協一下,花點耐心說服梁燾、沐康,那麼事情也許就不至於越來越惡劣,以至於最終要在一片反對的聲浪推行鹽債,還要付出十幾位司馬光平素所欣賞的大臣因不合作而被迫同意他們出外擔任地方官的代價! 這其還包括一個勉強留任,但卻並未妥協的御史丞! 因此,在記敘有關鹽債的事情時,若不努力保持克制,他會一時對劉摯們充滿同情與理解,一時又不自主的想要指責他們…… 直到書閣裡的座鐘走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以後,司馬光才總算記完這些。他又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漏,方才又拿過日記,翻到下一頁。 這一頁只記錄了很簡單的一條事: 「……太皇太后眼疾,詔天下各州縣訪求名醫……」 後面則是大段的空白。 司馬光重重的歎了口氣,幾乎是用一種厭惡,不,應當是痛恨的眼神,望著後面的大段空白。 當日留下這大段的空白,是因為司馬光對那個傳聞還將信將疑,但今日,他卻已經可以確定——清河郡主每日都要進宮,替太皇太后讀奏狀,而太皇太后的批答,十有**,亦是出於清河之手,雖然依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兩府對此的反應十分激烈,但是一向十分賢明的太皇太后,在此事上卻十分固執。在司馬光面奏時,太皇太后更挑明了她不會讓清河郡主幹政,一切旨意,皆自聖斷。並直言她眼疾已十分嚴重,已無力再看這許多奏折,雖有翰林學士,但畢竟男女有別,內外宮禁不便,而清河郡主「素謹慎識大體」,才「不得已」如此。 但這樣的說辭,是無法令兩府安心的。 所謂「防微杜漸」,清河郡主雖然的確頗有賢名,但一旦大權在手,誰又能保證時日一久,她不會迷失本性?況且這是大傷太皇太后聖德之事。 但太皇太后將所有諫章一律留,兩府亦無可奈何。而且兩府心裡亦十分明白,他們的確找不到更好的折之法——可沒有人敢叫太皇太后去安心養病,將權力全部交給兩府。宰執們雖然心照不宣,但眾人心裡的打算,司馬光卻是明白的——此時雖無可奈何,只得盡力替太皇太后求醫,但只等著清河郡主落下個什麼把柄,便要令她此生永難再入宮。 大宋朝不是李唐,若宮竟出了個上官婉兒,那可真是宰相之恥! 保慈宮。 「蘇軾奏狀,引黃言遼使已經換歸國,遼主亦已停止徵召部族兵,契丹北樞密院通報使館說,大軍聚集,非為南犯,不過聚兵操練,今演練已畢,將逐次散歸。」清河坐在殿一側的一張書案旁,給高太后念著奏折。她先念引黃的內容,若高太后想繼續瞭解詳情,她才繼續念奏折的內容。 高太后閉著眼睛,嗯了一聲。為了讓遼人緩兵,代價不菲。不過在高太后看來,終究還是值得的。兩國交兵。是臣之利,而非君主之利,這個道理,高太后時時牢記著。 現在已經知道,遼主其實並不想和宋朝打仗。而宋朝開出的條件,亦是遼人所無法拒絕的。打仗不過是為了求財,如果不打仗也能得到錢財,遼主自然也不願意冒戰爭的風險。在章敦提出宋朝的條件後,雙方爭執的焦點很快變成了貨物的價格數目、契約時間的長短......高太后當初的打算是時間長短無所謂,只要不超過慶歷增幣的水平,便可以接受;而兩府則堅持寧可付出每年一百萬貫,時間亦不得超過五年。但最後章敦的使命完成得非常好——此事再加上他在平渭南兵變時的功勞,在他回國後,沒幾日便被拜為簽書樞密院事——章敦最終與蕭禧簽訂的契約,為期五年,雙方約定五年後再次談判,而宋朝實際的付出,只有每年五十萬貫左右。 雖然對目前的國庫來說,五十萬貫亦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但高太后與兩府都視為一個巨大的外交勝利——相比戰爭而言,這已經很便宜了。更何況,在鹽債開始發行後,汴京輕易便募集到八百萬貫的巨款,這實是給了高太后很大的心理安慰,似乎國庫忽然間便沒那麼窮了。 但這個新的條約並沒能如最初設想的那樣成為密約,兩府覺得紙包不住火,乾脆主動公佈——它在朝並沒有引起多大反對,倒是在民間招致了許多的不滿,但大體而言,反對的聲音遠不如預期的強烈,清議感到失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現實卻是,即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也能感覺到大宋朝的變化。而且,朝野的注意力,也早已被鹽債與封建吸引——甚至連西夏使者再次來到汴京,亦沒有多少人關心。 士大夫們要麼在為發行鹽債而爭吵,要麼在為是否封建而爭吵,要麼同時為這兩者在爭吵。特別是為了鹽債之事,許多昔日的好友反目成仇,一夜之間視對方為小人奸佞;而一些昔日勢不兩立,互相看不起的人,忽然之間又互相聲援,同仇敵愾起來。 但知道目前為止,高太后亦難以分辨鹽債的好壞,所以她也無法評判誰才是小人,誰才是君。她只能選擇相信司馬光、石越,然後讓結果來證明誰對誰錯——實際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而且,高太后的心思,此時也完全不在這些事上。 無論鹽債也罷、防秋也罷,高太后皆無甚主動權,兩府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她真正握有主動權,她真正參與其,同時亦關係到她的切身感受,甚至是利害的,只能是封建。 韓忠彥的密對直諫,讓高太后大受震動,她也因此未再干涉省試之事。但如此一來,省試策論題目居然是「周以封建立國論」,此時傳揚開來,卻也令朝野震動!對於支持封建者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鼓舞;而對於反對者來說,則更受刺激。朝野關於封建的爭議;愈演愈烈。不僅吳從龍罷官之令遲遲拖延難定,連原本對此保持緘默的兩府宰執,也一個接一個地打破沉默,雖然司馬光與石越、韓維依然遵循當日對她的表態,在奏章含混兩可,韓忠彥不發一辭,但自范純仁以下,孫固、蘇轍、李清臣、呂大防等人一個接一個地相繼表態,明確支持封建,卻也令得鼓吹封建者士氣高漲。 雖然朝反對者依舊不少,但無論官位、名望,此時皆已無法與支持者相提並論。雖然士大夫意氣相爭,絕不可輕易退讓半步,更遑論改變政見,但站在高太后的位置上,卻已經將朝野的「眾心」,看得清楚。 省試策論的題目,也許是有人暗策劃,也許只是偶然,但無論如何,高太后心裡亦明白——這麼多重臣站出來支持封建,絕非只因為那道策論題目,這些人其實心早有成見,只不過他們善會選擇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將自己的政見公佈而已。 也就是說,人心是支持封建的。 而這支持封建的「人心」,更不知又多少,其實是為了小皇帝考慮。而這潛在的力量,更讓高太后時時想起韓忠彥那日的諫言。 雖然高太后對要如何處置韓忠彥還拿不定主意——若韓忠彥說那些話時,旁邊還有任何一個大臣,又或者,韓忠彥此後將這些話洩露出半句,高太后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貶到嶺南甚至南海去。但事情卻並非如此,韓忠彥是密對時直諫,而時候又極得體地對封建之事不發一語。高太后既感慨語韓忠彥的忠直,而韓忠彥又是她素所親信的大臣,但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就這麼輕易放過他——敢如此放肆地對她說出那些無父無君的話來,若再不敲打敲打,豈非形同縱容? 但無論如何,她心理卻也明白,韓忠彥說的話,皆屬逆耳忠言。 韓忠彥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站在她的立場,為她考慮的! 只有讓雍王成為手握實權的一國諸侯,才能真正保全他的性命。惟有如此,才是長久之策。 高太后心裡已經相信韓忠彥所說的。 在那一日之後,她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動搖。 她開始更加主動地關心封建之事。 高太后並不著急,即使下定決心要將雍王封建到南海,亦不必急匆匆地,儘管宮、朝野的壓力越來越大,但她還是想等一等。 如果要封建的話,她便要更加瞭解南海諸島的形勢,以便將兩個兒封個好地方,並且給予他們足夠的支持——她不能排除朝會有人借刀殺人,將雍王封到一個環境惡劣的封國,然後哄騙她少派兵馬護送。而她亦不可能隨便賞給雍王過多的東西,那樣會招來無謂的攀比與非議。所以,只有她瞭解真實的情況,才能做出適當的判斷。 此外,她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朝大臣的「人心」。臣們有時會掩飾自己的動機,但若贊同封建者與反對封建者不斷地爭吵,那許多真相,就難以掩藏。究竟哪些大臣心裡是站在哥一邊的,她一定要心知肚明。 最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便是,到目前為止,宗室之,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支持封建! 只有沉默者、反對者。 在高太后看來,宗室的態度亦十分重要。她不想讓宗室們哭哭啼啼帶著滿腔怨恨上路,她也不想看到宗室們鬧出什麼難以收場的醜劇來,更重要的是,如果當真沒有宗室支持封建,那所謂的「封建南海」,必將以失敗告終。而她,將成為趙氏的罪人。 她寧願耐心地等等,如果最終沒有宗室支持,那她寧願謹慎一些——在她死之前,將兩個兒封建了,便足夠。 想到這裡,她在心裡搖了搖頭,頗有一些支持封建的大臣,是將宗室當成一種累贅,但那絕非她之本意。她倒寧可養著這些宗室,安安分分地共享太平。 清河等了一會兒,見高太后沒有進一步的示意,便在奏狀上批了句「降付都堂」,然後放到一邊,又取過一本奏狀來,看了一眼引黃,稟道:「這封是石相公奏狀,引黃言前次奏事,議及與西夏議和之事,未決,石相公請凡夏使所請諸事,其冊封秉常、復賜國姓、許秉常每歲遣使祭祖、朝廷設官照看其祖墳、允兩國互市、遣歸願歸夏之黨項貴人、互派使節,朝廷均可以允諾;朝廷要求秉常諸事,則當包括西夏當奉大宋正朔,用大宋年號,稱臣,劃定邊界,約束邊臣諸條。取進止......」 「與西夏議和之事嗎?」高太后心不在焉地反問了一句。 「是......」清河應了一聲,卻聽高太后又說道「此非急務,待改日內東門小殿再議不遲......」 「那......」清河正待詢問是否要將石越的奏折留,高太后卻已又吩咐道:「你且先念那些和封建有關的札吧。」這是她眼前最關心的事。 「是。」清河一面答應,從書案上翻出一堆奏折來——這早都是分門別類了的。她拿起最上的一本,方要念,又聽高太后說道:「亦不必念得那麼詳細,不論贊成也好,反對也罷,理由總是那幾個,你只管告訴我誰是支持,誰是反對就成。」 「是。」清河答應了,拿起第一本,看了一眼引黃,一面稟道:「這一封是簽樞章敦的奏章。」 「那不必說了。」高太后隨雙目微闔,但心裡卻明鏡似的,「章敦前幾次面對時,處理北事,便全是在力陳封建之利。」 「太皇太后聖明。」清河笑道,將章敦的奏章放到一邊,又拿起一封來,但只看得一眼,立時便驚住了。 「曹王......」她方說了兩個字,那邊廂高太后已霍地睜開了雙眼,「曹王?」 「是。」清河不敢去看高太后的眼睛,低著頭,但語氣卻很肯定,「這封是曹王的奏狀......」 「快呈上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八之全) 安漢當年一觸龍(八之全) 「仲恪。」高太后喚著趙頵的舊名。隔得遠了,她甚至有點看不 清趙頵的相貌,她這個兒今年應當正好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但與趙顥不同,高太后對這個最小的兒,從來沒有如 對趙顥的喜愛。她一共生了四個兒,第三早夭,活下來的這三個兒,大哥趙頊聰明英武敢作敢為,有英主之氣概;二哥趙顥善解人意,孝順聰穎,打小就格外的乖巧懂事;只有四哥趙頵,一生行事,都溫厚得近乎懦弱,實非高太后所喜歡的性格--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偏偏這個四哥,還很喜歡醫藥之術,不但自己學醫藥,在王府裡,還常常存著各種各樣的藥材,常常用來周濟急病的百姓--若是他平時很有野心倒也罷了,偏偏他每每又膽小如鼠,有時更謹小慎微到近乎杯弓蛇影,因此,趙頵的這種舉動,既犯忌諱,又讓高太后覺得可笑。 這個兒若說還有點可取之處,那便是他的確很孝順,對兄弟姐妹亦極友愛,不比一般的皇家骨肉那麼涼薄。但一點究竟是不是優點, 對於生在帝王家的兒來說, 亦很難說。 因此,高太后作夢也想不到,居然是趙頵,在宗室,每一個站出來說贊成封建! 她看著趙頵有點模糊的面孔,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高太后無法理解,即使趙頵果真支持封建,他也應當設法當面對她說明,而不是採用上奏章的方式--但話說回來,她從來就不能理解她這個最小的兒,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來就不能理解她這個最小的兒,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儘管他依然是她的兒。 依然是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兒。 「為什麼?」高太后盡可能溫和的問道,她還怕嚇著這個兒了。 但她等了一陣,趙頵卻沒有回答。 「為什麼?!」這次她把聲音提高了些。 「太,太母是說…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6 κ.gΝ…」 「難不成還能有甚麼事?!」高太后突然間無名火氣,將手裡的奏狀狠狠地朝趙頵丟了過去。 奏狀啪地一聲落地,高太后看見趙頵也慌忙跟著跪了下來,「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為什麼?!我只想知道理由。你想去南海那種瘴□之地麼?還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攛掇你?」 「沒……沒有!」趙頵慌忙應道,稍稍頓了下,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高太后見他突然抬起頭,望著自己,說道:「奏狀所言,全是兒臣自己的想法。」 高太后只是遠遠地望著趙頵,沉默不語。 保慈宮 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壓迫起來。 趙頵不安的微微扭動著身。等了一陣,終於,高太后聽他開口嚅嚅道:「兒臣……兒臣……」 「我只想聽實話。」高太后淡淡的說了一句。 「是。」趙頵連忙應道,他微微低下頭,不敢去看高太后--在這一剎那,他幾乎想把心裡的一切,向高太后和盤托出--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殿坐著的,即是他的母親,但更是他的君主。有些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敢對高太后說出來。 他心裡很想對高太后說,他來做這個出頭鳥,做一個公開支持封建的宗室,全是為了他的母親,他的二哥,他的皇嫂,還有那個貴為天的侄……他不想看到骨肉之間互相猜忌,防範到這種地步,再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要弄到骨肉相殘的境界…… 但這些話,即使湧到了嘴邊,他也不敢說出來。就算是死,他也沒有膽量說出來。 況且,捫心自問,他也並非是這麼無私的,他亦是為了自己打算。他王府的翊善便很委婉的提醒過他,倘若有朝一日雍王有事,他曹王亦未必能獨善其身。天的心思,是最捉摸不透的。為了他的切身利益考慮,封建南海,為一國之主,才是真正的「長策」。這是於公於私皆有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若非朝野輿論忽然紛紛支持封建,若非兩府宰執紛紛支持封建,若非那道省試策論公然的暗示……若非如此,趙頵依然是不敢出頭的。 他輾轉聽到一些宮裡的流言,說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宗室有人出來公開支持封建,他這才鼓起勇氣,上了這一封奏狀,同時亦是向向太后與皇帝表明態度,他也知道向太后與小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希望封建的。 儘管趙頵早有心理準備,預備著高太后可能會生氣--宮裡也有相熟的內侍暗告訴過他,太皇太后捨不得兒遠離膝下。但當這一切真的面臨時,趙頵依舊無法逃避那種畏懼感與壓迫感。 那是生在帝王家,貴為親王的他,打懂事起,就幾乎形影不離的一種壓迫與恐懼。那是一種無形的繩索,時時刻刻勒著他的脖,告誡他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去想…… 對於自覺精擅醫術的趙頵來說,傳說的瘴□,其實沒那麼可怕。在他心裡的深處,其實亦隱隱盼望著一種自由。他心裡,並非沒有幻想過,成為一國之開國國王,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諸如此類的情景。 但是,此刻,無論是他心裡的哪一個理由,他都不敢對高太后說出來。 因為,他還有汴京。 「兒臣……兒臣以為……」趙頵使勁嚥了一口口水,用他最後一絲勇氣說道:「兒臣以為堯舜之後,最善者為周,封建之制,於趙氏……」 「是麼?」高太后冷冷地打斷了他。這就是她想要保護的兒!這就是帝王之家的骨肉親情!高太后不再去看趙頵,只是冷淡的說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趙頵望著高太后,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終還是垂下頭去,應道:「是。兒臣告退。」 高太后耳聽著趙頵出殿時腰間玉珮碰撞的聲音,望著她最小的兒在她的視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模糊,忽然間感到一陣心灰意冷。自己這又是何苦? 你們都想封建?你們所有人都想要封建是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們所願!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一之全) 紹聖元年春,正月。 自從石越通海以來,大宋朝的海上貿易日漸繁榮。位於錢塘江邊的杭州港憑此天時、地利、人和,十幾年經營下來,規模與氣象都遠非昔日可比,已然成為國內最為繁忙擁擠的港口。 尤其今年,雖然元宵節才剛過,春色與綠意都還未及展露,但已經漸漸轉暖的天氣,卻在向人明白無誤的顯示著這一年的與眾不同。蟄伏的萬物也應時而動,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進入了繁忙的季節,泊於港內的大小帆船往往來來,不捨晝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會驚駭於這樣的場面。對於他們來說,在一生的航海經歷裡,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港口,單是那些揮舞著小旗引導進出港口的小船,它們的數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來來的迅捷靈巧便已叫人驚歎:更不消說那些剛剛祭祀完海神風神預備揚帆出海的船隊,是何等的壯觀與氣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裝打扮的漢正賣力的幹著裝卸的勾當,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滿目的貨物,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來去的商人們裝扮各異,操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大聲的喧嚷,幾乎無論來自何處的商人,都不難從這些嘈雜的聲音裡尋到自己所熟悉的鄉音。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船主身後,簇擁著侍侯他們的僕廝,還有許多預備背井離鄉謀取富貴的海客們,這些人的許多都家境貧寒,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流傳甚廣的海外致富傳奇上,他們大多無力支付出海的費用,只好通過跟船主討價還價以求充當水手權抵路費,但在他們的臉上,你也尋不到即將遠離親人故土的痛苦,只有無盡希望、期待以及義無反顧的決心。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身著青綠二色官服的市舶務官員格外引人注目,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的決定往往意義重大,或許正因如此,他們的檢查過程看起來更顯得嚴厲與挑剔,歎息、哀求、討好,各種聲音縈繞在他們耳邊,他們都像是全都聽不見,臉上只有那種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時不時的,他們的目光會自得的望向不遠處的杭州市舶務和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衙門,當他們從那兩座巍峨壯麗的建築上收回目光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就越發凜然不可侵犯了。 這樣一副異常忙碌與熱鬧的場景,往往是讓人驚歎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許多新來的人不免驚奇的抬起頭看看天色,「嗯,並沒有錯,才剛剛現出曙光呢!」他們正在心裡跟自己說, 但再一看, 那比鄰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與倉庫, 又讓他們迷惑起來,那些建築的頂部還籠罩在清晨迷濛的薄霧之,顯得漫漶不清,但是下面卻早已門戶洞開,燈火通明,讓人遠遠的就能看到裡面堆積如山的貨物. 但這些,都不是這個初春的清晨最為引人注目的事物。往來於這個港口的人們,忙碌的同時,眼角的餘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於港口西南方的一處望去,一隊身著大宋海船水師戎服的軍士持戈而立,將那塊的區域與繁忙的港口隔絕開來。在那裡忙碌的人們,明顯透露出與這港口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氣息,他們靜泊於港內的船隊,約有二十多艘人小帆船,它們用鐵索連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樣被隔絕開的水域內 - 任何船隻不小心靠近,都會招致一旁海船水師戰船的驅趕。出現在這些船上的梢工、雜事、水手,也絕不似尋常商船的梢工、雜事、水手們,決沒有大聲喧嘩,更沒有人肆意歡笑。他們安靜待著各自的位置上,溫順的聽從那些操著汁京官話的人指揮,一舉一動彷彿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錯。而那些操著汁京官話的人,明顯帶著頤指氣使的模樣,大模大樣的四處指手劃腳,大聲喝令,其一些人,膚色白嫩,彷彿從來也不曾見過陽光,尖細的聲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們內侍的身份。 數百個步履矯健的漢正忙碌的將一黯又一箱的貨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漢的臉上,還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們步覆整齊,絕少說話,神色氣度,倒與旁邊那些虎翼軍軍十有些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漢。他們搬運的貨物,容易被辨認出的是綢緞、糧食、雞鴨等活物,而更多的東西,則被密密的收藏在精美的木箱之,根本無法猜測出來究竟是什麼。而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搬運上船的物什,還包括了各種大小件農具,甚至於成捆的兵甲與旗幟。如果此時此刻不是有水師兵卒正守衛在旁,這樣多的貨物居然沒有一個市舶務官員驗看的話,那可真是駭人聽聞。 也有一些細心而有經驗的海客們,隱隱從那起搬運貨物的漢們身手上猜到了他們的軍人的身份,然後通過細細辨認那飄動在薄霧的旗幟,看清楚了書寫在那上而的一個斗人的「鄴」字,最終隱約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這就不免更加讓人驚歎了。手機訪問:ap.ㄧV Κ.Fn 杭州的人們早已見慣了封建諸侯前往藩國的排場。自從去年,也就是熙寧十八年的四月,朝廷頒布 《 封建諸侯敕 》 ,宣佈將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當年便有兩個親王、一個郡王、一個秦國公來到杭州,從這裡出發,前往自己的封國。據說這三王一公,乃是當今最為親貴的宗室,雍王、曹王兩個親王,乃是太皇太后的親兒、高宗皇帝親弟弟、當今小官家的親叔叔:而定王趙世開與秦國公趙克愉,則分別是太祖皇帝與秦王廷美的孫,在法統上乃是繼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歲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這句航海的俗語,去年的那四位諸侯,做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風大起,海上風平浪靜的冬天從杭州港出海的。當時杭州空城而出,幾乎滿城軍民都出來送行,每個人都記得那船隊的規模 - 尤其是雍王與曹王的船隊,兩位親王單單兩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國公的船隊,那是一隻空前龐大的船隊,人們記憶猶新的是,四位諸侯之國,兒乎將杭州附近能買到的海船全部搜羅一空。諸侯們購買、僱傭海船,將市價幾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麗、日本或者凌牙門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價錢,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續了幾年的海上貿易的不景氣,尤其是從前年秋天開始的那種悲觀景象,彷彿突然之間,便一掃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數看起來也更多,聽說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賜給兩位親王各一個指揮的步、騎軍禁軍,定王與秦國公各一個指揮的教閱廂軍步軍,這四位諸侯的兵力,合計起來便有二千百人馬,若再加上軍隊的家屬,就有上萬人口。這還不計四位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賞賜的各色工匠,他們一路召募的部眾,在杭州僱傭的水手... 但是,真正心思縝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諸侯的排場,其實還要遜色於眼前的這隻船隊。 那些觀察敏銳的人們,會注意到,去年冬天,護衛四位諸侯的船隊的,只有虎翼軍第一軍的一隻船隊,那主將座艦上飄揚的旗幟,只是一個「楊」字 - 那是虎翼軍第一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楊一本人人的座艦。但今次,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戰艦雖然不多,但樹著將旗的座艦,卻有三艘之多,其不僅有兩面虎翼軍第一軍的將旗,另一面「宗」字將旗上,更繪著虎翼軍第二軍的圖案!而且,在這船隊外圍巡弋的戰艦,竟然還有那艘「定海大將軍」 - 那可是杭州海船水軍的鎮海之寶,裝備著火炮的戰船。 而在岸上,從杭州知州衙門、通判衙門,乃至兩浙路轉運使司,到市舶務、虎翼軍第一軍,各個衙門的公差、軍士,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絡繹不絕的送往船上... 這更是去年從未見過的景象,當時即使是整個冬天都在港口做書的人,也只能依稀記得有幾個衙門曾經往曹王的船上送了點禮物。 杭州人對於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們只能暗暗順著舌頭,猜測著這個「鄴國」諸侯有什麼來頭,看起來竟比雍王、曹王還要親貴,還要有權勢。許多人心裡也在迷惑 - 既然是看起來如此有來頭的諸侯,為何卻要趕在正月以後才出海?冬天與春天,都是東北信風的季風,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是秋冬兩季,人們可以在冬天出海,選擇次年的秋天啟航回國,而春夏兩季,雖然也各有信風,但這兩個季節出海,卻也經常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風暴雨。只有要靠著海上討生活的海商們,才會不顧一切的,即使冒著暴風雨的危險,也要出海貿易。這杭州港的人們,實是很難想像,為何一個如此有地位的諸侯,也會在這個季節,急著出海。 杭州港內,距離那個「鄴國」諸侯的船隊約有一里左右,撲泊著十幾艘千料級的極不起眼的商船,此時,衛棠就在其一艘商船上,遠遠的眺望著這只鄴國船隊。他臉色慘白,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雖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顯得腳步輕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實處一般。 早在熙寧十八年,衛棠與全族人便隨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應當隨雍王一道前往雍國的,但是,該死的暈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內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會肚翻山倒海般的劇烈嘔吐,一直吐到連苦膽水都出來了,還會幹嘔不止。然後沒幾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後迫於無奈,他只好暫時留在了杭州,沒能隨雍王的人隊人馬一道出發,前往位於呂宋島北端的雍國。 儘管對於雍國來說,船隻異常緊張,但雍王走之前,還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給他。這是雍王自己買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員對這個失勢的雍王漠不關心,即使出於禮節的交往,也盡可能的避而遠之,只求將他安安全全送到呂宋島,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無人留意雍王還留下了一艘船和一個重要的臣。 於是,衛棠一面留下來養病,努力適應著船上的生活,一面暗為雍國做一些事情。 他喬裝身份,每日都要拜訪杭州的各色人物,從失意的士,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盡心力的為雍國招攬各色人材;除此之外,還要流連書肆與藏書閣,或購買、或僱人抄錄各種各樣的書籍;他也盡可能的購買一切他認為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從種到紡紗的器械... 到了晚上,無論再難受,嘔吐頭暈得再厲害,他也堅持回到船上來睡覺。他不再穿絞羅綢緞,不再愛珠玉金銀、奇珍異寶,他穿著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來像個窮酸的書生。 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業已經完全毀了,這個強大的國家,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鄉。 他也不再是那個紈褲弟,甚至不再是那個幻想著要做「陝西桑充國」的衛家公 - 衛家諾大的家業,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毀了。頒行鹽債後,陝西轉運使范純粹將陝西鹽債定額的一半,強行逼迫衛家購買。衛棠的父親一時想不開,被活活氣死,但他家卻依然不得不變賣家產,購買鹽債。那時在汁京的衛棠還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頒布,衛棠想要勸說家人,變賣家產,舉族隨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張巨額鹽債債券外,其餘所有家產,已不足一萬貫!衛家百年的積累,蕩然無存,他合族老小亦別無選擇,只能背井離鄉,前往那聞所未聞的瘴□之國。 這才叫做赤條條的一無所有! 比起他這一年的巨變,那種挫折、苦澀、絕望...這區區的暈船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從知道他父親死訊的那天起,他不再視自己為宋人。 他己經是一個雍國人。一個雍國人,又怎麼可以暈船? ! 這個新生的國家,將是一個屬於海洋的國家。船對於雍國人來說,將會如同馬對護契丹人一樣平常。 到了杭州後,為了助雍王購買船隻、各種物資,招攬人手,衛棠又索性將那價值一百多萬貫的鹽債債券,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杭州商人。從此以後,他就真正的一不名了。 他的族人,將從雍王那裡,分到一片采邑,但他們必須自己親自用雙手去開墾耕地、播種、收穫,到了農閒時則要幫助雍王修築城牆,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這是衛棠在從汴京至杭州的路上,與雍王、呂淵一道,反覆討論,定下來的立國之策。雖然海洋與貿易,可以帶來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糧食、鐵器、戰馬,這個國家才能穩固,才不會受制於人。因此,未來的雍國,將以耕戰為本,以貿易富國。 這樣一個新生的國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鮮血與汗水去換取,無論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華服的。 他們要省下每一錢,購買糧食儲備,直到他們開墾的農田能豐收;除非他們能找到鐵礦,打造出來足夠的盔甲、刀劍、箭頭,否則他們必須省下錢來,購買生鐵、出大價錢僱傭工匠,或者找海商購買武器;還有農具、耕牛、戰馬、藥材、醫生... 衛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腳花錢,他像個窮書生一樣,連吃飯都很節儉。 但是,衛棠卻發現,竟沒有任何人曾小看他這個窮書生。從雍王留下來照顧他的那幾個護衛的眼裡,甚至從他僱傭的梢工、水手眼裡,他看到的,是一種他以前渴望已久,卻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種尊敬是發自內心的,不是因為他的家勢,不是因為想討好他,不是因為有求於他,亦不是因為懼怕... 儘管他直到現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蹌蹌。 「哼,一個鄴國公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衛棠聽到身後一個護衛憤憤不平的說道,又聽另一個護衛接道:「聽說鄴國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宮裡頭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們要封到哪裡...」 「什麼宮裡頭?又豈止是宮裡頭,鄴國公又有什麼了不起,依我看,還不是因為柔嘉縣主的面?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紅人,權勢正盛,准不給她三分薄面。准不知道柔嘉縣主與郡主情同姐妹?還有,汴京誰沒聽說過,柔嘉縣主至今未嫁,是因為和石相公有私情 - 你看豐稷跑前跑後這麼慇勤,他是石相公撫陝時的舊部;還有,薛奕居然把宗澤都派來了,就為了給他家帶個路,若非是為了石相公,誰又能差得動這個南海王?" 「此言有理 … … 」那護衛低聲咕嚕了一句什麼,便聽兩個護衛鬼鬼祟祟的在身後笑了起來。 衛棠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對面的船隊,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雖然自辦 《 秦報 》 後,與宗室交往並不多,但他這些年,也多少聽說過柔嘉縣主之名,有關柔嘉縣主老大不嫁,宗室裡頭,背後也傳為笑柄,的確有多人說她與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還想過,一個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應當長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衛棠,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聲色犬馬的事。這些宮闈秘聞,是真也罷,是假也罷,又有何干? 「休要羨慕他們。」衛棠沒有轉頭,淡淡說道:「既然已**一國,朝廷眷顧得一時,可眷顧不了一世。聽說鄴國公趙宗漢只會畫畫,寵女兒,兒雖然生得多,卻沒幾個管用的,只會吹法螺。這一等諸侯,朝廷賞賜得再多,亦是枉然,遲早有一日,讓蠻夷給滅了。吾輩追隨明主,日後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貴? ! 」他仲出手來,指著鄴國船隊,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風光,日後尚不及二位。」 「大人說得甚是。」那兩個護衛笑道,二人顯是深以為然,一個護衛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還聽說一件事,說皇上還賜了金鼓斧鉞給柔嘉縣主...」 「謠言罷了。」衛棠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大宋朝可不至於出這...」 但他話未說完,便聽一個護衛指著岸邊,說道:「大人你看,柔嘉縣主的儀駕...」 衛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見一隊錦衣禁軍舉著旗幟、金鼓、斧鉞,吹吹打打,簇擁著一個騎著白馬的男,招搖而來。 「那哪是... 」 「便是柔嘉縣主了,她最愛男裝打扮...」 衛棠連忙又仔細望去,便見那隊人馬漸漸走近,從他船頭路過,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位傳聞的柔嘉縣主 - 突然,衛棠呆住了,「是他? ! 」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二) 封疆儘是春秋國(二)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裡便只剩下艷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並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裡,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的丘壑,實在別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彷彿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著宅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柳,間雜著嶙峋山石,週遭小徑,全是石板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像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之時,只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卷,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著都有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想要歎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佈,似乎遍歷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侄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面將驢交到小童手裡,一面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回家鄉,怎的這次卻捨得回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纔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 曹友聞心裡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地鑒賞了一番,紅著臉搖搖頭,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鬚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只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內,等閒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著曹友聞的手,進了屋。本書轉載ㄧVk學網αf.1 6κ.gΝ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掛著的卷軸或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范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謨的《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霽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駙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璧,捨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掛在一間房裡,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為驚歎,只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於復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撚鬚笑道,「如今不止這宅重新修葺過,室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為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聵,難為世叔能夠收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只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著打扮卻是越發與眾不同,個個梳著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洩而下,裡面著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裊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內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並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地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第,收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奉承,心裡幾乎已將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嗎?」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只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侄此來,確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鬚望著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此番卻是受人之托,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鄴國公第十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為老翁定會喜動顏色,馬上應諾。 誰知道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鄴國公的兒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裡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為鄴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愛,當今天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歎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鄴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御賜金鼓、斧鉞,更在鄴國御筆畫出柔嘉縣作為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確。」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易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鄴國公後,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不捨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后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捨,在溫國長公主的攛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鄴國之慨,反正有什麼麻煩,那也是萬里之外的鄴國擔著,竟是應允了。只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很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態復萌,整日抬著御賜的金鼓、斧鉞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麼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托,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內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確能令面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將軍,入宋後更拜為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於真假,那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到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確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十女,除了他口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折不撓的舉外,其餘,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詡是公侯之後,一心只盼著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裡,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后、皇帝面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慇勤?」 盧道傳頓時瞇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的蹊蹺。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確的風向標。 他為捋鬍須,望著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麼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曹友聞意味深長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來作伐?」 盧道傳聽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馬上又笑道:「允叔卻來賣關。」 曹友聞微微一笑,道:「小侄豈敢。實不相瞞,小侄這兩年,多是聽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盧道傳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難怪,難怪。難怪聽說允叔在與錢莊總社一道籌劃著什麼結算錢莊,原來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時看曹友聞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這石相公和鄴國公……」 曹友聞笑著搖了搖頭。 「唔?不是和鄴國公?」盧道傳疑惑地望著曹友聞,忽然一個靈光,「難道、難道是柔……」 曹友聞連忙伸出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只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盧道傳頓時眉開眼笑。曹友聞眼見著便要大功告成,忽見盧道傳又皺了皺眉,問道:「方纔允叔說的這十郎,不知卻是哪位夫人所生?與柔嘉縣主,可是一母同胞?我聽說鄴國公家的兒不少……」 曹友聞心裡苦笑:「柔嘉縣主的生母已經故世。不過世叔放心,這位公與縣主在兄弟姐妹之,卻是情誼最深的。」 盧道傳狐疑地望著曹友聞,道:「哎,允叔當知道,這十娘實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盡可放心,小侄斷不敢耽誤妹妹終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聞賭咒發誓道,「若此樁婚姻得諧,十娘自己一生富貴不說,孫更皆是鳳龍孫,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與鄴國公結為親家,說起來亦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自當更上層樓。」 盧道傳又細細想了會兒,方點頭笑道:「我們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貴不富貴,不瞞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許個讀書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這鄴國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緣,我自無拒絕之理。」 曹友聞連忙笑道:「確是好姻緣,確是好姻緣。」他心裡終於暗暗吁了一口氣。 從盧府告辭,回到鄴國公臨時駐紮的驛館,幾個內侍見著曹友聞,忙引他到了廳之外,自己進去稟報——這時是非常之時,過往的禮儀,亦只得一切從簡了。曹友聞目送著一個內侍進了廳,耐心在外頭等候,沒多時,便聽廳傳來一陣腳步聲,鄴國公趙宗漢和他的長趙仲珙、次趙仲彩迎了出來。 自趙宗漢被封建之後,曹友聞便受石越之托,讓他盡力協助鄴國在建國之初,能站穩腳跟。曹友聞在汴京日久,自然也聽到過一些關於石越與柔嘉的傳聞,無論是石越果真與柔嘉縣主有私情,還是只是賣清河一個面,石越既然開了口,曹友聞自沒有不竭心盡力的道理。更何況這於他亦一舉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裡記一功外,以柔嘉縣主那複雜的關係,他更順便討好了小皇帝,還可以借此機會,拉近他與豐稷、狄諮、薛奕等人的關係。因此這幾個月來,曹友聞亦是盡心盡力,為趙宗漢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與趙宗漢相處一久,便已知這位鄴國公其實沒什麼本領,便是他生的十幾個兒,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輩。相比他聽到的關於雍王、曹王、定王、秦國公這幾位諸侯家的事跡,實是令人有「龍生,不同」之歎。不過,朝廷封建之時,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這麼著急封建鄴國公,實亦是另有隱情。幸好趙宗漢父雖然才具平庸,卻好歹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這鄴國公父的第一大優點,便是能放下天潢貴胄的架,至少能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來。雖然以曹友聞只見,他們多半是分不清賢愚的。但目前這時節,能否分辨賢愚,倒也並不重要,畢竟這些諸侯們,此時亦沒什麼本錢對願意投奔他們的人挑三揀四,只能來者不拒。而鄴國公父對任何投奔他們的人,或是幫助他們的人,都能紆尊降貴,禮數周全,雖說那些一流的豪傑之士或者會因此愈加鄙視他們,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卻能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聞自己來說,雖然他心裡不太看得起趙宗漢父,但每次他們都如此畢恭畢敬地迎送,心裡亦免不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公辛苦了……」 此時,耳裡聽著趙宗漢的慰問之辭,曹友聞連忙抱拳參拜,「托鄴國公之福,在下此番總算不辱使命……」 「如此說來,婚事談成了?」 「正要恭喜鄴國公!」 曹友聞一面被趙宗漢親熱地挽著手迎進廳,一面忙著向趙宗漢報喜,冷不防卻聽廳裡有女罵道:「這等腌臢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聽到這罵聲,幾乎是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喚道:「縣主!」 幾乎與此同時,趙宗漢亦呵斥道:「十娘,不得無禮!」 「有甚無禮不無禮的!」廳的柔嘉卻更不服氣,惱怒地瞪了曹友聞一眼,道:「左右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開國。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沒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著和不入流的商賈結親?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國諸侯,若叫仲坪娶個商人之女,女兒斷不應允!」 曹友聞連忙避開柔嘉的目光,一面視察廳,廳的桌上,放著一張大海圖,柔嘉穿著大紅色戎裝,手裡執著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的旁邊,一個灰袍男正抿著嘴,含笑望著自己。這人他亦是認得的,正是名噪一時的虎翼軍名將宗澤。 「放肆!」 曹友聞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馬上被趙宗漢無力的呵叱聲吸引過來。但正如他所料,這位鄴國的君主,對他的這個寶貝女兒,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軟地反駁道:「女兒哪裡不對了?在京師時,太皇太后便對宗室與商賈通婚深惡痛絕!」 曹友聞心裡苦笑搖頭,這幾個月來,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對父女爭吵,往往是做父親軟弱無奈,做女兒強硬霸道,十餘個兄弟更是無人敢勸,最終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勝利告終。他正想著如何設法開解此事,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笑道:「縣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間,廳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趙宗漢的目光,都帶著詫異聚集到了宗澤身上。顯然,在鄴國公家裡,這樣直指柔嘉之非的頂撞是很罕見的。 柔嘉更是驚訝,轉過頭去緊緊盯著宗澤看了半晌,趙宗漢已經換成一副笑臉想要勸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發作之時,柔嘉卻溫聲問道:「你為何也這般說?」 她如此反應,非止曹友聞大吃一驚,轉目四周,便是她親兄長們也無不驚詫,唯有宗澤渾然不覺:「恕下官失禮,這原是鄴國的家務事,在下本不當多嘴……」 柔嘉卻是忍下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你直說吧!」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澤在薛奕帳下日久,平時說話亦多是直來直去,這時更不客氣,向趙宗漢、柔嘉欠欠身,道:「宮、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鄴國公與縣主若欲在南海建國強盛,則實不可不重視海商。」 「這又是為何?」柔嘉望著宗澤,目光難得地帶上了一絲虛心之意。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三之全) 在柔嘉的心裡,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麼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制,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裡不請自來的冒出來。 「十娘,你只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十,不論你看了哪個,我定然都幫你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彷彿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那裡有令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病,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盡盡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閣婆國和黃金半島上[1]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麼樣的流言,總之,便在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三佛齊國王人舉興兵,吞併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面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刮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盪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己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耽耽,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併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覆,便與廣州知州狄格、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凌牙門都督謝本商議妥當,四人一面上表請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徵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凌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回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月,薛奕趕在信風回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汁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折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人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擎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擎國潔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人敗後,其國王便已遺使,向注暈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復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人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擎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與凌牙門海船水軍互為椅角,亦足以鉗制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採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汁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裡的,乃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吶! 這其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范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復封建之制,那麼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裡面卻未必願意柴氏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熊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與三佛齊之屬國監蓖國、藍無裡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要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凶險的。 新的環境、瘴病、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面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愷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面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人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只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強人的注琴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擎國當回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是,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裡面是永遠都無法如此樂觀的。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擎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汁京。因為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儘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後,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裡,真的便會有什麼好結果麼?那些迫名逐利的男,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尚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裡面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的閒言閒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聽的話傳到她耳裡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回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裡,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裡。 雖然她也常常會捨不得離開…… 有一天,能夠離開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傳說的大海,去到一個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建國,遠離那些宗室,遠離那些流言蜚語,對於柔嘉來說,實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懼怕瘴病與疾病,甚至常常會胡思亂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癘究竟是怎樣的,想像自己那樣的死去,有時竟會有一種渴望…… 她也不害怕戰爭。 她甚至有些渴華戰爭。她會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擊破敵虜......當年,他在陝西的每一次勝利,她都想方設法的打聽,反覆的在心裡構建一副副的圖畫…… 如果她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即使是在萬里海疆之外,她戰勝的消息終能傳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驚吧?她會忍不住想像著他聽到自己統率軍隊,大勝蠻夷的消息,她實是很想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雖然她知道,她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哥御筆畫出柔嘉縣采邑,御賜金鼓、斧誡……只是小孩的玩笑。即使是溫國公主,也斷然想不到,柔嘉心裡的這些想法,更何況兩府的那些老頭?他們肯定以為,驕縱得不像話的柔嘉縣主,亦只不過能在萬里之外的鄴國,叫人舉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炫耀威風……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著眼前這位因攻破三佛齊都城而名噪一時的年輕將軍——她離開汴京後,也曾收到過十一娘的書信,所以,她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義上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護送鄴國公前往封國,實際上卻是因他的原因才來此——否則,縱有樞府之令,區區一個鄴國公,薛奕是斷不會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來護航的。 十一娘的信裡特別提到,兩府詳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與曹王,因為身份尊貴,朝廷各派出三三武位官員為兩國世卿以外,其餘所有諸侯國,朝廷除了統一派遣史官外,絕不派遣任何官員。但是,十一娘卻在信裡特意要柔嘉轉告她爹爹,凡事盡可以多徵詢宗澤的意見,不必有太多顧忌。 十一娘說得這麼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曹友聞的背景,而宗澤的背景,則讓她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遠的離開汁京之前,她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面。但是,看到宗澤,她心裡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方纔鄴國公對下官說過,鄴國據有三佛齊舊都,他日鄴國營建國都,亦只能以巴林馮為新鄴城。」宗澤的聲音,將柔嘉拉回了現實。「但縣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鄴城至鎮海侯之詹卑城,無論水路陸路,都不超過一晝夜之日程!而由新鄴城至凌牙門,最快也要五晝夜。」 柔嘉一時未弄清這和海商又有什麼關係。但她依舊耐心的望著宗澤,讓眾人嘖嘖稱奇。 宗澤看她神色,知她沒有轉過彎來,只得又說道:「此前鄴國公與縣主皆說過,鄴國西接三佛齊,東連闍婆。闍婆自淳化年間與三佛齊大戰,其英主穆羅茶王兵敗身死後,便已四分五裂,國內諸侯林立,各據一方,其國與三佛齊為世仇,其既無心亦無力對鄴國構成威脅,故鄴國之憂,在於西界。然雖說如此,以鄴國之地,卻亦只有巴林馮適於建都。此城地勢平坦,有大河穿城而過,城水道密佈,轉運極其方便。而城外氣候溫和,更利於耕種。縱觀鄴國之地,兼利農商者,捨此再無第二處。況且巴林馮原為三佛齊舊都,雖遭廢棄,然規模猶在,鄴國公只需在原有舊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戶口之盛,在南海亦稱得上人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聽著。她既不明白為何有河流、利於耕種就適於建都,更不明白戶口多有什麼稀奇的……她只聽出來一件事,宗澤的意思是他們只能在那個什麼巴林馮營建他們的新鄴城。 那麼,她所擔心的,便會成為現實。 果然,便聽宗澤又說道:「但如此一來,新鄴與詹卑卻隔得太近了。雖然傳聞鎮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三佛齊此番兵敗,不僅國王被擒,國土更被分割為三。其原有之屬國,自然不免要生輕三佛齊之心,三佛齊只怕不會善罷干休。今日之勢,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舉而徹底翦滅此強國,並其國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遍迫過甚,使其為困獸之鬥,則難免令南海諸國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人量兵力,更使注輩國得可乘之機。西南夷覆車之鑒,不可不慎。況朝廷如今忙於內政,而封建諸國,猶為緊要,更無暇分心於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鎮海侯為一國之不得已處。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雖欲安樸,只恐人家不識好歹。到時候首當其衝的,便是鄴國與周國。」 「果真如此,亦不足為俱。」曹友聞忽然笑道,「從西南夷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這次為丹流眉復國,存三佛齊之嗣,可謂仁至義盡,說到底,這般辛苦,亦只不過是為了安諸蕃之心。即使三佛齊那王太再次作亂,即便是注暈國出兵,只要南海諸國知道朝廷並無將其一一煎滅之心,他們即使不依附朝廷,亦會心存觀望,絕不會冒冒然就與三佛齊合縱。單單只是三佛齊的殘兵敗將與注葷國的遠道之師,卻是要好對付多了。」 「不錯。」宗澤不由得點點頭,曹友聞的這番見識,實令他對這個海商刮目相看,「於朝廷來說自然是如此,但於鄴國與周國來說,建國之初,若無足夠之兵力禦敵,卻難免遭池魚之殃。為了令南海諸國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後發制人。新鄴至詹卑不超過一晝夜路程,而至凌牙門卻要五晝夜,新鄴國的兵力,至少要能抵禦三佛齊十日,方能萬全。如今鎮海侯靡下,亦有兩三萬之眾,更可隨時調發國內各部族之兵驅使。其陸戰除了有一種象兵不可小覷外,倒無足稱道,但三佛齊自國王以下,出入乘船,許多百姓在水架木筏蓋屋而居,熟悉水性,長於水戰,卻萬萬不輕視。昨歲之勝,是勝在我軍有備,其三佛齊卻未能料到我大軍如神兵天降,未戰先怯,且虎翼軍兵精、船大、器利且及遠,三者皆勝於彼,故有此大勝。然於鄴國而言,一切草創,國土民,又難以信任,要組建一支足以與三佛齊一戰的水步軍,絕非易事。」 這些事都是宗澤暗自籌想細緻的,所以一氣說來,毫不停頓,卻沒料想到這一番話未畢,趙宗漢和趙仲琪、趙仲彩已經漸漸變了臉色,趙宗漢倒還好些,趙仲琪與趙仲彩卻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畏難的怯色,趙仲彩更是臉色蒼白,彷彿已經親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場而。宗澤才一說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問道:宗將軍,你……你說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驅大象作戰麼?" 宗澤一愣,隨即明白這位公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動物園的白象如何體壯力大,因此才被嚇到。他正想著如何跟他解釋這戰場之上的象兵亦並非絕無弱點,卻聽柔嘉已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縱是如此,你說這許多事,又與海商有甚相干?"這位縣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膽色較其父兄,大不相類,只是畢竟是出身宗室的女,於世務卻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繼續耐心解釋道:「縣主可知,鄴國若欲迅速組建一隻軍隊,非有極大的財力莫辦……」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柔嘉打斷:「我家沒錢麼?」 宗澤頓時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較為親貴的鄴國公府上,的確不能說沒錢的。但是,這位美貌的縣主顯然不知道,組建一隻軍隊需要一筆什麼樣的開銷。 要知道,此番人宋封建諸國,對諸侯們實是無甚禮遇可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涼薄無情。朝廷送給每位諸侯的禮物,除了一筆連走到杭州都嫌不夠的路費——這實際只是預支了宗室們幾年的薪傣,以及撥出一些戰船護航至封國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賜給諸侯們的幾百人的禁軍或者教閱廂軍及其家屬。朝廷雖然允許諸侯們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許他們購買任何買得到的東西前往封國,但實際上,大部分宗室過得並不寬裕,縱使將汴京的產業全部變賣,除去路費,再購買一些船隻與必要的糧食,留下一些軍晌,基本上便所剩無幾了。熙寧十八年走的四位諸侯,定王與秦國公的拮据不必多說,即便是雍王與曹王身份尊貴,家產賞賜頗豐,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國這種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見肘。 這四位諸侯,雍王是最先放下面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賈借貸,與大海商聯姻——宗室們在汴京娶媳婦嫁女兒都是一樁難事,但是,在杭州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卻又大不相同。當地的土財主們,幾曾見過一個鳳龍孫?更何況以雍王趙穎如此尊貴的身份。李承簡便迫不及待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雍王的三趙孝錫,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國的下卿。雍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婆羅洲最人的造船坊。 自從雍王開了這個先例,其餘三位諸侯亦紛紛效仿。宗室在東南諸路或是個稀罕貨,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實亦無甚體面可言,為了得到一筆彩禮將女兒嫁給商人的,數不勝數,因此這對兒位諸侯來說,亦不是甚艱難的事情。在熙寧十八年的四位諸侯,雍王的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個兒,而曹王有八個兒,至於定王與秦國公,更是兒孫眾多。諸侯們為了籌集資金,到處找人做媒,封官許爵,一時蔚為奇觀。而待到鄴國公來到杭州之時,東南的商人們眼界早已高了許多,雖然與宗室結為婚姻依然讓人感覺很體面,但對與這些諸侯聯姻,商人們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而對於諸侯國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沒那麼稀罕了。 鄴國公趙宗澤在這方面原本是有優勢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統尊貴,而他光兒就有十四個!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門好親事,亦已相當不易。盧家固然存有攀龍附鳳之心,但若非曹友聞的關係,這門親事卻也沒那麼容易談成。 以宗澤對南海的瞭解,他當然知道盧家對鄴國將有多麼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趙宗漢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只是柔嘉縣主的問題,卻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與富商聯姻的本質是什麼,面上卻到底是不能宣諸於口的。而且,他也不好當而著趙宗澤的而說,你們鄴國的確沒什麼錢…… 「鄴國與其他諸侯不同。」宗澤小心的選擇自己的用辭,「如雍、曹、定、秦諸國,依靠朝廷賞賜之軍隊,足以立足,盡可以從容發展。然鄴國要面對的形勢,目前的兵力,卻是遠遠不夠的。以下官之見,鄴國至少須將兵力擴充十倍,達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還要組建一隻相當規模的海船水軍……要將如此規模之軍隊裝備起來,花費己是不菲,還要考慮到糧草儲蓄兵餉……」 宗澤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恕下官直言,鄴國之族人,只怕難以做到舉國皆兵。而族眾多是北人,不習水土,不知水戰。因此,要組建這樣的軍隊,只能靠招募戰士,沒有重金相誘,沒有海商協助,二者缺其一,皆難以成功。而鄴國一切草創,兵甲器械戰船車馬,縱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辦,只能靠購買,這其......」說到此處,他瞥了一眼曹友聞,卻沒有再說下去。 柔嘉此時心裡已明白**分,宗澤雖說得客氣,而如為何會募不到戰士她也不甚明白其究竟,但她卻也知道他們將要花費的錢,只怕將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但宗澤最後的一段話,她卻沒有聽篩,奇道:「這戰船車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這兵甲器械,難道不是向朝廷買麼?這卻與海商有何相干?" 宗澤卻只是笑著搖頭,只管望著曹友聞。 柔嘉心覺蹊蹺,不由奇怪的將目光轉向曹友聞,卻見曹友聞欠身笑道:「不敢相瞞縣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軍去買,朝廷亦有明詔,南海諸侯國若要買兵器,凡朝廷許可者,有司皆不得推凌抬價。只是其若有海商相助,卻可讓鄴國買到價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種類應有盡有,無論鄴國想買多少,都能充足供應......」 「啊?!」柔嘉簡直難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後看向宗澤,但宗澤的神情間卻是毫無異議,全然默認了曹友聞這番話。她自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們擁有的勢力,也明白了為何諸侯們紛紛要與海商聯姻,「那這盧家……」她有些遲疑的問道:「卻是很有錢?他家難道也賣兵器?" 問出這樣的話,宗澤頓時鬆了口氣,顯然,柔嘉已經明白了要害所在,這位縣主雖然為人粗枝大了點,以北方的標準看來,亦有些離經叛道,不守禮節,全無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畢竟還是聰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如此直率的相問,毫無掩飾之意,更令海船水軍出身的宗澤大生好感。 但他卻搖了搖頭,笑道:「盧家的確算得上富甲一方。不過,據下官所知,他家卻沒得兵器賣。」 柔嘉見他一面說,目光卻一直望著曹友聞,心一動,又轉頭望向曹友聞,道「莫非……」 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兒宗生意,對鄴國人有助益。盧道傳第三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人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鄴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將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垂要。此外,盧家娘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鄴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目,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眾多,連根錯節,鄴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於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並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之支持,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晤……」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裡而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面了。她心裡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她心裡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 她其實沒有那麼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裡,卻始終有那麼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只是,柔嘉心裡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只憑著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大部分時候,都只能接受著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汁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里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1]黃金半島,古時對馬來半島的稱呼,源自佔印度語意譯。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四之全) 「主桅、前桅、後桅,全部再仔細檢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陳珠,你給俺滾一邊去,別碰那指南針, 那是你動的麼。。。」 衛棠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遠遠望著猶籠罩在黎明薄霧的杭州,心情竟是無比的愉悅。 終於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船艙口,那裡而,他的三個「戰利品」正在輿洗。這次在杭州雖然逗留了許久,但他卻並未能替雍國招募到多少人才 ----- 要令士大夫們背井離鄉,舉族遷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並非易事。憑他費盡唇舌,想盡辦法,也免不了經常碰壁。 衛棠倒並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數野心勃勃之輩,士大夫若未遭大變,的確不至於輕易就會受到諸侯們的官爵誘惑。要讓他們感覺南海諸島並不算天涯海角,讓他們不將南海諸島與野蠻、瘴病等同起來,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氣,更瞻前顧後。海商們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可圖,他們全無畏懼,亦很少有人會在乎是做宋國的臣民還是做諸侯國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東周時代游士的風範,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心裡擔憂的,是漢代的故事- 西漢為了打擊諸侯國,曾經下達過歧視在諸侯國擔任官職的士人的法令。 衛棠原本說服了五個人,但有兩個人最終因為暈船而退縮了。不過衛棠並不沮喪,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要做的事業,也不需要這樣軟弱的士人。他也不需要道德君,雍國需要的是為了功名利祿什麼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十。這願意隨他去雍國的這三個十,一位才學過人,但運氣欠佳,屢試不第,最後只能靠算命餬口:一位卻是「鬼迷心竅」,家徒四壁,卻偏偏去西湖學院學什麼格物學,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結果欠了一屁股的債。這兩人皆是因窮途末路,見到衛棠,才下定決心去雍國謀取富貴。至於剩下的那一位,卻是衛棠重金相聘延致一一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其後曾入兵器研究院,頗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押妓、好關撲,終於債台高築,因試圖盜竊兵研院的黃銅,被掃地出門,其後改名換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譯經樓謀了個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連青樓勾欄之間 ,很快又欠下幾百貫的巨… … 此番衛棠無意聽到他的事跡,千方百計尋到此君,他雖不願終老異域他鄉,但衛棠答應他為雍國效力五年,即酬以一千兩白銀,卻終於將他打動。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並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攬一個這樣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之書。衛棠覺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實是雍王的運氣。這樣的人,若是以前,便連衛棠亦覺得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棄。但對雍國來說,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確確知道許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這裡,衛棠對雍國的前途,更抱信心。雍國的確是有天命庇佑的。「官人,馬上就要開船了。一個「童僕」走到他身後,提醒道。衛棠輕輕晤了一聲。這小孩又黑又瘦,個頭也不高,衛棠問過他年紀,差不多有十一二歲,但看起來,卻好像只有七八歲。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這樣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兒,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除了挑出兩三個來權當童僕使用,其餘的都是偷偷帶上船來,和貨物一道藏在船艙裡。對於諸侯國來說,人丁太少,是顯而易見的問題。雖然宋朝明發詔書,允許諸侯們招募部眾,但實際上這個問題並沒那麼容易解決。這一面是因為能安居樂業的人不願意遠赴異國他鄉,另一方面,朝廷的詔令,與地方官員的利益,也有極大的衝突 ---- 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條主要根據,便是當地戶口丁口的增長,因此,地方官員不願意本地的人口流失, 因而百般阻撓,亦是情理當之事。他們在這方而掌握著極大的權力,就算平時有宋人想出海,無論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須有鄉里的頭面人家或者數戶鄰居擔保,才可能讓地方官員開具公憑。而倘若沒有該傳證,是不被允許登船的,否則被市舶司查到,就會被視為販賣人口,那存宋朝,是極嚴重的重罪。 這些內情,是衛棠到了杭州以後,才慢慢弄清楚的。為了得到幾張出海的公憑,他費的力氣並不比招募人手時少。但如這些乞丐孤兒,若在杭州沒有勢家人族支持,想得到公憑卻是千難萬難。他花了好大氣力,才弄到幾張賣身契,將幾個小孩當成他的童僕光明正大的帶到船上,其餘十幾個小孩,卻只得冒一回險了。 也許以後真的只能用呂淵所說的辦法----- 花錢買人。只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膽大包天的海商,去誘騙拐帶人口到雍國來。 「起桅羅!起桅羅!」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 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十餘個大漢的聲音齊整宏亮的叫了起來,頓時喚回了正在出神的衛棠,他不由轉過頭去,只聽見桅桿下的轉軸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但這聲響瞬間就被淹沒在眾多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帆船上的三根桅桿在轉軸的帶動卜,數丈高的後桅、高達七八丈的前桅、還有那根十丈有餘的粗大主桅,緩緩的豎了起艦。「啊,哦,哦!」帶著無從想像的驚歎,,帝尖銳的孩童聲音大叫了起來,頓時嚇了衛棠一跳,他看著身邊的這個「小童僕」,但這個「小童僕」卻全然忘記了他,又是興奮,又是震驚的呆呆望著眼前巨人的主桅,嘴裡聆自發出單調的叫聲。 這個來自市井的小乞丐,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激動之,早將剛剛學會不久的所有規矩拋到了腦後,完全是脫略形跡的開始又叫又跳。衛棠既覺得好笑,但又有幾分理解。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海船起桅出海,雖然他見過更加高人的桅桿與船帆 - 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桅之多,但在主桅豎起的那一瞬間,他仍然能感覺到震撼 - 如此高人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聳立而起,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船上的水手開始忙碌起來,桅桿下的絞盤不斷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棕色的 船帆被十幾個水手合力掛上桅桿,身處巨大的主帆與前帆之間,衛棠幾乎感覺自己被暮雲錯覃著,他雙手緊緊握住舷牆,竭力平抑著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前半生永遠都無法體驗的感覺。甚至連想也想像不到。 但是,此時,他心裡的感覺卻是如此鮮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裡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能駕馭這樣的海船跨越那看起來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這麼一瞬間,他沒法控制這種東西,只能縱容著它在身體裡東奔西突,不得安寧。 一艘駛得飛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們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們揮舞旗幟 - 那是杭州港內的指揮船隻,正在引導他們駛出港口。 帆船彷彿行得很慢,但身邊卻似乎有許多東西在壇快的消逝,落在後面,越來越遠。譬如杭州港,衛棠假裝自己正在觀看前方的風景,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經看到過海上的日出,紅日出海,霞光萬解,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來,如同美好,所以 - 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聲的吼了起來,帆船被後面遞湧而來的波浪推擁著,微微傾斜。衛棠側過臉,原來是一隻浩蕩的船隊,正從後方駛來。它們的船行速極快,不過盞茶的時光,那隻船隊的首船便己經趕了上來,然後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幟在它們的甲板上方高高飄揚 - 「虎翼軍第一軍」、「虎翼軍第二軍」、還有「鄴」 ! 衛棠頓時明白了這隻船隊的身份,原來是鄴國公的船隊,原來他們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將遠離了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國,赴那據說將是他們新的家國,那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從此,這裡只是故土,這裡只是故國,而那個故人 …… 衛棠突然自喇的笑了起來,因為他突然想到,她其實並不會認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拋落的東西彷彿又波濤洶湧而來,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起許多年前的那次相見,長安街頭,石越帥府,那一個驕橫的少年 … … 他回憶著,卻又情不自禁的歎息了一聲,都是極遙遠極遙遠的以前了,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麼?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兒乎都不像是往昔,簡直就是一個消逝已久的舊夢,殘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個驕狂、任性、跋雇的「少年」,衛棠的心裡面,其實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舊如當年那般,還是也如自己一樣,已在歲月悄然改變, …… 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衝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或者,竟或是能親口問一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長安街頭的舊事?他甚至常常會想,也許還可以親口告訴她,當年在長安的相見,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記憶,還有那之後多少次的苦苦尋覓,卻覓之不得的惆悵 …… 但他終究按捺下了這份衝動,時移勢轉,如今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輕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輕狂的行徑?何況除了正式的拜訪,他還是有許多機會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個角落,遠遠的,如無數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機會都當做最後一次,而將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戰船從面前駛過,很近很近,伴著那艘戰船的,是一艘飄著「宗」字將旗的戰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後,天地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便在他們交錯而過的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頭,船頭的勁風吹得她袍袖飛舞,她罕見的換上了女裝,明香黃地纏枝蓮龜背紋的重綿衣裙耀眼生輝,白玉腰帶束著她纖細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卻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艷更加動人? 旁邊的戰船上有人喊了一句,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衛棠聽到船上水手們的哄笑聲,那個人喊的人於是掣出旗幟打出旗語,原來是在問他們的目的地。雜事老實的揮著旗幟回答了,那邊立刻以旗語回復,卻是祝他們好運。 「好運,好運!」衛棠聽到船上的水手們扯大了嗓門大聲回道,頓時引得那戰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米,「好運,好運」 他們共同的呼叫聲壓過風聲,響徹人海,在他們的叫聲,衛棠看到柔嘉也轉過臉也向他們船上掃了一眼,但他還來不及感覺到柔嘉是否也已經看到了他,戰船便已經迅速的超過了他們。她並沒有回頭。 衛棠默默的站著,望著那遠去的船影。「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裡說道,「最後一次,好運。」鄴國的船隊一艘艘的超過了他們,最後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癡站了許久,他終於回過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海岸,看著他所有的過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終將什麼也看不見。碧空天淨,從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一之全) 得到制糖的秘方後,我並沒能馬上回國,而是在這個國家滯留,原因是我聽到傳聞,南海發生戰爭,強大的室利佛逝帝國試圖挑戰這個帝國在該區域的權威,顯然這是個愚蠢的錯誤。戰爭很快結束,我原本計劃在冬月較好的天氣歸國,但是卻又碰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麻煩,我在杭州唐家預定的一艘桅國帆船,因為他們的諸侯要前往自己的封國,因而到處買船,結果就是我的船受到了拖延。而這樣的人船若離開了杭州,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買得到。 唐家派了一個人來向我解釋,並承諾為表示道歉,將贈送我十擔茶,因為他們同時還是很重要的貿易夥伴,而且道歉又很誠懇,我決定接受。因為等待這艘船,以及取得出海公憑,我在這個國家等到了四百七十八年十月二十日 ,用這個國家的曆法是二月一日,才和我載滿貨物的船隊離開杭州港。雖然知道這個月份出發將會遭遇可怕的暴風雨,但真主保佑,我若再不出發,就將在這個國家再滯留一年。而這是不可接受的。 我們離開杭州港時,已經看到一隻龐大的船隊,搭船的宋人告訴我,那是一個叫「鄴」的諸侯的船隊,但這個諸侯很有勢力,有許多戰艦對他保護。他們問過我們的身份,知道我們沒有惡意,於是允許我們照舊航行。而到泉州時,我們又碰上了這隻船隊,他們在這裡逗留,而我們亦要採辦一些貨物,以讓我們的船不要留下空倉位。並且決定,在海上航行時,跟隨這樣一支船隊是有很多好處的,所以我去和他們交涉,結果發現一個叫曹官人的海商也在他們船上,我們曾經有過生意往來,此人在南海以販賣兵器出名,因為這個關係,他們很快答應我們,允許我們加入他們的編隊。鄴國的王並宴請了我,告訴了我他的封國的位置,原來是在金洲,原來室利佛逝帝國的一部分,鄴王並請我日後能去他的國家貿易。我表示答應,如果我再次來這個國家貿易的話,因為我並不能肯定我是否還會回來這裡。宴會後,曹官人又告訴我,鄴國將來會有制糖業,如果我願意,他願意給我一定的份額。因為鄴王已經和他達成協議,他承包了鄴國三十年的市舶務。我禮貌的接受了他的好意。若在以前,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已經有了制糖的秘方。但是,曹官人的建議也讓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如果能在南海的島上種植甘旅,發展制糖業,那將有巨大的收益。但這只是個想法,因為我知道我們找不到勞力,船上的那個宋人船客對我說,諸侯們將優先種糧食。因為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的想法,而且對於諸侯們來說,也確實很重要。 幾天後我們從泉州出發,鄴國的船隊又多了二十艘四桅帆船,用這個國家的標準,每艘船都有「一千料」那麼大。這些船是當地一個船坊主贈送給他們的,因為鄴王的第十,在杭州娶了這位船坊主的一個親人。 此後幾日,風力非常適合,鄴王還請我上過幾次他的座船,那是一座七桅帆船,但又像是樓船,因為在甲板上方,他的座船還有三層船艙,這使得他的座船非常高大,看起來像是一座在海上移動的城堡。但這種船不便宜,如果用來貿易的話,也並不實用,他們一共擁有三艘這樣的船,以展示他的氣派。 我還見到了王的美麗女兒,她就像個男人一樣,佩戴武器,大聲呵斥命令船上的每個人,這在這個國家非常罕見。如我之前的見聞,在南方,這個國家的女也常常如男一樣拋頭露面,即使有錢人家的女兒也常常這樣,但在北方,帝國的心,有錢人家的女兒,通常都會呆在家裡,非常溫柔。而鄴王的女兒則是一位公主,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國家也只有一位這樣的公主。因為她很受寵愛,連皇帝也喜愛她,所以她才變得很驕縱。在注京,她的行為會受到指責,因為寵愛才免於被嚴厲處罰。但是,到了南方,指責就會變少。而將來到了金洲,當地的土人,經常是女人當家,出來與人貿易,室利佛逝帝國甚至還有女王,就更加沒有人敢指責她了。有人悄悄告訴我,這位公主擁有極人的權勢,她的父兄要麼寵愛她,要麼懼怕她。船上還有一位宗將軍,他很年輕,但名聲很人,因為正是他帶兵攻破了室利佛逝帝國的都城。 宗將軍很得鄴王與公主信任。因為他們是北方人,從未見過海,有許多人暈船,還有一些人生病,很嚴重。儘管如此,宗將軍還是幫助鄴王訓練他的部眾。他甚至要求鄴王的王去幫助操帆,打掃甲板。很多人怨恨他,但他並不在意。我的船客告訴我原因,乃是因為宗將軍是隸屬於皇帝的將軍,他比這些王更有權力。這個旅途並不是一直如此風平浪樸。在我們離開廣州後一天,鄴王的某一個妻死掉了。雖然有醫生很好的照顧,但是依然沒能救活。他們將她的屍體拋進海裡。如前所說,他們人部分此前從未見過海,而這暈船與疾病讓他們感受到恐俱,對於死後屍體要扔到海裡,他們對此似乎比對死亡本身更加害怕。他們的士氣變得低落。只有那位美麗的公主整天都笑呵呵的,她依然不斷的喝斥,打罵船上的人,但她的活力的確也振奮了一些人。我的船上原本流傳著一些謠言,因為有人覺得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而鄴王那位妻的死更證實了這一點,但這位公主卻讓水手們不再談論這點。他們很樂意靠近她的船,也盡力想到甲板上來,因為每個人都想看到她。 兩天後,船隊遭遇了一場暴風雨。當時我正在睡覺,但很快被甲板土的叫聲驚醒,狂風暴雨讓船顛覆得非常厲害,儘管我們的船非常大,但依然對抗不了這樣的壞天氣。我連忙叫人將桅索放鬆一點,但是主桅和第四根桅桿,依然被折斷。我們決定放下幾根桅桿,整整一夜,我們都在暴風雨搏鬥。這場暴風雨持續了整整三天,因為有戰船的幫助,他們訓練有素,經驗豐富,雖然到了廣州後,一部分戰船返航了,但另一部分戰船依然能夠幫助到我們。我們很幸運的沒有船掉隊,若沒有他們的幫助,將很難做到這一點。我還有一隻稍小的三桅船失去了它的前桅和主桅,但我們儲備有圓木,他們又重新做了主桅和前桅。 但鄴國的船隊卻沒有這樣幸運。鄴王的一個兒在暴風雨時上到甲板幫助加固桅桿時,失足掉落到海,在那樣的情況下,沒人能救活他。他們還有兩隻船撞到了一起,結果他們失去了較小的一隻,另有一隻船被吹得偏離了航道,結果撞上了一塊礁石,還有一隻不知去向,後來我再沒聽說過那船的消息。發生這樣的悲劇,一半是因為他們大錄招募水手,結果很多人經驗不足,遇上這樣惡劣的天氣時驚惶失措。但是,在海上,這並非最惡劣的天氣,持續十幾天的暴天雨也很常見。因為撞上礁石的那隻船上有鄴王的另外兩個兒和一個女兒 ,並非此前提到的那位公主,而雖然戰船努力救人,卻並未能救起他們,這次他們一共損夫了近三百人,因此,這場災難對鄴國的打擊非常人。儘管此後天氣好轉,而且我們很幸運的,並沒有偏離我們的航道太遠,但一直到我們到達占城國的都城新州,他們都十氣低落,萎靡不振。我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絕望情緒。我雖然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但我們商議,很多人堅信是因為他們船上載了太多的女人,而導致了這樣的災難,所以最終在新州,我們決定與他們分開。 我去向鄴王告辭,儘管在悲傷與沮喪之,他依然很有諸侯的尊嚴與禮貌,他給了我們好的祝福,並再次邀請我去他的國家貿易。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在他們當,也許只有那位美麗的公主沒有被擊垮,她看起來也很悲傷,但她身上沒有那種絕望與放棄的情緒。 --《 劉圖泰東方行紀 》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新州港的海水,碧藍無邊,來的船隻,進入這個美麗的港口偉麗寧樸。一座高聳的石塔,矗立在海邊,引導遠繁華、壯麗、乾淨,很難想像,在「蠻夷之地」,居然還有這樣的城市,這樣的港口。新州城是用磚石壘成,城長數十里,在這高大的城牆外面,還有許多石塔,上面站滿了持戈背弓的戰十。城裡的居民,熱情有禮,遠遠超乎來自原的客人的想像。在這裡,也能見到天下萬邦的商旅雲集,不僅有形貌各異的夷人,更時常能聽到有人在用廣州話、泉州話、杭州話交談。城的貴人,頭戴金帽,穿著鮮艷的服飾,出入都乘著龐大吮鑫象,身旁跟著手持劍盾的美麗使女,每個人的身上,都異香撲鼻。但是,被悲痛、沮喪、絕望的情緒籠罩的鄴國眾人,已經沒幾個人能注意到新州的魅力。 他們心裡,充滿著對海洋對未來的恐懼, 一旦靠近港口,他們便爭先恐後的逃離自己的座船,跑進佔城的邑館躲起來。染上各種疾病的病人,佔滿了邑館的房間:即使健康的人,也一個個愁眉不展,每天都有人去央求鄴國公趙宗澤,請求他能上表給朝廷,希望朝廷開恩,許他們回到大宋,哪怕能讓他們從陸路回到廣州居住也好。還有一些人,則發了病似的尋歡作樂,在這個階級分明的國度 ,他們因為身份的尊貴而受到尊敬與良好的款待,但他們卻濫用主人的好意,沾污自己的身份。 這一切,都讓柔嘉感到羞辱。 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族人,全都被海難與疾病擊垮了。然而,將來迎接他們的,卻依然並非坦途。曹友聞從新州的商人那裡打聽到消息,那個「鎮海侯」正在整軍經武,暗地裡遣人四處購買軍器、船隻,有許多的謠言說他的秘使出現在許多的國家。而宗澤從虎翼軍那裡得到的消息,也證實了這一點。薛奕已經派人前來新州等候,要求他們盡快前往封國,以備非常。但這些消息,不僅未能令趙宗漢與他的兒、族人趕緊啟程前往鄴國,反而使得他們更加畏縮。柔嘉打心裡厭惡這種懦弱,但她卻束手無策。她不是十一娘,她不知道應當如何去安慰別人,鼓勵別人。她也希望有人能夠來安慰她。她有那麼多的兄弟姐妹,並非每一個都很親近,有一些甚至很陌生,但是,在暴風雨衝上甲板去幫助水手們穩固桅桿的仲構,卻是她很要好的兄弟。如今,卻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她便永遠的失去了他。但是,既便悲痛、傷心,如果這時候退縮了,仲構便是白死了。仲構對新鄴城有那麼多的嚮往與憧憬,如果他們最終竟到不了鄴國,守不住鄴國的基業,他不知道會有多失望。 柔嘉站在新州城的石塔下,眺望著南方的海面,一籌莫展。從新州到凌牙門,即使順風,也需要半個月。而要令她那已成驚弓之鳥的父親、兄弟、族人們再去面對這半個月的海上旅程,她實是再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站住!」遠處傳來護衛的喝斥聲。自從離開汁京,柔嘉無論走到哪裡,身邊總有一群護衛、侍稗跟隨著,如影隨行。她知道又是什麼人被護衛擋住了,轉過頭去,遠遠地卻看見竹友聞的身影,「叫他過來罷。」「是,縣主。」身邊的侍裨答應著,連忙轉身前去傳令。沒多久,侍蟀便領著曹友聞回來。「縣主。」曹友聞抱拳行禮,卻是皺緊了眉頭,憂形於色。「你來找我,有事麼?「縣主可瞧見了那幾艘船麼?」曹友聞一面說,一面仲手指向新州港的遠處。柔嘉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卻見那邊的海港上,停泊著五艘三桅帆船,船看起來都很舊,其兩艘像是兩千料的貨船,還有三艘不過千料。「那是周國的舟鈴隊。「啊?」柔嘉懷疑的望著曹友聞。 「千真萬確。」曹友聞知道這位縣主心裡在想什麼,但是,身為崇義公的柴若納,的確置辦不起太多的行裝。相比起趙姓諸侯們浩浩蕩蕩的前往封國,柴氏的船隊,可稱寒酸。「那的確是周田的船隊,他們從廣州出發。」曹友聞平撲的察報道:「在下已然打聽過了,有一艘商船隻比他們早一天從廣州而來,船上的人說,這是柴家的第一批部眾,全是壯年男,約有一千三四百人。他們在廣州人肆採購兵甲,除此以外幾乎什麼也沒帶。柴家的老幼婦孺,以及一部分壯丁,還在廣州,據說他們打算陸續搭載往來海船前往周國。」「這又是為何?」柔嘉脫日問道,但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問題很愚蠢,臉吃快的紅了。好在曹友聞倒沒有喇諷他,「因為他們沒錢。要盡可能省錢。柔嘉的目光不山得又轉向那只幾乎是破破爛爛的周國船隊,不知為何,她心裡竟有一絲敬佩。「這亦不失為建國之道。」曹友聞的語氣,也有一絲敬服,「金洲物產豐富,尤其盛產黃金。他們國崇信佛教,寺佛像,有許多皆以黃金鑄成。三佛齊每一位王登基,都會鑄一個等身金像 … … 此番宗澤攻破三佛齊都城,單單向朝廷上繳的黃金,便有二 I 一萬兩!朝廷不迫究他們擅興兵之責任,反而加以賞賜,只怕多多少少亦看在這些黃金份上。這於朝廷財政,不無小補。 」毫無疑問,這次蔡確、薛奕、宗澤發的財,絕不會太小。虎翼軍第一軍按官階瓜分擄掠,乃是公開的秘密。曹友聞所知道的磷息是,此次連參加作戰的最普通的水手,每人都分到了二萬的賞賜。但這些當然沒必要提起,宗澤正得這位縣主的信任。 「這些和建國之道又有何關係?」柔嘉不解的問道。「柴若吶定然是聽到這些事了。他只率壯丁,只帶兵器而來,打的便是以征服、擄掠立國的主意。只須周國部眾不要被水土不服、疾病打敗,這一千三四百人,有五百教閱廂軍,其餘幾百人定然也是精挑細選,即使對付人數十倍於己的金洲部族,亦綽綽有餘。這些人平時屯田耕種,營建城池,閒時外出擄掠,征服夷人,絕無後顧之憂。待根基漸固,再接來老幼婦孺,實為萬全之策。」柔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如此一來,於鄴國卻未必是好事。」曹友聞卻更加憂慮。柔嘉人奇:「這又是為何?「周國人眾雖少,若精勇而善戰,寥。若三佛齊發難,其國主有人之資則可稱強敵。鄴國人眾雖多,然可戰者寥,亦知要先朝誰下手。」曹友聞又急道:「縣主,三佛齊陰懷不軌,不肯善罷甘休是板上釘釘之事。只待他重整旗鼓,便要發難。然朝廷為顧大局,只得後發制人,故鄴周兩國,正是首當其衝。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去往新鄴城,營建城池,訓練部族,人張聲勢。我若部伍齊整,聲勢浩大,三佛齊不知我虛實,為各個皿片破,以免腹背受敵,必然欺周國人寡,傾國而先攻之,然後再師攻鄴。以在下所見,三佛齊若要攻周,難免一口咬在硬粉頭上,到時候他攻之不下,進退兩難,鄴鞠再興兵踢其後,擊其虛弱,則人事可定。然若令三佛齊覷出鄴國虛實,舉兵先攻我,則只恐鄴國有國亡族滅之憂。」 「這 … … 」柔嘉聽曹友聞說得似乎句句在理,但她又始終覺得他不過是個商人,總不如宗澤可信,心裡一時也難以判斷,不免猶疑道:「此事宗將軍又如何看法?你既有此想法,為何不去找我爹爹說? " 「宗將軍如何看法,在下卻不得而知。」曹友聞冷笑道,「只不過當此之時,縣主以為這些話,在下去與鄴國公說能有何用處?恕在下直言,如今鄴國上下,惟有縣主能鼓舞眾心。」柔嘉聽他直斥父兄之非,心裡甚覺惱怒,但想想亦難以反駁,只得忍了這口氣,不快道:「你既非鄴國民,又如此看不起鄴國,為何還一直迫隨不去?你捨不得那三十年的市舶務麼?較之我父兄,我同樣亦什麼也沒做。」但曹友聞卻毫無收斂之意,直言道:「縣主莫惱。如今既到了新州,有些事亦不必隱瞞縣主,在下若非是受石相所托,以鄴國這等模樣,早已棄之而去。縣主以為我若能借給周國兵甲助他立國,他家會捨得不三十年的市舶務麼?縣主以為自己什麼也沒做,然鄴國府上上下下,除了縣主,無不叫人失望。惟有縣主雖遇挫折,仍然堅初不折,對」二部眾來說,只有追隨這樣的主公,才能感覺到希望。縣主不知下人的議論,無論是禁軍、廂軍將十、工匠,還是他們的家屬,或是招募的部眾、水手,個個都在議論,若是縣主是男,彼輩必將擁立縣主為主。縣主以為此輩迫隨鄴國公來此異域海外,縱非心甘情願,難道便不想圖個富貴榮華麼?人心如此,可沒有人會願意迫隨懦弱無能的主人,毫無希望的死在異國他鄉。如今部眾未散去逃亡, 一則因身處異國,不知虛實,心猶懷恐懼:一則便是縣主還能叫他們看到一絲希棍。」曹友聞這幾天見著趙宗漢父的窩囊樣,想要甩手而去,偏偏卻又不敢得罪了石越,可以說是憋了一肚的悶氣,此時一口氣把心裡話全說出來,真是痛快至極。 但他說了這許多,柔嘉卻只聽到一句話,她瞪人了眼睛,望著曹友聞,問道:「你說你是石、石越派來的?「這等事,在下豈敢亂說。只不過光前在國內,卻不敢宣揚,恐招人傷。石相因鄴國處多事之地,恐鄴國缺欠人才,才一令在下前來相助。朝廷封建各國,其餘諸侯,皆無人憂,惟鄴、周兩國堪慮。周國乃異姓,姑且不論,若是鄴國這等宗親之國,居然被夷人攻滅,石相的封建之策,難免將人受挫折。到時候前功盡棄,亦未可知。故鄴國之存亡,亦非止關係縣主一家之身家性命,亦關係封建之成敗。」這些當然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曹友聞既不便人肆議論石越的私德,又怕招惹上這位出了名難纏的縣主什麼麻煩,只得虛晃一槍,悄然轉移話題,「以今日之書看來,石相實是未卜先知。然事已至此,尤需縣主擔當責任。朝廷是絕不會允許鄴國部眾半道歸國的,為鄴國計,縣主須得勸服鄴國公,帶領大伙盡快前往新鄴城。在下數日前,已托人給作坊帶信,所需兵甲器械,已著人運往新鄴。待到了新鄴,再設法多留宗將軍一些時日,一則協助訓練部眾,一則借其威名,亦可震懾蘭佛齊。」 「也罷。」柔嘉沉吟了良久,終於點頭答應道:「我便去試試,看能否勸服我爹爹。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二之全) 占城國,新洲。 紹聖元年,閏二月,己丑日,周國船隊到新洲的第三天。此時,距離鄴國部眾抵達新洲,已有半月之久。 這天清早,新洲港外,立起了兩張告示。一張上面寫的是漢字,一張用的則是占城國使用的南天竺字。兩張告示的下方,都蓋著大宋皇帝御賜的周國公之印。一個穿著宋朝禁軍校尉服飾、濃眉大眼的壯年漢,負手站在這告示之旁,四個兵士敲著銅鑼,扯大嗓喊道:「周國公招榜納賢,過往客商、水手,無論華夷,不論貴賤貧富,欲要富貴榮華、孫萬代,皆過來看呵!過往客商水手,不論貴賤貧富......」這四個兵士喊得一陣,便有四個僧**聲用占城語跟著喊一遍。很快,告示榜邊,便吸引了兩三百人眾圍觀。 那校尉瞅見人已經差不多了,朝兵士打個眼色,那兵士又敲了一遍鑼,扯著嗓讓眾人安靜下來。便見那校尉上前一步,朝眾人做了個團團揖,然後掃視眾人一眼,高聲道:「在下柴若訥,乃周世宗之後,大宋崇義公,大宋皇帝欽封周國公、權知周**國事。」 圍觀眾人再也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宋朝校尉」,竟然是周國公柴若訥本人,人群頓時傳出一片驚訝的感歎聲,幾乎將一個僧人通譯的話聲都掩蓋掉了。那僧人只得又大聲翻譯了一遍,便聽到人群又傳出幾聲驚叫聲。但慢慢的,眾人很快意識到面前之人的身份,眼神之,紛紛戴上了一絲敬畏。 柴若訥環視眾人一眼,待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方又抱拳道:「大宋封建諸侯,此事諸位當已知曉,柴某此番前往封國,途徑占城,蒙占城王慇勤款待,又許我周國在此招賢納士,實是感激不盡。我周國之封地,便在金州鎮海侯封國與蕃國監篦國之間,這招賢榜下,各有一張地圖,上面明白畫出我周國之封地疆域,諸位待會兒可以仔細看清,休要記岔。我周國之都城,暫定為南邑,其詳細位置,榜上地圖,亦標得清楚。因封邦建國,諸事草創,新洲雖好,柴某亦無暇久留,招賢之後,明日一早,便要放洋出海,或有言之不盡之處,諸位記記清了這地圖,日後可來南邑,柴某當掃榻相候,再與諸位細說。又或是往來貿易,我南邑亦有港口,可供諸位歇腳,若是市舶務招待不周,官吏欺善侮生,又或是不幸遭遇風浪海盜,有何要我周國相助之事,諸位皆可徑來找我,無論是漢是夷,周國皆一視同仁,定讓諸位賓至如歸!」 柴若訥說完,不待僧人翻譯,底下早已歡聲雷動。這圍觀之眾,大抵都是海商、水手,眾人雖早都聽說了封建之事,但往占城、金州這一條航線上,卻還只有兩個諸侯,眾人很少有人親眼見過諸侯們的風采。鄴國公趙宗漢是天潢貴胄,眾人雖然好奇,但他到了新州後,深居簡出,除非是大海商、占城的達官貴人,根本難得一見。如今一個周國公如此樸素的出現在他們面前,像個說書賣唱之人一樣與他們說話,而且當眾發誓要保護他們的利益,便算明知他只是許個空諾,眾人亦難免要大感親切。 在場的周圍各國海客,也等不及僧人翻譯。紛紛找相熟的宋商打聽,然後互相轉敘,眾人聽完,皆是又是驚訝,又是高興。 柴若訥靜等眾人再次安靜下來,有耐心的等僧人再次用占城語說過一遍,方又說道:「今日柴某既在此立榜招賢,自當以誠為先。故我當先將其艱難險阻之處,說在前頭。我周國一切草創,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在封國之內,有不服之蕃部,以封國之外,有叵測之強鄰!城池房屋需要一磚一石去建造,糧食衣服需要親手去開墾耕織!柴某更非有千萬金帛,可以賞諸位之功,酬諸位之勞。」 「但柴某能向諸位保證,我周國之官爵,任賢能而不任親,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有多大功勞,封多高的爵,縱是柴某的親生女,若無功勞,亦不得享富貴!」 「我周國之內,功必賞,過必罰,自柴某以下,絕不徇私!」 「柴某雖無金帛之賞,但我周國之內,所征服之土地人民,當與諸君共之,所掠奪之財帛女,亦與諸君共之!凡我周國之土地、人民、財帛,皆按功勞分配。」 「諸君之,若有人因周國而死,君之父母,便是我柴若訥之父母,君之女,便是我柴若訥之女,君之族人,便是我柴若訥之族人!只要柴某有飯吃,有衣穿,遍佈叫他們忍受饑寒!」 「諸君之,若有人自己已有部眾,只要願意臣服我周國,你用自己的部眾征服一座城,柴某便封你為城主、下卿;征服一個縣,柴某便封你為縣伯、卿;征服一個郡,柴某便封你為郡侯、上卿!」 「凡我周國之郡侯、縣伯、城主,只要是憑自己的本事,帥自己的部眾打下來的,那麼,只要每年上繳貢物,征伐時聽從徵調,派遣質,君等便可按自己的心意,治理自己的領地,除此三項之外,柴家絕不干涉其他之事。只要君等肯世世代代為周臣,便可以世世代代享有這封地!」 「若君之部眾,不足以**。君率三人來奔,則柴某以君為伍長;率十人來奔,則以什長;率百人來奔,則為百夫長。柴某與君等,患難共之,富貴共之!」 「若有遺世之賢者,願屈就我周國,凡有一技之長,周國皆有君容身之地。善兵者可為將,知治國者可為相。善賈者有戶部、太府之位以待之,善工者則有工部、將作監、軍器監,善農者亦有司農寺。才堪為卿者則為卿,才足付以一縣,則為縣令,足付以一城者,則為城主......」 「柴若訥瘋了麼?!全字小說閱讀,盡在ωUf.1 6κ.cn(16κ.Fn..學網」 在離周國招賢榜不遠的幾株椰樹下面,鄴國公趙宗漢與他的長趙仲珙、次趙仲彩,都換了一身普通的黑袍,打扮成海商的模樣。柔嘉亦換了男裝,跟在趙宗漢的身後。 他們的那個位置,可以清晰地聽著周國公柴若訥的演講,他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聽眾們的歡呼雀躍,看見越來越多的人,有宋人,有大食人、高麗人、占城人......從海船上,從港口周圍,湧向柴若訥。 「他沒有瘋,非但沒瘋,而且是當世英傑。」趙宗漢輕輕歎了口氣,回答著趙仲彩。 在汴京的時候,他見過崇義公柴若訥,那個時候,柴若訥看起來像一個花瓶,他唯唯諾諾,謹慎小心。每當狩獵或是會見契丹使臣的時候,先帝經常會把他帶在身邊,而柴若訥總是會很小心的顯示出他的一些天分來,當先帝談論詩書儒經之時,他是少數能接得上話的皇親國戚,他也能寫一些並不算太差的應制詩。但除此以外,柴若訥再無顯示過他的其他才能。 在汴京的時候,雖然先帝曾經誇讚過柴若訥,但是趙宗漢是不以為然的。畢竟,論及學、繪畫,這些方面趙宗漢在宗室裡,亦是極有名的。 但此時,他才明白,先帝看人的眼光遠勝於己。 如今的柴若訥,才是真正的柴若訥。當他可以盡情展翅高飛的時候,趙宗漢才知道此人遠非自己能及其萬一。 他心裡面,又是敬佩,又是羨慕。 周國人數雖少,柴家雖窮,但是他們士氣高昂,對未來充滿希望。趙宗漢知道,在周國之內,也有職方館的細作——朝廷對他們是不無防範之意的。所以宗澤才會對周國的事情瞭若指掌。據宗澤所說,他們不多的人眾,已有兩成得了各種各樣的疾病,但連他們染病的人,也毫無沮喪之意。 而這卻是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趙宗漢知道所謂的請求歸國是絕不可能被允許的事情;他心裡也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得樂觀,有勇氣,如此才能鼓舞眾心。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照樣被那場風暴、被喪之痛擊垮了。 在占城國停留如此之久,無疑是在浪費時間與錢財,甚至是自殺,但他依然自欺欺人的在占城請僧人給死去的兒、女兒大做法事,每日接見、拜見占城的貴人。他只知道自欺欺人的拖延時間,試圖讓自己忘記將要面對的事情。 甚至,若非十娘一再苦苦相勸,他都不會出現在這裡。 「即使是去金州可能會死,但回大宋是死,留在占城亦是死,若左右是個死,女兒倒寧可死在金州!那樣,縱是死了,也不給太祖、太宗丟臉。」 趙宗漢心裡又想起柔嘉的話來。 「爹爹如今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合族人的性命。爹爹若執意不肯前往,亦請女兒與大哥先率一部分部眾,先往新鄴城。如此朝廷怪罪起來,亦好有個說辭!」 趙宗漢其實知道自己是個性格軟弱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老老實實地聽命行事,太后與官家叫他往東,他便絕不會往西。有任何大點的事情需要決斷,他都要請示太后、官家、皇后,或者他的兄長們,聽他們的意志行事。而若是鄴國公府的事情,趙宗漢便會受他的夫人們或者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十娘左右...... 當一生都養尊處優的他,突然遇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之時,他的確很需要有人幫他做一個決斷。 因為他自己害怕承擔決斷錯誤的後果。儘管他明知道別人替他決斷他照樣要承擔後果,但這樣的話,他心裡依然會感覺到好受一些。 他就是一隻從小被養在瑤津池內的金尾鯉魚,血統尊貴,外表鮮艷,但是,一旦將他放至黃河,遇到風浪,他很快便會不知所措,永遠也無法越過龍門,變化成龍。 若是十娘是男的話,他會將封國的大權全部交給她。奈何,她只是個女兒。而他的兒,自趙仲珙、趙仲彩以下,大多與他都沒有區別,他們一個個溫儒雅,懂得吟詩作畫、分茶斗花,待人接物,絕對禮貌周全,令人如沐春風,但除此以外,則百無一用。當十娘說要仲珙與她一道率部先往鄴國之時仲珙嚇得臉色慘白,但身為長,竟不敢出言反對。 「爹爹可看到了,一切皆在宗將軍、曹友聞預料之。咱們再不早往新鄴,待柴家從容壯大,我鄴國必為三佛齊所輕。爹爹當早做決斷!」 「唔......」趙宗漢吱唔了一聲。 「但柔嘉已不待他再多說,馬上打斷,道:「爹爹既已決定,女兒便著人傳下令去,明日五更出發。待五更之時,若有人仍未上船,亦不再等待,便當他們從此不再是我鄴國民!」 柔嘉說完,更不等趙宗漢答覆,丟下面面相窺的父兄,轉身大步離去。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三之全) 紹聖元年,陸月。 凌牙門。 這塊大宋朝最重要的海外領地,地處金州與黃金半島之間的海峽當。自從薛奕經營凌牙門以來,至紹聖元年為止,當人們提到所謂的「凌牙門」時,所指的區域早已有了許多不同的含義。它有時候指的是包括了黃金半島的最南角以南海域由宋朝虎翼第二軍控制的大片群島;而有時候,人們所指的,則是後來所謂的「本島」,那是一座南北四十里餘,東西約八十里的島嶼,島上多山,覆蓋著大片的森林,在這座島上,有虎翼軍的港口、兵營、城寨、船塢,有薛奕的侯府,有大宋在凌牙門的所有官衙,還有市鎮、居民、寺廟、勾欄、錢莊.....至於它的第三個含義,亦是這個名字最初所指的地區,本島南面那個西口有岩石相對挺立的小島,如今卻很少被人們使用。那裡如今只是「凌牙門」的一個很普通的港口而已。 對於來往凌牙門的人們來說,其實也不會當真有人去追究這個名字的具體含義。在人們的心,「凌牙門」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大宋朝在整個南海地區的權威,是整個南海地區最為繁忙的商埠,是從廣州至金州最為強大的海上武力——儘管嚴格來說,虎翼第二軍的軍部是設在廣州,而大宋亦有明確的法令,凌牙門所有官員、以及虎翼軍所有將士之家屬,必須居住在大宋的本土,對大部分將士而言,他們的家屬都在廣州,因此理論上來說,廣州才應當是宋朝在南海力量的真正的心才對。 然而,人們就是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凌牙門就是南海的心臟。 在紹聖元年,凌牙門都督府上呈給大宋朝廷的戶籍簿上,登載的編戶齊民,已突破萬戶,其宋人不下七千戶。僅憑此一樣,凌牙門在南海諸島,便不負其名。 在這個時代,戶口意味著稅收,亦意味著強大的武力——若事有緊急,剔除老弱婦孺,凌牙門都督府亦隨時可以徵召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在此地區,這是絕對不可以輕視的武力。 不過,這裡的人口,每一年都是有規律變化的。每一年的五陸月開始,在信風轉向之後,便是凌牙門人口相對大量減少的時節,隨著一艘艘海商藉著東南信風,揚帆出海,前往宋朝,凌牙門也會明顯變得清淨許多。 十餘年來,只有今年是個例外。 海商們照舊前往廣州、泉州、杭州,自西方而來的海商依舊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因為有個閏二月,陸月之時,信風已轉向四五十日,西方大食、注輦國來的海船,按理是應當漸漸多起來了,但今年陸月的情形,較之往年,卻最為慘淡。自西而來的海船還帶來不那麼聽的消息,至少有三艘船上的水手在凌牙門的勾欄、客店裡,宣揚他們的新聞——注輦國攔截了所有途徑他們港口的海船,禁止他們繼續東行,而且,凡是船上有宋人的海船,一律連人貨帶船,全部籍沒充公。有水手還繪聲繪色的講敘他們是如何躲過注輦國的水師,歷盡艱辛才來到凌牙門,他們又如何看到宋人的武裝商船,被注輦國的水師圍剿,抵抗、然後被俘或者沉沒。海船帶來的傳聞是真是假,無人知道。但這些船隻的確也沒有在凌牙門停留太久,而是稍作休整,隨便買賣點貨物,便啟程前往廣州...... 若是在往年,這便意味著凌牙門要經歷長達半年之久的蕭條。 但今年,甚至沒有多少人關心那數千里之外的注輦國。自從去年打破三佛齊後,在南海,根本沒有幾個人相信會有誰敢挑戰大宋的海船水軍。注輦人可以在他們的港口阻斷商船,以此報復大宋,但是凌牙門的人們,在乎的卻是他們的新客人——鄴國部眾、周國部眾、還有為數不算太少的野心家們......自從閏二月旬周國公柴若訥、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先後抵達凌牙門後,這裡的許多人,或多或少,都發了點財。而有關鄴國與周國的新聞,亦成為凌牙門最熱門的話題,畢竟凌牙門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裡絕大多數人,一輩都沒有到過汴京,更不知道皇親國戚長得什麼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有不少水手,甚至在親眼見到鄴國的船隊之後,依然堅定的相信,身為皇叔祖的趙宗漢,乃是一個身上披著龍鱗的怪物。也有人一門心思的打著周國那千餘男人的主意,已經不只有一個人跑去和柴若訥說,要求他在南邑城劃出一塊地來,用來開勾欄...... 但是,位於凌牙門本島西南最高的山麓上的薛侯府內,氣氛卻沒有這般輕鬆。 「局勢不甚樂觀啊。」薛奕鎖緊了劍眉,發出無奈的感歎。庭之內,他麾下的幾員校尉,還有剛剛從新鄴城趕來的宗澤,都一道屏氣凝神的站立著,聽著他們的上司發牢騷。 的確是比較倒霉的。 曾經在凌牙門當過都督的太府寺卿曾布曾大人,在去年上了一道奏章,朝廷於是再次重申了一些原有的「約束」,並加進了一些新的約束。 這些約束大概包括兩種事情。 第一種是雖然讓人感到麻煩,但還算無足輕重的事情。包括以更加嚴厲的軍令規定海船水軍將士家屬必須居住在宋朝本土,翊麾副尉以上的在海外私自納妾生,母皆必須送回國內......諸如此類。 而另一種,則是看起來也許很有道理,但至少在這個時候的確給薛奕造成了極大麻煩的事情。這些約束包括虎翼第二軍實行輪戍制,其麾軍戰船、將士編成七個營,其三個營駐守廣州,三個營駐守凌牙門,一個營駐守歸義城,三地每年必須有一個營進行輪換、每個營皆在海外駐守,不得超過三年;類似的措施還包括虎翼軍將領不得兼任海外領地的都督,哪怕是暫代也不被允許;凌牙門與歸義城都督各自掌握的那只擁有七八十艘戰船、千餘戰士左右的軍隊,無論何種情況,皆不受虎翼軍將領節制,反之亦然,只有廣州知州在緊急情況下才被允許調遣虎翼第二軍...... 曾布的奏章、朝廷的這些約束,目的只有一個:在封建南海的情況下,朝廷要加強對海船水軍的控制,以防止出現割據、擁兵自重的情形。 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的。雖然若是朝廷的約束早點下來,薛奕可能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三佛齊吞併丹流眉。但從道理上來說,朝廷雖然做出防範,但卻並未干涉他的指揮權。保證了這一點,薛奕已經知足。 所以,如今的薛奕,只能自認倒霉。 他早已經料定,如若那位「鎮海侯」要發難,如若注輦國果然決定出兵干涉,他們當然會選擇在陸月到月。東南信風,有利於注輦國的戰船東來,卻不利於大宋的海船南下。 但薛奕卻也沒有膽公然違抗樞府的命令,接到使者的命令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下,乘著東南風起,返回廣州。那些在發了一筆財後得以回過的部下倒是歡聲雷動興高采烈,卻是苦了薛奕。要求將這些兵力調回,他必須上表請求樞府准許,即便是得到樞府的命令,待廣州的戰船南下,最快也已經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經過裁汰、整編、調防......紹聖元年時,奉行精兵理念的虎翼二軍一共只有五千水軍,討伐三佛齊時,薛奕並未傾巢出動,但也帶了大部分的主力,但如今,他能動用的兵力,只有二千一百水軍,二百多艘大小戰船。薛奕此刻不由得不生出後悔——他原本是可以將虎翼二軍擴充至一萬人的。 而更倒霉的是,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上任不滿一年,居然染病不治,幾天前一命嗚呼。等到薛奕的表章到了汴京,再由朝廷討論任命新都督,若十月份新都督能到,薛奕都要謝天謝地。而按朝廷最新的敕令,都督出缺,則由監察御史暫攝其職——如今這一任的監察御史,喚作陳克莊,雖然大抵來說,監察御史被打發到凌牙門來,那自是算不上什麼好差遣,但這位陳察院卻依然是出了名的不知變通、心胸狹小。他原就與蔡確、狄諮、薛奕們不太對付,而討伐三佛齊時,為了機密行事,又沒有事先告知他,結果可想而知,他憤而上章彈劾薛奕等人未果,對薛奕們也更加懷恨。原本薛奕也並不在乎他,但不料如今他卻大權在握——陳克莊暫攝都督之時當日便特意來拜會薛奕,當面告訴他,若注輦國果然東犯,亦是由他薛奕「啟釁」所致,他陳某的職責,只要守衛凌牙門不受侵犯便可,其餘一切免談。他還再三警告薛奕,凌牙門乃南海重地,不容有失,薛奕的虎翼軍若再次「妄動」,導致凌牙門有失,他薛奕就必須承擔全部責任。 即便是注輦國果然興師東犯,薛奕也不相信他們一年半載便能攻得下凌牙門——除了薛奕的經營,前都督曾布也不是沒做過好事的,他在任上時曾經下令,凡在山上營建莊園的富室,必須在莊園四周建造城牆、敵樓。此令一直延續至今;而曾布也曾經率人掘井取水,修築蓄水池.....果然真有強敵進犯,海濱之民可以退居山上,與敵人周旋。任何人想要攻下凌牙門,都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是,僅僅守住凌牙門又有何用? 三佛齊若敢作亂,則當趁機一鼓蕩平之;注輦國若敢東犯送死,更應當乘此良機,不叫他片板西還......在薛奕看來,這是良機難得之事。 薛奕早先接到石越的書信,李敦敏、狄諮、唐康,也分別寄來書信給他,這些信件寄出的時間最遠相差數月,說的事情卻大抵相近。雖然發行鹽債順利,而宋遼關係亦已緩和,但朝廷幾年之內的重心未變,大宋本土之內,將奉行全面收縮之策略,對外不僅要維持與大遼的和平,更將積極與西遷之西夏修好,即使對西南夷,亦將以招撫為主、分化打擊為輔。眾人的信件,警告勸解之意甚濃,薛奕亦自知,雖然他迅速攻滅三佛齊,又向朝廷進獻了大量的俘獲,一則鼓舞了士氣民心,二則於朝廷不無小補,三則側面支持了封建南海之策,朝廷這才在面上未追究他的責任,反而不得不做出姿態來,大家表彰。薛奕雖然未能因此再進爵,但官職日高,家蔭賞亦算極厚。但是,兩府實際的想法,尤其是司馬光的想法,卻並非如朝廷對天下宣稱的那樣,反倒是憂心忡忡。司馬光擔心薛奕的成功,會給邊將們一個錯誤的信息,使他們樂於生事,從此國無寧日;更擔心的是,薛奕在南海挾勝而驕,讓南海變成另一個西南夷。 而石越在此事上,與司馬光的態度卻全不相同。石越同樣也不願意與注輦國發生衝突,但是,相比而言,石越比司馬光對南海的歷史更加瞭解,他知道十年前,注輦國就曾經大舉興師東犯,擊潰三佛齊水軍,生擒三佛齊國王和他的戰象,攻破三佛齊之大城,使此南海強國,從此徹底淪為注輦國之附庸,此後十年間,三佛齊王之冊立,必須得到注輦國之允許。若說宋朝勢力侵入南海,是還可忍,但如今宋軍攻破三佛齊,擒其國王,分其國土,另立新君,若是如此這般,注輦國還無動靜,那其在細蘭海建立的海上霸權,一夜之間,便將崩潰。因此,石越已經數次告誡薛奕,要他對注輦國絕不可掉以輕心、輕敵誤國。 朝石越與司馬光出現如此大的分歧,司馬光力主要加強對海船水軍與海外官員的約束,而石越則幾乎是暗縱容他們發動戰爭......而海外事物,一向又是石越所主導,此番司馬光插手過問,這自是石越難以接受的。但是,從往來書信,薛奕卻知道朝局勢亦十分微妙,自發行鹽債以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極為順利,但是各種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最常見的事情就是強行抑配,地方官員為了政(蟹蟹)績,強迫當地的富戶與與產之家購買,這間最倒霉的就是上之家——許多家庭,往往是被迫買了數百貫鹽債後,便瀕臨破產,不得不低價將鹽債抵押或者賣掉,而朝廷則處境尷尬,經常是在剛剛表彰過一個地方官員後,才發覺他的屬地出現了抑配之事。北方的地主富戶對此尤其怨聲載道,舊黨的不滿、台諫的惱怒,日漸月累,越來越大......朝廷雖屢頒詔令禁止,但又如何禁止得了?想要嚴厲處罰,但地方官員卻也同樣覺得朝廷不近情理,反彈強烈,最後只能不了了之。此事反倒是王安石在南方幹得有聲有色,但王安石的成功,卻只能更激起舊黨的疑慮。 可以說,自鹽債以下,石越的種種理財之策,全都靠著司馬光、范純仁的個人威信與良好的人脈支撐著,朝才沒有形成再一次黨爭。但司馬光的犧牲亦極大,不斷有舊黨名臣自請出外,不斷有故交好友與他斷交,而舊黨間的裂痕,亦越來越大——舊黨對司馬光、范純仁不滿的君們,以河北人為主,大批大批的聚集到御史丞劉摯的周圍,儼然自成一黨,若非司馬光威望猶存,舊黨幾乎立刻就要分裂。在如此大的壓力下,若非十月的政策確有效果,雙方的合作早已破裂。 因此,為了維持國內的穩定,為了安撫司馬光,石越亦不得不作出妥協。 曾布的奏折、兩府的約束,不過是這種妥協手段的一部分而已。石越必須讓司馬光相信他是誠心誠意帶領宋朝走出困境,而一場外裡之外的戰爭,卻無助於讓司馬光這麼想。而若這場戰爭曠日持久,則更可能令司馬光平生疑慮,懷疑他與新黨究竟有何區別。 石越的麻煩,其實就是薛奕的麻煩。 朝廷削弱他的兵力,石越卻要求他如果注輦國東犯的話,要以速戰速決為利。若做不到速戰速決,石越亦要求薛奕確保周國與鄴國的安全,幫助他們在這場戰爭生存、壯大。尤其是同姓諸侯的鄴國。 用兵之道,有一些最基本的原則——比如客軍遠來,利於速戰。因此即便不論實力對比,速戰速決,亦應當是注輦國所期盼的,而宋軍則應當高壁深壘、嚴陣以待,避開敵之銳氣,消耗敵人之補給,鬆懈敵人之意志,然後再尋找時機,趁虛而擊之,則可竟全功。 石越並非不知兵之人,他率軍征伐西夏之時,亦能放手給將領自主之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如今卻向薛奕下達如此不知兵道之命令。薛奕是個聰明人,自然能想到石越在朝究竟面臨多大的壓力。但石越畢竟算是個好上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過於強人所難,因此又給了薛奕一個最低的目標。 因此,雖然薛奕心裡很想借此機會,一舉消滅注輦水師,但他還是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形勢不容許如此。所以,他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至少要保全周國與鄴國,只不過,憑他眼下的兵力,即使想要達成這個目標,亦不容易。他自然不會理會陳克莊,但他同樣也沒有說服陳克莊的信心。 雖然薛奕心裡亦非常希望能夠利用上凌牙門的力量。若是謝本不死,他原本可以多出千餘人的兵力,甚至還可以大舉徵召凌牙門的男......若能得此強援,薛奕甚至覺得即使沒有廣州與歸義城的軍隊,他依然有戰而勝之的可能。 但是,假若是沒有意義的。 他必須熬過這一年,他相信石越不會真的坐視不管,最快冬月,最遲明春,凌牙門會有一個新的都督,而他也會得到他的全部兵力。 只要他能在此之前,運用好手上的力量,維持住局勢。 但即使如此,薛奕亦知道他的任務有多困難——周國與鄴國,這兩國諸侯,都是他的大包袱。 薛奕的目光掃過幾員部將,落到宗澤臉上。 「汝霖,新鄴的情形如何?」 宗澤連忙欠身低頭,但他仍然很明顯的感覺到幾道奚落的目光投了過來。他抿了抿嘴,回道:「鄴國公自得將軍勸告,已令次趙仲彩率一部分部眾肯田、招徠部署,鄴國公則自率長趙仲珙以下,全力修葺城防。新鄴原有舊城,城寨營建,還算順利。城內糧草兵器,自有盧安甫、曹友聞供應,儲備充足,以目下鄴國人眾來看,支用半年,綽綽有餘......」 但他方說了幾句,便聽薛奕厲聲喝道:「某不是想聽你這些廢話!」 「是。」宗澤被薛奕這麼大聲一罵,更不敢抬頭,他知薛奕的脾性,再不敢繞圈,連忙說道:「屬下亦曾訓練鄴國部眾,然除原有禁軍,教閱廂軍外,自鄴國公諸公以下,大多嬌生慣養......叫此輩張弩拉弓,實......實......」 宗澤一面說著,一張臉早已羞得通紅,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在虎翼軍被視為「將種」,許多人都認定他遲早接掌薛奕之位。但宗澤亦知道,在軍,自也有許多嫉妒他的同僚。他奉令協助鄴國訓練水步軍隊,早先卻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在薛奕面前說了大話,要用兩三月的時間,將鄴國部眾訓練成一支不可小覷的部隊,但如今的情形,卻實實是個笑話。 他自隨趙宗漢至新鄴,便立即將鄴國部眾,十歲以上十歲以下的男,全部挑出來,除染疾在身者、殘疾者外,一律與朝廷賞賜的禁軍、教閱廂軍一道,重新編隊,組成一軍。然後又根據趙宗漢的要求,挑出一些禁軍、教閱廂軍武官、節級擔任都頭、隊將,再在趙氏親族,挑選少年有潛質者,出任副都頭、副隊將。如此安排之目的,一則利於指揮訓練,二則亦是為了便於以後能將軍隊牢牢控制在趙氏親族手。鄴國公趙宗漢雖然遇事沒有決斷,但也並非愚昧無知之人,他也很清楚這支軍隊對於他鄴國的意義。 這樣一支軍隊,是鄴國的全部力量,亦是鄴國的根基所在,他們將一面操練,一面肯田、修葺城牆...... 但是,這表面上看起來很妥當的安排,到了實際訓練,卻出了問題。 趙氏親族原本都是天潢貴胄,即使是宗澤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叫他們聽宗澤的話尚還勉強可以,但叫他們聽那些禁軍、教閱廂軍的武官、節級的話,對這些鳳龍孫來說,則簡直是奇恥大辱。而那些武官、節級們,心裡面也根深蒂固的自卑,根本不敢命令姓趙的「部下」;但他們雖然對趙家的孫奴顏婢膝,對宗澤卻又不太放在眼裡,這些人皆出身步軍,有幾個人還進過講武學堂,在他們眼裡,海船水軍只是一隻不入流的軍隊,哪裡配指揮他們? 如此,鄴軍雖然規模不大,卻是上下失位,誰也指揮不動誰。宗澤有心要效仿孫武,殺幾個趙家弟立威,但他畢竟只是客將,鄴軍的都指揮使乃是趙仲珙。這位鄴國公的世,乃是個忠厚老實的好人,詩書亦讀得不少,並不能算不學無術,叫他老老實實聽話吃苦,他雖不見得樂意,但也咬著牙硬著頭皮便忍了,但叫他下令去殺自己的兄弟侄,那倒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來得容易些。 因此,宗澤雖然在薛奕面前許下大話,但是,近四個月過去了,他也不算真正掌握了這支軍隊。到了陸月份,鄴軍當,有兩成的人染上了各種疾病,還有兩成的人至今無法拉開一張七八斗的弓......更糟糕的是,三個多月以來,染疾而亡的人已經接近一百人,此事對於鄴國部眾的打擊,尤為沉重。 在鄴國的挫折,實是宗澤從軍以來,所遭遇的最大失敗。雖然越是如此,宗澤越不肯放棄,但是他也知道,鄴軍的情形,在同僚當,多半已經傳為笑柄。 他此時不用抬頭,也能知道廳的其他袍澤,肚裡正在大聲的嘲笑他的無能。 但薛奕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垂首欠身答話的宗澤,突然問道:「我聽說鄴國的疾病極為嚴重?」 「是。新鄴城內,幾乎是每隔一日,便有人染病而死,此事對鄴國士氣之打擊極大。」 「我聽說幾乎沒有人主動投奔鄴國?」 「是。」 「以今日新鄴的情形,你覺得若三佛齊遣數百戰象,他們能抵禦幾日?或者說,他們根本不需要派兵去攻打?!」薛奕冷冰冰的譏諷道。 宗澤咬著嘴唇,漲紅了臉,既羞且愧,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薛奕高踞在帥椅上,俯著身,逼視著宗澤,「如此說來,我將你派到鄴國,你能回答我的,便是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 「並......並非......」宗澤低聲應著。 「並非?並非什麼?!」薛奕大聲怒道。 宗澤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薛奕的目光,咬著牙說道:「屬下以為,鄴國並非全無希望。」 「並非全無希望?!」宗澤的回答,不僅令廳其餘數人側目,連薛奕亦不覺愕然。他其實早已知道鄴國的情形,如此羞辱宗澤,不過是想用激將法——薛奕甚至早已準備好要分一支部隊去協防新鄴城。 但宗澤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薛奕素知宗澤雖然年輕,但平生是很少亂說話的,此番吃了個苦頭,但鄴國內部如此,原也怪不得他。但是,一個連薛奕自己都覺得已全無希望的諸侯國,宗澤卻說「並非全無希望」,若非薛奕極信任宗澤,幾乎要認為這只是年輕人的爭強好勝。 「是。」宗澤這裡已是豁出去了,「屬下以為,若能做到兩件事,鄴國未必沒有希望!」 「兩件事?」 「不錯。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鄴軍置於柔嘉縣主掌握下!」 「你說什麼?」薛奕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此事的確驚世駭俗。」宗澤大聲道:「然若非如此,除非鄴國公還有一個兒能如柔嘉縣主這般,敢於臨陣決斷,能令鄴國趙氏親族都畏懼,令鄴國部眾皆親附信任,否則,誰也......」 「令女掌兵,宗汝霖你莫不是瘋了?」宗澤話未說完,廳內的幾個將領亦是面面相覷,有人不顧薛奕的規矩,忍不住插話譏笑起來。 但宗澤卻不為所動,只沉聲說道:「鄴國之內,除柔嘉縣主,再無他人能有這能耐。」 「是麼?」薛奕凝視著宗澤,冷冷道:「我管不了什麼驚世駭俗不驚世駭俗,女領兵也罷,傻領兵也罷,那皆是鄴國的家務事。我只要鄴國能替我省下幾百兵力,你找只王(??)八來領兵,我也不管。然柔嘉縣主當年在汴京,可沒甚好名聲!」 「屬下愚見,打仗的話,無賴兒未必不及良家。」 「是麼?」薛奕反問了一句,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末將斗膽,想向大人要點東西......」 「唔?」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薛奕瞥了一眼那幾個不知內情的部將,有人又驚又喜,有人不屑一顧......目光最後方移向宗澤,「既然如此,你還要它做甚?」 宗澤謙聲道:「此物於我海船水軍之百戰精兵,無甚用處,然若是給鄴國那些烏合之眾,卻直是量身定做。三佛齊之弓箭射程遠不及大宋,鄴軍有此小火炮,足以禦敵。」 「是麼?」薛奕哼了一聲,他心裡當然很清楚宗澤是怎麼知道他悄悄打造了一批小型火炮的——他私下裡委託給曹友聞時,雖沒準備告訴宗澤,卻也沒想過要瞞著他,想來曹友聞也不會那麼老實,只怕宗澤早就親自試驗過那種小型火炮了。「你想要這東西,叫鄴國公找曹友聞去買,你順便轉告曹友聞,我會派人去他那裡抽解,他每造十隻小火炮,我只要三隻,他要樂意的話,盡可以拿弓弩來充數。」 反正這物什連高麗都有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南海天高皇帝遠,薛奕也不怕御史台,陳克莊若有本事,便去找到證據證明曹友聞那裡的圖紙不是高麗人洩漏的。薛奕現在關心的,只是如何打贏即將發生的戰爭。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四之全) 日後。 新鄴城。這座三佛齊的舊都,如今被稱為新鄴,它既是鄴國的都城,亦是此時的鄴國所能實際控制的全部國土。雖然不及宋朝國內的大城市,但相較而言,新鄴城亦稱得上是南海名城,在目前已封建的諸侯之,規模戶口,皆稱得上首屈一指。 鄴國公趙宗漢一族,在趙氏宗族內,不是大宗——按大宋封建之法,如秦國,乃是奉秦王廷美之嗣,而廷美之後再無其他宗族被封建,那麼所有秦王趙廷美一系的宗室,包括這些宗室的家長的妻族、母族,非有特旨,便一律都成為秦國公趙克愉的臣民。因此,如秦國公這種大宗之後,部族自然較盛,只不過因為要籌措經費,似秦國部眾反而難以一次成行,只能分幾次出國。而鄴國只算小宗,甚至根本不能稱為「宗」,因為鄴國公趙宗漢雖是淮王之後,卻並非襲封蹼王爵位,因此,鄴國的「公族」,實際上只有鄴國公的妻兒女,再加上他的妻族、母族。而當時奴蟬與主人只是僱傭關係,即使追隨而來的,亦只不過受困於契約,孤身一人而來。故其「公族」不盛,男女老弱外加內侍全部算上,亦不過數百人。 佔據鄴國部眾最人規模的,乃是朝廷賞賜的禁軍、廂軍、工匠和他們的家屬。除了按朝廷封建之制,鄴國得到五百教閱廂軍步軍及其家屬外,皇帝額外賜給柔嘉五十名禁軍、十名班直侍衛及其家屬,另外,鄴國被賞賜的工匠在諸侯也僅次於雍國與曹國,有二百名之多。這些人加上他們的家屬,總共便有四千之眾。 而其次則是趙宗漢想方設法招募到的部眾,憑藉著曹友聞的協助與盧家的勢力,雖然將軍隊擴張十倍的規模此目標遠遠沒有達到,但能招募到三四千人,亦已是相當可觀。 共計八千餘人的鄴國部眾,儘管一路前來,多有損耗,但鄴國上下,十歲以上的成年男,仍然有四千一百零二人,相比周國來說,的確是稱得上部眾繁盛」。 而鄴國的優勢更不止於此,在新鄴城的戶口,儘管有八千之眾,但所謂的「漢部」仍然只佔少數,做為三佛齊的舊都,南海名城,雖然殘敗已久,虎翼軍先期為鄴國「清道」時又跑了一些人,聽聞鄴國部眾到來,又有許多人逃離,但留下來的人戶,經過清點,依然有五千戶之多!即是說,鄴國公趙宗漢自建社稷、立宗廟開始,便坐擁三四萬的「蕃部」——儘管其僧侶多達五千。 這等好命,是連雍王與曹王也亨受不到的。 以人口而論,畢竟還是南邊的金洲、閣婆較盛。 但此事對於鄴國來說,也未必全是好事。新鄴原來的居民,對於新來的宋人,大多抱著敵視、疏遠的態度,而鄴國部族對於這些蠻夷,亦心懷輕視、猜忌。 而鄴國公趙宗漢自入新鄴,便發覺此城城垣殘敗、宮殿不修,他雖然無暇修築宮室,對城牆卻不敢掉以輕心-新鄴城有大河穿城而過,城水道縱橫,乘船便於乘馬,然此種地勢,在一個一生生長於原的宋人心,卻是全無安全感可言的。趙宗漢根本不知道應當如何防守此城,水門破敗,能入城的水道數以百十計,兼之地勢低窪,更不利防守。因此,即便是一向猶豫的趙宗漢,亦難得的當機立斷,他請堪輿師看過風水、五音利姓,又徵詢了宗澤、曹友聞的意見,遂在此城之東南向一處地勢較高處,建造社稷、宗廟,然後立刻下令,以社稷、宗廟為心,重新修築一座周長三里的內城,同時對原有的城牆進行修葺。 這絕非是一件討人喜歡的事情。 力役這種苦差使,自然是以城內「蕃部」為主。曹友聞向趙宗漢推薦了幾個常年來往於新鄴貿易,熟知當地民情,還懂得當地語言的海商,包括兩個宋人,三個三佛齊人,一個大食人,趙宗漢便以這人為「承勾」,專門負責強行征發役夫,徵收物稅,督責役夫勞作……金洲物產豐富,得天獨厚,當地土著,往往不用費力勞作,便可溫飽。在這等自然環境下,歷數千年之演化,當地之土著便養成懶散之習性,其民風與土大不相類,故此前海商們往往困於缺少勞力,其原因倒並非是因為當地缺少人口。如今,鄴國要驅使新鄴蕃民為苦役,此事自然不可能和平解決。自古以來,役使民眾者無非有兩個法,上者以德信,下者以威信。鄴國新至,無德可言,便只能以武力與苛法相逼。而承勾更是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凡役使之蕃民,稍有懈怠,便遭鞭杖:徵收物稅,略有拖欠,便枷鎖示眾。為防止逃亡,在承勾建議下,趙宗漢又頒布法令,在蕃部重新編成保甲,並派出鄴軍在城外三十里巡邏,任何人未經許可,私出三十里外,保內五戶全部腰斬。 因此,當宗澤乘著小船穿行在新鄴城時,觸目所及的,到處都是悲鳴哀歎。為籠絡、控制當地的富室,鄴國公下令城之蕃部富室,各出二侄,其強壯者編入新組建的鄴軍,不堪為兵者則編入廂軍,交由承勾率領,督責勞役等事。此時新鄴城內,處處都可以聽見承勾廂兵的人聲喲喝、鞭答、怒罵,蕃部百姓婦孺的哭泣、慘叫,還有垂頭喪氣的鄴國漢人,失魂落魄的鄴軍將,。。。。 這絕作宗澤所想像的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大業草創時那種積極向上的情形,反倒是一派***之象。 再想起他所聽說的周國的情形,更令宗澤平生慨歎。柴氏之周國,與趙氏之鄴,可以說景象截然不同。柴家雖然窮困,然自柴若吶率族人在南邑建社稷之日起,便呈現出興盛之象。這兒個月來,投奔柴家的豪傑之士數以百計,凌牙門附近的宋商紛紛慷慨借貸給周國,柴若吶亦不負眾望,到南邑僅一個月,即率部眾連破三個蕃部,俘獲甚眾,柴若吶如事先宣揚的那樣,將所有俘獲,按功勞盡數分給部眾。 四月份,一群由宋人、交趾人組成的水賊聽說了柴若鈉的榜,於是攻下金洲南部的一個海邊村落,宣稱要在彼處建城,水賊頭陳阿四並自稱城主,試探性的遣人向柴若吶稱臣納貢,柴若吶竟毫不猶豫便接受其為臣民,封其為下卿、定海城城主。此後,在附近遊蕩的水賊蜂擁而至,到陸月為止,短短兩個月內,水賊們小心的在金洲南部海岸攻下了四五個村莊、海港-相比凌牙門、詹卑、新鄴、南邑等南海人城座落的金洲北部,南部海岸一向是各國力量比較虛弱的地區,亦是南海水賊過往所躲藏的地區——此輩全部向周國稱臣,柴若吶通過他們徵收貢品,不費吹灰之力組建了一隻共計三十四艘大小海船的水軍,得到數百名經驗豐富的水手與水軍。此風愈演愈烈,便在十幾天前,竟有五家海商聯手,僱用「伴當行」的武伴當,攻下南邑西北距監蓖國不遠處的一個港口,然後向柴若吶稱臣,被封為西郡城主,從此,金洲北海岸亦出現了隸屬於周國的封城…… 至此,周國的實力,以令人膛口結舌的速度擴張著,震憾著南海每一種勢力。幾乎可以預見,所有的海商、水賊·····一切有野心的人都將周國視為自己的樂土——水賊只需向柴若吶交納一筆貢品,送幾個人質到南邑,最多再送柴若吶一艘船、幾十個手下,便可以獲得一個合法而體面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周國的下卿,從此不再受到虎翼軍的追剿,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城」內,徵稅、銷髒,想做什麼便可做什麼,……而那些海商則更加野心勃勃,他們將此視為一有利可圖的生意,在一個海上要道上,經營一座完全由自己做主的港口,甚至可以傳諸孫後代,而所要付出的東西,對這些海商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而柴若吶從得到的好處也同樣非常可觀,他付出的東西,完全只是地圖上名義上屬於他的東西,但換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周國的聲勢不斷壯大,不僅令周邊的部族更加敬畏他,而且可以吸引來更多的投奔者,讓更多的海商願意借貸給他。而他借助這些力量,也可以迅速的度過最初的難關,站穩腳跟。 短短四個月,他依靠這些力量,四處征伐,他命令南邑附近之村莊、部族,都必須承擔賦稅、貢物、勞役、兵役,他的徵稅官所到之處,凡是不肯聽令或者拖延者,立即發兵征伐,單單是宗澤所聽說的征伐,便有五次之多,據宗澤得到的消息,凡是被他征討的村莊部落,不僅所有東西都被搶掠一空,而且所有的蕃人,都被分配為奴,那些蕃人頭領往往全家處死,首級則被其餘的徵稅官帶著, 四處傳送。 柴家的部眾,同樣受到水土不服等疾病的困擾,同樣的不斷有人病死。但是,周國的勢力在擴張,周國國勢興旺,卻幾乎是人共知的事情。儘管薛奕依然將周國視為一個包袱,儘管那些依附的柴家的「城主」們在面臨真正考驗時未必可以信賴,但是,四個月的時間內,南邑周軍的人數的的確確的擴充到了三千五百餘人,他還擁有一支規模雖小,但未必不堪一擊的水軍,甚至還有了一百象兵! 而反觀鄴國,宗澤心裡很清楚,甚至連曹友聞都在兩面下注。曹友聞暗派人送給柴若吶五百套盔甲,並且將他一個才三歲的侄,與柴若吶尚在漲袱的一個孫女悄悄定了婚事…… 這些諸侯國將會深刻影響到南海的現在與未來。而曹友聞是個商人,當然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鄴國身上。 只有宗澤還不肯死心。 只有宗澤不相信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此時他還不知道雍、曹、定、秦這些諸侯國是如何立國的,摩逸諸島的諸侯們,所而臨的壓力遠遠小於金洲的諸侯國,在那些島上,不存在能對他們構成實質威脅的勢力,他們可以從容發展,從容選擇。但金洲的鄴國與周國,卻從一開始,就必須而對***滅族之威脅。 宗澤雖然理解周國公柴若吶的種種舉措,甚至對他還有幾分佩服,但是,他並不贊同周國的許多策略。在宗澤的理念,永遠也無法接受將水賊封為城主、下卿的做法,亦無法接受柴若吶對待蕃部的殘暴,無法認同他將俘獲的蕃人戰士、蕃人百姓一律發配為奴……儘管他知道這些很有效,但宗澤始終堅信,。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宗澤的身土,的的確確有一種諸夏的優越感,但他並不會與一些宋人一樣,將蕃人視為低人一等的禽獸,而是相信,蕃人與宋人,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 因此,不全是為了爭強好勝,不全是為了完成任務,宗澤也希望幫助鄴國站穩腳跟。他不希望周國成為唯一的榜樣。 雖然鄴國的許多做法,也同樣令他不滿——對蕃人,鄴國公趙宗漢有著遠比一般宋人都要強烈的優越感,因此,雖然對宋人部眾他優柔寡斷,有時幾近婦人之仁,但對蕃人卻只要承勾一鼓動, 便可以毫不猶豫的採用保甲連坐這類的秦政暴法…… 但宗澤依然能從新鄴城看到希望。 因為,他們有個不同尋常的縣主。 在與鄴國部族相處的時間裡,他已經陸續零星的聽到一些關於柔嘉縣主過往的傳聞。在傳聞,這位獨具一格的縣主,似乎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物。而與柔嘉相處的時間裡,宗澤亦可以證明,這種傳言絕非無根之談。許多人家,即使是大宋北方的大戶人家,如若家裡有一個老大不嫁的女兒,十之**,這個女兒便會成為家一霸,若是這女兒還受到父母的寵愛,幾乎可以肯定,這女兒絕對將成為家裡的一個惹不起的人物。這種奇妙的人情世故,即使在鄴國公府這樣的天潢貴胃之家,亦難以例外。這位老大不嫁的柔嘉縣主,乃是鄴國公府上,自鄴國公趙宗漢以下,最為囂張跋雇的人物,從鄴國公的妻妾,到她的兄嫂、弟妹,無一不要讓著她三分。對一些禮法先生來說,這無疑是乾坤顛倒,倫常敗壞,絕難接受之書。但是,這對於宗澤來說,卻並非如此。 這等事情,在市井百姓之家本就極為尋常,布衣出身的宗澤,則已見慣不怪:而在宗澤的家鄉南方,禮法亦不如北方那樣嚴密,更何況,自入海船水軍之後,宗澤心裡的這類禮法觀念,便更加淡泊了。 對於海上行船的人來說,對女人最人的忌諱便是讓女人上船,而這種忌諱隨著封建南海的進行,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柔嘉縣主的確不好相處,她對她的兄弟們都常常喝來斥去,頤指氣使,對外人更加不會客氣,稍不順意,便遭鞭打。但是她卻有一樁好事,她遇事果決,敢作敢當,而且對宗澤與曹友聞頗為客氣, 二人若有諫言,她每每接納,極少駁回。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縣主雖然對下人部眾呼喚喝斥,不假情面,對百姓也看起來高高在上, 但是宗澤能感覺到這位縣主本性純良,她的傲慢無禮,純粹只是因為出身成長之原因,與她父兄們完全不同。 只要適當的引導,這位縣主是可以成為一位「仁君」的。 宗澤在心裡面,是希望鄴國能夠成為一個儒教國家的。他希望鄴國能成為諸侯國的一個典範。幾乎可以肯定,所有的諸侯國都會立孔廟,祭祀孔,尊崇儒經,但是,那未必便是真正的儒教國家。 孔有時候只不過是個漂亮的空殼,被人們用來裝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以便堂而皇之的行之於世—— 比如周國,柴若吶肯定也會把孔高高的供起來,擺上幾盤冷豬肉,然後便將他拋之腦後。 儘管對於一個真正的孺教國家應當是怎麼樣的,宗澤心裡而也很模糊,他也說不清楚他理想的國家應當是怎樣的,但有些事情卻是他可以確定的。 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至少應當推行仁政。這樣的國家內,不應當有暴虐的刑法,不應當有嚴苛的賦稅,更不應當存在命如草芥的奴隸——宗澤並不懷疑世上會有上下階級貴賤之分,但他卻始終堅信,即使最低賤的人,也依然是人,他們不是禽獸,更非草芥。這個國家,即使不能如《天命有司》所說的那樣,但至少亦應當將老所有終、少有所長,百姓過安康太平的生活視為這個國家存在的目標與意義。 宗澤也相信,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應當將蕃人視為教化的目標,視為「華夏之」的對象,而不是將之視為奴役、欺搾的對象,將其性命視同草芥。 至於這個國家是不是女主當權,果真有那麼重要麼?大宋朝如今都是太后主政,亦無人會懷疑大宋會因此而沒落。何況鄴國公依然是趙宗漢,將來繼承鄴國公之位的,依然會是他的兒,他的孫們…… 宗澤站立船頭,心裡一直胡思亂想著。儘管薛奕已然表態他不會在乎鄴國究竟是誰掌權,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但是,他依然會仍不住要在心裡給自己多找些理由,以說服自己不會動搖。 不管有多少理由,畢竟,他要做的,不是尋常之事。 柔嘉縣主這幾個月裡,在新鄴城可以說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雖然她在新州兒乎挽救了鄴國的命運,但是她本人倒並無多人的野心,來到新鄴後,她便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她不像旁人那麼愁眉苦臉,更不似鄴國公府的許多女眷那樣,諸多抱怨——對那些貴婦,甚至是鄴國公府的侍女們來說,這個地方除了景色怡人,幾乎一無是處,相反還有諸多的不便。 這裡沒有她們想要的脂粉、香露,沒有新奇的服飾,沒有爭奇鬥艷的化妝,她們完全遠離時髦的汁京,不知道現時流行的是哪一種髮型,她們甚至無法閒的下棋彈琴吟詩作畫,鄴國公趙宗漢下令自他夫人以下,所有的女眷都必須親自動手,種桑養蠶——儘管宗澤與曹友聞早在杭州之時,便已勸諫過金洲根本不適宜蠶桑,但鄴國公府上,卻沒有一個人相信;而此地適宜種植的竺麻,鄴國公府上的北方人,卻根本沒有人懂得如何種植,絕大多數人連竺麻是什麼都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種注定徒勞無功的勞動,仍然令得鄴國公府上的女眷怨聲載道。 只有柔嘉縣主彷彿到了屬於她的樂園。初到新鄴城,她便愛上了乘象。不知她從哪裡弄到了一隻小白象,然後便整日帶著大宋皇帝賜給她的儀仗、侍衛、禁軍,四出遊玩。沒多久,曹友聞又送給她一位懂得漢話的三佛齊蟬女,從此這位縣主便越發的膽大包天。她經常不顧禁令,遠足到離城百城之外,借宿當地蕃人之家。每次出城,她都能帶些「新奇」的東西回來,從打獵所獲的奇怪獵物,到常見的檳榔蜜酒、椰酒、沙糊米【1】,甚至偶爾還會帶些薔薇露、檀香、琥珀等物什回來,送給公府的女眷。 城外的蕃人都敬畏這位縣主,對她又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也許是因為她是第一個敢於進入「牌水居」的鄴國貴人-那是漢人礁三佛齊當地蓋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稱呼:也許是因為打獵歇息的時候,她會毫與顧忌的蕃人嚮導一道席地而坐,痛飲椰酒……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城外的蕃人見著鄴國的其他部隊,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見到柔嘉縣主的儀仗,甚至有人會主動請求做嚮導。 而大約過了一兩個月左右,柔嘉縣主又有一樣新的愛好。某日,她騎著小白象在新鄴城閒逛之時,竟撞上了一個鄴軍兵士在凌辱一個三佛齊婦人。這種現象,在鄴國部眾入城以後並不罕見,即便宗澤、趙仲琪多次嚴申紀律,但既無嚴厲之處罰,竟是屢禁不絕——此次這人撞到柔嘉手裡,卻是倒了大霉,柔嘉叫侍衛將此人帶到鄴國社稷之前,擊響大鐘,召來鄴國部眾,然後向趙宗漢察明其罪行,不待他人求情,便以人宋皇帝所賜斧誡,將之斬於社稷之前。 自從做了這樁人快人心之事後,鄴軍一軍肅然,軍將士,行事大為收斂。而柔嘉自覺做了一件好事,更是洋洋得意,從此竟是樂此不疲。她每隔一二日,便要巡行城,凡有人犯禁,便繩之於社稷之前,召集眾人,宣明罪惡,然後或鞭或杖,以罪定刑。儘管這位縣主並無斷案之能,但她與鄴國公趙宗漢,卻正是各有所長,相得益彰。趙宗漢本人還算聰明,案情之是非曲直,輕易亦瞞不了他,但到了量刑之時,他卻猶豫不決,永遠拿不定主意:而柔嘉則常常一言而決,雖嫌孟浪,卻也大體適當。以趙宗漢的性格,只要女兒拿定主意,他便也隨即默認,不再反對。因此父女二人,一審一斷,一兩個月內,竟也令城違法犯禁之事,大為減少。 而儘管這司法之權,名義上乃是由趙宗漢或趙仲琪主持,事實上若僅憑柔嘉一人,也的確不可能有此成效——多半會適得其反亦未可知,但城蕃漢百姓,卻不會管這許多,竟將這功勞,全部歸到了柔嘉的身上。尤其對蕃部百姓來說,新鄴城的漢人,自鄴國公趙宗漢以下,恐怕便沒有什麼好人,只有柔嘉縣主才是菩薩心腸…… 其實宗澤倒時時會疑心柔嘉如此熱衷於主持正義,其實不過是為了一時貪玩。他這種疑心並非是沒有根據的——柔嘉從來都不會為了巡城而耽誤她外出打獵的樂趣;對於承勾鞭責蕃人,她也無動於衷,未見得有多麼同情;偶爾,她也會把抓到的罪犯丟給她的父兄,自己匆匆離去,而最後,宗澤會知道那時間正好有一艘商船帶著新貨來了新鄴… … 但無論如何,宗澤都會藏好自己的懷疑。有柔嘉縣主這麼一個人存在,對於緩和新鄴城內的敵對情緒是極有好處的。城內的蕃人厭惡、痛恨鄴國公趙宗漢的統治,總比他們厭惡、痛恨宋人的統治要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柔嘉的表現,讓宗澤相信,不論她的本心是什麼,只要善於引導,這位縣主就有機會將這個國家帶上一條正確的道路。 並且,她是鄴國一系,姓趙的人當,宗澤所能找到的唯一人選。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五之全) 「縣主萬福。」 「咦?宗將軍,你回來了?」柔嘉對於突然看見宗澤出現在自己面前,似乎頗有些驚訝,她將左手放在她的棗紅馬的馬頸上,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坐騎,一面望著宗澤,笑道:「我聽說薛侯召將軍去凌牙門,怎的回來這麼快法? 」 「凌牙門的事情了了,在那裡呆久了亦沒甚意思。」宗澤欠身笑道,他低著頭,眼角的餘光卻遠遠瞥見幾個蕃人牽著柔嘉的白象出來,他又看了一眼周圍整裝待發的侍衛們,「縣主又要出去打獵麼? 」 「是啊。宗將軍要不要一起去?聽說南邊的山有大蟲,此番定要打只大蟲回來給我爹爹做坐墊。」柔嘉笑道:「前幾日宗將軍不在,我還生捉了一隻畜牲,像野豬又不是野豬,前半身黑,後半身全白,找人問了,才知道原來這畜牲就是膜。爹爹說,這是辟邪神物,乃是天人的吉兆,待養段日,便要將它送往京師進貢。我哥哥說,白樂天寫過一篇什麼《膜屏贊》 ,道這畜牲只吃生鐵,我喚人弄來幾斤生鐵餵它,它卻是連聞都不聞。」 宗澤聽得這話,幾乎笑出聲來,忍笑說道:「只怕白樂天也未必見過真膜,這畜牲 《爾雅》 有載,然後世卻未必有兒人見過真物。這摸非鐵不食的傳聞,白樂天亦只是讀 《山海經》讀來的 ……依末將之見,縣主還是餵它點果便好。」 「將軍讀書真多,見聞亦博。」柔嘉讚道,又抿著嘴笑道:「我還是聽了這裡蕃人的話,才餵了果。我二哥卻死活不信這裡的蕃人說的話比白樂天還靠譜,他到現在還疑心那些蕃人在果做了手腳哩。」 宗澤亦不禁莞爾。卻聽柔嘉又問道:「將軍來找我,可是有何事麼? 「這個 … … 末將原本是想請縣主去看操練的 ……」宗澤遲疑道,「但…… 」 「操練?」柔嘉不待宗澤說完,已愕然說道:「怎的突然請我去看什麼操練?我人哥呢? 「世也在。」宗澤連忙道:「只是這次操練,卻與平常有些不同。 「哦?卻又是有何不同?」柔嘉越發覺得奇怪。宗澤又笑著解釋道:「正要察報縣主。末將此番前往凌牙門,蒙薛侯應允,替咱們鄴軍購了一批小火炮 …… 」 「小火炮?」柔嘉撇撇嘴,她早已見過火炮,因此一點也不覺得有何希奇。 宗澤又笑道:「正是,不過這是一種一個兵士便可使用的火炮。為掩人耳目,曹允叔替它改了名字,喚做火銃。咱們一共買了三十幾隻,今日是第一次操練,因此末將特來請縣主觀操。」 「為何要掩人耳目?」柔嘉奇道,但卻也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不待宗澤回答,馬上又說道:「打獵天天能打,既是如此,我便隨將軍去看他們操練。」她一面說著,一面躍身上馬,亦不回頭,朝身後的侍衛盼咐道:「張受,吩咐下去,今日不打獵了,人伙去看操練火銃。」 說罷,駕的一聲,策馬朝校場方向奔去。 宗澤見她如此風風火火,也連忙去解了馬,追了過去。因為內城正在修建,鄴軍的校場,臨時設在了新鄴城西北的一處空曠地上。當地盛產各種樹木,故校場四周的房舍、圍牆,全是木質,房舍建築時,全用原之法,只是屋頂既非用瓦,亦非是茅草,而是因地制宜,用椰樹覆蓋,以遮蔽風雨。 在這樣的異國他鄉,儘管宗澤早已預言鄴國之部眾不可以盡數為兵,但任何諸侯國建國,都只能採用全民皆兵的戰略。因此,至少在名義上,鄴國漢部所有適齡男,都被編入了鄴軍。宗澤採用的是最簡單的編隊之法,十人為一隊,十隊為一都,都上不設指揮,大略以十都為一營,整個鄴國的男,被編成四營,以「前後左右」名之。 若是按著這樣的規模來說,四千餘眾的鄴軍,擠在這個小小的校場操練,自然頗嫌擁擠。但實際上,鄴軍的校場,卻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鄴軍所謂的「前後左右」四營,後營只是名義上存在,染上各種疾病的士兵有七八百之多,而體質屏弱得根本不適宜從軍的士兵,亦差不多有同樣的數量 - 所有這些人,全部被編入後營。因此,後營從來不參加操練,宗澤雖然要求他們負責煮飯、打水、搬運輔重,但既便是做這些事情,這些個「衙內兵」,亦是整日價叫苦連天。鄴軍主要以北人為主,原本就吃不慣米飯,然到了新鄴後,一切面、餅,皆成奢侈,而這些「衙內兵」們,還能經常將米飯煮成夾生。 而其餘三營,漢兵人數則已難湊齊十都之數,不過若是加上在新鄴徵召的蕃兵數量,整個鄴軍的實際兵力,還是超過了三千。 除去每日巡邏的三個都的鄴軍,這個校場,剛剛夠用。 但亦僅此而已。一路看小說網,手機站w a p.1 6 k.cn 在這個校場之內,宗澤看不到他想要的軍隊。他一走近校場,便忍不住鎖緊了眉頭,臉色鐵青。在校場東邊操練陣法的前營,前退不一,號令不齊,喊殺之聲有氣無力,連旗幟都東倒西歪,兵士一進一退,撞成一團:南邊練力氣的左營,按宗澤的軍令,應當披掛重甲,腿上綁著沙袋奔跑,以跑一里路而不氣喘為合格,但他此時所見,則是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披甲,更不用提在腿上綁沙袋了,偶有幾個披甲的,卻是落在後面,拖拖拉拉,倒似是閒庭信步一般:在西邊練器械的右營更讓人生氣,宗澤軍令,凡軍刀槍棍棒等物,訓練所用的兵器,要比實際的兵器重,如此練熟之後,使用兵器,才能舉重若輕,此事那些個驕兵們倒是無法混賴,只是細看他們訓練,卻叫人氣煞 - 宗澤曾明令,凡槍兵練槍,要在二十步之外,對著一個高五尺闊八寸的人形木靶,聽到鼓聲擂動,便立時飛身衝擊,一槍務要扎靶上所畫要害,以既深且准為上,每人每天須得扎規定之次數,方得歇息∼但此時右營的這些槍兵們,聽到鼓聲半晌,方才衝出去,但到距靶四五步遠時卻又慢了下來,瞄了又瞄,才一槍一扎去。至於練弓弩者,更是慘不忍睹,休說發二,十發能二者,亦是寥寥無兒, … … 校場之,這等景象,而武官節級們卻或視若無睹,或裝腔作勢的吼上兒聲,人人皆是得過且過,能混則混。身為都指揮使的趙仲琪,站在將台上,也是一臉的愁眉苦臉,無可奈何。 直到他見著柔扁與宗澤進來,方才又驚又喜的奔下將台迎接。「世,末將有禮。」宗澤方向趙仲琪抱拳行禮,不料卻聽趙仲琪根本沒有理會他,反是有些心虛的望著柔嘉,問道: " 十娘,你如何來了?」語氣竟是帶著幾分討好。 宗澤又是尷尬,又是好笑。又聽柔嘉興高采烈的回道:「我聽宗將軍說今日要操練甚麼火銃,便來瞧個熱鬧。 「原來如此。」趙仲琪倒似鬆了口氣一般,立時笑道:「那你來得正好,曹允叔馬上便到。此番是我們精挑細選了三十名兵士,曹允叔待會便會親自教他們試練火銃,若果真有用,曹允叔答應幫我們在兩個月內,裝備兩個都的火銃兵。」「才兩百人?姓曹的您真小器。」柔嘉根本不知這其的難處,全然不以 為奇,又道:「只不知那東西有用沒用。" "試試便知,試試便知。」趙仲琪嘿嘿傻笑著,一而便要引二人入軍大營小息 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說道:「既然曹允叔還未到,縣主若有興致,末將便領縣主四處看看如何?這練兵佈陣之法,有時也能用於田獵之上呢。「也好。」柔嘉乃是 「聞獵心喜」之人,這時聽到宗澤說和打獵有關,頓時來了興致,但仍有些將信將疑,道:「我以往也來過一兩次,見他們操練,只是乏味得緊。真的和打獵有關麼? "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待宗澤回答,趙仲琪早已接過話來,笑道:「每年官家田獵,便是遵循古制,有講武之意呢。 「啊?」柔嘉大吃一驚,原來此事,竟從未有人想到過居然還有人會不知道,更不會特意告訴一個小女孩,因此她雖習以為常,卻從不知皇帝田獵背後之含義。這時才恍然道:「難怪每年田獵時,總要帶上大批的班直、禁軍 …… 」 宗澤一面不動聲色地領著柔嘉與趙仲琪往東邊的前營操練之所走去,一面笑 道「打獵亦如用兵,用兵便如追獵。但若要率眾圍獵,人少尚還好,若是人多, 最墓本的,便是各部要用旗鼓相互聯繫,這觀旗動、聞金鼓以識進退之術,便是 最基本的。此時前營所操練者,正是此術。」 柔嘉頓時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們出去打獵,若是同伴失散,張受他們便要用號角呼應。 宗澤也笑著點頭,「那便是最簡單的了。他一面與柔嘉、趙仲琪說些古來用兵與打獵的故事,趙仲琪讀書多倒不以為奇,只是看在妹妹面上應酬著,但柔嘉卻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間,眾人已至前營操練之處。 此時前營練習的,乃是最基本的隊列旗例。前營指揮使將幾張桌拼起,權當將台,帶著執旗站在台上。執旗揮動將旗,將旗向下一點一立,則各隊集結,再一點,則各都集結,至三點,則全營集結完畢 … … 練完聚散之法,又依次操練左右進止、銜枚俯伏。 只是這一切旗例,自這鄴軍前營一千將士操練出來,難免人為變樣。柔嘉不懂這些倒也罷了,但柔嘉的侍衛張受等人,原本全是班直侍衛出身,此時臉上不免都露出鄙夷之色。 宗澤眼見著那十個班直侍衛的神情,心裡直是惱羞成怒,但趙仲琪卻依舊是視若無賭,竟是全然沒有看見一般。他心裡冷笑,強抑著怒氣,也全當沒事人一般,向柔嘉詳細介紹著旗號的意義。 但他方說得幾句,張受等人早已在身後不斷的冷笑起來。 宗澤知道張受等十人,因班直侍衛階級本就比尋常禁軍要高----- 十人當,階級最低的,也是仁勇校尉,張受更已是從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放在禁軍 ,那便可以當到指揮使、營行軍參軍;而鄴軍其餘的武官,如被賜給鄴國的這一 個指揮的教閱廂軍,因教閱廂軍的軍官階級按例都低於禁軍,其指揮懂沐過是個 仁勇校尉 - 單單從這階級上來說,這些班直侍衛已是高高在上了:他們又是正 兒八經的羽林軍,平時便是天武、捧日這些禁軍上軍,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裡,哪 裡又看得上鄴軍的這些人。便是宗澤自己,他們心裡亦是不甚服氣的。 張受等人自州來南海,全是由海船水軍護送,這十人全是北人,一路之上,難免會有人暈船嘔吐或少見多怪之類。他們平素高高在上,鬧了笑話的時候,自是難免被海船水軍的將士嘲笑。這類小小的積怨,日積月累,端是不少。 而他們自到新鄴後,整日與柔嘉打獵巡城,主僕情誼日濃,上下之間,往往熟不拘禮,眾人也放肆慣了。宗澤早已摸透眾人的性格,此時故意不加理會,依然自顧自的對柔嘉介紹著。旁邊趙仲琪心裡暗暗叫苦,暗怪宗澤多事,卻不敢出言阻止,只是拼了命向宗澤打眼色,但宗澤亦只是佯裝不知。 但張受等人見宗澤厚著臉皮不理會他們,卻哪裡肯善罷干休。 有人便在後而奚落道:「宗校尉說得來倒頭頭是道,可這治軍之術,難道全是靠一張人嘴吹的麼? 馬上便又有幾人接道:「小陳貴,你瞧那邊,那旗舉得,哎喲,那到底是左轉還是右轉啊? 「哎,小陳貴、楊小,你們知道什麼?宗校尉可是南海名將呀。人家治軍自有人家的方略,你們知道什麼?咱們班直操練,講究的是肅齊嚴整,進退有度,但在南海打仗,自又不同,不論旗號說進退左右,咱都得一些人進,一些人退,一些左,一些右,如此虛虛實實,才能叫敵人摸不著頭腦,不戰而敗。」 「原來如此 … … 」 「宗校尉果然高明,高明 … … 」 眾人只管在後面陰陽怪氣的奚落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宗澤與柔嘉聽見。 宗澤卻不管他們說什麼,只管充耳不聞。趙仲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只是裝聾作啞。但柔嘉哪裡忍耐得住,早己低聲喝道:「張受,他們胡說八道什麼? " 張受心裡正聽得痛快呢,這裡聽見柔嘉喝斥,連忙喝止了眾人,自己趨前幾步,笑嘻嘻的說道:「縣主,這些個傢伙都被慣壞了,沒半點規矩,回頭好好罰罰他們。不過他們說的話卻沒錯,就這些個赤老,嘖嘖 … … 「你嘖什麼嘖?」柔嘉沒好氣的罵道。張受卻依舊嬉皮笑臉著,瞥了一眼宗澤,笑道:「縣主恕罪,縣主過問,小的不敢不說實話。若要靠著這些人打仗,三佛齊果真打過時,俺們也只好拼了一條命,保著鄴國公和縣主,奪船逃到凌牙門,再請朝廷的援軍相助為上 … … 」 他話音剛落,撞聽到「啪」地一聲,柔嘉早已轉身,一鞭抽到他腦袋上,「這話也頑笑得?" "縣主,澤,小人冤枉。」張受也不躲閃,結結實實受了這一鞭,只收起笑容,望向宗「宗校尉,你摸著自己良心說一句,俺可說的有沒有道理? 柔嘉眼見張受神色,頓時也愣住了,亦轉身權向宗澤。 但宗澤卻只是尷尬地笑了幾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柔嘉又將目光轉趙仲琪,趙仲琪慌忙將目光避開。「看來真是冤枉你了。」柔嘉哼了一聲,臉色已沉了下去。「這前營的指揮使叫什麼? 「叫鄭裕。」趙仲供聽到柔嘉的語氣,心裡面一格登,連忙低聲說道:「他原是皇上賜給十娘你的禁兵,在人宋時已是個守閥忠士。因他在西夏真刀真槍歷過戰陣,故宗將軍破格提拔,叫他做了這一營的指揮使。」 「鄭裕。」柔嘉念了念這名字,她離開注京,趙煦賜給她十名班直侍衛與五十名禁軍,除了十名班直侍衛一直留在她身邊外,五十名禁軍,到新鄴時,已有七人染疾而死,其餘四十三名禁軍,她只留了十人在身邊聽候差遣,另外三十三名禁軍,全部被編入鄴軍。 她並不知道,皇帝賜給她的這五十名禁軍,乃是隸屬於宣武第一軍的禁兵 - 柔嘉自是不會關心這些事情,但是宗澤卻不能不視若珍寶,因此,這三十三名禁兵,全部都被他委以重任 - 雖然這些宣武一軍的禁軍,對海船水師出身的宗澤也並不是很看得起,亦不是很領他這份情。 鄭裕。柔嘉彎了彎手的鞭,在心裡又念叨了一次。一面尋思著,找個什麼由頭來收拾這傢伙。突然,柔嘉一伸手,指著遠處一株大樹,問道:「那又是何人? " 宗澤與趙仲琪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前營操練的校場的旁邊的一排人樹下,一個男正躺在一張籐椅上,閒的乘著涼。 趙仲琪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那是何人?」柔嘉又迫問了一遍,語氣越發不善。 「那 … … 那是 … … 」趙仲琪紅著臉,懦懦道:「那是八郎。 " "八郎?仲儡?」柔嘉訝然道,「他在這裡做甚? " 「他 … ,他 … ,趙仲琪越發的尷尬。他求救般地望向宗澤,但宗澤卻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在旁邊從容說道:「他是前營副指揮使。 「嗯?」柔嘉霍地轉頭,幾乎不敢相信地望著宗澤。 但宗澤的目光,沒有半點的否認。 柔嘉立時便覺得臉煩熱燙起來。羞愧、丟臉!她此時只覺得整個鄴國公府的臉面,都被趙仲儡丟光了。 將士們都在訓練,他們的副指揮使卻在旁邊躺在陰涼處乘著涼。 她站在那裡,遠遠地望著趙仲儡,咬著牙問道:「鄭裕指揮不動仲儡是不是 ? 趙仲琪紅著臉,半晌說不出話來。宗澤卻在旁邊不急不徐地說道:「休說鄭裕指揮不動,便是世也指揮不動。實不相瞞,如今咱們鄴軍當,末將差不動鄭裕他們,鄭裕他們也差不動諸位宗族親貴 … … 」 「為何?」柔嘉瞪大了眼睛,望著趙仲琪與宗澤。 宗澤默然不語,趙仲琪躲避著柔嘉的目光,遲疑半晌,終於吞吞吐吐回道:都是 … … 都是自家兄弟,凡事總以忍讓為上,家和萬事興 」 但他話未說完,柔嘉早已轉過身去,對她的班直侍衛喝道:「張受,請金鼓斧械!小陳貴、楊小,你們去將鄭裕、趙仲儡給我綁了。」 「是!」張受諸人轟然應了。「 大哥,你只管看著,我來當惡人。我可不想跑到凌牙門去求薛奕,咱鄴國府丟不起這人。今日且借你將台一用。」柔嘉一面對趙仲琪說著,一面已轉身,快步朝將台走去。 宗澤連忙緊緊跟上,趙仲琪遲疑了一會,也趕緊邁開步,追了上去。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 鄴軍校場外面,曹友聞聽到校場內軍法官大聲的數數聲,再伴隨著清脆可聞的鞭答聲,還有趙仲儡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 - 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公,只怕一輩也想不到自己會受這樣的苦頭。他心裡頭又是好笑,又是解氣。但那個鄭裕,倒是條漢,這麼一鞭一鞭的抽將下來,他硬是一聲不哼。 不過,曹友聞此時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同情心可言。雖然是為了討好石越,但他在鄴國投了太多的本錢,他可不想最終血本無歸。若是鄴國最後弄得國破人亡,不僅他曹友聞此前所有的投入打了水漂,而且只怕還要賠了夫人又折兵,日後回到人宋,石越那裡他也無法交待。 好在如今的事態,終一又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了。 他兒乎已經嗅到了狼煙燃起的味道,戰爭已經迫在眉睫。他只希望,他和宗澤演的這齣戲不要白費,但願柔嘉與火銃,能夠幫助鄴國度過這場劫難. 第三卷 《燕雲》 第19章 『兩朝國史•鄴世家一』 鄴康公宗漢者,濮安王懿少而英宗幼弟也。紹聖元年,宗漢初封於鄴。是 為鄴公。 鄴康公元年春閏二月,宗漢率部眾就封,建新鄴,立宗廟、社稷。 月,宗澤、曹友聞以宗漢及諸仁弱,謀以柔嘉縣主掌軍政事,語在《宗 澤傳》。 七月,鎮海侯趙惟禮興亂,興兵攻鄴。 先是,薛奕大破三佛齊,分其地為三。朝廷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遂以 三佛齊舊都賜其王太,賜名趙惟禮,封鎮海侯,以示四海思信。事在《薛奕傳 》。 趙惟禮以三佛齊舊南海大國,自兵敗後,部族不附,屬國不朝,國勢大孱, 乃陰思復仇之計。三佛齊舊為西天注輦國藩屬,至朝廷經略南海,又臣於朝廷, 實欲借朝廷之力以抗注輦。至是,趙惟禮陰遣使修臣禮,請兵於注輦。又暗遣使 遍說南海諸國,欲使各國偕力攻宋。闍婆國本三佛齊世仇,聞其謀,乃遣使告之 薛奕。 時凌牙門監察御史陳克莊與薛奕有隙,克莊欲守,為持重計,薛奕思戰,議 論難決,遂各行其是。薛奕困於兵少,乃先使宗澤、曹友聞以火統助鄴,故鄴軍 器械之利,甲於南海。 七月戊辰,三佛齊大將陀旁亞里率精兵一萬,戰船二百餘艘,戰象五百頭, 水陸並進,遂圍新鄴。賴有土人暗告柔嘉,鄴軍得早為之備。宗澤以新鄴城河 道密佈、城牆未成、水門殘破,鄴軍以未練之兵、殘破之眾、不守之城,難以力 敵,乃以部眾聚於內城,以內城四周之寺廟、民居佈陣而守。又遣水師突圍,往 凌牙門求援。 己巳,鄴國水師全軍覆沒。 陀旁亞里進新鄴,與鄴軍戰。宗澤左右調度,宗漢及諸、柔嘉皆親臨陣前 ,鼓舞士氣。陀旁亞里力攻三日不克,三佛齊素無攻城利器,乃驅象兵攻之,宗 澤以盾牌居前,火銃手居後應之。戰象驅前至五十步,矢石如蝗,宗澤令鄴軍亦 以弓弩射之,而火銃手裝藥不發。陀旁亞里素知官軍有火器之利,至是,以鄴軍 無霹靂投彈,大喜,乃令戰象衝陷,鄴軍忽火銃齊發,銃聲大作,戰象最懼火器 ,聞聲而潰,三佛齊軍大亂,自相踐踏,死傷無算。 三佛齊素輕鄴國,陀旁亞里久攻不下,反損兵折將,恐趙惟禮降罪;又恐薛 奕援軍至,腹背受敵,遂聚眾將,議用火攻,焚新鄴。然新鄴城,遍佈寺廟, 其國多信眾,皆謂以火焚城,恐殃及寺廟,終不許。 陀旁亞里不得已,乃驅城蕃人為苦役,造土山。又以糧少,縱兵掠城。 三佛齊軍紀律大壞,城蕃部,人心思叛。 八月庚戌,圍解。 陀旁亞里圍新鄴月餘,鄴軍死傷上千,內城幾度欲破,幸賴城糧草、箭矢 火藥充裕,宗澤禦敵得當,方得全。鄴軍本嬌弱之兵,歷此役後,張受、鄭裕、 陳貴輩,皆應時而起,成一時名將。 陀旁亞里亦三佛齊悍將,其圍攻新鄴月餘,至八月己酉,其攻城方急,新鄴 幾破,然惟禮使者一日三至,趣其撤兵,故陀氏不得竟全功,而新鄴得倖存也。 先是,惟禮諜知鄴軍屏弱,薛奕兵少,乃欲以精兵先下新鄴,樹威諸國。待注 輦國援軍至,再夾擊周國,一舉兼併二國後,挾大勝之餘威,急攻凌牙門,以圖 霸南海。而陀旁亞里久攻新鄴不下,八月丁亥,注葷國水師先鋒三百餘戰船已至 監蓖。惟禮乃悉起國精銳,得兩萬餘眾,戰船四百餘艘,自為將,攻周。是月 ,注輦水師降監蓖國,破西郡,與惟禮合兵,困周國公若訥於南邑。 若訥乃親冒矢石,率眾捍敵。周國水師皆為水賊招安,頗知地形,竟借地利 突圍至凌牙門。陀旁亞里七月戊辰圍新鄴,薛奕至十日後,方諜知此事。其欲興 兵救鄴,又俱未至鄴而鄴已破,且又不知注輦水師何在,躊躇難定。至是,薛奕 方知南邑猶存,遂棄鄴而救周。 若訥堅守南邑殘破之城十五日,城矢盡,無藥少醫,傷者多死,屍骨狼藉 。薛奕乃率援軍大至,人破注葷國水師於海上,南邑之圍遂解。 惟禮與注輦殘師退守詹卑,懼薛奕引兵攻詹卑,乃趣陀氏撤兵。而薛奕亦以 兵少,自引兵回凌牙門。 十月,陀旁亞里再圍新鄴。 先是,月,注輦國水師大至,戰船千餘艘,戰象上萬頭。南海震動,監蓖 、藍無裡諸國,望風而降。若訥棄守南邑,率眾至凌牙門與薛奕合兵。薛奕率軍 與注輦水師三戰不利,注葷水師乃強攻凌牙門,惟禮又遣陀氏率部,再攻新鄴。 鄴自八月圍解,柔嘉、宗澤、曹友聞得專信任,軍國之事,皆決於柔嘉。遂 用宗澤之策,善撫蕃漢部眾,罷承勾事,賜城蕃部口糧,又遣醫者、僧侶巡 視城,醫治傷病,賜給草藥。城蕃部,鹹德柔嘉。又用曹友聞之謀,急造火 統、囤積戰守之具,募武伴當為傭兵,以補兵力之不足。鄴國國勢大振。 至是,三佛齊軍再至,激戰旬月,而新鄴終不可下。 十一月,新鄴圍解。 注輦水師與惟禮攻凌牙門,七度登島,皆被擊退,監察御史陳克莊戰死。事 在《薛奕傳》。十一月,東北信風起有月餘,惟禮懼朝廷援軍至,乃召陀旁亞里 相助,急攻凌牙門。 宗澤以勝負未定,而陀氏退兵,乃與鄭裕、陳貴引兵躡其後,為陀旁亞里所 察,乃從容引軍還。 是月,柔嘉暗遣張受,自軍募死士五十,以城蕃人為鄉導,陰潛入詹卑 ,四處縱火。詹卑城空虛,惟禮以官軍天降,恐進退無據,乃急引兵還。注輦 水師又擄獲一海船,知廣州虎翼軍大舉南下,亦引兵還,屯於哥羅富沙城〔1〕 。 初,朝廷得薛奕奏狀,太皇太后以宗漢英宗幼弟,屢趣兩府以備萬一。司馬光 以國家虛弱,不欲大興兵,乃用范純仁之謀,令廣州虎翼軍十一月南下,聽薛奕調 遣,以備非常。又用石越之策,升凌牙門城為凌州,隸廣南東路,以煥權知軍州 事。又解送工匠三百及火炮圖紙與火藥配方至凌州,置凌州軍器院許便宜興造。 煥未至凌州,已碟交趾、占城及勃泥三侯,令其出兵相助,至是,聯軍披甲近三 萬,戰船百餘艘,大集於凌州 十二月,周國公若訥遣使至新鄴,與鄴盟,約為婚姻。 薛奕親率戰船三十,送若訥還南邑。南邑兵焚之後,十室空。周國所蓄之 珍貨財寶,散亂無存,而柴氏老弱婦孺,又自廣州至,若訥窮途末路,乃乞煥 、薛奕暫留老弱於凌州,、薛以若訥前朝之後,恐朝廷嫌隙,不許。或說若吶 求助於鄴,乃遣使至鄴,柔嘉允之。兩國遂結盟。 是月,薛奕與注輦水師戰於海上凡四次,互有勝敗。注輦水師亦頗有大船, 善用風向,其士卒皆精於水性,悍不畏死,每戰,若據上風,則以快船衝前,無 懼矢石,俟兩船相接,則以士卒跳上敵船,奪船死戰,或於敵船上縱火,不惜同 死。若居下風,則每每遠遁。或謂其**法嚴苛,故十卒不敢惜死。 甲辰,柔嘉出獵,道遇三佛齊將皮襪,生擒之。 二年春正月,鄴與闍婆國約為婚姻。 周上卿、國相柴遠至新鄴借糧五千石,允之。 柴遠自有傳。其本若訥遠宗,亦周世宗之後,往來宋、遼、夏三國及高麗、 日本、南海間,身家鉅萬。或謂其至遼朝,乃為北樞密使蕭佑丹座上賓。聞朝廷 興封建之議,柴遠乃變賣家產,得數百萬緡,盡購戰船、兵器、戰馬,又自遼國 私購阻卜、室韋、女直奴三千餘人,舉族南下,奔若訥。若訥得此臂助,國勢復 振,乃拜遠為上卿、國相。 南邑久困於注輦、三佛齊之間,旦夕不得卸甲,既不得耕作,諸部落復亦不 納賦稅,人眾雖多,卻無十日之糧。柴遠乃至新鄴,申盟好之誼,請借糧於鄴。 柔嘉問之於宗澤、曹友聞。曹友聞以鄴周唇亡齒寒,周亡,三佛齊則可全力攻 鄴,因許之。 庚午,仲琪自凌州還,言注輦國使者於乙丑至凌州請和。 先是,朝廷置凌州軍器院,試造火炮兩門。仲琪以與煥有舊,乃自請說之 ,欲得一門。至凌州,乃知注輦國以十萬之眾,勞師遠征,既不能勝,則惟禮雖 傾舉國之力資之,亦不免困於糧草補給,其大將乃欲求自全之策,遂遣使議和, 請朝廷赦惟禮之罪,以三佛齊王歸國,令金洲各國兩屬之,既為宋臣,亦為注葷 之臣。 煥、薛奕以注輦國勞師遠來,若縱其歸巢,則日後難制。若欲一舉殲滅, 則力有不及。乃謀緩兵之計,欲令其眾進退不能,坐困窮途。乃設驕辭辱其使, 煥又以榜送諸國,譏注輦「螢蟲之光,遂敢與日月爭輝」云云,笑其不日必 將引兵還國,殆笑天下。意欲激怒之,令其攻周,煥以注輦雖眾,而周旬月 不可下,乃以周為餌誘之,待東北信風息,則其欲歸國而不得矣。 柴遠聞之,言注輦必興兵破周、鄴二國以洩憤,乃星夜歸國。 二月,三佛齊將伽羅引兵至新鄴城外五十里,旌旗密佈。宗漢大恐,問策於 諸將,宗澤以為疑兵,乃遣鄭裕、士更率部擊之,遂大敗伽羅。士更,宗漢次孫 也。 是月,注輦、三佛齊合兵攻南邑,柴遠乃請若訥棄南邑城,以若訥率部眾居 海船,以熟知水道之水賊操舟,不與輦、佛水師交戰,善用地利,避其主力, 襲其虛弱,一戰成功,便即遠竄。又以三千私奴為北奴軍,皆擅騎射,利勁矢, 能堅忍耐苦,柴遠遂自領之,每與輦、佛戰,來去無蹤,西至監蓖,東至詹卑城 ,所過剽掠,人畜無遺。注輦、三佛齊求戰不得,反坐受其困。若訥又牒定海諸 城城主,令其率眾襲擾三佛齊腹地,劫掠落單船隻。 己亥,柔嘉、宗澤乘詹卑空虛,率眾破詹卑城。柔嘉下令縱兵劫掠,縱火焚 城而回。 注輦諸將以久戰不利,東北信風將息,師老於外,恐有覆沒之憂,乃謀挾惟 禮歸國。惟禮陰察之,大懼,乃率水師奔金洲南岸。金洲有大山東西縱貫,天險 難逾,南岸島嶼密佈,故惟禮乃率師匿於斯。 三月,置水師、造火炮。 是月,注輦諸將率軍西歸。煥、薛奕率軍追之,宋輦水師戰於細蘭海,薛 奕以火炮兩門置座艦甲板,號「無敵戰船」,發十餘彈,注輦戰船一隻。又發 以猛火油、霹靂投彈諸火器,焚注輦戰船數十。兩軍激戰竟日,至日暮,暴雨, 、薛乃引兵還。此役,奪注輦戰船三十餘艘,擊沉數倍於此,而虎翼軍亦損戰 船四十餘艘,千餘將士殉國。而鄴、周之厄亦解。 柔嘉聞周國復營南邑、西郡,柴遠置火器、海船監,凡於火器、海船造作有 一技之長者,不惜高官厚祿,務要延致。乃建言,鄴國偏居一島,無火器、海船 ,無以立國。宗漢遂令柔嘉置辦水師、營造火炮、火統。 四月,惟禮遣使至新鄴,乞代上奏狀,陳情謝罪。 五月,周國公柴若訥至新鄴,迎老弱歸國。柔嘉遣使據彭加山,設彭加監, 令島上居民,納錫、胡椒以抵賦稅。又遣使至各蕃部,令自詹卑以東至海,諸部 族皆為鄴國臣民,並定各部賦稅。 是月半,柴遠破哥羅富沙,置來遠郡。又遣兵破監蓖,置臨海郡。藍無裡國 人俱,稱臣於周。 十月,宗漢疾作,薨。遺表請以長仲琪繼鄴國公之位。柔嘉乃率部至柔嘉 縣,開府設官,訓練水師。 初,柔嘉離京,帝以手指地圖,劃金洲最東之一隅為柔嘉縣,以賜柔嘉。至 是,鄴人乃稱柔嘉縣為「東都」,軍國之政,皆白東都乃得行,仲琪拱手而已。 是月,朝廷詔至金洲,赦趙惟禮之罪,仍許其為鎮海侯,以詹卑週三百里地 為其封地,奉三佛齊之祀。其餘之地,悉歸鄴、周兩國。 〔1」即滿喇伽。今馬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一之上) 冬天的北國,空曠、遼闊。朔風在原野間呼嘯,經霜的樹,在這寒風猝然脫落,在乾燥的沙磧地面上旋轉、飛舞著。 唐康騎在馬上,舉目四望,目力所及之內,除了他身後綿延逶迤的使團,以及周圍護送的契丹軍隊,整個天地之間,竟似渺無人煙一般。只有幾隻烏鴉落在遠處河邊的幾棵楊樹上,張開翅膀,淒涼的叫著——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對唐康而言,這種黑色的大鳥,始終是不詳的象徵,這一點上,顯示著他骨裡依然是南方人——而這更讓唐康心裡泛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再走二十里,便是廣平甸——契丹皇帝冬捺缽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終無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維。作為一個積極推廣漢化,銳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浚進一步強化了他的京大定府作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這個皇帝卻始終未能徹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帶著自己的朝廷到處亂轉。這樣的統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為主之時,或許還並無不可;然而,在耶律浚的銳意變革之後,遼國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縣人口越來越多,此時還搞什麼「四時捺缽」,就顯得有點食古不化了。 當然,這只是契丹的內政。耶律浚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國家,唐康只會幸災樂禍,絕不會有半點的同情與擔心。只是契丹的這種制度,對於各國的使臣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在各國流行互派常駐使臣的今日,耶律浚的四時捺缽,亦意味著各國的駐遼使臣也必須每年跟著他亂跑。而對於唐康這樣的特使來說,則意味著他必須在寒風凜冽的季節,鞍馬勞頓,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拜會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裡咒罵著。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種興奮。 這一年是大遼太平興十一年,大宋紹聖年。時方三十歲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績優異,累遷至武經閣侍讀、樞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遼,乃是為了與遼國談判,修改或終止由如今的兵部尚書章敦在年前與遼國簽訂的「互市條約」。 熙寧十八年簽訂的那份條約,原本應當在去年五年到期後就終止,但宋遼雙方談判沒有結果,左丞相司馬光顧及兩朝交好,又做出妥協,令此議延長了一年。然此事卻在宋朝朝野招致極大的不滿,更鬧出不少風波,迫於壓力,兩府終於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修改或終止條約。這才差唐康為特使,出使遼國,向耶律浚表示誠意,並妥為解釋。 妥為解釋! 唐康不由在心裡冷笑著。 說到底,這不過是司馬光的一廂情願罷了。自從紹聖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後,七十多歲的左丞相司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便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紹聖三年,上表請求召回呂公著,但呂公著回京時,已是口齒不清,不到一個月,便老死於府。然後,他又請求召回彥博,但彥博堅拒不允,反而請求致仕,最後以太師、加兩鎮節度使致仕,隱居於洛陽。 僅以此一事,唐康便覺司馬光不及彥博多矣。 這並非是因為唐康是家的孫女婿,所以偏袒彥博。便以與遼國互市條約之事來說,年前簽訂此約,或屬迫不得已,然至紹聖年,大宋朝早已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時的困境。 先是紹聖元年,宋夏議和。石越與司馬光一道,頂著國內反對者的壓力,遣蔡卞出使夏國,在黑水城與李秉常議定盟約,宋朝以允許秉常每年遣使祭祖、**願意西遷的黨項貴人、開換互市、重新冊封李秉常為西夏國王、同意兩國互駐使節一共五項讓步,換取秉常向宋稱臣並採用宋朝年號。紹聖二年,王安禮與李憲又奉旨與西夏議定邊界,雙方並口頭承諾,秉常不再東向圖謀西夏故地,而宋朝則默認秉常兼併西域之行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經營西域,再無東顧之憂。而宋朝在全面收縮之戰略下,也樂得換取西北邊境之安寧,從此可以著力消化收復的河西之地,進一步鞏固在河西的統治。 這一策略效果顯著,雖然有情報顯示,在紹聖五年,已然兼併高昌、龜茲,並且數度大破黑汗,眼見著就要並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遷都高昌後,悄悄地恢復了年號。但是,這幾年來,宋夏邊境,卻是的的確確做到了和平相處。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兩國互市規模不斷擴大,宋朝從河西至橫山、河湟,戶口滋衍,府庫充盈,阡陌相連,羊牛成群。而宋軍大量轉為屯田軍,不僅極大減輕了朝廷的財政負擔,連帶著讓陝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難得的休養生息時間。紹聖五年,朝廷更是在橫山、河湟、河西諸地,做了一件曠古絕今的大事:朝廷徵召了三千僧道,在這些地區大做法事,超度死於戰爭的亡魂——這倒並非沒有先例,但此後,石越又下令這些僧道深入各蕃部,替各蕃部醫治人畜,朝廷並為此撥出三十萬貫緡錢,購買草藥,賜予諸部落。 石越此舉,固然顯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關係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間接展示了宋朝的財政狀況是怎麼樣的良好。 的確,時至今時今日,汴京的物價,仍然未能恢復到七八年以前的水準,但自熙寧十八年發行鹽債開始,儘管圍繞鹽債之事,爭議不斷,甚至偶有緊張之局面,但得到司馬光與王安石支持的鹽債,畢竟得以順利發行,朝廷得此巨額資金,不僅可以為交鈔、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而且還幫助朝廷度過了財政困難之時期。 在交鈔與錢莊穩定之後,儘管很快海外之凌州與金州又發生了戰爭,但原本預期將慘淡經營的海商與東南作坊,卻也因為封建,獲得了新的機會。自熙寧十八年開始,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宗室之藩,他們在汴京與杭州大量變賣資產,以購買需要的物品,並募集人才與勞動力,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宗室的財富積累,在幾年之內,幾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場,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與杭州的交易活躍繁榮,由此帶動的一個個地區、行業的繁榮,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國後,為籌措最初的資金,諸侯們更是不惜大量的出賣利益,從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務關稅,到開放礦山,更有甚者甚至僱傭武伴當為傭兵,替他們征服夷人,然後諸侯與傭兵們坐地分成,分享賦稅...... 海商們在諸侯國或身居要職,或與諸侯們分庭抗禮,但多數人仍然甘願當宋朝的臣民,他們也給宋朝朝廷帶來了可觀的稅收。紹聖五年,朝廷在市舶務關稅、海外商品禁榷專賣兩項收入上,便超過了一千萬貫緡錢。而這,還是在宋輦交惡,東西商路幾近斷絕的情況下取得的。 東南諸路更趨繁榮,不僅兩浙、福建諸路遠勝舊觀,湖廣四路的戶口、墾田數、糧食產量、稅收,更是逐年增長。而益州路歷五年之休養,亦已漸漸恢復元氣。在劃定蜀幣區、禁軍大舉北撤後,益州物價漸漸平穩,此後五年間,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的回收著紙幣,至紹聖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來反比以往作為鐵錢區時更加樂觀。雖然朝廷仍未開放蜀幣與交鈔之兌換,人們出入益州,攜帶錢鈔無用,只能帶貨物或者黃白之物,但這與以往實施鐵錢區時一樣,貨幣的不能通用,反倒促進了益州與外界的貿易。而蜀幣作為鐵錢所沒有的優點是,發行蜀幣成本遠遠低於鐵錢,而鐵錢易於盜鑄,攜帶不便,蜀幣則反而盜印不易,攜帶方便。五年時間,不僅益州軍民早已接受蜀幣,在那些商人那裡,一貫蜀幣甚至能換到一貫二十的交鈔。也就是說,在實際上,蜀幣比交鈔更值錢。 的確,益州的自我恢復能力是驚人的。只須朝廷安分下來,百姓就會扛起鋤頭,自己養活自己。陳元鳳在益州,只花了不到兩年時間,剿撫並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盜賊,並因此升任轉運副使。 叛亂的西南夷在幾次主動出擊騷擾皆被王厚、慕容謙擊敗後,很快便不敢再挑釁宋朝。眼見著一兩年間宋朝都未來征討,這些叛亂的部落順理成章的又重新開始了互相之間的仇殺,在陳元鳳、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的暗挑撥、收買、分化之下,三四年間,這些部族要麼重新歸附宋朝,要麼早已將項上人頭,懸在了戎州的城門之上。 紹聖五年,陳元鳳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狀,請求朝廷允許他發益州之兵,清算當年西南夷叛亂時的領頭部落,乃至要懲戒後來曾經接納過某幾個部族投附的大理國。 在司馬光做主的政事堂,這份奏狀當然不可能被採納。為了怕陳元鳳惹是生非,司馬光乾脆將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歷練」為名,升任河北路學政使。 紹聖五年的司馬光,是如日天的司馬光。無論他做什麼事,兩府都沒有人會反對。 在這一年,朝廷如約贖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鹽債,沒有一錢的拖欠。舊黨與司馬光漸漸疏遠的那群人,雖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將此視為自己持續五年抗爭的勝利,宣稱朝廷只是勉強做了件理所應當的事,但大多數人,要麼沉默不語,閉上了嘴巴,要麼公開轉變態度,讚揚司馬光。 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唐康在心裡面憤憤不平的想道。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 其實誰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東南之鹽債、封建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舊黨們記不起遠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將石越的功績視為理所當然,在他們看來,這一切的關鍵,全在於當初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了石越。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的荒誕可笑。 所以,這一年,司馬光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但紹聖五年的司馬光,亦是暮氣沉沉的司馬光。 這位七十多歲的司馬相公,已經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務,幾乎全部是由石越與范純仁主持。而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則是拒絕了陳元鳳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狀,駁回了煥、薛奕請求西征注輦國的奏狀,默認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復年號,委曲求全的繼續執行與契丹這份早應終止的條約! 他支持的唯一一件大事,是再發行五百萬緡新債券,用來籌措資金,修復陝西的灌溉水道。紹聖五年,朝廷國庫倒並不缺錢,只不過石越與兩府皆認為國庫裡應當多留一點積蓄,以備不時之需,而直到那時候,在究竟應當繼續回收交鈔,還是可以適當再發行一些交鈔之間,兩府依然拿不定主意。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是驚弓之鳥,不管食貨社提出多少理論,太府寺怎麼進諫,甚至連石越都固執的認為,在國庫儲備的金銀銅與發行的交鈔最少達到一比三之前,絕對不宜再發行交鈔。司馬光顯然也持這種心理,於是。發行適度的債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兩府的支持。 總而言之,司馬光依然抱著他熙寧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變。只要沒有人來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興起一絲半點的邊事,無論那對宋朝有利還是無益;只要財政不出問題,他便希望將當前的政策繼續維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險政策出現...... 但是,司馬光甘心如此,可並不代表這個國家甘心如此! 這不是一個安靜的時代。 亦不是一個屬於七十多歲的老人的時代。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一之下) 「虜帳冬在沙陀, 索羊織葦稱行宮。 從官星散依塚阜, 氈蘆窟室欺霜鳳, 春梁煮雪安得飽, 擊兔射鹿誇強雄, 朝廷經略窮海宇, 歲遺繒絮消頑凶......」 突然,唐康身後的車隊,傳來歌女的清聲,在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悅耳的歌喉,有時候的確是能鼓舞起人們的士氣來。 但這歌聲,卻叫唐康微微皺起了眉來。 這歌的歌詞,乃是由蘇轍昔年出使契丹後,所寫的《虜帳》一詩,他使團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給遼主的禮物,此時遠來這塞北之地,感傷觸懷,亦屬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諱的,便是以華夏驕人,這常易引起兩國的糾紛,蘇轍此詩,又是說「虜帳」,又是說「頑凶」,對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員與將士,他們也都在側耳傾聽著,但臉上卻並無不悅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這時才想起來,那歌女乃是用吳語作歌,身邊的這些契丹官員,縱然聽得懂漢話,充其量也就是能聽懂汴京官話而已,想要聽懂吳語,那是斷斷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的一笑,放下心來,心思又轉到歌詞上來,「朝廷經略窮海宇,歲遺繒絮消頑凶」,這樣的日,將一去不復反了。 便在此時,只聽到「嗚——嗚——嗚——」,連續的號角之聲從前方傳來,唐康便見護送使團的一個契丹武官從腰間摘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使團停了下來。頃刻之間,方纔還是渺無人煙的曠野,不知從哪裡突然插出來一隊騎兵,向著使團疾馳而來。 契丹接伴官策馬到唐康身邊,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沖哥將軍的防區了。」 「耶律沖哥?」唐康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竟露出幾分期盼之意》但這須怪不得唐康,耶律沖哥,的確,他已經久仰了,自紹聖以來,這位全天下聲名最盛的將軍!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見著那隊騎兵在離自己一行五十步時翻身下馬。一個二十來歲,身著白色胡服,體格矯健,頭領摸樣的北朝男大步走過來,抱拳朝自己與副使童貫打著招呼。他一面和童貫抱拳回禮,心裡正暗思著樞密院的檔案,曾記載哪個契丹官員是這般摸樣,卻聽那契丹接伴官已趨步上前,行禮道:「狀元公......」 唐康聽見這三字,心頭「啊」的一下,恍然道:「原來是他!」 果然,邊聽那接伴官已笑著介紹道:「唐大人、童大人,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狀元,乃省女直部節度使完顏劾裡缽大人之次完顏阿骨打將軍。」 唐康心裡暗暗點頭,又笑著回了一禮:「原來是狀元公。」轉身對童貫笑道:「前幾日,還和供奉說及生女直男勇敢善戰,冠於北朝諸部,不想今日便見著其之佼佼者。」 一面又留神打量著完顏阿骨打——便見這阿骨打雖然頭上戴著狼皮帽,卻依舊可見他顱後留著幾綹頭髮,與契丹絕不相同。唐康早知遼國各族,大多有髡發之俗,但各族在髡發上仍有區別。如女直便是顱後留發,而契丹則是剃光顱頂,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顱的兩側的頭髮。 他又看阿骨打身後騎兵,見其髡發都同於阿骨打,心裡已知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發留意起來。 幾年前,遼國駐宋正使韓托古烈歸國,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職在北朝,是相當於宋朝的學士院長[1]的要職。在韓托古烈的建議下,遼國進一步改革科舉制度——韓托古烈參考宋朝制度,將科舉制與契丹的世選制完美的結合起,把進士科分成、武、雜三門,進士考儒家經典、詩賦策論;武進士考兵法武藝;雜進士考天地理醫學算術之類。又把契丹、漢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諸部族分開,做三場分別考(蟹蟹)試,以求將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蟹蟹)過科舉加以籠絡利用。過去契丹的世選制,是從貴族弟擇賢授官,但更類似於漢代的察舉,至耶律洪基之時,已經難以為繼,而且世選制選拔人才,也限於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韓托古烈的這一改革,卻是不僅將世選制科舉化,而且還是遼國第一次向境內所有部族開放政權,分享權力。這次改革對於緩和契丹與國內各部族之間的矛盾,的確效果顯著。生女直對契丹素來有著極大的仇恨,許多部族表面上接受遼國的官職,但卻頗以此為恥,其不少部落甚至與宋朝職方館還暗有聯繫,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讓本族弟去參加科舉,因為這事關生女直內各部族之間的相互競爭,考(蟹蟹)科舉者,不僅能給本族帶來榮譽,而且也的確能帶來許多實在的利益——似完顏阿骨打這般考(蟹蟹)武狀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讓完顏部免除三年的賦稅。 也因此,完顏阿骨打這位狀元公,引起了唐康極大的興趣。 韓托古烈的這次改革,也許是關乎契丹國運的一次改革。也許,各族菁英進入遼國政權,會削弱各族對契丹的反對力量,甚至進而最終緩和遼國國內部族之間激烈的矛盾;但是,這種政策也並非全然沒有風險,因為契丹在遼國始終是一個人口不居多數的部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若各族之間的矛盾始終無法真正緩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落後,就再也不是當初沒見過世面的蠻夷可比,他們將會給契丹帶來前所未有的麻煩。 更何況,開放政權也會讓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損,即使是遼國漢人——他們雖然歡迎遼國通(蟹蟹)過科舉選拔更多的官員,但他們對於其他諸科進士同樣的心存歧視,對於韓托古烈的改革,如果職方館的情報沒錯的話,他們同樣也頗多微辭......這些勢力,有一天會不會反撲?他們會不會在有一天將這筆賬算到完顏阿骨打們身上從而引發更大的衝突? 所有這些......都是唐康心裡的疑問,或者說......期待。 儘管石越認為這對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僅僅是契丹,宋朝也更願意與更開化的蠻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卻不在乎這些,不管他們開化還是野蠻,他只關心那些能給契丹人惹麻煩的蠻夷。雖然石越對唐康的確有著極大的影響,但這點上,唐康與石越完全不同,對於蠻夷的那種優越感,是刻入他骨裡,與他的思維方式完全無法分割的。 他仔細觀察著完顏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們對同行契丹人的態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對這些生女直的態度。尋找他們之間存在著相互間的歧視、敵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機會。 他留意到護送他們的契丹軍隊與完顏阿骨打的那只騎兵,完全沒有交集,彷彿互相視對方為路人一般。他們之間沒有交談,彷彿是兩支完全陌生的軍隊,但是,唐康卻也感覺不到那種緊張、敵視的氣氛。 與部族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對完顏阿骨打卻有一種奇怪的熱情,唐康理解其的原因——契丹人其實與宋人沒什麼兩樣,對於所謂的「狀元」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這種感情卻讓並非進士高第出身的唐康十分的不屑,這讓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視——無論他如何能幹,甚至無視他有什麼樣的背景,不是進士高第出身的官員,彷彿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經閣侍讀」這個帶職,保護了他在陞遷的時候不會受到這種歧視。 而讓唐康略感意外的,確實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職方館自從創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遼國重要人物的情報。而種建接管職方館後,對遼國更加用心,他非常有遠見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韋等臣屬於遼國的部落的情報,但是,職方館收集的情報畢竟有限。阿骨打之父雖然是遼國的生女直節度使,但那和宋朝的「歸德將軍」沒什麼區別,不過是一種名義而已。完顏部算不上一個很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狀元,又被耶律沖哥挑,做了這位名將帳下的一名行軍參謀,唐康絕不會知道世間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裡,契丹已是「蠻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裡也是「蠻夷」,至於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裡,只怕也屬於「蠻夷」之列了......完顏阿骨打雖然是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但這種身份,在唐康眼裡,便等同於南海雍國某個不知名的酋長家的次。更何況,他畢竟只是次,又不是長。 即便他是武狀元!但多半時候,人們也只會因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種稀奇。韓托古烈的改革,將契丹人參加的科舉稱為「國科」,漢人與渤海人稱為「漢科」,而奚人與諸部族參加的考(蟹蟹)試稱為「諸部科」——而**則俗稱為「北科」、「南科」、「夷科」。說到底,阿骨打不過是一個諸部科或者是夷科武狀元而已。 更何況他才二十多歲。唐康已經記不清檔案上怎麼說,二十三歲還是二十四歲? 唐康完全無法想像,他身上的氣度是怎麼來的? 那種感覺是,你感覺不到他傲慢的痕跡,他卻能仍你覺得,所有對他的稱讚都是理所當然,甚至,他還會讓你覺得,如果你想對他有所批評的話,他是肯定不會把它當回事的,儘管唐康還能夠從他的眼裡看到謹慎與謙卑。 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彷彿一個偏遠鄉下來的青年,到了汴京後,他會本能的擁有一種防衛性的謙卑,他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別人,謹慎的應對著所遇著的一切——這並不算稀奇,唐康見過無數這樣的青年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這樣的同時,他還能讓你感覺,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禮,並且是理所當然——是所有的人! 這個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身上有一種讓唐康驚訝的氣質。 「若是在大宋,我定會將此人引薦給大哥。他會成為......」唐康心裡掠過一個個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合適的人名,韓琦?富弼?他在心裡搖著頭,一個個的否定。很快他就決定放棄,無論如何,這還只是一塊璞玉,即使遼國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練出來,他要成為大宋的威脅,也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他讓自己的心思離開這個生女直男,完顏阿骨打一行來了後,使團熱鬧了一些副使童貫與接伴官、完顏阿骨打高聲談論著伊麗河之戰。 「......原來果真曾經翻越天山天險,以前我還以為是市井謠傳呢,嘖嘖,天山......我沒見過天山,不過我曾經見過賀蘭山,聽說天山比賀蘭山還要高些......」童貫讚歎著,望著阿骨打,「完顏將軍,想來這一路定然驚險?」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時還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屬。」 「唔,那還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將軍究竟是用了啥法,將那五門火炮駝過天山的......」 童貫這漫不經心的一問,令得唐康心一動,立時豎起了耳朵,便聽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隨未久,這些個內情,實實也是不知。」 「耶律將軍的確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卻似是不太滿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過話來,誇耀到:「一萬鐵騎西征,大破北廷,飛越天山,當日伊麗河畔已集結了十餘萬以逸待勞的黑汗大軍,耶律將軍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過五萬。狀元公能在這等名將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隨耶律將軍為大遼立下更大的功勳......」 「果真有十萬黑汗大軍?」童貫的驚訝,帶著大煞風景的懷疑。 接伴官瞥了童貫一眼,傲聲道:「區區十萬之敵,有算得了什麼?非是下關吹噓,這火炮雖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卻是耶律將軍第一個將它運用到大會戰,若論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將軍認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 童貫與唐康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說,的確是輕易駁斥不了,這五年間耶律沖哥確是稱得上威名遠播。 先是率八千馬軍,以貢物不恭為名,孤軍深入極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轄戛斯,從此將「小海」[2]納入遼國的疆域之,拓地數萬里,招納族帳上萬戶,自此,在遼國的官制上,再無有名無實的斡朗改國王府、轄戛斯國王府,而是多了兩個名副其實的斡朗改大王府、轄戛斯大王府。 爾後,遼夏結盟,秉常請師於契丹,約定契丹出兵協助其征討回鶻與黑汗,所破城池,土地歸西夏,金帛女,盡歸契丹。耶律沖哥又奉命率一萬鐵騎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與夏軍夾擊高昌,更於伊麗河畔,與夏軍一道,打敗前來干涉的十餘萬黑汗軍隊。李秉常自從與宋朝修好後,無復東顧之憂,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無所忌憚,先後攻破高昌、龜茲後,便將戰火燒向黑汗國境內。秉常親率夏軍南下,兼併于闐故地,兵鋒直指黑汗大可汗駐牙之喀什噶爾城;耶律沖哥則與禹藏花麻一道,縱馬於天山之北,其鐵蹄所至,連黑汗國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袞城,亦不得倖免。 僅數年之間,耶律沖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橫行西域,百戰百捷,以用兵沉穩、不貪利、明進退而出名。他麾下將士,善能吃苦耐勞、忍饑挨餓,便在契丹人,亦屬難能。耶律沖哥更有一樣長處,便在宋朝,亦頗得稱許——他乃是契丹軍,最重視工匠、器械之將領。 前往西域時,耶律沖哥便不辭勞苦,駝了五門火炮去,伊麗河之戰,耶律沖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轟黑汗軍陣黑汗軍陣形大亂,秉常趁勢出擊,遂大破黑汗軍。遼夏聯軍得以以少勝多,這五門火炮功不可沒。 此役在宋、遼、夏三國,皆極為震動。 契丹鐵騎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然而若碰上了漢人列出重兵方陣或據堅而守,則只能無可奈何,若要強攻,必然兩敗俱傷。故遼軍才有「成列不戰」的傳統。然而,自耶律沖哥第一次將火炮用於野戰起,大宋樞密院便以驚覺,他們過往的優勢,從此不復存在。此役令樞密院真正驚覺火炮在野戰的作用,樞密院原本也對契丹擁有火炮做了一定防範,但是他們卻從未想過,一個善用火炮的契丹將軍,將在野戰對他們的重兵方陣構成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威脅。 契丹的火炮的確遜於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壞敵軍之陣形,轟開敵人的城門,卻也綽綽有餘。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識到,大宋發明的火炮,從獲利最多的,卻未必是大宋。 除此之外,耶律沖哥還倣傚宋軍的神衛營,據說在他的軍,隱藏著各種各樣工匠、沒有俘獲,他總會從工匠挑出身強力壯者,充入軍,平時作戰,與普通之戰士無異,然若到急時,他軍總是不缺乏各種各樣的工匠。與契丹的其他將軍不同,他從來不會抱怨過多的輜重拖累了他的行軍速度,即便有時候派不上用處,甚至於迫於無奈丟棄在半路,但一有機會,耶律沖哥便會不厭其煩的將丟棄的輜重補充起來。 所有的這些,都表明,耶律沖哥更像是大宋的將領。 或者說,一個兼具宋遼兩國之長的將領。(手 機閱 讀 1 6 k . c n) 這也是唐康、童貫對他如此感興趣的原因。職方館費了許多的財力,收集了不計其數的關於伊麗河之戰的情報,單單是唐康在樞密院參予過的沙盤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軍的馬匹數量的確遠多於舊,但是因為訓練騎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財政壓力下,奉行的是維持一定數量的精銳騎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軍的主力。而方陣是宋朝步兵對抗契丹騎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麼樣的方陣能夠在火炮的轟炸之下,還能夠保持陣形? 這是耶律沖哥給所有宋朝將領出的一道難題。 而大宋的將軍究竟有沒有找到答(蟹蟹)案,唐康與童貫都不知道。 不過,雖然唐康並不介意誇讚一下耶律沖哥,如今的大宋,已經有這種雍容與自信去誇讚對手,無論他給大宋製造了什麼樣的麻煩,但他卻也並不打算讓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並沒有出言反駁接伴官的話,童貫也知情識趣的閉上了嘴巴——這也是唐康最喜歡他的地方,童貫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兩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測的微笑起來。彷彿那接伴官是說了什麼夜郎自大的笑話一般,而二人只是顧及他的面,不屑於反駁。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裡發虛,但又不願輕率相問,只得也閉上嘴巴。完顏阿骨打卻似乎突然來了興趣,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唐康與童貫一眼,但是終於也沒有多問。 因為行禮輜重甚多,在完顏阿骨打部的護衛下,使團又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廣平甸。到了這廣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這所謂的「冬捺缽」,其實不過是契丹皇帝帶著群臣一起避寒。這廣平甸位於遼國之永州,乃是一片東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勢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卻因為有兩河在此流過交匯,反使廣平甸成一得天獨厚之地,因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個極溫暖舒適的所在。加上又離契丹人心之聖山木山不遠,契丹人堅信木山與其始祖及部落發源皆有極重要的關係。每歲十月,遼主與遼國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缽」選廣平甸,不僅隱有得木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時亦是為了方便。 契丹建國之時間,較宋朝猶長,這廣平甸既是遼主每年必來之所,雖說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營造宮室殿宇,然畢竟也自有其規模氣象了。自進廣平甸,唐康便見帳幕相連,幾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帳幕全是坐西向東。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樹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渾然忘記自己原來身處沙漠之。 那完顏阿骨打部護送著使團到了廣平甸,便告了辭回去交差。接伴官則引著使團進了一處帳篷——唐康諸人也不以為意,這一路以來,他們所住的驛館,幾乎全部都是氈帳館——驛館的官吏們顯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團前來的消息,準備得亦頗為妥當,幾十名兵吏使婢幫著宋朝使團的隨從搬卸行禮,幾名通譯跑前跑後,幫著翻譯交流。驛館特意撥出來五座帳篷給宋朝使團,唐康與童貫各佔一座,其他隨從兵吏佔兩座,歌妓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們安頓下來之後,也告了個罪,吩咐幾個小吏在那裡聽候差遣,也辭了出去交差。 前前後後又忙碌了一陣,伴當伺候著唐康洗了臉,換過乾淨衣服,又有遼國北樞密院、敵烈麻都司[3]的官員前來問候,唐康心裡掛念著正事,免不得要詢問遞交國書及覲見遼主之事,但那兩個官員職位低微,只是一個勁請他們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風之宴。唐康又問他們能否拜見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或者敵烈麻都趙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問能否去會見大宋朝駐遼正使樸彥成,二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唐康頓時疑心起契丹有心輕視,他使前雖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閱密院檔案,記熟外交禮儀,但這些小事,卻是檔案裡所不會記載,禮儀裡沒有規定的。他心裡雖然惱怒,卻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著性,計議著權忍一日,待到明日見了重要官員,在做計較。 打發了那兩個契丹官員,唐康眼見天色還不算太晚,正是夕陽將落未落之際,他好不容易來一次契丹,雖然知道身處廣平甸內,契丹人必不會允許他隨意離開驛館,但他卻也不想躲在帳篷之內,吩咐過伴當,便信步出了帳篷,在驛館內閒步。一路所遇,館內的契丹人見著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或欠身行禮,或是對他視若無睹,仍舊大聲說笑,只是他們都是用契丹話交談,說的是什麼,唐康卻是一句話也聽不懂。他細心觀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飾,卻也察覺不到什麼憂容,館內人眾,自小吏到廝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舊之處。他又回想一路前來之所見所聞,雖然這廣平甸驛館之內,或的確可能是遼人刻意粉飾,但自南京至京,至京至廣平甸,沿途所過驛館,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確也是沒見過一人面有饑色。到了這時候,唐康終於不得不承認,契丹如今的確也是處於「治世」之。 「契丹不可促圖!」——唐康心裡,突然冒出他的頂頭上司、樞密使韓維這兩年常說的一句話來。在汴京時,唐康和他的同僚們,私下裡都對老眼昏花的韓維頗有微詞,他們覺得韓維越老越怯懦,全無當年智勇。但是......唐康心裡面突然有一點動搖。 沒有親身到過遼國的時候,無論從紙面上看到多少檔案、情報,又從別人那裡聽到多少傳聞,唐康心裡面對遼國能處於「治世」,也始終是懷疑的。這種心態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認契丹處於治世,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人,在心裡面,也是不曾將夷狄之治世當一回事的,夷狄畢竟只是夷狄而已,他們的治世。又怎能與夏相比?絕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終其一生,都從未到過遼國,因為他們對遼國的瞭解,來自於摻雜著真實與誇張的傳聞,還有一些書面的記載。但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其實亦不是那麼靠得住的。任何親身到過遼國的人,都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從南京到京所見到的富庶,從從京到廣平甸所見到的廣闊,的確能讓唐康真正體會到,契丹是一個可以與大宋相提並論的大國。 在宋朝的官員,唐康已然是屬於對契丹有相當認識的那群人,是樞密院內所謂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當此前間接的認識與此時直接的觀察一一相互印證之後,鮮活起來的遼國,仍然讓唐康感覺到驚訝 唐康原本準備用一種最強烈的態度,終止條約,並趁機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悶氣。如若契丹人惱羞成怒,那正唐康下懷,若契丹膽敢興兵,大宋正好趁機一舉恢復幽薊故地!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輕狂不可一世的少年,這一路的旅途,讓唐康不知不覺的收斂起心的那種只求快意的衝動。他永遠都不會接受那種條約,他也絕不會委曲求全的「妥為解釋」,大宋理當理直氣壯的終止條約,如此才能讓契丹人明白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新的規則。但是,他也願意在這個過程,給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懼怕因為談判失敗而挑起戰爭,也不會刻意去迴避戰爭,但是,他也不會再去尋求戰爭。 那樣可有點愚蠢。 [1] 即翰林學士承旨之別稱 [2] 即蘇武牧羊之所謂「北海」,今貝加爾湖。 [3] 敵烈麻都司,其長吏稱敵烈麻都,據《遼史·百官志一》,其執掌是「總知朝廷禮儀,總禮儀事」,亦即此司略相當於宋之禮部。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二) 然而,契丹人卻並沒有體諒唐康的心情。次日,敵烈麻都趙思茅在前來接受了唐康所遞交的國書與禮物,並且設宴宴請了唐康與童貫之後,從此便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此後日復一日,唐康與童貫幾乎是被軟禁在了驛館裡,二人被限制離開驛館的範圍,每日裡雖然總有幾個官員前來作陪,大宴小宴不斷,但是契丹人卻既不肯與唐康開始談判,也避而不談何時可以讓他覲見遼主與北樞密使蕭佑丹。甚至連樸彥成那邊,也杳無音信。 唐康與童貫幾次商議,都覺得甚為蹊蹺,二人又是甚至疑心契丹已經南下。但無論唐康據理力爭,還是赤(蟹蟹)裸(蟹蟹)裸的威脅,甚至是私底下行賄......他用盡所有的手段,終究是得不到半點線索。而遼人始終是以禮相待,只勸他稍安勿躁。 這裡始終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惱,使團內原有一個通譯,但過了遼國南京後,便染上疾病,因為漢語本是當時各國外交場所之通用語言,遼國、西夏、大理、高麗、交趾諸國,無不採取漢字,社會上層更是普遍會說漢話,所以當時唐康也不以為意,將他留在了京使館養病。他設想過使遼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卻不曾想到會遇到這種窘境。甚而,原本驛館之內的兵吏廝役,是最易收買、最易露出蛛絲馬跡的,但不想他這驛館內的契丹兵吏廝役,竟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話,更不用說識漢字了,整個驛館內的遼人,只有四個通譯懂漢話。 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為之。以遼國境內懂漢話的人口之眾,似乎這種廣平甸內的驛館,已略相當於大宋的都亭驛的地位了,在這裡聽差的兵吏,別說漢話,只怕天下四方各國之語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麼是這些人裝聾作啞,要麼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漢話的人來「招待」他們。 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唐康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若說契丹已決意翻臉,甚至已經興兵南下,可他們雖被軟禁,但除了與外界隔離之外,遼人到底還是以禮相待——休說若兩國開戰,遼國不將他們放逐到小海,也應當將他們移入上京,斷無還讓他們留在廣平甸之理,更何況他們雖然被軟禁,卻也沒聽到外面有大軍行動的動靜,真是大軍開動,廣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遼人既無必要瞞他們,也沒有瞞得住他們的可能,除非是他們到此之前,遼人早已南下了,若真是那樣,那不僅職方館可說是無能之極,便是大宋河東、河北的武官員,卻全部成為了草包。因此雖然偶爾難免疑神疑鬼,但雖被軟禁,唐康到底還沒有失了冷靜,仔細分析之下,便覺得這極不可能。 而若說契丹有意想以此來挫折他們的銳氣,作為一種談判手段,可談判既未開始,又何來此說?何況遼人也不曾斷水斷糧,加以威逼——契丹雖說常自居國,僭稱正朔,但畢竟脫不了夷狄的野蠻習氣,談判時斷水斷糧借此威逼使者屈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他們老祖宗匈奴[1]那會,便已屢見不鮮,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稀奇。因此,這也不合情理。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契丹內部有大變。然而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覺得荒唐,他雖然日夜盼著契丹倒霉,但無論他來遼國前所聽到的傳聞,所讀到的檔案,還是他來遼國後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怕他極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遼國正是太平之世,稱得上在朝君明臣賢,在野百姓安居樂業。契丹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謀之士,自遼主耶律浚登基以來,**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興,連大宋都有許多士大夫將之比為諸葛武侯第二。雖說近幾年來,遼國的元老勳貴,如耶律寅吉、蕭素、蕭巖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等人,相繼去世,但遼國朝依然還有蕭禧、蕭阿魯帶、蕭忽古、撒撥這樣的老臣,至於正當壯年的名臣名將,如韓托古烈、趙思茅、室得臣、韓何葛、馬哥、耶律信、耶律沖哥、韓寶等等,可說不計其數。便是那些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如南院大王蕭嵐,雖是外戚出身,乃遼國太的親舅舅,皇后的親弟弟,但是職方館的情報也說他在遼國「深孚眾望」,屢次率軍平叛,皆得克捷,「頗有名將之風」......更何況,還有一個威望極高的蕭佑丹在!要說是契丹內部有變,唐康倒更相信契丹已經南下了。 唐康與童貫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卻始終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事。 在這度日如年的軟禁之,唐康與童貫莫名其妙的度過了十天。 宋紹聖年,遼太平興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與平時一樣,起來洗漱之後,便開始找了個空曠地舞劍。練過劍後,童貫也和往常一樣,帶了弓箭前來,樹好靶,開始練箭。唐康一面在心裡想著今天要如何折騰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導童貫練習弓箭。 童貫雖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卻大不相同——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在內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更何況他是立過大功的內侍,皇太后與小皇帝跟前的小紅人,便是高太后,也對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貫與石越有些來往,但自從李向安被高太后趕到瑞宋島後,宮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陳衍和李舜舉——陳衍是高太后身邊的老人,自不必說;李舜舉算是先皇帝高宗時那些得寵的宦官碩果僅存者,其餘的大貂璫,死的死了,活著的,都是如李憲、李向安一樣,遠遠在外頭,看起來只要高太后不死,他們便沒什麼機會再回汴京,李向安還算好的,李憲在先皇帝在位時,破得罪了一些舊黨君,若非石越念及當年伐夏之時,李憲在他麾下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勞,他早已不知道被舊黨的君們怎麼個作賤法。但李舜舉卻與李向安、李憲這些人不同,他是個頗得舊黨好感的宦官,此人雖是個宦官,骨裡卻是與舊黨的君們一個做派,根上稱得上是個「士大夫」,但偏偏他還懂得分際,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們一個位置上,外面上還守著宦官的本分——像這種人,舊黨的君們要不喜歡他才奇怪。然宮裡自從有了這兩人主事,以往所謂的「外交通之弊」,的確是驟然收斂了。陳衍的家挨著范純仁府,平時這位「大貂璫」回到府上,竟連話都不敢高聲說,每日裡就會嚇唬那些小黃門,說若犯了事被相公們拿住,便被取劍斬了,也只能自認倒霉。休說漢唐以來,便是有宋以來,內侍們見著外朝的士大夫們,也是從來都沒有這麼誠惶誠恐過。 想先朝之時,新黨舊黨,無論說得多好聽,實際無不與內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石越交結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後蟄伏的那段時間,暗地裡也不曾間斷過。但自垂簾之後,一來石府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同小可,而來有了陳衍和李舜舉這兩位的主事,也的確有所忌憚,怕落人口實,連石越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因此這幾年來,石府與童貫也漸漸疏遠,少了往來。 只不料童貫卻是個膽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對唐康十分親熱,凡事又讓著唐康三分,只是安於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機伶曉事,唐康本是自視甚高之人,對宦官原是不太待見的,更不願落個「交通宦官」的話柄,但自出使來,朝夕相處這麼一陣日,二人關係,卻是想不熟絡起來都難。童貫因找了機會,與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內侍若不立軍功,難以陞遷,他知道唐康的武藝,多得名家指點,因求他趁便教習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術得自陽信侯田烈武親傳,在官當,也是小有名氣的神射手。唐康推脫幾次,情面難卻,到底答應下來,只想內侍都是養尊處優,哪裡吃得了練習之苦,裝模作樣幾日也就罷了。卻不料這童貫與尋常內侍不同,他力氣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點,又肯每日苦練,十數日間,箭術便突飛猛進,連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這番二人遭契丹軟禁,困於異國他鄉,倒是成全了童貫,他每日閒得無事,早晚要練三次箭,每次都要射二百枝箭,並至少射一百枝,方才罷休。 這日早上,唐康照舊挑了兩百支箭給童貫,又糾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勢,便在一旁袖手觀看童貫練箭,看了一會兒,見他射了三四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七,再看他雖然黑臉微紅,額頭泛汗,但呼吸均勻,雖然並沒有氣力不繼,因止住童貫,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會,今日咱們試試十步如何?」童貫接過旁邊一個小黃門遞過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應,忽聽到後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興!」 二人轉過身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五十來歲,身材微胖,頜下留著三縷黑鬚的契丹官員,唐康見那驛丞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已知又是一個新的接伴官,又見他既未髡發,穿的又是漢服,便知定是個漢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漢人也做北面官,這個倒未必一定按族類而論,因此雖然唐康的接伴官理當由北面官擔任,卻未必見得一定要是契丹人。唐康倒也不以為異,只是他目前處境,對契丹官員,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只冷冰冰地說道:「這位大人卻是誤會了,我二人素不懂什麼雅興,練習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對方是漢人,唐康的語氣就更多了幾分諷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驛丞聽到唐康這麼說,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斷唐康,但那契丹官員卻笑著擺了擺手,示意驛丞不要(??)插(??)嘴,又望著唐康笑道:「都承[2]雖有做蘇武之志,不過我大遼卻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說完,冷言譏道:「難不成你們還要自稱禮儀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員卻是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這個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碼,比南朝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要來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見來人情形,與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時又聽到他話裡有話,心裡一怔,與童貫互相使了個眼色提醒,口裡卻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來這便是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卻不生氣,只朝身後的隨從招了招手,一個隨從便即捧著一幅卷抽上前幾步,那人嘿嘿乾笑了幾聲,道:「都承且莫生氣,先看看這卷軸,此人都承想必是識得的?」 說罷,揮手令隨從將卷軸遞給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哼了一聲,接過卷抽來,緩緩打開,心裡立時「啊」了一聲。童貫也早已棄了弓箭,這時湊過來看得一眼——他卻是不認得,但從唐康的眼神,已感覺到不對,因此亦不作聲,只聽由唐康應付。 唐康神色卻依舊從容如常,只在心裡計議,他腦飛快計算一回,便知這事斷難抵賴得過,況且又想起此事說起來與契丹人也沒什麼關係,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這人我自是識得,又有何稀奇?」 那人聽唐康這麼說,卻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道:「自然是不稀奇。這位郎降夏之前,說起來畢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狀元......」 童貫在旁,心裡也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才知道原來畫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煥。便聽那人又說道:「聽說此後他又歸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處罰,也不曾大加宣揚,倒似此人就銷聲匿跡了一般——此事實是讓敝朝武納悶了好幾年......」 「是麼?想不到北朝上下倒愛多管閒事。勞煩操心了!」 「都承見諒則個,這等閒事,實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譏,又道:「到了前兩年,方才有人聽說,突然冒出來一個煥,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聽說給事本來準備封駁,可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反私下與人說,郎是奇男。這可更叫人納悶了。我們費盡心思,才得了郎的畫像,又機緣巧合,才終於猜到其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為何一個敗軍辱國、做過降將的人,會被南朝的給事贊為『奇男』?」 「我大宋簡任官員,是遷是罷,是賞是罰,倒不想還要勞累貴國費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務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過,若是這大人原來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甚至還曾經做到河北房知事,這種大事,敝朝卻不得不多費點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來對職方館河北房的職掌不會太陌生吧?」 繞是童貫也算見過大場面的,聽到這話,亦不由得驚訝的張開了嘴巴,呆呆地望著唐康。 唐康這時已知否認無用,況且大宋朝用間於西夏,其實也輪不到契丹來指手畫腳,要損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勢,卻不是大宋要顧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圖謀兼併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當初無識人之明,縱是惱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乾,難不成還敢與大宋翻臉不成?——其實當初兩府決定讓煥去做凌州知州時,便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因此他也不屑否認,乾脆默認,譏道:「其時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邊界,正是兩國交惡之時,無所不用其極,用間之道,不過兵家之常,孫武《十三篇》,早有明訓。縱然足下所說確有其事,此又何足為奇?聽足下言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專門翻譯經的所在不成?」 「都承說的極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誠懇的點了點頭,「兩國交惡之時,互相用間,原是無可非議。若似黨項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須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卻有一事相問,自統和[3]之後至今,大遼與南朝,可稱得上交惡?兩國是否以兄弟相稱?」 「這又何須多問?」唐康一時沒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數聲,忽厲聲道:「若是名義上則以兄弟之邦相稱,實則趁人之危,挑撥父,離間骨肉,乃至謀弒君上,這等惡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個字承擔?」 這邊廂,童貫聽得一頭霧水,唐康確實霍然一驚——司馬夢求之事,大宋雖執宰親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為身份特殊,卻是略略知道一些,不過他卻是萬萬料不到,在十年後,此事幾乎連他也淡忘了之時,又被舊事重提,而且還是一個契丹官員,當著他的面來質問! 但唐康自十幾歲起,心機城府,便是連潘照臨也讚不絕口,他在石府這麼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臨半個入室弟,兼之半生之,皆身處宋朝最高層的權力爭鬥當,心思敏捷,更異常人。此時如此突兀地聽這契丹官員提起這件大事,心雖然又驚又疑,但整個人卻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靜下來。 雖然實情頗有出入,但當年的「馬林水」,的確乃是遼國君臣公開宣稱的弒殺遼主耶律洪基的兇手,是耶律乙辛差遣的細作,早以被正法,屍骨亦已被挫骨揚灰。因此,若是被證明司馬夢求便是「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卻首先是隱隱感覺到其的不對。 因為這不是一件可以宣揚的事情! 無論對宋朝,對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歲小兒也當知道,無論遼國拿出什麼證據來,宋朝肯定會斷然否認的。宋朝絕不會但擔這樣的罪名,而誰又真的能有本事證明十年前的事?縱是契丹人有司馬夢求的畫像,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認,契丹若就此糾纏,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況且,說到底,這對於契丹君臣,難道又是什麼光彩的事麼?告訴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細作給殺了?這等事情,應當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說出來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實際是死於遼人的箭傷發作,但大宋君臣縱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齒,卻也沒誰會公開宣揚。因為這丟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開宣揚了,那宋遼兩國,從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雙方外交迴旋的餘地也就立即變得非常小——兩國之間,除了「正在交戰」與「準備交戰」以外,幾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種狀態存在。 司馬夢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樣的。但他面前這個契丹官員竟然這般氣勢洶洶的來質問,而且竟然似是認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頓生疑竇...... 是契丹君臣乍聞此時真相,氣急敗壞,惱羞成怒》若是如此,那麼他與童貫多半性命難保,難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殺了洩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頸待戳,說不得只好拚個魚死網破。但唐康絕非一勇之夫,他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問罪於他們,自當盛陳兵甲,遣使細數宋朝罪惡,然後將他們梟首示眾,送回汴京。 這才像個報復的樣! 但如今契丹人來的不過是一個漢官,更無將要斧鉞加身的架勢。 更何況,遼主耶律浚真的想要為父報仇嗎? 這才是個大大的疑問。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浚對那個殺了他親生母親的父親有多少感情。別說石越曾經向唐康暗示過,射殺耶律洪基的並非司馬夢求,而是另有其人。況且,即便那人真是司馬夢求,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耶律浚的皇位,正是從他父親手裡奪來的!真正想弒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麼?除非耶律浚已經下定決心要與宋朝交惡,並且不留後路,否則的話,翻臉的借口成千上萬,唐康還真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耶律浚要選擇這件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揚這事,那耶律浚要向他的臣民有個交代,就只能與宋朝拚個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遼的實力,除非耶律浚已經自大到瘋狂了,唐康想不出什麼理由他要給自己去找這麼一個絞索。 除非...... 除非這根本不是耶律浚的意思! 唐康心裡飛快的計算著,幾乎只是剎那間就翻過無數的念頭。他狐疑地望著面前這個契丹官員,心裡琢磨著,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竟然讓這人能鋌而走險? 他是想從唐康這裡逼出一言半語,然後迫使遼主耶律浚公開接受此事! 如此一來,遼主就只能對宋朝開戰,再無他途。(電 腦閱 讀 w w w .1 6 k . c n) 若他們只是想要一場戰爭的話,唐康其實在心裡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到汴京後受到清算。而且——難道這人和宋朝有什麼私怨到了要不擇手段的地步?還是,他不過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來剷除他的一個極難對付的政敵?甚至不惜同歸於盡?不論他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這麼做,都是冒著絕大的風險。契丹人內部自己拿這事做籌碼來打擊政敵,倒還罷了,但將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丟人現眼了。即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浚在壓力下做一些對他有利的事,遲早耶律浚也會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為。若是失敗,後果更不堪設想。 這個人若是站在懸崖邊上,在做拚死的反擊,那他心裡究竟藏著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權力鬥爭,的確要比大宋血腥的多。 但這些,又關唐康何事? 唐康心計議,也不過眨眼間事,眾人只見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話嚇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愣道:「足下這話,我卻是聽不懂。」 那人冷笑一聲,又朝一個隨從打了個眼色,那隨從不知從哪裡又變出一幅卷軸來,遞給唐康。唐康心裡已知這必是司馬夢求的畫像,他一面緩緩打開,一面故意遞到童貫面前一些,便聽童貫訝然「噫」了一聲。唐康因抬頭問道:「這畫像你卻是從哪得來的?」 那人並不答話,只是冷言道:「此人二位想來亦是識得的!」 「倒的確是有幾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這畫之人,確有七八分像是雲陽侯——看來北朝通事局真是不可小覷了。不過路人皆知,雲陽侯如今可不掌職方館了,這畫像來得晚了幾年......」 「是麼?」那人聽到此言,突然厲聲道:「都承亦說他是雲陽侯司馬夢求麼?!」 這一喝之下,唐康頓時一臉愕然,奇怪的望著那人。 「但此人卻是馬林水!」 「馬林水?」唐康臉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謂。 「都承真是貴人多忘事。十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聲,打斷那人,「我想起來了......」他說到這裡,突然一頓,似是想起什麼好笑之事,指著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來。「你是......是......說,雲......雲......陽侯是......是......那什麼......什麼馬......什麼......水?」 那人卻並不動容,仍只是板著臉,冷冷地望著唐康,厲聲道:「適才都承亦已親口承認,此人乃是南朝的雲陽侯司馬......」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唐康笑著打斷,便見唐康一面擺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愛說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並未說笑。」那人鐵著個臉,沉聲道。 「足下不會以為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罷?」唐康止住笑,彷彿看見什麼怪物一般,上下打量著那人,一面笑道:「這最多不過是有湊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說雲陽侯是那什麼馬林水,這話卻不便亂說。若長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過汴京,難道貴國韓托古烈大人也不知道麼?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楊八雲,還長得像極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麼?都承倒確是伶牙俐齒,舌辯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會承認,亦不生氣,只冷冷說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卻怕是足下太會做章了。」唐康說著話間,神色已變得傲慢不可一世,厲聲道:「十年前,雲陽侯遠在杭州為家兄賓佐,一日未離左右,在杭州見過雲陽侯的人沒有一百,也有數十。休說我大宋堂堂夏,不會做那種敗壞綱常之事,便就事論事,雲陽侯亦無**之術。在下念及兩國近百年通好之誼,免不得要提醒足下,雲陽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況為北朝計,這等事情,這般輕率孟浪說出來,豈非使北朝為天下有識者所笑?這些話,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語近訓斥,大義凜然地罵完,不待那人回答,又拱手抱拳,義正言辭的道:「在下失禮,未曾問過足下姓名,相比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問。在下便當從未聽過足下今日之語,足下亦當做不曾問過在下。如此方是顧及兩國體面與通好之誼。足下便即請回,並傳達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見,亦須拜會北樞密使衛王殿下,早日已定條約之事。」 說罷,又是抱拳一禮,竟是不再理會那人,轉身離去。 童貫卻兀自被方才聽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兩三步,方才急急行了禮,轉身跟上唐康。直到進了唐康帳,童貫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才低聲問道:「都承,適才所言,果真是真的麼?」 唐康卻不回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陣,忽然低聲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將有大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 [1] 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後。按,契丹與奚人皆出自鮮卑宇部,而宇部之祖則為南匈奴一支。此說雖存爭議,但據考古發現之各族頭骨標本與人種學分析,亦有證據顯示契丹人在人種學上,的確與南匈奴相近。 [2] 都承,樞密院都承旨的簡稱。按,唐康實際只是副都承旨。 [3] 統和,遼國年號,其間為遼景宗之後蕭燕燕攝國政,發生過著名的澶淵之盟。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三之上) 廣平甸外圍的一座大帳內,大遼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與一個身著貂裘、頭戴黑色交腳帕頭的契丹男對坐在一張鐵方爐前,一面飲酒,一面下著雙陸棋。不時有奴婢從帳外將烤好的鹿肉送進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後又悄無聲息的退將出去。 這雙陸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羅賽棋」,據說乃是自三國時曹操之曹植時,方流傳於國。至遼宋之時,已是當時一種世界性的棋類[1],亦是遼國最流行的一種遊戲,便如汴京的茶肆一定有圍棋一般,在遼國五京的茶肆,也一定會有雙陸局。每個茶肆內,少則五局,多則十幾局,茶客們閒來無事,便在那裡玩雙陸,或是賭點小錢,或是賭點小物什,蔚然成風,官府亦從不過問。不僅五京如此,甚至連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戲。想當年遼興宗與皇太弟耶律重元下雙陸,竟用居民城邑做賭注,結果一日之內,就輸掉數座城池給耶律重元。 此時韓托古烈與那男玩的,正是雙陸的一種有名流派——「契丹雙陸」。契丹雙陸的玩法,是由對弈雙方分成黑白,各執十五粒椎形棋,稱為「馬」,又有兩枚角骰,黑白雙方輪流擲骰,根據骰的點數向對方行棋,「拈馬先盡」——即以最先將所有棋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契丹雙陸之妙處,在於運氣與技巧各佔一半,非徒智術過人,便可獲勝。韓托古烈本是雙陸高手,當年駐節汴京之時,在汴京已是頗有名氣,與那男原亦算是棋逢對手的,但他這日卻是運氣不太好,每次擲骰皆被那男壓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見著那男拈馬已盡,韓托古烈的十五隻白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盤之內——按契丹雙陸的規矩,這便是要輸雙籌了。 他眼見著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長歎了一口氣,將手角骰一撒,推盤認輸。 那男見他認輸,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卻是運氣差了點,算上這局,一共是連輸給我籌。承讓,承讓了。林牙那件開元間的紅瑪瑙杯,明日我便叫人來取。」 「不敢勞煩大王。」韓托古烈搖了搖頭,端起一盅酒來,一飲而盡,又說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將杯送過大王帳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的那件唐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十分珍貴,得來不易。 廣平甸許多人都知道,還是在當日韓托古烈使宋之時,南朝右相石越為了打擊假交鈔,使盡渾身解數,南朝政事堂接連頒布法令,諸如嚴厲管制製造交鈔所用紙張,全面禁止制鈔紙張外流,加強對擁有彩色套用技術的印書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對百姓宣講真假交鈔分別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親自前往河北坐鎮,嚴查假交鈔之來源......但用盡這種種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確曾捕滅販賣假交鈔的**人三十來人,然因印假交鈔之作坊卻在大遼境內,宋人只能望而興歎,假交鈔一直緊之不絕,於是石越才親自求到韓托古烈,分曉利害,又做出若干讓步,方得他上表,由大遼協助打擊境內之製造假交鈔的印書坊,其時因條約簽訂,兩國關係又轉親密,南朝又徵得大遼諒解,加派兵力巡查兩國邊境,打擊私販。如此耗時一年半有餘,才終於將這假交鈔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獲三個印假交鈔的作坊,捕獲四百餘**民後,南朝太皇太后高氏親自在內東門小殿接見韓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十餘件禮物,又賜給了韓托古烈許多物什,以示謝意。這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的禮物之一,因遼帝賞韓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給遼帝掙了老大的臉面,因此特意轉賜給他。從此便成為韓托古烈最喜愛之物。 大遼與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賜之物,官員們別說當賭注輸掉,或典當、轉賣,便是使用,也輕易用不得。平時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幾代之後,家裡破落了,這些東西才能派點用場——那時卻是被不孝孫賣了,換幾石米來吃。但大遼卻沒有這些忌諱,朝貴人平時關撲,賭的便是各自的珍貴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致來。 這紅瑪瑙杯,韓托古烈輕易是不肯拿出來賭的,但這次與他玩雙陸的,卻是當今朝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南院大王蕭嵐。這蕭嵐出身尊貴,又少年得志,極得當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縱容下,他的手甚至伸進了北樞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據說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屢立大功,四個月前,又攛掇著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職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設一「南院大王察訪司」,暗監視各部族大小事務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實際上,朝的重臣都知道,這個「南院大王察訪司」,職責絕不僅是監視那些蠻夷而已,所謂的「各部族」這三字大有講究,那是連契丹各部在內,也一併在其了,換言之,朝所有的官員貴人,無不在它監視範圍之內。雖然皇帝終究是位明君,不肯許這「南院大王察訪司」公開設立衙門,安插官吏,又不許它抓捕軍民,只許它查探情事,上報以聞,「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處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訪司也已令朝重臣人人側目。 這麼著一個人物,韓托古烈雖然貴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須得讓著他三分。 更何況,比起他此時憂心的事情,區區一個紅瑪瑙杯,又算得了什麼?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蕭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韓托古烈猛地回過神來,但蕭嵐的心思卻並不在他身上,他瞇著眼睛,目光隨著進出侍候的兩個美婢的纖腰上移動著,幾乎一刻不離。 「這兩個婢,若是大王不棄,便與那杯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帳下......」 「好——」蕭嵐立時便喜笑顏開,但才答應得一個字,卻馬上轉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規矩,贏的東西我受之無愧,可這白送的,我卻怕拿人手短......罷了,罷了。」 「兩個婢,又值什麼?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們的造化。」 「嘿嘿......古語有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雖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為臣不分上下,我可沒聽說過韓托古烈是樂善好施之人。」蕭嵐的視線已離開那兩個美婢,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韓托古烈。 「下官平素確是不肯輕易送人禮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林牙少來誑我,旁人要拍我馬屁,那倒確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幾個月前,為著南院察訪司的事,你還彈劾我來著!」 蕭嵐一面說,一面搖著頭,「那奏折怎麼說來著?『凡南朝之所謂職方館、職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謂通事局、及今之所謂察訪司之類,雖名為上之鷹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懼者,亦莫過於此。使之操之於賢良之手,猶懼其監視外,鉗制言路,離間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賢者掌之,其禍幾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亂也』......」 「還有一段,我還記得清楚——『南朝之賴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猶有皇城司之亂,故司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為先;本朝之可賴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臨朝,裁抑世族,立郡縣之權,實公家之府庫,此雖善政,然興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無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審於此,反先設通事局,後設察訪司,通事局之設,猶可謂形格勢禁,不得已而為之,以當南朝之職方館也;然察訪司之設,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國家,致太平,當以信義、仁德、法令臨天下,豈能憑此邏卒而治天下、服四方?』——這些個話縐縐的,實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韓托古烈坦然說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馬屁......」蕭嵐倒是滿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說罷,是何大事?不過我也事先說明,你不拍我馬屁,我也不受你的馬屁——咱們只是公平交易,這兩個婢,便算添頭。」 韓托古烈聽到這話,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滿口答應,欠身道:「全聽大王吩咐。」這正是他想努力遊說蕭嵐的,但蕭嵐竟這麼爽快,卻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的陰霾頃刻間也就散了一半——只需還有妥協交易的餘地,那事情就遠未至絕望了。 蕭嵐微微點頭,斜眼瞄了一眼帳的奴僕侍婢,韓托古烈知他之意,揮揮手,轉瞬之間,帳內的奴婢便退了個乾淨。 蕭嵐見帳再無他人,一面抿著酒,一面又說道:「林牙心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費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帳已再無第三人。」 「是。」韓托古烈爽快答應了,當下肅容起身,朝蕭嵐長揖一禮,沉聲道:「大王真有豪傑氣概!看來下官並未找錯人。」 「好說,好說!」蕭嵐從容受了他這一禮,臉上更無得色,只是依然自顧自的斟著酒。 「那下官便斗膽直言。」韓托古烈默然凝視了蕭嵐一會兒,緩緩說道:「如今大遼,皇上最親近最信任者,莫過於大王......如今衛王得罪,若大王肯為衛王進一句諫言,實為我大遼之幸!」 韓托古烈說完這句話,便直直地望著蕭嵐,目不轉睛。這一剎那,他表面上看起來依然從容淡定,但其實心裡已然緊張得身體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因為,大遼朝野,成的人如果此時在場的話,聽到他的要求,都會以為他瘋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這異想天開的請求。 然而,這的確也是大遼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來,所面臨的最大的政治危機。若非如此,他也許永遠不會與蕭嵐坐在一起玩契丹雙陸。 但是,若是連有定策擁戴之功、輔國佐君之勞、智術無雙,被天下稱為「大遼興第一名臣」,連宋人都公認為諸葛武侯第二的衛王蕭佑丹,都會被逼得告病,被軟禁,被當年曾經視他為師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新貴外戚蕭嵐「體諒」[2]其莫須有的罪責;甚至被一幫宵小誣陷構害,乃至欲致之於死地! 那麼,世間尚有何事不能發生? 「林牙......」蕭嵐臉上帶著戲謔之色,意味深長的望了韓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個托古烈,只不知,這算不算『與虎謀皮』?」 「大王......」 「哎——」蕭嵐伸手虛按,打斷韓托古烈,「林牙且聽我說完不遲——我還有件事,須得要先問問林牙。」 韓托古烈連忙欠身,「大王下問,下官絕不敢隱瞞。」 「隱不隱瞞那是你的事。」蕭嵐嘿嘿笑道,忽然臉色一變,逼視韓托古烈,咄咄逼人的問道:「我想要問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衛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欽命?」 [1] 參見《新宋·燕雲》3附錄。又按,其時西方亦有雙陸棋,或謂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後風行古希臘、古羅馬,至耶元11世紀時,傳入法國,此後又傳入德國,極受賭徒喜愛。法王甚至頒布敕令,禁止官員玩雙陸棋,是以此棋為當時一種世界性棋類,實當之無愧。後所描敘之「契丹雙陸」,玩法有獻與考古雙重證據證明,非為作者向壁虛構。其與今日之西洋雙陸玩法極為相似。惟雙陸棋自滿清後期,已在國失傳,故國人知之者不多。 [2] 審查官員為政不廉及事涉討犯,稱為「體量」。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雲重陰山雪滿郊(一之上) 「林牙果真相信蕭大王麼?」望著南院大王府的儀駕漸漸消失在帳幕相連的東方,韓拖古烈不由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說話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樞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遠。二人的關係可以遠溯到他擔任駐宋正使時,當時耶律昭遠在白水潭留學,頗有聲名,是韓拖古烈力薦他回國做官。 「我不知道。」韓拖古烈轉身望了耶律昭遠一眼, 「兩害相權取其輕。「衛王 … … 」 「衛王叫人給我帶過信。」韓拖古烈揮手打斷耶律昭遠,「當年南朝四而楚歌之時,我們都未趁人之危,到了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南朝打仗。我們契丹將來真正的敵人,是境內的阻卜、室韋、女直這些蠻夷。一旦與南朝開戰,必然兩敗俱傷,結果只能給這些蠻夷可乘之機。如今我們有千載難逢的機會 … … 」 「籠絡、同化、削弱!」耶律昭遠不禁然慨歎著,「衛王識度,謀及百年之後,實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謀之士。韓拖古烈知道,耶律昭遠所說的,正是衛王蕭佑丹所定下來的「字策」。第一策,借改革科舉種種手段,開放政權,將所謂蠻夷部族的豪傑之士,用官爵、榮譽,加以籠絡,使之為契丹所用。第二策,通過擴大宮帳、賜姓等等手段,將一部分對契丹忠誠的蠻夷部族,甚至是漢、奚、渤海人,納入契丹族之,從而增強契丹族的人口與實力。蕭佑丹甚至曾經謀劃要廢除現在宮帳部族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將他們統一皆稱為契丹。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勢,用武力手段打擊不服從的部族,將他們賣給南海諸侯,既能削弱這些蠻夷,更可富實大遼的國庫。如此三管齊下,數十年後,契丹將越來越強大,而蠻夷則將越來越削弱。彼消此長,再加上與漢、奚二族的聯盟,兼有火炮火器的優勢,契丹將徹底消除那些蠻夷的潛在威脅。是時候改變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了。當年,大遼的太祖皇帝,為了贏得漢人的支持,善用漢人的力量,確立了南北之制,以國俗治契丹,以漢俗治漢人,從而奠定了大遼一百餘年的雄圖霸業。但是,沒有任何一種善法,可以永遠不變。制度法令,積久必然成弊,除了應時變化,別無他策。建國一百多年後,大遼必須正視自己的新問題。一方面,他們不能在從禮樂、詩書到絲綢、聲色這樣幾乎是無孔不入的南朝化而前,喪失自我:另一方面,他們還要想出更好的法,來應對那些野蠻卻危險,甚至連字也沒有,但卻充滿戰爭潛力的蠻夷。契丹人在前進的道路上,是沒有本錢掉以輕心的。否則的話,不僅僅是這百餘年的基業,甚至連這個自唐以來威震漠北數百年的種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間便煙消雲散。便一如曾經輝煌強盛的匈奴、鮮卑、突厥 … … 如今已經永遠的消失在天地之間[1]。 這些,是衛王蕭佑丹與韓拖古烈們時時刻刻都不敢忘懷的事。韓拖古烈還記得,衛王曾經數次與他談論匈奴、鮮卑的滅亡。即使在最強盛的時期,契丹人也未能達到匈奴、鮮卑曾經達到的輝煌。所以,他們豈敢不慎懼?契丹人絕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成為蠻夷,但他們也不可能與漢人一樣荷鋤而耕,甚而在聲色犬馬之忘記自己的祖先。當敵人過於強大,而無法對抗時,韓拖古烈記得衛王曾經告訴過他的一種謀術:那麼最明智的選擇莫過於——乾脆加入敵人!也許,衛王的「字策」,便是源自這種謀術。只不過衛王反其道而行之 ——他是設法讓潛在的敵人加入自己,從而消除隱患。謹慎而有計劃的將一部分漢人、渤海人與蠻夷部族變成契丹人,不僅能讓契丹更加強大,而且能讓契丹時刻保持活力,讓契丹人時刻不忘記、也不會喪失他們身上的兩種特質——他們既是一個勇敢善戰的種族,擁有令蠻夷敢聞風喪膽的武力:同時,他們也是一個有禮樂詩書,懂得創造,明程度足與南朝相提並論的種族。 但,想要實現這一切的前提是:大遼必須堅持「聯夏和宋」之策。「聯夏」實際也是為了「和宋」。一個真正強大的西夏,有助於重新恢復遼、宋、夏三國之間的均勢,真正抑制日益強大的宋朝的野心。這也是衛王不惜代價要幫助李秉常的原因。而這一切的深謀遠略,如今,卻都可能毀於一旦。只因為大遼皇帝心那蠢蠢欲動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將,可以說無人不知耶律信、耶律沖哥 - 「兩耶律」之赫赫威名。實則,身為大遼皇帝的兩大愛將之一,耶律信在軍的威名、功績比起如今風頭正勁的耶律沖哥還要略有勝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亂而獲重用,但在平亂之,耶律信不僅戰功勝過耶律沖哥,名望也比耶律沖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還極得皇帝信任,高麗、河套、西京 … … 當皇帝想要對付他心裡真正視為對手的宋朝之時,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在什途上,二大差距更大。如今耶律沖哥的正式官職不過是北院都部署兼總領西北路軍事官,而耶律信卻已經貴為一鎮諸侯,不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地,還讓他掛著北院樞密副使的頭銜,可以參預樞機務。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韓拖古烈想在大遼軍找一個野心勃勃的將領,他不會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 - 因為他是興諸將,唯一一位想要繼承太宗皇帝 [2]遺志,並且毫不掩飾的人。 他曾經上表獻取太原、洛陽之策,數度與皇帝談論對付宋軍的戰術,而且,他還是個實幹派 - 他在西京充實府庫、訓練軍隊、派遣間諜 … … 除了沒有把軍隊開進宋朝境內,他做了其餘一切事情。 耶律信並不是衛王的反對者,五年前,有失勢的貴族曾經在他面前說衛王的壞話,結果被他把舌頭割了,送給衛王下酒。當衛王在位之時,韓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會凱覷北樞密使一職,他會本份的做衛王的下屬,他會是大遼最值得倚垂的將軍之一!但是,若衛王失勢,耶律信轉眼之間,就會成為最大的麻煩。他對衛王的尊重,源自於他承認衛王比他更加聰明、強大,並非是他認可衛王的政策與主張。耶律信的為人,絕不會策劃或者參預對衛王的陰謀。但是,倘若出現這樣的陰謀,他也絕不會去主動幫衛王一把。若衛王失敗了,那麼,韓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將會理所當然的視自己為北樞密使的繼任者。雖然,即使是其他大做了北樞密使,也很難能如衛王那樣壓制住耶律信不惹事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願,那就絕對是一場災難 - 耶律信無論品德、智慧、能力、聲望、功績、資歷 … … 哪一樣都要遠遠勝於蕭嵐,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災難。他會把蕭佑丹、韓拖古烈們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輕易的毀掉。也許他不會那麼天真,真的計劃擁簇著大遼皇帝進入汴京,在宣德門前再次登基。但韓占烈相信,耶律信一定會推行他的「弱敵之策」。他會認為互市毫無必要,因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隨時帶兵去宋朝搬回來;他會每年派兵往河北、河東路縱掠一番,讓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結大量的兵力,並且讓他們的男人為了應付兵役等差使而無法好好耕作,最終不得不從東南運糧,從而無止境的消耗著國力:為了牽制宋朝,他也許還會引誘黨項人回到東方來收復他們的故土 … … 總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戰爭能令契丹強大,而將令宋朝削弱。長時期的消耗宋朝,或者會令宋朝屈服:或者會激怒宋朝,從而興兵北伐,最終被他大敗而歸:又或者,在這種騷擾戰略下,國力疲憊的宋朝總有一天會迎來一場大規模的天災或**。而這就將成為大遼的機會 … … 同樣的戰爭,令契丹強大,令宋朝削弱!這是一種荒唐,但卻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法。耶律信當然並不會自大到以為可以憑一戰之功,滅亡宋朝。但是,藉著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樞密使,他鼓動著皇帝再來一次「檀淵之盟」,並以此堅定皇帝採納他策略的信心 - 如果耶律信打算這樣做,韓拖古烈絕不會意外。並且,他相信,這正是耶律信正在策劃的事情!這也是他不得不選擇蕭嵐的重要原因。同時,也是他相信與蕭嵐有合作基礎的重要原因 - 若蕭嵐想做北樞密使的話,得到韓拖古烈的支持,也是至關重要的。若韓拖古烈將蕭嵐視為敵人,那麼耶律信就會漁翁得利。而皇帝一旦採納了耶律信的策略,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成功,那也就沒有人知道耶律信這個北樞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為失敗而失寵,但也可能因為成功而更加得寵:時間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長得讓蕭嵐失去耐心 … … 所以,別人當北樞密使也罷了,若是耶律信的話,蕭嵐一定不願意看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韓拖古烈並不知道蕭嵐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給了一個他與蕭嵐結盟的可能。如蕭嵐這樣聰明的人,一定會發覺耶律信對他的威脅 - 這個時候,蕭嵐願意來陪他韓拖古烈下棋喝酒,其必定也有想試探、拉攏他之心思。「無論如何,我等都要盡力保全衛王的心血!」韓拖古烈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1]韓拖古烈顯然並不清楚突厥只是西遷,並未消失。 [2]指遼太宗耶律德光,他曾經攻入後晉都城汴京,並身著漢族皇帝之服飾稱帝,並正式改國號為「遼」。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一之下) 「大王,韓林牙可拿出了什麼籌碼?」另一邊,一個五十來歲,滿臉皺紋,身材矮小,留著山羊鬍的老者騎著一匹棗紅馬,緊緊地跟在蕭嵐的旁邊——他騎馬的技巧很好,始終離蕭嵐不遠不近,他們之間的距離,正好可以讓他們低聲交談,但他又始終落後蕭嵐一個馬頭。這個老者穿的是左衽的蕃服,但又留著析津府常見的漢(蟹蟹)人髮型,僅僅從外表上,倒分辨不出他是漢(蟹蟹)人還是契丹人。但這無關緊要,因為能夠與蕭嵐關係如此親密,就絕非尋常之人。實際上,南大王院也的確人人都認得他——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察訪司的實際主事者,也是南院大王蕭嵐最信任的謀主。一個貌不驚人,但卻令人聞之色變的老頭。 「韓托古烈在想什麼,本王已經弄明白了。」蕭嵐在馬上微搖著身,笑道:「他其實只想要兩樣東西——保住衛王合族的性命,勸住皇上不要跟南朝開戰......」 「那大王以為如何?」楊引吉滿是皺紋老皮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於我無關緊要。」蕭嵐笑道,「果真要與南朝動兵戈,可也不見得是好事。太宗皇帝那等英武,當年我契丹那般強盛,乘五代之弊,也不能得志。如今我契丹雖強,可未必強的過太宗之時;而南朝卻比五代強多了——皇上其實要的只是個面,只要下點功夫,終能把皇上的那點念頭轉過來。至於衛王......雖說留著是個後患,但他畢竟上了年紀,未必等得及皇上回心轉意,便是等得及,時移勢轉,他蛟龍離水,又有何可懼?況且我與他素無怨仇,兼之我也試探過上意,皇上只不過要敲山震虎,並非真想置衛王於死地,只不過他威名太甚,再留下去,將來不做曹操也得做司馬懿,我這也是順水人情,於我在朝名望,也甚有好處......」 「那韓林牙可許了啥?」楊引吉不依不饒的追問著。 「我若能保住衛王,他就領頭薦我做北樞密使。」蕭嵐淡淡說道『 楊引吉點點頭,嗯了一聲,意味深長的說道:「若有韓林牙領頭,那大王就是眾望所歸了......」 「眾望所歸?」蕭嵐冷冷的瞥了楊引吉一眼,「本王沒那麼蠢,忙著給自己掘墳墓。到時候我自會設計,令一幫人拼了命的彈劾我。只不過,為了太的將來計,若能籠絡住托古烈,將來太身邊,就算還有幾個正人,總部似如今這麼烏煙瘴氣,全是些小人......況且,本王要是在這件事上做了惡人,日後凡受過衛王知遇之恩的那些人,全得視我為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那樣,我便真做了北樞密使,日也難過得很。難道要本王以後倚賴那些破落紈褲弟來治國?那些人除了刮地皮還會什麼?皇上可不好唬弄——衛王在前面做了什麼,遲早皇上心裡會明白,後面的人若做的太差,到時候就真成了皇上眼裡的沙......」 「大王所說的,全是正理。」楊引吉點點頭。 「這麼說......」 「不過......」楊引吉生硬的打斷了蕭嵐,「大王果真要做這些事情,那還有兩件事,非做不可。」 「嗯?」蕭嵐感覺到了楊引吉的話有異。 楊引吉仍然是不緊不慢的說著,「頭一件,請大王準備好奏狀,無論如何,要力諫皇上解散察訪司......」 蕭嵐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但楊引吉一點閉口的意思都沒有,「第二件,在解散察訪司之前,下官還能替大王做一件事——大王給下官個月的時間,下官替大王羅織罪名,不論用什麼手段,總之要將馬哥、韓何葛等輩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哼!你又有何能耐,能將之斬草除根?」蕭嵐沉聲道:「這些人連根錯節,若果真靠殺能殺光的話,蕭佑丹不會做麼?」 「那也是除一家算一家,滅一族算一族。」楊引吉道,「要不然,大王以為這次站了韓林牙一邊,這些人便能當沒事發生?天下可沒這等便宜事,大王左右只能選一樣。」 「這些小人,又能奈本王何?」 「便以衛王之聰明、威望、根基,這些小人照樣也等到了機會。若是大王,恕下官直言——大王行事可沒有衛王那麼小心,而大王所恃者,不過是皇上、皇后、太之親寵,但這幾樣,一樣也不足恃,若一朝事變,只恐大王之處境尚不及今日之衛王。」 「是麼?」蕭嵐聽得不入耳,狠狠的揮鞭抽馬,「駕」地一聲,崔馬疾馳。楊引吉的眼皮跳了跳,也「駕」了一聲,驅馬緩緩跟上。 不多時,蕭嵐便馳馬到了他的大帳前,他躍身下馬,將馬韁遞給一旁的親兵,大步便往帳走去。 金碧輝煌的大帳之內,早有十來侍女,匍匐跪在兩旁相迎。又有四個侍女,高舉著金盤過來,那金盤內,分別盛著各式的果點心以及茶酒。 蕭嵐心不快,亦不理會,逕直走到披著麒麟皮[1]的座椅,怒沖沖的坐下。帳內侍女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屏氣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但他剛一落座,帳簾便被掀開,他的親兵隊長蕭排亞走進帳,躬身稟道:「大王,國舅別部夷離畢蕭官奴,北院右丞[2]耶律直,南院林牙蕭不哥、南院副統軍使耶律白、國舅別部將軍蕭不也五位大人在帳外求見。」 「叫他們進來罷!」蕭嵐揮了揮手,這五人與楊引吉一樣,也都算是他的心腹謀主,其蕭官奴與蕭不也更是與他同出一族,尚有兄弟名分。 「是。」蕭排亞答應著退出大帳,須臾,蕭官奴為首五人,便魚貫入帳。蕭嵐待他們行禮已畢,坐定之後,便問蕭官奴:「老哥此來何事?」蕭官奴雖然年近旬,但算起來,確實蕭嵐的堂兄。 蕭官奴年紀雖高,氣色仍好,見蕭嵐相問,忙欠欠身,道:「我等來見大王,本自有事。只是,方才遇著楊判官,楊判官說大王剛見過托古烈?」 「是又如何?」聽到這話,蕭嵐的臉色就陰了下來。 「那大王果真打算與托古烈聯手了麼?」蕭官奴望著蕭嵐,問道。 「卻又此意。」 蕭官奴五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耶律直最先按捺不住,離座而起,走到蕭嵐跟前,拱手抱拳道:「大王!萬萬不可!」其餘四人也跟著起身,一齊道:「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蕭嵐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大王,大王若信了托古烈了,無異於引火燒身啊!」蕭官奴跺足道:「這是托古烈的詭計,大王切切不可上當!」 「詭計?何以見得?」蕭嵐冷笑道。 「大王莫以為我等是危言聳聽。」蕭官奴厲聲道,「我等此來,原本便是稟告大王——昨日馬哥私下去見了唐康!」 「你說什麼?!」蕭嵐聽到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驚,騰地起身。「他瘋了麼?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見宋使者斬!」 全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1Vk學網,電腦站:ωωω.ㄧ6k.cn手機站:ap.ㄧ6k.cn支持學,支持16k!「他的確是瘋了,但卻是一條瘋狗!」耶律直搖著頭,「下官已經見過驛丞,驛丞將馬哥見唐康之詳情,一事不落的跟我復敘了一遍。他已經是瘋了,他去見唐康,竟是想做實當年從龍之馬林水,乃是南朝雲陽侯司馬夢求——而正是衛王將其引薦給皇上......」 「所以,也難怪衛王主持通事局這麼久,竟弄不到一張司馬夢求的畫像!」蕭嵐脫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馬上便想到馬哥想做什麼,「那唐康如何說?」 「那個唐康倒是聰明,連他名字也沒問,反而羞辱了他一頓。」耶律直回道,「不過,馬哥手裡有一些證據,卻是確定無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斷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據驛丞所言,唐康至少親口承認馬林水與司馬夢求相貌相似——這事他若不顧一切宣揚開來,若說只是巧合,誰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弒父弒君,也輕易壓不下來......」 「那他宣揚開來了不曾?」蕭嵐忽然問道,話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時雖尚未......」 「那便好!」蕭嵐冷冷地打斷他,旋即朝帳外高聲喝道:「排亞!」 「屬下在!」他話音未落,蕭排亞已衝進帳,跪倒行禮。 「你可認得北院宣徽使馬哥?」 「屬下認得。」 「那便好。」蕭嵐走到帳內的將案前,抽出一支令箭,丟到蕭排亞跟前,沉聲道:「點二百親兵,去將馬哥請來見我,待他一走,便將他的大帳圍了,他帳自廝僕以上,莫叫走了一個人。」 「得令!」蕭排亞捧了令箭,退出帳。 蕭嵐方轉過臉,望著蕭官奴與耶律直諸人,笑道:「如此便無事了。」 「但......但大王,馬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舉動驚呆了。 「他做下這等事來,還想著什麼北院宣徽使麼?」蕭嵐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待會兒本王會親自陪他一道去見皇上,稟明此事。只不過,馬哥竟為何似瘋了一般?」 耶律直待蕭嵐相問,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欠身稟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馬哥與衛王,實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馬哥本有三——長馬忠,太平興三年,被衛王派去出使阻卜,結果不明不白死在回來的路上,有人說,是南朝職方館的細作,為了挑撥朝廷與阻卜的關係,暗下毒,自此馬哥就竭力主張對南朝強硬,但這七八年間,卻一直為衛王所阻......」 蕭嵐搖搖頭,「死了一個兒而已,這未免也太小器了一點。」 「卻不只是一個兒——他次馬孝,太平興五年,選在侍從,但通事局卻查出他曾經收受南朝職方館的好處,這事雖然皇上看在馬哥的面上,只將馬孝賜死,但也差點令馬哥前途盡毀。還有三馬仁,太平興八年進士,正是前途無量,馬哥屢次求人干請,想將馬仁留在五京之內任職,據說皇上都親口答應讓他去南京了,又是衛王堅持己見,結果馬仁遠放至西北路招討司所屬的招州這麼個邊防城[3],不到兩年,因為回鶻奴**,馬仁竟因此死於流箭之下!」 耶律直說完馬哥與蕭佑丹的這些恩怨,又歎道:「馬哥雖然也算是位高權重,但三個兒都是死於非命,他馬家絕後斷了香火,這筆賬,便都有記在了衛王頭上。馬哥原本就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 「看不出來,他為人倒是堅忍,居然忍了這麼久沒發難......」 「大王何必驚訝,似馬哥這樣的人,大遼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蕭嵐斜過臉望去,說話的卻是南院林牙蕭不哥。「是麼?」 「這能假的了麼?」蕭不哥沉著臉說道:「大王豈能不知朝有多少人恨不能食衛王之肉?這些人,平素對大王可都是歌功頌德的,便是馬哥——大王莫要忘記,朝野可都將它視為大王門下客。」 「那本王可不敢當!」 「不論大王願不願意,如馬哥輩平素出入大王帳,過從甚密,那卻是眾所皆知之事。如今衛王事發,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機會,又見皇上令大王來審此案,誰不以為是千載難逢之機會?以馬哥之貴,寧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將衛王送到鬼門關——他這麼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衛王之智術,只要他逃脫此劫不死,誰能不怕他將來東山再起?」蕭不哥說著說著,情不自禁便漲粗了脖,「若是到了這個時候,大王卻受那托古烈蠱惑,要放衛王一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要將這些對衛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若真有那一日,下官只怕,這些人將要比怨恨衛王,十倍的怨恨大王!」 「蕭林牙說得不錯——大王他日得到的,不僅是怨歸己身,另一面,便是韓托古烈這些人,心裡也不會真心擁戴大王。大王與他們本非同類,他們不過因為大樹將傾,方來找大王這棵大樹依靠。倘若他們立足穩了,他們棄大王,便如棄敝履,恕下官直言,只要衛王尚在,這些人終究還得惟衛王馬首是瞻,可他日衛王度過今日之厄,想要東山再起,大王便是頭一塊絆腳石——大王今日仁義,他日衛王未必仁義......」 「不錯,到時候大王在朝,四面皆敵。謗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義為先,不拘小節,這誹謗日積月累,大王何以當之?」 耶律白與蕭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著。 蕭官奴又道:「以老朽之見,大王欲聽韓托古烈之言,不過是兩個原因。一則為耶律信之逼;一則不過為國家惜才。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與韓托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可有妙策?」蕭嵐對韓托古烈,本來也沒多麼情誼可言,只不過他這次對北樞密使之位,實是實在必得,因此眾人勸諫,他雖然有所顧忌,但終究是打動不了他。但蕭官奴此語,卻讓他不由動容。 「大王惜材愛材,此事不難。這天下之大,豈無遺珠,難不成便全在衛王、托古烈門下?況且做官之人,終究不是誰的私人,只要大王**之時,任人唯賢,執法以公,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無人材可用;若那些人只是衛王、托古烈之私人,那是有材無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們?若這些人既能為朝廷效力,於私又與大王不和,這才是大王之幸!」 「說得不錯!」這番話雖說知易行難,但終究是說得在理,蕭嵐聽得連連點頭,又問道:「那又要如何對付耶律信呢?」他心最難以釋懷的,依舊是此事,若衛王舊屬將衛王之事,歸怨於他,韓托古烈輩在朝野之,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極有影響力的,這些人若從作梗,他北樞密使之夢,終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選擇,比起耶律信來,韓托古烈可能更願意站在他這一邊;但若沒有選擇呢? 他豎起耳朵,卻聽蕭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問楊判官?他現今就在帳外!」 「快請!」蕭嵐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 [1] 註:國古代自通海以後,遂以長頸鹿為上古神獸麒麟。 [2] 註:官名,隸北樞密院丞司,後面的南院林牙,隸南樞密院;南院副統軍使,隸南院都統軍司。 [3] 按,遼人所謂邊防城,未必是在邊境。其國土內未開化部族甚多,如招州身處未開化部族環繞之,雖不在國境之邊界,亦謂之邊防城。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二之全) 種樸率領著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衝開那道口,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著重兵的話,那麼他與這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樸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孤立著一塊塊巖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裡,抵抗著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為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麼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著敵人,黑夜,不斷發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種樸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著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著的拱聖軍將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內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軍! 百餘騎以一種過份單薄的隊形,憑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的那個路口衝去。既便是在黑夜,只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在那個方向,種樸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因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隨著種樸部向缺口衝去。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的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確,對於拱聖軍來說,既便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每個人都高喊著「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只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著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後,這裡正居於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藉著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數里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森森的樹林。 在梁永能的算計,像拱聖軍這樣帶著輜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里內,又只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後,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梁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為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只要還要找得著方向,這裡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讚的任務也應當很輕鬆,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只要拱聖軍主將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對於自己所領的將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標,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隱隱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麼倒霉,無論如何,也要活著逃出來成為自己的俘虜才好。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的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標,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二人依舊耐心的等待著。 然而,預想的大潰散卻並沒有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跡。有一刻鐘,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為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隱隱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寵罩內心。難道自己最終只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暗暗哀歎自己的時運不濟。 便在二人耐心將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只見星光之下,從路口衝出一隊騎兵來。 野利贊心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衝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著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的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為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後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麼久之後,因為將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並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並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是這支宋軍的行動一致,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裡讚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才是真正的精銳。 僅僅憑著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只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隨之衝了出來。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的突圍,在主將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野利贊暗暗計算著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著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難道他們發現什麼了?野利贊心裡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將,便果斷的做出了手勢:「上馬!」 種樸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裡,在這片寬廣的天地,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但種樸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戰鬥並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裡也可能潛伏著敵人。 忽然,他聽到身後「?」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吁!」種樸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來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出何事了?」種樸皺眉問道。 「有人落馬了,像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哦?」種樸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隱隱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歷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做為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為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並不攜帶,而只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於體力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樸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隨時準備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報仇雪恥之前,老還不想進忠烈祠。現在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是!」 種樸滿意地點點頭,勒馬回轉。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將旗也衝了出來。也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號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衝了出來,喊聲震天。 種樸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樸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吾皇萬歲!」種樸大聲吼道,朝著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衝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隨其後,一齊高喊著「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著正東方穿去。 種樸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西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離野利讚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西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為拱聖軍衝擊的目標,竟被懷著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但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飆。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然而為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已經如有神助般的衝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終於,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符懷孝與種樸率領拱聖軍餘部在**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最糟糕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別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捨,不依不撓。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種樸還赫然發現了「梁」字帥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將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隸屬輜重部隊的廂軍與民夫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梁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上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梁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符懷孝的首級!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將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匯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餘部窮追不捨。他之所以要親自領兵,與炫耀武勇之類的虛榮無關,而是因為梁永能對拱聖軍的戰鬥力印象過於深刻,而他的麾下卻缺少真正可以獨擋一面將領。否則野利贊與賀崇榜何至於放跑符懷孝?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規定:棄主將而逃者斬!既便不是故意棄主將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將者,將校以下皆免官黜為民,忠士以下流萬里!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節省體力,他將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谷道,交替掩護。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滯後,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如此堅持到了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樸終於發現了無定河。 「全軍飲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著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命令。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爭先恐後的牽著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嚥地就著河水吃起乾糧來;有些戰士則耐心地餵著戰馬。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太大了。 符懷孝望著這一幕,微微搖了搖頭,將種樸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汝率兵先去求救兵!」 種樸吃了一驚,抬眼望著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種樸向左右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汝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夏州找折將軍,如果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無論是種樸還是符懷孝,心裡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樸,使一個才華出眾的後起之秀不至於從此無望於軍旅甚至白白葬送於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他無法堂而皇之的將軍旗交付種樸帶走,但只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於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末將寧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樸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大人!」 「汝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喝斥著。 「是!末將領令!」種樸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嘩聲。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樸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布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昏。 距宥州城約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山澗內,種樸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著戰馬,催促著戰馬疾馳。「駕!」「駕!」的催促聲不絕於耳。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要盡量將援兵請到。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麼會便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樸也擔心著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內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澗內傳來大聲的喝斥。 「吁!」種樸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將弩機瞄準著種樸一行。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來,正在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種樸見著那個武官的服飾,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宋軍! 是宋軍! 「我們是拱聖軍。」種樸壓抑住心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樸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們依然將弩機對準著種樸一行人。 「你們是什麼人?!」種樸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上面沒有回應。種樸只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樸看那為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於某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樸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隨意看了種樸一行一眼,便抬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樸,見種樸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跡,而**前的標誌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隨下官一行。」 「隨你一行?」種樸冷笑道:「你又是甚麼人?」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樸,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於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怎麼會跑到宥州來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墨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將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而吃虧的名義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寧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如此隱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眾隨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將拱聖軍也瞞在鼓裡,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後,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識趣的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為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雲翼軍--雲翼軍參預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隱君的態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後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製的**的,整個陝西現在只有一個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劃,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餌。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輜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的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軍主力與輜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裡,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已掌握超過萬的精兵悍卒。 這萬軍宋軍,以營為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隱密地區,等待梁永能上鉤。而只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便四處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隨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確,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梁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尷尬的僵持當。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致全軍盡墨,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變得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忌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此時許多將領懊惱與擔心的,並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著將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隨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將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將來便成為取禍之由。 折克行虎距於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著滿帳噤若寒蟬的將校。 他的確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是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將來可能招到的報復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梁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將上三軍一起葬送在這裡,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打仗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梁永能出戰,然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別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梁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為鹽州的南面對著環慶,所以請求支援,並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折克行並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但他也成功的藉著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將心的疑慮。讓諸將以為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態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過二人心肯定有所不滿。 但折克行不在乎。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只有勝利! 為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只要梁永能來咬鉤,便值得冒險。 為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裡看不見**不著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划得來的!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梁永能這條咬了鉤的大魚! 「就算符懷孝完了,梁永能亦沒有這般快跑掉。」諸將之首先開口的是吳安國。他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在眾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將領們還沒開口的時候,便脫口而出,且直呼符懷孝之名,引得滿帳側目。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楊柳屯與鐵柱泉、叱利砦等處,皆並為鹽州最險要之地。符懷孝不通地理,以驕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但梁氏既敗拱聖軍,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且以為拱聖軍是孤軍深入,豈有不留軍在鹽州休整數日之理?我軍若遣先鋒,晝夜兼程疾行,此去鹽州不過一日**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梁永能無法從容逃竄。而大軍逶迤其後,使輜重慢行,戰士攜五日之糧,輕裝而進,最慢兩日夜可至。如此,拱聖軍雖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況且探馬之報語焉不詳,符懷孝亦未必便全軍盡墨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從此可高枕而憂!」 吳安國說完之後,折克行微微頷首。但是其餘諸將,卻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言語。連河東軍的將領,似乎都心存疑慮。 折克行移目趙盡忠,道:「趙將軍以為如何?」 「下官以為,兵法雲百里爭利而厥上將軍,且只攜五日之糧而進,吳鎮卿之議,過於冒險。」趙盡忠心裡本樂於看折克行的笑話,但是既然涉及軍機,他卻不敢兒戲,而是直抒己見。 折克行「嗯」了一聲,又向雲翼軍副都指揮使楊知秋問道:「楊將軍以為如何?」 楊知秋看了一眼趙盡忠,又看了一眼吳安國。他知道吳安國是種古的愛將,又是雲翼軍公認的「將種」,論理他應當站在吳安國一邊,但是他心裡對吳安國總有幾分排斥,而他本身又更傾向於同意趙盡忠的意見。猶豫半晌,楊知秋方說道:「下官以為,拱聖軍是夜行遇伏,輕兵疾進,其禍如此。後來者不可不鑒。」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問飛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飛武第三軍也是折家軍,但是其軍都指揮使也不同意吳安國的建議,認為過於冒險。 折克行依然不動聲色,最後才問到諸軍主將階級較低的何畏之。雖然何畏之是在伐夏開始後才重新領兵的,而且又是大理人,階級也較低,但他與環州義勇的赫赫戰功,卻讓折克行語氣對他十分尊敬。 何畏之環視帳一眼,說道:「依末將之見,梁永能已是俎之肉,諸公奈何棄之不食?拱聖軍之敗,是因其自大輕敵,梁永能有備待無備。而今梁永能大勝之後,正當志得意滿,不可一世,而我軍出其不意,以有備擊無備。勝敗之數,又有何疑?末將以為吳將軍之策甚善。若擊西賊,環州義勇,願為前驅!」 折克行注目何畏之,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讚道:「何蓮舫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音未落,便聽帳外有人稟道:「拱聖軍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翊麾校尉種樸有緊急軍情求見!」 「啊?!」軍大帳當,眾人頓時都是又驚又喜,一齊向帳簾處望去。連折克行也不由起按案而起,大聲道:「快宣他進帳!」 「是!」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一個渾身都是血跡的武官,出現在眾人面前。 種樸一見著折克行,撲通一聲便單膝跪倒,激動難抑地說道:「請折帥速發援軍,救我拱聖軍將士!大恩大德,拱聖軍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聽到此語,心竟是一陣狂喜。看來拱聖軍是被圍住了!這樣說來,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種將軍莫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八十餘里! 只有八十餘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雖然平靜,但心當真是喜不自勝。大軍行進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如種樸回來求援那麼快,但是騎兵拋棄一切輜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趕到。步軍快則一日,慢則兩日,也可趕到戰場。而梁永能卻遠離他的步軍與主力,正率領著騎兵在圍攻符懷孝! 折克行立即答應了種樸發兵救援的要求。 他親自統率著飛騎軍、雲翼軍與河東蕃騎在種樸的帶領下,以吳安國部為先鋒,趁夜前往救援。同時命令趙盡忠統領步軍,以何畏之的環州義勇為先鋒,直取鹽州城,包圍梁永能的主力,並且阻斷梁永能的歸路。又派人去通知都總管司的**,即刻強攻蝦蟆寨。 但是種樸卻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僅命令所有戰馬裹蹄銜枚,而-U-f.ㄧ!V!ΚχS.FΟA且嚴令所有將士不得騎馬,而是一律牽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軍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種樸向折克行請求加速行軍,換來的回答卻是:「敢舉火者斬!」 折克行絕不允許梁永能事先發現自己的行蹤而逃竄。 而種樸卻擔心著拱聖軍那些倖存袍澤的安危。每多耽誤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戰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懷孝能否堅持到援軍來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卻並不擔心,即便拱聖軍全軍盡墨,梁永能多半也會就地露營。至少他根本不可能連夜趕回鹽州。而且,在符懷孝授首,拱聖軍被全殲的情況下,梁永能與西夏人的警惕**會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聞風而逃。 用符懷孝與拱聖軍換梁永能與平夏兵,讓平夏地區從此真正歸入大宋的版圖,陝西自此無西顧之憂。這是值得的! 在大軍的最前面,康時傑看了一眼種樸與他的拱聖軍部下們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向吳安國問道:「我們這樣行軍,趕得及麼?」 吳安國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 康時傑細細辨認,吳安國說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頓時呆住了,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跟上吳安國,默默向前走著。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 「馬哥,你膽還真不小!」耶律浚坐在他的御座上,一面聽著蕭嵐的稟奏,一面**著臉盯著馬哥。 雖然一直是低著頭,但是,馬哥仍然能夠感覺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時的表情是怎樣的----他是耶律浚XX之初就一手簡拔的官員追隨他的皇帝已經有十幾年了,這種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賞識,十幾年來歷經風浪而始終不倒,反而步步高陞的本錢。揣測皇帝的心思,對於馬哥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 他知道當耶律浚這樣看一個人時,意味著什麼。 他雖然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繃得緊緊地,小腿一陣的XX,幸好此時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會掩蓋這些細節,不會被皇帝發覺。 他瞭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讓皇帝察覺他的緊張。 今日之變,的確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險,私見唐康之時,已經知道是瞞不了多久的。但他素與蕭嵐相厚,又知道蕭嵐覬覦北樞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蕭右丹正是失勢之時,大遼朝人人懼怕蕭嵐,因此,他算定在這個時候,絕大部分大臣是不敢輕易下注的。所以,最壞不過是被蕭右丹的死黨彈劾---而他們是不可能有多少真憑實據。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是蕭嵐翻臉不認人! 而且,時間不過過了短短一個晚上----蕭排亞率人來時,他正與幾個心腹在帳內商議進一步的行動,結果蕭排亞不由分說,就帶到了南院大王大帳。到了那裡,又被蕭嵐一通質問,然後幾乎被蕭嵐挾持著前來面君。 這一連串的變故,的確打了馬哥一個措手不及。 馬哥非常的瞭解蕭嵐----這個年輕的新貴,最發的本領與自己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最懂得揣摩,迎合皇帝的人。 以他和蕭嵐的關係,這樣翻臉,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蕭右丹。 蕭嵐一向是順承耶律浚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這麼做,之能是因為他知道皇帝並沒有真正想要將蕭右丹置於死地。 這也正是馬哥此前所一直擔心的。 這也正是他要冒險的原因。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要置蕭佑丹與死地而後快。 所以,他必須逼得皇帝騎虎難下! 雖然他也計算過退路,報了這不共戴天之仇,若是僥倖不死他已經暗聯絡好了一個高麗海商,到時候便遠赴南海,以他的才能,在南海諸侯國,富貴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使與蕭佑丹同歸於盡,他也在所不惜! 雖然局面極為不爽,雖然心裡有難以克制的慌亂與緊張,但是,他也絕不會就此認輸。 馬哥心裡很清楚,如今能暫時保住他命的辦法,只有一個。 他咬咬牙,揚起頭來,忘了一臉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勁叩著頭,一面放聲哭道:「陛下!臣確無所懼!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賊手,為人者卻懵然不知,以仇為親,此匹夫知其辱,何況天?臣聞『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恥大辱,臣死且不懼,更有何懼?!惟陛下父仇未報,為天下笑,臣雖死,亦無面目見先帝於泉之下!」 「放屁!」一瞬間,耶律浚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騰地從御座上站起來,怒聲吼道:「馬哥,你還敢胡說八道!」 「罪臣萬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職方館知事----雲陽侯司馬夢求即是當年引薦給陛下的馬林水!」 金帳之內,瞬間死寂。 過了一小會,便聽耶律浚惡狠狠地問:「證據呢?」 「唐康已經親口承認!」馬哥硬著脖回道 但他話音剛落,已聽蕭嵐厲聲喝道:「馬哥,你敢當面欺君?!」 馬哥毫不示弱,馬上頂了回去,「罪臣萬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請召唐康,御前當面對質。臣若欺君,願受車裂之刑!」 無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將此事鬧得天下皆知!若真能將這風浪掀起來,皇帝一時半會,更不會殺他。 「陛下!」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事不關己,但蕭嵐此事仍然是又驚又懼,他這時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狗急跳 牆」,什麼叫做「困獸猶斗」----唐康有沒有說過那些話,真相倒不難查明,而皇帝絕對不會捨不得馬哥一條小命,但馬哥仍然不顧一切地挑釁者皇帝…… 蕭官奴、楊引吉他們是對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瘋狗去咬人,結果只會讓那群瘋狗來咬他自己!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制止住馬哥這條瘋狗。 「陛下!馬哥已是喪心病狂,陛下豈能聽此瘋言狂語,便輕易召見南朝使者,辱及先帝,為天下萬邦所笑……」 但他話還沒說完,已被馬哥聲嘶力竭地打斷,「陛下,衛王勾結南朝,鐵證如山!」 馬哥一面叩頭如搗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響,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放聲大哭,「陛下試想,若非衛賊私通南朝,暗 早有交易,為何我大遼內亂之時,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為何五年之前,南朝疲敝,國內**然,衛賊使宋覷其虛實,回來反而力陳宋不可伐?為何今日南朝復振,便欲毀約,而衛賊卻又敢與樸彥成私定密約?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為此賊所欺」 蕭嵐終究還是年輕,馬哥擺出這不顧一切同歸於盡的架勢,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咬,他一下竟是舌頭打結,想不出 什麼詞來駁斥。 但耶律浚卻早已聽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擊在御案之上,怒聲喝道:「來人!」 帳侍衛立時應聲而出。 耶律浚指著馬哥,怒道:「將這無父無君的XX賊押出去,送夷離畢」 「陛下——」馬哥被幾個侍衛如狼似虎般撲過來,他還要掙扎,耶律浚已是雙眼噴火,又喝道:「把他狗嘴給我塞了!」幾個侍衛不由分說,從馬哥身上撕下一個魚帶,一把塞進他的嘴裡,連拖帶拉,拖出帳去。 「蕭嵐!」耶律浚餘怒未消,又轉向蕭嵐,幾乎嚇得蕭嵐一個哆嗦,「臣在!」 「你立即給朕查清楚,馬哥究竟還有沒有餘黨?全部抓起來,一個也不要漏掉。」耶律浚沉著臉,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挺清楚,朕不想再聽到任何胡言亂語,令先帝泉之下,不得安生!」 「領旨!」蕭嵐連忙應道,叩頭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絕境之後的愚蠢與瘋狂,往往會令正常人無法理解。 離開皇帝的金帳之後,蕭嵐仍禁不住後怕,他一面慶幸自己的果斷——若是給了馬哥充裕的時間,真不知道他會惹出多大的亂來無法收拾。而且,這個亂,到時候毫無疑問會被算到他的頭上。搞不好,連皇帝也會疑心是他暗縱容、唆使。所謂「瓜田李下之嫌」,有時候的確是有口難辯的。 另一方面,蕭嵐這才算是真正明白蕭官奴、楊引吉們的先見之明。其實,他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馬哥為何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要挾皇帝?這是蕭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卻不得不來處理這種蠢事。 人人都說他蕭嵐是個沒有堅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雖然不是什麼忠臣義士,但還不是那種對大遼的命運完全漠不關心的人,所以如馬哥所策劃的這一類事情,即使與他命運無關,他也一定會阻止的。 然而,同時,便如蕭官奴、楊引吉們所告誡的——他絕對不能得罪那些與馬哥站在同一邊的人。 他現在無比認同這一點。 他恍若覺得自己如雜耍藝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懸在高空,又細又長的竹竿以上,須得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平衡,否則,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第二十一章 雲重**山雪滿郊(四) 「也就是說,韓林牙算對了,咱們應當可以安枕無憂了。」 耶律昭遠放下手的《謀略例說》,抬起頭來。與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帳內,除了一張胡床,一個書案,最明顯 的,是那幾箱書籍,全是從南朝或買或抄回來的。 「但願如此。」和耶律昭遠說話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長相平凡,從穿著來看,似個高麗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 此,這個叫王淳的人,有一個高麗姓氏,能說一口流利的高麗話與契丹話,但耶律昭遠並不是很相信他是個高麗人。 誰都知道高麗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遼皇帝為了能夠表達他對能帶給他豐厚稅收的商賈們的歡迎,每年都會允許一些外國商人到廣平甸與他的臣下貿易——但宋商會受到嚴格的限制,而高麗人則因此受益。他們是大遼最活躍的商人之一,充當著大遼與宋朝、南海諸侯、日本國 之間的介。 遼麗之間的關係複雜,作為一個曾經長期臣屬於大遼,被大遼視為「家奴」的國家,即使他們現在倒向南朝一邊,但近百年的糾葛不可能在**間完全切斷。兩國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麗如今對大遼至少維持著表面上的臣禮,大遼對高麗亦更加懷柔…… 因此,大遼的貴戚官員們也不怎麼避諱他們的座上客,有那麼幾個高麗商人——誰也不會拒絕他們帶來的好處,大遼的契丹貴族,或明或暗,誰不曾賣給過這些高麗人奴隸?誰又不曾從這些高麗人手裡,購買過南海奇珍? 不過,這個王淳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高麗商人。 韓拖古烈需要一些與南朝保持私下溝通的橋樑,但他不便直接出面,於是耶律昭遠與這個王淳,便成為他的橋樑之一。在王淳的背後,站著宋朝駐遼正使樸彥成。 「但願如此?王先生以為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麼?」 「蕭嵐此人,斷不可小覷,何況他身邊還有楊引吉這些智謀之士。」王淳用契丹話說道,「大人須得提醒韓林牙小心提 防。」 「但若非蕭嵐阻止,馬哥XX謀幾乎得逞,何況他如今又窮追馬哥XX黨……」耶律昭遠覺得王淳有點過於謹慎了,「這還不足以表示蕭嵐已經接受了韓林牙的條件麼?」 但王淳依然搖搖頭,「蕭嵐反覆無常之人……」 「此事不必過慮。」耶律昭遠笑道:「樸公擔憂的,不過是怕耶律信XX,損害兩國通好。蕭嵐是什麼樣的人不要緊,只要他決意與韓林牙結盟,那他日後就必須倚重韓林牙,如此衛王與樸公所簽的密約,仍然有可能被承認。」 王淳沉默了一會,「此外,樸大人還想請大人轉告韓林牙,望韓林牙從周旋,令他與使館能盡快返回廣平甸。」 「此事只怕還需要耐心一點。」 「樸大人自可耐心,然拖延日久,大宋國內,恐再生他變。」 耶律昭遠不由皺了皺眉頭,他聽得懂王淳的弦外之音,「我會將樸公的意思,轉告韓林牙。」 但願南朝不要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同一天。 夷離畢獄。 「蕭兄……」馬哥看到蕭官奴突然出現,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與蕭官奴交情匪淺,次馬孝娶的就是蕭官奴夫人的侄女。 但蕭官奴得臉色與眼神讓馬哥的驚喜在剎間就變成驚疑。 「馬大人。」蕭官奴身後,只跟著兩個看不清面容的親隨,他們一到,不由分說,就將獄吏全部趕了出去。馬哥的心 頓時沉了下去。 「你的罪名已經定了。」蕭官奴望著馬哥,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馬哥卻更加絕望,他只看到蕭官奴的嘴,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交通宋使、圖謀叛國——這個罪名如何?」 「你?你!」馬哥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牢門。 蕭官奴憐憫的望著他,溫聲道:「馬大人也算是男漢大丈夫,多餘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馬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瞪著蕭官奴。 「不知馬大人問的是?」 「蕭大王為何要幫蕭佑丹?!」馬哥壓低了嗓,「我死不足惜,但蕭大王為何不利用我出去蕭佑丹那廝?」 「馬大人又如何知道你死得一定沒有價值呢?」蕭官奴嘿嘿笑道,他朝一個親隨呶呶嘴,一個親隨拿著一根繩走了過 來。 「你想幹什麼?」馬哥只覺得背後一股寒氣沿著脖冒了上來,他嚇得退後一步,「你想幹什麼?我也做過北院宣徽使,你就敢……」儘管他早就立志一死,但當死亡真正臨近,他仍然抗拒不了那從心底冒出來的驚恐。 「我當然不敢……」蕭官奴慢條斯理地看著另一個親隨打開牢門,「好教馬大人知道,你是畏罪自殺而死。」 「你……」 「當然,以馬大人的身份,這樣死在夷離畢的大獄,免不了還要找幾個替罪羊來賽罪……不過你也可以瞑目,你的 死,說不定是求仁得仁。」 但馬哥此時,已經被恐懼所佔據。他被蕭官奴的親隨狠狠地按在地上,感覺一個粗麻繩穿過脖,疼痛、窒息、死命的掙扎……讓他根本無法仔細思考蕭官奴的話之意。 蕭官奴也不再說話,只是冷冷的望著牢漸漸死去的馬哥。有時候,解決麻煩,掩蓋真相,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交通宋使、圖謀叛國! 這個罪名還真是諷刺,但也絕妙。楊引吉那個老頭,真是又狠又絕。 馬哥死了,他的同黨也完了,但蕭官奴得差使還沒有完,他還得和耶律直、蕭不哥他們一道,把謠言悄悄地散播出去。 馬哥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死的,下獄、畏罪自殺,這全都是「奉行上意」。皇上不想讓衛王蕭佑丹死,衛王很快就要東山再起……所以,馬哥才遭此下場。他們要讓每一個痛恨過蕭佑丹、曾經攻擊過蕭佑丹的人,都感覺到懼怕。他們要讓這些人只要想起馬哥,就彷彿看見自己未來的命運!他們不會再輕易信任蕭嵐,但至少在蕭嵐重新贏得他們之前,他們的目標將不會是蕭嵐。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山雪滿郊(四之全) 種樸率領著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衝開那道口,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著重兵的話,那麼他與這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樸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孤立著一塊塊巖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裡,抵抗著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為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麼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著敵人,黑夜,不斷發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種樸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著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著的拱聖軍將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內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軍! 百餘騎以一種過份單薄的隊形,憑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的那個路口衝去。既便是在黑夜,只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在那個方向,種樸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因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隨著種樸部向缺口衝去。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的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確,對於拱聖軍來說,既便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每個人都高喊著「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只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著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後,這裡正居於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藉著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數里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森森的樹林。 在梁永能的算計,像拱聖軍這樣帶著輜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里內,又只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後,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梁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為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只要還要找得著方向,這裡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讚的任務也應當很輕鬆,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只要拱聖軍主將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對於自己所領的將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標,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隱隱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麼倒霉,無論如何,也要活著逃出來成為自己的俘虜才好。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的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標,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二人依舊耐心的等待著。 然而,預想的大潰散卻並沒有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跡。有一刻鐘,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為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隱隱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寵罩內心。難道自己最終只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暗暗哀歎自己的時運不濟。 便在二人耐心將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只見星光之下,從路口衝出一隊騎兵來。 野利贊心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衝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著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的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為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後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麼久之後,因為將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並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並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是這支宋軍的行動一致,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裡讚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才是真正的精銳。 僅僅憑著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只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隨之衝了出來。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的突圍,在主將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野利贊暗暗計算著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著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難道他們發現什麼了?野利贊心裡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將,便果斷的做出了手勢:「上馬!」 種樸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裡,在這片寬廣的天地,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但種樸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戰鬥並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裡也可能潛伏著敵人。 忽然,他聽到身後「?」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吁!」種樸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來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出何事了?」種樸皺眉問道。 「有人落馬了,像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哦?」種樸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隱隱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歷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做為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為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並不攜帶,而只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於體力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樸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隨時準備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報仇雪恥之前,老還不想進忠烈祠。現在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是!」 種樸滿意地點點頭,勒馬回轉。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將旗也衝了出來。也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號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衝了出來,喊聲震天。 種樸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樸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吾皇萬歲!」種樸大聲吼道,朝著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衝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隨其後,一齊高喊著「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著正東方穿去。 種樸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西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離野利讚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西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為拱聖軍衝擊的目標,竟被懷著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但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飆。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然而為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已經如有神助般的衝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終於,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符懷孝與種樸率領拱聖軍餘部在**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最糟糕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別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捨,不依不撓。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種樸還赫然發現了「梁」字帥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將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隸屬輜重部隊的廂軍與民夫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梁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上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梁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符懷孝的首級!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將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匯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餘部窮追不捨。他之所以要親自領兵,與炫耀武勇之類的虛榮無關,而是因為梁永能對拱聖軍的戰鬥力印象過於深刻,而他的麾下卻缺少真正可以獨擋一面將領。否則野利贊與賀崇榜何至於放跑符懷孝?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規定:棄主將而逃者斬!既便不是故意棄主將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將者,將校以下皆免官黜為民,忠士以下流萬里!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節省體力,他將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谷道,交替掩護。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滯後,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如此堅持到了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樸終於發現了無定河。 「全軍飲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著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命令。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爭先恐後的牽著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嚥地就著河水吃起乾糧來;有些戰士則耐心地餵著戰馬。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太大了。 符懷孝望著這一幕,微微搖了搖頭,將種樸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汝率兵先去求救兵!」 種樸吃了一驚,抬眼望著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種樸向左右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汝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夏州找折將軍,如果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無論是種樸還是符懷孝,心裡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樸,使一個才華出眾的後起之秀不至於從此無望於軍旅甚至白白葬送於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他無法堂而皇之的將軍旗交付種樸帶走,但只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於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末將寧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樸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大人!」 「汝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喝斥著。 「是!末將領令!」種樸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嘩聲。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樸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布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昏。 距宥州城約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山澗內,種樸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著戰馬,催促著戰馬疾馳。「駕!」「駕!」的催促聲不絕於耳。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要盡量將援兵請到。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麼會便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樸也擔心著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內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澗內傳來大聲的喝斥。 「吁!」種樸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將弩機瞄準著種樸一行。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來,正在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種樸見著那個武官的服飾,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宋軍! 是宋軍! 「我們是拱聖軍。」種樸壓抑住心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樸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們依然將弩機對準著種樸一行人。 「你們是什麼人?!」種樸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上面沒有回應。種樸只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樸看那為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於某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樸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隨意看了種樸一行一眼,便抬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樸,見種樸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跡,而**前的標誌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隨下官一行。」 「隨你一行?」種樸冷笑道:「你又是甚麼人?」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樸,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於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怎麼會跑到宥州來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墨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將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而吃虧的名義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寧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如此隱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眾隨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將拱聖軍也瞞在鼓裡,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後,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識趣的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為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雲翼軍--雲翼軍參預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隱君的態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後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製的**的,整個陝西現在只有一個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劃,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餌。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輜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的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軍主力與輜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裡,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已掌握超過萬的精兵悍卒。 這萬軍宋軍,以營為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隱密地區,等待梁永能上鉤。而只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便四處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隨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確,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梁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尷尬的僵持當。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致全軍盡墨,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變得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忌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此時許多將領懊惱與擔心的,並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著將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隨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將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將來便成為取禍之由。 折克行虎距於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著滿帳噤若寒蟬的將校。 他的確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是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將來可能招到的報復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梁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將上三軍一起葬送在這裡,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打仗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梁永能出戰,然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別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梁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為鹽州的南面對著環慶,所以請求支援,並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折克行並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但他也成功的藉著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將心的疑慮。讓諸將以為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態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過二人心肯定有所不滿。 但折克行不在乎。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只有勝利! 為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只要梁永能來咬鉤,便值得冒險。 為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裡看不見**不著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划得來的!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梁永能這條咬了鉤的大魚! 「就算符懷孝完了,梁永能亦沒有這般快跑掉。」諸將之首先開口的是吳安國。他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在眾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將領們還沒開口的時候,便脫口而出,且直呼符懷孝之名,引得滿帳側目。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楊柳屯與鐵柱泉、叱利砦等處,皆並為鹽州最險要之地。符懷孝不通地理,以驕兵遇伏,本在意料之(手機 閱讀 1 6 k χS . c Cm)。但梁氏既敗拱聖軍,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且以為拱聖軍是孤軍深入,豈有不留軍在鹽州休整數日之理?我軍若遣先鋒,晝夜兼程疾行,此去鹽州不過一日**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梁永能無法從容逃竄。而大軍逶迤其後,使輜重慢行,戰士攜五日之糧,輕裝而進,最慢兩日夜可至。如此,拱聖軍雖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況且探馬之報語焉不詳,符懷孝亦未必便全軍盡墨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從此可高枕而憂!」 吳安國說完之後,折克行微微頷首。但是其餘諸將,卻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言語。連河東軍的將領,似乎都心存疑慮。 折克行移目趙盡忠,道:「趙將軍以為如何?」 「下官以為,兵法雲百里爭利而厥上將軍,且只攜五日之糧而進,吳鎮卿之議,過於冒險。」趙盡忠心裡本樂於看折克行的笑話,但是既然涉及軍機,他卻不敢兒戲,而是直抒己見。 折克行「嗯」了一聲,又向雲翼軍副都指揮使楊知秋問道:「楊將軍以為如何?」 楊知秋看了一眼趙盡忠,又看了一眼吳安國。他知道吳安國是種古的愛將,又是雲翼軍公認的「將種」,論理他應當站在吳安國一邊,但是他心裡對吳安國總有幾分排斥,而他本身又更傾向於同意趙盡忠的意見。猶豫半晌,楊知秋方說道:「下官以為,拱聖軍是夜行遇伏,輕兵疾進,其禍如此。後來者不可不鑒。」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問飛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飛武第三軍也是折家軍,但是其軍都指揮使也不同意吳安國的建議,認為過於冒險。 折克行依然不動聲色,最後才問到諸軍主將階級較低的何畏之。雖然何畏之是在伐夏開始後才重新領兵的,而且又是大理人,階級也較低,但他與環州義勇的赫赫戰功,卻讓折克行語氣對他十分尊敬。 何畏之環視帳一眼,說道:「依末將之見,梁永能已是俎之肉,諸公奈何棄之不食?拱聖軍之敗,是因其自大輕敵,梁永能有備待無備。而今梁永能大勝之後,正當志得意滿,不可一世,而我軍出其不意,以有備擊無備。勝敗之數,又有何疑?末將以為吳將軍之策甚善。若擊西賊,環州義勇,願為前驅!」 折克行注目何畏之,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讚道:「何蓮舫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音未落,便聽帳外有人稟道16k小說手機站wap.16kxs.CdA整理:「拱聖軍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翊麾校尉種樸有緊急軍情求見!」 「啊?!」軍大帳當,眾人頓時都是又驚又喜,一齊向帳簾處望去。連折克行也不由起按案而起,大聲道:「快宣他進帳!」 「是!」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一個渾身都是血跡的武官,出現在眾人面前。 種樸一見著折克行,撲通一聲便單膝跪倒,激動難抑地說道:「請折帥速發援軍,救我拱聖軍將士!大恩大德,拱聖軍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聽到此語,心竟是一陣狂喜。看來拱聖軍是被圍住了!這樣說來,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種將軍莫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八十餘里! 只有八十餘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雖然平靜,但心當真是喜不自勝。大軍行進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如種樸回來求援那麼快,但是騎兵拋棄一切輜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趕到。步軍快則一日,慢則兩日,也可趕到戰場。而梁永能卻遠離他的步軍與主力,正率領著騎兵在圍攻符懷孝! 折克行立即答應了種樸發兵救援的要求。 他親自統率著飛騎軍、雲翼軍與河東蕃騎在種樸的帶領下,以吳安國部為先鋒,趁夜前往救援。同時命令趙盡忠統領步軍,以何畏之的環州義勇為先鋒,直取鹽州城,包圍梁永能的主力,並且阻斷梁永能的歸路。又派人去通知都總管司的**,即刻強攻蝦蟆寨。 但是種樸卻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僅命令所有戰馬裹蹄銜枚,而且嚴令所有將士不得騎馬,而是一律牽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軍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種樸向折克行請求加速行軍,換來的回答卻是:「敢舉火者斬!」 折克行絕不允許梁永能事先發現自己的行蹤而逃竄。 而種樸卻擔心著拱聖軍那些倖存袍澤的安危。每多耽誤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戰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懷孝能否堅持到援軍來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卻並不擔心,即便拱聖軍全軍盡墨,梁永能多半也會就地露營。至少他根本不可能連夜趕回鹽州。而且,在符懷孝授首,拱聖軍被全殲的情況下,梁永能與西夏人的警惕**會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聞風而逃。 用符懷孝與拱聖軍換梁永能與平夏兵,讓平夏地區從此真正歸入大宋的版圖,陝西自此無西顧之憂。這是值得的! 在大軍的最前面,康時傑看了一眼種樸與他的拱聖軍部下們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向吳安國問道:「我們這樣行軍,趕得及麼?」 吳安國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 康時傑細細辨認,吳安國說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頓時呆住了,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跟上吳安國,默默向前走著。 -------- 註: 一,「楊柳墩」改為「楊柳屯」。《邊考》:「寧夏鎮禦敵之路有四:……一曰花馬池,險在定邊營、楊柳屯、清水營,興武營、鐵柱泉諸處。……」花馬池即鹽州,楊柳屯並非阿越杜撰,而是實有其所。因明代在此地築堡,稱「楊柳堡」,其本名楊柳墩或楊柳屯。其地在鹽州東北三十里,是自東北面入侵鹽州的必經之道。地勢險要。 二,本節是第二十一節,但實際上第集至此,正好二十萬字。經過這一段時間慎重考慮,阿越決定第二卷終於第集。也就是寫完伐夏為止。而將所有的廟堂之爭集於第三卷,因為第三卷與第一卷一樣,將以石越的視角展開。這也是新宋的最後一卷。所以,第二卷第集還會有幾萬字的篇幅。 三,在第二卷即將結束之即,歡迎大家就整個第二卷多提意見,以便於我修改第二卷。在此也要感謝一位慶州的朋友,來信指出我小說對慶州之戰描寫的不符合當地實際地形的問題,我將會做出修改。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五之全) 馬哥「畏罪自殺」兩天後。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廣平甸三十餘里的一座小城。這裡駐紮著大約兩百多名渤海步軍,二三十名契丹馬軍。此外,還有被軟禁的衛王蕭佑丹一家。 要見到蕭佑丹並不難。只要肯塞給駐城的武官幾十貫緡錢,他就會大開方便之門。只不過沒有人會冒這個風險,誰也不知道察訪司在這裡 安**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稱同情或者支持衛王的人,其實都是有限度的。所以,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可自蕭佑丹被軟禁起,並沒 有幾個人來悄悄見他一面。 不過,從十一月下旬開始,風向似乎開始變了。 馬哥在夷離畢獄「畏罪自殺」,朝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勃然大怒,夷離畢有十幾名官員因此被連累貶官。但馬哥「交通宋使,圖 謀叛國」的罪名,眼看著就要坐實了。雖然宋使唐康斷然否認他認識馬哥,但能證明馬哥私會唐康的人證實在太多,此事根本無法否認。 在蕭嵐的指使下,夷離畢對馬哥的「同謀」拷掠毒治,無所不用其極,馬哥雖然「自殺」,但是他的「同謀」卻陸續招供,承認馬 哥因為貪贓枉法,懼怕事發,於是私見唐康,乞求唐康協助,逃往宋朝,但卻為唐康所拒…… 接下來,夷離畢馬上請旨,遣人查抄馬哥的府宅私產,結果是不問可知的——馬哥做了十幾年公卿,「貪贓」自然不會太少,至於謀 劃南逃的「證據」,必定也會暴露。 大遼朝,雖然開始還有幾個人想為馬哥鳴冤,但當他同謀們的供狀陸續洩露出來後,不過一兩日間,就都噤若寒蟬了。人人避之惟恐 不及,沒有人想再趟這渾水。 廣平甸開始流傳起衛王蕭佑丹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 大遼朝,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蕭嵐最會迎合上意——謠傳馬哥是意圖陷害衛王蕭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既然皇帝 的心意開始有所轉變,那麼,要討好蕭佑丹的話,自然就不能等到他安然無事的那一天。雖然本人需要再觀察觀察風向,但是,遣個親信的家 人,事先給衛王送一點慰問,卻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方式。 負責看守蕭佑丹一家的士兵們,於是突然發現,這座原本少人問津的小城,**之間變得熱鬧起來。 但這些慇勤的信使,實際上大部分都無功而返——因為衛王蕭佑丹依舊淡然地過著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閉門讀書、飲酒,以外便絕不肯 接見任何人。 但蕭遜寧卻無法做到他父親這般的怡然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遠暗遣人送來的密信,飽經訊問、牢獄、軟禁,在長時間的 惶惶不可終日之後,蕭遜寧對於失去的權勢富貴,反而生出了有生以來最為強烈的渴望。耶律昭遠的密信,提到韓拖古烈與蕭嵐的結盟、馬 哥的死,這一切的跡象,又讓他發現了更加切實的希望。他完全無法忍受就這樣坐困在這偏僻的小城內,無所作為,只是眼睜睜地等待著命 運的擺佈。 蕭遜寧幾次試著想與他的父親商量一些對策,他知道他父親在朝仍然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辦法利用眼前看起來在好轉 的形勢,只要他送出話去,就會有官員為他賣命。但他又不敢再輕舉妄動,在這次挫折後,沒有他父親的智慧,他覺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 能犯錯。 然而,在昨天給他父親看過耶律昭遠的密信後,他父親卻只是把信燒掉,沒有和他多談半個字。他幾次想方設法想要提起這個話題,他父 親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輕輕把他打發掉了。 但是必須做點什麼。向蕭嵐示好也成,向皇帝親信的官員行賄也成,設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員說說話也成,或者想一條什麼妙策重新打 動皇帝…… 蕭遜寧知道他父親一定會有辦法。 他又找了個借口,去到他父親的書房。到了書房門口,他迅速的掃了一眼他父親手的書卷,蕭遜寧詫異地發現,他父親正在讀的,竟然 是一本秦觀的詞鈔!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讀這樣的書,那是蕭遜寧的書。 「爹爹。」蕭遜寧發現蕭佑丹讀得高興,沒有注意他,站在門口,垂首喚了一聲。 軟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讓蕭佑丹神色變得更好了,他放下書卷,抬頭看了一眼蕭遜寧,笑道「你怎麼來了?」不待蕭遜寧回答,又笑著拍 了拍書卷,說道:「放花無語對斜暉——此語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這地方沒有二八少女,執板輕唱。」 「秦少游的詞便是如此。」蕭遜寧雖心不在此,但即是父親提起了話題,便仍應道:「以孩兒之見,捧著書卷讀少游詞,便如同上好的葡 萄酒,用了個大陶碗盛了來喝……」 「正是,正是。」聽到這話,蕭佑丹不由哈哈大笑,連連點頭。 蕭遜寧見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兒在京府蓄有一妓,喚作連城,最善歌秦詞。若得脫此厄,爹爹定要 聽聽。」 但蕭佑丹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不見了,只是靜靜的凝視著蕭遜寧。 「爹爹。」蕭遜寧又喚了一聲,卻聽蕭佑丹輕輕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爹爹,馬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機會,爹爹須得拿個主意……」 「拿個主意?什麼主意?」蕭佑丹將書卷放到案上,平靜的問道,「你真以為馬哥死了是件好事麼?」 蕭遜寧愣住了,「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過這一個月再說不遲。」蕭佑丹望著蕭遜寧,淡然道:「說不定,咱們父,便活不過這一個月了,時日無多,尚自尋 苦惱,真是癡兒。」 「這,這是如何說……」蕭遜寧完全被嚇住了。 「你沒聽說過狗急跳牆麼?」蕭佑丹說的彷彿是別人的事情,「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凡是欲我父死的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馬 哥的死,只怕會令其一些人鋌而走險。此城孤懸一隅,兵不滿三百,將卒與我父又素無恩義,皆無死戰之心,隨便兩三個怨仇,率私兵前 來,我父便無活理。」 「那……」蕭遜寧越聽越心驚,急道:「那更須想法……」 他一句話未說完,已被蕭佑丹打斷,「無法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遠……」蕭遜寧卻無法這麼坦然,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要走,卻聽蕭佑丹喝道:「站住!」 「爹爹。」蕭遜寧是真的急了,16k小說 ww.16κxs.cdA 字版首發轉身望著蕭佑丹,急得想跺腳。 「沒用的。」蕭佑丹輕輕搖頭,「一切聽天由命罷,到了這個地步,何苦再連累他人?耶律昭遠縱然能找來兵馬護衛,日後事發,不僅他 自己難逃一死,便是我父,亦當更受猜忌。何況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動干戈,被人污陷我父欲糾兵謀反,那便是百口莫辯,難逃 族誅。無論我父是忠是(**),只須有人願意為我父興兵,那便是死路一條。」 「那可以找蕭嵐,他主動加強戒備,不算犯忌……」急切之間,蕭遜寧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蕭嵐?呵呵……」蕭佑丹憐憫地望著自己的愛,苦笑道:「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與虎謀皮……他不暗推波助瀾,我便謝天謝地 了。」 「為何……」 「一面借刀殺人除掉我父,永絕後患。一面又可以借為我父報仇,清洗因馬哥之死對他已生怨恨的政敵,還能立威於朝,討好朝 野清議——這樣的好事,天底下哪裡去尋?」蕭佑丹望著已是一臉死灰的兒,輕聲道:「聽天由命罷。我已經修書給耶律昭遠,托他照顧你 在京的兒與幼弟。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在此引頸待戮,好過讓皇上來處死我們。我父死後,能(平反)昭雪,風光大葬,你的幼 幼弟,仍能享受封蔭。老天待我們已算不薄……」 * 廣平甸。耶律昭遠帳內。 耶律昭遠緩緩將蕭佑丹的書信丟進火盆,盆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鐵青的臉上——耶律昭遠覺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綁了塊大 鐵塊一般。 蕭佑丹的信只有廖廖數語,但字字觸目驚心。 那分明已經是在向耶律昭遠托孤。 這又是為什麼?衛王為何會忽萌死志?耶律昭遠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蕭佑丹這樣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會,望著那信紙已燃成灰燼,終於站起身來,走到帳壁,取了帽。耶律昭遠覺得,無論如何,此事都要與韓拖古烈商議一下, 若有必要,就算冒險,他也必須親自去見見衛王。 「大人!」 才走出帳外,耶律昭遠就見著一個親隨匆匆跑了過來,跪在跟前,他的心忽的揪了起來,急著上前一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回大人,小人剛剛到韓林牙帳下交差,林牙正奉聖旨前往驛館與宋使談判,林牙吩咐小人回來,請大人前往驛館會合。」 「驛館?!」耶律昭遠心裡竟是吁了口氣,然後又是一愣,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這竟然是個好消息——皇帝終於鬆口準備與宋使談判了! 這是他們一直在努力爭取的,看起來,事情真的是在開始好轉了。宋遼關係經歷過無數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數時候,總能化險為夷。看來 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遠不覺自失地一笑,看來自己真是太緊張了。當他們把蕭嵐爭取過來之後,一切就變得順利了。 所以,除非衛王自己想不開,終究他是會被釋放的。 耶律昭遠在躍身上馬的時候,決定晚點再修書給衛王,勸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與宋使的談判。 *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訪司。 可惜了!楊引吉瞇著眼睛,望著他的「走馬承受」李岳——「走馬承受」這個官職,原本是南朝皇帝派親信去負責特別差遣時給予的名目 ,因為這些人同時也會擔任刺探軍情民情的任務,因此蕭嵐就借用了這個名稱,在南院大王察訪司下,特別設立了個走馬承受司。能夠做到 「走馬承受」的人,都算是楊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確信麼?」 「屬下查得確實,是蕭蘇散、耶律神奴領頭,計有家,糾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襲殺衛王父……」 「你如何得知?」楊引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蕭蘇散的孌童,是屬下的人。此事……」 「此事你辦得甚好!」楊引吉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此事還有誰知道麼?」 「大人放心,屬下知道規矩。」 「嗯。」楊引吉點點頭,「你退下去領賞吧。」 「是。謝大人。」 望著李岳興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楊引吉不由得又輕輕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一面喚道:「來人!」 「大人。」 楊引吉走到書案前,提筆沾墨,寫了張紙條,蓋上印,封入信封,遞給一個親兵,「將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訪司權力本就有限,連拘捕犯人都不被許可,想要處死本司的一個走馬承受,實在是一件極麻煩的事。 但再麻煩的事,有時候也不得不做。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六之全) 《大遼通鑒長編》,太平興十一年冬十二月乙卯朔。 丁丑。右林牙蕭蘇散、祗侯郎君耶律神奴以下族,發私兵兩千,夜襲衛王城。衛王蕭佑丹、蕭遜寧並罹難。 先是,蕭蘇散、耶律神奴以事陷蕭遜寧,詞連佑丹。及馬哥死,蘇散、神奴大懼,聚眾私議,謂帝當復用佑丹為相,彼輩將無譙類。神奴乃拔刃大言,眾皆鼓噪。遂各以私兵,假命出廣平甸,圍衛王城。時衛王城守將貪懼,聞蘇散、神奴等至,竟棄城走。蘇散、神奴遂入城,執佑丹、遜寧父大罵,並磔之。蘇散、神奴亡入阻卜。 戊寅。蕭禧奏蕭蘇散、耶律神奴以私兵殺衛王蕭佑丹父。帝怒甚,誅衛王城守將以下。蘇散、神奴族皆族誅。以蘇散、神奴西遁,遣將追之,斬於招州。 己卯。罷朝三日。追贈衛王蕭佑丹尚書令、總北南樞密院事、天下兵馬大元帥、楚國王,遜寧信義侯,北面都林牙。蔭佑丹諸幼、遜寧諸。詔自皇太以下,為佑丹發哀。 壬午。詔南院大王蕭嵐窮治蘇散、神奴黨羽。帝念佑丹之功,乃下詔,凡曾論列佑丹者,皆罷官去。一日之間,以此免官者近百。蕭嵐遂興大獄,以此獲罪者竟數百家。 《大遼通鑒長編》,太平興十二年春正月甲申朔。 甲申。以衛王蕭佑丹之死,罷宴。召見宋賀正旦使唐康、副使童貫於天寧殿。帝以國家多事,且蕭禧、韓拖古烈力主通好,蕭嵐亦**為之言,乃許與宋重訂新約,令悉如佑丹與宋使樸彥成之舊。又令樸彥成仍許隨扈左右。南朝素懼佑丹,康以佑丹死,復生輕遼之意,對答不謹,帝不悅,以其石越弟,特優容之。 丁亥。帝招韓拖古烈,欲拜耶律信北樞密使,拖古烈以北樞密使之任未謀之府司,拒不草詔。帝不得已,詔南北樞密院、宰相府議,北府宰相蕭禧以下,皆懼耶律信主政,從此多事,竟交章薦蕭嵐為相。 戊。帝以諸臣奏折付嵐,嵐大懼,且自以資歷淺,力辭。宋賀正旦使唐康歸國,令韓拖古烈宴於館驛。 己丑。帝見南院大王蕭嵐於金帳。帝從容問及北樞密使之選,嵐以蕭禧對。 壬辰。拜北府宰相蕭禧為北樞密使。以南院大王蕭嵐簽書北樞密院事,並招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回朝,以耶律沖哥為西京留守。 紹聖七年一月十二日。 大宋雄州。 「吁——」唐康輕輕一拉韁繩,勒馬停在雄州城外,一面抬眼打量著這座邊關重鎮。 根據宋遼之間的盟約,雙方都不得隨意修葺邊城,邊城形制大小,皆有舊例,不得隨意增擴。雖然自熙寧起,宋朝不斷破壞盟約,以各種借口增修城防設施,但因為屢屢途停頓,而自紹聖起,宋廷一則困於國庫空虛,一則司馬光力求「安靜」,因此,實際上宋朝是將河北的塞防重點,後退到了大名府防線。在以防禦為主的對遼戰略上,宋廷奉行的是一種讓唐康這樣的少壯派極為不滿的戰略思想——雖然在地形複雜、有險可守的河東路寸土必爭,但在開拓的河北地區,則是以大名府為心,背靠**河天險,構建複雜的防禦體系,屯積重兵,以確保汴京的絕對安全。同時一方面利用汴京發達的交通,將汴京變成大名府防線的後勤補給基地,另一方面則以精兵宿將控扼太行通道,保證河北與河東的聯繫不被切斷。 如此塞防體系,雖然的確是可謂「固若金湯」,遼人縱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雙方一開始就決定在大名府一帶決戰,遼軍就會面臨糧道太長,客軍在外,面對的是數不清的擁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數以十萬計的重兵這樣的窘境;而宋軍則可依托堅固的城防,還有從汴京到大名府成熟發達的交通體系來運送糧草物資——比起分兵堅守邊界,一旦有事,則倉促調集大軍北上,逆戰於析津城下,不僅無險可守,而且宋軍糧道長而遼軍糧道短,一旦失利就術有可能形成潰敗,戰線將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樣的窘境,現時宋廷的防禦戰略,在軍事上的確是有好太多。 然而,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是以放棄大半個河北路為代價換來的! 汴京到是絕對安全了。但如若遼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只是在河北路燒殺搶掠,然後揚長而去,宋軍將幾乎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黨一邊的。石越的解釋是,不可不提前防範將來遼國出現英主,而大宋出現庸懦的君臣這樣的情況,那時候就會顯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換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這樣的解釋可不能讓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裡的一道傷疤。作為宋遼邊境最重要的幾座軍事重鎮之一,雄州城不僅遠遠不及唐康曾經任職的大名府城牆高大雄偉,而且因為南北貿易,商旅往來不斷,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熱鬧繁華之市鎮,完全讓人感受不到那種軍事重鎮的威嚴。如果不是城外還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宋軍騎兵在往返巡邏,城門口還有禁軍在檢查往來行人的通關牒,人們也許都不會覺察到這是一座邊城。 停了一小會兒,唐康看到一隊人馬從城門疾馳而來。唐康看了看那隊人馬的模樣,已知道定是前來迎接自己一行的。他們的行程早幾天就有人送到雄州,城牆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們了。 雄州駐紮的禁軍是武衛軍第二軍第三營,本是一支純粹的步軍,但自從收復河西後,宋軍馬匹狀況大為好轉,駐紮在邊境的禁軍,即使是純步兵營,也往往會配備一個指揮的馬匹,以提升其戰鬥力——雄州的這幾百匹戰馬,還是唐康親自劃撥的。 現任武衛二軍三營的都指揮使趙隆,說起來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陽信侯田烈武的舊部,與唐康一道,參預過平定渭南之亂,後來又率軍前往益州戡亂,立下不少功勳,但因不會做官,一直不得陞遷,陽信侯田烈武雖然顯貴,但他為人謹慎,絕不肯做任何份外之事,對他這位老部下,也沒什麼好關照。但是唐康卻一直對趙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後,他便屢次向上司進言,趙隆這才終於做到了致果校尉,等到武衛二軍終於有個營都指揮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將趙隆調到此處。當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簡單的,他並不在意趙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壯派一直對遼國懷有覬覦之心。一旦西北、西南無事,加強河朔禁軍,便成了他們念茲在茲的事。雖然事實證明,在河朔禁軍安**西軍武官,並不算成功,士兵們終究還是只信任本鄉本土的武官,但這終究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辦法。 不過這提拔之恩,不是趙隆出來迎接他的理由——趙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這個「恩主」的存在。遠遠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隊人馬領頭的人,他輕喝了一聲,也連忙策馬迎了過去。 「景初公!」 「康時!」那邊一個四五十歲的黑面男也在馬上招呼著。兩人同時滾身下馬,互相抱拳行禮,哈哈大笑。這邊童貫也跟著下了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柴大人!」 「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貴友,久聞大名。」 兩人見過禮,柴貴友又給唐康、童貫一個個引見他在雄州的僚屬。柴貴友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與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誼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時,柴貴友也在河北,兩人偶爾互通聲氣,因此也算素有交誼。後來唐康進密院,但柴氏兄弟卻始終入不了樞,柴貴誼在開封府推官任上,因為斷案出錯,左遷廣州通判——這倒也罷了,但柴貴友在任上卻是考課優等,官聲極好,他為人看起來憨厚質樸,亦不被舊黨厭惡,卻也始終淹滯不遷,這未免讓許多人為之不平,也極為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員選任陞遷時,有一個極重要的制度就是 舉薦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舉薦保任的官員數不勝數,以柴貴友與石越的交情,他不陞官是極不尋常的。但唐康卻知道,這是因柴貴友外廉內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過 柴貴友如今總算是盼來出頭之日,雄州知州這樣的位置,極難不出錯,但只要做滿任期不出大差錯,卻是鐵定能有重大陞遷的。這個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貴友說了不少好話才謀到 的,因此,柴貴友對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話下。 但唐康卻不是很耐煩這種應酬,他目光掃過眾人,迅速落到了人群的趙隆身上,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漸將軍,別來無恙。」 「唐大人,下官有禮!」趙隆原也不習慣這樣的場所,他又是見識過唐康的驕縱無禮的,正不知要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場面,不料唐康竟跳過幾個官階比他高的官員,直接與他招 呼,還甚是親密地直呼其字,引得眾人目光齊刷刷聚到他身上,趙隆頓時更加不知所措。 「原來康時與漸是故識。」柴貴友也是吃一驚,朝趙隆笑道:「漸亦是見外,卻不曾見提起。」 趙隆聽到原本只叫自己「趙致果」的上官柴貴友,竟也改口稱呼自己的表字,心頓生鄙夷,但他卻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尷尬地咳了幾聲。 倒是童貫湊過來笑道:「景初公不知道麼?這位趙將軍,原是陽信侯之舊部。我在宮時,時常聽陽信侯提起。」 頓時,趙隆感覺到所有的雄州官員,看自己的眼光全都變了。他雖覺得不太自在,但聽童貫提到田烈武,便信以為真,連忙欠身問道:「童大人,陽信侯還好麼?」 「甚好,去年我們離京前,又生了個大胖兒。」童貫笑道。 「哦。」趙隆頓時笑開了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童貫最會觀察人意,又笑道:「趙將軍若是想跟陽信侯說什麼,呆會可以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 「那太好了。」趙隆大喜,連忙又行了一禮,笑道:「如此多謝童大人。」 「舉手之勞。」童貫笑笑,又轉頭對柴貴友笑道:「景初公,此處不是說話之所,不如回城再敘,如何?」 「供奉說得極是。」柴貴友連連點頭,笑著請唐康與童貫先上馬,然後才領著一干雄州官員,簇擁著二人,浩浩蕩蕩地入城。 趙隆這時已被眾人讓到了唐康與童貫的旁邊,與柴貴友一左一右相陪。他只聽到唐康、童貫、柴貴友三人在馬上談笑風生,卻是**不進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著該給田烈武信寫 什麼——便在要進入城門的那一剎那,趙隆忽然覺得唐康勒了一下馬,然後便聽到唐康在他旁邊低聲說道:「留意遼人。」 他一愣之間,便見唐康已經沒事人似的策馬入城。 他是邊關領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歸來的使節,兩人私下接觸是極犯忌諱的——便是趙隆也知道,在雄州絕不會缺少職方司的探。但唐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趙隆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問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會離開雄州。這一天之內,以柴貴友的熱情巴結,唐康身邊是不會半刻無人的。 留意遼人!這不正是他的本份麼?難道…… 太平興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遼,西京留守府。 「元帥,我們要去廣平甸了麼?」年方十的皇太耶律阿果,幾乎是有點興奮地問道。他早就厭煩了西京。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耶律阿果都會感到厭煩,聽到使者來召回耶 律信,對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殿下,皇上只是召臣去京覲見。」耶律信委婉但堅定地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沒叫我去?」耶律阿果頓時就洩了氣。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對儲君,耶律信也沒什麼笑容,「以臣之見,用不了多久,皇上便會召殿下去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驚又喜。 「這只是臣的推測。」耶律信淡淡地回答。 但誰都知道,大遼西京留守,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從來不隨便推測。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著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歎一聲,投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才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著一個用紅綾蓋著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著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之物,然後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著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為「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為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為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曰本西渡來宋的僧為「大師」,其死後,追封為「國師」,是為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了**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著那盒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的佛像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為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唇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為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為王后。做為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為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著眼前這美煥美輪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為『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為『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為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歎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為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實是在宋夏當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為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著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為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著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為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托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著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為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群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為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里之地,亦不復為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為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為,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為宋朝憑借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著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為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才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著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為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著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范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盡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為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著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為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為,只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為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眾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像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瞇著眼睛望著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著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為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為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為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0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著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府會議及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借此大做章,你以為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為,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為『君』,其輩頗有些人為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為了做偽君,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為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呂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呂夷簡之,做過御史丞,因為反對新法而被貶斥出朝廷,表面上看來,似乎的確已經從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現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謂的「新法」,也已經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復出,也未必沒有可能。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念著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抬了抬手,斷然道:「我以為不是他。復用呂公著,太麻煩了,說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准。」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為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也並不大。隨著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發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為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威望已經極為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為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是「君」,所謂的「君」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著「君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為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純仁。范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歷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為舊黨除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范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台!但是,將范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范純仁進蘭台做什麼? 范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范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范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來回踱步思考對策。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范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范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為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范純仁。」 「范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范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范純仁踏著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只要一年時間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一) 汴京外城城外的陽信侯府,座落在五丈河畔,佔地二十多畝。紹聖年皇帝賜給田烈武的這座宅,原是熙寧朝大宦官王正的一座宅院,前宅後園,在汴京也是有一座有名的園宅。當年王正倣傚王開府王拱辰在洛陽的名園「環溪」的格局,引五丈河之水,人工挖出一條溪河來,環繞花園一周,復流入河,號稱「小環溪」。又效仿洛陽會草坊苗帥園,花了大力氣,遷來一株百尺高的七樹,種於園,在園復種竹萬餘竿,一時也曾經轟動汴京。不曾想,如今那萬竿碧竹,終於如苗帥園一般規模,這園宅卻已換了主人。 更加諷刺的是,這位新主人卻對那玩竿碧竹毫無喜愛之心,反而嫌它們礙事,從天王寺的舊宅搬過來後,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令人將這些竹砍了七七八八,大費周章,在七樹下,整平土地,修了校武場、馬廄、涼亭......什麼「收而為溪,放而為池」,什麼「景物蒼老,肇景自然」,全部化為烏有。 陽信侯田烈武倒並非不知道他這是煮鶴焚琴,但不論別人是嘲笑,還是惋惜,他都不以為意。田烈武的想法是很簡單的----宅是要住得自己舒服的,不是住給別人好看的。而另一方面的事實是,無論她做什麼大煞風景的事,陽信侯府所在的五丈河畔,幾乎就是紹聖朝新貴們的聚居地。除了陽信侯府外,武城侯楊士芳、樓煩侯呼延忠、以及現任太僕寺卿的守義公仁多保忠,府邸都在此處。 這幾個人雖然都只是武職,而且楊、田、呼延三侯皆不過是典班直侍衛的侍衛首領,仁多保忠雖是太僕寺卿,號稱主管天下馬政,實際上卻是因為太皇太后終究信不過西夏人,不願讓他久典禁職,才給了他這麼一個閒差養著----如今人人皆知,馬政雖是軍國大計,但太府(應為「僕」)寺上頭,不僅有樞府、兵部橫**著一槓,甚至連戶部、司農寺都能伸只手進來,說得不好聽一點,太僕寺權力所及,也就能到騏驥院、天駟監,替皇帝養養御馬。但是,這些卻一點也沒影響到這幾個人的地位。因為誰都知道,這幾個人,是立過保駕勤王之功,當今天最信任的武臣。雖然皇帝還沒有親政,軍國大事仍舊決於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之手,可是皇帝畢竟一天天長大了,紹聖七年,他已經十歲了,親政,已經是看得見的事情了。 因此,不管田烈武們如何的想要潔身自愛,終究不可能徹底的把那些抱著「奇貨可居」心態的鑽營者,汲汲於功名利祿的「干請者」,還有各種各樣在別處碰壁後,轉而來找他們「自售」的縱橫之士們完全拒之門外。 這一日是紹聖七年正月二十四日,不到一個上午,陽信侯田烈武就收到了四份名刺,以及四份洋洋灑灑的策論。 儘管這些年來見慣了眾多高談闊論不知所云的人物,但田烈武依然並不敢小覷天下士人。對於他今日的身份地位,田烈武始終自認為是「暴得富貴」,這倒並不是他謙虛,而是他的確時時刻刻懷著一份既惶恐不安又略有幾分自卑的心理----田家祖上並沒有出現過任何真正顯赫的大人物,所以,田烈武心裡堅持認為,無論是祖蔭、命相、才德......比他出色的人都太多,他僥倖得到這份富貴,完全只是機緣巧合。因此,他不僅無法志得意滿,反而時時慎戒。田烈武相信,自己略有可取之處,並因此得到太皇太后與皇帝信任的,就是他辦事謹慎小心,待人接物謙退有禮,並且對皇帝忠心耿耿----於是,他更加加倍的維持著自己的這些「可取之處」,即使是這樣的品質,有時候會給他帶來不少的麻煩。 比如這些策論與它們的主人。 無論看過多少荒唐可笑的「奇謀妙策」,田烈武都數年如一日的要求自己認認真真的讀完每一份送上門的策論,如果他覺得稍有可讚賞的地方,他就會拿去找李敦敏或者唐康這些他認為有學問的人討教,倘若連他們也認可,他就會在得便的時候,將這些策論代呈給小皇帝,或者轉述給皇帝聽。 儘管一年之,也許才那麼一篇策論值得讓皇帝知道,但是這也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皇帝的老師早已經不只是程頤一人,根據大宋的傳統,兩府的宰執、還有館閣的學士們,都會輪流給皇帝講課----這就是所謂的「經筵」。小皇帝聰明好學,這一點上他完全繼承了先帝的品質,田烈武進呈的這些策論,小皇帝在聽到其的一些觀點和事情後,有一次竟然就拿來在「經筵」上問講課的宰相,兩府諸公都是非常精明的人,在小皇帝面前不動聲色,但馬上就起了疑心,回過頭就一直追查到田烈武身上。 田烈武並不知道,因為兩府的宰相們都知道他為人謹慎,不會亂進「邪說」,因此才沒有再追究,只是讓他去政事堂談了一次話。宰相們當然不能說田烈武不能向皇帝舉薦人材,也不可能說讓他不要在皇帝亂說話,甚至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類的話也半點也沒有提起,反而誇讚了田烈武的行為,只是委婉的希望他能「慎重」一點..... 所以,田烈武完全不知道兩府諸公其實是希望他能更本份一點,反而信以為真,對於此事,更加的用心與謹慎。而此後,兩府諸公們至少在表面上,也就當這件事完全沒發生過了。 於是,陽信侯田烈武連自己在不知不覺把兩府給得罪了都不知道。 這天收到的四篇策論,看起來與往常一樣,都是誇誇其談的迂腐之論。第一篇策論,講的是如何恢復車戰,以車克騎;第二篇,獻的是兼併高麗的十條妙策;第三篇則轉而向南,大談謀劃大理之策..... 田烈武皺著眉頭,勉強讀完這三篇策論,拿起第四篇,只略掃了一眼,忍不住便搖起頭來----這一篇更是老生常談,獻的是攻取燕雲之策! 這幾年來,向田烈武投書,大談恢復燕雲的,多得田烈武都記不清有多少了,也許有近百人之多吧! 這些所謂的「平邊策」,大多不過是書生之見,老於行伍的田烈武的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其的天真。但是,汲汲不忘恢復燕雲的,可不止是這些徒能大言的不得志的書生們。 武城侯楊士芳、唐康、甚至李敦敏......在田烈武所交遊的人,對司馬相公的「和遼」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別是武城侯楊士芳,每每與田烈武多喝上幾杯,就會跟他大談李廣、程不識這些漢代名將,以及本朝雍熙北伐之失敗,一時慷慨激昂,一時痛哭流涕! 在這件事上,田烈武內心深處,其實是莫衷一是的。 他自己是行伍出身,對於出塞擊胡,靖邊安國,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嚮往。但另一方面,田烈武與普通的汴京市民一樣,並不把契丹人看做是生死仇敵,他沒有楊士芳、唐康、李敦敏這些人的仇恨感、屈辱感,也沒有他們的那種雄心,對田烈武來說,遼國與西夏是不同的,西夏人不斷侵擾大宋,他還有親人在與西夏的戰爭戰死......而遼國,在他的記憶,就一直是與宋朝和平相處的。 打敗西夏後,沒有了邊事,就該讓老百姓好好的過日了! 田烈武心裡隱隱約約是這麼感覺的。 不過,這種觀點卻與汴京市民也是不一致的。汴京的普通市民雖然並不真正仇恨契丹人,也不會真正有屈辱感,但是他們的態度總是易受左右的,如果白水潭的士們都說不恢復燕雲是一種奇恥大辱的話,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慷慨激昂的相信那真是一種「奇恥大辱」。因為戰爭對於他們來說,始終都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就如同看戲一樣。 田烈武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也許是在陝西帶兵時,不知不覺間產生的。 況且,既然是君實相公與明相公都支持的事,總是有道理的。 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楊士芳或者唐康、李敦敏他們。因為他知道那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始終都不會知道究竟誰對誰錯。他們的態度一直是不容置疑的,田烈武心理很清楚,如果他堅持不同的立場,很可能就會馬上失去這些朋友。 反正這種事情也不是他田烈武所能決定的,他不想再這種事情上費太多的心思。 田烈武一面想著,就在他覺得今天仍然將一無所獲的時候,他讀到了一行字。 「其,曰破火炮......」 雖然對於恢復燕雲並不是那麼的有同感,但是,對於如何應對遼軍在陣戰時使用火炮,田烈武的興趣,可一點也不亞於任何人。以前,宋軍將領所面對的最大問題,是如何以步破騎。但自從耶律沖哥去的伊麗河大捷以後,取而代之的新問題便是,步兵方陣如何對於遼軍的火炮與騎兵。 大宋的謀臣武將們倒是提出來不少的辦法,但是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各執己見,爭論不休,而事實究竟如何,沒有實戰的檢驗,誰也不知道答案。田烈武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在密院、兵部、三衙都不受到認可。支持他的人倒不是沒有,比如章楶就是贊同他的想法的,而且章楶章質夫可以說是種諤、劉昌祚這些老將去逝後,西軍首屈一指的名將,但是章質夫不是尋常武官,他是省元出身,說到底,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書生,他又極受石越、范純仁的重視,因此,紹聖以後,又換了資,如今已是河東路轉運使,接下來眼見著就是寺卿、侍郎,就算進兩府,也未必不可能,但也因為如此,他在軍的影響力這幾年卻是大大削弱了。 所以如章楶的支持,只能算是一種心理安慰。 但田烈武的想法不被重視,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的觀點幾乎顯得有點消極、甚至是笨拙。 田烈武相信,火炮之應用於野戰,實際上是對**之紀律**與榮譽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令禁軍變得更有紀律,別無良法。 他的觀點被認為等於沒說。 但是,田烈武卻不是無的放矢。寧年間的禁軍整編,的確加強了**的紀律與榮譽,尤其是對西軍來說,效果顯著----比如在熙寧整編以前,宋軍的弓手們,每齊**一次,就必須陣前發放一次賞錢,一旦賞錢不能及時發放,士兵們就隨時有一哄而散的可能----這是五代的驕兵悍將們留下來的弊病,在建國之初,甚至連太宗皇帝也無可奈何,當年他第一次北伐失敗,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攻下北漢後的賞錢沒能及時發放。 這些弊病,歷經幾朝的緩慢改變,在熙寧整編後,因為講武學堂、節級制度、衛尉寺軍法官。。。。還有戰爭的考驗,西軍其實不亞於發生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改變。但這種改變的發生,若沒有仁宗朝一來韓維、范仲淹們對西軍的影響,與西夏人持續的戰爭,也不可能輕易成功。 這一點,河朔禁軍就是個鮮明得對比。同樣經歷過整編,在河朔禁軍身上,是找不到多少榮譽感的。他們不知道為何而戰,也沒有嚴明的紀律。這樣的**,無論相處多少辦法來,當火炮轟向他們的頭頂,不要說維持陣形,接下來的潰散都只是遲早問題。 即使是西軍,也必須要有更加嚴酷的軍法約束。 火炮與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來嚇人,但是在嚴密的步兵方陣面前,造成的殺傷是有限的。而火炮則會直接落在方陣間,每一次爆炸,都會造成可觀的傷亡。 所以,田烈武認為事情其實很簡單,以前是要求士兵在密集的矢石面前,不動如山,維持陣形,直至敵人先發生動搖。而如今,則是要求士兵在火炮面前做到這一點。 但人人都會怕死。 若是士兵們能受節氣、禮義的感召,自然不會怕死,這比起賞錢來說更加有用。但這種東西難以依賴,因此平時嚴厲的訓練,嚴明的軍法,以及慷慨大方的賞賜,每一樣都必不可少。 但是大部分人卻覺得嚴明軍法不過是老生常談,許多人都見識過火炮的威力,因此在心底裡都認為田烈武所要求的**紀律,是不可能出現的----人人都覺得西軍已經夠好了,不可能要求再多。對於河朔禁軍,他們更加是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總是很容易被人忽略。既然遼人已經有了火炮,就遲早要落到宋軍的頭上。因此,田烈武才認為,與其說是琢磨如何對付遼軍的火炮,倒不如說就是要學會如何挨炮轟。 而且,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其實西軍也已經十多年沒有打過仗了。 讓田烈武意外的是,他手的這篇策論,竟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人列了好幾條應對遼軍火炮的方法,其第一條辨識「明紀律」,此外諸如「兵無常法」、「增建神衛營」諸條,也皆算是真知灼見,切要害。 他連忙翻出隨策論一起送來的名刺,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永豐張叔夜。田烈武凝神想了一會,終於確認自己以前完全沒聽說過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手裡翻弄著名刺,正要叫管家去問一下此人的來歷,忽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他方站起身來,便見一個小廝小跑著到了他暖閣的外面,見著田烈武,忙叉手站定,稟道:「侯爺,武城侯來了。」 「不是該他當值麼。。。。。。」田烈武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已見著楊士芳大步走了進來,他連忙上前兩步,行了一禮,笑著問道:「大哥此來。。。。。。」 自紹聖以來,楊士芳與田烈武同掌班直侍衛,隨侍皇帝左右,關係親密,非他人可比。楊士芳在田府是熟來熟往了,也不拘禮,自己坐了,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刺與策論,笑道:「你算是個秀才,還有心看這些----可知唐康時回來了?」 「啊?!」田烈武知道楊士芳平時不苟言笑,見他神情,知道必定有事,忙問道:「他何時回來的,可談成了?」 「談算是談成了。」楊士芳笑道,「不過方才在小東門召見,唐康時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陳遼人就要南下!」 「什麼?!」田烈武一時驚呆了。「這。。。。既是談成了。。。。。。」 「司馬相公也不肯相信。」楊士芳的神情,完全是興高采烈,「但唐康時也是個謹慎人,沒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下這種斷語?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興,一面說著,又見到田烈武手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覓著什麼賢材了?」田烈武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順手遞過名刺給楊士芳,道:「大哥可聽說過此人?」 「張叔夜!」楊士芳接過名刺,方瞥了一眼,便笑了起來:「老田,你好連此人也不認得?」 田烈武又是一愣,「他很有名麼?」 「那倒不是,不過他祖上有名。」楊士芳笑道:「他是真宗朝張侍的曾孫,因為祖蔭做到蘭州錄事參軍,一直沒陞遷。這是磨勘磨到了年限,終於該陞官了,來京面聖的。」 田烈武也不認得「真宗朝張侍」是何許人,只說到:「原來大哥認得。」 「我自然認得。這個張叔夜,不愧是將門之後,箭術不在你之下。可惜生晚了幾年,他去蘭州做官時,蘭州已經平安無事,否則如今只怕連知州也做了。」楊士芳說罷,又笑道:「此人用不著你薦,他家門生故吏、親朋戚友多著呢,休**這閒心,走,隨我去找唐康時去。」 他說完,也不待田烈武答應,便已起身出門。田烈武連忙招呼下人備馬,一面趕緊跟了出去。 陽信侯府離唐府卻是不近,二人也沒帶儀仗,輕騎簡從,到了唐府遞上名刺,不料卻撲了個空。楊士芳原是事先約了唐康的,但唐康回府後,連衣服都沒來及換,便又被右丞相府的人叫走了,唐康吩咐了人往楊府報信,不了楊士芳卻去了田府,竟是撲了個空,累得二人白跑一趟。田烈武倒也罷了,楊士芳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極是掃興,但無論他如何個親貴法,右丞相府,他是絕對不敢造次的,只得拉了田烈武去何家樓吃酒。 菊花 二人絕對想不到,他們雖然是白跑了一趟,但此時的唐康,卻也並不好過,正在右丞相府挨罵。 「你怎能如此輕率?!簡直是荒唐,糊塗!你去一趟遼國,腦燒了?想立功想瘋了?!」石越坐在一把黑漆竹交椅上,鐵青著臉,盯著垂頭叉手站在面前的唐康,大發脾氣。 唐康從未見石越發過這樣的脾氣,一聲也不敢吭,這屋又再無他人,也無人能勸解,只能紅著臉干挨罵。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唐康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石越是真問他呢,還是仍然在罵他,嚅嚅了一聲,悄悄抬眼看了看石越的神色,見臉色似是稍稍緩和了一點,才又繼續說道:「我是真的以為遼人就要南下。。。。。。」 「那你就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說?!」石越的怒氣瞬間又升高了起來,「你不能先稟告兩府?」 「是,我知錯了。」唐康的臉更紅了。在召見之先,他原本是沒打算說這件事的,但是不料太皇太后一問,他就那麼脫口而出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石越重重的說了這八個字,又搖搖頭,「康時,康時,你雖聰明,但須明白,你雖出了一時的風頭,但若被人下了『輕薄』二字評語,要抹去這兩個字,就千難萬難了!」 唐康心一凜,心不由得大悔。他自是知道的,「輕薄」這兩個字,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他若不想進兩府,原也無妨,但若想有朝一日位列公卿,沾了這兩字,也許一輩都不會有機會。 他心裡正在患得患失,又聽到石越沉聲問道:「你真的以為蕭禧定會被耶律信與蕭嵐架空?」 「是。」唐康見石越問道正事,忙收拾心情,回道:「蕭禧雖然是遼主潛邸老臣,但蕭佑丹一死,兔死狐悲,只怕這些老臣要人人自危。遼國素重武功,耶律信在遼國之威信,原本就僅次於蕭佑丹,若是以蕭阿魯帶為北樞密使,畢竟是老臣宿將,或還壓制得住他。但遼主將原本是同知北樞密院事的蕭阿魯帶調任南樞密使,卻又將耶律信調入樞,他的心思一目瞭然。無非是因為蕭佑丹剛死,他要安撫國內的主和派,因此不得已讓蕭禧裝個門面。」 石越點點頭,又皺眉問道:「那你便能肯定耶律信一定能贏過蕭嵐?」 「我在遼國,沒見著耶律信,但卻見過蕭嵐。」說起這些事來,唐康漸漸平靜從容,「職方館的報告我也讀了,但這次恐怕他們失策了,蕭嵐此人,聰明太過,絕不會真正違逆遼主的心意。至於遼主,我曾冒險,在宴故意試探----遼國原本咄咄逼人,仙人是遼主不滿意兩國之處境,但此番他對我對答失禮,卻優容有加,我絕不認為他是因為國內多事,而特別忍讓。。。。。。」 「自然不會試。」石越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在將蕭佑丹軟禁之時,就已經當沒這個人可用了。蕭佑丹一人之死,於遼國算什麼多事?誅殺一些貴族,又算什麼多事?加上他調主戰的耶律信進樞主政----司馬昭之心!」 「這麼說......」唐康聽石越語氣,分明是認可他的論斷,不由又驚又喜。但石越仍然語調沉重,「他若是想和,你折他面,他才不必要什麼容人之量,發通脾氣,正好叫朝廷向他賠禮道歉,他再加原諒,朝廷有求於他,理虧在我,也損不了兩國交好之情。他一反常態優容有加,那自是所謀者大。。。。。。」 石越幾乎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看來,挽回不了了。」 唐康見石越這神情,大為不解,不由道:「要戰便戰,又有何懼?如今大宋也不比五年前了。」 石越看了他一眼,「和遼國打仗有什麼好處?」 「可以首付幽薊,一雪前恥。」唐康想都不想,馬上回道。 「收復幽薊又有何用?」石越的語氣變得淡然,「收復幽薊,無非是為了防禦北面,換得境內和平,宋遼百年交好,境內也很和平。休說遼國如今興盛,戰事一起,勝敗難料,便是僥倖得勝,也是兵連禍結,得不償失。」 唐康一時呆住了,這番言論,若是出自司馬光之口,他一點也不會奇怪,但是竟然出自石越之口,卻是大出他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會,才想起出言反駁道:「但幽薊在何人之手,和平之主動權便在誰人之手。況且於京師安全,也至關重要。」(以上內容由「浪半仙」**,下面是我親打) 「如今京師牆堅炮利,大名、邯鄲屯兵數萬,城寨成群,又有火炮之利,更有**河天險,汴京可說固若金湯。假以時日,國家財力更充裕時,我再說服朝廷,重修太原城,並在太行諸徑修築要塞堡壘,屯以火炮、精兵,誰說和平之主動權便在他人之手?」 石越不以為然的神情,與舊黨如出一轍的論調,都讓唐康一時難以接受——這與石越往常所說的,反差實在太大。但是這些話卻不容易反駁。 「宋遼交兵,大宋輸了,後果不堪設想。便是贏了,也不見得有何好處。我們奪了幽薊故地容易,若遼國就此崩潰,塞北群雄並起,他們互相征戰之時還好,百十年間,待到草原統一,出來的必是雄主,到那時,依舊是國無寧日。這哪裡比得上一個肯和我們相安無事的遼國?與其於那些蠻夷打交道,倒不如有一個遼國在背面,甚至當他們要評定蠻夷之時,我們還可以幫幫他們,做個順水人情。你不是不知道「唇亡齒寒」這四個字,如何卻不想想,遼國雖是我大宋的勁敵,卻也是大宋的嘴唇?」 「況且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石越這時已不純粹是在和唐康說話,而更似在發洩自己的情緒,「本朝司法制度若論州一級以上,古今第一,無哪朝哪代可以相提並論。然縣一級,卻是弊政叢生,連漢唐亦不如。朝廷剛剛喘口氣來,我與司馬君實、王介甫、范堯夫商談了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用五至十年之功夫,來解決此事——北事一起,一切皆是空談。待到戰事結束,更不知是何等局面......」 事實上,石越想做的事情遠遠不止於此。他前一天才與范純仁討論了再一次改革的御史台,以加強懲治貪鄙的辦法;他還和王安石商量了進一步扶持海外諸侯的方案;甚至還滿懷信心的相信有辦法推動地方士紳對縣一級政務的監督與參謀;他還需要國庫有更多的錢來擴大××的公共服務——比如擴大各個縣醫學的規模,保證醫學的醫官們好歹讀過幾句《素問》、《難經》...... 但一旦開戰,這些事要麼拖延,甚至就可能永遠沒機會做了。 此時的石越,已經淡忘了當年自己16k小說 ww.16κxs.cdA 字版首發也曾如唐康一樣,他也曾經是以收復燕雲為目標的! 二十多年來,他游離於新舊兩黨之間,甚至有了所謂的「石黨」,他改變著司馬光、王安石們,同時,在不知不覺間,他也受到他們的改變。至少,在戰略收縮、專心內政這件事上,他原本只是策略**的妥協,但是現在,他已經是真心誠意的支持。 對遼國的妥協,在表面上,他與司馬光的保守保持距離,但是石越自己心裡清楚,這不過是一種姿態,一種有利於他緩和與反對者之間關係的姿態!而在事實上,如果他堅決反對,以他今日的地位,司馬光又如何能獨斷專行? 他心裡根本就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 所以他才如此的激動。 他對唐康發脾氣,一是因為唐康這樣做的確不太穩重,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知道,唐康的判斷是正確的。 事實,已經不可挽回。 他暗支持的戰略收縮政策,已經結束了。 這是一次重大的挫敗。石越知道在這件事上,唐康是絕不會理解自己的。他不會被他說服。但是,此時他無暇關心唐康,他想的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現在在想什麼? 張叔夜張叔夜(1065-1127)北宋末將領。字嵇仲,永豐(今江西廣豐)人,張耆曾孫。以門蔭調蘭州錄事參軍,歷知襄城、陳留二縣,通判穎州,知舒、海、泰三州。大觀,召對,除庫部員外郎、開封少尹,遷右司員外郎。四年,賜進士出身(《嘉靖永豐縣志》卷一)。其從弟為御史,嘗彈劾蔡京,至京復相,摭細故貶監西安州倉草場。後來又被召為秘書少監,擢書舍人、給事。進遷吏部侍郎,為蔡京所忌,以徽猷閣待製出知海州,歷知宣州、濟南府、青州。靖康元年,金軍南侵,徙知鄧州,兼鄧州南道都總管。率兵入援京師,拜簽書樞密院事。是年,隨徽宗、欽宗入金,至白溝,絕食而死,年十三。後贈開府儀同三司,謚忠。叔夜喜談兵論邊事,臨難無懼色,李綱嘗謂「有所養,臨大節而不可奪」(《跋張嵇仲樞密遺稿》)。能詩,有絕句《歧王宮侍兒出家》,周紫芝稱極有風味(《竹坡詩話》卷一)。《全宋詩》卷一二八八錄其詩二首。《全宋》卷二一三收其十四篇。事跡見《東都事略》卷一○八、《史》卷三五三本傳。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二之全) 石越絕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出熙寧最後那幾年的**影,眼見著這個國家財政開始充裕,邊境安寧,朝野各種政治勢力難得的相安無事,甚至有點齊心協力的意思——這二十年來的努力漸漸都有了好的結果,心理上剛剛感覺鬆了口氣,正待大展拳腳,繼續做一些以後想做而無法做的事情然而,迎接他的紹聖七年,卻是一件接一件的噩耗 隨著唐康帶回來的消息,綜合職方館的秘密報告,遼國的威脅變得越來越現實。就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機。 原本,石越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因為有蕭佑丹在! 儘管,蕭佑丹是一個難以應付的對手,但自從經過上一次遼宋之間的危機後,石越心裡就很清楚,只要有蕭佑丹在,遼國就不可能真的南侵。 但是,這個時刻維持著遼祝與他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將軍們的理智,引導著契丹朝著正確方向前進的智者,突然之間就沒有了。 這件事是如此的突然,石越在得知蕭佑丹壞事後,還曾經建議司馬光與王安石,要在適當的時候公開宣傳大宋最懼怕的就是蕭佑丹,以此來幫蕭佑丹一把。但是,他這麼也沒想到,司馬光與王安石還在猶豫,蕭佑丹就已經變成了刀下冤魂。 彷彿是嫌這一盆冷水還不夠冷,紹聖七年正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在唐康在廷對時宣傳遼國必將南侵的第二天,石越又接到一個噩耗。 王安石於前一天晚上逝世! 對石越來說,這件事可以說突然,也可以說不突然。 以他所「知道」的來說,王安石早就「應該」死了七年,司馬光也是如此。但是,當這兩個人在「應該」死的那一年沒有死,而一直又活了七年後,石越就產生了一種錯覺,誰說他們就不能和幾年前去世的彥博一樣,活上個十多歲? 可就在石越開始這樣以為之時,王安石卻突然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上午,王安石還參預了小東門召見唐康。回府之後,一切如常,按時就寢,然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得到王安石的喪報之後,石越有好一陣不肯相信。范純仁拉著他一道稟告高太后時,他依然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他奉旨到了侍府,親眼看見王安石的遺體,他才意識到,王安石真的死了。 即使到現在,時間已經又過了一天,石越仍然很奇怪自己的反應。 因為他與王安石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相反,兩人在很多時候,還是政治上的對手。 他不知道他為何如常反常。 是因為他覺得如王安石這樣的人物,不應該有這樣平凡得到極點的死法? 不,石越心裡知道,這樣的死去,對於王安石來說,是一直奢侈。 那麼,石越能夠給自己趙棟棟理由,便只有一個了。 便如擔心蕭佑丹死去遼國會失去控制一樣,他也直覺的意識到,王安石一死,新黨也會失去控制。 不管這是不是真正的理由,石越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 判太原府呂惠卿,已經在河東路那個「窮鄉僻壤」呆了整整八年。王安石曾經希望將他調到一個好點的地方,但被司馬光一口拒絕——能夠符合呂惠卿的身份,離汴京又夠遠,還要偏僻窮困,同時還能保證呂惠卿生不了什麼事,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太原府——這是石越心知肚明的。如呂惠卿這樣的人,丟在邊境,他能立軍功,趕到南方,他能剿蠻夷,若在江淮,他能把地方治理到你不注意他的政績都不行的程度。若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到時候顧念舊情的王安石再說說情,司馬光和王安石那才是真不好回絕——既然是合作,總不能老顧念舊嫌,但這個舊嫌,卻又的的確確是拔不掉的心頭刺。 石越心裡清楚,他相信司馬光也肯定知道,這八年,呂惠卿把太原治理得井井有條。換了別人,早就美譽如潮,薦章迭上,召到京師重用了——事實上,太原府也已經接連有兩任通判考績卓異陞遷了。這是司馬光用另一種方法宣傳,太原府的政績,是那兩位通判的,建國公只是在太原府養老的。 可惜的是,呂惠卿自己卻未必甘心在太原養老。 蒲宗孟、曾效寬這些新黨名臣一個接一個的去逝,章惇、曾布們又儼然與新黨分清了界限,如今朝廷,被人視為新黨,而自己也承認是新黨的宰臣,實際只有樞密副使許將一人而已。 但許將的個人魅力,完全無法與呂惠卿相提並論。而在「和衷共濟」的大策下,被調任回本土擔任江南路轉運使的另一位新黨名臣蔡確,因為長期在海外,回國後又沒能進入樞,影響力也非昔日可比 因此,石越的擔心絕非空**來風——如若王安石一死,新黨的一些官員轉而支持呂惠卿,那麼紹聖以來的局面,就將不復存在。 雖然從表面上看來,新黨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在高太后垂簾的情況下,兩府部學士院各寺監的主官,新黨可以說屈指可數,幾乎已經完全無法影響朝廷的決策。但石越心裡卻是清楚實情——這七年來,所謂的「新黨」的勢力,並沒有削弱、分崩離析,反而漸趨穩固,隱隱的更像是一個真正的政黨了。 首先是做為對王安石的妥協,這七年,凡是王安石舉薦的人,絕大部分都得到了相應的任命,如今大宋朝,至少有二到三成的知州、知縣,是屬於新黨陣營,或者同情、支持新黨的政策的,這個比例在在路一級的官員,也佔到二成左右,而在朝,侍郎、少卿以下,這個比例至少也有兩成。 而這個所謂的「新黨」,還只是指你幾乎可以將他們毫無疑問的視為「新黨」,而政治上絕對支持王安石的人,但自紹聖以來,有許多人,連石越也分不清他們是不是「新黨」。 從韓維、韓仲彥這樣的顧命之臣,到章惇、李清臣、曾布、張商英們,還有地方上如陳元鳳這些人這些人究竟是不是「新黨」,完全只在於你對「新黨」的定義是什麼。 若認為「新黨」只是隸屬於王安石個人的政治勢力,那麼這些人都可以從「新黨」排除。但若以一定之政治主張來定義「新黨」,那麼這些人仍然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新黨」。甚至如曾布、張商英,石越雖然可以確定他們算是自己這一派,但是若論他們的主張,仍然是新黨的。 石越暗地裡分析過紹聖以來,經過改變的新黨的政治主張。 在石越看來,如今的新黨,他們的政策主張其實是以「富國強兵」為基礎,鼓吹繼續變法。他們主張國家干預經濟,強調由官府直接管理大量經濟部門,主動對經濟進行調節,以謀求在不增加賦稅的同時,讓國庫豐裕。除此以外,在這方面,他們還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目的論,以國庫是否豐裕為主要是非標準。除此之外,他們還普遍主張進一步改革役法,堅持推進免疫;要求提高吏的待遇,增加****,讓**承擔更多的義務;贊同以激烈手段剷除如宗室、冗官等特權階層,反對蔭官等等。而軍事外交上,紹聖新黨幾乎全部持擴張與強硬政策,甚至他們經濟政策之目的,就是訓練精兵,對外擴張。但他們的目的色彩太強烈,以至於在這方面並沒有清晰的政策,有時候反而自相矛盾——他們既支持現有之兵役制,同時又仍然鼓吹恢復全民皆兵的古制 從本質上說,紹聖新黨與熙寧新黨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他們明智的摒棄了一些已經證明不成功的東西而已,而這讓紹聖新黨更加具有吸引力——人們是善忘的,既然熙寧王安石與呂惠卿的變法並沒有造成真正嚴重的後果,那麼所有的過錯,很容易就被遺忘,甚至被巧言辯護。 如果說凡是持這種政策主張的人,都算是新黨,那麼石越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將章惇、曾布、張商英們排除在外。也許,連唐康也得算進去。 石越心裡也很清楚新黨在這七年間能夠形成真正穩固的政治勢力——而不是如熙寧年間一樣充斥這政治投機者——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對王安石的讓步。一方面,王安石在杭州的五年多時間,重建了他的聲譽;另一方面,司馬光的全面戰略收縮,在國力已經增強的情況下,也並不是那麼得人心,朝野之內,對此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別是與契丹的條約,連事業也讓許多人倍感失望。 舊黨如今還能夠繼續掌控這個國家,主要依靠的,不過是高太后與司馬光的個人威信而已。 紹聖以來,雖然新黨實際上分裂成王安石派、呂惠卿派、極端派這三派,但王安石派在這七年來一家獨大,使得新黨相對穩定。而**的舊黨,內部卻是矛盾重重,而且其衝突更是公開化。這些君們,既有范純仁為首的溫和派與劉祗為首的台諫派之爭,還夾雜著一些極端的守舊派在其興風作亂,同時,還有以地域和師門劃分為的洛黨與朔黨之間的人事矛盾、意氣之爭攙雜其總之,其內部關係之複雜,連石越有時也搞不清楚。這七年來,這些君們因為小事反目成仇,互相指斥對方為小人,恨不能將對方趕到凌牙門去——這樣的鬧劇,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發生了。 但若司馬光也死了,石越幾乎敢肯定,不待新黨來收拾他們,舊黨自己也就會鬥個頭破血流。 不過,畢竟大宋是一個君主制國家,君主雖然不能為所欲為,但只要有高太后在,舊黨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地位,這一點是沒有人能夠挑戰的。 所以,幸好現在暫時還不要**心舊黨的事。 新黨的即將失控,已經夠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遼國的即將南侵,石越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要求對遼國強硬,甚至要求北伐,幾乎可以肯定是沒有王安石壓制以後,新黨將首先發難的目標。這是他們不滿已久的事情。 如果遼軍南下——雖然這仍然會成為一個被攻擊的口實,新黨一定會痛罵這是司馬光與他長期對遼綏靖、軟弱的結果——反正都到了那種情況,也沒什麼號在乎的了。 聊足安慰的是,至少這些新黨官員到時候應該都會是主戰派。 可是,石越卻絲毫沒有辦法感到慶幸。 他腦裡不斷浮現的,是王安石寫給他的一封遺信。 可能王安石事先有所預感,也可能只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未雨綢繆,總之,王安石預先留了四封書信札,一封是遺表,一封是給司馬光的,一封是給石越,還有一封給家人安排後事的。 寫給石越的這封信,王安石只說了一件事情。 「惟願公等努力,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這是王安石在死前,對他的拜託。 石越只要一想到這句話,腦裡就會冒出熙寧三年的月,在邇英殿第一次見到王安石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王安石紫袍上的那塊不顯眼的油漬 他也還能清楚的記得七年前,當他請王安石去杭州時,王安石對他說的話——「火坑我是不拍的!」 他腦海裡,這兩幅畫面,不斷交替浮現。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休說這也是石越自己的理想,便算只是王安石自己的,石越也斷不能辜負。 此時此刻,石越才深深的覺得,失去王安石,對於他,對於大宋,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儘管本人不太喜歡王安石,但高太后還是以最高的禮節,下旨罷朝三日,以示哀悼。除了派出韓忠彥親臨弔喪外,還賜給王旁十萬貫交鈔,做為治喪之用,又特別吩咐不遣內侍監護葬事(注1)。此外,議謚、追贈、陪祀高宗,還有王安石侄的蔭封無一不是極盡榮寵。甚至太常寺與禮部已經開始議論,要將王安石配享孔廟——此事或者還將會爭論,但是最起碼會入祀先賢祠。 而遵照王安石的遺囑,他的靈柩,將送往金陵,與他的長王雱葬在一處。船隻車馬,皆已經準備就緒,王安石的靈柩,將只在寶相寺停放七天,然後,就會永遠的離開這座城市。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石越並不是很想去面對王安石的靈柩,但是他知道,他是必須去那裡的。就像是演戲一樣,他去那裡,不是給王安石看,也不是為了安慰他的家人,而是給更多的人看。 他磨磨蹭蹭的拖了還一會,終於,還是吩咐親隨準備馬匹。自從讓侍劍做了石府的管家後,石越身邊的親隨、護衛就不斷的更換,很少有能追隨他三年以上的人,因此也沒有他特別信任的人,親隨現在都是侍劍幫他挑的,大多是依附石府或者桑家的客戶佃農的弟,護衛則是高太后派來的班直侍衛。 紹聖以後,高太后在宰相制度上做了兩件事,一是將左右僕**改為左右丞相,在名號上加以尊重,但實際上紹聖朝的左右丞相,與西漢的丞相,不可同日而語,根本沒有開府辟官的權力。 另一件事,就是下旨從殿前侍衛班,派出班直侍衛,給兩府宰執充當護衛隨從,這些班直侍衛兩年一輪換,完全是官派的差遣。 雖然這給人聯想,但石越倒並不介意。也許高太后的確別有用意,但這的確也是一種恩寵。因為宰執們的護衛,原本記應該是禁兵廂軍,升到班直侍衛,沒有什麼不妥,以宋朝宰執的威嚴,差使班直侍衛與差使禁軍廂軍,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兵部尚書章惇的侍衛不過頂撞了他一句,當場便被章惇援引軍「階級之法」給斬了,連衛尉寺都不送,事後高太后反而下旨褒揚章惇,被他殺了的侍衛的家屬不僅沒有撫恤,還成了罪人家屬。此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石越的十幾名護衛見著他戰戰兢兢,說話聲音也不敢太大。 惟一不便的是輪換制度,雖然石越大可對這些侍衛不聞不問,但隔兩年就要與新面孔打交道,仍然是一件麻煩事。不過這個制度高太后看起來也沒有認真執行的意思,韓維、司馬光在議事時提了一句,他們兩人的侍衛就一直沒換過。所以,石越甚至都覺得自己的那一點點懷疑也是想得太多了,只有盤照臨對此嗤之以鼻。但不論如何,石越並不想試著去請求自己的護衛也不要輪換。 這樣,他就必須忍受些許的彆扭。 7樓 他的侍衛對他尊重有加,絕不會違逆他的命令,但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親近信任的感覺。而那些親隨做事也不夠機靈,沒有誰能如侍劍那樣,事先就想到他要做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汴京一帶的人,雖然聰明機靈,但卻不太老實,讓人無法放心,從桑家蜀老家找來的人,卻往往連言語都不太通。 也許是自己太挑剔了。石越偶爾也會這樣反省,但那種彆扭始終存在,無法消散。 石府的下人,實際上卻比石越想得要能幹得多。馬匹很快就準備好了,每個人都換上了更加合適的衣服,一切都妥妥當當,沒有任何毛病可挑。 這讓石越再也沒有拖延的理由。 寶相寺位於甕市的西邊,始建於後唐**元年,因為寺內的慈尊閣內有一尊彌勒佛大像,因此開封府的老百姓便稱它「大佛寺」。在這寺內,還有五百羅漢像,以及始建於仁宗時,至熙寧年間才竣工的高達二百二十尺的感慈塔兩處聞名遐邇的名勝。 石越知道寶相寺,也是因為這感慈塔,當年司馬光曾經寫過札,請求罷修此塔。而主持修築感慈塔的人,石越也不陌生,那是熙寧年間將作監最著名的木匠之一楊琰,此人是大宋朝許多水利工程的實際主持者,石越還曾經咨詢過他的意見。當年曾經有人獻策,請求重新考慮太宗年間的一項運河修築工程,那項工程的目的旨在溝通惠民河與白河,從而通過襄陽水路,使得汴京的惠民河坐船,可以不走陸路,直接南下,抵達長江。這條運河長度區區百餘里,若能建成,即使耗費再大的人力物力也是值得的,但是其卻有無法攻克的技術困難,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因為火藥的成熟,這些年來不斷被應用與修路與開山等公共工程,有人便想到過去無法挖開的大山,是否可以用火藥來炸開,於是又重提此項工程。這件事最終因為楊琰的堅決反對而作罷。但也因為有了這些淵源,石越雖然以前從未來過這寶相寺,卻也知道了這座感慈塔。 而這寶相寺在開封府,大約也就是比分別為左右街鬙寺首領的大相國寺與開寶寺,以及建國初重建的太平興國寺要稍遜一些。其刑事制度,剞劂丹青,亦可稱得上是壯麗梵宮。 石越遠遠的便聽到這宏亮整齊的梵音從寶相寺方向傳來,他知道這是高太后調集了上千名僧人到寶相寺做道場,此事司馬光不以為然,但是王安石本人也信佛,而高太后實際上也是信佛的,因此也無法多說什麼。石越原本對此無可無不可,雖然他全然聽不懂那梵音唱得是什麼,但是漸漸竟也能感覺到那聲音裡的悲憫與撫慰,心情竟奇妙的變得平靜。 他在心裡認同了高太后的這種安排。在這樣的環境,與王安石道別,的確能讓人多出一些從容。這對許多人都是必要的。 但這種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到了寶相寺附近,石越驚訝的發現,整個寺廟周圍,隔著兩條街起,便已經戒了嚴,街面上到處都是禁軍與開封府的邏卒。 這可不是安排的一部分。 石越在街外面勒住馬,皺了眉頭,「去問問,怎麼回事?」 「是。」一個親隨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小跑過去,拉住一個邏卒打扮的人,嘀嘀咕咕的打聽著。沒多久,這個親隨有跑了回來,到石越馬前,低聲稟道:「稟相公,聖駕在此。」 「你說什麼?」石越驚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相公,那個邏卒說,是皇上來了」 「太皇太后與皇上來了?」石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幾年,凡是要面見外臣之時,高太后與小皇帝總是寸步不離,連經筵高太后也會在旁邊旁聽。他仍然是不太敢相信——他才不相信高太后會親自來弔唁。 「那邏卒沒有提太皇太后,他說是皇上來了,護駕的是武城侯與陽信侯。」石越張了張嘴,但是終於沒有「啊」出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三之全) 來寶相寺的,的確只有小皇帝趙煦。 高太后會禮遇王安石,但是對她來說,那只是她身為君主對一個老臣重臣所應盡的義務。 但對趙煦來說,王安石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大宋的興,是從他父親重用王安石變法開始的。雖然這個人犯了很多的錯誤,但是沒有他們君臣勇敢地開始變法,就不會有以後的一切。 趙煦很喜歡聽人講熙寧變法的故事,雖然那還不是歷史。但瞭解前期的政事典故,這對他將來做一個明君是很有益的,因此高太后與兩府宰執們都鼓勵他這個興趣。但沒有幾個人知道,趙煦並不信任經筵上的大臣們所描敘的一切,他寧可偷偷看桑充國給他寫的熙寧故事。 在這個十歲少年皇帝心,他的父皇就是一個榜樣。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學士們所講的堯舜禹湯的聖跡,也不想向那些虛無飄渺的先王學習,他只想做個他父皇一樣的皇帝。 並且,完成他父皇所未完成的事業! 如果他不能做到他父皇那樣出色,那麼,他的皇位就會被人奪走。 從十三歲起,他就很喜歡讀史書,並且特別關心那些廢立篡位的歷史事跡。他發現,軟弱仁慈的君主與暴虐殘酷的君主一樣不安全,而臣們大多不可信任,連霍光也會冠冕堂皇地廢掉昌邑王。至於太后,廢立篡逆,如果不是她們親自動手,也免不了以她們的名義進行。他還發現,如果一個君主有足夠的功績,臣們就會懾服於他的威信,如唐太宗弒兄殺弟,也能是千古明君;若不幸失敗,就會落到隋煬帝的下場,還被後世恥笑…… 但趙煦不會告訴任何人他這些心得。因為他沒有時間與精力慢慢的從《史記》、《漢書》一部部讀起,他就只能讀《資治通鑒》來瞭解歷史,事件太亂理不清楚,他就讓臣們把《資治通鑒》改成紀事本末體,寫一篇進呈一篇。 宮朝,上到太皇太后,下到武百官,對於他如此聰明好學,都非常的高興。 而對趙煦來說,《資治通鑒》讀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事理。 他知道他還沒有親政,因此,即便是他很想做的事,如果太皇太后不高興,或者兩府的宰相們反對,他就馬上忍氣吞聲,絕不反抗。他知道,當他這樣的好名聲被臣們廣為傳頌之時,就算是太皇太后或者別的人再想對他不利,他也不必害怕,好名聲就是他的護身符。 反正他想做的事情,遲早都能做。他絕對不會給他們任何借口。 而且,偶爾,他也會做一些明知道太皇太后會不喜歡的出格之事。他知道這樣是安全的。 比如今日,他沒有稟報,便帶著楊士芳與田烈武出宮,來弔唁王安石。 趙煦覺得,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這個十歲的少年皇帝,長得又高又瘦,白白淨淨的臉,看起來弱溫柔,從他的相貌來看,長大了的趙煦,並不太像他的父皇,反而更像是仁宗皇帝——雖然他並不是仁宗皇帝的親曾孫。 每個人都相信他會是一個仁厚的君主,這一點尤其令司馬光與舊黨欣慰。 趙煦並不知道他的外貌給別人的感覺,如果知道的話,他多半會感到惱怒——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仁宗,比起他父皇一舉收復河西,將黨項人打得落荒而逃,仁宗卻連個范仲淹也用不好,竟被李元昊逼得納幣求和。做皇帝做成那樣,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他無法理解太皇太后與一些君整天嘮叨仁宗皇帝如何如何聖明,竟然還想讓他學習仁宗皇帝的風範!趙煦不知道要學他什麼,難道要學他以後繼續向李秉常納幣麼?! 此時,趙煦站在王安石的靈柩前,心裡想的,便是與那個仁宗皇帝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的事。 對於司馬光的「和遼」,趙煦心裡憤怒到了極點。但是,在宮殿之上,他只不過是一個傀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真正做主的,是簾後的太皇太后。他的權力,甚至還不如那個低眉順目,對誰都小心謹慎,輕易不肯說半句話的清河姑姑。 如今主政之大臣,沒有幾個信得過的。他們名為「紹聖」,實際上已經將先帝的遺命拋到了腦後,誰想過要收復燕雲?只會在遼人面前唯唯喏喏,一讓再讓!都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是如今,非但大宋國內有二主,這天下,居然也有兩個平起平坐的皇帝,而這些飽學的大臣,號稱是聖人門徒,卻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還欣然接受。 趙煦對司馬光的不滿一日一日的積聚著,只是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他也不喜歡石越,即便他此時還沒有親政,他也已經明白,他親政之後,年老力衰司馬光不是問題,他可能和王安石一樣,甚至等不到他親政的那天。但年富力強的石越,卻將會成為他使用權力的最大障礙——這和政治主張無關,他不喜歡任何權相,或者有可能成為權相的人。何況,趙煦覺得石越已經不像是熙寧年間的那個石越,他越來越像是另一個司馬光。便如仁宗時期的韓琦、富弼,到了英宗之時、先帝之時,就變得畏畏縮縮,不思進取。 也因為如此,如王安石這般,從年輕到死,一直都充滿銳氣的人,才是如此難得。 他望著王安石的靈柩,心裡在想:不知道聯的王安石在哪裡! 寶相寺的正殿內外,密密麻麻的跪滿了人,數不清的僧人,跪在殿繼續喃喃誦經,王安石的侄披麻戴孝,泣不成聲,還有一群前來弔唁的官員,也跪在殿外,頭都不敢抬。 趙煦默立一會,讓楊士芳代他上了香,便信步走到王家的家屬跟前,目光掃過眾人,停留在一個女身上。 龐天壽連忙趨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趙煦點點頭,走到那女人跟前,溫聲說道:「你是桑先生的夫人?」 他一開口說話,殿內的梵音便如得到什麼命令一般,突然便停了下來。 「臣妾王氏,叩見官家。」王昉沒有如一般女一樣,行萬福禮,反而似男人一般向著皇帝叩首跪拜。 趙煦有點好奇地看著她的這個舉動,這個桑夫人的確與眾不同,原本嫁出去的女兒,也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道:「夫人節哀順變。」 「謝官家……」王昉才說得三個字,就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國失良人,是國家之大不幸。但生死榮枯,亦是天理,故侍達天知命,若夫人與諸兄弟、桑先生能紹緒先生遺志,不墮先人之志,則故侍雖死猶生。」趙煦字斟句酌說完這段話,又轉過頭對楊士芳、田烈武說道:「咱們該走了罷。」 龐天壽聽到這話,連忙快步走到正殿門口,正要吆喝起駕,卻見趙煦微微搖了搖頭,他梗了下脖,把這一聲吆喝嚥了回去。一面小心翼翼地退回幾步,不動聲色地落到了皇帝的身後,伸開手的柱拂,虛攔了攔拜倒送駕的殿諸人,一面小聲對王旁兄妹說道:「王大人、桑夫人,請節哀順變。官家的意思,是不必太驚擾了。」 他稍停了一會,等著王家兄妹謝了恩,才最後轉身出了正殿,趕緊跟上已出了寶相寺的小皇帝。 但才出了寶相寺的寺門,龐天壽便呆住了。 在寺門之外,赫然立著右丞相石越、參知政事兵部侍郎章惇的儀仗。而石越、范純仁、章惇正領著上百個隨從護衛,齊齊地跪在外面的青磚石鋪成的街道上,迴避聖駕! 他心裡暗暗叫了聲苦,已知回去一頓板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瞥眼去看小皇帝的神色,卻見皇帝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慌,但馬上鎮定地上了車駕。龐天壽再不敢耽擱,連忙跑到車輿旁邊,尖著嗓叫了一聲:「起駕回宮!」 便聽一陣車馬忙亂,瞬間,寶相寺周圍的侍衛、禁軍,如潮水退去一般,走得空空如也,只留下各懷心思的三位宰執在那裡發呆。 石越、范純仁與章惇三人,原本只是偶遇。 但這一番偶遇,卻讓三人在弔祭完王安石後,都互相有默契地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寶相寺主持的引導下,登上感慈塔。 三人一路之上,只聽寶相寺的主持幾乎是受寵若驚的介紹著這感慈塔的來歷,聊了偶爾嗯上一聲外,誰也不說話。直到了塔頂,章惇才揮了揮手,請主持迴避。一直目送著那主持下了塔,章惇才終於率先開口說道:「丞相、范公,皇上這是對北邊之事不滿啊……」 他直言不諱地一開口,石越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去看范純仁,卻見范純仁鐵青著臉,道:「厚,休得信口亂說。」 章惇卻不買他這個賬,冷笑幾聲,頂了回去,「范公,我是不是信口雌**,你我心照不宣。范公莫要忘了,與遼人的協議,是我簽的。」 「說這些做甚。」石越知道章惇**格,怕他讓范純仁下不了台,連忙打圓場道:「我輩只要**心國家命運,管不民皇上高興不高興。」 「明相公說得極是。」這句話卻是很入范純仁耳,他臉色稍稍緩和一些。其實這三人都是極聰明的人,小皇帝出現在寶相寺,究竟有什麼含義,而究竟能有什麼事可以讓小皇帝拋開太皇太后來到這裡,很容易就可以猜個**不離十。但范純仁心裡雖然不是滋味,卻絕對不願意因為這點點事情,就認定皇帝心是有什麼不滿。在他看來,皇帝仍然還小,仍然可以善加引導。 但章惇卻大不以為然,只是不能不給石越幾分面,輕輕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我章惇也不是奉承上意的小人。不論如何,北事總須得有個章程。」 范純仁默然不語,石越也沉默了一會,才試探著說道:「此事仍須君實相公拿主意。」 卻見范純仁搖了搖頭,道:「君實相公以為唐康時的話不足為信。」 「為何?」石越一愣。 「君實相公以為,遼國亦是大國,並非無信義可講的小邦。遼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馬一動,也瞞不了我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應更立新約,讓自己落個背信棄義的名聲,取笑於天下?」范純仁平靜地說著,他心裡既覺得司馬光說得有道理,但是直覺上,他又覺得唐康的話是可信的。 章惇聽到這話,也不作聲,只是嘿嘿冷笑。 范純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幾分著惱,但他是講宰相風度的人,不便輕易動怒,只淡淡問道:「厚這又是笑什麼?」 「我不笑什麼。」章惇譏道,「但若是某,若要對遼國用兵,那不管遼國會不會知道,能多瞞一天也是好的。信義不信義的,打輸了才會被笑,若是贏了,便是妙計。」 他見范純仁一時不說話,又轉身石越,問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范純仁,苦笑道:「只怕這回康時是對的。」 「那……」章惇方鬆了口氣,但石越馬上打斷了他,又說道:「但若說服不了君實相公,便說服不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下旨,樞密院便不會發兵符,厚以為誰能調動得了一兵一卒麼?」 他潑了章惇一頭冷水,又轉而對范純仁問道:「范公,你自己如何看法?」 范純仁坦然回道:「我以為君實相公和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間。」 「五五之間!」章惇氣得直冷笑,半晌,才惡毒地丟下一句話來:「丞相、范公,莫謂我言之不預,若我等這般坐等契丹南下,日後休要後悔今日自掘墳墓!」他說完,尚覺心裡猶有餘怒,又冷語道:「二位且記住了,今日皇上是為何來的寶相寺!」 說完,抱抱拳,也不告辭,竟轉身下塔而去。 范純仁默默地望著章惇怒氣沖沖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裡鄙夷地說道。他對章惇不無欣賞,在大宋朝的宰執,他都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是章惇因為王安石的賞識而發跡,又審時度勢,極其有先見之明的轉而支持石越,終於在紹聖以後,得以進入政事堂。可他不會就此滿足! 雖然不願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世,卻讓一切變得現實起來。將要死去的,不僅僅是王安石。太皇太后、司馬光,都已經是風燭殘年,隨時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樣,一覺醒來,就**陽殊途。 這對於范純仁來講,是一種不幸。但對於章惇來說,卻是一個機會。 如今擋在章惇面前的,表面上只有司馬光、石越、韓維、范純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勢,他是無法動搖這四人的。而實際上,他想更進一步,難度卻還不止於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韓忠彥牢靠,甚至未必及得上呂大防、蘇轍們——如若司馬光、韓維去世,石越必然是左相,韓忠彥也許會接任樞密使,范純仁有更多的機會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書的選擇上,章惇甚至會排在呂大防與蘇轍之後。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也死了,那麼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范純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許已經開始懷疑石越。石越還能不能帶給他進一步的權力?還有,章惇甚至還不是一個只要有權力就可以滿足的人,他還會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給他實現他政治抱負的機會! 皇帝今日出現在寶相寺,在章惇心裡的震動,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機會,但剛剛說的話也透露了他內心的懊惱——幾年前,是他與遼人談判達成的協議! 范純仁又有點不快地想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陳元鳳從河北路寄來了一封奏折,在奏折,陳元鳳表達了他對國家內外之事的一些看法,並提出改革之法。他對益州之事耿耿於懷,再次力陳當年的「熙寧歸化」不可因為失敗而全面否定,宣稱當年的失敗只是因為時機與策略的失誤,並再陳進取之策。他還公然指責司馬光與石越耗費國力構建大名府防線,是「不思進取」毫無用處,建議加強對河朔禁軍的訓練,積極謀劃規復幽薊之策,以圖「萬世之利」。此外,他還措辭強烈地批評現今的食鹽政策讓國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壟斷,要求恢復禁椎,以籌略更多的軍費…… 但那份奏折最重要的內容,還是陳元鳳提出的變科舉之法以革吏治。 陳元鳳在奏折獻策,變革現今的科舉之法,部分恢復唐代的辦法。即在考進士之後進士還要再次參加吏部舉行的考試,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試,則要考法律條、錢糧支用之法、公格式等等,使這些進士們不至於到了地方州縣後,一無所知,空有報國為民之心,卻經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在建言在各路舉行「路試」,這種路試只考法律條、錢糧、公格式等庶政之法,通過這些考試的讀書人,即委派回本州本縣,擔任胥吏。陳元鳳認為,只要繼續執行熙寧之法,進一步提高胥吏的俸祿,那麼就可以吸引大批的讀書人加入,從而既解決了許多考不上進士的讀書人的出路,也能提高胥吏之素質,是國家大治之良策。 並且,按大宋現行之規定,胥吏雖然積功累勞,也有機會陞遷到主簿,甚至是縣令,但實際上卻是萬無一能有此幸運。因一無陞遷之望,二無優厚俸祿,胥吏欺上瞞下,**虐民,也是情理之。但陳元鳳認為,若推行他所獻之策,則讀書人做胥吏,不僅本身更有節**,而且因為還有繼續參加科舉考進士的機會,也就是實際上打通了官、吏這兩個階層間流通之關節。會有不少讀書人將此當成暫時謀生之法,而當他們真的考上進士後,也是為國家造就了一批深知下層情弊的能吏。 但陳元鳳的這份奏折,被司馬光斷然拒絕。 司馬光堅持官司與吏是清濁兩流,朝也有不少大臣指責這是將士大夫與胥吏們混為一談,「大亂國體」,他們並且宣稱這個獻策,未見其利先見其害——改革是不是能取得成效不好說,但是若用此策,則各路增加考試,增加胥吏的俸祿,單是就這兩樣,國庫就又要支出一大筆錢財,因而不肯接受這個建議。 但是范純仁心裡知道,這個建議之所以被拒絕,除了這些原因,還因為陳元鳳所獻之策,乃是「王安石遺法」。 這實際上是當年王安石致力於改革胥吏把持縣政的繼續。 若論此策本身,范純仁是贊同的;石越雖然態度微妙,但是范純仁知道他也是支持一試的。 但是,二人也深知此事在朝反對的聲浪會有多大。已經了進士,搖身一變成為「士大夫」的人,絕大部分不願意和聲名狼藉的胥吏們沾惹上任何牽連的。只要一想到將來會出現一大批胥吏出身的士大夫,他們便已經恨不能把陳元鳳活吃了。 而這些「士大夫」們,至少太皇太后堅信,他們才是大宋朝長治久安的根基,因此這份奏折最終被束之高閣,太皇太后反而下旨將陳元鳳訓斥了一通,要他安份守己。 然後,范純仁知道小皇帝卻對陳元鳳的這份奏折公開表示過欣賞之意。那就是在他主持經筵之時,那天講的是漢朝吏治,小皇帝似乎知道陳元鳳與他往來甚密,因此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詢問他的看法。當時太皇太后、所有的宰執、翰林學士都在場,范純仁被小皇帝問得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才應付過去。 但他當時,分明看到了小皇帝眼的不滿意。他也看到了王安石眼的欣喜、許將的得意、還有章惇的異樣…… 也許真是冰凍三尺! 范純仁轉過頭來,看到石越正在望著他。他不找算告訴石越他在想什麼。儘管這些年來,兩人在政事堂內合作無間,互相欣賞、敬重、體諒,也相互影響著。但也是正因為如此,范純仁在石越那裡學會了妥協與保留。 君愛人以德。如果石越身邊真有形成一種朋黨,對石越來說,可未見得是好事。身處朋黨之,哪怕你是被他們奉為首領,但有時候,你是會被這朋黨裹脅著,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而且,朋黨的勢力越大,就越是禍害。 范純仁自己就努力地與所謂的「舊黨」們保持著距離,只是秉承自己的理念來做事。他覺得,如果章惇真的與石越分道揚鑣,對石越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16k小說手機站wap.16kxs.CdA整理讓思緒回到剛才的話題上,「明相公,若是君實相公判斷失誤,遼人真的南下,你以為我們付得起這個代價麼?」不管怎麼說,范純仁還是有些擔心的。 石越知道他的心意,沉吟了一會,道:「也許我們得做好遼人已經攻到大名府的準備。」 「啊?」范純仁吃了一驚。 石越知道范純仁與此不太熟悉,又解釋道:「范公,河北防線,要防的地方太多,而有險可守的地方太少,因此就必須屯集更多的兵力方能形成有效防禦。而最糟的是,大部分所謂『關隘』,竟然是遼軍可以設法繞過的。除非我們處處佈置重兵,否則總有兵力薄弱之處,但我們也不可能有那麼多兵力。因此,除非遼軍蠢得見城就攻,逢寨必戰,否則就算遼軍一動我們就得到消息,並且馬上下令徵調西軍,西軍還要安排防務,還要進行必要的行軍前的準備,等他們趕來支援,最快也要兩個月,若有意外,花上三個月也有可能。那時遼軍多半是攻到大名府了。」 「那河朔禁軍?」 「河朔禁軍重兵集結於大名府防線,不管是對是錯,這是既定策略。臨戰變陣,兵家大忌。因此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石越其實只是不信任河朔禁軍的野戰能力,害怕未疏戰陣的河朔禁軍碰上遼軍崩潰,從而導致無法收拾的後果。但他卻不便將這些話說出來,「我們到時候能依靠的,只有前線州縣駐軍將領的才具,還有駐紮在汴京附近的禁軍。但是……」 石越的「但是」後面是什麼,范純仁心裡也是知道的。要調動拱衛汴京安全的禁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用詢問的語氣問道:「若是現在開始準備……」 「那我們就可以馬上安排西北防禦,令將要抽調的西軍、蕃軍預作準備,吩咐沿途諸路做好供應軍糧之準備,一旦有事,西軍就能迅速馳援。」石越迅速說完,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甚至,遼人知道我們有備,也許就會打消南犯的主意。」 那可未必是好事。范純仁在心裡苦笑了一下,若是勞師動眾,而遼人卻不來了,到時候誰來承擔這政治後果?畢竟,誰也不能證明遼人原本是準備南下的。 他看了一眼石越,突然想到,石越不肯在這件事上過於堅持,而是希望能夠說服司馬光,是不是也是因為知道這個後果呢? 反對司馬光,最後還注定會被證明司馬光才是對的。就算是石越,也不會願意做這種大損威信的事吧? 「此事朝會還會再議。」范純仁決定再去找一次司馬光,但他也不必向石越承諾什麼,「我以為樸彥成的意見送回來之前,不會有結論。在此之前,只能是責成職方館多刺探點有用的情報。」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四之全) 寶相寺感慈塔上的短暫交談,沒能帶給石越什麼積極的信號。反倒是小皇帝親臨弔祭王安石的事情,迅速的在汴京傳開了。這雖然並不出乎石越的預料,而且他也料定這會大大鼓舞新黨機器支持者的士氣,但他原本是認為新黨帶來的切實煩惱,至少要等到高太后去世,小皇帝親政那一天。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雖然高太后刻意低調的處理小皇帝親臨弔喪之事,論戰卻率先在汴京的一家叫《天下紙》上開始後,並且迅速的蔓延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等大報。 自熙寧以來,雖然汴京一直是『汴京新聞』獨大,但也不斷有其他的報紙出現,倒閉,少有能堅持下來的。但情況漸漸發生改變,慢慢的,從各州縣陸陸續續出現的小報紙,汴京的辦報人們吸取了經驗,他們發現,經營一家報紙,如果不去幻想做成《汴京新聞那樣的規模的話,就會變的非常容易,而且非常有利可圖。 成本是簡單的。一份小報,以每期三至四萬字計算,每份報紙在紙張上的成本還不到兩錢而印刷費用也極其低廉,選擇雕版印刷,每期不過一貫,若交給活字印書坊,每期只要八百。每份這樣的報紙定價,由送報者送到訂戶手,每份要給送報者一錢,交給賣報者也是一樣。只要能夠保證一千份的訂戶,每期就有五貫的收入,除去三貫的成本,每期的利潤有兩貫。以五日刊一期計算,每月能刊發期,則每個月的利潤在十二貫。通常這樣的報紙最多只會**一個人,每月俸錢不超過三貫。 紹聖年間,就算在汴京,每個月貫的收入,即使需要養活五口之家,也可以達到等人家的水平了。更何況,實際收入比這多得多。 於是,紹聖以來,在汴京站穩腳跟並且活得有滋有味的小報紙越來越多。 這家《天下紙》就是其之一。它始創於紹聖二年,五日一刊,發行量極小,從未超過2千份,但是讀者穩固,以訂閱讀者為主,竟也從未跌下去一千份。因此,在汴京,儘管許多人可能從未聽說過這家報紙,但它卻也生存了五年。 這家報紙只有兩名固定成員,主筆叫盧之翰,是福建人,他的副手叫安原,是河北真定人。兩人因為累試不,遂辦了這份報紙,在汴京某個生計。但『天下紙』原本並不關心政治,他每期報紙只有永恆不變的三個內容:其一,對汴京外城南城地區某個家庭的採訪,內容不外於教有方,貞潔烈女之類;其二,汴京外城南城地區之訃告,以及任何家庭之喜慶之事———這是需要收費的,這一類的服務,無論你花多少錢,《汴京新聞》之類的大報也是不屑一顧的,但是汴京市民的確有一種虛榮,他們願意花上百十錢,在某家報紙上登上《某某坊某府某喜進士……》諸如此類的東西,而似乎也沒有報紙讀者會介意這些,相反,許多人很喜歡這些東西;其三,關於天下各地的奇趣之事,尤其是南海諸侯的———《天下紙》的讀者們特別關心這些趙氏孫在海外的命運。 此外,《天下紙》還有個小欄目,就是讀者投書,內容是讀者對前一期報紙內容之評論。這樣的內容能夠增加訂戶的參與感,並且可以有效的減少盧之瀚與安原的工作量———雖然經常必須有他們自己揣測讀者的心思,編造讀者投書。這是一個比較的伎倆,根據盧之瀚與安原的經驗,有時候刻意挑起對一些問題的爭論,對於報紙的銷量有顯著的好處。 紹聖七年正月三十日,《天下紙》照例刊登了兩篇《讀者投書》,這兩篇《讀者投書》沒有評論上一期報紙之內容,而是對於剛剛去逝的王安石一生的功績進行了評論,一篇批評,一篇維護。但是批評的那篇章用詞非常刻薄,不僅對王安石的政績極盡譏諷之能事,而且還惡毒的批評了太常寺謚王安石為「」之事,譏笑王安石「則矣,然生平好諫諍,當加一獻字」才能稱得上『「者之盡也」。 連盧之瀚,安原也沒有想到,這一篇罵王安石的《投書》,得到了他們意想不到的效果,當期的一千五百份全部售罄,一天之內,他們前所未有的收到了近五十封真正的讀者投書,而且大多是幫著痛罵王安石的。 二人欣喜若狂,於是決定連夜趕出一期增刊,除了盡量公正的介紹王安石的一生外———這當然只是為了避免麻煩———然後更是精挑細選了十封讀者投書刊登。二月二日,他們如願以償的賣出了印發的全部一千份增刊。 同時,他們還明智的宣佈,《天下紙》對任何話題的討論都保持適可而止的態度,因此,他們從下一期開始,就不再接受這個話題的投書。就這樣,他們成功的多賺了兩貫錢的利潤,然後全身而退。 但這件事卻讓王安石的支持者怒火燒,無法就此罷休————畢竟《天下紙》也是一份報紙。而想罵王安石的人看見王安石死後被極哀榮,心的不平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消除的。 很快就有另外的小報抱著各種動機參與進來,接過了《天下紙》未完的爭論。到了二月五日,就終於演變成了《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領頭的兩個陣營的大罵戰。 朝堂上的舊黨與新黨還未決裂,但在野,兩派的支持者已經迫不及待的撕破了臉皮。而這次的裂痕,連石越也不知道要如何彌合。因為新黨已經沒有了首領,他們一盤散沙,卻因為相信皇帝站在自己的這邊,而信心百倍,無所畏懼。更加頭痛的是,他們論戰的範圍越來越大。 石越本能的察覺到,唐康帶回來的遼主同意另立新約的許諾的真相,終究會被洩露出去。到時候,現在還只是隱隱約約的指責,就難免會變成噴洩而出的怒火!而另一方面,朝舊黨對這場論戰的漠視態度,也讓石越擔心。舊黨主張禁絕報紙的聲音從未停止,如果司馬光收到影響,打算幹點激烈出格的事情,那就將是石越不得不和司馬光攤牌的時刻。 石越祈禱著不要出現那樣的情形。因為如果是那樣,就是前功盡棄。 石越心裡很清楚,用所謂的「石黨」來取代新黨或者舊黨,並不是成功。真正的成功,是要讓新黨與舊黨學會,接受妥協與共存。他曾經以為自己成功了,而且看起來也似乎是成功了。但現在他才知道,這件事情比任何一件事都難,當他們互相妥協與共存時,那種狀態看起來總是那麼的脆弱。相比而言,「漢賊不兩立」的處世之道可就容易多了。 難道,他所希望的成功,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說起來真是奇怪,這個明按理說是最應該懂得這些的——他們的化圖騰難道不是那個**陽太極圖麼?宋儒難道不應該極重視「庸」麼?但為什麼在政治上,反而充滿了非百計黑,非友即敵,非君即小人這樣的激烈的線**思維,要改變起來竟然是如此難之又難?! 這種化與實踐之間的巨大差異,讓石越如此的迷惘。 他曾經因為王安石的終於願意妥協而振奮不已,但王安石一死,他有悲觀起來,彷彿自己一無所成。他只能盡力安慰自己,舊黨未必會讓他失望,他至少還可以信任范純仁。他的眼睛應該看到全局,不能被一部分頑固的舊黨所影響。石越要煩惱的還遠不止這場報紙上的大罵戰。 二月五日的早晨,兩府收到了兩份從遼國送回來的報告。一份是宋朝君臣期盼已久的樸彥成的奏折,這封奏折說遼主已經同意前約立即廢止,但新約仍有細節沒有敲定,遼主已令韓拖古烈親自與他談判,一旦談妥,則可擇期簽署,在雄州邊界交換誓書。這看起來是個好消息——但除此以外,樸彥成又提到,遼國現在實際主政的,是耶律信與蕭嵐。北樞密使蕭禧長期告病,遼國有流言說他很快要出任上京留守。樸彥成對此憂心忡忡,因為耶律信深得遼主寵信,而他對大宋態度強硬,以後遼宋關係將難免出現摩擦。 另一份報告是職方館河北房送回的例行報告。河北房通過阻卜的親善部落,探明去年十二月,契丹從阻卜各部徵調了大量的馬匹,現已不知這些馬匹被送往何處。此外還探明,一月下旬,遼國東京道有五千左右的渤海軍不知被調往何處。 這兩份報告讓石越心頭更加沉重。 連石越自己都必須承認,契丹的軍事調動,很可能只是尋常的行動,這樣的報告以前他也看過。而樸彥成的奏折,基本上也是報告好消息。 石越手裡還有另一份報告,一份稍顯過日的《海事商報》,上面刊登了一條消息——日本國硫磺價格持續上漲,價格超過了南海各國的硫磺價格。這在幾年前也許不奇怪,因為南海諸侯與高麗國裝備火藥武器,需要製造大量的火藥,而南海各國的硫磺開採有剛剛開始。但在紹聖年以後,當南海各國已經能向大宋出口硫磺之後,日本的硫磺價格還在上漲,擺明了又有一個大買家加入了進去。 石越絕對不相信遼國買進這麼多的硫磺只是為了造鞭炮。 然而,這些蛛絲馬跡同樣也是不足以說服司馬光的。所謂的遼人將要南侵,對於司馬光,便如狼來了一般,他一生之,盡力過不知多少次,以往每次宋遼兩國的國力對比都不如現在來的樂觀,過去遼國國力稍強時都沒成真的事,在如今大宋國力稍強時如何會發生?尤其是幾年前遼國都沒有南犯,更加堅定了司馬光的這種信心。除非有確實的證據,否則,司馬光一定會將此視為大驚小怪,或者乾脆是某些人企圖生事的**謀。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但是石越並不想用那個方法。只要他足夠堅持,不管司馬光願不願意,石越能夠讓國家進入戰前狀態。但他不像冒這個政治風險。特別現在是一個敏感的時期,如果他表現出與司馬光過於明顯的分歧,一定會被人利用。況且,他還有別的更加溫和的牌可以打,只不過他有點拿不準能否成功。 他也許可以找一個人幫忙。這七年來,一直小心謹慎,低調行事的清河郡主,在高太后面前有巨大的影響力。高太后不會容忍一個上官婉兒,但是清河郡主生**謙退恬淡,平素從不主動發表意見,偶爾高太后見詢,卻常一語的,這麼著跟了高太后七年,石越知道,高太后實際上已經越來越重視他的意見,許多的決策都會咨詢他。 而石越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常密切——兩家過往的交誼不說,清河郡主的獨狄環訂下的親事,便是石起的第三女。原本清河是想讓石蕤嫁入他狄家,是議婚之時,卜吉禱簽,皆不如意,只能作罷。除此以外,清河的父親趙仲全與紹聖十年封建於歧國,石越也是極盡禮遇。 自紹聖二年春諸路旱災,同年冬京師雪災,三年秋京西路,陝西路大旱,四年春又有小規模的旱災……連續三年的災害頻發,雖然不是全國範圍的大災害,而且宋廷也竭力救濟,但仍然免不了出現大量流離失所的災民。其時還處在恢復期的宋廷,一方面為了避免出現大亂,一方面為了支持南海諸侯,於是派遣官吏在發生災害的地區招募流民出海,三年之內,先後總計賞賜給南海諸侯近十萬人口。但這自然不是公平分配的,其雍國與曹國因為最親貴,各得到兩萬人,鄴國也分配到了一萬人。但是,紹聖四年才就封的歧國,在石越的有意關照下,竟也得到了近兩萬人——也就是說,石越把當時還在杭州,廣州等港口停留的災民,幾乎一股腦全部給了趙仲全帶到了他的封國。 紹聖五年,因為歧國公傳回水土不服染病的消息,石越又向高太后請旨,從翰林院挑選了十名醫官,整整裝了兩船的醫書,草藥,賞賜給了歧國。又因傳言歧國所在的婆羅洲有食人蠻夷,同年,石越又以此為借口,賜給同一年封建,同在婆羅洲的歧國,洋國,英國各一個指揮的東南禁軍,以及足夠裝備千人的武器盔甲。 石越甚至還暗差使唐家協助趙仲全,僅僅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築起了一座堅固的東歧城。 若以立國形式而言,南海諸侯,再也沒有比歧國公趙仲全來的更加輕鬆的了。 石越與趙仲全沒有什麼交情,他如此關照,清河郡主自然也是心有數的。與石蕤的婚事不協,她仍然堅持聯姻石家,便已經是一種投桃報李之舉。 如果請清河郡主在這件事上設法說服高太后,清河郡主一定不會拒絕。但是,如果讓人知道是他石越請清河代為遊說,那麼對他和清河,都會是滅頂之災。只不過這種風險是很小的,石越深知清河郡主是極聰明的人。 讓石越猶豫的是,清河雖然對高太后很有影響力,但卻不是一定能說服高太后。他拿不準成功的幾率有多大,若是不夠大,他覺得輕易不該找清河幫忙。 就在石越還在為是不是要找清河幫忙而猶豫不定的時候,唐康也在心事重重。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陳遼人即將南侵,接過出了換回石越的一頓臭罵以外,竟然是什麼作用也沒有。他喵了一眼書架上的歷書,今日已是二月十日! 紹聖以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汴京的天氣一年比一年冷,紹聖二年的冬天,汴京竟然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雪,**河冰凍,載滿了糧食的牛車也能通行無阻。此後幾年,雖然沒有那樣的暴雪成災,但是如今已是二月,已經算是春天,但一大早起來,唐康就能感覺一股寒流直鑽進脖裡。 這日仍是旬休,不用上朝,也不用去樞密院當班。唐康自出師遼國回來後,恰巧又趕上王安石去世,忙了一通,他又因為被石越訓斥,自己的主張又不被朝廷採納,心不快,因此這一陣都是閉門謝客,每日自樞密院回來,便只是在書房讀書。 今日氏因許了幾個孩去動物園,早早便出了門。金蘭因為是逢十——太皇太后特別恩許,凡是假日,特許金蘭進宮陪王賢妃說說話。大宋法令,逢十旬休,因此金蘭一大早便進宮去了。唐康在家讀了一會兒書,心裡翻來覆去的卻只是念著遼人要南犯的事,也沒什麼心思。他**如此,當日石越與他說的,不論有理沒理,反正他也沒如何往心裡去。畢竟,不管石越高興不高興,他也承認了遼主是很可能要南犯的。對於唐康來說,知道這個就夠了。況且,石越所說的,也許有理,但唐康覺得,總歸是保守了一點——以今日之形勢而言,如若真的恢復了幽薊故地,大宋控制著雲州,幽州,管他契丹南下不南下,哪用的著這麼風聲鶴唳。 想著這些煩心之事,唐康便覺索然,乾脆把書給丟了。無論如何要想個辦法。唐康在心裡想道。司馬君實不願意面對現實,那就逼他面對現實。 他一面心理謀劃著,一面隨手翻弄著擺在書桌上的一對名刺,札,這都是這十多日收到的,遲早都要一一回訪。其有幾分名帖放在顯眼處,這些都是金蘭替他打理的——自從唐康回京任職後,他們夫妻關係好了許多,雖然他心裡仍有芥蒂,但是有金蘭替他打理這些事情,唐康心裡也知道,他找不到第二個人能比金蘭處理的更好如這些名帖,即是放在顯眼處的,那必是金蘭認為重要的。 他一張張拿起來看,擺在最上面的,是武成候楊士芳與信陽侯田武烈送來的札。那是上次他們訪唐康不遇,唐康著人送了封札去謝罪,這是二人的回書,約唐康在方便時小聚的。他知道楊士芳的心思,笑著搖了搖頭,將札丟到一邊,拿起了第二封。 第二封卻是永豐張叔夜的名刺。唐康看到這個名字,不由愣了一下。這些天來,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已經聽了不過十次了,舉薦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來樞密院替他說項的人不計其數,甚至密院內部也有不少人稱讚他。唐康雖然知道他的背景,卻原也不以為意,但金蘭將他的名刺方在這顯眼指出,看來又是個麻煩人,這張家的故舊,一定比他想像的還要多,還要重要。 既然如此,將這個叫張叔夜的傢伙調到廣信軍去做通判好了。遼人如果南下,十之**要過遂城,不是將門之後麼?那就看看他有沒有他祖上的本領。不過,唐康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既決定不了一個品官的任用,而且也知道這個張叔夜想要的,是樞密院某房的同知事,或者是兵部的員外郎這樣的職位。 他哼了一聲,將這名帖扔進廢紙簍裡,又翻了幾張名刺札,卻都是些沒意思的人和事,心所謀之事,更無半點頭緒,他心間煩惱,不由站起身來,大喝一聲「來人!」 一個門外伺候的親隨連忙跑了進來,欠身問道:「官人有何吩咐?」 「備馬,去杭州正店。」 「是。」那親隨忙哈著腰答應了,退出去準備。 這杭州正店,坐落與熙寧蕃坊惠民河畔。店主不是旁人,姓楚,名沅——真是楚雲兒當年的侍婢啊沅,這楚姓,乃是她為紀念故主而改姓。她在楚雲兒時候不久,負氣出逃,飽經滄桑,後來被陳元鳳偶遇,先是送至現任太府寺丞的李敦敏府上安置了一年多,後來才稟明石越。石越雖然對此大喜過望,但是他知道阿沅的**情,深悔當年之粗暴,因阿沅既不想回石府,又不願嫁人——以她的身份經歷,即使有石越作伐,也是嫁不了什麼好人家,除非她願意當妾——因此,乾脆便順了她的意,在熙寧蕃坊覓了好處地方,重金買下,送給她,開了這麼家杭州正店。所有這些,石越怕惹彈劾,不便出面,且阿沅也不願意領石越的情,故全是唐康與李敦敏經手辦的。 這阿沅雖盡力很多苦楚,對旁人**似改了不少,但對石府,卻仍舊如初,甚至是有更多的怨氣。她回到了汴京,與石府並不太親近,唯獨只與唐康說的上話,只是唐府的兩位夫人,都是名門出身,去比不得石府的桑梓兒出身較低,能折節下交——二人雖說對人和氣,但那種「和氣」,是骨裡高高在上的「和氣」若真讓他們與阿沅這等侍婢出身的女來往,那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二人便是與阿沅多說的一句話,都似乎時候玷污了自己一般。因此,阿沅也幾乎從不去唐府,反倒是將住了一年多的李敦敏家當成自己的娘家一般。 但唐康卻會經常主動來這杭州正店,儘管阿沅也不如何對他假以辭色。 在唐康的心裡,少有什麼兒女之情。但不知為何,對這個阿沅,唐康卻似乎懷抱著一種愧疚,同情,也許還有他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的……無論如何,當年楚雲兒之事,唐康知道自己是有責任的。而這個女孩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一手改變的——原本,她應該與她那美麗的主人一道,在杭州過著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除了這些愧疚,這家杭州正店,也是唐康很喜歡的地方。 這家店店如其名,店裡的侍女,小二,茶博士,都是杭州人,說的都是帶著杭州口音的官話——杭州可以說是唐康的第二故鄉,如今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故鄉,因為他的父母兄弟,大多定居與杭州。來到這裡,讓唐康有一種回到故鄉的親切感。 而阿沅雖然對他愛理不理,但反而更讓他覺得舒服自在。禮貌周到,有時讓人舒服,但有時候其實一種距離,把人隔的遠遠的。唐康覺得自己也許是有點賤骨頭,但是,他的確覺得這裡更像是家。 因此,這幾年間,逢有大喜大悲,或者是稍有閒暇,他都會來杭州正店。不僅僅是他,這裡也是許多新黨,石黨官員愛來的地方,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家店的女主人與石越的淵源,很多人是因為李敦敏來的——李敦敏經常帶著同僚前來聚會,而大凡有過東南為官經歷的人,來過之後,都會喜歡上這裡。 唐康在店門前下了馬後,馬上又店裡的馬伕來牽馬照料。他是熟客了,進了店,一個小廝馬上笑著迎他上了樓。他比不得李敦敏的待遇,杭州正店留了一間雅靜的小院給李敦敏,留給唐康的,卻只有主樓樓上的一個清淨座位。他也不挑剔,由著小廝上了茶水果點心,一面端起杯,喝了口茶,笑道:「這幾日可曾見著李大人?」 「李大人卻不曾見。」那小廝搖搖頭,一面麻利的擺放點心,一面笑著回答:「倒是范都司來過幾回。」 「哦?」唐康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他倒是會偷閒。」 小廝口的「范都司」,自是指范翔,他現任尚書省右司員外郎,故有此稱。尚書省右司掌尚書省兵,刑,工等諸房書,凡是尚書省與兵,刑,工等部寺來往之書,都要經過尚書省右司,並有糾察職責,可以說品秩雖低,職權甚重。但唐康卻也沒太放心上,他與范翔雖然很熟,而且關係還算不錯,可到底卻是范翔與他親近的多,他與范翔親近的少。 那小廝哪知這些,見唐康有興趣,又笑道:「是啊,范都司可比都承閒多了,都承都有多少日沒來了,范都司前日晚上,還與陽信侯一道來喝酒呢。」 他說這,忽然伸頭探出窗外,往樓下看了一眼,縮回頭便笑道:「都承,瞧瞧,說曹**曹**就到。」 「嗯?」唐康一驚,不覺到:「陽信侯來了?」一面說著,一面也探頭朝樓下望去——來的卻不是田武烈,而是范翔和潘照臨,小廝還在絮絮叨叨所到:「那位官人卻是面生,想是生客……」唐康已連忙起身,一面吩咐:「休要聒噪,快,找間雅靜的小院。」說著話,已經大步下樓去了。 『1』註:若以家產而論,據學者研究,真實之歷史上,北宋期汴京十萬貫家產者比比皆是,家產至少要有一萬貫,才算「小康。 在整個北方地區,當時戶之家產大約是城鎮居民千貫左右,農村居民兩千貫左右。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五之全) 若不是在這杭州正店巧遇,唐康差點把潘照臨給忘了。 自紹聖以來,潘照臨便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唐康,也只能偶爾見著。當年石府的三大幕僚,司馬夢求早已入仕,如今貴為雲陽侯、兵部侍郎;陳良終究還是不願意做官,石越薦他去了西湖學院,作了教書先生,據說南海有好幾個諸侯想請他去左相國,都被他婉言謝絕了;連潘照臨也離開了石府,雖然偶爾在汴京出現,但輕易難以見著。 唐康知道這是石越的避嫌之策,紹聖以後,他權位更高,養一些平庸的幕僚也就罷了,但潘、陳二人,在石府多年,名聲在外,養著這樣名聲過盛的英才,那不僅僅會有國家大事決於私家的譏諷,而且還會招來更加嚴厲的猜忌和攻擊。司馬光就幾次當面要求石越舉薦府人材出仕,為國家效力。甚至連太皇太后都當殿詢問二人的才具,要賜二人進士出身。石越沒法拒絕,只得遣散潘、陳二人,府只留了幾個替他寫奏折、的尋常幕僚。又因二人不肯出仕,為了表示無異志,更只能讓二人離汴京遠遠的,這才讓陳良去了杭州,潘照臨則遊歷天下,一年之難得有幾天會在汴京出現。 唐康再也想不到,竟會在此時此地,遇著潘照臨,這如何不叫他喜出望外?待潘照臨與范翔落了座,店裡的茶酒博士還在上茶溫酒,唐康便已迫不及待的向潘照臨行了弟禮,驚得店的小廝目瞪口呆的望著潘照臨。 唐康卻也不理會他們,亦無避嫌之意,禮畢落座,便問道:「先生,幾時回的京?」 「昨日方到。」潘照臨笑瞇瞇的喝了一口酒,「路上聽說王介甫故了,可歎,可歎。」他口裡說著可歎,神情語氣卻殊無半分「可歎」之意。 范翔聞言,也歎道:「是啊,寶元、慶歷間的進士,如今也快凋零得差不多了。」 唐康聽得一愣,他知道王安石是慶歷年間的進士,司馬光卻是寶元年間的進士,范翔這句話,似是另有深意。但他此時也無心細究其含義,又問道:「那先生見過家兄了麼?家兄念叨先生好久了。」 「相公事繁,我過些日再去。」潘照臨念須笑道,唐康這才發覺,這位石府的第一謀主,如今也是鬚髮花白了。 他看見這時店裡的小廝全都退了出去,因知道范翔是自己人,也不用避諱,便道:「先生還是盡快去見見家兄。」 「唔?」潘臨照也有些訝然,望著唐康:「出何事了麼?」 「倒也沒甚大事。不過……」唐康當下便將他出使遼國回來後發生的事,揀著重要的,對潘照臨又說了一遍。「先生。我本來是一籌莫展,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若先生去與家兄說,家兄素來信任先生,必能柳暗花明。」 他一面說,一面留心察看二人神色,見范翔神情頗有驚詫之色,便知他此前並不知道內情。但再看潘照臨,卻一直瞇著眼睛,連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他心下生疑,不覺又問道:「先生莫不早知道了?」 他這麼一問,潘照臨不由笑了出來,「康時真當我是神仙麼?」 唐康想想,也不由笑道:「先生謀略,亦近於神仙了。」 「那到底還不是。」潘照臨輕輕啜了口酒,又笑道:「康時,此事多與相公再多說亦是無用。」 「為何?」唐康一怔,沒想到潘照臨會斷然拒絕。 「相公有相公的想法。」潘照臨望著唐康,道:「況且此事,其實也用不著唐康來**心。」 唐康臉一紅,「只是此事關係重大,讓先生見笑了,我想起此事,實是睡不安寢。」 「潘先生,國家興廢存亡之事,在下也以為不能以位卑而置之度外。」范翔也在一旁說道,「康時這份膽量擔當,令人欽佩。若是我,捫心自問,便絕無膽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斷語,便憑著這一點,先生也不能不幫著康時想個法。」 「辦法有的是。」潘照臨瞥了瞥范翔,又瞥了瞥唐康,突然笑了起來。 唐康一聽,顧不得許多,忙不及的抱拳道:「還望先生賜教。」 潘照臨撇了撇嘴,嘿嘿笑了兩聲,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告訴了你好去拆相公的台?」 「先生言重了。」唐康搖搖頭,認真的說道:「我以為家兄心裡必定也是願意能事先有所防備的,只不過君實相公太執拗。」是麼?」潘照臨反問了一句,卻忽然換了話題,轉頭對范翔道:「我停手皇上還親臨了寶相寺弔奠王介甫?仲麟,此事當真麼?」 「千真萬確。」范翔忙回道,「這幾日大伙都在私下議論,只怕待到皇上親政,是真個兒要『紹聖』了。」 唐康一面琢磨著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會是什麼,一面冷笑道:「真『紹聖』才好,如今看來,新黨竟比這些烏煙瘴氣的舊黨要強上百倍。以前都說新黨是小人,如今看來,舊黨大半夜不過是偽君。」 「唔?」 唐康知道這是潘照臨等他繼續解釋,又道:「先生這幾年少宰汴京,故有所不知,此事仲麟當是知道的。去年二月,李敦敏與張商英各上了份言事札,分別請求朝廷改革稅制和官員致仕之法。李敦敏札上說,如今天下,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原缺字,自行填補】,一戶人家有萬畝良田,一戶人家不過十畝薄田,同樣都十五稅一,看似公平,實則是天下之大不公,況且富貴之家,還佔著種種特權,想方設法不納稅,將稅賦轉嫁於戶。戶之家貧弱,乃是本朝之不如漢唐者。故此他建議朝廷變更稅制:凡農戶,家有產千畝以上,十者稅三,不得以官戶免稅,以削勢家而實朝廷;商戶亦同之,家財巨萬的豪商亦不得與街邊販夫走卒同稅,凡每年納商稅過千緡者,每千緡可再增二百緡之稅。」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張商英的札說的則是官員致仕之法。以往官員致仕,官卑者朝廷一錢也不給,官高者則令提舉宮觀。小官俸祿不高,致仕之後,若為官時清廉不貪,則往往陷於清貧,是以凡做官之人,總要想方設法,在當官時借用免稅之特權先置辦田產,國家兼併之家,十之**由此而來。而官高者,未致仕時已有厚祿,致仕之後,除了提舉宮觀有俸錢,最為得利者,還是宮觀所附之田地收入,全歸私人所有。因有些宮觀田地多達數萬畝,故此許多官員,為了提舉某處宮觀,往往爭得頭破血流。而更有甚至,便是不斷侵吞這宮觀的田產,用種種方法,變為私產。故此張商英建議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員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祿格,致仕之後,仍領俸祿,而不再提舉宮觀,同時取消一切官戶免稅之特權。如此,則可蕩清當今兼併之弊。」 唐康激動的說完,望著潘臨照,道:「平心而論,先生,這李、張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時弊?是不是足為萬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論,實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畝薄田,不過餬口而已;勢家豪強,良田萬頃,錦衣玉食——二者皆十五稅一,如何能不使貧者更貧,富者更富?!」 唐康越說越怒,渾然忘記他唐家其實既是大宋數一數二的大地主,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的「勢家豪強」。 「可就是這兩份札,竟被舊黨的君們攻擊得體無完膚!說李敦敏是不知世務,加勢家之稅,只會令稅賦轉嫁到客戶與佃農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結果必致天下大亂;說張商英只會增加朝廷財政之負擔,令冗費更多。結果,他二人倒成了興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純仁為他說話,連這個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還算幸運,總算是因為人微言輕,保住了。張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洶洶,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為示無他意,明升暗降,把他遠遠的趕到廣南西路做了轉運使,這才算是息事寧人。」 「這些個君,平日裡高自標榜,滿口仁義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給丟到了霄雲外。虧得他們還能振振有詞——自古以來,天下事一利必有一弊生,無非是權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興利,那還有什麼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會大亂;用了張商英的法,國庫便真能有什麼損失——張商英算得明明白白,僅僅是取消官戶免稅特權帶來的稅收,便足以支付官員致仕之費用,他們卻全當沒看見。便是那些潔身自好的真君,到了這時候,不是講什麼師友之義,就是大談什麼**老之術,什麼君不言利……總之他們自己雖然的確算是品行無虧,可要他們主持公義,倒戈相向,那是十無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裝啞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異常刻薄的說道,「君是不言利,因為他們早已把利鎖在自家箱裡了。」 他這一句話,說得潘照臨與范翔都笑了起來。 范翔也笑道:「康時說得極對。這天下熙熙攘攘,不過是利來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為言利對自己不利。」 唐康一時也覺得自己太激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嗦說了。故因此,我是一位,皇上親政後,紹聖就紹聖,重用新黨也好過……」他說到這裡,忽然腦靈光一閃,頓時明白了潘照臨為何突然轉變話題。 他抬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正笑瞇瞇望著自己。唐康也不由一笑,會意的點了點頭。 三人一直談到華燈初上,才終於離開了杭州正店。唐康本欲親自送潘照臨回他寄居的道觀,卻被潘照臨婉拒了。他知道潘照臨寄居的道觀便在這熙寧藩坊附近,兼之心有事,因此也不堅持,當下辭了二人,便策馬離去。 潘照臨與范翔站在杭州正店門外,一直到目送唐康遠去,范翔才笑道:「先生以為唐康時果真明白了麼?」 「唐康時是個聰明人。」潘照臨冷冷的瞥了范翔一眼,「聰明少恩。」 「但是眼下,蔡元長遠在京東路做他的轉運使,除了他之外,我們這些所謂的『石黨』,也只有唐康時出馬才能做到既不公然違逆石相,又能迫使司馬君實備戰……也幸好先生回來了。」 范翔笑了笑,又說道:「但願他能說服陽信侯——我們實是厭倦了黨爭,王介甫一死,新黨已是難以預料,若再與舊黨交惡,成敗姑且置之不論,朝廷上上下下,肯定是要亂成一團的。就算石相能得掌大權,也不過是個熙寧初年的王安石,政令一出兩府,便四處受到抵制,然後又是清洗異己,令投機鑽營者有隙可乘。若是掌不了大權,後果更不堪設想……」 「便不提這些,單是想想要在與舊黨交惡的情況下與遼人交戰……」范翔不由得搖了搖頭,「總之無論如何,此時與舊黨交惡,絕非上策。」 「是麼?如此你們便可以冠冕堂皇的毀掉田烈武,挑撥皇帝與司馬君實矛盾激化?」潘臨照嘿嘿冷笑了兩聲:「你放心,休說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也照樣會跳下去的。」 范翔的臉刷的就紅了,一時默然。 潘照臨卻不想就此放過他,又譏諷道:「不過你們也要小心些,莫叫你們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會體恤你們的這份苦心!」當天晚上,陽信侯府。 七樹邊的涼亭內外,都掛滿了燈籠,將整個校場都照映得有如白晝。因為天氣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涼亭四周生起火爐,卻被唐康謝絕了,下人只得遠遠的在別處溫了酒菜送過來,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馬上又涼了。這麼冷的晚上,在這樣空曠的戶外,喝著冷酒,吃著冷菜,可實在談不上什麼享受。但唐康卻絲毫不以為意,大口大口的喝著酒,喝得興起,乾脆讓下人把酒杯撤了,換上大碗。 事先也沒有人來遞札,也沒有下人來知會一聲,大晚上的就這樣突然的闖來。然後又不肯好好的呆在屋,偏要拉著田烈武到這涼亭來喝酒……唐康今日的舉動,處處透著古怪。而且,田烈武也能看得出唐康心事重重、憂心忡忡。 這些,幾乎都寫在了他臉上。 「康時……」 田烈武才一開口,便被唐康把話岔開了:「田大哥,趙將軍的書信,童貫給你送過來麼?」 「已送來了。」 「那便好。」唐康端起碗來,一口乾了,又給田烈武與自己分別滿上,方才又說道:「我這回在雄州,也見著趙將軍了,可惜未能多敘。他甚是惦念大哥。柴貴友說,趙將軍很會帶兵,不過他那個副都指揮使是河朔禁軍的人,掣肘甚多。護營虞侯又是個權貴之後,除了死背軍法,半點不知變通……哎!大哥,我這次是對不住你……」 田烈武聽唐康說著趙隆,念起當年與趙隆的袍澤之誼,心裡正暖洋洋的,忽然聽到唐康最後這一句,不由一愣:「康時,此話怎講?」 唐康避開田烈武的眼神,自己給自己又灌了一口酒,苦笑著搖頭。 田烈武越發覺得不對勁,半晌,才試探著問道:「莫非趙隆兄弟犯了什麼是?」 「趙將軍能犯什麼事?」唐康澀聲笑道,「大哥相岔了。」 「那……」 「是我好心辦了錯事。」唐康一碗一碗的喝著酒,眼神已經開始迷離了,「不瞞大哥,當初是我設法將趙將軍調到雄州的……」 田烈武不由笑了起來,「這算什麼錯事?他該謝你才是。」 「謝我?哈哈……哈哈……」唐康突然大笑起來,「謝我什麼?謝我把它推上鬼門關?」 「康時,這是什麼意思?」田烈武見著唐康痛苦的神情,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澀聲喊了一聲,眼已是噙滿淚花,「我當初設法調趙將軍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並無私情。可是,絕沒想到會有今日……當年我們在渭南也算是禍福與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樣也不會將趙將軍調去雄州!」 田烈武幾乎已經猜到唐康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強笑道:「你這說的,倒像雄州是什麼……」 「沒錯,雄州如今便已經是鬼門關!」 「你是說?!」田烈武已經明白過來了。 「我說的便是這事,契丹不日便將南犯!」唐康猛的又喝了一口酒。 「這又有何懼?」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來,「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兩府的相公自然有處分。我既有備,懼他何來?趙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與契丹打仗,他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康時你卻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抬頭望著田烈武,一臉的苦澀,「大哥深知我唐康委任——若是如此,我又怎會效小兒女態?大丈夫忠君報國,縱戰死沙場,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趙將軍縱然在雄州死國,我唐康自會去忠烈祠給他燒香拜祭,犯得著來大哥這唉聲歎氣,沒的辱沒了趙將軍?!」 唐康慨然說了前面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卻忽然又重重歎了口氣,沉聲道:「只是如今之事,卻並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幾成朝廷棄卒,趙將軍,趙將軍……」 「這……這是如何說?」田烈武一時竟是驚住了。 「我這幾日,實在無臉來見大哥!我這番使遼,實敢以**命擔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顧一身榮辱,冒死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斷語。只是我終究是人微言輕……」 「難道兩府的相公不信你?」 唐康苦笑搖搖頭,默默的望著田烈武,算是默認了。 「連明相公也不信你麼?」田烈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搖搖頭,「是君實相公不以為然。如今朝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對君實相公言聽計從。是君實相公認定我所言虛妄,旁人說什麼亦是無用!」 他說著,又苦笑了兩聲,道:「其實他信不信我,原本沒甚打緊。我唐康做事,一向只求問心無愧。只是,北虜即將南犯,朝廷一點準備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將河朔禁軍重兵集結於大名府防線,北面軍州,兵力空虛分散,又是互不統屬,各自為戰。戰事一起,又有誰能自全?我不僅是陷趙將軍於死地,更愧對河北一路百姓!」 「康時……」田烈武的聲音也沉重起來,「莫要自責過重,再如何說,此事也並非你的責任。」 「我自責又有何用?若我自責有用,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可是……大哥,趙將軍統率著三千不堪一戰的河朔禁兵,還有個處處掣肘的副將,面對的是十萬虎狼之師,若朝廷不事先令沿邊軍州有所準備,便憑我自責,便可就得了他?!大名府以北,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朝廷先是開門揖盜,如今又是掩耳盜鈴,便憑我自責幾句,又可救得他們不受契丹殘害?!」 田烈武頓時也沉默了。他望著唐康痛苦的眼神,腦裡想起的,是當年石越在環州和他說過的話。 「**之責任,是保護百姓。」 「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為了保護百姓。」 「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 石越的話,一句句在他耳邊響起,恍如是剛剛發生不久的事一般。 趙隆還罷了,田烈武雖然與他袍澤情深,但是他畢竟是武人,食朝廷俸祿,忠君死國,乃是本分,無論是何種處境,也不應該有所抱怨。 但是河北一路的百姓又有何罪?! 他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問道:「康時,你又是如何能斷定契丹定然會南犯?」 唐康望了田烈武一眼,但馬上又避開了他的眼神。 聽到田烈武這句話,他已經可以斷定,今晚他與田烈武所說的,全都會被轉到皇帝的耳朵裡。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會賄賂幾個內侍,讓皇帝知道他與田烈武今晚會面了,貪了關於契丹即將南犯之事。如此一來,即使萬一田烈武沒說,皇帝也會主動詢問,田烈武自然會將其的利害,剖析給皇帝聽。更不用說,旁邊還會有個添油加醋的楊士芳…… 至於皇帝聽了以後,是繼續忍氣吞聲,還是能如他去寶相寺弔祭王安石一樣公然的有所主張,這就不是唐康能肯定的了。 但至少,他知道,潘照臨也已經很清楚的暗示,小皇帝已經不那麼甘心做個傀儡,他已經敢於在一些事情表達自己的態度。即使他的羽翼並未長成,但他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翅高飛了! 就算他最終怯懦了,也沒什麼損失。唐康是絕對不會介意離間一下皇帝與司馬光的關係的。更何況,這會在皇帝那裡替他留一個好印象——皇帝會知道他今日的憂國憂民,奮不顧身,會知道他與16k小說手機站wap.16kxs.CdA整理司馬光,甚至是與石越的不同。 雖然,唐康心裡也很清楚,田烈武肯定會為此付出代價。 然而,論及殺伐決斷、野心勃勃,唐康其實是遠勝於石越的。他受到潘照臨的提點,便立即前來找田烈武,期間沒有半點的猶豫。他並沒有要求田烈武做任何事,也不曾鼓動、暗示他做任何事,他更不曾欺騙田烈武,田烈武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唐康不會對此有任何的愧疚——他只是不曾徹底的坦誠相待,但這個世界上,他本就不會對任何人徹底坦誠。即使是對父親、石越、兄弟、妻……他也不可能徹底坦誠相待,他更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人存在? 但他終究還是有一些不忍的。 因為他也知道,田烈武的**格,已經決定了,他起事沒有選擇。 他心裡也無法否認,雖然他對田烈武說的每一句話都大義凜然,並且都是實情,但是這大義的名分之下,本質之下,依然是利用。 而田烈武,無論如何,也算是他的師友。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一之全) 注京。 大相國寺。大宋故左垂相司馬光的靈樞,剛剛由此出發,在司馬光的侄司馬 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孫司馬植的護送下,返回陝州老家安葬。前來送行的注京百 姓,擠滿了從大相國寺至萬勝門的道路,注京的內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數十 萬的百姓,密密麻麻的跪在道路兩旁,焚香燒紙,泣如雨下,哭聲震天。 雖然司馬光遺表上,請求薄葬,並且希望不蔭封其後代,但是,宋廷仍然違其 遺命,不僅賞賜司馬家銀一萬兩、絹兩萬匹用來大辦喪事,而且由朝廷選派內官、 相士前去堪察風水,並調動司馬光故鄉陝州附近四州的廂軍、徵募民夫共數千人 經營墓地。 宋廷追贈司馬光為太師、陳王,由高太后親自定溢為「正」,配享高宗廟 廷,位王安石之前。同時,宋廷又追贈王安石為太傅、舒王,並與司馬光一道陪祀 孔廟,微妙的區別是,在孔廟,則是王安石位在司馬光之前。 司馬光得到的另一個殊榮是,由太皇太后與皇帝下旨,允許陝州建陳王廟,祭 祀司馬光。 在大相國寺時停樞時,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全部親臨太相國寺,拜祭這位 「人臣楷模」。對於司馬光唯一的直系血脈,司馬康的幼司馬植,不僅由高太后 特旨賜爵騎都尉,皇帝還親自替他選了個老師—桑充國。這件事情是石越與范純 仁都始料未及,而又求之不得的。 小皇帝只是無心之舉,但是由王安石的女婿來做司馬光嫡孫的老篩乙這種政治 上的象徵意義,無疑令許多人側目。 司馬光的祭由范純仁與蘇軾分別撰寫,此外,行狀由范純仁撰寫,墓誌銘則 由石越撰寫。三人在祭、行狀、墓誌銘,除了盛讚司馬光的道德、功業、 章,更是異口同聲的極力推許他與王安石之間和而不同,共輔高宗,致宋興之美 德。范純仁的行狀,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談趙項、王安石、司馬光這君臣三 人之「相得」,在他這篇敘述司馬光一生事跡的行狀,趙項對司馬光,是與王安 石一樣的「君臣相得」,而王、馬之間,則是政見不同,但皆同心為國的「君之 交」,他極力讚揚王、馬二人,不因私交之厚而廢公見,亦不因政見之別而生黨 爭,宣稱二人之關係,實是人臣交往之萬世典範。 這篇《司馬正公行狀》,由《新義報》、《注京新聞》、《西京評論》為首 的全國性報紙全刊發,石越百忙之,又與陸佃深談一宿,請陸佃替王安石重寫 了《王公行狀》,與范純仁相呼應。然後又將兩篇行狀一道合刊成《王公、司 馬正公行狀》,印了十萬冊,免費頒發給各州縣之學校與藏書樓。 為了應對新黨的攻擊,石越與范純仁還不斷的宣稱,司馬光早就預料到了契丹 的南犯。高太后也非常默契的配合他們,在召見幾位知州之時,她突然主動提起這 個話題,宣稱外界對司馬光多有「冤枉」,她表示司馬光在密對之時,是支持廢除 與遼國的盟約的,並且此事最終得到推行,正是司馬光「力主之」,她方才允諾。 又說司馬光在密對時數度提醒她,契丹有可能南犯,並且積極籌劃應對之策。只不 過契丹人過於狡黯,未能在司馬光預料之月後南犯,而是提前犯境,司馬光又不 幸得病去逝一她宣稱司馬光在公開場所之反對,只是為了保密,並且防止國內出 現人心不穩。 高太后的話,無疑是極具權威性的。 無論是誰,都絕不敢公開質疑高太后撒謊。況且,大宋朝也絕不會有人相信 高太后會為了一個臣而撒謊—哪怕那個臣是司馬光。另一方面,她所謂的「 密對」,自然是別人誰也無法證實的。 於是此事就此定論。 石越心裡算是徹底的鬆了一口氣,他比誰都明白—高太后開了這個口後,終 大宋之世,只要還是趙家的孫在當皇帝,這個案就永遠翻不了。人們既不可能找 到證據指責高太后說謊,更不敢如此指責,畢竟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雖然肯定會有許多大臣在自己的私人著作,記錄著不同的說法,這一點石越 倒是非常能肯定,這些大臣們根本不會理會什麼「大不敬」,想想宋太宗雖然硬生 生的修改國史,將自己改進了陳橋兵變,並且還成為重要的策劃人—可就是這樣 極為敏感之事,這些士大夫也敢在筆記小說有意的留下不同的記錄—比如,倘 若石越此時能帶兵去抄了蘇轍的家的話,他多半就能找到這樣的稿,正躺在蘇轍 府上的某個書櫃之一關於司馬光的真相,更加不可能不被記敘。 但那已經無關緊要。 當這些私人著作被公佈之後,當事人早就去逝了。而且,只要有高太后的證言 被國史館記錄在案,這最多就是一件永遠說不清的疑案,而官方無論如何不可能不 採信高太后之證言。 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勝利。 若非契丹大舉犯境,石越斷難想像他的計劃會如此順利,高太后出於她的立場 做出的配合,更加遠遠超過石越的預期。 但是另一方面一 石越端坐在大相國寺的這間禪室內,用眼角瞥了一眼茶几上的一份報紙—「 陽信侯束城大捷」七個大字,立即躍入眼簾。 「束城大捷!」石越在心裡苦笑,那已經是整整一個月前的舊聞了。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七日,距契丹大舉南犯,已經有五十天。而「束城大 捷」,依舊是目前為止,大宋軍隊在河北取得的唯一令人矚目的勝利。 大宋所有的報紙都宣稱,陽信侯田烈武在束城小李莊,奇襲遼軍先鋒兩萬餘 眾,斬首八百級,生擒生女直軍統領完顏阿骨打以下五千餘眾。如今各路大軍已接 近河北,契丹之覆亡指日可待一 但實際上,田烈武雖然招降了生女直軍近兩千人,卻差點被韓寶打了個錯手不 及,若非張叔夜與李昭光率部狙擊韓寶,令田烈武安全撒回河間府,這位陽信侯 此時說不定已經是韓寶的階下囚。 束城大捷是一場慘烈的大捷。 雲騎軍的表現超過兩府的預期,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僅僅披掛紙甲,只會騎 射而缺少近戰之能的雲騎軍第一營,在韓寶的三千先鋒面前,展現了令人驚訝的英 勇。據事後的戰報,第一營的軍法官主動在陣前充當肉盾,張叔夜與李昭光巧妙的 指揮著這些弓騎兵們且戰且退,雙方激戰近兩個時辰,因為兵力、戰鬥力、騎術全 面居於劣勢,第一營始終無法脫離汀軍的攻擊,在離束城鎮不足的兩里的地方,被 韓寶分兵包夾成功,幾乎全軍盡墨。此役最終只有張叔夜與李昭光帶著一百餘騎突 圍出來,但路上又被遼國追擊了二十餘里,當他們逃至河間府時,整營人馬,只剩 下不足五十騎。 而韓寶先鋒軍的損失,據張叔夜與李昭光的戰報,不會超過三百人。而且大部 分的遼軍,都是被霹靂投彈炸死,死在雲騎軍箭雨之下的,少之又少。 殲滅雲騎軍第一營後,韓寶隨即率部直抵河間府城外。他砍下了第一營千餘名 戰死將士的人頭,在河間府外,插上了一千多根木樁,每根木樁上,都掛著一個宋 軍的人頭。 他的用意是想激怒城八千餘雲騎軍出城野戰,即便不能如願,也能羞辱雲騎 軍,打擊其士氣,同時令城居民感到懼怕,埋下動亂的隱患。 幸好章悼與田烈武還算冷靜,二人遣使執劍把守各道城門,只以火炮進行還 擊,勉強穩住了河間府的局勢。 伏擊韓寶是一回事,與之堂堂正正決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田烈武計出擊 與韓寶野戰,縱然是打個兩敗俱傷,後果也不堪設想。即使契丹無法趁機一舉攻克 河間府,沒有了騎兵的河間府,也是毫無意義的河間府。遼軍只要用少量兵力監 視,便可以大搖大擺繼續南下,而毫無後顧之憂。 好歹章悼與田烈武沒將這只起到戰略意義的馬軍,當成戰術部隊在戰爭初期就 給拼光了。只要雲騎軍還在,八千雲騎軍也許打不過三千契丹先鋒,但契丹要想盯 住這隻馬軍,保護自己後路的安全,就不是三千之眾可以辦到的。 尤其是,在經歷過束城之戰後,兩府對雲騎軍更加寄以厚望。斷不願意這只剛 剛能夠讓人看到希望的河朔禁軍,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折送了,那樣對整個河朔禁軍 的士氣,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但接下來,兩府就再也沒有接到過多少好消息。 四月二十日,耶律信在屢屢被雄州守軍從地道騷擾,而又無計可施之後 乾脆一把火將整座雄州城燒為平地。 四月三十日,遼主與耶律信率軍抵達莫州,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攻克缺兵少將 的莫州城,莫州知州、通判自殺殉國。 五月一日,遼軍攻取君館、束城。 五月二日,遼軍攻取河間府之肅寧城、肅寧寨。 五月五日,韓寶繞過河間府,攻入深州,當日正好拱聖軍北上,路過深州,雙 方在淳沱河邊小規模交戰,契丹援軍趕到,姚咒退守深州,與遼軍僵持。 姚咒的舉動令樞密院大為惱火,表面上看,拱聖軍進駐深州,正好位於河間府 與真定府之間,與雲騎軍、武騎軍互為椅角,構成一道防線,可以阻止遼軍繼續 深入,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撒爭取更多的時間。但深州城垣不修,四顧無險,非可 守之地,拱聖軍擋在遼軍主力南下的大道上,很有可能被遼軍圍殲—他所謂的「 互為椅角」,是雲騎軍、武騎軍皆不敢輕易支援他的「互為椅角」。 樞府立即嚴令拱聖軍北進河間府,與雲騎軍合兵,以威脅遼軍後路,但救令往 返,早已耽擱時日,而姚咒亦回覆樞府,稱拱聖軍與遼軍僵持,無法輕易脫離。韓 寶已經深入深州,河間之地虜騎密佈,拱聖軍更不敢輕進河間府,恐途被契丹算 計。 這些雖是事實,但姚咒也有自己的算盤。深州境內有淳沱河橫貫,一到夏季 就常有暴雨,引致河水大漲。時至五月,氣侯有利於宋軍。遼軍主力若是全部渡過 淳沱河,圍攻深州,一旦淳沱河水漲,他就給了雲騎軍極大的活動空間。若招步二軍 主力不敢渡河,姚咒就可以等著河水大漲之後,進攻淳沱河以南的遼軍。總之無論 出現哪種情況,拱聖軍都會成為戰場的心。 但問題是,樞府對拱聖軍的信心,明顯不及姚咒。樞府也不想將戰場定在深 州。 而遼軍的行動,也比姚咒想的更加快,五月十五日,耶律信給韓寶增兵至兩萬 騎,韓寶立即包圍深州。萬幸的是,十日深州就開始下暴雨,遼軍不習雨戰,韓 寶不敢在深州城外久駐,北撒武強縣,牢牢控制住武強縣與河間府獻縣之間官道上 的幾座淳沱河木橋與渡口。姚咒立即率拱聖軍追擊,雙方在武強附近交戰數日,遼 軍雖然兵力佔優,但不習慣暴雨作戰,而拱聖軍始終是禁軍精銳,亦非河朔禁軍可 比,雙方互有勝負,皆不能取勝。韓寶控扼要道,姚咒眼見著淳沱河還沒有漲大 水,害怕淳沱河北面遼軍渡河支援,只得引兵退回深州。 幸虧這姍姍來遲的暴雨—以往這可是宋廷最痛恨之事,每到此時,淳沱河泛 濫成災,治河救災,年復一年。不想此時,卻也阻住了遼軍深入之步伐。 據前線傳回來之情報,大雨開始後,遼軍主力便駐紮於莫州、君館、肅寧 城,一面西掠順安、永寧二軍,一面靜等暴雨結束—淳沱河的雨季,不會持續很 長時間。耶律信也非常精明,他提前給韓寶增兵之後,即使遇上淳沱河漲洪水,兩 軍隔絕一段時間,宋軍輕易也吃不掉韓寶。 如此一來,在暴雨之後,控扼要道的遼軍將更有優勢,而拱聖軍的待置俞加尷 尬。而這大雨也影響到了宋朝這一方,趙冀諸州百姓南撒在大雨的天氣裡,更加困 難,速度也變慢許多。更麻煩的是,四五月間,陝西至注京,也下了幾場大雨,雖 然西軍走的是官道,道路所受影響較小,但是在樞府嚴令下冒雨行軍的西軍,行軍 速度卻是大大變慢了。 但稍可安慰的是,在其他次要之戰場上,宋軍的局面倒還不算太難看。 如今形勢已經清晰許多,東線之霸州在燕超的堅守下,仍然沒有被攻破,信安 軍、保定軍也全都在宋軍手。而遼軍在損兵折將後,也放棄了繼續強攻霸州之打 算,轉而南犯清州。五月十日,一隻數千人的遼軍渡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境內。 樞府於五月四日正式採納唐康等人的建議,徵調虎翼第三軍協防東線。但樞府 以為黃河東流不足守,改令虎翼第三軍北上滄州,配合滄州八寨,在浮水、減水 河、御河之間巡弋,而令濱、棣諸州於黃河東流設警,仍然做好隨時南撒之準備。 滄州之戰略地位相當重要,而且滄州境內河道密佈,到處都是塘泊水澱,不利 於大股騎兵活動,州境內有名的「滄州八寨」,雖然兵少,而且多以教閱廂軍夔以 守,但也不容易攻破。因此,樞府判斷遼軍幾乎不可能攻下滄州,他們對滄州的最 大威脅,是焚掠境內,甚至越過黃河東流,一路南下直互東路。因為滄州境內之 兵,守城寨尚可,但根本不足對犯境之遼軍形成實質威脅。 若虎翼第三軍協防滄州,雖然虎翼軍少海戰大船不可能深入滄州境內之河流 他們只能三百料、千料級戰船為主,以兵力而言亦不可能防守全部河段,但仍能對 遼軍起到極大的威懾作用。在虎翼第三軍趕到之後,即使這只深入滄州的遼軍已經 越過浮水南下,但他們一旦得聞後面有宋軍水師出現,在歸路出現威脅,與後續部 隊之聯繫被切斷的情況下,他們繼續越過黃河東流南犯的可能性就會變小。 但濱、棣諸州與京東路所受之威脅,並未完全解除。而此時,樞府已經不得不 開始考慮東線之遼軍在無法繼續深入後,只留下小部分兵力對霸州、滄州保持壓 力,轉道與主力合兵之可能。 而在西線,則是雖無大敗,情報卻一片混亂。廣信軍、安肅軍、保州、定州、 高陽關、博野、真定府、祈州一各府、州、軍傳回來的情報,都不相同,而且多 有抵悟。前一日才接獲段介戰死之消息,後一日就傳來段介的公,稱他在某 地又攻擊遼軍得手。 西線各軍、州各自為戰,只有定州段介力主主動出擊,並隱晦的要求整個西 線的指揮權,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以他的資歷,即使給他指揮權,亦無濟於事 反而會更加麻煩。段介彈勤真定府的武騎軍畏敵如虎,遼軍一百餘騎自府前而 過,萬餘騎精銳騎兵竟然作壁上觀,不敢出戰。而真定府與祈州之守臣卻也指責段 介輕率草莽,輕侮同僚,還彈勤他在各州招集亡命無賴,有非份之想,說他遇敵 而不敢戰,卻常常殺良冒功,部下不守軍紀,焚掠鄉野,過於遼寇。若非石越對段 介頗為瞭解,他又得到小皇帝的賞識,段介只怕已經被兩府問罪了。 西線至今都無法準確判斷究竟有多少遼軍。雖然段介俘獲了蕭阿魯帶之養 蕭繼忠,但此君還在被押送來注京之路上—兩府無人相信段介此功,甚至不肯 讓報紙宣揚此事。在對這個蕭繼忠進行審問之前,樞府只能由各軍州之戰報進行判 斷—但若這些戰報全都可信的話,西線的遼軍至少超過二十萬!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西線各州皆異口同聲表示,五月8十日開始,西線出現了為 數眾多的部族軍。 遼軍多半是增兵了。 但他們的戰略意圖無法判斷,開始樞府根據各州之戰報,判斷蕭阿魯帶部將在 深州提前與遼軍主力合兵。然而他們又頻頻接獲遼軍在真定府境內活動之情報,甚 至還有情報顯示遼軍逼近井隆—這令得樞府大為緊張,以為遼軍竟然是妄圖打通 與河東之通道,夾擊河東一所幸目前這只虛驚一場,很快又有小股遼軍出現在趙 州境內。 但越是混亂,劉舜卿反而越是堅信通過西線遼軍之行動,可以判斷全部遼軍之 作戰意圖。 前提是,他們能撥開西線情報混亂之迷霧。 遼主已經向天下頒布了他的《討宋嫩》,在嫩之,遼主指責了宋朝的「 背信棄義」,這筆賬一直從遼國內亂算起,斥責宋朝不顧兩朝盟好,不顧君臣之 義,天理人倫,暗支持遼國之叛臣,趁火打劫,背棄擅淵之誓,干涉遼國之「家 奴」高麗事務,威逼利誘使其背主,在兩國貿易奸詐無信,謀求暴利,壓搾遼國 百姓,又故枯重施ˍ試圖在遼國的「家奴」阻卜、女直煽動不滿。此外,嫩還 抨擊宋朝「窮兵默武」,十數年間,就先後在西夏、西南夷、三佛齊用兵一嫩 整整羅列了宋朝十八條罪狀,宣稱遼國以上國之邦,對宋朝屢加容忍,並歷數了遼 主包括保全西夏等事跡在內恩義仁德,是宋朝不知好歹,再次毀約背誓,並且大修 邊備,對幽薊之地有凱敘之心,遼國才不得不先發制人,懲罰趙氏。 這篇嫩寫得的確是鏗鏘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韓拖古烈之手。這個時代並 無國家主權觀念,他始終站在信義、君臣、主僕這樣天下公認之大義之下,說得遼 軍倒真似是一隻義師了。 而嫩也提出遼國的三大要求:恢復瘤淵之誓:宋朝放棄對山前山後諸州的 野心、承認那是遼國之土地人民:宋朝退出高麗,承認遼國對高麗的唯一宗主權 並且立即停止在阻卜、女直諸部的挑撥離間,保證永遠不直接與隸月酥!遼之諸部 進行交往。 這份嫩的確分化了一些宋朝的士大夫,石越也聽到一些議論,許多人認為遼 國之要求並不過份,尤其在舊黨之,即使主戰派也只是認為除了恢復瘤淵之誓無 法接受外,後兩條要求是完全可以讓步的。幽薊諸州雖然無法公開放棄,但至於為 了對高麗之宗主權而與遼國打仗,這在宋朝國內,依然還是不被接受的。即使是對 遼強硬派,也不敢將此做為戰爭的理由。 這是宋朝與漢唐之顯著區別,士大夫與民眾都還沒有做好成為「天下共主」之 心理準備。 而宋廷對遼國的回應,是由石越與范純仁一起草寫的《討契丹詔》。 詔書的內容十分簡單: 「契丹本匈奴余種,竊據北國,盾稱尊號。蠢茲北狄,匪茹其力,屢犯大邦 不遵理道。今又恃牛馬之肥、肆蜂夏之毒,忘我大惠、侵我邊州。聯聞《春秋》之 義,大世復仇,恥城下之盟。聯已遣上將,大益精兵,諸路齊驅,剋期剪戮此 賊。天下士民,有能應接王師、糾合徒旅、雪此世仇者,聯當不吝爵賞。凡敵未退 出吾土,而有敢言和,使聯負萬世之譏、諸夏蒙夷狄之辱者,當斬於東市,以謝天 下。佈告外,咸知聯心。」 與這份《討契丹詔》一同頒布天下的,是另一份《募天下雄豪殺番賊詔》,御 前會議立下的賞格是:生擒契丹一人或獲馬一匹,賞錢二十千:斬首一級,賞錢十 千:十人級以上,即加獎官職。所獲財物,賞之。擒斬首領以上,令有司上奏,另 加優獎。戰後凡願從軍者,優先錄用:願歸農者,免賦役三年。 這兩份詔書及時的止了宋朝內部出現的分歧,至少是暫時壓制住了各種反戰 派的聲音。 但石越心裡也很明白,無論詔書寫得多少斬釘截鐵,決定戰和意志的,仍然是 實力。倘若河北戰場上節節敗退,再如何慷慨激昂的告,也阻止不了反戰派與議 和派的聲音抬頭。 石越與范純仁已經有了共識,他們不介意在戰爭之前盡最大的努力避免戰爭 但是,戰爭一旦開始,他們就必須帶給宋朝一場勝利。除了戰勝者的身份外,他們 不打算接受任何其他的結局。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也許無論何時都不應該讓自己陷入背水一戰的境地。過剛 則易折,只知戰而不知和亦並非明智。但石越與范純仁選擇了破釜沉舟。 因為他們心裡都清楚,這個國家缺少的,不是剛。 不過,即便是選擇了破釜沉舟,他們要面對的,也不僅僅是契丹。 西夏使館不斷的向宋朝示好,職方館已經向安插在西夏的細作下令,以期確定 李秉常的真實態度。但這需要時間,不過以職方館對西夏滲透少深,既然遲至此時 仍未有不好的消息傳回來,而西北諸邊州也沒有傳回西夏軍隊異動之消息,那麼石 越便幾乎可以斷定西夏人是可信的。李秉常在西遷之後,也創立了一個專門的間諜 機構「四方察訪司」,不過,他的四方察訪使本身便是大宋職方館的間諜,而在西 夏,職位比這幣高幣機要的宋朝間諜,還有三四個。至少目前來說,唯一能阻止宋 朝對西夏動靜瞭解的,只有它們之間的距離。 但這些都是極機密之事,無論是為了安撫李秉常,還是巧妙的鞏固西夏內部親 宋派之地位,又或者令李秉常對這些間諜少起一點疑心,宋朝都有必要給西夏一點 甜頭。 然而朝有許多的強硬派官員對此極為反對。他們認為西夏無論如何都不敢東 犯,就算東犯也是自取其辱,這些對李秉常恢復年號之舉動耿耿於懷的官員,根本 不能接受石越打算送給李秉常的禮物—以市價賣給西夏兩門克虜炮。 人人都承認既然遼國已有火炮,西夏擁有火炮也就是遲早之事。也沒有人會認 為賣給西夏兩門火炮會對宋朝造成什麼威脅,即使西夏能夠仿造,其產量與性能短 時間內亦難以與遼國相提並論。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不能接受這種交易。 石越力主以此為契機,全面開放與西夏之武器貿易,倘若西夏人能從宋朝這裡 以相對公道的價格買到所需要的火炮,他們便不會有動力去發展自己的火炮工業。 但這個前提是宋朝不再將西夏視為敵人。然而,短時間內,這樣的轉變連范純 仁都難以適應。對西夏人的猜忌心理,仍然根深蒂固。 高麗人則是另一個問題。 御前會議要求高麗立即出兵,威脅遼國的東京道。拍高麗正使雖然言語謙恭 卻只表示會立即向高麗國王轉達此事,並沒有一口應允下來。高麗人既然心存觀 望,御前會議乾脆給秦觀下達救令,令他全權處理此事,務必伸高麗人盡快向遼國 東京道出兵。 但兩府都很清楚,高麗是一定會觀望的,在勝負未明之前,他們絕不敢輕易得 罪遼國。他們的使節已經開始向兩府訴苦,委婉的表達希望宋朝減免其債務之要求 —他們尚未派出一兵一卒,便先向宋朝開價了。 站尤高麗之立場,這本無可厚非。然而宋廷之內,甚互是御前會議之內,對此 相是傑度兩極。韓忠彥與劉舜卿等人皆認為高麗是否出兵無關緊要,他們認為即便 高麗樂於參戰,傾國而出,亦未必有能力戰勝東京道內之現有遼軍,更何況高麗必 不會盡全力。因此他們認為不值得為此付出過多的代價。但韓維與呂大防卻力主拉 推高麗,二人主張倘若高麗能夠在月之前,出兵五萬,進攻遼國,宋朝便免除其 全部債務。 雖然最終御前會議向秦觀下達的救令,採納了韓維與呂大防之主張。但懷 疑、猜忌、不滿的情緒,仍隨處可見。 更大的麻煩出現在國內。 御前會議早就決定在河東、河北分別設立宣撫使司。但宣撫使的人選卻難以定 奪。 石越一心想讓章集擔任河東宣撫使,統轄河東境內之兵馬。不料小皇帝突然質 疑章集質歷不夠,提出要令呂惠卿出任河東宣撫使。而朝竟然也出現奏折與小皇 帝相呼應一雖然這些人官階不高,但石越與諸宰執們除了借口呂惠卿從未領兵、 不熟悉軍務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來搪塞皇帝。 然而麻煩的是,原本石越與范純仁、韓維等人商議,要以韓忠彥出任河北宣撫 使一韓忠彥本是各方都十分滿意的人選,他又是遺詔輔政大臣,高太后相偏意讓 韓忠彥多立功勳,若他能夠宣撫河北擊退契丹,日後便大可與石越並駕齊驅,甚至 後來居上。然而在小皇帝提出呂惠卿之事後,韓忠彥同樣也是從未領兵之事實,就 變得尷尬、顯眼了。原本這倒並非問題,宣撫使司內自有謀臣幕僚,御前會議與兩 府亦能遙控指揮,對韓忠彥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決斷力、以及調和掌控諸軍—這 兩種能力韓忠彥都可信賴。 但如今這卻成了一個問題。 自高太后以下,包括身為新黨的許將在內,沒有人想讓呂惠卿去做河東宣撫 使。倒不是怕他東山再起,便算他在此任上立了軍功,眾人亦有的是辦法不入他重 返樞。而是舊黨對呂惠卿的忌恨,實是到了根本不希望聽到他名字的地步:石黨 與新黨除呂惠卿派以外,同樣也不想給呂惠卿任何表演的機會。 於是呂大防、蘇轍等人,乾脆建議由韓維或者石越出任河東、河北兩路宣撫大 使。 這讓石越越發的難以決斷。 倘若韓維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以韓維之資歷威望,石越定然會徹底喪失對戰場 之指揮權,他只能擔任好蕭何之角色。這是石越心有不甘的,況且他亦不完全信任 韓維之能力。若他本人離開注京,出任宣撫使,卻又有更多的疑慮。 但無論如何,宣撫使之人選不能再拖。很快西軍就要抵達戰場,除拱聖軍外的 京師禁軍亦要開始逐次出發,暴雨之後,遼軍也必將醞釀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還 有那個屯兵雁門之外,一個多月來一直沒多大動靜的耶律沖哥,更加令人擔心…… 若那時河北、河東還沒有宣撫使,後果將不堪設想。 石越心裡面想著這些事情,端起茶碗,輕輕哦了一口茶,抬眼望了一眼坐在對 面的潘照臨。 二十多年了,他已經由布衣而位極人臣,但到了這樣的重大抉擇之時,他卻仍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五之全) 苦河北岸,遼軍與曉勝軍的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在戰鬥開始之時,蕭 嵐本以為他可以回營從容地的吃上一頓飯,但是現在他已經在心裡悄悄地將飯 變成了晚餐。 宋軍的戰鬥力超乎他的預料,即使到此時,他們仍然沒能如預期的吃掉已陷入 包圍的宋軍前陣。這些宋軍善於應變,他們原本都攜帶了弓弩,在發現遼軍的意 圖後,很快,他們找到了應對之策。在那些低級武官的指揮下,他們紛紛下馬,以 戰馬、重騎兵居外,輕騎兵居,組成了一個個的圓陣,用弓弩、火器與遼軍戰 鬥。 宋人也許不是天生的騎手,但他們的確都是天生的步軍。面對這些結陣而戰的 「步軍」,戰鬥再一次變得艱苦起來。開始時只是一個個的小圓陣,然後他們開始 互相聲援,最後變成了幾個難以啃動的大陣。 蕭嵐身邊的一些親隨對於宋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坐騎十分的憤怒,他們大聲的 咒罵著,對於契丹人來說,這些宋人的確十分的可惡,他們怎麼能不假思索的便將 一匹匹良馬當成肉盾?那還是他們自己的坐騎! 然而,蕭嵐和韓寶卻都從對方的眼看到了一絲懼意與憂色。 戰鬥進行這麼久,他們已經可以斷定這些宋軍間,並沒有什麼高級將領,在 最先的打擊,他們的幾個高級武官都已經被射殺,現在指揮這些宋軍的,最多不 過是些指揮使,他們失去了陣形,被斷絕了與軍統帥之間的聯繫,但在陷入絕境 之後,他們竟仍然沒有喪失組織力! 這是蕭嵐一生之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但這是怎麼樣的噩夢?他們竟然要與這樣的軍隊為敵?! 蕭嵐真希望此時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這樣的苦戰也是蕭嵐所厭惡的,毫無美感,只是無謂的消耗士兵的生命。他 幾次試圖勸說韓寶鳴金收兵,但他看見韓寶怒睜的雙目,便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識趣 一點。 這是兩支騎兵之間的野戰,越是難以對付的敵人,韓寶越是不會輕易認輸。若 不能擊潰這支宋軍,韓寶絕不會服氣。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他們身邊隨了這支 護!親兵,再無其餘的部隊,而蕭嵐知道,韓寶絕不肯再回營調兵,他會將之看成 一種恥辱。 可這樣僵持下去一 遼軍每次的衝鋒、射箭,都能給宋軍帶來一些傷亡,但是,他們始終衝不破宋 軍的陣形。在有幾輪衝鋒,遼軍甚至動用了震天雷、霹靂投彈,但即使如此,也 沒能炸開他們的圓陣—與那些蠻夷不同,宋軍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會用弓弩優先 攻擊那些準備投擲火器的遼軍。這讓遼軍的火器戰術難以為繼,也形不成猛烈的打 擊。 然而,韓寶的命令十分靄單明瞭,他要求部下持續不斷的,一波接一波的進 攻,讓宋軍無法休息,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們總會疲憊,然後就一定會出 現破綻。 而且,他們不是弓騎兵,他們攜帶的箭矢不會太多,他們總會用完! 這樣的戰術一定會有效果。只是瞬間萬變的戰場上,沒有人知道濃煙的南面會 出現什麼樣的變化而已。 想到這裡,蕭嵐不自覺的往左右望了望,他猶豫是否要悄悄的去調兵相助— 就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剎那,他發現從東西,有一具軍正朝自己這邊疾馳而來。 蕭嵐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那濃煙飄得四散都是,讓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 隊,但那是遼軍卻是不需要懷疑的,但出於一種謹慎,他還是揮手招來一位親隨 盼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將軍領兵前來?他聽見那親隨答應了一聲,策馬朝著東 邊馳去,便又轉過頭,留神戰場。 但蕭嵐並沒能把心思放在戰場多久,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親從「啊」地一聲 大叫,他轉頭一看—卻見剛剛遣出去的親從,胸口了一箭,被他的戰馬馱著 小跑著折了回來。 「宋軍!宋軍一」幾個親隨結結巴巴的喊著。 「宋軍?」蕭嵐方愣了一下,卻見韓寶已霍地轉身,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死死 的望著那隊人馬前來的方向。過了一小會,惡狠狠的說道:「看來韓某倒是低估了 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從蕭嵐的背脊上冒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每一個 契丹人,都不難判斷,那隊人馬至少有上千,而他們此時,身邊不過百餘親從。 更緊要的是,倘若這只宋軍與被圍困的宋軍合兵一處,整個戰局,都會是天翻 地覆的變化。 「這一這要如何是好?」蕭嵐腦裡不斷的轉著念頭,眼睛卻望向了韓寶 但是這位大遼的名將,此時也只能是鐵青著臉,一籌莫展。 即使是在這嘈雜的戰場上,蕭嵐也可以清楚的聽見那隊人馬疾馳而來的馬蹄 聲。 便在此時,蕭嵐忽然聽見從北面也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矣!」蕭嵐在心裡暗 叫一聲,扭過頭去,卻見韓寶的表情鬆弛下來,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那竟 然是大遼的人馬! 蕭嵐好一陣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一個巧合—韓敵獵與蕭吼因為擔心這邊的戰局,二人領了一千騎人馬,前來 接應,便在環州義勇出現在遼軍背面的同時,他們也趕到了! 然後,蕭嵐看見這兩隊人馬,不約而同的張開了弓箭,朝著對方射去。 雙方衝在最前面的騎士紛紛箭落馬,但兩隊人馬仍在飛快的接近。心情仍有 些恍惚的蕭嵐忽聽到韓寶「哎約」了一聲,他這才驚醒,順著韓寶的目光望去,卻 見那隊宋軍當,策馳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黑甲白馬的將軍,正在連珠發箭,箭箭都 是射向遼軍衝在最前面的蕭吼。素以勇武著稱的蕭吼,在他的箭雨下,顯得極是 狼狽,左支右細間,右臂已是了一箭—韓寶的那聲驚叫,必是因見蕭吼居然 箭才發出來的! 蕭嵐看著也是暗暗心驚。幾名裨將見著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將,卻被那宋 將輕撥戰馬,輕巧避開,回手連射幾箭,那幾名裨將竟竟一一箭,落下馬來。 這幾箭令得蕭嵐與韓寶皆是大驚失色,韓寶轉頭問身邊之人:「那是何人?南 朝亦有如此勇將?!」但左右卻無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兩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將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時韓寶與蕭嵐 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將所吸引,只見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架在手,舞將起來,直 奔蕭吼而去。蕭吼乃是大遼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敵手,並不如何挑揀兵器 只有韓寶知道他最拿手是一支鐵鞭,平日只是掛在馬上,並不使用,這時卻是摘了 鐵鞭,右手持刀,左手執鞭,與那宋將殺在一處。 蕭嵐看了幾合,便知二人武藝不相上下,但蕭吼虧在未戰之先,右臂便已 箭,此時咬牙惡戰,卻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將力氣極大,每一架掄下,皆是勢大力 沉,蕭吼只敢用鐵鞭去接,卻不敢用右手,因此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生怕蕭吼吃 虧,正待叫過親從當幾個武藝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幾騎快馬衝出,他一愣之 間,才發現是韓寶下車換馬,摘了狼牙棒,衝了出去。他的幾個親兵生怕他有失 院得緊緊策馬跟上。 蕭嵐這時已來不及勸阻,只能提心吊膽地觀戰。 那宋將十分裊勇,雖被韓寶換下蕭吼,亦無懼意,一桿大架與韓寶的狼牙棒竟 是殺了個難解難分。蕭嵐看了一會,見韓寶並不落下風,幾名親兵又緊緊的圍在二 人旁邊,知道不會有事,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別處情況。 便在這短短一小會,其他的戰場情況又已是風雲突變。 一名身著犀甲的宋將,領著數百騎人馬,不知何時,已穿過遼軍的前陣,殺進 後陣之間,將遼軍的包圍殺開一道大口,被圍困的宋軍見到援軍,軍心大振,紛紛 上馬,且戰且退。 他來不及哀歎咬進嘴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來,兩翼的探馬又飛來報告,遼軍 的整個前陣與宋軍已經陷入徹底的亂戰,已經沒有任何的陣形、序列、指揮可言。 他這才明白那隊宋軍是怎麼突然殺進來解圍的。 到這個時候,蕭嵐已經知道,殲滅曉勝軍的目標已經不可能實現。繼續戰鬥下 去,除了讓雙方無意義的流血,再無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隨便鳴金收兵,當 務之急,已經不是追殺宋軍,而是利用他第二軍陣仍然還存在的陣形,保護其他各 陣退出這場戰鬥。 他再不猶豫,策馬馳向他的後陣,接過戰場的指揮權。 苦河邊上的這場惡戰,直到當天晚上,太陽將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終於徹底的 結束。 遼軍幾乎已經將半支曉勝軍咬進了嘴裡,最後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的吐了出 來,而宋軍也幾乎有機會一舉擊殺韓寶與蕭嵐兩名遼國統帥,卻因為運氣而功敗垂 成—儘管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場戰鬥,到最後,雙方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 最終,遼軍後退了五里紮營,宋軍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們前一 個晚上的營地。 此時,除了苦戰一天的筋疲力盡以外,宋軍之,開始瀰漫著一種悲觀的情 緒。 唐康強打著精神,與李浩分頭巡察過大營後,二人又不約而同的一齊回到了唐 康的大帳。唐康盼咐親兵給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兩人都是捧著茶杯在手,半 晌無言。過了好一陣,二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抬頭,喚道:「唐大人!」「李大 人!」然後,又是一小陣沉默。 當李浩再次開口時,唐康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果然,硬聽李浩長長的歎了口氣:「契丹之善戰,實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戰,唐康一向也自 負武雙全,自以為一身武藝,(窮之一般的將軍,絕不遜色,但直到上了戰場,真 刀真槍的實戰,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生死之際,那些生長於馬上、久歷戰陣的 普通契丹士兵,遠比他想像的難以對付。 卻聽李浩又沉聲說道:「恐怕咱們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無語 李浩連連搖頭,神色沮喪,「吾等矯命而來,如今真是進退維谷。不立寸功而返 來日何以塞兩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戰,全軍傷亡近四成,戰+疹齋,已到強弩 之末。如今大軍背水結營,數十里之外,便有數萬遼兵,若其夜半來襲,恐後果不 堪設想。」 「李大人說得極是。」到了此時,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氣短。 「那末,不如早做決斷,今天晚上,趁遼人未覺察,咱們連夜撒回衡水,待休 整數日,再圖別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驚。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半。況白日若遼人有備,豈能容我從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也罷!」 二人又商議了一陣退兵之法,一切議妥,李浩便告辭離開,安排連夜撒軍之 事。唐康在帳,一面盼咐親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燭下沉思。他是一個不甘心失 敗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勢,卻已經告訴他,單憑他手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圍 絕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設法,說服石越增兵—但這又豈是容易之 事?唐康還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惱他呢?他想了一會,終無頭緒,又想起一事 便披上披風,跟親兵盼咐了一聲,便出了大帳,逕往旁邊的一座小帳走去。 到了那小帳前面,他正要掀開簾進去,不料田宗銷正好自帳出來,見著唐 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禮,十分焦急的問道:「唐大哥,我正要尋你,剛才聽說咱們 要撒兵?」 唐康尷尬的點了點頭,他本就是特意前來與田宗銷解釋一聲。但田宗銷見他點 頭,立時便急了:「唐大哥,這萬萬不可啊!」 「宗銷,這亦是迫於無奈的下策。」唐康避開田宗銷的眼睛,輕輕拍了拍他的 肩膀,道:「今日之戰,你也曾親歷。我軍已經力盡,非得回去休整數日不可。你 放心,我唐康絕不會對深州見死不救的,咱們還會再來一」 但田宗銷哪裡聽得進去,「可是一可是一」他心裡也知省唐康所言,不無 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卻更加著急,想著圍城的拱聖軍袍澤日夜盼援,田宗 銷鼻一酸,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深州一」 唐康見他如此,心更是唱歎,只得勉強安慰道:「你放心,咱們定不會讓深 州陷落的。」 田宗銷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止住眼淚,抬頭望著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諾,宗銷當謹記在心。」田宗銷看著唐康,高聲說道:「但是 深州城內,姚太尉、還有一眾袍澤,卻還不知道唐大哥的這個承諾一」 「這好辦,我會著人送信進城,告訴姚太尉一」 「不必了。」田宗銷笑著打斷唐康,「宗銷乃是拱聖軍的人,是宗銷出來請 援,便當由宗銷將這個消息帶回深州!」 「此事萬萬不可!」唐康真是大驚失色,「絕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圍 你豈能輕易進去?你若有個萬一,我如何向陽信侯交待?」 「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別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待。」田宗銷平靜的笑道 「田家世代忠烈,宗銷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份內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 必然相是棲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大哥儘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 了的。」 「這一」 「我回到城,必將大哥的話轉告城軍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個宋 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唐康看著田宗銷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又著實為難,唐 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 他親生兒去一座隨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 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銷,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 沒有信心吧?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終於極勉強的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 回去。我讓何將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的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內 蕭嵐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內喝著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裡泛起來 的那種懼意。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此後進展 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 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裡像是一隻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 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深州城內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戰死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餘匹的這 只曉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嵐頗為吃 驚。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 寶、蕭嵐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曉勝軍決戰的,那 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著。 原因便是那個段介。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 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 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介竊知 讓他預先伏兵於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錯手不及。幸好段介 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還是些烏合之眾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 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將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介,斬首千餘級。段介率 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追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 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踢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後軍。蕭阿魯帶無 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介交戰,但段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 個老寨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一種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 重點,那裡有無數廢棄的寨、營壘,如今都被段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 要渡唐河,段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 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趕緊遁回博野。 於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為間夾著唐河、淳沱河兩條大河與 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 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介自吃 虧一次之後,便奸猾如狐,輕易絕不肯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 介來說,又沒什麼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准許,可 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晌,此時分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這些烏合之眾,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 長,段介便越成氣候。段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 將四出,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 藏糧食,毀壞橋樑,在道路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於唐河之北,不惟不能渡 河,便是外出劫掠,沒有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介還派遣偏將攻入大遼 易州境內,幸虧易州守將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將他們趕回宋境,段 介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麼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 然出現一隻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 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 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隱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此時,蕭嵐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 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將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 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介極為不滿,遂一口回絕。段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 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為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洩露 機密,遂致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大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 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勤,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發揮,禁止境內忠義社與段介合 作一對於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很難知道如果蕭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蕭嵐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內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 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可這並不會容易。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眾後,竟然換來的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 來說,那會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 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像,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 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對於蕭嵐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掛不住,他會視為極大的恥 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爭,皇帝如何能聽得進 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而即使是韓拖古烈這些臣,蕭嵐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 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將當,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沖哥的暖昧態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將必定是惟耶律信 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於蕭嵐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為自 己將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爭取韓寶的支持。 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麼,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 法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達退兵與 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爭前景的悲觀態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 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總有 一天,這封奏折會發揮大作用。 在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的籌碼。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角,譬如和議之可能 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麼,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麼,只需要一 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的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為遼宋兩朝的功臣。 蕭嵐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 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的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 的深湃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他必須耐心,小心的處理。給皇帝的奏折,錯辭要斟酌再斟酌,讓皇帝確信 這只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只是在竭力的顧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並不是 反對戰爭,而只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的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隱秘的進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將秘密前往注京,瞭解哪些有價量的大臣是 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然後,他們會有辦法與這些大臣聯繫上,直接試探宋廷的 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漠臣的態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 的,只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爭取到韓寶的支持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 深州城,直接致書姚咒,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咒並無權利決定和戰,拍該會是一個 正式的渠道,代表著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咒會將此向上察報,一直送至 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對於向深州派使者,蕭嵐相信皇帝並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爭的,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 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 便是和議並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內部製造爭端,削弱他們戰爭的決心。 迫。但蕭嵐也不能不承認·也許與砂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 對於這場戰爭,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若是為了大遼計,他應該盡快的推動和議:但為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 的耐心。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鑒書。」一個親從掀開簾,打斷了蕭嵐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蕭嵐大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六之全)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一」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 了蕭嵐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嵐不動聲色的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的意 識到,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將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 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一」 「那個鮮卑雜種?」蕭嵐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的親自提拔 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這時候巴巴的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韓寶沒有接蕭嵐的話,而是只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 從肅寧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貓重所在,遣張叔夜、顏平 城兩員大將,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 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顏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 歸之路,亦無寧日,趙隆率軍出沒於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貓重的部 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將設計誘擊之,在莫州一帶大敗趙隆,斬首一 百五十餘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寧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 陽關。順安軍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將寡,本不足為慮,然倘若 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為主,高陽關地 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隱患。皇上對此事極為不滿,據說肅 寧諸將正在爭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乾脆打下高陽關一」 「攻打高陽關?!」蕭嵐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 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 不是旬月間能攻破。」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 說著,韓寶也仍不住歎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頓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 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財貨奴脾頗豐,但並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價量的南 朝禁軍。兩朝相爭百餘年,真正確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館〔 2〕,可不是擅州之誓一」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 見著了,咱們本以為以萬餘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 掌,亦是十拿穩之事一」 「這回確是咱們失篡了。」蕭嵐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為立國之本,馬戰 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一」 「攻城不能克姚咒,野戰不能勝李浩!」韓寶長歎一聲,移目注視蕭嵐,道: 「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為今日之鑒。這仗不能再這 樣打了!」 蕭嵐聽到這話,心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為該如何?」 「大遼所長,霍浮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 雷霆萬均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 也用與蠻夷的法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 短,攻敵之長?」 「晉公說得極是。」蕭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咱們將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 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不攻得 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撒兵了。」 「撒兵?!」蕭嵐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意,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 竟然會對自己說出來「撒兵」這兩個字來。 「不錯。」韓寶卻是毫無避諱之意,「若是下了深州,吃掉姚咒,那便是又一 個君館,咱們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機會,能議和便議和,不能議 和,便叫南朝調集軍隊來追咱們罷,看看這次,他們咬不咬得動南京城。若是攻不 下,咱們更不當再在這堅城之下,拖到師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況且如 今將+離家兩個多月,正是漸生思鄉之緒的時候,士氣亦不可能與初來之時相提並 論一與其師老無功,不如明歲再來。」 韓寶與蕭嵐並非至交,蕭嵐又是監戰,此時他當著蕭嵐如此直言不諱,雖說每 一句話都正蕭嵐下懷,伯斤倒令蕭嵐疑懼起來。他一時疑心韓寶是受人指使,故 意來套他的話,有所圖謀,但心思忖再三,卻又覺得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就 算韓寶與耶律信勾結到了一起,無論怎麼說,如今卻還不到耶律信與他公然反目成 仇的時候。 轉瞬之間,他心裡便想過種種可能,最終還是覺得這的的確確只是韓寶的牢騷 —不僅僅是對耶律信作戰方略的不認同,更多的,還是對耶律信又派來慕容提婆 這個使者的不滿。韓寶乃是大遼有名的上將,他心裡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比耶律信 差多少,如果說蕭嵐來監戰,還是循慣例,況且蕭嵐本人的資歷亦不辱沒了韓寶 那麼這次耶律信遣來慕容提婆,卻已是一種**裸的不信任。 這對於韓寶來說,既是一種侮辱,興許他還看成了一種挑釁。 而韓寶心裡也肯定知道他蕭嵐對於這場戰爭的微妙立場。 如果他是來尋求聯盟的,而自己卻因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應的誠意一 想到這裡,蕭嵐決定就算冒點小風險,也不能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從長遠 來看,若能與韓寶結成聯盟,無疑有利於他在未來佔據對耶律信與耶律沖哥的優 勢。 「晉公,理雖如此,然恐蘭陵王絕不肯輕易答應一」 深州月的夜晚,安靜、清爽。田宗銷領著三十名環州義勇,走在朦朦朧朧 如覃了一層黑紗的夜色,聽任夏夜的涼風吹拂著臉龐,之前失望的情緒漸漸又平 復了。因為怕驚動北面的遼人,田宗銷特意繞了一個大圈,他從遼軍駐地西邊的一 片稻田穿過—在戰爭的破壞下,這片稻田無人耕作,本該已經收穫的稻,被 遼人破壞得慘不忍睹。他們不敢騎馬,事先裹好了馬蹄,給戰馬銜枚,悄沒聲息的 穿過這片稻田,繞到了契丹人的身後。 白天的苦戰,對於遼軍來說,相是棲大消耗。他們雖然放出了哨探,但是疲憊 較之警惕更佔據了上風,遼軍的只肖探也只是抱著應付上司的態度巡邏著,田宗銷一 行很輕易的便避開了他們,甚至他們還發現了兩撥遼軍哨探找個草叢在呼呼大睡。 但田宗銷仍然是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到了深州的南門之下。為防遼人夜 襲,深州城牆卜倒是燈火通明,他們快接近城牆時,被城外的遼軍發現,但這些遼 軍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射了幾箭,便放任著城上墜下吊渡,將他們接進城。 田宗銷進城之後,守南城的幾個校尉都圍了過來,有人便忍不住試探著問起白 天的戰況。通過簡短的交談,田宗銷很快就知道,白天在深州城也發生了惡戰,姚 咒幾次試圖衝出城去,裡應外合,伯是拱聖軍能戰之兵已所剩無幾,而遼軍在城外 留下了充足的兵力,結果幾次衝鋒都被遼軍打了回來,反而又折損了兩百餘人。 但田宗銷卻抿緊了嘴巴,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儘管是深夜,但田宗銷回來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城。下城不久,便是如 今己是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的劉延慶來迎接他,前往姚咒的帥府。 第一營在田宗銷出城時便只剩下夕昆餘人而白天的作戰劉延慶新上任 的這只部隊又成為主力,與遼軍幾番死戰,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營都指揮使 還負了重傷,上任沒幾天,劉延慶便又接掌了第一營的指揮權。不知道是該喜還是 該憂的劉延慶,心裡面對於曉勝軍的戰況,是十分關心的。陞官無疑是件喜事,但 他打心眼裡覺得拱聖軍已經支撐不下去了,損失了超過一半的兵員,蝸在深州這樣 的小城內,不可能有什麼前景可言。 惟一的希望就是援軍。 他很想直接問問田宗銷,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卻已大不相同了。此前有人 帶進來幾份報紙,劉延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事跡,還有樞府、宣台的褒獎—這 些都讓他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雖然略感可惜的是,他的恩人張癸在不久前流 箭死了,但是他又受到了姚咒的賞識。這種意想不到的際遇,讓他變得謹言慎行。 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劉延慶十分明白一個道理,福能從 口入,禍亦能從口出。 他寧可自己來觀察—援軍還給了田宗銷三十名護!,這應該是一個好跡象。 他認得這些護!是環州義勇,他早就聽說過這些傢伙不少人喜歡在額頭上刺青 通行的圖案是一面青銅面具。這三十人,差不多有一半人的額頭上,便繡了個那 玩意。從這個細節,他能得到好幾條信息:其一,西軍來了:其二,形勢有利於宋 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來。在劉延慶看來,環州義勇 雖然威名素著,但畢竟是烏合之眾。他從未想過,他們也會遵守、畏懼軍法,何況 是讓人去送死一 這讓劉延慶安心不少。 送田宗銷回到帥府後,姚咒便摒開眾人,單獨聽田宗銷密報。劉延慶則給這些 環州義勇張羅住處,他嚴厲的喝斥部下不得向環州義勇問東問西,自己也是絕口不 多說半句。直到天色微明,帥府開始點卯,一宿未眠的劉延慶,又匆匆忙忙趕到姚 咒的帥府。 姚咒的帥府,此時已經換到了深州城的一座小土地廟內,原來的拱聖軍軍部 所在地、以及深州州衙,在此前遼軍猛烈的攻擊,皆被遼軍的拋石機、震天雷擊 毀。在持續的攻城作戰,原本不擅攻城的遼軍也積累起了不少經驗,每次以雲梯 蟻附攻城之前,他們會對主攻的城牆,集拋石機、火炮、弓弩進行猛烈的打擊 這段時間對於守城的拱聖軍來說,總是最難熬的,密如飛蝗的矢石從頭上呼嘯而 過,城牆上的拱聖軍,都只能把身埋在女牆後面,稍不小心抬頭,便是非死即 傷。遼人甚至還學會了用拋石機發射震天雷—這些火器一旦碰巧落在城牆上,帶 來的便是巨大的傷亡。不過,在火炮的使用上,遼宋兩國其實都面臨著一個類似的 問題,他們缺少大量具備幾何學等相關知識的炮手,雙方的精英都清楚的知道火炮 的角度與射擊距離的關係,但要培訓一批懂得利用簡易工具進行計算的炮手,在當 時的條件下,卻並非易事。炮手們主要是依靠經驗,有時則乾脆採用平射的方式 比如在城外壘一座與深州城牆同高的炮台—這是花了一段時間,遼軍才想到的辦 法—雖然這有點費時費力,但畢竟能大幅度的提高射擊的精確度。而此前,因為 操作拋石機與火炮的工匠大多經驗不足,時常測不准距離,遼軍經常將炮石打進城 ,深州城內的許多房屋,都遭損壞。姚咒此前的帥府,便是毀於這種「流炮」。 但在此時,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對於拱聖軍軍部每日的點卯來說,也顯得過於 寬敞了。 無論是出擊、守城,姚咒都以嚴酷的軍法要求他的校尉們身先士卒,這的確是 維持著拱聖軍士氣在重大傷亡之下亦不至於潰散的重要原因,但它帶來的直接後果 便是,拱聖軍的將校傷亡比相遠高於普通的士兵,當月二十七日的卯時,劉延慶 來到拱聖軍軍部之時,他已經是拱聖軍屈指可數的幾個階級較高的將領之一了。 軍副都指揮使重傷:護軍虞侯戰死:戰前的五個營都指揮使,如今只有姚古還 活著,此時各營的主將,大多資歷也不比劉延慶高多少,要麼是戰前各營的副將 要麼是軍行軍參軍。而他們統率的兵馬,其實也不過區區數百人—幾天前,姚咒 便重新調整了各營的編制兵馬,每營多不過百人,少則只有五百人。 如今深州城內兵力最多的,反倒是宣節校尉李渾的「深州兵」。他奉姚咒之 命,以拱聖軍「軍行軍參軍」的名義,與深州知州一道,在城募集勇壯,訓練鄉 兵。因姚咒不斷放出風聲,聲稱城破之後,契丹必定屠城,故此城百姓大多自認 必無生理,只能拚死守城,因此李渾手下反倒有數千之眾,雖然絕無野戰之能,但 協助拱聖軍守城,倒也是一隻重要的力量。 五個營的主將,加上田宗銷、李渾,區區七人,便是如今拱聖軍軍部每日要點 卯的全部將領了。 姚咒聽過田宗銷的報告後,他並不相信唐康的那一個空口諾言,曉勝軍既已被 擊退,而他仔細詢問,又確定再無其他援軍抵達冀州,因此他心裡面,短期內對援 軍的再次到來,已經不抱希望。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想要突圍也更加困難,遼人本 就在深州三面紮寨,防範嚴密,如今因曉勝軍的到來,又經此大戰,必然也會加強 南面的戒備,倘若從深州南面突圍至冀州,有苦河需要渡過,而空間逼仄,在遼人 有備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這段距離內甩開遼人,一旦遼軍尾隨而來,拱聖軍便 有全軍覆沒於苦河之邊的危險。 姚咒是十分剛決之人,他判斷了自己所處的局勢之後,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如 何艱難,亦只能堅守深州。況且他心也很清楚,他在深州堅守如此之久,遼軍攻 城損失慘重,一旦他棄城而去,遼軍輕取深州之後,必然屠城報復。那樣一來,他 之前的擅自行動,一定會兩府追究,台諫也必定將深州的被屠算到他的賬上,雖以 大宋之傳統,他多半不會被處死,但是結局也好不到哪去。 然而,他也無法判斷他們還需要堅守多久,才能等來援軍。又或者,在深州城 破之前,援軍根本不會到來?因此,他也不能對他的幾名大將隱瞞此事—他們很 快就會發現曉勝軍退回了衡水。在點卯會議之時,他故意輕描淡寫的介紹了他們的 境況,然後徑直宣佈他們將繼續堅守深州,等待援軍的再次到來。 但眾人仍然立即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處境。 臉上鬢麥麒緲茹氛頃刻間·便降到了冰點。壓抓絕望的情緒·在眾人的 他看見姚古嘴動了動,「除了堅守待援,咱們亦已經別無選擇!」姚咒搶在前 面,沒有讓姚古把話說出來。「事到如今,突圍只會全軍覆沒!」 他一時之間卻汾汁意到,自主帥口說出「全軍覆沒」這樣的字眼來,在這種 情況下,卻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會議上,姚咒又重新安排了各城的防務。劉延慶的第一營因為先日經 過激戰,被調到了南城,權當休整。他此時心情複雜,一時憂心忡忡,又無計可施 :一時又顧念自己的錦繡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點怯意來,落人話柄一在 患得患失之,他心不在焉的交接了南城的防務,然後站在城頭,遠眺南方。 一大早起來,發現曉勝軍已經退回苦河南岸的遼軍,此時正收拾了營寨,騎著 戰馬,拉著馬車,返回深州。看著一隊隊的契丹騎兵,口含樹,吹著小曲,從深 州的南面招搖而過,劉延慶這時才無比真實的感覺到他們正身處一座孤城之。援 軍已被擊退,而突圍也不可能—他又看到數以千計的宋朝百姓、遼軍家丁,正在 千餘騎遼軍的監視下,在城外挖掘緣溝。 這顯然是防止宋軍裡應外合,或者半夜突圍的策略。 「開飯唉!開飯唉!」幾聲喲喝將劉延慶從神遊拉了回來,他回過頭去,看 見李渾領著幾十名深州兵,挑著飯菜,正從上城的階梯處冒出個頭來,他的部下發 出一聲歡呼,丟掉手的兵器,小跑著圍了上去。 李渾笑容滿面的讓人分發著飯菜,一面高聲喊道:「大伙慢著點,太尉有令: 援軍不日大集,將遼狗趕回老家指日可待。這回是石相公親自領兵,昨日來的,便 是石相公的先鋒一故此這深州的存糧,咱們也不必精打細算啦,大餅管飽,有肉 有菜,還有好酒!」 他這個「酒」字一出口,城牆上立時歡聲雷動,連劉延慶也忍不住湊上前去 罵了一句粗話,「娘的,多少年沒聞過酒味了!」 李渾見他過來,忙親自遞了一大碗酒遞過來,笑道:「劉將軍,這是城內富戶 李三眼家釀的酒露,聽說李家好大家業,都道河朔衣被天下,李家的絞絹,本州人 都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幾家大戶差點了。〔3〕連這酒露製法也是從東京巴 巴學回來的,李三眼和我誇口,說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個味道,劉將軍給他 嘗嘗!」 劉延慶端過酒來,一口飲盡,順舌讚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時心的烏 雲,暫時拋到了霄雲外。 李渾見他喜歡,笑著叫人捧了一小罈酒過來,送給劉延慶,一面輕輕踢開一個 又來討酒的節級,高聲道:「太尉有令,這酒便是給大伙解解饞,待到打敗遼狗之 後,再與大伙痛飲,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量一碗,以免誤事。要是有人喝了酒 待會遼狗攻城,直娘賊的連弓都張不開,那以後可沒命喝酒了。」 「沒事,俺量大!」那節級早和李渾相處慣了,也不太懼他,躁著臉,又湊上 前來。 「量大也不成,太尉的將令,誰敢犯?」李渾笑著啤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 喝了酒,還能射殺幾個遼狗,明日我再給你兩碗。」 「李將軍,這可是你說的!」 「誰還賴你。」李渾笑著拍了下那節級的頭盔,眼見著各人酒菜都分發畢了 便過來與劉延慶告了罪,下城而去。 這一日的南城,經過李渾來這麼一趟,眾人的士氣又高漲起來。劉延慶雖然明 知道援軍無望,但是也不那心事重重。 然而,讓人奇怪的是,原本預計之的猛烈攻城,在這一天,竟然也沒有發 生。遼軍突然停止了連日持續不斷的攻城,他們僅有的動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緣 溝。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僅讓劉延慶意外,連姚咒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僅二十七日是遼軍停止攻城,二十八日,遼軍也沒有攻城。只是零星的,遼 軍會朝城裡打幾炮。此時深州城被遼軍圍得鐵桶一般,特別是遼軍開始在南城挖壕 溝以後,深州與外界便完全斷了聯繫。拱聖軍諸將全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對 於遼軍的突然變化,他們也只能帶著種種猜測,靜觀其變。對於拱聖軍有利的是 深州城內糧草充足,不懼遼人久困:但不利的是,這種優勢並非拱聖軍獨有,深州 下轄五縣,個個都是人口眾多、富有豐饒的望縣,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靜安縣,遼 軍很早就攻克了武強縣,在這次圍城之時,又抽出兵力,先後攻取了束鹿、饒陽二 縣,尤其是束鹿縣的常平倉,積蓄了三萬餘石糧食,因當地官民心存僥倖,抗令不 遵,捨不得焚燬,結果全部落入遼軍之手,大大緩解了深州遼軍的補給壓力。 因此,劉延慶又生出一絲僥倖來:或許遼人準備改變策略,想要長期圍困深 州。 只要遼軍不再攻城,這樣的局面,劉延慶是樂於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僅僅維持了一個晚上,月二十日的清晨,便在劉延慶把守的南 城之外,他看見一個遼人身著白衫,身上沒帶任何兵器,單騎馳至城下,朝著城頭 喊話,要求進城面見姚咒! 劉延慶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連忙著人向姚咒請示,得到允許 之後,才放下一隻吊渡,將這個遼人吊進城。 「我是為兩朝百姓而來!」這個使者一上城頭,便用一口流利的注京官話,如 此宣稱。 不消說,這是個劉延慶心裡非常讚賞的使命。 雖然他還是戴上了一張面具,旁人絕難從他冷冰冰卻又不失禮貌的臉上看出他 對於這個使者的態度。按著姚咒的命令,他親自護送著這個契丹使者,前往靜安縣 衙。 他知道姚咒的行轅本不在靜安縣衙,此時只不是為了要接見遼使,不得不選一 處較氣派的地方,一時之間,人馬調動難免需要時間,因此他故意不緊不慢的走 著,為怕被遼使覷出城虛實,又寧可多繞道路,也要挑著破壞不大的街道行走。 這麼著花了好一陣功夫,他才終於將遼使送至靜安縣衙,他到達之時,遠遠便 望見縣衙內外,一隊隊虎背熊腰的將士,挎劍持戈,盛陳兵甲,一片肅殺之氣,心 知姚咒必已準備妥當,這才放下心來,伸手請遼使下了馬,步行進縣衙。 走進縣衙之內,肅殺之氣更重,衙內兵士,皆是凶神惡煞一般,彷彿立時便要 將遼使生剝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遼使,見他表面上雖做出不以為意的樣,眼 神卻已有幾分院亂,不由暗暗好笑。此時田宗銷早已披甲持劍,站在公廳門口,進 著劉延慶與遼使過來,亦不降階,只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請—我家太尉,恭 候多時了。」 那遼使臉色更不好看,在公廳前頓了頓,揮了揮袖,大步跨進廳。 劉延慶不動聲色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廳,便見深州知州、通判、姚咒各據一 座,皆是冷冷的望著遼使,並無人起身相迎。 那遼使見著這般情形,頓時怒形於色,亦不行禮,只是據傲的虛抬了抬手,高 聲道:「學生范陽蕭與義,奉大遼蕭簽書、韓晉公之令,求見大宋姚太尉一」 他話未說完,已聽身後田宗銷一聲斷喝:「爾敢對太尉無禮?!」 那蕭與義幾乎被田宗銷唬得一抖,但言語上,卻並不稍讓,哼了一聲,譏道: 「我大遼之禮儀,素只對知禮之人而行。」 田宗銷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劍出鞘,卻被姚咒揮手阻止,姚咒望了蕭與義 一眼,冷冰冰的說道:「爾等無信無義之輩,亦敢奢談禮儀?!說吧,蕭嵐、韓寶 令你來,所為何事?」 「學生乃是為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兩朝百年之交好而 來!」 「這倒是天下奇事。」姚咒譏道。∼ 「兩日之前,南朝曉勝軍已敗於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 朝名將,其利害,似不必學生多言。我大遼素重英雄,若非蕭簽書、韓晉公感念 太尉乃是當世英豪,學生亦不必來此。」 「如此說來,你是來勸降的?」姚咒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非也。太尉豈是投降將軍?!此下智所不為也。學生此來,是來表達誠意 為恢復兩朝交好之誼一」 「那你是來求和的?」姚咒的譏諷,帶著一絲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遼自南狩以來,所向克捷,未逢敗績,用『求和』二 字,豈不滑稽?此番南下,不過為南朝朝廷有奸小之輩,對大遼常懷非份之望 挑撥兩朝關係,致使令主不顧兩朝百年兄弟之誼,背信棄義,巧言毀約,故不得不 略施薄懲。若論兩朝淵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興事,皆為南朝有豎儒抱殘守缺 念念不忘凱敘本朝山前山後諸州而來。若是南朝君主經此一事,果能以兩朝交誼為 重,以天下蒼生之重,我大遼又自偏劣興兵戈,而使生靈塗炭?!」 「簽書、晉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達之人,故遣學生前來,望太尉能將此情,上 察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顧念兩朝兄弟之誼,我大遼亦不願多事殺 傷,深州之地,兩軍亦可相安無事,以待重訂盟約一」 劉延慶在旁邊聽著蕭與義開口所提的條件,一時驚訝得張大嘴合不攏來。 這豈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縱然不願議和,但也不妨答應下來,為緩兵之計 也不錯。他簡直懷疑蕭嵐、韓寶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咒有什麼 理由不答應下來。 他不由將目光轉向姚咒,卻見姚咒的眼,閃過一絲凶光。劉延慶心一驚 便聽姚咒語帶譏諷地笑道:「這可要多謝蕭簽書、韓晉公的美意了!不過一」他 的臉色突然一變,厲聲道:「想來蕭、韓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后、皇上早 有聖諭?!爾等尚以為大宋國土,是爾輩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麼?!」 「議和也罷,重訂盟約也罷,待我大宋將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說不遲!」他俯著 身,居高臨下的望著蕭與義,惡狠狠地說道:「原本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 過,看來要讓蕭、韓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著實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君頭 顱一用了!」 姚咒長相本就十分的凶悍,這時惡狠狠的盯著蕭與義,將蕭與義嚇得腿都軟 了,嘴巴張合,半晌發不出聲來。 只聽姚咒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來人,將這廝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銷大聲應道,幾個親兵衝進廳,不由分說,抓住蕭與義,便 拖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從院,發出蕭與義的尖聲慘叫。 劉延慶目瞪口呆的望著姚咒,只聽這間一直不發一言的深州知州朝著姚咒抱 了抱拳,問道:「太尉,這一卻是為何?如此,必然激怒遼人一」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臉驚疑,附和道:「便是虛與委蛇也好,緩兵數 日一」 姚咒轉過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應允了,卻不將此事上察朝廷,那便私與敵國交通,日後只怕連公 等亦脫不了干係。」 「那上察朝廷便是了!」 「嘿嘿一」姚咒乾笑了兩聲,望著二人,半晌,才說道:「咱們真的甘心便 這樣與遼人議和?!若將此事傳至朝,二公以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不議和之 詔?」 見二人盡皆默然,過了一會,姚咒又慨聲說道:「大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咒 做王繼忠〔4〕,深州再做擅淵,那卻是萬萬不能!」 深州城外。 蕭嵐、韓寶看著蕭與義的屍體,一段一段的從深州的東門外拋下來,二人的臉 色皆是難看到了極點。 半晌,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韓寶見蕭嵐輕輕咬牙點了點頭,心的怒火,立 時化做一聲怒吼,進發出來:「屠了它!」 〔1〕註:順安軍即高陽關。高陽關乃習慣稱呼,其時正式名稱乃是順安 軍。高陽關守將即順安軍知軍。 〔2〕註:此處分別指宋太宗敗於高梁河,曹彬敗於岐溝關,劉廷讓敗於君 館。 〔3〕註:其時河北產業,雖鐵、鉛、錫、銀等礦產,主要分佈於大名府防 線一帶及以南地區,但紡織業則是遍佈整個河北路,素以精美著稱,而其猶以定 州刻絲、相州染色工藝最為著名。按,歷史上河北精絹產量之大,即令人咋舌,據 學者推算,僅每年為內庫收藏之河北精絹,即不下一百萬匹。而以工藝精美來說 南方如兩浙之紡織業,此時尚不能與河北路相提並論。 〔4〕註:擅淵之盟時,王繼忠被俘,然後受遼人之意,致信宋真宗,提出 議和。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一之全) 紹聖七年七月一日。 自曉勝軍與環州義勇退回到衡水縣,已經過去四天。這四天的時間裡,唐康時 刻都在關注著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戰局。此間,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接受了唐康與李浩編造的解釋,沒有追究二人的責任,只是移唐康與李浩 命令他們接受仁多保忠的節制。但是,計唐淨與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儘管仁多保 忠統率著神射軍於月二十七日便已經抵達冀州,但他卻並沒有前來衡水,而是率 軍徑直前往衡水東北的武邑縣,在那裡安營紮寨 武邑縣距深州城也不過十里,與深州的武強縣隔著改道後的黃河北流南北相 望,兩城相距不過四十里,神射軍屯兵於此,對於深州的遼軍側翼,構成極大的威 脅。仁多保忠將自己的輔重部署於觀津鎮,軍紮營於阜城,並分兵一營三千之 眾,北進河間府北望鎮,另遣第一營,在黃河北流的東岸列陣。 仁多保忠這樣的部署,從戰略上來說,便是唐康與李浩,也不得不承認是一招 妙棋。他背後的水靜軍,位於御河,也就是永濟渠之傍,而那是連通大宋北方諸鎮 的重要水道,而當仁多保忠將陣勢布好之後,一面將永靜軍置於自己的保護之, 另一方面,相計永砂軍的教閱廂軍與大量軍事物資,成為自己的後盾。若做長期打 算的話,神射軍可以從x濟渠得到源源不斷的補給。 此外,他佔據的幾個地區,進可以進攻遼軍;次則可以起到溝通河間府與冀州 之作用,使河問之雲騎軍不再成為一隻孤軍:最差,他也可以憑藉著黃河天險進行 防守,在他已率先佈陣的情況下,遼軍要想越過黃河來進攻他,絕非易事。 平心而論,以知兵而言,仁多保忠這一手,較之唐康與李浩光則急不可耐的屯 兵於苦河之南,而後又輕率進兵,不利之後倉皇后撒,實是要高明太多 遼軍亦的確對仁多保忠的出現迅速地做出了反應。 在發現神射軍出現在武邑等地之後,遼軍在武強縣的兵力增加到了兩千騎以 上,河問府的遼軍更是派出數千人馬,開始加緊攻打河間府南邊的樂壽縣,除此以 外,遼軍還沿著黃河東流的西岸,加派了巡邏的哨探… 但令唐康與李浩不滿的是,仁多保忠似乎絕無渡河之意。 他只在當地收羅徵集船隻,並且徵募工匠,晝夜不停的造船。從他經營的規模 來看,全然不是為了神射軍區區一萬五餘人馬打算的。唐康與李浩不能不疑心,仁 多保忠打的是等待西軍的主意。 因為仁多保忠將軍大營紮在了阜城,離衡水較遠,因此,月二十日,唐 康只是派了一名參軍去問候,聆聽訓示。但仁多保忠亦無甚指示,只是盼咐二人「 持重用兵」而已。然而,這卻是二人所天沙准從的,因為在月二十日,他們派 出去的哨探回報,遼軍在休整了兩天之後,開始更加猛烈的攻打深州城。韓寶這次 的攻城,不僅異常的凶狠,而且更有章法。據唐康派出的哨探觀察,遼軍並未採用 此前的蟻附攻城少注,而是集了全部的火力,攻打深州東城。他這一次,調動了 全部的火炮、拋石機,錳攻深州東城。在弓弩、炮石的掩護下,遼軍將事先秘密造 好的數+架尖頭木驢推到深州城下,每架尖頭木驢裡面,可以躲藏十名遼軍,這些 遼軍拿著鐵鑿、斧錘等工具,開始徑直在深州的城牆根部鑿洞。 這又是火藥時代出現的一種全新的攻城術。 唐康不難猜到韓寶想做什麼。一旦遼軍在深州城牆上成功的鑿出幾個大洞來, 再在洞裡裝滿震天雷或者火藥桶,點燃之後,深州的城牆便會被徹底炸塌。這一招 不是韓寶的獨創,米軍當年在攻打蘭州之時,便已經用過,只不過,當時米軍是耐 心的挖地道,而韓寶則更加的簡單粗暴—如果你擁有足夠的能力壓制城牆上的守 軍,你的確是可以採用更加簡單但也更加迅捷的辦法 但唐康無暇感慨遼軍在攻城方面的迅速進步—當韓寶一開始圍攻深州的時 候,唐康敢打賭他是絕對不曾想過尖頭木驢的這種用法的,但現在他們會了,據哨 探的報告,他們甚至還學會了利用風向,在深州城外燃起濃煙,用煙霧來遮蔽守軍 的視野,同時熏得他們在城牆上難以立足。對於唐康來說,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威 脅,當遼軍開始學會有效的攻城方式之時,深州城離陷落便越來越近了 而另一方面,守!河間樂壽縣的,除了幾百名教閱廂軍外,再無一兵一卒,樂 壽知縣便率領著這些廂軍與百姓纓城自守,淪陷亦不過是遲早之事。雖然樂壽縣在 軍事上意義不大,但仍可部分抵消神射軍北進北望鎮的影響。 在月三十日,唐康與李浩召集魔下的將領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曉勝軍與環 州義勇的進止。除了北邊岌岌可危的深州城外,曉勝軍與環州義勇還面臨一個潛在 的威脅—當地的官員在他們退回衡水之後,便開始來試探詢問他們打算會在衡水 呆多久。曉勝軍與環州義勇自帶的補給馬上就耍用完,以衡水縣的財力來說,供養 這兩隻騎軍個把月或許不成問題,但是地方官員也有自己的考慮,他們不可能傾縣 之力來供養這兩支軍隊。對衡水縣來說.最好是唐康與李浩分兵,留下必要的軍隊 保!衡水,其餘的人馬則不妨回冀州的治所信都縣就糧。尤其是上次血戰之後出現 的傷兵,衡水縣借口缺醫少藥,急不可耐的希望唐康將這些人送到信都縣去。 這些問題本是早應該考慮周全的。這相是仁多保忠為何要將自己的部隊分散駐 扎的原因,在沒有長期經營準備的情況下,即使在自己的國土作戰,也必須要考慮 到地方的承受能力,否則就不可能避免要造成地方的反彈。既便你的任務的確很重 要,也沒有理由就認為別人一定要為你犧牲讓步。 伯唐康缺乏經驗,他與李浩又都過高的估計自己的戰鬥力,此時便不免陷入一 種窘境。 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單獨再次渡過苦河增援深州,但又不甘心坐視深州的陷落 更不願意南撒一部分人馬回信都。 三十日的會議上,曉勝、環州義勇眾將,無一人願意再次增援深州,眾人紛紛 主張在衡水就地徵募一些勇壯,補充兵力。除非是神射軍願意北上,眾將才願意再 次渡過苦河,協助牽制遼軍。 尤其對於駐勝軍諸將來說,他們是絕不願意自己在這邊苦戰,而神射軍卻在武 邑隔岸觀火的。 與曉勝軍同屬殿前司的神射軍,全軍共計一萬五千餘人,騾馬四千餘匹,軍如 其名,神射軍裝備了近萬架神臂弓—除了列陣所必需的長槍手、刀牌手,以及少 量騎兵外,其主力作戰部隊全部是神臂弓手!神臂弓製造不易,價格高昂,在大宋 步軍,神臂弓營向來都是精銳部隊,征戰時極受倚重。宋朝樞密院苦心打造這麼 一隻部隊,不知耗費了多少財帛,一向被視為以步克騎的利器。曉勝軍與神射軍在 演習之,向來互為對手,結怨不少。而神射軍主將郭元度又是個籍籍無名之輩 能居此重位,大半是靠家世,曉勝軍上上下下,對他多是鄙視與不屑。 倘若曉勝軍在這邊苦戰,神射軍卻在武邑安然不動,這讓他們如何能心理平 衡? 原本仁多保忠雖官高爵貴,但畢竟是以降臣領兵,而唐康不僅是石越義弟,更 是樞密會議成員,縱然宣撫使司下令讓他聽仁多保忠節制,唐康也未必會真的聽 從。但此時,他部將皆無鬥志,進則無功,退亦受辱,所謂「人在矮簷下,不得不 低頭」。月三+日會議之後,唐康與李浩一商量,亦只得收拾起心的傲氣,由 李浩在衡水主持軍務,他則由何灌率人護!,輕騎簡從,次日親自前往阜城拜會仁 多保忠,爭取說服仁多保忠渡河援救深州 衡水縣與阜城相距整整一百宋裡,唐康一行清晨出發,一人三馬,馬不停蹄的 揮鞭疾馳,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跑了五十里,到了武邑縣。到了武邑之後,唐康 並不入城,只盼咐幾個隨從進縣城打探,得知城並無禁軍,他遲疑了一下,最終 還是決定繞道先去黃河邊的神射軍軍營看一眼。 在武邑黃河北流之傍列陣的,是神射軍第一營。他們沿著黃河邊上,用木枷建 了大小三個營寨,木寨之,密密麻麻的,有將近百來個營帳。唐康一行到時,一 些低級武官正在指揮著部下與民夫在修建望樓、箭樓,還有幾百人在間的大寨之 前大挖緣溝,自武邑方向,更有許多百姓,挑著一捆捆的木柴,送至軍營,有幾 個穿著神射軍校尉服飾,卻長得肥頭大耳的男,在那兒嚨喝著,指揮幾個士兵幫 著稱木柴的重量,然後發給送柴的百姓數量不等的木簽。 唐康看了這情形,便知道這些薪炭柴火的供應,必是由武邑縣承擔。他不由得 皺了皺眉,須知曉勝軍除了糧草供應迫不得已,必須仰賴地方之外,如這些薪炭之 類,都是自己解決,或者士兵自己去砍柴,或者掏錢買柴,總之以不驚擾地方為 上。但他雖感不滿,卻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神射軍擺出的這副陣勢,卻完全是想 在武邑做長久打算的樣,這更讓他擔心起仁多保忠的態度來。 不過,除此以外,神射軍的營寨倒也頗有法度,營寨四面都廣佈偵騎,很快 便有人發現了唐康一行,回營察報。沒多久,他們的副都指揮使、護營虞侯便出營 相迎。這二將皆是班直侍!出身,與唐康本是舊識,尤其副都指揮使張仙倫,晉陞 此職時,唐康正在樞府,從出了不少力,此時見唐康,格外熱情。因他們的營都 指揮使去阜城會議,營便由他主持軍務斷3他領著唐康巡視營寨,不僅將神射軍的 部署毫不隱瞞的告訴了唐康,末了,待唐康離開大營之時,他又單獨送出數里,悄 悄告訴唐康:仁多保忠在先前的軍會議,已做了「厚張軍勢,絕不輕動」的決 策,並稱軍行營都總管王厚不日將履任,凡神射軍、曉勝軍,都要受王厚節制, 一切進止戰守,全要等王厚到任再說。他並告訴唐康,神射軍都指揮使郭元度雖然 表面上唯唯諾諾,對仁多保忠恭恭敬敬,實際上卻是心懷不滿。郭元度是個外謙內 傲之人,他統率神射軍,演習之時屢屢取勝,因此自視甚高,對自己未曾命討佰得 一提的戰功,十分耿耿。此番出兵.他一心以為可以泣下不世之功,旱已將武功侯 當成囊之物,不料仁多保忠卻按兵不動,凡是郭元度的親信,都知道他常懷腹 誹,只是郭元度是個素以「儒將」自命的人,他做過班直侍!.也在樞府擔任過差 遣,還在朱仙鎮講武學堂做過教授…這些履歷,讓他自己自覺要與尋常武將區別 開來。他生平最重階級之法,常常掛在嘴邊的便是武人要服從命令、守紀律、清廉 不貪。因此,對於階級高於他的仁多保忠,他面上仍是遵從不渝。但是,神射軍 各營的將領,卻並不如郭元度那麼好說話,各營將領在曉勝軍進取無功之後,其實 都想好好打個勝仗,好讓曉勝軍一輩都抬不起頭來。況且,對於營一級的將領來 說,若不打仗,則不能立功,陞官封侯,便都無指望.誰也不想坐失良機。只不 過,眾將對郭元度卻都+分服氣,又素聞王厚「小閻王」的威名,誰也不敢當出頭 鳥,怕的是落到王厚手,大好人頭被他用來立威。 唐康也很難知道張仙倫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誇大其辭。他心裡自是明 白,弓長仙倫與他說這些話,心裡面自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但是,不論如何,倘若郭 元度與神射軍諸將果然有進取求戰之心,那事情總要好辦許多。 離開武曰少後,唐康不再耽擱.一路疾馳前往阜城,但半路之上,又遇到大股 逃難百姓,他停下來打聽,才知道這些百姓都是自河間府樂壽縣而來,唐康想詢問 樂壽縣的情況,但這些百姓逃難較早,都是一問三不知,只是紛紛傳說陽信侯在肅 寧打了敗仗一…唐康聽得又驚又疑,他自與李浩領兵至衡水,久不聞田烈武消息, 此時聽到這些流言,雖難辨真假,但仍不能不擔心。他相信以河間府之堅固.又有 火炮之助,縱然是耶律信親率主力攻城,也絕非旬日所能攻破。但是唐康深知章 序、田烈武皆非甘心纓城自守之輩,若是他們主動出城攻擊,為耶律信所乘,那也 不是不可能之事。深州已然難守,若雲騎軍再遭人挫,遼軍兵勢更盛.河北形勢, 就更難收拾了。 他一路憂心忡忡,直到下午申初時分,才終於到阜城。 阜城在紹聖七年,隸屬於河北路水靜軍東光縣—它曾經是一個小縣,在宋仁 宗嘉佑八年時,才併入永靜軍治所在的東光縣,降格為鎮,到熙寧十年,又恢復為 縣,伯該次復縣沒能持續多久,因熙寧間司馬光、石越力行撒并州縣計劃,所以很 快阜城又再次降格為鎮。 阜城的地理位置雖不及御河旁邊的東光縣,但原也是一個商湘發達的緊華之 地,唐康至阜城之時,發現此地已經被仁多保忠改造成了一個大軍營。原本的集 市,已被神射軍徵用,成為兵營。城牆卜陣旗密佈,城門口站著一隊隊持戈荷矛的 士兵,城西更是整出一片空地,數百名神射軍將士正在那裡練習陣法。 唐康一行離城尚有數里,便被偵騎發現,不多久,便有仁多保忠的次仁多觀 國與一個神射軍的參軍迎了出來,將唐康請至仁多保忠的行轅。 仁多保忠正在與諸營將領議事,得報之後,連忙親率諸將迎了出來,他遠遠見 著唐康,便笑容滿面的抱拳招呼道:「康時,是哪陣風將你給吹來了?」 唐康本是有求於人而來,卻不料仁多保忠如此陣仗相迎,心大感意外,當下 連忙笑著回禮,客氣說道:「康奉台命,受守義公節制,早該前來請安聽令。只是 苦河血戰之後,軍多事,又恐為韓寶所乘,不敢輕動,故拖延至今,還望守義公 毋怪才是。」 「康時說哪裡話來,說甚節制不節制,這卻是見外了。」仁多保忠哈哈笑道 「你我同僚,所思所想,不過是同心協力,抵禦外侮,報效皇上。」 唐康正待再謙讓幾句,卻見著郭元度便站在仁多保忠身旁,朝他行了一禮,說 道:「守義公說得甚是,守義公乃成名宿將,唐參謀是後起之秀,二公齊心協力 何愁契丹不破。」 唐康耳聽著眾將齊聲附和,連忙謙道:「郭將軍與諸位將軍謬讚了,康豈敢與 守義公相提並論?!便是郭將軍,亦久歷戎機,在下實是欽慕已久。此番能與諸公 攜手應敵,實是平生幸事!」 唐康當真是能屈能伸之人,這個時節,他無論何等謅媚之語,都能脫口而出 半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休說仁多保忠與神射軍諸將,便是何灌也大吃一驚 眾人早都聽說過唐康是個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衙內,少年新貴,平素何曾輕易許 人顏色?此時聽他說話,仁多保忠與郭元度也就罷了,神射軍那些對他不甚瞭解的 將領,卻都是暗感慨,傳言不可盡信,聞名不如見面。人人都以為唐康不好共 事,這時卻都認定他是個謙謙君,平易近人 當下,仁多保忠將唐康請進議事廳,在郭元度的上首設了個座位,請唐康坐 了,何灌則站在唐康身後—這裡自仁多保忠以下,卻也沒人認識他,只當是唐康 的!士,何灌卻也不以為異。 坐定之後,仁多保忠便問起深州的戰局,尤其是苦河之戰,唐康便詳細介紹 仁多保忠問得仔細,唐康回答得也是條理分明、事跡清晰,眾人聽得都甚明白,不 斷的點頭。對於這場戰事,仁多保忠並無一字評論,直說到唐康與李浩決定撒回衡 水,田宗愷再度返回深州,仁多保忠才說道:「退兵之事康時與李太尉堪稱果決 既然進取無功,若遲疑不定,必釀大禍。只是不合放田宗銷回去一」 唐康知道仁多保忠與田烈武私交甚好,趁勢說道:「讓他回去,雖是田宗愷本 人堅執,可在下亦以為若田宗愷回到深州,使深州軍民知援兵不日將至,必能鼓舞 士氣,堅其死守之心。」 「話雖如此,但要救援深州,必耍得其法一如今遼軍勢大,我大軍未集,倉 促進兵,是所謂『欲速則不達,。援救深州之事,還當從容圖之。」 仁多保忠話裡有話,唐康聽得臉上一紅,但卻只能當沒聽懂,他朝著仁多保忠 欠身抱抱拳,只說道:「守義公說得雖然有理,然恐深州已等不到咱們再從容圖 之二,, 仁多保忠微微一笑,打斷唐康,「康時必是見韓寶這幾日又驪攻深州,故而著 急。我卻以為,州似危實安。」他不待患康發問,又解釋道:「康時有所不知 韓寶攻得雖急,但是自古以來,攻城都是要一鼓作氣的,倘若不能在最初極短的時 問攻破城池,便只能長期圍攻。韓寶幾飲攻打深州,全是不得其法。這次他攻得時 間太久,久攻不下,士氣難免低落,雖然勉強進攻,然終究難竟其功。」 唐康一面聽一面留神觀察仁多保忠神色,但一時卻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拿話來塞 他之口,還是果真做此想。他又不便在言語過份衝撞仁多保忠,只得苦笑道: 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然只恐拱聖軍亦已是強弩之末。」 但仁多保忠卻只是微笑搖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康時,你莫要太小瞧姚公。 我大宋諸軍,不日大聚,到時深州之圍,不戰自解,又何必此時輕兵犯險?」說 完,他似乎不願意再討論這個話題,又對唐康說道:「康時,且耐心數日。咱們還 是先議議兩軍如何相互策應之事,衡水離阜城終究是稍遠了點,我還聽到一些傳 聞,道是衡水縣對供應糧草,頗有為難之處一」 唐康聽他反客為主,無奈的笑笑,亦只得打起精神來,設辭應付仁多保忠那一 個個綿裡藏針的問題。他心裡面其實能猜到仁多保忠在想什麼。 對於唐康自己來說,他的確是真心誠意的想救深州的,這不僅僅出孟公心,於 私來說,深州如今已經是大宋朝野萬眾矚目的地方,倘若他唐康能夠率兵解圍,成 為挽救a州的那個英雄,對於他的前程,自然是十分有利的。反之,倘若他未請令 而率軍解圍,卻坐視深州城破,無功而返,對於他的聲譽,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一 一難免會有人因此將他視為空有熱情而無能力的庸材—而這,更是唐康無法忍受 的侮辱。 但對仁多保忠來說,無論從公心上他是如何想的,倘若從私心來說,他個人的 利益並不在此。深州能否守住,拱聖軍是否覆亡,仁多保忠並無半點責任。相反 在唐康、李浩救援無功的情況下,倘若深州城破,拱聖軍敗亡,他就是那個有先見 之明,預先做出防範,力挽狂瀾的大功臣。人們會說,他早就預見到了深州已不可 救,而事先在冀州做出部署,使得河北局勢不至於因為姚咒的兵敗而潰爛一唐康 與李浩己多成為了他的擋箭牌,既然曉勝軍苦戰無功,也沒有人能強求神射軍能成 功。 而若是深州能無事,那麼.無論如何,也少不了仁多保忠的一份功勞。 仁多保忠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極有利的位置,唐 康自然也明白,雖然他聽說仁多保忠原本是宣撫使司力主救援深州的幾個漠臣之 一,但是如今時移勢轉,要說服他進兵實非易事。而諷刺的是,造成這種局面,有 大半也是唐康的責任,倘若沒有駿勝軍血戰苦河無功而返,仁多保忠多半也不會如 此謹慎小白—此時此刻,在仁多保忠心,無論唐康說什麼,大概他都會將曉勝 軍與環州義勇視為殘敗之軍,因此,對於仁多來說,讓他即刻北進深州,無異於孤 軍深入。神射軍說到底,仍是一隻步軍,守強攻弱,他又豈肯冒此大險,而不顧惜 自己半世英名? 們唐康也不是輕易放棄之人,自來無利不起早,患康一面回答著仁多保忠,一 面已在心裡暗暗盤算著自己的籌碼,計算著自己能畫出一多大的餅,吸引仁多保忠 出兵。 七月一日的第一次會而,唐康並沒能說服仁多保忠允諾立刻進兵深州,但這也 是意料之的事。會議之後.仁多觀國便將唐康一行送至館騷歇息。待仁多觀國告 辭離去,唐康立即喚來幾個得力的親從,將早就準備好的禮物,包括每人四匹駿 馬、一把寶刀、黃金三十兩、精絹兩百匹,分別送至仁多保忠與郭元度處,而神射 軍的副都指揮使與護軍虞侯,則減半。這些禮物,唐康宣稱是與契丹作戰獲得的戰 利品,但眾人心裡都明白,苦河血戰,又哪有什麼戰利品可言? 禮物送出之後,素以「清廉」聞名的郭元度和他的兩位神射軍同僚,嘴卜謙計 一番,便高高興興的笑納了,但送到仁多保忠處的禮物,他卻只收下戰馬與寶刀 而將黃金與精絹退了回來。唐康知道,這不過是仁多保忠表示不卻他臉面之意,他 當然不算一無所獲,只要郭元度等人收了他的禮物,也就意味著,他爭取到了三個 有力的盟友,但是,唐康仍然尹注高興起來,因為他的最大敵人是時間。 他沒有多少時間來從容的爭取仁多保忠了! 這也是他不惜重金去行賄的原因。 當天晚上,仁多保忠在葬館設宴招待唐康,宴會之上,唐康又幾次試探提起救 援深州之事,雖然郭元度等人收了禮物之後,果然都從旁幫著說話,伯是仁多保忠 卻只是勸酒觀樂,以宴席不談公事為名,推脫開去。唐康心情抑鬱,又勞累了一 日,宴會之上,不由多飲了幾杯,宴會之後,倒在葬館,一陣好睡。 這一覺直睡到二更時分,唐康感到口渴頭痛,便從床上坐起來,大聲呼喚隨 從,半睡半醒之,只聽到葬館之,到處都是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在門外侍侯的 兩個親兵聽到他呼喚,忙推門進來,正點燈倒茶,卻見何灌突然走到門口,高聲問 道:「都承可醒了麼?」 「何將軍何事?」唐康聽見,連忙披了件衣服,跟著鞋,便站了起來。 何灌聽到唐康的聲音,大步走進房間,欠身察道:「都承,出大事了。」 「唔?」唐康頓時瞪大眼睛,望著何灌,卻聽他又察道:「剛剛有人送進葬 館,渾身是血,正在將養,是仁多參謀的親兵看護,不許旁人探視,下官只說是都 承有令,方才勉強進去,問得清楚一」 「究竟出了何事?」 「兩天前,段定州伏,敗於唐河,全軍覆沒!」 「啊?!」唐康大吃一驚,急忙問道:「消息可真?」 「千真萬確!蕭阿魯帶大軍如今已南下深州,與韓寶合兵!這探本是仁多參 謀派去深州打探消息的,他親眼見著蕭阿魯帶的旗號,還有被遼人俘虜的定州兵。 他打探清楚,段定州在唐河一帶了蕭阿魯帶的奸計,死傷不計其數,被俘虜就有 兩千餘人,蕭阿魯帶將帶傷的俘虜全部處死,屍體佈滿唐河,只帶了四五百俘虜南 下。」 「那一」唐康胸口一陣凍涼,「那一段定州呢?」 「生死不明。」何灌低聲道:「有傳言說,段定州已經自刻殉國。」 「你說什麼?!」唐康呆呆地望著何灌,整個人都像被定在了那裡。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三之上) 束鹿是深州轄下的一個縣城,在深州城西邊四十五宋裡境內有一南一 北兩條大河通過,北邊是淖沱河.南邊是苦河。從真定府城沿濾沱河東來,至束鹿 不過一百七八十里,騎兵倍道兼程,不過一晝夜可至。但這些倒並不在慕容提婆的 擔心之,在行樞密院時,他就聽說過荊岳與王瞻面對蕭阿魯帶時的種種事跡,因 此,儘管蕭嵐故意分給他一些雜七雜八老弱病殘,他也井不爭論,反故作大方的領 著兩千宮!騎軍,外加四千老弱漢軍、一千多三四個小部族拼湊而成的部族屬國 軍,浩浩蕩蕩的前往束鹿。因為遼軍奪取了束鹿的常平倉.還有一些擄獲的財帛不 便隨軍攜帶,也堆在束鹿,因此原本在那裡還駐紮了三千多部族軍守!,這樣統計 算下來,慕容提婆鷹下,也有一萬多人馬。當然,最要緊的是,駐守束鹿也可以算 是一個肥差,束鹿屯集的那許多財貨不提,每天派些人馬去西邊的祁州打打草谷, 那亦是不可小視的生財之道—尤其對於慕容提婆這樣自南征以來,一直呆在行樞 密院,一路南下,連湯都沒喝到將領,能有機會攤到這樣的差使,他心裡面對蕭阿 魯帝的感激實是難以言表,便是對故意刁難他的蕭嵐,他也很難真正生出多少怨恨 來。 便七月二日當天,蕭嵐、韓寶以送瘟神的心態與速度,催促著慕容提婆整軍出 發,慕容提婆亦半推半就.給耶律信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苦衷與「不得已」後. 便高高興興的去了束鹿。一到束鹿,慕容提婆頭一件事就是巡察倉儲,然後便是「 廣佈偵騎」,派出數隊騎兵,前往祁州打草谷,順便偵察真定府宋軍動靜。因為遼 軍破城之時,並未遇到過於激烈的抵抗,因此束鹿城內,倒也沒有受過大規模的劫 掠,除了縣衙的府庫外,只有少數尚家與大戶的積蓄被遼軍沒收,其餘人戶,則以 攤派徵稅為主,除勒令各家出男丁替遼軍服夯役外,每戶更要捐納不等的錢帛糧 食,方可保得平安,否則全家輕則淪為奴啤,重則死於非命。慕容提婆到束鹿之 前,這些攤派,早已催繳完畢,但這自然難不倒他,當天晚上,他便想出一個名 目,宣佈大遼要將金帛財貨.運回國內,需要大量牛馬驢騾助運.因此束鹿百姓, 都要技戶等高低,捐納牛馬驢騾.沒有的話,則要折以錢帛糧食,名曰「助運 錢」。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雖然蕭嵐與韓寶原本在西邊曾經廣佈偵騎,最 遠的攔馬甚至深入真定府境內,而慕容提婆也派出了打草谷的分隊前往祁州,但 慕容提婆在束鹿大張旗鼓的斂財,並且公然暴露出急於要將所搶掠的財帛奴脾運回 國內的意圖,一時之間,束鹿遼軍軍心渙散,不僅各部族屬**、漢軍自然要抓緊 時間搶掠財物,做好打道回府的準備,便是宮!騎軍,也不能例外—有人成群結 隊私自外出打草谷,有人在縣城公然搶掠,也有些宮分軍守在束鹿城外四周要 道,向友軍要分成,那些部族屬**、漢軍搶來的東西,宮分軍見面便要分一半 否則一言不合.便兵刃相見。 慕容謙雖然七月一日晚上便已到真定府,而且也並未刻意掩飾自己的行蹤,然 而束鹿的遼軍,自慕容提婆以下,一個個憎然不知,仍以為在他們旁邊,還是那只 畏敵如虎的武騎軍。 直到七月四日的午,也就是慕容提婆到達束鹿縣的第三天,當慕容提婆正騎 著高頭大馬,領著一隊騎兵在束鹿挨家挨戶徵收「助運錢」的時候,他才收到自祁 州倉皇逃回來的一隊敗兵帶回的消息,上千騎服飾相貌都很奇怪的朱軍,出現在祁 州的溥沱河南岸。 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慕容提婆這才匆匆忙忙停止束鹿巧取豪奪,一面派出使者 四面召回派出去的人馬,一面再次派出探馬,打探這支突然冒出來的宋軍的動靜。 宮!騎軍的攔馬很快帶回消息,原來出現祁州的這支米軍,不過八百餘騎 他們沿濾沱河東來,一路並不停留,直奔深州而來.很快便到了束鹿境內,在距廢 棄的晏城不遠處安營紮寨。他們的旗幟全是赤色戰旗,戰袍也以赤色為主,但是大 部分人都是左枉,有探馬聽到他們所說語言並非漢話,長相亦與漢人有異,其凳 發的、結辮的,所在不少,幾乎令人疑心是一支大遼的部族屬**,但是其分明 也有一些宋人武官存在 這些情報足以讓慕容提婆確定這是一隻宋朝的蕃騎5擔他知道南朝有幾支蕃軍 存在,他一時也無法判斷究竟是哪一支,讓他警覺的是,真定府是沒有這樣的軍隊 的,這支蕃軍的出現,意味著米軍的援軍已經到了真定府。不難判斷,這八百蕃 騎,只是一支大部隊的先鋒。 慕容提婆無暇哀歎自己的霉運,他絕沒想到,自己在束鹿,居然也要打仗。此 時他也沒有時間從容思考,他知道耶律信法度森嚴,而蕭嵐、韓寶與他更非同心 未軍既然來攻,他跑是不敢跑的,否則只怕用不著耶律信下手,蕭嵐、韓寶便會把 他宰了。因此他迅速打定一個主意,既然這八百米軍敢孤軍深州,他手下也有萬餘 人馬,以多打少,先吃掉這支宋軍,然後迅速退回束鹿,向蕭嵐、韓寶求援,二人 看在束鹿的糧草積蓄的份上,也免不了要分兵救,若其不然,他便燒了糧草積蓄, 逃往饒陽,到時算起帳來,他也有話說—非是他不戰,而是敵眾我寡,而蕭、韓 二人擁兵不救,他不得已撒退。有了這八百騎宋軍墊底,便是皇帝面前,大概也足 以交差。 十意打定,慕容提婆一面著人收拾值錢細軟,隨軍帶好,一面召集起趕回來的 鷹下兵馬,清點之後,馬步軍合計大約仍不下七八千之眾,連夜出發,前往晏城。 這七八千人馬又是一通忙亂,出發之時,己是深夜,行軍時拖拖拉拉,至晏城 時,竟然天已大亮,攔馬回報,那些蕃騎剛剛吃過早飯,清理完營地,正自北邊 直奔晏城而來。慕容提婆倒也並沒有把這些宋軍蕃騎放在眼裡,他自恃兵力十倍於 敵,便傳令下去,沿著晏城廢城,擺出一字長蛇陣。 他親率倉卒到齊的一千餘宮!騎軍在問,右邊是三千多部族軍,左邊則是三 千餘漢軍。諸軍皆不曾吃飯,只等「滅此朝食」。 慕容提婆絕想不到,統率著這只橫山蕃軍前來的,乃是左軍都指揮使姚雄與指 揮使任剛。橫山蕃軍並不採用禁軍編制,都指揮使以下,便只設指揮使,指揮使 所統兵力,由三百至一千不等,這是因為紹聖樞密院採納慕容謙、王厚建議,橫 山蕃軍招募兵士,皆以同部族同鄉里為一指揮,而各部族各鄉里所募戰士,數量自 難均等,樞府亦不削足適履,而是隨機應變,因此編製+分靈活。其指揮使或為漢 將,或為蕃將,副指揮使則全部是蕃將。姚雄與任剛所率領的這八百騎橫山蕃 騎,有五百騎便全出自一個地方,以橫山羌為主,雜有羌化的西北漢人,指揮使任 剛,乃是大朱仁宗朝名將任福之從孫,自熙寧間從軍,頗立功勳,在諸羌頗有 威名。另外三百騎則是姚雄的親軍,本來這樣的先鋒軍,是不當由他來擔任主將的 —他貴為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若非是父親兄弟被圍,姚雄心 焦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慕容謙也對他十分瞭解,知道他外 表看起來從容冷砂,實則內裡卻是個剛烈急躁的性,這件事情,實難相勸,便亦乾脆由他去做。 慕容謙自七月二日在真定檢閱武騎軍,當場誅殺三名遲到校尉立威,然後便斷 然下令,令武騎軍收拾行裝,東援深州。真定府武官員被他嚇得戰戰兢兢,皆不 敢阻攔,於是七月三日,大軍便自真定府出發東行。 但姚雄卻等不及這麼久,慕容謙閱兵之後,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領著自己的 親軍,挑了一個指揮的蕃騎,親任先鋒,往深州而來。一路之上,曉行夜宿,他是 一肚的著急,卻又不敢過於急躁的行軍,畢竟橫山蕃騎己是勞師遠征,一路之 上,未經休整,人馬疲憊,也是十分危險。若非是橫山羌人平素生活艱苦,本就較 漢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斷不敢如此輕率進軍。因此,姚雄心裡面是恨不能脅生雙 翅,直接飛到深州,一面卻要慢慢調整部下的狀態,讓他們邊行軍邊休息,保存足 夠的體力。明明急得要死,臉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偏偏他本性又是個剛烈之人 真是憋了一肚的邪火。七月四日在祁州遇見打草谷的遼軍,他擊潰這小隊人馬 後,便已知大戰就在面前,雖然心裡明白應該耐心等一等慕容謙的主力,但卻仍是 不由自主的繼續往前走。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早已發現遼軍對西邊並無多少防備,欺遼人不知虛實,倉促 無備:另一方面,他亦是自恃兵少,皆是騎兵,往來迅疾,大不了打不贏就跑— 在父親兄弟危在旦夕的時候,有了這樣兩條理由,哪怕不怎麼經得起推敲,但亦足 以讓姚雄不去停下自己的腳步。 慕容提婆那邊連夜出發,走到半路上,姚雄派出的偵騎便已經察覺。初聽到敵 軍數量,姚雄也是大吃一驚,但他是膽大包天之人,敵人雖眾,他也沒有馬上想著 逃跑,而是親自領著任剛一道悄悄再去偵察,眼見著來的這些遼軍,兵馬雖多, 但行軍之時,部伍不整,隊列散亂,他那一點點退避之心,立時丟到了霄雲外。 與任剛一合計,二人回來,並不驚僥部下,只是埋頭繼續睡覺。一大早起來,該 做什麼做什麼,待到清理完營地,部下都a纖能看見遼人遮天蔽地的族旗,院院張 張前來察報,他才從容披甲上馬,召集部下 十倍於己的遼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儘管橫山蕃騎有不少是經歷過戰 陣的老兵,亦不免會感到驚硫—但他們當年幫西夏人打仗的時候,可不曾見過這 樣的將領—姚雄彷彿全然沒將那些遼人放在眼裡,他策馬緩緩走過整個隊伍,銳 利的眼神,掃過每一個兵士的臉龐。 士兵們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直娘賊的契丹,離咱們不過咫尺之遙了!」姚雄一手捧著頭盔,一手持鞭, 指向身後,用橫山羌語大聲吼道:「你們是沒舔過血的雛麼?!」 「不是!」眾人齊聲吼道。 「那你們怕個鳥!」姚雄用羌語熟練的罵著髒話,「咱們要轉身逃跑,那就變 成被獵狗追趕的兔,你們見過跑過獵狗的兔麼?!」 「俺可不是他娘的兔!」一個士兵高聲回道。 眾人哄然大笑。姚雄也高聲笑道:「說得好!誰他娘的要做兔,自己跑去。 不願意做兔的,隨老往前衝!」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掃視眾人,「你們看那些契丹人人多?探馬已探得清 楚,這些契丹人,旗幟東倒西歪,行軍混亂不堪,不過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誰 家命都是命,要是沒十成把握,老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老是堂堂大宋振威 校尉,家裡有地有田有宅,有老婆有小妾有兒有女,我他娘的嫌命長麼?你們誰 要想陞官、想發財,想跟老一樣過好日,就聽好了—看緊我的將旗,別丟人 現眼衝散了。打完這一仗,擄獲大伙分了,每人再賞交鈔三貫。其餘的賞格照 發!」他說話之,已有一個親兵捧著一箱交鈔過來,在眾人面前打開。 這番話真的是立竿見影,上萬張百面額的交鈔,更是耀得眾人眼花,眾蕃兵 們一陣歡騰。若說眾人以前替西夏賣命,都是迫不得已,如今為宋朝賣命,那也不 會是報效朝廷。宋廷在橫山地區的免賦役期早已過了,他們加入蕃軍,雖然也是承 擔賦役義務外,但主要是為了掙錢養家餬口。這些人大多是不願意辛苦耕種放牧, 倘若幸運能加入蕃軍,每月皆有薪傣柴米,在當地便足以養活一家老小。他們家境 大多並不富裕,許多人窮得連女兒都嫁不出去,姚雄所立賞格,對於這些蕃乓來 說,無異於一筆巨款。見利而忘害,本是人之常情,這時眾人早已忘記害怕,滿心 期盼的,都是抒贏之後分錢的場景。 姚雄策馬轉身,從容戴上頭盔,便聽任剛在身後高聲喊道:「上馬!別丟了 橫山蕃軍的臉!」他輕輕夾了一下馬肚,坐騎聽話的小跑起來。 姚雄的八百橫山蕃騎,始終保持著勻速前進,他看著遼人背靠著晏城廢城亂哄 哄的佈陣,也並不心急,只是從容行進,直到距離汀軍一箭多點的距離,才揮揮 手,下令停止前進。 戰場之上,陷入短暫的沉寂。 只有風吹過戰旗,獵獵作響。 「任將軍,你怎麼看?」 「不足懼!」任剛坐在馬上,仿若一尊雕塑般,冷冷的回道。 「慕容!」姚雄眺望著對面的將旗,輕蔑的說道:「辱了這個姓氏!」他揮鞭 指著那面將旗,「擊破此軍,餘眾自潰!」 「敢不從命!」他話音剛落,便聽任剛大聲應道,摘了長矛,策馬疾馳,沖 向遼軍陣。姚雄連忙揮動將旗,頃刻之間,殺聲震天,八百橫山蕃軍,如同一條 赤龍,殺向慕容提婆的軍。 慕容提婆萬萬沒想到宋軍竟然敢主動進攻,卻也沒太放在心上,將旗一點,號 角齊鳴,指揮著軍殺了出去。雙方策馬疾馳,邊衝鋒邊在馬上放箭,靠得近來 便以隨身兵器格鬥,若論弓馬嫻熟,武藝精湛,橫山蕃軍較之契丹宮!騎軍,正是 旗鼓相當,甚至還要稍勝一籌。但雙方混戰到一起,一時之間,全無隊伍陣形可 言,橫山蕃軍素來不習陣法,自由散漫,這種混戰,正是其所長:而慕容提婆這一 千餘宮分軍,連夜行軍,人馬疲憊,這時又是餓著肚倉促應戰,兩軍纏鬥在一 起,打得難解難分,時間一長,許多宮分軍便開始體力不支,連戰馬也有些脫力。 這些宮分軍連夜趕來,原本都只想輕鬆擊敗敵人,對於遇上如此勁敵,全無心理准 備,瘁不及防之下,更是狼狽。 慕容提婆眼見著宮分軍漸落下風,忙揮動將旗,招呼左右兩軍前來夾擊。不料 他令旗點動,忽然一把飛斧劈空而來,將他的將旗砍做兩截。慕容提婆大驚失色 抬眼望去,只見一名宋將,騎著一匹黑馬,手持長矛,直奔自己而來。兩名親兵迎 上前去阻攔,被那宋將一人一矛,轉瞬之間便挑落馬下。 慕容提婆雖然肥胖,卻也是素以勇力自居的,這時怒自心起,惡由膽生,盼咐 親兵取了大斧,策馬衝向那宋將,兩人惡鬥在一處。 那單挑慕容提婆的宋將,正是宋軍指揮使任剛。任剛武藝過人,他遠遠望 著慕容提婆,欺他體胖,料想必然不堪一擊,不料幾合下來,卻是大出意料。慕容 提婆雙手持著一柄幾十斤的大斧,舞得水潑不進,他不僅力氣極大,武藝也極好 一個大胖,騎在馬上,移挪轉騰竟是十分靈巧,倒是任剛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他的長矛不敢去碰慕容提婆的大斧,被慕容提婆左削右劈,幾次斧刃便挨著頭皮削 過,虧得任剛自小也是在馬上長大的,胯下坐騎.追隨已有數年,十分默契,否 則已死在慕容提婆斧下。 他熏應得數十回合,氣力漸漸不支,正在心昭暗叫苦,忽然聽到腦後風響 不及回看,本能的俯下身,便見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從他頭上飛過,射向慕容提 婆。任剛見慕容提婆抬手一斧,撥開箭桿,他暗叫一聲可惜,卻下意識的拍了一 下坐騎,戰馬聽話的往左斜跨兩步,便聽身後哩哩聲響,幾枝羽箭連珠射來。任剛 不必回頭,便已知射箭之人,必是姚雄,二人配合已久,下手全不用思考,眼見 著慕容提婆揮動大斧去撥擋姚雄的羽箭,任剛一個翻身,斜吊馬側.單手持矛 一槍扎向慕容提婆的戰馬,便聽那畜牲一聲悲鳴,前蹄一軟,倒了下來,將慕容提 婆甩下馬去。 慕容提婆的親兵不料突生此變,腑忙擁上前來,想要護住主將,有人忙不迭的 張弓搭箭,射向任剛,想要阻住他去傷害慕容提婆。但任剛如何肯錯過這千載 難逢的良機,右手拔出長矛,格開一個衝過來的親兵,左手抽出掛在馬上的佩刀 就勢砍向慕容提婆 那慕容提婆在馬上極其靈活,但跌落在地,卻沒那麼靈便,瞧見任剛一刀砍 來,翻身一滾,仍被任剛砍左臂,痛得他「哇」的大叫一聲,幾乎昏死過去。 但也是如此緩得一緩,數名親兵已衝上前來,拚死護住,有人將他手忙腳亂抬上馬 . 任剛知道機會已失,正略叫一聲可惜,卻聽身後姚雄扯著嗓用契丹話大喊 「慕容…死了二慕容一死了二」他不知道慕容提婆名字.便故意喊得含糊不 清,但戰場之上,哪有人來認真分辨?遼國諸軍眼見著將旗已斷.回頭望去,又不 見主將身影,倒是那些親兵!隊,一臉驚琉,不知所錯的樣,眼見著這支朱軍又 極其兇猛,一時間軍心大亂,再無半點鬥志。 慕容提婆部署在左右兩邊的部族軍與漢軍,初時雖已見著他的將旗點動,但眼 見這支朱軍極其凶狠,連宮!騎軍也抵擋不住,不免心存猶豫。漢軍多是老弱病 殘,而部族屬**更是雜七雜八拼減,各部各族,不免互相觀望,絕不肯先動一 步。眼見著將旗一斷,更是人心浮動,無論督戰的契丹將領如何催促,也無人肯前 進一步。只是眼見著宮分軍還在死戰,看不清形勢,故而遲遲沒有率先逃跑。這時 聽到姚雄的喊叫聲,又望見慕容提婆的親兵!隊亂成一團.哪裡還有人肯多花半刻 來分辨一下,先是部族屬**一聲大喊,也不知哪支軍隊率先腳底抹油,轉瞬之 間,三千餘騎,散了個精光。左邊的漢軍眼見著右軍跑了,哪肯自甘人後?那些部 族屬**因騎著馬,雖然逃跑,還不忘帶著家當,但這些漢軍卻十有**是沒有馬 的,鄉鑽前已走了一晚上的路,這時逃跑,若還帶著兵器.穿著盔甲,又要如何跑得 動?因為休說兵器,便是連盔甲,但凡穿了的,也趕緊扯下來,只求跑得輕便 左右兩軍頃刻之間作鳥獸散,慕容提婆的眾親兵更加院亂,這時也管不了太 多.護著慕容提婆,便往東逃去。他們一跑,宮!騎軍儀存的一點點紀律,也蕩然 無存,各人紛紛掉轉馬頭,跟著慕容提婆的親兵一起逃去。 這邊姚雄、任剛卻是得勢不饒人,遼軍一潰散,二人立即揮旗掩殺,窮迫不 捨,這一路猛追,竟是追了幾+裡,直迫到束鹿城下。留守束鹿的遼軍眼見著是慕 容提婆敗來,不敢不開城門,但城門一開,敗兵如洪水般湧進,城門口一陣兵荒馬 亂。敗兵剛走,追兵又至,守軍哪知道究竟有多少宋軍?只知道慕容提婆七千人 馬,都被打得大敗.誰願意以卵擊石,白白送死?敗軍自東門入.自西門出;守軍 也緊隨其後,各自捎上值錢物什,四散逃出城去,將一座束鹿城,就這麼著拱手讓 給了宋軍。 姚雄憋了一肚的氣,這時方得暢快,他井不知道束鹿城有眾多軍資,本待 繼續追趕,但遼軍逃竄之時,四處縱火,順手牽羊,殘殺無辜,踐踏人眾,搞得束 鹿城亂成一團,他終是不能坐視不管,兼之任剛苦苦相勸,迫不得已,方才下 令收兵。 註:此據《元豐域志》。《讀史方輿紀要》謂二十五里,亦不取。 《國歷史地圖冊》相關圖頁束鹿之標注方位亦疑有誤,請讀者仍以本書描敘為 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三之下) 深州城。 遼軍在北城上鑿出的兩個大洞,總算已經擴大到能容耐數人的寬度,遼軍的隨 軍工匠們算了又算,也終於認可這兩個大洞已足以炸塌深州的城牆。在又一次擊敗 試圖奪取兩個大洞的宋軍之後,蕭嵐下令開始往洞裡面搬填火藥。彷彿意識到已經 到了最後的時刻,守城的宋軍也變得瘋狂起來,他們不計傷亡,冒著箭雨,自爆自 棄的往城下傾倒易燃的油、硝、木炭,甚至是火藥,意圖十分明顯,如果遼軍繼續 往裡面堆積火藥,他們就提前引燃外面火藥,這樣所有運送火藥的遼軍,都必死無 疑。 這種瘋狂的舉動,的確嚇阻了一會遼軍,但遼軍的工匠很快想到了方法,他仁漏 獻策向城牆下同時潑散沙土和水。蕭嵐立刻採納了這個建議,派人到處尋找沙土 一擔一擔的運到城邊,四處潑散,然後另一些遼軍則挑著一桶桶的水潑在沙土上 面。 這個舉錯立即取得了效果,宋軍停止了無意義的行動,遼軍又繼續往洞裡面有 條不紊的填裝火藥。 這會是歷史性的一刻。 蕭嵐騎在馬上,有些洋洋得意的想著:就算只因為這一件事,他也會被載入國 史。他是第一個使用火藥炸塌敵人城牆的大遼將領,他攻克了由宋軍精銳把守的一 座堅城,全殲了一隻上四軍禁軍一雖然略有遺憾的是,他要與韓寶分享這些榮 耀,但這個時候的蕭嵐,可以大度的不去在乎這小小的不足 他開始幻想城破之後的情景,蟒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他能招降姚咒麼?倘 能如此,那這就是一場完美的攻城戰,日後將不斷的被遼國的將軍們提起。人們會 談論他與韓寶的善戰,談論他們如何圍困宋軍,如何擊退宋人的援軍,如何不斷的 創造試驗新的攻城戰法…這亦會成為他今後數十年極重要的一個政治資本。 「還要多久才能裝滿引爆?」蕭嵐有點心急的詢問著部下。 「大約還要半個時辰左右·一」 蕭嵐覺得有點等不急了,但是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宋軍比以往 更加猛烈的投擲石塊、滾水、震天雷等物,運送火藥的軍隊很難更快。 「城破之後,諸軍全都重重有賞。深州大掠三日,讓眾將士都好好高興一」 蕭嵐高聲說道,給攻城的將士提氣鼓勁,但他話未說完,忽然聽到自西邊傳來一陣 喧囂。他轉頭望去,卻見西城的軍隊,出現一陣混亂。 「出何事了?!」蕭嵐方皺眉問道,卻見一個校尉神色院張的騎著馬疾馳而 來,見著蕭嵐,院忙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察道:「簽書,大事不好了!」 「院什麼?!」蕭嵐厲聲訓斥道,「慢慢說,出何事了?」 「是。察簽書,方才自束鹿逃回一夥敗兵一」 「你說什麼?!」蕭嵐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哪裡?敗兵?」 「是,是束鹿。是一些蠻兵,還有幾個宮分軍·一」那橋尉陽戰心驚的說道 生怕蕭嵐一個不高興,會遷怒於己,「他們說,從真定府來了大股的宋軍,慕容提 婆將軍迎戰失利,戰死殉國。如今束鹿己纖手了,宋軍正朝深州追來一」 「放你娘的狗屁!」蕭嵐一鞭抽到那校尉臉上,怒道:「你敢亂我軍心?! 慕容提婆昨晚送到的軍報,分明只有八百宋騎,他親率八千之眾,去剿滅這小股宋 軍。哪來的什麼大敗?!」 那校尉無辜挨了這一鞭,卻也不敢躲閃,只能忍痛回道:「小的不敢胡說。簽 書若不信,請往西邊大營去,那些敗兵在大營胡說八道,城西各軍都已是人心惶 惶。」 蕭嵐聽得心裡面也是驚疑不定,慕容提婆先後送來兩份軍報,道有不明身份之 宋軍自西邊大舉東來,他懷疑所發現八百騎宋軍乃是宋軍先鋒,故大舉興兵出戰 以防萬一,並請求援軍。蕭嵐與韓寶商議之後,決定先攻破深州,再調集宮!軍往 援,難不成那鮮卑雜種竟然了宋軍的計策?但是依慕容提婆所言,他率八千人馬 出戰,其還有兩千宮!騎軍,他得遇到多少宋軍,才能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 慘?蕭嵐抬頭看了看天色,掐指算了算時間,慕容提婆的八千人馬,非得在上午就 被擊潰,才能有敗兵此時便逃竄至深州!倘若這消息是真的,那蕭嵐真是要不寒而 僳—除非南朝西軍主力大舉來援,否則,八千人馬,就算要吃敗仗,也沒有敗得 這麼快法。 難道他們都了石越的奸計?南朝來援的西軍,竟然不是走大名府,而是走河 東,下井隆?可他們如何來得這麼快?而且長途行軍,不經休整,便敢投入大戰? 但即便如此,這麼多兵馬,他們不是往真定府派了攔馬麼? 蕭嵐腦裡,冒出一個又一個的疑問。他在心裡咒罵著慕容提婆那個該死的鮮 卑胖,回頭看看眼見就要攻破的深州城牆,沒好氣的喊著他的親兵隊長,如今統 率著他的一千餘騎私兵的蕭排亞:「蕭排亞何在?!」 蕭排亞忙驅馬近前,聽蕭嵐盼咐道:「你去將那些滿口渾話的王八怠給我綁 來,到晉國公那。」 「遵令!」蕭排亞欠身答應,朝身後揮揮手,領著數十騎私兵,直奔西大營而 去。蕭嵐惡狠狠瞪了那報信的校尉一眼,一拉組繩,「駕」地大叫一聲,朝城東韓 寶的軍馳去。 到了韓寶那兒,蕭嵐才知道韓寶也已經得到消息,正在帳厲聲訊問兩個敗 兵,見到蕭嵐進來,二人對視一眼,見對方眼都有驚懼之色。蕭嵐默默找了張椅 坐下,聽韓寶訊問那兩個敗兵,那些敗兵所言,卻與他之前聽到那校尉察報之 事,相差無幾。這讓蕭嵐更是又吃驚又擔憂。 過了好一會,韓寶終於問完話,揮手斥退那兩個敗兵,望著蕭嵐,良久,長歎 一聲:「簽書,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誰能知道那慕容提婆如此草包?!」蕭嵐忿然罵道:「直娘賊的鮮卑豬,在 西京之時,聽說處理軍務,十分能幹。亦打過幾仗,都稱他勇武過人,許多蕃部十 分畏服他二,, 「如今說這些亦已無用。」韓寶擺擺手,歎道:「束鹿一丟,束鹿一丟 哎!」 蕭嵐亦是又悔又急,二人皆知,這束鹿一丟,西邊面臨巨大的威脅倒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那裡存著許多的糧草與掠來的財貨,財貨丟了,還只是心疼,糧草丟 了,卻是個大麻煩。雖然束鹿的那三萬餘石糧食也只夠如今深州的大軍緊巴巴的吃 二十天左右,但多少總能緩解些轉運的壓力,但如今糧草丟了,卻又多了蕭阿魯帶 大軍數萬人馬要吃糧,軍餘糧算算,不過只有二+餘日之用了,耶律信若不盡快 運糧接應,大軍斷糧,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好在他們還遠遠談不上窮途末路。 「晉公,如今木已成舟,悔之無用。當務之急,依在下之意,仍是要急攻深 州,只要攻破深州,吾等以深州為據,可攻可守,可退可走,縱然真定有百萬南軍 前來,亦不足為懼!」 「簽書說得極是。」蕭嵐的大話大合韓寶心意,韓寶也點頭說道:「攻破深 州,不過是一頓飯的事。豈能因慕容提婆這等無能鼠輩,而自亂陣腳?!吾二人仍 按先前部署,下官攻東,簽書攻西,打破深州,再謀其他!」 二人謀劃之後,定下心來,正要起身出帳,卻聽帳外察報,蕭排亞前來繳命。 韓寶問過蕭嵐,因這時亦不必再多問那些敗兵,便吩咐道:「去告訴蕭將軍,且將 這些敗兵鎖起來,改日再行處置。」 那察報的小校答應了,卻不立即退出傳令。 韓寶望望他,皺眉道:「還有何事麼?」 小校低了頭,不敢看韓寶,低聲回道:「帳外還有耶律薛禪以下一干諸部族、 屬國節度使、詳穩求見一」 韓寶看了一眼蕭嵐,轉頭問小校道:「他們來幹甚麼?」 「眾人聽說束鹿丟了一」 「我知道了!」韓寶立時明白,揮手打斷小校,道:「讓他們進來罷。 蕭嵐雖然令蕭排亞將那些敗兵全都抓了起來,但是為時已晚,束城兵敗之事 早已在西大營傳開,而且是一傳十,十傳百,轉眼之間,深州城外的遼軍,全都聽 說了此事。自那些敗兵口,宋軍已被傳說得不知道有幾萬人,如此軍以訛傳 訛,更是人心惶惶。一般將士,對束鹿的糧草倒不甚關心,但倘若有一隻龐大的敵 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這份危險,便足以讓他們無心戀戰,何況還有許多部族 將掠奪來的財貨不便隨軍攜帶的放在束鹿,這時聽說束鹿丟了,當真是氣急敗 壞,哪裡還有心思去打面前的深州城。一時之間,除了契丹軍隊仍在打*炮放箭,各 部族、屬**,一大半倒收了弓箭,沒人肯繼續射箭,有人甚至開始回營收拾行 裝,只等一聲令下,便耍開拔。便是眾漢軍,也是心存觀望,不肯用力。沒了密集 的箭雨掩護,單靠著那幾門火炮,往城洞裡運送火藥也受到阻撓,幾乎便是停了下 來。眾契丹將士不知所錯的望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韓敵獵、蕭吼騎著戰馬,不斷 往來諸軍督戰,大聲喊叫,拍是除了漢軍開始稀稀拉拉的射著箭,諸部族、屬** 卻是無人理會他們。 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都自動的聚集到韓寶的軍大帳前,等著韓寶下令撒 退。 尤其是城西,以部族、屬**為主,沒有人願意在那裡將後背露給那只頃刻之 問便將慕容提婆打得全軍潰敗的宋軍。 但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還有是幾分畏懼韓寶的,被韓寶召見帳之後,卻也無 人敢吭聲,只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敢做仗馬之鳴。 當真觸了韓寶的晦氣,被韓寶一刀砍了,難道他們還真能造反不成?這個膽 ,他們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的。 韓寶冷冷地望著這一群節度使、詳穩們,強壓心怒火,倘若這些傢伙是契丹 人,韓寶早將他們一個個的砍了,但是,對付這些家奴,手段不能如此簡單。他盡 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心平氣和一些,將目光投向耶律薛禪。 「老將軍,連你也動搖了麼?」 耶律薛禪差愧的避開韓寶的目光,抱拳回道:「晉國公,非是吾等膽怯,實是 西面局勢不明,倘若果真有大隊宋兵自西而來,吾等卻全然無備,與深州宋軍拚個 你死我活,豈不是峻螂捕蟬,黃雀在後?能這般快的擊潰慕容提婆大軍,宋軍只怕 有三四萬之眾二,, 「諸公也是這般想麼?」韓寶不動聲色的環顧眾人。 眾節度使、詳穩紛紛點頭稱是,七嘴八舌的應道。 「實是不可不防一」 「依我看,咱們已宋人之計,這深州是宋軍之餌無疑一」 「南人也說,小自使得萬年船。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還是小心為上一」 「諸公差矣!」韓寶高聲說道,他目光掃過帳,帳內立時便安靜下來,「諸 公可想清楚了,束鹿離深州城有四十五里,宋人要是步軍,要走差不多一整日。倘 若是馬軍,至少也要走半日!諸公看看天色,束鹿的宋軍即便大戰之後,全不休 整,立即行軍,到深州,亦已是半夜—敢問諸公,若是公等指揮大軍,明知道前 方有一支人馬眾多的敵軍,公等敢連續行軍,半夜至敵人面前麼?!」 「本帥敢說,沒有人敢!倘若誰敢如此,他們前來,亦是送死!」韓寶厲聲說 道,「然諸公再看看深州城,只要一個時辰,不!只耍半個時辰,便可攻破!」 「諸公,咬進嘴裡的肉也要吐出來麼?!這時候放深州一條生路,然後讓束鹿 的宋軍與之合師,得到深州的嚮導、糧草、軍資,然後從容來與我們作戰?打蛇不 死,必為蛇咬!拱聖軍如今只剩最後一口氣,但我們此時若不掐斷這最後一口氣 得到兵員補充,便又是一支強敵!」 「反之,咱們倘若能齊心協力,盡快攻下深州。一則可無後顧之憂,再則可以 深州之據點,大軍有安身之處,況目深州城內,糧草財帛不少,更可補束鹿之失。 宋軍縱然有再多人馬,咱們得了a州,又何懼之有?」 「況諸公皆是北國勇士,又豈能做出聞風而逃之事?此事傳回國內,是全族皆 為人恥笑!以本帥看來,束鹿敵情未明,不必自亂陣腳。當務之急,是要急攻深 州!只要攻下深州,咱們便已立於不敗之地,怕他宋軍個鳥?!」 韓寶自信滿滿,對眾人曉以利害,眼見著眾心稍安,他深知此時定要趁熱打 鐵,正要下令眾將各回本部,協力攻城,不料便有此時,有探馬疾馳而來,至營外 翻身下馬,高聲喊道:「報—」 韓寶雖然不知何事,但他見眾人臉上又露出懷疑之色,只得故示大方,喝令道 「傳進來!」 那探馬疾趨入帳,抬頭飛藉,看見帳內這許多人,不由一愣,叩著頭後,遲疑 著不敢說話。韓寶心知有異,但他要向這眾將顯示他開誠佈公,並無隱瞞欺騙之 意,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爾有何事?速速報來!」 「是!」那探馬帶來的原是緊急軍情,這時也無暇多想,察道:「桌晉公,沿 河攔馬發現苦河南岸,有宋軍大隊人馬,正欲強行渡河!」 他這話一說,軍帳內,頓時炸開了鍋,眾人皆是驚疑不定,連蕭嵐都有點坐 不住了,站起來問道:「可看清旗號?」 「回簽書,看得清楚,是南朝曉勝軍旗號,有唐、李兩面將旗!」 「尚不死心麼?!」韓寶冷笑道,此時他早已偵知對岸宋軍的統帥是誰,罵道 「唐康、李浩二賊,又來送死。」 但是那些節度使、詳穩們卻不是這麼想,連耶律薛禪都忍不住說道:「晉公 西邊宋軍方攻下束鹿,如今南邊又有駐勝渡河,此必是宋人事先相約,便要在今 日,兩面夾擊,救援深州。既然如此,只怕束鹿宋軍,也不會在束鹿久留一」 「是啊,老將軍說得不錯一」眾人紛紛附和。「定是如此無疑。」「口自們還 須早做打算!」「不可硬打深州了一」 這卻也由不得他們不如此想,便是蕭嵐,心裡也開始動搖,他也疑心這是宋軍 事先約好,開始大舉反攻了。倘若真的是如此,那麼,繼續攻打深州,便是冒險。 時間是極寶貴的,若是敵眾我寡,大軍被拖在州,卻被宋軍合圍成功,後果不堪 設想。 但他知道此時此刻,若是他表露出半點動搖,韓寶便再難壓制住這些節度使、 詳穩們,而在他心裡,對於就此放棄深州,仍是十分的不甘。攻取深州的誘惑與對 被來軍兩面夾擊的害怕在他心裡激烈的交戰著,一時實是難以取捨。他慢慢的坐回 座位,掩飾著自己內心的鬥爭。 「諸公!」韓寶喝止住眾人的議論,儘管他心裡也是十分震驚,但他表露在眾 人面前的,仍是鎮定自若的堅定,「此不過巧合爾!」 「這如何能說是巧合?束鹿方敗,唐康、李浩又來,定有預謀啊,晉公!」 「若是預謀,宋軍必待束鹿之兵兵臨深州,牽制我軍,唐康、李浩再從容渡 河。」韓寶斷然說道,「今日吾軍控弦之士數萬,諸公奈何畏敵如虎?!」 他說著,刷地一聲,拔出佩劍,驚得滿營震懾,立時無人再敢多說一句,韓寶 揮劍砍向書案,便聽一塊案角掉落地上,他環視眾人,厲聲說道:「諸公聽清了 吾意已決,若要韓寶聞風而逃,除非日自西升!今日之事,若吾輩不能同心協力 心懷首鼠,自亂陣腳,則必為宋人所乘。吾當重申軍法,諸部敢未聞令而擅退者 興連坐之法,闔族老幼,盡皆處死!若謂言之不預!」 蕭嵐雖然心忐忑,但韓寶既已定策,他也決然起身,高聲道:「諸公,吾契 丹諸軍,當為表率!我當申令軍,一人後退,全隊斬首!我亦素知各部各族之 間,或有嫌隙,然如今大敵當前,當棄小怨。諸部之間,敢有聞敗而不救者,以通 敵論,全族皆處死!若能同心協力,打下深州,我蕭嵐在此保證,深州城珍寶財 貨女,盡歸諸部所有!我契丹、渤海、漢軍,由朝廷另行賞賜!」 蕭嵐許以重賞ˍ韓寶威之重責,兼之諸部節度使、詳穩,素畏韓寶,這時縱有 不情不願,亦只得硬著頭皮應道:「願聽簽書、晉公調遣!」 韓禽默默看了眾人一眼,他知道僅是這樣壓制住這些人仍是不夠的,他仍要做 一些部署,哪怕暫時安住他們的心,令他們心感覺到戰勝的希望仍然很大,他們 才會真正拚死效力。 他默然一會,又說道:「諸公看到那幾個大洞了?火藥裝滿,深州城牆便會炸 塌。宋軍縱然自西、南兩面而來,其各軍往來,總有個先後。以時間來算,唐康、 李浩來得快,束鹿之敵來得慢。若我軍能在束鹿之敵到來之前,攻破深州、擊退唐 康、李浩,則束鹿之敵聞之,必然懼而退師。其若敢孤軍遠來,正可一鼓而破 之!」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 「既然如此,耶律薛禪老將軍是老成穩重之人,本帥令老將軍率本部兵馬,在 西北佈陣,廣佈偵以備非常。請蕭簽書統率諸軍,協力攻城,打破深州。本帥 親率五千宮!騎軍,前往苦河,唐康、李浩若敢渡河,本帥便將他們趕進苦河喂王 八!」 韓寶的這番部署,的確令眾人都安心不少。 有耶律薛禪放哨,韓寶親自去備御唐康、李浩,只要盡快攻下9州,擊退唐 康、李浩,那麼,有了深州做據點,束鹿的宋軍看起來也沒那麼可怕了。而且,經 過韓寶與蕭嵐的一番分析,當初猛然聽到束鹿丟失、慕容提婆大敗的那種心理上的 震憾,也慢慢緩解了不少。眾人心裡面也是相信深州很快就能攻破的,這時候他們 開始想起蕭嵐許下的賞賜,又開始垂涎起城的財物來。尤其是在束鹿損失不菲的 那些部族,更加無法不對深州的財寶動心。 韓寶知道他已經完全控制住了局勢,又說道:「望諸公同心協心,天黑之前 打破深州,今晚咱們便在深州城內開慶功宴!」說罷,揮揮手,眾人連忙躬身退 出,各回本陣。 韓寶目送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魚貫退出帳,方轉身望著蕭嵐,抱拳道:「簽 書,深州便拜託了!」說罷,壓低聲音道:「慕容提婆那廝如何兵敗,仍不得不 防,今日必要攻下深州! 蕭嵐點點頭,抱拳回道:「晉公儘管放心。 蕭嵐目著韓寶點兵離去,方回到城北本陣之。 在攻城的這等緊急關頭,居然要分兵他出,而且連主將也親自離開,這已經不 能用犯兵家忌諱來形容了,甚至是有點荒誕不經。然而當事情發生之時,竟又是如 此的順理成章。 蕭嵐努力的不讓這番變故影響自己,他回到本陣之時,遼軍的攻城已經重新開 始—好在深州城外的遼軍兵力的確雄厚,儘管分出不少的兵力,但是攻城的火 力,卻並沒有受到影響。在他們進帳會議之時,攻城出現了一小會的鬆懈,宋軍利 用這個機會,試圖奪回那兩個大洞,但在蕭吼與韓敵獵的指揮下,拱聖軍的最後一 次努力,也被挫敗了。 蕭嵐騎在自己心愛的坐騎上,遠遠望著他的士兵們繼續有條不紊的將火藥送進 兩個大洞,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細心的觀察到,宋軍在做了最後徒勞無功的抵 抗之後,開始悄悄的掙離廿而的城牆。蕭嵐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倘若他此時 下令雲梯攻城的話,奪取北城牆將易如反掌。但他又有什麼必要冒這個險呢?也許 姚咒就是想他如此,令兩軍在狹窄的城牆上纏鬥,讓他投鼠忌器,不敢輕易點燃火 藥,從而苟延殘喘,或者另生他計。 蕭嵐打定主意,在這個最後的關頭,他絕不自作聰明,致人可乘之機。 終於,身邊的工匠頭目向他察報,火藥已經足夠了。 蕭嵐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耶律薛禪沒有回音,這便是好消息— 他們終於搶佔了先機。他朝傳令官點點頭,然後下了馬來,將戰馬交給親兵。傳令 官開始吹響手的號角,按著事先的約定,所有深州城外騎在馬上的遼軍將士,聽 到這號角聲後,都一齊下馬,看緊自己的坐騎。 城洞裡的士兵、工匠,點燃了引線,然後迅速的鑽進木驢內,朝北邊的本陣飛 奔而來。 在這短短的時問裡,雖然號角長鳴,炮聲不斷,但可能是因為四城諸軍都停止 了那漫天蔽地的箭雨射擊,蕭嵐儘管產生了一絲錯覺,彷彿斡座深州城,都陷入一 種短暫的沉寂之。 然後,突然之間,他感覺到大地一陣巨大的晃動,「轟」地一聲,一種他從未 聽過的巨大的聲響傳來,讓他短暫的失去了聽力,他的眼前,出現一副無比觀壯的 景象—伴隨著刺目的火光,直衝雲霄的煙塵,他面前那道曾經久攻不下的城牆 在一瞬間,轟然倒塌,如麗粉一般,化為一堆廢墟。 在蕭嵐的身後,許多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契丹人、室韋人、阻卜人,甚至渤海 人、漢人,都甸甸倒地,雙手合什,口裡不斷的祈禱著。儘管許多遼人已經見識過 火炮的威力,但是,如此巨大的破壞之力,在他們的心目,仍是鬼神才有的力 量。對於篤信鬼神的他們來說,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蕭嵐默默的望著這一切,聽到韓敵獵在身旁興奮的說道:「深州,總算到手 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四之全) 但是韓敵獵顯然高興得太早了些。 當那漫天的灰塵漸漸散開,蕭嵐身邊的傳令官都已經將進攻的號角舉到了嘴 邊,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北城倒塌之後,在那堆廢墟之後,不知何時,宋人竟然悄沒聲息的,挖出一條 寬近一步,深逾數尺,綿延數里,連接東西兩城的壕溝! 甚至眾人還可以隱約看見,在東城城牆之內,也有一條這樣的壕溝,只是看起 來尚未完工。顯然,宋人在發現北城吃緊後,集了全部的人力,來挖掘北城這條 壕溝。他們用挖壕溝的磚土,便在壕溝的內側,砌起了一道矮小的土牆,有數個缺 口,則佈置了數重拒馬。 這條壕溝挖掘的地點十分巧妙,它正好位於城外望樓觀察的死角,而當北城被 炸塌之時,塌倒的城牆,雖然也波及到了這條壕溝,但卻並未能填滿它—這很難 判斷是因為城內工匠的精確計算,還是單純由於幸運。 於是,蕭嵐與眾遼軍將士們發現,他們炸塌了城牆,但面前仍然還有一座硬寨 要攻打! 望著一隊隊持弩張弓站立在土牆、拒馬之後嚴陣以待的宋軍,連蕭嵐都忍不住 感歎起來:「壯哉!姚武之!」韓敵獵也是低聲讚道:「此真吾輩之楷模!」 「可惜絕非吾輩福音。」蕭嵐回頭看了韓敵獵一眼,苦笑道。 韓敵獵點點頭,指著眼前的那些宋軍,道:「但我不信那些人都是拱聖軍!其 必有鄉兵魚目混珠者。」 「所見極是!」蕭嵐微微額首,「可惜沒有時間分辨了,試試便知。」說罷 側過頭,對一個傳令官喝道:「傳令,諸部繼續射箭,牽制宋軍,把火炮、箭樓都 給我推過來,對著那土牆後面打!」 「得令!」 「令漢軍備好布袋,不管他們用什麼,土也罷,柴也罷,總之,將那壕溝給我 填了!」 「得令!」 一個個傳令官接過令箭,縱馬飛奔而去。 蕭嵐再次轉過頭,望著那道土牆,冷冷的說道:「我便不信了,城牆我們都打 塌了,還怕這道小小的土牆!給我打!」 他的話音落下,身後炮聲再次響起,士兵們拚命地推著箭樓移動著,調整位 置,很快,漫天的矢石,再次如雨點一樣,砸向宋軍的土牆後面。 這是自圍攻深州以來,蕭嵐所見過的最血腥的一次戰鬥。 儘管火炮的精準度仍有問題,而且數量太少,每發一炮,又需要間隔相當的時 間發下一炮,但是,對於在土牆、拒馬後面列陣防守的宋軍來說,仍然是巨大的威 脅,只要有一炮落在他們間,就是血肉橫飛,往往會有十個,甚至更多的人喪 命。而他們舉在頭頂的盾牌,對火炮毫無防禦之力。 但是,為了維持陣形,宋軍就那裡堅定的站在那裡,高舉著盾牌,任由火炮來 炸。每當有人犧牲,便立即又有人補上。沒有了城牆,但宋軍沒有喪失他們重兵方 陣的傳統,哪怕拱聖軍是一隻騎兵,也毫不遜色。他們用無畏的犧牲與紀律來對抗 火炮,充分利用了遼軍火炮射擊精準度與數量太少的缺點。 然後,他們的弓弩手精確的射殺著在盾牌、木板的掩護下,背著土袋薪柴想要 填壕的漢軍,他們遠遠的丟出一種火器,這種火器不會爆炸,伯會矽出嗆人口鼻的 煙霧,同時還能遮蔽遼軍的視野。 當好不容易有漢軍衝近了,從土牆間,變戲法般,胡硯一個個的小洞,宋軍 從小洞用長達數丈的長矛,刺殺試圖靠近壕溝的敵人。 遼軍在箭雨與火炮的掩護下,一次次的衝鋒,卻一次次的被打退。 蕭嵐完全無法理解,拱聖軍也罷了,那些穿著拱聖軍衣服的鄉兵義勇,究竟是 如何做到這種無畏的?!難不成姚咒將他的全部主力都集到了此處?倘若連鄉兵 義勇都能在火炮面前如此無畏,那麼,大遼諸臣所津津樂道的火炮對重兵方陣的優 勢,豈非是一個夜郎自大的笑話?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去思考答案,他心所能想的,也只有一件事,就 是無論如何,不惜代價,都要攻下深州! 但是現實卻不那麼讓人稱心如意。 他讓傳令官去下令四面同時攻城,但其餘三城的部族軍卻並不那麼肯盡力,各 部將領都想著北城已經炸開缺口,雖遇阻礙,但取勝是遲早之事,沒有人願意在這 個馬上就要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付出過多的傷亡—諸部族屬國節度使、詳穩心裡 很明白,事後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功勞最大,就會給你最多的戰利品。實力最強的部 族,才能搶奪最多的財貨。此前迫於韓寶的威壓也就罷了,但是如今,眾人一方面 惦記著分享深州的戰利品,一方面提防著束鹿的那支宋軍,韓寶已離開深州城下 契丹人眼見著又有求於自己,誰也不是傻瓜,誰也不可能不為自己多留幾個心眼。 因此蕭嵐雖然下令,諸部攻城,卻並不肯賣命,雖也裝模作樣扛著雲梯衝鋒 但城下一陣箭雨射下,便立刻退了。如此反覆,不過做樣,應付應付。 蕭嵐此時也不能真的與他們翻臉,只得權且忍氣吞聲,集兵力,攻打土牆。 然而欲速則不達,他心急如焚,急欲攻下深州,不斷著人催促炮手放炮,打到 半晌,忽聽身後幾聲巨響,竟然有三門火炮炸膛爆裂了—這些火炮都是大遼最珍 貴的武器,不但蕭嵐心疼得要命,剩下的幾門火炮炮膛也是熱得發燙,因為連續炸 膛,炮手們也不敢再發炮,生怕再出事故,不僅累自己丟了性命,事後更怕被懲 罰,蕭嵐亦不敢強求,只得令他們暫時歇息一陣。「祝 但沒了火炮的助陣,拱聖軍的方陣,更是顯得堅不可摧。 遼軍一次次的進攻,拋下了不知多少具屍體,換來的,只是在兩個時辰之後 終於將壕溝填平了一小段。然而,不待蕭嵐下令從那兒進攻,宋軍已經將準備好的 油脂等物,瘋狂的潑散到被填平的壕溝上,然後丟上一個個的火把,頃刻之間,那 段壕溝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蕭嵐不得不再一次組織人馬,冒著生命危險,去用沙土撲滅大火。 如此反覆的爭奪,廝殺,雙方都付出了巨大的傷亡,蕭嵐甚至孤注一擲,下令 餘下的宮!騎軍與他們的家丁,也下了馬去衝殺,與漢軍夾雜在一起去填壕溝、爭 奪一段土牆,然而,直到太陽西沉,他也未能攻破那道低矮的土牆。 而他的士兵們,已經累到脫力。 終於,在損失了兩千餘名漢軍、部族屬**,數百名家丁,還有幾十名宮!騎 軍後,蕭嵐再也抵受不住,下令鳴金收兵。 他這時候根本不想再去想深州的宋軍究竟損失了多少人馬,不管姚咒損失了多 少人,他都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他完全無法理解,姚咒是如何守下來的,他 只知道,如果姚咒真的能逃過這一劫,從此以後,也許他都會畏懼與此人交戰。 實際上,就在此時,他已經寧願去面對束鹿那些宋軍,也不願意再面對姚咒。 他幾乎要以為,若再與姚咒打上一天,他真的會懷疑自己究竟會不會打仗? 便幾乎在蕭嵐鳴金收兵的同時,深州城南十里。 韓寶領著他的宮分軍正得勝歸來,這一次與曉勝軍的交鋒,沒費什麼力氣,事 實上,倒是他過於謹慎了,唐康、李浩雖然擺出了渡河的陣勢,但是在兩百餘人的 先鋒被擊潰後,他們便只敢隔河列陣,以小船在苦河上巡弋,結果兩軍隔著苦河 佈陣互射,唐康、李浩進則無膽,退則不甘,與韓寶僵持到黃昏,才悻悻撒陣。韓 寶確信不會再有他變,留下五百人馬守河,便率領大隊人馬返回深州。 眾人雖是只得了個小勝,但心情都是不錯,許多將士放鬆的在馬上吹起胡茄 滿心以為回來之後,必能進深州城安歇。 然後,走到城南十里,眾人終於可以看清深州城頭的旗幟之時,所有的人都呆 住了。 「拱聖軍還在?!」韓寶遠望著深州南城上那一面面赤紅的戰旗,一時愕然。 同一天,大宋北京大名府。 宣撫使司。 石越與折可適、李祥上午巡視完和洗與何去非的環營車陣,回到行轅,范翔又 送來唐康、李浩的一份札,他打開看完,觀看雄武一軍環營車陣時的興奮之情 便一掃而光。 又是互相攻汗! 自七月二日開始,不到三天的時間,唐康、李浩、郭元度與仁多保忠之間的相 互攻擊、指責,己纖計石越忍無可忍。七月二日,唐康、李浩、郭元度分別上書宣 台,指責仁多保忠玩寇自重,坐視深州成敗。當日石越回狠狠的訓斥了三人一 頓,一面又令仁多保忠解釋為何在武邑逗留不進。不料非但唐、李、郭三人大不服 氣,再度上書,痛陳深州之危殆,變本加厲的指責仁多保忠是報舊怨,暗示當年姚 咒與仁多保忠之父有怨:仁多保忠也上書賭咒發誓,不僅細細說明自己在武邑如此 部署的原因,宣稱自己全是為戰局考慮,更是不甘示弱,反過來痛斥唐康、李浩進 退失機,敗軍辱國,指斥郭元度陽奉陰違,外廉內貪,辱唐康賄賂而污陷主帥。 石越迫不得已,乾脆各打二十大板,回將雙方都罵了個狗血淋頭。並嚴令唐 康、李浩、郭元度三人,必須聽從仁多保忠節度,否則嚴懲不怠。 郭元度看起來是老實了,但唐康與李浩卻仍不服氣。 二人送到宣台的這份札,是察報宣台,他們的探馬的情報表明,自段介之 敗後,深州已有旦夕之禍,二人既被委以專間之權,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雖然 明知兵微將寡,難以成功,也要說服鷹下眾將,冒險一試,再次渡河,救援深州 庶幾以報皇恩。 這意思是十分明顯的,唐康既然說服不了仁多保忠,便開始攻擊仁多保忠:既 然扳不倒仁多保忠,那也絕不肯聽仁多保忠節制。因此,二人便要打仗,也不向仁 多保忠報告,而是直接向宣台察報。 這讓石越心裡十分的惱火,但是要處理起來,卻是十分棘手。這與他十幾年前 平夏時的情況大為不同,平夏之時,上面有一個意志堅定的皇帝,宰相們雖有分 歧,但便是呂惠卿,對他也並無掣肘:下面則是剛剛經歷軍事改革,整編方畢的禁 軍,軍隊之間雖也有派系,但主要還是與西夏作戰已久的西軍,大體來說,那個時 候,從皇帝到普通的將領,都是抱著一種同仇敵汽的態度,希望大宋朝在勵精圖治 之後,打一場扭轉國運的戰爭。因為,許多的分歧,都被這種大的心態所掩蓋。 而如今呢?石越權位雖然撫重於平夏之時,但他所處的環境,也已大不相同。 較之十餘年前,大宋朝上上下下,早已自視為強國。十餘年前對西夏,西夏 弱,宋朝強,而宋朝仍然視內部紛爭不已的西夏為強敵,誰也不敢有任何的大意與 輕視:可現在,縱然以實力來說,遼國與大宋不過半斤八兩,棋逢對手,但是朝野 之,許多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的。這種自信心既是好事,卻也是壞事。壞 的一方面,便是因為過於自信,於是大敵當前,內部的矛盾,該有仍然有。 朝廷之有矛盾,將領之間也有矛盾,在河北打仗,他要駕馭的是幾乎大宋軍 隊的所有派系,有許多將領,雖然經歷了對西夏的戰爭,作戰經驗更加豐富,但 是壞的一面卻是,他們的官爵更高,資歷更深,更難駕馭,更麻煩的是,許多人還 與朝黨派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在以前,他要對付的,不過是種愕等區區數人而 已—而且種愕這些人,想法與他其實也沒多大的分歧。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 在進攻作戰之時的分歧,永遠會比防禦作戰時要來得少。 不管怎麼說,對付唐康、李浩、仁多保忠,甚至是郭元度,石越也不是一句「 行軍法」便威脅得了的。仁多保忠雖是異族,但有保駕勤王之功,忠心耿耿:唐康 與他親如兄弟,恃寵而驕亦是難免:李浩資歷極深,又是新黨,石越如果不想惹出 大風浪來,輕易也不能定他罪名一便是郭元度,朝也是有人的。 況且他能把唐康怎麼樣?別說他下不了這個手。就算唐康與他毫無關係,便在 七月四日,他剛剛收到小皇帝親自擬寫的一份詔書,詔書小皇帝不僅稱讚了姚咒 與拱聖軍守城之英勇,還褒獎了唐康、李浩不懼強敵,救援深州的忠義,詔書稱他 們雖未競全功,但大戰契丹精銳騎兵,已令韓寶、蕭嵐膽寒。更重要的是,「袍澤 有難,則感同身受,義之所在,則奮不顧身」,較之大宋朝一朝宣揚的契丹人「勝 不相讓,敗不相救」的卑劣,更是形成鮮明的對照,是大宋之所以必然擊敗遼人之 鐵證一 石越分明的感覺到,小皇帝已經不甘寂寞,在這場戰爭,他已經開始一點點 的宣示自己的存在,而且,只要有機會,小皇帝就嘉獎、稱讚那些敢於進攻,敢於 與契丹打硬仗的將領與軍隊,而不論其是非成敗。 這分明是包含深意的! 皇帝的確很聰明。 這實際上,也是對石越施壓。 儘管現在皇帝所能做的也就是這麼多,至少樞密使范純仁不會因此施壓石越必 須救援深州,樞密會議也保持了足夠的耐心。但皇帝就是皇帝,大宋朝仍然是一個 君主制的國家!他的影響力沒有人敢小覷。 況且,實際上韓維與范純仁也很關心深州的存亡。 而且,仁多保忠的指責是很有道理的—深州今日的局面,與唐康、李浩擅自 進兵,損兵折將,致使實力大損是有直接關係的。倘若曉勝軍、環州義勇等到神射 軍到來,兩軍各兵進攻,步騎配合,深州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仁多保忠認為自己 也是主張救援深州的,只是在曉勝軍實力大損,遼軍已然有備的情況下,他迫不得 已,才取其下策,屯兵武邑。 但這些都不代表石越可以去打皇帝的臉。 他能頂住壓力,不再採取添油戰術,繼續往冀州派些無用的援軍,便已經不錯 了。按理說他是應該這樣做的,萬一深州果真失守,宣撫使司至少可以以此推卸責 任,而不必背黑鍋,被人指責他救援不力。 這算是他當到右垂相的一個好處—官越大,表示背得起的黑鍋越大。 石越同樣深知深州若然失守,對士氣民心將是一個極大的打擊,甚至可能會影 響到戰爭的走向,宣撫使司關於深州的情況是一日兩報,但是,他絕不會因此而亂 了陣腳。他知省唐康的那點心思,唐康將深州視為他青雲路上最好的一塊墊腳石 只要保住了深州,對他的前程有著極大的好處。但是,對於唐康因此而沉不住氣 進退失據,氣急敗壞,石越亦不由得有些失望。 倘若計唐康處在他現在的位置上,他能按捺得住麼? 有大格局者,無時無刻,都能把握住自己的節奏,不會輕易的因為一些小小的 利害,便隨著別人的節奏起舞,在這個方面,唐康仍需要更多的歷練。 其實石越心裡面也是很焦急的,他不斷的著人去催促王厚、何畏之以及來援的 西軍諸部,同時派出數撥使者詢問慕容謙的情況—此事倒是讓他稍覺安慰,至少 慕容謙已經到了真定府。而且便在慕容謙抵達真定府的當日,渭州蕃騎也到了井隆 —他們在路上遇到道路被洪水沖壞,因此耽擱了不少時日。 對於慕容謙,他是放心得下的,因此他只是令他便宜行事,自己決定是否要救 援深州—他知道姚雄在慕容軍,倘若過多催促,反而會干擾慕容謙的判斷。 伯唐康一石越丟下唐康、李浩的札,止不住的搖頭。 「垂相,還有一封札,是定州段介送來的一」范翔汁意到石越的臉色 猜到定是對唐康有所不滿,他因與唐康相善,自免不了要從緩頰。實際上,唐 康、李浩在苦河無功而返,上呈樞府的報告,雖經石越過目,卻也是范翔的手筆。 小皇帝會下詔大特唐康、李浩的功績,與這份報告的錯辭巧妙,自然大大有關。 「他說什麼?」石越以為是請罪的札,也不打開,只是向范翔問道。 「他想要火銑二」 「火銑?」石越愣了一下。 范翔卻是會錯了意,忙解釋道:「聽說是兵研究造的一個手持火炮一」 「他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彈勤他麼?」石越打斷范翔,「這段介,他不趕緊 上表給自己辯護兩句,還要什麼火銑?敗軍辱國,他還想著能做定州知州?」 范翔也是吃了一驚,「朝廷已經下旨了麼?」想想,又實為段介不平,忍不 住又說道:「這實是不公平!」 「有何不平?」石越冷冷說道:「打了敗仗,便要承擔責任。這是國家法度 凡是吃敗仗的,都要受處分。」 「垂相,恕下官直言,這可不是多勞多怨麼?鎮、定那些人,纓城自守,自然 不會吃敗仗,也挨不到處罰。段介這樣,反而要受責罰。勝敗兵家常事一」 「借口何人不會找?」石越哼一聲,范翔不敢再多說,卻聽石越又說道:「吃 了敗仗,不管是何原因,總要受處分。這個法度不能廢,否則後患無窮。不過朝廷 亦不是不知道他的苦衷,樞密會議定議,罷段介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之 職,但大敵當前,仍許他戴罪立功,權領定州軍州事,以觀後效。」 這責罰卻是極輕了,范翔放下心來,笑道:「這定是垂相保他了。」 「我保他有何用?」石越淡然說道,「皇上亦看他,親口替他說情,總不能 兩府諸公連皇帝的面都不買。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前程,想著什麼火銑? 他說了要火銑做甚麼?」 「他想重練新兵。」范翔與石越相處日久,漸知石越心意,聽石越說話,知道 表面上石越雖不假辭色,實則是已經許了,因笑道:「原本弩是最好的,訓練亦簡 單,但他怕朝廷不會將弩這種軍國之器頒給他的定州兵。」 「大敵當前,還墨守成規。不過,這兵器研究院何時造出火銑的?我如何不知 道?」 「垂相日理萬機,哪能連兵研院這些些小事,亦能操心?或曾察告垂相,垂相 忘記,亦未可知。」范翔笑道:「不管怎麼說,昔諸葛武侯罰二十以上皆親攬,實 不足法。學生己纖查過,這火銑當日兵器研究院造了一批為試驗之用,因非軍國之 器,便束之高閣。後來朝廷曾將圖紙賞給高麗與鄴國,那批火銑便封存起來了。」 石越疑惑的看了范翔一眼,「你如何知道這麼清楚?這段介的公來了多 久?你便行給樞府了?」 「段介書上午方至。」范翔笑道:「學生如何記得這許多事,幸而宣台之 ,有個博聞強記之人。十日前垂相令勾當公事黃裳回注京清查火器賬冊,看看朝 廷有多少火器,各存於何處,以備{時之需,黃裳回來之後,便是個活賬冊,凡與 火器有關之事,只要問他,莫不清楚。這甚麼火銑,哪怕讓兵研究自己去查,沒個 十天半月,只怕他們也不會有結果。」 「他們造了多少火銑?」 .當時造了四百支,其有八十三支登記報廢,計有三百一十七支,一直封存 在注京火器庫。」 石越點點頭,道:「段介既然要,便全部給他。再令真定府武庫撥給他三百 架弩,一百匹馬。你回給他,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要重蹈覆轍,少招些無賴地 痞,招兵要招老實本份,有家有業之人。本相不指望他立建奇功,不要急於雪恥 要沉得住氣。」 「是。」范翔連忙答應了。 石越盼咐完畢,將段介的札丟到一邊,又問道:「河東那邊如何了?」 「觀呂惠卿、折克行、昊安國、種樸的報告,似可確定耶律沖哥並無真正攻打 河東之意,其只想牽制河東諸軍。十天前,種樸派兵出雁門試探,奪了遼人兩寨 但回程途,又被耶律沖哥伏擊,損兵折將。昨日樞府送來折克行、呂惠卿的奏折 抄本,尚未及上呈垂相過目一」 「哦,他二人說什麼?」 「折克行稱此刻與耶律沖哥作戰,不過徒然殺傷,無益戰局,既然耶律沖哥並 不主動進攻河東,河東諸軍仍當以防守為主。諸軍應該勤加習練,各州都要儲備軍 糧器械,日後若要反攻遼國,河東方有用武之地。耶律沖哥用兵狡詐,憑河東諸軍 與之對敵,守則有餘,攻則難成。要對付耶律沖哥,還是要河北成功,一旦幽州告 急,耶律沖哥只怕也難以在雲州安生,只要他馳援幽州,河東諸軍,便易於成 功。」 「他倒是想打便宜仗。」石越罵道,他心道他還指望昊安國奇襲成功,但這是 絕密之事,折克行不會在折奏上提起,他也只能絕口不提。只問道:「那去協防雁 代的神!十營究竟到了何處?」 「上次來報,他們在西湯鎮一帶道遇山洪,道路被毀壞得厲害,有幾座橋樑都 被沖毀了,行進不得。此後便無消息,不過學生以為,如今已是七月,天氣好轉 當地官員已在搶修道路,應當要不了多久,太原便會有他們的消息。反正河東如今 並無危險,他們早一日到,晚一日,倒也無關緊要。」 「這是朝廷之失。早當在河東路也建一個火炮作坊,為防地方割據,便因噎廢 食!」石越痛聲反省,忽見范翔臉色尷尬,因問道:「怎麼一」 范翔尷尬笑道:「垂相所言,亦是呂惠卿奏折所言諸事之一。他建言朝廷亡羊 補牢,在各路及重要軍鎮,皆要興建火炮作坊,朝廷想問垂相意見一」 「這大可不必因人廢言,只管回復朝廷,此亦非呂惠卿首創,昔日君實相公在 時,早有此意,此事范樞使亦知。」 「是。」 「呂惠卿還說了何事?」 「另有三事:深州有必救之理:胡人不可領兵:請率太原兵出井隆以援深 州。」 石越笑道:「他的太原兵能濟得何事?不過迎合皇上而已。」 范翔更是尷尬,但他不敢隱瞞,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前日勾當公事高世亮出 使河東回來,曾與學生言道,呂惠卿在太原練兵,士甲頗精。太原、雁代之地,本 來民風到悍,太原兵雖只是教閱廂軍,然呂惠卿在太原有年,教閱廂軍一直操練不 輟,非他處可比一」 石越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冷冰冰的說道:「他是太原都總管府,守好自己 轄區便可。慕容謙已至鎮、定,他若去了,是他聽慕容謙節制,還是慕容謙聽他 的?」 「是。」范翔不敢再說,連忙閉嘴。 卻聽石越又沒好氣地問道:「王厚呢?何畏之呢?到了何處?」 范翔正要回答,卻見廳外石鑒急匆匆的走來,見著石越,行了一禮,興奮的說 道:「垂相,王厚、何畏之到了。」 「哦?!」石越喜出望外,站起身來,石鑒又笑道:「非止二位將軍,還有威 遠軍已至南樂、雲翼軍已至清豐、龍!軍已至模陽,橫山蕃軍右軍也已渡過黃河 不日皆可抵達大名。」 石越與范翔對視一眼,皆是精神一振,正要出門去迎接王厚、何畏之,卻見昊 從龍也大步進來,察道:「垂相,好消息,樞府來了消息,太皇太后已經應允,且 不忙調神銳軍、振武軍,先調鐵林軍、宣武一軍前來,不過太皇太后明令,此二軍 須歸入右軍行營都總管司,由田侯節制。」 「好,好!管它由誰節制,遠水解不了近渴,總比要等神銳、振武來得好。看 來陳履善沒白回京師。」石越此時根本不再計較這些細節,笑道:「走,去迎接王 將軍與何將軍!」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五之上) 當石越稱讚陳元鳳的時候,他其實並不知道陳元鳳在注京做了些什麼。 陳元鳳去京師,一則是為了協調有關糧草軍資之事,一則是為了親自向太皇太 後、皇帝、樞密會議匯報戰爭的進展—這個本不是石越本意,石越原本是希望由 參議官游師雄去替他報告,接受質詢,但是樞密會議點名要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 陳元鳳去,石越雖不情願,但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只得勉強答應。 對於陳元鳳來說,這自然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並不是每個官員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太皇太后、皇帝與兩府諸公,更不是防防 便便哪個官員,都有機會在這些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少官員,就是因為抓住了這 樣的機會,因而魚躍龍門,一飛沖天。 陳元鳳抵達注京是在七月二日,他到達的當日,段介兵敗唐河的消息,也正 好抵達注京—比仁多保忠、唐康接到消息,只晚了一天。這得益於自戰爭開始之 後,開始漸漸運轉起來的葬傳系統。大宋的葬傳系統,彷彿一台老舊生蛌瑣鷑 當它運轉以後,開始是緩慢的,需要一段時間,各種齒輪之間經過磨合,才終於能 慢慢的變得靈光。戰爭初期,傳遞戰報的消息雖然有嚴格的要求,但速度不過規 矩,葬法規定一日四百里的速度,當時還不過是個美好的願望:一份公從大 名府送到注京,三百二十里,需要兩三天,但是,漸漸的,在宣撫使司做出一些改 良與調整之後,各地與大名府、注京的聯繫,變得更快捷。各州、軍雖然皆歸宣撫 使司統轄,但是許多府、州、軍官員,也會同時向注京察報,各地與大名府、注京 之間的葬館,都備足了快馬,遇有遇急軍情,都是書不入鋪,晝夜兼程,如今從大 名府一份公送至注京,一日夜便可抵達州尤戰爭初期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 段介唐河兵敗後,他自己尚未來得及向大名府、注京報告,鎮、定諸府、 州、軍的官員們,早已迫不及待的將這個消息報告了上去,因此唐康、仁多保忠在 冀州反而知曉得慢一些,實則七月一日,大名府宣撫使司綜合各州、軍之報告,大 體已知詳情,石越深知段介在鎮、定一帶的人際關係不太好,因此,當注京樞密 院收到這些府、州官員的急報之後,不過晚了五個時辰,便也收到了宣撫使司的 報告。再怎麼說,葬路之上,宣撫使司的公跑得總要比這些地方官員的要快些。 這也是段介能得到寬大處分的重要原因。∼ 等到段介自己的奏表送到注京,樞密會議其實早已決定如何處分他了。 但是,注京是一個充滿了自相矛盾的地方,儘管韓維主持的樞密會議決定從輕 處分段介·可是段介兵敗徽紉的消息·仍然對注京朝廷產生了極大的衝擊。 有些跡像是如此明顯。 陳元鳳人剛到葬館,便聽說朝廷暗放鬆了遼使的禁錮,稍稍恢復了對遼使的 禮遇。他甚至從交遊甚密的同僚口,聽到北朝已經派遣議和之密使前來注京的傳 聞。而這是他在大名府時一無所知的,他相信石越也被瞞在鼓裡—這是人之常 情,注京諸公既然要私下裡與遼使打交道,對於態度強硬的石越,在沒達什麼協議 之前,肯定是要瞞著的。一 此後他往來兩府,又聽到更多的傳言流傳:據說朝廷每日都有人上書,指責石 越此前主導之絕不言和詔。而且,這種言論這些日漸漸活躍,甚至有人抨擊石越 徒知大言,坐擁十萬大軍,龜縮大名府不出,區區一深州而不能救,卻妄言絕不言 和,甚至暗沙射影的斥責石越是玩寇自重,欲以遼人俠持國家。 這些言論倒不足以動搖石越的地位,身居高位,他一舉一動,無論如何,都會 有人誹謗,有人不滿。 但是,謠傳太皇太后,乃至樞密會議諸公,心裡都是認可「戰和皆國策」的 認為二者不可偏廢,自春秋戰國以來,以和議而保全國柞者甚多,因此大宋的上 層,大部分並不排斥和議。這一點,從此前陳元鳳與在注京的友人的書信,從此 番他回到注京所交往的官員的言語,他都有所體悟:這或者並不是謠言那麼簡 單。 注京有無名氏甚至寫了一篇《漢唐和親論》,在注京廣為流傳,此稱讚以 漢、唐之強,亦不免於和親胡狄,讚揚和親給漢唐帶來的和平與福社,避免無數無 辜百姓慘死沙場,認為真正謀國,不能追求虛名與臉面,而應在乎民眾之實利。他 極力誇讚與匈奴和好之漢宣帝、霍光,而抨擊對匈奴作戰之漢武帝,指責漢武帝的 戰爭,帶給漢朝民眾巨大的災難,對於國家、百姓,全無半點好處。 這篇《漢唐和親論》采棲件,立論、論證,皆十分有力,頗有西漢之風,許 多人疑心是蘇軾的作品,但也有人認為近於韓拖古烈的風一不過,不管此出 自何人手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石越的絕不言和詔或者能激勵士氣、振奮軍心 但對於朝堂公卿來說,即使再堅定的主戰派,也不能否認拒絕任何和議的聲明其實 是偏激的、意氣用事的。 陳元鳳知道許多的大臣都是支持戰爭的,但是他也瞭解到,他們同樣也認為 議和也是一種必要的手段。甚至不妨一邊打仗,一邊議和。為了國家計,總得多准 備幾條退路。打了勝仗有打勝仗的議和法,兩軍僵持有兩軍僵持的議和法,萬不得 已,打了敗仗也要準備打了敗仗的議和法。 不過,這些原本都限於私下的議論。注京的大氛圍,是對遼國的蔑視,對勝利 的自信,對戰爭的熱切—普通的市民、年青的士、低級的官員,大多沉浸在 這種情緒。陳元鳳所感覺到的這些微妙的態度,則主要存在於能真正決定大宋命 運的那些衰衰諸公之。 百姓愚蠢而極易蝙動,年青的士自以為聰明實則同樣的蠢笨,至於低級官 員,絕大部分都不過是鼠首兩端的牆頭草,他們總是軟弱的,為了自己的前程與烏 紗帽。這都要謝謝石越—在報紙被管制的背景下,要操縱這些人,實在太容易 了。 因此陳元鳳很清醒的知道,哪些人的態度是重要的,哪些人的態度則是可以忽 略的。 雖然到七月二日為止,樞密會議還從未提過「和議」二字。 但這一切,終止於七月四日。 當天,樞密會議得出結論,認為段介兵敗唐河之後,深州已難堅守,左垂相 韓維的態度率先動搖,他對太皇太后表示:為長遠計,大宋要同時做好戰爭與和議 的準備。他宣稱縱然戰爭最終獲勝,大宋也不可能吞併遼軍,兩國最終仍要有一份 和議,否則邊患不止,非大宋之福。既然總是要議和的,那不如早做準備,邊打邊 談,倘若能由使者得到的,就不必非要用戰爭來獲取。 他的主張立即得到了高太后的贊同。 儘管高太后與樞密會議都聲稱這個變化並不是要停止與遼國的戰爭,而只是要 給遼國「改過自新」的機會。伯該次政策的調整,仍然激起了一些強烈的反應。皇 帝對此大為不悅,單獨召見韓維,面責之,卻也因此被高太后喝斥了一頓。 這次風波普通百姓甚至低級官員都無從知曉,宋廷不可能公開發封詔書宣稱 他們要與遼人議和,當然更不可能告訴臣民們,他們的皇帝反對議和。但陳元鳳在 注京也有不少朋友,有些人甚至就在兩府當差,而且在許多人來看,他還是范樞使 親信、賞識的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刻意巴結他的人也不少,這些流言總能傳 到他的耳朵裡,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 儘管,所有的關於「和議」的流言加在一起,在注京數不清的流言,也只是 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對於絕大部分的注京市民甚至是一般的官員來說,他們在聽到 這些流言後,都會不屑一顧。對於朝大臣那微妙心思的揣測,也是一件玄之又玄 的事。 但有時候,真相與人心,便隱藏其。 而陳元鳳的確是一個擅長此道的人。 七月五日的晚上,當千里之外的深州,城牆已破,拱聖軍血戰一日之後,僅存 的將士們隨便坐臥在城牆上、地上,拌著冷水啃著乾糧的時候:當三百里外的大名 府,石越正給王厚、何畏之設宴接風洗塵的時候:在注京的葬館,陳元鳳摒退左 右,點起蠟燭,正在苦心構思著自己的奏折。 與預想的不同,來注京三日,他只見過太皇太后一面,而且只是簡短的幾句問 話,此後,他便全是與樞密會議、兩府打交道。顯然,他需要做點什麼,才能計高 太后、皇帝留下a刻的印象。 他當然也有一點進展,連續兩日,他拜會韓維、范純仁,極力勸二人說服高太 後,將更多的殿前司禁軍調往河北,他向二人不斷的保證大名府防線絕對安全,所 以京師也絕對安全,不需要更多的兵力來守!。同時,也是他建言,可以將新增的 殿前司軍隊交由田烈武統轄。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徹,在太皇太后眼裡,田烈武 是個如周勃一樣忠義可信之人,即使他出自石越門下,但果真石越有任何不軌之 事,天下最先站出來舉兵反對的,必然是田烈武! 這一點上,高太后絕對是有識人之明的。 如田烈武、桑充國這些人,無論與石越私交再好,甚至也贊同他的政見主張 欽佩仰慕他的為人與能力,但是,如這些人,也是真正的君。石越若蒙冤受屈 這些人能為救石越而不惜家破人亡:但若石越有任何對趙家的不忠之意,這些咒也 會是最堅定果斷的反對者,他們會親手將石越送進鬼門關,而不會有半分的猶豫。 高太后此時倒未必真的在猜忌石越,但是,身居她這樣的位置,做任何決定 自然都會小心謹慎,她不見得是針對石越,任何人擔任三路宣撫大使,都等同於將 天下的兵權送到他的手上,若有可能,她都會做一些防範。就算是司馬光在世,出 任此職,也是一樣的。 陳元鳳對此洞若觀火。 他能做到宣撫判官,不也不是因為這種心理麼?范純仁難道還不夠信任石越 麼?但那又如何?信任是一回事,防範亦是必不可少。 因此,陳元鳳遊說韓維、范純仁的主題便是:使兵權分於行營,而非聚於宣 台! 樞密會議應將絕大部分禁軍,直接劃入諸都總管府,宣台只能直轄最基本的預 備部隊,這並不會影響宣撫使司的權威,因為若有必要,諸參謀官、參議官、甚至 勾當公事,都可以直接派往諸軍,接掌指揮權—但卻能有效的防範宣撫使兵權過 重,直接指揮權與間接指揮權,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看起來,高太后最終採納了陳元鳳的建議。 一天前,樞府來人告訴他,樞密會議己纖決定增派鐵林軍、宣武一軍至田烈武 鷹下。樞府已經在準備舟船,這兩隻殿前司禁軍,會由水路直接運往河間府。 這算是一個好的開始,但還遠遠不夠。 陳元鳳意識到,要讓高太后、皇帝真正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議」這個議題 如今正是最好的切入點。 他沉吟許久,親自磨了墨,提起筆來,沾墨寫了幾個字,卻又不是太滿意,抓 起來,揉成一團,丟進紙簍,又鋪了一張紙,寫道:「臣伏聞宰臣韓維等……」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五之下) 次日。 趙煦上午除了照例「列席」召見樞密會議及兩府、諸部寺監、以及在京五品以 上官員外,會有半個時辰左右,由宰執大臣講敘本朝的「聖政寶訓」—這些都是 大宋自太祖皇帝以降,歷代祖宗的事跡,是大宋朝自太宗以後,每一個皇帝都必須 絮曾黯黔藻些握篡瓢:遣翼騙纂鬢裴耀鬃霏嘿摹 「祖宗之法」的一部分,每位皇帝都必須遵守「祖宗之法」,但是,所謂的「祖宗 之法」卻是由儒臣們精心選擇、編撰的,他們掌握著「祖宗之法」的最終解釋權一 一這才是這個國家政治運轉的最本質的東西。 在學習完「聖政寶訓」之後,趙煦有一小會兒時間休息,然後,為了讓他開始 漸漸熟悉政務,從月份開始,高太后開始讓他讀一些大臣的奏章,其有些,例 如與當前的戰爭無關的,涉及到各路州的一些政務,他可以直接批示,既使他處置 失當,高太后也不會駁回,而是照樣頒行下去,等到事情的惡果出現之後,高太后 才會將反匾送到他面前,讓他自己明白他的每一個處分,都有可能造成什麼樣的後 果。 這個變化,讓趙煦的心態要變得平和一些,至少他可以安心,太皇太后已經在 為他親政做準備了。另一件讓他安心的事情是,高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壞了。她自己 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月下旬的時候,她讓清河過來指點趙煦,交給趙煦的奏折 也越來越多,凡與戰爭有關的重要奏折,也會抄送一份到趙煦這裡,讓趙煦寫出自 己的意見,送回到高太后那裡。這些意見,有些被採納,但大部分都沒有了下。 無可置疑,祖孫之間的關係,因此要緩和了許多。趙煦與高太后之間的矛盾 主要已經轉移到了政見的不同上,而這方面的矛盾,似乎是無法調和的。 趙煦甚至不信任清河。 他這個姑姑,跟隨了太皇太后太久。雖然他有時候也佩服她的見識,欣賞她的 謙退,但是,他永遠都無法真正信任她。對趙煦來說,這個宮廷,已經太過於陰 盛陽衰了,他心裡面早已決定,一旦他親政,他的清河姑姑,就要被送去洛陽,永 遠都不能再回注京。 但暫時來說,清河仍然不失為他的一個好老師。 趙煦尚未親政,便已經漸漸瞭解到做帝王的苦處。 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如果他每件事都想管,每封奏章都想看,那麼,即便 他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也是不夠用的。 現在他便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練習弓馬了。 他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分權。天下如此之大,有些事務,他必須交給一些人 去做,而這個天底下,沒有什麼人值得信任,但相比而言,他的兩府宰臣們,仍然 是最不壞的選擇。那些每日與他朝夕相處,看起來忠心可靠的,比如內侍、女人 比起兩府那些討厭的老頭,實際上更不可信。 而他從清河那裡要學的,便是他應該不去理會哪些事情,而哪些事情又是他一 定要關心的一奏折上面都有貼黃,如何簡略的瀏覽了貼黃,便知道這份奏折究竟 值不值得他拿起來,是趙煦如今最主要的功課。 他一直很認真的向清河學習著這些,他這個姑姑,只要掃一眼貼黃,就有本事 從間找出最緊要的那些奏折,這個本領,讓他十分佩服。不過,他最近卻老是分 心。 讓他不能專心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朝廷最近傳出來的「和議」風波。為此,他老實不客氣的訓斥了韓維,卻 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頓臭罵。而讓他鬱悶的是,韓維雖然在他面前表現得誠惶誠 恐,但這些人都是如此—他們標榜著自己全然是為了國家社視考慮,因此便把皇 帝的威嚴視為糞土。韓維不僅沒有收斂,反而寫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 心,反過來倒規勸他要如助口何。 但至少這件事上,趙煦是站在石越一邊的,他要求的是收復燕雲,而不是一紙 盟書衛 另,琳事,便是立皇后之事。 他十歲了,儘管國家處於戰爭,但太皇太后仍然決定在他親政之前,替他 冊立一個皇后。 身在女人堆,趙煦早經人事,他自己也有喜歡的殯妃,他也考慮過自己將來 的皇后一 實際上,他心目根本便已經有一個人選—右垂相石越之女石龔衛 他與石龔小時候曾經一道玩耍,長大以後,雖然有男女之防,但他因為溫國的 關係,也倆爾見過石龔幾次,還經常從溫國口聽到石龔的一些事跡。如今這個小 姑娘,已經出落得美麗動人,在注京的大家閨秀之,是有口皆碑的美人兒。更加 特別的是,石龔小小年紀,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通曉夷語,弓馬嫻熟。據說她 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且還聰明剔透,是個兼具柔嘉、溫國、還有他的姑奶奶蜀 國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的人物。 雖然對石越絕無半點好感,但是,他傾慕石龔卻是非止一日。 但不需要詢問任何人,趙煦心裡也明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衛 自仁宗皇帝開始,大宋朝皇帝的皇后,都有不言自明的條件:必須出身名門 必須是開國功臣的後代,絕不能是見任宰臣的親屬衛 石龔也就夠第一個條件而已。 不是開國功臣的後代也就罷了,但是要因此讓石越罷相,並且徹底的離開任何 軍政實務,那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但倘若石越不罷相,而他的女兒卻做了皇后,趙煦閉著眼睛都能想像會是什麼 樣的後果—朝廷不會有一個大臣贊成,整個大宋朝的士大夫,都會成為他與石 越的敵人。甚至石越也會成為他的敵人,也許迫於壓力,石越會搶先把女兒嫁掉 絕了他這個念頭。 趙煦可不想把自己逼到那步田地。 他心裡面打著如意算盤,親政之後,沿沙罷免石越,讓石越安心當他的富家 翁,然後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迎娶石龔為後。對於趙煦來說,這才是兩全其美的事。 當然,最完美的,則莫不過石越突然生場暴病,暴死身亡。那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 力,解除一切的麻煩,他可以清除他親政後最難以對付的權臣,可以大方的追贈、 封賞石越,讓他死後備極哀榮,還可以娶回他最心儀的女一 但他的這個心思,是無論對誰都不敢說的。 而太皇太后卻等不及了,根本容不得他答應不答應,樂意不樂意,她已經迫不 及待的挑選了好幾個女孩,讓他來選擇。 趙煦自然是一個也不想選。 可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逃避,他屬意石龔的事,他是半點口風也不敢透露 的。但這樣一來,要合理地拒絕那些女孩,便更加困難。倘若他百般挑剔,太皇太 後只會覺得他不成熟,說不定會親自挑一個自己意的女孩做他的皇后—對弄太 皇太后來說,皇后這種生物,只要賢惠溫柔,規規矩矩,最重要是沒什麼亂七八糟 的親戚,娘家人本份一便可以了。 「官家一」清河溫柔的聲音,拉回了又開始出神的趙煦,「這份札一」 清河指著趙煦手裡無意識拿著的一份奏折,柔聲道:「乃是河北宣撫判官、隨軍轉 運使陳元鳳所呈一」 「唔,陳元鳳麼?」趙煦不好意思的避開清河的眼神,故作從容的說道:「聯 記得他,先帝時,呂惠卿罷相,便與他有關,對吧?」 清河抿嘴微微點頭。 趙煦又想了想,笑道:「聯還記得他有份萬言書,是論青吏之事的,議論精 到,見解出眾,是個能臣。西南夷之亂,此人亦有極大功勞。難道人品亦佳,忠心 體國,雖出仕是呂惠卿所薦,卻不肯黨附呂某。聯還聽說,他與石越乃是布衣之 交,卻也不肯阿附石越,桑先生與聯稱讚過他的才華,聽聞范樞使亦極賞識 他二,, 「官家記性真好。」清河微微笑道,「不過,以臣妾之見,要看一個品性,非 止要聽其言,觀其行,還要看他的友人與敵人各是怎麼樣的人。聖人云:德不孤 必有鄰。真正的君,身邊必然都是正人:有些人偽裝得極好,但是看看他的朋友 與敵人,便能覷其真面目。」 「那姑姑說這個陳元鳳是君麼?」趙煦問道。 清河笑了起來,「這個臣妾可不敢亂說了。臣妾從不認識此人,道聽途說,往 往做不得準,還得親眼觀察。」 趙煦點點頭,歎道:「可惜聯也不能親眼觀察每一個臣。」 清河笑道:「便是官家能夠如此,亦不可信。哪個臣到了官家面前,不會有 所掩飾呀?官家能決一人一族之生死富需,做臣的要投官家所好,亦是人之常 情。況且許多人縱非刻意,見著官家天威儀,已是誠惶誠恐,處處小自。官家要 見著人的真性情,卻非易事。」 「姑姑說得極是。」他一面與清河閒聊著,一面打開陳元鳳的奏折瀏覽,看到 了一半,禁不住擊案讚道:「說得好,說得好衛」 清河卻只是微笑著坐在一旁,並不搭話。但凡涉及奏折之內容,無論是高太后 還是趙煦,只要他們不主動詢問,清河便絕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甚至不會表露半點 的好奇。 不過身處她的位置,既便她不主動詢問,就算是高太后,有時候也需要與人分 享討論,何況是不過十歲的趙煦。不過片刻功夫,趙煦便忍耐不住,將奏折遞到 清河面前,笑道:「姑姑瞧瞧這陳元鳳的札。」 清河微笑著接過來,打開翻看,一面聽趙煦興奮的說道:「韓垂相這幾日老說 和議,樞密會議也以為深州與拱聖軍危殆,聯聽到的,儘是說為社視計,要剛柔相 濟。但卻從未有人與聯說過這些,若不是陳元鳳是自大名府來的,聯還一無所知 呢。他在奏折裡說,和洗與何去非在大名府苦練新軍,少則數千人,多則萬餘人 列成方陣,四面皆是戰車,車上置火炮,戰車後面則是盾牌與長槍長矛,其後又有 弓弩手,大陣最間,有精銳馬軍。甜火遠,則以弩炮攻之:近則有槍矛、弓弩 遇敵先以弓弩火炮攻之,待敵潰逃,再令馬軍追殺—大名府諸將皆稱遼人無以當 此陣者一」 他越說越興奮,笑道:「既有此等新軍,又何憂契丹不破?況正如陳元鳳所 言,和議非不可為,然當選擇時機。要是遼人態意妄為,大軍已兵臨大名府防線 我大宋諸軍束手無策,事不得已,那也只能議和,此勾踐之所以事夫差也。當此之 時,自不能以議和者為不忠,便是城下之盟,也只得咬牙籤了,只要知恥近勇, 夏又豈能長居胡狄之下?又或若兩國相爭,經年累月,勝負難斷,黎民困苦,不得 息肩,那該議和,亦不能多顧臉面,昔日祖宗之優容西夏,便是為此。又或者吾師 雖已大勝,然敵人仍有可存之理,朝廷順天應人,體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其一條生 路,使敵酋為國家守藩籬,這也算是一理一」 「可如今呢?朝廷雖未勝,卻也不曾敗。深州縱失,拱聖軍縱亡,所打擊者 不過士氣民心,但若朝廷能上下一心,那深州、拱聖軍之失,又何足道哉?一時挫 敗,反倒可以使一**民,同仇敵汽。若因此而進退失據,才是真的趁了遼人的 意。這個時候開和議之說,徒然自亂陣腳。」趙煦說到這裡,興沖沖的望著清河 問道:「姑姑,你說是不是此理?」 清河此時已讀完陳元鳳的奏折,她慢慢的將奏折放回御案上,一面伸手理了理 髮鬢,抿嘴笑道:「妾是女流之輩,如何懂這些軍國之事?不過官家也莫要誤會了 韓垂相的意思,妾觀韓垂相之意,不過是同意接待遼國的使節,倒不見得會答應遼 國的條件。」 「話雖如此衛」趙煦搖搖頭,道:「其實聯也知道韓垂相是主戰的,不過,如 今倘若開了這議和的口,便是給一些誤國之輩有機可乘。」 他遲疑了一下,望望清河,終於還是說道:「不知姑姑聽說沒有,聯聽到一些 傳聞二,, 「不知官家所說的是一」 「聯聽人說,遼人的密使已到了注京,開出的價碼是高麗國、黃金五萬兩、白 銀五十萬兩、紹錢一百萬紹、精絹兩百萬匹。若朝廷答應,契丹便退出河北,歸還 所佔城池。」 清河心頭一驚,望著趙煦。這個價碼她自然早就知道,這乃是遼國密使帶來的 口訊,只是不知道趙煦是如何知道的,並且一個字都不差。 趙煦看著清河的表情,卻誤以為她是全不知情,歎了口氣,說道:「姑姑可 知,這個價碼卻是不算高,甚至出乎聯的意料,他們連歲幣都不要。你說這點錢算 什麼,無非是出賣了高麗國,若然開了和議的口,朝廷許多人便會心動。我昨 日繞著彎兒問過范樞使,打完這場仗,朝廷的軍費開支只怕都要比這筆錢多出許 多一」他哼了一聲,譏道:「這朝廷裡,比聯會算賬的人多著呢,到時候,不知 有多少人會動搖?」 清河靜靜的聽著,遲疑了許久,才低聲說道:「只恐欲壑難平衛」 「姑姑說得極是。」趙煦重重的點點頭,「今日給了他們這筆錢,他們退兵 了,日後怎麼辦?過幾年他們再來?佔了這個便宜,這叫食髓知味。但朝廷總有許 多人,見不及此的。他們也不是見不及此,而是不願意想那麼長遠,遼人再來,那 是他下任的事了,他們又何苦操這個心呢?」 趙煦心裡算是憋了一肚的悶氣,又說道,「便是韓垂相,聯也疑心他未必沒 有這個想法,北朝既然開了這個價碼,他便再討價還價,削減一些。熬過今朝,緩 過這口氣來,咱們再興兵報復。可聯卻以為他糊塗了,人家打到家裡來了,你都不 能拚個你死我活,過兩年,天下太平,想要輕開戰端,哪有那麼容易?」 「以聯之見,這和議的口,斷不能開。姑姑你看這陳元鳳的奏折,他對石越 相是頗有微辭的。石越坐鎮大名府,一味的持重,這練新軍固然好,但難道朝廷還 待他新軍練成再打仗?這豈不是平時不燒香,臨事抱佛腳?衛朝廷與西夏己纖談 妥,朝廷賣給西夏兩門克虜炮、全面開放糧食、食鹽、茶、弓、箭、刀、槍、劍 八物之互市,李秉常保證涼州以西,五百里之內,絕不出現百人以上的馬軍。李秉 常如今戰線拉得太長,樞密會議已能肯定,他縱是有心,亦無力來趁火打劫。這火 炮不過安撫一下他,反正遼人也有了,他遲早會有。故此,石越要西軍,朝廷便將 西軍全部調過來也無妨,只是他不能老借口西軍不至,龜縮在大名府一動不動。今 日不是說龍衛、雲翼、威遠諸軍都到了大名了麼?」 說到此處,趙煦更是沒什麼好氣,又道:「還有章集也是如此,全是玩寇。河 東只有呂惠卿進取點,其餘諸將,皆是唯石越馬首是瞻,他們在河東與耶律沖哥過 家家麼?種樸每日在雁門出操,耶律沖哥便在關外練兵,兩軍號聲相聞,聽說還互 相做買賣衛好不容易去打一仗,又損兵折將,更有借口了。依聯看,那場小仗,不 付是消戲給朝廷看的。章集、折克行、種樸、昊安國之流,素稱知兵,倒不如京東 路一個蔡京。蔡京好歹還每日在京東路練兵,上了幾封折請求北援滄州一」 清河靜靜的聽趙煦說著,她有心想插幾句嘴,替韓維、石越說兩句好話,但她 哪敢隨便打斷小皇帝的話?況且她也知道小皇帝對自己也是有猜忌與不信任的,泥 菩薩渡江,自身難保,更不能多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是明白韓維的想法的,韓維絕 不是要答應遼人的條件,但他身為宰輔,自然要多一點準備。萬不得已,自然城下 之盟也要簽,但此時高太后與韓維都沒認為大宋到了那個地步—高太后與韓維真 正的想法是,與遼人邊打邊談,能拖拖便拖拖,也能迷惑遼人—若然兩國和議 哪怕給深州與拱聖軍幾天的喘息之機,那也是好的。但這些想法,自然不可能公開 說明。而小皇帝所擔心的遼國的價碼會讓一些人動搖,雖然看起來有理,卻不過是 祀人憂天—只要高太皇與兩府諸公十意拿得定,誰又能動搖得了? 因此,在清河看來,陳元鳳的奏折,固然說得有理,卻也沒什麼意義。只不過 這些苦心,誰也無法一一向小皇帝剖明,畢竟他年紀還輕,管不住嘴巴。遼人在注 京的細作也不少,軍國大事,若不能出一二人之口,入一二人之耳,那還有何意義 可言? 她心裡想著這些,卻又找不到好的機會與小皇帝說這些原委,正在難受,忽聽 到陳衍身邊的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的跑來,在殿門口叩著頭,驚惶失錯的察道: 官家,官家,不好了衛」 清河一驚,心裡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騰地站起身來,問道:「出何事了?」 那小黃門望著清河,哭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突然、突然一」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六之全) 七月七日。 紹聖七年的乞巧節,至少對於注京皇宮的女人來說,是一個壓抑、悲傷的日 。原本,宮裡的殯妃宮女們,還做好了種種準備,要好好過一過這個節日,雖然 她們不能乞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卻也可以祈禱太皇太后長命百歲,前線將士早日 克捷,打敗契丹人一但是,七月日的變故,讓宮裡歡樂的氣氛一掃而空。高太 後在聽完御前會議察報前線的局勢之後,在返回寢宮的路上,突然昏倒在鳳葷上 在急召來御醫診治之後,所有的醫官都只能默默搖頭。 這讓大家都意識到,太皇太后能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了。 從七月日開始,清河與小皇帝趙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宮,衣不 解豁的照顧著高太后。其餘的殯妃宗室,則只能在殿外請安。從日到七日,高太 後只短暫清醒過一次,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裡,她念叨了四個名字:韓維、韓忠彥、 范純仁,還有雍王趙顆的第三,雍國駐注京正使,年方八歲的趙孝錫。趙 煦立即下旨詔四人進宮,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於殿外,卻不知高太后何時能再次 請理。 趙煦對於高太后這個時候還念念不忘趙孝錫,心裡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 了這一刻,他想著日後便是要再計較這些亦不能夠,亦不覺傷感,悲從來,連帶 著看趙孝錫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不似以前那麼冷漠。看著躺在床上,神形枯稿 的太皇太后,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也一直在維護著他。 十歲的趙煦當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年紀與閱歷,是絕不可能理 解,這位出身將門的太皇太后,一十富需榮華的女人,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人。人 們都有慣常的偏見,倘若見著那些貧賤低微者,一生不甘自棄,懂得自珍自愛,自 立自強,都能輕易的明白那是一種優秀的品質,也易於諒解他們所犯下的一些錯 誤。但對於如高滔滔這樣的,似乎為命運所眷顧著,對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難能可 貴,卻容易輕而易舉的視而不見,或者視為理所當然。 然而,普天之下,與高滔滔有著同樣的出身能做到她這樣的人,又能有幾人? 出身於開國功臣的世家女,從小養在皇宮長大,與皇帝青梅竹馬,最終結為伉 儷,最終為這位皇帝生下四個兒,其有三個健康長大,一個還成為天—但 她卻一生都保持低調與謙遜的態度,凡是她所親信愛寵者,絕無人敢對百姓擅作威 福,面臨考驗時能殺伐果斷,平常之時,卻從容淡泊。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長 達七年,卻始終保持敬畏之心,無一事曾經濫用這個權力。無數人的人是為環境所 限制,故而不得放縱自己內心之惡:而高滔滔卻是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放縱自己,卻 以罕有的品質約束著自己。 或許她只有一個缺點。 就是高滔滔總是不計後果的試圖保護她所關心愛護的人,甚而有些縱容。她的 這個缺點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夠理 性,甚而有些優柔,這是她所不及曹太后之處。她性格上的這個缺點,的確造成了 嚴重的後果,但是,若說她對趙煦不是真心實意,卻也絕非公允之論。 彷彿是女性的本能,完奪壓汁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對於那些她所愛的人,她總 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希望能盡可能的保護住每一個人。在她那裡的「保護」,不是 委曲求全的「保護」,而是想讓每個她愛的人,都盡可能的滿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夠。 她卻生在帝王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時,她最終也能知所取捨。 然而,這些卻絕非趙煦所能明白。 儘管他的太皇太后對於他的愛與對於趙孝錫的愛是一樣的多,只是,對於趙煦 來說,這便已經近於背叛。 只是在此時此刻,望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他才忘記這些,想起他平時 所遺忘的。她的確是在盡力的扶持自己,保護自己,直到他能親政的那一天。 儘管祖孫兩人都明白,她與他的政見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馳。 「娘娘。」忽然,趙煦看到高太后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后與清河都是一喜 高興的低聲喊道:「娘娘,娘娘一」 高太后緩緩睜開眼睛,望望趙煦,又看看向太后與清河,低聲問道:「孝錫 呢?」 「在,在外面。」向太后連忙應道,侍立在一旁的陳衍早已抹乾眼淚,悄悄退 出殿,不一會兒,便領著趙孝錫進來,跪在高太后的床前。 趙孝錫一見著高太后,立時便嗚咽起來:「娘娘,娘娘一」 清河連忙拉過他,將他抱在懷裡,安慰著他。高太后躺在床上,只是用眼角的 餘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趙煦,低聲說道:「官一官家,照一照顧好 他一」 趙煦拉著高太后的右手,喃著眼淚,道:「娘娘歐心。」 「還一還有曹一曹一」 「娘娘只管放心。」趙煦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 「莫,莫要記恨一都一都是兄、兄弟一」 「聯知道,聯知道。」趙煦反覆說著,向太后與清河看著傷心,也低聲抽汁起 來。 高太后看看眾人,這才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歇息。 眾人心裡都很傷心,但卻不敢哭泣,生怕驚憂了高太后,都是垂著頭,伏在高 太后床前,抹著眼淚,過了好一陣,趙煦感覺手的高太后的手垂了下去,他心 一驚,高聲喊了起來:「御醫!御醫!」 幾個御醫院忙小跑著進來,領頭的醫官探了探高太后的鼻息,又把過脈,撲通 一聲,跪倒在趙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聽到這句話,趙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覺悲從來,放聲大哭。身旁的向 太后身一搖,頓時暈了過去。清河一面哭著,一面抱起向太后,回頭想要喚人 卻見陳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保慈宮內外,已是一片哀聲。 韓維、范純仁、韓忠彥三人奉詔前來,與陪著趙孝錫來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宮 外,以為還可以見高太后最後一面,不料趙孝錫被召進來了,沒過得多久,等來的 卻是滿殿的哭聲。三人的心,立時都沉到了谷底,韓忠彥當即跪倒在地,與翟原一 道放聲大哭,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韓維上前一步,拉起韓忠彥,道:「參政且 不忙哭。」 范純仁也點頭道:「國家多難,吾輩備位宰輔,當盡大忠。」 韓忠彥被韓維拉了起來,神形慘然,道:「某方寸已亂,但聽二公主張。」 韓維看看范純仁,又看看韓忠彥,沉聲道:「吾等當先見官家。」 趙煦在高太后的床前,哭得痛心徹肺,直到候在殿外的李舜舉與龐天壽進來 向他察報三位宰臣在外面求見,他才止住眼淚,宣三人進來。韓維、范純仁、韓忠 彥進到殿,望見帷握後高太后的遺體,都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趙煦看著三人 又看看高太后,悲拗難抑,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李舜舉是極有十意的人,他眼見趙煦如此,生怕他哭壞了身,便悄悄請來清 河,好說歹說,將趙煦勸出殿,移到保慈宮的偏殿坐下。韓維三人也跟到偏殿 趙煦賜了座位,三人坐下,默然許久,見趙煦仍在流淚,韓維乃是首相,便先開口 勸道:「官家身繫天下之重,雖然孝心動天,然還請節哀順便才是。」 趙煦抹了一把眼淚,抬頭望著韓維。他心裡頭感覺空空蕩蕩的,彷彿突然間少 了點什麼,卻又無處訴說,正要遷怒他人屍這時聽韓維勸說,心十分不耐,但他 畢竟也已經十歲,知道自己根基未穩,便有再多不滿,即位之初,亦須籠絡宰 輔,否則不免「天下失望」,對他執政大為不利,因此,看了韓維半晌,又低下頭 去,輕聲道:「聯知道了。」 韓維又說道:「方今國家多難,北虜背信,犯我疆土,兵戈未消,太皇太后又 龍馭賓天,國家不幸,莫過於此。然此亦上天之所以欲降大任於陛下也,務請陛下 振作,奮發圖強,勤政愛民,則太皇太后在天有靈,亦可安慰。官家痛失至親,心 悲痛,臣等感同身受,然太皇太后身後之事,猶須請官家示下一」 「娘娘身後之事,還須垂相、樞使、參政商議之後,聯再定奪。」趙煦搖搖 頭,又道:「祖宗之法,娘娘大行,聯當守孝三年,以盡人倫一」 「官家孝行,感天動地。」韓維心裡對皇帝的這個表態,十分滿意,但他自然 不能當真讓皇帝守孝三年,「只是如今乃國家多事之秋,官家身繫天下之重,只能 盡大忠,行大孝。昔日晉公故世,秦師趁機伐鄭,晉襄公墨維治事,大敗秦師 從此鞏固晉之霸業,後世以晉襄公為真孝者。陛下當法晉襄公,知人善用,驅除 契丹,此亦太皇太后之所以寄望於陛下者!」 趙煦又哭了起來,抹著眼淚,泣道:「聯方寸全亂,但聽垂相安排。」 但在這一刻,他的眼淚,卻已經不是悲傷,而只不付是消戲。他心裡還留著對 高太后的懷念,但是,這些約定俗成的戲碼,他演起來,也毫不生疏。 稍早,七月七日凌晨,深州。大雨法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殘喘了一日一夜。 這並非是因為拱聖軍如何堅韌,實際上,經歷過七月五日的血戰,深州的軍 民,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重兵方陣與守城最大的區別,就是城牆這種永久堅固工 事,能夠最大幅度的節省士兵的體力。在敵人進攻被打退後,城牆上的士兵可以抓 住空隙休息一會,但對於重兵方陣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陣形上出現任何的鬆懈 結果就是整支部隊的災難。列陣與敵人苦戰一天與堅守城牆一天,士兵的辛苦程 度,有著天壤之別。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軍便已經體力透支,這時只要有一支遼軍突襲一 次,便可能造成宋軍的崩潰。但是,遼軍也累了,韓寶與蕭嵐為了防止黃雀在後 不願意冒險讓士兵們無節制的消耗體力。以防萬一次日還要與西邊的那支神秘宋軍 惡戰。 而七月日,當韓寶準備一舉擊破拱聖軍的時候,卻又面臨了意外的變化。 耶律薛禪突然來報,他的西方出現大量的煙塵與旗幟。沒多久,韓寶又接到報 告:有數百騎穿著契丹宮!騎軍服飾的軍隊向耶律薛禪那裡倉皇逃來,耶律薛禪派 出數百騎前去接應,結果遭到突襲,雙方一陣混戰,各死傷了十餘人,那支假冒宮 分軍的軍隊,才悻悻而退。 但韓寶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蕭嵐指揮部族屬**與漢軍攻城,自己帶走了全部 的宮分軍,前去增援耶律薛禪,到了那裡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宋軍的疑兵之計。蕭 吼率隊抓獲幾個束鹿的契丹潰兵—這幾人曾隨慕容提婆在晏城大戰,韓寶這才知 道宋軍不過數百騎而已。他惱羞成怒,一面令韓敵獵率數百騎回靜安,通報蕭嵐 自己則親率主力,前去奪回束鹿。 韓寶久歷戎行,知道拱聖軍已不足懼,只要穩定諸部族屬**之軍心,以蕭嵐 的兵力,奪取深州易如反掌,因此才如此安排。 但是,他料不到七月日的午開始,深州竟突然下起雨來。 這場雨實是難說是好是壞,在得知遼軍大舉來攻之後,姚雄、任剛知道寡不 敵眾,束鹿城垣最多防防山賊,無法對抗契丹大軍,立即棄城而走,臨走之前,二 人放火焚燒束鹿積蓄,不料一場大雨突然淋下來,束鹿積蓄,十停沒燒了二停 大火便被燒滅。二人無法可想,只得眼睜睜看著這些積蓄,又落到韓寶手。 而大雨也耽擱了韓寶的行軍速度,雖然他兵不血刃,奪回束鹿,還出乎意料的 搶回了大部分積蓄,但他到達束鹿之時,天色已晚,只能下令全軍便在束鹿休息一 晚。而對深州城的蕭嵐來說,雖然韓敵獵帶回來的消息穩定了軍心,但他鷹下諸 軍,全都不習雨戰,在發動試探性的小規模攻擊被打退後羅只得仍舊圍住深州,等 待天氣放晴,再行攻城。 但對姚咒來說,這卻無異於一場救命雨。 雖然北城的小土牆被雨水一沖刷,便已經出現滑塌,但這種土牆,原本也就只 能擋擋弓箭,總不能對它期待過多。而這場大雨,卻是讓姚咒與深州的宋軍,贏得 難得的喘息之機。 利用這場大雨,他重整了鷹下的軍隊。包括身負輕傷的在內,還能夠騎馬作戰 的,只餘下了拱聖軍百餘人,深州巡檢、百姓兩百餘人,加在一起,不到百 人。除此以外,便是五千名殘兵傷兵—這其包括了半數的巡檢、參戰的深州 百姓。事實上這些人已經無法打仗,人人身上都有嚴重的刀傷、箭傷,因為缺醫少 藥,許多人的傷勢還在惡化。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望著姚咒。但姚咒心裡明白,他已經真正到了山窮水盡之 時。不會再有援軍,用光了所有的火器,連箭矢都不多了,他再也抵擋不住遼軍任 何一次真正的進攻,現在已經是秋天,他甚至不能指望這大雨能連綿不斷的下下 去。 他必須抓住這個老天賜予的好機會。 能做到大宋朝的統軍大將,姚咒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臟。如熙寧間的狄郎一 般,在堅守環州失敗之後,用自己的人頭,換取全城百姓的性命,在姚咒看來,那 只能證明「人樣」不是一個合格的將軍。 為什麼有些人能統率千軍萬馬,而有些人不能?前者最大的獨特之處,便是他 們能夠驅使成千上萬的人去送死,而心不會有絲毫的波瀾。哪怕這些人,有他 們的至親骨肉。 姚咒最初是為了為親人復仇而戰,但戎行數十載,死亡與犧牲,對他來說,早 已經司空見慣。 當確定深州已不能堅守之後,當這場及時雨落下來之後,他馬上便做出了決 定。 他必須率軍突圍。 只有活著才能再次壽土重來,而所有能夠活著回去的將士,都將是大宋朝最寶 貴的財富。這些人是經歷過考驗的戰士。 而凡是不能騎馬作戰的人,都有義務為此犧牲。 哪怕這些人間有姚古!在守城之時,姚古不慎被一枚震天雷炸傷—這是常 有之事,在混亂的戰場上,總有些原本該往城下扔的震天雷,最後卻莫名其妙的在 城頭爆炸了。 事實上,他必須拋棄他的大部分將校,包括他所喜愛的荊離。如今他的鷹下 還能夠騎馬作戰的將校,已只有三人:李渾、劉延慶、田宗銷! 在大雨與夜色的掩護下,姚咒率領著僅餘的不足百名將士,牽著戰馬,悄沒 聲息的穿過了土牆,越過壕溝與北城的斷垣殘牆。遠處,遼軍的營地一片寂靜,營 刁斗之聲,也全被浙浙瀝瀝的雨聲所掩蓋,隔得遠些,便幾乎全然聽不到:望樓 上的哨探,舉著昏暗的燈籠,四處張望,但他們所能看見的區域,不過方圓數十 步,也就能勉強防備下敵人偷襲而已:便是巡邏的士兵,也沒有人願意冒著大雨 離開自己的營地太遠,誰都明白,在這樣的天氣裡,若你離敵人太近,便意味著離 死亡更近。實際上,也沒有人想過宋軍可能從北邊突圍—深州的北面,到處都是 遼軍,姚咒若是腦正常一點,便應該往南邊逃跑,而在那兒,有一條早就挖好的 大溝等著他們。至於北面,做了防範宋軍偷襲的部署,便已經是蕭嵐過份的謹慎 了。 為了不讓遼軍覺察,姚咒亦是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他的八百餘騎,全都僵旗 裹甲,釗馬銜枚,直到快要接近遼軍北營與西營的結合部不到五十步,眾人幾乎能 聽到遼軍營的口令聲,姚咒才突然躍身上馬,鞭馬疾馳。 遼軍立即便發現了這支宋軍,兩面大營之,立時喊聲大作,鼓角齊響。遼軍 皆以為宋軍是要偷營,未得號令,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各自把住寨門,一隊隊的兵 丁迅速地衝到木枷後面,朝宋軍放箭。宋軍早得號令,並不還擊,只是用手盾遮擋 著箭雨,拚命鞭打著戰馬,只是低頭跟著姚咒向前疾衝,雖然一路之上,又有數十 人箭落馬,但待到遼軍發現宋軍原來是要突圍,眾人早已衝過了遼軍營寨。 這時候把守結合部的突呂不部詳穩婆固才被從睡夢叫醒,披掛整齊出來,突 呂不部與他部不同,它是契丹諸部之一,並且是耶律氏胞族,對大遼忠心,自遠非 室韋、阻卜、女直諸部可比,婆固見著宋軍是往西北突圍,一面著人通報蕭嵐,自 己卻點齊本部兵馬,窮追不捨。 姚咒冒險突圍,全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連日來發現遼軍不斷往西北調兵,便 推測西北方面可能會有友軍,況且往南突圍,倉促之間無人接應,他也難以渡過苦 河,終究還是只能向趙州逃跑,倒不如乾脆搏上一把,求個出其不意。衝過遼軍營 寨之後,一來雨夜難辨道路,二來本也不知該往何處跑,只是粗辨方向,轉而向 西。他自以為是向西,但雨夜又無星月,懷又沒有指南針—便有也無暇停下來 看清楚,結果卻跑了個南轅北轍,眼見天色漸明,大雨也慢慢停了下來,他卻發 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條絕路上。 拚命跑了四五十里路,橫在姚咒面前的,竟然是一條大河! 他們跑到了北面的淳沱河邊! 此時才真是人疲馬乏,八百餘騎一夜疾馳,掉隊掉得已只剩下五百多人馬,胯 下戰馬,全都累得口吐白沫。回頭南顧,遼國追兵漸近,喊殺之聲,清晰可聞。 姚咒狠狠的朝著淳沱河啤了一口,跳下馬來,讓戰馬歇息片刻。眾人也紛紛下 馬,聚攏過來,姚咒這時清點人馬,才發現劉延慶、李渾皆已不知去向,也不知是 生是刃h身邊只有田宗銷猶在。 「太尉,拼了罷!」田宗銷一手提槍,一手持弓,大步走到姚咒跟前,高聲 道。 姚咒環顧眾人,見五百餘人,雖是疲憊不堪,但望著自己的眼神,皆無懼 色,方緩緩點頭,沉聲道:「好兒郎,好兒郎!算是沒白跟俺姚咒一場。咱們今日 便死在這淳沱河邊,亦不算葬身異鄉一」 他正要開口說「忠烈祠見」,忽聽有人指著西邊喊道:「太尉,那是什麼?」 姚咒便將這四個字到了嘴邊的字又吞回了肚裡,他循聲望去,卻見沿著淳沱河的 上游,一隊人馬,正緩緩而來,這些人皆打著遼軍旗號,穿著遼軍服飾,隊伍還 跟著數十駕馬車,有人斜臥在馬車上,口裡叨著樂器,吹著揚的曲,細聽旋 律,絕非漢音。實是像極了一支外出打草谷的遼軍分隊。 田宗銷不屑的冷笑道:「反正都是死,來多少遼狗都是來,有甚好懼!」 卻聽那隊人馬,有人已然看見眾人,一人站在馬上,用帶著濃重綏德口音的 官話高聲喊道:「前面的卻是哪路人馬?」 田宗銷卻聽不出這口音,怒聲罵道:「你家爺爺大宋拱聖軍姚太尉在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那邊人馬,有數騎騎士飛馳而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面 揮鞭疾馳一面高聲喊道:「果然是爹爹在麼?」 田宗銷一愣,又聽那邊有人高聲喊道:「那邊的拱聖軍將士毋驚,俺們是橫山 蕃騎!奉慕容總管之命,前來援救深州。」 1註:真實歷史上,趙孝錫生於元豐八年,即小說的熙寧十八年,三 歲即已夭折。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一之全) 三天後,大名府。 對於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眾人來說,他們經歷了自開府以來,最為緊張抑鬱的三 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咒生死不 明。沒晚多久,從注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漠臣們皆寢食難安的噩耗 —高太后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 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 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 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於下 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為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 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 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將之制 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 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 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 辦喪事有功為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一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詔她的陵寢 為「山陵」,便已可確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 將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麼不好。但如今卻在戰爭之! 倘若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麼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麼幹,朝也一 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麼?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 可預料的,便只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麼完善,官勢力多麼 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麼,就算最後被阻止 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一 而七月日接到的詔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祀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詔旨,皆是非法 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詔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 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揮」,亦即是「手詔」、「御批」,此類 似於唐代所謂的「墨救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救斜封」,只是皇帝不經 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內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氾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 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於是往往卻於情面答 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詔,可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 為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內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 堅鰍霹黔霆篡藉黔黑薰黔纂翼霸蒸黎:馨器蕊著 不是因為耳根軟,而是為了追求效率,於是也經常內降指揮。然而弓叨粼項畢竟是一 個英主,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內降指 揮」,但趙項與石越也並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寧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 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項便沒怎麼動用過手詔。 石越心裡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 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內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 取決於政治傳統、外朝與朝的博弈,以及整個官階層的覺悟。 在紹聖間,高太后執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於禮儀制度上的煩 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內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干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詔,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復是,令使者將手詔送回京師,並且給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訴 他:「不經鳳閣鶯台,焉得為救?!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當任臣信臣,凡諸 軍賞罰進退,皆當斷於宣台,否則,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氣的拒受皇帝手詔,他卻不能不擔心,大部分武將可沒有 這個心理素質。大宋朝大部分的臣敢於毫不客氣的把內降指揮丟到皇帝的臉上 但是,有這個本事的武將,那是百無一。 因為武官們的地位,遠比臣們要敏感。 皇帝不會跟一個拒絕他手詔的臣計較,因為那危害不大,事實上主以上 都明白這是對他的統治有好處的,而秋後算賬成本太高。但是,對於敢於拒不聽從 他命令的統兵將領,那在皇帝的心,便是與謀反之臣無異。 將領們會寧可聽從皇帝的指揮打敗仗,也不會拒絕執行皇帝的手詔。 這一點,大宋朝已經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給自己下手詔,卻不能不怕皇帝繞過自己,直接去指揮軍隊。但 他也不能下令諸軍將領不得聽從皇帝的指揮,只得給注京的兩府諸公寫了一封信 嚴厲的指責他們失職,沒有好好規勸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注京一份正式的詔書。詔書拒絕了他回京奔喪的請 求,皇帝並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勞,國家對他的倚重與信任,並且表示軍國之事,一 以委之。這份詔令發出時,注京已經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 盡快進兵,以奪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 讓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韓維,太皇太后的遺體,暫安於大相國寺 等戰爭結束,再營造山陵。皇帝並向天下頒布了親政詔,宣佈大赦天下,表示他將 墨維治事,誓要將契丹驅逐出境,甚至繼承先帝之遺志,矢志收復燕雲。 但是,在接到這些詔令的同時,他又接到了兩府的札與皇帝的手詔。 兩府的札表面上是詢問他應對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 後,遼國肯定會遣使致哀,兩府詢問石越的意見—這個使者,究竟是接納還是不 接納?石越自然看得出,兩府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而皇帝的手詔更像是一份密詔,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從這兩份互相矛盾的命令,石越與他的漠臣們,到此時,才總算猜到注京發 生了什麼。 小皇帝既要安撫兩府諸公,使政局不至於發生太大的波動,影響到對遼國的戰 爭,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馬上執行自己的政策與主張。韓維與范純仁 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擔壓力,而且二人也絕不會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從皇帝的想 法,小皇帝既要穩定局面,面上便仍得尊重這兩位宰執大臣,事實上他也輕易動 不了韓維與范純仁們,於是,沉不住氣的小皇帝便乾脆另闢蹊徑,用內降指揮來繞 開御前會議與兩府。 從這個角度來說,小皇帝的內降指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這可不能讓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時候,他只能也必須站在兩府諸公一邊。這也是 他一直所努力的,當外朝的力量增強,朝的權力便會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覺醒 可以追溯到真宗朝,這是宋朝絕非漢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呂惠卿處在他的位 置,也會與他做同樣的事情。其實這才是考驗他們的時候,在一個君主制國家,你 不可能永遠指望皇帝如仁宗那麼好說話,又或者如趙項那麼明事理。如小皇帝這樣 的皇帝,甚至更加惡劣的皇帝,遲早都會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夠的底氣—現 在可不是新舊兩黨勢同水火,恨不能將寢對方之皮、食對方之肉的時代,他們還不 至於因政見上的不同,便全然喪失理智。 皇帝會給他發第二道手詔,顯然是還沒有接到他那份半勸諫半威脅的奏折,但 石越卻不必理會這一點,他便權當趙煦是見著了他的奏章的。於是,在當天,石越 便封好自己的印信節錢,並寫了一份待罪自勤的札,準備著人送往京師。 趙煦要麼停止給他亂下手詔,要麼便罷了他的宣撫大使與右垂相之職! 石越當然知道,這是給皇帝難堪。皇帝今天不計較,遲早總是要算這筆賬的。 但是,他認為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須盡快明白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因此 儘管范翔、折可適、游師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勸諫,但石越仍然決定一意孤 行。 雖然石越幾乎可以肯定皇帝絕不可能罷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 在這個時刻,學士院沒有人會給他草這樣的詔書,兩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門 下後省更加不可能通過三讀一但這種劍拔弩張的對抗氣氛,仍然計宣台上上下下 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勤札原本十日晚上便要發往注京,但范翔與石鑒卻自作主張 悄悄的拖了一個晚上,希望能夠出現任何轉機。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從注京來的使者,希望事情還有轉圜的可能,一直等 到次日天明,二人等來的,卻是另一道內降指揮! 二人幾乎絕望。 直到石越讀過這道內降指揮,盼咐范翔寫另一封奏章,范翔與石鑒才鬆了口 氣。這算是一個小小的諷刺—小皇帝用一道內降指揮,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 並重申了他對石越的信任與宣撫使司的權威。二人這才找了個借口,向石越察報他 的待罪自勤札因為意想不到的差錯,沒能及時發出去。 三天來的緊張不安,眼見著終於能熬過去了。 但誰也沒想到,緊接著這道內降指揮的,是御前會議的一道緊急公,以及小 皇帝的另一道內降指揮。兩者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經分別給呂 惠卿、蔡京、章集、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發出手詔,這些手詔的內容,包括允 許呂惠卿東下井隆:同意蔡京北上滄州,令他兼領滄州一切水陸兵馬,增援霸州: 督促章集兵出雁門:以及命令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價,奪回深州。從 宮保留的副本來看,給仁多保忠的手詔錯辭猶為強硬,趙煦在手詔宣稱他對仁 多保忠逗留不進,觀望失機,至有深州之失、拱聖軍之敗,極為失望。 趙煦在手詔,委婉的解釋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發出的這些手詔,並且 表示下不為例,日後定然會尊重石越的指揮權。但是,卻絕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 御前會議的札則說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經表示悔意,並且親口宣示以後絕不會 隨便亂發手詔,致使令出多門,使河北諸將不知所從,然皇帝親政之初,所頒詔 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會嚴重影響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 事。 御前會議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無論如何,也要給皇帝這個面。石越亦能 明白他們的心思—深州已經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韓維與范純仁、韓忠彥們雖然 不願意直接給石越施加壓力,以免影響石越的決斷,但是,他們心裡還是希望石越 能夠奪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實在不肯對深州用兵,那麼他就得另想法,去挽回皇 帝的這幾道手詔帶來的麻煩。至於呂惠卿與蔡京、章集,那是無關緊要,此三人皆 是臣,他們若不願意執行皇帝的內降指揮,他們自己會拒絕:他們要想順水推 舟,那也由得他們,但總之後果自負。 石越相理解韓維他們的處境,現在朝廷還在隱瞞深州失守的消息,但總有瞞不 住的一天,到時候,注京市民、士,只怕都難以接受,韓維他們也會面臨難以想 象的壓力,而這種壓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過,皇帝趙煦的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幼稚手法,實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誰 都知道他不過是玩弄小聰明,故意製造時間差,造成既成事實,來逼石越就範,他 居然還能裝成虛懷若谷、納諫如流的姿態,石越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皇帝畢竟 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過,倘若他真要幹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或者死不認錯,石 越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的無賴來,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僅是石越,連素來機靈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張大嘴巴望著石越 這一這一」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 石越苦笑著,盼咐石鑒收好手詔與札,搖搖頭,道:「這才叫視軍國大事如 兒戲呢。」說罷,揮揮手,又對范翔說道:「你速去請王厚與折可適他們過來罷 便說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來,便率領仁多觀國與一干將校,前去東光接應糧草。早在 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軍便已經面臨了意想不到的壓力,據他的哨探報告 在樂壽失守之後,耶律信可能曾經在那裡出現過,幾個探都在那裡見著了數以千 計的黑衣軍。此後,他又接到陽信侯田烈武送來的信件,稱職方館在遼軍的細作送 了一份情報到河間府,據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靜軍。 耶律信的目標十分明確,永靜軍處在永濟渠的北段,東光縣是宋朝整個河北地 區糧食轉運的重要碼頭,那裡有無數的糧草,各種軍資,還有船隻。若能順利奪取 永靜軍,遼軍不僅可以緩解補給的壓力,而且可以封鎖永濟渠,讓宋軍在河北地區 喪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從而增大河北宋軍補給的難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凍之 前,永濟渠對於宋軍在糧草軍資轉運上的意義,都是無法估量的。永靜軍雖有教閱 廂軍駐守,還有一隻小規模的內河水軍協防,但倘若遼軍果真大舉壓境,只怕也難 以堅守。 如果不是姚咒意外的出現在深州,吸引了韓寶與蕭嵐的全部兵力,讓耶律信無 舊沒他顧,而不久後仁多保忠又搶佔了有利的位置,遼軍只怕早已對永靜軍用兵了。 現在深州的麻煩已經解決,據職方館的情報,至少在入冬之前,遼軍恐已無意 繼續南下,那麼,仁多保忠也不難想見,如今對耶律信來說,最重要無非便那麼幾 件事:繼續給大宋施加各種壓力,守株待兔等待宋軍北上,尋找重創宋軍的機會。 而要完成這些目標,遼軍需要足夠的糧草。倘若完全依賴國內的補給,對於遼國的 國力,會是不小的損耗。所以,接下來進攻永靜軍,亦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經佔據先機的情況下,耶律信會採取兩面夾擊的策略,攻 下深州的韓寶、蕭嵐在稍加休整之後,可能會轉移到武強一帶,一面佯攻冀州,牽 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則與耶律信的某支軍隊,分別從武強、樂壽強行渡河,對 他形成夾擊之勢。 對他有利的是,遼軍沒什麼船隻,只能臨時徵集、掠奪,所以最終可能還是要 靠浮橋,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耶律信必然會利用宋軍沒有足夠兵力防守苦河、黃河 全部河段的弱點,派遣小隊人馬先行偷渡,以策萬全。除此以外,他必定會到處設 置疑兵,令宋軍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乾脆讓韓寶、蕭嵐先突破較易渡過的苦河 牽制他與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後他再從容渡河,攻擊他的後背。 在這樣的局勢下,要防禦遼軍的進攻,仁多保忠就必須與唐康、李浩精誠合 作。而讓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們不久之前,還在互相攻汗。休說唐康、李浩 便是神射軍內部,如今相是隱隱分成兩派,一部分將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邊,還有 不少將校則站在郭元度一邊。儘管這段時間仁多保忠費盡心思,石越與宣台三令五 申,至少他已經贏得了所有軍法官的公開支持,這使得郭元度與他的部下們不得不 有所收斂,倒也無人敢違抗他的將令。但仁多保忠心裡也很清楚,打仗的時候,他 還是要靠這些將領的。一支靠軍法官彈壓的軍隊,是打不了勝仗的。 因此,當他得知王厚抵達大名府後,便馬上上書石越,請求王厚立即前來冀 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鎮,無論是曉勝軍還是神射軍,便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 兩隻殿前司禁軍,有半數以上的將領,不是王厚的舊部,便是他老王韶的舊 部。許多人對「小閻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與王厚卻似乎不以為然,只是回信說,已派了何畏之前來他的軍。石 越給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縛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領其 軍。而對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軍行營都總管的名義,給唐康、李浩下了將 令,令二人須聽仁多保忠節制,否則軍法從事。 如此處分之後,石越與王厚便認為他們已經神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 但仁多保忠卻不能不心懷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軍,王厚的一紙軍令,能否讓唐 康這種萊鶩不馴之徒俯首聽命,他也全無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並不是什麼胸懷寬廣,不計舊怨之人。只不過他更擅於審時度 勢,明白屈己應時的道理。他心裡面是對唐康十分不滿的,也認為石越袒護唐康 因此未必沒有不平。但是,他也並不想弄僵與唐康的關係。對他來說,他在大宋 朝,有兩個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紹聖初立下的勤王保駕之功,這讓已經故世的太 皇太后與剛剛親政的小皇帝,都對他信任有加,恩寵不絕,特別是如今小皇帝已經 親政,七年前所立功勳的政治回報,如今才剛剛開始:而另一件,就是處理好與石 越的關係。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僅有皇帝的寵信,卻在官之沒有強力 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談得上如魚得水的,而在紹聖一朝的臣當,惟一能 對他不持偏見,不始終抱持防範心態的,暫時還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滿,他也 不能過於計較。與石越保持良好關係,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 要修復與唐康的關係。 他確實也做出了姿態與努力。 他早猜到曉勝軍與環州義勇會糧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後,唐康與李浩立即將 主力撒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駐守衡水,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原本他可以安然 等著唐康、李浩來向他乞糧的,但是他卻主動的讓人給他們送過去數千石糧食與草 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報,唐康與李浩果然派人送來札,向他的表示了感 謝。 雖說兩軍關係的進展也就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確信自己的正確。 在戰爭之,誰控制了糧食供應,誰就佔據著主動。 王厚到任後,亦數度行給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靜軍,大名府的運糧船隻亦 尤源源不斷的北上,無數的糧草軍資,在東光卸貨,宣台與王厚的意圖昭然若揭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雖然西軍遠來,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時間,養精蓄銳之 後,方能北上,但未來大軍的補給,肯定是要以永靜軍為主。 仁多保忠判斷,王厚可能會拖到八月,才開始讓西軍北上。一來休整一個月 西軍元氣便可以完全恢復,他可以兵強馬壯的北上:而拖到八月,遼軍入侵已有四 個月,不是銳氣漸失,士卒漸生歸心之時,不僅如此,八月份也是遼軍補給面臨最 大考驗的時候,四五月份,遼軍自帶補給,加上四處掠奪,糧草不會有困難,七 月份,雖然隨軍的糧草吃完,但耶律信處心積慮,必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國 內運輸,各地掠奪,仍可保無虞:但到了八月,一來大宋境內,河北路北部正常生 產被破壞,田間地裡不會有什麼糧食出產,而經過遼軍四個月的洗劫,可以說是能 搶到的他們都早已搶到,搶無可搶,一切糧草,便只能全靠著國內的轉運,壓力陡 增自不用說。王厚只要加大對其糧道的騷擾,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專心前面的戰 事。而除此之外,遼軍的戰馬在外面打了四個月的仗,就算他們一人三馬,也免不 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謂彼消此漲,王厚不可能不善 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絕非善茬,數日來,仁多保忠不斷接到報告,在東光縣的北面與 東面,出現了遼軍活動的蛛絲馬跡。他難以確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沒有 足夠的兵力處處佈防,只能一面令永靜軍知軍加強戒備,一面加強對運糧部隊的保 護。 今日的這一批糧草,裝滿了三百多輛大車,是奉宣台的命令,準備由東光運往 信都的—雖然信都東邊便有黃河北流經過,但那是改道後的河道,潛運能力無法 信任,遠遠不如永濟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糧草,宣台選擇的,也是走 永濟渠再轉陸路。這麼多的糧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輕心,因此一大早,便準備親 自去接應。 但他方出得城門,便聽身後有數騎追來,這些人一面大聲抽打著坐騎,一面大 聲喊叫著仁多保忠的官諱,他只得勒馬停住,令仁多觀國前去詢問。只見仁多觀國 領令前去,與那些人交談數語,便領著那幾人疾馳而來,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 吃了一驚,原來其一個,卻是他認得的,乃是宮一名內侍,名喚高翔,早前被 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遞鋪葬傳諸事,實則亦有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知又出了何事 令他特意前來,急忙策馬上前,問道:「高內使如何來此?」 那高翔卻不答話,只是揮揮手,旁邊一個從者—卻是鋪兵服色—連忙捧了 一個木盒,送到他手,他高高捧起,尖聲道:「守義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驚,院忙滾身下馬,跪在地上,口呼萬歲,接過木盒,驗過封漆 小心打開,細細讀完,令身邊的書記官收好,起身對高翔說道:「皇上旨意,下官 已知。高內使遠來辛苦,尚請暫回館葬歇休,待下官辦完這趟差使,晚上回來,再 給內使接風洗塵。」 那高翔抱抱拳,道:「如今正是國喪,這些事竟可免了。守義公亦不必客氣 仍是軍務要緊,待早日驅除胡虜,咱們凱旋回京,俺再來府上叨擾不遲。阜城俺便 不逗留下了,今日便回信都,那邊亦有公務,只是要請守義公賜幾個字,回去俺也 好交差。」 「如此豈非令下官太過意不去一」 高翔卻不待他說完,馬上說道:「非是俺客氣,實是信都庶務亦多,須臾難 離。」 仁多保忠在注京早識此人,知道是個膽小怕事的。他這番巴巴的跑來送御批 自然是新皇即位,見著這個難得的機會,便要表現表現,他連夜從信都跑來,日後 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實則這些御前字,自有鋪兵傳送,制度嚴密,原本用不著親 自勞動他老人家。但他雖到了阜城,心裡多半還是嫌阜城離戰場太近的,所謂「君 不立危牆之下」,他自然是離;7人越遠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 此,下官亦不敢恥噪,他日回注京,再給高內使賠罪。」說罷,喚來一個校尉,令 其點了數十騎人馬,護送高翔,又暗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幾紹交鈔,送給高 翔。 直到目送高翔遠去,仁多保忠才轉過身來,叫過一名指揮使,盼咐道:「你帶 是本部人眾,替某去接應糧草。」說完,也不顧眾將驚訝,沉聲道:「咱們回 城。」 眾人剛剛出城,旋即回城,心無不驚詫莫名,人人皆猜到必與那道御批有 關。然軍偶語則誅,仁多保忠不說,也沒人敢問,只是悶聲回到城內,仁多保忠 也並不召集諸將議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轅。 只有仁多觀國跟著他進了行轅,見仁多保忠皺著眉頭,喝退左右,才問道: 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搖搖頭,長歎一聲,低聲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揮之後 立即北進,務要收復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觀國大吃一驚,急道:「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視耽耽,咱 們如何能自離巢穴?再說宣台已有指揮,令吾軍堅守。」 「宣台的軍令,比得過皇上的旨意麼?」仁多保忠整眉斥道,「你我有幾十膽 ,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二」 仁多保忠不耐煩的打斷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詔,宣台亦不能說我違制進 軍。」 「可縱然宣台不追究,吾軍此時北渡黃河,恐有覆師之憂啊!」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仁多保忠苦笑起來,「但你是願意聽皇上的話打敗 仗,還是願意不聽皇上的話打勝仗?」 「這一」仁多觀國一下說不出話來。 仁多呆忠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想吾家有族滅之禍麼?!」 「那爹爹?」仁多觀國畢竟年輕,已經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詔,對我已極為不滿,要挽回聖上的歡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 旨,他日石垂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聲說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 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隨我渡河一」 仁多觀國急道:「這如何使得,不如孩兒替爹爹北上!」 「我不親自北上,如何讓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聽我 之計行事,休要恥噪。吾統率大軍北進,雖不能勝,尚不至於全軍覆沒。你聽好 了,四郎如今在東光,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押運下隊糧草,親自送往信都。到了 信都後,見機行事,不要急著回去。你則率兵駐守武邑,見機接應我退兵,但無論 如何,不得渡河來救。一旦耶律信攻過黃河,你不要硬撐,以你的能耐,絕非耶律 信對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垂相必不見怪。」 仁多觀國雖不敢多勸,卻越聽越心驚,問道:「爹爹打算帶多少人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這豈非羊入虎口?」 「你以為我便把神射軍全部帶過去,又能有什麼好結果?」仁多保忠罵道: 我只須說船隻不足,倉促難備,皇上哪懂得這許多,皇上見我親自渡河,必然氣 平。你率一營之眾在武邑接應,我把第二營給你,第二營幾個將校,全部信得過 會聽你號令。郭元度率三個營,守在阜城、北望鎮一」 「那觀津鎮呢?」 「如今管不得許多,只留少許兵馬看顧。」仁多保忠望著自己的兒,沉聲道 「無論如何,還要指望郭元度這廝能擋住耶律信,那我還有一絲生還的機會。倘 真的令耶律信攻過來一」他搖搖頭,道:「故此不得不給他多留一點兵力。你記 住,若何畏之來了,你便將兵權交給他,轉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萬一韓 寶、蕭嵐攻過河來,亦不可令郭元度輕舉妄動。比起耶律信來,韓寶、蕭嵐,實不 足為懼。」 「孩兒記下了。」仁多觀國黯然應道。 卻聽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須太悲觀。我如此安排,石垂相當能體諒我的苦 心。渡河之後,我自會見機行事,若敵勢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過 仗,皇上必也不會深怪。」 仁多觀國心知韓寶與蕭嵐絕不會這麼好對付,但此刻多說無益,沉默半晌,問 道:「那爹爹準備何時渡河?」 「呆會盼咐過諸將,我便率親兵馳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營渡河。這等事,既 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可不想被韓寶在河邊擊潰。」 「第一營?」 「他們不是一直想打仗麼?」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觀國想說什麼,揮手止住,冷 笑道:「吵著要救深州的,第一營聲音最響,我此番便成全他們。」 「可一」 「怕什麼?!」仁多保忠輕蔑的說道:「難道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l〕按:注意此處所言,指「內降指揮」或「內批指揮」。「指揮」本是 宋代詔令的一種,只不過可以不由翰林學士擬旨,改由宰執代擬,但仍需經兩府討 論,給事、書舍人封駁,台諫論列,自然也具有合法性,甚至許多指揮本身就 是司法解釋。因此,其與「內降指揮」有著本質的區別。請讀者注意區分。 【2〕阿越註:真實歷史上,北宋期士大夫們已有自覺限制皇權擴張的意 識,但是,在經歷激烈殘酷的黨爭之後,整個士大夫階層完全被分裂,並且在內耗 被削弱,因此喪失了抵制皇權的能力。儘管如此,便到北宋晚期,即使是被視為 分卷閱讀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一之全) 紹聖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溝驛。 武衛二軍三營都指揮使趙隆,率領十餘名親兵和一個都的騎馬步兵,正在巡視著這座位於大宋最北方的驛館,隔著驛館北面的白溝河,便 是遼國了。 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邏。宋軍在白溝驛,沒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個烽火台,由白溝驛的驛丞順帶著看管。因此,雄州的武衛軍,必須經常 來此巡邏,平時的重點只是檢查過往的商旅,而現在,重點則變成了偵察白溝河對岸遼人的動靜。 自從三月旬以來,沿邊的局勢就變得很緊張。契丹看起來準備對阻卜大舉用兵,職方館的報告顯示,析津府的宮衛騎軍幾乎都出動了 這不太可能是針對大宋的,現在是對阻卜叛亂部落開戰的好季節,可不是對宋朝開戰的好季節。 而且,雖然管制變得嚴厲了,遼人也沒有封鎖邊界,往來的商旅,並沒有間斷。雖說這幾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幾乎沒有商人南來,但這也 不算太異常,隔幾個月偶爾總會有這樣的幾天。何況現在商機顯然在正準備打仗的遼國一邊。 但是,樞密院的嚴令是必須遵守的。 每日一報,每天都必須有禁軍在界河巡邏……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遠都得風聲鶴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也在謠傳契丹可能在 蕩平阻卜叛亂部落後,就會興兵南犯。 趙隆心裡面並不是很相信遼人真的會南犯,尤其是在這個時間。但樞密院的軍令、唐康的提醒,又讓他不敢掉以輕心。而且,這幾天他心 裡總覺得不安,彷彿是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但這種不安,也許是因為田烈武。 幾天前,趙隆聽到一個汴京來的商人說,陽信侯田烈武,在一個月前,已經出為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雲騎軍都指揮使。這個消息讓他 又是高興,又是不安。高興的是雲騎軍駐防於河間府,與雄州就隔了一個莫州,不算太遠。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可是 天近臣,這麼著突然出外…… 汴京多半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貴友告訴他,大司馬1章惇被參劾罷相了,大司寇韓忠彥已經接掌兵部,禮書李清臣則做了新的刑書。部尚書, 如今空出一個禮部,而樞密副使許將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貴友說石相公想讓工部侍郎曾布做禮書,而君實相公則想讓御史丞劉摯做禮書 ,而以尚書右丞梁燾權御史丞,兩人意見衝突,爭執不下。柴貴友暗示說,田烈武的出外,與這些事情必有關聯。 但對於趙隆來說,汴京、皇宮,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地方。柴貴友所提到的名字,對他來說,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無 事就好了。但即使是這個,也並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這些,他不由得搖了搖頭,將心思轉到當前。 便在他出神這一小會兒,他的行軍參軍、宣節副尉曲英,竟然已經跑到白溝河邊,正在翻檢著一個漁夫的竹簍,遠遠還能聽他大聲的討價 還價。「你還搶人了,一斤你敢賣五十?……頂多四十……四十,你賣不賣了……」 轉眼之間,便見曲英拎了一條大肥青魚,牽了馬走了回來,一面笑嘻嘻的說道:「趙大人,今天看起來不會有啥事了。呆會去驛館,叫驛 丞煮魚吃。那驛丞說了,前幾天有個北上販酒的客商送了罈好酒給他,我見他樑上還掛著一隻牛腿,正好把它全給買了。大伙也辛苦好幾天了 ,今天吃頓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趙隆聽到身後發出一陣歡呼。一個親兵跑到曲英跟前,接過他手裡的青魚,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幾個月沒聞過魚味了。營裡每回能 吃點肉吧,除了羊肉還是羊肉……」 「你要嫌棄,那你別吃不就得了。」曲英笑著罵那親兵一句,「這魚你可沒份,這麼大一條魚,花了我一百四十,到時候分點湯給你喝 。」 趙隆聽那親兵靦著臉笑道:「有湯喝也成。」不由得也笑了起來,「曲三,你去問問那漁夫,再買幾條魚,給兒郎們換換口味。花多少錢 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著大聲應了一句,正要離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十分尷尬的望著趙隆的身後。那些剛剛還在興高采烈的士 兵,也在一瞬間沒了聲音。 趙隆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護營虞侯杜台卿帶著幾個手下牽著馬朝自己走來。 在趙隆看來,這位杜台卿杜大人,實在稱得上是河朔禁軍典型代表。 他也並非沒有可敬之處。他的這位護營虞侯,出身河朔將門。父親杜密,曾經官至御前忠佐馬步軍副都軍頭在改制前,這是「禁秩」 的第二資,乃是禁軍的高級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蔭官舉薦,走一條更平坦更快捷的陞遷之路,但他卻 不肯以蔭官出身,十幾歲就考武進士,今年不過二十歲,就已經做到護營虞侯,稱得上是前途無量。 然而,對於趙隆來說,杜台卿的這些引以自傲的經歷,實在只是一個困擾。 大宋禁軍自太祖皇帝親定「階級之法」,軍講究的,就是下級對上司的絕對服從。這一點,西軍與河朔禁軍本無不同。但在趙隆的從軍 經歷,也許是因為將兵經常一道出生入死,雖然軍法嚴明,但是他所經歷的軍上下的關係,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這支軍隊,也能有親如父手足般的關係。 然而,他的這個理念,顯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揮使高光遠與他的護營虞侯杜台卿所認可。高光遠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熱衷於體罰士兵 以豎立自己的權威。而杜台卿則堅信河朔禁軍最大的弊端就是軍紀不嚴,他似乎是抱著一種很奇怪的堅持,嚴厲的要求趙隆與他的部下們,嚴 格遵守每一條軍法。 趙隆能明顯的感覺到,杜台卿骨裡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對他這樣的西軍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軍,則深感羞辱。 高光遠倒也罷了,畢竟趙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對這個杜台卿,趙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放在過去,杜台卿算是監軍,趙隆還得受他鉗制 ,如今情況好了很多,但他們也是互不統屬,而論及對軍法條例之熟悉,趙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想方設法避開這位杜衙內。 這回他可是沒帶他來白溝驛的。 他納悶的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來了?」 「趙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禮,「下官剛從容城……趙大人,那是什麼?!」 趙隆見他一句話沒說遠,突然間臉色大變,不由一愣,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回頭望去只見北方天際,煙塵高揚,遮天蔽地!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上馬!」緊接著,趙隆聽見自己本能的大聲吼了起來,「都給我上馬!」 緊接著,白溝河南邊的所有宋人,都看見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點,向著自己湧來。 「都給我聽好了!曲三,你帶兩個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煙!然後帶驛館的人退回雄州。不許在驛館留一粒糧食!」 「是!」 「崔都頭,你率部下人馬,與杜大人一道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鄉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違令繼續北上,或拖滯不肯 入城者,以通敵論處,格殺!」 「是!」 趙隆一面大聲下達著命令,心裡面竟然感覺到一陣久違的興奮。他完全不用多想,只憑著本能,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趙大人,那你 呢?」他聽見已經準備策馬南行的杜台卿問自己。 「其餘的人與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驚,「趙大人,你只帶十個人?這白溝可阻不住遼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過是要看清楚來了多少人,誰是主將!」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趙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趙隆答應,便轉頭對他帶來的幾個人道:「你們幾個,都聽崔都頭差遣。 」 趙隆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心裡略覺意外。但他也管不了杜台卿,目送著曲英和崔都頭率兵縱馬離去,便策馬四顧,打量周邊 的地形。 大宋自太祖以來,苦心經營河北防線。大體上,是以雄州以西的保州為心,在保州以西,真定府以北,一面廣植榆樹、柳樹,一面禁止 百姓伐樹,而以塘渠為輔。這個策略至仁宗皇帝時,便已卓有成效。大宋在這個地區種了數億株樹,時日既久,合抱之木交絡翳塞,除了刻意 留出來的道路,大部分地區都不利騎兵通行,而這些留出來的道路,有時只能供一兩騎通行。而在保州以(東),東至雄州、霸州、滄州一帶 ,則以塘渠為主,植樹為輔。利用這一帶的凹陷窪地,溝通河渠,經營了一道由無數個縱十餘里、寬二十餘里的塘泊、水田構成的總長達八百 余宋裡的塘泊防線。但這道防線有其天然的弱點,至紹聖之時,許多的地方水淺,並沒有成形,而冬日結成堅冰,旱時又根本無水。至於植樹 之策,雄州曾經屢次發生宋朝植樹,契丹人趁夜入境,半個晚上將樹砍得乾乾淨淨的事情。而樹林要長成保州、定州、真定一帶的規模,至少 要幾十年,因此,雄州境內,一直沒有那樣成規模的樹林。而且,雄州還有一個天然的弱點,大宋河北地區最重要的官道,就通往雄州。雖然 這條官道至雄州就繞了個彎西向容城,但是這些年來宋遼通商,商旅們不願意繞道,往往從雄州直接往白溝驛渡河,因為這能省下兩三天的路 程,於是此事開始屢禁不止,後來便習以為常。從白溝驛至雄州這三四十里,不知不覺間,竟形成了一條寬可容兩輛馬車通行的道路。至於白 溝沿岸的柳樹、道路旁邊的榆樹,除了供行人歇蔭外,在軍事上是毫無價值(的)。2 這時候正是四月,趙隆的四周,稻禾方綠,田水深如果有足夠兵力的話,這的確是可以限制遼國騎兵運動的有利地形。只是他回視 身後的那條這十幾年間被人踩車碾出來的土路,不由得暗暗叫苦。 三四十里路,遼軍先鋒,一日可至雄州城下。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再去看他身邊的十個親兵。雖然這些親兵,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但畢竟從未見過戰陣。此時一個個都是表情麻木、 動作僵硬,還有幾個人騎在馬上,小腿竟然在不停的發抖。 他就要靠著這些人,來守衛雄州。 河北沿邊諸鎮,政治意義莫重於保州那裡是大宋皇帝祖宗陵墓所在;而軍事意義則莫重於雄州雄州之治所,便(是)在五代時赫 赫有名的瓦橋關但它的重要性更重於過去的瓦橋關,因為如今雄州一旦被攻破,則遼人便等於佔據了河北官道而無後顧之憂。雄州以南, 君館不足守,河間府可以繞過,可以說越過雄州,就是北京大名府! 雖然,雄州其實也是可以繞過的。 如果遼人敢把雄州的宋軍當成死人的話。 而實際上,他們還真這麼幹過!一部宋遼交戰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遼軍把沿邊軍州城寨裡的宋軍當死人的戰史。仁宗以前,二三 十萬宋軍分散在數十座城寨當,守城有餘而野戰無能,就是河朔禁軍最強盛的時期,除了定州大陣等少數地區外,他們絕大部分城寨的兵 力,也少於幾乎是任何一支單獨活動的遼軍。 至於現在,就更不用提了,整編禁軍後,河朔軍隊裁減了三分之二,如今總共也就十萬人馬出頭,而在百年無戰事後,戰鬥力根本無法與 立國之初的強兵勁卒相提並論。樞密院又將主力後撤至大名府防線…… 趙隆不知道具體兵力分佈,但他知道,他們武衛二軍的防區,竟然包括雄州、霸州、莫州、滄州、清州、信安軍、保定軍一共五州兩軍之 地!他們總共也就五個營一萬五千人而已,居然有七個軍州要守衛!至於西線的飛武一軍,防區更是包括定州、保州、祈州、深州、廣信、安 肅、順安、永寧四州四軍之地!總共不到三萬禁軍,就已佔了河朔禁軍快三分之一的兵力,要集起來,也許還有模有樣,但分散在這十五個 軍州的平原之上防守…… 趙隆看著他的部下,他還真沒有什麼底氣說遼軍這次不敢這麼做。 但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了,這十五個軍州後面,除了東西的河間府、真定府各有一隻馬軍,永靜軍還有一點校閱廂軍外,趙、冀、刑、恩 、德、博、棣、濱這八州之地,就只能靠巡捕來抵抗遼軍了…… 不遠處的烽火台,狼煙已經燃了起來。 曲英已經做了他的事。 再想這些也沒用!趙隆望著那熊熊狼煙,腦裡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大聲喊道:「大伙都下馬!」 「趙大人?」所有的人都詫異的轉過頭來望著他。 趙隆卻已經笑著下了馬:「讓馬也歇歇。把弓都摘下來,大伙別看那麼多遼狗,先來的,也就是百十號人。他們來送死,咱們不好意思不 成全他們。你們這幾個人,雖然騎著馬,可說到底也是步軍。我也不指望你們能在馬上射箭,咱們下來招呼遼狗!」 杜台卿愣住了,「趙大人,你要和他們接鋒?」 趙隆點了點頭,笑道:「這個巴掌寬的白溝河,一箭便可射到對岸。他們想這麼便宜就搭好浮橋,真當我們河朔無人麼?」 杜台卿的臉一下紅了,「好!下官便聽趙大人差遣!」 「大伙聽好了。」趙隆伸手指著右邊水田旁的一片小樹林,「留四五匹馬在這裡,咱們所有的人都去那林裡藏好,給馬銜了枚,莫露了 行跡。那兒看得見河對岸的動靜,待會聽我號令行事!」 「是!」眾人轟然答應了。 趙隆總算是滿意的看到,這次他的親兵們沒搞砸什麼。眾人一陣手忙腳亂,卸下了五匹馬的綹鞍,任由那幾匹戰馬在官道邊啃著草。又小 心翼翼的牽了余上的馬,才藏進那小樹林沒多久,便聽到對岸傳來一陣馬蹄聲。 杜台卿眼力好,隔著樹林望去果然不出趙隆所料,來的的確是遼軍的攔軍3。也果然如趙隆所說,只有「百十號人」不過, 他隨便數了數,便幾乎驚聲叫出聲來:「遠探攔軍!」 他在心裡暗罵自己一聲「飯桶」這是早該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趙隆,卻發現趙隆正朝自己笑著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趙隆旁邊,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趙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趙隆笑著點點頭。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想讓我們這十個人與遠探攔軍交鋒?!」 「不錯!」 「這廝瘋了!」杜台卿幾乎要忍不住低聲咒罵起來。宋朝的武官,但凡去過一天朱仙鎮,都不可能不知道,遠探攔軍是由遼**萬里 挑一選出來(的)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遠探攔軍出現在哪裡,遼軍的先鋒軍就出現在哪裡,遼軍的主力也就出現在哪裡! 但是他是護營虞侯,他的職責是阻止主將後退,他可不想被這些西軍的蠢物笑話了,他狠狠的瞪了趙隆一眼,咬牙道:「好膽量!」 趙隆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親兵,壓著嗓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這樣的。沒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只要跟著我 ,跟平時訓練沒兩樣。看我放箭才放。」 說完,轉過頭,再看對岸遼軍已經到了白溝河邊。 白溝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經營的。這邊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沒影沒蹤,但一隻渡船還停在河邊。趙隆心裡懊惱的叫了一聲剛剛竟 然忘記了把這船砸沉了。 此時,這只遼軍離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邊,也不喧囂,只有三四個看起來是頭領模樣的人,策馬走近,低聲商議 著什麼。一面說,一面還有人伸手朝這邊指點,顯然是在說這邊的渡船與幾匹無人看管的好馬。 趙隆頓時警覺起來,他已經感覺到比起他以前遇到過的敵人來說,這次的敵人,經驗更加豐富,紀律更加嚴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 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顧一切的跳進河裡,游了過來。 但這一次,那些遼軍商議了一會,只有十個人脫了衣甲,牽馬跳進河馬上看起來還馱了東西,多半是架設浮橋之類用的。餘下的遼 軍,已然下馬,張弓搭箭,明顯是在掩護同伴。 「遼狗!」趙隆不由低聲罵了一句,他知道計不能售,無法再猶豫,一把牽過馬來,縱身上馬,大喊一聲「殺!」策馬衝出樹林。杜台卿 與眾親兵也紛紛上馬,大吼著跟著衝出來。 迎接他們的,是自白溝北岸,射過來的一陣箭雨。一個親兵沖得太猛,被遼軍一箭射左眼,頓時貫腦而死,在趙隆身邊墮下馬來。趙隆 一面引弓還擊,一同不斷的大聲喊道:「列陣!列陣!」終於沒讓餘下的親兵全部衝進遼軍的箭雨之。 一名渡河的遼軍從南岸探出頭來,被杜台卿看見,一箭射去,嚇得咕咚一聲,又縮下河。一名遼軍想要強行上岸,被幾個親兵亂箭射死 ……但馬上,又有二十名遼軍冒著箭雨跳進河,他們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馬背上,想要強行渡河。 「罷了!」趙隆知道他已經無能為力。掩護著幾個親兵重新上了馬鞍,又將戰死親兵的屍首馱上了馬後,終於恨聲命令道:「撤回雄州! 」 1註:即兵部尚書,《周禮》官稱。後的「大司寇」、「刑書」則是刑部尚書的別稱,「禮書」是禮部尚書之簡稱。 2註:諷刺的是,真實歷史上,北宋苦心經營的這道防線,在實戰沒起到太大的作用。因為真宗以前,防線並沒有成形。而到徽、欽 時,因為政冶(**),這樹寨塘泊又被宋人自己給荒廢了。這防線最終沒給金兵南下造成麻煩,反倒是金朝末年,雄莫一帶的塘泊,起到了 部分限制蒙古騎兵深入的作用。 3註:攔軍乃是遼軍斥侯部隊之名,負責偵察、傳遞軍情等事務。一般由五人或者十人一隊組成。後的遠探攔軍則是當遼軍大舉 出兵時,選擇軍精銳組成的先遣偵察部隊,數量皆在百人之上。 分卷閱讀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二之全) 白溝驛初戰不利,讓趙隆徹底明白,他將要面對的對手,不是他以往的對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賴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只能征善戰的西軍。 回到雄州後,他一面吩咐**官撰寫戰報,下令部將清點士武備,廣佈邏卒於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貴友商議對策。他雖然隸屬武衛二軍,但按規矩,除非樞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邊駐屯禁軍首先是聽令於所在知州、知軍們的。實際上,武衛二軍都指揮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線的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則是由定州知州段介兼任。但若無樞密院敕令,他們都調動不了其他軍州的駐屯禁軍。 這樣安排亦屬迫不得已,以武衛二軍為例,雄州因為宋遼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於軍事使命,以當時武臣之素質,實難勝任,因此知州必須是臣。如此一來,雄州知州卻不便兼任軍都指揮使,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關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遼境。當趙隆見著遠探攔軍的時候,霸州多半已經開始與遼軍苦戰了!倘若雄州的趙隆部也受燕超節制,生死存亡之際,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還是不赴援呢?坐視主帥戰死而不救,按軍法部將是要處死的。但河北沿邊諸鎮的禁軍,首要任務,卻是守衛所在軍州。 所以,武衛二軍與飛武一軍各部,與其他禁軍大不相同,可以說,他們只不過是名義上共用一個番號,實際上卻是**的部隊。 因此,趙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貴友。 趙隆見到柴貴友時,柴貴友第一句話便是:「趙將軍,本郡乃是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賴將軍了!」 「大人,下官……」趙隆欠身抱拳,正待謙讓幾句,但柴貴友卻已是心急如焚,打斷道:「將軍不必謙讓,此前唐都承過郡,便曾與本郡私下說過,他說趙將軍乃是西軍名將,田侯素民愛重者,將來萬一有事,囑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來,唐都承所說,正為今日啊。」 他一面感歎,一面又忙不迭地問道:「趙將軍,如今該要如何處置?方才胡巡檢來報,道是將軍已與契丹交過鋒了?不知勝負如何?來的契丹有多少人馬?是何人領兵?」他口的「胡巡檢」,乃是雄州巡檢胡玄通,統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裝力量,平日專責捕盜、治安、緝私。宋初與契丹交戰,河北沿邊有些巡檢麾下兵強馬壯,令契丹付出慘重代價,甚至連禁軍亦有所不及。不過如今承平日久,這些巡檢自然無法與立國之初相提並論。 聽見柴貴友這一連串的問題,趙隆只覺一副沉甸甸的擔壓了下來。此時他也無法多說什麼,只能默默承擔下來。欠身回道:「回大人話,今日在白溝,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遠探攔軍……」 「遠探攔軍?!」柴貴友立時臉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地望著趙隆:「將軍沒看錯?胡巡檢說將軍只帶了十個人,難不成……難不成將軍擊敗了遠探攔軍?」 趙隆只覺得喉嚨一陣發乾,「回大人,確是遠探攔軍。下官與他們隔河交鋒,死了一名親兵,也射殺了一名遼人。」 「果真?!」柴貴友盯著趙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苦笑道:「看來是真的了。如此說來,雄州要面對的,是遼軍主力。」 趙隆低下頭,在這位之前還幻想遼軍主力會攻向定州的知州頭上,又潑下一盆冰水,「依下官看來,這些遠探攔軍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樞密使耶律信的部下!」 便聽柴貴友又道:「罷了,罷了,不該問。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說得極是。」趙隆沉聲道:「雄州乃河北門戶,無論如何,必須堅守。」 「趙將軍說得是,雖說這是扇四面漏風的門戶,不過,好歹也是個門戶。」柴貴友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那趙將軍說吧,該如何辦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鋒,便該到易水河北了。這易水北邊,還有容城、歸信二縣,又該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趙隆身上了。 趙隆也是苦笑了一聲,「大人,容城、歸信二縣,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諸葛大人與任大人了,容城駐紮著屬下的第二指揮,歸信駐紮著第四指揮,各有五百禁軍,纓城自守,仍堪一戰。」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見,如今頭一件要緊的事,除派人向朝廷報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馬,巡查關北,拆毀易水上的橋樑,將關北至易水之房屋樹林全部燒燬,水井投毒,人畜遷入城。城門要加派人手,晝夜看守,不讓百姓接近。城在實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飯,也要在規定的時間內,不得隨意舉火,晚上更是嚴禁舉火,城內水井,易著火處,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遼人在城必有奸細,若為其所乘,大事去矣!」 「說得不錯,說得不錯。」柴貴友連連點頭。 「第二件,頒下告示,往來商旅,全部進城,不得南下。違者斬!」 柴貴友不解地望著趙隆:「這卻是為何?」 趙隆解釋道:「契丹已近,我軍雖依水設寨、拒河而守,但難策萬全。依下官之見,未必擋得住遼人渡過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過是一四面漏風的門戶,我們得做好遼人留下小股兵力將我們困在城,大軍卻繞道南下之準備。以過往戰例而言,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過契丹人,路上必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貨物資敵。況且我們也不知道其究竟有沒有奸細。最要緊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於援軍前來。」 「原來如此。」柴貴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照此辦理。」 「第三件,胡巡檢的部下,請大人下令,讓他聽下官指揮。此外,城兵力不足,禁軍不敢私自募兵,請大人下令,募集勇壯能戰之士,充入巡檢,協助守城。並擇本州膽大機靈之善走百姓,往來容城、歸信,探查敵情。」 「好,此事本郡讓胡巡檢去辦。」 「第四件,請大人下令本州鄉村百姓,皆就近遷入本城或歸信、容縣,及張家、木場、三橋、雙柳、大渦、七姑垣、紅城、新垣八砦,糧食、牲畜盡量帶走,不能帶走,亦要燒掉……」 趙隆的話沒說完,柴貴友已經大聲苦笑起來。他疑惑抬頭,卻見柴貴友搖頭道;「此事卻依不得趙將軍。」 「為何?這是……」 「本郡知道,此乃堅壁清野,疲敵之策。」柴貴友揮揮手打斷他,澀聲道,「但將軍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產?官府若燒他家糧食,他們又如何肯依?本州鄰近夷狄,民風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稱難治。本郡不想還未與契丹交戰,便先與百姓打起來了。」 「可即便不燒掉這些糧食,契丹來了,也會被搶……」 「百姓不會聽你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搶,他們便會心存僥倖。而且,契丹人搶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搶了他們的糧食,到時候,他們怨恨的便是朝廷這些人便是遷進城,誰能保他們不懷怨勾結契丹?趙將軍,這天下,多的是只顧自家家產,一點兒也不在乎忠君愛國、華夷之防的有錢人。」柴貴友望著趙隆,又道:「況且,契丹人去搶他們,不是自己的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趙將軍,你能讓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民?」 「這……」趙隆也知道自己斷然下不了這個手,一時亦無言以對。 「若是不能,那便是下了這個令,亦是無用。」柴貴友又道:「本郡會頒佈告示,曉喻百姓。但來與不來,聽其自願。」 「也罷。」趙隆知事亦只能如此,當下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務。」 「如此,有勞將軍了。」柴貴友也抱了抱拳,見趙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忙又叫住趙隆,道:「趙將軍,還有一事……」 趙隆一愣,停住腳步,「請大人示下。」 「是關於今日白溝驛之戰。本郡會傳出話去,今日將軍率親兵在白溝驛,以少勝多,大破遼軍,射殺遼軍名,傷敵十餘名。將軍回去後,將今日去了白溝驛的親兵姓名報給本郡,凡今日出戰之親兵,每人賞緡錢一貫!戰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撫恤外,本郡另賞緡錢二十貫、絹四匹!」 「這……」趙隆定定地望著柴貴友,一時十分為難,他從軍以來,從來不在戰報上做假。 柴貴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釋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來激勵士氣!」 趙隆遲疑了一下,終於欠身道:「下官遵命。」 *********** 四月八日這天晚上,是趙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來於雄州與易水南岸的兩座水寨之間,調派人手,佈置防務。一面還要派出探去打探各處消息,又要分出精力來,給雄州新募的巡檢部隊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檢胡玄通是個精幹之人,半個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義社的,個個都精習武藝弓馬,有幾十人還騎了自家的馬來。這只生力軍的加入,的確令趙隆高興了好一陣。只是這些人畢竟不知戰陣,趙隆叫曲英從武庫調出三百架弓,千支箭,發給他們,將沒馬的安置在雄州城牆上,協助守城,有馬的幾十人則令他們跟了胡玄通,聽候差遣。 可即便是這樣的,他的兵力還是不夠。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馬,其又有兩個指揮,三分之一些人馬,分別駐紮於容城與歸信。兵力捉襟見肘,趙隆也意識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遼軍輕易渡河才是關鍵。因此,他在易水邊的兩座水寨內,各佈置了一個指揮防守,自己親領營馬軍與親兵策應,以此構成第一道防線。 但情況怎麼看都無法讓人樂觀。 易水並不是什麼天險,在下游還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內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狹窄,不能行舟,大宋水軍無用武之地。而遼軍在河對岸,僅憑弓弩就可直接攻擊水寨。兩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遼軍火攻,不敢在寨內囤放火器,可寨又無法安放床弩。如此一來,他們也只能依靠普通的弓弩與遼軍作戰這不過是相當於兩個固定的大陣。寨的禁軍,士氣低落,人懷恐懼。直到柴貴友大賞今日白驛溝之戰的消息傳來,水寨的氣氛,才又變得活躍一點。 到了後半夜,去往歸信的探渡河回來,帶來的消息讓趙隆更加心情沉重遼人的先鋒,已經將歸信縣城圍了個水洩不通。探堅稱他看到遼人營寨相連,至少有上萬人馬。而且有許多的步軍!這些契丹步軍如今正在歸信城外,打著火把,連夜伐樹,並且有大批的工匠在製造攻城器械。 這讓趙隆實在無法相信。他將他負責情報的行軍參軍韋榮兒叫來,令他親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裡面,他卻已經相信那探所帶回的情報。他隱隱地感覺到遼軍的這次南犯不同尋常,然而他卻無法分辨是否如此這雄州城裡,沒有人真正經歷過遼國南犯。 也許這就是遼人與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趙隆原本早就已打定主意絕不分兵去救歸信。但當真正聽到探帶回的消息,他又猶豫起來歸信城,有他們五百部下! 領兵去救歸信,的確是冒險,有可能就此被遼軍殲于歸信城下,導致雄州不戰自破。但若讓遼人從容攻下歸信,他們便可以以歸信為據點,來進攻雄州,將來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難了。 他一直猶豫道天明,也沒有拿定主意。而從容城卻傳來了更壞的消息容城降遼了! 容城降遼的具體情況,直到四月十日的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揮使江守義在遼軍抵達城下之後,就殺了容城知縣,打開城門,降了遼人。肩負監軍之責的軍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這件事情在雄州禁軍造成了極壞的後果,一面是柴貴友、胡玄通等人隱隱流露出來的猜忌與防範,另一面是惱怒的杜台卿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將他的衛隊派到每個指揮的虞侯身後監視,又命令徹查軍與江守義、李月往來密切之將士,一時之間,雄州之內,人懷猜忌,上下相疑。 趙隆明知這樣是軍大忌,但他亦無計可施。江守義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趙隆,也是懷疑對象。他若再敢替這些通遼的疑犯說話,休說杜台卿不會聽他的,柴貴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權了。 另一方面,這兩天的時間,一水之隔的歸信城,戰況之慘烈,讓人揪心。 圍攻歸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騎軍與八千渤海步軍,還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遼軍連夜造出幾十架雲梯,十幾架撞車,自日清晨開始,就對歸信城發動一波一波的猛攻。歸信知縣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懷恩信,此時親冒矢石上城牆指揮守城,趙隆的第四指揮半日之內,陣亡過半,指揮使、副指揮使、虞侯全部戰死殉國,任傅良斬了前來勸降的遼使,又將自己未滿三歲的獨生幼扔下城牆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強征城內十歲以上男女,全部上城牆守城。歸信縣城牆內外,死屍橫積,但遼軍上萬大軍,攻了整整一天,傷亡了一兩千人馬,歸信竟然就是攻不下來。 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護下,從城地道出城這歸信地道據說乃是名將楊延昭所建,出城之後,直達遼軍陣後。這只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夜襲遼營,將遼人辛苦造好的雲梯、撞車,燒了個大半。又有十餘人分道奔出,前往各處求援。 前來瓦橋關求援的兩名死士,在柴貴友與趙隆面前聲淚俱下,苦求一日,見二人並無發兵之意,兩人不顧柴貴友與趙隆阻攔,一人繼續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過易水河,要與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趙隆眼睜睜看著他死於遼軍攔軍箭下。 到了十一日,歸信的戰況更加慘烈。 遼軍後繼大軍陸續趕到,歸信城外,旌旗遍野。遼軍運來兩尊火炮,四架拋石機,還有自容城繳獲的大量震天雷。隔著易水,趙隆都能聽見歸信火炮發射時的轟隆聲,瓦橋關內外,氣氛凝重,每個人都鐵青著臉,心事重重。歸信的每一聲炮聲,都像是打在了瓦橋關守軍的心頭。知道日落時分,炮聲終於停下,每個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淵之下。 果然,入夜之時,趙隆接到斥候的報告歸信陷落。遼軍用火炮轟開了城門,而江守義與李月帶遼軍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遼軍兩道打入,任傅良率軍巷戰失利,自刎於縣衙之內。遼軍旋即縱兵大掠,歸信一城,幾成*人間地獄。 *********** 紹聖七年四月十一日晚時左右,雄州瓦橋關易水北岸,一隻百人左右的契丹騎軍高舉著火炬,疾馳而至易水北岸列陣。 瓦橋關水寨,角聲大作。戰火,終於燒到了瓦橋關! 一隊隊武衛二軍三營的禁軍將軍列隊而出,張開弓弩,對準了對岸的契丹人。守衛水寨的指揮使迅速的登上望樓,等待著策馬而至的趙隆的將令。 北岸,一位黑甲騎士越陣而出,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一枝綁著書信的羽箭,正一座水寨的寨門。 趙隆的一個親兵看了趙隆一眼,驅馬朝著落箭的寨門馳去。 那黑甲騎士策馬來回踱了兩步,目光落在趙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趙隆趙將軍?」這黑甲騎士竟然說得一口純正的汴京官話。 「你是何人?」趙隆驅馬上前兩步,高聲反問。 「在下大遼先鋒都統韓將軍帳下遠探攔軍隊帥蕭吼,奉令前來下書!」 「下書?!哼!」趙隆望望蕭吼,又望望取過書信驅馬回來的親兵,忽然大喝一聲「駕」,朝著那親兵策馬疾馳而去。他一把奪過親兵手綁著書信的羽箭,調轉馬頭,回到本陣,抬眼望著蕭吼,高舉手之箭,高聲道:「此物便是蕭將軍所下之書麼?」 「不錯!所謂識時務者……」 蕭吼一句話放說到一半,便見趙隆已摘下弓來,將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響過,一枝羽箭朝著自己射來。他心一驚,慌忙側身閃避,卻聽趙隆高聲說道:「請蕭將軍回復韓寶將軍,這便是趙某的答覆!雄州在此,爾等若有本事,只管來取!」 分卷閱讀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三之全) 「契丹人過陰山?」章?只覺得喉嚨發乾,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又問道:「王兄知道是誰領兵麼?」 王師宜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實際上是他聽到這個消息後過於興奮,竟忘記打聽這至關重要的事情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驍騎軍副都指揮使,這麼丟臉的事情當然不好意思說出來。 「此乃遼主一石二鳥之計。」章?想了一會,忽然說道。 「此話怎講?」王師宜對章?一向非常佩服,連忙向前傾了傾身,問道。 章?笑了笑,吩咐親兵將桌上清理開來,然後將一個茶杯扣在桌的西北角,道:「此乃陰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此乃河套、黃河。」又在更遠的西面與南面各扣上兩隻茶杯蓋,道:「此興慶府與夏州。」 他一面擺置一面介紹,一幅簡陋的西夏形勢圖便展現在王師宜面前。 「王兄請看,契丹出陰山,與我平夏之軍隔黃河、荒漠相望,正所謂『可望而不可及』者。以吾軍之力,斷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黃河而與契丹交戰。然契丹一旦佔據水草豐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牽制吾軍,西可由『直路』抵興慶府,或盟或戰,其權皆在契丹。遼國君臣能出此策,實不可輕視。此舉一則投石問路,試圖朝廷之反應;二則牽制我軍,讓我軍與夏人都弄不清虛實。」章?一面面皺眉望著桌上的「地形圖」,若有所思。 王師宜自上次出醜後,便偷偷惡補西夏之風土人情課,這次倒也聽明白了章?所說的內容,章?所謂的「直路」,指是由興慶府通往遼國臨潢府的一條驛道。這條驛道從興慶府渡過黃河後一路向東北而行,經十二個驛站,以一條幾近完美的直線到達臨潢府。雖然其要穿過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這對於經常在沙漠作戰的遼軍來說,根本不成為障礙。如果遼軍果真佔據河套平原,那麼順此驛道而下,西夏可以說將徹底受制於人。遼國與之結盟,他們便有實力與宋軍相抗,如果遼國翻臉,那麼只怕西夏人連跑的時間都沒有。 「無利不起早。能夠佔據河套,甚至有可能變西夏為傀儡,怪不得遼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低聲說道,彷彿是和王師宜說話,又彷彿是在喃喃自語,「然這個時機,卻還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興慶府諸條道路,由綏州、夏州至鹽州、靜州,渡黃河而抵興慶,此舊驛道是諸道最平坦,最適宜車隊行走之路線。舊時商隊往來,貢奉、歲賜,乃至西域各國使節假道而來原,多取道於此。平夏抵定,我軍最大之優勢,便是掌握了這條驛道!」帥府之,司馬夢求也在向石越分析著形勢,他說到此處,向種古望了一眼,種古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司馬夢求方繼續說道:「遼主此時出兵,時機不可謂不好,然終究還是差那麼一點。若是梁永能未敗之時,我軍將受極大牽制,東線將無所作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軍以平夏為根基,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局勢亦未至於被動。」 石越與種古都頷首表示贊同。不過遼主出兵之時機,在石越看來,只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他若出兵過早,西夏尚未陷入絕境,又豈能甘心將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過份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惱羞成怒,與遼國全面開戰,楊遵勖鹹魚翻身也未必不可能。這樣大戰的風險,無論是宋朝還是遼國,哪一方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這間無非是對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問題。遼主此時出兵,在石越看來,最大的用意是佔據豐腴肥美的河套地區,一方面可以給大同府一個屏障,取得地理上的優勢;一方面則可以增強國力--一個河套地區,在當時抵得上數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於其餘種種可能,對於遼國來說,那不過是另外的好處,若是宋朝肯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遼主會爽快的將西夏出賣得一乾二淨。 但是,休說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麼捨得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 宋朝拼著消耗國力,以無數的錢糧與數以萬計的戰士生命相博,才取得這些戰果。而遼國不費吹灰之利,便佔據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遼國西京道的地理優勢,極大的改善宋朝由於喪失薊燕十州而形成的戰略劣勢--這是只要看地圖就可以明白的簡單事實。而且河套平原還是宋朝夢寐以求的優良馬場! 「然契丹兵出陰山後,態勢立即變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擔心西夏會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馬,讓其喘過氣來,後患無窮。西夏任誰當政,最終都難以坐視平夏被佔。而契丹雖經內亂,然君臣同心,名將輩出,士卒皆百戰之餘,大宋若與其決戰,勝負固然難料,戰火卻勢必漫延至河北、京師,國家要付出的代價難以估計,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決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雖未必敢激怒於我,我亦不可過份激怒契丹。契丹雖出兵西夏,暗含挑釁之意,然畢竟留有極大餘地。而我與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馬夢求職掌職方館,對遼國的瞭解遠在石越與種古之上,他的意見,便是連樞府甚至皇帝,都會尊重。 「純父言之有理。」石越對司馬夢求的話也是深以為然。宋遼之間雖然貿易額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遼國在經濟上對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的意識到一點--熙寧十三年,無論宋朝還是遼國,都不是工業社會。遼國這樣巨大的經濟體,絕不可能因為宋朝斷絕貿易而陷入一種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遼國自己產糧、產鐵、產馬,他們在經濟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這種情況下的經濟依存,可以為宋朝牟取適度的利益,但是如果過份了,將遼國逼得無路可走,對宋朝來說反而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一場全面的戰爭,那時候契丹統治者最直接最簡單的選擇,便是將人民的不滿轉移到宋朝身上來,最起碼,整個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華地區汴京附近,都會淪為戰場。契丹人最終也許會被擊敗,甚至被消滅,但宋朝要付出的代價也會是極其昂貴的。而至少現在,大宋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但是,有一點石越也很堅持:河套平原絕不能讓給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軍力不能及的情況下,都可以讓給遼國。但是黃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餘之事,可臨機應變,並非急務。」石越目光移到種古臉上,頃刻間便下定了決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將領,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馬夢求與種古都吃了一驚。石越剛剛還同意司馬夢求的觀點,似乎要與遼國達成一定之妥協,此時卻要派兵去河套。 「純父方才說,只有遼軍過陰山之報告,並無說遼軍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確是如此。然遼軍既過陰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馬夢求答道。 「那不必理會。河套部族甚多,此時尚忠於西夏,遼軍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這般快平定整個河套。便是西夏,雖力有不及,然終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緩緩說道,見種古與司馬夢求都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眼下便要一個合適的人選,迅速出兵河套,只要佔得立足之地,日後與遼主便有交涉之餘地。否則一旦遼軍盡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換?且有一軍至河套立足,亦可牽制遼軍,翼護平夏。」 「妙策!」種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讚歎。 「派兵急取河套?」王師宜目瞪口呆地望著章?,「與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目光興奮起來,但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軍深入,蹈拱聖軍前車之轍……」 「王兄以為遼軍便敢真打麼?」章?笑道,「縱然我軍孤軍深入,全軍覆沒,遼主便不怕我們進兵他的西京道與南京道麼?要打也只會是小仗,除非遼主派了一個不識大體的人為將。但遼主既想得出此策,又豈會隨便派個人來?」 「還是冒險。」王師宜一個勁的搖頭。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時插進去宋遼夏三方勢力,若不打大仗,簡直不可思議。「補給是個大問題。」 「補給?」章?忍不住笑了起來,「去河套還要想著全靠後方運補給,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帥,最多運一次補給,保證其不至於在冬天被餓死凍死便可。其餘的,只能自己設法。滅掉西夏前,焉有許多功夫來理會這邊角之棋?」 「最難者,在於擇將。」石越沉思良久,還是歎了口氣。「苟不得其人,畫虎不成反類犬。」 「莫如下官親往。」種古考慮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派往河套的軍隊,必然是東線諸部的。因此,為了保證將領與軍隊之間熟悉,選派之將領也必是東線的。細數他麾下的將領,折克行風頭正健,此時調他前去,他難免沒有想法,畢竟那是沒得什麼功勞可立的苦差事,哪裡比得下將來攻靈州下興慶府之風光無限?更何況輕兵前往河套,人數必不能多,頂多便是三四千人馬,用折克行並不合適。吳安國雖然是個人材,但是種古卻擔心他一個忍耐不住,與遼軍大打出手,反而壞了大事。以吳安國的性格,統軍千里之外,誰能節制得住?慕容謙本來也可以,但是誰敢保證他的部屬到了河套不出問題?而且他與石越畢竟是親戚,亦不便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至於其餘諸將,更不足道。想來想去,只有他自己親自出馬,才能穩妥。 但他話一出口,便被石越否決,「不可。平夏須臾不可離種帥。」 「種帥此時須坐鎮平夏,平夏方復,千頭萬緒,多賴種帥。石帥以為何畏之如何?」司馬夢求心裡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與種古便齊聲反對,「不妥。」兩人都沒有進一步解釋原因,然而司馬夢求當然也知道其癥結在哪裡。派遣到河套地區,雖然是邊遠之地,處境艱難,但同時正因如此,更易在部下建立威信。兼之天高皇帝遠,手握兵權,節制一方,更容易形成割據之勢。如何畏之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放到河套平原,處在各種勢力之間,正是虎入山林,龍游大海,其勢必不可制。石越雖然惜重何畏之之才,但是他心卻是時刻堤防此人。戰時固可讓他領兵,然而一到和平之時,石越便立即削其兵權。只不過石越做得更加隱蔽而富有技巧而已。司馬夢求對這一層意思,也心知肚明,他本來也只是想行權宜之計,但見石越與種古皆如此堅決的反對,便不再多說。 議事廳內,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裡一遍遍涮選東線的將領名單,忽然想起曾經拜見過自己的折可適,折可適此時的才華尚未充分展露,名聲地位皆不如吳安國、慕容謙等人,但是這個人卻畢竟是「歷史上」的名將。而且石越觀其為人,屬於豪邁而知,勇敢而不莽撞之類,倒未必不是個好的人選。 他試探著向種古問道:「種帥以為折可適此人如何?」 隱君笑道:「折可適乃將種。然而磨礪尚少,一時干當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頷首。種古說的並非沒有道理,極有才華的人,在沒有經歷磨練前突然放到一個極高的位置上,雖然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但更多的時候會導致人心靈的扭曲,使得他進退失據,最終反而毀了這個人。吳安國幸而遇到種古,使他多擔重任,一步步磨練,終於能有今日之聲望與成績。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給折可適鍛煉的機會,還是少了一些。這樣一想,他不免又有點沮喪。然而兵貴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馬越快越好,卻不容他耽誤。 卻聽小隱君又笑道:「若能選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為正將,以折可適為副,則是兩便之策。折可適心胸豁達,頗能以大局為重,有他為副將,正將則不必限於延綏平夏。」 石越頓覺豁然開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帥屬意何人?」種古笑問道。司馬夢求也在心暗暗猜測石越的人選。 卻見石越用手指畫空寫出一個字來。 「章?」小隱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頷首,道:「以章質夫與折可適並往河套,憑他遼主派誰來,吾等亦可無北顧之憂。」 他解決掉一個大問題,心大鬆了一口氣。又對司馬夢求道:「純父,陝西房之情況,究竟如何?章質夫經營河套,勢必要拉攏當地部族,若有職方館之助,將事半功倍。」 司馬夢求苦笑一聲,道:「學生當盡力而為。」戰爭開始後,西夏對內部的控制也變得加倍嚴厲起來,間諜終究也是人,條件所限,其作為也總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話已經帶著責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石越只是點點頭,不再多說。他計議已定,便不再有絲毫耽擱,轉頭對小隱君道:「進兵河套,兵貴神速。我立刻頒令,著章質夫速往鹽州,會合折可適盡快出兵,事後再上報樞府未遲。」 種古聽罷,起身說道:「下官便與章質夫連夜趕往鹽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種帥了。」石越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隱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開口趕種古走人而已,小隱君既然主動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應。 章?剛剛在酒樓之外辭了王師宜天色已至黃昏,正猶豫是否要繼續去求見石越,轉身卻見一個身著布衣,腰間佩著一柄彎刀的關西大漢站在路的對面,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他身後跟著十來個從人,都挎弓佩刀,雖然都貌不出眾,卻讓人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分明都是從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章?定晴望去,吃了一驚,脫口呼道:「小隱君?」 種古笑著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違了!」 章?連忙抱拳還禮:「久仰了。」目光掃向種古的左手,果然見他缺了一個手指。他正在心裡揣測種古怎麼會來了慶州,卻見種古笑著遞給他一張宣紙,他忙接過來,打開方看了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喜色,抬頭笑道:「敢不從命?」 種古微微頷首,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東西,石帥鈞令,今晚便與在下連夜趕往鹽州。」 章?慨聲笑道:「待到天黑,豈不又要耽誤時間?何不即刻出發?」 隱君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卻不多說,只向部下使了個眼色。有人便牽過一匹馬來交給章? 當天黃昏時分,在慶州城門將要關閉之前,數十名布衣騎士急馳而出,向西北方向趕去。與他們交錯而過的,是一隊從環州方向來的騎隊。慶州的軍民對此早都習以為常,沒有人意識到,這兩隊人馬,對宋遼夏三國的未來,有著何種重大的意義。 「櫟陽縣君?」正在閱讀范純仁送來的公的石越霍然抬頭,望著跑來報告的豐稷,道:「她在何處?」 「下官已先將夏使送至驛館,櫟陽縣君求見石帥,下官自作主張,已安排她往帥府來,便在府外等候。」豐稷非常激動,夏使到韋州開始,便要求盡快見到石越,而櫟陽縣君又有石越的親筆信件,因此韋州官員不敢怠慢,安排車馬衛隊,護送他們前往慶州。豐稷已向護送的武官打聽清楚,一路之上,夏使為了請他們晝夜兼程趕路,還特意送給他們金銀,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這種種跡象都表明,夏國內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來自興慶府的櫟陽縣君,對於大宋掌握西夏內情,便顯得至關重要。因此當櫟陽縣君要求立即面見石越之時,豐稷也不請示,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石越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豐稷卻敏銳地感覺到石越也露出一絲喜色。果然,便見石越合攏卷宗,起身對豐稷說道:「快請,本帥當降階相迎。」 這下連豐稷都覺得驚訝了。他跟隨石越以來,很少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而櫟陽縣君不過是一歌妓出身…… 走到門口的石越彷彿看出了豐稷的心思,忽然問道:「相之可知本帥為何要降階相迎麼?」不待豐稷回答,石越便又說道:「本帥是要借此讓天下人知道,無論出身如何低賤,不負國家者,國家亦必不負之。凡為國家而不計生命名譽者,理應獲得尊重。」 「石帥所見,非下官所及。」豐稷誠懇的說道。 櫟陽縣君被請進帥府之後,便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雖然是夜晚,但帥府內燈火通明,到處都挑著通紅的燈籠,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清晰入眼。這裡也是她曾經熟悉的所在。其實,自回到慶州那一刻起,一種游回歸故鄉的感覺,便時時浮在她心間。 「縣君請!」帥府的門吏好奇、恭敬地給她引著路。 帥府廳的台階前,一個穿著白袍,束著玉帶,披著紫色披風的年男正微笑著望著她,等候她的到來。他的笑容與幾年前一樣的親切,如同溫和的兄長、久別的朋友。與幾年前一樣,他的笑容不帶任何虛假,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做作與掩飾。如他這樣身份地位的男,對一個低賤的歌妓能有這樣的笑容,整個大宋,只有這麼一個人。 「奴家見過石帥!」櫟陽縣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別來無恙。」石越溫厚地笑道。 一滴眼淚終於忍不住浸出眼角,既便是在被西夏軍隊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難以忍受的侮辱與凌辱,處於極度無助之時,她也沒有想哭過。不知道為何此時竟如此軟弱?絕不當著任何人的面哭泣,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許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聲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學士別來無恙。」 「請!」 「學士請!」 帥府的招待十分簡樸,不過一杯清茶。石越也沒有任何的噓寒問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但是李清清感覺十分舒服。因為在這裡,沒有她不習慣的繁縟節,卻有著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簡單扼要地向石越介紹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后對她的召見,派遣使者的用意。 「議和麼?」石越沉吟道。 豐稷在旁邊說道:「如此說來,前一段職方館傳來回的情報是真的。」 石越點點頭。幾天前,職方館的一位間諜傳回來一個情報,他在西夏聽到謠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復辟。 「李姑娘以為,梁太后是真心想求和,還是詐術?西夏果真已經到了喪失希望的地步麼?」石越向李清清問道。他對西夏在「歷史上」的堅強韌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論他同不同意議和,對於西夏求和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奴家被俘之時,曾經注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飲食。」李清清並沒有正面回答石越的問題,「奴家發現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份量亦不多。相比戰前所見,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興慶府,奴家偶爾也會見到有些夏兵不見披鎧甲,在興慶府修葺城牆之勞役,其多有婦孺。」 石越與豐稷對視一眼。石越還是從容淡定,豐稷卻已經喜形於色,「他們支撐不下去了。」 「興慶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積蓄。」石越潑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後的這點本錢,職方館的歷次報告早已不厭其煩。以石越對梁太后的瞭解,相信這些糧草,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動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臨困境。」 李清清頷首道:「奴家以為,西夏求和,或許是想有時間從容收割小麥。奴家自興慶府一路東來,所見在麥田勞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見一個壯年。」 「石帥!」豐稷殷切地望著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個善於言辭之人與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說。」 同一個晚上。 ?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結香統率著一千西夏騎兵在?海遊蕩了數日之後,迫切希望找個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們的目的地。花結香是西夏名將悖麻的部將。悖麻被任命為靈州知州後,便被梁太后委以重任,兼節制靈州外圍的部隊。梁太后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幾個梁氏弟監軍外,竟將梁乙逋也調回來,讓梁乙逋與嵬名榮一起掌握興慶府及周邊的軍隊。而在危急關頭,將至關重要的靈州防務全權委託給了真正的軍人。悖麻上任之後,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領數萬大軍在荒沙遊蕩的作法,僅僅抽出一萬騎兵,分成十部,巡防整個?海地區,從而將偵察面積擴大了五倍。而悖麻也因此有了較為充足的兵力,來整頓靈州防務,同時還可以派兵監視孤軍懸於靈州附近的一營宋軍與駐於鳴沙城附近地區的種誼、劉昌祚部宋軍。悖麻本想一舉消滅宣武第二軍的這一營宋軍,並從劉昌祚手奪回鳴沙城,真正鞏固靈州之防務。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兩支宋軍都是部伍嚴整,訓練有素,不可輕視。而且這兩軍之間,竟隱然互為犄角。攻擊劉昌祚,劉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軍將直接威脅靈州城,並且可以想見一旦他主力離城,路的宋軍主力將滾滾而至。而如若他攻擊宣武軍的這個營,以這支宋軍步軍之裝備與戰鬥素養,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攻破的,到時候劉昌祚部就肯定會來夾擊他。因此,悖麻在找不到宋軍的破綻之後,只得暫且隱忍不發,與宋軍為持久之策。從來客軍不利持久,悖麻絕不相信宋軍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只要宋軍敢輕舉妄動,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尋出其破綻來加以利用。於是,悖麻親自率軍在靈州整頓城防,與宋軍僵持。而派遣這十支騎兵深入?海,監視宋軍主力。他對這些部隊的命令是:當戰則戰,不可戰則走。其目的主要是偵察宋軍主力的動向,同時攻擊宋軍之輜重部隊。但是悖麻接管靈州防務的時間畢竟不長,目前為止這些夏軍真正到達的範圍,亦只是止於耀德故城往南一點。再往南靠近溥樂城的地區,夏軍便不敢深入了。因為在那些地區,經常也會有大股宋軍出沒,據韋州內還忠於西夏的細作報告,那是宋軍幾支精銳部隊在那裡進行「演習」,以使軍隊更加適應當地的作戰環境。傳聞之,那裡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軍」之稱的宣武第一軍。無論是花結香還是其餘西夏將領,都深刻地感覺到他們面臨的宋軍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不是以前的那只宋軍。因此也從來沒有人敢冒著風險過於南入。 「將軍,聽說最近耀德城這邊也開始有宋軍出沒,是不是要小心一點?」一個佐將向花結香問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結香為將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這種好習慣,這次果然又幫了他一次。被派去偵察的兩個士兵很快回來了,但這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張大著嘴對視,半晌說不出話。花結香氣得一鞭抽將過去,兩個痛得同時叫出聲來:「宋……宋……宋軍!」 「廢物!」花結香罵了一聲,策馬奔向一個高地。他要親自看個究竟。 但是花結香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廢墟上,紮起了成百上千的營寨,營寨外面懸掛的燈籠在一望無際的黑幕下顯得極為壯觀。不斷有士兵舉著火把走來走去,營寨裡不僅有箭樓,柵欄外還可以看到了挖掘的痕跡,顯然是有陷馬坑。 「娘的!」花結香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認真估算宋軍的數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計叫嚇了一跳:至少有三萬以上的宋軍在此駐紮! 「終於要開始了麼?」這是花結香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他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判斷,因為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壘土的宋朝工匠。 「阿彌陀佛!」信佛的花結香在心裡喊了一句。 宋軍在築城! 是的,宋軍在築城! 既便花結香在西夏軍算不上什麼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當這座城築好之後,就是宋軍主力大舉進攻靈州之時。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現在的溥樂城,肯定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溥樂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將是名副其實的「耀德城」。在這兩座城堡的保護下,宋軍的糧道將暢通無阻,他們的糧草將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海巡遊的部隊,嵬名榮將軍那出色的謀略,在這兩座城面前,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難怪宋軍一直按捺著不動。 在佔據明顯的優勢的情況下,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來營建這兩座城堡,宋軍統帥真不知道是過於愚蠢還是過於聰明。 但是花結香卻知道,無論宋軍統帥的智商如何,他們的麻煩大了! 他不知道悖麻大人在宋軍多半已經建好溥樂城的情況下有什麼辦法來阻止宋軍繼續營建耀德城--悖麻大人現在對靈州城外的一營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管怎麼樣,現在花結香要做的,是將這個情報傳遞回靈州。 他迅速的掉轉馬頭,策馬下坡。 花結香剛剛回到自己的隊伍當,便聽到左側與右側傳來沉悶的響聲。那是數以百計的戰馬同時落地傳來的聲音。花結香的臉色變了一下,他們所在的地區離耀德故城並不算太遠,只不過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擋而已,如果這些宋軍有馬的,事情就麻煩了! 「撤!」 「快撤!」花結香急急下達命令,他可不認為自己這一千人對付如此規模的宋軍有何勝算。 夏軍在花結香的催促聲急急忙忙地調轉馬頭,向北方催馬撤退。身後兩支宋軍的黑影已經依稀可見。 讓花結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們已經被追至射程之內,但是身後的宋軍卻並不放箭,只是悶頭追趕。數以千計的騎軍,在黑夜的荒漠追逐著,將黑幕都踐踏得顫抖。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又有兩支宋軍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們應當是早就派了出來的,只不過抄了近道,竟然擋在了花結香的前面! 這裡他娘的怎麼不是那種一望無際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結香惡狠狠地詛咒著該死的地形,但宋軍對地形的熟悉更讓他感到驚慌。他們來這裡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隊都是廢物!但再怎麼樣詛咒也於事無補,事到如今,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殺啊!」花結香大吼一聲,摘下弓來,搭上了羽箭,朝著前面的宋軍衝殺過去。 然而讓他更加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前面的宋軍迅速的跳下馬來,舉起盾牌,結起了方陣。 「步軍!」花結香沒有來得及後悔,這支宋軍是花結香所見的最訓練有素的部隊,面對著騎兵的衝鋒從容不迫的結陣,當他的部隊離宋軍還有三百步的時候,宋軍正好結成了方陣。夏軍的箭手被盾牌無情的擋下,而宋軍弩手們的齊射,卻讓花結香與他的部下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許多人紛紛落馬,連花結香的左臂也被射一箭。這種弩箭的威力驚人,竟然透過花結香的臂甲,一直扎進他的肌肉內,疼得花結香幾乎滾下馬去。 花結香此時已顧不得許多,忍著疼痛,掉轉馬頭,大聲喊道:「保持距離!射箭!射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卻遠不如對面的敵軍善戰。兩輪齊射後,後面追趕的宋軍也到了,這些宋軍卻並沒有立即下馬,而是向著夏軍扔出許多**上冒著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靂投彈!」花結香腦海迅速閃過一個詞,便聽到轟、轟、轟的聲音,伴隨著火花、慘叫、血肉橫飛,在夏軍之響起來。許多戰馬立即被驚嚇,發了狂的載著騎兵四處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結香只見到自己的戰馬前蹄高揚,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掀下馬去。 「殺!」 「殺!」 宋人的呼吼聲劃破了夜空,在霹靂投彈的火光映照下,穿著黑黝黝鎧甲、手持長刀的宋軍,如同猙獰的怪獸一般,向著亂成一團的夏軍衝殺過來。 花結香在幾個親兵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執刀在個宋軍雙手舉刀,向花結香猛劈過來,宋軍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紋,猙獰欲出,彷彿也想要衝出來咬他一口。花結香側身避過這一刀,順勢向宋軍的腰間砍去,卻聽到「?」一聲,被另一個宋軍用刀架住。花結香受傷後不敢力拼,連忙卸開這一刀,跳到一邊,方未站穩,便聽到背後風聲急到,他連忙就地一滾,堪堪避開。但頭盔卻掉到了地上。 這時候花結香才發現,這支宋軍在白刃戰之時,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戰。這三個宋軍向他攻擊之時,他的親兵們也正在以一對三的苦戰著。 他腦海迅速閃過有限的宋軍資料,騎馬步軍、虎頭胸紋、虎頭胸紋…… 「宣武第一軍!」 「晦氣!」花結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經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分卷閱讀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四之全) 遼軍渡過易水、奪了宋軍的兩座水寨後,卻並沒有馬上攻城,而是夾河列陣,好整以暇的壘灶做飯起來。韓寶再次向趙隆展示了他的謹慎,他不僅派出了兩隊騎兵在瓦橋關兩面游弋,還派出了數千漢軍在城外砍樹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趙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佔盡優勢,卻依然連半點機會都不肯留給自己。 午後,趙隆終於有機會第一次在實戰見識到火炮的威力。 五門火炮,每門火炮都由四頭駱駝拉動的駝車裝載,除了對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論行軍速度,較之尋常馬車,毫不遜色。除了拉載五門火炮的駝車外,同行的還有十餘輛駝車輜重,而護衛這五門火炮與二十五名炮手的,是上千餘名契丹精銳騎兵!這支火炮部隊,看起來不像是韓寶的麾下,更像是一支**成軍,協助韓寶作戰的部隊。他們渡河之後,在距城約兩里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趙隆看著他們將長達五尺的銅炮,從駝車上推下來原來每輛駝車上的火炮,都已經事先裝在一個炮架之上,這種炮架,趙隆曾經在河間府見過,都是由堅木製成,裝有四個輪,便於移動。但遠遠看來,遼人的炮架,與大宋神衛營的不同,神衛營的炮架較高,火炮可以上下調整角度,據說如此,發射之火炮能更加精準。而神衛營的炮手,隨身也都會帶有規尺,以計算發炮之遠近。 但趙隆所見的這些遼軍炮架,卻極其低矮。他遠遠看見那些遼人炮手比劃半天之後,方將五門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後,讓他大惑不解的是,遼人並沒有馬上發炮,竟然在火炮後面挖起坑來! 這卻是趙隆從未見過的。 他並不知道遼軍的這五門火炮,與他在河間府所見之宋軍火炮,形制其實大不相同宋軍在河間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門,射程遠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後裝母銃炮,每門炮配有三到五個銃,事先將彈藥裝於銃之內,作戰之時,火炮便可以連續不斷發炮。而其彈丸以鉛為主,一炮發出,鉛丸成百數十,人畜者立死,要的便是殺傷範圍大。而遼軍這五門火炮,卻是專門設計出來攻城之用整個大遼國,這樣的火炮,也就此五門,再多一門都沒有了。 遼國設計、鑄造這五門火炮的人,叫做韓守規,乃是一個遼國漢人,韓家世代都是遼**的工匠,韓守規之父因為相貌俊秀,被一個親王看,做了男寵,韓家因此顯達。韓守規三十歲時,也就是熙寧十一年,被選派往汴京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留學,他本就天性聰慧,兼之留學之前,在遼國曾經設計兵器、規划水利,甚至還主持過修建宮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學之時,實是如魚得水。雖說格物院凡與兵器研究院有關之學問,對遼國學生都有所防範,但是學院到底是學院,如火炮之設計原理這些,本也不是多深奧的東西,況且,石越懲於他那個時空的明代初期為了防止火炮技術洩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終卻是導致後繼人才匱乏,成為至明代,火炮便已落後於西方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極力反對敝帚自珍的方針,而是力倡鼓勵民間習學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對白水潭格物院之影響,無人可及,而在這種政策之下,對於韓守規這樣的聰明人來說,瞭解火炮火器之奧秘,那實在是極簡單之事。相關的書籍處處皆是,而他的同窗好友,更是多有在兵器研究院當差的。韓守規在白水潭讀了五年書,回國之時,箱便已經裝了他自己設計的十幾種火器圖紙。而那時,遼國已經開始暗仿製火炮有時了。待到韓守規歸國,遼國仿製火炮便是一日千里遼國坐擁幽薊之地,治下擁有漢、渤海兩個明高度發達的民族,無數技藝出眾的工匠,又有鐵礦、銅礦,其冶鐵、冶銅之技術,相比宋朝,可以說在伯仲之間。一旦有了韓守規的頭腦,在火炮技術上,遼國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經驗的積累了。而偏偏韓守規本人,同時又正是一個天才的工匠! 如他鑄造的這種「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採用了宋朝趙巖設計的克虜炮為原型,有準星、照門、炮耳,管壁較厚、倍徑較大,但卻又做了專門的改進,這種火炮,每門重達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虜炮要重上一倍,與宋朝兵研院現時喜歡設計母銃後裝炮不同,韓守規採用的是前裝彈藥,所用的彈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彈!這「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一炮發出,聲震數里,後坐力極大,炮手點火之後,若不及時躲進土坑,難免不被震傷。其威力之大,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遼帝耶律浚甚至親自賜名由這五門火炮組成的部隊為「大遼神威軍」! 這些內情,自非趙隆所能悉知。 事實上,他連「韓守規」這個名字都從未聽說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大遼神威軍」。他對火炮最主要的認識,來自於河間府的一次演習試射,那一次,附近所有軍州的主要將領都受邀前往,親眼看著二十餘門火炮齊轟,實是趙隆有生以來所見的景象,最受震撼的一次。這遠不是他在講武學堂時看到的那幾門教學用克虜炮可以相提並論。(將麼內情,雖非趙隆所能悉知。但是,洩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後) 然後便是昨日…… 然後,便是今日! 大約在申初時分,便聽到幾聲巨大的轟隆聲猛的響起,遼軍終於開始發炮攻打瓦橋關。 遼軍的第一輪炮擊發出的巨響,驚得瓦橋關內的牲畜馬嘶牛鳴,四枚石彈越過了城牆,砸落城內,一枚石彈正好砸在離城牆不遠的一座房屋上面,斗大的石彈落下,頃刻間就砸塌了半邊屋頂。還有一枚石彈打在了城牆上,站在趙隆旁邊的曲英咂了咂舌,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去看了一眼,嘴裡立刻罵出了一連串連趙隆都聞所未聞的粗口來原來這城牆竟被這石彈砸出個數寸深的大坑來!虧得瓦橋關當年修築之時,壘土是花了功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挨得這一炮,城牆馬上就得塌一塊。 趙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為遼人的火炮,與河間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樣的威力,因此早已準備了布幔、皮簾等守城之物應對。他正在發愣,已聽曲英在旁邊罵道:「乖乖,趙大人,這玩意靠布幔、皮簾只怕耐不住。」 連杜台卿也忍不住罵道:「樞密院那群王八蛋,難怪他們在大名府要修石牆!趙大人,這該如何辦法?」 「曲三,先讓大伙將布幔、皮簾撐出去!」趙隆吩咐著曲英,一面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一點,「讓胡巡檢去城,令城內軍民,不得驚慌,小心躲避矢石。」說道此處,他故意提高聲音,大聲道:「瓦橋關堅固著呢。大家放心,這幾塊石頭,砸不垮這城關!」 目送著曲英高聲領命而去,趙隆轉過身來,望著杜台卿,問道:「杜大人,上午所說之事?」 「你說現在就?」杜台卿驚訝的望著趙隆。 「我們去見柴大人罷!」趙隆望著杜台卿的眼睛一會,轉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後,遼軍又開始了第二輪炮擊。 「開什麼玩笑?!」雄州州衙,柴貴友瞪大了眼睛,望著趙隆,「詐降?!」他轉過臉望著杜台卿,「難不成你也瘋了?」 杜台卿默默不語。趙隆漲紅了臉,道:「柴大人,這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什麼沒有辦法的辦法。」柴貴友搖著頭,道:「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們三個便一道自刎盡忠。詐降,成了還好。 萬一沒成,到時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乾淨了。」 「大人若只是顧忌此事,那下官倒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柴貴友狐疑的望望趙隆,又望望杜台卿。 「到時候便說是下官與杜大人綁了大人獻城,如此,縱然失敗,亦不損大人清名。」趙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這裡,他不必再掩飾他的絕望。 「這……」 「柴大人,不得萬不得已,下官不會出此下策。」趙隆高聲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上城樓看看,遼軍五門火炮架在兩里之外,發石如斗,易水南北,精騎數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戰,無異於驅羊攻虎,自取敗亡。想要纓城自守,城卻無一物可以阻著遼人的巨石,無一器能攻得著兩里以外的遼軍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內,無論拋石機、床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這麼著乾等著挨打,早則今晚,遲則明日,這城牆總會被轟塌一塊,遼人若是運氣好一點,一炮轟城門,那只怕連今晚都等不著!」 「如今之策,惟有詐降。遼人素來輕我,下官見韓寶用兵又謹慎,愛惜士卒性命,我們如今窮途末路,向其請降,他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到時,若能說動遼人,允我出城請降,我便擇數十死士,騎快馬,暗藏霹靂投彈、火藥,伺機而動,無論是與韓寶同歸同歸於盡,或能拼得一命,毀掉遼人火炮,遼人都必定士氣大挫,雄州亦能贏得喘息之機,等待援軍前來。」 「縱是遼人不讓我出城請降,我們為表誠意,派去人質。他們既知我今晚將降,戒備必有所放鬆。今晚我亦可擇死士數百,由城內地道出城,偷襲遼軍,殺他個措手不及。若能除去遼軍火炮,自是萬幸。縱然一無所得,咱們也拖了一日時間,也是便宜。」 「人質?這遼人火炮,真的如此厲害?」柴貴友忍不住問道,他聽趙隆所說,哪裡是詐降,分明是孤注一擲。他口裡問著話,眼睛卻是望著杜台卿在他心裡,他是信任杜台卿多過信任趙隆的。容城之鑒不能不防,萬一趙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台卿沉默了好一會,方沉聲道:「柴大人,你也上城牆看一眼罷。」 自從昨天晚上遼軍兵臨城下以來,柴貴友還沒有上過雄州的城牆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內,念佛頌經。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上。吳家口鋪。 段介勒馬停在吳家口鋪的入鎮路口,望著眼前的殘垣敗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罵:「賊遼狗!莫叫本郡遇上!」這已經是他一路上,所遇上的第三處村鎮,處處皆是一般景象,不僅人畜無遺,連房屋都燒得乾乾淨淨。 「段大人,斥候只找到了四五具屍首。」一個行軍參軍在前頭聽了斥候的報告,回來稟報:「這吳家口鋪原本有兩百多戶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該有上千人口,看來都是被遼狗掠走了。」 「押著這許多人,他們走不遠。」(僅)是一路上他們所遇的三個村鎮,加起來,人口便是上兩千。段介執鞭沉吟,轉頭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渾,他早知李渾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銳騎軍的護營虞侯,又是殿前侍衛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戰略地位遠不如從前,留在北平寨實是大材小用,而他來定州,時間不算太久,現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因此才特意帶(在)身邊,正是為有所倚重。此時他心猶疑,本待想問李渾,但旋即改變了主意,轉頭望著自己的參軍們:「諸君可有何想法?」 段介身兼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因兩府深知定州之緊要,因此定州轄下,除軍直屬部隊外,尚有一步營一馬營若是再遲上個一年半載,定州甚至還會有裝備火炮的神衛營進駐。而此番率軍東援,他帶走了馬營近一千八百名騎兵,以及軍直屬部隊的大部包括一個指揮的騎兵、一個指揮的輜重兵,以及隨他而行的護軍虞侯與幾十名執法隊,此外,還有定州巡檢麾下的三百巡檢,總兵力超過了三千人。而隨行之武官也不少,雖然軍副都指揮使被他打發回定州守城,但軍都行軍參軍,他卻不能不帶在身邊,還有七名軍行軍參軍,他帶了四名前來,一名是掌糧秣的行軍參軍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職兼任軍直屬輜重兵指揮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報地圖,兩位掌作戰、訓練之職。此外,他還帶了一名(書記)官、兩位軍醫……這些武官,都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說他的都行軍參軍以及馬營都指揮使,還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確確讓段介變得更加細心。他到定州雖然不久,但已經明白,河朔禁軍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階級分明,上下有別。他若放著這許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問,反而先問一個罪臣起復的御武校尉,難免沒有人不會心生怨恨。若是平時,他倒不怕這些,但如今大兵壓境,一點點怨恨累積,就保不定有人會因此勾結遼人,以洩私憤。 但他的參軍們似乎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軍制改革在禁軍之廣設參軍,其意圖一是為儲備人才,一是為主將決策之時集思廣益,在軍一級設「都參軍」一職,樞密院更是對此寄以厚望。但事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些禁軍的確參軍們起到了幕僚的職責,而在另一些禁軍,參軍們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們似乎認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奉承上意,因此專以揣摸主將的心意為先務。 段介等了一小會,聽幾個人沒頭沒腦的說了幾句試探他意圖的話,強忍心怒氣,轉身問李渾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渾忙趨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為,遼人未及深入,所到之處,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殺人少,掠人多,這正印證了大人此前的判斷其胸無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為,他們未必攻得下保州!」 「諸君以為呢?」段介這次問他的參軍們的語氣,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點點譏諷。 這一次,一個參軍自以為明白了段介的意思,忙大聲道:「李御武說得極是。遼狗既然輕易攻不下保州,其頓兵堅城之下,師久必疲,我軍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勞,必克全勝!」 師久必疲……段介正恨不得一腳將這個參軍踢到路邊的溝裡,卻聽到李渾高聲道:「不可!」 那參軍不料李渾跳出反駁自己,一臉傲慢的望向李渾,含譏帶笑的問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見?」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說得極重,顯在譏諷對方的階級,李渾卻毫不在意,面朝段介,大聲道:「大人,下官以為,遼人在北平寨淺攻則止,其必不久屯於保州亦可知。遼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會引兵他去。我軍便算是快馬加鞭趕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遼人,何況緩緩而行?」 那參軍卻不服氣,譏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與保州同日而語?遼軍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渾會看了那參軍一眼,反問道:「下官敢問這位大人,遼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來多餘的兵力在這四處劫掠百姓?殺人放火、搶劫糧食或還情理當,但若是劫掠人口,難道不當等到保州城破之後再說麼?」 「或者遼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為何又不見在我軍來的方向設置斥候,甚至伏兵以待?況且,果是遼軍主力在此,我軍斥候,早就該見著遼軍了。」 段介見那參軍理屈詞窮,面紅耳赤,卻還想爭辯,他心裡雖極是痛快,卻不欲他們再爭吵下去,揮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說,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為我們當如何應對?」 「下官以為,我軍的確不必急於去保州。」李渾抱拳回道:「但不是為了攻敵之疲。」 「唔?」 「遼軍縱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財物,不在少數。其行動也必然緩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廣佈斥候,尋找遼軍蹤跡?下官聽說,遼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軍不敢與其野戰,他們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尋找他們野戰!我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能成功。」 「好!好!」段介連贊數聲,才又向諸參軍問道:「諸君以為呢?」 這時眾人早知他心意,當下一個個說道:「職等以為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於倒懸,亦是不負大人護民之心。」 段介見計議已定,便待安排斥候,忽聽到鎮內傳來喧囂聲。因問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渾領令而去,未多時,便見他與幾個巡檢押了兩個二三十歲的男過來。 段介望了一眼李渾,「他們是何人?」 「回大人,他們自稱是吳家口鋪人。」 「唔?」段介轉頭,望著隨行的定州巡檢張龐兒,「張大人,你認得麼?」 張龐兒忙上前來,仔細看了看二人,回到:「回段大人,下官雖為巡檢,然保州非下官轄內。」 段介點點頭,縱身下馬,踱到二人跟前,端詳了二人一會,方問道:「你們是本地人?」 「是。」那兩個男早見眾人情形,雙雙跪倒,年紀較輕的那個叩頭道:「回大人話,草民叫吳和尚,這位是我的結義哥哥,喚作吳三兒。我兄弟皆是吳家口鋪忠義社的。昨晚遼狗過此……」 「昨晚?你說昨晚?」段介聽到這話,連忙打斷二人。 「是……」 「你們聽好,我要你們詳詳細細說給本郡聽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橋關外,遼軍先鋒都統大帳。 韓寶穿著一副與普通契丹士兵沒有多大區別的盔甲,坐在一張胡榻上,仔細的擦拭著自己的佩劍,不時抬頭,觀察雄州的戰局。從他的帳向外眺望,雄州瓦橋關的動靜,都可以一覽無遺。 現在,他佔據著絕對的優勢。 但是,韓寶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對於這場戰爭,極少有人知道,韓寶與耶律沖哥在軍屬於少數派。雖然大遼皇帝有權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沖哥沉默不語,心裡對是否真的能打贏這場戰爭毫無信心。而他韓寶,則是不喜歡打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締結和約的戰爭。 雖說戰爭既然已經開始,就必須要贏得勝利。然而,他自歸信之戰以後,就格外的留意不要白白犧牲自己的部下。他統率著兩萬餘人馬,包括三千契丹精銳騎軍及兩倍於此的家丁,一萬渤海步軍,千餘名漢軍與工匠。這三族將士,能被選入先鋒軍,都是經驗豐富的百戰之餘,都是大遼國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會輕易將他們消耗於南朝的堅城之下。 皇帝已經向阻卜、室韋、女直這些部族發詔徵兵,那些部族兵才是可以隨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戰於堅城之下,要讓數以萬計的士兵去前仆後繼的送死,他會耐心的等待著皇帝將這些蠻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時,他一定會讓南朝諸將好好領略一下,他韓寶用兵能剛猛到何等程度! 至於那些小小勝利,直到兩朝皇帝重新簽訂盟書之日,都不值得他高興。 五門攻城炮對著瓦橋關已經轟了一個多時辰,城牆上撐出密密麻麻的皮簾、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卻幾乎如同擺設。瓦橋關的城牆被轟得坑坑窪窪,有一枚炮彈越過城牆,擊敵樓,竟將敵樓轟塌了一角。宋軍懼於大遼騎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戰,只能龜縮於城。然而面對大遼火炮,卻是連守城也一籌莫展。若非這火炮的準度實在不敢恭維,只需一炮轟開城門,這瓦橋關早已經是他韓寶的了。 平心而論,這實已是大快人心之事。當年南朝以火器自驕於天下萬國之時,絕不會想到,不過一二十年間,就有今日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這樣的情形,卻讓韓寶與耶律沖哥更加憂慮通事局曾經探查到南朝樞密院的一份機密書,據那份公所言,南朝自國力恢復後,兩府於太平興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請南朝太皇太后批准,要大舉增建火炮作坊,預計若干年後的規模將是現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只要等到明年,沿邊諸鎮,如雄州、霸州,都將配備火炮與神衛營。再等五年,南朝要將沿邊如雄、霸這樣的重要軍州,每城佈置大小火炮三百門以上。 這份機密情報,也許是讓皇帝覺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國力而言,他們如若真的想造這麼多火炮,的確是造得出來的,傳聞,南朝設計出的小火炮,不過幾十斤而已,費銅並不多。而且,據說南朝並沒有放棄鑄造鐵炮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們的進展如何。不論如何,韓寶都無法想像,以大遼的攻城能力,面對著善於守城的宋軍,以及數百門火炮,該要如何應對…… 韓寶雖然對火炮瞭解有限,但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火炮這種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門火炮齊轟,威力絕不止五門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雖然大遼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許多城池一籌莫展,幫助大遼攻取一座座原本只能望城興歎的城鎮;能夠在野戰前所未有的威脅到南朝的重兵方陣,但是,若將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就能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對大遼絕不是一件好事兒。以南朝的國力,可以輕易的造出上萬門、甚至是上十萬門火炮,然而若讓大遼造上萬門火炮,只怕將大遼的皇宮全賣了都湊不齊這許多青銅來。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韓寶也發現了火炮的缺點。他們笨重、移動不便,尤其是在開炮作戰之時,而真正要威脅能征善戰的大遼騎兵,沒有數百門火炮,將大遼騎兵引入事先設定的戰場,亦難以如願。因此,對宋軍來說,當那一天到來他們將大量的火炮用於野戰後,火炮即是他們最大的優勢,也將是他們最大的弱點。而對於大遼來說,只要統兵將領善於利用騎兵機動力強的優點,火炮對騎兵的威脅,遠不如對步兵的威脅大。 只不過……韓寶耳邊聽著攻城炮那震耳欲隆的炮聲,心裡卻突然冒出一個不怎麼吉利的念頭也許,這將是大遼鐵騎,最後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親!」踏入帳的,是韓寶的第八韓敵獵,也是他十五個兒,最像他的一個,現年不過十八歲,便已經官至鷹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帳下做了參謀1。 韓寶沒有抬頭,仍然繼續擦著他的佩劍,只是淡淡應了聲:「何事?」 韓敵獵欠身行了一禮,稟道:「蕭忽古元帥在霸州受挫。」 「啊?!」韓寶終於停止了拭劍,抬起頭來。 此番南征,大遼可謂傾國而出。十三萬精銳常備騎兵,除皇太率兩萬騎御賬親軍屯兵南京析津府監國,上京道、東京道各留數千宮分軍鎮守外,十餘萬騎御賬親軍、宮分軍傾巢而出,此外,還出動了三萬渤海軍、八萬餘漢軍。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部族軍正接到徵召…… 大軍依舊分成東西兩道,西路設西京行營都部屬司,以西京留守耶律沖哥任都部署,統兩萬宮分軍、四萬漢軍,雖有步騎萬,然既要鎮守西京道,又要監視上京道諸部族,防備宋軍自河套東渡陰山,因此其目的只是牽制河東宋軍,令其不敢輕易東過太行。 真正的重點自然是在東路。皇帝御駕親征,下設行樞密院統轄軍事,由耶律信、蕭嵐主持。而東路又兵分三路:蕭阿魯帶統軍一萬餘騎,號萬,襲擾鎮、定;他韓寶率步騎兩萬餘為先鋒,出雄州,皇帝與耶律信、蕭嵐率主力三萬御賬親軍、兩萬宮衛騎軍、一萬餘渤海軍、兩萬餘漢軍以及少量部族軍,共步騎近萬之眾緊隨其後;而蕭忽古則統兩萬騎兵、五千渤海軍、一萬漢軍,計步騎三萬五千餘眾,號十萬,出霸州,攻滄州。 只有各軍主將等極少數心腹之臣,才知道這次戰爭的真正目的。 也只有他們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只有他們才知道,為了迷惑宋軍,防止南朝察知軍隊調動,皇帝親率的主力與耶律沖哥的西路軍是滯後出發的當其他三路軍隊進入宋境之時,這兩隻軍隊才剛剛集結完畢。 蕭忽古的意外受挫,說不定會影響到整個戰事…… 「霸州不過四千餘守軍罷?」 「是。」韓敵獵的臉上也仍然還有未退去的驚訝之色,「蕭老元帥也是我大遼的老將,此番為求必勝,皇上特意調動了十門火炮前去助陣,雖說那火炮並非是為了攻城而造……」 韓寶站起身來,打斷韓敵獵。「傷亡如何?」 「折損了五千餘人,戰馬一千多匹……」 「五千餘人?!」韓寶當真是大吃一驚,「霸州呢?」 「兩三千人的傷亡總是有的。」韓敵獵說完,見父親沉吟不語,又提醒道:「父親,咱們恐怕也得先做準備。」 「唔?」 「蕭老元帥仍舊沒有撤兵的意思,大軍還在圍城依孩兒看,多半是皇上或者蘭陵郡王下了密命,說不定,神威軍也得去霸州助陣……」他口裡的「蘭陵郡王」,說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韓敵獵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一下,試探著笑道:「孩兒看這仗打得,不像是以往的路數,倒似是皇帝有意恢復三關故地似的。」 韓寶瞄了兒一眼,忽問道:「若你是蕭老元帥,你會如何攻取霸州?」 韓敵獵想都不想,便笑著回道:「若是孩兒,屯兵兩千騎於城外,圍而不攻。然後縱兵四掠,將霸州四野,焚蕩無遺。甚而可以乾脆不理它,繞城而過便是。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論。若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這仗打得長,他既不敢出城,我圍他三年五年,屯糧再多也吃沒了,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瞞父親,兒就是想不明白,我大遼善野戰,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皇上又不要他們的地,又何必非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放肆!」韓寶厲聲斥道:「皇上要甚不要甚,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是。」韓敵獵連忙低頭認錯。 韓寶罵了一句,又問道:「那雄州呢?若是你來領兵,你待如何取法?」 「雄州……」韓敵獵沉吟了一會兒,轉頭看了一眼帳外的瓦橋關,忽然愣住了,笑道:「只可惜天下的城不能都這般取法。」 回頭再看韓寶,也是望著帳外怔了一下,自言自語的說道:「請降?」 此刻,遠處的雄州城頭,一個人正舉著一面白旗,拚命的搖著,還有人在大聲呦喝著什麼。 父倆方相視一眼,帳外,蕭吼捧著頭盔走了進來,高聲稟道:「稟都統,雄州乞降!」 1註:遼國北面行軍官官名。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五之全) 韓寶在親兵的簇擁下,在他的大帳外,接見那位用渡吊下來的雄州使者。他 依然穿著那副平淡無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華麗的披風,這件黑色的披風,是用 上等貂皮製成,以金絲鑲邊,上面還嵌了一些東珠—這件披風,是大遼皇帝賜給 他的。他的身後站著四個親兵,一個牽著他的愛馬「黑駭」,一個扛著他的長槍 另外兩個,分別捧著他的弓與箭袋。兩旁則站著他的幾名參謀與裨將。 蕭吼押著那個雄州使者來到他的跟前,一個三十來歲的南朝校尉,比韓敵獵還 高,差不多有尺高—聽說南朝選拔禁兵,對身高極為重視,只是不知道他們對 骨氣是否同樣的重視?這個南朝校尉穿著他的官袍,「正八品。」韓寶瞄了他一 眼,用漢話問道:「宣節校尉?」 那個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話恭恭敬敬的回道:「下官宣節副尉曲英 叩見晉國公。」 韓寶略略吃了一驚,晉國公是他的封爵,讓他驚訝的是,這個曲英的契丹話 竟然講得極好。 他也改回契丹話,「你來乞降?」 「是。」曲英從懷掏出一封書折,雙手恭敬的高捧著,回道:「下官奉趙大 人、杜大人之命而來,這是降書,請晉國公過目。」 韓寶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示意韓敵烈接過書來,打開掃了一眼,一面問道: 「若我沒記錯的話,雄州知州叫柴貴友。」 「是,晉國公說得不錯。不過,那柴貴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已經被趙大人 與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韓寶嘿嘿乾笑了兩聲,「我久仰你家趙將軍 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連忙回道:「趙大人說,此前冒犯虎威,還望晉國公海 涵。晉公乃北朝名將,趙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晉公領兵而來,雄州兵 微將寡,縱是負隅頑抗,終不可能敵得過晉公之虎威,徒使生靈塗炭,受此無妄之 災。故此,趙大人、杜大人說,只要晉公答應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願獻 此城。若大人不肯答應,則我雄州雖無器可當火炮之利,然縱是城破,亦必巷戰到 底。」 他這一番話,卻又說得慷慨無比,惹得蕭吼拔刃出鞘,厲聲喝斥。77 韓寶揮了揮手,止住蕭吼,不動聲色的道:「如此說來,趙隆與杜台卿,倒是 仁義之將,我又焉能不成全他們?你叫趙將軍與杜將軍放心,他們若真心獻城,我 大遼皇帝最是愛惜人材,我亦可保他們富貴。但既要獻城,卻在何時?」 「回晉公話,趙大人與杜大人之意,是望晉公寬限一晚,明日便即獻城一」 曲英話未說完,韓寶忽然一聲大喝:「來人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是!」蕭吼大聲應道,手一揮,幾個親兵立即撲上來,將刀架在了曲英脖 上。 曲英嚇得兩腿發軟,面色慘白,呆一陣,才大喊:「冤枉,冤枉。」這回卻是 用的漢話了。 韓寶冷冷望著曲英,冷笑道:「你來詐降,還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晉公,我們真是真心實意想要獻城啊一」 「既是真心實意,為何不立即打開城門獻城?既已擒得柴貴友,為何不斬了他 的人頭送來?分明便是詐降!」 「晉公!晉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韓寶跟前,叩頭如搗蒜一般,「晉公明 鑒,雄州沐趙官家恩德一百餘年啊,人心歸宋,獻城之議,雖為大義,然軍民昧於 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貴友治郡,又是頗有小恩小惠,若然便這麼殺了他,雄州城 內,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這般,豈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倉卒讓晉公進 城,開城門不難,然進城之後,誰又能料到發生何事?趙大人與杜大人卻是怕到時 惹惱了晉公,弄巧成拙。愚民無知,總要時間彈壓勸說:府庫籍冊,也要時間清 點。況且明日獻城,時間也不過一晚而已,若是緩兵之計,這一晚上又濟得甚事? 這一還望晉公明鑒呀!」 「既是如此,那你說,明日你們待如何獻城?」 「是!是!」曲英連忙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若晉公肯全此城百姓性 命,為表誠意,明日一早,便由趙大人押著柴貴友出城,獻上冊簿,杜大人在城內 彈壓,以防異變,大軍進城之時間,則請晉公定奪!」 「好!既是如此,我便暫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趙將軍!」韓寶揮揮手,示 意親兵放開曲英。「曲宣節,請起罷。」 曲英連忙爬起來,臉色猶是慘白,一面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晉公遠來 辛苦,讓下官送來些些牛酒,稿勞大軍。另有一點紹錢綢緞,是專門孝敬晉公的 還望晉公笑納,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謝二位將軍美意。蕭吼,送送曲宣節!」 韓寶望著蕭吼與曲英離去,正要回帳,卻見韓敵獵快步過來,道:「父親,只 怕二」 他揮揮手,止住這個兒,笑道:「不必多言,這是天助我也!」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林。這是一片由天然樹林與人工林寨交錯而成的大樹林,數十年 來,保州官府都嚴禁百姓砍伐樹木,雖說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紹聖時 為止,影響有限,只是在樹林踩出了許多樵夫小道。 此時,段介便率領著近三千人馬,在當地忠義社的昊和尚、昊三兒指引下 經由這些樵夫小道,隱藏在這片樹林。張龐兒的幾十個巡檢,則扮成逃難的本地 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著林的道路,向南前行。這條林道路僅能容四騎並 行,這些「逃難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兩一群,拉成了幾里長。另有一些巡 檢則在本地忠義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經由不為人知的小道穿行,隨時向段介 察報正由樹林南方而來的遼軍的情況。 大約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說,實際上只有一百名騎兵。押著三四百名百姓 還有上百頭牲畜,幾十輛牛車、駝車,全部裝得滿滿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 介之意料。他判斷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隊,他的兵力三十倍於敵人 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於敵人。他的參軍們都認為完全沒有必要伏擊,但段 介卻寧肯謹慎一些,這是他的第一次接敵,他完全不清楚敵人的戰鬥力。 他讓貓重營藏在樹林的北面,為防萬一,又派了三百名騎兵在那裡,協助作戰 —只要林交上鋒,他們就會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樹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 百騎與∼百名巡檢,封住遼兵的退路。然後讓張龐兒的巡檢們散佈得遠遠的,防止 有別的遼軍經過。他自己則親自率領一千百餘騎,埋伏於林。 萬無一失的安排。 只要靜待遼人上鉤。 南邊,兩個遼人的斥侯已經進入燕林。再過一會,他們就會迎面碰上那些南 下的「逃難百姓」。 幾乎是與此同時。 雄州瓦橋關,晨霧未散。 趙隆與四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死士,都穿著素衣素甲—這也是投降的標準裝 束—正準備出城「投降」。為了不引起韓寶的疑心,四十個人,只有十人騎馬 三十人步行隨後。曲英站在這只隊伍的最前頭,牽著一匹棗紅馬,馬上面則坐著五 花大綁的「柴貴疚」。 真正的柴貴友,則鄭重的穿上了官服,與杜台卿、高光遠、胡玄通一道,來給 趙隆與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一去不復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當,竟然有雄州的主將,既便是留下來的人,心裡面也 儘是茫然、惶恐一 但是,這一日的交鋒,趙隆已深知韓寶的厲害,已經有一個人冒充柴貴友,他 絕不敢再找一個人來冒充自己。 他向柴貴友、胡玄通告過辭,叮囑付高光遠,又緩緩走到杜台卿跟前,兩人默 默對視了一會,趙隆抱了抱拳,輕聲道:「杜大人,多謝了。」 杜台卿淡淡的抱拳回了一禮:「趙大人,忠烈祠見。」 趙隆突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他連忙擠出一絲笑容,回道:「忠烈祠見!」 城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保州燕林。 段介看著耀些「逃難百姓」按照事先盼咐的,在遠遠看見那兩個契丹斥侯 後,開始大聲喊叫、四散逃竄,離得近一點的紛紛鑽進樹林裡,離得遠的拼了命的 往北路,一面跑一面大聲喊著。馬蹄聲越來越急促,那兩個斥侯開始追趕這些「百 姓」。段介看到一枝羽箭掠過自己的眼前,正一個巡檢的背心。他看見那個巡 檢就倒在離他不到五十步遠的地方。 那兩個斥侯大聲喝斥著,聲音越來越清晰,一些「百姓」見到有人死去,停止 了逃跑,在鞭聲、喲喝聲,擠到一處,還有人則跑得更快了。 時間幾乎是在緩慢的爬行,每一瞬間都過得如此之慢。段介感覺自己握箭的 手心全是汗水,鎮定!鎮定!他幾乎是在心裡不停地提醒著自己。 計劃萬無一知 他知道什麼是「生口貿易」,他知道一個壯年男在契丹的價格。南海諸侯用 糧食、用一切他們能生產出來的東西來購買奴脾—每一個在這樹林逃跑的人 在這些契丹人眼裡,都等於幾百紹幾百紹的銅錢!在遼國,這樣的一個俘虜,便相 當於十匹馬的價格!這筆收入,夠一個普通的契丹家庭過上兩三年! 誰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萬無一知一定要鎮定! 終於,他看見一個斥侯,就在他眼皮底下,吹響了號角。 很快,樹林的南邊,也響起了號角聲。 呼—段介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感覺到樹林開始顫抖—那是數 十匹的戰馬疾馳時的聲音。 林外的遼軍,終於上馬進入林了。 段介朝身邊的李渾使了個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雄州。 趙隆領著他的死士們,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聽到遠處傳來騎兵行過的馬 蹄聲,透過晨霧,可以看到是數百騎契丹騎兵,正迎面而來。 曲英緊張的回頭看了趙隆一眼,趙隆知道他擔心什麼,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 「馬聲不快不慢。」 他話音剛落,從那騎兵已傳來蕭吼的聲音:「來者可是趙將軍與曲宣節 麼?」 趙隆朝曲英點點頭,曲英連忙轉過頭去,大聲應道:「正是。在下曲英,趙將 軍已依約而來!」 那邊蕭吼笑道:「我家都統期盼已久,特差蕭吼前來護送二位,以防他變。」 「如此有勞蕭將軍了。」 「好說,好說一」 說話之間,蕭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見。趙隆此時才汁意到,蕭吼已經進入到雄州 的射程之內,離城門不到三百步。 他心裡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突然,他看見蕭吼撥出刀!他猛地回頭—為了讓韓寶不起疑心,雄州的城 門,一直是打開的!上當!趙隆腦裡轟地一聲,正待出聲提醒,便聽到蕭吼高聲 吼叫著,那幾百名契丹騎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門衝去。 緊接著,轟地幾聲炮響,他的四周,殺聲四起,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遼軍,從晨 霧冒了出來,衝向雄州。 雄州完了!趙隆伸手摸向腰間,那裡藏著四個霹靂投彈,還有一個裝著一截燃 著的火繩的小竹筒—但他連最後拚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 歲的契丹將軍,率著一百名騎兵張弓搭箭,朝著他們衝了過來,轉瞬之間,便將他 們這四十餘人團團圍住。 「趙將軍,家父令在下前來問候。家父讓在下轉告趙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 將軍不必介懷。家父知秦州趙漸乃忠義之士,必不肯降我大遼,願待以上賓之 禮,待他日兩國定盟,定禮送將軍歸國!」 此時,燕林。 段介藏在樹林,望著二十餘名契丹人從自己眼前疾過,這些遼狗拉得太長 了,他們完全失去了戒備。隊尾還有幾十名騎兵沒有進入伏擊的林道,那些人還押 著幾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勝利,等著他們全部進入埋伏的林道,從間截斷他們,以 石擊卵,不給他們留一點機會。這樣,他還可以讓部下與百姓的傷亡減到最少一 然而,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他的計劃發展。 一匹戰馬從樹林衝了出來!所有的戰馬都應該銜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騎它們 的人好好照料著,不發出一點聲響—理應如此!但是,這匹戰馬卻稍微動了一 下,然後正好踩到了一條蛇一 那些遼兵目瞪口呆的望著那些從樹林瘋了似的衝出來的戰馬,然後,幾乎只 是一剎那間,便也發了瘋似的用契丹話大叫起來。 段介此時根本無暇去想為什麼會有匹馬衝出樹林,幾乎是下意識的,射出了 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遼兵咚的一聲,從馬上摔了下來。 緊接著段介的那一箭,從樹林,幾百枝箭射向那條狹窄的道路。十幾個契 丹人立時便被射落馬下。 樹林之,殺聲震天,無數的宋軍將士,高舉著馬刀,從樹林殺了出來。四 十多名契丹騎兵,還有二百多名家丁,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被宋軍團團圍困 在一條長達兩三里的狹長的林間道路之。 段介看著他的部下與這些困獸猶斗的契丹人廝殺著,李渾已經領了幾百人去 截殺契丹後隊的那幾十名騎兵,他以為那幾十名騎兵會毫不猶豫的沿著原路撒退 沒想到他們反而是不顧一切的向著這裡殺來。不管怎麼樣,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 也只能由得他們,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煩。他信得過李渾,正好可以護汁意力全 部放在眼前的戰場上。 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坐騎,或者主動跳下馬來—騎在戰馬上 會成為弓弩的目標,但他們步戰格鬥的經驗也非常豐富,他們都是兩個兩個的一 起,背靠著背,對付著五個宋軍。他們看起來壯碩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 重的長兵器,揮舞窟萊毫不費力。 段介原本以為這將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但他馬上發現,事實遠非如此。 道路狹窄,讓他的優勢兵力無法充分發揮,最多個人對付兩個契丹人,再多 便無法施展。雙方混戰在一起,他也無法再組織起有效的弓弩打擊—事實上,他 事先也沒有想過這些。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在步戰格鬥的情況下,個禁軍會打不過 兩個契丹人。而的確,這也並沒有發生。 只不過,戰況遠比他想像的慘烈,傷亡,也遠比他想像的要多。 大多數地方,每倒下兩個契丹人,同時總要跟著倒下一兩個宋軍。 有幾個契丹殘兵猶其凶悍。他看見一個穿著精良盔甲的年青契丹人,小腿上有 被羽箭擦傷的痕跡,後背的盔甲被一把長刀砍開,臉上、身上全是血跡,傷痕累 累,但仍然一次次揮舞著手的長刀,每砍一刀,便大聲吼叫著,他一人對付著三 名禁軍,可死在他刀下的宋軍,至少已經有四五名之多! 還一個看起來像是這隊騎兵首領的年男,左臂、背上,了兩隻弩箭,右 腿還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著揮舞手的狼牙棒,至少擊碎了段介兩名部下的 頭骨。 段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們較量一下。但他的那幾名參軍此時 無比忠義的站在他身前,讓他清醒的知道今天這個偏望是肯定無法實現的。 不管怎麼樣,勝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經注定的事。 段介的一個親兵一刀砍那個兇猛的年青契丹人的後背,那年青人晃了一 下,便倒在燕林。那個首領突然發出狼吼一樣的悲鳴聲,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 年青人,口裡大聲喊著一連串的契丹話。 直到此時,聽得懂一些契丹話的段介才總算明白,他今天網到了一條大魚! 死在那裡的年青契丹人,乃是遼國南樞密使蕭阿魯帶的幼蕭婆典。被他俘虜 的這位年男,叫做蕭繼忠,乃是蕭婆典的哥哥,蕭阿魯帶的義,官至漠南群 牧使。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一之全) 紹聖七年四月十三日。 注京。 儘管河北沿邊,已經戰火連城,連雄州也在這一天陷落,但是,大宋朝的首 都,這座普天之下最繁華的城市,卻依然笙歌夜舞,歌舞昇平。整座城市之,沒 有人知道此刻的北方,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 在這座城市裡,最大的爭論,仍然是王安石一生的功過,以及新黨這二十餘年 的功過一注京的市民,每天打開任何一份報紙,必有新舊兩黨的支持者連篇累犢 的爭吵、攻汗、漫罵: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太皇太后高滔滔,每日裡要讀的奏折 ,有三分之二,都是不同派別官員之間的互相攻擊,餘下三分之一的奏折,又 有三分之二,是新黨攻擊舊黨的現行政策,舊黨痛陳新黨過去留下來的種種弊政! 兩府也不得清靜,兩府要處理各部寺、各路州之的公,每日還要接見各色武官 員—以往,兩府的宰執還可以從容的與這些官員聊天,以瞭解各地的風俗民情 官員本身的能力,這會成為兩府許多決策的重要依據。但這一個月來,上下猜忌對 立,支持新黨的官員,防範著被他們視為支持舊黨的宰執,反之亦然。縱是偶爾碰 上一個政治立場相近的宰執接見,他們心裡想的頭一件事,仍是攻擊政敵,試探著 上面的風向。太皇太后的身體,小皇帝何時親政,此刻成了他們最關心的事情。 低級的官員如此,兩府、御史台、學士院、門下後省,各部、寺、監的官員亦不能 不捲入其,位居大宋朝心臟部位的主官們,彼此之間的猜忌與防範,甚至暗的 挑撥與鬥爭,此刻也成了他們的第一要事。 黨爭一天天的升級。舊黨已然冒出要「驅除小人」的聲音,由舊黨控制的御 史台,對新黨官員的監察也明顯變得嚴厲一這樣的情形,幾乎讓人疑心一場政治 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這種黨爭也隱隱牽連到所謂的「石黨」。許多舊黨官員將石黨視為 新黨的變異與庇護所,而不少新黨官員則將石黨視為舊黨的羽翼。而石黨的內部 主要是對舊黨的不滿也在日積月累,這些謀求徹底主導兩府的石黨官員,開始將過 去的盟友舊黨視為絆腳石,認為他們不思進取,對內對外的政策過於暮氣沉沉。還 有人嚴厲的抨擊舊黨才是黨爭亂象的根源,主張要將舊黨徹底趕出朝堂。更有人憂 心於未來,急於得到馬上快要親政的小皇帝的好感,不願意綁在舊黨這塊石頭上一 起沉沒一 幸運的是,石越與范純仁的信任仍能維持。長期主持吏部,讓范純仁積累了足 夠的政治聲望與無形的勢力,他還能勉強拉住在這黨爭一日一日走向偏狹與偏激 的舊黨,不要將這場黨爭推向懸崖。而有石越在,就能令石黨這一龐大的政治勢力 不至於隨風起舞,也公然捲入這黨爭遂致無藥可救。儘管幾乎石黨的所有官員都 蠢蠢欲動。 對此,石越除了勉力維持,亦無良策。 百般無計之下,他甚至考慮過政黨政治,但是他心裡很明白,任何一種政治制 度,都不是空樓閣,它必須有與之相輔相成的各種制度為基礎、為配合,更為重 要的是,它必須有相應的化土壤為支撐。否則,善政亦可為惡果。甚至,是最可 怕的惡果!化的改變比技術的進步,更不可能一蹦而就。所以,別說他無法令高 太后頒布一紙詔令,實施政黨政治,就算他能做到,那除了造成大混亂,也不會有 任何的結果。 若是一個國家之內,各種政治勢力之間,全都是抱持著「漢賊不兩立」的心 態,視對方為寇仇一就算是有成熟的政黨制度,這個國家也逃脫不了政治精英全 部陷於內耗而使政府陷於空轉之惡果。除非有一方能大獲全勝,但在這種化下的 某方大勝,伴隨的,多半就是空前的政治迫害!然後就是反覆的、更加殘酷的政治 報復一 石越很希望大宋朝的精英們,可以不尊重對手的智商,但多少要能學會尊重對 手的動機。但他們最不尊重的,偏偏就是對手的動機。 令人諷刺的是,他也必須承認,這倒的確是自古以來政治惡鬥的不二法門,從 j管德上抹黑對手,總是最容易與最有效的。 若不是還有范純仁這些人存在,石越也盜早就承認自己的失敗,並且放棄了。 借口總是很容易找的,路也有很多條—若要弄起權來,他不會比任何人差 讓這個朝廷不再存在新黨、舊黨、石黨,最終只有他石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 是可以做到的事。甚至,這就是很多跟隨他的人的心願。 這樣,從短期來看,他可以更容易的達成他的一些目標。他能將對自己的約束 減到最小。 只不過,這樣,他也就徹底的毀掉了一次官政府政黨政治的萌芽! 也許,它還會艱難的重新萌芽,繼續惡鬥,歷史重演,什麼也沒有改變。這是 可能的,只要是官政府,總會有派系。 但也許,出現的會是他根本預料不到的什麼東西。 但那沌家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但是至少不能去做那些明知道是錯的事情。 所以,即使找不到什麼辦法,他也只能繼續勉力維持著。這肯定不是什麼好法 ,但石越知道,有時候,有些事情,看起來茫然無錯,前途未卜,似乎不知道希 望在何方,周是,若能熬得過去,只要能熬得過去,神奇般的,前面就會豁然開 朗一 他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在繼續努力。 於是,自從章悼被趕出朝廷、田烈武被支往河北後,小皇帝雖然安靜了,但 是,石越也罷、范純仁也罷,精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壓制、平息這愈演愈烈的黨爭。 兩人都堅信遼人就算真的要南犯,也是月以後的事,這事總還可以緩一緩。他們 除了要設法彌合樞輔樞已經悄然出現的分歧與矛盾,每天還要在政事堂約見那 些在新舊兩黨影響較大的人物,有時傾聽,有時施壓,有時還要利誘一 這些人,有些人會買二人的帳,但無論新黨或舊黨的支持者,總有一些人軟 硬不吃,甚至對他們冷嘲熱諷,搞得二人灰頭土臉。 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清議首領」們。石越與范純仁希望設法首先平息報紙上的 爭吵,先營造出一種和解的氣氛。二人先是打算在政事堂召見注京較大的幾份報紙 的主持者,不料這些人平素爭吵不休,到了這時候,卻又變得齊心了,全部稱病不 至。二人又想扮黑白臉,令人放話給報社施壓,然而,話是放出去了,這些「清議 首領」卻全當沒聽見,甚至還有人公然挑釁,請兩府放手來封禁報社,他們知道登 聞鼓院在什麼地方!因為害怕事態擴大,沒幾天,石越與范純仁不得不馬上親自出 來闢謠。 這幾日間,石越與范純仁正在努力說服司馬光與高太后同意,讓高太后與皇帝 破例接見這些「清議首領」—這是石越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法,可以肯定的 是,無論這些「清議首領」持什麼樣的政治立場,但是「忠君」的觀念是深入骨髓 的,他們不給石、范面很正常,但若是太皇太后開口暗示,這個面,無論如 何,大部分人都會買的。至於那少數的幾個,勢單力孤,以太皇太后在臣民的極 高威信,他們也不會傻到引火燒身。 但這件事情尚未取得進展,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四月十一日,左垂 相司馬光偶染風寒,然後便一病不起! 意外的,這座城市的焦點,暫時轉移了。 自從熙寧以來,真正在主導這個國家走向的大臣,只有四個人:王安石、司馬 光、呂惠卿、石越。而司馬光又是紹聖以來,這個國家真正的社視之臣—天下唯 一的能得到皇室、朝廷、軍隊、士農工商都認可、信任的宰相。的確也有很多人對 司馬光不以為然,也許司馬光在能力上也的確有很多的缺陷,但只要司馬光是首 相,只要司馬光在政事堂,每個人都會感覺到,即使有各種危機、爭議,但這個政 權始終還是穩固的,這個國家始終還是穩固的。這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在司馬光平 安無事的時候,是沒有人意識到的。 一旦他生命垂危,即使是注京的販夫走卒,心裡也會泛起隱隱的不安來。儘管 他們完全不知道這種不安是為何而生! 但高滔滔卻能明白的瞭解,她的不安為何而來。 今天,她又派了四個御醫守在左垂相府,使每隔兩個時辰便去一次左垂相 府,報告司馬光的病情。一面,兩天之內,她已經分別單獨召見范純仁、呂大防、 劉摯、程頤。 她深知司馬光之後,這四個人就是舊黨的關鍵。 范純仁溫和,呂大防剛直,論聲望也許范純仁更高,但許多舊黨官員感情上更 親近呂大防,尤其是陝西路出身的舊黨,呂家兄弟的影響,無人能及。 不過,真正麻煩的卻是劉摯與程頤。 劉摯任蘭台有年,清望棲高,是台諫派的首領,台諫派最麻煩的是,有相當一 部分官員們是骨裡有黨,可心裡卻以為自己無黨,口裡更是不承認有黨。 而程頤如今備位侍從,表面上看不如前三位位高權重,但他有「天師」的身 份,更兼有一幫好門生,他的門生遍佈朝野,在朝者官職雖卑,卻都是清介敢言之 輩:在野者或聚徒講學,或創辦報紙,在學院,無論太學、白水潭、篙陽甚至是西 湖學院,都多有他的學生,而且大孚是學術出眾,極受士推戴:在清議,則自《 新義報》、《注京新聞》、《西京評論》一幾乎所有有影響力的報紙,都有二 程的徒徒孫。 程頤並不一定能直接影響他的門生們,但是他的這些門生們卻大多繼承了他的 治學為人的態度,許多人嫉惡如仇,在學術上對王安石的新學非常的敵視,與石學 也有很多的爭論:而在政治上對王安石的新黨則持堅決的抨擊態度,與石黨也是分 歧甚大。他們在學術上、政治上、甚至是師承門戶上的恩怨相互糾纏,其複雜之程 度,讓高滔滔早就放棄了想要理清一二的想法。 她很少讀司馬光、呂氏兄弟、二程的書,也很少讀石越的書,更加不讀王安石 父、呂惠卿的著作一對儒學的門派之爭,解釋經義的分歧,她毫無興趣。 她關心的是,司馬光死後,這四個人,或者他們所代表的勢力,能否繼續和衷 共濟,維護著大宋朝,讓它能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她更關心在她百年之後,這 四個人能否得到哥的認可,繼續被哥所倚重、依賴。她一心想要留下一個權力 結構穩固的朝廷給哥,既能約束年輕的哥衝動妄為,也能制約石越成為不可巡 世的權臣,保證大宋朝廷繼續遵守著祖宗法度,穩固的一代代傳承下去。努麼不尊 重對手的智商,但一定要 小孩崇拜他的父皇,有他父皇一樣的性格,做一些衝動的事情,有一些好勝 的想法,這沒什麼要緊的。祖宗自有法度,若她給哥留下的大臣值得依賴,哥 也不得不倚重他們,遲早更會習慣倚重他們。 無論哥心裡如何看王安石,他想要將新黨迎回朝,那卻是極困難極困難的 事情。這一點,高滔滔看得比誰都明白,因為,哥一旦親政,他便將不得不面對 一個聲望高得讓他連罷免都不敢輕易下手的宰相—石越!而石越既然好不容易熬 到了這個位置,他也沒有理由去破壞現存的權力結構,重新重用新黨,只會破壞朝 堂的權力結構,從而危及到他的地位。從來掌握了較穩固的權力的人,如非面臨重 大的危機,都不會願意變化發生。 這一點,石越也不可能例外! 哥若想要改變,只有兩個辦法,或者借助石黨斗舊黨,或者借助舊黨斗石 黨,這樣他才有改變的機會。高滔滔知道石越有多聰明,只要他不被更大的野己框蒙 昧了理智,他不會去做這樣愚蠢的事。 她不想再去時時猜忌石越是否有什麼野心。到了今日,石越不僅羽翼已成,還 深深的扎根於大宋朝的權力結構當,她就算是想幹點什麼,也得投鼠忌器。如今 對石越要做的,必須得是實實在在的防範。好在祖宗法度嚴密,只要君主能始終牢 牢掌握兵權,朝有異論相攪,大臣相百制撕,而海外又有宗室諸侯一所以,只 須令石越撫離乓柄,他縱有野心,亦只能做個忠臣。而否有什麼野心,如要朝有 舊黨視。所有有影響力的報紙,都有程頤 但是,如今,舊黨卻成了高滔滔心裡最大的不安。 召見過這四人後,她甚至隱隱擔心,司馬光一死,范純仁就會成為舊黨的眾矢 之的! 那樣的話,哥倒是會很高興,因為他一親政,面臨的,就是一個破碎的權力 結構,他可以輕輕鬆鬆的任用自己喜歡的人,趕走自己不喜歡的人。 可那樣,卻會是大宋的災難! 難道果真是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麼? 她沒有時間感慨,也無暇再去關心契丹是否真的會南犯,眼下第一要緊的,就 是要將劉摯調離竺台,或者去做禮書,或者出外。程頤也是一樣,在這個時刻,讓 他離開注京也許更好,到南方找個閒富貴的州郡,將這個「天師」好好供起來 養幾年,或者是個好主意一總還是有一些讓人感到安慰的事情,比如范純仁與呂 大防兩個人為首領的舊黨,若是呂大防為主,范純仁為輔,那麼只怕最終連呂大防 都會有容不得范純仁的一日! 四月十三日,這注京城,只有大宋朝的皇帝,仍舊在對契丹念念不忘。 自從陽信侯出外後,楊士芳、呼延忠們都收斂了很多,不再敢在他面前多發議 論,連與桑充國的聯絡,也驟然減少了。但是,趙煦並沒有放棄,每天晚上,他都 能夢到自己,穿著戎裝,指揮著千軍萬馬,與契丹人康戰。然後,他站在一個城頭 上,一面嘲笑著司馬光,一面接受契丹皇帝的跪拜—只是,奇怪的是,那個契丹 皇帝長得很像石越。 白天,他看起來與平常一樣,沒有區別,做著固定的事情。但實際上,他花更 多的時間練習騎術,他開始對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產生了興趣—因此,他又有了 更多的時間與七哥趙侯相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這個弟弟的生活,變得比 他輕鬆、快樂許多。趙侯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他每天要花一個時辰跟皇太后在 一起,閒聊、逗得皇太后開心:然後就是上一些簡單的課,他沒比自己小多少,但 是現在他還可以優哉游哉的學著《論語》這樣簡單的課程,此外就是禮儀、騎射這 些所有宗室弟都要學的東西—而趙煦卻已經開始背誦那複雜難懂、還被石越和 一些學者指斥是偽書的《尚書》,每天還要聽大臣講課,學習治國之道,抄寫本朝 歷代祖宗的《寶訓》—於是,比起趙煦來,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耗在白水潭格 物院,來往於兵器研究院一因為皇太后的龐愛,這個小親王很得寵,他經常能從 白水潭格物院或者兵器研究院搞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和溫國長公主一起。 溫國長公主,趙煦又愛又怕的姐姐,算是又一個命運不太好的大宋公主—她 十八歲才出嫁,嫁到一個開國元勳的家族,駒馬都尉是一個才,能彈得一手好 琴,並且,熱衷於賽馬。但是,僅僅一年,她的駒馬都尉,就因為一次賽馬意外而 死。於是,溫國長公主究竟是要守寡還是再嫁,便成了宮內一個頭疼的問題。 但至少在趙煦看來,這倒不是一件多大的壞事。三娘並沒有悲痛多久,因為婚 後她們夫婦的感情本就是不好不壞,所以,短短一個月後,她就恢復了。寡居的三 娘與柔嘉姑姑不同,她不太招搖過市,自然也不怎麼去格物院,更不會去兵器研究 院—但那只是因為,她的方法是,派人去這兩處,問問題,要東西。 而無論她想要什麼,最終她總能要到。 即使兵器研究院據說是大宋朝的軍機要地之一。 在皇太后賜給三娘的那座莊裡,趙煦曾經看到過各種各樣的火器,甚至包括 一門四百斤重的克虜炮!她宣稱是自己花錢鑄的。其實,無論她是怎麼弄來的,趙 煦也不敢表示異議—她現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敢捏他耳朵的人。 他知道三娘弄來這門火炮的目的是放煙花。溫國長公主喜歡看煙花,喜歡放煙 花,也喜歡造煙花,樂此不疲。並且,這如今已經是注京顯貴人家新時行的事情 他們在一切節日大放煙花,比較誰家的煙花更加新奇、漂亮,然後公認的勝利者們 彷彿就像贏得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一般。為了這個,三娘自己就有一個煙花作坊 兵器研究院與格物院對於她製造新奇的煙花,顯然是幫了不小的忙—要不然,以 趙煦對三娘的瞭解,她不會捨得每年掏五百貫紹錢,獎勵最格物院最優秀的發明。 趙煦也知道,七哥的愛好並不是造火炮,而是造船。但是他對火炮很瞭解— 至少比趙煦自己瞭解得多。大宋最著名的火炮工匠、如今的知兵器研究院事趙巖 也是七哥的老師之一。趙侯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老師,甚至為了這個,還被人在太皇 太后與皇太后面前告過黑狀,因為他的這些「先生」們,雖然只是各種各樣的工 匠,但是據說這些格物院出身的人,大抵都精通算術,而懂得算術者,又可能研習 過天數學—這種學問,原本是嚴禁民間習學的,因為另有用心者可能利用這些 學問在民間蠱惑人心、圖謀不軌。而宗室習學這些,更是大忌。不過最終證明那是 污陷,因為大宋朝允許設立天數學之學的學院都受到了嚴格的控制,其學生、先 生,都是在朝廷有籍可查的。趙侯學的,只不過是一些航海用的星象之學。 這若在以前,也許連學這些,也會被禁止。但是,自宗室封建之後,這些卻是 顯學,幾乎人人都會習學一些。雖然太皇太后與兩府議論過,以後宗室們不會再輕 易封建,也就是說,趙煦的弟弟們也許不會有機會海外為王,但是,這誰又說得準 呢?且這些事情,趙侯也不知道,他還曾經認真的問過自己,他將來的封國會在何 處一這可不是他能回答的問題。兩府的話是有道理的,封建諸侯並非一直是解決 宗室問題的最好辦法,當宗室太多時,封建出去,能省下一大筆開支,但是如果只 剩下幾個親王而已,封建的成本就高了,倒不如先養著。趙煦已經明白了其的訣 竅—無非就是划算與不划算的問題,當皇帝治理國家,最重要的,仍然是要理財 有道。但這樣的道理,是不便和七哥公然提起的。 也許他親政之後,可以為七哥特例一次也說不定。 兩人雖非一母同胞,而且君臣有別,但是,只要他能忠心的話,趙煦仍然願意 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對他的弟弟們,他總是如此,他控制不住的懷疑他們是不是有野心,但是,他 心裡卻不時的軟弱,想要親近他們,想要如他小時候一樣,與他們一起無憂無慮的 玩耍。與三娘、七哥一起生活的時光,實是他記憶,最溫馨的片斷。 他很想能夠倚重他們,但又害怕倚重他們。 可是,不管怎麼樣,對能夠有理由重新和三娘、七哥多親近,他心裡其實是很 開心的。 此刻,睿思殿內,趙煦舟腿坐在榻上,一面看著三娘與七哥下雙陸,一面興致 勃勃的說著話:「二陽信侯對聯說過,契丹人因為有了火炮,才又生了南犯的野 心。可這火炮,便是雙刃劍,對我大宋日後北伐,也會大有用處。太宗皇帝的時 候,就是因為攻不下析津府,才功虧一匾,若有了火炮這攻城利器,遼人決計也守 不住析津。樞府去年上了份札,道靈夏看起來是真的安定了,要再裁撒一些西 軍。兩府總是說,天下無事之時,五十多萬禁軍,還是嫌多,國家最多養三十萬兵 也就夠了。桑先生也說,防著百姓,養百萬兵也不夠,依靠百姓,十萬兵就可以縱 橫天下。依聯說,這養兵之制,歷代之,還是漢朝的好,各州郡都有一定的馬步 軍,京師頂多就養十萬精兵,如此糧草轉運費用就極少,到了有事之時,召集各州 郡之兵,數十萬大軍,頃刻可聚。若再能慢慢恢復藏兵於民的古制,則兵制便能大 成。朝廷如今,不是養兵多了,而是禁軍都集在幾處,糧食全要靠外地千里轉運 支撐,開銷自然浩大。因此,聯以為,非但不能裁軍,還要擴軍,要擴充神!營和 馬軍,就算真要裁軍,等日後恢復幽薊了,再裁不遲一不過七哥,你說火炮真的 能幫聯打贏契丹麼?」 「能!」趙侯認真的點點頭,「以後我定能替官家造一種能裝幾百門火炮的大 船,開到析津城下,立時就能轟塌它一」 趙煦頓時愕然,卻見溫國狠狠的敲了一下趙侯的腦袋,罵道:「析津府在海邊 麼?」 趙侯「哎喲」一聲,無辜的摸了摸頭,抬頭奇崔塑著趙煦,問道:「析津府不 在海邊麼?」趙煦方點了點頭,卻聽趙侯奇道:「那官家打它做甚?」 趙煦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他是知道趙侯的,他看地圖,杭州以北的 部分,他是從來不多看一眼的,即便那上面有他親生母親的故國。卻聽溫國有些不 耐煩地對自己說道:「哥,這些事,你得去找兩府的相公們商量一」 「找他們商量又有何用?」趙煦憤憤回了句,卻見溫國全神貫注的盯著棋盤 顯是沒多少心思聽自己發牢騷,只得強憋著一肚悶氣,惱道:「只怕他們早就忘 記先帝遺詔裡還提到要收復幽薊這件事了。」 「只要你記得,還怕他們不記得麼?」溫國白了他一眼。 趙煦一時氣結,卻也不好反駁溫國的這話,只得悻悻道:「那契丹可能要南犯 之事呢?聯記得又有何用?」 「那你念念不忘又能有何用?」溫國轉頭望著趙煦,一副夏蟲不足以語冰的神 情,道:「既是無用之事,你老想它做甚?等你日浩親政,有的是操心的時候。依 我看,反正父皇當日將個怎樣的江山交到娘娘和兩府相公手裡,日後他們總會將這 江山一毫不缺的還到你手裡。契丹南犯也好,不南犯也罷,有甚好擔心的?做官家 的,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太小家氣。要不然,以後你親政了,就算不累 死,也得操心煩死。」 「哎!」趙煦微微歎了口氣,他覺得溫國說得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但要他 不去想這些,卻又實難做到。而且,他還真擔心他們會不會把他父皇留下來的天 下,完整無缺的傳到他手。 此時的趙煦,絕難想到,雄州重鎮,竟然已經陷落。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他與 溫國、趙侯聊天的這當口,契丹大舉南犯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政事堂、樞密院,便 在這個時間,輪值的宰執們,樞密副使許將、參知政事、兵部尚書韓忠彥正往宮內 前來,準備向太皇太后與他察報這個噩耗。而兩府的使者,也已經分別離開禁 前往各位宰執們的府邸,向他們察報此消息。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二之全) 十三日,戌時。 內東門小殿內外,燈火通明。 在這個根本不該上朝的時間,大宋朝所有的宰執,除了病得已經不能移動的左 垂相司馬光以外,都齊聚於此,一個個臉在凝重ˍ表情嚴肅。殿上珠簾之後,端坐 著一言不發的太皇太后高滔滔,簾外站著入內內侍省都知陳衍,簾後則站著清河郡 主侍候。除此以外,所有的內侍、女官,全部都被趕出殿。按照大宋朝的祖宗家 法,連沒有親政的小皇帝都沒有到場—他只能等在迎陽門握殿內,等候宰執們在 議論已定後,來向他察報情況。 石越與韓維並排站在眾宰執的前面。與其他的宰執一樣,他心裡也是充滿了震 驚—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府接見陸佃,陸佃在新黨執政期間受到排擠,但 在經術上卻倍受王安石重視,其後接連參預、主持經義局、《新義報》,此後又干 脆辭官,離開注京,做了金陵書院的山長,並在當地創辦了一份如今已是新黨重要 刊物的《江南》月刊,陸佃也因此成為新黨在野人物的重要領袖。此番陸佃來 京,石越知道他立場一向溫和,原本指望能夠借他的關係,來調和與新黨的關係一 一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契丹竟然在四月份就大舉南侵! 石越不得不承認,他心裡的確感到前所未有的院亂。 從界河一直到大名府,那是多少州縣,那又會是多少百姓?! 契丹來了多少人馬?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誰是主將?進軍路線是什麼?戰鬥力 如何?一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契丹今非昔比,是百戰之餘,兵強馬壯,遠 非西夏可比,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勁敵。 而國內,他既不知道新黨會如何來面對這次危機,也不知道舊黨究竟會是什麼 態度?在軍事上,他也完全不知道河朔禁軍會有什麼樣的表現,至於他所信任的西 軍,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調來河北作戰。更不知道應該調動多少人馬,以 何人為將一 還有,西夏李秉常會不會借此機會趁火打劫?高麗人是何態度? 一切的一切,他有無數的疑問,卻沒奪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從離開府邸到進宮,一路之上,已經迅速的理清了三四個首要的問題。他們 必須首先組建一個能夠與契丹人打仗的兩府,並且要設立一個機構,來優先處理與 戰爭的問題。他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如何處置遼國使館的人員?他們必須迅速抉 擇,河北路大名府以北的百姓,是否要組織撒離,大名府守軍,是否要立即北上還 是堅持固守?此外,他們必須盡快試探西夏人與高麗人的想法。 此時,絕不能再激化黨爭。 司馬光的威望一定會受挫,這也會給新黨攻擊的口實,但是,打壓司馬光的威 望既不符合石越的利益,也不符合大宋的利益,此時背棄與舊黨的聯盟更是不切實 際,更不用說司馬光眼看著就要不久於人世了—與其讓人作踐司馬光,倒不如一 不做,二不休,乾脆將司馬光送上神壇! 在新黨與舊黨政黨化的道路上,石越不介意幫他們一把。他此刻,必須毫不猶 豫的維護司馬光,暫時穩固與舊黨的聯盟,哪怕因此要對新黨耍一些手段。 他要把司馬光與王安石都送上神壇! 給舊黨與新黨分別塑造一個完美的政治人物榜樣。 由雄州、霸州分別傳回來的奏折,在眾宰執手,無聲的傳閱著。石越知道 殿的每個人,心裡想的,肯定不會只是遼人的南侵,他們各有各的小算盤。不 過,他倒並不擔心,兩府的宰執們,即使誰對司馬光真有什麼不滿,除了章悼這樣 的人,是不會有誰真的會輕易自己親自出馬來當廷攻擊的,更何況如今還有了章悼 這個前車之鑒。一個宰執要對付另一個宰執,當然是借助台諫比較方便。 石越心裡也知道,客觀上,當遼人南侵的戰報傳到注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 他就已經佔據了一個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黨的許將勢單力孤:舊黨因為此前的判斷尖摸、兼之司馬光病重,正是三軍 奪氣之時:韓維年邁,也無野心與他爭雄:至於韓忠彥、李清臣,資歷、羽翼、人 望,皆無法與他比肩。再加上他還有領兵收復河西的經歷,便是高太后,此時也不 能不倚重他。 這內東門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著他開口說話。 果然,當呂大防傳閱完那幾份奏折交給陳衍送回簾後後,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太 後終於開口了:「石垂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實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說朝廷該 如何處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覺到,表面上還保持鎮定的高太后 其實也院了,她一開口,竟不是從容的問「諸公」的意見,而是直接問石越的意 見! 「太皇太后!」石越緩緩出列,拱手行禮,高聲回道:「契丹毀盟背信,乃是 自取敗亡,太皇太后不必憂心。」無論他心裡有多院亂,在這內東門小殿,他都必 須表現得胸有成竹。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國庫豐盈,士甲精練,只因兩朝結盟,通好已 久,不欲失信義於萬國,且念及兵戈一起,死傷必眾,大傷天和,方委曲求全,謀 求兩國之和好。他契丹雖強,難道我大宋便是弱國麼?!他遼人既背盟在先,那臣 敢請太皇太后頒詔於天下—我大宋若不能擊破遼軍,將契丹逐出國境,乃至收復 燕雲,誓不言和!」 石越厲聲說出這番話來,真是一殿皆驚。眾人都沒想到一向謹慎的石越,竟敢 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后也是驚疑的望著石越,道:「垂相雖有決勝之念 然一」 她話未說完,便見石越跪拜於前,慨聲道:「太皇太后!主辱臣死!契丹既敢 犯境,太皇太后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將擊敗契丹,將其逐出塞外,臣甘當軍 法!」 「垂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決然之話,令高太后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后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輩!」石越斬釘截鐵的回道。 「好!」連高太后也不由拍座而起,望著石越,道:「垂相能破契丹,吾亦能 專任垂相!」 「謝太皇太后恩!」石越連忙頓首拜謝,「臣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垂相請起!」高太后凝視石越半晌,緩緩坐回御榻,一面對眾人說道:「諸 公都聽到了,禦敵之策,吾一聽於明垂相!」 她話音剛落,范純仁與蘇轍已躬身頌道:「太皇太后聖明!」其餘眾相錯手不 及,不得已下,也只得紛紛附和。 石越謝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后不以臣愚鈍,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 敢專任其責,不敢專任其事。臣敢請太皇太后,組御前會議,非常之時,暫合併兩 府事權,以專其事。」 「御前會議?」 「正是。」石越欠身道:「與契丹之戰,乃是傾國之戰。必集全國之財力、人 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為,兵部尚書韓忠彥、樞密副使許將、兵部侍郎司馬夢 求、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職方館知事種建,皆知兵善謀,可委 之以軍務,樞府、兵部之事,由此數人統籌謀劃,必無錯漏。」 「戶部尚書蘇轍、工部尚書呂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曹粉、權司農寺 卿唐棣、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財用、糧草、衣物、 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數人統轄,數十萬大軍,供給可保無虞。」 「此外,刑部尚書李清臣,御史垂劉摯、知開封府王巖交,凡糾察天下,以 防小人趁機興亂,委此三人,則反側自消。至於詔告書、討敵嫩,則委以翰林 學士安燕、蘇軾,都給事胡宗愈。而臣與君實垂相、樞密使韓維、吏部尚書范純 仁總領諸事,凡事議而後行,庶幾不誤國事!」 石越的這番安排,算是煞費苦心。他知道高太后雖然此時說讓他專任其事,但 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專權獨任,否則用不了幾天,高太后便會想辦法來架空他 了。他提出這個御前會議,一方面是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為了讓高太 後安心。而這御前會議,最關鍵的當然是兵權與財權,前者直接決定戰場兵力調 度、將領之任命,後者則關係到不讓軍隊餓肚,維持長期作戰之能力。他一方面 要將要這兩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須讓高太后 與朝各派勢力覺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讓韓忠彥與許將來分掌軍務,而以呂大 防、王存這兩個舊黨,來參掌財權。雖然人人都知道,他實際上將自己的心腹,凡 是能夠資格安插進去的,都安插進了其,但這對眾人來說,畢竟是意料的事 情。 果然,殿眾人,無人表示異議。連高太后也滿意的點了點頭,道:「垂相此 策甚善。」 「謝太皇太后。」石越又道:「如此,則今晚便徵召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 書省辦差。今晚便要勞煩韓相公、許相公召集司馬夢求、劉舜卿諸人商議,弄清楚 若西夏東犯與否,各能調動哪些西軍東援?沿途各要經歷哪些州縣?明晨好將這些 送至蘇相公、呂相公處,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縣準備路途之軍糧供應。此外,須 敦促種建,盡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師禁軍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個 章程。」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這儼然已是命令。韓忠彥與許將對視了一目箭默然不語。 見高太后點頭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這才出列,欠身應道:「臣等必不 辱命。」 石越又對高太后說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邊諸州,斷難阻其南下。自 河間、真定至大名之間,諸州縣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撒?還有,遼國使館,是囚是 殺?這兩事事關重大,須請太皇太后聖裁!」 「遼國使館,且先囚禁起來罷。我大宋亦有使臣在遼國,生死未卜,不便輕易 殺其使者。只是這河北諸州百姓一」高太后沉吟了一會,方抬頭問道:「諸公以 為該如何處分?」 她話音未落,但見范純仁已經出列,高聲道:「臣以為此事何須多議?!自當 令其南撒,遼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撒,是置於大宋民於虎口。」 但是,其餘諸相,卻沒有一個人附和他。 連呂大防也面露遲疑之色。 要南撒的至少有八州之地,總人口粗略估計,不下兩百萬! 雖然戰事一起,總會有大量的難民南湧,但是許多有家有業的人,還是會固守 家鄉。這和朝廷組織南撒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發佈詔令,那種情況下還願意 留守的人,將會少之又少。超過兩百萬人口的難民,無論宋朝財政多麼寬裕,都勢 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軍事上能起到堅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爭取民心一 本來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慮的。歷朝歷代都沒有這樣的事情,朝廷從來都 不會考慮要保護百姓離開自己的家鄉,以躲避戰爭的危險。百姓是理所當然要承受 這些的。 可是石越卻提出了這件事。 若他不提,眾人都可以當沒有這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說不管那些百姓 死活,卻也沒人說得出口。 沒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麼。他要麼就不該提起這件事:要麼就癮葬支持范純 仁。可他提出這件事來,卻把球踢到別人的腳下一 「明垂相以為呢?」高太后顯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麼。 「臣以為,事涉八州逾兩百萬百姓,是撒是留,該由兩府共同決定。」 「唔。」高太后若有所思的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轉向韓維,問道:「韓樞 使是何主意?」 韓維這一生,還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不顧百姓死活的人,事實上,他是堅信 自己一生,是時刻以百姓疾苦為念的,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就這麼被石越架 到了火上烤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怨恨石越,還是該感謝他讓自己有這麼一個 機會來考驗自己的良知。 遲疑了好一會,韓維才終於說道:「臣以為,不能下詔令八州之民南撒。」 高太后的目光在韓維身上停留了好一會,才移向韓忠彥:「韓相公?」 「臣以為韓公所言有理。」 「蘇相公?」 「臣亦以為韓公所言有理一」 高太后一個個的詢問著她的宰執們,沒有人站在范純仁一邊。連呂大防都反對 南撒百姓! 她終於又將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問道:「明垂相以為呢?」 石越沉默了半響,「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雖然當日並未想到這麼快便會有契 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實際上便是臣已經出賣過這八州二百萬百姓一次 了!」 「一個月前,朝廷爭論契丹是否會南犯。君實相公與臣,皆誤斷契丹將在月 南犯,故不欲倉促定策。一念之差,誤國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賣了這八州二百萬 百姓!」 「俗語有云:事不過三。」石越抬頭望著高太后,「臣已經出賣了這二百萬百 姓兩次,實不願再出賣第三次!」 「明!」這一下,韓維是真的急了,他不顧禮數,轉身望著石越,道:「為 相者,當以大局為重!切不可意氣用事。」 「韓公所言的確有理。」石越迎視著韓維的目光,但是語氣卻十分堅定,「不 過,當年漢昭烈帝於敗軍之,仍不肯拋棄百姓,這只怕不能算是意氣用事。」 他轉頭面對高太后,「太皇太后,臣以為,只須我大宋不失恩信於百姓,大宋 便絕無亡國之理!」 「明垂相說得極是。」高太后點了點頭,從容說道:「若謂我趙家將以結恩 信於百姓而失國,老婦亦以為天下間斷無是理!」 她說完,環視眾人,離座起身,高聲道:「草詔:令趙、冀八州州縣官,諭告 境內百姓,凡自願南撒至大名以南安置者,聽!沿途州縣,許開倉底販濟!」 「太皇太后聖明!」點越與范純仁率先跪了下去高聲頌道。 「太皇太后聖明!」儘管心裡面大不以為然,但是自韓維以下,其餘的宰執 們,也並沒有堅持反對。 沒有人能知道這個史無前例的決策是對是錯,也沒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為此 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連石越與范純仁也不知道,他們心裡都清楚,在軍事上,在財 政上,這毫無疑問都是一個極端愚蠢的決定。但是,這個決策,也許會讓河北少死 十萬、甚至幾十萬百姓!為了這個原因,他們相偏意冒冒險。********* 內東門小殿議事之後,石越與韓維又領著兩府宰執前往迎陽門握殿,向小皇帝 察報了議事的結果。按故事,趙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實際上他也想不出來什麼 好問的。儘管小皇帝成天想著廿伐收復燕雲,但戰爭真的來臨,他對遼國的瞭解 卻是少得可憐。而且,他顯然還沒有從震驚恢復過來,對這些反對他「先見之 明」的宰執,還抱著一些牴觸。 然後,宰執們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韓維與韓忠彥、許將一道,徹夜召集密 院與兵部的主要官員會議:李清臣則去知會開封府,親自帶人去遼國使館抓人:而 蘇轍與呂大防則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與范純仁雖然無事,卻也還不能休 息,他們還得去左垂相府,向司馬光報告會議的情況。 當石越與范純仁去到司馬光府上時,司馬光半臥半躺的靠在一張軟榻上,只能 用目光打量著二人。他依然還有知覺,清醒著,但是氣若游絲,發不出聲音來。 石越仍然詳詳細細的向他介紹著內東門小殿議事的情況,范純仁則不時在旁邊 做一些補充。司馬光顯然是在認真的聽著,時不時用不易覺察的動作點點頭,有時 則皺皺眉。石越知道司馬光的夫人張氏在十歲的時候便已經去逝,他生平不曾納 妾,張氏夫人共生三,前二皆早夭,只有司馬康長大成*人,自司馬康死後,便 是由他的一個族侄司馬富來照料他的生活。但幾年前,司馬光將司馬富也打發回了 陝州老家,左垂相府上,便只剩下一些僕人照顧司馬光的生活。此時,他的僕人們 都遠遠的站在門外,規規矩矩的叉手侍立著,既沒有探頭偷窺,也沒有人交頭接 耳,但是石越能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的的確確流露出悲慼之色。 這不由讓他有些感慨,司馬光的確能有這樣的人格,能夠讓與他毫無血脈關係 的人,都發自內心的敬重他。 當石越說到他們決定南撒大名府以北的八州百姓之時,他發現司馬光的嘴唇在 動,似乎是低聲說著什麼,他立即停了下來,認真的聽著,但是卻什麼也聽不到 然後,或許是因為剛才試著說話用盡了力氣,司馬光闔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他才又睜開雙眼,費勁的伸手,指了指榻對面的一個書架。范純 仁站起身來,順著司馬光所指的方向,走到書架前,那上面放著一冊冊的書稿,還 有一個黑色的木盒。范純仁愣了一下,取來這個木盒,回到司馬光的榻邊。 果然,司馬光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伸手指了指房的火盆,此時的天氣,火盆 並沒有生火,范純仁一時沒明白司馬光的意思,問道:「垂相是要生火麼?」 卻見司馬光幾乎是無法察覺的搖了搖頭,又抬起手指,指了指范純仁手的黑 盒。 范純仁怔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想法,「垂相是想叫我燒掉這個盒?」 這混「是猜對了司馬光又點了點頭。 直到此時,石越才突然間想起近二十年前,不,應該是十八年前,柔嘉曾經對 自己說過的一件事情。他心裡猛的一驚,他早就已經把這個盒忘了個乾淨,沒想 到,此時還能再見著這個物什。 這一瞬間,他頓時明白過來司馬光在想什麼。 范純仁卻是什麼也不知道,但他什麼也沒有問,只是盼咐僕人找來木炭,生起 火盆,依言將那盒,扔進盆。 石越與范純仁都是呆呆地望著那個木盒,在火盆,慢慢燒成灰燼。二人都沒 有汁意到,身後的司馬光,便在此刻,已經永遠地闔上了雙眼。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三之全) 河間府。 河間府本是秦代之上谷、拒鹿郡,南北朝時後魏在此設立燕州,此名便沿襲至 熙寧年間。熙寧間石越、司馬光並路、裁併州縣,才將燕州升為河間府—這個名 字來自於漢代,漢代在此設立過河間國。河間也屬於關南之地,是周世宗從 契丹手收復的地區之一。宋初在河北東面抗禦契丹,是以高陽關為根本佈局,因 此,直互仁宗時,燕州也屬於高陽關路。但是,擅淵之戰,契丹南下,圍攻燕州 結果在此城下,丟了三萬具屍體!最終不得不繞城南下,自此以後,燕州,也就是 河間府便越發受到重視。因為河間府地處水陸衝要,舟車通利,轉運方便。周圍又 奪是官庶之地,東臨滄州,兼有農田海故夕利。契丹若南下,佔據河間,則進可攻 退可守,深入河北、京東,來去自如:而宋朝若要謀取燕薊,河間府也可以成為前 進基地—從河間府到雄州,不過一百三四十宋裡左右,之間又有河北路最重要的 官道。因為其地理位較之高陽關更加優越,慢慢的,河間府便取代了高陽關的地 位,宋朝在河北路,形成了西有鎮、定,東有燕、莫的釗形佈局。 紹聖以來,司馬光、石越經營河北防線,便是以真定府、河間府一西一東為據 點,皆是池深城高,屯駐精兵,若北方之敵敢深入大名府,則此二鎮之兵,便可斷 其糧草,攻其後背,將來犯之敵殲滅於大名府防線之前。所以,實際上,在司馬光 與石越的佈局,真定、河間,才是大名府防線之關鍵。若無此二鎮,則大名府防 線便成了單純龜縮死守的一條防線。 也因為如此,真定、河間府駐紮的,乃是河朔禁軍,最為精銳的兩隻部隊: 武騎軍與雲騎軍。 自石越得意以來,大宋樞密院、兵部,遍佈出身西軍的武官或者親西軍的 官,雖然收復河西後本來塞防重點已經轉移到河東、河北,但事實上卻是,一切兵 甲配給,西軍總是會暗得到照顧,連禁軍徵募,那些看起來孔武能戰的,也是由 禁軍上軍與西軍先挑,然後便輪到河東軍,到了河朔禁軍,就只有挑剩的了。其餘 諸如前往講武學堂培訓、各軍校卒業之學員分配,樣樣都是上軍、西軍為先,河東 軍次之,河朔禁軍與東南禁軍最後。兩府雖然曾經有意裁減部分西軍,或者將一些 西軍調防河朔,但相是因為西軍在樞密院、兵部的龐大勢力,最後不了了之。 可以說,除了火炮配置、城防構築這樣直接由兩府宰執決策的事情,河朔禁軍 事事皆受歧視。 河朔禁軍,惟一能得到平等待遇的,便只有武騎軍與雲騎軍。這也是河朔禁 軍僅有的兩隻純馬軍。自從有了河套、河西之地後,雖然仍免不了要屯田養兵 但宋廷仍棲汁意保護那裡的牧場,一方面以輕稅鼓勵漢人經營牧場,一方面對當地 的蕃人也只征極輕的賦稅,朝戰馬來源,由賦稅直接徵收的只保持兩三成,而七 到八成則採取購買之方式—雖說官府之和買,總免不了要壓低價格,但是紹聖以 來,宋廷政治還算清明,且當地並非發達地區,物價較低,宋廷又嚴格控制和買比 例,因此這十來年間,的確是大大促進了當地畜牧業的發展。而另一方面,自從宋 朝有了穩定的戰馬來源後,而且對與宋朝進行馬匹貿易抱著極不樂意、百般限制的 遼國,態度也轉變了。再加上與西蕃、西夏的馬匹貿易,宋朝的戰馬十數年間,就 翻了好幾倍。 以武騎軍與雲騎軍來說,不僅配備了一人兩馬,此外,還配備了上千頭的駱 駝、騾、驢組成貓重營。這兩隻馬軍裝備也遠較其他的河朔禁軍精良,它們既不是 重騎兵,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輕騎兵。針對契丹騎兵以輕騎兵為主,配備少量重 騎兵,戰鬥技能不僅僅長於騎射,馬上格鬥衝鋒、近戰也很出色的特點,武騎軍與 雲騎軍的騎兵們採取了更加靈活的搭配。每軍,有兩個營的馬軍裝備長槍、短 槍、配劍、圓盾、手弩五種兵器,他們身穿一種特製的輕甲—胸前由一大塊鋼板 防護,但手臂與大腳則幾乎不受保護,戴著鋼製頭盔,戰馬則披上紙制馬甲,短槍 被用來投擲,長槍則用來衝鋒,配劍用於格鬥。另外三個營的騎兵則以騎射為主 他們只穿著紙甲,戴著很輕的頭盔,戰馬則完全沒有防護,配備弓、箭、手弩、短 劍、小圓盾,還有五枚霹靂投彈。他們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法將自己的騎兵 訓練得如同契丹人一樣全面,因此只要求騎兵們掌握一兩種戰鬥技能,比如弓騎兵 就幾乎不進行馬上格鬥訓練。 這樣的效果的確更好。 至少新任的雲騎軍都指揮使田烈武是這麼認為的。不管怎麼說,從訓練上來 看,他的弓騎兵熟練的掌握了馬上騎射的幾種姿勢,而且射程也能達到要求,只是 命率低了點,只有不到三成的騎兵能達到五三,大部分騎兵只能五二。另外 兩個營的騎兵,從力量上看,也能讓他滿意。 對於田烈武這樣的宋軍馬軍將領來說,他就只能要求這麼多了。培養精銳騎兵 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漢朝騎兵之盛,不僅僅是因為漢武帝在長安組建了常備 軍,更是因為在民間,特別是關地區民間有大量馬匹,關地區的「良家」, 雖然不能如塞北匈奴一樣完全生長在馬上,但也是從小就習於騎馬射箭,這就保障 了可靠的兵源供應。唐朝的騎兵之盛,除了國家擁有大量的牧場外,府兵制的存 在,至關重要。當府兵制敗壞後,大唐真正的騎兵,就很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以胡狄 為主。所謂的漢人騎兵,大量的其實只是騎馬之步兵。田烈武對這些典故並不清 楚,但他已經是一個很有經驗的馬軍將領,他知道大宋的雪鴛},大多戰士從應募入 伍後,才開始學習騎馬,要精熟騎射之術,已屬相當不易。若要讓他們如契丹人一 樣全面,那是只有少數人才能做到的—如十餘年前的西軍,在打了近百年的仗之 後,擁有的少數幾隻馬軍,雖然數量不多,但卻是真正的精銳敢戰之士:還有選撥 標準更加嚴格,對天賦要求更高的上軍一宋軍馬匹的短缺是這十餘年才開始改 善的,朝廷鼓勵民間養馬,宣佈對每戶養馬五匹以下不徵賦稅,是更近的事。也許 再過十五年,大宋的馬軍也能擁有穩定而可靠的兵源供應,生長於戶與上戶,打 小騎在馬上打獵、耕地、拉車,只有當這樣的人多起來,大宋的馬軍,才會真正的 強大起來。 至於現在,田烈武甚至不敢期待如今的西軍馬軍也能如契丹人一樣全面,雖然 他相信西軍仍值得信任,因為如今掌握著西軍的,依然還是那些纖歷過戰陣的校 尉、節級。 所以,雲騎軍已經令田烈武十分滿意。 他手握一萬騎兵,稱得上是兵強馬壯,雖然他是新官上任,對部下還欠缺了 解,威信也未建立起來,而且這只部隊從未有過實戰的經歷,但當四月十日他收到 遼軍入侵的戰報時,他仍相信,他有足夠的領兵經驗,完全可以克服這些困難,大 有作為。 四月十二日,他見到了由歸信城一路南下,前來求援的使者。他本來已經在考 慮發兵北上增援,因為據使者所言,遼軍的兵力不多,若依托於瓦橋關、歸信城 他完全可以與遼人一戰。雖然河朔禁軍經常有將領坐擁大軍、避戰不前而見死不救 的事情,但這可不是西軍的傳統。西軍許多失利的原因與河朔禁軍正好相反,他們 是在前去救援的路上被人設伏以待。雖說戰敗皆無榮耀可言,但相比而言,田烈武 也是寧肯敗在救援的道路上。況且,歸信城的戰況、使者的忠義,的確也讓田烈武 為之動容。 但是,當天晚上,雄州傳回來的戰報,卻讓田烈武不得不告訴那位使者一個壞 消息—歸信已經陷落。而他的上司,河間知府更是直接拒絕了他想救援雄州的要 求。而知河間府在戰時,的的確確是河間府內所有駐屯軍事力量的最高長官。 幸運的是,十四日,他迎來了一個新上司。新任判河間府,正是剛剛罷相的前 兵部尚書章悼!章悼是在上任的路上聽到了遼人南犯的消息,便拋下從人,自己單 騎快馬前來,接掌河間府一切軍政事務。 章悼到任當日,便答應了田烈武北上增援的請求。 田烈武已經整裝待發,然而,當天晚上,從莫州又傳來緊急軍情—雄州陷 落!柴貴友、趙隆生死不明。 局勢彷彿在頃刻間坍塌。 從十四日起,從雄州、莫州南下的難民蜂擁而來,附近的百姓也紛紛湧入城 —如束城鎮這樣的小城不能給他們安全感,無數的百姓向河間府湧來。 但河間府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的城市而已。它能承載的人口是有限的,很快 街道上到處都睡滿了逃難的難民。對於糧食的壓力更是陡然增大。 十五日,遼人兵鋒進入莫州境內,莫州北面的郭鎮被洗劫一空。 十日,遼人繞道攻入莫州西面的長豐鎮,在長豐鎮放了一把火,將該鎮燒了 個精光。 當日更是傳來謠言,風傳霸州也已經陷落。因為霸州音訊隔絕已經許久,雄、 霸之間,遼軍遍佈,章悼與田烈武一商議,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假定霸州的確已經 淪陷。而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遼人在攻下雄州後,一直沒有直接攻打莫州城。二人 猜測也許是攻下雄、霸,讓遼人損耗太大,他們不得不休整數日。 章悼開始更加雷厲風行的整頓河間防務。他下令禁止難民再進入河間府,迫使 更多的難民不得不繼續南下,一面則在沿途而來的難民,招募習練過弓箭、武藝 的青壯,充入巡檢。又派人帶了一大堆忠士、銳士、守煙忠士、守煙銳士的空白告 身,前往河間府各縣、鎮、村,頒給各地之忠義社、弓箭社的頭領,讓他們聽令於 河間府巡檢,平時互相聯絡,定時向河間府報告消息。又頒下賞格,鼓勵他們在遼 軍進入河間府後,敢於攻擊小股遼軍。駐紮河間府的宋軍,原本除了雲騎軍外,尚 有神!營第十營、以及河間府;a檢=百餘人,章悼大舉募兵,兼之河間府本是做 為重要軍事據點經營,府庫之,兵甲堆積如山,數日之內,他就把河間巡檢擴充 到了千餘眾! 有了這千餘巡檢,再加上城牆上那二十餘門火炮與整整一個營的神!營,章 悼與田烈武一合計,與其坐等著擁有火炮之利的遼軍從容攻下莫州再兵臨河間城 下,倒不如北援莫州,維持著莫州不被攻陷,也可減輕河間府的壓力。兼之據此前 雄、莫傳回來的戰報,遼軍騎軍只有數千人,顯然只是先鋒部隊。於是,十七日 田烈武便親率三個營五千餘騎軍,北上君館。君館北距莫州州治任丘縣四十 裡,南距燕州城三十里。田烈武無論北上增援莫州,還是南撒回燕州,以騎兵之速 度,半日可至。 然而,讓田烈武納悶的是,他在君館呆了三天,一直等到二十日,除了發現 小股的遼軍斥侯外,韓寶並沒有對莫州發起進攻。遼軍的前鋒,只推進到郭鎮,便 停了下來。 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商議了數次,都沒能猜到韓寶到底在想什麼,遼軍究竟發 生了何事。 契丹發動這場戰爭,必然有其目的。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能想到的,不外乎四 個—其一,滅亡大宋:其二,報復大宋終止條約,試圖通過突然的戰爭,迫使大 宋重訂城下之盟:其三,報復大宋,但報復的方式是奪取關南之地,或固守,或迫 使大宋用財貨贖回:其四,報復大宋,但報復的方式是如歷代塞北胡狄所做的,劫 掠大宋的沿邊州郡,既能搶奪財物,亦能令大宋不堪其擾,最終不得不求和。 而且,只要戰爭獲利,遼人便能再次確立對大宋的優勢地位。。 除了第一個戰爭目的,其餘三個目的,皆有可能。田烈武的參軍們雖然事先想 不到遼人真的敢於南犯,但當戰爭開始,他們倒是很容易的理解了戰爭的原因— 既然是歲賜確立了宋遼的百年和平,沒有了歲賜,自然就不會再有和平。 順理成章。 只是他們不知道遼軍的戰爭目的,不知道遼軍究竟是開始了一場多大規模的戰 爭,他們就只能去猜測遼軍的想法。 沒有幾個人相信遼軍只是小打小鬧,僅僅是想劫掠沿邊。遼國已經不是一個蠻 夷國家,而且大宋如今國力正盛,絕不可能對遼軍的劫掠忍氣吞聲。劫掠沿邊等同 於邀請宋軍去收復幽薊,無異於將遼國的南京道與西京道也變成戰場—這樣一 來,雙方的損失是相當的,而這對遼國顯然不利。 而且,遼軍南犯之前隱蔽得如此之好,又選擇四月進軍,如此煞費苦心,亦非 小打小鬧的跡象。其明顯便是想打宋軍一個錯手不及。 既是如此,他們便應該迅速南下,在兩三個月內,西軍馳援之前,突破大名府 防線,擊潰河朔禁軍,迫使大宋簽訂城下之盟—如若河朔禁軍果真在西軍到來之 前就被擊潰,西軍數千里赴援,孤軍作戰,亦難有什麼大作為,而且若西軍急於復 仇,反而可能被遼軍各個擊破。總之,若能如此,遼軍至少能牢牢掌握著這場戰爭 的主動權,宋軍想要復仇至少也將是幾年以後的事。 若其目的只是奪取關南,亦當及早攻取莫州,才能集兵力,圍攻河間,以便 在宋軍援軍趕到之前,先攻取此城,避免腹背受敵。佔據關南之後,便可取得先 手,利用關南之積聚,與大宋爭雄於河北。如此一來,大宋整個河北皆淪為戰場 勢必損失慘重。而契丹國力所受損耗則能減到最小。河北腹地利於騎兵馳騁,在接 下來的戰爭,契丹將能盡得地利。 其實,即便遼軍僅僅是想劫掠,也應該馬上南下。他們既然攻得下雄州,自然 也攻得下莫州。搶城市總是收穫比較大的。雄莫之間相距不過七十里,騎兵一日 可到,沒有任何理由放過莫州。 因此,韓寶突然按兵不動,實是讓人大惑不解。就算他是在等主力或者其他部 隊合兵,他既如此輕易就奪了雄州,完全可以趁勢先取了莫州,在莫州會合主力 再來攻河間—這不正是先鋒該做的事麼? 莫非,雄州出現的,竟然不是遼人的主力? 這倒是有可能的。韓寶裝出主力先鋒的樣,但實際上卻是一隻偏師,來牽制 河間府的宋軍。而他們的主力,則由鎮、定南下。契丹若能攻取鎮、定,將比佔據 關南更加有利—非止是河北,連河東也將陷入被遼軍夾擊的境地—雁門、瓶形 天險,立時便化於烏有。 但這一切都只是猜測,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所知少得可憐。他讓主管情 報的參軍向雄州、霸州、高陽都派出了細作,但要等這些細作帶回來情報,還需要 時間。 在此之前,田烈武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在這裡。 四月二十日。 保州,滿城陵山。 陵山位於滿城西南三里,滿城東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縣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 也不過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寶年間,這裡曾經設方汁滿城縣,然而,歷五代以來之 戰亂,每有契丹入侵,滿城總是首當其衝的地區之一,因此戶口減少,至宋代,便 已併入保州。宋初之時,滿城猶是重要的軍事要地,但到了紹聖年間,這裡便只有 一座年久失修的廢城,以及居住在城的千餘戶居民。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 有司馬光、石越重新規劃河北戰略的原因—過去在河北沿邊密佈著上百的軍事要 寨,因為司馬光、石越要將兵力集起來,遂致無兵可守,因此被廢棄的,佔到十 之**。 大宋河北邊境,大體上是以保州為界,保州以東稚塘水泊數百里,這水泊與 江淮不同,都是深不能行舟、淺不能過馬的塘泊。保州以西,則多有層巒列嶂,處 處都是小山,但這些小山都極為低矮,幾乎天沙陰當步騎通過,所以宋廷才在此廣 植林木,以阻隔敵騎。因為一旦遼軍到了保州東南,便是地勢平坦得連這些小山都 沒有了。段介的飛武軍此時駐紮的陵山,便是這樣一座低矮的小山,相傳此山曾 經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當地百姓便叫它為「陵山」。 段介駐軍於此,實屬迫不得已。 遼軍—從燕林之戰俘虜的遼人手,段介已經知道這只遼軍的統帥是遼 國宿將蕭阿魯帶,據說有萬人馬攻入鎮、定。萬騎兵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算 上家丁就是十餘萬人,如此大軍,與段介目前觀察到的情況大不相符。段介與 他的參軍們猜測,可能是正軍連家丁一共萬,實際上應該是兩萬騎左右。這也符 合他此前的猜測,以及保州知州張緒提供的情報,當日出現在保州城外的,最多不 過三千騎,領兵者,正是蕭阿魯帶本人! 幾乎可以斷定,蕭阿魯帶分散了他的兵力—這鳥是今日之遼軍最可畏懼者 因為長期的戰爭,今日之遼軍,擁有數不清的出色的低層將領,蕭阿魯帶可以隨 意的將他的部眾,分成百人隊、千人隊,四散出擊。相比而言,河朔禁軍,以 鎮、定地區而言,敢於統率三千之眾出城尋找戰機的將領,屈指可數。而以戰鬥力 而言,段介率三千之眾,即便是樂觀的來看,實力也只能與遼軍千騎正兵加上兩 千家丁組成的千人隊相當。 段介十四日抵達保州,將解救出來的百姓與遼人俘虜全數交給保州知州張 緒,因為十二日蕭阿魯帶才從保州撒圍而去,張緒與保州軍民正是驚魂未定,見到 段介,無不大喜過望,當即殺牛宰羊,稿勞定州援軍。張緒滿心想讓段介替他 守保州,或者至少留點兵力給他,不料十五日即傳來保州東北的安肅軍遇襲軍情 安肅軍軍使胡沱遣使告急,段介便即準備離開保州,前往救援這個「銅梁門」一 一因保州有神!營第十八營的第一個指揮駐紮,段介便想向張緒借一百名神!營 士兵,誰知張緒算盤打空,不僅一口拒絕段介的請求,還擔心引火燒身,反而連 蕭婆典的屍體與蕭繼忠這個俘虜也不肯接收。氣得段介七竅生煙,幾乎與張緒翻 臉。 段介負氣出城,一怒之下,竟打算直往保州三陵,在那裡殺了蕭繼忠 祭祖,院得他的參軍們苦苦相諫,這才做罷。原來這保州三陵,乃是趙家祖陵。宋 廷在那裡也部署了一個步營護!—此營直隸殿前司,並無軍號,其職責就是守! 三陵,便是遇上戰事,也只有保州救三陵的責任,沒有三陵守軍救保州之義務。原 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天下間這等荒謬之事卻是甚 多。蕭阿魯帶率軍過境時,竟然遣使前往三陵拜祭,而三陵守軍也只是婉謝使者 其餘任憑蕭阿魯帶圍攻保州也好,大模大樣途徑三陵也好,竟全當沒看見。 張緒只想自掃門前雪,三陵守軍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最荒謬的是,最後說將 起來,三陵守軍還會佔著理。因此,段介休說在三陵殺不了蕭繼忠,便真讓他做 了,惹得蕭阿魯帶報復三陵,最後此事往朝廷一報,憑他段介多大的後台,也逃 不脫個死罪。 但如此一來,段介與張緒便是徹底鬧翻了。 他最後也沒去成安肅軍,離開保州才半日,段介便在路上又遇上胡沱的使 者,原來遼軍只有千餘人,圍了一日,因安肅縣實有兩城,夾河而築,兩城互相聯 系支援,遼軍圍南城見佔不著便宜,在城外放了半日的火,便撒圍往南去了。軍使 胡沱見遼軍遠去,引軍踢其後擊之,兩軍戰於徐水之畔,宋軍雖傷亡過百,然亦斬 首十二級而還。 段介見梁門無憂,遂引軍而西,他不能再過保州,便想取道滿城而回北平 寨。誰曾想,從保州至滿城雖不過四十里,段介卻走了整整四天! 便在保州西北二十餘里處,段介竟然遇上了自遂城南下的一隻遼軍。這只遼 軍顯然是在遂城大戰之後,沒佔到什麼便宜南下劫掠的,雖然有千騎左右的正兵 然俠裹著上千名宋朝百姓與財物,息是棲為輕視保州宋軍,招搖過市,全無防範。 雙方前鋒各百餘人率先相遇,瘁不及防之下,一陣混戰,而後雙方主力皆以為是遇 上了小股敵軍,竟不約而同的一股腦的湧了上來。一番亂戰之後,雙方都大吃一 驚,遼軍本來極輕視張緒,萬萬料不到有數千宋軍出現在保州與自己野戰,而且以 騎軍為主,更不知宋軍來了多少人馬。段介猛然見著至少上千的敵騎,一時也摸 不清虛實,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更多的遼軍。他畢竟領兵經驗不足,若非遼軍見他 這麼不知死活的亂戰,誤以為後面還有大隊的宋軍主力,先行怯了,慢慢的且戰且 退,脫離戰場,段介還不知道要把這場亂戰打上多久。 但就是這樣的一次短短的遭遇戰,段介又損失了近四百餘人,算上燕林之 戰的傷亡,他的三千人馬,數日之內,竟已經折損了四分之一。遼軍一轉眼便撒了 個沒影沒蹤,段介也不敢追趕,草草清點了戰場,便護!著遼軍留下來的數百名 百姓,向滿城轉移。 然而,段介又犯了個大忌,就在他清點戰場、攜帶百姓轉移的這點時間裡 遼軍已經回過神來,他才走了十里路,這只遼軍已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如隨的跟 了上來。段介戰也不是,走又不敢,只得找了處小高地紮寨固守。那只遼軍試探 著攻擊了幾次,見段介防守嚴整,便也大模大樣的在幾里之外紮營,與段介僵 持。 段介此時真是啞巴吃黃蓮,此處距保州城不過三十里,張緒肯定早已知道消 息,但他絕然不會出城相救。而他更不知遼軍何時會有援軍到來。 於是,就在離滿城不過十里遠的地方,段介與遼軍僵持了三日。雙方互相忌 憚,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第四日清晨,段介一覺醒來,照舊派出一小隊人馬 去試探著攻擊遼軍,才發覺那只遼軍已經在晚上悄悄的拔營走了。想來是遼軍分散 出擊,各部之間聯絡不易,那只遼軍等了三天,等不到附近有遼軍出現,也不敢繼 續這麼僵持下去,因此先行走了。段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護送著百姓進了滿 城。他的部下皆是初歷戰陣,雖未遭敗績,但不到十日之內,兩次交戰,全都累得 筋疲力盡,兼之傷兵眾多,段介本想在滿城休整兩日,再回北平寨。誰想滿城守 將早已知道他與張緒鬧翻,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上司,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讓段 介部在城內休整。段介百般無奈,不得不在陵山紮營。 直到此時,段介才是真正領教了張緒這等人的無恥。即便是國難當頭,也不 見得人人都能同心協力。他們好心來救保州,數百人死難,換來的卻是這般待遇。 段介巡視營,便見鷹下將士都是一肚的怒氣,罵不絕口。 好在這數日兩戰,段介雖然指揮、判斷,都並不完美,卻終究是建立起了他 在軍的威信。河朔禁軍百年未有戰事,對遼軍不無畏懼之心,段介兩戰遼軍 未遭敗績,的確是讓他的部下樹立起了難得的信心。在陵山休整這兩日,他又親自 帶著醫官,查看傷兵傷情,煎湯敷藥—段介本就頗有豪俠之氣,與士卒相處 皆以兄弟相稱,因此滿營將士,對他都十分愛戴。須知自古以來,將領對士兵,縱 然愛護,講的也是「愛兵如」,因此將領只有稱士兵「孩兒」、「兒郎」的,極 少有稱「兄弟」者,這上下階級之分,不管何時都清晰得很。如段介這般,不僅 噓寒問暖,而且不問階級,年長者稱「兄」,年幼者道「弟」,眾校尉雖然看不過 眼,但於士兵,卻頗能收心。於是這一兩日之內,竟是滿營軍士,無不交口稱讚「 段定州」是個好上司。因此,雖然眾人對張緒多有怨氣,卻倒也並無兵變之虞。 讓段介憂心忡忡的,卻是他的飛武軍戰鬥力太差,以及對於戰場形勢他完全 兩眼一抹黑這兩件事。 他坐擁兩千餘已經有過實戰經歷之騎兵,面對遼軍一個明顯是大戰之後的千人 隊,以兩倍之兵力而不敢攻擊!他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與遼軍作戰,他卻完全不知 道此時遼軍在哪裡,未來將在何時何地可能會碰上遼軍一 前者是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問題。戰鬥之技能,只能在一次次與遼人的短兵相 接去磨練,除此再無他法。但後者呢?到達滿城後,段介立即解除了主管情報 的行軍參軍之職務,雖然也許不能對他太苛責,但是,幾天前的遭遇戰,讓段介 意識到了這個職位對他的軍隊來說是事關生死的,他毛法再容忍任何瀕頂無能者占 據如此重要的職位! 既然他的飛武軍打不了遭遇戰,那麼他就要盡量避免打遭遇戰。他是在定州、 保州作戰,朝廷花費數十年,配合此處之地形構築的林寨,已然給了他極大的空 間。他是主軍,他應該熟悉地形,瞭解何處可以設伏,何處地形對自己有利,遼人 會出現在何處一便以幾天的那場遭遇戰來說,若他事先知道有這麼一隻遼軍會南 下,他的地圖上顯示,至少有三處樹林與小山他可以設伏以待! 雖然在保州遇到如此待遇,但段介絕不會因此就退回定州的城牆之內。對段 介來說,正因為這個國家有張緒這樣的人存在,他這樣的人才應該更加努力,只 有如此,他才對得起死在滬水之畔的向安北。既然他判斷遼軍只有兩萬騎入侵鎮、 定,而且他已經知道遼軍是大舉入犯,那麼這裡的遼軍就不是主力,按著付往的戰 例,這支遼軍應該大舉深入,一路燒殺搶掠,然後在大名府一帶與其他各路遼軍會 師一所以,段介也深信,雖然蕭阿魯帶分兵四出劫掠,但這一路所有的遼軍 必然會在大致的時間,往某處聚合,然後繼續深入,與主力會師。而他要做的便是 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蕭阿魯帶得逞! 他要讓遼軍明白,他們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宋軍。站在他們面前的,絕不是 那支只會消極防守的軍隊。他要讓蕭阿魯帶的分兵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兩天之內,他計戶州巡檢張龐兒兼任了他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因為燕林 之戰,保州的一些忠義社紛紛前來投奔,他將他們全部劃入張寵兒鷹下,而張寵兒 則將這些忠義社的人遣散回去,讓他們聯絡各村各鎮之忠義社,刺探遼軍動向,傳 遞情報。他讓保州境內之忠義社,將刺探之軍情,全部傳至昊和尚與昊三兒處,而 二人再送往北平寨。雖然如此傳遞之軍情,多半難以及時,但若能將定、保州附近 之軍州忠義社全部聯繫起來,他就能大致弄清楚遼軍活動之範圍,各部大致活動之 脈絡,最終他就能知道遼人將出現在何處。 只是此事必須盡快。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蕭阿魯帶會在何時聚合他的大軍,繼續 深入。所以,在十日,段介便遣出張龐兒,讓他帶著自己的數封書信與全部巡 檢,分別前往定州、祁州、永寧軍、順安軍、安肅軍、廣信軍,乃至深州、趙州。 此外,他又採用李渾的建議,讓李渾從軍挑揀出這數日兩戰之,猶為勇武 的戰士共三百餘人,別立一指揮,讓李渾任指揮使,擔任自己的親兵牙隊。下次再 遭遇遼軍,他便讓這只牙!承擔衝鋒陷陣之重任。 對於這些舉錯,段介其實心也忐忑得很。他並不確信是否會有結果,特別 是倚重忠義社—遼國通事局經營已久,萬一忠義社有遼人的奸細一段介總 是會忍不住這樣想。士大夫們是很矛盾的,他們以百姓的保護者自居,卻並不是很 信任百姓,在他們的心裡,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則不講節操,容易被「 利」收買,且易被愚弄與操縱。況且,孔還說過,用不習於戰陣的百姓出戰,等 於是拋棄了他們一段介也是個士大夫,儘管他是武舉出身,但究其內心,他到 底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願意為百姓出頭對抗權貴,甚互偏意替百姓下獄坐 牢乃至冒生命危險—這些對於段介,不會有半點的猶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 姓,卻並不如他發佈命令時所表現的那麼容易。 實際上,那很困難! 但他知道張龐兒與李渾所獻之策,是他改變自己對遼軍一無所知現狀的唯一辦 法。 除了信任忠義社,他別無選擇。 【l〕註:真實歷史上,據《讀史方輿紀要》,至北宋末年之大觀年間,才 升為河間府。 【2〕註:宋太祖祖籍保州,保州三陵,指的是趙匡撒四世祖信祖趙眺的欽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四之全) 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門景 風門時,北京宮城內那座熙寧十七年建成的鐘樓的大鐘,指針正好指向巳正時分。 大名府距注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發,率領幾十名屬下晝夜兼程,不過 兩日間,便抵此名城。 唐康對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參預大名府防線之修築,於此功 勞卓著。大名府原本有宮城、外城,宮城週三裡一百十八步,外城週四十八里二 百步。在宮城與外城之間,還有牙城、隆城—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 大、最堅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經營屍名府防線以來,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費紹錢無 數,四十八里的舊城,被全部改用磚石加固,成為外磚石內土城之格局。城牆上炮 台密佈,上下交錯,裝備大小火炮共三百餘門,其兩千斤以上的重炮十餘門,並 有兩個神!營駐守。各城門全部重建,不僅皆建有甕城,而且皆有三重城門。原本 接近廢棄的兩道水關—上水關善利關、下水關永濟關皆加修葺,並有炮台防!。 除此以外,四圍之王莽城、五鹿城、陽狐城等小城皆加修葺,屯兵置炮,在城北安 平門、輝德門外,更修築了堅固的磚石牙城,各置火炮十餘門駐守。 因此,如今大名府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雄鎮。 因其城防過於堅固,為防晚唐五代魏博之患重演,大名府內外駐守之兩營神! 營、雄武一軍的兩個步軍營、飛武三軍的一個馬軍營,平時皆互不統屬。此外,雄 武一軍、飛武三軍之軍部皆設於城內,一在城北,一在城南。無事之時,大名府知 府與通判只統轄兩個神!營與大名府巡檢,亦不令其握有雄武一軍與飛武三軍之兵 權。而!尉寺、職方司,皆在大名府設有分司,監察禁軍不法情事。除此以外,兩 府更是立下法度—駐守大名之雄武一軍逢奇年與駐守磁州之雄武三軍換防,飛武 三軍則逢偶年與駐守洛州之武!一軍換防,如此一來,凡守大名之禁軍,皆兩年一 換,徹底斷絕割據之隱患。 宋廷選擇大名府來苦心經營,不僅僅是因為其地埋價置棲為重要,在軍事上是 注京之門戶,而且相是因為此地十分富庶—三四萬禁軍駐紮於此,糧草供給,完 全可以自給自足,不必依靠轉運—至紹聖七年,大名府全境在籍人口近八十萬 因為大名府豪族勢家不可勝數,若算上隱戶,人口將遠遠超過百萬。而這北京城 內,人口達到三十餘萬,若算上南來北往的商賈,則人數更多。 而即便需要轉運糧草軍需,大名府也兼有水陸之利。陸路上大名府與注京有官 道相連,水路上,大名府更有永濟渠與黃河經過—以大宋水軍之能力,即便遭遇 圍困,大名府也可以是一座永不斷糧、永遠有援軍的城市。 此刻,大廷洋的官員們齊聚在宮城的正南門順豫門迎接唐康,這裡還有很多官 員認得當年的「二閻羅」,不過,知大名府孫路、通判游師雄,卻都是計唐康感覺 陌生的面孔。 孫路與游師雄皆算是舊黨,但二人雖都是進士出身,卻皆有知兵之名,孫路與 刑恕關係極好,深受司馬鄉沙賞識,這幾年構築大名府防線,居功至偉,是個連石越 也讚不絕口的能臣:至於游師雄,是關大儒張載的弟,幾年前他至政事堂敘 任,被石越、范純仁大加稱許,當即改了他原本的任命,優差通判大名。石越曾私 下裡對范純仁議論這二人,說道:孫正甫器具,最多一路轉運,游景叔縱做到河北 安撫使,亦難盡其材。 因此之故,唐康對二人倒也不敢怠慢。與孫、游及大名府眾官員見過禮,便由 孫路、游師雄引著他,進了宮城,前往河北路轉運使司。紹聖以來,河北並未設安 撫使司,四司衙門,提刑使司設在河間府、指揮使司設在真定府,只有轉運使司 與學政使司在大名府。因此到了轉運使司衙門,只有河北路轉運使陸師閡與學政使 陳元鳳在廳前迎接唐康。 進了這轉運使司,唐康雖是人乏馬疲,但也不由得不提起精神來。這陳元鳳不 必說,河北轉運使陸師閡,亦堪稱熙寧、紹聖年間的大宋官場的一朵奇葩。此人 出身名門,卻是死硬新黨,因為在益州強硬推行茶法鬧得怨聲載道,蜀官員自二 蘇以下,個個對他恨之入骨,但厲翌安石、呂惠卿、司馬光、石越,無論兩府是誰 在主政,他竟始終能轉禍為福,屹立不倒。想紹聖之初,他被御史垂劉摯盯上 本來已經危在旦夕,不料王、馬、石合作,發行鹽債,因為這陸師閡為國庫增加收 入的確是一把好手,他反而轉禍為福。司馬光、石越經營大名府防線,以河北豪族 勢家太多,便將陸師閡升為河北轉運使,陸師閡到任之後,立即奏請對凡是不肯讓 出土地修築要寨之豪族,徵收一定之「保境錢」,並設計孟一個讓絕大部分人都摸 不清頭腦的極為複雜之計算「保境錢」之方法,他對朝廷解釋時,這「保境錢」似 乎極少,於是竟然順利的通過了給事那關。誰知實際執行之後,按同樣之計算方 法,他這「保境錢」,竟能將絕大部分的豪族鬧得傾家蕩產。朝廷發讓他解釋 他竟回得朝廷啞口無言—他完完全奪是拎著朝廷批准之「保境錢」徵收方法進行 徵收的。 唐康至今都沒明白他是如何辦到的這一點的。但他知道,兩府的相公當,如 李清臣,還有以前任兵書章悼,對陸師閡都十分賞識。連石越與范純仁都認為這樣 的官員,總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有蘇轍與御史垂劉摯,始終對他看不順眼。但是 無論如何,陸師閡如今依然擔任著幾乎是大宋地方官最重要的職務。 「陸公、陳公。」與陸師閡、陳元鳳見過禮,唐康便直奔主題,抱拳道:「虜 事急矣。康奉使前來北京,一是奉御前會議救令,設北道都總管,以知大名府孫路 兼,令大名府通判游師雄佐之,康則奉旨監軍。」他一面說著,已然起身,一個從 人捧出一卷救令來,孫路連忙躬身上前,接過救令。唐康又道:「朝廷議定,權由 北道都總管,統領大名府及磁、洛、博三州諸禁軍、廂軍、巡檢、義勇。朝廷不日 將於大名府設河北宣撫使司,節制河北諸將,統兵作戰,這北道都總管司,便是要 為宣撫使司,做好準備。」 唐康高聲說完,眾人臉上都並無意外之色。自遼人大舉入侵之消息傳至大名 陸師閡、陳元鳳等人,早已料定朝廷必會設安撫使司、宣撫使司之類的機構,節制 河北兵馬作戰。唐康既然宣佈了設立北道都總管司及相關人事任命,那麼眾人便已 知道,唐康、孫路、游師雄三人,都是將來能入宣撫使司的人選了。陸師閡與陳元 鳳雖然眼熱,但他們也自知朝廷不可能讓他二人來組建北道都總管司—二人身份 不同,轉運使兼掌一路兵權,那實際便是安撫使了。這於將來宣撫使接掌權力,大 為不便。 因此,陸師閡只是試探著問道:「那宣撫使會是一」 「此非康所能知。」唐康搖搖頭,不肯透半點口風,只是又說道:「樞府已經 頒令調兵,令姚君瑞率雲翼軍前來北京集結。此外,樞府還抽調了龍!軍、威遠 軍、橫山蕃軍、環州義勇前來大名,昊安國的河套蕃軍將前往代州,渭州蕃騎則前 往真定府。我來之前,西夏正使已向朝廷上表,稱他們對契丹南犯毫不知情,不會 與契丹勾結東侵。不過蠻夷之言,難以盡信,是以樞府暫未調發振武軍與神銳 軍。」他掐著指頭算了算時間,又補充道:「再過兩日,姚太尉便要先率拱聖軍北 上,進駐河間府!」 唐康這番話一說完,眾人臉上皆露出欣喜之色。眾人都知道,他口的姚太 尉,指的乃是赫赫有名的「關二姚」的老大姚咒,而「姚君瑞」,則是老二姚 麟。自從種家兄弟相繼去逝,年輕一代的種樸、種建等人皆還未成氣候,二姚便 成為西軍將門世家聲望最高者。尤其是姚咒,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將軍兼拱聖軍都 指揮使,以軍功封韓城侯,位列樞密會議。由他統兵前來,無疑是給河朔諸軍吃了 一顆定心。 陸師閡便即笑道:「有韓城侯先來,那我等便可放心了。只是前日所頒詔 旨一」他突然提起這話頭,眾人的臉色都又變得凝重起來,一齊望向唐康。 唐康知道陸師閡說的,是朝廷日前頒布天下的《救榜趙、冀八州軍民詔》。這 道救榜,是直接頒給河北趙、冀八州軍民,告訴他們契丹已經大舉南犯,朝廷已然 召天下之兵北上禦敵,然恐契丹殘暴,殘害八州百姓,乃諭告諸州百姓,凡願意南 撒者,朝廷將沿路設粥場提供食物,並在大名府、相州、!州直至注京,及黃河南 流南岸之京東路諸州搭設棚帳,提供避難之所直至戰爭結束。 這份救榜,毫無疑問是受到許多官員質疑的。但是兩府頒給各府軍州縣之救令 ,錯辭嚴厲,勒令各級官員必須執行此詔,否則將以貽誤軍機論處,亦由不得他 們反對。 然而,趙冀等八州的官員倒也罷了,詔書提到的大名府等將要接收難民的府 州官員,卻不得不面臨巨大的考驗。他們要防止大量的難民帶來的犯罪、暴亂、疫 疾,就必須提供充足的糧食供給與足夠的住處,並且保證醫藥供應。可是他們誰也 無法預測到將有多少難民到來,雖然救榜朝廷提供了指示,告訴哪些州縣的難民 應該盡量前哪些州去避難—但實事上,人人都知道這難以做到。許多的百姓根本 沒有任何地理知識,他們只會隨著最多的人群向南邊湧來。 而大名府則是首當其衝。 便聽陸師閡又說道:「自救榜頒布以來,每日皆有數以百計的難民進入大名 以後恐怕還會更多。我們已經得到消息,章厚在河間府,不准逃難百姓進城,數 以萬計的百姓正沿著官道南下—如今官道根本無法北上。」陸師閡望著一臉平靜 的唐康,繼續說道:「我已經給沿途州縣下令,反正他們也要南撒了,乾脆開倉販 濟,給那些百姓也提供糧食,免得他們餓死,發生疫疾。只是南逃的百姓不知道有 多少,再加上朝廷頒布了救榜,大名府儲糧再多,康時你剛才也說了,還有這許多 夫軍要來大名府集結,到時候少了軍糧,我這運使難辭其咎。可是我若不給這些逃 難百姓吃的,朝廷救令,我也不敢不遵。」 「潛節所言不錯。」陳元鳳接過話來,道:「最令人憂心者,是逃難百姓太 多,阻塞官道,且對大名府防線,亦是極大隱憂。若契丹以奸細混於百姓之進 城,而以大軍緊隨百姓之後而來,只恐朝廷苦心經營之大名府防線,遼軍將不費吹 灰之力而攻破一」 唐康不動聲色的聽二人說著,此時忽然問道:「陸公、陳公—康有一事不 解。」 「康時請說。」陸師閡與陳元鳳交換了眼神。 唐康環視了四人一眼,緩緩問道:「方纔二公道每日皆有數以百計的難民進入 大名,為何康自進城一直到宮城,卻未見著一個難民?」 「這一」陳元鳳乾笑了幾聲,道:「不滿康時,在康時來之前,我四人已經 商定下令,大名府境內諸城,皆不許南逃百姓進入。凡有禁軍駐守之要地,百姓亦 不許近三里之內。」 孫路也點點頭,道:「除此以外,我等已令巡檢去清查官道,以保證南逃百 姓,不會佔據全部官道。過了館陶,我已令人在那裡檢查該些逃難百姓,凡 是以鄉里藉貫結保者,許其南下。孤身或獨家獨戶逃難,皆要嚴加盤查,以防奸細 混入。」 陸師閡笑道:「這也是迫不得已。大名防線事關重大,我等不敢掉以輕心。朝 廷救令亦沒說非得讓這些百姓進城。只是,現今逃難百姓還少,再過些日,恐 怕一」 唐康這時已然明白,陸師閡、陳元鳳們早已商議好了對策,絕不肯讓大名府防 線冒一點兒的風險,但是又怕他這個朝廷派來的監軍不幹,因此一面訴苦一面交待 他們所做的安排。唐康既可以默認他們的安排,也可以表示反對—只是那樣一 來,唐康就得承擔後果,而他們也不用與唐康發生任何的爭執,用不著得罪這位眼 見著就要炙手可熱的大紅人。 看起來,無論是陸師閡、陳元鳳這樣的新黨,還是孫路、游師雄這樣的舊黨 對於朝廷的南撒八州百姓之令,都是不以為然的。 唐康看了看這四人,發現只有游師雄一直沒有說話。他微微笑了笑,不置可 否,道:「陸公、陳公,既是如此,在下想去一次館陶。」 「那也好。」陸師閡笑道:「康時先歇息一日,待北道都總管司之事辦得差不 多一」 「不。」唐康笑著打斷陸師閡,「在下是想立刻去一」 「這一」陸師閡與陳元鳳皆意外的看著唐康。陳元鳳旋即笑道:「既然如 此,那便由我便陪康時走一趟罷。」 「有勞了。」唐康笑道:「不過在下兩夜沒有合眼,實是再也騎不得馬了。還 要借輛馬車。」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對游師雄笑道:「孫大人身為北道都總管,事 務必多。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游大人是否也能陪在下走一趟館陶,在下離開北 京多年,許多事情,還要向游大人請教。」 游師雄驚訝的望了唐康一眼,連忙起身回道:「師雄敢不從命?」 君館。 田烈武的五千雲騎軍進駐此地,已有七八日。雄州與霸州的形勢,依然不明 朗,倒是在君館西北的順安軍高陽關,幾日前出現了千餘騎遼軍,這只遼軍燒光 了高陽關外的幾個村莊,見高陽關守軍堅守不出,也不曾叩關,便繞道南下,直取 永寧軍而去。 同時,從高陽關傳回一個噩耗,定州知州段介率軍東援保州,於十八日在滿 城大敗,三千兵馬奮軍盡墨,段介生死不明,定州局勢岌岌可危。 這讓田烈武更加憂心忡忡—難道遼軍的主力果真竟是自鎮、定南下? 這天的早晨,田烈武巡視完各營早操之後,照例帶上他的參軍們,登上君館 的城樓,遠眺北面的莫州。莫州依然十分的平靜,平靜得令人感到詭異。 通往莫州的官道上,不斷的有數十上百的百姓,扶老攜幼,背著包裹,趕著牲 畜,向南行來。幾乎與官道並行的高河之上,也可見到不少百姓划著小船 逆流而來。對於這些南下的百姓,官府早已懶得盤查,儘管田烈武還是派出了小隊 騎兵盤查北上的行人,但他也並不指望他出現在君館的消息,能瞞得過韓寶。 他只是一直在琢磨韓寶為何還沒有出現。這幾日間,他又詳細問過了本地的老 人,確信了所謂的「塘泊防線」,根本不可能阻止遼軍—在雄、霸、莫、清、滄 五州之間,有好幾個大泊,一到夏秋兩季水就淺到可以徒步涉水而過,而到了冬天 就會結冰,也就是說,只有春季才能發揮作用。但是在春季的話,如果趕上淳沱河 發大水,自深州以東,一片澤國,哪裡還用得著這塘泊?難怪熙寧年間,新黨有些 官員對塘泊防線大不以為然,極力主張改造。 而河流也難以依賴,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以往契丹都是秋冬入侵,河流結冰 水軍完全無用,因此,大宋根本沒有黃河北流部署任何水軍。畢竟誰也不會養一隻 一兩百年都可能沒用處,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季節存在的軍隊。 沒有水軍防守,遼軍幾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渡河,而宋軍也乾脆的放棄了倚河防 守的打算。反而為了方便百姓,河北的這些河流上,還修築了無數的橋樑與浮橋。 這一時半會,誰也不知道這些橋樑究竟還有多少沒被拆毀。 所以,這些都不會是韓寶沒有出現在莫州的原因。 一面竭力猜測著韓寶在想什麼,另一面出於對鎮、定形勢的擔憂,不僅是田烈 武,連章悼也再三遣使來叮囑田烈武切不可輕舉妄動。這讓原本打算派一個指揮的 騎兵前進至郭鎮試探一下韓寶的田烈武,最終還是決定做罷。喪失一個指揮的兵力 事小,挫了全軍的銳氣事大。對於近百年未有戰事之河朔禁軍,哪怕是小小的失 利,也會對士氣造成嚴重的打擊。 在城樓上站了一小會,田烈武看見他的幾個親兵也出現在官道上,拉住幾個百 姓開始詢問。他聽到身後有人說道:「郡侯,問了幾日了,也不知今日能不 能得些有用的消息。」 田烈武未及回答,便又有人回道:「這些百婦躊廷怕所知有限。有許多人,雖是 雄州人,可自打出娘胎起,便連瓦橋關都沒過去。這些百姓多是契丹燒殺到自己的 村或者鄰近村,才倉惶南逃,他們哪裡能知道契丹的動靜?況且這幾日盤問 逃難百姓,還是莫州的居多。」 田烈武轉夢豆自了說話之人一眼,卻是個三十來歲的高壯男,他認得是他的一 個參軍,喚做劉近。因問道:「劉參軍所言亦有道理,只是若不如此,參軍可有更 好的法?」 「回郡侯—」劉近見田烈武相問,連忙欠身抱拳,道:「恕下官無禮。我大 軍在君館,卻連區區百里外的雄州究竟發生了什麼,亦一無所知,這與守株待兔 何異?韓寶乃是北朝名將,我軍在君館,聯結莫州、河間,這些算計,他能看得 清清楚楚。敵暗我明,下官恐怕我軍落入韓寶算一」 這番話恍如在田烈武耳邊炸起一個驚雷,說了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擔憂的一個 可能。他霍然一驚,望了望劉近,卻沒有說什麼。便在此時,一個親兵大步跑上城 樓,走到田烈武跟前,察道:「郡侯,有個叫張叔夜的求見。」 「張叔夜?」田烈武不由得一愣,他記性甚好,自然還記得此人,不由奇道: 「他如何出現在此處?」一面盼咐道:「快請。」 這卻還是田烈武第一次見著張叔夜。他帶領眾人回到行轅,便見一個錦袍男 在轅門外倚馬而立,腰間佩了一柄彎刀,馬上掛著一個包袱,一張大弓,一個箭 那人見著田烈武等人,便連忙趨前一步,欠身抱拳道:「下官權知保定軍張叔 夜,見過田侯。」 「權知保定軍?」田烈武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便見張叔夜苦笑了一下,道:「正是。下官便是新任權知保定軍。」 「那你運氣可不算太好。」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這保定軍,地處雄州 與霸州之間,在大宋的軍州當,算是個很小的軍。張叔夜謀的這個差事,不算太 好,但也不算太壞。因為他官階不高,做到權知保定軍,已經算是優待。只是田烈 武早已聽說他原本是想進密院、兵部,如今卻被差到保定軍這麼個小地方,相較而 言,那必定是在兩府被人捉弄了。 他頗疑心是唐康搞的鬼,因此一聽張叔夜自報官職,便不由得笑出聲來。 卻聽張叔夜也笑道:「運氣也不算太壞。好歹慢了幾日,沒被契丹圍在城 。」 這一句話,頓時令得田烈武大生好感。因讚道:「稚仲倒是個磊落男。你既 知保定軍被圍,還來此做甚?」 張叔夜笑了笑,朝著田烈武又是一揖,笑道:「下官是來投田侯的。」 「唔?」 「下官到了河間府,聽說契丹已經得了雄州。見過章大人後,聽說田侯在君 館,便特地前來投奔。」張叔夜說到這裡,也不問田烈武是否肯接納他,又說道: 「田侯,這君館可並非久留之地。」 「哦?」田烈武聽得心頭一驚,這時也顧不了太多,情不自禁便問道:「稚仲 何出此言?」 「下官聽說田侯來此,已經有七八日。而七八日前,雄州便已淪陷一不瞞田 侯,下官是三日前到的河間,在河間時,下官便與章大人打了一個賭,賭三日之 後,田侯必定還在君館。下官僥倖得勝,章大人方允我來投奔田侯,不再一定要 讓下官去守那肅寧城、肅寧寨。」 田烈武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問道:「稚仲憑什麼敢如此斷言?」 「憑韓寶數日之內,便能取雄州重鎮!」 「這位張大人說得極是。」田烈武身後的劉近這時突然插話道:「下官也斗膽 一言,莫州東西,皆有大泊,契丹騎兵只能從間官道兩旁的數十里之地通行。韓 寶為契丹先鋒,鷹下之兵,最多不過兩三萬,少則僅數千。他知我大軍在君館 卻未必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馬。我雲騎軍若是傾巢而來,則有萬餘騎。我萬騎馬軍 倚城而戰,韓寶兵力雖多,卻無法分兵調動—東面的塘泊雖然有些地區可以通 行,但亦要我軍兵力少而難以盡守,其方敢涉水前進。因此,下官這幾日間,也在 懷疑韓寶其實是不敢強攻莫州。」 張叔夜驚訝的看了劉近一眼,笑道:「原來田侯軍,亦有智者。」 劉近連忙謙道:「豈敢。此前我軍因韓寶輕取名城,而懼其強,卻未曾想過 韓寶亦有所懼。在下卻也是今日才終於想通這一點,哪裡及得張大人三日前在河 間,便已料定。只是在下仍然想不通,韓寶既不敢前來強攻莫州,那麼其多半便要 繞道,張大人以為,他會從何處繞道?」 「梁門若不保,則韓寶必自高陽關而來。梁門若存,雄州與高陽關之間,水泊 寬廣而深不可涉,又有梁門守軍與高陽關守軍相呼應,田侯大軍北援高陽關也不過 百里,兩日可至。韓寶不會走高陽關。」 田烈武挑了挑眉,「稚仲的意思,韓寶會從東面繞道?」 身後眾參軍聽到此處,也漸漸都明白過來,此時都是嚇了一跳,有人驚道: 遼人想包圍我們?」 「我若是韓寶,也要打這個十意ˍ」張叔夜笑道:「遣一隻精兵,自東面繞過 來,插入君館與河間府之間,切斷我軍之聯繫,然後大軍傾巢而下,直取莫州。 到時我河間、君館之大軍,皆被遼人牽制,南不得,北不得。若是果斷南下,退 回河間府,與河間之兵合攏,或還能全身而退。若稍一猶豫,待遼軍攻下莫州,或 者乾脆棄莫州來,則我軍休矣。」 劉近此時也完全明白過來,「若遼人擊潰我雲騎軍,甚至田侯若有不測,田侯 乃是天近臣,天下名將,一朝有失,河北震慄,休說莫州難存,便是河間相歲歲 可危。」 眾人聽得此處,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只有一個參軍遲疑了一下,才質疑道: 「就憑韓寶鷹下兵力,他如何敢保必勝?」 田烈武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這不是韓寶的兵力。」 「郡侯的意思是?」 田烈武默然了一會,沉聲道:「稚仲的意思是,如今我們面前的,不僅僅是韓 寶,更可能是耶律信!韓寶也許已經繞道往我們身後來了。」 「啊?!」 君館的行轅外面,突然間死寂了下來。 只有張叔夜在說道:「如今惟一的問題是,梁門究竟還在不在?!」 一個參軍顯然是被嚇壞了,慘白著臉問道:「梁門在不在又有何關係?難道郡 侯要以這區區五千騎,去迎戰遼軍主力與韓寶的夾擊?」 此時此刻,退回河間府,已是大多數參軍的想法。 卻聽田烈武輕描淡寫的說道:「只要我們知道了遼軍的意圖,難不成我們這五 千馬軍都是死人不會動麼?」 他說完,大步走進轅門,高聲命令道:「傳令—立即向束城方向廣佈偵騎! 讓他們探遠一點,遼人若從東邊來,為瞞過我們,定然是從霸州繞過來的。」一個 參軍猶在懦懦說道:「難怪派去霸州的斥侯半點音訊都沒有了一」 【l〕按:歷史上大名府即為河北雄鎮,乃是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之根本。正 如《讀史方輿紀要》所言,北宋之亡,軍事上大名府守禦非人,乃是極重要之原 因。 【2〕註:歷史上,北宋河東、河北、陝西三路轉運使,許乘傳赴葬奏事 序位在諸路轉運使之上。小說官制改革,又並天下諸路,河北、陝西兩路,所轄 土地人民州縣最眾,故唐康有此謂。 【3〕註:大名府北面之縣城,距大名府七十里。 【4〕註:《國歷史地圖集》相關地圖標為淳沱河。按,河間府之名,因 其地處高河、淳沱之間,故有此稱。《宋史·河渠志》言及淳沱河時,並未包括此 段河流,故本仍稱高河。 【5〕註:宋代封侯,皆以郡名,與唐不同。故開國侯別稱「郡侯」。小說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五之全) 四月二十日。 大名府、館陶縣。 「一這館陶縣亦已經不是漢明帝館陶公主的那個館陶縣,五代時把縣治移到 今日這地方,故城現在叫南館陶鎮一」前來迎接唐康一行的館陶縣令叫鄧方進 是個健談有趣之人。自從見著唐康等人之後,他的嘴巴便沒怎麼停過,但此人倒也 廣博,凡是館陶諸地之歷史淵源,他都如數家珍,「永濟渠就在縣城西邊二里,漢 代叫屯氏河。東邊原本有黃河北流,不過熙寧初年,黃河改道,反倒往永濟渠西邊 北流了。這大河,既能作惡,也有不少好處。下官在此為令數年,年年都怕黃河漲 水、改道,館陶就萬劫不復。可它要沒事呢,有了黃河北流與永濟渠,館陶也是通 藺要地,商賈輻集,還有農耕之利。別看館陶縣小,便是這十餘年來與北虜通商 館陶也獲益不少,本縣家財數萬貫者,少說也有百來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 了。幸虧朝廷修大名府防線,館陶雖說在最北諸鎮之一,可好歹也有堅城利炮。比 起北邊的臨清縣,唉一」 唐康、陳元鳳、游師雄三人一面聽他說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觀察 著所看到的一切。館陶縣內,此時到處都是疲憊之極的逃難百姓,人數之多,遠遠 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說的每日數百,唐康在心裡粗略估算了一下,滯留在館陶的逃 難百姓,少說也已經上萬。許多人衣衫檻褸,看起來飢腸轆轆,便倒臥在街邊,看 起來是已無力再南下。 唐康心裡很清楚,詔令頒布下來,未必便能得到執行。雖然大名府陸師閡說得 漂亮,可北面諸州的官員,未必便有那麼好心腸去販濟這些百姓—他們自己都亂 成一團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幾個官員心裡壞能掛著這些百姓?這些百姓要 逃難,一直到館陶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為主。而沿途更保不定還有趁火打劫的 歹人。 這館陶縣內,倒是搭起了好幾個粥場,城內空曠處,幾處寺廟,都搭起了棚 收容逃難百姓—但那是杯水車薪。按說有永濟渠在,糧食是能供應得上的,勞力 更是到處都是一但顯然,這鄧方進也有自己的算盤要打,大戰將至,軍糧供應是 頭位的,只要他保證軍糧無虞,戰後自然有他的功勞,若出了差池,他休說前程 搞不好連小命也沒了。無論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讓他先開府庫,後有糧草接濟上 來,但到了鄧方進這裡,他是絕不肯冒險的。萬一這間出了半點差錯,他這個小 小的知縣,就是替死鬼,他還能找運糧草前來的轉運司這些衙門分辨? 頒一道詔書容易,果真南撒八州軍民,實在不是容易之事。畢竟這大小官員 都是自私自利顧著自己小算盤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越到這種危急存亡之 時,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觀察著,並不揭破了這鄧方進—這是無濟於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馬車上發現一個熟人。 「停衛」他大聲喊道,讓陳元鳳諸人都吃了一驚,馬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鄧 方進也連忙勒住自己坐騎的組繩,探過頭來問道:「唐大人這是?」 唐康卻不理他,跳下車來,朝著路邊一座宅走去。陳元鳳與游師雄對視了一 眼,也只得下了車來跟上,鄧方進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只得下了馬 小跑著跟上唐康。 眾人到了那宅跟前,卻見這座宅內外,竟然也在大設粥場,許多的難民紛 紛湧來,幾十個河北大漢,手持長棒在維持著秩序,一面還不停的高聲喊叫:「凡 自願去大雍國的,到那邊畫了押,簽了書,俺家大人保你們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 國,再不用餓肚。俺雍國計口分田,每口一百畝永業田,十五稅一,不用交兩 稅,不用交雜賦,保你們從此過好日。若是不願去的,亦請自便,不要往這邊 來一」還有一個穿著黑色錦袍的年男,坐在門口,搭了張桌,在給排著長 隊的百姓簽字畫押。 鄧方進才恍然大悟,連忙笑道:「唐大人,這是雍王的使節一」 「我認得。」唐康打斷鄧方進,默默的看著眼前的場景—這個黑袍男,他 當然是認得的,雍國常駐注京使節翟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聞人,卻不願科舉 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國的太傅。雍王為了盡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僅在注 京、杭州皆常駐使節,而且還送了一個小兒回注京,擔任名義的駐宋正使,由副 使翟原輔佐。事實證明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這個小王的存在,的確影響到了太 皇太后,對雍國多有關照。 而雍王也自從封建之後,的確也展示了他過人的一面,他不僅做到了知人善 用,而且還肯賦予臣們極大的權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節們,便都有專斷之權。 他們可以不必請示雍王,而及時做出一切他們認為的有利於雍國之決定。 這樣的權力的確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館陶。 買一個奴脾要幾百貫,從河北募集這樣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國,也許都不過幾 十貫而已。對於南海諸侯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而朝廷為了減輕自己的 壓力,必然相會靛勵他們招募逃難百姓。只是未必每個諸侯國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國哪來這麼多錢?這不是生口貿易,可以以貨換人,翟原必 須手裡就有充足的紹錢,保證能養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順利走到杭州。這不是 一筆小錢,雍國諸事草創,國庫不會太寬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錢放在翟原手裡。 他正想著這些,翟原已經發現了唐康,連忙盼咐了身邊的從人接過他的工作 朝唐康走了過來。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時如何也來館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穩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許你翟十八來得,我卻來 不得?」 二人相視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見了陳元鳳諸人,一面笑道:「你腳倒是長。」 「不長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救榜一頒布,我便連忙請了太皇太后的恩 旨,趕緊到了大名。誰曾想到大名也沒用,又巴巴跑到了這裡。我家三王給朝廷 上了表,國家有難,諸侯自當同仇敵汽,雍國雖然草創之初,將寡兵少,亦請發兵 一千,與契丹決一死戰。大宋是父母之邦,我們效忠皇上,自是義不容辭的。但太 皇太后、皇上與兩府顧念敝國立國未穩,不許發兵。那我們幾個同僚計議了一下 大戰將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雖然德被天下、恩及萬民,必會盡力販濟,但這方 面我們亦可盡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憂。當然,諸侯們自己也有好處一」 他倒是說得冠冕堂皇,但這並非正式場所,因此陳元鳳等人聽得無不皺眉。但 唐康素知雍國自封建以來,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實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對 大宋的忠心表得最響的,向來都是雍國:而與遼國打得最火熱的,也是雍國。因此 倒也是習以為常,只是笑道:「難不成還有別的諸侯國也來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國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鄴 國與歧國朝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卻是天前便開始了一」他一面說 一面朝著鄧方進笑了笑。 鄧方進也笑道:「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這是上頭的關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囑 了,這也是舉手之勞。」 翟原又笑道:「昨日連周國也來了人,我聽說其它的諸侯國準備幾國聯手來招 募百姓。」 「連周國公也發財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驚。他知道周國是最為拮据的,雖 然潘照臨因為與柴遠交好,對周國也有照顧,但這大募災民,畢竟是要錢的。 「發什麼財?都是舉債度日。」翟原對唐康倒也沒什麼隱瞞,笑道:「反正誰 也沒有鄴國與歧國好命,錢產總社要賣清河郡主的面,就是平常借貸的息錢,不 用任何擔保,先期就借了八十萬紹。我在注京跑了兩日兩夜,腿都跑斷了。找那些 錢莊、巨賈,自作主張,借了一筆債,兩分息,一年後還—我家大王知道了,肯 定要將我丟講海裡餵了魚—但也總算借到了這筆錢。曹國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錢 的,李五諱莫如深的樣。周國發行了一筆鹽債,自然不是用鹽稅擔保,我聽說是 分一年、三年、五年還債的,也是找了些巨賈來買,息錢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 強,不用全部一年後還清一」 「比你翟十八強?」唐康嘿嘿冷笑了幾聲,「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錢只怕比周 國多十倍也不止。」 「哪裡哪裡,還要康時與陳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關照則個。」翟原嘻嘻笑 道,「這樁差事辦妥當了,日後定當報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報答」二字,絕不是說說而已,保不定過了 幾日,便有雍國來的什麼奇珍寶貨到了自己的府上—這鄧方進看起來與翟原也很 熟悉,唐康不問可知,不曉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處。因又說道:「這是公私兩便之 事。你辦得好了,亦是幫我們大忙。於大宋也是有好處的。」 果然,便聽鄧方進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諸侯國與大宋本是一體,此次為 國分憂,也解了我們不少難題。」 聽得陳元鳳在旁邊直冷笑。但鄧方進儷招做沒聽見,只是笑嘻嘻的。幾人又寒 喧了一陣,唐康便以公務在身,辭了翟原。眾人轉回馬車,唐康便皺眉不語,一直 到了館陶縣衙,鄧方進迎著三人進入公廳,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樣。 陳元鳳留心觀察唐康的神情,卻也不去問他。他本相是棲聰明的人,自然大略 能猜到唐康在想什麼。其實他的處境乍與唐康也差不多。 自從呂惠卿倒台後,陳元鳳因為有陝西與范純仁共事的關係,又搭上了范純仁 這根線。他雖然有自己的政見與堅持,但是他不見容於新黨,又被舊黨排斥,他自 己又不屑於投奔石越,因此范純仁的賞識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這南撒八州軍倪之詔,陳元鳳本人是十分的不以為然的。但是他無法公開反 對,一是無用,二是這會重重的得罪范純仁。而眼前對陳元鳳來說,卻正是一個千 載難逢的機會。壓制他的司馬光已經死了,范純仁正式成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這 次契丹大舉犯境,陳元鳳相信,范純仁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他會給自己安排一 個重要的職務—這是他積累功績,為將來進入樞打下基礎的最好機會。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既不能讓大名府出現任何的岔,也不能公然違背范純 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陳元鳳相信與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執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監軍之身份來到大名 府,將來在宣撫使司必有重要的職位,這對唐康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奠定 自己的地位,就必須要在這場對契丹的戰爭發揮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 這南撒八州百姓之政策,會讓他縛手縛腳,甚至於造成極大的麻煩。 這是費力不討好之事。 天下沒有誰能將這樁差事辦得妥妥當當,人人沒有怨言。遇上這麼大的事情 總是會出差錯,一定會有意外,而且誰也料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在前面等著自己。 唐康身為北道都總管司監軍,一到大名,諸事不理,首先關心的便這是逃難百 姓之事,便已經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對於整個河北的逃難百姓安置來說,只是很小的一 部分。絕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難,也是不願意遠渡重洋的,而南海諸侯們財 力也有限,他們若能募集過十萬百姓,便已經是宏業—雖然單單是送這些百姓去 南海,就會令注京至杭州一路州縣上,商稅大增。而將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 道能讓多少海商發一筆橫財。但是,諸侯們為了減少開支,必然要盡快將這些百姓 送往杭州,這許多的百姓集南下,對於沿途州縣的糧食供應、治安,都會造成難 以想像的壓力。這個規模幾乎相當於第二次封建,但頭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幾年才完 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諸侯們招募這些逃難百姓,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辦得好了,對 減輕難民壓力多少也些幫助,另一方面對注京至杭州、廣州沿途州縣,以及諸海 港,都能帶來無數的機會。但萬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衝突、盜賊、流寇一後 果不堪設想。 但這些自然不是唐康與陳元鳳們要操心的,他們頂多上封札提醒一下朝廷 就能撇得乾乾淨淨。陳元鳳相信,唐康之所以皺眉,只是清楚的意識到南海諸侯們 幫不了他什麼大忙。 他必須另尋出路。 但不管怎麼樣,陳元鳳相信在這件事上,他要盡力與唐康協調一致。他要把握 住自己的機會,與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關係是十分有益的。陳元鳳已經關汁唐康很 久,他知省唐康的政見,其實是偏向新黨的。他們能找到許多的共同點,影響他們 成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與石越的關係—而這一點其實沒那麼重要,陳元鳳與許多 石黨私交良好,畢竟他與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況且如今正是難得的機 會,共同關心的東西,會讓他與唐康更接近。 這也是陳元鳳願意屈尊主動陪唐康來館陶的原因。 畢竟在范純仁記起他之前,他還只是一個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學政使。 公廳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唐康皺眉不說話,陳元鳳低頭喝自己的茶,游師 雄相是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妙唐康點了差,但旁人並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實 是暗受排擠的—孫路的確是頗有幹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頗有些妒賢嫉能的,他 表面上與游師雄關係不錯,實則對游師雄十分的忌憚,只是游師雄為了能和衷共 濟,凡事都十分的忍讓,才維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對游師雄來說,雖然他心 裡有許多的想法,但若非顧慮周詳,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若說出來也改變不 了什麼,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師雄不想因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與孫路失和,而誤 了國事。 而鄧方進卻是一時些摸不著頭腦,突然便不敢輕易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唐康好像終於覺察到了氣氛不對,抬頭望了望陳元鳳,又看了看 游師雄,最後目光落到鄧方進身上,說道:「鄧大人,館陶必須做好接收更多逃難 百姓之準備。」 鄧方進嚇了一跳,正待訴苦,卻聽唐康又說道:「糧食你不用擔心,我會請陸 潛節給你運過來。」他頓時一顆心落到肚裡,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糧 食,下官保證,館陶不會有百姓餓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一」 唐康看了他一眼,詫道:「鄧大人有何事不明?」 鄧方進笑遴:「下官只是不明白,為何朝廷不用本朝舊法?這時節,如河間府 那般,募集勇壯百姓為廂軍、巡檢,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則亦是販濟災民之法,三 則可防百姓異變一」 「民不教而使之戰,是棄之也。」唐康回道:「河間府是權變之法。大名府有 重兵駐紮,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許多廂軍、;a檢做甚?但日後大軍進發、糧 草轉運,只要能從這些逃難百姓徵募民夫,必然盡量從徵募。」 「原來如此。」鄧方進點點頭,卻忍不住說道:「不過下官始終以為,南撒八 州百姓,糧食始終是個大難題。兩百萬百姓,誰也不知這仗會打多久,哪怕只呆一 年,那需要多少糧食養活?往少裡算,也要四百萬石吧?這不算轉運的消耗。朝廷 倉察再豐實,也要吃光了。」 「此事鄧大人儘管放心。」唐康頗嫌他多嘴,但他此時已不似昔日,雖然骨 裡仍舊的心高氣傲,可一則年紀漸長,二則身份漸高,他是以日後要進兩府宰天下 而自許的,此次來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勳的心思,學的是宰相風範,因此,仍強忍 不耐,耐心回道:「紹聖以來,朝廷實是攢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師的存糧,養活這 些百姓一年兩載,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兩府計議過,既便朝廷頒了救榜,這八州百 姓也就最多有一半會挑離家鄉,比起契丹真的攻入這八州後百姓再行逃難,是要稍 微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這些百姓得自尋活路,要不然便 得餓死。而今日朝廷決心養活這些百姓。」 但他這段話,卻讓陳元鳳與游師雄皆感到意外。游師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唐大人是說,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會盡數撒離之準備?」 「那是自然,朝廷救榜只是說百姓若願撒離聽其自願,並令有司沿途提供食 物。但必定有許多百姓是不肯輕棄祖業家產的,但凡有產有業的,舉家南撒者多不 過十之一二,舉家留守者能佔到三四成,最多者則是一家一戶,有人南撒、有人 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豈能慮不及此?此外,八州之,趙州、冀州、刑州 三州百姓要盡快南撒,而恩、德、博、棣、濱這五州百姓,則不必急於南撒,只令 百姓做好南撒準備,朝廷已分別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諭百姓,決定南撒之時機。如 濱州、棣州,雖然無兵備,但地處黃河東流以南,實不必草木皆兵。」 對於游師雄,唐康更有結交籠絡之心,回答起來,更是不厭其煩。 「這救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護他們之決心。兩府估算一百萬逃難百 姓,實已包括了沿邊諸州。以我之見,實際人數會更少。」唐康說到這裡,頓了 頓,又說道:「但此事與大名府無關,恩、德諸州百姓,本也不會往大名府南撒 而趙、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撒,大名府必是他們的首選。沿邊諸州百姓逃難,大 名府亦是他們的首選。百姓經此避難,大軍在此集結,因此,真正的考驗會在大名 府。我等若將這差事辦妥當了,便能青史留名,國史館列傳,那是想跑也跑不了。 若是辦砸了,便是國之罪人,也能入國史,只不過,國史上只怕要給我等新增一個 《庸臣傳》…,,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內,至少七十萬百姓通過大名府之準備。朝廷已經派出 十幾個使者,任南撒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縣,準備好帳蓬、房 捨,安置這些百姓。朝廷已經開始向這些安置點運送糧食。大名府之責任,是引導 這些百姓順利通過,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餓,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滯留。朝廷將來 要征發民夫,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去征發。諸侯國要招募百姓,讓他們去那些安置 點招募衛」唐康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在館陶看見諸侯國的使節,國史為我等開 《庸臣傳》之日亦不遠了衛」 鄧方進本來還在習慣性的笑著,漸漸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自然聽得出來 唐康的這些話,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聽唐康又說道:「鄧大人,你這館陶的責任不輕啊。這差使辦得好 了,你便是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這份陰德,自然能澤及後人。便是你鄧大人,這 麼許多百姓都得啣環結草的感謝你,這功績放在這裡,朝廷誰都能看得見。可若是 辦得不好,關係的全都是一條條人命,如今非比平時,危急存亡之時,朝廷於河北 官員,用的可都是軍法一你我相識一場,到時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鄧方進連忙站起身來,欠身回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一定改過,今日之 後,保證我館陶境內,不會有一個百姓忍饑挨餓。」 「明府有此決心,那館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陳元鳳笑著接過話來,替鄧方 進緩頰,「鄧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賞重罰,你若做得好,唐大 人是絕不會計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績,不出兩年,保你脫去綠袍換組陰夙 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軍法無情。」 「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一」 陳元鳳卻不再理會鄧方進,他心裡其實頗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號「二閻 羅」,這名號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風,對著鄧方進,不知道什麼樣尖酸刻 薄的話都說出來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銳氣猶在,可是那衙內嘴臉竟是收斂了許 多。對鄧方進雖有訓斥、威脅,但至少話還給他留下了一點下台的台階。 他又轉頭對唐康笑道:「康時,幸好你剛剛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讓我放下心 來。要不然一這南撒八州二百萬百姓,我心裡還真的是惴惴不安。看來,是我多 慮了。不過,我倒還有點想法,想與康時、景叔參詳參詳。」 他說得客氣,唐康與游師雄連忙謙道:「不敢。」 陳元鳳看了看二人,盼咐鄧方進取了一幅河北地圖來,攤在一張案上,又請 了唐康與游師雄近前,指著地圖,說道:「緒明動、景叔請看—此處是黃河東流 方才康時所說暫不後撒五州,這博州、棣州、濱州,還有德州大部,皆在黃河東 流以南。契丹兵鋒,要跨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 要跨過黃河東流,深入京東,卻沒那麼容易。依我之見,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 首先當然是要保證這幾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縣做好接受南撒百姓之準備,不 能令他們變成流民,否則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於南撒,令百姓先有所準備,若有 必要,再有條不紊的撒退,也為時不晚。」 「不過一依我之見,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乾等著遼軍前來就南撒,此是將 主動之權,全付之遼人之手。四州雖無兵備,然河北百姓,素習武藝,若驅之使 戰,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衛自己的家園,百姓豈有不願意之理?朝廷當再下救 令,令此四州百姓團結,紹成忠義巡社,由各州縣守令統領,朝廷頒給弓弩,令其 守護大河南岸。再令京東之飛武二軍迅速集結北上,前往德、棣、濱三州,守護黃 河東流—這豈不強過被動分兵各州來守護京東路?」 「此策甚善。」唐康點了點頭,「只是朝廷亦曾考慮過,飛武二軍四散於京 東,集結不易,只恐難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達東流設防。而樞府亦以為,契丹自滄 州深入,最多至於濱、棣,絕不敢深入京東。否則離大河太遠,契丹豈能不懼我軍 斷其後路?」 「飛武二軍集結太慢,為何不從大名府防線抽調一軍前往?」游師雄突然說 道。 他這個建議將唐康與陳元鳳都嚇了一跳,「大名府防線乃是朝廷防禦之重點 必然也是遼軍主力進攻之重點,如何可以輕易調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師雄看了看大不為然的二人,這本是他思慮已久之事,此前從未對人輕言 此時話已出口,亦無法收回,只得繼續說道:「下官以為,契丹未必敢於進攻我大 名府防線。」 他這話是更加驚世駭俗了,唐康愣了一下,問道:「那他們南下做什麼?」 「此非下官所知。」游師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虛虛實實,然避實擊虛 卻是不易之理。契丹領兵諸將,皆是善戰知兵之人,豈能不明此理?他們明知我大 名府有堅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會刻舟守劍,仍然不顧一切的進犯大名?」 「這卻未必,契丹敢於南犯,顯是輕視我河朔禁軍,我等以為大名府是重兵防 守,於契丹看來,也許卻是不堪一擊呢?況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們南犯做 甚?無論契丹人想達什麼何種目的,若不能重挫吾軍,那是絕不可能辦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會想方設法,調虎離山。契丹之長,在於行動迅捷 進退如風。以往契丹與我大宋交鋒,皆是如此,善用其長,一是使我軍懼戰畏戰 退守於一座座城池,其往來河北,如入無人之境:二是設法調動我軍,將我軍誘 出堅城,再拉開我軍前後軍之距離,並利用吾軍懼戰之心理,令後軍不敢支援前 軍,再以重兵進行圍殲。強攻堅城之戰例,雖然並非沒有,但並不甚多。契丹如今 雖有火炮,但下官以為,這用兵之傳統,亦是極難改變的。且其最大之優勢,仍在 於其精銳之馬軍。」 「景叔所言雖然有理。然縱是契丹抱著這個心思,遼軍若不來大名府,我大名 府之守軍,又如何可能輕離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雖說我大宋列陣如此,但總有意外。譬如若朝廷採納了下 官之意見,便將有一軍之兵力,西出大河東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調軍東出,豈非正遼人下懷?」 「那卻未必。」游師雄見唐康一臉的不解,忙解釋道:「用兵之道,並非簡單 是敵人不願意你做什麼,你就偏要做什麼:敵人想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不做什 麼。時機之選擇,至關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軍,在遼軍想調動我們之時再動,那 便會落入遼人算。但若我們搶先一步,卻可能正好打亂遼人之部署。」 他見唐康與陳元鳳都不太明白,又解釋道:「遼人兵鋒尚未過河間、真定,此 時他們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軍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當,再引吾 軍離開大名。我軍若依著他們的部署走,便將陷入被動。但若此時,當遼人以為我 守軍不會離開大名時,突然出動,便將打亂遼人的部署,他們若在黃河東流發現大 名府之守軍,一則其東路之作戰目標只能臨時改變,二則他們就會重新考慮是否進 攻大名,以及進攻大名之時機。無論他們如何改變部署,只要戰爭不是按他們一開 始之計劃進行,其犯錯之可能就會增加,於我軍便會變得有利。譬如他們也許會誤 判我大名有機可藉.在未準備好前,倉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樣一來,我們甚至將 有機會將遼軍聚殲於大名府防線之前。雖然這樣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種各樣的失 誤,總是不可避免。」 他說完,又補充道:「況且,下官以為,這於我大宋是利大於弊的。相比令 棣、濱諸州百姓南撒,自大名府調動一軍前往東防黃河,可以為朝廷節省一大筆開 支,令百姓少受許多無妄之災。」 「但這始終是大名府防線四分之一的兵力,會令原本穩固的大名府防線,出現 許多的空當。由京師調兵前往大河東流,時間上會來不及:若由大名府調兵往大河 東流,再由京師調兵填補大名府防線之空當,亦會導致很多問題,兩軍不可能正常 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軍先走,京師禁軍後來,大名府防線如此複雜,一隻新來的 禁軍,沒有兩三個月時間,連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來,極可能會導致整個防線 的大混亂二,, 「打仗總是要冒險的。」游師雄不以為然的說道:「即使大名府防線守軍少了 一半,若能引得遼人冒然進攻大名府防線,依下官看,那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 事。」 「景叔所說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兩軍交戰,不僅僅是將領們的 事。」 「恕下官愚鈍。」游師雄一時卻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僅僅是前線的將士們,還是朝堂,還有京師。」唐康道:「故司 馬公與石垂相為何要苦心經營這大名府防線?」 游師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陳元鳳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大名府防線,能給大 宋朝廷、注京百姓,乃至於天下的百姓一個信心。大名府防線安全,注京便安全。夕 注京安全,皇上與武百官、注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們安全,他們才會有信心打 仗,無論與遼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萬一打輸了,還可以再打。縱是屢戰屢敗,猶 能屢敗屢戰。最終總有打贏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線不安全了,太皇太后與皇上的 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注京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脅,無論兩府相公如何 堅持主戰,朝堂之,必然會出現議和之聲音,便以當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 要簽一個擅淵之盟。這便如西夏,仁宗時敗了,議和了,先帝時仍能將其打敗。便 算先帝時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會再打,一直會打到將西夏滅亡之日:可是面對 契丹,自從真宗以後,哪怕燕雲未復,也再也不去打了。這其原因,絕非是因為 遼國強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無奈的笑道:「景叔之策雖善,但冒的險太大。萬一遼人抓住此機 會,突破大名府防線,或者令大名府駐軍大敗,不僅僅是現今朝廷上主戰的相公們 都可能罷相,而且,從此以後,我大宋便再也翻不過身來。大名府防線,一定要固 若金湯。要讓注京的百官、軍民有與遼人作戰的信心,你便得保證他們絕對安 全。」 游師雄此時總算明白過來。當然,他心裡也很清楚,所謂「注京百姓」云云 只是一個借口。朝廷必然會有主戰者與主和者,而誰取得優勢之關鍵,在於皇室是 否安全。若每一場戰爭都與國家之存亡息息相關,自然這樣的戰爭無人敢打。而對 於大宋來說,國家之存亡與注京之安危是絕對同義詞。太皇太后與皇帝,無論他們 口裡說什麼,果真遼軍威脅到了注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來,死國的君王有幾個? 司馬光的確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難怪他肯花這麼大力氣,來修這麼一個大名 府防線。 游師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線,不僅僅是一道軍事上的防線,而司馬光與石 越給大宋朝的君主們,修築的一道心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陳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無異議,我等不妨聯名上 奏,請朝廷在諸棣、濱諸州置團練巡社,一面可令飛武二軍集結前往防守,一面急 令登州之海船水軍前往黃河東流協防一」 「甚妙衛」陳元鳳不由得擊掌讚道。 連游師雄也大覺意外—這其實是正常的,唐康畢竟做過沿海置制司知事,而 對於陳元鳳與游師雄來說,要他們時時想起大宋還有海船水軍這只軍隊,卻是不太 可能的。即使是樞密院的官員,也未必會將虎翼軍視為一隻可以依賴的軍事力量一 一無論是在密院、兵部,還沒有任何海船水軍出身的官員存在。 其實這也是無法苛責。不論海船水軍在海外如何戰績彪柄,但是那些敵人,在 兩府眼,也就是大宋軍隊用沿邊弓箭手亦能戰而勝之的對手。即使是唐康,也就 是認為海船水軍守守黃河或者還可以。 但這的確也是一個辦法。 等到分散在廣闊的京東路的飛武二軍集結完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但令登 州海船水軍與諸州忠義巡社互相呼應,即使飛武二軍不去,遼軍也不會有太多的辦 法。遼國的水軍規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黃河東流的戰場上。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六之全) 河間府,束城以東約二十里的一座小村莊。 浙浙瀝瀝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開始,接連下了兩日都沒有停,這是事先 完全沒有料到的。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雨,不僅阻止了大軍前進的步伐,還將完顏阿 骨打的兩千女直軍與韓寶的三千契丹騎兵拉開了整整二十里。 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顏阿骨打對於自己的這次任務,既有些警惕,又有些興奮。因此這意料之外 的麻煩,倒也並沒有太影響到他與他的族人的興致。一般來說,部族軍是很難有機 會得到這樣的美差的,若非耶律沖哥極力推薦他,他不可能有機會與韓寶一起行 動。 與先鋒軍一起行動,意味著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對女直戰鬥力之認可,其次則 意味有更多的機會搶得最好最值錢的戰利品—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軍前來作戰的 東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所有臣服於他們的部族,宣揚這場戰爭,他 們誇耀著南朝的富饒,令所有的部族都認為那只是一場騙局,那只是契丹人騙他們 前來參戰的謊言。他們只出於對契丹的懼怕而發兵相助。 但任何一個踏入南朝國境的人,最終都會承認,至少這一次,契丹人沒有騙他 們。 現在,完顏阿骨打的族人們,便已經不再懷疑契丹人。 他們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兩個小鎮,打劫了四五個村莊,開始,他們什麼 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們開挑揀,因為他們發現他們絕不可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帶 回家。而值得搶的東西太多了。還沒有走到束城,他們已經有一部分已經不想打 仗了,他們這次劫掠的東西,既便要上繳兩成給遼主,剩下的,也夠他們回家什麼 也不幹的過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們當然不可能就這麼打道回府。 他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只契丹軍隊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看待他們,他們當然可以假清高。他們 是契丹最精銳的軍隊之一,此前剛剛攻破幾座城池,按著遼國皇帝頒布的法令,他 們能得到這些城市一半的財貨。而且這些契丹人早有準備,他們每人帶來了五個 家丁,很快就有四五個家丁,趕著馬車、牛車,駝著令人艷羨的財貨,還有無數的 奴隸,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們在這次行動時,才能輕騎前進,大部分的東西他們都不屑一顧。 但完顏阿骨打與他的族人們,也有理由瞧不起這些契丹人。 這只契丹精銳軍隊,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吃盡苦頭。他們擒獲了宋 人詐降的統兵將領,攻入城,卻發現知州與軍法官,還有一大支軍隊,都消失得 無影無蹤。 而當他們誤以為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於是只派了一小支軍隊駐守這座城市 自己繼續前進準備進攻下一座大城之時,這只消失了宋軍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 城市內,不僅救出囚禁在城內的宋軍將領,還殺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軍。 若非是完顏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來,這座城市幾乎又被宋人奪了回去。 最終這些契丹人狼狽的退了回來,在城大肆搜捕,卻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 口。他們束手無策,卻不想丟掉該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軍隊去劫掠南 朝的小鎮,擺出進攻的樣,一面坐等後面主力的到來。 若非南朝無能,一直未能派出援軍,他們的處境將會更加的尷尬。 可就是這樣,對於幫他們保住了該座重鎮的阿骨打,他們卻沒有半分的感激之 意。 他們沒有從那座城市分一絲半點的東西給阿骨打與他的族人。這也讓阿骨打 與他的族人們十分的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無公正可言一 一當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時,他斷然拒絕,宣稱那並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沒有人該為契丹賣命。 所以,當他們接到這次行動的命令後,阿骨打也懶得遵守耶律信迅速進兵的命 令,他們該搶的地方,一個也不放過。韓寶雖然是主將,但阿骨打的部眾可不會聽 他的,耶律信沒有說不讓他們搶劫,對於韓寶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聞,艘不斷 的向他訴苦—反正也耽誤不了兩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們就沒有鬥志 他就管不住他的部眾。可笑的是,韓寶居然對此信以為真。 其實阿骨打是希望韓寶丟下他們,自己輕騎前往的。可是韓寶卻始終不肯離開 他們,反而慢慢的落在了他們的後面。 阿骨打在耶律沖哥的帳下效命時,便聽說韓寶與耶律沖哥關係好,而與耶律信 關係一般。看起來這樣的議論,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許韓寶只是害怕,傳聞,君 館有多達一萬騎的南朝馬軍,統兵的將領還是南朝皇帝的親信。 耶律信的計劃是兩面夾擊,一舉擊潰那支南朝馬軍。但這樣的計劃,時機的把 握極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領兵將領舉棋不定,兵力的多少,便極其微妙。兵太多 宋軍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會引得宋軍主動出擊……因此,這只楔入 河間府與君館之間的軍隊,人數必須不多不少,既能令宋軍既不敢輕易出擊,亦 不至於一見到便認為是絕大的威脅,至少要能讓他們猶豫一天。而萬一宋軍果然想 跑,這只軍隊也要有足夠的力量牽制住他們,讓他們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經在君館北面的莫州佈置好數隊游騎,一旦他們進入河間與君 館間,就可以利用這些游騎迅速的在半日之內,將消息傳至耶律信那裡,區區 一百餘里,耶律信保證他一日之內,就能兵臨君館。 而考慮到他們一旦經過束城,君館宋軍便可能得到消息。而這段時間他們是 無能為力的,因此,他們才需要盡可能讓宋軍將領猶豫一天。 這是他們從束城至君館需要的時間。 當然,若是為女直自己打仗,這七十里路,他們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為契丹打仗,阿骨打認為他們沒有必要冒這麼大的險。 譬如遇上了這場大雨,他們便不必冒雨行軍。這座村莊裡有很好的房,食物 也很豐盛—契丹人安排的鄉導告訴阿骨打,這裡叫小李莊。莊內的百姓有兩百餘 人,鄉導說這不及平時的一半,許多人大概是逃到束城或者河間府去了。這附近除 了束城鎮有一些巡檢外,並沒有宋軍。 儘管如此,阿骨打還是謹慎的在莊外佈置了斥侯。 客軍深入敵境,本來便不應該在一個地方輕率的逗留太久。只是因為一路南 來,他們的確沒有遇到過任何像樣的抵抗,而且據契丹人所說,通事局已查明南朝 在此地的駐軍的確不多,再加上對契丹人的不滿,又遇上這場意料之外大雨,阿骨 打才在這小李莊滯留了兩日。 無論這個地方表面看來再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須小心再小心 這兩千部眾,其他完顏部佔到八百餘人,乃是他完顏部的全部精華,若在這 異國他鄉有個意外,對遼人來說不算什麼,但是女直當,便不會再有完顏部了一 一留下的老弱病殘孤兒寡母,很快便會被別的女直部族吞併。 相反,若他們能安全回家,完顏部很快就會成女直第一大部。憑借在南朝虜獲 的財貨、奴隸,以及契丹賞賜的官爵,他們能迅速壯大起來,將其他女直部族逐個 的兼併。這次出兵,本身亦是難得的機會,由阿骨打領兵、完顏部為女直軍之彭 力,這是遼國對完顏部在女直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認。 對於才二十多歲的阿骨打來說,承擔著這樣的責任,讓他時時刻刻都不敢掉以 輕心。 不過阿骨打堪察過這個村莊的地形,對防範敵人的偷襲還是很有利的。村的 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村莊正好處在一片狹窄平原的 間。阿骨打在村西面兩里以外佈置了兩批斥侯,為防萬一,在東面村莊的入口也 安排了部下值守。儘管宋軍出現在東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時的阿骨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原本以為在君館之宋軍,在幾天 前,便已經悄悄的轉移到了束城鎮。君館現在插滿了族旗,每日仍舊有雲騎軍出 入,查問過往百姓,但實際上,那裡已經是一座空城。 當阿骨打進入小李莊的那一刻起,田烈武與張叔夜,便己纖接到了消息。 儘管他們情報並不十分準確。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張叔夜率領著雲騎軍第一營近兩千名弓騎兵,終於繞到了小李莊以東約五里的 一處小樹林。 這一營的馬軍,冒雨趕了大半夜的路,為了節省馬力,又不准騎馬,只能牽馬 步行,此時都已經顯露疲態。但讓張叔夜略覺意外的是,雖然每個人都只是胡亂吃 了點乾糧充飢,但這一營將士,並無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認真地在給戰馬餵著谷 。 雲騎軍始終不愧是河朔禁軍的精銳,若無平日之嚴格訓練,是絕難做到這一點 的。 張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將明未明,夜色仍然籠罩,但是己纖隱約可以看 得清楚道路與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後半夜時停時下,這時卻漸漸的小了。看 起來,不管白天是不是還會下雨,但從此時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陣。 第一營都指揮使李昭光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幹之人,他不待張叔夜盼咐,已經下 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自包裹著弓、箭與霹靂投彈、火繩。騎兵們小心的躲到馬後 取出火石,提前點著火繩,掛在一根小木桿上,插進與箭袋綁在一起的一個小竹筒 裡。做完這件事後,他們又開始轉動棘輪,給手弩裝上一枝弩箭,小自的事先塞住 戰馬的耳朵—這是一項聊勝於無的錯施。 張叔夜一面看著騎兵們做著這些戰前的準備,一面將鄉導與斥侯叫了過來 你們確定韓寶便在這小李莊?」 「千真萬確。」斥侯肯定的回答著。「莊裡有兩三千契丹人。」 張叔夜點了點頭,他們與田烈武已經分別仔細的查問過五個斥侯,每個斥侯都 是如此說。 小李莊有兩三千契丹騎軍出現。而在束城鎮附近,他們親眼見著契丹人的遠探 攔軍在城外出現。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躲在城內,沒有驚動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莊內的契丹軍隊,必是韓寶的先鋒軍無疑。 這也印證了張叔夜此前的判斷。 韓寶的確十分的謹慎,他的遠探攔軍遠出大軍二十里,如此還不放心,大軍 駐紮之處,斥侯又放出了兩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謹慎,他還是犯了錯誤—他本 不該在小李莊逗留這麼久的,哪怕是因為下雨。若是張叔夜,便絕不會停留,而會 迅速的插入君館的後面。 他犯下了這個錯誤,無論他如何的小自謹慎,對於張叔夜來說,這便已經是一 種侮辱。 韓寶是以為大宋無人,才敢如此旁若無人的在此逗留兩日之久! 張叔夜發誓,一定要讓韓寶後悔。 田烈武原本主張趁雨夜正面進攻,以五千對三千,以有備對無備,韓寶之馬軍 再精銳,也必然會被擊潰。但張叔夜卻竭力反對,他要的不是擊潰,而是全殲! 他要生擒韓寶。 張叔夜此前準確的判斷了遼軍的意圖,因此,當他提出這個想法後,最終還是 贏得了絕大部分參軍、營都指揮使之贊同。田烈武也被他說動,最後採納了他的建 議。由張叔夜與李昭光親率一營,趁夜繞至小李莊以東,在離小李莊兩三里時,發 射煙花為號,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張叔夜在東,一同夾擊。 他們事先算好,進攻的時間大約會在黎明之前。 此時,契丹人正是好酣睡最深的時候。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異常的順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遼人覺察,這個計劃 就成功了一大半。 張叔夜躊躇滿志的望著西面的小李莊,一面等待著騎兵們做好戰鬥的準備。很 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點了點頭。 張叔夜回過頭,看見五個指揮的騎兵,皆已經列陣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著嗓,沉聲說道:「諸君,今日之戰,必克全功!軍法隊立 於莊外,凡敢後退者,不問階級,殺無赦。奮勇殺敵者,賞!射殺契丹一人,賞錢 一紹:射殺一馬,賞錢五百。射殺契丹武官者,節級賞錢兩紹、遷轉一階,校尉 賞錢三紹,上呈樞府請功。殺韓寶者,賞錢三百紹,節級即遷陪戎校尉,校尉上呈 朝廷,官升一階。活捉韓寶者,賞錢五百紹,節級即遷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 官升兩階!」 張叔夜一字一句的說著賞格,果然,便見眾人臉上,皆露雀躍之色。他頓了 頓,又厲聲說道:「大丈夫欲陞官發財、封妻蔭,正當於馬上取!此時不取,更 待何時?!」說完躍身上馬,高聲喝道:「上馬!」 此時已經沒有必要隱藏行跡。實際上亦已無法隱藏。 騎兵們整齊的跳上自己的坐騎。朝著西邊的小李莊小跑過去,很快,他們聽到 小李莊內,傳來角號的嗚嗚聲,張叔夜剛剛命令部下放出煙花,他們便己纖能看到 西面高舉著火炬的第二營與第四營,已經向著小李莊逼近。 莊內院亂的叫喊聲漸漸清晰可聞,而西面第二營、第四營的馬蹄聲也越來越 響,漸漸的,西面的雲騎軍開始加速,由小跑變成疾馳。不知不覺間,張叔夜發 現,他胯下的坐騎,也開始了奔跑。大地的轟鳴聲越來越大,終於,距離小李莊還 剩下約半里之時,李昭光扯開了嗓,大聲吼了起來:「殺!」 「殺!」立時,喊殺之聲,自東而西,響徹夜空。 鼓聲、號角,也一齊響了起來。 張叔夜看見一隊契丹人哇哇大吼著從莊內殺了出來,雖然不過百餘騎,看上去 只有少數的幾個人穿了鐵甲,但面對著雲騎軍的箭雨,這些契丹人竟毫無懼色,一 面熟練的引弓還擊,一面加速衝向面前的雲騎軍。 但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勞。 在這狹窄的平原之,雲騎軍弓騎兵的衝鋒,正好是以一都為一隊,每一隊都 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縱深,當每一都的雲騎軍射出手之箭後,立即以兩個大什為單 位,分別向左右轉進,移至大陣的最後方,而他們身後的那個都的騎兵,則剛好接 應上去,保持綿綿不斷的火力壓制。 這是雲騎軍的騎射馬軍每日都要操練的陣形。原本並非是對付同為騎軍的敵人 的好戰法,但對於只會騎射而短於格鬥的雲騎軍弓騎兵來說,這樣的陣形卻的確大 有奇效。 尤其在此時,契丹騎兵縱深不足,而雲騎軍的兩翼又絕對安全。 雙方都不斷的有人箭落馬,但衝出莊來的「契丹人」損失更大,在連綿不斷 的箭雨下,他們未及接觸到雲騎軍,便a纖捐失大半。餘下的契丹人,終於倉皇的 退進莊內。 此時,西面的第四營,也手持著長槍,衝破了妄圖自西突圍的「契丹人」。 但這兩隊「遼軍」的反衝鋒,終究也給其他的遼軍贏得了寶貴的一點點時間。 莊內的「遼軍」都已醒來,陸續披掛上馬迎敵。然而,小李莊只是一座村莊,並無 城牆可以憑守,近兩千騎兵被擠壓在一座小小的村產夕內,不得不擺成兩個擁擠的 方陣來應對東西兩面的雲騎軍。 張叔夜與田烈武皆深知己軍之短,此時見莊內「遼軍」反應迅捷,亦勒束部 眾,不進莊內。雙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壓制。偶爾雲騎軍有臂力過人者丟進幾顆 霹靂投彈,想要驚散遼軍的陣形,但是這支遼軍也的確不可小覷,他們總是能在千 鈞一發之際,維持住自己的陣形不亂。 這讓田烈武與張叔夜越發的認定,這就是韓寶的先鋒軍無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他們圍困住了一支孤軍,雖然戰鬥並不如預料 的順利,他們沒能擊潰這只遼軍,可是這只遼軍既然無法突圍,就只能在弓箭與體 力耗盡之後,接受敗亡的命運。 他們也能更快的解決戰鬥—讓第四營發起衝鋒,與這些契丹人打一場白刃 戰。第四營的格鬥能力即便稍遜於契丹人,但是他們還有兩個營的弓騎兵配合,接 近三倍的兵力,優勢依然是十分明顯的。 只是如此一來,雲騎軍也必然死傷慘重。 因此,張叔夜相信,田烈武不會採取這個辦法。 小李莊內,完顏阿骨打,正感覺到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著自己。 悔恨、沮喪、苦澀一此時,他心唯一的希望,便是韓寶。若韓寶及時的出 現在他的後方,他還有逃出生天甚至轉敗為勝的希望。 但是很明顯的,耶律信的計謀被宋軍識破了—這只宋軍出現在此處,只能是 早有預謀的。他無法肯定會有多少宋軍在此處,若果真是一萬雲騎軍的話,他已經 被五千左右的宋軍包圍,另外的五千宋軍,肯定是在阻止韓寶前來救援。他的腦 裡有些混亂,一時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分析宋軍可能在何處設伏,狙擊韓寶。 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宋軍,明明可以更快的殲滅自己,卻在好整以暇的與自己 僵持著,等著自己箭盡力疲,顯然他們根本不害怕韓寶前來救援。 難道完顏部果真要覆亡於這南朝的小李莊? 阿骨打感覺彷彿天已經塌了下來,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讓他去死能改變 這一切的話,他願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擲突圍?還是僵持待援,或者一投降? 阿骨打的心,飛速的閃過一個個的念頭。對於草原與森林的部族來說,打不 過便投降是家常便飯,只要敵人能接納自己,即使是做奴隸也無所謂,因為這是保 護自己部族血脈的唯一辦法。草原與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強者投降的先 例,沒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還有族人在遼主的統治之下。雖然對 於部族來說,他的這兩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還是不能不擔心遼主的報復。 無論如何,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將屏弱的族人置於險境,都是一件可恥的事。 然而,此時,阿骨打只有兩個選擇。 他對韓寶的到來,已經不抱希望。所能夠選擇的,要麼就是投降南朝,要麼就 是孤注一擲的突圍—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氣大傷:若然失敗,從此便再無完顏 部。 時方二十四歲的阿骨打,不得不做一個艱難的選擇。 他一面不斷的在兩個方陣來往奔馳,引弓還擊,射殺著一個個敢於靠近的宋 軍—阿骨打在整個遼國,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強弓,能在三百步以外 百發百。此時雙方都在馬上互射,雖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雙方距離亦更近。阿 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動,必然伴隨著一個宋軍應聲落馬,引得他的同伴們高聲呼吼。 他就用這樣的方式,勉強維持著大軍的士氣,心裡面,卻在苦苦掙扎。 便在他隨手射殺了第十二個宋軍後,突然間,阿骨打感覺到戰場的氣氛發生了 微妙的變化。他的神經立即緊繃起來,瞳孔急速的縮小—阿骨打看見從東西兩邊 的宋軍,分別馳出一名宋將來。 東面的那名宋軍身著錦袍,策馬馳出陣前,張弓搭箭,阿骨打彷彿能聽見他弓 弦的震動,便見一枝長箭朝著自己面門疾射而來。他心一驚,未及細想,連忙伸 出弓去,撥開這枝羽箭,不料那人接連三箭,連珠射來,阿骨打碎不及防,連忙在 馬上一個後仰,堪堪避過這三箭,卻聽到身後一聲慘叫,他身後的那個族人,臉上 竟然連三箭,其一箭,竟將他的頭顱射穿! 東面的宋軍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阿骨打正在驚懼,卻又聽西邊大陣接連傳來慘叫聲,他不及理會東面的這名神 射手,院忙策馬過去,卻見西邊宋軍陣前,一個身著青黑色雇甲的宋將,正在陣 前連珠發箭,每一聲弓弦響動,便有一個族人應聲落馬。 那人見著阿骨打過來,高聲喝道:「遼將聽好—本官乃大宋陽信侯田烈武! 此乃大宋國境,容不得爾等逞能。本官壺尚有十箭,十箭之內,許爾等投降。十 箭射畢,爾等若仍冥頑不靈,那時玉石俱焚,休怨本官無情!」 阿骨打略略吃了一驚,「你便是陽信侯?」 「正是。你是何人?」 「在下大遼先鋒副將、生女直節度使次完顏阿骨打!」 「女直?」田烈武的聲音,似乎有些吃驚。旋即高聲道:「爾等即是女直 人,何苦為契丹賣命?我聞大宋與契丹互市,往來女直諸部,與爾等素無怨仇。契 丹欺凌諸部,我大宋與塞外諸部卻都以恩信相待,爾等為何反助契丹攻宋?」 阿骨打一時無言以待,只得回道:「吾等乃契丹部屬,不得不受之驅使。」 「雖是如此,但事以至此,完顏將軍何不早降?」田烈武高聲道:「遼主窮兵 默武,雖強必亡。你女直與契丹何干?何必與之俱死?將軍若肯降宋,只要你女直 放下武器,我保爾等平安無事。戰事一了,將軍與族人若要北歸,我當上奏朝廷 用海船送爾等至高麗,由高麗西歸。」 田烈武開出的條件,卻當真是意外之喜。阿骨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 道:「田侯所言當真?」 田烈武拔出一枝箭來,「啪」地一聲折斷,厲聲道:「軍前立誓,若違誓約 有如此箭!」 阿骨打心認定此時再無出路,又見宋將亦有英武善戰之輩,此時也只得賭 一賭,將合族性命,交於田烈武之信義之上,當下不再猶豫,跳下馬來,將弓箭丟 於地上,伏地拜道:「阿骨打願降!願田侯莫忘今日之約。」 「將軍儘管放心。」田烈武眼見著這些女直人紛紛下馬,丟下武器,心頓時 放下一半心來—他此時心裡其實十分的緊張,他萬萬沒有料到,他們圍攻的,竟 然不是契丹,而是女直軍。可如此重要的任務,絕不可能沒有契丹軍參與。而此 時,他已完全暴露於那只不知在何處的契丹大軍面前。田烈武幾乎已經嗅到巨大危 險正在臨近,看到女直停止抵抗,他立即朝劉近與第四營都指揮使宋安世打了個眼 色,兩人心領神會,率著第四營衝入莊,劉近一面命令兩個指揮迅速的牽走女直 的坐騎、拿走他們的兵器,又令其餘三個指揮有條不紊的將這些女直集在一起 亦不停留,立即離開小李莊,向西轉移。 阿骨打則被幾個宋軍校尉押著,來到田烈武馬前。 田烈武見著阿骨打,第一句話便問道:「完顏將軍,與將軍同來的契丹人在何 處?何人統軍?」 阿骨打眼見宋軍如此慌亂,本已暗生疑竇,此時聽到田烈武此問,立時怔住 了,心裡仿若是倒了五味瓶一般。 但此時木已成舟,阿骨打亦無可奈何,正要回答,便見方才東面那名神箭將軍 急急忙忙策馬過來,朝田烈武察道:「田侯,東面有大股契丹騎兵出現一」 「那多半是韓寶的先鋒部。」田烈武心雖院,臉上卻仍平靜,果然下令道: 稚仲率第一營與第四營,押著這些女直與莊內百姓,立即退往河間府,不得在束城 停留。我先令河間的第三營出來接應。我親率第二營斷後!」 「萬萬不可。田侯萬金之軀,豈能親身犯險。」張叔夜立即反對,道:「此時 不可效小兒女態,田侯請率第一營與第四營轉移,自當由下官與李將軍率第一營斷 後。」 田烈武尚要反對,身邊的眾參軍、指揮使已是紛紛贊同:「由張大人斷後,可 保無虞。」田烈武要斷後,本是出於真心,他的確認為將領應該站在最危險的地 方,但他亦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地位已大不相同,張叔夜既已請戰,他便絕難如願。 此時情勢,更不能猶豫不決,當下點頭道:「如此,稚仲多加保重。」 說完,撥調馬頭,高聲命令道:「第二營、第四營,急行回河間府!」 分卷閱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七之全) 田烈武率雲騎軍第二營、第四營,押著近兩千名女直俘虜,以及百餘名小李莊 百姓,馬不停蹄,連策砧鎮都沒敢停留,一個時辰內,一氣跑了四十餘里,眼見著 遼軍並沒有追擊上來,才終於放緩步伐,從容前行。田烈武一面令部將重新勒束隊 伍—在如此的行軍速度下,要想保持陣形幾乎是不可能的,倘若此時正好有一支 遼軍出現在田烈武部的行軍路上,哪怕只有一兩百騎兵,也可以輕鬆的擊潰這只部 隊,但若非是的確遇到了極大的危機,田烈武亦不會如此冒險。當他們跑完這四十 餘裡路後,雖然遠離了危險,但同時隊伍也變得混亂不堪,數百名騎兵找不到自己 的編隊,幾乎每個指揮使都發現自己有部下掉隊不見了一好在女直俘虜與百姓大 都跟上了隊伍,並未造成太大麻煩—除了疲憊不堪、以及百多名俘虜與二十多名 百姓「失蹤」外。 不過雲騎軍恢復編隊的速度也非常快,這表明他們的確是河朔禁軍之精銳,平 時並沒有怠於操練。經過一小陣混亂後,他們又恢復了隊形,保持著隊列行軍。田 烈武並沒有下令讓騎兵們下馬,以節省馬力,他們只是換騎了一匹戰馬,簇卯5然是 騎馬而行。二, 這其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為了防範女直俘虜。在剛剛那一個時辰的急行軍 ,大部分的女直俘虜是不可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他們只會莫名其妙的跟著疾 行,即便看著宋軍的隊伍出現可乘之機也極難把握住機會。但當大軍行進的速度放 緩之後,慢慢的,他們就會明白過來,在這個時候,田烈武便絕不會給他們機會。 這正是田烈武所擅長的。他知道利用敵人的心理把握好時機。他也許摸不透耶 律信、韓寶這些人的心思,但對於普通士兵的心理,卻一清二楚。蠻夷與華不 同,對田烈武而言,他自小就耳濡目染,深信蠻夷是不講信義的,狡詐無常,而 且,這也是事實—對「蠻夷」來說,投降固然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同樣正常 的,還有他們的降而復叛、叛而又降。女直剛剛迫於形勢投降,但若被他們抓住破 綻,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反咬一口。而一個難堪的事實是,無論是大宋還是契丹 都會默許、甚至鼓勵這樣的事情。無論表面上說得有多好聽,無論女直與契丹有多 少恩怨,而與大宋又有多少好感,只要契丹隨時可以毀滅他們的部族,若非被逼到 絕境,女直永遠不可能站在大宋一邊。 田烈武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須時刻加以防範的狼。 儘管他們此時看起來全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田烈武從來不會低估敵人吃苦耐勞的能 力。 恢復秩序之後,田烈武馬上讓人將阿骨打帶了過來,並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與 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阿骨打,不料卻是阿骨打先開口問他:「為什麼?」 田烈武愣了一下,馬上笑道:「攻守異勢,不得不如此。我這區區五千馬軍 便是堂堂正正交鋒,亦絕不可能是韓寶數千先鋒軍之敵手,我本想敵明我暗,打他 個錯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佈陣之便,令他難以施展,一舉擊潰此強敵,至少 麼令其銳氣大挫。韓寶北國名將,一朝有失,契丹士氣將大受打擊,冒冒險也值 得。誰料得誤打誤撞,反變成我明敵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雲騎軍之戰鬥力遠不如韓寶部,但是阿骨打搖了搖頭 仍是直勾勾的望著他:「在下問的是,陽信侯為何要令那位神射將軍率一營之眾 冒險斷後?陽信侯既然知道韓寶先鋒軍之善戰,那是久戰疲軍,如何能當韓寶之 勇?這不是以卵擊石麼?」 田烈武頓時大奇,笑道:「大軍撒退,豈能不令人斷後。契丹騎術遠過我軍 無後軍之備,我軍到不了河間府,便將被韓寶擊潰於路上。」 「若是我來領軍,必誅殺降兵,以防萬一之變,棄百姓於道路,以緩敵勢,然 後兵分三路,廣佈疑軍,從容退軍。」阿骨打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 少、行軍越快,又無降卒百姓之累,大軍行動更加迅捷。我料定韓寶絕不敢分兵來 追,最多只會追擊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損失亦會遠遠少於現在。而且亦有 可能韓寶不敢追窮,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窮追之時,過於深入,露出破綻一我 以為,田侯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田烈武望著一臉認真的阿骨打,一時愕然:「你是讓我殺了你們麼?」 「我想知道,為何一裨將能知之事,而田侯不為?」阿骨打迎視著田烈武的目 光,「用兵之道,再善戰之名將,亦無必勝之法,再英勇之軍隊,也沒有不敗之 術。能令自己有機會將損失減至最少,又能有機會令敵人露出破綻,這樣的機會 為何明知而不為?」 田烈武幾乎是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並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這倒是田烈武毫不懷疑的。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蠻夷首領,的確有一種與眾不 同的氣質。這讓他沉默了一會。 「因為我不是那種將領。」田烈武最後輕聲回答。 「嗯?」阿骨打顯然沒有聽懂。 「將領有許多種,我聽說過,優秀的將領,眼裡只有勝利。他們會用一切的手 段,去追逐勝利。」田烈武解釋道:「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將領。」 「除了勝利,我還看重很多東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骸」,後者顯然並不理 解他的想法,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旦開始打仗,我們總會不得不放棄、失 去。有些事情我一開始以為我不會做,但最後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進莫 州,我便只能坐視友軍被圍而不救:若是韓寶攻打束城鎮,我便只能坐視百姓受戮 而不救一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而且會越來越多一」 阿骨打完全無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這於他,只是理當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讓你不斷背棄自己的原則。你方誓票與袍澤同生共死,最後你只能 袖手旁觀袍澤去死:你方誓票保護百姓,最後一」田烈武平靜的敘說著,「我們 只能在不得不背棄之前,盡可能的堅守。」 「我知道你為何投降。」田烈武轉頭望著阿骨打,「你並非怕死。同樣,我相 信我的部下也不懼死。」 「我的確令他們陷入險境,但是,當戰爭開始以後,武人總免不了有戰死的可 能。區別武人高下的,是他們為何而陷入險境?是不是為了值得的理由去戰死?」 「我瞭解我的軍隊—無論是打勝仗還是吃敗仗,都改變不了什麼。但河朔禁 軍若肯為了不殺俘虜、保護身後的百姓、袍澤而去面對強敵,河朔禁軍便脫胎換骨 了。」田烈武肯定的說道:「縱然我本人不是優秀的將領,但我的雲翼軍,會比西 軍更精銳。」 小李莊以東。 張叔夜策馬回到陣前,與李昭光迅速的糾集起疲憊、興奮交織的雲騎軍第一 營。第一營的將士們還在興奮的清點著東面戰場,偶爾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發 現刻著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時發出興奮的喊叫聲,書記官則認認真真的記錄著戰果 —他們不再在陣前立即發放賞格,這對河朔禁軍來說,便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變 革。也有許多的騎兵發現了第二營與第四營的離去,但他們大多只是疑惑的看看 並沒有覺察到氣氛已經發生變化。不過,在張叔夜回到陣前時,大部分的武官與一 小部分士兵,已經覺察到了東邊的敵情。他們很快呼喚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 達之後,第一營迅速的恢復了陣形。 張叔夜驅馬來到陣前,臉色沉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諸君!方纔我們奇襲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時,契丹的先鋒軍 契丹最精銳的馬軍,正從東面向我們攻來。田侯有令,令我們第一營斷後!」 張叔夜瞪大著眼睛,環顧部眾,厲聲說道:「今日之事,敵強我弱!吾在樞 府,曾聽人說,三千契丹先鋒,可破一萬河朔雲騎!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輩既奉 命斷後,此戰便是有死無生!」 「本官與諸君相處時日雖淺,然願與諸君以信義交生死。此戰不必言賞格,若 能生還河間府,榮華富貴,與諸君共之!若戰死於此,能與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 生快事!」張叔夜說得血脈責張,高聲道:「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軍法為約 束。凡懼死者,此時下馬自行逃命,吾絕不為難。欲從吾與李將軍赴死者,拔刃向 前!」 他話音落下,第一營陣,一片死寂。 過了一小會,才聽到有人憤慈的問道:「田侯來俺們雲騎軍雖短,可待俺們不 薄。但俺想不明白—他為何要俺們去送死?俺們退回河間府,契丹人未必追得 上。」 「大膽!」護營虞侯崔長慶鐵青著臉,跨出一步,幾個軍法官立時便要衝進陣 ,揪出那敢為仗馬之鳴的人。 張叔夜卻揮了揮手,止住崔長慶,高聲回道:「問得好!今日軍前,不論軍 法。我可以回答你—為何要是我們去送死?!」 「因為—我們是雲騎軍!」張叔夜厲聲回道:「因為,我們是雲騎軍!」 「欲生欲死,請諸君速決!」 遲疑了一小會兒,有一個人鬆開了坐騎的組繩,丟下兵器,離開陣。 軍法官們都騷動起來,崔長慶望望張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見二人不為所動 揮揮手,止住了軍法官。陸陸續續,有一百餘人,離開了軍陣。 張叔夜始終一動不動。 河朔禁軍「聲名在外」,與其陣前潰逃,被韓寶一擊即潰,不如賭在此時。 而李昭光則是對張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願的交出自己的指揮權。 讓張叔夜與李昭光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的第一營,並沒有一哄而散的 走*光。雖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餘的人,始終堅立陣,雖然許多人眼有遲疑之 色,但並沒有離開。 而且,沒有一個武官離開。 張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會,見沒有人再離開,正待上前,卻見崔長慶驅馬過 來,向他示意。 他心一驚,正擔心崔長慶要幹出令他前功盡棄的蠢事,方要阻止,卻見崔長 慶已經驅馬到了陣前,高聲命令道:「所有軍法官、執法隊出列!」∼ 七八十名虞侯、將虞侯、押官、執法隊,整齊的策馬出列。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的望著崔長慶,卻見崔長慶冷冷的環視了他的部屬一眼,沉 聲說道:「諸君聽好了!」 「方纔戰女直,咱們在最後面押陣。但待會戰契丹,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當 在全營的最前列!」 崔長慶的聲音不大,冷酷而無生氣,但雲騎軍第一營,自張叔夜、李昭光以 下,都驚呆了。 「既然是有死無生,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便請在忠烈祠恭候諸位袍澤。」 張叔夜掩飾著心的意外,咧地一聲,撥出佩刀,厲聲喊道:「諸君,忠烈祠 見!」 「忠烈祠見!」千百人的應和聲,響徹小李莊。此時的天空,竟然從雲射出 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雲騎軍的錦雲豹頭戰旗之上,耀人眼目。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二之全) 潘照臨瞇著眼睛,彷彿正在神遊天外。 一晃二十餘年的光陰,歲月在潘照臨的臉上,也刻下了深深的印記。曾經有一 段時間,潘照臨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失敗了—封建南海、與司馬光合作、遣散府 幕僚一身居右垂相之位的石越,並不如一顆棋那麼聽話。對潘照臨來說,石越 既是他的主上,亦是他的「作品」。然而,行百里半十,他幾乎以為這件「作 品」失敗了。 右垂相!位極人臣一這可不是潘照臨的目的。 這幾年間,他離開注京,遊歷天下,只是偶爾才會回來。他這幾年間的所見所 聞,對潘照臨而言,真是一種極妙的諷刺。他見到的大宋朝,州縣官吏大抵清明 百姓安居樂業,農民賦稅減輕,兼併放緩,城鎮工商發達,化更加繁榮昌盛一 紹聖年間,不僅注京之國庫漸漸豐裕,便是各地州縣府庫、常平倉,亦皆倉察豐 實。尤其是東南諸路,其富裕程度,更是讓潘照臨驚訝。以兩浙路來說,王安石在 杭州期間,除了主持鹽債、封建諸事務外,更是籌錯資金,大搞建設—石越當年 原本就打下了不錯的底,王安石到杭州後,在危機之,竟有餘力大興水利、修 葺道路、溝通河渠、整頓葬館,並且還擴建了杭州城。如今兩浙路內之官道,全以 青石鋪成,雨水雖多,道路卻從不泥濘:杭州等城市,皆有專門之機構收養棄嬰 與無人照顧之老人:學校密集,識斷字之孩童越來越多:僅僅兩浙路內,報紙便 多達十餘種:取消對過路之商旅徵稅後,人口往來更加頻繁,兩浙路隨便一座小縣 城,都能見到數以百計的外來商旅:杭州一場蹦鞠比賽,能吸引數萬人觀戰二如 今,杭州一城之商稅,便已是駭人聽聞,幾乎相當於熙寧初年的數十倍。 東南如此繁華,西北也漸有生氣。陝西在紹聖以來,雖然經歷交鈔危機,但是 司馬光主政後,百姓漸得歇息,到紹聖七年之時,雖不及東南之富庶,戶以上 卻也是家家有餘糧,戶戶有牲畜。 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隱患—與王安石和新黨的最大區別是,司馬光與石越從 未真正挑戰過勢家豪族,隱田逃戶仍在緩慢增加,兼併有所放緩,卻並未停止,這 侵蝕的是國家最基本的兩稅收入。司馬光與石越的辦法是通過節省開支、開拓其他 的財源來彌補這一塊之損失,尤其是裁撒軍隊的積極效果越來越明顯,再加上二十 餘年工商湘夕蓬勃發展,令這種損失漸漸顯得微不足道。但潘照臨敏銳的覺察到 這遲早將再次成為一個問題。 然而,這個隱患的爆發是他潘照臨有生之年絕對看不到的一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稱讚「趙官家」,高太后的聲譽少高在民間無 以復加。許多的雜賦被取消後,百姓無不感恩戴德一司馬光與石越固然功勞很 大,在百姓心目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會忘記趙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業,竟然是幫助了趙宋的興?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難道是為了鞏固趙家的統治? 他輔佐石越,卻是替趙家造就了一個好宰相? 事實還是如此的諷刺。石越向他證明他的確選對了人,但石越也向他證明他的 確選錯了人! 潘照臨曾經在石越身上看到萊鶩不臣的氣質,但是,事實卻是石越始終心甘情 願的做一幣汾決忠臣! 表面上看,在司馬光死後,石越的確擁有人臣無與倫比的巨大威望,軍隊信 服他,士林相信他,百姓也擁戴他一但是,潘照臨卻看得清清楚楚,這種威望 與司馬昭、劉裕們不同,反與王莽類似。 司馬昭們的威望,是別於君主之外的,軍隊、士夫、百姓,要麼效忠司馬昭 們,要麼效忠皇家,大體上徑渭分明。可石越倒好,信服他的軍隊,同時也效忠趙 氏:相信他的士林,更忠心於大宋:擁戴他的百姓,對趙宋絕無可能有叛心。他的 威望與勢力,實是與趙家、大宋朝相輔相成,倘若割裂、背叛,最後的下場極可能 與王莽一樣—也許有一群官員會為他歌功頌德,但是更多曾經擁護他、尊重他的 人,卻會在一夜之間,視他為「偽君」與「叛臣」,到時的下場,便是一介匹夫 倡義,而天下響應一 這正是曹操當年所顧忌的。魏武帝之處境,已然遠遠好過王莽,但他屬下,仍 然有許多的重臣與龐大的勢力,其忠心是同時針對魏武與漢獻的。只要魏武仍然是 漢臣,哪怕只是一絲自欺欺人的微弱希望,許多的英雄豪傑,便仍然會受此羈絆 而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的為魏武效忠。而一旦徹底割裂這種表面上看似無關緊要的 君臣名份,魏武便等同於將一大堆人逼成自己的敵人。 以魏武帝之英武,尚要投鼠忌器。何況石越今日之處境,比之王莽還不如。王 莽之世,好歹漢室已經衰微,人心的確思變,但紹聖之世,潘照臨卻看到了興景 象,人心思安。 說白了,他潘照臨苦心經營二十餘年,但天下人擁戴的,是「石垂相」而非「 石皇帝」! 而另一方面,潘照臨也幾乎可以肯定,石越的確沒有「異志」。 這令潘照臨在深感挫折的同時,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識人之明來。 但是,那種萊鶩不臣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 所以,最終他只能認定,他還不是真正的完全瞭解石越。若是如此,這倒是件 好事。讓臣下覺得捉摸不透,這正是身為一個英主所必備的素質。 況且,即使石越本人無「異志」,即使天下人擁戴的只是「石垂相」,即使人 心思安—但,時勢仍是可以創造,最多是時間長一點。 諸葛武侯若要謀反,必定身敗名裂。但若他年輕一點,不要死那麼快,那麼諸 葛武侯也許就是另一個司馬宣王。儘管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但也許結局並無不 同。 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代之內完成。 潘照臨只需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夠親眼看到趙氏的崩塌a成必然,便也算是遂 了心願。 所幸的是,老天竟然真的又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實現自己的抱負。 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注京,難道冥冥之,果真有天意存在? 「潛光兄一」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開口便是歎氣,「如今河東宣撫使之 事,我真是勢成騎虎。」 「皇上雖未親政,然他既然提了呂吉甫,若無好借口,終不能欺他年弱一但 若用呂吉甫,朝便要炸了鍋—然此關鍵,卻不便直接與皇上說。」石越無奈 的說道:「若論用兵之能、統馭諸將之術,章質夫勝過呂吉甫百倍一」 「依我看,章質夫亦未必駕馭得住昊安國。他在河套之時,便專以縱容昊安國 為能事。」潘照臨不以為然的打斷石越,「河東形勢險要,雁門易守難攻,契丹縱 然是耶律沖哥為將,亦難有作為。本朝與遼人屢次交戰,凡是遼人進犯,便從未在 河東吃過大虧。以我之見,河東若只要自保,本無必要設宣撫使。」 「但終不能令河東諸軍各自為戰,況且御前會議將折克行的飛騎軍與河東蕃 騎、昊安國的河套蕃軍全數調往代州,亦不是為了令河東自保而已一」 「莫不成還能指望他們齊心協力?」潘照臨嘲諷的再次打斷石越,「河東代州 與雁門關守軍是伐夏後北調之神銳四軍,相公莫要忘記那位雁門寨知寨、兼神銳軍 第四軍都指揮使是何人?!」 石越不由一愣,「雁門守將是種樸,這有何不妥麼?」 「也不算如何不妥。相公與樞密院的那些大人們,多半是不會將這些恩怨記在 心上的一」潘照臨譏道,「不過種樸想必不會忘記當年折克行的救援之恩。」 「啊—」石越頓時明白過來,「種樸是當年拱聖軍一」 「我聽說,自符懷孝死後,種樸既便是北調雁門,這十餘年來,亦從未與折家 通過音訊。數年之前,折可適途徑代州,去拜會種樸,種樸竟然閉門不見。」潘照 臨看了看石越,又說道:「便不提種樸與折克行的恩怨,難道相公以為,折遵道會 甘居章質夫之下?昊安國雖是章質夫的部下,可與折克行關係極好,交情亦更早 伐夏之時,兩人佰恨恨相惜,昊安國的次,便娶了折家的娘。若以章質夫為宣 撫使,除非他諸事都聽折克行與昊安國的,否則一可章質夫能優容昊安國,卻未 必能優容折克行,否則他何以行號令於軍?」 石越搖搖頭,歎道:「若非折克行與昊安國離代州最近一」 「依我之見,河東全無必要設宣撫使。有飛武三軍鎮守苛嵐、火山,神銳四軍 鎮守代州、寧化軍,耶律沖哥欲要犯境,並非易事。而若待自河東主動出擊,西 隆、雁門二寨以西,遼境皆有長城為隔,大軍難以逾越,是天險在遼而不在宋,故 此大軍北進,必經代州,不走雁門山,必經瓶形寨。然耶律沖哥大軍屯於朔州之狼 牙村、馬邑、石褐谷一帶,我若自雁門、西隆而出,是自取敗亡。而自瓶形寨入靈 丘,地形險惡,難以運送攻城器械,耶律沖哥又已遣將扼守,攻取靈丘並非易事。 縱然僥倖攻下靈丘,靈丘道的東邊,還有飛狐關:便攻下飛狐關,東取蒲**,有 五阮關天險:北取飛狐隆,有蔚州控扼—所經之路,奪是階峻崎嶇,馬不成列 車不成軌的隆道,所攻之城,儘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關。若是契丹無人,倒 還罷了,然耶律沖哥乃北朝名將一」 石越靜靜斷潘照臨分析著河東形勢。他們的確忽略了折克行與種樸的關係— 十年前之舊事,兩個邊將之間的恩怨,便是樞府,亦未必有幾個人知道。但是,調 折克行與昊安國前往代州,倒也不奪是因為路程遠近的原因。 事實上,是御前會議採納了劉舜卿與司馬夢求的一個大膽的建議。 對於河東的地理、形勢,劉舜卿、司馬夢求與潘照樣有著同樣的認識,但卻有 完全不同的結論。 御前會議調折克行與昊安國部至代州,並且決意要設立河東宣撫使司,目的正 是想讓折克行與昊安國去打硬仗,打連潘照臨都不敢想像的硬仗! 耶律沖哥絕不是個讓人喜歡的對手,北攻蔚州,孤軍北上軍都隆,自然是任誰 也不敢如此不將耶律沖哥放在眼裡的。但是若能攻取靈丘、飛狐口、五阮關,打通 靈丘道與蒲陰隆,那麼河東宋軍就可以循此道直取遼軍南京道之易州、范陽,直接 威脅析津府。打通山前山後之聯繫,以精銳之師攻入遼國之心臟,轉眼之間,河北 之遼軍,就會變為腹背受敵。到那時,耶律信若不馬上回師,那他便可以永遠不用 回去了。但若果真如此,耶律信想從容回師,也沒那麼容易。 那將是真正的抗遼第一功。 但這個命幽成功與否,保密至關重要—倘若耶律沖哥事先聽到一絲半點風 聲,以靈丘道、蒲陰隆之地利,無論折克行、昊安國如何曉勇善戰,他們便能有一 人一騎活著回來,亦是謝天謝地。因此,即使是對潘照臨,石越也不會吐露半個 字。 這個作戰計劃,即便在御前會議,也是只有廖廖數人才知道的最高機密。 這算是一支奇兵,石越與御前會議當然不會將戰勝契丹之賭注,壓在一支奇兵 身上。自古以來,戰爭之,妄圖孤注一擲者,成功者絕少—雖然他們更引人注 目,但看著別人成功容易,假若自己也去邯鄲學步的話,卻往往便會成為輸得一無 所有的那個賭徒。 主戰場永遠在河北,御前會議與石越皆不會自河北抽調任何兵力給河東,否 則,萬一攻不下飛狐口,或者耶律沖哥早有準備,結果便是全局崩壞。面對遼軍的 主力,每一支禁軍,都彌足珍貴,因為你事前永遠不會知道究竟哪支部隊才是取得 勝利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縱然是河東得手,倘若因為兵力不濟,河北戰場之宋 軍無法對遼軍保持壓力,甚至遭遇重大挫折,那便是折克行、昊安國攻入易州,亦 無濟於事。 而實際上,從戰術層面來說,能否攻取靈丘、飛狐口、五阮關,兵之多寡亦不 是一個重要因素,在靈丘道與蒲陰隆上,兵多了反而礙事。 因此劉舜卿與司馬夢求的計劃,是要求種樸守雁門、西隆,折克行居代州策 應,而昊安國出瓶形寨—若其得手,折克行部便可隨之東出。若其失利,折克行 仍可隨時支援雁門或瓶形寨,保證代州不失。 御前會議為這個計劃丟出去的賭注,便是昊安國的河套蕃軍與一個神!營— 樞府已經下令,令剛剛成軍不久的神!十營,攜十門克虜炮前往河東,名義上是 增援雁門、西隆二寨,實際上是令其受昊安國指揮。 從職方館測繪的地圖與地理資料來看,無人能保證蒲陰隆可以運送火炮,靈丘 道路況稍好,但也並不容易。不過,既然耶律沖哥有本事將火炮運過天山,劉舜卿 與司馬夢求便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問題不必由他們來操心了。反正若昊安國沒有辦 法的話,這支神!營仍可以如公開宣稱的那樣,去雁門寨協助防守一 但此時,聽著潘照臨的分析,石越卻突然明白過來。 在劉舜卿、司馬夢求乃至樞府的官員們心目,對昊安國這顆棋,並不全是 他們所宣稱的那樣寄以重任,實際上,昊安國更像是他們的一顆棄。 從軍近二十年,屢立戰功,積功官至昭武校尉的昊安國,自伐夏之後盧誰年 竟然一直呆在天德軍做個知軍,統率著區區五千河套蕃騎!由此已可見昊安國實是 不受人待見。這個「天德軍」還是紹聖年間,以宋占河套之地所置,在它的東面 遼國的西南路招討司亦有個「天德軍」—宋朝這個「天德軍」,休說比不上唐代 的天德軍,便是比遼國的天德軍,亦遠遠不如。在大宋朝所有軍州,天德軍無疑 是所轄民戶最少、環境最惡劣的軍州之一。倘若人緣稍稍好一點點,以昊安國之資 歷,休說是龍!、雲翼,便令他統領上四軍,亦在情理之。 人人皆知昊安國難以約束,但他是功名卓著,如此大戰,不用他亦說不過去 且只怕自己心裡也會彆扭一 因此,他們才會想出這「一舉多得」的妙招來吧? 西漢諸將嫌李廣礙事,便常令他獨領一軍,美其名曰「分兵合擊」,實則大家 都來個眼不見為淨。昊安國之事,正與此異曲同工,只不過劉舜卿與司馬夢求選擇 的是,是讓他去打惡戰。成敗封侯可期,敗則性命難保。若得勝固然能出奇制勝 若失利亦無損於大局一與李廣之際遇相比,實在稱不上哪個更加惡毒些。 想到此處,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潘照臨卻以為石越是不同意他的分析,撇嘴問道:「相公不以為然麼?」 「非也,非也。」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笑道:「只是我以為亦不能聞耶律沖哥 之名而變色。東軍終不能老老實實任契丹打,一味的死守。耶律沖哥雖是當世名 將,但較之折克行、昊安國又如何?」 這卻是大出潘照臨的意料,他亦不由一怔,「如此說來,竟是打算令折克行領 兵出雁門、西隆,與耶律沖哥爭鋒?」 「這是邊將之事,御前會議也罷,樞府也罷,皆不便越姐代厄。」石越淡淡說 道,「然河東諸軍,若不能一號令,便是連反擊之餘地亦沒有了。」 潘照臨本想勸石越乾脆將折、昊二部東調河北,出井隆,下真定,另調一隻步 軍前往代州鞏固防守。如此一來,便可以只在代州設立行營,順便理成章便可以讓 章集任行營都總管—倘若折克行在河東的話,設宣撫使倒還罷了,無論如何也輪 不到他折克行,但若只是設立行營,他卻未必會甘居章集之下。 但此時他聽石越的語氣,便知此事已是定策了。他其實亦並不關心河東戰局 此時念頭一轉,便道:「既是如此,則折克行必在河東。倘若設職領兵,則礙於 皇上,不得不令呂吉甫掌此兵柄:若設武職,則恐折遵道不甘居於章質夫之下,反 誤大事。某倒有一策一」 「潛光兄請說。」 「要解此局,只能設兩路宣撫使一」 石越搖搖頭,「即便如此,河東亦要免不了要設行營一」 「河東不必設行營。」潘照臨笑道:「相公只要在河東設一個宣撫副使便足 矣!」 「宣撫副使?」石越一愣,「那有何用?章質夫做得,呂惠卿照樣做得。」 「那卻未必。」潘照臨微微一笑,「倘若韓維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自然做 得宣撫副使,但若相公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必恥於為相公之副,他如何肯任此 職?」 石越頓時呆住了。這的確是他從未想過的。 潘照臨又道:「呂吉甫必不能受此大辱,折遵道亦無此資格來爭,種樸便也不 必做折遵道的下屬。章質夫雖然名望稍遜,然有相公為宣撫使,出鎮諸將,折克行 與昊安國亦不敢不聽號令一」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淡淡說道:「如此說來,潛光兄是贊成我出京領兵?」 他說完,抬眼望著潘照臨,一動不動。 潘照臨笑了笑,迎視著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慮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賞。相公再次領兵,並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記皇 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為的。」潘照臨抿嘴說道:「他對相公之不滿,溢於言表 相公以為不去領兵,便能輕易全身而退麼?自古以來,皆是一朝天一朝臣!」 石越頓時默然。 「為相公計,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則如今社視危急之時,豈能全以個人榮 辱為念?二則當相公伐滅西夏之時,皇上年紀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驅除 契丹,便是存社視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讓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將來亦難見容於皇上。皇上年輕,倘 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會容易輕舉妄動,惹得難以收拾。而倘若此次與契丹之戰 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會覺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顧忌更少一」 「況且相公此番無論領不領兵,功勞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過皇上年 輕,只看得見韓、彭之功,卻看不見蕭、陳之勞。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卻不加敬 重,天下之危,孰過於此?」 「保全之道,無一定之規,需審時度勢,或奮發有為而全身,或謙退無為而保 全。」潘照臨直言不諱的擊打著石越心的弱點,「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純仁 亦是賢臣,相公出外領兵,不必擔心朝誹謗日增,可謂毫無後顧之憂。相公領兵 出外之前,請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賞賜,並主動表明心跡,戰勝之後,便欲退居杭 州,著書立說,以為全君只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後,便請相公激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來,以相公之名望功 業,最差亦是一郭儀。那時某敢肯定,海外諸侯必前赴後繼,來請相公為相,而 朝廷終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注京做垂相,范 純仁、韓忠彥輩,敢不奉行熙寧、紹聖以來之聖政?朝廷凡有軍國大事,又焉能不 遣一介之使,詢問相公之意見?」 潘照臨的這番話,說得石越暗暗點頭。 沒有一個皇帝會甘心於終身籠罩在一個強勢宰相的陰影之下。自從他登上相位 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他也有許多要保護的東西,他不希望這個「退場」,損害到他要保護的那些 人與事。 若能如潘照臨所言,那的確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儘管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 但到了石越這個年紀,他早就明白才醫不可能親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 儘管並不完美,但亦算差強人意。 若此十壞能有機會帶著妻女,乘著大海船去周遊列國一石越不知道自己還有 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一 「潛光兄所言一隻是秦漢以來,無有此等事。」 潘照臨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諸侯起,天下便 已不是秦漢之世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三之全) 石越與潘照臨密談了近兩個時辰,方才分別離開大相國寺。石越並沒有回他的 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書省。 儘管已經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決議,但是時間仍然太倉促,即伸唐康他 們在大名府彈精竭慮,但試圖將難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設想,也難 以實現,到五月下旬,仍有上萬名難民逃到了注京—雖說這個數字已經令兩府感 到欣慰了。 開封府下令城內寺觀收容難民,施粥販濟,又徵募成年男到注河等處搬運貨 物,或者去協助修葺注京城牆,疏通河道。王巖交為了應付這些事,忙了個人仰馬 翻。 但與此同時,兩府對於南撒百姓的憂慮也與日俱增。 拱聖軍進駐深州,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深州以南的趙、冀、刑、慧諸 州百姓,戀土情重,加上對戰局令人哭笑不得的樂觀,竟然沒有多少人願意南撒。 不僅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觀望,連這四州的官吏也不斷有人上表反對南撒,其 刑州自恃地形有利」3境內有大陸澤可以限制遼軍,而以往遼軍南犯,對刑州之騷擾 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違抗詔令,又是徵募義勇守禦城池 又是在境內各州縣組織百姓結社自保一連北道都總管府也在站在了刑州一邊,孫 路與唐康一面替刑州開脫,一面先斬後奏,送給刑州大批的兵器與紙甲。 樞密會議內,兩府之,對於南撒百姓不以為然者本來就甚多,且安置難民的 確是一件極困難之事,此時更是順水推舟,最終石越與范純仁亦只得默認。 諷刺的是,姚咒冠冕堂皇的諸多理由,原本是包括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撒爭 取時間的一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東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與州縣官吏的樂觀情緒腳問而來,但實際 上,注京士民的情緒更加樂觀。注京一般市民的輿情,此時是十分猛烈的抨擊著兩 府過於謹慎,注京所有的茶樓酒店當,對於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將遼主生擒至注京 獻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至於對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極少有人考慮戰 敗的可能。雖然有一些人對於《討契丹詔》十分的不滿,認為此詔杜絕了提前議和 之退路非謀國之言但是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這樣的言論幾乎全祖紅離蓋。 雖然石越可以確定,倘若河北戰場遭遇重大不利,《討契丹詔》勢必成為他與 范純仁的罪狀之一,但至少此時此刻,士大夫們議論的是,是要如何懲罰契丹。許 多人獻策對付契丹,而其有半數以上,竟然是在大談規復燕雲之術。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響到兩府。 戰爭初期的震驚、惶懼,此時早已經一掃而空。這相直接影響到石越在御前會 議的地位,他雖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那麼對石越 的依賴感自然而然就會降低。兩府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個月前那樣,對石越惟命是 從。 便是高太后的態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南撒河北軍民在執行上出現的折扣,便是這種心態變化後最明顯的後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為止,據北道都總管府的估計,趙、冀、刑、恩四州南撒百 姓,總計不過區區兩萬五千餘人—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大雨的影響— 難民主要來自深州以北諸軍州,因為遼軍所至之處,大肆擄掠人口,造成大約近二 十萬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這二十萬的難民,在整個五月份幾乎都是令兩府最食不知味的事 情。 為了以防萬一,在司馬光的靈樞離開注京後,曾布便要北上去執行呂大防的建 議—除了妥善安置逃難百姓外,還要從這些百姓徵募年青力壯的男,編成廂 軍,來負責大軍糧草運送、道路橋樑的修葺,為此,御前會議決定一次性刺募四萬 廂軍。 石越對此也無可奈何。對大宋朝廷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慣性思維,將這些青壯 男募為廂軍,的確可以將動亂消彌於無形,而且此番大軍作戰,雖然是本土作 戰,補給線不長,但兵力之多,沒有三十萬以上的役夫來負責運送後勤補給,也難 策萬全。而將這些逃難百姓招募為廂軍,比起簡單的徵募伕役,也的確更加能保證 百姓的權益,吸引力也更大。廂軍的薪傣即使被克剝,但比起小吏對伕役的苛酷 亦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刺募廂軍容易,裁撒廂軍困難,此時卻是沒幾個人會去考慮了。 想到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也許戰爭之後,他就要退隱山林 了,而他竟然還在操心這些未來的事情。 他已經決定採納潘照臨的建議,從大相國寺到尚書省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 如何錯置此事。 他會先向高太后建議,拜韓維為左垂相,范純仁為樞密使。這會是一個體面的 安排,雖然韓維本人未必想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但既然人選已經提出,某種程度上 就是一種競爭。韓維資歷遠高於石越,讓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韓維心的不快 —如此一來,韓維終於做到人曰夕棲,對年事已高的韓維來說,致仕之前能拜首 相,他的一生可算圓滿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領兵。 戰爭結束之後,韓維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決意退隱,將來的左相與右 相,不出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三人。韓忠彥身為遺詔輔政大臣,有先天的優 勢,石越必須要盡早鞏固范純仁的地位,由吏部尚書而樞密使,歷任兩府,范純仁 的資炳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與遼國作戰,范純仁若處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 功勞卓著,誰都搶不走他的功勳。 而范純仁騰電一個吏部尚書給呂大防,亦足安撫最頑固的舊黨。如此一來,他 便可以留出空間,以便日後能讓許將升任工部尚書,而讓曾布任樞密副使一 戰爭期間不宜有過於劇烈的人事變動,但連石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心裡 有了退隱的想法,他就已經在本能的開始進行佈局了一 高太后多半不會拒絕石越的建議。然後,他就可以請求高太后在西湖邊卜賜給 他一大片莊園,同時讓人將注京的產業賣掉。自然不能公開說出戰爭之後他就會退 隱,這樣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態,他只要表明心跡就行。 最後,石越會請求高太后讓殿前侍!班隨他出征。 殿前侍!班奪是烈士弟,對趙家忠心不貳,都指揮使呼延忠是先帝親信之 臣,忠於皇帝,與石越更是素無交往,兩家連普通的人情往來都沒有。身邊帶著這 三千騎死忠於趙家的羽林孤兒,就算將兵權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絕對可以高枕 無憂。 若他能主動做到令高太后與兩府安心,那麼,石越便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否 則,他時刻都要擔心隨時會有一紙詔書至軍,將他召回,然後面臨的將是不測之 禍一 不知為何,當石越做出這番佈置後,他的情緒竟然變得高昂起來。 甚至於對前線的運籌,他也有了比潘照臨所建議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東府時,韓維、范純仁諸人正在商議著事情,見著他回來,各自見過 禮,范純仁便道:「明垂相回來得趕巧,今日的邊報剛剛送到一」 石越見他臉上猶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傷司馬光之逝世,他本想勸慰幾句 又不知說什麼好,張張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如何?姚咒那裡可有何動靜?」 「深州倒還無事。倒是章厚與陽信侯上表,道已將那些生女直俘虜,著人經 水路押解至大名府關押一」 「這是要獻俘麼?」石越聞言不由一愣。 「這多半是章厚的十意ˍ」韓維撚鬚插道,「他道是怕這些女直A在河間府 久押生變一但陽信侯將那個女直頭領留下了。」 「完顏阿骨打?」 「似是叫這個名字。」范純仁省,但石越見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實也不記得這 名字。石越心裡當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實上次唐康使遼歸來,便多次跟他 提起過,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此時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陽信侯招降時,許諾日後送他們返鄉。不過他想讓這個甚麼阿骨打隨雲騎軍 打仗,同時幫他訓練雲騎軍。」范純仁一面說,一面將田烈武的奏折遞給石越,道 「垂相且看看這個,為瞞過契丹人,還給這個女直人起了個漢名,叫甚顏平 城二,, 「那亦隨他。」石越細細讀過田烈武的奏折,又說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 下。這阿骨打雖是生番,但上唐康時使遼,便甚是稱道他,若能為我大宋所用 亦是美事。若不能為我所用,仍盼咐大名府好好看管這些生番,P自們亦不必對生番 失信。」 但石越心思顯然全不在此,說完又道:「某所擔心的,還是姚咒與拱聖軍— 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將一塊肉送到狼嘴邊,不管是骨頭還是肥肉,遼人總是要啃一 口的。我只怕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戰。想來想去,還是要設法策應拱聖 軍二,, 「但司馬夢求與劉舜卿皆十分反對在深州倉促大戰。」范純仁搖頭道:「司馬 夢求昨日還說,河朔禁軍畏敵如虎,可殿前司諸將卻全是求戰心切,甚是輕視契丹 人。他擔心諸將到了河北後,便全如拱聖軍一般不聽節制,故此才刻意壓制諸軍 不令他們離開駐所一總要河北宣撫使選定後,再令他們北上。」 「嗯。」石越點點頭,沉吟了一小會,抬眼望望韓維,又望望范純仁,緩緩說 道:「某這幾日想了想一」 他方說得這幾個字,便已吸引了廳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僅韓維與范純仁,那 些個正埋頭做事的吏,也都抬起頭來,偷偷望著石越。自成立御前會議後,暫時 打破了兩府藩籬,由石越、韓維、范純仁三人,一齊在原來的政事堂辦公:而許 將、司馬夢求等人,則在樞府辦公:蘇轍、呂大防等人雖同在東府,卻是另辟了幾 間廂房。如遇有事,小則在政事堂會議,大則至高太后前奏請御裁。如今這政事堂 的吏,都是自兩府抽調來的精幹可信官員,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 內探、省探防不勝防,如此大事,石越斷不敢當著這些吏張口。 石越頓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眾人,繼續說道:「司馬陳王物故後,某便是首 相,依國朝故事,國家有事,某理當出外領兵一」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見石越神色,卻是認真之舉 范純仁抿抿嘴,委婉道:「垂相,此事尚請三思,韓忠彥足當此任一」 韓維也說道:「明,此事非同小可一」 他二人卻都是真心實意為石越考慮,只是這些事情,卻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 君觀念極重之人,總不便當眾說些「功高震主」之類的話。 石越望著二人,點點頭,但態度卻是十分堅定,「朝之事,有二公主持,吾 無後顧之憂矣。某也想明白了,這天下之事,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 簡單一點,先國後家,他事便聽天命可也。」 「垂相一」范純仁還想再勸,卻聽韓維已說道:「明,若是顧忌福建 不若由某出外領兵。」 韓維如此推心置腹,讓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動,但他此時主意已定,便不再 猶豫,搖搖頭,沉聲道:「韓公還是坐鎮朝,更妥當些。某已想過,呂吉甫之 事,倒亦有萬全之策。」 「哦?」 「某觀遼軍作戰,每每一將之兵,便有數萬之徒,而吾軍一軍之眾,不過萬 余。兵少又不及遼軍之精練,此非克敵之道。如今之策,還是要將數軍結為一軍 以抗遼人。某以為,朝廷可設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在河東、京東各設宣撫副 使,凡宣撫使司以下,設諸都總管府、行營都總管司,各轄數軍之眾,如此,庶可 以與遼軍一決高下。」 「如河東路,可以章集為宣撫副使,下轄三都總管司:河東行營都總管司,以 折克行為都總管,轄飛騎軍、河東蕃騎、河套蕃軍:雁代都總管府,以章集兼任 轄神銳四軍、飛武三軍:太原都總管府,以呂惠卿兼任,轄教閱廂軍太原軍及府內 巡檢—呂惠卿為判太原府,兼任本郡都總管府,亦是合情合理一」 這宣撫使下設立行營都總管司,其實也是遲早必行之事,並非什麼奇謀妙策。 但石越這麼一說,韓維與范純仁便立時會意,這的確足以搪塞皇帝了,小皇帝不知 道聽了誰的話,想讓呂惠卿領兵,那便讓他領兵,到時候將太原府之廂軍、教閱廂 軍、巡檢、鄉兵義勇之類,全部算上,也是一隻「大軍」,小皇帝只會知道呂惠卿 與章集、折克行一樣,各領一路「大軍」,哪裡能知道這太原府上不著天、下不挨 地,道理上可以北出雁門、東下進隆,實際上卻什麼也幹不了。 但二人見石越思慮周詳,便也知道,他出外領兵之意已十分堅定。如若是石越 自己決定要出外,那麼的確也沒什麼理由阻攔。二人與石越私交都不錯,心雖然 擔憂,但畢竟如今最要緊之事,仍是與遼國之戰爭,石越若能出外領兵,自然是於 戰局最有利的,況且二人都深知石越行事風格,多半另有妥善安排—雖然他們都 很難相信此事竟能有什麼「妥善」的解決辦法,但也便權當自我安慰,不再多說。 然而,此時,三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磨磨蹭蹭,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 【l〕註:在真實的歷史上,當時宋代便已有朝報與私人小報出現,朝報是 官方每日政事活之公佈,小報則由內探、省探、衙探私自搜集朝報未報之事進行報 道,並且,「新聞」一詞,此時便已出現於小報。小報記者各有分工,內探專門刺 探皇宮內新聞,省探專門刺探三省新聞(包括兩府學士院),衙探專門刺探三省以 下官衙新聞。而在小說之時代,報紙愈加發達,雖有法規加以規範,但此「三探」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四之全) 紹聖七年月一日。 這一天,宋朝太皇太后高方後應允了右垂相石越的建議,拜樞密使韓維為左垂 相、吏部尚書范純仁為樞密使,而以石越為右垂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 使,率殿前侍!班三千「羽林孤兒」,離開注京,前往北京大名府。京師武百 官,奉詔送於長景門外。 同一天,詔令以河東轉運使章集、京東轉運使蔡京為宣撫副使,兩府在河東、 京東各設都總管司,受宣撫使司節制。 根據石越的建議,河東路設河東行營都總管司與雁代、太原都總管府,分別以 府州知州兼河東蕃軍都指揮使忠武將軍永安侯折克行、河東路轉遠使章集、觀殿 大學士判太原府建國公呂惠卿為都總管:京東路設齊州都總管府,以齊州知州宋球 為都總管。河北路則設前軍、左軍、右軍、軍四個行營都總管司,另外改北道都 總管府為北京都總管府,一共是五個都總管司。五個都總管分別是:前軍行營都總 管忠武將軍姚咒、左軍行營都總管游騎將軍慕容謙、右軍行營都總管定遠將軍田烈 武、軍行營都總管寧遠將軍王厚、北京都總管大名府知府孫路。 在西軍老將凋零之後—到紹聖七年,不僅僅李憲、種古、種愕、種誼、劉昌 柞等石越曾經信用、重用的西軍名將皆已故世,如燕達、宋守約、曲珍、高永能、 苗授、王君萬等等這些或因為反對軍制改革而被有意調離西軍、或因為另受重用一 一或入典宿!,或歷官樞府,或管軍三衙一總之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錯過了熙寧西 討,但卻仍在西軍威名素著的將領們,此時也已大多不在人世,如本是西軍屈 指可數的勇將高永能,軍制改革後入典宿!,然後歷任天武、捧日諸軍,官至侍! 馬軍司副都指揮使,紹聖七年雖然仍在人世,卻已經七八十歲,早已致仕多年。 甚至,連與石越頗有嫌隙的高遵裕,此時都已去逝了一 而在紹聖七年,被石越委以重任,出任軍行營都總管的王厚,在熙寧西討之 時,卻不過是李憲的副將而已。 儘管平定西南夷之亂,王厚立下了功勳,但當面對與遼國這樣的傾國之戰時 若不設宣撫使,王厚的資歷根本就鎮不住河北諸將—他的官階,不僅遠遠低於姚 咒,甚至還不及田烈武:而以軍最重視的派系來說,雖然許多的西軍將領都出自 王韶、李憲門下,但在伐夏之後,西軍卻可以說是四分天下:王韶、李憲一系的將 領固然不少,但種家、姚家以及一些派系色彩不濃的將領,也能各成一派。 種家「三種」雖故世,但種建進入樞密院,種樸、種師各領一軍,其餘如 田烈武、昊安國輩,皆出自種家軍,種家可謂勢力仍存:姚家不僅「二姚」還在 各領禁軍,姚咒的兩個兒姚雄、姚古,也頗有出息,姚雄如今已積功官至振威校 尉、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姚古也在拱聖軍任營都指揮使,姚家已 有後來居上之意:此外如賈巖、張蘊等後起之秀,皆不可小覷。 這些西軍將領,沒有誰會安安份份聽王厚調遣或者配合他作戰。 河北五個都總管,姚咒不用說,田烈武雖然曾經是王厚的部屬,但如今卻是 今非昔比,官位比王厚還高—縱然田烈武樂意聽王厚的,這間也免不了會有芥 蒂。孫路官位與王厚表面上都是正五品下,但孫路是資,王厚是武資,算起來 他還是比王厚高一階一算來算去,也就只有慕容謙比王厚官小點。 而且,這個軍行營都總管,免不了還要指揮前來河北參戰的殿前司諸軍。 因此,石越這個安排,是頗受質疑的。 雖然大宋的確有「官以委能」的傳統,將品秩較低但能力出眾的人放在更加重 要的位置上是司空見慣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當事人不需要面對因此而來的種種麻 煩。 尤其是在禁軍之。大宋的武官們聽官的差遣己纖成為一種習慣,但若大家 同是武官,資歷官階之類,仍然是要擺一擺的。 但是石越仍然堅持己見,眾人也只得聽從。畢竟有了石越出外領兵後,河北諸 將倒也不至於敢公然抗命。 不過,此時,在高遵裕死後繼任滬州知州,一直留在益州監視、鎮壓西南夷的 王厚,尚在奉命而來的路上,因為王厚在西南夷之亂平定後,並未典領禁軍,直到 五月初旬,樞府才想起徵調王厚與戎州知州何畏之—後者雖然屢立功勳,但卻是 獻策不用、官至昭武校尉便無論如何也升不上去了,雖然幾個兒都受蔭官,兩府 甚至讓他去做親民官,也算是少有的優待,但對何畏之來說,卻始終是鬱鬱不得 志一 當日徵調王厚與何畏之,本意是想讓二人入樞府參議軍機,如今倒也算歪打正 著。 而另一個都總管慕容謙,平定西南夷之亂後,遂調至銀州,任銀州知州兼橫山 蕃軍都指揮使,此時統率著他鷹下一萬五千人馬,剛剛走到新安境內。 當月一日石越離開注京時,最樂觀的估計,也就是當他到達大名府時,第一 支援軍環州義勇可能也抵達了大名府—這是因為環州義勇只有一千騎,行軍速度 自然比其餘諸軍要快得多。 因此,這實在談不上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但壞的消息卻令人壓抑—當天晚上,石越與呼延忠率領三千殿前侍!班走到 陳橋葬歇息時,從注京傳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噩耗—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 於當天下午,在樞密院議事時,突然暴病而亡! 這個噩耗如同一片烏雲一般,籠罩在陳橋葬每個人的心上,石越不必開口詢 問,只要看看表情,他便能知道,自呼延忠以下,每個人都將此視為一個極壞的征 兆,雖然呼延忠治軍嚴厲,讓這些「羽林孤兒」們不敢對此稍加議論,但他們的士 氣,剛離開注京,便低落到了極點。 而這也許,竟真是一個不祥之兆。 當日,深州。 拱聖軍都指揮使姚咒一大早起來,便披掛銷甲,登上深州城垣,觀察敵情。雨 剛停了兩日,韓寶便如同見了肉的餓狼一般,如附骨之蛆般的盯上了拱聖軍,一天 前便已率萬餘騎出現在深州城外。今日,城外的契丹人更多了,凌晨時喧囂了好一 陣,顯然是又來了援軍。姚咒在城頭默數著旗幟,估摸著遼軍已經增兵至兩萬餘 騎。 深州沒有守備器具,城垣低矮,四顧平坦,非可守之城。這一點,姚咒清楚 韓寶也明白—這甚至是不需要間諜偵知的,治守備器具是需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 的,宋朝再有錢,也不會在根本守不住的地方浪費財力,最終變成為他人做嫁人衣 裳。 但韓寶也太目無人了。 雨雖然停了,然而淳沱河的大水,沒這麼快便消退,拱聖軍在深州沒有援軍 他韓寶在深州,亦是與主力隔絕。他雖有兩倍兵力,卻也未必能咬得動拱聖軍這塊 大骨頭。 姚咒雖已年近花甲,卻還未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韓寶想吃掉拱聖軍,他姚咒還想吃掉韓寶呢。姚咒如今官位已高,伐夏之後 國恨家仇得報,惟因為沒有大軍功,不得封侯,常引為平生憾事。本以為此生再無 望得償所願,但契丹南犯,卻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打量著城外的遼軍,旗幟隊伍倒也算嚴整,只是不時有一隊隊的遼軍,自城 下呼嘯而過,口裡大聲喲喝著些他聽不懂的胡語,全沒有把深州城內的宋軍放在眼 裡。 眼見著遼軍如此無禮,城頭的拱聖軍將校們,都不由得鼓噪起來。 「太尉,待末將出去衝殺一陣,也讓遼狗知道我拱聖軍不是好惹的!」最先按 捺不住的,是姚咒的親兵都頭陪戎校尉田宗銷。 田宗銷是陽信侯田烈武的長,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一帶頭請 戰,諸校尉立即紛紛響應,七嘴八舌的說道:「正是,難不成還怕了這些遼狗?」 「俺只要一百兵馬,定取了那遼狗的首級一」 但姚咒只聽得幾句,便厲聲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頃刻間,城頭便安靜下來。 「還怕沒仗打麼?」姚咒頭都不回,冷冷的說道:「咱們不出城,與韓寶也已 經交過幾次手了,這次,咱們考考他攻城的能耐。」 說完,也去不理會屬下的這一干校尉,轉身大步下了城牆,朝城的雷公廟走 去。田宗銷職責在身,愣了一下,便連忙緊緊跟上,其餘諸校尉卻不敢再去討沒 趣,望著姚咒離去,只得各歸本營。 深州的雷公廟是座規模宏大的大廟,此時被拱聖軍佔據,姚咒臨時徵募了城 所有的火藥匠、鐵匠,在雷公廟內,將數萬枚受了潮或直接被雨水浸濕過的霹靂投 彈的火藥倒出來曬乾,再一枚枚的重新填裝好。 這是十幾天前武強之戰後留下來的隱患。 拱聖軍與遼軍雨戰一場,結果卻是幾乎毀掉了八成以上的霹靂投彈。 他的兒姚古正在督促工匠,收拾這個爛攤。好在霹靂投彈的構造十分簡 單,這些民間的工匠很快就能上手,用不了半天的功夫,他們甚至變得十分熟練 了。此時姚咒已經不再考慮保密的問題,其實也無此必要,遼軍早就掌握了霹靂投 彈的技術,並且也製造了一批出來,之所以沒有大規模裝備軍隊,原因不過是他們 在鐵礦開採冶練、火藥購買、火器作坊上,都存在規模不足的問題。當他們的作坊 開始竭盡全力造火炮後,其他的火器自然就受到限制。 這一點宋朝也是一樣的,對於軍隊來說,並非火藥武器的種類越多越好,而是 越少越好。花樣繁多的武器增加了訓練的難度,士卒也不可能熟悉掌握所有的武 器,而若分工過細,又會增斌長(隊的脆弱性。 因此,自熙寧西討以後,樞密院的策略是明確而清晰的,不僅僅是大量的火器 被淘汰,甚至連普通兵器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的長兵器,看起來好看卻毫無實用 性,吹噓得多麼厲害的新兵種,往往在演習時便不堪一擊,樞密院恨不能乾脆一律 裁汰,只保留長槍與長矛才好:短兵器則是統一的配刀,連劍都被大量取代,只有 校尉以上的武官,才被允許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火器亦是如此,即使在實戰取 得過效果的火器,也照樣會被淘汰—熙寧年間千奇百怪的火器,能夠在神!營 被保留的都少之又少,普遍裝備軍隊的火器只有火箭與霹靂投彈。再加上紹聖以來 最受重視的火炮,便構成了如今宋軍的三種主要火器。 樞密院的思維是很簡單的,火器只分為兩種:要麼便威力大得如火炮一樣,值 得為此培訓專門之兵種:要麼便如火箭、霹靂投彈一般,簡單到每一個宋軍士兵經 過很短時間的訓練都會使用,並且人人都可以攜帶,在實戰能起到顯而易見的效 果。 大宋自紹聖以來,所有的火器作坊都在造這三種火器,為的就是給每一個禁軍 都裝備上霹靂投彈。 但結果卻是,這玩意經不得暴雨淋一天。 道理上,是有一大套如何在雨天保護它們的辦法,但是沒有誰能指望自己的士 兵們會完全照辦,而且當你帶著它們作戰時,更加難策萬全。 可令人氣沮的是,這玩意又的確很重要。 比如,若姚咒想守住深州足夠長的時間的話,他就十分需要這批霹靂投彈。 他心裡很清楚,他在深州是等不到任何補給的,他想要補給的話,只能自己去 真定府、河間府、大名府一任何一個地方都有。 然而,他去不了。 糧草可以解決,紹聖七年,大宋朝稱得上府庫豐盈,深州的存糧,養活他的拱 聖軍與城百姓一兩個月不成問題。儘管幾乎可以肯定,明年深州將面臨嚴重的饑 荒,遼軍踐踏毀壞了每一塊麥田,這個秋天,也許超過半個河北路,不要指望有一 點收成。而這原本是大宋朝的糧倉之一。 不過這些不是姚咒需要考慮的,他要算計的,是他的火器、他的箭枝一深州 沒有足夠的能做箭桿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夠的工匠打造箭頭。虧得拱聖軍自姚咒 為將後,便一直以契丹為假想敵,一切皆仿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咒要求拱聖軍每 人攜四張弓,四百枝箭,這在遼軍司空見慣,在宋軍卻是絕無僅有。 但四張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夠用一 因為,他們也許很快就將面對數量超乎想像的敵人。 「太尉。」在偏院的姚古見著姚咒前來巡視,連忙迎出來行禮參見。 「如何?」姚咒即使對自己的兒,也並不稍假顏色,板著臉問道:「這些投 彈何時能用?」 「不成。」姚古搖了搖頭,「天非得再晴個三五天,火藥才能曬乾,沒個十天 半月,裝不好這些家什一」 田宗銷眼見著姚咒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我可等不了那麼久!」 「可我們已經是在不分晝夜的干了。」姚古道,「太尉,末將就是想不通,為 何咱們偏在這深州固守。就算是現在,咱們要退回大名府,還是有辦法的。敵眾我 寡,這深州說得好聽點,是一座城池,說得難聽點,便是一座大點的營寨。城外的 遼兵射箭,可以直接射進城一」 「那又如何?」姚咒不耐煩的打斷姚古,「別說還有座城池,便是真的是營 寨,遼人又能奈何得我?」 「太尉莫要忘記,遼人還有火炮。雄州是如何失的一趙隆是太尉舊部,亦並 非無能之輩。」 「你懂個屁!雄州守不住,是因為雄州守軍與野戰之能。與遼軍正面交鋒,他 們便有三倍兵力,也不是遼軍對手,何況兵力還少於遼軍。城牆一破,自然就是萬 無幸理。可我鷹下,全是大宋的精兵!難不成遼人有那幾門破火炮,我們便連城都 不守了?它便是轟塌深州城牆又如何?只要我拱聖軍還在,深州便仍是一座堅 城。」姚咒拉高了聲音,語氣幾乎有點不可一世,「何況這十天半月的,它們的火 炮還來不了。韓寶在城外,連架雲梯都沒有。」 「雲梯這些攻城器械,只要有工匠,用不了幾日便能造好。」姚古仍在不依不 撓的苦諫,「太尉請再三思,咱們拱聖軍進駐深州而不退,擺明了是向遼主挑釁 遼人要越過深州南下,亦容不得咱們屯兵於此。此時不走,過得幾日,面對的只怕 是十萬計的遼軍一可咱們無後援軍,西軍與其他的殿前司禁軍都還沒到大名府 這是無謂之戰。兵法有雲,用兵之道,在以眾擊寡,以石擊卵一」 「什麼破兵法。」姚咒呸了一聲,「你便是個紙卜談兵的趙括。我老姚不曉得 什麼破兵法有雲,我之矯只知道,我帶的軍隊,絕不能見敵避走!遼主要嫌我老姚 在深州礙事,那我在深州便是對了。十萬大軍又如何?就算是百萬大軍,我也在深 州等他們!」 說罷,他瞪了一眼還待勸諫的姚古,道:「你休得再恥噪。深州是河北之洛 陽,四通八達,是四戰之地,非可守之城,這便是你和那些書獃參軍的道理。可 我告訴你,你莫去想咱們是守深州便對了。我老姚進駐深州,是圖進取之策。持守 勢之策,想要守深州,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但若是持攻勢之策呢?欲規劃河北者 能不圖謀深州?」 姚咒這番話一出口,不但是姚古,連田宗銷也愣住了,這卻是他們從未細想過 的。 姚咒不屑的瞥了他這個兒一眼,「是誰告訴你們,遼人氣勢洶洶的攻來,咱 們便只能守的。他以長矛刺來,咱們便只能用盾牌擋?!我老姚不信這個邪!他往 南攻來,我便往北攻去,他以長矛刺我,我亦以長矛擊他!甚麼鳥大名府防線,咱 們只要能在深州堅守兩個月,甚至一個月,朝廷大軍便會傾巢而來!說甚麼避實擊 虛,人家一拳打在你面門上,還空談個鳥避實擊虛!咱們就是要打硬仗,以堂堂之 師,對皇皇之陣,不打贏幾場這樣實碰實的硬仗,契丹不會知道害怕!」 「給我收起那點小聰明。你是姚家的兒,若我要讓拱聖軍的孩兒們死在深 州,你便要衝在最前面!」姚咒對姚古丟下這句話,又轉頭對田宗銷說道:「伯 堅,你也一樣,你父親是陽信侯,天近臣,這拱聖軍人人都知道。我寧可對不起 你父親,亦絕不負國家。」 「太尉。」田宗銷連忙抱拳欠身,回道:「知父莫若,若末將戰死深州,家 父絕不會怪罪太尉。況且宗銷並非田家獨,宗銷便死,田家不為無後,死亦無 憾。」 深州城外,遼軍大營。 韓寶率領一干將領,焚香設案,跪於軍帳,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手捧詔 書,正朗聲宣讀:「一以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為監戰,十日之內,必克深州,生 擒姚咒,毋令拱聖軍一人一騎,生離此城……」 蕭嵐讀完遼主給韓寶的詔書,望著韓寶恭恭敬敬卻神色肅然的接過聖旨,交給 屬下收好,他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因笑道:「晉公,深州非可守之城,拱聖軍是敗 軍之餘,我軍兩倍於敵,十日之期,當不算為難吧?」 只見韓寶立時便換了一副笑臉,道:「這算什麼難事,十日之期,那是寬裕 了。簽書盡可放心,深州之事,彈指可定。」一面說著,一面請蕭嵐在上位坐了 又道:「下官先給簽書引見營諸將。」 蕭嵐是何等機靈之人,眼見著韓寶是皮笑肉不笑,心便已知他言不由衷,當 即打了個哈哈,也裝做大鬆了一口氣的樣,笑著點頭應允,由著韓寶一個個的替 他引見著營諸將。 韓寶鷹下有超過兩萬騎兵,其契丹騎兵除了三千先鋒軍外,另有五千永興宮 宮!騎軍,除了永興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外,每一千騎,別設部署、副部署。此 外,則是一萬二千餘騎的部族軍與屬**,包括隸屬西北路招討司的三支部族軍: 突呂不部、奧衍女直部、室韋部,計千餘騎:阻卜國大王府、黃龍府女直 部大王府各三千餘騎,皆各有節度使或詳穩統軍。 構成如此複雜的大軍,需要引見給蕭嵐的人差不多便有二十餘人,蕭嵐耐著性 ,一一見過,又做了一番即興的小演講,好不容易等到韓寶令他們告退,他長吁 了一口氣,馬上便問道:「晉公,深州之事,可是有難言之隱麼?」 韓寶此時也收起了笑臉,搖了搖頭,「不瞞簽書,下官與姚咒幾次交手,雖是 沒有大勝負,但拱聖軍不好對付一」 「晉公是否多慮了?」蕭嵐疑惑的望著韓寶,「姚咒雖是南朝有名的勇將,但 他說到底,終不過匹夫之勇。孤軍深入,屯兵深州,便可見一斑。當年拱聖軍敗於 梁永能之時,亦不可謂不善戰,然結局又如何?」 「可這是面對面的硬仗。」韓寶搖著頭,「啃下這根骨頭,不會容易。況且下 官猜不透姚咒屯兵深州的原因—這是大背常理之事,姚咒再無謀,不會連最淺顯 的用兵之道也不懂。他敢在深州與我僵持,必有所恃。」 「晉公之意是他有援軍?」蕭嵐詫道,「晉公是擔憂有個折克行在我們背 後?」 「不可不防。」韓寶點點頭,「下官已讓蕭吼南出深州四十里,一直到葫蘆河 北,偵察宋軍動靜。」 蕭嵐笑道:「既是如此,可策萬全,復有何懼?」 「簽書,兩軍交戰,哪有萬全之事?」韓寶苦笑道:「下官既摸不透姚咒的意 圖,對於攻城,更無必勝之信心。便是一萬南朝步軍結個方陣,若無火炮之助,也 是棘手得很,更何況深州雖小,終究是座城池。下官原本還想,最好是設法將拱聖 軍誘出城,可這十日之期一」 「這是蘭陵郡王的十意ˍ」蕭嵐彷彿是隨口說道,「若依我的意思,這深州其 實可以當個誘耳。南朝不是將大軍龜縮於大名府一帶麼,咱們就這麼圍著深州的拱 聖軍,一面遣騎四出抄掠,一面不緊不慢的攻著,引誘宋人來援,咱們再以逸待 勞,便在深州附近,擊潰南朝援軍。可蘭陵王有他的十意ˍ」 {曳體麼一說,韓寶卻不便接話,只能聽蕭嵐又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過蘭陵 王終究是本朝名將,十意既然定下了,咱們還得聽他的。他說若能大破拱聖軍,姚 咒是南朝有名的老將,名震天下,一朝失利,河朔震動。將來就算南朝天下援軍大 集,諸將之,亦必有許多人因此心存怯意,如此一來,宋軍與我交戰之時,便難 以互相呼應如意,那南朝兵馬雖多,亦不足為懼。晉公,便有諸多顧慮,還得勉為 其難,為朝廷立下此功!」 「下官必竭盡全力。」韓寶連忙回道。 蕭嵐又壓低了聲音,笑道:「如今部族、屬**大聚,室韋、阻卜、熟女直 素皆畏服晉公,這些蠻夷,還望晉公善加驅使。」 說到這裡,韓寶嘴角亦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淡淡回道:「下官理會得。」 這也算是此番大遼伐宋的另一個目的,冒著讓這些蠻夷軍隊通過大遼腹心之地 的危險,讓他們來到南朝,可並非是貪圖他們那點兵力相助,這些部族、屬** 有些是值得信任的,有些來了還不如沒來。兵馬雖多,若人心不一,亦難成大功 這道理大遼君臣都心知肚明。只不過,用耶律沖哥的話,這喚做「驅虎攻狼」之 策! 生女直的降宋,正好證明了此策的絕對正確。對於大遼來說,生女直不過是它 上百個部族、屬國一個微不足道的部族,它的向背無關緊要,大遼君臣惋惜的 只是因此讓田烈武逃回了河間府。但完顏阿骨打的降宋,也因此讓遼國君臣更加重 視對這些部族、屬**的「善加驅使」。 【l〕∼註:此室韋部,特指室韋之一部落。按現代學者認為室韋、阻卜皆同 一民族或種族,亦有認為室韋即鮮卑者,然遼時,二者各屬不同部族則無疑。 今天很高興,多更新一節,與各位同樂。接下來幾天有事,下次更新也許要下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五之全) 月的夜晚總是特別的短。深州到了月,天氣就變得炎熱起來,此時的氣溫 對宋軍來說,還可以忍受,但對於來自北國的遼軍,這種炎熱的天氣,實是他們最 可怕的敵人。白天他們不停的喝水,並且不得不驅使虜獲的四五千宋人,挖出一條 溝渠來,將一條小河的水引往他們的營地,以供人畜之用。但即使如此,炎熱的天 氣仍是難以忍受。只有到了晚上,清涼的晚風,才讓他們覺得舒服一點。 但就是這樣的夜晚,蕭嵐與韓寶也沒能睡踏實。剛剛過了時,深州的宋軍突 然悄悄的開了南門,溜出一百騎宋軍,他們策馬跑到在深州西面紮營的阻卜大營 前,往裡面扔了兩顆霹靂投彈,驚得阻卜大營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有幾十匹戰馬 受了驚嚇,掙脫組繩逃了出來那些阻卜人又喊又叫的圍堵,結果鬧得各營都如臨大 敵,一晚上沒睡好覺。室韋部詳穩耶律薛禪是個沉穩老將,屢隨遼軍出征,頗建功 勳,得賜姓耶律,院亂之,只有他記得遣兵去追擊宋軍,但追到城前,被城頭宋 軍一陣亂射,掩護著那些宋軍退回了城。耶律薛禪無奈,只得召回追兵。 月二日,韓寶召集諸將,想要報復拱聖軍的騷擾,不料他尚未提出攻城方 案,鷹下部族、屬**諸將,卻迫不及待的先喧囂起來,眾人紛紛要求將大營再後 退三里,移到一片樹林旁邊的陰涼處紮營。韓寶如何肯應?但這種天氣,的確是讓 這些北國部族無法忍受,即便是契丹諸將,雖然韓寶治軍極嚴,不敢多說,但心裡 面仍是同意那些部族將領的。讓韓寶意外的是,蕭嵐十分堅定的站在他的一邊,反 對移營。兩人一個又哄又騙,一個威脅斥罵,折騰了一個上午,總算將這事彈壓下 來。 但攻城之事,卻又耽擱了半日。韓寶與蕭嵐午時分騎著馬去巡視諸營,發現 那些部族、屬**,十有**,都光著個膀,別說盔甲,便是連衣裳也脫了個干 淨。有許多人乾脆橫七豎八的鑽到馬車底下睡覺。只有韓寶的先鋒軍、永興宮宮! 騎軍,還有蕭嵐的一千騎私兵、耶律薛禪的室韋軍,尚還算部伍嚴整—但他們也 是在不停的喝水,時時都有人要離開營地去方便。 這種情形,儘管早有預料,但仍然讓韓寶深感頭痛。 下午,他派出一隊騎兵去東門挑戰,然而姚咒卻一改此前主動尋找遼軍決戰的 風格,不管遼軍如何辱罵,始終閉門不出。 這讓韓寶更覺得蹊蹺。 隨軍的漢人、渤海工匠,兩三日間,便趕造了十八架簡易雲梯。但韓寶見識過 拱聖軍的戰鬥力,即使與他的先鋒軍相比,也並不遜色多少,而其器甲更加精良。 他並不想輕易的蟻附攻城,挫傷己軍的銳氣。因此,儘管蕭嵐帶來了十日破城之 令,但韓寶仍然只是下令工匠連夜製造箭樓與望樓。前期的交鋒,韓寶已經知道深 州城內並沒有拋石機、床弩,如此一來,箭樓就能派上很大的用場。 一些部族軍的將領對這些攻城的器械很感興趣,往往跑到工匠營去觀看製造 的流程,他們有不少人,是從來沒見過攻城的,望見並不高大的遼國城池,便十 分驚歎,以為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戰爭便是如此,既然大遼已經將這些「蠻夷」 帶來一道進攻南朝,許多戰法,就難免不被他們學去。 到黃昏時分,工匠們造好了第一座望樓,高達三丈,韓寶與蕭嵐登上望樓,深 州城內的動靜,立時瞭如指掌。這座望樓也吸引了許多部族、屬**將士的汁意ˍ 許多人幾乎是敬畏的望著該座望樓,眾人都顯得十分的興奮。 然而韓寶卻興奮不起來。 他發現深州城內的旗幟比他預計的要多,而城列伍而行的宋軍,也不止拱聖 軍一種服飾,這可能是姚咒的疑兵之計,但也可能是宋軍事先在深州里部署了他們 所不知道的軍隊。 此外,他還發現宋軍正在東面城樓上造弩台。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韓寶又將觀察的重點放在南門一帶。 深州只有三座城門,沒有北門。它防禦的重點,在東門與南門。東面是遼軍來 的方向,自然是遼軍的主攻方向:而南門是宋軍出入的大門,城軍民需要出城砍 柴做飯,拱聖軍的幾萬匹戰馬,也要輪流出城放牧。他們不可能僅靠城的糧食長 期餵飽戰馬,就算是保證馬的飲水,困在城,亦非易事。因此,雖然深州並沒有 羊馬牆,宋軍每天早晨與傍晚,仍要出南門,城頭有重兵策應,城外有精兵護! 放牧戰馬與城內牛羊,並保護百姓出城砍柴。 果然,他發現了一隊宋軍向南門趕著許多牛馬,往南門一帶行進。 韓寶連忙喚來一個永興宮部署,讓他率領本部一千騎,去試探著攻擊出城的宋 軍,看能不能佔到什麼便宜。為防萬一,他又命令選調五百阻卜精兵,從西邊繞過 去應援。 這日護樵的宋軍將領,一個叫劉延慶,一個叫荊離,分別是拱聖軍第二營第 三、第五指揮的指揮使。兩人都不過二十歲出頭,履歷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身將 門,都是十幾歲從軍,以武藝出眾,紹聖選調為班直侍!,又入朱仙鎮講武學 堂,卒業之後,升為御武校尉,紹聖五年入拱聖軍任指揮使至今一此外還有一 位,卻是田烈武之田宗銷,他此行並非是負責護樵,因這日放牧的兩千匹戰馬 差不多有一半以上屬於拱聖軍軍部,姚咒便讓他帶了一百親兵,出城牧馬。 他們出城不過一里多點,到了一塊水草肥美之處,正要放牧牛馬,田宗銷也脫 光了上衣,正準備跳進一條小河洗個澡,忽然便聽到南城傳來鼓角示警之聲。田 宗銷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上身便跳到馬上,才摘了大弓,便見著千餘騎遼軍自 東邊殺來。田宗銷只覺一陣熱血上湧,打了個嗯哨,他的一百名部下,立即都上馬 張弓,隨著田宗銷衝了出去。、 護樵的劉延慶見著遼軍勢大,心頓生怯意,本欲退兵回城,不料轉瞬之間 先是田宗銷光著上身率眾迎了上去,然後便是荊離也領著所部三百騎兵衝上前去 劉延慶不敢棄袍澤不顧,只得硬著頭皮,率兵也朝東邊迎去。 那隊遼軍來勢甚急,兩個指揮外加牧馬的一百名宋軍,都有點準備不足,未來 得及布成陣形,這七百餘人散亂無章的朝天放了幾箭,遼軍便已到近前,劉延慶便 聽到田宗銷發出一聲怒吼,摘了長槍,單手持槍,疾馳著衝入遼軍陣,一槍刺 一個遼軍的左臂,順勢一帶,便將那遼軍挑落馬下。荊離也是大聲吼叫著,掄起骨 朵,與一個遼將戰到一起。劉延慶眼見著這隊遼軍,大多臂力過人,皆以鐵骨朵之 類的重兵器為主,他自己卻是使刀,心見怯,不敢力敵,便帶了一隊人馬,繞著 混戰在一起的兩軍放冷箭。他箭法倒好,哩哩數箭,便射落幾個遼軍,但遼軍哪裡 容得了他在一旁使冷箭,一個遼軍小校得了個空當,收起骨朵,摘弓搭箭,一箭射 向劉延慶。劉延慶院忙策馬避開,另有兩個遼軍小校已經拍馬殺到跟前,一人使槍 刺向他的腰間,他拍拍馬頭,戰馬輕巧的一躍,,避開刺來的那一槍,但另一人已揮 舞著鐵骨朵,砸向他面門,劉延慶驚出一身冷汗,電光火石間,本能的拔出佩刀 往上一架,只覺虎口一震,佩刀竟被砸飛了。劉延慶再不敢戀戰,院忙伏低了身 ,驅馬疾馳,他部下的幾個節級一湧而上,擋住使槍的那個遼軍小校,另一個小 校卻識得他是宋軍的武官,擺脫了他的部下,緊緊跟著不放。 劉延慶院亂之,抽出一枝箭來,朝追趕的小校射了一箭,卻沒甚準頭,落到 那小校一丈開外的地方。他心更是著急,百忙之,發現田宗銷與荊離尤在苦 戰,田宗銷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正被三個遼軍圍攻:荊離 看起來似是左肩上了一槍,招式有些沉滯,但他氣勢未減,整個戰場上,都能聽 到他的大吼聲。劉延慶暗暗叫苦,此時他的虞侯也已與遼軍混戰在一起,雖無人管 他,但姚咒治軍,軍法甚嚴,深州城雖近在咫尺,可友軍尚在苦戰,他更不敢往城 門逃去,只能在戰場上繞圈。但不管他怎麼跑,那個契丹人便似認定了他似,就 是死死的跟著不放,前面還)時會冒出幾個遼兵,斜地裡刺一槍、掄一錘的,弄得 劉延慶左支右細,防不勝防。 幸運的是,劉延慶的窘狀,竟沒有影響到他第三指揮的部下們。他的摯旗本該 死死的跟在他身後,而戰旗在哪裡,士兵們便朝哪裡匯聚、衝鋒。但這場戰鬥一開 始,他的部下們各自陷入苦戰,根本天沙會聚:而他與摯旗也被那兩個遼軍小校 衝散,摯旗一時找不著劉延慶,依照條例,便朝著副指揮使所在靠攏。但他的副指 揮使與摯旗很快就戰死,遼軍拚命想要奪這面旗幟,又被幾個士兵拚命護住,保住 戰旗,聚到了田宗銷附近。 拱聖軍到底是上四軍,田宗銷與荊離身先士卒,勇猛無比,便是普通的節級 雖然隊伍衝亂,一片混亂,但面對契丹的宮!騎軍,亦絲毫沒有怯意,短兵相接 毫不落下風。重建的拱聖軍,近戰皆以長槍為主,而這只遼軍則以鐵骨朵為主,兵 器上面,雙方各有所長。拱聖軍皆是鋼甲,鐵骨朵原本正是對付甲宵精良的敵人的 好兵器,管你的銷甲是什麼樣的,一骨朵砸將下來,不死也成重傷:而遼軍則是普 通的鐵甲,拱聖軍俠槍衝刺,藉著馬匹的衝力,一槍便可洞穿遼軍鐵甲。兩軍混 戰,一方l刮L、刺、纏、點,一方是砸、掛、擂、沖,拱聖軍要將槍使得好,需要 積年累月的訓練,技藝生疏者,到了這戰場上,幾個回合,非死即傷:而遼軍則要 求臂力過人、體力耐久,這鐵骨朵砸將下來,虎虎生風,威力驚人,但要讓人揮舞 著這兵器戰鬥過久,亦不免很快體力不支而露出破綻。 兩軍戰得一陣,眼見著遼軍佔不了什麼便宜,拱聖軍斤倒藏戰越勇,眾將士也 漸漸匯聚到田宗銷與荊離旗下,連劉延慶也終於被幾個親兵找到,幾條長槍,護! 著與田、荊二人會合了。指揮這一千騎的遼將觀察著戰場的形勢,正待鳴金收兵 不料便在此時,東面大營卻突然鼓角齊鳴—遠遠的,從西面幾百名阻卜精兵疾馳 而來,他精神一振,又提起骨朵,催促著部下繼續廝殺。壓」 但那五百名阻卜精兵並未能形成夾擊之勢,從南門之,又衝出幾百騎宋軍 擋在阻卜人的路上,與阻卜人殺將起來。 深州南門外的這一番惡戰,從黃昏戰到天黑,雙方才各自收兵。 拱聖軍定要保護出城牧馬砍柴之活動空間,而韓寶卻絕不肯讓宋軍輕易達成此 目的。雙方針鋒相對,自這一日起,南門外早晚時分,幾乎必有惡戰。 韓寶的攻擊永遠一成不變,契丹宮!騎軍自東攻,部族、屬**自西攻,因為 南門外河塘縱橫,不便大軍佈陣作戰,宮!騎軍每次只出動一千騎,而部族、屬國 軍亦只令挑選精兵出戰。而拱聖軍為保無虞,卻已不得不增強護樵的兵力,由兩個 指揮,增加到一個營。 到了月四日,工匠們終於趕造出了近三十座箭樓,每座箭樓可容十數人站在 上面射箭。韓寶將這些箭樓全部部署在城北與城西,避開東門的弩台,又自各軍 挑選出數百名能挽強弓善射者,登上箭樓,晝夜不停的向城射箭。 如此一來,大半座深州城,都處在遼軍的射程之內。不僅僅百姓出門都要背著 門板擋箭,城牆上巡守的宋軍,一不小自,也會被冷箭所。箭樓上的弓手都有良 好的防護,以弓箭還擊沒有作用,姚咒命令城頭的拱聖軍用火箭還擊,但效果不 彰。沒有弩台,深州狹窄的城牆上,又根本擺置不下床弩。姚咒只得加緊督促工匠 製造拋石機,然而那實非一朝一夕之功。反倒是箭樓上的遼軍向城射起火箭來 危害極大。箭樓上的遼軍視野極好,專挑城易燃之建築射火箭,比如茅草蓋頂的 房、牲圈之類,一旦射,城內軍民就要出來救火,然後他們就趁勢射殺城軍 民。 這些箭樓給深州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心理上的。城牆保護不了他們,不 分晝夜,每個人的生命都處於危險當,隨時都會有人受傷、死去,即使在睡夢 ,也要提防房屋著火。城裡的醫者疲於奔命,而草藥也很快就變得緊缺一 儘管拱聖軍在南門外的爭奪戰勉強控制住了局勢,但城的士氣,仍然不可 避免的一落千丈。隨之而來的,是軍對於固守深州的質疑聲,越來越強烈。 然而,姚咒卻似乎對此毫不在乎。無論是屬下獻策偷焚遼軍箭樓,還是建言拆 城建築造箭樓與遼軍相抗,又或者是勸諫棄城而走一總之,不管是攻、守、 戰、走,姚咒盡皆不予理會。他將鷹下五營分成五部,一營婦夕礁、兩營守城、一營 待命、一營休息,每日輪流轉換:又嚴令城牆上的弓手,只要遼軍未入射程之內 便不得還擊。至於射程內的遼軍箭樓,無論它們如何為所欲為,亦不准理會。 他在拱聖軍積威有年,普通士兵對他的一切行為,幾乎只知服從,而根本不 敢有半點反抗:便是那些武官,心雖然大不以為然,但他既然頒下令來,也無人 敢諫。 而城外的遼軍,彷彿韓寶已經徹底忘記了十日破城之令,一直到了月日 距離汀主所定的破城之期,只剩下最後兩日,遼軍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攻過一次城。 他似乎完全滿足於用箭樓圍攻深州與南門外的小爭奪,甚至連監戰蕭嵐也對此漠不 關心,韓寶鷹下諸將不僅從未聽到他催促過韓寶,甚至於從未聽他再提及過此事。 蕭嵐的興致,看起來全用在了與諸部族、屬**諸將套近乎以及搜羅南朝美女之 上。他每日要麼會宴請幾位部族、屬**將領,要麼就主動去他們的太著,噓寒問 暖,人人都知蕭嵐是個「南朝通」,他向眾人描敘的南朝盛況,讓所有人瞳目結舌 又好奇不已。餘下的時間,蕭嵐則是派出他的私兵,四出劫掠美女,用不了幾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凡是姿色出眾,或者能歌善舞的南朝女,送到蕭嵐帳,必然 能得到很可觀的賞賜。 但韓寶與蕭嵐不急,他們鷹下的將領們卻不能不急。 契丹諸將都懼怕耶律信,如此消極避戰,一旦追究起來,倒霉的絕不止韓寶一 人而已。 而一些部族、屬**將領卻是變得極不耐煩,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城池 擁有無數的財貨奴脾,他們親眼看著城內的宋軍被幾十座箭樓射得龜縮於城,束 手無策:他們也親眼看著該座城池,從城外可以直接射箭進城—如今他們已經 「見多識廣」,或見過或聽說過更高的雄州城是如何被夷為平地,甚至親眼看到過 河間府那種真正的堅城是何等雄壯,而他們已經在深州城附近呆了足夠久的時間 對於城牆的敬畏之心,早已經被一種輕蔑的態度所取代一 況且他們如今還有雲梯,在箭樓的掩護下,有望樓洞悉宋軍的部署進行指揮 深州的城牆,比一道竹籬笆強不了多少。無休無止的耗在一座城池之外,打這種無 聊的戰爭,讓許多的部族、屬**將領感到憋悶、煩躁不安,更何況還有這該死的 悶熱的天氣,韓寶又不准許他們移營。他們都盼著盡快攻下這城池,然後可以縱兵 大掠,將之洗劫一空,然後他們可以進城,在陰涼的房屋,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他們a纖耐心耗盡,而他們也不關心韓寶如此消極作戰是否是因為他與耶律信 之間的不和還是別的原因一 到月日這天,眼見著破城之期將至,一些部族、屬**將領再也按捺不 住,眾人便推舉同屬契丹族的突呂不部詳穩婆固,趁著當日點卯議事之時,要向韓 寶請戰。婆固乃是突呂不部有名的老將,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是北樞密使蕭禧的 堂妹,便是蕭嵐與韓寶,多少都要給他幾分面。 但這日議事,不待婆固請戰,韓寶聚集眾將之後,張口便說道:「今日議事 部分攻城之事。」 說完這句,掃視帳將領一眼,神情仍是肅毅,對於眾將的喜動顏色,全然沒 有當回事,只是繼續說道:「皇上下令,十日破城,諸位都是親耳聽到了的。十日 之期·隻兔即日·兩日之內必破深州!」 這時他才把臉轉向蕭嵐,「先請監戰蕭簽書頒軍法。」 蕭嵐點點頭,站起身來,環視眾人,平時嘻嘻哈哈和渴可親的眼神,此時變得 犀利冰冷,眾將凡見著他的眼神,無不心一凜,他待眾人都凝神靜聽,方高聲道 「攻城軍法:聞鼓角則進,聞金則退,違令者,斬!先登城者,賞錢千紹,官升 三級!怯戰懦弱者,斬!此外一」他稍稍頓了一下,又看了韓寶一眼,方繼續說 道:「最先登城,並能打開缺口,使後軍繼進者,深州府庫之財貨,盡歸此部,所 獲宋軍之器甲,亦以半數賞予此部!破城之後,大掠三日。」 他頒完軍法,看著眾將欠身領令,方退回座位坐了。 韓寶這時便開始部屬攻城兵力。帳瀰漫著一股貪婪的氣息,隨著韓寶的每一 道命令頒下,有人欣喜,有人失望,甚至於有人心生怨恨一 一座看起來唾手可得的孤城。 所有府庫的財貨,還有守城宋軍半數的器甲,即使是永興宮的宮分軍,也不能 不為之心動眼紅。 相比而言,大掠三日便只能算是一些剩飯殘羹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二之全) 潘照臨瞇著眼睛,彷彿正在神遊天外。 一晃二十餘年的光陰,歲月在潘照臨的臉上,也刻下了深深的印記。曾經有一 段時間,潘照臨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失敗了—封建南海、與司馬光合作、遣散府 幕僚一身居右垂相之位的石越,並不如一顆棋那麼聽話。對潘照臨來說,石越 既是他的主上,亦是他的「作品」。然而,行百里半十,他幾乎以為這件「作 品」失敗了。 右垂相!位極人臣一這可不是潘照臨的目的。 這幾年間,他離開注京,遊歷天下,只是偶爾才會回來。他這幾年間的所見所 聞,對潘照臨而言,真是一種極妙的諷刺。他見到的大宋朝,州縣官吏大抵清明 百姓安居樂業,農民賦稅減輕,兼併放緩,城鎮工商發達,化更加繁榮昌盛一 紹聖年間,不僅注京之國庫漸漸豐裕,便是各地州縣府庫、常平倉,亦皆倉察豐 實。尤其是東南諸路,其富裕程度,更是讓潘照臨驚訝。以兩浙路來說,王安石在 杭州期間,除了主持鹽債、封建諸事務外,更是籌錯資金,大搞建設—石越當年 原本就打下了不錯的底,王安石到杭州後,在危機之,竟有餘力大興水利、修 葺道路、溝通河渠、整頓葬館,並且還擴建了杭州城。如今兩浙路內之官道,全以 青石鋪成,雨水雖多,道路卻從不泥濘:杭州等城市,皆有專門之機構收養棄嬰 與無人照顧之老人:學校密集,識斷字之孩童越來越多:僅僅兩浙路內,報紙便 多達十餘種:取消對過路之商旅徵稅後,人口往來更加頻繁,兩浙路隨便一座小縣 城,都能見到數以百計的外來商旅:杭州一場蹦鞠比賽,能吸引數萬人觀戰二如 今,杭州一城之商稅,便已是駭人聽聞,幾乎相當於熙寧初年的數十倍。 東南如此繁華,西北也漸有生氣。陝西在紹聖以來,雖然經歷交鈔危機,但是 司馬光主政後,百姓漸得歇息,到紹聖七年之時,雖不及東南之富庶,戶以上 卻也是家家有餘糧,戶戶有牲畜。 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隱患—與王安石和新黨的最大區別是,司馬光與石越從 未真正挑戰過勢家豪族,隱田逃戶仍在緩慢增加,兼併有所放緩,卻並未停止,這 侵蝕的是國家最基本的兩稅收入。司馬光與石越的辦法是通過節省開支、開拓其他 的財源來彌補這一塊之損失,尤其是裁撒軍隊的積極效果越來越明顯,再加上二十 餘年工商湘夕蓬勃發展,令這種損失漸漸顯得微不足道。但潘照臨敏銳的覺察到 這遲早將再次成為一個問題。 然而,這個隱患的爆發是他潘照臨有生之年絕對看不到的一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稱讚「趙官家」,高太后的聲譽少高在民間無 以復加。許多的雜賦被取消後,百姓無不感恩戴德一司馬光與石越固然功勞很 大,在百姓心目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會忘記趙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業,竟然是幫助了趙宋的興?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難道是為了鞏固趙家的統治? 他輔佐石越,卻是替趙家造就了一個好宰相? 事實還是如此的諷刺。石越向他證明他的確選對了人,但石越也向他證明他的 確選錯了人! 潘照臨曾經在石越身上看到萊鶩不臣的氣質,但是,事實卻是石越始終心甘情 願的做一幣汾決忠臣! 表面上看,在司馬光死後,石越的確擁有人臣無與倫比的巨大威望,軍隊信 服他,士林相信他,百姓也擁戴他一但是,潘照臨卻看得清清楚楚,這種威望 與司馬昭、劉裕們不同,反與王莽類似。 司馬昭們的威望,是別於君主之外的,軍隊、士夫、百姓,要麼效忠司馬昭 們,要麼效忠皇家,大體上徑渭分明。可石越倒好,信服他的軍隊,同時也效忠趙 氏:相信他的士林,更忠心於大宋:擁戴他的百姓,對趙宋絕無可能有叛心。他的 威望與勢力,實是與趙家、大宋朝相輔相成,倘若割裂、背叛,最後的下場極可能 與王莽一樣—也許有一群官員會為他歌功頌德,但是更多曾經擁護他、尊重他的 人,卻會在一夜之間,視他為「偽君」與「叛臣」,到時的下場,便是一介匹夫 倡義,而天下響應一 這正是曹操當年所顧忌的。魏武帝之處境,已然遠遠好過王莽,但他屬下,仍 然有許多的重臣與龐大的勢力,其忠心是同時針對魏武與漢獻的。只要魏武仍然是 漢臣,哪怕只是一絲自欺欺人的微弱希望,許多的英雄豪傑,便仍然會受此羈絆 而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的為魏武效忠。而一旦徹底割裂這種表面上看似無關緊要的 君臣名份,魏武便等同於將一大堆人逼成自己的敵人。 以魏武帝之英武,尚要投鼠忌器。何況石越今日之處境,比之王莽還不如。王 莽之世,好歹漢室已經衰微,人心的確思變,但紹聖之世,潘照臨卻看到了興景 象,人心思安。 說白了,他潘照臨苦心經營二十餘年,但天下人擁戴的,是「石垂相」而非「 石皇帝」! 而另一方面,潘照臨也幾乎可以肯定,石越的確沒有「異志」。 這令潘照臨在深感挫折的同時,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識人之明來。 但是,那種萊鶩不臣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 所以,最終他只能認定,他還不是真正的完全瞭解石越。若是如此,這倒是件 好事。讓臣下覺得捉摸不透,這正是身為一個英主所必備的素質。 況且,即使石越本人無「異志」,即使天下人擁戴的只是「石垂相」,即使人 心思安—但,時勢仍是可以創造,最多是時間長一點。 諸葛武侯若要謀反,必定身敗名裂。但若他年輕一點,不要死那麼快,那麼諸 葛武侯也許就是另一個司馬宣王。儘管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但也許結局並無不 同。 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代之內完成。 潘照臨只需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夠親眼看到趙氏的崩塌a成必然,便也算是遂 了心願。 所幸的是,老天竟然真的又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實現自己的抱負。 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注京,難道冥冥之,果真有天意存在? 「潛光兄一」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開口便是歎氣,「如今河東宣撫使之 事,我真是勢成騎虎。」 「皇上雖未親政,然他既然提了呂吉甫,若無好借口,終不能欺他年弱一但 若用呂吉甫,朝便要炸了鍋—然此關鍵,卻不便直接與皇上說。」石越無奈 的說道:「若論用兵之能、統馭諸將之術,章質夫勝過呂吉甫百倍一」 「依我看,章質夫亦未必駕馭得住昊安國。他在河套之時,便專以縱容昊安國 為能事。」潘照臨不以為然的打斷石越,「河東形勢險要,雁門易守難攻,契丹縱 然是耶律沖哥為將,亦難有作為。本朝與遼人屢次交戰,凡是遼人進犯,便從未在 河東吃過大虧。以我之見,河東若只要自保,本無必要設宣撫使。」 「但終不能令河東諸軍各自為戰,況且御前會議將折克行的飛騎軍與河東蕃 騎、昊安國的河套蕃軍全數調往代州,亦不是為了令河東自保而已一」 「莫不成還能指望他們齊心協力?」潘照臨嘲諷的再次打斷石越,「河東代州 與雁門關守軍是伐夏後北調之神銳四軍,相公莫要忘記那位雁門寨知寨、兼神銳軍 第四軍都指揮使是何人?!」 石越不由一愣,「雁門守將是種樸,這有何不妥麼?」 「也不算如何不妥。相公與樞密院的那些大人們,多半是不會將這些恩怨記在 心上的一」潘照臨譏道,「不過種樸想必不會忘記當年折克行的救援之恩。」 「啊—」石越頓時明白過來,「種樸是當年拱聖軍一」 「我聽說,自符懷孝死後,種樸既便是北調雁門,這十餘年來,亦從未與折家 通過音訊。數年之前,折可適途徑代州,去拜會種樸,種樸竟然閉門不見。」潘照 臨看了看石越,又說道:「便不提種樸與折克行的恩怨,難道相公以為,折遵道會 甘居章質夫之下?昊安國雖是章質夫的部下,可與折克行關係極好,交情亦更早 伐夏之時,兩人佰恨恨相惜,昊安國的次,便娶了折家的娘。若以章質夫為宣 撫使,除非他諸事都聽折克行與昊安國的,否則一可章質夫能優容昊安國,卻未 必能優容折克行,否則他何以行號令於軍?」 石越搖搖頭,歎道:「若非折克行與昊安國離代州最近一」 「依我之見,河東全無必要設宣撫使。有飛武三軍鎮守苛嵐、火山,神銳四軍 鎮守代州、寧化軍,耶律沖哥欲要犯境,並非易事。而若待自河東主動出擊,西 隆、雁門二寨以西,遼境皆有長城為隔,大軍難以逾越,是天險在遼而不在宋,故 此大軍北進,必經代州,不走雁門山,必經瓶形寨。然耶律沖哥大軍屯於朔州之狼 牙村、馬邑、石褐谷一帶,我若自雁門、西隆而出,是自取敗亡。而自瓶形寨入靈 丘,地形險惡,難以運送攻城器械,耶律沖哥又已遣將扼守,攻取靈丘並非易事。 縱然僥倖攻下靈丘,靈丘道的東邊,還有飛狐關:便攻下飛狐關,東取蒲**,有 五阮關天險:北取飛狐隆,有蔚州控扼—所經之路,奪是階峻崎嶇,馬不成列 車不成軌的隆道,所攻之城,儘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關。若是契丹無人,倒 還罷了,然耶律沖哥乃北朝名將一」 石越靜靜斷潘照臨分析著河東形勢。他們的確忽略了折克行與種樸的關係— 十年前之舊事,兩個邊將之間的恩怨,便是樞府,亦未必有幾個人知道。但是,調 折克行與昊安國前往代州,倒也不奪是因為路程遠近的原因。 事實上,是御前會議採納了劉舜卿與司馬夢求的一個大膽的建議。 對於河東的地理、形勢,劉舜卿、司馬夢求與潘照樣有著同樣的認識,但卻有 完全不同的結論。 御前會議調折克行與昊安國部至代州,並且決意要設立河東宣撫使司,目的正 是想讓折克行與昊安國去打硬仗,打連潘照臨都不敢想像的硬仗! 耶律沖哥絕不是個讓人喜歡的對手,北攻蔚州,孤軍北上軍都隆,自然是任誰 也不敢如此不將耶律沖哥放在眼裡的。但是若能攻取靈丘、飛狐口、五阮關,打通 靈丘道與蒲陰隆,那麼河東宋軍就可以循此道直取遼軍南京道之易州、范陽,直接 威脅析津府。打通山前山後之聯繫,以精銳之師攻入遼國之心臟,轉眼之間,河北 之遼軍,就會變為腹背受敵。到那時,耶律信若不馬上回師,那他便可以永遠不用 回去了。但若果真如此,耶律信想從容回師,也沒那麼容易。 那將是真正的抗遼第一功。 但這個命幽成功與否,保密至關重要—倘若耶律沖哥事先聽到一絲半點風 聲,以靈丘道、蒲陰隆之地利,無論折克行、昊安國如何曉勇善戰,他們便能有一 人一騎活著回來,亦是謝天謝地。因此,即使是對潘照臨,石越也不會吐露半個 字。 這個作戰計劃,即便在御前會議,也是只有廖廖數人才知道的最高機密。 這算是一支奇兵,石越與御前會議當然不會將戰勝契丹之賭注,壓在一支奇兵 身上。自古以來,戰爭之,妄圖孤注一擲者,成功者絕少—雖然他們更引人注 目,但看著別人成功容易,假若自己也去邯鄲學步的話,卻往往便會成為輸得一無 所有的那個賭徒。 主戰場永遠在河北,御前會議與石越皆不會自河北抽調任何兵力給河東,否 則,萬一攻不下飛狐口,或者耶律沖哥早有準備,結果便是全局崩壞。面對遼軍的 主力,每一支禁軍,都彌足珍貴,因為你事前永遠不會知道究竟哪支部隊才是取得 勝利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縱然是河東得手,倘若因為兵力不濟,河北戰場之宋 軍無法對遼軍保持壓力,甚至遭遇重大挫折,那便是折克行、昊安國攻入易州,亦 無濟於事。 而實際上,從戰術層面來說,能否攻取靈丘、飛狐口、五阮關,兵之多寡亦不 是一個重要因素,在靈丘道與蒲陰隆上,兵多了反而礙事。 因此劉舜卿與司馬夢求的計劃,是要求種樸守雁門、西隆,折克行居代州策 應,而昊安國出瓶形寨—若其得手,折克行部便可隨之東出。若其失利,折克行 仍可隨時支援雁門或瓶形寨,保證代州不失。 御前會議為這個計劃丟出去的賭注,便是昊安國的河套蕃軍與一個神!營— 樞府已經下令,令剛剛成軍不久的神!十營,攜十門克虜炮前往河東,名義上是 增援雁門、西隆二寨,實際上是令其受昊安國指揮。 從職方館測繪的地圖與地理資料來看,無人能保證蒲陰隆可以運送火炮,靈丘 道路況稍好,但也並不容易。不過,既然耶律沖哥有本事將火炮運過天山,劉舜卿 與司馬夢求便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問題不必由他們來操心了。反正若昊安國沒有辦 法的話,這支神!營仍可以如公開宣稱的那樣,去雁門寨協助防守一 但此時,聽著潘照臨的分析,石越卻突然明白過來。 在劉舜卿、司馬夢求乃至樞府的官員們心目,對昊安國這顆棋,並不全是 他們所宣稱的那樣寄以重任,實際上,昊安國更像是他們的一顆棄。 從軍近二十年,屢立戰功,積功官至昭武校尉的昊安國,自伐夏之後盧誰年 竟然一直呆在天德軍做個知軍,統率著區區五千河套蕃騎!由此已可見昊安國實是 不受人待見。這個「天德軍」還是紹聖年間,以宋占河套之地所置,在它的東面 遼國的西南路招討司亦有個「天德軍」—宋朝這個「天德軍」,休說比不上唐代 的天德軍,便是比遼國的天德軍,亦遠遠不如。在大宋朝所有軍州,天德軍無疑 是所轄民戶最少、環境最惡劣的軍州之一。倘若人緣稍稍好一點點,以昊安國之資 歷,休說是龍!、雲翼,便令他統領上四軍,亦在情理之。 人人皆知昊安國難以約束,但他是功名卓著,如此大戰,不用他亦說不過去 且只怕自己心裡也會彆扭一 因此,他們才會想出這「一舉多得」的妙招來吧? 西漢諸將嫌李廣礙事,便常令他獨領一軍,美其名曰「分兵合擊」,實則大家 都來個眼不見為淨。昊安國之事,正與此異曲同工,只不過劉舜卿與司馬夢求選擇 的是,是讓他去打惡戰。成敗封侯可期,敗則性命難保。若得勝固然能出奇制勝 若失利亦無損於大局一與李廣之際遇相比,實在稱不上哪個更加惡毒些。 想到此處,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潘照臨卻以為石越是不同意他的分析,撇嘴問道:「相公不以為然麼?」 「非也,非也。」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笑道:「只是我以為亦不能聞耶律沖哥 之名而變色。東軍終不能老老實實任契丹打,一味的死守。耶律沖哥雖是當世名 將,但較之折克行、昊安國又如何?」 這卻是大出潘照臨的意料,他亦不由一怔,「如此說來,竟是打算令折克行領 兵出雁門、西隆,與耶律沖哥爭鋒?」 「這是邊將之事,御前會議也罷,樞府也罷,皆不便越姐代厄。」石越淡淡說 道,「然河東諸軍,若不能一號令,便是連反擊之餘地亦沒有了。」 潘照臨本想勸石越乾脆將折、昊二部東調河北,出井隆,下真定,另調一隻步 軍前往代州鞏固防守。如此一來,便可以只在代州設立行營,順便理成章便可以讓 章集任行營都總管—倘若折克行在河東的話,設宣撫使倒還罷了,無論如何也輪 不到他折克行,但若只是設立行營,他卻未必會甘居章集之下。 但此時他聽石越的語氣,便知此事已是定策了。他其實亦並不關心河東戰局 此時念頭一轉,便道:「既是如此,則折克行必在河東。倘若設職領兵,則礙於 皇上,不得不令呂吉甫掌此兵柄:若設武職,則恐折遵道不甘居於章質夫之下,反 誤大事。某倒有一策一」 「潛光兄請說。」 「要解此局,只能設兩路宣撫使一」 石越搖搖頭,「即便如此,河東亦要免不了要設行營一」 「河東不必設行營。」潘照臨笑道:「相公只要在河東設一個宣撫副使便足 矣!」 「宣撫副使?」石越一愣,「那有何用?章質夫做得,呂惠卿照樣做得。」 「那卻未必。」潘照臨微微一笑,「倘若韓維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自然做 得宣撫副使,但若相公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必恥於為相公之副,他如何肯任此 職?」 石越頓時呆住了。這的確是他從未想過的。 潘照臨又道:「呂吉甫必不能受此大辱,折遵道亦無此資格來爭,種樸便也不 必做折遵道的下屬。章質夫雖然名望稍遜,然有相公為宣撫使,出鎮諸將,折克行 與昊安國亦不敢不聽號令一」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淡淡說道:「如此說來,潛光兄是贊成我出京領兵?」 他說完,抬眼望著潘照臨,一動不動。 潘照臨笑了笑,迎視著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慮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賞。相公再次領兵,並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記皇 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為的。」潘照臨抿嘴說道:「他對相公之不滿,溢於言表 相公以為不去領兵,便能輕易全身而退麼?自古以來,皆是一朝天一朝臣!」 石越頓時默然。 「為相公計,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則如今社視危急之時,豈能全以個人榮 辱為念?二則當相公伐滅西夏之時,皇上年紀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驅除 契丹,便是存社視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讓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將來亦難見容於皇上。皇上年輕,倘 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會容易輕舉妄動,惹得難以收拾。而倘若此次與契丹之戰 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會覺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顧忌更少一」 「況且相公此番無論領不領兵,功勞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過皇上年 輕,只看得見韓、彭之功,卻看不見蕭、陳之勞。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卻不加敬 重,天下之危,孰過於此?」 「保全之道,無一定之規,需審時度勢,或奮發有為而全身,或謙退無為而保 全。」潘照臨直言不諱的擊打著石越心的弱點,「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純仁 亦是賢臣,相公出外領兵,不必擔心朝誹謗日增,可謂毫無後顧之憂。相公領兵 出外之前,請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賞賜,並主動表明心跡,戰勝之後,便欲退居杭 州,著書立說,以為全君只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後,便請相公激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來,以相公之名望功 業,最差亦是一郭儀。那時某敢肯定,海外諸侯必前赴後繼,來請相公為相,而 朝廷終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注京做垂相,范 純仁、韓忠彥輩,敢不奉行熙寧、紹聖以來之聖政?朝廷凡有軍國大事,又焉能不 遣一介之使,詢問相公之意見?」 潘照臨的這番話,說得石越暗暗點頭。 沒有一個皇帝會甘心於終身籠罩在一個強勢宰相的陰影之下。自從他登上相位 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他也有許多要保護的東西,他不希望這個「退場」,損害到他要保護的那些 人與事。 若能如潘照臨所言,那的確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儘管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 但到了石越這個年紀,他早就明白才醫不可能親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 儘管並不完美,但亦算差強人意。 若此十壞能有機會帶著妻女,乘著大海船去周遊列國一石越不知道自己還有 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一 「潛光兄所言一隻是秦漢以來,無有此等事。」 潘照臨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諸侯起,天下便 已不是秦漢之世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三之全) 石越與潘照臨密談了近兩個時辰,方才分別離開大相國寺。石越並沒有回他的 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書省。 儘管已經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決議,但是時間仍然太倉促,即伸唐康他 們在大名府彈精竭慮,但試圖將難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設想,也難 以實現,到五月下旬,仍有上萬名難民逃到了注京—雖說這個數字已經令兩府感 到欣慰了。 開封府下令城內寺觀收容難民,施粥販濟,又徵募成年男到注河等處搬運貨 物,或者去協助修葺注京城牆,疏通河道。王巖交為了應付這些事,忙了個人仰馬 翻。 但與此同時,兩府對於南撒百姓的憂慮也與日俱增。 拱聖軍進駐深州,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深州以南的趙、冀、刑、慧諸 州百姓,戀土情重,加上對戰局令人哭笑不得的樂觀,竟然沒有多少人願意南撒。 不僅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觀望,連這四州的官吏也不斷有人上表反對南撒,其 刑州自恃地形有利」3境內有大陸澤可以限制遼軍,而以往遼軍南犯,對刑州之騷擾 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違抗詔令,又是徵募義勇守禦城池 又是在境內各州縣組織百姓結社自保一連北道都總管府也在站在了刑州一邊,孫 路與唐康一面替刑州開脫,一面先斬後奏,送給刑州大批的兵器與紙甲。 樞密會議內,兩府之,對於南撒百姓不以為然者本來就甚多,且安置難民的 確是一件極困難之事,此時更是順水推舟,最終石越與范純仁亦只得默認。 諷刺的是,姚咒冠冕堂皇的諸多理由,原本是包括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撒爭 取時間的一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東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與州縣官吏的樂觀情緒腳問而來,但實際 上,注京士民的情緒更加樂觀。注京一般市民的輿情,此時是十分猛烈的抨擊著兩 府過於謹慎,注京所有的茶樓酒店當,對於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將遼主生擒至注京 獻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至於對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極少有人考慮戰 敗的可能。雖然有一些人對於《討契丹詔》十分的不滿,認為此詔杜絕了提前議和 之退路非謀國之言但是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這樣的言論幾乎全祖紅離蓋。 雖然石越可以確定,倘若河北戰場遭遇重大不利,《討契丹詔》勢必成為他與 范純仁的罪狀之一,但至少此時此刻,士大夫們議論的是,是要如何懲罰契丹。許 多人獻策對付契丹,而其有半數以上,竟然是在大談規復燕雲之術。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響到兩府。 戰爭初期的震驚、惶懼,此時早已經一掃而空。這相直接影響到石越在御前會 議的地位,他雖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那麼對石越 的依賴感自然而然就會降低。兩府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個月前那樣,對石越惟命是 從。 便是高太后的態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南撒河北軍民在執行上出現的折扣,便是這種心態變化後最明顯的後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為止,據北道都總管府的估計,趙、冀、刑、恩四州南撒百 姓,總計不過區區兩萬五千餘人—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大雨的影響— 難民主要來自深州以北諸軍州,因為遼軍所至之處,大肆擄掠人口,造成大約近二 十萬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這二十萬的難民,在整個五月份幾乎都是令兩府最食不知味的事 情。 為了以防萬一,在司馬光的靈樞離開注京後,曾布便要北上去執行呂大防的建 議—除了妥善安置逃難百姓外,還要從這些百姓徵募年青力壯的男,編成廂 軍,來負責大軍糧草運送、道路橋樑的修葺,為此,御前會議決定一次性刺募四萬 廂軍。 石越對此也無可奈何。對大宋朝廷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慣性思維,將這些青壯 男募為廂軍,的確可以將動亂消彌於無形,而且此番大軍作戰,雖然是本土作 戰,補給線不長,但兵力之多,沒有三十萬以上的役夫來負責運送後勤補給,也難 策萬全。而將這些逃難百姓招募為廂軍,比起簡單的徵募伕役,也的確更加能保證 百姓的權益,吸引力也更大。廂軍的薪傣即使被克剝,但比起小吏對伕役的苛酷 亦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刺募廂軍容易,裁撒廂軍困難,此時卻是沒幾個人會去考慮了。 想到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也許戰爭之後,他就要退隱山林 了,而他竟然還在操心這些未來的事情。 他已經決定採納潘照臨的建議,從大相國寺到尚書省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 如何錯置此事。 他會先向高太后建議,拜韓維為左垂相,范純仁為樞密使。這會是一個體面的 安排,雖然韓維本人未必想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但既然人選已經提出,某種程度上 就是一種競爭。韓維資歷遠高於石越,讓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韓維心的不快 —如此一來,韓維終於做到人曰夕棲,對年事已高的韓維來說,致仕之前能拜首 相,他的一生可算圓滿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領兵。 戰爭結束之後,韓維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決意退隱,將來的左相與右 相,不出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三人。韓忠彥身為遺詔輔政大臣,有先天的優 勢,石越必須要盡早鞏固范純仁的地位,由吏部尚書而樞密使,歷任兩府,范純仁 的資炳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與遼國作戰,范純仁若處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 功勞卓著,誰都搶不走他的功勳。 而范純仁騰電一個吏部尚書給呂大防,亦足安撫最頑固的舊黨。如此一來,他 便可以留出空間,以便日後能讓許將升任工部尚書,而讓曾布任樞密副使一 戰爭期間不宜有過於劇烈的人事變動,但連石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心裡 有了退隱的想法,他就已經在本能的開始進行佈局了一 高太后多半不會拒絕石越的建議。然後,他就可以請求高太后在西湖邊卜賜給 他一大片莊園,同時讓人將注京的產業賣掉。自然不能公開說出戰爭之後他就會退 隱,這樣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態,他只要表明心跡就行。 最後,石越會請求高太后讓殿前侍!班隨他出征。 殿前侍!班奪是烈士弟,對趙家忠心不貳,都指揮使呼延忠是先帝親信之 臣,忠於皇帝,與石越更是素無交往,兩家連普通的人情往來都沒有。身邊帶著這 三千騎死忠於趙家的羽林孤兒,就算將兵權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絕對可以高枕 無憂。 若他能主動做到令高太后與兩府安心,那麼,石越便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否 則,他時刻都要擔心隨時會有一紙詔書至軍,將他召回,然後面臨的將是不測之 禍一 不知為何,當石越做出這番佈置後,他的情緒竟然變得高昂起來。 甚至於對前線的運籌,他也有了比潘照臨所建議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東府時,韓維、范純仁諸人正在商議著事情,見著他回來,各自見過 禮,范純仁便道:「明垂相回來得趕巧,今日的邊報剛剛送到一」 石越見他臉上猶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傷司馬光之逝世,他本想勸慰幾句 又不知說什麼好,張張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如何?姚咒那裡可有何動靜?」 「深州倒還無事。倒是章厚與陽信侯上表,道已將那些生女直俘虜,著人經 水路押解至大名府關押一」 「這是要獻俘麼?」石越聞言不由一愣。 「這多半是章厚的十意ˍ」韓維撚鬚插道,「他道是怕這些女直A在河間府 久押生變一但陽信侯將那個女直頭領留下了。」 「完顏阿骨打?」 「似是叫這個名字。」范純仁省,但石越見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實也不記得這 名字。石越心裡當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實上次唐康使遼歸來,便多次跟他 提起過,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此時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陽信侯招降時,許諾日後送他們返鄉。不過他想讓這個甚麼阿骨打隨雲騎軍 打仗,同時幫他訓練雲騎軍。」范純仁一面說,一面將田烈武的奏折遞給石越,道 「垂相且看看這個,為瞞過契丹人,還給這個女直人起了個漢名,叫甚顏平 城二,, 「那亦隨他。」石越細細讀過田烈武的奏折,又說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 下。這阿骨打雖是生番,但上唐康時使遼,便甚是稱道他,若能為我大宋所用 亦是美事。若不能為我所用,仍盼咐大名府好好看管這些生番,P自們亦不必對生番 失信。」 但石越心思顯然全不在此,說完又道:「某所擔心的,還是姚咒與拱聖軍— 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將一塊肉送到狼嘴邊,不管是骨頭還是肥肉,遼人總是要啃一 口的。我只怕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戰。想來想去,還是要設法策應拱聖 軍二,, 「但司馬夢求與劉舜卿皆十分反對在深州倉促大戰。」范純仁搖頭道:「司馬 夢求昨日還說,河朔禁軍畏敵如虎,可殿前司諸將卻全是求戰心切,甚是輕視契丹 人。他擔心諸將到了河北後,便全如拱聖軍一般不聽節制,故此才刻意壓制諸軍 不令他們離開駐所一總要河北宣撫使選定後,再令他們北上。」 「嗯。」石越點點頭,沉吟了一小會,抬眼望望韓維,又望望范純仁,緩緩說 道:「某這幾日想了想一」 他方說得這幾個字,便已吸引了廳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僅韓維與范純仁,那 些個正埋頭做事的吏,也都抬起頭來,偷偷望著石越。自成立御前會議後,暫時 打破了兩府藩籬,由石越、韓維、范純仁三人,一齊在原來的政事堂辦公:而許 將、司馬夢求等人,則在樞府辦公:蘇轍、呂大防等人雖同在東府,卻是另辟了幾 間廂房。如遇有事,小則在政事堂會議,大則至高太后前奏請御裁。如今這政事堂 的吏,都是自兩府抽調來的精幹可信官員,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 內探、省探防不勝防,如此大事,石越斷不敢當著這些吏張口。 石越頓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眾人,繼續說道:「司馬陳王物故後,某便是首 相,依國朝故事,國家有事,某理當出外領兵一」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見石越神色,卻是認真之舉 范純仁抿抿嘴,委婉道:「垂相,此事尚請三思,韓忠彥足當此任一」 韓維也說道:「明,此事非同小可一」 他二人卻都是真心實意為石越考慮,只是這些事情,卻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 君觀念極重之人,總不便當眾說些「功高震主」之類的話。 石越望著二人,點點頭,但態度卻是十分堅定,「朝之事,有二公主持,吾 無後顧之憂矣。某也想明白了,這天下之事,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 簡單一點,先國後家,他事便聽天命可也。」 「垂相一」范純仁還想再勸,卻聽韓維已說道:「明,若是顧忌福建 不若由某出外領兵。」 韓維如此推心置腹,讓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動,但他此時主意已定,便不再 猶豫,搖搖頭,沉聲道:「韓公還是坐鎮朝,更妥當些。某已想過,呂吉甫之 事,倒亦有萬全之策。」 「哦?」 「某觀遼軍作戰,每每一將之兵,便有數萬之徒,而吾軍一軍之眾,不過萬 余。兵少又不及遼軍之精練,此非克敵之道。如今之策,還是要將數軍結為一軍 以抗遼人。某以為,朝廷可設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在河東、京東各設宣撫副 使,凡宣撫使司以下,設諸都總管府、行營都總管司,各轄數軍之眾,如此,庶可 以與遼軍一決高下。」 「如河東路,可以章集為宣撫副使,下轄三都總管司:河東行營都總管司,以 折克行為都總管,轄飛騎軍、河東蕃騎、河套蕃軍:雁代都總管府,以章集兼任 轄神銳四軍、飛武三軍:太原都總管府,以呂惠卿兼任,轄教閱廂軍太原軍及府內 巡檢—呂惠卿為判太原府,兼任本郡都總管府,亦是合情合理一」 這宣撫使下設立行營都總管司,其實也是遲早必行之事,並非什麼奇謀妙策。 但石越這麼一說,韓維與范純仁便立時會意,這的確足以搪塞皇帝了,小皇帝不知 道聽了誰的話,想讓呂惠卿領兵,那便讓他領兵,到時候將太原府之廂軍、教閱廂 軍、巡檢、鄉兵義勇之類,全部算上,也是一隻「大軍」,小皇帝只會知道呂惠卿 與章集、折克行一樣,各領一路「大軍」,哪裡能知道這太原府上不著天、下不挨 地,道理上可以北出雁門、東下進隆,實際上卻什麼也幹不了。 但二人見石越思慮周詳,便也知道,他出外領兵之意已十分堅定。如若是石越 自己決定要出外,那麼的確也沒什麼理由阻攔。二人與石越私交都不錯,心雖然 擔憂,但畢竟如今最要緊之事,仍是與遼國之戰爭,石越若能出外領兵,自然是於 戰局最有利的,況且二人都深知石越行事風格,多半另有妥善安排—雖然他們都 很難相信此事竟能有什麼「妥善」的解決辦法,但也便權當自我安慰,不再多說。 然而,此時,三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磨磨蹭蹭,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 【l〕註:在真實的歷史上,當時宋代便已有朝報與私人小報出現,朝報是 官方每日政事活之公佈,小報則由內探、省探、衙探私自搜集朝報未報之事進行報 道,並且,「新聞」一詞,此時便已出現於小報。小報記者各有分工,內探專門刺 探皇宮內新聞,省探專門刺探三省新聞(包括兩府學士院),衙探專門刺探三省以 下官衙新聞。而在小說之時代,報紙愈加發達,雖有法規加以規範,但此「三探」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四之全) 紹聖七年月一日。 這一天,宋朝太皇太后高方後應允了右垂相石越的建議,拜樞密使韓維為左垂 相、吏部尚書范純仁為樞密使,而以石越為右垂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 使,率殿前侍!班三千「羽林孤兒」,離開注京,前往北京大名府。京師武百 官,奉詔送於長景門外。 同一天,詔令以河東轉運使章集、京東轉運使蔡京為宣撫副使,兩府在河東、 京東各設都總管司,受宣撫使司節制。 根據石越的建議,河東路設河東行營都總管司與雁代、太原都總管府,分別以 府州知州兼河東蕃軍都指揮使忠武將軍永安侯折克行、河東路轉遠使章集、觀殿 大學士判太原府建國公呂惠卿為都總管:京東路設齊州都總管府,以齊州知州宋球 為都總管。河北路則設前軍、左軍、右軍、軍四個行營都總管司,另外改北道都 總管府為北京都總管府,一共是五個都總管司。五個都總管分別是:前軍行營都總 管忠武將軍姚咒、左軍行營都總管游騎將軍慕容謙、右軍行營都總管定遠將軍田烈 武、軍行營都總管寧遠將軍王厚、北京都總管大名府知府孫路。 在西軍老將凋零之後—到紹聖七年,不僅僅李憲、種古、種愕、種誼、劉昌 柞等石越曾經信用、重用的西軍名將皆已故世,如燕達、宋守約、曲珍、高永能、 苗授、王君萬等等這些或因為反對軍制改革而被有意調離西軍、或因為另受重用一 一或入典宿!,或歷官樞府,或管軍三衙一總之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錯過了熙寧西 討,但卻仍在西軍威名素著的將領們,此時也已大多不在人世,如本是西軍屈 指可數的勇將高永能,軍制改革後入典宿!,然後歷任天武、捧日諸軍,官至侍! 馬軍司副都指揮使,紹聖七年雖然仍在人世,卻已經七八十歲,早已致仕多年。 甚至,連與石越頗有嫌隙的高遵裕,此時都已去逝了一 而在紹聖七年,被石越委以重任,出任軍行營都總管的王厚,在熙寧西討之 時,卻不過是李憲的副將而已。 儘管平定西南夷之亂,王厚立下了功勳,但當面對與遼國這樣的傾國之戰時 若不設宣撫使,王厚的資歷根本就鎮不住河北諸將—他的官階,不僅遠遠低於姚 咒,甚至還不及田烈武:而以軍最重視的派系來說,雖然許多的西軍將領都出自 王韶、李憲門下,但在伐夏之後,西軍卻可以說是四分天下:王韶、李憲一系的將 領固然不少,但種家、姚家以及一些派系色彩不濃的將領,也能各成一派。 種家「三種」雖故世,但種建進入樞密院,種樸、種師各領一軍,其餘如 田烈武、昊安國輩,皆出自種家軍,種家可謂勢力仍存:姚家不僅「二姚」還在 各領禁軍,姚咒的兩個兒姚雄、姚古,也頗有出息,姚雄如今已積功官至振威校 尉、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姚古也在拱聖軍任營都指揮使,姚家已 有後來居上之意:此外如賈巖、張蘊等後起之秀,皆不可小覷。 這些西軍將領,沒有誰會安安份份聽王厚調遣或者配合他作戰。 河北五個都總管,姚咒不用說,田烈武雖然曾經是王厚的部屬,但如今卻是 今非昔比,官位比王厚還高—縱然田烈武樂意聽王厚的,這間也免不了會有芥 蒂。孫路官位與王厚表面上都是正五品下,但孫路是資,王厚是武資,算起來 他還是比王厚高一階一算來算去,也就只有慕容謙比王厚官小點。 而且,這個軍行營都總管,免不了還要指揮前來河北參戰的殿前司諸軍。 因此,石越這個安排,是頗受質疑的。 雖然大宋的確有「官以委能」的傳統,將品秩較低但能力出眾的人放在更加重 要的位置上是司空見慣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當事人不需要面對因此而來的種種麻 煩。 尤其是在禁軍之。大宋的武官們聽官的差遣己纖成為一種習慣,但若大家 同是武官,資歷官階之類,仍然是要擺一擺的。 但是石越仍然堅持己見,眾人也只得聽從。畢竟有了石越出外領兵後,河北諸 將倒也不至於敢公然抗命。 不過,此時,在高遵裕死後繼任滬州知州,一直留在益州監視、鎮壓西南夷的 王厚,尚在奉命而來的路上,因為王厚在西南夷之亂平定後,並未典領禁軍,直到 五月初旬,樞府才想起徵調王厚與戎州知州何畏之—後者雖然屢立功勳,但卻是 獻策不用、官至昭武校尉便無論如何也升不上去了,雖然幾個兒都受蔭官,兩府 甚至讓他去做親民官,也算是少有的優待,但對何畏之來說,卻始終是鬱鬱不得 志一 當日徵調王厚與何畏之,本意是想讓二人入樞府參議軍機,如今倒也算歪打正 著。 而另一個都總管慕容謙,平定西南夷之亂後,遂調至銀州,任銀州知州兼橫山 蕃軍都指揮使,此時統率著他鷹下一萬五千人馬,剛剛走到新安境內。 當月一日石越離開注京時,最樂觀的估計,也就是當他到達大名府時,第一 支援軍環州義勇可能也抵達了大名府—這是因為環州義勇只有一千騎,行軍速度 自然比其餘諸軍要快得多。 因此,這實在談不上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但壞的消息卻令人壓抑—當天晚上,石越與呼延忠率領三千殿前侍!班走到 陳橋葬歇息時,從注京傳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噩耗—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 於當天下午,在樞密院議事時,突然暴病而亡! 這個噩耗如同一片烏雲一般,籠罩在陳橋葬每個人的心上,石越不必開口詢 問,只要看看表情,他便能知道,自呼延忠以下,每個人都將此視為一個極壞的征 兆,雖然呼延忠治軍嚴厲,讓這些「羽林孤兒」們不敢對此稍加議論,但他們的士 氣,剛離開注京,便低落到了極點。 而這也許,竟真是一個不祥之兆。 當日,深州。 拱聖軍都指揮使姚咒一大早起來,便披掛銷甲,登上深州城垣,觀察敵情。雨 剛停了兩日,韓寶便如同見了肉的餓狼一般,如附骨之蛆般的盯上了拱聖軍,一天 前便已率萬餘騎出現在深州城外。今日,城外的契丹人更多了,凌晨時喧囂了好一 陣,顯然是又來了援軍。姚咒在城頭默數著旗幟,估摸著遼軍已經增兵至兩萬餘 騎。 深州沒有守備器具,城垣低矮,四顧平坦,非可守之城。這一點,姚咒清楚 韓寶也明白—這甚至是不需要間諜偵知的,治守備器具是需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 的,宋朝再有錢,也不會在根本守不住的地方浪費財力,最終變成為他人做嫁人衣 裳。 但韓寶也太目無人了。 雨雖然停了,然而淳沱河的大水,沒這麼快便消退,拱聖軍在深州沒有援軍 他韓寶在深州,亦是與主力隔絕。他雖有兩倍兵力,卻也未必能咬得動拱聖軍這塊 大骨頭。 姚咒雖已年近花甲,卻還未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韓寶想吃掉拱聖軍,他姚咒還想吃掉韓寶呢。姚咒如今官位已高,伐夏之後 國恨家仇得報,惟因為沒有大軍功,不得封侯,常引為平生憾事。本以為此生再無 望得償所願,但契丹南犯,卻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打量著城外的遼軍,旗幟隊伍倒也算嚴整,只是不時有一隊隊的遼軍,自城 下呼嘯而過,口裡大聲喲喝著些他聽不懂的胡語,全沒有把深州城內的宋軍放在眼 裡。 眼見著遼軍如此無禮,城頭的拱聖軍將校們,都不由得鼓噪起來。 「太尉,待末將出去衝殺一陣,也讓遼狗知道我拱聖軍不是好惹的!」最先按 捺不住的,是姚咒的親兵都頭陪戎校尉田宗銷。 田宗銷是陽信侯田烈武的長,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一帶頭請 戰,諸校尉立即紛紛響應,七嘴八舌的說道:「正是,難不成還怕了這些遼狗?」 「俺只要一百兵馬,定取了那遼狗的首級一」 但姚咒只聽得幾句,便厲聲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頃刻間,城頭便安靜下來。 「還怕沒仗打麼?」姚咒頭都不回,冷冷的說道:「咱們不出城,與韓寶也已 經交過幾次手了,這次,咱們考考他攻城的能耐。」 說完,也去不理會屬下的這一干校尉,轉身大步下了城牆,朝城的雷公廟走 去。田宗銷職責在身,愣了一下,便連忙緊緊跟上,其餘諸校尉卻不敢再去討沒 趣,望著姚咒離去,只得各歸本營。 深州的雷公廟是座規模宏大的大廟,此時被拱聖軍佔據,姚咒臨時徵募了城 所有的火藥匠、鐵匠,在雷公廟內,將數萬枚受了潮或直接被雨水浸濕過的霹靂投 彈的火藥倒出來曬乾,再一枚枚的重新填裝好。 這是十幾天前武強之戰後留下來的隱患。 拱聖軍與遼軍雨戰一場,結果卻是幾乎毀掉了八成以上的霹靂投彈。 他的兒姚古正在督促工匠,收拾這個爛攤。好在霹靂投彈的構造十分簡 單,這些民間的工匠很快就能上手,用不了半天的功夫,他們甚至變得十分熟練 了。此時姚咒已經不再考慮保密的問題,其實也無此必要,遼軍早就掌握了霹靂投 彈的技術,並且也製造了一批出來,之所以沒有大規模裝備軍隊,原因不過是他們 在鐵礦開採冶練、火藥購買、火器作坊上,都存在規模不足的問題。當他們的作坊 開始竭盡全力造火炮後,其他的火器自然就受到限制。 這一點宋朝也是一樣的,對於軍隊來說,並非火藥武器的種類越多越好,而是 越少越好。花樣繁多的武器增加了訓練的難度,士卒也不可能熟悉掌握所有的武 器,而若分工過細,又會增斌長(隊的脆弱性。 因此,自熙寧西討以後,樞密院的策略是明確而清晰的,不僅僅是大量的火器 被淘汰,甚至連普通兵器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的長兵器,看起來好看卻毫無實用 性,吹噓得多麼厲害的新兵種,往往在演習時便不堪一擊,樞密院恨不能乾脆一律 裁汰,只保留長槍與長矛才好:短兵器則是統一的配刀,連劍都被大量取代,只有 校尉以上的武官,才被允許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火器亦是如此,即使在實戰取 得過效果的火器,也照樣會被淘汰—熙寧年間千奇百怪的火器,能夠在神!營 被保留的都少之又少,普遍裝備軍隊的火器只有火箭與霹靂投彈。再加上紹聖以來 最受重視的火炮,便構成了如今宋軍的三種主要火器。 樞密院的思維是很簡單的,火器只分為兩種:要麼便威力大得如火炮一樣,值 得為此培訓專門之兵種:要麼便如火箭、霹靂投彈一般,簡單到每一個宋軍士兵經 過很短時間的訓練都會使用,並且人人都可以攜帶,在實戰能起到顯而易見的效 果。 大宋自紹聖以來,所有的火器作坊都在造這三種火器,為的就是給每一個禁軍 都裝備上霹靂投彈。 但結果卻是,這玩意經不得暴雨淋一天。 道理上,是有一大套如何在雨天保護它們的辦法,但是沒有誰能指望自己的士 兵們會完全照辦,而且當你帶著它們作戰時,更加難策萬全。 可令人氣沮的是,這玩意又的確很重要。 比如,若姚咒想守住深州足夠長的時間的話,他就十分需要這批霹靂投彈。 他心裡很清楚,他在深州是等不到任何補給的,他想要補給的話,只能自己去 真定府、河間府、大名府一任何一個地方都有。 然而,他去不了。 糧草可以解決,紹聖七年,大宋朝稱得上府庫豐盈,深州的存糧,養活他的拱 聖軍與城百姓一兩個月不成問題。儘管幾乎可以肯定,明年深州將面臨嚴重的饑 荒,遼軍踐踏毀壞了每一塊麥田,這個秋天,也許超過半個河北路,不要指望有一 點收成。而這原本是大宋朝的糧倉之一。 不過這些不是姚咒需要考慮的,他要算計的,是他的火器、他的箭枝一深州 沒有足夠的能做箭桿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夠的工匠打造箭頭。虧得拱聖軍自姚咒 為將後,便一直以契丹為假想敵,一切皆仿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咒要求拱聖軍每 人攜四張弓,四百枝箭,這在遼軍司空見慣,在宋軍卻是絕無僅有。 但四張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夠用一 因為,他們也許很快就將面對數量超乎想像的敵人。 「太尉。」在偏院的姚古見著姚咒前來巡視,連忙迎出來行禮參見。 「如何?」姚咒即使對自己的兒,也並不稍假顏色,板著臉問道:「這些投 彈何時能用?」 「不成。」姚古搖了搖頭,「天非得再晴個三五天,火藥才能曬乾,沒個十天 半月,裝不好這些家什一」 田宗銷眼見著姚咒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我可等不了那麼久!」 「可我們已經是在不分晝夜的干了。」姚古道,「太尉,末將就是想不通,為 何咱們偏在這深州固守。就算是現在,咱們要退回大名府,還是有辦法的。敵眾我 寡,這深州說得好聽點,是一座城池,說得難聽點,便是一座大點的營寨。城外的 遼兵射箭,可以直接射進城一」 「那又如何?」姚咒不耐煩的打斷姚古,「別說還有座城池,便是真的是營 寨,遼人又能奈何得我?」 「太尉莫要忘記,遼人還有火炮。雄州是如何失的一趙隆是太尉舊部,亦並 非無能之輩。」 「你懂個屁!雄州守不住,是因為雄州守軍與野戰之能。與遼軍正面交鋒,他 們便有三倍兵力,也不是遼軍對手,何況兵力還少於遼軍。城牆一破,自然就是萬 無幸理。可我鷹下,全是大宋的精兵!難不成遼人有那幾門破火炮,我們便連城都 不守了?它便是轟塌深州城牆又如何?只要我拱聖軍還在,深州便仍是一座堅 城。」姚咒拉高了聲音,語氣幾乎有點不可一世,「何況這十天半月的,它們的火 炮還來不了。韓寶在城外,連架雲梯都沒有。」 「雲梯這些攻城器械,只要有工匠,用不了幾日便能造好。」姚古仍在不依不 撓的苦諫,「太尉請再三思,咱們拱聖軍進駐深州而不退,擺明了是向遼主挑釁 遼人要越過深州南下,亦容不得咱們屯兵於此。此時不走,過得幾日,面對的只怕 是十萬計的遼軍一可咱們無後援軍,西軍與其他的殿前司禁軍都還沒到大名府 這是無謂之戰。兵法有雲,用兵之道,在以眾擊寡,以石擊卵一」 「什麼破兵法。」姚咒呸了一聲,「你便是個紙卜談兵的趙括。我老姚不曉得 什麼破兵法有雲,我之矯只知道,我帶的軍隊,絕不能見敵避走!遼主要嫌我老姚 在深州礙事,那我在深州便是對了。十萬大軍又如何?就算是百萬大軍,我也在深 州等他們!」 說罷,他瞪了一眼還待勸諫的姚古,道:「你休得再恥噪。深州是河北之洛 陽,四通八達,是四戰之地,非可守之城,這便是你和那些書獃參軍的道理。可 我告訴你,你莫去想咱們是守深州便對了。我老姚進駐深州,是圖進取之策。持守 勢之策,想要守深州,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但若是持攻勢之策呢?欲規劃河北者 能不圖謀深州?」 姚咒這番話一出口,不但是姚古,連田宗銷也愣住了,這卻是他們從未細想過 的。 姚咒不屑的瞥了他這個兒一眼,「是誰告訴你們,遼人氣勢洶洶的攻來,咱 們便只能守的。他以長矛刺來,咱們便只能用盾牌擋?!我老姚不信這個邪!他往 南攻來,我便往北攻去,他以長矛刺我,我亦以長矛擊他!甚麼鳥大名府防線,咱 們只要能在深州堅守兩個月,甚至一個月,朝廷大軍便會傾巢而來!說甚麼避實擊 虛,人家一拳打在你面門上,還空談個鳥避實擊虛!咱們就是要打硬仗,以堂堂之 師,對皇皇之陣,不打贏幾場這樣實碰實的硬仗,契丹不會知道害怕!」 「給我收起那點小聰明。你是姚家的兒,若我要讓拱聖軍的孩兒們死在深 州,你便要衝在最前面!」姚咒對姚古丟下這句話,又轉頭對田宗銷說道:「伯 堅,你也一樣,你父親是陽信侯,天近臣,這拱聖軍人人都知道。我寧可對不起 你父親,亦絕不負國家。」 「太尉。」田宗銷連忙抱拳欠身,回道:「知父莫若,若末將戰死深州,家 父絕不會怪罪太尉。況且宗銷並非田家獨,宗銷便死,田家不為無後,死亦無 憾。」 深州城外,遼軍大營。 韓寶率領一干將領,焚香設案,跪於軍帳,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手捧詔 書,正朗聲宣讀:「一以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為監戰,十日之內,必克深州,生 擒姚咒,毋令拱聖軍一人一騎,生離此城……」 蕭嵐讀完遼主給韓寶的詔書,望著韓寶恭恭敬敬卻神色肅然的接過聖旨,交給 屬下收好,他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因笑道:「晉公,深州非可守之城,拱聖軍是敗 軍之餘,我軍兩倍於敵,十日之期,當不算為難吧?」 只見韓寶立時便換了一副笑臉,道:「這算什麼難事,十日之期,那是寬裕 了。簽書盡可放心,深州之事,彈指可定。」一面說著,一面請蕭嵐在上位坐了 又道:「下官先給簽書引見營諸將。」 蕭嵐是何等機靈之人,眼見著韓寶是皮笑肉不笑,心便已知他言不由衷,當 即打了個哈哈,也裝做大鬆了一口氣的樣,笑著點頭應允,由著韓寶一個個的替 他引見著營諸將。 韓寶鷹下有超過兩萬騎兵,其契丹騎兵除了三千先鋒軍外,另有五千永興宮 宮!騎軍,除了永興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外,每一千騎,別設部署、副部署。此 外,則是一萬二千餘騎的部族軍與屬**,包括隸屬西北路招討司的三支部族軍: 突呂不部、奧衍女直部、室韋部,計千餘騎:阻卜國大王府、黃龍府女直 部大王府各三千餘騎,皆各有節度使或詳穩統軍。 構成如此複雜的大軍,需要引見給蕭嵐的人差不多便有二十餘人,蕭嵐耐著性 ,一一見過,又做了一番即興的小演講,好不容易等到韓寶令他們告退,他長吁 了一口氣,馬上便問道:「晉公,深州之事,可是有難言之隱麼?」 韓寶此時也收起了笑臉,搖了搖頭,「不瞞簽書,下官與姚咒幾次交手,雖是 沒有大勝負,但拱聖軍不好對付一」 「晉公是否多慮了?」蕭嵐疑惑的望著韓寶,「姚咒雖是南朝有名的勇將,但 他說到底,終不過匹夫之勇。孤軍深入,屯兵深州,便可見一斑。當年拱聖軍敗於 梁永能之時,亦不可謂不善戰,然結局又如何?」 「可這是面對面的硬仗。」韓寶搖著頭,「啃下這根骨頭,不會容易。況且下 官猜不透姚咒屯兵深州的原因—這是大背常理之事,姚咒再無謀,不會連最淺顯 的用兵之道也不懂。他敢在深州與我僵持,必有所恃。」 「晉公之意是他有援軍?」蕭嵐詫道,「晉公是擔憂有個折克行在我們背 後?」 「不可不防。」韓寶點點頭,「下官已讓蕭吼南出深州四十里,一直到葫蘆河 北,偵察宋軍動靜。」 蕭嵐笑道:「既是如此,可策萬全,復有何懼?」 「簽書,兩軍交戰,哪有萬全之事?」韓寶苦笑道:「下官既摸不透姚咒的意 圖,對於攻城,更無必勝之信心。便是一萬南朝步軍結個方陣,若無火炮之助,也 是棘手得很,更何況深州雖小,終究是座城池。下官原本還想,最好是設法將拱聖 軍誘出城,可這十日之期一」 「這是蘭陵郡王的十意ˍ」蕭嵐彷彿是隨口說道,「若依我的意思,這深州其 實可以當個誘耳。南朝不是將大軍龜縮於大名府一帶麼,咱們就這麼圍著深州的拱 聖軍,一面遣騎四出抄掠,一面不緊不慢的攻著,引誘宋人來援,咱們再以逸待 勞,便在深州附近,擊潰南朝援軍。可蘭陵王有他的十意ˍ」 {曳體麼一說,韓寶卻不便接話,只能聽蕭嵐又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過蘭陵 王終究是本朝名將,十意既然定下了,咱們還得聽他的。他說若能大破拱聖軍,姚 咒是南朝有名的老將,名震天下,一朝失利,河朔震動。將來就算南朝天下援軍大 集,諸將之,亦必有許多人因此心存怯意,如此一來,宋軍與我交戰之時,便難 以互相呼應如意,那南朝兵馬雖多,亦不足為懼。晉公,便有諸多顧慮,還得勉為 其難,為朝廷立下此功!」 「下官必竭盡全力。」韓寶連忙回道。 蕭嵐又壓低了聲音,笑道:「如今部族、屬**大聚,室韋、阻卜、熟女直 素皆畏服晉公,這些蠻夷,還望晉公善加驅使。」 說到這裡,韓寶嘴角亦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淡淡回道:「下官理會得。」 這也算是此番大遼伐宋的另一個目的,冒著讓這些蠻夷軍隊通過大遼腹心之地 的危險,讓他們來到南朝,可並非是貪圖他們那點兵力相助,這些部族、屬** 有些是值得信任的,有些來了還不如沒來。兵馬雖多,若人心不一,亦難成大功 這道理大遼君臣都心知肚明。只不過,用耶律沖哥的話,這喚做「驅虎攻狼」之 策! 生女直的降宋,正好證明了此策的絕對正確。對於大遼來說,生女直不過是它 上百個部族、屬國一個微不足道的部族,它的向背無關緊要,大遼君臣惋惜的 只是因此讓田烈武逃回了河間府。但完顏阿骨打的降宋,也因此讓遼國君臣更加重 視對這些部族、屬**的「善加驅使」。 【l〕∼註:此室韋部,特指室韋之一部落。按現代學者認為室韋、阻卜皆同 一民族或種族,亦有認為室韋即鮮卑者,然遼時,二者各屬不同部族則無疑。 今天很高興,多更新一節,與各位同樂。接下來幾天有事,下次更新也許要下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五之全) 月的夜晚總是特別的短。深州到了月,天氣就變得炎熱起來,此時的氣溫 對宋軍來說,還可以忍受,但對於來自北國的遼軍,這種炎熱的天氣,實是他們最 可怕的敵人。白天他們不停的喝水,並且不得不驅使虜獲的四五千宋人,挖出一條 溝渠來,將一條小河的水引往他們的營地,以供人畜之用。但即使如此,炎熱的天 氣仍是難以忍受。只有到了晚上,清涼的晚風,才讓他們覺得舒服一點。 但就是這樣的夜晚,蕭嵐與韓寶也沒能睡踏實。剛剛過了時,深州的宋軍突 然悄悄的開了南門,溜出一百騎宋軍,他們策馬跑到在深州西面紮營的阻卜大營 前,往裡面扔了兩顆霹靂投彈,驚得阻卜大營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有幾十匹戰馬 受了驚嚇,掙脫組繩逃了出來那些阻卜人又喊又叫的圍堵,結果鬧得各營都如臨大 敵,一晚上沒睡好覺。室韋部詳穩耶律薛禪是個沉穩老將,屢隨遼軍出征,頗建功 勳,得賜姓耶律,院亂之,只有他記得遣兵去追擊宋軍,但追到城前,被城頭宋 軍一陣亂射,掩護著那些宋軍退回了城。耶律薛禪無奈,只得召回追兵。 月二日,韓寶召集諸將,想要報復拱聖軍的騷擾,不料他尚未提出攻城方 案,鷹下部族、屬**諸將,卻迫不及待的先喧囂起來,眾人紛紛要求將大營再後 退三里,移到一片樹林旁邊的陰涼處紮營。韓寶如何肯應?但這種天氣,的確是讓 這些北國部族無法忍受,即便是契丹諸將,雖然韓寶治軍極嚴,不敢多說,但心裡 面仍是同意那些部族將領的。讓韓寶意外的是,蕭嵐十分堅定的站在他的一邊,反 對移營。兩人一個又哄又騙,一個威脅斥罵,折騰了一個上午,總算將這事彈壓下 來。 但攻城之事,卻又耽擱了半日。韓寶與蕭嵐午時分騎著馬去巡視諸營,發現 那些部族、屬**,十有**,都光著個膀,別說盔甲,便是連衣裳也脫了個干 淨。有許多人乾脆橫七豎八的鑽到馬車底下睡覺。只有韓寶的先鋒軍、永興宮宮! 騎軍,還有蕭嵐的一千騎私兵、耶律薛禪的室韋軍,尚還算部伍嚴整—但他們也 是在不停的喝水,時時都有人要離開營地去方便。 這種情形,儘管早有預料,但仍然讓韓寶深感頭痛。 下午,他派出一隊騎兵去東門挑戰,然而姚咒卻一改此前主動尋找遼軍決戰的 風格,不管遼軍如何辱罵,始終閉門不出。 這讓韓寶更覺得蹊蹺。 隨軍的漢人、渤海工匠,兩三日間,便趕造了十八架簡易雲梯。但韓寶見識過 拱聖軍的戰鬥力,即使與他的先鋒軍相比,也並不遜色多少,而其器甲更加精良。 他並不想輕易的蟻附攻城,挫傷己軍的銳氣。因此,儘管蕭嵐帶來了十日破城之 令,但韓寶仍然只是下令工匠連夜製造箭樓與望樓。前期的交鋒,韓寶已經知道深 州城內並沒有拋石機、床弩,如此一來,箭樓就能派上很大的用場。 一些部族軍的將領對這些攻城的器械很感興趣,往往跑到工匠營去觀看製造 的流程,他們有不少人,是從來沒見過攻城的,望見並不高大的遼國城池,便十 分驚歎,以為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戰爭便是如此,既然大遼已經將這些「蠻夷」 帶來一道進攻南朝,許多戰法,就難免不被他們學去。 到黃昏時分,工匠們造好了第一座望樓,高達三丈,韓寶與蕭嵐登上望樓,深 州城內的動靜,立時瞭如指掌。這座望樓也吸引了許多部族、屬**將士的汁意ˍ 許多人幾乎是敬畏的望著該座望樓,眾人都顯得十分的興奮。 然而韓寶卻興奮不起來。 他發現深州城內的旗幟比他預計的要多,而城列伍而行的宋軍,也不止拱聖 軍一種服飾,這可能是姚咒的疑兵之計,但也可能是宋軍事先在深州里部署了他們 所不知道的軍隊。 此外,他還發現宋軍正在東面城樓上造弩台。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韓寶又將觀察的重點放在南門一帶。 深州只有三座城門,沒有北門。它防禦的重點,在東門與南門。東面是遼軍來 的方向,自然是遼軍的主攻方向:而南門是宋軍出入的大門,城軍民需要出城砍 柴做飯,拱聖軍的幾萬匹戰馬,也要輪流出城放牧。他們不可能僅靠城的糧食長 期餵飽戰馬,就算是保證馬的飲水,困在城,亦非易事。因此,雖然深州並沒有 羊馬牆,宋軍每天早晨與傍晚,仍要出南門,城頭有重兵策應,城外有精兵護! 放牧戰馬與城內牛羊,並保護百姓出城砍柴。 果然,他發現了一隊宋軍向南門趕著許多牛馬,往南門一帶行進。 韓寶連忙喚來一個永興宮部署,讓他率領本部一千騎,去試探著攻擊出城的宋 軍,看能不能佔到什麼便宜。為防萬一,他又命令選調五百阻卜精兵,從西邊繞過 去應援。 這日護樵的宋軍將領,一個叫劉延慶,一個叫荊離,分別是拱聖軍第二營第 三、第五指揮的指揮使。兩人都不過二十歲出頭,履歷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身將 門,都是十幾歲從軍,以武藝出眾,紹聖選調為班直侍!,又入朱仙鎮講武學 堂,卒業之後,升為御武校尉,紹聖五年入拱聖軍任指揮使至今一此外還有一 位,卻是田烈武之田宗銷,他此行並非是負責護樵,因這日放牧的兩千匹戰馬 差不多有一半以上屬於拱聖軍軍部,姚咒便讓他帶了一百親兵,出城牧馬。 他們出城不過一里多點,到了一塊水草肥美之處,正要放牧牛馬,田宗銷也脫 光了上衣,正準備跳進一條小河洗個澡,忽然便聽到南城傳來鼓角示警之聲。田 宗銷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上身便跳到馬上,才摘了大弓,便見著千餘騎遼軍自 東邊殺來。田宗銷只覺一陣熱血上湧,打了個嗯哨,他的一百名部下,立即都上馬 張弓,隨著田宗銷衝了出去。、 護樵的劉延慶見著遼軍勢大,心頓生怯意,本欲退兵回城,不料轉瞬之間 先是田宗銷光著上身率眾迎了上去,然後便是荊離也領著所部三百騎兵衝上前去 劉延慶不敢棄袍澤不顧,只得硬著頭皮,率兵也朝東邊迎去。 那隊遼軍來勢甚急,兩個指揮外加牧馬的一百名宋軍,都有點準備不足,未來 得及布成陣形,這七百餘人散亂無章的朝天放了幾箭,遼軍便已到近前,劉延慶便 聽到田宗銷發出一聲怒吼,摘了長槍,單手持槍,疾馳著衝入遼軍陣,一槍刺 一個遼軍的左臂,順勢一帶,便將那遼軍挑落馬下。荊離也是大聲吼叫著,掄起骨 朵,與一個遼將戰到一起。劉延慶眼見著這隊遼軍,大多臂力過人,皆以鐵骨朵之 類的重兵器為主,他自己卻是使刀,心見怯,不敢力敵,便帶了一隊人馬,繞著 混戰在一起的兩軍放冷箭。他箭法倒好,哩哩數箭,便射落幾個遼軍,但遼軍哪裡 容得了他在一旁使冷箭,一個遼軍小校得了個空當,收起骨朵,摘弓搭箭,一箭射 向劉延慶。劉延慶院忙策馬避開,另有兩個遼軍小校已經拍馬殺到跟前,一人使槍 刺向他的腰間,他拍拍馬頭,戰馬輕巧的一躍,,避開刺來的那一槍,但另一人已揮 舞著鐵骨朵,砸向他面門,劉延慶驚出一身冷汗,電光火石間,本能的拔出佩刀 往上一架,只覺虎口一震,佩刀竟被砸飛了。劉延慶再不敢戀戰,院忙伏低了身 ,驅馬疾馳,他部下的幾個節級一湧而上,擋住使槍的那個遼軍小校,另一個小 校卻識得他是宋軍的武官,擺脫了他的部下,緊緊跟著不放。 劉延慶院亂之,抽出一枝箭來,朝追趕的小校射了一箭,卻沒甚準頭,落到 那小校一丈開外的地方。他心更是著急,百忙之,發現田宗銷與荊離尤在苦 戰,田宗銷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正被三個遼軍圍攻:荊離 看起來似是左肩上了一槍,招式有些沉滯,但他氣勢未減,整個戰場上,都能聽 到他的大吼聲。劉延慶暗暗叫苦,此時他的虞侯也已與遼軍混戰在一起,雖無人管 他,但姚咒治軍,軍法甚嚴,深州城雖近在咫尺,可友軍尚在苦戰,他更不敢往城 門逃去,只能在戰場上繞圈。但不管他怎麼跑,那個契丹人便似認定了他似,就 是死死的跟著不放,前面還)時會冒出幾個遼兵,斜地裡刺一槍、掄一錘的,弄得 劉延慶左支右細,防不勝防。 幸運的是,劉延慶的窘狀,竟沒有影響到他第三指揮的部下們。他的摯旗本該 死死的跟在他身後,而戰旗在哪裡,士兵們便朝哪裡匯聚、衝鋒。但這場戰鬥一開 始,他的部下們各自陷入苦戰,根本天沙會聚:而他與摯旗也被那兩個遼軍小校 衝散,摯旗一時找不著劉延慶,依照條例,便朝著副指揮使所在靠攏。但他的副指 揮使與摯旗很快就戰死,遼軍拚命想要奪這面旗幟,又被幾個士兵拚命護住,保住 戰旗,聚到了田宗銷附近。 拱聖軍到底是上四軍,田宗銷與荊離身先士卒,勇猛無比,便是普通的節級 雖然隊伍衝亂,一片混亂,但面對契丹的宮!騎軍,亦絲毫沒有怯意,短兵相接 毫不落下風。重建的拱聖軍,近戰皆以長槍為主,而這只遼軍則以鐵骨朵為主,兵 器上面,雙方各有所長。拱聖軍皆是鋼甲,鐵骨朵原本正是對付甲宵精良的敵人的 好兵器,管你的銷甲是什麼樣的,一骨朵砸將下來,不死也成重傷:而遼軍則是普 通的鐵甲,拱聖軍俠槍衝刺,藉著馬匹的衝力,一槍便可洞穿遼軍鐵甲。兩軍混 戰,一方l刮L、刺、纏、點,一方是砸、掛、擂、沖,拱聖軍要將槍使得好,需要 積年累月的訓練,技藝生疏者,到了這戰場上,幾個回合,非死即傷:而遼軍則要 求臂力過人、體力耐久,這鐵骨朵砸將下來,虎虎生風,威力驚人,但要讓人揮舞 著這兵器戰鬥過久,亦不免很快體力不支而露出破綻。 兩軍戰得一陣,眼見著遼軍佔不了什麼便宜,拱聖軍斤倒藏戰越勇,眾將士也 漸漸匯聚到田宗銷與荊離旗下,連劉延慶也終於被幾個親兵找到,幾條長槍,護! 著與田、荊二人會合了。指揮這一千騎的遼將觀察著戰場的形勢,正待鳴金收兵 不料便在此時,東面大營卻突然鼓角齊鳴—遠遠的,從西面幾百名阻卜精兵疾馳 而來,他精神一振,又提起骨朵,催促著部下繼續廝殺。壓」 但那五百名阻卜精兵並未能形成夾擊之勢,從南門之,又衝出幾百騎宋軍 擋在阻卜人的路上,與阻卜人殺將起來。 深州南門外的這一番惡戰,從黃昏戰到天黑,雙方才各自收兵。 拱聖軍定要保護出城牧馬砍柴之活動空間,而韓寶卻絕不肯讓宋軍輕易達成此 目的。雙方針鋒相對,自這一日起,南門外早晚時分,幾乎必有惡戰。 韓寶的攻擊永遠一成不變,契丹宮!騎軍自東攻,部族、屬**自西攻,因為 南門外河塘縱橫,不便大軍佈陣作戰,宮!騎軍每次只出動一千騎,而部族、屬國 軍亦只令挑選精兵出戰。而拱聖軍為保無虞,卻已不得不增強護樵的兵力,由兩個 指揮,增加到一個營。 到了月四日,工匠們終於趕造出了近三十座箭樓,每座箭樓可容十數人站在 上面射箭。韓寶將這些箭樓全部部署在城北與城西,避開東門的弩台,又自各軍 挑選出數百名能挽強弓善射者,登上箭樓,晝夜不停的向城射箭。 如此一來,大半座深州城,都處在遼軍的射程之內。不僅僅百姓出門都要背著 門板擋箭,城牆上巡守的宋軍,一不小自,也會被冷箭所。箭樓上的弓手都有良 好的防護,以弓箭還擊沒有作用,姚咒命令城頭的拱聖軍用火箭還擊,但效果不 彰。沒有弩台,深州狹窄的城牆上,又根本擺置不下床弩。姚咒只得加緊督促工匠 製造拋石機,然而那實非一朝一夕之功。反倒是箭樓上的遼軍向城射起火箭來 危害極大。箭樓上的遼軍視野極好,專挑城易燃之建築射火箭,比如茅草蓋頂的 房、牲圈之類,一旦射,城內軍民就要出來救火,然後他們就趁勢射殺城軍 民。 這些箭樓給深州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心理上的。城牆保護不了他們,不 分晝夜,每個人的生命都處於危險當,隨時都會有人受傷、死去,即使在睡夢 ,也要提防房屋著火。城裡的醫者疲於奔命,而草藥也很快就變得緊缺一 儘管拱聖軍在南門外的爭奪戰勉強控制住了局勢,但城的士氣,仍然不可 避免的一落千丈。隨之而來的,是軍對於固守深州的質疑聲,越來越強烈。 然而,姚咒卻似乎對此毫不在乎。無論是屬下獻策偷焚遼軍箭樓,還是建言拆 城建築造箭樓與遼軍相抗,又或者是勸諫棄城而走一總之,不管是攻、守、 戰、走,姚咒盡皆不予理會。他將鷹下五營分成五部,一營婦夕礁、兩營守城、一營 待命、一營休息,每日輪流轉換:又嚴令城牆上的弓手,只要遼軍未入射程之內 便不得還擊。至於射程內的遼軍箭樓,無論它們如何為所欲為,亦不准理會。 他在拱聖軍積威有年,普通士兵對他的一切行為,幾乎只知服從,而根本不 敢有半點反抗:便是那些武官,心雖然大不以為然,但他既然頒下令來,也無人 敢諫。 而城外的遼軍,彷彿韓寶已經徹底忘記了十日破城之令,一直到了月日 距離汀主所定的破城之期,只剩下最後兩日,遼軍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攻過一次城。 他似乎完全滿足於用箭樓圍攻深州與南門外的小爭奪,甚至連監戰蕭嵐也對此漠不 關心,韓寶鷹下諸將不僅從未聽到他催促過韓寶,甚至於從未聽他再提及過此事。 蕭嵐的興致,看起來全用在了與諸部族、屬**諸將套近乎以及搜羅南朝美女之 上。他每日要麼會宴請幾位部族、屬**將領,要麼就主動去他們的太著,噓寒問 暖,人人都知蕭嵐是個「南朝通」,他向眾人描敘的南朝盛況,讓所有人瞳目結舌 又好奇不已。餘下的時間,蕭嵐則是派出他的私兵,四出劫掠美女,用不了幾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凡是姿色出眾,或者能歌善舞的南朝女,送到蕭嵐帳,必然 能得到很可觀的賞賜。 但韓寶與蕭嵐不急,他們鷹下的將領們卻不能不急。 契丹諸將都懼怕耶律信,如此消極避戰,一旦追究起來,倒霉的絕不止韓寶一 人而已。 而一些部族、屬**將領卻是變得極不耐煩,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城池 擁有無數的財貨奴脾,他們親眼看著城內的宋軍被幾十座箭樓射得龜縮於城,束 手無策:他們也親眼看著該座城池,從城外可以直接射箭進城—如今他們已經 「見多識廣」,或見過或聽說過更高的雄州城是如何被夷為平地,甚至親眼看到過 河間府那種真正的堅城是何等雄壯,而他們已經在深州城附近呆了足夠久的時間 對於城牆的敬畏之心,早已經被一種輕蔑的態度所取代一 況且他們如今還有雲梯,在箭樓的掩護下,有望樓洞悉宋軍的部署進行指揮 深州的城牆,比一道竹籬笆強不了多少。無休無止的耗在一座城池之外,打這種無 聊的戰爭,讓許多的部族、屬**將領感到憋悶、煩躁不安,更何況還有這該死的 悶熱的天氣,韓寶又不准許他們移營。他們都盼著盡快攻下這城池,然後可以縱兵 大掠,將之洗劫一空,然後他們可以進城,在陰涼的房屋,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他們a纖耐心耗盡,而他們也不關心韓寶如此消極作戰是否是因為他與耶律信 之間的不和還是別的原因一 到月日這天,眼見著破城之期將至,一些部族、屬**將領再也按捺不 住,眾人便推舉同屬契丹族的突呂不部詳穩婆固,趁著當日點卯議事之時,要向韓 寶請戰。婆固乃是突呂不部有名的老將,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是北樞密使蕭禧的 堂妹,便是蕭嵐與韓寶,多少都要給他幾分面。 但這日議事,不待婆固請戰,韓寶聚集眾將之後,張口便說道:「今日議事 部分攻城之事。」 說完這句,掃視帳將領一眼,神情仍是肅毅,對於眾將的喜動顏色,全然沒 有當回事,只是繼續說道:「皇上下令,十日破城,諸位都是親耳聽到了的。十日 之期·隻兔即日·兩日之內必破深州!」 這時他才把臉轉向蕭嵐,「先請監戰蕭簽書頒軍法。」 蕭嵐點點頭,站起身來,環視眾人,平時嘻嘻哈哈和渴可親的眼神,此時變得 犀利冰冷,眾將凡見著他的眼神,無不心一凜,他待眾人都凝神靜聽,方高聲道 「攻城軍法:聞鼓角則進,聞金則退,違令者,斬!先登城者,賞錢千紹,官升 三級!怯戰懦弱者,斬!此外一」他稍稍頓了一下,又看了韓寶一眼,方繼續說 道:「最先登城,並能打開缺口,使後軍繼進者,深州府庫之財貨,盡歸此部,所 獲宋軍之器甲,亦以半數賞予此部!破城之後,大掠三日。」 他頒完軍法,看著眾將欠身領令,方退回座位坐了。 韓寶這時便開始部屬攻城兵力。帳瀰漫著一股貪婪的氣息,隨著韓寶的每一 道命令頒下,有人欣喜,有人失望,甚至於有人心生怨恨一 一座看起來唾手可得的孤城。 所有府庫的財貨,還有守城宋軍半數的器甲,即使是永興宮的宮分軍,也不能 不為之心動眼紅。 相比而言,大掠三日便只能算是一些剩飯殘羹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六之全) 同一天的早晨,深州城內。 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袍男拎著兩條豬肉、幾包草藥,走進拱聖軍第二營第三指 揮的駐地。駐地內的宋軍見著他進來,都笑著招呼:「張先生,這麼早就來了?」 這張先生也一面笑著同應每個人的問候,隨手將豬肉與草藥遞給幾個士兵,盼 咐了幾句熬藥的要求,便走進一間大屋。這屋原是一座小廟的大殿,此時躺滿了 傷兵。他進去後,傷兵們紛紛努力起身,向他打著招呼。張先生便挨個詢察他們的 傷病。 拱聖軍第二營算得上是傷病滿營。 這個「張先生」本名叫張癸,原本並不是一個醫者,他本是《注京新聞》的一 個記者,俗稱「外探」,專門替《注京新聞》打探外地的新聞,此番冒著危險北上 河間府,不料卻遭遇深州之戰,他當機立斷,便改道前來深州。適逢遼軍圍攻深州 城,城內本就缺醫少藥,而拱聖軍第二營的軍醫,又被遼人的冷箭射死,張癸會點 醫術,在注京時又識得拱聖軍的一個參軍,便由那參軍薦舉,臨時做了第二營的軍 醫,不料竟然大受歡迎。 須知自來良醫難得,當時好的醫者,大多身兼他職,或是著名的官員學者,或 是佛道門有名的大師,便是專門懸壺濟世者,也多半非富即貴,大抵要去做軍醫 的醫者,便都不會有多高明的醫術。當時畢竟是太平盛世,只要有尋常醫術,在注 京街頭擺個攤,也能養活一家老小,衣食無憂,又何苦投身禁軍遭奔波遷徒之 苦,還要受人管制?更不用提若有戰事,還有生命危險。故此當時軍軍醫,十之 七八,都是稍會些跌打損傷,憑此能混口飯吃而已。而張癸卻是正兒八經的讀書 人,也讀過些《靈樞》、《素問》,雖無大能耐,但平時看些小病,也能藥到病 除。他這等人到了軍,儼然便是華陀、扁鵲之亞,加上他為人和氣,對武人並無 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治病之餘,還能替士兵們寫寫家書,因此,不幾日間,他便贏 得了拱聖軍第二營上上下下的好感與尊敬。 而另一面,張癸也是個野心勃勃的男。 他在科舉上並不如意,父親早死,家有母弟妻兒需要他來養活。因他母親不願 意去南方,因此又不能輕易離開大宋,前往諸侯國博取功名,他便只能靠給《注京 新聞》做外探,來養活一家老小。但張癸始終是不甘心於此的。他給自己設計了另 一條出路,若他能成為《注京新聞》最成功的外探之一,他便能積攢下一大筆錢 財,足夠他一家許多年的生活,他就可以全無後顧之憂的前往諸侯國,謀個一官半 職,最終若能富貴顯達,便可以將全家接去,共享榮華。 可惜的是,他做了五年的外探,卻一直碌碌無為,直到戰爭爆發的消息傳 來,張癸才意識到,屬於他的機會來了。因此,他才不惜甘冒奇險,前來河北。 張癸很清楚戰爭期間對報紙有管制錯拖,聳人聽聞與不利於宋軍的報道,是不 會被允許見報的。但千篇一律的誇大戰績,報喜不報憂,這又會讓他被淹沒在眾人 之間,顯得毫無價值。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琢磨著如何才能另具一格,讓自己的報道吸引所有人的目 光。幾天前,他試探性的寫了兩篇報道,並賄賂了送遞軍情的兵士,讓他們將它們 一道帶回注京或者大名府。其的一篇,他是以一個親歷者的眼光,描寫南門之 戰,恰到好處的渲染田宗銷、劉延慶與荊離的英勇。而另一篇的主角則是姚咒一 《注京新聞》的人會將兩篇報道的反饋設法告訴他,只要深州不被圍死,消息總有 辦法傳進來,一二十年的經營,他們在各地都積累了令人不敢小覷的人脈。但另一 方面,張癸不能坐等注京告訴他結果,他必須不停的記錄、撰寫,嘗試各種他所能 想到的視角,然後找到機會就送出去。在注京的同仁會幫他做出正確的選擇。 但出於一種直覺,張癸總是將目光停留在田宗銷、劉延慶、荊離身上。他隱隱 的感覺到,這場戰爭,這個三人的命運,也能成就他。 他給一個傷兵換好藥,在洗手清潔的時候,又想起昨天他問田宗銷與荊離的一 個問題。 「我們究竟為何要固守深州?」 張癸並不懂這些,但這些天,他的確聽到了許多私底下的質疑聲。有人告訴 他,固守深州,在兵法上是大忌。許多人用一種篤定的語氣告訴他,深州非可守之 地,這是用兵的常識。 他倒並不想關心這些問題,反正他已經將命運賭在了深州。但他問田宗銷與荊 離時,他仍然帶有幾分私心的。 田宗銷的回答是慷慨而樂觀的:「因為我們能在此地擊敗韓寶!」 而荊離的回答也符合他的個性:「武人天職,在於服從。」 他認真的用工整的小字記錄下來,又想今日若見著劉延慶,應該也問問他這個 問題。 「張先生。」正想著,張癸便聽到劉延慶朝他打招呼,他轉過頭,見劉延慶一 身戎裝,手裡捧著頭盔,走進殿,他院忙回了一禮,道:「劉將軍。」 打過招呼,他才見著劉延慶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這是容易想到的—劉延慶的 第三指揮,自南門之戰以來,傷亡慘重,總共才三百餘人,便有五十餘人戰死,百 餘人受傷,還損失了副指揮使、摯旗、三個軍使、三個副兵馬使以及十多 匹戰馬一他不得不將兩個什將提升為軍使,讓行軍參軍兼任副指揮使。 如拱聖軍這樣精銳的上四軍馬軍,天沙防意補充兵員,而深州的局勢卻表明 真正的惡戰還沒有開始,可劉延慶就傷亡了一半的兵力,他很快就有機會與肌的哪 個指揮合併,然後他很可能就要暫時屈居副指揮使。 如果他還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田宗銷一樣,時刻保持樂觀的。想到這裡,張癸與劉延慶寒 喧幾句,便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劉將軍,在下有一事不明。」他頓了頓,望著劉延慶的眼睛,然後才問道: 「你說咱們究竟為何要固守深州?」 劉延慶被他問得愣了一下,眼神有點遲疑,過了一小會,才彷彿確定了什麼 反問道:「這需要理由麼?」 張癸不解的望著劉延慶。 「武人的天職,便是效忠皇上,守!國土,保護百姓。」劉延慶平靜的說道: 「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豈有拋棄不守之理?」 「但兵法說二」 「什麼兵法說?」劉延慶突然笑了起來,他望著張癸,笑道:「兵無常法,但 天地之間最大的道理卻是不變的。」 「那便是仁者無敵。」 「仁者無敵?」張癸一愣,正不知劉延慶這話究竟是漂亮的空話,還是發自內 心的真心話,忽然,外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鼓角轟鳴之聲,便見一個兵士闖進殿 朝劉延慶大聲察道:「劉大人,遼狗攻城!」 「啊?」劉延慶再也無暇理會張癸,連忙戴上頭盔,大步走出殿,一面大聲 喲喝著:「快快!列陣!上西城!」 劉延慶所屬的拱聖軍第二營,因為傷亡最為嚴重,遂被安排守!西城與南城。 因南城是遼軍最難列陣攻城方向,而西城則面對的都是遼國的部族軍、屬**,其 不擅攻堅,眾所皆知,因此這算是一個較輕鬆的差事。而劉延慶與荊離,以所部較 為勇悍,皆被派到西城。兩部輪流值守,另有數百名巡檢、民夫配合,故此雖聞殺 伐之聲震天徹地,但初時劉延慶倒也並沒有放在心上。荊離的第五指揮尚有二百餘 名勇悍之士在城牆上,西面又不可能是遼軍的主攻方向,劉延慶心裡是懷抱著幾分 慶幸的。 他登上城牆之前,心裡還在想著方才對那個張癸的鬼扯。劉延慶心裡面真是巴 不得拱聖軍趕緊撒離深州,身處此險地,陷於遼軍的重兵包圍之,他只要想一 想,都感到頭疼。劉延慶可是深信用兵之道,在於以石擊卵,而不是以硬碰硬。但 他與其他的武官不同,他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既然姚咒己纖決定要死守深州,他 雖然在心裡大叫倒霉,但表面上卻是始終要與姚咒保持一致的,況且那個張癸還是 個外探,說與他知,便是說與天下人知,劉延慶要與他說真心話,那才是見了鬼 了。 劉延慶與尋常武官也是不同的,他相是讀書識字的,他知道誰愛聽什麼樣的 話。誰家打仗是為了守土!民?自然是為了陞官發財。但是如今這世道,風氣已 變,注京上到朝廷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尤其是那些窮儒士,最愛聽的,便是這 類的話。既然他們愛聽,劉延慶倒也不介意免費奉贈,反正就是動動嘴皮,又沒有 受傷丟性命的危險。 但他心裡面對張癸的嘲笑,在登上城牆的那一刻,立時便被拋到了霄雲外。 在他的視線之內,到處都是遼軍! 短短一段西城牆,遼軍竟扛了十幾架雲梯衝來,攻城的遼軍密密麻麻,真的如 螞蟻一般,前赴後繼的衝來,他心裡格登一下:攻城的遼軍,怕有三四千人! 城牆上,荊離指揮著部下,不斷的射箭,根本不需要瞄準,箭矢如蝗雨一樣飛 落,總能射幾個遼人。幾個要緊的口上,兩個軍使指揮著視檢,推下滾石擂木 :幾個民夫在城牆上架上了鐵鍋,拚命的扇火,燒著油鍋。燒著一鍋,立時往城下 澆去,便是一片哀嚎之聲。 但這根本阻擋不了遼軍的攻勢,劉延慶已經見著幾個遼人已順著一架雲梯爬了 上來,為首的一個遼人十分勇悍,揮刀便砍翻身邊的幾個宋軍,眼見著西城便要失 守。劉延慶冷汗都浸了出來,此時也不及多想,拔出佩刀,便衝了過去,與那個遼 人戰在一起。他的幾個親兵也挺著長槍,跟了上來,與登城的遼軍一陣混戰。 這只生力軍的加入,立時逆轉了缺口處的形勢。與劉延慶對戰的遼人雖然勇 武,兩刀每次相碰,都震得劉延慶虎口發麻,但畢竟寡不敵眾,眼見著同伴一個個 被殺死在面前,而登城的缺口又被一群增援的宋軍堵住,心便有些著院,被劉延 慶瞅準一個破綻,一刀砍在右腿上,他一陣作痛,動作稍稍遲滯,便被劉延慶的一 個親兵一槍紮在後背上,將胸口紮了個大洞,立時便斷了氣。 劉延慶方鬆了口氣,跳過去割了那遼人的首級,正要著人懸起來,鼓舞士氣 不料馬上就看到另一處又有遼人登上城來—城外鼓角之聲,更加急促猛烈。他心 也是一陣打鼓,看著荊離率了幾個部下趕過去,將那幾個遼人趕下城去,心緊 繃的弦稍稍鬆了一點,然而馬上又輪到他去另一個缺口苦戰。 遼軍對深州城的驟然猛攻,從巳初開始,似暴風驟雨一般,猛攻了一個多時 辰,仍然未見到絲毫的減弱,反而一波強過一波。劉延慶憑著感覺,判斷遼軍應該 是從西、北、東三面同時猛攻,但他實在很難明白韓寶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西 面城牆之下,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過後,留下的屍體至少有五百具,但這些胡狄卻 似了邪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衝向深州的城牆,彷彿毫無畏懼之意。 但劉延慶卻已經從心底裡生出一股怯意。 遼軍在半個時辰前調整了部署,他們將西邊的箭樓全部集到了西城偏南一 處,並且悄悄向前移動了約十步左右,一直在城牆上陷入苦戰的劉延慶與荊離都沒 有汁意到這個變動,結果在那裡燒油鍋的幾個民夫先後箭,寬約二十步的一段城 牆,有一小段時間幾乎完全被遼軍的箭樓所控制。荊離親自率領著幾個士兵,挑著 布慢衝入箭雨,架起布慢遮蔽箭雨,但是延著雲梯攀沿而上的遼軍,只要一有機 會,就會盡可能的砍斷布慢的竹竿,在這一來一去的爭奪血戰,那二十步寬的城 牆上,竟然便倒下了二三十名宋軍。 但劉延慶幾乎抽調不出一個人去增援荊離。 深州城實在太矮,這對於守城方來說,極為不利。他們不僅直接置身於敵軍箭 樓的射擊之下,低矮的城垣,也不利於防守雲梯,無論是滾石擂木與滾燙的油水 並不可能無休止的向城下傾倒,於是不斷的有遼軍登上城頭,與宋軍肉搏。而這又 鼓舞了那些胡狄,讓他們總是不斷的看到希望,以為只要再攻得猛烈一點,他們就 可能攻破這座城池。 而劉延慶與荊離的兵力在不斷的消耗,越來越少。連劉延慶都開始感到疲 倦,士兵們的體力也漸漸不支。 但每次請援的士兵,帶回來的命令都是死守。 第二營還有兩個指揮的兵力在沒有戰事的南城,一個指揮在輪休。但他們的營 都指揮使是個固執而死板的人,沒有姚咒的命令,他絕不會調動南城守軍,甚至也 不會讓輪休的士兵參戰。 拱聖軍自姚咒入主以來,所頒軍令,從未對士卒失信過。 輪到他們休息了,就可以休息。就算天塌下來,姚咒也絕不會失信於部屬。 劉延慶並不指望那姚咒會打破此成規,但若再無援兵一 在勉強又抵擋住遼軍的一波攻擊之後,劉延慶斜靠著女牆坐在城牆上喘息,突 然之間,便感覺到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所包圍,小腿竟然害怕得不停的抽 搐起來。∼ 他不過二十來歲,前程似錦,家裡還有一個新婚沒幾年的嬌妻,大好的家業 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他不想死在這裡。但死亡的威脅,又切切實實的已籠罩在他 的頭上。他心裡面突然冒出一些讓他感到可怕的念頭,然後他連忙使勁的搖搖頭 狠狠的呸了一口,將這些念頭趕出自己的腦海。投降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想不 想,他都難以做到,他的武藝不如荊離,而且在軍的威信也沒有那麼高,他也不 信任那些蠻夷,想到今後的人生就要與這些胡狄為伍,這也許就是真的只比死好一 點點了一劉延慶腦裡想得更多的是設法挑離該戰紛洲但是,另一種恐懼又縈繞 著他。 姚咒在這只拱聖軍,建立起了一種紀律。 儘管他本人不在劉延慶身邊,但是,只要想一想背叛姚咒的軍紀,長期訓練的 結果就開始呈現,雖然劉延慶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一條,拍是計他無法違背軍紀的原 因,又並不是死亡鹹脅—以他的聰明,也許能找到辦法避開軍法的懲罰,但仍有 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懼怕,讓他無法這麼做。 也就是說,儘管心裡頭會突然冒出這樣可能遭人唾罵的想法,但是,事實卻 是,他劉延慶始終會站在這城牆上,提著馬刀血戰,直到他死在某個據說是豬狗不 如的胡狄手下。 這讓劉延慶更加感覺絕望。 他的右腿抽搐得越來越厲害。 他感覺到荊離小G"的彎著腰走過來—雖然箭樓上的遼軍不再射箭,但仍會時 不時有幾枝冷箭射來,荊離長得很高大,不得不彎腰才能讓女牆遮蔽住他的身體。 「劉大人,你不要緊吧?」荊離看見了他的右腿在痙攣,他以為是劉延慶戰鬥 得脫力了,連忙蹲了下來,用力按住他的右腿,幫他伸直,劉延慶的一個親兵這時 也發現了這件事,忙快走兩步,過來幫劉延慶捶腿。 「荊大人,見笑了。」雖然軍階級相同,多以兄弟相稱,在宋軍下層武官 之,結義也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但劉延慶與荊離的關係卻一直普通得很,此時見 荊離如此相待,不免有點不好意思。 「難免的。」荊離笑著點點頭,見劉延慶好了一點,才鬆開口手,罵道:「這 些遼狗邪門得緊!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賊的一而再,再而三的 也不見他們竭了。」 「他們還在一鼓作氣呢。」劉延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道:「韓寶這是孤注 一擲,人家一個月的本錢,他一天就用光了,不過這般攻城法,我們只要守得住今 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說完,看著荊離的眼睛,就知道連荊離也沒什麼信心。 果然,便聽荊離壓低了聲音說道:「方纔又接到軍情一」 「唔?」劉延慶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遼狗是從東、北、西三面同時猛攻,還有一支精兵就在南門之外一」荊離 印證了劉延慶最初的感覺。 難怪南城的那百多人不能過來增援。劉延慶在心裡說道,突然他想起一事 奇道:「遼狗哪來這許多兵力?」 遼人也不是神兵天將,他們要如此一波一波的接連猛攻而不懈怠與畏懼,必然 是要有充足的兵力進行精密的輪轉,他們早已經推算過遼軍的兵力,北城與東城要 保持與西城同樣的攻擊強度,遼軍的兵力不會太充足。難道是來了援軍? 荊離猜到了劉延慶在想什麼,苦笑著搖搖頭,道:「在東城和北城,遼狗是驅 使百姓,扛雲梯的、填土的、造土山的,全是擄來的百姓。他們甚至用百姓做肉 盾。」 劉延慶倒吸一口涼氣。 他倒不是同情這些百姓,他只是馬上驚覺到這對協助他們作戰的深州巡檢與百 姓的影響會有多大。而沒有巡檢與民夫的協助,他們根本不可能守住深州。 「那為何咱們這邊?」 「也有一些是百姓。」荊離壓低了聲音,顯然他早已經發現此事,卻一直隱忍 著沒說,這讓劉延慶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人數不多,總共也就是一兩百人,每 次都是幾十人,與那些胡人混雜在一起,我猜這是這些胡人各自為戰的結果。咱們 在講武學堂時,也學過塞北胡人的風俗,他們各部擄掠所得,除了上繳的外,皆是 各部私產,多半是咱們這面的胡狗,擄掠的壯年男不多。」 說到這裡,荊離又道:「方纔傳來的消息,契丹的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在指揮 攻東門,北邊是韓寶的將旗,南邊那只不知是何人領軍,但看服色是契丹人,只有 咱們這面,旗色雜亂,多半便是歸屬契丹的雜胡。」 劉延慶苦笑起來,「你是說咱們還是碰上了軟柿?」 他聽懂了荊離的言外之意,東城與北城,更加吃緊。他們不要再指望更多的支 援。 韓寶也苦笑了一聲,「聽說北面還有幾千契丹精兵始終未投入攻城。」 「便是說,太尉手,至少也會有一個營的兵力,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用來 守城?」劉延慶不由得發出一聲哀歎。 荊離點點頭,還要再說什麼,便聽到城外角聲哭作,戰鼓催急,二人連忙起 身,從女牆後望下去,便見密密麻麻的遼軍,扛著餘下的**架雲梯,又朝著他們 把守的城牆衝了過來。 這一次,劉延慶果然發覺,那些扛雲梯的人,服色相貌,果然是漢人。而且 看起來應該是比此前更多了,興許是韓寶調撥了一些擄獲給他們,興許是這一撥攻 城的雜胡並不是此前的那些雜胡,而這些只是他們自己的擄獲一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一次,城牆上的所有人,都發現了這明顯的不同。 與敵人作戰是一回事,傷害自己的同胞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望城外,又望望荊離與劉延慶。 劉延慶狠狠的瞪了他的部下一眼,惡聲喝道:「看甚麼看?!不知道遼國也有 漢人麼?那是遼國南京道的漢軍。」 說罷,張開大弓,朝著一個扛雲梯的漢人,一箭射去。眾人雖然將信將疑,但 在這個時刻,劉延慶的解釋,也己纖屍夠他們自欺欺人了。荊離臉上雖然露出不忍 之色,但是也默默的張弓搭箭,射向城外。 但遼軍這一次的進攻,更加猛烈凶狠。 宋軍的箭矢,絲毫沒能阻止遼軍將雲梯靠上城牆:上千名舉著木盾的遼軍,動 作迅捷的順著雲梯,攀爬上來。更讓劉延慶膽顫心驚的是,這次這些「胡狄」又學 會新戰法,他們驅使著上百名百姓,扛著一捆一捆的乾柴,向城門衝來。 「直娘賊的想燒城門!」劉延慶拿著一把鉤鐮槍,一槍捅翻一個快要爬上城來 的胡狄,一面大聲吼道:「赫經,徐平,跟我來!」他知道這已是事關死生,急紅 了眼時,已顧不得害怕,叫了兩個得力伍長,快步跑到西城樓上—那裡有幾個士 兵正不斷的往城下射箭,但卻沒什麼效果,那些乾柴就是天然的盾牌—劉延慶喝 止那幾個士兵,丟過一捆麻繩給那幾個士兵,自己將別一頭捆在腰間,又挑了一張 齊肩高的大盾,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見赫經與徐平也依樣準備妥當,便厲聲命令 道:「墜我們下去!」 但這邊方墜著三人下城門,遼軍便已發覺。箭矢立時像雨點似的射來,劉延慶 三人用盾牌護住身,但轉瞬之間,木盾便如刺稠一般,上面插滿了箭矢。一隊遼 軍騎兵,見箭矢傷不著三人,冒著宋軍的箭雨,朝城門疾馳而來。 城頭的宋軍雖然連連放箭,想要阻止這隊遼軍,但此時城頭兵力已然不足,眼 見著那隊遼軍便要接近城門,城頭的宋軍便不敢再墜下三人,只得又合力將他們拉 了上來。 如此一來,宋軍又對城門越壘越高的柴堆變得無可奈何。雖然劉延慶又指揮著 士兵從城頭砸石頭、推擂木,但這種手段,對撞車雲梯有用,對柴堆卻不是什麼有 力的應對之法。 眼見著城門遼軍就要放火燒門,劉延慶長歎一聲,轉眼去看荊離那邊的戰局 發現遼軍已打破幾道缺口,正如洪水一般,湧上城頭。 「休矣!」劉延慶在心裡哀歎一聲,此時他心裡再無戰意,便待尋路逃命,就 在此時,他忽然聽到有人大喊:「荊大人、劉大人何在?」 劉延慶心裡一愣,循聲望去,卻見便在這關鍵之時,田宗銷帶著一隊人馬,正 上城而來。 這真是恍如便要溺畢之人,看到了救命的木板。城頭頓時歡呼起來,田宗銷方 探出頭來,見著城牆卜該番慘狀,提著長槍,便朝一夥遼軍殺將過去。 他帶來的人卻是不少,足有三四百之眾。劉延慶略略一眼,見田宗銷帶來的援 兵,除了本營合當歇息的那一指揮外,尚有一百餘是軍部的直屬部隊,這伙生力軍 殺將進來,剛剛以為自己在城牆上站穩腳跟的遼軍,立時陷入被分割包圍的苦戰之 境。 劉延慶與荊離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奇怪姚咒竟然也會破例。但此刻城牆之上 危機未解,卻不是細問之時,二人一面苦戰,一面望著田宗銷這隊援軍之後,又有 上百名民夫,抬著一個個的木桶上城而來。 二人正不知這些木桶是何物什,忽然便聽到東城、北城,皆傳來一陣陣接連不 斷的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緊接著,便見一個不相識的宣節校尉,指揮著幾十名他自己帶來的巡檢,點燃 木桶邊上的一根火繩,然後將木桶朝著遼軍雲梯所在之處推了下去。 劉延慶眼見著那些木桶掉到一半,尚未落地,便轟的一聲,在半空炸開了。 十幾個木桶爆炸帶來的巨大的震動,讓他幾乎摔了個踉蹌。但他還是看見了遼軍的 那些雲梯,在頃刻之間,不是被震飛,就是直接被炸成兩段。至少有數百名雜胡 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直接喪命。甚至連城牆之卜廝桑在一起的士兵們在這一瞬 間,都忘記了戰鬥。 劉延慶方重新站直身,便又聽到了東城城樓上傳來的號角與戰鼓聲。西城城 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打開,整整一個營的騎兵,高舉著拱聖軍的戰旗,大聲嘶吼 著,殺向城外。 姚咒將他的反攻方向,定在了西城! 「殺!」劉延慶聽到荊離大聲吼叫道,也忍不住跟著大聲吼了起來:「殺!」 揮舞著戰刀,殺向城牆上殘餘的遼軍。 那些胡人再無戰意,紛紛丟下兵器。 讓劉延慶意外的是,西城之外的那些「雜胡」,卻並沒有潰敗。他們只是遲疑 了一下,便聽到北面傳來的戰鼓聲與號角聲—那是韓寶的將令,進攻之令! 只是遲疑了一會,這些雜胡也大聲喲喝著,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朝出城的 拱聖軍衝了上來。 田宗銷帶來的援兵,也很快下了城牆,騎上戰馬,加入到這場戰鬥。 但劉延慶與荊離都沒有離開城牆。荊離F指揮著殘餘的部下押送俘虜至安全的 地方:而劉延慶,在這看起來要勝券在握的時刻,卻感覺到自己幾乎已經累得脫 力。 他只是站在城頭上,看著這場騎兵間的決戰。 劉延慶並不知道這場戰鬥實際上才進行到一半。 遼軍是有足夠的兵力馳援的。 雖然東城的遼軍馳援不及,亦不敢亂動,否則大軍輕動,必被東城的拱聖軍掩 擊。南城的那數千遼軍,也是如此。但北城的韓寶,鷹下卻是有兵力過來增援的。 拱聖軍保留了生力軍,但韓寶也保留了生力軍。 但是,遼軍投入攻城的兵力遠多於拱聖軍投入守城的兵力,如此一來,雙方能 用於騎兵決戰的生力軍,便已經相差無幾。 因此,雖然姚咒已經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根籌著,但是,韓寶卻還有耐心等 待。 在攻城之上,韓寶輸了一招。姚咒的意圖如今已經很清楚,他甘冒大險,韓寶 用大部分的兵力攻城,他卻只用較少的兵力苦守。在最緊要的關頭,當韓寶已經派 出他的大部分兵力,而他的守城之兵士將到極限之時,他突然拋出那種奇怪的火 器,大挫遼軍士氣,然後,他將自己餘下的精銳,猛攻遼軍最薄弱最疲憊的那部 分一 姚咒幾乎便將韓寶算進去了。 但是,姚咒也算錯了一些地方。 他苦心保留的那支生力精銳騎軍,未必便能這麼容易擊垮西邊的部族軍。 現在該輪到他韓寶來消耗姚咒了。 韓寶站在望樓上,目不轉眼的注視著西城的戰局。他在耐心的尋找一個最適當 的時機,只要能擊垮這只生力軍,深州就唾手可得。 北面與東面的遼軍,表面上正在喘息,受到突然的打擊後,他們需要重整旗 鼓,但在他們身後,還有兩千騎一直沒有參加攻城之役的先鋒軍,正在等待韓寶的 旗令。 忽然,韓寶的瞳孔放大了。 在他的視線之內,發生了一件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看見,西邊部族軍的營地之內,突然之間,原有的戰旗全部被拔掉了,數以 百計的赤紅戰旗,頃刻之間,便取而代之。 從遠處,西邊那片樹林的後面,族旗閃動,塵土飛揚,一支大軍正朝這裡急馳 而來! 疑兵?! 韓寶心裡剛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到城內歡聲震天,鼓角之聲大作,他看見城 內姚咒急驟的調動著軍隊,一隊隊宋軍騎上戰馬,向著西城湧去。 計!韓寶再不敢猶豫,立時轉身,對身邊的傳令官沉聲下令:「傳令,各軍 立即北撒!命韓敵獵率軍接應西城之軍,替大軍斷後。各軍撒軍前,必須焚燬所有 器械,列隊而行,敢自相驚擾者,斬!」 【l〕註:軍使,騎軍都一級編製單位長官。副兵馬使,騎軍都一級編製單 位副長官。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一之全) 大名府。 宋右垂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石越與三千「羽林孤兒」,月一日 於注京出發,日行十里,於月日,抵達此城,至此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但是,設置宣撫使司,並不只是任命一個宣撫使這麼簡單。 雖然月初宋廷頒布詔旨,任命了諸路宣撫使、宣撫副使、都總管,但是,這 些機構要能運轉起來,發揮作用,卻還需要選拔任命更多的官員。 如石越的宣撫使司,下面還需要任命宣撫判官、提舉一行事務、參謀官、參議 官、主管機宜字、書寫機宜字、勾當公事以及隨軍轉運使等等幕僚與屬官。所 有這些僚屬,都是高鄧奮員,一方面他們多由宣撫使來薦舉,一方面也需要朝廷認 可除拜,每個人事任命都牽涉寬廣。便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這一職位來說,其官位與 諸路提刑使相當,平時參贊軍務,協助處理本司事務,若遇主帥病假,甚至可以代 行主帥之職,遇到有事,還可以統軍作戰。因此這宣撫使司下屬的官員,每一個都 必須仔細斟酌。 因為石越、范純仁等人此前的猶豫無斷,石越出任宣撫大使,只是到最後關頭 方形成的決定,因此,對一切僚屬,石越心皆無成算。他月一日離京,月二 日才在路上舉薦范翔擔任主管機宜字,而書寫機宜字按宋朝之制,允許主帥任 命親屬家人擔任,石越遂在月三日,舉薦侍劍任書寫機宜字。侍劍此前按著當 時之習俗,已隨了石越之姓,至此又將「侍劍」二字,換了單名一個「鑒」字。 在石越到了大名府之後,在范純仁的薦舉下,兩府又任命了陳元鳳任宣撫判官 兼隨軍轉運使唐康為參謀官。而石越一直拖到月十日,才終於大體擬定 了其餘僚屬的人選: 參謀官:正奉大夫、太僕寺卿仁多保忠,入內押班李祥: 參議官:游擊將軍、講武學堂大祭酒折可適,朝奉郎、大名府通判游師雄,昭 武校尉何畏之,昭武副尉、雄武一軍副都指揮使和洗 勾當公事:朝奉郎、鴻驢寺垂昊從龍,振威校尉、天武二軍副都指揮使高世 亮,給事郎、著作佐郎黃裳,承務郎、講武學堂教授何去非。 石越並不是總能選擇最優秀或者最合他心意之選。他宣撫使司的僚屬,除了個 人的才幹,以及要以親信故舊為主外,距離的遠近也是至關重要的,事到如今,他 也只可能盡量選擇身在注京或者大名府的官員。 但即便如此,從上表奏請,到高太后同意,到這些僚屬赴任,又花費了十天的 時間。因此,雖然大名府距深州只有四百七十宋裡,軍情急報一天半便可以傳至。 但當月十日,深州解圍的消息傳至大名府時,石越可以商議的僚屬,不過陳元 鳳、唐康、游師雄、和洗以及孫路等數人而已。 而這些人,石越並不信任陳元鳳,也不相信和洗。對於陳元鳳,除了更加復 雜的恩怨之外,石越的確也不相信陳元鳳有任何軍事上的才華,儘管這極可能是一 種偏見。而對於和洗,石越之所以重用此人,不過是因為和家是河朔禁軍傳統的 世代將門之一,和洗雖然在軍頗有令名,亦受到樞密院的認可,但是石越實際上 對他全無瞭解。相反,石越對於河朔禁軍的不信任感,較之他對陳元鳳的偏見,更 加根深蒂固。 於是,雖然游師雄當日極諫,請求石越立即派人星夜前往深州,迫使韓寶撒 軍,但石越卻同意了唐康與孫路的意見,認為韓寶既然穩定了戰局,那麼拱聖軍如 能繼續扼守深州,對於宋軍來說利大於弊。畢竟,將遼軍引至大名府防線前決戰只 是迫於無奈的一種辦法,沒有人會真的願意讓敵軍自己的國土內如此深入,拱聖軍 的深州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大感振奮,石越實際卜是默 認了唐康與孫路主張的將遼軍阻擋於深州以北的戰略。 若時間永遠停留在月十日,那麼石越的確是可以對戰局抱有樂觀態度的。 姚咒展現出了一個老辣的將領所能擁有的一切。他早已知道定州知州段介所 部的活動範圍已深入到深州一帶,於是利用在深州城南與遼軍的戰鬥,神不知鬼不 覺的讓他主管情報的參軍帶著一個指揮的兵力出了城,而遼軍毫無察覺。然後,他 的這名參軍與段介部取得了聯繫,又讓部下假扮樵夫,將這個消息帶回了深州。 於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裡,不知道段介的牙隊指揮使、北平寨主李渾,已經 率領著三百精銳敢戰士與一千餘名段介在定州招募的勇壯,悄悄從深州西邊而 來,但原本兩軍是約定在十日晚時同時夾擊遼軍在深州西面的大營,不料遼軍卻 在日就猛攻深州。李渾遂當機立即,待遼軍傾巢而出之時,率三百精銳輕騎直 入,奪了遼軍營寨,插上宋軍軍旗,又令拱聖軍的那名參軍與千餘勇壯在後面大布 疑兵,遼軍瞬間軍心大亂,連韓寶亦以為是宋軍援軍大至,倉皇撒兵。姚咒遂與李 渾合兵一處,縱兵追擊,與遼軍斷後之軍登戰竟日,大勝而歸。 拱聖軍這天之內,傷亡總計超過兩千餘人,折損戰馬一千餘匹,但是卻成功 擊退了韓寶,深州戰報遼軍死傷兩萬餘人,自然是不足為信,但是斬首五百級、俘 虜三百餘人,卻是不易造假的數字。因此,石越相信韓寶的傷亡應當在四五千左 右。 如此大捷,足以讓石越不再去追究姚咒不聽調遣之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 所不受」,石越以臣領軍,素來重視給將領相當的自主權—這是他自在陝西領 兵以來便堅持的原則。戰爭之法,便是以勝敗論英雄,姚咒若然失敗,自然其罪難 逃,但若得勝,既往不咎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於是,宣撫使司建牙第一事,便是准 了拱聖軍的議功之請,石越特別以宣撫使司的名義,上報宋廷,重賞深州之戰的有 功將領,尤其以李渾、姚古、劉延慶、田宗銷、荊離數人,論功最大。 李渾自不待言,姚咒不僅推他首功,而且還流露出欲將他留在拱聖軍之意。而 姚古亦是深州之戰的大功臣,若非是他果斷決定將霹靂投彈改裝成火藥桶,日之 時,工匠們還在將曬乾未久的火藥重新填裝呢一至於劉、田、荊三人,皆以作戰 勇敢而得賞,其猶以劉延慶最為英勇無畏,戰事最急時,曾墜城而戰,戰後論 功,西城不失,劉延慶為首功。 因此,除了遍賞有功將士外,此五人,李渾由御武校尉晉兩級為宣節校尉,姚 古加勳一轉,劉、田、荊三人各晉一級,分別為宣節副尉、仁勇副尉。 除此之外,在月十日前後,其餘各地傳至北京的,也都是好消息。 東線,雖然遼軍攻破了滄州兩處城告,但月初,虎翼三軍就有數十艘三百料 的戰船,已經奇跡般的進入浮水、減水河、御河之間,協助防守—原來樞密院命 令下達之時,虎翼三軍的幾十艘戰船,恰巧正在滄州以東的海面進行一次演習,虎 翼三軍接到命令後,除了千料級以上大戰船不敢冒險進河道外,所有的小船,立即 轉向,西入滄州。而且天時也在宋朝一邊,黃河與北方各大河流皆進入汛期,在發 覺滄州出現宋朝水軍之後,深入滄州的遼軍也開始撒退。 自古以來,諸如所謂「黃河之險」之類的北方河流,便是僅靠水軍守不住的 除去自然條件所限,如冬季河面結冰,春夏又常有大汛,水軍無法常年維持外,北 方這些河流許多地方的河面太窄,亦是重要原因。倘若船行河,而岸邊弓弩可以 直接射至船,那所謂的「水軍」,便毫無優勢可言。更糟糕的是,這些戰船將無 法依靠風帆,否則風帆將成為敵軍火箭最好的攻擊對象,而若大量依靠人力驅動 卻又會減少船隻作戰水軍的人數,從而進一步削弱戰船的威力。 因此,虎翼三軍西入滄州,原本並不能形成對遼軍的絕對優勢,但卻會對深入 的遼軍造成心理上的壓力。當宋朝水軍出現在滄州之後,孤軍深入的遼軍,就不能 不害怕他們與北面主力之間的聯繫被全部切斷,不知道各處戰局的變化,完全喪失 補給的可能,士兵們的心態發生微妙的變化一如此風險,是任何一位將領都不敢 冒的。 東線遼軍的重點,轉而成為攻打清州乾寧鎮—奪下此鎮,方能確保遼軍在滄 州與霸州之間的聯繫不被宋朝水軍切斷。如此一來,滄州的壓力聚然減輕,更南面 的京東路,自然就更加安全了—至少是暫時如此。 而西線鎮、定的形勢也出人意料的好。如今段介俘虜蕭繼忠之事,已經是確 實無疑的事。他又在定州附近招兵買馬,僅僅一個多月,所募之兵,已經超過一 萬,號稱「定州兵」。並和諸州忠義社合作,與蕭阿魯帶幾次交鋒,雖然互有勝 敗,但他聲勢既盛,反而牽制了蕭阿魯帶不能輕易南下。 而除此之外,殿前司諸軍的曉勝軍、神射軍,西軍的環州義勇,逐次抵達大 名府,北京軍容漸盛,更讓石越感覺安心,進而對戰局變得樂觀。 原本,自到了大名府後,石越便發覺許多情況,並不如公報告說的那麼樂 觀。尤其是難民的人數—僅僅在大名府,便聚集了不下十萬的難民。北京都總管 府的解釋是,這是月以來陸續增加的逃難百姓。這十萬難民並不如想像的那麼 聽指揮,儘管有官吏宣導甲試圖讓他們離開大名府,但是他們卻並不願意輕易離 開。大名府屯集的重兵,還有堅固的城牆,給了他們安全感:而在唐康與陳元鳳的 主持下,販濟之事也做得有條不紊,雖然仍有不少逃難百姓餓肚,粥廠並不保證 每個人都能喝上粥,甚至每天總有人餓死,但既便如此,這些逃難百姓也不相信還 有更好的去處,在他們心裡,已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好官」並不是到處都 有的,能夠碰上,便是運氣,就算是饑一頓飽一頓她們也願意忍受,而不肯再冒 險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而事實上,他們所想的也未必沒有道理。 即使是在宋廷事先準備的安置難民的地方,也絕不可能保證沒有人餓死,不可 能保證不受人欺侮,甚至不可能保證人人都有地方睡覺一 石越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如此大規模的販濟行動,遠遠超出了宋朝的組織 能力。 所以,盡善盡美之事,原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唐康和陳元鳳,在宋朝的官吏,已經是相當有「吏材」的了。宋廷不斷的 調運各地的糧食至大名府,兩人便想方設法從挪出糧食來,用來販濟。又以大名 府巡檢為基礎,募集了一支人數可觀的軍隊,將災民分開安置,日夜巡邏,防止犯 罪與陰謀活動。在兩人的努力下,雖然他們原本希望的大名府附近不要有任何難民 停留的預想早就不可能實現,但至少也勉強保證了大名府的治安沒有惡化。 只是,即便是唐康也不敢驅趕他們離開大名府繼續南下。 面對這樣的現實,儘管石越口裡絕不會承認他的南撒百姓之令,很可能會演變 成一場大災難,但他的確已經開始暗自慶幸如刑州這樣的抗命不從之事了。 收回南撒軍民之詔是不可想像之事。而石越也不能指望諸州皆如刑州一般拒 命。既然如此,既能保全臉面,又能保護百姓,還能避開難民問題的唯一辦法,便 順理成章的只餘一途,便是堅守深州,拒遼軍於深州以北。 而自月十日前後的戰報來看,這是一個可以很容易完成的目標。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 僅僅過了五天,石越就變成了啞巴吃黃連。 韓寶在再次東撒武強之後,一面向遼主請援,一面再派他的遠探攔馬前至深 州試探,李渾主動請命率軍出戰,結果他領鷹下三百精兵出戰,雖兵力三余倍於遼 軍,卻被蕭吼打得大敗,十餘人傷亡不提,還被蕭吼俘虜了十幾名活口,深州虛 實,立時被韓寶知道得一清二楚。 月十七日,宣撫使司便接到戰報,韓寶再次圍困深州。 而到這一天為止,在宣撫使司的命令下,由翼州提供給深州的援助,不過千餘 斤火藥、幾萬枝箭矢,以及接回了一部分拱聖軍傷兵而已,石越沒來得及派出一兵 一卒進入深州城,增援拱聖軍。 當遼軍再度圍城後,石越再想要發兵前去救援之時,卻被游師雄竭力勸阻了。 游師雄預言遼軍在上次受挫之後,此番必然糾集大軍攻打深州。孫路當時還不以為 然,石越與唐康也將信將疑,但一天之後,深州傳來的消息便證實了游師雄的判斷 —遼主對韓寶的失利勃然大怒,向深州增兵三四萬之眾,包括契丹、渤海、漢、 諸部軍在內,將深州圍了個嚴嚴賣董。 自此以後,宣撫使司再也沒接到深州的任何報告。所有與深州有關的消息,都 來自於深州以南的冀州的報告。 石越既不知道拱聖軍的死活,也拿不準十意究竟是否要救援深州,亦不知道要 如何救援深州一 一直到月十、二十日,他的僚屬們,仁多保忠、李祥、折可適終於風塵僕 僕的抵達大名府。每個人到了大名府後,前腳剛踏進葬館,立即便會接到一份詳盡 的戰報抄本—石越早派了人守在葬館,告訴仁多保忠眾人,戰事緊急,若無要 事,不必急著參見他,只管在葬館先看戰報,待眾人到齊,自會召見會議。 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適是在十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門關卜夕前,抵達大名的。宣撫使司 早已派了幾個羽林孤兒在城門候著,待他到達,便引至葬館。他更衣未畢,便有范 翔帶著一大堆的戰報抄本,親自送至他的房間,他只是與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 草草打過招呼,便燃燭閱讀戰報,直讀到二更時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來,隨他而來的親從服侍著他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折可適正准 備瓢瞇裡散散步—他獨佔著葬館的一座院—便有葬館的小吏進來通報:和 洗一大早便來拜會他了。 折可適與和洗原是故交。熙寧西討後期,折可適曾與章集往河套經營,直到昊 安國前來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 場,幾乎要了性命。雖然最終勉強逃過此劫,然而曾經被視為「將種」的他,身體 卻再也沒有恢復元氣,休說打仗,便是騎馬,也不能耐久。便連此番前來大名赴 任,也只好乘馬車。後來他又在河東路做過一兩年地方官,直至幾年前,石越舉薦 他出任講武學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開始改學詩詞歌賦,與士大夫往 來唱和,逃避命運的折可適,在到了朱仙鎮後,終於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氣度。也 是在朱仙鎮,他與和家有了許多的來往。和洗之父和斌,參預了仁宗時代的許多重 大戰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勳卓著,為將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 軍,也素有恩信,熙寧時和斌便為河朔名將,紹聖之時,和氏一門,已是河朔禁 軍數得著將門。熙寧、紹聖以來風氣,這等將門世家,無不是要將侄送往朱仙 鎮講武學堂,以謀取一個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侄輩在朱仙鎮讀書者,多 達二十餘人,對於大祭酒的折可適,自然不免要著意結交。 如今兩人同在宣司,和洗又是地主,前來拜會問候,本也是禮數之內的事。只 是當時之人往來拜會,都要先遞名帖、札,約定日期,折可適與和洗還未親好到 熟不拘禮的地步,照平常禮節,和洗著人送份札過來問候,便算是盡到禮數了 他本人如此突然而來,反倒不同尋常。但他既然來了,無論如何,折可適亦不能將 之拒之門外,當下連忙讓人請了和洗進來,至接客廳相見。 折可適其時不過四十多歲,而和洗卻更加年輕,三十出頭,便已官至昭武副 尉,雖說多半是由父蔭,但他本人,相是頗有令名於軍的。折可適看見他,便好 象看見十幾年前被人稱為「將種」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過,和洗長得高 大白胖,此時身著錦袍,更是頗息富傑,與半生戎馬的折可適大不相同。 二人簡短的寒暄了幾句,和洗官位雖已不低,又是世家弟出身,但他畢竟年 輕,又常在軍,還不太會繞著彎說話,便快人快語的把話題轉到他的來意: 祭酒當已經知道下官的來意?」 折可適早知和洗的性,倒也不以為怪,只是笑著抱了抱拳,道:「還要請 教?」 「下官是為了這兩日間,明垂相便要會議決定之事而來。」和洗說話直言無 諱,不過卻很難說這種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誠,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弟的那種 肆無忌憚。 「如今宣台頭一樁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一想來祭酒胸已有 成算?」 折可適一時愕然,「豈敢!在下初來乍到,此等大事,如何敢輕易妄議?」 和洗望著折可適,聲音忽然高了幾分,「祭酒又何必過謙?祭酒本是西軍名 將,今日宣台幕僚,誰不知道垂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過 不願多言?」 他這般倚熟賣熟,讓折可適一時感覺有些狼狽,忙道:「此話言重了。我與君 同為參議,談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說明垂相胸自有廟漠,便論宣司漠臣,可適 亦不過區區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麼說,垂相卻是等著祭酒來北京,方肯決策!」和洗嘿嘿笑了幾 聲,「宣台三參謀,唐康時雖親近精幹,卻畢竟不熟軍務,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 是內侍—此事是明擺著的,若說垂相在等誰,自然便是祭酒了。這與契丹之戰 祭酒便是吾軍之軍師。」 他一面說著,眼見著折可適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話題繞了回去,道: 「祭酒雖然謙退,但如今是為國家朝廷謀劃,義之所在,不可後人。便不論這些虛 名排位,這等大事,祭酒總不能全無想法吧?」 折可適本是豪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薦為漠臣,心自然有他的抱負自許,但 他也畢竟不比當年,人生受過如此巨大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穩,不願 如年青時那麼張揚,但他又確實不太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局面,這時見和洗不再提這 個話題,真是鬆了一口大氣,忙道:「看來昭武胸已有成算?」 「下官確是有一點點愚見。」和洗倒是一點也不謙虛。 「拱聖軍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圍困,其實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須多議的。」和 洗一面說,見折可適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不說別的,單單是手握重兵,卻坐 視拱聖軍覆敗、深州淪陷,這罪責,便是明垂相也擔當不起。縱是舌燦蓮花,亦 無以向朝野解釋。更何況如今還有此物一」 說著,和洗從袖取出一卷報紙,遞給折可適,笑道:「這份《注京新聞》, 昨晚剛剛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述了的—便如此物所敘,深州之戰,慷慨 壯烈,其間武臣如田宗銷赤膊對陣、劉延慶墜城殺敵,更是吾輩楷模。劉大人已經 說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豈有拋棄不守之理?況且 用兵打仗,仁者便能無敵,咱們若是計深州丟了,讓這位劉將軍死在深州,我看用 不了一個月,注京的雜劇、鼓詞,咱們便都可以當奸臣了。」 折可適接過報紙,稍稍翻了翻—其實這報紙他是早a纖讀過的,自是早已知 道所敘何事,一邊又聽和洗連譏帶諷的說著,亦不由莞爾,點頭笑道:「我來之 前,便已經聽到傳聞,朝廷為表彰敢戰忠臣,這位劉延慶,要特授從七品下翔鷹副 尉,權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一」 「可不是,一戰之功,直晉三秩。」和洗譏諷的笑道:「這才是會做官的天 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這已經不是傳聞了—樞府的救令,己纖快馬送到宣台。 恕我直言,姚武之這位前軍都總管,不僅是自己輕兵冒進,連帶著將吾等全都拖了 進去。古語云,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如今卻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 廷,咱們或還可以詳加解釋,曉析利害,大不了拼著抗旨。但此物一」和洗指了 指折可適手的報紙,苦笑道:「你卻要如何解釋?」 「這些話白紙黑字寫在上面,天下便是翹首相盼,若然不諾,於軍心民心打擊 之大,可想而知。況如今大名府屯兵近十萬,深州近在咫尺,若有萬一,吾輩必成 過街之鼠。但如今宣司內的意見,游景叔力主持重,只知道勸垂相不可因一城一軍 之得失,而亂大計,失分寸,只欲諸道大軍聚齊,再與契丹決戰。他倒是不怕深州 丟,他恨不能契丹大勝拱聖軍之後,志得意滿,我們再示敵以弱,引著契丹前來大 名府送死。唐康時與孫正甫原本主張禦敵於深州以北,此前雖然失策,致拱聖軍再 度被圍,但現今卻愈加的堅執己見,唐康時已是幾度請戰,想要親領一兩萬人馬 北上增援二,,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唐康時若是想帶曉勝軍、神射軍北上增援,下官雖不敢 苟同,亦不至於如今著急。」和洗倒是十分坦白,「但他自知難以駕馭這些殿前司 的驕兵悍將,反與孫正甫商議,要領著環州義勇與我的雄武一軍北上—便這點兵 力,冒然北進,豈非以卵擊石?若平心而論,下官是贊同游景叔持重之法的,不 過,我亦看得清楚,如今之情勢,必不可能容得下P自們在此持重不發。救是非救不 可,但斷不能如唐康時、孫正甫的那般救法!」 「契丹明明是要引虎出山,咱們其勢不得不出,也就罷了。但若還分兵冒進 為其各個擊破,卻未免也太蠢了些。」和洗一面說著,一面留神折可適的反應,見 他始終凝神傾聽,便又繼續說道:「若依下官愚見,要解深州之圍,亦不必輕易動 搖大名府防線。只須曉勝軍北進冀州,再令真定之武騎軍東出擊遼軍之側翼,河間 之雲翼軍牽制遼軍之東翼,遼人縱不能解圍而去,亦不能集兵力攻城。我軍便可 從容等至諸路之師大聚之日,再列陣北上,遼軍久困於堅城之下,若不遁去,必敗 無疑。」 聽到這時,折可適算是聽明白了,和洗雖然振振有辭,所獻之策也不是全無道 理,但是歸根結總,他無非是不願意他的雄武一軍離開大名府的堅固城寨,去與遼 軍野戰而已。 他因笑著點點頭,敷衍道:「昭武所言,確有幾分道理。」 和洗卻以為折可適贊同他的意見,喜道:「既是如此,待垂相在宣司會議,還 望祭酒能據理直言。下官人微言輕,但若是祭酒所言,垂相必然採納。」 折可適下意識的點點頭,方欲回答,卻見一個隨從急匆匆的進來通報:「宣台 有官人求見。」 「快請。」折可適連忙盼咐隨從,須臾,便見一個節級快步進來,朝他行了一 禮,道:「折將軍,緊急軍情,垂相有請!」他說完,才抬頭看了一眼和洗,又躬 身道:「原來和將軍亦在此,那便省了小人奔波了。」 和洗瞅了來人一眼,卻是眼熟的,只是一時卻想不起名姓來,因問道:「可知 是何事如此著急?」 「這個小人實實不知。」 和洗也知道宣撫使司雖然初立,但規矩甚嚴,兩天之前,便有一個小吏只因為 嘴快洩露了宣司之內石越的兩句無關輕重的話語,便被斬首示眾,因此也不再多 問,只轉頭望了折可適一眼,道:「祭酒的車馬只恐倉促未備,不如便乘下官之車 同往?」 折可適亦不推辭,抱拳謝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 按:真實歷史上,南宋之宣撫判官有監軍之責,位高權重,常以節度 使充,可與副使抗禮。但在北宋,宣撫判官位權尚未及此。故小說,范純仁能薦 陳元鳳任此職。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二之全) 二人不敢耽誤,同乘一車,很快便到了宣撫使司衙門。只見宣司內外,到處都 是刀甲鮮明的羽林孤兒,馬車遠遠便被截停。和洗的親兵報了二人身份,便有幾個 班直侍!過來,引著二人下車步行,進了宣司。折可適留神觀察,卻見宣台之內的 吏與武官往來匆匆,臉色上卻都透著緊張。那幾個侍!引著二人到了一間大廳 二人才發覺仁多保忠、李祥、陳元鳳、孫路、游師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與眾人 在說著什麼,見折可適與和洗到了,范翔連忙起身,引著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適 方留神觀察,見宣台漠臣,卻獨獨不見唐康,和洗卻早已出聲相問:「范機宜 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見唐康時?」 范翔未及回答,已聽門外高聲唱道:「右垂相駕到!」 眾人連忙起身肅立相迎。便見著石越身著紫衫,由樓煩侯呼延忠、石鑒等人簇 擁著,自門外而來。 折可適這幾年雖在注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時時能見著石越,便有朝 會,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數也只能遠遠隔著百官,望見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時屈指 一算,離上一次見著石越的面,竟已經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見著石越時,石越神采煥發,但時隔一年,再次相見,這位大宋 朝的右垂相,卻顯得疲倦而少神,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過過好日了。 他目送著石越到帥位坐了,眾漠臣參拜已畢,便聽石越開口說道:「不到半個 時辰前,宣台接到館陶的急報,幾天前進駐館陶縣的曉勝軍,突然撥營北上了!」 「啊?!」頓時,議事廳,一片嘩然。 折可適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頭望了和洗一眼,卻見和洗也是張大了嘴巴。 石越的臉色鐵青,「這是剛剛接到的曉勝軍都指揮使李浩李大人給我的書 信。」他一面說,一面從袖裡拿出一封書信來,「啪」地一聲,摔到桌上 李大人道:翼州有警,倉促間不得請示,因此,他便先斬後奏了!」 「為防曉勝軍孤軍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環州義勇北上,一則策應萬一 一則瞭解冀州究竟發生何事!」石越說這段句時,語帶譏諷,辭含深意,但語氣畢 竟又稍稍緩和了一點,「今召諸公至此,便是為此事一」 一時之間,議事廳內,一片死寂。 這廳絕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並不尋常。 曉勝軍都指揮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寧朝有名的西軍老將。他不僅僅是將 門之後,而且少年時代,就參加過破儂智高之役,立下過人的戰功,其資歷之深 如今禁軍活著的老將之,無人能及。更麻煩的是,此君乃是一個新黨,熙寧初年 曾以《安邊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執政期間,深受重視,轉戰南北,不僅在陝西 與西夏作戰,而且還曾隨章悼在南方打過仗。直到王安石罷相,他以反對石越主導 的兵制改革,先調到河北做過總管,後來又被遠遠打發到了廣西路任提督使,兼管 廂軍屯田等等事務,竟無緣宋夏之戰,直到紹聖初年,才因為王馬和解而被調回。 章悼為兵相,因他是陝西人,本欲讓他守蘭州,但由於李浩一直主張對西蕃持強硬 政策,司馬光怕他生事,便折衷將他留在注京,統領曉勝軍。而除此之外,只有諸 如折可適、仁多保忠等少數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極受小皇帝信任的將領!當今的 皇帝在學習熙寧年間的政事時,便a纖讀過了李浩的《安邊策》,並大加讚賞。而 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終,對一切的「蠻夷」,都力主持強硬態度,更得皇帝歡心。 他又能征善戰,無論是對西夏,還是對國內的叛亂蠻夷作戰,一生未嘗敗績一 折可適甚至還聽說過一些傳聞:曉勝軍離京前,皇帝曾經召見過李浩,加以勉 勵—注京便有人風傳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這些傳聞只是無稽之談,李浩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也是一樁令人頭疼的 事。李浩雖然頗得章悼的賞識,但他一生戎馬,卻沒能立下大功,不僅官爵遲滯十 餘年不遷,亦很難進國史館立傳,這種種際遇,不能說與石越無關。而他對石越的 怨恨,在注京已有數年的折可適亦早有所聞。 但另一方面,禁軍諸將之,換任何一個人敢不聽調遣而擅自行動,石越都能 毫不猶豫的斬了他。惟獨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資歷、他的新黨背景、他在皇帝心的地位,甚至他與石越的恩怨 都讓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舉動,而石越卻必須小心處理與他的關係。 故此,即便李直夫a纖擅自率軍北上,石越諳唐康率環州義勇前去,明明是為 了追回曉勝軍,興師問罪,但話語之,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餘地,而並沒有給 李浩輕易就扣上一個罪名。 統率諸軍,有時候,不是僅僅靠著紀律嚴明,賞罰分明,嚴刑峻法便可以做好 的。歷史上,同樣是申明紀律,有些人就成為名將,成就功勳:有些人卻背上暴虐 少恩之名,最後兵敗身死,成為天下的笑柄一 因此,石越的話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適便已經在思忖周奪夕沙。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游師雄。 「垂相恐怕失策了!」游師雄一開口便將眾人嚇了一跳,連折可適也不由得抬 頭覷了石越一眼,見他並未動怒,方才放心,但游師雄卻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 垂相令唐康時去追李直夫,下官卻怕體唐康時也要一去不返。」 游師雄的話,便如同一聲驚雷,響在眾人的頭頂。 折可適本是慮不及此,被他一語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一」和洗一面說,一面遲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 言,不無可能一」 折可適悄悄看了眾人一眼,眾人臉上的神色,顯然都覺得游師雄說的,的確是 有可能發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過擔憂難以駕馭曉勝軍而已,而如今,卻 對唐康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他一貫的膽大妄為,他順水推舟,反與李直夫 一道北上一 石越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轉頭望向游師 雄,「那景叔以為當要如何應對?」 「依下官之策,不若將錯就錯!」 「將錯就錯?」 「正是。曉勝軍之事,深州之拱聖軍才是癥結所在。這數日間所議,拱聖軍也 是一塊心病,如今正好一併去除。只須垂相給下官一紙之令,下官願單騎北上,解 此連環。」 「如今拱聖軍困守深州,實是如同雞脅,下官以為本不當為一城一池之得失 而亂大計。然若垂相以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勢而為。曉勝軍與環州義勇 既然已經北上冀州,下官願至軍,請二軍於葫盧河之陰盛陳疑兵,接應拱聖軍突 圍。只要有宣台札,下官親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堅守之議。」 「不可!」石越聽到游師雄願意親自入深州令姚咒突圍,不由得一猶豫,便聽 到折可適與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齊聲反對。 「垂相。」折可適朝著石越欠欠身,溫聲道:「深州萬不可棄!」 仁多保忠也道:「不錯,深州萬不可棄!」 「為何?」石越見二人態度如此堅定,又看看李祥,雖不說話,顯然也是同一 意見,因問道:「深州雖然重要,但我大軍尚未聚齊,只恐難以堅守。以大名府現 有之兵,便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敵所長,只怕難保萬全一」 「垂相說得極是。」和洗連忙表示贊同,一面吃驚的望了折可適一眼,「依托 大名府防線之堅城要寨,誘敵深入,消耗遼人,再聚集大軍,一鼓而殲之,乃是既 成之策,不可輕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洗一眼,「兵無常勢,水無 常形,豈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將,他為何便要來大名?」 「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但苦在我軍暫時難與契丹爭鋒。」游師雄委婉的反駁 道。 「話雖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於我軍是一塊雞脅,卻不知深州於契丹,同樣 也是一塊雞脅!」仁多保忠譏諷道,「契丹多是馬軍,要的便是寬廣空間,方能馳 騁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來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無限隔。耶律信若不來攻我 大名府,我諸城之兵,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各路往來,除了束手興歎,又能有何辦 法?如今難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數十萬大軍,侷促於真定、深州、河 間之間,這深州與大名防線,又有何區別?」 「守義公說得極是。」折可適接過話來,笑道:「雖然深州不若大名府硫線堅 固,離我軍遠而離遼國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輕易將他的兵力耗在某 座城池之下?總得讓他看到這城池是不要付出過大代價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軍 銳氣之類顯而易見的好處,他才肯下本。」 「折將軍之意是把深州當成大名」游師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難色,「只恐 難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戰,契丹果然大舉進攻,深州絕難堅守。」 「那卻未必。」折可適笑道,「事在人為。我大宋與遼國,戰和百餘年,近二 十年來,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兩朝互相瞭解之深,前史所無。況且遼主非庸 主,遼將亦非庸將,若我輩些些風險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一」 「若有辦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願意將大好河山,丟棄於遼人之手。」石越 內心的天平,終於徹底的傾向一方。他心裡是很明白的,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他只 能放棄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經敏銳的覺察到,朝野的輿論,已 經將深州與拱聖軍置於一個他丟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便會下令死守 深州,只不過,他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現在,顯然折可適與仁多保 忠都有方略。他便不願意在大方針上再浪費時間。 「本相也明白,兩軍交戰,難免要冒險。不過,本相也絕不肯隨隨便便拿著千 萬將士的性命去冒險。」 「垂相說得極是。」折可適馬上接道:「下官以為,曉勝軍與環州義勇既已北 上,不論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終究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國法軍法不 容—但如今是臨戰之時,亦要權變,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擇機增援深州。同 時,再遣神射軍北上冀州,接應曉勝軍。兩軍合兵一處,可戰則戰,不可戰便退守 冀州,遼軍輕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牽制住一部分遼軍,令其不能專心攻打深州 又使深州知道援軍近在咫尺,必能拚死守城,便有機會令深州守到我大軍聚集之 日。」∼ 「垂相,下官願意隨神射軍北上。」折可適話音剛落,仁多保忠馬上向石越請 戰。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舉不無私心,他這次來大名,帶了次與第四前來,自 然是想找機會給兩個兒立功,畢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長承嗣,但對此石越也是求 之不得,當即應允:「若守義公去,本相無憂矣。」 那邊廂,游師雄見石越主意已決,亦不再堅持。和洗雖然心下不以為然,但聽 到是神射軍北上,他也放下心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但他輕鬆得太早了一點,石越馬上便又問道:「不過一還有一事—倘若最 終與遼人決戰,要至深州一帶,甚至更北,大名府諸軍,便不能安守大名觀戰,契 丹多馬軍,河朔軍多步軍,恐難當其鋒一」 「垂相放心。」和洗正要說話,折可適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 試。」 「哦?」不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適的回答。 折可適看了一眼座一直不曾說話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鎮時,便曾與 何先生一道計議以步克騎之法,當時便想出一個法,只是未有機會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過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陣。下官等以為,若要 對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別為一陣,我軍卻可以火炮與步軍為一陣。 我軍可製造一種戰車,裝載火炮於車上發射,佈陣之時,便以此戰車居前,長槍次 之,弓弩手再次之一當日何先生曾畫出戰車與陣法圖紙,下官錄有復本一」 石越心大讚,但又有幾分奇怪:「此策為何不曾上呈樞府?」 折可適尷尬的笑了笑,「被樞府拒絕了。」 石越大奇:「為何?」 「布一陣,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時沒這許多火炮來裝備諸軍……」折可適馬上 又說道:「但大名府有現成的火炮與炮手,稍加挑選,便可用於此陣。」 「布此一陣,大約需要多少門火炮?」 「遼軍火炮同樣移動不便,兩軍列陣之時,只需前陣有火炮便可,其餘三面 仍可依舊制列陣,若是一軍列陣,有大小火炮四五十餘門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 炮,其餘三面可略加裁減,總計一百五十門火炮,足以令遼軍不敢纓我之鋒!」 「一百五十門?!」眾人聽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餘門。」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試一試 從大名府防線諸城寨拆個一兩百門下來,遼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只 要有圖紙,造戰車亦非難事。」他的目光投向和洗,「便請何先生與和將軍一共主 持此事,讓雄武一軍操練此陣一此陣叫何名?」 「環營車陣。」折可適也沒想到石越如此輕易便答應了他的建議,看了何去非 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說道:「以和將軍與何先十夕能,雄武一軍又本已 熟悉火炮,操練一兩個月,必能成功。」 這的確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對於如何將火炮應用於野戰,應對遼軍 的火炮,樞密院最終支持的是另一種意見—與遼軍一樣,組建專門的火炮軍。樞 密院因此增建了許多的神!營,這些神!營,擁有的火炮少則數門,多則也不過數 十門—樞府看的便是他們調動靈活,便於控制。而這種意見的代表將領張蘊 統領著最大的一支神!營部隊,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將! 因此,折可適雖然藉機提了一提,卻絕對想不到居然真的會有了這樣的一個機 會。 當天晚上,臨清縣。 一天走了八十里後,曉勝軍都指揮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臨清縣城外一條小 河邊紮營。他的部下正輪流牽著自己的戰馬到河邊飲水,突然便聽到從南邊傳來一 陣馬蹄疾馳之聲。 這些剛剛鬆弛下來的曉勝軍,頓時一陣騷亂。 雖然馬蹄聲是從南邊而來,按理說臨清也不可能有遼軍,但是,南面的館陶方 向,也就只有曉勝軍這一支馬軍。 這又是哪裡來的馬軍? 不過,很快,他們就再次放鬆下來,他們看見了這支馬軍的旗號—「環州義 勇」。曉勝軍雖然與環州義勇駐紮之地相差數千里,但是曉勝軍是一隻教導軍,軍 有許多校尉、節級便來自陝西,有不少人是識得環州義勇的,他們興奮的喊了幾 聲後,眾人便徹底放鬆了戒備。 甚至沒有外汁意到他們的都指揮使正臉色鐵青著走出大帳,這只剛剛出現在他 們視野的環州義勇,便如一陣疾風般,衝進了他們的營地,然後氣勢洶洶的包圍 了他們的軍大帳。 曉勝軍的大部分將士,至此時才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而軍大帳附近,卻已經劍拔弩張。 李浩的親兵牙隊,全部拔出了他們的佩刀。 「李大人!」騎在馬上的唐康,居高臨下的望著站在大帳門口的李浩,嘴角露 出一絲譏諷。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親兵牙隊遲疑了一小會,才不情不願的將刀插回鞘。唐 康這才躍身下了馬來,逕直走進軍大帳,幾十名環州義勇也跳下馬來,跟著唐 康進了帳,接管了軍大帳的守!。 李浩輕輕哼了一聲,也跟著入了大帳。進到帳,一抬頭,便看見唐康那雙陰 花研王的眼睛正從他的帥位上望著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來公幹,失禮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唐康說 著,漫不經心朝李浩的抬了抬手,「請問李大人,究竟為何事突然率軍離開館 陶?!」 李浩板著臉,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遼軍孤軍深入臨清至 冀州一帶,故此前來剿賊。此事早已關報宣台—唐大人問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個前來剿賊。」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賊,只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話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問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來,「下官奉宣台之令,來請李大人回北京 親自向右垂相解釋此事!」 「唐大人興師動眾而來,便為此事?那只恐李某難以從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曉勝軍動止,早已關白宣台,右垂相不信,那多 半是有奸小從旁進讒。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擊潰這些契丹人再說,否則,豈不是 有口難辯,只能任奸人污陷?」 「李大人過慮了,大人乃是天近臣,區區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領能污陷你李 大人?」唐康諷道,「或者冀州、臨清這一州一縣的大小官吏,個個庸碌奸滑也是 有的,故此契丹犯境,遠在館陶的李大人能知道,這些地方守吏卻全不知情,不 過,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該收拾下這些庸碌之臣了∼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 只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說不得,還得勞煩大人一趟。況且這區區小股遼賊,殺 雞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檢剋期剪滅此賊便可。」 李浩妙唐康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心知口舌上難以勝付唐康,但卻終不 肯乖乖隨他回大名,只是強梁道:「這些個刀筆是非,李某如何辯得過那些官? 況且兩軍對陣,瞬息萬變,宣台不謀卻敵之策,卻來管這些個不急之務,此乃是亂 命,李某絕難遵從。」 唐康盯著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說實話,只怕遵不遵從,也由不 得李大人。」 「你敢二」 「李大人以為下官有什麼事不敢做的麼?」唐康微笑著望著李浩。 李浩抿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軍大帳已被環州義勇包圍控制,他其實也不 敢真的與唐康兵戈相向,致族滅之禍,而這個唐康時的事跡,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真的被他五花大綁押回北京,他雖未必有事,但事情鬧大,對他亦沒甚好處。 他也聽出了唐康話有話,但是他卻也不敢輕易接話,誰知省唐康是不是設計 謳他? 「其實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 曉勝軍欲北援深州,與契丹一較高下,亦未可深責。」 「只不過對李浩人,這不遵號令、擅發興之罪,輕也夠個編管某州了。李大人 雖或不驚寵辱,但是這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卻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為大人 感到可惜!」唐康歎惜著搖搖頭,「可惜!可惜!」 唐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呆也能聽得出他話留下的餘地,只是李浩仍 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體諒,還請高抬貴手,放某前行。待 某破賊後,甘願負荊請罪。唐大人此恩,某絕不敢忘。」 「下官雖然有心,惜上命難為。」唐康卻是面露難色,「下官率這一千環州義 勇而來,空手而歸,李大人卻叫我如何向右垂相覆命?」 此時,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馬,但他與唐康素無交情,唐康又是 石越親信,這等天下掉下來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輕信,他心揣測,這若非是針對 他的陰謀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頭思忖了一會,方試探著問道:「唐大人素 稱機智,想來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卻一口回絕,「宣台軍法甚嚴,下官又焉能有什麼周全之策一」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絕得如此乾脆,不由一愣,抬眼卻見唐康口裡說著話,目 光卻一直望著他的置於帥案上的將印虎符,李浩並非魯直武夫,心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權!他亦曾聽說付唐康曾經想要親自率軍前往救 援深州之事,看起來,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瞭,只要他李浩願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隨便編造一個敵 情—唐康乃宣司參謀官,本就有權節制諸軍—臨敵從權,若遇到什麼突發之 事,他權統曉勝、環州義勇兩軍,與遼軍作戰,那亦是順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紀雖輕,卻是老奸巨滑,他是絕不肯自己開口,免得落人口實,而 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順水推舟一 李浩並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實上,大宋朝的武臣,自開國以來,皆以順從 聽命者居多,真正萊鶩不馴之人,寥寥無幾。這既是宋廷重官政府之權之國策使 然,亦是由於唐以來,武將莫不受制於監軍,數百年間的銳氣消磨,養成的一種 慣性。唐以後的武將,絕大多數便如同被圈養的老虎,雖然還是百獸之王,但只 要被馴獸師用鞭敲一下,便老老實實俯首聽命,早已經沒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 如李浩,他雖敢違宣撫使司節度北上,可其原因,實是十分複雜。 況且,唐康品秩雖稍低,但卻是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參謀 官,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官場習慣,都是重差遣輕品秩的,唐康雖然口口聲聲「下 官」,實際卻是他的上司無疑。 但是,要屈居一個毫無領兵經驗,以衙內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還是他所怨恨 的右垂相石越的義弟,對李浩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勢比人強。李浩此時腸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為臨清境內沒有遼 軍,又沒料到大名追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放鬆了營地的警戒,妙唐康輕騎直入,占 了先機,唐康亦未必能有甚麼辦法。真的要讓環州義勇與曉勝軍兵戈相見,李浩固 然沒有這個本事,唐康再膽大妄為,也不可能有這個膽。然而世上並無後悔藥 如今主客易勢,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想不就範,亦是千難萬難。 他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與他一道北上,便已經是他祖上積德,撞了大運 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三之全) 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縣。 唐康與曉勝軍都指揮使李浩、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率軍至此,已有整整兩日 之久。所謂「衡水」,其實不過是葫盧河流經此縣一段水路之別名,又叫「衡漳 水」,或「橫漳水」,當地人也稱之為「長盧河」,或者「曲水」、「苦河」, 因為葫盧河是自西南入境,自東北出境,在衡水縣境內巡廁百轉,而河水又鹹又 苦嗽有此別名。這衡水城便位於葫盧河以南一二十里,北距深州城,不過區區五 十里。站在衡水的城牆上,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見深州城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族天蔽日的,卻是遍目可見的契丹騎兵! 唐康、李浩、何灌都判斷不出,對岸到底有多少的遼軍。遼軍甚至已經佔據了 葫盧河下游的下博古城與下博橋,輕騎隨時可以深入冀州境內。唐康與李浩選擇屯 兵的原因,相是因為衡水縣境內的袁譚渡還在宋軍的控制之。衡水知縣是個精幹 之人,在遼軍進犯深州之後,便將縣內所有的船隻徵集起來,藏於縣城西南二十里 的北沼之,此時宋軍若要北渡,只需將船隻相連,搭上木板,便可以迅速地造出 一座座浮橋。 然而,當他們真的到了衡水之後,無論是唐康,還是李浩,卻都膽怯了。他們 只敢用三五艘渡船,載著一些哨探渡河,探聽虛實。 唐康、李浩每日與鷹下諸將會議,眾將皆是懦懦不敢言。 何灌倒是力主渡河,但他雖為環州義勇都指揮使,實則論階級不過一區區宣節 校尉,曉勝軍乃是教導騎軍,階級較尋常禁軍要高,軍一個小小的指揮使也多半 可能便是宣節校尉:論出身則他雖是武選電身,然卻不過在河東做巡檢,雖曾得韓 填賞識,然而卻是由判太原府呂惠卿所薦,打發到環州義勇,雖然也是一隻西軍勁 旅,卻終究有點兒不入流,更加無法與身為大宋騎軍教導軍的曉勝軍相提並論。他 人微言輕,甚互陣唐康真正的使命是什麼都無資格知道,只能奉行命令,他的意 見,實很難影響到唐康與李浩的決策。 這一日清晨,何灌照舊率領著三十來騎親兵,沿著苦河巡察敵情,他們一路緩 緩而行,到袁譚渡時,己是快近午。唐康與李浩早派了一個指揮的曉勝軍在渡口 把守,何灌到時,這些曉勝軍正架起了鍋,在那裡燒火做飯,隔了老遠,他便聞 到一陣陣誘人的酒香、肉香隨風飄來,何灌頓時大喜,對親兵笑罵道:「這些個曉 勝,怪會過日。咱們也分一盅去。」 眾親兵都是高聲歡呼,驅使著坐騎,朝著渡口緊奔去。眾人在袁潭渡下了馬 將戰馬拴在河邊的柳樹上,把守渡口的一個副指揮使迎了出來,將河灌等人請進 去。原來這些曉勝軍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一頭整豬,還有十幾罈好酒,正在此打著牙 祭—何灌心裡頭其實明白,殿前司諸軍的軍紀,遠不如西軍。在西軍,戰前喝 酒,那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在曉勝軍,卻是司空見慣。至於這頭豬,或許是偷 或許是搶,或許是買,都有可能。熙寧以前,宋軍雖然一直嚴申軍法,但真的大軍 出動,別說偷搶百姓財物,便是**殺傷,也終是難免。當年石越治陝之時,對西 軍嚴申紀律,曾經一日之內,殺了一百名犯事兵將,因此至今西軍紀律依然嚴明。 但殿前司諸軍卻沒受過這種整肅,軍紀雖不算深壞,卻也只是相對而言。雖然一天 前唐康才處死了一名強*奸民女的陪戎校尉,但卻已經招致李浩的極大不滿,因此對 於順手牽羊、強買強賣之類的事情,便連唐康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故此,何灌更加不會去多管閒事。何況他與鷹下的環州義勇,大抵都是好酒之 人,此時不受軍法約束,更是樂得自在。那邊的指揮使請了何灌過去,同坐一桌 又送了一鍋肉幾罈酒過來,他的親兵們便找了棵大樹,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自開 一桌。 「仲源兄!」那個曉勝軍指揮使是豪俠爽快之人,酒過三巡,便已和何灌稱兄 道弟,直呼起他的表字來,「俺聽說你也是個英雄豪傑一」何灌一時愕然,便聽 他又說道:「這可是咱們劉振威親口所說,說仲源兄的神射,是大宋十萬禁軍第 一人!」 何灌知道他口的「劉振威」,說是乃是曉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劉 仲武,也是西軍出身,參預付作夏之役—不過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副指揮 使,直到戰後才積功升至致果副尉,紹聖初年時他因率所部平定靈、夏境內的小股 叛亂,從此官運亨通,調任曉勝軍,做到從品上的振威校尉,成為西軍出身的年 輕將領,又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 劉仲武是西軍出身,又曾經在徑原領兵,對身處環慶的何灌有所瞭解,自是不 足為奇,但何灌聽這指揮使說劉仲武誇他箭法第一,饒是他素來自矜神射無敵,也 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這是將軍過譽了。」 「哎—」那指揮使一面喝酒,一面拍了拍何灌的肩膀,笑道:「仲源兄又何 必過謙?將軍是隨便說人十萬禁軍神射第一的麼?」他說著,生怕在座幾個 校尉不信,又口沫橫飛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也不信?是不是不信?」 他見那幾個校尉口諾諾,臉上神色,自是不免不大以為然,一把拉著何灌手 臂,道:「仲源兄,你將那一箭射入堅石的神射,給這些個村夫露兩手!」 「什麼?」那幾個校尉這時不免也吃了一驚,有人便將信將疑的問道:「俺只 聽說過漢朝飛將軍李廣、唐朝的薛仁貴有這本事?果真有人能箭入堅石?」 「你們這些個村夫!」那指揮使噴著口水,彷彿在說自己的事跡一般,「這可 是將軍親口說的,那是仲源兄在火山軍還是苛嵐軍做巡檢時的事。爾等可知 道,那些個契丹人,老是越界來打水,仲源兄便親自與他們劃了界,不許他們過 來,結果那些遼狗不自量力,興兵來犯,仲源兄單槍匹馬應戰,遼狗在高處,仲源 兄便在低處,張弓連射,箭箭敵,有幾枝沒的,全部射進崖石,嚇得那些遼狗 屁滾尿流的跑了一」 他說得手舞足蹈,彷彿是自己親眼所見,雖多半是事實,何灌亦不免略覺尷 尬,他幾度想要打斷他,但他根本不容何灌插嘴,說完見那幾個校尉張大了嘴,仍 是不敢相信的樣,他竟是比何灌還生氣,轉頭又一個問著何灌:「仲源兄,你的 弓箭呢?可帶來了?給這幾個村夫見識見識,叫他們拉拉,這幾個村夫每日都自吹 能拉三石弓的二」 何灌越發為難,他見著這個指揮使盛意拳拳,那幾個校尉也是一臉的期盼,但 他卻是有規矩的—但凡神射手的弓箭,輕易都是不肯給別人碰的。體唐康想見識 下他的弓,亦被他婉言拒絕了。可是他相是深知這些武人,他們可不to唐康那樣的 士大夫善解人意,他們好意請他喝酒吃肉,又是好意想看看他的弓箭,若連這他都 要拒絕,勢必引致誤會。 他正尋思著設法找個兩全其美的法,一件突發的事情卻替他解了圍—苦河 對岸,突然傳來一種種急促的角聲、馬蹄聲、弓弦拉動聲、箭矢破空聲,還有此起 彼伏的契丹人的大喊聲。 眾人連忙丟了筷、酒杯,各去取自己的弓箭、兵器。何灌曾在火山、苛嵐任 巡檢,聽得懂契丹話,他聽力夕棲件,須交,便已聽清對岸的契丹人喊的都是: 攔住他!」「抓住他!」「休叫他跑了!」 他雖被河對岸的草木遮擋了視線,心下卻已知必是契丹要拉截什麼人,當下高 聲喊道:「快,準備渡船,搖我去對岸!」 幾個曉勝軍猶疑的望了他一眼,那指揮使已是大聲催道:「快點!聽何大人 的!」 他的命令一下,馬上便有一艘渡船搖到渡口邊,兩個曉勝軍節級舉著長盾蹲在 船頭,船尾卻是一個本地的船夫在搖稽,還有個百姓裝束的人,舉了扇門板,權當 盾牌,遮護船夫。何灌也不羅銳,取了弓箭,躍身上船,那船夫便搖著船,向河對 岸緩緩駛去。 渡船行至河之時,北岸的情況漸漸看得分明。果如何灌所料,乃是數十騎契 丹騎兵,正在追捕兩個宋軍校尉裝束的人。那兩個宋軍校尉一個騎棗紅馬、一個騎 白馬,邊往南面疾馳,邊引弓還擊,跑得較南的那個校尉顯是已經看見了何灌的渡 船,高興得在馬上揮手高呼,不料一個分神,被遼軍射坐騎,便聽得那些契丹人 發出一陣刺耳的歡呼,那個校尉摔下馬來,不知死活。 「船家,劃快點!劃快點!」何灌急得不停地大聲催促著船夫,但那船夫早已 傾盡全力,渡船速度有限,卻是快不得半分。 而北岸的追逐仍在繼續,餘下的那個騎棗紅馬的校尉經過同伴墜馬的地方,稍 稍放慢了一下,何灌聽到他發出一聲悲吼,便催馬疾馳,心一沉,已知那個宋軍 已是不活了。他目算著距離,眼見著那個倖存的宋軍馳至河邊時,他的船也很難趕 到對岸,心更是焦急。 但那個校尉卻是出乎意料的機智。他快至河邊時,便不再引弓還擊,而是將弓 箭全部拋棄,然後一面急馳,一面便在馬上卸甲。 「聰明!」何灌在心大讚,果然,那校尉到了河邊,已只有胸甲一時難以卸 去,他飛速的躍身下馬,將身藏在馬後,飛快的卸去最後的胸甲,縱身一躍,便 跳進水。 頓時,何灌身後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他也是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張弓搭箭,對 准了北岸,一面心裡默算著,八十步、七十步、十步一右手手指一鬆,一個羽 箭從他手疾飛而出,然後穿過了馳在最前面的那個契丹的胸口。 身後的歡呼聲更大了。 但此時何鴻己纖完全聽不見身後袍澤的聲音,當他的箭搭上弓弦之後,他整個 人便與手的弓箭溶為一體,他只是從容而優雅的張弓、搭箭,然後發射,看見對 岸的契丹人,隨著他的弓弦響動,而一個接一個的應聲落馬。 他並不是那種百發百種的神射手,而是另一種讓人恐懼的神射手。他的箭,有 時竟會貫穿一個穿著重甲的契丹騎兵,然後再奪去他身後另一個契丹人的生命! 何灌並沒有感覺到,很快,苦河的兩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歡呼,而是變得 鴉雀無聲。 他只是看到北岸的契丹臉上的驚訝、恐懼,然後看見他們帶著不甘,但卻畏懼 的緩緩後退,直至從他的視野消失。 這時候,何灌才小G"翼翼的,』蔣他的弓箭重新掛好。 他轉過身來,船篷裡一個濕漣漣的年青男正在朝他微笑,眼睛裡有無法掩飾 的欽佩。他看見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開封田宗銷,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田宗銷?」何灌感覺自己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低頭思索了一會,才抬起 頭來,驚道:「田宗銷!原來足下便是陽信侯的長!」 唐康直到當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銷突圍渡河請援,也因此一併知道了何灌單舟 卻敵的神勇。這日白天,他與李浩去了北沼的一個村莊拜訪一位隱士,據說這個隱 士不僅是冀州第一名醫,能妙手回春,而且還精通壬之術,是個占卜神算。雖然 儒家講「敬鬼神而遠之」,不肯將自己的命運與人世之間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的 人,對占卜卦相,卻仍然是抱著一定的信仰的。而領兵的將領,則更加如此—其 時遼軍與西夏固然每戰必卜,大宋朱仙鎮講武學堂,也有專門的先生教援奇門遁 甲、加王太乙之術,樞留院編修的《武經總要》,也有相當的篇幅,是專講此類奇 術的。不論如何,此類學問當,至少也的確包括了相當的天知識與心理暗示 尤其是世間終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們是真的擁有神秘的力量,還是只是操 縱心理、觀察入微的高手,但這些人的存在,己纖屍以讓一些將領對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雖然將信將疑,但李浩對此卻深信不疑。此時二人徘徊於苦河之 南,猶疑難決之時,找個世外高人來占卜決疑,便理所當然的成為一種選擇。 但不幸的是,唐康與李浩到那個隱士隱居的村產夕時,才知道原來那位隱士已 經去逝半年了。只不過因為他所居的村產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暢,因此 連衡水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其實當時的士大夫大抵都會一些占卜之術,《壬神定經》之類的書籍,唐康 自己也讀過,只不過他曾經悄悄應用過幾次,卻是從未准過,因此他也頗有自知之 明,從此便絕口不提此事。他平生無論遇到多艱難的事,也極少求神拜佛,此番白 跑一趟,更覺自己無緣,沮喪之餘,倒也徹底絕了這種念想。 回到衡水後,李浩決定自己去沐浴更衣,親自占卜。唐康卻連茶都沒顧得喝上 一口,並趕忙請田宗銷來見他。 二人本是素識,唐康尊田烈武以師禮,與田宗銷便是平輩論交,兩家往來密 切,這時候談起事情來,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禮,又無所忌諱。田宗銷便一五一十 的向唐康介紹著深州的局勢。 自深州再度被圍至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這段時間裡,深州與拱聖軍經 歷了最嚴峻的考驗。遼軍蜀道深州糧多而城小,利於急攻而不利於久困,因此自再 度圍城的那日起,對深州採取的,便是持續不間斷的猛攻之策。 遼軍抓來大量的百姓,在城的東、西、北三面都壘起了土山,製造了大量的雲 梯,還有幾架撞車、拋石機,並且還調來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專門攻城的神威 炮,而是普通的仿製克虜炮。在這些攻城器械的幫助下,晝夜不停的攻打著深州。 而深州能用來反擊的,不過是兩架趕造好的拋石機與兩架床弩。幸好再次被圍前 補充的火藥發揮了作用,深州的工匠們,造出了各種各樣的簡易爆炸火器,用來協 助守城。除了霹靂投彈、火藥桶外,他們還造了一些的簡易炸炮,對於守城十分有 用,趁著半夜悄悄出城埋於城外,特別是城門以外的區域,白天當遼軍開始攻城之 時,佰往往會遭受意想不到的打擊。但遼軍將領相是棲厲害的人物,他們很快就想 到了應對的方法,殘酷而簡單,他們在攻城之前開始大量驅使俘虜的百姓走前面 結果反而給守城的宋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幸好在宋軍停止製造使用炸炮,並且用 行動證明他們不會因為遼軍的殘暴而屈服之後,遼軍也並沒有堅持這種殘酷的戰法 —不管怎麼樣,契丹人本身仍是一個相對較明的種族,這一點毋庸置疑。而深 州的宋軍則又發明了一種可以噴火的火器,這對於抵禦雲梯攻城,極為有效,甚至 遠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一 遼軍變著法的攻城屍姚咒則隨機應變。在守城方面經驗豐富的宋軍雖然不會 輸給契丹人,但是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卻是無法彌補的。連續的強攻讓遼軍傷亡慘 重,而拱聖軍也接近崩潰。如今拱聖軍已經傷亡過半,能夠勉強作戰的士兵不超過 四千人,甚至連姚咒也差點動搖—若非兩天前發現援軍到了衡水縣,姚咒幾乎就 要下令棄城突圍。 但他們等了兩日,卻發覺援軍並沒有渡河! 因此,姚咒才令田宗銷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圍請援。 結果,只有他一人活著過了苦河。 田宗銷的介紹,計唐康面紅耳赤,既羞日愧ˍ在說到他們等了兩日而援軍卻按 兵不動之時,田宗銷的眼睛,並沒有半點責怪埋怨之意,相反,唐康甚至能感覺 到他的理解。在這點上,田宗銷繼承了他父親的胸懷與氣度,而這卻計唐康尤其的 無地自容。 他欲待解釋兩句,但一向能言善辯的他,望著田宗銷的眼睛,竟不知如何錯 辭。 「唐大哥,方才聽何將軍說是你親自領兵前來,實是讓我喜出望外。」田宗銷 歡快的說道,他是完全的信仔唐康,相信他絕對不可能見死不救。 「哦,我還帶了一封姚太尉的書信,是給援軍的主將的,見到唐大哥,我差點 忘記了一」田宗銷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給唐康。 唐康接過書信,小心的打開火漆,取出信來,躍入眼簾的,是姚咒那剛勁的大 字。他低聲念著:「一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謀也。吾以為二十年來,兩國交 通,前古未有,遼之知宋,猶宋之知遼,兩強爭勝,實無奇謀可用,惟勇者可勝! 深州者,河北之,其勢不可讓也。北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為弱一」 「兩強爭勝,惟勇者可勝!北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為弱?」唐康喃喃重複 著姚咒信的話語,心大受觸動,「我率軍萬餘虎黑而來,豈能臨戰而懼,坐壁 上觀?!」 正想著,卻見李浩興沖沖的闖進帳,高聲笑道:「康時,好卦,好卦!」 「唔?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蠱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李浩高興的 說道:「我查付歷書,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月月小,咱們二十日渡 河!」 「不必!」唐康望著李浩,「咱們今晚便渡河!」 「什麼?!」 「後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 「這一來得及麼?」 「萬事俱備,來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銷,「咱們連夜渡河,正 是出奇不意,打遼人一個錯手不及!」 【l〕按:此處是李浩機械的解釋卦辭,實則「甲」不必理解為「甲日」, 亦有數之首,事之始之意:大川亦不必理解成河流。後幸唐康不過順水推舟,讀者 不必以為唐康時連孔穎達的汁疏亦未讀過。便是李浩,亦非讀書不至,不過專事附 會而已。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四之全) 由袁譚渡至深州城南門這四五十里的地區內,主要是以河流稻田為主,尤其是 靠近深州南門的一二十里內,地形極不利於騎兵展開,但是在袁譚渡苦河的北岸 卻有南北約三十里,東西約四五十里的地區,是一片較為平坦的碳地。苦河之水不 能飲用,亦不能用於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許多地區,要麼是寸草不生的沙碳地 要麼是雜草叢生點綴著稀疏幾棵樹木。 這樣的地形,對於唐康來說,既可以說有利,也可以說不利。這是一片天然的 戰場,他的曉勝軍與環州義勇全是騎兵,渡河之後,這樣的地形便於他們佈陣展 開,但同樣的,這樣的地形,也便於契丹騎兵活動。 因此,唐康與李浩一早就預料到,渡河之後,必然將有一場惡戰。 不過至少最壞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遼軍並沒能阻止他們渡河,或者趁他們立足 未穩發動猛攻,甚至半渡而擊之。 宋軍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戰的各種準備,在下定決心之後,雖然有些突然,但是 在衡水的巡檢與百姓幫助下,宋軍利用早已準備好的渡船、鐵鏈、木板,不過一個 時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並不算太寬闊的苦河上,搭起了十來座浮橋。 從亥時開始,宋軍點燃火矩,開始有條不紊的渡河。除了貓重部隊繼續留在衡 水外,所有的作戰部隊,在時之前,全部渡過了苦河。唐康和李浩並沒有刻意掩 飾他們的行動,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會察覺,那麼盡快的渡河 佈陣,便成為比掩藏行蹤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後,除了何灌率領環州義勇負責警戒以外,曉勝軍開始迅速的背水列 陣。這自然是些冒險,對於騎兵來說尤其如此,在使用騎兵上,宋軍與遼軍的理念 幾乎是完全相同—他們永遠都需要足夠的迴旋空間。堅若磐石一樣的陣形,是步 軍的任務。但是此時受限地形,他們不得不犯一點兵家忌諱。 因為曉勝軍是宋朝的教導軍,這帶來的問題是,他們實際上是由各種各樣的騎 兵兵種構成。這包括大約有兩個指揮約百十騎的重騎兵,八個指揮約二千八百 騎的輕騎兵,同時也是槍騎兵,還有十個指揮約三千四百騎的弓騎兵,以及五個指 揮約一千七百騎的突騎兵—這是一個特別的兵種,它早已有之,但仍屬於樞密院 的一個嘗試,他們希望在每支禁軍,都有這樣一隻部隊:他們全部騎著最快的戰 馬,裝備最輕的銷甲,由最優秀的士兵組成,根據戰場的需要,精於突襲、詐敗、 偵察、誘敵、包抄一然而不幸的是,這種騎兵,也就是劉仲武的第二營,目前還 從未被應用於實戰,而也許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就將面臨一個極不利於他們的環境 —預定的戰場上可能沒有空間可供他們施展。 唐康很明智的暫時將曉勝軍的指揮權交給了李浩。 而對自己的軍隊十分瞭解的李浩並沒有選擇傳統的陣形。 他將重騎兵以什為單位,列成五排,布成十個錐尖向外的錐形小陣—另有 十騎是這兩個指揮的軍官與軍法官,他們也一起佈陣,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一 一然後,所有的這些重騎兵稀疏的分佈在前陣的最前列。 在這些重騎兵的後面,緊跟著隊形較為密集的輕騎兵,他們全部以二十五列四 排為一小陣—實際人數是則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與軍法官—這樣 的小陣一共是二十四個,每十個錐形重騎兵陣後面,跟著四個輕騎兵陣。 這構成了他的前陣。 然後,他以弓騎兵分居兩翼,以突騎兵為軍,而環州義勇在陣實際擔當「 無地分馬」【l〕之任。 這是一個明顯的攻擊陣形。這樣的陣形,讓所有的宋軍將顴睹日有些興奮與緊張 :在步軍陣法與馬步陣法上,宋軍都有豐富的經驗,但在騎兵陣法上,宋軍的經驗 其實並不多。如李浩所列的這種陣法,便從未經實戰檢驗是否可行。 萬餘人馬喧鬧了小半個時辰,在各軍終於找到自己的待置夕後,李浩並沒有下 令連夜朝深州前進。保持戰鬥陣形前進是非常緩慢的,連夜行軍也會讓士兵與戰馬 易於疲倦,與其累得筋疲力盡再被遼軍邀擊,倒不如便在河岸從容休息到天明。 於是,在衡水徵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大陣的外面佈滿了粗陋趕 制的拒馬,才撒回衡水。宋軍燃了一夜的火炬,將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晝,除了哨 探外,絕大部分的宋軍便隨地打個木樁,拴好戰馬,然後倚偎著自己的坐騎,目回 著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終於開始發亮。 二十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靜得讓人不敢相信。遼軍不僅晚上沒有來騷 擾,既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個遼人。 但這並不能讓人輕鬆。 果然,唐康還沒來得及啃完自己的乾糧,哨探便很快傳來消息,在十里以外 出現了大股的遼軍。 顯然,遼人並非沒有做出反應,而只是因為不知虛實,不願意冒險半夜奔襲數 十里。 「韓寶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將。」李浩就著水送下一口乾餅,一面斜眼望了一眼 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乾糧難以下嚥的情形,雖然這干餅實在是唐康有 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但他仍然讓自己微笑著,慢裡斯條的啃著,他並不故 意大口的吃給李浩看—那樣就會露出破綻,而是細嚼慢咽,彷彿這就是他平常吃 的食物一般—儘管平常唐康一頓飯花的紹錢,可能足夠買幾百萬個這樣的大餅。 李浩看了一會唐康,略感失望,然後才繼續說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氣。」 「他知道咱們必要往深州,於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勞,卻並不急於來攻打咱 們。」唐康接著他的話說道,「咱們列陣行軍,人馬疲乏不說,陣形也易出現破 綻。」 妙唐康說出心的想法,李浩更覺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那便看看 他這算打不打得響。」 他說完,一口吞下最後一口乾餅,隨手在袍上擦了下手,高聲命令道:「傳 令!準備列陣北行!」 隨著李浩的一聲令下,宋軍的臨時營地再次喧鬧起來,士兵們狼吞虎嚥的趕緊 吃完手的乾糧,抓緊時間再給戰馬喂最後一口水,梳最後一下毛,然後騎上馬力 較劣的那匹坐騎,在令旗的指揮下,一隊接一隊的向北而行。 這是一支東西連綿數里之長的部隊,隊伍行進的速度十分的緩慢,每走一段距 離,李浩便下令停下來休息,重新整頓陣形,不過七八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個多 時辰。 在距離汀軍大約兩里的地方,這片平坦碳地上的一個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 下令大軍停了下來。此時他們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兩里以外的遼軍,遼軍同樣也 佔據著一塊小坡地—雖然在這塊平坦的碳地上,這些所謂的「坡地」,對於騎兵 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但是兩軍交戰之時,任何一點點的有利因素,雙方將領都不 願意放棄。 遼軍的陣形寬度同樣的綿延數里,黑壓壓的,如一條長蛇一般,盤亙在宋軍的 前方,人數大約與宋軍相當,萬騎左右。計唐康覺得安慰地是,他並沒有看到韓寶 的帥旗,也沒有蕭嵐的旗幟,從旗號來看,對面可能是一支宮!騎軍—對於遼軍 來說,也許這已經代表著對曉勝軍的重視了。 雙方開始了短暫的對峙。 兩邊的將領都利用這個時間觀察著自己對面的敵人,而士兵們則抓緊時間完成 最後的戰鬥準備。宋軍的重騎兵們在馗從兵的幫助下,在披掛銷甲的餘下部分— 為了節省馬力與體力,他們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護、垂緣、膝裙等部分 以及宵、兜鑒、面具都要臨時披戴,戰馬的馬甲則在上次休息整頓隊形時已經披 好。然後,在馗從兵的幫助下,重騎兵們被一個個扶上他們的戰馬。 遼軍並沒有趁勢發動進攻,一直到看到宋軍停下來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騎上 自己的戰馬,這也是他們的士兵上馬,檢查自己的兵器、裝備的時間。 唐康知道這是遼軍的風格,他看過職方館的細作發回來的數不清的報告,這只 也許是正處於鼎盛期的軍隊,無論面對著什麼樣的對手,都總是能保持著從容不 迫。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陰沉沉的壓著頭頂上,空氣一點風都沒有,唐康彷彿 這才意識到天氣的悶熱,而身上那珍貴的犀甲雖不如將士的鐵甲沉重,卻也遠不如 絲綢織成的袍舒適,他不由得抹了把額角的汗,斜眼去窺李浩。李浩的軍將旗 所在,由四輛戰車及數十騎手摯各色令旗的傳令兵組成他的指揮系統。在這些頗費 周折才運過河的戰車上面,除了有指揮作戰的五色令旗外,還有幾面大鼓、以及 鈕、角等物—這些都像征著戰場上的指揮權。此時,李浩身上披著一套普通的雇 甲,登高站在一輛戰車上,抿著嘴,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對面的形勢。 他希望從遼軍的大陣,尋找一個破綻,拍是唐康從他的神色,看得出他並 沒有成功。 「一錘買賣!」冷不防,李浩嘴裡惡狠狠的吐出這五個字來,「便攻遼狗的 正面!撕開直娘賊的!」 他的話音一落,唐康便見幾面大旗向前點了幾下,戰鼓聲、號角聲,突然之間 一齊響起,他的耳響徹著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咚一」「嗚嗚嗚嗚—」的聲 音,緊接著,雷鳴一般的聲音從腳下的大地傳來,彷彿地面都在搖晃—曉勝軍的 前軍高喊著「殺啊!」「殺啊!」如同一條條巨蟒一般,衝向遼軍。 一瞬間,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有數百騎的遼軍迎了上來,引弓射向曉勝軍。但是遼人的弓箭射到沖在 最前面的重騎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桿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那些遼軍不甘心的射 了幾輪箭,眼見著宋軍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擋,朝著兩邊逃了開去。 他們身後,另一隊揮舞著狼牙棒、鐵錘的遼軍衝了上來,但他們同樣也天沙陰 擋住衝鋒的宋軍,在他們的兵器能碰到宋軍之前,重騎兵手平持的長槍,已經刺 穿了他們的胸膛,或者將他們帶落馬下,跟在後面的輕騎兵輕鬆的用長槍扎穿他們 的身體,或者乾脆被疾馳的戰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戰術,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衝鋒的宋軍,如同一把鋒利的斧,從遼軍大陣的正面砍了進去,正面的遼 軍在這種猛烈的攻擊下,開始動搖,雖不能說是如同受驚的獸群一般,亂成一團的 向後面、兩邊逃竄,但他們的確是在不停的後退,便像是退潮的海水,向著後方、 兩翼散退,眼見著這把斧就能將遼軍的大陣硬生生的劈成兩半。 唐康不由得鬆了口氣,一旦撕裂遼軍的陣形,讓遼軍內部發生混亂,這場戰鬥 的勝負,就基本上定下來了。他這時才騰出工夫來,轉頭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 卻讓他怔住了。 他看見李浩眉頭緊鎖,神色更加嚴峻。 此時,在遼軍大陣的後面約兩里左右,大約有兩千騎遼軍列成一個方陣,靜靜 的站立著。在這兩千騎遼軍的後面,在幾百名精銳戰士的護!下,韓寶與蕭嵐站在 一輛駝車上,正目不轉眼的觀察著兩里之外的戰局。但他們的周圍,並沒有自己的 族旗。 「那幾百具騎人甲,嘖嘖。」蕭嵐笑著搖頭,「用具乍轟騎兵衝亂對方的陣形 太規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這些騎人甲從兩翼進攻,只要衝垮對方的兩 翼,就能對軍形成壓迫圍攻之勢一」 「妙策!」韓寶意外的看了蕭嵐一眼,亦不由得由衷的讚道:「大王所言,只 怕是前人所未曾想過的。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這正面衝鋒之策,幾百年前,便有法可破了。」蕭嵐笑道:「讓我猜猜 晉公的破敵之策—他以重騎與輕騎配合衝鋒,我們只要避其鋒芒,無論他是多麼 訓練有素的部隊,只要是騎兵,戰馬便會有快有慢,衝鋒之後,陣形便會散亂,跑 得越遠,陣形越亂,快馬會衝到前面,慢馬會落到後面,我們只要誘敵深入,待其 前後脫節,反戈一擊,以優勢兵力包圍殲滅跑在最前面的,再將較後之部隊各個擊 破,宋軍很快便會崩潰一」 「只怕不可言之過早。」韓寶搖搖頭,笑道:「這個戰場太狹窄了,施展起 來,也許結果並不會如意。」 「但我還是猜對了,對麼?」蕭嵐不以為然的笑道。∼ 韓寶笑笑不語,只招手叫來一個軍官,彎下身,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蕭嵐的確是猜對了韓寶準備的戰術。 在宋軍輕重騎兵的衝鋒下,遼軍正面的軍陣節節敗退,整個陣形被沖得稀稀拉 拉的,並且如宋軍所想要的,整個被切成了兩段。 但同時,這也是韓寶早就預料到的局面。 自兩朝駐使、通商以來,這二十多年,兩國之間,其實真的很少有什麼秘密存 在。如果說遼人對於環州義勇的瞭解以傳聞為主,但是殿前司的曉勝軍,就算從未 交鋒,通事局的情報也足夠讓韓寶知道他該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曉勝軍來到苦河南岸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他將要面臨一隻少有的精銳重騎 兵—這個兵種從全局來看毫無用處,實際上,這種東西,它既衝不破宋軍步兵的 堅固方陣,面對著大遼的輕騎,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遠追不上大遼的騎兵,而 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斷的引誘它們追趕—反正它絕對不可能追上你—然後用弓 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死。儘管大遼騎兵並不是人人都能如宋軍的步軍一樣擁有可以 射穿一切銷甲的勁弩,但是提前聚集這麼一群射手,也並不困難。而重騎兵的出現 你總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韓寶看來,宋軍弄出這些重騎兵來,雖然人數並不多,但主要是用來鎮壓國 內的叛亂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群紀律鬆散的烏合之眾,或者是臨時拼湊久不訓練 征戰的部隊,它倒的確會是最有力的。 但儘管如此,打了幾十年仗的韓寶也深知,兵種搭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為 配合失誤而弄巧成挫,但倘若是一支精銳之師,卻可能收穫奇效。在一個空間壓迫 的戰場上,這幾百具「騎人甲」衝陣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覷的。 所以他選擇了戰場,精心布下了他的陷阱,等待著曉勝軍的到來。 便如他所預料的,當宋軍開始衝鋒之後,所謂的「陣形」便成為一句空話。盡 管宋軍的具裝騎兵所騎的戰馬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但是戰馬一旦開始疾馳 馬的優劣、騎兵的騎術,馬上就區別開來,一部分重騎兵衝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則 落到了後面,而開始時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還努力維持著隊形,但很快,他們發現這 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在重騎兵深深的切進遼軍的正面軍陣,衝亂了遼軍的陣形 後,這種克制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意義。在身後那一聲聲的富有節奏的戰鼓聲的催促 下,輕騎兵們輕易的便將重騎兵甩到了身後,他們只剩下一個鬆散的隊形,追擊著 眼見著便要陷入院亂的遼軍。 但是,在輕鬆的「擊潰」了遼軍正面的軍陣後,曉勝軍的前軍才發現,在遼軍 正面軍陣的後面一兩里處,居然還有一個嚴陣以待的軍陣,許多的遼軍便是向那個 軍陣的後方逃去。陣形已經變得混亂的宋軍已經無法重整他們的隊形,殺得性起的 輕騎兵也來不及等待被他們拋在後面的具裝騎兵,在他們的指揮使、都頭、什將的 號令下,端起長槍,再次殺向這支人數大約在兩千騎左右的遼軍。 但這一次,這些宋軍的衝鋒,彷彿撞到了一面軟牆上。 這支遼軍全部騎著快馬,俠帶著勁弓利矢,他們且戰且退,將這些衝到最前面 的宋軍再次分割開來,包圍起來,用弓箭射殺。雖然曉勝軍的輕騎兵都是訓練有素 的馬上格鬥戰士,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接觸不到這些攻擊他們的契丹人,而他們 身上的盔甲,攜帶的小盾,面對著遼軍的箭雨,顯得毫無作用。 在這種打擊下,宋軍的內部開始混亂。 然後,他們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燃起了煙霧。這遮蔽了他們 的視線,再也不能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麼。 與此同時,其餘的遼軍軍陣也開始了移動。他們的兩翼各分出一支騎兵,從兩 翼殺向那些落在後面的重騎兵與輕騎兵,而先前已被「擊潰」的正面軍陣的那些逃 向兩翼軍陣的遼軍,也再次聚集起來,直接衝向宋軍的軍陣。 將衝鋒的宋軍前軍分割包圍起來,並且將之與宋軍軍的聯繫割斷,以優勢兵 力盡快殲滅宋軍前軍,再加入與宋軍軍的戰鬥。 而在一片混戰,這樣的調動,本就不易被宋軍將領覺察的。況且遼軍還有意 識在他們的陣後點燃早已準備好的乾草,身後的戰場被濃煙籠罩,讓宋軍將領完全 看不清楚戰場的變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遼軍將領都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了的時候,韓寶臉上的肌 肉突然間崩緊了。 他知道這一刻是緊要的時候。 果然,他看見了兩名傳令官正穿過濃煙,從他的兩翼軍陣疾馳著向他跑來。 便在遼軍燃起濃煙的那一瞬間,李浩也揮動了令旗—曉勝軍的兩翼同時向遼 軍發動了進攻!遼軍的兩翼頃刻間陷了入艱苦的混戰。 韓寶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取得這場勝利。 在戰場的局部地區,雙方各佔優勢,也各有劣勢。他分割包圍了宋軍的前軍 而他的兩翼卻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時候受到攻擊,重新聚集的正面軍陣與宋軍的軍 陣之間則是勝負難料一而在濃煙的干擾下,唐康與李浩固然看不見他們的前軍的 命運:但濃煙之後的遼軍第二軍陣,也無法看見他們的第一軍陣的情況。 但直到此時,韓寶依然堅信他勝券在握。他將快速的殲滅已成困獸的曉勝軍前 軍,然後支援他的其他軍陣。 宋軍兩翼的弓騎兵原本是計劃在遼軍混亂之後再出動趁勢射殺遼人的,但是他 們卻撞上了兵力雖薄弱卻是嚴陣以待的遼軍兩翼。 攻堅並非弓騎兵所長,好在遼軍的兩翼也不是舉著堅盾列成方陣的步軍。曉勝 軍在奔跑的戰馬上向遼軍射箭,遼軍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雙方往來追逐,靠得近 了,便有人投擲霹靂投彈,更近一點,便抽來馬刀來互研一戰場之上,到處都是 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士兵們的嚎叫,戰馬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伴隨 著鼓角聲,這一切,全部籠罩在由北面飄來的濃煙,在戰場的兩翼,完全陷了一 場昏天黑地的廝殺。 宋軍軍正面的戰場比起兩翼來,要更加的慘烈。先前一觸即潰的遼軍,此時 變得凶狠無比,他們的兵力看起來也要更多,此時與劉仲武的突騎兵們纏鬥在一 起,也並不稍露下風。這時戰場已經不需要李浩的指揮,他換乘了戰馬,與他的親 兵一道,殺進了戰場。這個老頭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見他揮舞著一柄大刀,手 起刀落,接邊砍翻四五個遼人,實是計唐康小小的吃了一驚。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 邊的田宗銷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桿大槍衝了出去,與遼軍戰到一起。他繼承了 他父親的勇武,也許還要青出於藍,唐康看著他在敵軍之左突右馳,往來如飛 頃刻間便殺了兩三名遼軍,忍不住讚道:「真是將門虎。」 他身旁的何灌卻是不以為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難 解難分,拍是唐康始終不肯將環州義勇投入戰鬥,反而讓他們留在身邊觀戰,這讓 何灌心已是生出一些不滿來,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想的什麼。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之人,實 則熙寧、紹聖之儒生本就皆習弓馬,況且石越、王安石、司馬光皆是極恨弱之風 的人,數十年來朝野倡習武藝,更是蔚然成風。唐康自小得名師指點,說句「弓馬 嫻熟」,絕非飾語。因此這時雖是初歷如此惡戰,但心裡卻無半點怯意,擔砂巨是熟 習兵法的,在這樞密院這麼多年,凡禁軍操練、演習,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雖未親 自指揮,但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亦見過豬跑。戰鬥開始時,他尚有些緊張,一些戰局 的細微變化他亦很難分辨,難以判斷哪些是稍縱即逝的時機,哪些又只是戰鬥之 出現的平常之事,但是戰鬥進行到此時,唐康卻早已變得從容冷靜,雖在細節之處 仍不可能一蹦而就,但是整個戰局的變化,卻已經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腦裡。 「何將軍,你說那濃煙之後有什麼?」他沒有接何灌的話,反而執鞭指了指他 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的回道,「遼人定是設了伏兵,困住了前 軍。」 「這是不必說的。」唐康目不轉睛的望著那些濃煙,「但遼人為何要燃那些濃 煙呢?」 「必是因為他們利在亂戰!」 「為何利在亂戰?」唐康突然轉頭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問得一怔,卻聽唐康又說道:階卜因為他們的伏兵並不多,韓寶必是怕 拱聖軍乘機出城,內外夾擊,因此不敢帶太多的兵來。他要的是利用這濃煙,讓我 們不知虛實,斷絕峭契系,各自為戰,然後他才能各個擊破!」 「這是自然,因此咱們才要盡快攻破一個缺口,左、、右,無論哪個,只須 成功,便能取得主動,遼軍的算計便會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卻看見了唐康的冷笑,「何將軍以為加上你的環州義勇便能攻破一個缺口 麼?」 「那是自然!」拍是唐康沒容何灌將這句話說出來,「契丹皆百戰之誘,騎術 精湛,以騎對騎,攻其有備,環州義勇雖然善戰,但多這一千騎,未必便能於輕易 取勝。況且吾攻其左,遼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遼人未必無力救其右。」 唐康輕擊馬鞭,又說道:「兵法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何將軍說,遼軍此 時,最無備的是何處?」 「唐大人是說?」何灌的眼睛亮了。 「你看這滿地的濃煙,還有這混戰,便是咱們就這麼走了,只怕也沒人能看 見一」唐康嘿嘿笑道,「可惜,本官不能隨你們一道走。」 「這如何使得?!」何灌大吃一驚。 「若是前頭苦戰的將士突然回頭見不著我,這軍心只怕一」唐康笑著,他好 整以暇的摘下弓來,驅馬出陣,張弓搭箭,一箭射倒一個遼兵,回頭笑道:「本官 箭術雖不及將軍,但自保當綽綽有餘了,況且還有這些親兵!士在!何將軍,拜託 了!」 「末將領命!」何灌大聲應道,轉身面對他的環州義勇,沉聲喝道:「聽吾號 令行事!」 在一片濃煙瀰漫,原本在宋軍軍陣最後面的環州義勇,消失得無影無蹤。 【l〕註:參見《新宋·權柄》第四冊附錄,指輕銳機動部隊。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二之下) 自三天前遼軍開始再度攻城起,劉延慶便已經沒怎麼下過城牆,每天晚上他都 是裹件披風,在城牆上目回睡一會。遼軍的攻勢論聲勢興許不見得比此前幾次更猛 烈,但拱聖軍的將領心裡都很清楚—這是遼軍最具威脅的一次攻城。 三日之內,城外的遼軍越來越多,先是自河間府方向來了一撥遼軍,然後自安 平、饒陽方向又來了一撥遼軍,人馬眾多,竟有數萬之眾,從旗號上來看,竟然是 蕭阿魯帶的部眾。這讓李渾尤為擔心,段介終究是沒能拖住蕭阿魯帶,沒有人知 道北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眾人都識趣的刻意不提此事,只是無論如何,李渾臉 上的笑容都已經消失不見。 拱聖軍已經懶得清點城外遼軍兵馬的數量。這些兵馬的到來,只是令他們將深 州城圍得密不透風,遼軍並沒有因此而輕率的增加攻城的兵力—也許在韓寶看 是已經無此必要了。他攻城的戰術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雖然拱聖軍數度墜下死 士與那些鑿城的遼兵死戰,雖然拱聖軍不斷的集火器轟炸那些鑿城的遼軍,但 是,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遼軍終於在東城與北城分別鑿出了四個大洞。這些大洞 己纖能夠容耐一個人縮著身體蜷進去,這樣一來,拱聖軍要傷害到這些遼兵就更加 困難了。他們現在需要的,只是繼續耐心的擴大這些洞穴,然後堆滿火藥,點 燃一 劉延慶早已經絕望了。 但是他心裡清楚,在姚咒殘忍的殺害了遼使之後,深州已經不存在投降的可 能。 城必然會破,城破之後,必然會遭屠城。 覆巢之下,沒有完夢隊。 所以,他們拚死守城,也不過是為了能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人人翹首以盼的 是援軍何時到來。這是維繫他們信心的唯一希望。 然後,等了三天了,援軍一點音訊也沒有,反倒是遼軍越來越勢大。 「翔鷹,你瞧!」有人突然叫了起來,劉延慶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守煙銳士彎 著腰,正從女牆後面,小心翼翼地伸長脖望著城外,他貓身過去,觀察城下— 卻見城外的遼軍軍陣,正發生一陣陣的騷動,幾名遼軍將領,正騎著高頭大馬,在 數十騎的簇擁下,從城下遼軍的軍陣前,招搖走過。他們走走停停,時的伸手 指向城頭,指指點點。 「左邊那廝是蕭嵐,右邊那廝是韓寶,間那個老頭定是蕭阿魯帶,還有一個 是誰?」神不知鬼不覺的,田宗銷突然出現在劉延慶身邊,自言自語道,幾乎嚇了 劉延慶一跳。 他扭過頭來,冷笑道:「我管他是何人呢!能與蕭阿魯帶一道走在間,必定 也是個大人物。 田宗銷笑道:「翔鷹又有何打算? 「你說呢?」劉延慶反問道,二人的眼睛,不約而同的瞥去城東那個碩果僅存 的弩台。那個弩台已經被遼軍的火炮轟塌一角,炸死了四五名宋軍,自此之後,這 具床弩便被棄置不用,遼人似乎以為他們已經摧毀了這具床弩,也沒有再對之 進行過火炮打擊。 但這並不代表這具床弩便不能用了。 「還有沒有人會用床弩?」過了一會,劉延慶低聲問道。即使在宋軍,能 指揮一具床弩進行準確的射擊的人,也不是很多。 「有也來不及了。」田宗銷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朝身邊的士兵招了招手,領著 十來個士兵,便朝著弩台跑去。 很快,隨著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床弩開始絞動起來。 劉延慶只見田宗銷頂著一個頭盔,小自的把頭探出來,觀察著韓寶等人行進的 方向與距離。 僥倖的是,遼人並沒有發現田宗銷的舉動。他們仍是不時的打著炮,卻只是漫 無目的壓制著城牆上的宋軍。 而城外,韓寶等人正一步步的走向田宗銷那具床弩的射擊範圍。 劉延慶的心提到了嗓眼。 「再走幾步!再走幾步!」他在心裡不停的吶喊著,雙手緊緊抓住女牆,幾乎 抓出幾道溝印來。 這是扭轉戰局的一次機會! 但是,就在劉延慶以為韓寶等人要踏進床弩的射程之內時,那群遼軍有一 匹戰馬突然人立起來,將他錯手不及的主人從馬背上掀翻在地。遼軍一陣混亂,從 軍陣衝出幾十騎遼軍,手忙腳亂地將受驚的戰馬和那倒霉的主人強行的帶走。 正當劉延慶以為再次看到了希望。 然而,便在即將踏進危險的前一刻,韓寶突然勒住了坐騎,遼將們再次停了下 來,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什麼,然後改變方向,回到了陣。護駕與族旗,頃刻間便 遮蔽了他們的身影。 「直娘賊!」劉延慶幾乎惡狠狠的罵出聲來。他旋即轉頭擔心的望向田宗銷 怕他意氣用事射出無用之箭,卻見田宗銷一臉的不甘,卻終於還是心不甘情不願 的,率人退出了弩台。 韓寶與蕭嵐都不知道他們就此逃過了一次無妄之災。 如今在深州的遼軍,軍容鼎盛,兵強馬壯。 韓寶與蕭嵐鷹下的軍隊,原本已達五萬眾,但絕大部分,都是渤海軍、漢 軍、部族軍、屬**,須知大遼真正的精銳常備軍—御帳親軍與宮分軍,此番南 下河北者,雖達八萬騎之多,但其三萬御帳親軍,絕不會離開皇帝半步,五萬餘 騎宮分軍,分成三線作戰,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部便帶走一半有多,路的宮!騎軍 總共不過兩萬餘騎,按照事先的作戰計劃,三路大軍最後的會師,是極為重要的。 但逢勁敵,大遼真正能依賴的,自然也只能是御帳親軍與常備軍。 苦河之戰時,韓寶與蕭嵐鷹下軍隊雖多,但宮分軍不過一萬餘騎,二人幾乎是 傾巢出動,與曉勝軍苦戰,結果折損近三成*人馬,這實是大遼南征以來,宮!騎軍 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鬥。因此才讓蕭嵐心生怯意。 此時蕭阿魯帶的西線軍抵達深州,雖然多有傷亡,但其鷹下宮!騎軍仍有** 千騎,此外更有一萬餘騎部族、屬**:而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雖然來得比二 人預料的晚了一兩日,卻意外的又帶來了三千騎宮!騎兵。更讓韓寶與蕭嵐安心的 是,在東線進攻無果之後,耶律信派人斷然徵調了蕭忽古鷹下一半的宮!騎軍來 路—他們其實與耶律信一樣,早已經不關心蕭忽古能否取得什麼戰果,而這件事 既能增強路的兵力,又能惡化蕭忽古與耶律信的關係,對韓寶與蕭嵐來說,怎麼 看都是一件好事。 而且,不管怎麼說,韓寶與蕭嵐終於擁有了一隻龐大而可怕的軍隊。 單單正兵便有七八萬之眾,深州城下,族旗密佈連綿,倘若是站在深州城頭 只怕一眼都望不到盡頭,但實際上,僅僅是深州城下,也是絕對擺不下這許多兵力 的。 為了防範意外出現在武邑的神射軍,原本韓寶是虛張聲勢,只是選調了一支室 韋騎兵,換上宮分軍的服飾旗號,駐守武強,嚇阻宋軍。同時廣佈偵騎,巡視沿 河,以便各部芝詢可以迅速互相增援。但如今,他已經可以從容四處部署兵力,絕 不會有捉襟見肘之感。 在許多方面,韓寶和蕭嵐與耶律信的見解還是不謀而合的。 辟如這次慕容提婆帶來的消息—耶律信早在一個月之前,便已經暗遣使前 往注京,謀求和議,並動搖宋朝君臣抵抗之決心!慕容提婆這次還帶來幾個消息: 皇帝與耶律信a纖決定調整戰略目標,要求蕭崗與韓寶做好在深州附近與宋軍主力 決戰之準備,同時,各路大軍開始陸續將擄獲的金帛女送回國內,除了將士私人 的擄獲照例由自己處置外,大量的奴脾將被送往遼東、上京安置,替皇帝本人墾 田。同時,大遼已經正式派遣使者,經由冀州傳遞信息,向宋朝謀求和議!如果南 朝同意,韓拖古烈將親赴注京,期見南朝的太皇太后與皇帝陛下。 對於韓寶來說,慕容提婆帶來的這些消息,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結果。既然這也 正是他所主張的,那麼耶律信如此主張,那就更加省事了。但對於蕭嵐來說,這些 消息卻猶如當頭一棒,甚至令他背脊發涼,感到一陣陣的懼意。 這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耶律信是一個遠比他厲害的對手。耶律信並不如他所想 象的,只是一個只會鼓動皇帝打仗的武夫,而更是一個收放自如,能夠隨時掌握局 勢,並可以斷然的改變策略的謀臣。 而且,他計慮之深遠,更是遠在自己之上。當他後知後覺的想要掌控議和之主 動權之時,哪曾想到,一個月前,耶律信便已經在謀劃此事,只是他將此事瞞得無 人知曉而已。 蕭嵐突然覺得自己便像個小丑料 也許,比起耶律信來說,蕭嵐唯一的優勢,就是耶律信殺伐過於果斷,因此會 豎敵過多。他一切事情,都由自己一手操縱,除了皇帝,再不與第三人商議,因此 也無人知曉,無論是耶律沖哥,還是蕭忽古、蕭阿魯帶、韓寶,對他都難免有或多 或少的不滿。眾將皆是一時人傑,倘若是蕭佑丹也罷了,但是耶律信的話,誰也不 可能心甘情願的做他的棋。 縱然他是再優秀的國手,倘若他以為的「棋」個個心懷怨恨與不滿,那麼 他縱使不輸在對手手上,也難免會輸在他的「棋」手上。 只是,如果謀劃這些,蕭嵐又感覺自己像是個妒賢嫉能的小人。 幸好他們在見解上仍有分歧。 耶律信判斷深州之拱聖軍已經不足為慮,並且即使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也 未必能徹底打擊宋軍的鬥志產因此,他要求蕭嵐與韓寶不必急於攻克深州,只需持 續施壓,進一步的削弱姚咒的兵力與鬥志便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重大傷亡。同時 他要求二人加強對西南兩個方向的監視,將目標轉為殲滅一兩支來援的宋軍精銳一 一耶律信相信,這才是真正能徹底打擊宋朝戰意的勝利。既然所謂「西軍」的戰鬥 力才是南朝最後的心防,那麼倘若能殲滅一隻西軍精銳,南朝君臣的心防,便會徹 底的瓦解。到時候他們心理上所能依賴的,便只剩下所謂的「大名府防線」,但那 些裝著火炮的城寨是不會走路的,當南朝重新回到了只有城池與火炮才能讓他們感 覺安全與可靠的時代,那麼一份新的「盟書」,便唾手可得。而且,數十年之內 絕無後患。 但這一點上,蕭嵐與韓寶卻不做此想。 韓寶對於深州勢在必得,已非任何人所能勸阻。 而蕭嵐雖不在乎深州之得失,但他絕無半點信心殲滅一支來援的西軍精銳。 沒有親歷苦河之戰的耶律信相信能做到的事,卻是經歷過那場惡戰的蕭嵐不相 信能做到的。 在蕭嵐看來,攻破深州、殲滅拱聖軍,謀求一場類似君館的大捷,便已經是 極限了,至於有沒有後患,不妨從長計議。耶律信想要的另一次好水川,那 是不切實際的,倒不如盡快攻克深州,一方面足以震懾宋朝,另一方面,也使宋朝 喪失與遼軍決戰的急迫性,雙方可以在深州一帶形成僵持,從容議和。 但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自到達深州後,便不斷地給二人施加壓力。此番蕭 嵐與韓寶陪著蕭阿魯帶與慕容提婆巡察深州,亦是為了盡力塞住慕容提婆的嘴巴 爭取蕭阿魯帶的支持。 「深州不過彈小城,姚咒能堅守至今,除了我軍先前攻城不得其法外,南朝 禁軍實亦不可小覷。如今諸軍會師,我軍兵強馬壯,而深州城內,不過是百戰疲 師,這正是兵法說的『以石擊卵』,古賢說: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若是以火 藥炸城,配合大軍四面同時猛攻,最多三日,少則一日,必克此城。為何反要留下 這個禍害,殆無窮後患? 「簽書莫要忘記,當日晉國公也曾許過十日破城之軍令狀。」慕容提婆長得頗 為肥胖,挺著個大肚騎在馬上,讓人隨時擔心他會摔下來,但他說起話來,卻十 分刻薄,全不將韓寶放在眼裡,竟直揭其短,不留半點顏面,蕭嵐斜眼看韓寶,見 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怒容滿面,只是不能發作,「自來要釣大魚,便要捨得放餌。 下官看該深州,已經被打成這等殘破,城上南軍,連頭都不敢露出來,偶見著幾個 兵丁,都是形影憔悴,一陣風都吹倒的樣,憑城而守,那是南朝看家本領,或者 還要費點心思,但倘若出城作戰,找幾千蠻夷,便可以收拾掉了。這遲早是嘴邊的 肉,又何必急於吃掉?莫非簽書與晉公是怕別人說兩位當世名將,攻一小小深州而 不能克,致使聲名受損?實在大可不必過慮,小人饒舌,自來都有,二公皆本朝重 臣,仍當以大局為重一」 「扯你娘的鬼淡!」蕭嵐在心裡罵道,他眼見著韓寶就要按捺不住,當場便要 發怒,忙悄悄朝韓寶擺了擺手,示意韓寶鎮靜,一面冷笑道:「那只怕是郎君想多 了,某與晉國公豈是顧惜私名的人?這幾日也與郎君反覆詳說過利害,郎君只是不 信,既然如此,咱們便把醜話說在前頭,吾等皆是奉令行事,日後若有好歹,那也 不干吾等的事。 「那是自然。」慕容提婆昂然應道。 「既然如此,郎君這幾日是時時不忘要與南朝打場硬仗,好好教訓下南朝。那 麼某想問下郎君,需有多少人馬,方能成事? 慕容提婆立時聽出蕭嵐話裡有話,抬頭望了一眼蕭嵐,問道:「簽書之意 是? 蕭嵐笑道:「攔馬探得真切,武邑縣便有一隻南朝殿前司主力。依某看來 南朝援軍若要來,南邊無非是武邑、衡水,西邊無非是束鹿,咱們不妨兵分三路 相互策應。郎君是蘭陵王鷹下第一名將,人稱智勇雙全,便請郎君去武強一」 「簽書莫要說笑。」慕容提婆眼見著蕭嵐話已現殺機,他卻是不傻,神射軍 在武邑厚張軍勢,持重不出,他到了那裡,進退維谷,攻則有蕭嵐、韓寶掣肘,絕 難成功,守則落人話柄。況且宋軍的援軍主力多半仍是要從武邑北上,而耶律信派 他來,是讓他督促蕭嵐、韓寶去打惡仗的,他本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論及打 仗,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與韓寶相提並論,豈能傻乎乎的答應去武強?「下官豈 能無些許自知之明?皇上將十萬大軍,交付簽書與晉國公,乃是信任二公之 能一」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郎君又何必妄自菲薄。布論知人善用,某也 信得過蘭陵王。某已打聽清楚,神射軍雖屬殿前司,卻並未經歷戰陣,又是步兵 統兵之將仁多保忠,乃是西夏降將,無足稱道。郎君率五千宮分軍,足以一戰而 勝。 「這一這一」慕容提婆被他逼得極為狼狽,立時冷汗都出來了,「聽聞這 神射軍善於陣戰只恐一隻恐二」 「無論郎君還要多少人馬,某皆可成全。」蕭嵐冷冷說道:「某當年常聽說郎 君於火炮戰法,頗有見解。便是要火炮,某也可以給郎君! 慕容提婆這幾日間都是咄咄逼人,蕭嵐一直只是一概承受,都是婉言解釋,卻 萬萬料不到蕭嵐突然來這麼一手,這分明是要借刀殺人。倘若真的有足夠的兵力 慕容提婆心裡面倒也未必真的害怕仁多保忠,只是耶律信給他命令並不是讓他主動 出擊,而是要以深州為餌,尋找機會,殲滅來援一兩支宋軍。至於統軍打仗,當然 還是要由韓寶來指揮。別的他倒不怕,但他若將這差事辦砸了,耶律信豈能饒他? 再說他也不是三歲小兒,現在蕭嵐說得好聽,但真的給起兵,別說火炮,連個火星 都未必能給他一 但是他若是推謠不肯,蕭嵐便自有話說,你自己都畏敵如虎,此前所言,那自 然全是放屁。 他思前想後,又覺得實在無法推脫,正要咬牙答應下來,尋著仁多保忠打一兩 場小仗,得一兩個小勝,再做計較,卻聽蕭阿魯帶忽然笑道:「簽書便莫再與慕容 將軍頑笑了…… 蕭阿魯帶這麼一打圓場,蕭嵐、韓寶皆是一愣,慕容提婆當真是如蒙大赦,感 激的望了蕭阿魯帶一眼,卻見蕭阿魯帶並不理他,只是又說道:「既然竺降王主意 已定,咱們為將者,仍當奉行。這深州兵馬,也當奉簽書與晉公之號令,不宜分什 麼彼此。老夫一死於宋人之手,一為宋人所擒,但軍旅之事,關係國族之興 亡,一時私人恩怨,實不宜過多計較。 蕭阿魯帶德高望重,蕭嵐與韓寶聽他這麼說,都只能凜然聽著,「老元帥說得 極是。 「依老夫之見,依著竺降王的主意,讓諸軍休整數日,也是好的。這許多人 馬,也不能都擁擠在這小小深州城下。不如這樣,老夫率軍前往武強,一面休整 一面監視黃河南邊的宋軍:慕容將軍率一些人馬前往束鹿休整,同時監視真定府方 向之宋軍。簽書與晉國公仍在深州,一則繼續攻城,再則監視衡水宋軍,三則居 策應,果真南朝援軍開始進逼,諸軍仍然聽晉國公調遣一至於這深州城還守得了 多久,便看它的造化。 蕭阿魯帶這個是委曲求全的法,蕭嵐與韓寶聽說又能繼續攻打深州,又能支 開慕容提婆,二人對視一眼,微微點頭。慕容提婆雖不甘心,但也不敢再反對。他 剛剛也仔細看付深州城防,感覺憑蕭嵐、韓寶的兵力,總要花些時日才能成功,這 也不失為緩兵之計,哪怕有四五日功夫,他也可以上報耶律信,讓耶律信再給二人 施壓。他也知道真定府的武騎軍實在不為懼,他到束鹿,也難有什麼戰事,又素知 道蕭嵐、韓寶捨不得讓宮!騎軍在攻城上在太大的損傷,因此忙又故作大方的笑道 :「蕭老元帥這是謀國之言,束鹿離靜安極近,下官以為,南朝主力若然來援,多 半是自南邊,故此,下官若去束鹿,倒不必帶宮!騎軍,只要一兩千宮分軍,再帶 幾千部族、屬**,甚至漢軍亦足矣。 蕭嵐與韓寶都知道他是想分薄二人手下用來攻城的兵力,但是二人皆自負數日 之內,必能炸塌深州城牆,到時候拱聖軍不過刀姐魚肉,兩人又都是希望自己鷹下 精兵越多越好的人,也樂得順水推舟,故意說道:「難得郎君如此深明大義,如 此,恭敬不如從命。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二之全) 在向仁多觀國面授機宜之後,仁多保忠立即召開軍事會議,調整各營部屬,他 擔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詔的內容後,為了討好皇帝,迫使他帶更多的兵力北進 因此絕口不提這是皇帝的意思,只說奉令行事,需要試探進攻深州一次。眾人心裡 雖然懷疑,但他是主將,卻也不能強問他皇帝的手詔內容。郭元度也是聰明人,聽 說他要親自帶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樂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權,也並不多問 只是暗令人將此事報知唐康。有幾個參軍對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進深州,十分 反對,拚命死諫,但仁多只是不聽,眾人又見郭元度外,主管情報的參軍也不發一 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將領,只道仁多掌握了什麼新情報,最終也得做罷。 會議結束後,仁多保忠便率領一百餘名親兵,奔赴武邑。眾人揮鞭疾馳,跑了 十餘里路,忽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呼喊仁多保忠名諱,眾人皆不知又發生何事,連忙 勒馬停下,回頭望去,卻見後面竟有三十餘騎正在拚命追趕,待這些人靠近之時 仁多保忠不由皺起了眉頭。 原來仁多保忠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領兵,與郭元度這些見任領兵大將不同,他做 守義公時,是沒有什麼親兵的,平素跟在身邊的那些隨從護!,人數也不多。不過 如他這等身份,自有許多舊部、家丁、莊客,這些也算是久豎恩信的,離開京師 時,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當自己的親兵。這便是此時跟在他身邊的這一百餘騎 人馬,大多是西夏人後代,精於騎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 募集勇壯之士,如地方遊俠豪士,也從禁軍選撥了一些人,將他的親兵牙隊,擴 充到三百餘人。伯該次他卻沒有帶這些人,因為他馬上要面臨的,是真刀真槍與遼 人對陣,又是敵眾我寡,這些人追隨他時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們不過,便將他們 留在了阜城。 這三十餘騎,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親兵。他們追趕上來之後,見著仁多保 忠,立即翻身下馬,跪拜在地。 「你們來做什麼?」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擔心,以為阜城出了什麼變故。 這三十餘人,相互對望,卻不說話。過了一小會,領頭的一人才大聲回道: 俺們來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認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個流民,叫做劉審之,便是深州 武強縣人,原是個屠夫出身,全家逃難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見著他力氣大,又會 騎馬,來歷可靠,便招他做了親兵。這劉審之平日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 忠的親兵後,還經常偷偷在瀚左的酒樓與人鬥酒打架,平時軍棍不知吃了多少,這 時他竟來請命,倒讓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卻也沒什麼好顏色給他:「帶上你做甚?莫不成你還想回家去報 仇?」 「回守義公,俺沒仇可報。」劉審之跪在地上,高聲回道,「遼狗雖然打下了 武強,俺一家老小卻跑得快,俺到現在都沒見過遼狗長啥樣一」 「那你還不給我滾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劉審之卻是跪著不動,「還是要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為何?」 「守義公對俺們不薄,這是俺們報答守義公的機會。」 仁多保忠看著劉審之狡黯的眼珠亂轉,一時不由笑出聲來。劉審之跪在地上 低著頭,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又放低了聲音,說道:「再 者一再者,俺們跟了守義公,不趁這機會搏個富貴功名一」 說到最後,聲音已細如蚊蟲。 仁多保忠又盯著他看了一會,方才轉身上馬,冷冷說道:「你以為不想活了 我也不攔著。既要來,便跟上了。不過有一點,本帥軍令如山,戰場上令行禁止 誰敢出半點差錯,我便砍了誰。今日你們不聽將令,擅自來此,每人五十軍棍,權 且記下,回來若還活著,再行補上。」 說罷,一夾馬肚,「駕」的一聲,飛馳而去。劉審之大喜,連忙喊道:「謝守 義公。」急急忙忙爬起來,招呼眾人,跳上馬背,拍馬緊緊跟上。 眾人馬不停蹄,當日便到了武邑。第一營都指揮使袁天保、副都指揮使張仙 倫、護營虞侯吉巡事先並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倉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軍 營,便下令第一營眾將準備渡河船隻器械,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極 力主張北進,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聖軍全軍覆沒,仁多保忠卻突然來 到營,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個個驚疑。 袁天保傳了仁多保忠軍令,便試探問道:「敢問守公義,咱們這是要開始反攻 了麼?」 「不錯。」仁多保忠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吾奉令,要奪回深州!」 「奪回深州?」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頓時瞳目結舌,面面相覷。三人 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接到的上一個命令,還是要嚴防遼軍渡河,如何轉眼之 間,就變成了要奪回深州?三將所在位置,是神射軍諸營離深州最近,知道深州 如今遼軍大軍雲集,僅僅是對面的武強,遼軍蕭阿魯帶部,人馬便不下數萬—早 時不救,此時卻要反攻,不免晚了一點。 袁天保喉嚨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問道:「未知船隻須何時辦妥?諸軍 預備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然回道。 「明日?!」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餘諸營都到 了麼?末將亦曾廣佈邏卒,如何竟全然不覺?」 「什麼其餘諸營?」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營渡河。」 「啊?!」張仙倫驚得叫出聲來,上前一步,抱拳道:「守義公明鑒,探馬查 得真實,對岸武強,便有不下數萬人馬遼軍駐守一」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只聽人說過,昔日 漢朝之時,原有數千步卒,便可橫行十萬匈奴之間。區區數萬契丹,又有何可 懼?」 「只恐傳說不足為信一」 「張翔鷹是害怕了麼?」仁多保忠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張仙倫卻不怕仁多保忠,單膝跪倒,高聲道:「末將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 擊石,恐非智者所為。末將縱不惜命,這滿營三千將士,豈無父母妻兒,還請守義 公明鑒。」 仁多保忠望著張仙倫,嘿嘿冷笑,「如此說來,張翔鷹之意是說陛下非智者 了?」 此話一出,原本滿不在乎的張仙倫,立時冷汗都冒出來了,顫聲道:「守義公 莫要頑笑,末將豈敢如此無父無君?!陛下英明睿智,雖古之聖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與遼人決一死戰,為何張翔鷹又有許多話 說蘿」 「這一這是陛下旨意?」 「難道我敢假傳聖旨?」仁多保忠厲聲道。 「末將並非此意。」張仙倫這時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頭頓首,「末將愚昧 既是陛下旨意,縱是赴湯蹈火,末將絕不敢辭!」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與吉巡,二人連忙跪倒,齊道:「願聽守義公號 令。」 仁多保忠微微點點頭,突然之間,那種作弄、報復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面前的這三個人,的確是站在郭元度那邊的,但是,在某方面,他們卻與自己一 樣可憐。熙寧、紹聖以來,大宋軍隊對於皇帝的忠誠,是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無法 相比的。這自然得歸功於石越主導的軍事改革,自朱仙鎮以下建立的那無數的武官 學堂,經過一二十年的時間,極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質,他們在學堂裡學習軍 事知識,也學習一些粗淺的化,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斷的教給他們忠君愛國、遵 守軍法紀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這些人,因為做過班直侍!,不免就 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們明知道渡河是全軍覆沒、兵敗身死,但倘若 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們從未見過這個皇帝,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遵行。這種人 可實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他是個慣於算計的人,有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 去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可悲的是,這次他與張仙倫這些 人,居然要去做同樣的事。 這愚與不愚,又有何區別? 但這也正是他寧可死,也要站在宋朝這一邊的原因。 石越幹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軍,如張仙倫這樣的武官,數不勝數,特別是 那些更年輕的,從小便在這些學堂裡長大的人,這些人絕對的忠於趙家—仁多保 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為之,但這並不重要,忠國即愛國,愛國即忠君,便是仁多 保忠看來,這亦是天經地義的。士大夫們或者偶爾會有點不同意見,但是要指望那 些武人來質疑這件事,則無異於卿人說夢。既然有了講武學堂這個東西,既然要培 養武人的榮譽感,那麼在這些學堂不宣揚忠君,不將忠君視為最高的榮譽,那是 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就算是晉惠帝大 概也知道他該怎麼辦。 仁多保忠自然不會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來,這只是「必要之惡」。做任 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壞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這個時代 的人馬上超越時代,既然宋朝已經有強大的力量來限制軍國主義,讓他完全不必擔 心這個危險,那麼忠君就忠君好了,總比動不動就要擔心軍隊叛亂,上下相忌,外 戰無能要好。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忠君都是一種無可置疑的美 德。你不能因為自己已經不處於那個歷史階段,便去嘲笑那個階段的道德,並且以 為那一不值。因為,焉知你現在所以為的必須要對之保持忠誠的任何東西,在若 干年後,不會受到同樣的嘲諷與鄙視?雖然五十步相對百步的確是一種進步,但也 僅僅只是五十步的進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時間,這種忠君的思想,會從 下到上的崩塌,而這個趨勢,將是多少講武學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後,還 依然想著忠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存在的—才應該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 是忠誠,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沒必要瞭解石越的真實想法,他只須知道石越做的這件事是 如何可怕就足夠了。 在熙寧十八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此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但到了紹聖七年 也許是又過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許是與宋朝的臣武將們打了足夠多的交 道,總之,仁多保忠已經看得比誰都清楚。相比而言,還有無數的人,卻身在局 ,渾然不覺。7晰 所以他總能把注壓在贏家一邊。 只是,這一次,儘管也是站尤贏家一邊,他的確興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 到棋局的結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對死亡的,竟然是張仙倫這樣的無趣之人。 雖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與張仙倫倒也不算是無能之輩。從頒 下命令,到召集部隊、民夫,準備妥當,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妥,當晚時之前 便已一切齊備。不過,所有的這一切,對岸的遼軍一直看在眼裡,不過仁多保忠並 不擔心,倘若遼人沿河列陣,那麼他們在船上射一陣箭後,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說 他接旨後立即北進,但遼人沿河佈陣,敵眾我寡,無法渡河。他很瞭解皇帝,皇帝 讀過一些兵法戰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會理解他的苦衷,轉而去責怪別的部隊 沒能替他牽制遼軍—倘若存在這樣的部隊的話。在仁多保忠看來,唐康和李浩就 是個不錯的替罪羊,雖然在另一方面,他心裡一點也不希望他們也接到同樣的命 令,渡河北進。但人類都是矛盾的。 然而,當神射軍第一營在十三日的凌晨開始渡河,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 們煞費苦心的準備了應對遼軍岸頭狙擊的作戰計劃,細緻到每個都的上岸後佈陣先 後序列,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結果卻令他們瞳目結舌—他們輕而易舉的 渡過了河,上了岸,布了陣,卻連一個遼軍的影都沒有看到。 這實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裡是希望與遼軍越早交戰越好的,這樣他退 回去也方便些,卻沒想到遇到這樣詭異的情況。若說他們選擇渡河的渡口,遼人沒 有挖陷坑,丟鐵襲黎等等,倒並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後,遼軍一直就表現得並不 是很害怕宋軍渡河決戰,宋軍此前偵察過的幾個渡口,遼軍都沒有過多的做針對性 的準備。可是連一個遼軍也沒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畢竟,這裡離武強城,也不 過數里之遙。 此時,仁多保忠心感覺的不是輕鬆,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軍就在河岸埋鍋造飯,一面派出偵騎前進刺探軍情。待到全營吃完早 飯,幾個探馬也陸續回來,察報的情況,大體一致:除了東邊的武強縣城—他們 是從武強縣的上游的一個渡口渡河—以外,再沒有發現任何遼軍。武強城門緊 閉,遼軍防守嚴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擊的樣。 這讓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都感到疑惑。 遼軍如何會憑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彷彿都嗅到了空氣潛伏著的危險氣息。他才不相信是遼軍突然遇到 意外開拔走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必定是誘兵之計。蕭阿魯帶放棄半渡而 擊,那必定是有些別的打算,或者他想將他誘到離黃河北流更遠的地方腳然後圍而 殲之。蕭阿魯帶明明知道對岸的宋軍有多少人馬,這個老頭看起來並不害怕冒放整 只神射軍過來的危險,他覺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時,仁多保忠不會去咬這個餌,他很可能掉頭就走。他不是那種狂妄的 人,就算他帶來了全部的神射軍,他也不想跟著別人的步伐走。他與姚咒是兩種 人,諸如被敵軍夾擊、被優勢敵軍包圍這種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會睡不好 覺。 但如今,他卻是不咬也得咬。 他總不能渡河之後,一箭不發,便即退回吧? 別說皇帝,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判斷,大家只會認為他怯戰。 仁多保忠一時間陷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處境。他一直以為渡河之後,便 有惡戰,此後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卻不曾想過,渡河之後,竟是這樣的局 面。他不過區區三千步卒,東下攻打嚴陣以待的武強縣,難竟全功:伯除此以外 他還能做什麼?找不到遼軍,便以三千步卒,孤軍深入,向深州挺進麼? 袁天保與張仙倫倒是強烈的主張趁機攻打武強,武強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 來,不必去管遼軍跑到哪裡去了,既然他們丟下了武強,便應該趁機奪取,只需再 調一營兵力,合兵千之眾,攻取武強,綽綽有餘。在此之前,他們便在河邊紮寨 —他們登岸的河邊,有一座小土丘,居高臨下,正適合紮寨。 二人的主張,得到了許多將校的贊同。沒有幾個人偏意付多的考慮發生了什 麼,一方面,他們只想著抓住眼前的機會:另一方面,倘若身邊再多三千友軍,無 疑會讓第一營的這些武官們,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無論如何也不肯讓自己的兒也跟著來送死。可他也沒什麼借口能 說服這三千步卒往深州進發,於是仁多保忠決定妥協,他下令第一營在那座小土丘 上紮寨,然後加派人馬,四出偵察,打探究竟發生了何事,然後再做打算。他給探 馬們許下重賞,下令他們至少必須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尋找當地的宋人,弄 清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當太陽快要落山,探馬們回來察報,他依然一無所獲。從武強到靜安 原本是一片富庶繁華之地,但經過遼軍的洗劫,所有的村莊,除了斷瓦殘垣,都已 空無一人。探馬們找不到遼人,卻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強城附近,遼軍戒備森嚴 探馬很難靠近,仍然無法判斷城究竟有多少遼軍。 原本一直以為在武強的蕭阿魯帶部的遼軍,竟然真的消失了。 與此同時。 冀州南宮縣,蕭阿魯帶正在站南宮縣縣衙之內,欣賞著南宮知縣的絕命詩,在 他的腳邊,便躺著自殺殉國的南宮知縣的遺體。縣衙之外,數千名契丹騎兵,正在 到處燒殺搶掠,城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與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圖,只不過,耶律信下手遠比他想的要快。 他的用兵,也更加靈活狠辣。 韓寶與蕭嵐部,在經歷大戰之後,此時的確還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卻算漏了,蕭阿魯帶部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休整。早在數日之 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蕭阿魯帶精選八千輕騎,以所部宮!騎軍為主,各攜十五日之 糧,拋棄一切貓重,連家丁都不得跟隨,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著苦河北岸向西運 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堂陽鎮,然後在堂陽鎮的渡口搭起浮橋,渡過苦 河,直取冀州南宮縣,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信都、衡水的後方。 為了保密,武強縣仍然豎著蕭阿魯帶的帥旗,每日仍有人打著宮!騎軍的旗號 巡邏,實則餘下的大部分人馬,也已經北渡淳沱河,進入河間府樂壽境內,耶律信 需要這些人馬,在那裡廣佈疑兵,迷惑宋軍,使宋軍搞不清他的兵力分佈,以便他 的主力順利渡過黃河北流,好攻打永靜軍。此時留在武強縣城的,不過是打著宮分 軍旗號的兩千餘部族屬**與漢軍而已。 「樞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個身材高大,黃發高鼻的契丹將領,大 步走進縣衙,在蕭阿魯帶的身後幾步站定,躬身問道。 蕭阿魯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愛將,南院郎君高革,厲聲道:「封什麼刀?!」 高革雖然低下頭去,避開蕭阿魯帶銳利的眼神,口裡卻並沒有退步,「樞使 蘭陵王給咱們的軍令,是繞到宋軍之後,盡可能吸引宋軍,以便晉國公與蘭陵王渡 河南下。下官愚見,咱們在南宮,不便久留,最好還是要沿沙往東渡過黃河,既可 攻打棗強,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伯唐康、李浩無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 不能高坐。咱們在黃河以西,迴旋空間太小,一旦過了黃河,黃河以東,永濟渠以 西,皆可馳騁,而曉勝、神射軍腹背受敵,非但永靜軍,便是冀州,亦反掌可 定。」 「這是自然。」蕭阿魯帶哼了一聲,「但你可知道,咱們如此輕騎疾行,將士 們有多疲憊?我率八千騎自武強出發,跑到堂陽鎮,掉隊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這 麼跑下去,等我到了棗強,我還能剩幾個人?」 「縱是只餘四五千騎,亦是值得。」高革朗聲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讓將士們在南宮好好快活一晚,養精蓄 銳,又有何不可?」蕭阿魯帶不以為然的說道,「細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 不過數千騎,縱然被他們趕上,又有何懼?」 高革見蕭阿魯帶主意已定,不敢再勸,欠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縣衙。 南宮縣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慘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裡面生出一股強 烈的罪惡感—這座城市,是他奪下來的。儘管已經知道遼軍已攻取深州,南宮縣 也有所防範,但他們沒有多少駐軍,直到蕭阿魯帶的遼軍靠近,他們也全然不知。 蕭阿魯帶令高革率數十騎,身著宋軍裝束,大搖大擺的靠近城門,然後出奇不意 斬關奪門,守門的兵丁都是廂軍,被高革一陣砍殺,立即嚇得一哄而散,四處逃 命,蕭阿魯帶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宮縣城。伯計高革沒有想到的是,蕭阿魯 帶竟然會下令屠城! 大遼南下,便是為了掠奪與破壞,這點高革心裡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 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遼軍隊是從不無故屠城的。 畢竟,大遼也是一個信仰佛教與儒教的國家,不是那種野蠻之邦。 當然,高革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主要倒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是另有 隱情—他實際效忠的對象,是他正在率軍攻打的這個國家! 高革是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或者說,他自以為如此。 因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職方館視他為遼國的間諜。 幾乎沒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陝西,十幾歲的時候,在一次 微不足道的邊境小衝突,全家被擄到西夏。然後,又被西夏人作為禮物送到遼 國,成為奴隸。因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謊稱他們是從西域買來的。於是,整個遼 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鄉,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親是遼國一個小有名氣的優 伶,是西域人。而職方館當初看的,也是他的父親。職方館希望收買一個優伶 以得到一些情報,但他父親十分忠於遼國,反而舉報了此事,結果通事局順籐摸 瓜,導致三名職方館細作被捕、處死。高革保護了牽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細作逃 脫,因為與他的父親不同,他自小便上過私塾,粗明禮義,因而一直將自己視為宋 人,對於淪陷至擅腥之地,一直深以為恥。從這次細作案後,高革便加入了職方 館,而此前,他早已在遼國的內戰脫穎而出。 但他從不知道的是,宋朝職方館從未信任過他,因為他的來歷無人能證明,職 方館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視為通事局的細作,所有的一切,不過是 為了取得職方館的信任。職方館曾經要求他竊取過一些情報來試探,他總能完成任 務,結果反而更受懷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竊取到一份相對重要的情報後 高革就被徹底認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後,職方館河北房屢屢受到重挫ˍ與高革聯繫的細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 ,連河北房知事也數易其人,他的檔案被塵封,高革便徹底與職方館失去了聯 絡。而他在遼國的仕途上卻頗為順利,因為懂漢、西夏、契丹,又會打仗 他不斷受到重用,曾經追隨耶律沖哥西征,此後又入南樞密院,受到蕭阿魯帶的賞 識。 原本,他已漸漸放棄了要效力故國的打算,宋遼通好,而遼國也漸漸漢化,頗 有「衣冠之國」的氣象,讓他覺得遼國也不能算是擅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間,他 的人生又發生了劇變。他隨著數十萬大軍南下,親眼看到遼軍在他的「故國」燒殺 搶掠,無所不為,這讓他十分的失望,而對於故國的嚮往與同情,也越來越強烈。 然而,讓高革無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為虎作悵。他整個人恍 若被分裂成兩半,他每日都要習慣性的做著自己的事情:當好蕭阿魯帶的參謀,獻 計獻策,有時還要親自帶兵去打草谷,甚至殺人放火,與宋軍作戰—在做這些事 的時候,他完全是一個遼人,真心實意的為遼軍著想。他好像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 「份內之事」。但另一方面,隨著戰爭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深入宋朝河北腹 地,心裡面認為自己是一個宋人的呼聲,就愈發的強烈。彷彿是在這場戰爭,他 對宋朝的愛,又慢慢被激發起來。 此刻,他看著腳下那一具具的屍體,憐憫、厭倦、內疚、無奈、無助一各種 各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滾著,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皮袋,那裡面,放著一串念 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輕輕撥動著念珠,嘴唇微動,無聲的吟頌著。 註:歷史上著名的白癡皇帝。 最後,秋快樂。各位。謝謝大家七年來的支持,順便預告一下,《燕雲》 的實體書很快就會面市,但是不幸的是,《燕雲》實體書需要五本才能完結。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三之全) 冀州。 唐康是與仁多保忠同一天接到皇帝趙煦的手詔,深州城破,對唐康與李浩原本 是極大的打擊,雖然無論朝廷、宣台都沒有秋後算賬,但二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只 是因為還沒到「秋後」的緣故,但皇帝的這封手詔,卻讓二人安下心來。這表示他 們的行為是受到皇帝贊同與認可的,而皇帝也的確在手詔勉勵了二人。 在與李浩商議過後,一則李浩也絕不敢抗旨,再則二人也希望在皇帝跟前表現 表現,因此二人決定遵旨進軍。但他們倒不似仁多保忠那麼急切,寫了札表示他 們會奉旨行事後,二人並不急於進軍,他們一面增加探馬刺探深州遼國虛實,一面 派人前往慕容謙與仁多保忠部,商議約期共進。二人自與韓寶、蕭嵐打過一場硬仗 之後,也算是學了個乖,對韓寶頗為忌憚,不敢獨自進兵。 此時,二人早已得知慕容謙到了真定府,還知道慕容謙曾經沿著淳沱河大舉東 下,準備救援深州,但大軍還未走到深澤,深州便已經陷落,慕容謙認為再繼續東 進,已經沒有意義,便又退了回去,只在祁州諸城部署了幾隻部隊,稍稍牽制遼 軍。 也便在這一天,唐康與李浩還確認了姚咒已經突圍的消息—在城破之前,姚 咒率數百人突圍成功,然後被ii;到了真定府,因為他是敗軍之將,到了真定府後 便被軟禁,正等候朝廷的處分。雖然此前段介逃過了一劫,但姚咒是統軍大將 情況與段介全不相同,既然打了敗仗,又有擅自行動、不聽調遣之嫌,無論是樞 府還是宣台,都沒有人會替他來頂這個黑鍋,可以預見,姚咒的仕途已經到頭了。 不過,大宋朝與西漢還是不同,不至於將他關進牢獄之,他最後多半會被貶到某 個軍州,被軟禁數年,直到遇到大赦,或者有人替他說情,才有機會返回注京或者 家鄉。但以唐康在樞府這麼多年的經驗,他的政治嗅覺告訴他,姚咒很可能得到一 個更好的結局—深州已被報紙捧得太高,兩府會更加小心的處理此事,姚咒或許 會被勒令致仕,保全他的頗而,也就是保全兩府的頗而。而且,哪怕只是考慮到姚 古在深州生死不明,兩府也不至於做得全無人情可言。 不過,不管怎麼說,拱聖軍已經徹底的退出了這場戰爭。重建遙遙無期,也許 要等到戰爭結束之後,據說慕容謙將隨姚咒突圍成功的那點人馬,全部暫借給了段 介。這件事尤其讓李浩與曉勝軍諸將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對唐康來說,這讓他更加明白一件事:要避免姚咒的下場,他必須打勝仗。 仁多保忠希望他們能阻止遼軍渡過苦河,而唐康與李浩則認定仁多保忠對於深 州的失陷負有責任。但李渾與何灌都不敢違抗王厚的軍令,唐康迫於遼軍壓境的不 利形勢,也只能暫時相忍為國—至少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妥協退讓了的。而他們 也的確聽仁多保忠節制了幾天。 因此,在面對皇帝的手詔時,二人也聰明了許多。唐康一早便猜到皇帝必定也 會給仁多保忠與慕容謙下手詔,既然如此,最好是讓慕容謙東下,吸引韓寶與蕭嵐 的主力:讓仁多保忠去吸引蕭阿魯帶,他們再從容渡河,輕鬆奪回深州。 但二人的美夢沒做一時三刻,便破碎了。 七月十三日,在得知仁多保忠已經北進武強後,唐康派去聯絡慕容謙的使者又 在半路上派人送回消息,發現遼軍已從堂陽鎮渡過苦河南下。 二人大驚失色,連忙一面調集兵馬,一面派出哨探尋找這只遼軍的去向。 信都到南宮不過十二里,探馬都不需要跑到南宮,隔著二三十里,便可以看 見南宮縣城燃起的濃煙。到了下午,唐康與李浩甚至已經知道遼軍可能會南宮縣住 一個晚上了。 但這只能讓唐康與李浩陷入進退維谷的尷尬之。 若去攻打南宮的遼軍,則擔心韓寶、蕭嵐大舉渡河,一旦信都失守,他們便會 陷入進退失據的窘境:可若是按兵不動,任後方這樣一支敵軍馳騁,那真是寢食難 安,而且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他們也難以阻止深州之敵南下,最多不過據守信都 堅城,以待援軍。更可怕的是,一旦他們放任後方的遼軍自由往來,若然永靜之神 射軍也受到威脅,被耶律信大軍席捲而來,只怕信都亦難守得住。 二人這回算是充分領略了河北戰場利攻不利守的特點。 唐康與李浩站在一座由行軍參軍們臨時製成的沙盤之旁,雙眉緊鎖,身邊的眾 參軍也是目光死死盯著沙盤,卻沒有一人敢開口說話。 「諸君,可有良策?」李浩抬頭望了一眼眾人,悶聲問道。 眾人都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會,一個年輕的行軍參軍突然抬起頭來,高聲說道 「都承、太尉,乾脆咱們今晚便夜襲南宮,打遼人一個錯手不及。一擊得 手二,, 彷彿是一石擊起千層浪,他話未說完,行轅之內,已是一片嘩然,有幾個參軍 立即搖著頭,高聲反對:「不可,不可!據探馬所報,南宮之敵,少則八千,多則 上萬,敵眾我寡,況遼人深入我腹地,夜宿豈能無備?談何一擊得手一」 「是啊,我軍若然南下,只怕難以脫身。到時候韓寶、蕭嵐趁虛渡河,大事去 矣!」 「信都關係緊切,還是持重些好一」 唐康站在那裡,不斷的用馬鞭輕輕擊打著沙盤的邊緣,一面聽著眾人七嘴八舌 的討論著,都是主張持重,心裡極是不耐,突然聽身後有人厲聲喝道:「前懼狼 後畏虎,打個鳥仗!」 這一聲暴喝,聲音極大,廳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聚集到 一直站在唐康身後,默然不語的何灌身上。 唐康也是有些意外,他與何灌相處,也有些時日了,知他平日不愛發表己見 此時他心裡也不滿意眾人之見,因緩緩轉身,看著何灌,問道:「何將軍有何主 意?」 何灌連忙朝唐康欠身一禮,高聲道:「以下官愚見,都承、太尉實不必如此猶 豫難定,如今諸公所懼畏者,不過是怕我軍南下之時,韓寶、蕭嵐趁虛渡河,既然 如此,何不乾脆兵分兩路?一路兵馬,拒守苦河,防遼人渡河:一路兵馬,去打南 宮!」 唐康、李浩尚未說話,眾參軍已面面相覷,有人立時說道:「這如何使得?吾 軍兵力本已不多,再分兵,這一」 「下官卻以為使得!」何灌傲然道。 「願聞其詳?」唐康這時卻來了興趣,揮手止住眾人。 何灌走到沙盤前,用手指著苦河,道:「都承、太尉若信得過下官,下官願立 軍令狀,十日之內,讓遼軍匹馬不得渡河!」 唐康才「哦」了一聲,李浩已懷疑的看了何灌一眼,先問道:「你要多少兵 馬?」 「下官只要環州義勇足矣!」 李浩見何灌語氣不馴,以為他口出大言,正要發怒,卻聽唐康已先問道:「何 將軍,軍無戲言。你有何本事,能以不足千騎,拒遼軍數萬鐵騎?」 「兵不在多,善用則足。苦河雖小,亦不是處處都可渡河,遼人要渡河,總須 找個渡口,只須守住那幾個渡口,遼人也過不來。」 唐康搖搖頭,「那也不少,要把守的鍍口,亦有七八個。」 「下官確有辦法,然只能說與都承、太尉聽。」 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卻不即答應,「縱然你果然有良策守河,我軍兵馬已不 及南宮之遼軍,少了環州義勇,兵力更弱,如何能保成功?」 「都承又何必一定要擊破南宮的遼軍?」 唐康愣了一下。卻聽何灌又說道:「敵眾我寡,遼軍又是百戰精兵,不可小 覷,定要分個勝負,只能自取其辱。所謂夜襲云云,更不過求僥倖而已。若只是對 付南宮之敵,下官有必勝之策!」 唐康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問道:「何將軍有何必勝之策?」 何灌環視眾人一眼,淡然說道:「下官以為,南宮的遼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 跑到我們身後,其必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是什麼?!」 「糧少!」何灌口輕輕吐出兩個字。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心裡都已明白過 來,這個倒是他們早已想到的,果然,便聽何灌又說道:「遼軍非是脅下生翅,若 帶著貓重,豈能不早被我們發覺?若是兵士自帶,他們帶不了多少糧食!既是如 此,都承與太尉領兵去打南宮,便不必與他們鬥力,我軍只要緊緊跟著遼軍,彼到 東,我亦到東,彼到西,我亦到西,彼行軍,我亦行軍,彼宿營,我亦宿營一隻 是不與其交鋒,其若來打我,我則退避之,其若不打我,我便又跟上去,總之是要 如附骨之蛆,如影隨行,令其不敢攻城,無法分兵劫掠,更加不敢渡河去威脅到神 射軍的後方一下官以為,只要拖得十日八日,遼軍糧草將盡,一事無成,到時候 縱然令其渡河東去了,亦不足為懼。若能多拖得幾日,待其糧盡,則不戰可勝。」 「何將軍說得輕巧!」李浩冷笑道,「我曉勝軍休說拖他個十日八日,便拖他 個十年八年,亦非難事。只是何將軍若守不住苦河,休說十日八日,只恐用不了一 兩日,便是遼人不戰可勝了。」 唐康也說道:「李太尉說得不錯,縱依何將軍之策,曉勝軍能拖住南宮之遼軍 多久,全取決於何將軍能守苦河守多久!」 「不出奇,何以致勝?兩軍交鋒,總不可能有萬全之策。」何灌坦然迎視著唐 康與李浩懷疑的目光,「若都承與太尉願聽聽下官守河之法,下官敢立軍令狀,多 了不敢說,只以十日為期,十日之內,若叫深州遼軍渡河,下官願伏軍法!」 「好!若此戰功成,某亦當上報朝廷,錄將軍首功!」唐康望著何灌,慨然 道。他早已心動,此時不再猶豫,揮手斥退眾將,單單留下何灌。 自曉勝軍副都指揮使、護軍虞侯以下,眾參軍、諸營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 護營虞侯,都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行轅議事廳,在外面等候。過了好一會,才見著 議事廳的大門重新打開,眾將再次魚貫進入廳,卻見唐康與李浩站在沙舟夕前 只聽李浩高聲宣佈道:「曉勝軍諸將聽令:即刻回營,聚齊本部兵馬,校場列 陣!」 深州,武強。 仁多保忠在經過一天的偵察、試探、猶豫之後,終於在袁天保與張仙倫的壓力 之下,移師東進,「包圍」了武強城。 這武強城築於後周之時,它的南門,便緊挨著苦河的下游。當後周之時,武強 其實與黃河沒什麼關係,一直到熙寧十四年,也就是西夏西遷的當年,遼軍太平 興元年,黃河北流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改道,河道向西偏移,黃河在冀州境內氾濫 成災,直到進入河間府境內,才重歸舊道,宋廷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費了牛二 虎之力,才終於讓黃河北流的河道穩定來,形成如今的局面,屈指算來,至今亦不 過十餘年而已。 如今的黃河北流,橫在武強與武邑的間,因為它還奪了苦河的一段河道,於 是苦河在注入黃河北流之後,河水又突然從黃河的下游分出一條支流來,流進淳沱 河,再一道注入河間府的黃河北流。於是,在武強城的南邊,苦河以南,黃河之 北,形成了一片被兩條河道所環抱的狹長地帶。這個地區,雖然一到汛期便經常被 河水侵襲,不太適合耕種,但河北地少人稠,當地百姓仍然見縫插針,在那裡開墾 了一片片的農田。 這塊地區,在軍事上來說,原本無疑是有利於武強城防守者的。河流隔開了敵 人,敵人即使進入這塊地區,也容易被打敗:而城裡只要將吊橋放下,便可以進入 這塊地區放牧,耕種。可惜的是,雖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但武強城卻不是什麼 軍事重鎮,宋軍沒有重兵防守,被遼軍輕易奪取。而仁多保忠渡河之時,也不敢選 擇這塊地區,因為此地太容易被城裡的遼軍攻擊。 但是,當仁多保忠決定包圍武強城的時候,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決 定。他背水列陣,將大寨紮在了這塊軍事上的「死地」!同時,在苦河與黃河上 他用船隻一共搭起了八座浮橋,以他的大寨與武強城南門為心,在苦河上一東一 西,各搭了兩座浮橋,又在身後的黃河上搭起了四座浮橋。 如此一來,他就布了一個奇怪的陣形,在武強城東與城西,他各部署了一個指 揮的兵力,餘下所有人馬,則全部集在城內的狹長地帶,而城北卻沒有一兵一 卒。倘若城內的遼軍想要逃走,那仁多保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仁多保忠的三路 人馬,通過苦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繫,而在整個第一營的身後,隔著黃河,是仁多觀 國的一個營的人馬,兩營之間,亦可通過黃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絡。 這樣的陣形,說是包圍,實際上城東與城西的兩個指揮,與其說是圍城,不若 說是保護苦河上的浮橋的。更加匪夷所思的,仁多保忠不僅以沒有大型攻城器械為 借口,嚴令各個指揮不得攻城,還命令城東城西兩個指揮,一旦發現敵軍大舉來 襲,不得迎敵,必須即刻撒回城南大寨,並且不得毀棄、破壞浮橋。 這讓人很難分清楚,究竟是宋軍要攻城,還是仁多保忠布了個怪陣,等著城裡 的遼軍來打自己。 可奇怪的是,武強城的遼軍,只是在神射軍列陣未穩的時候,出來幾百騎試 探性的攻擊了一下,被神臂弓一陣齊射,遼軍便灰溜溜的退回城,雙方均未有任 何人馬損傷。遼軍只在城頭旁觀宋軍做這一切事情,彷彿這全然與他們無關。除非 有宋軍進入城上的射擊範圍,他們連箭都懶得放。 而仁多保忠除了下令武邑的工匠製造拋石機、雲梯、撞車、木驢等攻城器械 派出使者前往大名府請求派出神!營與火炮支援外,卻是一副長治久安的打算,整 天都在巡查紮寨的情況,不僅要望樓、箭樓一應俱全,還要求打土牆、挖壕溝與陷 馬坑一雖說此時已是七月,黃河伏汛已過,秋汛尚遠,但這黃河的事情,也無人 能打保票,倘若如前些日那樣,突然來兩場大雨,河水一漲,這一營神射軍,大半 要成蝦兵蟹將,這營寨扎得再牢,也是全無用處。然而,這次不論袁天保與張仙倫 如何勸諫,仁多保忠卻是塞耳不聽。儘管袁、張二人堅信武強城內遼軍必然不多 只要調來黃河南岸的第二營,以神射軍的戰鬥力,哪怕是蟻附攻城,不過兩三天功 夫,也必能攻克,卻奈何不了仁多保忠「愛兵如」的心意—他堅持沒有攻城器 械,絕不強攻。 如此忙碌了整整一天,雖說土牆才打了一半,壕溝才挖了一小段,箭樓尚未造 好,望樓也只有一座,但也算是規模粗具,有模有樣了。眼見著滿營將士,大半累 得半死,疲憊不堪,仁多保忠便即鳴金收兵—這時眾人才發覺這怪陣原來也有個 好處,那就是他們不必再啃乾糧,黃河南邊,早有人做好熱騰騰的飯菜,一桶一桶 的擔了過來,到眾人跟前。 袁天保與張仙倫休說一輩沒打過這樣的仗,便是聽也沒聽說過。因為仁多觀 國讓人送了十斤牛肉過來,二人便請了吉巡,聚在營吃肉喝酒,一面低聲痛罵仁 多保忠昏庸老朽,對於攤了這麼個主將,不免深感自己是如此不幸。 但這酒方吃到一半,便聽到西邊鑼聲大作,三人知道這是事先約定的信號,必 是有遼軍大舉來襲。他們三人倒無人驚院,反倒是聞獵心喜,聽到鑼聲,便即丟下 酒杯,取了頭盔戴上,便大步走出營帳。抬頭望去,只見東西兩邊,苦河的浮橋 上,派出去的兩個指揮排成數隊,正迅速的通過浮橋,朝營寨跑來。 張仙倫不由得低聲「呸」了一聲,罵道:「聞風而走,這成何體統?!」一面 不屑的朝仁多保忠的軍大帳瞥了一眼,緊跟著袁天保,朝望樓那邊走去。 但他們都不需要登上望樓—很快,站在平地之上,他們也能看到遮天蔽地的 煙塵,正朝著南邊,席捲而來。 三人頓時都被嚇呆了。 「這一這是多少人馬?」吉巡低聲問道。 袁天保與張仙倫互相對視一眼,澀聲回道:「至少得有上萬騎一」 「這一這一」與袁天保與張仙倫不同,二人好歹都經歷過熙寧西討,雖說 沒打過大仗,卻也見過些世面,但吉巡雖然官至護營虞侯,卻是足跡從未出過注京 周邊五百里,這時聽到這個兵力,感覺到上萬騎戰馬踩踏地面傳來的那種震憾,早 已嚇得臉色蒼白。 待他緩過神來,袁天保與張仙倫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只聽營到處都有人大聲 呼喊著:「列陣!列陣!」「拿好兵器,休得院亂!」他轉目四顧,卻見仁多保忠 已經出現在營寨間的將台之上,蒼老的臉上,白髯微飄,他端坐在一張鋪著虎皮 的坐椅上,沒有一絲院張,他心神稍定,連忙大步朝著將台走去。 蕭嵐的大軍,一直推進到武強城西的苦河之畔,才停下來了。 但眼前這一切,卻讓他眼睛都直了。 他遵照耶律信的錦囊妙計而來,倘若宋軍沉不住氣,北渡黃河,攻打武強,就 必須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武強守軍立即飛馬通報深州的韓寶、蕭嵐,而韓寶 與蕭嵐則分兵兩路,蕭嵐率一萬部族屬國騎兵,前來武強,隨機應變,牽制或殲滅 渡河的宋軍,而韓寶則率大軍南下,能渡河則渡河,不能渡河,則牽制信都、衡水 之宋軍,方便蕭阿魯帶部的行動。仗打這個份上,雙方在前線對陣之兵力,誰也不 瞞過誰,雙方都能猜到個大概,冀州與永靜軍的宋軍有多少,遼軍一清二楚,以耶 律信的計算,宋軍倘若按捺不住北上,兵力至少要三個營,只要將這些宋軍拖在黃 河以北,甚至聚而殲之,他就可以大搖大擺的攻佔永靜軍了。 那樣的話,甚至蕭阿魯帶的遷回,都成為了錦上添花之舉。 但當韓寶與蕭嵐收到武強的報告後,卻得知宋軍只有三千左右兵馬渡河。於是 二人決定不必馬上增援武強,又刻意拖了一日。一則狂士兵們多休整一日,一則二 人認為渡河的宋軍太少,武強必能堅守,而他們去得太快,將宋軍嚇走了反而不 美。二人商議著,讓宋軍在武強城下耗一日,蕭嵐再去攻擊,必能事半功倍。若這 是宋軍的試探性進攻,蕭嵐晚點再去,亦能吸引更多宋軍渡河。 而韓寶則仍然坐守深州,他必須算好時間,讓他的主力可以再多休息一兩日。 這樣的精打細算是必要的,在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之後,雖然走了姚咒,但蕭 嵐、韓寶部仍然士氣高漲—即使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這畢竟是君館之後大遼 對南朝的最大勝利,大遼皇帝也當即下令嘉獎—然而,好的統帥,必須要懂得張 馳之道。當年南朝太宗皇帝在滅亡北漢之後,自以為銳氣可用,便要乘勝追擊,結 果士卒疲憊,兵敗幽州,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雖然已經攻下了深州,但韓寶卻已經預感到,他們還有很多的仗要打。姚咒的 頑固態度,是一個不好的兆頭。這讓韓寶更加不想過早的抱著畢其功於一役的想 法,即使再殲滅曉勝與神射軍,也未必就是戰爭的結束。 他們對蕭阿魯帶有著足夠的信心,這是一位用兵沉穩的老將,只要趕在他糧食 耗盡之前,攻入冀州或者永靜軍便可以。甚至倘若蕭阿魯帶能順利渡過黃河,進入 永濟渠以西地區,他還可能很容易的找到糧草補給—永濟渠是南朝北方潛運要 道,那一帶到處都是糧倉。 所以,在耶律信策劃的這一波攻勢之,韓寶與蕭嵐達成的共識就是,他們要 以更長遠的目光來對待這場戰爭。若是他們耗盡全力,哪怕如願以償殲滅了曉勝軍 與神射軍,但若南朝不肯妥協,他們馬上就會迎來宋軍的主力。以疲憊久戰之師與 宋軍主力交戰,結果很可能會是趙光義第二。 所有的這些事前的計劃,當時看起來都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的。 但此時此刻,在武強城邊,苦河之畔,蕭嵐馬上意識到,他回到了現實。 還在隨耶律沖哥打仗之時,蕭嵐就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戰爭永遠不會按著你 的預想進行。 但是,與預想偏差得如此之大,在蕭嵐的戎馬生涯之,卻也還是頭一回。 他赫然發覺,宋軍既沒有增兵,也沒有攻打武強。 似乎這只宋軍做的事情,只是將防守稍稍向前邁進了一點—此前他們是防守 黃河,現在他們在防守苦河! 而讓他更不可理解的是,宋軍竟然在一片狹長的地域背水結陣!這意味著他們 完全沒有運動的空間,他們就是等在那裡,等著挨打,並且不打算躲閃。而且,他 們還懶得連浮橋也沒有燒掉一 蕭嵐可不認為這是宋軍主將愚蠢,這是一種挑釁! 他親眼看著那幾百名宋軍是如何有條不紊的撒退的,這證明了這一切都是宋軍 預謀已久的。然後,宋軍還留下了這幾座浮橋!這是一個清晰的信號—我就在這 裡,無處可跑,浮橋都給你們備好了,你們也不必繞道進城了,有本事就來打我 吧! 蕭嵐望著黃河岸邊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繡著獵鷹展翅圖的軍旗,目光在族旗 仔細的尋覓著,突然間,他的瞳孔縮小了—他看見正間的將台上,有一面席捲 的大旗,突然被風吹展開來,這面大旗上,繡了一個斗大的「仁」字! 「仁多保忠?!」蕭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州之戰,最後城破之前,竟然走了姚咒,蕭嵐直到現在都耿耿於懷。他怎麼 也想不到,仁多保忠居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這是天神想要保佑他麼? 蕭嵐拔出了佩劍。 「渡河列陣!」 嗚嗚的號角聲,在如血的殘陽下,淒涼的響起。武強城的西門與南門轟然打 開,遼軍分成兩路,分別經過宋軍搭好的浮橋與武強城的西門、南門,分成五百騎 一隊,一隊隊的進入到武強城南的這片狹長的地區,背城結陣。 待所有的部隊都列陣完畢,蕭嵐才發現,在這一片狹長的地區作戰,宋軍固然 施展不開,但他的騎兵也受到限制。最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塊地區,他不能使用包 抄這個騎兵對步兵最常用,最有效的戰術。他也不能使用遼軍最傳統的結陣法,對 步兵四面結陣,同時猛攻!但他認為,戰場仍然對他有利,因為他背後是一座堅 城。 他決定採用遼軍最傳統的戰術。 他將一萬騎人馬,分成兩道,每道十隊,每隊五百騎。他自率一道,列陣不 動。另有一道五千騎,一隊接一隊的衝擊宋軍,在馬上朝著宋軍的大陣射箭,前隊 未能獲勝,沖不動宋軍陣腳,便馬卜退同,由後隊接替攻擊。十隊人馬,如此循環 往復,更退迭進,只要其一隊獲勝,則諸隊齊進,一舉擊潰宋軍。 但是,當他的第一隊騎兵發起進攻之後,蕭嵐馬上就發覺了不對。 這是遼軍歷史上第一次與神臂弓部隊交鋒。 蕭嵐發現,他的騎兵根本無法衝到他們的弓箭能射到宋軍的距離,在他的騎兵 準備拉弓之前,宋軍便已經開始了至少兩輪齊射。神臂弓的射程比他的騎兵長了一 大截,而殺傷力也十分驚人,這些部族屬**所穿的銷甲,在神臂弓面前,幾乎沒 什麼防護力可言,一被射,立即穿透。 眼見著衝在最前面的數十騎連弓都沒開始拉便紛紛箭落馬,而宋軍的第二輪 箭雨又己纖涓天蔽地的落了下來,第一隊的騎兵們一陣院亂不待號令,便馬上掉 轉馬頭,退回陣。眼見著第二隊便要依著戰法,緊跟而上,蕭嵐連忙舉起手來 下令鳴金收兵。後面的騎兵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一時都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陣 ,望著蕭嵐帥旗所在的方向。 但他們等來的,卻是蕭嵐退兵的命令。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四之全) 望著氣勢洶洶而來的遼軍被兩輪齊射便被打退,神射軍,頓時發出震耳欲聾 的歡呼聲。剛剛將一顆心放回肚裡的袁天保、張仙倫、吉巡等第一營將領,此時 亦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仁多保忠的先見之明來。但另一方面,他們對遼軍的蔑視也發 展到了一個無可再高的地步,三人都堅信,神臂弓的確是軍國利器,只要調來更多 的神射軍,擊破甚至殲滅面前的這只遼軍,都不是難事。 伯是仁多保忠卻沒有他們這麼樂觀,他一邊盼咐加強夜間的巡邏,一邊從武邑 急調來千餘民夫,在營寨到處點起火矩燈籠,連夜修築營寨。 早在戌初時分,仁多保忠便收到了唐康、李浩派密使從信都送來的急報,他已 經知道遼軍有一支部隊已經遷回到了他們的後方,他也知道了唐康與李浩的冒險計 劃。但這件事被他瞞得死死的,沒有讓他的任何部下知道—當仁多保忠知道這個 消息的時候,他都有點院張,他可不想讓這個消息來動搖他的軍心。 此時再調頭去防守南宮的那只遼軍—仁多保忠猜到了那是蕭阿魯帶部—已 經不太現實。即使他知道蕭阿魯帶準備在何處渡河進入永濟渠以西地區,也毫無意 義,步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過馬軍,若是跟著遼國馬軍的步伐到處跑,那只能 是死路一條。 因此,倘若由仁多保忠來決策,他會下令立即全線退守,神射軍全都退回東 光,而曉勝軍與環州義勇則死守信都,據守兩座孤城,放開冀州與永靜軍的其餘地 區任遼軍馳騁,以宋軍的守城能力—信都與東光,一座是大城,一座是軍事重 鎮,城池之堅固,守城設施、器械之完備,皆非深州可比,遼軍縱然傾國而來,也 未必能攻得破這兩城。在仁多保忠看來,只要這兩城不破,無論石越是頂住壓力 堅持拖到八月才大舉北上,還是受不了壓力提前反攻,勝負之數,仍未可知。 自然,這個策略,其之關鍵,是要寄望於神射軍能守得住東光,儘管神射軍 是步軍,理應比拱聖軍要善守,但耶律信也肯定會不擇手段來攻打東光,若是紹聖 以前,宋軍敢說有十成把握守得住,可在紹聖以後,仁多保忠也只敢說有成把 握。而且,將冀州與永靜軍其他地區放開給遼軍,對於大軍北上反攻也是不利的 即便耶律信攻不下東光,他只要以騎兵封鎖,便可以阻斷宋軍通過永靜軍對北上大 軍的補給,北上大軍將不能利用永濟渠,而不得不依靠陸路運輸。這個結果,也就 是比神射軍、曉勝軍被全殲,東光糧草軍資被遼軍所奪要好一些而已。 因此,儘管唐康與李浩的計策近於瘋狂,但這卻是仁多保忠在用兵方面,最欣 常唐康的一次。這個計劃絕對是不夠謹慎,也難稱老辣,但它充滿著冒險與投機 十分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 這是只有那種敢於在關鍵時刻將包括身家性命的一切都拿去關撲的人才做得出 來的事,的確很像是唐康的風格。 其實在仁多保忠看來,石越也有這樣的氣質,只不過他隱藏得太深,而且對石 越來說,所謂的「關鍵時刻」已經越來越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手裡的籌 碼已經越來越多。極端一點來說,就算是河北路全部淪陷,只在大名府防線還在 甚至是只要注京還未失守,對石越來說,那就還談不上「關鍵時刻」。所以他才能 一直不緊不慢的在大名府慢裡斯條的調集著軍隊。 所以仁多保忠很羨慕石越—對石越來說,即便冀州失守,永靜軍失守,仁多 保忠戰死,也沒到需要他冒險拚命的時候,他不付是捐失了三個主力軍而已,聽起 來很震憾,但如今大宋早已不是仁宗時期,一隻能野戰的幾萬人的精兵,就幾乎是 大宋朝的全部。自仁宗朝後期起,從范仲淹、韓琦、彥博們在陝西的幾近白手 起家、苦心經營算起,一直到紹聖朝,數十年堅持不懈的積累重建ˍ特別是經歷過 熙寧朝的浴火重生,由早期王韶的開熙河、種愕的奪綏德,到期的兵制改革,一 直到伐夏之役,宋軍已是脫胎換骨。紹聖朝保留的十隻西軍禁軍之,便至少有五 只戰鬥力不遜於任何一隻殿前司禁軍,這還沒算上諸如橫山蕃軍這樣的部隊:即使 在殿前司諸軍來說,這三隻禁軍,也絕非不可替代。無論是誰,手若還有十萬以 器擅黔軍沒派上用場·就算是不能說確保打贏這場戰氰至少也遠遠談不上山 可對仁多保忠來說,他的籌碼很少,輸光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樂意陪著唐康搏上一把。 關撲的話,與石越這種人玩是很沒有意思的,你快將身家性命都貼上了,他那 裡還是牛一毛,無關痛癢一伯唐康就不一樣了,這次唐康若是再搞砸了,雖說 不至於永無翻身之日,但是兵敗之責是逃不脫的,降責某州編管是免不了的,不說 十年八年,三年五年之內,大約是沒機會再見著注京了。至於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 進入樞,東山再起,那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楚的事。也許唐康會在地方官的任上 終此一生—對於唐康這種胸懷大志的人來說,這與殺了他其實區別不是太大。 所以,與唐康一道玩關撲,是樂趣無窮之事。 要麼就一道立個驚天動地的大功,要麼就一起被編管某州,或者乾脆戰死冀 州,一了百了。唐康都將散丟了出去,早就抱著必死之心渡河的仁多保忠有什麼 不敢跟注的呢? 而且,他的確很欣賞這個計劃。 仁多保忠不動聲色的調整了自己的計劃。他決定配合唐康、李浩將戲演得更逼 真一些。他下令仁多觀國徵集所有的騾馬,派出部隊,多打火把,騎著騾馬,連夜 馳援信都、衡水,到了之後,熄掉火把,再繞道連夜返回,然後,他下令仁多觀國 的第二營在黃河南岸僵旗息鼓,全部換成廂軍旗號服飾。 他向武強的遼軍傳遞了再明確不過的信號:他已經發現原先駐守武強的遼軍消 失,並且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正在加強對衡水、信都的防守,因為他確信武強現 有的遼軍,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對於剛剛與姚咒惡戰過一場的遼軍來說,這合情 合理,仁多保忠親率少量兵力據險堅守,而主力則防守耶律信,同時分兵一部分協 助信都、衡水之宋軍防守苦河,以確保曉勝軍能分出兵力至少牽制住後方的蕭阿魯 帶部。 果然,次日一早,剛剛吃過早飯,遼軍就再次出城列陣。 吃過小虧的遼軍這次學了個乖,他們竟然改變了戰法,在大陣的最前面,排出 了一個數百人的步兵方陣!這可是計仁多保忠吃驚不小,這個步兵方陣的前方,是 手持長矛與大盾的士兵,後面則跟是幾排弓箭手,手持小盾,護住上方,他們緩慢 的向著神射軍的大營推進,在他們身後數十步,則緊跟著遼軍的馬軍。 這個變陣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神射軍對著遼軍的方陣一頓齊射,箭矢落到厚厚的木盾之上,將遼軍的步兵方 陣扎得如刺稠一般,卻絲毫阻止不了遼軍緩慢而堅定的推進。 這讓神射軍的將領們都變得緊張起來,仁多保忠也騰地從他的虎皮坐椅上站了 起來,死死的盯著正一步步靠近的遼軍方陣。 一直以來,大宋樞密院內部都有一種呼聲,許多將領堅信,世界上最好的軍 隊,是由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神!營四者混編而成的軍隊。所以不少將 領,包括關心軍事的臣都認為,神銳軍、飛武軍,才是禁軍的發展方向。甚至連 神銳軍與飛武軍也要進一步改革,讓每一個營都擁有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 火器器械部隊這四個兵種。 但這與宋軍長期以來的發展方向不相符。大宋禁軍,一直以來,講究的都是結 大陣,集結重兵方陣,打大軍團會戰。這宋軍的假想敵有關—遼軍每次出動,至 少都是數萬鐵騎,因此樞密院內壓倒性的觀點,還是傳統的,聚集幾個軍組成一個 個的大陣,才能真正與遼軍抗衡—這符合宋遼交戰的歷史,兩軍交戰史上,大部 分時候,都是數萬人規模以上的會戰,甚至是十萬人以上的大戰。而且,這對將領 的指揮能力,對士兵的素質要求,也要低許多許多,更加容易實施。 甚至連石越都認為,將火器器械部隊配屬到營,會損害神!營的發展。儘管石 越幾乎從不越權去干預樞密院的事情—這倒是容易理解的,有些話在他不做宰相 之前可以很隨便的說,但在做了宰相之後,反而不能說,因為不管他與樞密使們關 系再好,倘若他去干涉他們職權以內的具體事務,後果就必然是一場不小的政治風 波,沒有一個樞密使會甘當宰相的附庸,東府侵犯西府權力的事情雖然一直在發 生,但卻總是十分敏感—但不管怎麼說,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堅定的神!營** 成軍的支持者。 所以,一旦與遼軍開始打仗,宋軍就必須要設立行軍都總管司。 每個都總管司下面,最終會都配轄步軍、騎軍、步騎混編軍、神!營。因為在 實戰,人人都明白,世上沒有萬能的兵種,不存在哪個兵種可以橫掃天下,所有 兵種都有局限性與缺點,都會被一定的對象所克制。優秀的將領,必須要懂得兵種 的配合,針對不同的地形與對手,將自己的弱點限制到最小,而將優勢發揮得最 大。 但這樣的將領是很罕見的。 在遼國,公認的具有如此水準的將領,也就只有耶律沖哥一人而已。即便是耶 律信,這也不是他的長處,耶律信更加擅長的,還是騎兵戰。他被視為能將騎兵的 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將領。 而在宋朝,對於神!營與騎兵的使用,將領們仍然意見分歧。大部分將領對於 馬軍的使用都不太擅長,而擅長統率騎軍的將領,對於要讓騎兵配合步軍作戰,又 是十分的不以為然。 這一點在殿前司諸軍,表現得十分明顯。只有西軍因為長期的戰爭經驗,一 直以來,軍隊都是處在配合作戰的實踐,步軍為主力,其餘一切兵種皆是輔助兵 種的心理早已深入人心,而他們的步軍與騎兵、神!營配合作戰的經驗也十分豐 富,所以在這方面表現要好很多。一個明顯的例是,自紹聖以來,因為戰馬供應 的增加,原來的純步軍振武軍,便一直有神銳軍化的趨勢,他們先是培養騎馬步 兵,然後進一步的增加能夠騎馬作戰的士兵數量。據仁多保忠所知,西軍的神銳軍 與振武軍,每個營都有一個指揮變成了馬軍,雖然神臂弓部隊因為受制於製造材 料的稀缺性,造價高昂而無法擴充,但是射程超過二百四十步的採用棘輪的鋼臂弩 作為替代品被更加廣泛的採用。 西軍甚至有將領在推行這樣的改革—他們進一步犧牲士兵的防護力,甚至 連持盾的長槍兵也只穿簡陋的皮甲,以使他們的軍隊變得更加靈活,同時也能節省 軍費開支—紹聖年間,一副打造精良銷甲,造價就在八十貫以上,普通的銷甲一 般在四十貫左右,僅以四十貫來算,一個營的步卒就可以節省兩萬貫以上,這筆錢 用來培養一個指揮左右的騎兵,綽綽有餘。當然,這只是錦上添花。他們只是在實 踐自己的理念:兵種配合至上,步騎協同作戰至上,提升步軍機動力至上。 自熙寧以來,宋朝武官員,都一致的推崇唐朝的!國公李靖,李!公的兵法 被奉為最可效仿的經典,而這些將領也全都聲稱對是李靖兵法的繼承。他們堅信步 兵才是戰爭的主宰,但他們也同樣認定,惟有步騎協同作戰,才能真正克制遼國的 騎兵。他們還進一步聲稱,不僅僅是克制騎兵,李靖縱橫天下,靠的便是步騎協同 作戰。 在這些將領,出身馬軍的種樸尤其令人矚目,如今已經成為河東軍的神銳四 軍,便是最先改革的一支軍隊。 而這些人,也正是對神射軍最不以為然的一批將領。儘管神射軍也並非全是裝 備神臂弓的弩手,按照宋軍步兵的傳統,也有持盾長槍兵、刀手—事實上沒有這 些他們根本無法佈陣。但種樸等人仍然激烈的批評神射軍,他們諷刺神射軍只不過 是讓騎兵不能靠近而已,談不上真正的克制,而將這麼多神臂弓集結起來使用,純 粹是一種對神臂弓的浪費。 長期駐守雁門的種樸對遼國十分瞭解,他在一份奏折預言,遼國漢人與渤海 人的勢力日漸強大,契丹人也多數定居,雖然馬匹的供應可能會一直充足,但是遼 國遲早會重視步軍。他認為遼國若然不想迅速地走向衰敗,即使蕭佑丹的整頓宮! 騎軍之法也只不過是治標之策,難以持久,遼國君臣遲早會意識到,他們不能將境 內數量最多的兩大種族永遠當成輔助兵種來看待。遼國最終必須也只能依靠漢軍與 渤海軍,若然他們做不到這一點,遼國在軍事上的衰敗就是必然之事。種樸認為如 今遼國的朝廷,多有遠見卓識之輩。他相信遼國最終會完成契丹—包括奚族、 漢、渤海幾大主要種族之整合,而宋軍遲早會遇到一隻真正的由步騎配合作戰的遼 軍。而一旦遇到這樣的遼軍,神射軍將不堪一擊。 便在這一瞬間,仁多保忠突然想起了種樸的那篇奏折。 做為一個西夏降臣,他很早就汁意到種樸的遠見。但他也一直認為,那就算發 生,至少也是幾十年後的事情,從遼軍這次南侵的過程來看,到目前為止,所有的 情報顯示,遼軍也一直將漢軍與渤海軍做為僕從軍來使用。還從未有任何情報提及 過遼軍的步兵方陣—雖然大家都知道,漢軍與渤海軍,肯定有人操練過方陣。 但直到這一刻之前,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很遙遠的事。 仁多保忠克制住心的擔憂,注視著這支遼軍的步兵,這其實很難說是一個方 陣,它的側翼與後方都缺少保護,但在這個戰場上,面對著神射軍,這不是一個弱 點,至少是仁多保忠不能利用的弱點。 這表明遼軍的統帥是個聰明人,他充分的利用戰場的地形,降低了方陣的難度 —它所需要的協調性大大的降低了。伯該計仁多保忠也意識到,他面對的,也許 還不是種樸所形容的那種遼軍。 這也許只是遼軍統帥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一個十意ˍ意識到這一點,讓仁多保忠 略略輕鬆了一些。 但就在仁多保忠還在觀察、思考對策的時候,遼軍的步兵已經推進到他們可以 射箭的距離,盾牌後面的弓箭手收起了手的小盾,開始張弓射箭,以壓制前排的 宋軍弩手,讓他們不能肆無忌憚的射殺他們身後的騎兵:而後排的宋軍也開始回 擊,採用仰角射擊的方式,試圖壓制住遼軍的弓箭手,宋軍的神臂弓手有著極高的 效率,他們三人一組,躲在盾牌與寨牆之後,輪流射箭、裝箭,保證不間斷的殺傷 敵人。 但這仍然是兩個步兵方陣之間的對抗。 雙方都躲在盾牆之後,結果皆可預料—雙方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傷亡,但決 定勝負的戰鬥,要等到短兵相接以後才會發生。但可怕的是,遼軍後面還跟著一支 支騎兵。在步兵箭雨的掩護下,神射軍對他們的傷害,已經變得可以忍受。 眼見著遼軍的盾牆離大寨已不足百步,張仙倫率先沉不住氣,衝到寨牆之後 大聲呼喊著,親自指揮戰鬥。袁天保與吉巡雖然還站在仁多保忠身邊,故作鎮定 卻也是雙唇緊閉,臉色發白。二人的手己纖拎到了佩刀之上,做好了隨時拔刃而 起,與遼人死戰的準備。 出一鱺馨醒黑慧薰吧募煲禮黔吧羹翔霹色瞥斡露 袁天保與吉巡皆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正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卻聽到戰場之 上,突然發出一聲轟然巨響,二人連忙回頭,原來卻是遼軍的盾牆,踩到了一個陷 馬坑上,突然掉了進去。 這個陷馬坑並不是太大,掉進坑的,其實只有四五個遼軍而已。但是,讓人 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其餘那些沒有掉進陷馬坑的遼軍牌手,並沒有整齊劃一的迅 速合攏起來,而是發生了讓人瞳目結舌的混亂:有些人繼續前進,有些人則退了回 來,還有些人停在原地四處張望一 遼軍的步兵方陣,頃刻之間,變成一個大篩。 在寨牆邊指揮的張仙倫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神射軍立即開始毫不留情的齊射 混亂不堪的牌手與失去掩護的弓箭手都成為宋軍的打擊目標,一波齊射,數十人立 時便箭倒地,緊接著,第二波、第三波接踵而至。 遼軍立時一片混亂,弓箭手們開始不顧一切的往回跑。跟在他們身後的馬軍將 領眼見著不對,正要撥出劍來,準備衝鋒,拍該往回跑的幾百人卻正好攔在了他們 衝鋒的路上,他方一遲疑,只覺胳膊被什麼東西擊,然後便覺一陣劇痛,「啊」 地一聲,幾乎掉下馬去,虧得一個騎馬家丁拉住,才未被潰兵踩死。待他穩過神 來,再看周圍,便是這一瞬間,又有十來人箭受傷,宋軍的弩箭如蝗蟲般飛落 而他的騎兵隊已被潰兵衝動,也跟著往後逃去。 遼軍大陣,蕭嵐冷冷的看著這一切,心裡暗叫了一聲:「可惜!」 這是他跟著耶律沖哥學到的一招戰法,當年他追隨耶律沖哥征剿蠻夷,曾遇到 一個部族將大車結成首尾相連的圓陣,躲在車內射箭,令遼軍的騎兵無計可施,遠 了則只能挨打,付出慘重的傷亡靠近後,又會被長矛刺傷。後來耶律沖哥便下令騎 兵下馬,列成方陣,在盾牌掩護下,背著乾草,靠近圓陣放火,最終取得大勝。 他冥思苦想一晚,才想出這麼個妙法來對付面前的宋軍,他幾乎以為可以成功 了,沒想到卻敗得如此莫名其妙。這時候他才感到有些遺憾—要是有一支真正的 步軍就好了。 不過此時,他卻也沒辦法去變一隻紀律嚴明的步軍來。 蕭嵐幾乎有點想放棄,騎兵對付步兵最好的辦法,不是硬攻,而是調動。宋軍 愛守在這裡便守在這裡好了,他可以繞道渡河,直接攻到黃河南岸去—那裡看起 來十分的空虛,只要設法牽制住仁多保忠,不讓他也退回去守黃河便好。但是這只 怕也並不容易一 而且,蕭嵐看著對面的那面「仁」字將旗,心裡實在不甘。 才區區三千餘眾。 仁多保忠便在營! 他率領萬餘馬軍,不能破陷入死地的三千宋軍,連眼見著仁多保忠便在面前 他也不能將之獻俘於皇帝座前! 世上還有比這更能讓他頗而掃地的事嗎?倘若他最開始根本沒去打過仁多保忠 還好,但他已經有了兩次失敗一 況且,若是在這裡列陣都打不過仁多保忠,那被他半渡而擊之,後果只怕更加 不堪。要麼就要設法騙過仁多保忠才能從容渡河,要麼,他終究還是需要擊潰仁多 保忠。 他暗暗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看風向,心裡突然又生出一個主意,轉身對蕭排亞 說道:「給我燃煙,用煙熏!」 說罷,掉轉馬頭,馳向武強城,邊在心裡面罵了聲:「老賊!」 這一天的戰鬥,雖然一直持續到太陽完全落山才算結束,卻是有些虎頭蛇尾。 在步騎協同作戰的嘗試失敗後,蕭嵐又再次祭起遼軍傳統的作戰方法,他讓人 找來大量的濕柴、濕草、牛馬糞便,在上風處燃起濃煙,趁著這濃煙飄到宋軍營 寨,令宋軍無法睜開眼睛時,遼軍便趁勢猛攻。這種戰法的確起到了效果,在濃煙 的影響下,神射軍一時間根本天沙陰止起有效的齊射,宋軍的營寨出現了短暫的混 亂,遼軍一度攻進宋軍的營寨,但仁多保忠反應十分迅捷,他迅速在營寨內用拒馬 組織起了第二道防線,退守第二道防線的宋軍在拒馬後面猛擲霹靂投彈,攻入宋軍 營寨內的數百騎遼軍正與幾百名宋軍苦戰,全然沒想到宋軍會不顧袍澤的死活,使 用霹靂投彈,被炸了人仰馬翻,丟下百餘具屍體,倉皇a}}了宋軍營寨。 這一次機會沒能把握得住,天神便不再眷顧。遼軍被擊退後,風竟然也停了。 蕭嵐眼見著強攻難以成功,跳於改變策略,他又派出一隊人馬找個了渡河繞道渡 河,眼見著對岸只有百餘宋軍廂軍防守,渡河的遼將亦沒太放在心上,找了幾十條 渡船,便大搖大擺的擺渡過去了,不想,最先渡河的兩百餘人馬剛剛下船,便被宋 軍一陣亂射,渡口到到處都是鐵襲黎、陷馬坑,下船之時,又正是最混亂之時,遼 軍有二十餘人立時被射成刺稠一般,這時他們才發現,把守渡口的宋軍絕非什麼廂 贏瞻騾摹秒神臂弓部隊·渡河的遼軍根本組織不起像樣的反擊·只得又貌 渡河部隊的受挫,讓蕭嵐變得疑惑起來,他一時也弄不清楚仁多保忠究竟有多 少部隊在他的面前。而仁多保忠刻意隱瞞自己的兵力,令蕭嵐覺得他有可能將武強 當成了遼軍主力打算強攻渡河的地方—這符合常理,但是倘若宋軍沒有增兵並且 成功瞞過他們的遠探攔馬的話,這意味著,衡水也罷、北望鎮也罷,宋軍必定部 署了大量的疑兵。而不久之後,他派出去的攔馬又發現了在宋軍營寨後面連通武 邑的四條浮橋—這幾條浮橋此前一直被宋軍的營寨所遮擋,蕭嵐只是猜測它們應 該存在。這個情報證實了蕭嵐的猜測,也讓蕭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若非如 此,仁多保忠出現在孤軍深入的三千宋軍之,便不符合常理與人情—主帥理應 出現在他所認為的最重要的戰場。 這個發現,讓蕭嵐又興奮起來。 沒有火炮的協助,遼軍從來就對宋軍的重兵方陣沒什麼辦法,遼軍過去的辦 法,一向都是,只要宋軍結大陣、扎硬寨,那他們就不打。要麼將之圍起來,斷其 糧道,等著他們不戰自潰:要麼繞道而行,去威脅其他的目標,反正河北有無數城 池,而絕大部分城池,宋軍都不可能有足夠的兵力駐守—宋軍總不可能看著敵人 在自己的國土上為所欲為,他們到時候就會跟著遼軍的屁股跑,然後就會讓遼軍有 機可乘。當然,絕大部分時候,遼軍並洲糯要如此費力,宋軍自己的補給能力就會 將他們自己拖垮。在河北,只要超出永濟渠所能幅射的範圍,宋軍就從來找不到穩 定可靠的解決糧草問題的辦法。 雖然很可惜,這一次蕭嵐既無法包圍宋軍,也拿他們的糧道沒辦法,但勝利的 天平,仍然倒向蕭嵐這一邊。若是仁多保忠將他的主力部署在此,那麼,只要韓寶 從衡水渡河、耶律信自樂壽渡河,蕭阿魯帶再自仁多保忠的後方包抄,宋軍便將不 戰自潰。仁多保忠所經營的這一切,全是泡影水月。而他要做的很簡單,牽制住仁 多保忠,然後耐心的等著砍下他的人頭,或者生擒他。 因此,在屢次受挫之後,蕭嵐反而沉住氣了。他雖然還是派出了小隊騎兵,前 往幾個渡口試探虛實,卻也徹底放棄了大舉渡河,調動仁多保忠再殲滅之的想法。 他深信對岸有著宋軍主力,正等著他上鉤。宋軍就是盼著他渡河,然後才好半渡而 擊之。為了不讓仁多保忠發覺他已「識破」仁多保忠的計謀,蕭嵐倒也並沒有停止 對黃河北岸這只宋軍的攻擊,他也必須保持對仁多保忠足夠的壓力。 但他進攻的目的,已經不再是急於攻破這只宋軍,而只是消耗他們的體力與斗 志。他仍然花樣百出的嘗試各種進攻的方法,卻小G"翼翼的避免過大的傷亡。同時 派人向韓寶與耶律信送出情報,還一本正經的向韓寶借調那僅剩的幾門火炮—反 正韓寶是不需要它們了,他拿來試試用火炮攻打宋軍的重兵方陣的效果也不錯。這 可是一直以來,給大遼的將領們帶來最大鼓舞的事。可它還從來沒有機會實踐過 呢!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五之全) 深州,靜安城。 韓寶一面啃著一隻羊腿,一面聽著蕭嵐派來的使者報告武強的戰況。 攻克深州,全殲拱聖軍,雖然帚後跑了姚咒,但這樣的戰績,足以讓韓寶的聲 望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僅皇帝高興的派遣使者到軍大加賞賜,甚至韓寶 與蕭嵐二人的王爵,亦已是十拿穩。大遼乃是軍功至上的國家,打了這個勝仗之 後,韓寶便己纖隱隱有可與「二耶律」分庭抗禮之勢,倘若再能立下功勳,那麼韓 寶至少便可以壓過耶律沖哥一頭。這種微妙的心理,甚至讓韓寶對這場戰爭的態 度,也跟著變得微妙起來。對於耶律信的反感,對於戰爭後果的擔憂一暫時統統 讓位於他內心深處對於建功立業的飢渴。 儘管韓寶還是竭力的掩飾著自己的這些情緒。 但即便是蕭嵐,對於耶律信新的作戰計劃,心裡面也是支持居多的。 奪取永靜軍,伺機殲滅冀州與永靜軍的兩隻宋軍—倘若這個計劃能夠成功 曉勝軍與神射軍的滅亡,對於宋廷的震撼,將遠遠超過拱聖軍!即便不能完全如 願,攻佔永靜軍,也能給遼軍帶來極大的主動。 韓寶心裡不是沒有擔心—如今遼軍的戰法,已經與他們的傳統戰法偏離得太 遠了,過去,他們從來不在意任何一座城寨的得失,卻也從未過久的曝師於外一 但是,在品嚐了全殲南朝一支上四軍—而且還是據城堅守的南朝禁軍—這 樣的勝利的味道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如今,韓寶的軍隊,雖然略息疹齋,卻士氣高昂。韓寶與蕭嵐如約讓部族、屬 **們洗劫了深州城,當然,他們並沒有完全遵守蕭嵐的諾言,深州的財物,並未 盡歸他們所有,而是劃分了區域,宮分軍、渤海軍、漢軍也參與了對深州的洗劫。 但這只是對他們未能盡力戰鬥的一種懲罰。韓寶與蕭嵐十分公道的主持了對戰利品 的分配,他們將宋人的府庫的財物,根據戰功的大小,進行獎賞,使得那些在攻 城之損失慘重的部族,得到了最多的財貨。這讓所有的人都無話可說。而且,這 是一座富庶之城,每個人所劫掠的財物,都足以讓他們停止一切的抱怨,甚而對韓 寶與蕭嵐感恩戴德!韓寶能聞到無處不在的貪婪氣息,他很瞭解這些人,他們不會 就此滿足,而是將食髓知味。 每個人都在渴望新的戰爭。 他的軍,到處都在流傳冀州與永靜軍的富庶—那遠遠不是一座靜安城所能 相提並論的臀 韓寶帶著矛盾的心態,感受著這一切。 一方面,他也渴望著更多的功績: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他心裡 面也很清楚,儘管眼下大遼佔據著主動,但他也不能低估他們可能會遭遇的困難。 他的確殲滅了拱聖軍,然而,拱聖軍也向他證明了宋軍已非昊下阿蒙。 「這只是一道開胃菜,真正的惡戰尚未開始!」這是韓寶與蕭嵐密議了許多次 之後,達成的一個共識。在戰場上,暫時的主動與優勢,隨時都可能轉換,二人計 算過時日,眼見著宋軍的主力很快就要抵達戰場,要真正能維持住大遼的優勢,耶 律信攻略永靜軍的計劃,必須要有所成效。 他們出兵的季節實在不太好,在河北這樣一馬平川的平原上,倘若是冬春之季 就要好得多,河流結冰,便於馳騁。但在這個季節,平原之上的河流,仍然是一種 限隔,僅僅是一河之隔的冀州,因為有那條小小的苦河,便不知給韓寶平添了多少 麻煩。 蕭嵐懷疑仁多保忠的主力便在武強,這個消息讓韓寶略微有些失望。仁多保忠 似攻實守,令韓寶引神射軍渡河,聚殲於黃河以北的希望化為泡影,而倘若他的主 力果真到了武強,那麼,仁多保忠守武邑、武強:唐康、李浩守苦河,韓寶想要僅 靠自己來打開局面,便變得異常的困難。顯然,宋軍此時的弱點,是暴露蕭阿魯帶 與耶律信的面前,而不是他與蕭嵐的面前。 聽完使者的察報之後,韓寶馬上著人喚來蕭吼與韓敵獵。此前他分派了二人 分別去刺探南邊冀州與西邊祁州的宋軍軍情。 「蕭吼,你可探得確實?唐康、李浩果然還在衡水、信都?」韓寶目不轉睛的 望著蕭吼,後者的箭傷尚未完奪疹俞,但他始終是韓寶最信任的部下。 蕭吼躬身行了一禮,肯定的回答道:「回晉國公,末將探的清楚。宋人在苦河 的幾處渡口,設立了數十處的望樓與能台,各處皆有巡檢與忠義社巡邏偵望,防範 十分嚴密。末將繞道渡河,攻破一處望樓,抓了兩個生口,嚴刑拷掠,二人口供亦 可證實,宋軍之部署,是唐康守信都、李浩守衡水,二人皆稱親眼見著衡水城有李 浩的將旗,曉勝軍駐紮於兩城之,沿河則由何灌的環州義勇負責,據聞何灌在所 有的渡口處都挖了陷馬坑、布了鐵襲黎,甚至還臨時造了一些炸炮埋設。他們事先 黔霸撮黯瓣翼整膊我大軍往何處而去立時燃起狼呱。都與衡 他說到此處,見韓寶微微點頭,又說道:「以末將愚見,於這炸炮須得小心應 付。」 韓寶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道:「此物亦無甚大用。」他見蕭吼臉上露出遲疑之 色,又笑著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曾聽西夏投奔本朝的貴人說過此物,此 物可埋設於地下,人馬踩踏,便即爆炸傷人,若是不知虛實,自不免以為神鬼莫 測。實則亦不過一震天雷而已。此物果真要有所作用,需要數量極多,若少了則全 無用處,故此於河北一地尤其無用。便是南朝,亦不甚用它。其實比起火炮來,這 炸炮不過是末技而已,韓守規便能造,只是這物什造起來十分麻煩,一個熟練工 匠,一年到頭也造不了多少枚,造價還不便宜,埋下之後,不管炸沒炸,便算報 銷,炸了還好,不炸更麻煩,最後還要自己去引爆,故此!王在世時,便不取它。 南朝再有錢,每年的軍費亦是有限的,用在此處了,彼處便要削減。他們再華而不 實,亦不至於如此愚蠢。 飲環州義勇本是南朝精兵,軍多有各種奇能異 士,如今狗急跳牆,搬出這陳年舊貨,亦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而已!」 說完,又沉聲道:「果真要強攻渡河,傷亡必大。是以多幾枚炸炮,其實倒無 關大局。相較而言,反倒是陷馬坑與鐵襲黎更難以對付。」 韓敵獵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這時吃了一驚,抬頭問道:「爹爹莫非要強攻渡 河麼?」蕭吼也是一愣,抬眼望著韓寶,卻聽韓寶搖搖頭,道:「兵法上說,善攻 者動於天之上。如今宋軍既已嚴陣以待,蕭老元帥又已繞到了唐康、李浩的後 方,我軍有萬全之策,我又何必白白犧牲將士性命?只是咱們也不能坐享其成,雖 然不真的強攻,卻也要設法保持對唐康、李浩的壓力,以免讓他們能騰手來,去 對付蕭老元帥的那支奇兵。」 韓敵獵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道:「自攻克深州,我軍亦已休整快十日。軍 如今求戰心切,士氣可用。以孩兒之見,不如分兵數枝,每日輪流攻打苦河的那 七八個渡口,既可探明宋軍虛實,亦能令唐康、李浩疲於應命。」 韓寶心裡雖也同意韓敵獵的計策,但他教素嚴,卻也不急於同意,反板著臉 訓斥道:「我令你深入祁州,打探真定、祁州宋軍虛實,你卻幾乎是無功而返,你 又有何話說?」 韓敵獵臉一紅,忙欠身道:「請爹爹給我一千精兵,孩兒願再去打探!」 韓寶哼了一聲,「你卻不必去了。蕭吼,還是你去!」 「遵令。」蕭吼忙抱拳應道,一邊尷尬的拿眼睛瞥了韓敵獵一眼。卻聽韓寶又 說道:「探不清慕容謙的虛實,終是難以心安。上回與你交戰的,果真是渭州蕃騎 麼?」這話卻是問韓敵獵的,韓敵獵連忙回道:「千真萬確,我是親眼見著他們的 旗幟。」 「如此說來,慕容謙的鷹下,如今至少有武騎軍、橫山蕃軍、渭州蕃騎,便是 粗粗一算,步騎已近三萬之眾!」提起此事,韓寶只覺如芒在背,他望著蕭吼,道 「慕容謙是南朝宿將,坐擁三萬之眾,卻似乎全無進取之心,此大非常情。蕭 吼,此番你定要不惜深入,一定要弄清楚慕容謙到底有多人馬,各在什麼地方,猜 不透慕容謙打的什麼算盤,我就難以專心來對付唐康、李浩!」 「爹爹,孩兒願與蕭將軍同往!」 「不必了。」韓寶冷冷地拒絕道,「你另有差遣。」 韓敵獵很不甘心的看了蕭吼一眼,躬身道:「還請爹爹示下。」 「你見著南朝諸軍戴孝了麼?」韓寶瞥了他兒一眼,「南朝太皇太后去世 了,皇上打算派韓林牙去南朝致哀,你挑三百騎人馬,將姚古護送到肅寧,會合了 韓林牙,然後隨韓林牙一道往注京去!」 「啊?要讓孩兒去南朝出使?」韓敵獵愣住了。這時候去出使,可不是什麼好 差使,雖說不至於丟了性命,但是被扣押軟禁,卻是大有可能,他一時沒弄明白為 何要讓他去幹這件事。 「你害怕了麼?」 「沒什麼好怕的。」韓敵獵尷尬的笑了笑,「不過,孩兒還是寧可打仗。」 「沒出息!」韓寶罵道,「這是皇上親自點了你的名,是你的造化。一勇之 夫,我大遼多的是!此番你若隨韓林牙出使成功,勝過斬首千級!為了你要出使南 朝,朝廷提前頒布了對你的賞賜,因南下征伐之功,封你為遂侯。 」 這個消息立時讓韓敵獵與蕭吼都變得高興起來,韓敵獵年不過十八歲,一朝封 侯,幾乎是如同一步登天,哪能不喜?便是蕭吼,他的軍功更在韓敵獵之上,見韓 敵獵已封侯,便知他的封賞亦不過是遲早間的事,對於他這樣出身低微的人來說 受封侯爵,實是他的人生地位最翻天覆地的一次改變。二人都是歡天喜地,韓敵獵 也不再計較要去出使宋朝之事,只認真聽韓寶繼續說道:「待韓林牙起程,朝廷便 下令滿朝武為南朝太皇太后戴孝。此番將姚古 回去,是為了表達我朝對南朝太 皇太后的尊敬之意,你一路上,須得好生待他,以免落人話柄。」 「是!」韓敵獵方恭聲答應了,卻聽外頭有人高聲察道:「緊急軍情!」 韓敵獵與蕭吼連忙朝韓寶行了一禮,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之時,二人瞥了一眼 那遞送軍情的使者,卻認得是耶律薛禪的部下,二人知道耶律薛禪此前奉命駐守束 鹿,防範祁州宋軍,這時不免都暗暗吃了一驚。韓敵獵想起蕭吼正要去祁州、真定 刺探宋軍軍情,不由擔心的看了蕭吼一眼,卻見蕭吼正從隨從那裡牽過坐騎,臉色 十分凝重,他張張嘴,想要叮囑兩句,卻見一個!士大步走到蕭吼跟前,說道: 蕭將軍,晉國公召見!」他不由得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蕭吼剛剛從韓寶那兒出來,卻馬上又被召了回去,他心裡知道必是束鹿那邊出 了什麼變故,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才走進帳,便見韓寶正站在一副輿地圖前,目 光緊緊盯著束鹿一帶,見他進來,馬上說道:「你不必去祁州了!」 「果然!」蕭吼心裡說了一聲,又聽韓寶說道:「束鹿來報,淳沱河以北的深 澤鎮,以南的鼓城 ,都出現大股的宋軍,宋軍的前鋒,昨夜夜襲束鹿,差點 得手。看樣,慕容謙來了!」 在韓寶接到大股宋軍出現在淳沱河兩岸的深澤鎮、鼓城之東,甚至有宋軍夜襲 束鹿的緊急軍情的同時,進駐祁州鼓城的武騎軍副都指揮使王瞻,也接獲了一些奇 怪的情報。 不瞻醉守的祁州鼓城縣,東出真定府十里,至深州城尚不到一百五十里,距 束鹿就更近,不過百里左右,自古以來,鼓城便是真定、河間之間交通的必經之 道。整個鼓城縣的地勢平緩開曠,雖然海拔由西向東緩緩降低,但奔馳其地,卻幾 乎難以感覺。除了城北十三里有淳沱河流過以外,在淳沱河北的深澤鎮,還有一個 稱為「盤蒲澤」的小湖。此時,把守深澤鎮至鼓城之間的淳沱河上的危渡口、五鹿 津口等幾個渡口的,是橫山蕃軍的任剛,而不瞻則率了一個營的騎兵,在鼓城西 邊五里的鼓城山上設寨。 對於慕容謙安排給他的這個差遣,王瞻心裡面免不了有許多的腹誹。他也是進 過講武學堂的,聽過不少的歷史戰例,鼓城這個地方,可給不了他安全感,須知隋 唐五代之間的戰爭,不論是李藝與劉黑闊相爭,還是李克用與朱全忠爭雄,鼓城都 是個遭池魚之殃的地方,也不管是西攻鎮州、東掠深州,又或是南奪冀州,反正 大軍只要路過鼓城,順便就會攻下此城,洗劫一番。在地埋上,淳沱河在帶給鼓城 無窮無盡的水患以外,並沒有順便給過鼓城軍事上的安全:而雖說西邊有一座鼓城 山,可是鼓城到底是利於騎兵馳騁的地方。對於鼓城那又小又矮的城牆,王瞻更是 大皺眉頭—遼軍不來則罷,若來攻城,用不了一時三刻,鼓城便該姓耶律了。 因此,王瞻一直覺得這是慕容謙或者姚雄沒安好心的安排。但更讓王瞻氣不打 一處來的,還是幾天前抵達深澤鎮的渭州蕃騎都指揮使劉法。 原本,與河朔將領不同,王瞻一向知曉西軍底細,他知道渭州蕃兵是當今右垂 相石越的親信李十五所創,在平定西南夷之亂,也曾立下過一些戰功,雖然李十 五在紹聖初年因染卜瘴終而壯年病故,但繼任的都指揮使劉法是王厚親自推薦,也 是輕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聽說劉法到了深澤鎮之後,王瞻本是懷著刻意折節 下交的心態,邀請劉法來參觀鼓城山的風景與鼓城城北據說是東漢皇甫篙所築的京 觀遺址—故老相傳,那是皇甫篙用斬下的十餘萬黃巾軍的人頭壘起來的一大奇 觀。但沒有想到,劉法這廝借口自己感染風寒,根本不願來見他。初時不瞻壞信以 為真,後來他派出去的斥侯打探到劉法親自率了一小隊人馬遠出束鹿刺探遼軍軍 情,與束鹿的遼軍打了一仗,王瞻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劉法哪裡是得了什麼風 寒?這分明是瞧不起他,不願意來見他。因為劉法官階比他低,見著他後,免不得 要給他行禮! 若是慕容謙、姚雄在不瞻而前拿點架,也就罷了。甚至,倘若渭州蕃騎的都 指揮使還是李十五,這口氣,王瞻也忍了,但劉法又算是什麼東西?當王瞻在西軍 建功立業之時,劉法還不知道在哪兒吃奶呢!這幾日間,王瞻心裡面便就只想著 要如何才能出這口惡氣。劉法官階雖比他低,但與他不相隸屬,要報復,卻也不是 容易之事。 王瞻在知道劉法親自出去打探軍情之後,便加意留心,派出不少斥侯前往束鹿 打聽消息。然而得到的消息,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束鹿縣境之內,有所謂背、牛丘、馳丘、靈丘、黃丘一共五座小有名氣的 小山,縣境的南邊,則是大陸澤的北部,縣北還有一個束鹿巖,能輕而易舉的藏下 個千餘人馬—昨日這一日之內,斥侯回報,這束鹿五丘至大陸澤北部,突然煙塵 高揚,族旗相連,從旗號來看,竟然是慕容謙的大軍!尤其是黃丘一帶,從旗幟來 看,至少有五千之眾屯兵其。不僅如此,白天斥侯可以看見不知有多少人馬 在那裡旁若無人的耀武揚威,還與小股遼軍發生激戰:夜晚這些突然冒出萊百!宋 軍,竟然還進攻了束鹿縣城! 初時,不瞻壞以為是劉法或者任剛鬧的玄虛,但令他意外的是,沒多過久 任剛便派了人來問他:出現在束鹿的這只宋軍是不是他的部下?! 王瞻頓時糊塗了。他知道這幾日間,劉法與任剛打得火熱,倘若那是劉法的 部隊,任剛必然知情。何況劉法駐紮在深澤鎮,而任剛把守著淳沱河的渡口 劉法便是想瞞他,亦不可能瞞得過。出現在束鹿的宋軍既然並非劉法、任剛部 又不是他自己,這附近最近的宋軍,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 非得經過鼓城不可,王瞻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支部隊可能與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關係。因為雖然從地圖 上來看,冀州與深州毗連,但是,從衡水到束鹿,卻也有一百多里,這一百多里並 不好走,除了要渡過苦河外,所經過的,全是遼軍佔據的地盤,一路之上,到處都 是打草谷的遼軍。別說人人都知省唐康與李浩既無兵力亦無必要跑到束鹿來與遼軍 對壘,便是要走過這一百多里而不驚動遼人,不被遼兵追殺,那在王瞻看來,便已 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裡面是十分肯定的,數日之前,曾經有唐康、李 浩的使者經過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見慕容謙,雖然使者不肯對他明言有何所請,但 王瞻心裡明鏡似的—月翔是去求慕容謙發兵,協同他們打仗的!唐康與李浩的兵 力,已經捉襟見肘了。 所以,思前想後,不瞻帚終還是判斷,這必定是劉法搞的鬼。而任剛不過替 劉法掩飾而已,所謂「欲蓋彌彰」,劉法此人,必定是貪功求勝,故而違背慕容謙 的節度,私下裡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誘韓寶來攻打他們。 劉法這廝貪功,原本不干他王瞻鳥事。但是,如今是不瞻醉守鼓城,一旦遼軍 引兵來攻,他王瞻是要首當其衝的! 這不是算計他王瞻麼? 弄明白這間的章之後,不瞻直是怒從心起,惡向陽邊生,猛的一拍桌 案,高聲喝道:「來人啊!」 他的親兵指揮使李餛立時跑了進來,朝他行了一禮,問道:「將軍有何盼 咐?」 「備馬!快備馬!」王瞻惱聲喊道,「你帶齊人馬,咱們往深澤鎮去!」 任剛不是故意來耍他麼?劉法不來見他?那他不瞻親自去深澤鎮見他劉法! 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澤鎮見不著劉法與渭州蕃騎,任剛要如何向他解釋? 李餛覷見王瞻神色,不知他為何發怒,卻不敢多問,連忙答應了,正要退出去 召集人馬,忽聽到帳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來,在門口察道:「啟察將軍,第一指揮 在營外抓了個奸細,他自稱是拱聖軍翔魔橋尉劉延慶,想要求見將軍!」 「什麼劉延慶李延慶的!」不瞻大步走出大帳,罵了一句,「可有官告印 信?」 「身上只搜出一面銅牌,是翔魔橋尉不假,然官告銅印皆無,此人聲稱是在亂 軍之丟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瞻冷笑道,「一面銅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奸細無 疑。關起來,好好拷打!」 「是!」那察報的節級正要退下,王瞻心裡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喝止,皺眉問 道:「方纔你說他叫什麼?」 「回將軍,此人自稱劉延慶!」 「劉延慶?劉延慶一」王瞻口念叨了兩聲,納悶道:「這個名字如何這般 耳熟?」他站在那兒,卻始終是不記得自己曾經認得一個叫劉延慶的,但這名字 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陣,還是不得要領,王瞻正要放棄,卻見他的書記官 正好過來,他心一動,問道:「書記官,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劉延慶的?」 那書記官一愣,忙回道:「振威問的,可是拱聖軍的劉翔鷹劉延慶將軍?」 這個輪到王瞻吃驚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認得?」 書記官笑了起來,「振威真是貴人多忘事。劉翔鷹是天下詔表彰過的,戰報 之上,屢有提及。」 「呀?」不瞻張大嘴,頓時全想了起來,忙對那察報的節級喝道:「快去將劉 將軍請來,好生相待。」 那節級早在旁邊聽說了,院忙答應了,退了下去。李餛在一邊聽說不瞻又要見 劉延慶,正要詢問是不是還要去召集人馬,但不瞻己經轉身入帳,他不敢進去追 問,只得也退了下去,給王瞻備馬。 當王瞻在他的大帳見著劉延慶時,劉延慶的狼狽,幾乎令王瞻不忍睹視。 劉延慶倒沒受什麼傷,只是他掉隊之後,戰馬在突圍箭,早已倒斃,他是一 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因為要躲避遼軍,只能晝伏夜行,又沒有吃的,只 能靠吃點生食勉強裹腹,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圍時全 丟了個乾淨,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見地方官員,因打聽到鼓城山上有宋軍駐紮,他 便想著碰碰運氣,看看軍是否有相熟故舊,好證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騎,弄 點盤纏,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張望,竟被巡邏的士兵當 成奸細抓了起來。 從深州突圍後,劉延慶害怕遼軍發覺,早將戰袍、銷甲脫掉扔了,找了個死去 的平民,從屍體上扒了件破舊袍穿著,除了那面銅牌是僅有的能證明他的身份物 什,他還貼身藏著,其餘弓箭、刀劍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於野外,因此身上又 髒又臭—他這副樣,劉延慶比誰都清楚,他在大軍駐地之外「鬼鬼祟祟」,縱 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認為他是遼人奸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當成奸細殺了去領 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時,劉延慶幾乎以為自己就要糊里糊塗死在自己人 手上了。 當得知自己竟然逃過此劫之後,劉延慶對於不瞻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不瞻只是簡單的詢問了劉延慶一些拱聖軍的事情之後,便確定了劉延慶的身 份。雖然二人素不相識,但是,劉延慶的狼狽,讓王瞻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為此 事,他只得暫時擱下去找劉法與任剛算賬的事,盼咐了下人領著劉延慶去沐浴更 衣,又忙著叫人置辦酒宴,喚來營的幾名將領作陪,親自在營款待劉延慶。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見如故。 洗過澡,換過衣服的劉延慶,談吐風雅,絕無半點的死板固執,在許多事情 上,他與不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與鷹下幾名將領不斷的詢問他守!深州 之時的細節,還有他隻身逃回鼓城的經歷,都是十分磋歎與欽佩。劉延慶本是受天 詔令表彰的武將,對於王瞻等人來說,這是令人羨慕的至高榮耀,此時又聽他講 起種種經歷,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不知不覺間,劉延慶早已是當世之英雄,人 間之豪傑。 王瞻深知劉延慶不僅是簡在帝心,更是兩府、清議都認可的英雄,此番大難不 死,日後榮華富貴,可以說是唾手可得。他雖然官位暫時高於劉延慶,但這時候竟 絕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結交。劉延慶則是對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傾心相待。 二人又談得投機,宴席之上,趁著酒興,便換了帖,義結金蘭。 王瞻與劉延慶相談甚歡,接風之宴散去之後,不瞻又親自領著劉延慶觀看他在 鼓城山上的營寨。劉延慶是個機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雜,他不便多問,這時只 有他與王瞻二人,便趁機問起姚咒等人的下落,周圍地區的軍事部署。自王瞻口 ,他這才知道原來姚咒突圍之後,到了真定府,此時已經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銷 護送著,前往大名府,拱聖軍其餘人馬,則全歸了段介。劉延慶又詢問李渾下 落,王瞻哪裡認得李渾,自是不得要領。二人正走到營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 之上,到處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樹,劉延慶觸景生情,想起拱聖軍一朝 瓦解,姚咒將要被問罪,眾多袍澤部屬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前程 未卜,一時間,不由悲從來,藉著點酒意,竟嚎陶大哭起來。 不瞻如何能理解劉延慶心的悲涼?他以旁觀者的心態,只覺得劉延慶是苦盡 甘來,前程似錦,心羨慕還來不及,見他問得幾句,突然沒來由的大哭起來,只 道是他與李渾關係極好,因而悲傷,因在旁邊勸慰道:「賢弟不必如此傷心。世間 之事,自有命數,想來那李將軍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賢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後前 途正不可限量一」 劉延慶身在局,他只道姚咒都被問罪,他們這些將領,縱不被問責,那也是 樹倒瑚緲散,總是個「敗軍之將」,只覺前路茫茫,這時聽王瞻相勸,又說什麼「 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態,一面止住淚水,一面說道:「愚弟乃是敗軍之 將,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結識哥哥,否則早已身死異鄉,做了孤魂野鬼。如今 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個不情之請一」 他尚未說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說什麼:「賢弟想去北京?」 劉延慶點點頭,道:「不論是禍是福,總得讓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不瞻見他心事重重ˍ只覺是祀人憂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見,賢弟且不 忙著去北京。賢弟只須寫一封書信,我著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賢弟只管在這裡等 候宣台的處分便是。如今路上並不太平,契丹的攔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總管 馭將甚嚴,我實實撥不出人馬護送,但若是賢弟此時一人動身,我又放心不下。依 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會退兵,兩朝將會議和,待到太平一點再走不遲。」 「議和?」劉延慶心裡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關心這些軍國大事,只聽王 瞻又誠懇地說道:「再者,不瞞賢弟,如今我這兒也是兵微將寡,軍諸將,全不 堪用,與我一道駐守祈州的劉法、任剛之輩,自恃悍勇,甚輕我武騎軍。若有賢 弟這等人物在軍助我一臂之力,劉法、任剛之徒,又何足道哉?」 這幾句話,卻是不瞻的肺腑之言了。經歷深州之血戰之後,劉延慶對於戰爭 十分的厭倦,只覺得哪怕受點責罰,也要遠遠的躲到後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 堅,但這時聽不瞻說得十分懇切,他對王瞻十分感激,頗懷知恩圖報之心,這時候 倒不好拒絕。只是他也不知道劉法、任剛是什麼人物,因問道:「哥哥貴為武騎 軍副將,這劉、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對哥哥無禮?」 劉延慶算是問了不瞻的痛處,他唱然長歎一聲,拔出佩刀來,狠狠朝著一塊大 岩石研去,只聽噹的一聲,火花四濺,一把好好的寶刀,刀刃被崩出一個小缺口。 王瞻更是惱怒,將佩刀惡狠狠地擲入山谷,咬牙罵道:「終有一天,要讓劉法、任 剛這些小人好看!」 因說起二人種種目無人之狀,又提到劉法貪功,擅自興兵,在束鹿一帶大布 疑兵之事。劉延慶認真聽著不瞻所說的一切,他其實並非擅長謀略之人,只是在深 州與契丹血戰數十日,幾度在生死之間打轉,性上不免沉穩鎮定許多。王瞻一說 完,劉延慶馬上覺察到其的問題,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連忙問道:「何出此言?」 「劉法若果真是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該悄悄去偷襲。縱然攻不下,也要示 敵以弱,令遼軍以為他們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機可乘。如此大張旗鼓,對 他有何好處?難道還能嚇跑束鹿守軍不成?依我看,只會招來更多的遼軍。聽哥哥 所言,渭州蕃騎也就是那麼點兵力,鬧這等玄虛,豈不是找死麼?」 劉延慶的這一番話,卻是在情在理,一下就讓不瞻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 錯了。他越發覺得留下劉延慶幫忙之正確,因又問道:「那賢弟以為那是何人所 為?」 劉延慶又想了一會,才回道:「這恐怕是禍水東引之策。韓寶、蕭嵐,弟所深 知,狠如狼、猛如虎,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韓寶、蕭嵐來攻打慕容大總管。此 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韓寶、蕭嵐知道慕容大總管在其側翼,若他捨不得放棄深州 便免不了要移師西向,先來攻破西邊的威脅一」 「那樣一來,這疑兵之計,不是被揭破了麼?」 「自然難免被揭穿!但是韓寶、蕭嵐豈能甘心白跑一趟?他們既然知道這裡沒 有慕容大總管的大軍,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個地方洩憤,順便打一下鼓 城,亦不無可能一」 他話未說完,不瞻己被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韓寶、蕭嵐果真會來打鼓城 麼?」 劉延慶其實亦只是猜測而已,他全然不知道遼軍的戰略重點乃是攻取永靜軍 韓寶絕不可能在鼓城來浪費時間,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來揣測,越想越覺得必 是如此,因篤定的點點頭,道:「必是如此!」 這卻將王瞻嚇得不輕,拱聖軍都敗在韓寶手上,他區區一個營的武騎軍,又如 何敢與韓寶爭鋒?只是這等話卻不便宣之於口,只問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兒引 誘遼人?這豈不是一豈不是一」他差點便將「借刀殺人」四個字都說了出來。 「必是唐康、李浩!」劉延慶斷然說道。 「唐康、李浩?」王瞻張大了嘴巴,「這如何可能?」 「引得韓寶、蕭嵐西進,只對唐康、李浩有利。」劉延慶道,「我聽說曉勝軍 為救援深州,損傷慘重。如今深州既失,韓寶、蕭嵐下一個目標,便是唐康、李 浩。他二人兵力難以抗拒遼軍,便設法轉移遼軍注意力,一旦韓寶、蕭嵐西進,與 慕容大總管打起來,二人便可以趁機北進,收復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夾擊遼 軍二,, 「可他二人已沒多少人馬,如何能逾百里而至束鹿布此疑陣?」不瞻壞是將信 將疑,只覺不可思議。 劉延慶望著王瞻,道:「哥哥聽說過環州義勇不曾?」 【l〕按:近代以來,地雷被廣泛使用,主要是源於工業化時代以後,地雷 生產成本大幅降低,成為十分便宜的武器。這與小說所處於的手工業時代之情況完 全不同。小說所敘之炸炮,實則最晚於明末國便已發明,然未被廣泛應用於戰 爭,竊以為原因即在於性價比太差。 【2〕註:大遼官制,在爵位之上,大體是繼承大唐的等爵制,另有創新 改變。遼國在!王蕭佑丹主政期間,吸納宋朝對勳爵制度的改革,與遼國傳統制度 相結合,將爵位改成十二等爵,依次為:二字王、一字王、二字國王、一字國王、 郡王、國公、郡公、侯、縣公、伯、、男。學漢制,重視侯爵,侯爵以下,皆是 榮銜,並無實利,然至侯爵,不僅有不菲之薪傣,更有更高之政治待遇,在朝堂之 上,位序排在各州牧守之前。大遼更重軍功,故自太平興起來,非有大軍功,絕 不可能封侯。故而侯爵在此時之遼國,尤為珍貴難得。蓋蕭佑丹特以此激勵將士 也。 【3〕註:真實歷史上,雖然淳沱河在北宋朝改道頻繁,但應當是在北宋後 期之政和年間方大舉改道,走鼓城(今晉縣)之南,注入苦河。故此時之河道,至 少鼓城一段,仍當與《元和郡縣志》所載無異。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六之全) 劉延慶雖然對唐康、李浩、何灌與韓寶、蕭嵐的動機猜得離題萬里,甚而有點 小人之心,但出現在束鹿以西的部隊就是何灌的環州義勇這件事,卻被他誤打誤撞 的猜了。 這正是何灌所獻的牽制韓寶之妙計—不管何灌怎麼樣在苦河以南大布疑兵 又或盡力防守,要想騙過或者阻止韓寶,那都是不可能的。韓寶用兵謹慎卻不膽 小,明知道蕭阿魯帶在唐康、李浩的後方,即使只是為了協助蕭阿魯帶牽制一下冀 州的宋軍,他也不會因為宋軍兵力多或者防守嚴密,便知難而退,連試都不去試一 下。因此,何灌的計策,除了要在苦河的南岸大布疑兵,還要另辟奚徑,去吸引韓 寶的注意力。 而何灌打的,便是慕容謙的主意。 他在冀州只留下了兩百環州義勇,由一名膽大的指揮使率領,打著他的旗號 四出巡視,將協助他們防過的冀州巡檢也瞞了個嚴嚴實實,而他本人,則親自率領 著餘下的那不足五百騎人馬,扮成遼軍,多帶旗幟,晝夜疾行,神不知鬼不覺的出 現在束鹿的西邊,然後大佈疑陣。束鹿五丘,都是樹林茂密,他在那些地方,紮了 一座座空寨,扮成數千之騎,覷視束鹿之態,為了不使遼軍起疑心,更是主動出 擊,將所部裝成是大軍的先鋒軍,不斷尋找束鹿的遼軍作戰。 不得不說,這個計策十分的凶險。倘若遼軍在束鹿的將領有勇有謀,又或者稍 微莽撞一點,便憑何灌這點兒人馬,很快便會露餡。如此一來,冀州虛實,便會被 韓寶所知,他揮兵渡河,只恐連冀州城都岌岌可危。 但何鴻相罷,唐康、李浩也罷,賭的便是天下無人敢小瞧了慕容謙! 他們相信以韓寶少能,必然早已知曉慕容謙到了真定府,而且慕容謙又擺了幾 粒棋在祁州,那麼真定、祁州宋軍的東下,便是韓寶不得不警惕的。況且,無論 如何,當束鹿以西出現宋軍的時候,韓寶絕不可能不想到慕容謙,而認為那會與冀 州的宋軍有關。就算遼軍識破了那是疑兵,也會認為是慕容謙布的疑兵,他們仍要 花點時間去琢磨下慕容謙的用心。只要運氣不壞到一定程度,沒個幾天時間,遼人 是不可能想到冀州的宋軍的! 而唐康他們最需要的,便是時間。 因為這個計策還有後手的。只是這個「後手」,並不完全在何灌的掌握之。 原本此策是可以由左軍行營都總管府的宋軍來完成的,無論是武騎軍還是橫山 蕃軍東下,韓寶就得面臨兩面作戰的窘境!但遼軍的策略,就是打宋軍一個時間差 —真定府慕容謙得知冀州的戰況,然後揮軍東下,這是需要時間的,倘若一切順 利的話,當慕容謙出現在深州的時候,韓寶的大軍,早已經到了永靜軍。河北戰場 是不存在什麼後路的,整個河北,到處都是後路。當永靜軍在手之後,深州讓給慕 容謙也無關緊要。甚至韓寶與耶律信在解決了永靜軍與冀州之敵後,還可以回過頭 來,再收拾掉慕容謙。 現實亦是如此,就算是唐康、李浩,也指揮不了祁州的宋軍,他們亦不可能去 要求慕容謙的部下做什麼,甚至為了怕過早洩露消息,何灌都不能主動與王瞻、劉 法們聯絡。只是唐康再度派出密使,兼程前往真定府求見慕容謙,將這個計劃告知 慕容謙,並向他乞兵相助。 若無慕容謙的相助,何灌的疑兵之策,很難持續十日之久而不被韓寶識破,但 是,何灌與唐康、李浩,都將賭汁壓了慕容謙身上,如此一來,何灌的疑兵計,隨 時都可以假戲真做!只要能騙過韓寶三四日的時間,何灌不論慕容謙肯不肯發兵 都會立即返回冀州。若然韓寶發覺,掉過頭來進攻冀州,他便只能硬守。但,只要 慕容謙肯急時發兵,疑兵變成貨真價實的大軍,那麼韓寶便只可能派出偏師進攻冀 州,何灌再堅守苦河四五日,便未必不能做到。 唐康、李浩都知道這個計策極為冒險,何灌前往束鹿被發覺,韓寶在他到達束 鹿之前突然大舉進攻,束鹿的遼軍將領碰巧是個莽夫或者智勇雙全,甚至前往束鹿 的某個士兵被遼軍俘獲,慕容謙不肯發兵或者發兵遲了,韓寶得知慕容謙大舉東下 後仍然孤注一擲大舉進攻冀州,而只以偏師拖延慕容謙一他們可以想到的,便有 許許多多的意外,只要其之一發生,後果便不堪設想。 還會有窮盡他們的想像也意想不到的意外! 但這就是所謂的「奇謀」! 自古以來,「意外」與「奇謀」,便是一對死敵。 但何灌所不知道的是,唐康和李浩悄悄的留了一條退路,萬一計策失敗,二人 便不顧一切也要退守冀州城,哪怕曉勝軍再次損失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也要退保 冀州,憑借堅城,與遼人周旋。 應該有八成的機會冀州城不會丟,這才是唐康與李浩敢於挑戰這一切意外的原 因。 可這個決策,仍然是賭博的性質,遠遠大於理智的廟算。 何灌的這一出「狐假虎威」之策,卻被劉延慶當成了「禍水西引」之計。王瞻 雖對劉延慶的分析,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他仍然採納了劉延慶的建議,派出兩名得 力的心腹節級,分頭前往束鹿的何灌部與深澤鎮的劉法部打探消息。 夜時分,兩名心腹節級快馬疾馳歸來,察報王瞻,劉法與任剛果然都在深 澤鎮,二人也正在猜測那只宋軍究竟是何人所率,要不要進兵增援一而前往束鹿 的刀胳節級雖沒有見著何灌,卻在一座空寨附近撿到了一張斷弓!自熙寧年間勵精 圖治,大宋朝的軍器製造管理便十分嚴格,在這張斷弓的弓背上面,與大宋朝絕大 部分的弓一樣,都有一行刻字。而這張斷弓上面,刻著「慶·紹聖四年夏·」七 個小字,王瞻一看便知,這張斷弓必是在慶州弓箭作坊,紹聖四年夏季,由一個姓 的工匠製造! 慶州弓箭作坊不是一個大作坊,它造的弓箭,只供給少數幾支西軍使用,而環 州義勇,正是其之一。 至此,王瞻對劉延慶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欽佩之後,便是對將要來臨的戰爭的 恐懼。他一時間坐臥難安,幾乎要顧不得失禮,立時就要叫人去將已然安睡的劉延 慶喚醒,連夜商議對策。但他終究是不願意讓劉延慶小瞧他,苦苦忍耐至天明,待 到吃過早飯,方才故作從容的叫人去請來劉延慶,將兩名心腹節級的報告又向劉延 慶轉敘了一遍。 劉延慶一面聽他轉敘,一面拿著那張斷弓,在手翻來覆去的仔細端詳,略帶 得意的說道:「果然是環州義勇!弟在深州之時,曾聽田宗銷說過,環州義勇的主 將,皆是當世之雄。以前的何畏之自不用提,如今的何灌,亦有萬夫不當之勇!」 王瞻從未聽說過何灌之名,心哪裡肯信?只是不便掃了劉延慶的面,因苦 笑道:「只恐何灌再勇武,亦擋不住韓寶的數萬大軍!」 劉延慶點頭道:「那是自然。一夫之勇,何足道哉?若說五代的時候,勇將還 有一席之地,自國朝以來,一將之勇,已是越來越無足輕重了……」 王瞻表面上從容鎮定,內裡實是心急如焚,哪裡有心思與他談古,忙接著劉延 慶的話頭說道:「賢弟說得極是,只是,倘若何灌擋不住韓寶,他這禍水西引之 計,便免不了要將韓寶引到這鼓城來!」 聽話知音,劉延慶本就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況且他自己也是厭戰之心甚盛 與不瞻奪談一日,早已知道王瞻心裡的小,此時王瞻一開口,他便聽出了他的 言外之意。但劉延慶終究是死裡逃生的人,他與不瞻到底不同,王瞻是畏懼遼人 而他到底是從深州圍城活下來的人,心有的只是厭倦而已,因此他比王瞻也要清 醒許多,他靜靜的看了王瞻一會,方淡然說道:「哥哥,莫要犯了糊塗!」 王瞻一時卻沒聽懂,只是呆呆地望著劉延慶。 劉延慶又輕聲說道:「何灌算不得什麼,但他背後的唐康卻是哥哥惹不起的。 劉法不算什麼,可慕容大總管卻也是哥哥惹不起的。」 「這我自然明白。」不瞻李意過來,點點頭,「故此才左右為難。還要請賢弟 想個兩全之策!」 一日之前,劉延慶便已知不瞻小有此一問,他一心欲報答王瞻,倒也彈精竭 智,替王瞻想了一個應對之法,但他成竹在胸,卻仍是故意沉吟了一會,方才緩緩 說道:「哥哥若要兩全,倒也不難。」 王瞻聽說可以兩全,頓時大喜,連忙問道:「賢弟有何妙計?」 劉延慶卻不馬上回答,反問道:「弟昨日聽哥哥言道,那劉法、任剛,皆是 貪功好勇之徒?」 「不錯。」王瞻憤然點頭,「只是這與賢弟的妙計,又有何關係?」 劉延慶笑道:「弟這個計策,卻正要借助劉、任二人之力!」 「你是說?」 「哥哥欲要轉禍為福,坐在鼓城,絕非上策。愚弟之計,便要是主動出擊!」 他話未說完,便聽王瞻一聲驚叫,「這一這如何使得?」 劉延慶連忙安撫道:「哥哥莫急。天下之事,往往是似安實危,似危實安。」 王瞻半信半疑的望著劉延慶,聽他繼續說道:「唐康、李浩將何灌派到束鹿來,依 弟看來,那也是狗急跳牆。弟在注京,便聽說那唐康有個渾號叫二閻羅,因他做事 狠絕,故有此稱。他既是石垂相的義弟,與慕容大總管亦是余戚,故此,弟料他雖 然一面先斬後奏,將遼軍引向祁州、真定,一面卻一定也會做足表面章,遣使真 定,請慕容大總管發兵相助。而慕容總管素有寬厚之名,多半不會與唐康計較。」 「那是自然。」王瞻無奈的歎了口氣。 「因此之故,若是哥哥露出避戰之意,又或處置失當,壞了唐康的大事,只怕 後患無窮。縱然是安坐鼓城,想要置身事外,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一來遼軍未必 分這些青紅皂白,二來慕容總管只怕也會出兵相助,到時候一道軍令下來,哥哥身 處鼓城,還得身先士卒。到時候縱有千不甘萬不願,軍令如山,哥哥敢違抗否?」 劉延慶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繼續說道:「與其如此,哥哥倒不如冒一點小 險,爭取主動。既賣給唐康一個人情,又給慕容總管留個好印象。」 「這卻要如何爭取主動法?」 「逃是逃不過,乾脆去助何灌一臂之力!」 王瞻仍是遲疑,「這可是擅違慕容總管節度!」 「隨機應變,正是大將之事,慕容大總管必不責怪。」劉延慶心裡知道王瞻怕 的不是這個,又說道:「況且哥哥所部,不必真的與遼人交鋒。」 王瞻頓時睜大了眼睛,「這如何能夠?」他話一出口,立時卻明白過來,恍然 悟道:「賢弟是說?讓劉法、任剛去打仗?」 「正是。」劉延慶笑道:「哥哥主動去找劉、任二人,請他們一道出兵,助何 灌一臂之力,倘若他們不肯答應,哥哥亦不必強求,日後算起賬來,那是他二人的 罪責。若他們果真貪功好鬥,必然答應,這祁州之內,哥哥是官銜最高的武將,無 論如何,亦不能讓哥哥去打頭陣。到時哥哥只管下令,讓劉法、任剛協同何灌在 前面佈陣,而哥哥所部,則在鼓城與他們之間往返,做出不斷增兵的跡象。一面則 急報慕容大總管,請求大軍增援。倘若大軍在遼軍之前趕到,哥哥駐守鼓城,對此 地較為熟悉,慕容大總管多半會令哥哥繼續駐守此地,供應糧草軍需:若是大軍來 得慢了,劉法所部渭州蕃騎也有兩千騎,在前面總抵擋得一陣,倘他若抵抗不住 兵敗退回,哥哥率軍後撒,亦名正言順,只說是哥哥準備率兵支援,未及趕到,劉 法已然兵敗,孤掌難鳴,軍心動搖,只得暫時後撒,穩住陣腳。縱然是朝廷追究起 來,這兵敗之責,也得由劉法來擔!」 此時因帳再無旁人,劉延慶這番話,說得露骨之極,但不瞻卻聽得眉開眼 笑,撫掌笑道:「賢弟真智多星也!事不宜遲,便請賢弟辛苦一趟,隨我前往深 澤,我要親自去見劉法與任剛!」 鼓城互深澤鎮約四十宋裡,淳沱河則更近,距鼓城不過十三宋裡,王瞻與劉延 慶下了鼓城山,輕騎簡從,縱馬疾行,直奔任剛駐守的危渡口。 這危渡口的名字,相傳與後漢光武帝劉秀有關,當年劉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 馬,更始帝派他經略河北,在邯鄲稱帝的王郎與之爭奪對河北的控制權,其時劉秀 兵微將寡,略為所迫,甚至一度萌十退電河北之意。某次劉秀被王郎大軍追趕,逃 至危渡口,淳沱河氣溫驟降,河水結上堅冰,令劉秀得以從容渡河,而他渡河之 後,堅冰立即消融,將追兵擋在了淳沱河的南邊。這即是著名的「漢渡留冰」。 這等神怪之事,是偶然巧合,又或是後人附會,早已不可考。但深澤鎮與劉秀 的起家,的確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故這深澤鎮的地名,也大抵都與劉秀的傳說有 關,可以說當地每一個地名,都伴隨著一個與劉秀有關的故事。因劉秀的傳說,這 危渡口南邊的村莊,便叫做「水冰村」。 王瞻從未到過任剛的營地,對於淳沱河渡口,亦漠不關心。他只知任剛平 時多在危渡口一帶,與劉延慶到了水冰村後,方遣李餛去打聽。他與劉延慶則找了 一座茶館歇馬。 大宋朝自建國以來,便是國歷史上少有的不僅不打擊商業,反而鼓勵發展商 業的時代,往前追溯,雖說較之戰國時代還頗有不如,但自戰國以後,一千數百餘 年間,商人與商湘夕地位,卻從未有如此之高過。河北一地,其時本就是繁華富庶 之所,當時南方諸州蒸蒸日上,北方之所以還能與南方相抗擷,主要依賴的,就是 河北與京東地區尚未衰落。這鼓城與深澤鎮,是所謂四通八達之地,河北東西部交 通的必經要道,當地所產花施,更是大宋朝指定的貢品,承平時節,商賈往來絡澤 不絕。紹聖初年,為了便利商旅行人,還由宋廷派出使者,就在危渡口造了一座木 拱橋。這座木拱橋的出現,不 冰村這座小村莊,在短短七年的時間之內 隱隱有向市鎮發展的趨勢,在軍事上,也讓危渡口相比其他的渡口來說,更加重 要。 王瞻與劉延慶歇馬的茶館,便在危渡口木拱橋南邊不遠處。此時河北陷入戰 亂,行商早已絕跡,但祁州是河北北部諸州受遼軍騷擾較少的地區,本地商販 與百姓的往來並沒有停止,不時還有送遞軍情的士兵馳馬飛奔而過,還有零零星星 逃難的百姓,三五成群的結伴而來,再加上任剛治軍甚嚴,駐守危渡口的橫山蕃 軍軍紀尚好,因此雖在戰亂之,這茶館仍舊營業,往來各色行人多有在此歇腳 者,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王瞻與劉延慶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帶隨從也不過三五騎,這茶館主 人見慣了來往的官員,卻也沒有特別留心,找了兩張乾淨桌,安排二人與眾隨從 坐了,沽了兩壺酒,端上小菜,便牽馬下去餵馬,再無人前來招呼。若是平時,王 瞻早已悖然大怒,拍桌罵娘了,但此時與劉延慶在一起,他卻不知劉延慶脾性 故也收斂幾分,裝出不以為意的樣,與劉延慶喝著酒,一面說著閒話。 這時候茶館的人已不算太少,卻有一小半客人,都在聽一個行商模樣的人 口沫橫飛的講著什麼。二人初時不以為意,只當市井閒人說著沒相干的無稽之談 但那人聲音極大,二人坐在那兒,聲音便不斷往耳朵裡鑽,沒來由地聽得一陣,兩 人卻都留上心了。 從周邊一些客人的小聲閒敘,二人知道這個行商本是定州天棲具人,他經營 的營生,是從相州購到絞絹到遼國的析津府去販賣,遼人入侵之前,他運氣很好 正在相州進貨,聽到兩國開戰的消息後,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 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韓琦的家鄉,當地多的是名門巨宦,地處在大名府防線之後 遼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進相州。但他因為父母妻兒一家十餘口皆在無極,自己是 孤身在外,雖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卻是遼軍必然要經過的地方,他身在相州 卻也不免掛念家人,思前想後,便只帶了一個僕人,趕回家鄉,想要將家人接往相 州避難。因為無極與鼓城毗鄰,此人又是個行商,經常往來於此,故此這水冰村認 得他的人也不少。這茶館,不少人都尊稱他為「安員外」,顯得極是熟悉。 這個安員外說的,正是他一路北來的見聞。而讓王瞻與劉延慶留上心的,卻是 他聲稱三日之前途經趙州寧晉時,聽到的消息。他宣稱他在寧晉聽到傳言,有人看 到南宮縣起了大火,遼人已經打過翼州,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這個消息著實讓王瞻與劉延慶大吃一驚。雖說戰事一起,謠言四起是題應有 之意,唐康、李浩明明還在扼守苦水河,遼人攻入翼州實不可信,但此人卻是言之 鑿鑿,寧晉縣挨著冀州,南宮有何事故,傳到寧晉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劉延慶倒 還罷了,王瞻心裡面卻已經打起了小鼓鼓,說到底,他對曉勝軍的現況,所知也極 為有限,若然這個王員外所說屬實呢?那樣一來,不管環州義勇在束鹿玩什麼把 戲,遼軍既然已經攻進冀州,那便也沒有道理再回頭來理會真定、祁州宋軍的道 理,那在束鹿的,必然只是小股遼軍,無非裝模作樣,嚇唬宋軍而已。何灌以為他 在布疑兵計,焉知遼人又不在布疑兵計?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瞻立功的機會來了,他對遼軍打仗的方法素有所聞,遼人 從來不肯在所佔領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許他能趁此機會,無驚無險的收復束鹿與深 州! 這得是多大的功勞?!一念及此,不瞻體呼吸都變得和重起來。 劉延慶卻沒把這王員外的話太放到心裡去,他一面喝著酒,一面聽那王員外手 舞足蹈的說著大名府防線如何堅固,一邊宣稱遼人必然會在大名府吃個大虧,一邊 又惋惜太皇太后駕崩得不是時候,聲稱遼人之所以敢於入侵,就是因為他們有巫師 事先夜觀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后將要駕崩一他津津有味的聽著,倒也不認為全是 無稽之談。須知其時宋遼兩國,無論哪國出兵,都免不了要卜卦判吉凶,若是凶 兆,戰爭的時間都會刻意改變。大宋朝的朱仙鎮講武學堂,既講火器謀略,同樣也 講奇門遁甲,由天象而斷吉凶之兆,也是將領們必學的知識。鬼神天命之說,就算 儒生之,也大半相信,何況化程度遠低的武將?似太皇太后這樣的人物,天上 必有一顆星星與之對應,這樣的觀念,劉延慶素來深信不疑,因此遼人若是事先有 所察知,倒也並不奇怪。 他正在對眾多客人異口同聲的譴責大宋朝的天官們無能,致使朝廷對於遼人入 侵全無防範)華有慼慼之時,忽然感覺到王瞻的異常。他的目光移到王瞻身上,見 他似乎正在想著什麼,不由關心的問道:「哥哥,怎麼?」 王瞻不想得得意,劉延慶這麼一問,幾乎嚇了一跳,連忙掩飾性的喝了口酒 含糊回道:「這李餛死哪去了?」 他話音剛落,卻聽店主人慇勤的喊了一聲:「劉將軍、任將軍,是什麼風把二 位刮來了。還是老規矩一」 王瞻與劉延慶循聲望去,便見李餛領著兩個武官正大步走進茶館,那二人見著 王瞻,連忙齊齊行了一禮,高聲道:「下官見過王將軍,未知將軍前來,有失遠 迎,伏乞恕罪。」 李餛領來的兩人,正是劉法與任剛。 王瞻與劉延慶沒想到會在水冰村同時見著這兩人,這讓王瞻心裡生出一絲不 快,顯然,劉法與任剛的關係十分親密。而劉法的確也沒什麼病痛可言—但此 時此刻,他卻只好故作大方,不去揭這塊瘡疤。 劉法與任剛將王瞻與劉延慶請到任剛的駐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戶那 兒借了座小院。到了那兒坐下後,王瞻才向二人介紹劉延慶。劉法與任剛早就 聽說過劉延慶的大名,卻不料他投奔了王瞻,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劉延慶已是名 聲在外,劉法與任剛對他倒比對王瞻更加熱情與客氣。 自在危渡口橋頭茶館相見,劉延慶便一直在暗觀察二人。這是他初次見著二 人。任剛長了一張方臉,粗眉大眼,聲音洪亮,說話之間,直來直去—這樣的 人物,劉延慶見多了,知道這等人不過是粗鹵漢,容易對付。而劉法卻不同,此 人身材修長,膀圓臂長,黝黑削瘦的尖臉上,眼窩深陷,眼神陰鴛可怕。劉延慶與 他對視一眼,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院忙將眼睛移開。 「渭州蕃軍權軍都指揮使!」劉延慶在心裡念了一遍劉法的官職,早先從王瞻 那裡,他已知道渭州蕃軍大約共有兩千騎兵,以兵力而論,約相當於一個騎兵營 了。但是,劉法的武銜不過是區區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與何灌一般大。比不瞻該 個從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遠,便是比劉延慶這個從七品上的翔鷹校 尉,也差了兩級。 只是,天下之事,難說得緊。在這種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屬,或許就是明日的 上司,劉延慶自己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麼? 況且劉法手還握著一支精銳的騎兵。 但王瞻儘管是有求於人,卻也不願意與劉法與任剛過多的客套。他從來沒有 想過劉法、任剛有朝一日會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裡,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只關心眼前的地位。他彷彿是在捏著鼻與二人說話,完 全是纖尊降貴的神態,一開口便帶著幾分諷刺的說道:「聽說劉宣節偶感風寒,某 十分掛念,今日見宣節氣行頗件,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來之前,某還擔 心因宣節的貴恙,渭州蕃騎不能出兵呢!」 劉法垂下眼簾,沉聲回道:「劉法何人,敢蒙振威掛念。不過初至河北,水土 略有不服,劉法本是粗人,有個幾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見振威,不料 振威反而先來了,失禮之處,還望振威恕罪則個。」 雖然不願意對視劉法的眼睛,但劉延慶仍是不斷的打量著劉法。此時聽他對 答,神態從容,全然不見喜怒,心更覺此人可畏。這番回答半不土的,卻也是 滴水不漏,王瞻嘿嘿乾笑兩聲,卻也摘不出他不是來。 卻聽任剛在旁驚訝的問道:「振威方才可是說要出兵麼?」 「正是。」不瞻掃了二人一眼,道:「任將軍不是來問過某束鹿出現的那支人 馬麼?」 此話一出,任剛與劉法齊齊抬起頭來,望著不瞻ˍ「振威已然知道那支人馬 的來歷了?」 王瞻點點頭,道:「全虧了劉將軍。」他目光轉向劉延慶,劉延慶忙欠身說了 聲:「不敢。」他不敢對著劉、任二人指摘唐康是禍水西引,因煞費苦心將自己的 分析,改頭換面,委婉漂亮的又說了一遍,只稱唐康、李浩是欲分韓寶兵勢而行此 策,但這樣一來,未免說服力大減,他見劉法、任剛都是將信將疑,末了,又令 李餛將那張斷弓呈上,道:「這張斷弓,正是鐵證。」 其實,對於環州義勇,劉、任二人較王瞻、劉延慶遠為熟悉,二人一見斷弓 便幾乎可以確定劉延慶所說不假。又聽王瞻在旁冠冕堂皇的說道:「遼人陷深州之 後,兵鋒所向,必然是永靜軍、冀州無疑。如今我大軍尚未北上,曉勝軍兵力本來 就遠少於遼人,損兵折將之後,更是實力懸殊。故此唐、李二公方出此奇謀,這冀 州之重要,不必某來多說,吾等不知則罷,既然知道,又近在咫尺,豈能坐觀成 敗,而不助一臂之力?!」 他這番話說出來,劉法與任剛雖然已有所預料,但親耳聽到,仍然是十分的 意外。這些日,不瞻的武騎軍畏敵如虎,是二人所親睹,此時如何突然之間,便 成了慷慨赴難的義士了?二人不由對視一眼,又將目光移向劉延慶,心都不約而 同認定,這必是劉延慶之力。只是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將畏敵如虎的王瞻,竟然 說動得要主動助何灌一臂之力。 但這等事情,劉法與任剛自無拒絕之理,任剛率先起身,抱拳說道:「振 威所言極是,如今咱們是抗擊外侮,不必分什麼殿前司、西軍、河朔軍,所謂一榮 俱榮,一辱俱辱。既然是冀州危急,咱們自不能置身事外。只要是與遼人打仗,剛 願聽振威差遣!」 王瞻點點頭,卻見劉法仍未表態,心不由大怒。卻聽劉延慶淡淡說道:「只 是這間還有個難處。」他一面說著,一雙眼睛卻直直地望著劉法,「此番出兵 恐怕來不及先得慕容總管同意,只好先斬後奏一若是劉宣節有為難之處,吾等亦 不敢勉強。」 劉法卻也不馬上回答,垂著眼簾,似是在思忖,過了一小會,方才回道:「兩 軍交戰,原本就要隨機應變,倘若事事請而後行,軍機不知誤了多少。下官非是怕 慕鑫總管責怪,只是一」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抬起頭來望著劉延慶。 「只是什麼?劉宣節儘管直說無妨。」劉延慶微微笑道。 「只是出兵打仗,不論是大仗小仗,總要明明白白。我等既是協助環州義勇分 弱遼軍兵勢,那目的自然是引遼軍西來,但成功之後,又待如何?」劉法慢吞吞的 說道,一雙眸,卻緊盯著王瞻。 王瞻不自在的避開劉法的目光,正待回答,劉延慶已搶先冷笑道:「劉宣節擔 心的是這個麼?」 「正是。」劉法的目光不自覺的轉移到劉延慶身上來。 劉延慶這次卻沒有迴避,直視劉法的目光,輕輕哼了一聲,道:「倘若遼軍真 的來了,那便和直娘賊的好好幹一仗!」 「說得好!」任剛大聲讚了一聲,高聲道:「契丹人有個鳥好怕的!晏城一 戰,遼軍亦不過是些草包!」 劉法看看劉延慶,又看看任剛,終於又垂下眼簾,道:「翔鷹不愧是守深州 的拱聖軍!既然翔鷹有此豪氣,劉法亦當奉陪!」 王瞻用看瘋的目光看了劉法與任剛一眼,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只是在 心裡暗暗打定主意,他絕不會陪著這些瘋一道去送死。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一之全) 王瞻、劉延慶在說動劉法、任剛同意出兵之後,七月十七日的當天,四人便 制定了一個作戰計劃:在幾個當地嚮導的帶領下,由任剛率所部前去聯絡何灌: 劉延慶率領一個指揮的武騎軍與劉法的渭州蕃騎一道,沿著淳沱河南岸,大張旗 鼓,直趨束鹿的北面:而不瞻則統率其餘的武騎軍,接掌淳沱河諸渡口的防!,並 在任剛聯絡上何灌後,派出數百名騎兵,不斷往來鼓城與何灌部之間,製造大舉 出兵的假象。與此同時,由王瞻派出使者,急報慕容謙,請求增援。 兵貴神速,四人真的行動起來,倒都不含糊。劉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與 劉延慶約定在淳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產會合。王瞻心裡並不願意劉延 慶以身犯險,但劉延慶深知他若不親至前線,武騎軍一兵不派,劉法與任剛心 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勸說,不瞻只得勉強同意。他對劉延慶倒算是真心結交 挑了遙最得力的一個指揮,又將李餛派給劉延慶,一來李餛熟悉當地環境,二來 便於劉延慶彈壓那些不太聽話的武騎軍將士。 劉延慶生怕劉法那兒有變,回到鼓城山後,也不敢多呆,催促著點齊人馬,星 夜下山,前去與劉法會合。 數日之內,由直如喪家之犬的敗軍之將,又再度領兵出戰,劉延慶心裡面亦不 由感慨萬千。他原本不過就是個馬軍指揮使,如今雖然已經是翔魔橋尉,守深州時 打到最後,名義上也是個營將,但所統之兵,其實也就是幾百人馬,因此這時統率 三百騎人馬,心裡面不免泛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來,那種熟悉的親切感,還有一 種恍如隔世的不切實感,兩者夾雜在一起,讓他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他在心裡面感慨著,他一點兒也不想再打仗,那種厭 棄的感覺此時還縈繞著他心頭,但他卻已經一身戎裝,再度奔赴戰場。他身上披掛 是一件不瞻誤給他的鐵甲,胯下騎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棗紅馬,甚至腰間佩的馬 刀也不甚趁手,惟一讓他感覺舒服一點的是,只有不瞻誤給他的那張大弓,但比起 他原來的大弓,卻也總讓他覺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試著射了幾箭之後,發現自己的 準頭倒並沒有因此而退步。 不過,最讓劉延慶覺得不習慣的,還是他鷹下這三百騎武騎軍。與這三百人馬 夜間行軍才跑了十來里,劉延慶便已經徹底理解了王瞻為什麼這麼不願意與遼人交 戰。這些武騎軍,彷彿全然沒受過夜間行軍的訓練,儘管都打著火矩,但才跑了十 來裡路,就有三四個人因為馬失前蹄,從坐騎上摔了下來,未戰先傷。劉延慶不得 不下令他們下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這些人全無行軍紀律可言,不僅走 不出隊列,連閉嘴都做不到,自李餛與那個指揮使以下,包括軍法官,個個都是一 邊行軍一邊閒聊,甚至嘻笑打鬧,還有人高聲唱著小曲! 這在拱聖軍全是不可思議之事,若是讓姚咒見著,只怕他會當場砍掉幾個人的 腦袋! 但劉延慶治軍才能原本就遠遠不及姚咒,況且他只是個客將,此時也不是整頓 軍紀的時候,他屢禁不止,最後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讓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覺到臉面好過一些,還是該更加擔心一些的,則是在他 抵達與劉法約定會合的小村產夕時,遠遠便聽到的自村莊傳來的歡聲笑語。 率先抵達村的劉法,佔據了村的土地廟,那些渭州蕃兵,此時並沒有如劉 延慶所想的那樣已經安靜的睡覺,而是圍聚在一堆堆的簧火旁,飲酒吃肉,載歌載 舞。 「到底只是蠻夷,難堪大任。」劉延慶不覺在心裡起爪鬢l夷之心,在拱聖軍的 經歷,實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鉻印,儘管他自己不是一個願意對自己要求嚴厲 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他也已經很難接受姚咒以外的治軍方法。 但他是慣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他並沒有表露出自己心裡的輕視,亦沒 有板著臉故作清高,反而很隨和的加入到其,倒彷彿他生來便是這渭州蕃兵的一 份一般。這樣的本事,讓他很快便贏得渭州蕃騎自劉法以下將士的好感,雖然這 渭州蕃騎,只有大約一半左右的人會講帶著濃重陝西口音的官話,卻也足以將劉 延慶的守深州時的英雄事跡宣揚開來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劉延慶儼然便成了渭州蕃騎最受歡迎與尊敬的將領。但 是那些武騎軍將士,以前也並不知道劉延慶的事跡,經此一晚,看待劉延慶的眼 神,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儘管拱聖軍遭遇的是全軍覆沒的慘敗,可是眾人扣心自問,卻也沒有人敢因此 而嘲笑他們,尤其是劉延慶,有著墜城血戰的英勇,天下詔褒獎的榮耀,縱然拱 聖軍最終覆亡,卻怎麼樣也不可能是他的責任。誰也無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 兒,他是受人尊重的敢戰士:而在武騎軍那兒,他幾乎便是一個傳奇。 可惜的是,這樣輕鬆的夜晚往往並不長久。第二天一早,兩支宋軍便得離開這 個村莊,朝著束鹿前進。按著事先的約定,他們刻意的不隱瞞行跡,反倒是大張旗 鼓,沿著淳沱河東下。 不出意料,如此張揚的行軍,很快便引起了遼軍的注意。 午時左右,當劉延慶與劉法將要行進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時,遭遇到了他們所遇 到的第一支遼軍。 這支遼軍大約有千騎左右,人馬雖然少於宋軍,卻似乎是有備而來。遼軍最先 碰上的,是在前頭帶路的劉延慶的武騎軍與渭州蕃騎的一個百人隊。劉延慶的武騎 軍大都沒有經歷過戰陣,遠遠瞧見遼軍兵多,便有後退之意,心裡都想著退回去與 劉法的大軍會合。但劉延慶明知道劉法的大軍就在身後,此戰並無危險,哪裡肯丟 這個臉?立時拔出馬刀,大聲喲喝督戰,這些武騎軍此刻對劉延慶好歹都有了些信 任與敬畏,勉強張弓搭箭,在劉延慶的命令下,不斷地與遼軍互射箭矢。 其時宋朝將領,對於遼軍的認識,便是有識之士,亦只注重御帳親軍與宮!騎 軍,因為這是直屬於大遼皇帝的精銳軍事力量,是宋軍最大威脅與假想敵。除此以 外,對於漢軍與渤海軍,便所知所限,至於大遼四十部部族軍,還有那些亂七八 糟的屬**,就算是職方館也未必分得清楚,絕大多數的將領,更是直接將部族軍 與屬**混為一談,不加分辨—其實便是遼人,有時候口頭習慣上,也將之統稱 為「部族軍」。殊不知,這部族軍與屬**並不相同,部族軍固然有與契丹同床 異夢者,卻也同樣有親如骨血者。 劉延慶在守深州之時,與遼軍多次交手,他心知遼軍的戰鬥力,往往相差懸 殊,宮!騎軍極不好惹,而部族軍—他心的「部族軍」,自是包括所有的部 族、屬**在內—則沒那厲害,打起仗來並不賣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實力為 上者。眼前這只遼軍,自旗號、服飾來看,明明便不是宮!騎軍的樣。他有心要 在劉法與渭州蕃騎面前掙個面,又希望打個勝仗,既給這些武騎軍一些信心,亦 可鞏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陣左突右馳,賣力的組織起這幾百人馬輪流衝鋒射箭,又咬緊牙 關,讓李餛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悄悄移動到遼軍的右翼,只聽他吹響三長三短號 角,便從右邊突擊遼軍大陣。 但是與遼軍打得一陣,劉延慶卻發覺這支遼軍並沒有如想像的好對付。這支 遼軍不僅兵力三倍於己,而且並不怕死,甚至可稱勇猛。劉延慶觀察形勢,卻見那 遼軍將領打的主意與自己竟不謀而合,他也是張開兩翼,試圖自兩面包抄過來,將 自己這三百餘騎人馬,一舉殲滅。 他哪裡知道,這支遼軍,乃是突呂不部詳穩婆固率領的契丹兵。雖是部族軍 卻是與大遼親如骨血者。婆固因為讓韓寶突圍成功,被遼主下詔狠狠訓斥了一頓 攻破深州之功,各軍各部皆有分沾,獨他突呂不部功不抵過,因此自婆固以下,眾 將士都是憋了一肚的氣。婆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業,日 後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隨韓寶大軍南下,攻略冀州、永靜軍,與宋軍主力決戰,反 被打發到束鹿與耶律薛禪監視真定、祁州宋軍,心十分怨憤。卻不曾想到世事難 料,突然之間局勢峰迴路轉,宋軍慕容謙部居然大舉東下,這卻是正趁了婆固的 意。 前幾天,耶律薛禪的室韋軍數度與宋軍前鋒小股騎兵交鋒,不料宋軍竟十分善 戰,耶律薛禪只見著西邊到處是族旗營寨,小股的宋軍騎兵更是有恃無恐的到處游 蕩,他是老成穩重的老將,心雖然疑惑為何宋軍不急速進攻束鹿,卻也不願意挑 釁生事,只道是宋軍主力未至,目前不是蓄勢待發。因此不斷上報韓寶,讓韓寶決 斷到底是退回深州,還是另有安排。昨日耶律薛禪終於等韓寶的明確命令,韓寶決 定親率主力前來,擊破慕容謙,然後直接從束鹿南下,經趙州、過堂陽鎮,繞開宋 軍在衡水的防線,走蕭阿魯帶的路線,攻進冀州。韓寶的大軍明日便至,因此責令 耶律薛禪在他大軍抵達之前,要摸清宋軍虛實。 耶律薛禪不敢怠慢,這才分兵四出,試探性的攻擊宋軍。婆固一大早便聽到攔 馬回報,道是有一支宋軍,人馬數千,浩浩蕩蕩沿著淳沱河而來,他便主動請 纓,率軍前來看個究竟。 不料在這兒遇著的,卻是宋軍的先鋒。 婆固瞅見宋軍不過三四騎人馬,雖然明明知宋軍主力便在後面不遠,但他立功 心切,一心想要給宋軍一個下馬威,打定主意,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這支宋 軍,也好讓韓寶知道,他婆固並非無能之輩。 他意在速戰速決,因此雖然一面與宋軍互相射箭,一面卻擺了個包抄的陣形 步步逼近,緩緩合攏。 劉延慶一時料敵失誤,此時心裡真是叫苦不迭。 兩軍互射一陣,武騎軍已有二十餘人傷亡,遼軍尚未有任何院亂之色,他的三 百武騎軍在遼軍的壓迫之下,便已經有點院張的跡象了。他深知這些武騎軍騎兵絕 無馬上搏鬥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後退,若是後退,這些武騎軍說不定立時便會形 成潰敗之勢,因此他必須竭力用箭雨阻止遼軍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隊對於傷亡的承 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聖軍在此,二十餘人的傷亡,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 但是他現下所指揮的這支武騎軍,卻已有些軍心不穩的跡象。總是有幾個人開始偷 偷摸摸的四下張望,眼露出懼意。 這讓劉延慶在這戰場之上,竟突然懷念起荊岳與田宗銷來。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他劉延慶居然也要身先士卒為人表率了?不是應該由荊岳 與田宗銷在前面肉搏,他在後面突施冷箭的麼? 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後摘下大弓,張弓搭箭,夾緊胯下 坐騎,衝到隊伍的最前列,不斷的射殺著遼軍。 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氣的辦法。 此時,他能記起來的,便是姚咒在拱聖軍最常說的一句話—「想要部下不怕 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聖軍維持戰鬥力的辦法,就是武官的傷亡比遠遠要高過普通的節級士兵。 劉延慶不姚咒,他絕對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潰敗會是什麼樣的下 場。他只能一面在心裡反覆叨念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難不死,必有後 福一」,一面硬著頭皮衝到前面,希望這一招能有點效果。 這個法還的確有效。 既使是武騎軍的士兵,當他們看著一個堂堂的翔魔橋尉居然衝在最前面,冒著 遼軍的箭雨與遼人苦戰之時,他們還是會有血脈責張的時候。 雖然只是個七品官,而且只是個從七品,但在當時絕大多數普通的士兵眼裡 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大官,對許多普通士兵來說,翔魔橋尉與鏢騎大 將軍的區別是模糊的,總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們的命是「貴」 的,而他們自己的命則是「賤」的,這些「貴人」都不怕死,他們就更加沒什麼好 怕的。 而即便從戰鬥的直接效果來看,劉延慶直接加入戰鬥,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劉延慶談不上是個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騎軍士兵來,實在是要好 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馬射了半天,雖然的確將遼軍抵擋住沒能靠近,但是遼軍的死 傷只怕都沒有超過十人。 但劉延慶加入戰鬥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遼軍,至少便已經有三 人。 當兩軍列陣互射之時,一方陣容裡有幾個箭法奇準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數人箭而亡,很快讓遼軍驚院了一小會,遼軍不敢再如之前那樣逼得緊,而 是稍稍退卻了幾步。 劉延慶方稍稍鬆了口氣,卻又立即發現,兩翼張開的遼軍,已經包抄過來。不 待他吹起號角,往遼軍右翼移動的李餛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沒能跑到遼軍側翼,反 倒迎頭撞上了遼軍包抄過來的右翼部隊,雙方也管不了許多,立時廝殺在一處。 一時之間,劉延慶幾乎忘了身處險境,隨時有兵敗喪命之憂,只覺哭笑不得 心裡想著若是他指揮的是拱聖軍,絕不至於陷入如此尷尬境地。在這箭矢滿天飛的 戰場上,劉延慶一面下意識的射箭,心裡竟突然想到以前讀《孫武兵法》時一件 事,孫武好像說過: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殆。他以前從來不明白:不知彼倒也 罷了,如何還會有將領不知己。但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 「直娘賊的百戰百殆!」劉延慶在心裡暗照罵了一句。此時他知道若是劉法不 來,他敗局已定,到了這個時候,什麼要在劉法跟前掙面,什麼姚咒的訓導,他 早已全部拋到了霄雲外。「我劉延慶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說什麼也不會再 死在這個鬼地方!」他在心裡面發著狠,西邊的遼軍越來越近,他若不立即設法突 圍,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劉延慶一箭射倒一個想要衝近前來的遼軍一面開始眼觀路,尋找後撒的路 線與機會。當他的目光移向西邊之時,突然之間,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他一個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罵出聲來:「直娘賊的!」 西邊竟然什麼都沒有! 沒有揚的灰塵,沒有特別的聲音,也看不見人影一 劉延慶心裡面一陣發涼。 劉法明明在他後面不遠!他們相距沒那麼遠,按理說,打了這麼久,就算刻法 沒到,但至少該看到大隊騎兵行進時揚起的灰塵! *緩那雜種給算計了! 他知道劉法陰鴛可怕,但卻想不到,該廝體自己部下一百人馬的性命都不顧 了。 不能再遲疑了。劉延慶舉起手來,正要下令撒退,忽然,從南邊—他沒有聽 錯,的確是南邊,遼軍的背後,傳出嗚嗚的號角之聲! 響徹雲霄! 隨之而來的,是數千戰馬踩踏大地衝鋒的巨響,還有各種聽不懂的喊叫之聲。 劉延慶方目瞪口呆,卻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遼軍,突然間都掉轉了馬頭,陣形 頃刻大亂。很快,劉延慶看見一支額頭、臂膊上紮著白布的騎兵,如同一群餓狼 般,衝進遼軍陣,與遼軍廝殺在一起。他抬起頭來,正看見一面斗大的「劉」字 將旗! 「西蕃雜種!」劉延慶狠狠的朝地上啤了一口,其實劉法身上只怕沒有半點西 蕃的血液,但這自不是劉延慶在乎的,儘管關鍵時刻劉法還是出現了,但這毫無疑 問是劉法處心積慮的算計!被別人當棋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時劉延慶也只好權且忍下這口氣來,他咧地一聲,拔出佩刀,惡聲吼道: 「殺!」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四之全) 七月十日的清晨。深州束鹿縣的那幾條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為種種原因 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自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裡,沒有人隨便出門。這座城市已 經易手好幾次了,大部分人都要麼逃了出去,要麼被遼人擄走,要麼就是已經死於 非命。留下來的宋人,大約只有一千餘人,都是跑不動,或者牽掛太多的。他們靠 著每天幫遼軍幹點苦役,在這座城市苟延殘喘,期盼著戰爭早點結束。 昨天,有人聽到一點風聲,據說朝廷的官軍在城外與遼人打起來了,還讓遼人 吃個大虧,有些人家已經開始悄悄收拾細軟,倘若這次官軍能夠趕跑遼人,無論如 何,這次都得抓住這機會,趕緊逃到鼓城去,或者乾脆去趙州。但是,就是這麼一 個卑微的願望,也馬上破滅了。 雖然躲在家裡,但還是有許多被強抓出去應付遼人的差事。縱便沒被抓走,便 在屋裡,也能聽到外面大隊人馬經過街道的聲音,從門縫裡面,可以看到,束鹿 縣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 倘若這時有人站在城外觀望,那麼這景象就更加壯觀。 數以萬計的遼軍,超過十萬匹的戰馬,還有數不清的駱駝、牛、羊、馬車,浩 浩蕩蕩,朝著束鹿行來,在束鹿裡的城裡、城外安營紮寨。成, 而此前駐守這座城市的耶律薛禪與婆固等將領,此時都出城東三里,站在那 兒,誠惶誠恐的等待著韓寶的到來。做為先鋒軍先期抵達的蕭吼,也在這眾將 間,在耶律薛禪的左手邊站著,一面隔著耶律薛禪,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面如土色的 婆固。 便在大軍就要到來之際,婆固居然吃了個這麼大的敗仗。死傷三百餘人,丟失 戰馬近五百匹,還有旗鼓刀槍弓箭銷甲—他是狼狽突圍,別說戰死者的屍體,便 是許多重傷的士兵,都沒能搶回來—待到蕭吼前訊率軍趕到戰鬥地點時,那裡只 留下了近兩百具無頭屍首!那些戰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樣點的盔甲,都被剝 走了。宋軍把戰場打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了一塊白布,上面寫著「聊報深州之 德」個大字。 晉國公不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但這還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穩鎮定的耶律薛禪的麻煩更大。昨日蕭吼抵達率先鋒抵達後,認真 觀察了所謂的宋軍大營。據說就在昨天,耶律薛禪還派出一名裨將率千騎人馬前去 試探,被兩名宋將率軍打退!此外,耶律薛禪派出的探馬也賭咒發誓的宣稱鼓城方 向有不計其數的宋軍正朝束鹿趕來一可在蕭吼看來,這些營寨十分可疑。要不是 婆固吃了那個敗仗,讓蕭吼分身無術,他就會挑選一支精兵,去喘喘宋軍的大營看 看。 耶律薛禪一口咬定這必定是慕容謙的先鋒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趕來。 可是蕭吼至少敢斷定有幾座宋營是空的!因為他親眼看見有鳥雀飛入營。 只是讓他疑惑的是,宋軍兵力的確又不算少,至少他們可以同時與兩個千人隊 交戰,而且,據婆固所稱,與他交戰的宋軍,兵力絕對遠遠超過他。蕭吼知道婆固 是個極自負的人,他不是那種會故意誇大敵軍數量的人,而且,蕭吼也不相信同等 兵力,婆固會吃宋軍這麼大虧。 可這卻有些說不通。 宋軍的兵力擺明了是慕容謙先鋒部的架勢,可卻又為何要大布疑兵?難道慕容 謙在玩什麼詭計?蕭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謀非己所 長,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晉國公一到,如實察告便可。 但不管怎麼說,耶律薛禪連那幾座空寨都沒發覺,絕對是難辭其咎的。儘管耶 律薛禪與束鹿諸將皆一口咬定,前幾日並無此事發生,只是不知道為何宋軍突然棄 營而去一蕭吼是懶得與他們打這種口舌官司,反正沒宋軍詭計便罷,倘若這是 宋軍圈套,耶律薛禪一世英名,便算毀在這束鹿了。晉國公那兒,他有得解釋的。 便算他是室韋部詳穩,出了這麼大岔,只怕他也擔待不起。 想到這裡,蕭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禪一眼,這老頭臉面上倒是沉靜如水,看起 來頗有大將風範。他不屑的移開目光,他那裨將是在黃丘一帶與宋軍交戰,宋軍大 營看似也紮在那兒,蕭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晉國公一到,他便向晉國公請戰,他 要親自去黃丘看看到底宋軍鬧的是什麼玄虛?! 正想著,便聽到一名騎兵揮鞭疾馳而來,見著耶律薛禪,院忙翻馬下馬,高聲 察道:「晉國公來了!」 眾人聞言一陣忙亂,一個個都朝東邊伸長了脖,過了一會,遠遠看見數千名 騎兵,手全都高舉著族旗長槍,簇擁著的一群將領,朝著這邊馳來。 束鹿城外不遠一片樹林,劉延慶與劉法率領十餘騎精兵,正尤默默的觀察著 正如蝗蟲一般湧至束鹿的遼軍。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綿綿不絕的開進束鹿,劉 延慶的臉色極其難看。 「果然是韓寶親來!」劉延慶的聲音,帶著一絲顫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已經見過任剛派來的使者,這使者送來一封書信,信 稱任剛已經在黃丘一帶與何灌會合,雖然何灌對任剛並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 露任何有關冀州的軍情,但是還是承認了他的確是來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 吸引韓寶的注意力,騙得韓寶西進。 這證實了劉延慶的推測,但是任剛的信,卻還察報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 的事—何灌在得知他們並不是奉慕容謙之令東進之後,態度並不十分熱情,他聲 稱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他的探馬已偵知韓寶主力已經向束鹿西來,他尚有軍令在 身,因此必須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顧任剛的勸諫,已然星夜率軍離去! 不管是出於何種動機,但是劉延慶等人率軍巴巴的趕來施以援手,卻似乎是落 了個狗拿耗多管閒事的窘境。何灌不僅沒有半句感謝之語,反倒棄之而去,讓劉 延慶等人獨自來應付這麼一個尷尬的局面。 這個結果,是誰也沒想到的。縱是陰鴛如劉法,亦不免對何灌此舉大為不忿。 雖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來,王瞻、劉延慶、劉法、任剛,皆不過是無名之輩,兵力又少 他們雖然是來出手相助,但實際上何灌早已完成業的既定目標—拖韓寶四五日 引他大軍西來。一旦韓寶到了束鹿,這疑兵之計必然敗露,僅僅多上王瞻、劉延慶 之流幾千人馬,照樣當不得韓寶雷霆一擊。他的幾百人馬彌足珍貴,倘若就這麼折 在束鹿,韓寶一擊得手,立即揮師南下,苦河若無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盡棄。在 束鹿設些疑兵,讓韓寶猶豫一兩天,西進束鹿一兩天,這便己纖計何灌知足,此後 的事,倘若慕容謙親來,那麼冀州或可安然無恙:若是慕容謙不來,那麼何灌就要 憑著這點與苦河這點微不足道的地利,爭取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同時寄希望於唐 康、李浩早點成功。 這是在萬丈懸崖上走獨木橋。能否成功,一大半要霜運氣。倘若自己行差踏 錯,稍有托大,那就是連運氣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為王瞻、劉延慶之輩 改變計劃?他頗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險並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著韓寶不知 虛實,他還可勉力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從目前的局面來看,若慕容謙不來,他至少 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實是一點底氣都沒有。 任剛的突然到來,已經是讓他有些尷尬了,他能多守幾日苦河的前提,便是 要韓寶從不知道他到過束鹿!若說韓寶知道橫山蕃軍出現在束鹿,冀州虛實,便等 於盡為韓寶所知。那他只怕連半天都守不住。儘管任剛不會故意將他的消息洩露 給遼人,但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邊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 至主動投敵,供出這些情況—歷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將領死在無名小卒的嘴巴 之上,這點何灌無須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謙大軍前來,那自是他 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剛之流,在何灌看來,反倒是給他的計策增添了一個不確 定的危險。他心裡面擔憂受怕,哪裡還敢向他們洩露半點冀州的軍情?! 諷刺的是,何灌並不知道韓寶打的主意是乾脆繞道趙州、堂陽鎮而進冀州,倘 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嚇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擔唐康、李浩,一面死馬當 成活馬醫,便在這束鹿與任剛們並肩作戰,與韓寶拚個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 一天。 但何灌並無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剛一到,斤倒堅戶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決 心。在他心裡,冀州安危是自遠在這數千友軍的生死之上的。 結果便是,任剛率幾百外尷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遺棄的黃丘空營之。好在束 鹿與鼓城之間地區也不算太大,能駐兵宿營的地方也屈指所數,任剛又知道劉延 慶與劉法的行軍路線,他派出精幹的部下沿途找尋,終於在晏城廢城一帶,找到劉 延慶與劉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變故,都在心裡不知問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劉 延慶看來,這正堅定了他對唐康是想禍水西引的判斷。只是他沒想到唐康、何灌做 事如此狠絕,甚而明目張膽。此時再如何憤怒也無濟於事,何灌腳底抹油開溜,這 日後有機會他們總得告他一狀,可眼前的局面,還得由他們來應付。 在二人看來,韓寶肯定不會白來一趟。除非他們率軍逃跑,否則與韓寶的這一 仗,已經不可避免。可是率軍逃跑,縱然是劉延慶也不敢。 此時,大破婆固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劉延慶與劉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暫時壓 一壓—實則劉延慶已經先報了一槍之仇,打掃戰場之時,他憑著官大幾級,硬生 生讓武騎軍分了一半戰利品:捷狀之上,他又將此戰全都攬為己功,聲稱劉法如 此,全是他事先密諭劉法的原因—這卻是讓劉法吃了個好大的蒼蠅,大宋軍法 極重階級之別,他比劉法官高,他聲稱自己指揮得當,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劉 法不服,不管事實真偽,便先要坐一個擅違節度的罪名,況且劉延慶己纖說了是密 諭,這便是死無對證之事,劉法便說不是,亦天沙證明!他要不服氣,爭功、萊 鶩一這些罪狀,足夠讓劉法吃不了兜著走。只是這些事情,劉延慶既不動聲色 劉法此時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剛再呆在黃丘空營已無意義,他送來的信,又稱何鴻a纖偵知韓寶 次日便可能抵達束鹿。劉延慶與劉法商議之後,一面回信讓任剛星夜率軍至晏城 與他們會合,一面急報王瞻,請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謙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劉法的堅持下,劉延慶又勉強答應,與他一道前來束鹿附近 親自偵察敵情。 當親眼看到遼軍軍容如此之盛後,劉延慶仍然不由得從心底裡泛出絲絲懼意 來。這,抵擋得住麼?他轉過頭看了劉法一眼,卻見劉法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那 種神態,讓劉延慶想起聞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韓寶擺許多兵來。」劉法舔了一下乾涸的嘴唇,低聲道:「何灌那廝 既溜了,咱們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韓寶便會派兵喘了各個空 營。」 劉延慶亦已想到這些,他看了一眼劉法,澀聲道:「只怕咱們在宴城,也瞞不 過遼人。」 「自是瞞不過的。」劉法撇撇嘴,道:「亦無必要瞞。雖然何灌那廝的空營被 識破,但咱們反要將疑兵計用到底!咱們便合兵一處,裝成慕容大總管的先鋒軍的 模樣。讓韓寶弄不清咱們鬧什麼玄虛!」 「宣節的意思是?」 「咱們還是大張旗鼓,在晏城佈陣。韓寶見又是空營,又有大軍,反而會不知 道發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會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廝留下的?若是 下官,發生了這等怪事,不免要絞盡腦汁猜測慕容大總管用了什麼計策。既然猜不 透,那麼韓寶並不敢傾大軍來攻,只會派出小隊人馬,前來試探。咱們裝得底氣十 足,只要能狠狠的擊退他的小隊人馬,韓寶相是成名老將,非是當年愣頭青,只會 越發的謹慎。」 劉延慶一時無言,默然望了劉法一眼,心裡面不無妒意。其實這等應對之法 他事先並非沒有想過,此時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過,但是事到臨頭 親眼見著遼軍這許多人馬,心下便院了,對之前的所想過的計算,便也懷疑動搖 了。所謂紙卜談兵是一回事,臨機應變又是另一回事。他看著劉法這等鎮定自若 臨亂而不院亂敵軍雖強而無懼色,這正是為大將者所必備的素質—可是這些東 西,劉延慶也並非不知道,但這好像是上天給的,從娘胎裡就需帶來的,就算是劉 延慶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臨頭,做起來又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貴如拾芥!」劉延慶在心裡歎了一聲,方沉聲回道:「便 依宣節之策。」 二人計議已定,又大約估算了遼軍的兵力,眼見太陽漸漸自東方升起,擔心被 遼軍察覺,遂不再停留,騎馬趕回晏城。此時任剛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與二人會 合,這晏城是任剛得意之所,劉延慶與劉法回去之時,老遠就聽到任剛大聲說 話的聲音,進了營寨,便見任剛正與一些橋尉便在寨一塊空地上盤腿而坐,口 沫橫飛的講著他與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見著二人回營,眾將方紛紛起身。 劉延慶與劉法打了一兩日交道,已經漸漸知道這渭州蕃騎與尋常宋朝禁軍不 同,渭州蕃騎的戰鬥力是他所親眼目睹,他不願意說可以與拱聖軍相提並論,但至 少也相去不遠。但因此軍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紀律過於嚴明,許 多人便無法適應,真正勇猛善戰之士,也招募不來。因此這行軍紮營,在劉延慶等 人眼,便不免顯得全無法度,總覺得這等散漫,極易為敵人所乘。但劉延慶有個 好處,他雖然心裡面仍是不以為然,卻也絕不去指手劃腳,只當這是劉法與渭州蕃 騎的家務事,與他無關。 因此這時見著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為異。畢竟橫山蕃騎相是蕃軍,雖然一個 是西蕃,一個橫山羌人,可是許多習氣上,還是相近的。他走進營之時,任剛 說晏城之戰的事,他也聽了一兩句,此事劉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聽任 剛說過多少遍,但劉延慶卻只聽不瞻提過幾句,其餘全是道聽途說,王瞻與姚 雄、任剛關係都很一般,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讓橫山蕃軍更加趾高氣昂的一戰 自然也不會有心思詳細轉敘。此時劉延慶才猛然想到,原來任剛竟是晏城之戰的 主角之一,說起來,任剛與姚雄一道接應姚咒突圍,與他拱聖軍竟算是頗有淵 源。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免立時看任剛又順眼許多。他對晏城之戰也頗為好奇 總覺兵力如此懸殊,委實不可思議,因問道:「任將軍,當日晏城之戰,究竟最後 斬首幾何?又俘虜了多少遼軍?」 任剛方才大吹大擂,這時見劉延慶問得認真,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老實 回道:「實則也無甚斬首俘虜。當日殺得興起,只顧追殺,倒沒人停下來割腦袋。 我們兵力太少,又要趁勢追殺,更加沒能耐要俘虜,那些遼軍大半都逃了,後來束 鹿失手,聽說韓寶收攏敗兵,又到晏城清點屍首火化,我們有探打聽過,據說是 火化了七八百具屍體。」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勝,朝廷賞功極重,任將軍前途真不可限量。」劉延慶羨 慕的說道,「聽說慕容提婆亦是任將軍所殺一」 「那是以為訛傳訛。」任剛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傷,聽說並未死 掉。那胖本事不差,算是一條好漢,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們。前幾日接到過高陽 關的書,稱他們抓到一個遼國細作,那細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遼主本要將他處 死,但耶律信憐他畢竟還是有才幹的,力保下來,只是貶為庶人,送回析津府養傷 去了。」 劉延慶不料任剛竟為慕容提婆說好話,倒頗覺意外,笑道:「任將軍真是宅 心仁厚。不過,這晏城乃是任將軍的福地,今日任將軍又在軍,便是韓寶親來 亦斷斷討不了好去。」 「翔鷹說得極是。」軍對這種兆頭、口采極為看,劉延慶話一出口,眾人 紛紛附和,齊道:「俺們也盼沾點任將軍的福氣,官升兩級。」也有人笑道:「俺 不求陞官,只羨慕那一百萬賞錢。」 劉延慶這才知道,原來任剛晏城大捷的賞額大是不輕,官升兩級、賞錢一百 萬,只是戰爭之時,不能立即調任陞遷,雖然陞官,若非機緣巧合,依舊還是得 統率著原來的部隊。但這紹聖年間,一千貫不算小數目,京師開封府附近的良田 一畝地大約也就是三貫到五貫之間,這相當於良田數百畝,雖說京師附近的田地是 有價無市,可若到別處置購,也做得一方地主了。無怪乎眾人如此羨慕,便是劉延 慶,他官比任剛大,雖不眼紅他陞官,可是一千貫賞錢,劉延慶亦不免心動。況 且除了這朝廷的賞錢外,任剛隨姚雄打下束鹿,從遼軍手裡搶到的財貨,只怕更 加遠遠不止此數。 劉延慶方在羨慕,卻聽到劉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沒膽去拿這賞 錢。」他不由嚇了一跳,正以為氣氛要變得尷尬,不料那說話之人,乃是個蕃將 這時頗為不服,大聲回道:「宣節莫要小看俺。」 劉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這一兩日間,便可見真章。」 眾人這才聽出劉法話裡有話,任剛忙問道:「莫非韓寶果真來了?」 「不錯。我與翔鷹探得真切,束鹿城裡城外,便沒有五萬人馬,也有四萬。」 劉法此話一出,許多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有先前那蕃將還是不服氣,高聲 道:「宣節何必長他人志氣。五萬人馬算個鳥!姚振威與任將軍能以幾百破一萬 俺們有幾千人,怕他何來?昨日那個遼將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緊麼?若不是他那親 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這話一出,出乎劉延慶意料,許多蕃將竟然大以為然,連連稱是。許多人公 然嘲笑遼人,還有人還提起當年元昊大破遼軍的事,言辭之間,頗有點目無人。 劉延慶原本還擔心將士見遼軍勢大心怯,他哪裡知道,這些蕃軍說得好聽點,在本 部族都是些勇猛善戰之士,若說不好聽點話,實都是蕃人的無賴潑皮。原本這 些蕃人並不曾與遼軍交過手,對契丹並無畏懼之心,反倒聽西夏那邊的傳聞,倒有 些看輕遼人,何況任剛的幾百橫山蕃軍有過晏城大捷,劉法的渭州蕃騎昨日才大 破婆固。搶到過戰利品的,正得隴望蜀,沒搶到的,正眼紅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剛 那等厚賞,更是人人羨慕—這一千貫在注京可能是良田數百畝,在渭州、橫山 一帶,那可是一筆天數字!有了這筆錢,頃刻之間,便是方圓幾十里的首富。為 了這筆錢,這裡有一大半人連命都能不要,哪裡會被劉法幾句話嚇倒? 眾人反應,卻全在劉法意料之。他一雙眸,冷冷的掃過眾將,半晌,才說 道:「好!你等只管記下剛剛說的話。本官也不虛言樁騙爾等。一千貫的賞格,那 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沒這本事應許。可朝廷也曾頒過賞格,似昨日那個遼將,誰果 真能殺得一個,一百貫的賞錢,朝廷定然會給!」 一百貫!劉延慶聽到許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劉法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高聲吼道:「如何?沒膽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劉延慶聽到先說話的,正是先前那個蕃將,看他的神 態,彷彿是正在為他昨日丟掉的一百貫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帶頭,眾將立時紛 紛喊道:「直娘賊的誰不敢要誰就是個憨貨!」「娘璐,一百貫!只不曾想那些契 丹人的腦袋這麼值錢一我的腦袋要值這多,我敢自己動手砍了自己的!」「放你 娘的屁,你那個腦袋頂多值得夜壺!」 劉法冷冰冰的望著眾將,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亦不升帳,當下劉法便在這空地之分派命令,待眾將各自領令而去,劉法又 挑選數名精幹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況。當日上午,宋軍的營地便在緊張而興 奮的氣氛度過。雖然斥候在營寨附近也見著十來騎遼軍出沒,但任剛率軍一出 大營,立即便將他們趕跑了。整整一個上午,只有劉法派出去的探馬不斷回報,遼 軍大軍數道並出,踏破了何灌留下來的諸座空寨,將那些空營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便是不用探馬察看,在晏城營寨,宋軍將士亦可以看見那滾滾而起直上霄雲的濃 煙。 遼軍的惱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燒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濃煙,都在提醒著劉 延慶,無論是出於洩憤還是別的原因,他們必然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標。劉延慶不同 於那些頭腦簡單的蕃將,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膽。儘管劉法說得有道理 但是,萬一韓寶傾大軍而來,甚至不用傾大軍而來,只要出動萬騎人馬,他們能不 能抵擋得住,劉延慶可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覺,他會馬上下令全 軍撒回鼓城。好歹那兒有城有山,離慕容謙也近點。 直到日跌時分,劉延慶的心才總算暫時放回肚裡。 遼軍終於前來栩戰了。 這支遼軍人馬並不是太多,大約五千騎左右,但自旗號服飾來看,全是宮!騎 軍。遼軍便在離他們營寨數里列陣,然後有一千騎左右人馬自陣緩緩前進,在營 外兩里左右停了下來。 遼軍並不想冒然攻打營寨,擺出了約戰的姿態。 劉法與劉延慶簡單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這營寨是臨時搭建,亦不足守,況 且二人鷹下儘是騎兵,又早已定下絕不示弱之策,當下便由任剛率領本部五百蕃 騎出戰,並挑選五百渭州蕃騎,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將率領,做為任剛的副 將,一道出營,也是一千騎人馬。 宋軍背營結陣,與遼軍之間,相隔不過一里多點。劉延慶與劉法在營一座高 台上觀戰,他以為任剛出營便是惡戰,手心裡正捏了一把,不料那遼軍竟是不急 不忙,待到宋軍結陣已畢,方才自陣衝出一騎。 休說劉延慶,便是劉法,亦覺愕然。二人心裡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單 挑?」當時兩軍對陣,偶爾也有戲劇的單挑之事,當年宋夏僵持之時,邊境的小 股衝突,武將好勇逞強,單挑之事的確不少。但如今卻是兩國之間的傾國之戰,豈 能逞這種個人的武勇? 果然,便見任剛大旗一揮,宋軍紛紛張弓搭箭,那遼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 項王之勇,照樣要被成刺稠一般。 但那遼人出得大陣數步,便即停了下來,用十分標準的注京官話大聲喊道: 對面宋軍聽好了,吾乃是大遼先鋒都統晉國公韓都統鷹下折衝都尉李白,敢問對面 宋軍主將何人?」 劉延慶聽到對面這人竟然叫「李白」,撲地一聲笑出聲來。劉法本是沉穩,此 時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邊諸將,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說蘇軾之名他們是知 道的,但是李白是誰卻是從未聽過,也不知道二人笑什麼,便是李餛,也只覺得「 李白」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卻也不太關心,只問道:「翔鷹,這折衝都尉又是何 官?如何從未聽說過?」 劉延慶卻也不太清楚。他雖識斷字,也略有化,但哪能通曉唐代典章,他 不知遼國官制保存了許多大唐遺制,只是往往只是虛銜,聽起來十分威風,實則 半點實權也沒有。這官名他也從未聽說,拿眼去看劉法,卻見劉法望他的眼神也 有1肇昌墳之意。他知道劉法也不懂,便放下心來,信口說道:「大約與本朝某某校尉 相當,此契丹用以籠絡漢人之法。」 李餛聽了這絕絕的話,卻沒聽懂,只好又問道:「這官大不?」 劉延慶哪知這官大不大,只是見這李白只怕連在這千騎遼軍都不是主將,當 下篤定的說道:「不大。品小官而已。」 「原來是個陪戎校尉。」李餛立時大為不屑,鄙夷之意溢於言表。 其實這折衝校尉若在大唐之時,那便是高鄧武將,此地無一人能及。但這時卻 是大宋,此處以劉延慶最有化,他說是品,便自是品無疑。劉法撇了撇嘴 罵道:「直娘賊,一個品小官,喊個鳥話!擂鼓!」 他話音一落,立時鼓聲雷動,營外任剛原本正準備答話,忽聽到營鼓聲大 作,立即一夾戰馬,高聲喲喝一聲,率先衝向遼軍,張弓搭箭,便聽弓弦微響,一 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來喊話,要從宋軍答 話之,探聽一些虛實,不料宋軍全無禮數,突然發難,他本來武藝尚可,只是碎 不及防之下,卻吃了任剛這一箭,院忙拍馬往陣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陣,只聽到身後宋軍殺聲大作,面前遼軍亦是角聲齊鳴,一隊 隊騎兵高舉著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衝來。大遼軍法頗嚴,李白雖是負傷,他若 再退,必被迎面而來的遼軍一刀砍了,只院亂又拔轉馬頭,忍痛衝向宋軍。 這一番大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劉延慶在營寨亦看得驚心動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時,亦曾與遼軍野戰過,雖知宮!騎軍厲害,但拱聖軍並未吃 虧,反稍佔上風,因此心裡只是覺得拱聖軍之敗,不過是輸在遼軍兵力太多,而拱 聖軍孤立無援。其後曉勝軍被宮!騎軍擊退,他私下裡還覺得是曉勝軍無能。 但這回換了一個身份與角度,再親眼來旁觀宮!騎軍與任剛大戰,這才覺得 縱是野戰,拱聖軍既便對上同等人數的宮!騎軍,雖然可以佔優,也未必能穩操勝 券。橫山蕃軍與渭州蕃騎都稱得上是精兵,任剛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時與 兵力相差無幾的宮!騎軍交戰,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隨著時間推移,反倒漸漸落 了下風。 他不知道遼軍有八萬宮!騎軍,各宮戰鬥力也難免有高下之別。此番韓寶派來 試探的五千人馬,由蕭吼統率,便在宮!騎軍,也能傲視同濟。契丹亦是馬背上 的民族,男孩自小騎羊騎馬,甚而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覺,又民風尚武,小 時射兔,長大射鷹。兼之蕭佑丹執政十幾年,整軍經武,東征西討,國力強盛,遼 軍之強,較之耶律德光之時,亦有過之。而宋朝雖漢人習武之風仍然極為普遍,熙 寧、紹聖以來,宋廷亦大加倡導,但宋地風俗畢竟與遼國不同,刀劍弓箭,並非平 常人家必備之物,騎馬更是非產之家莫辦,因此男孩從小騎馬射箭,舞刀練棍 也須得產之家,才有此條件。可是宋軍至今仍是募兵制為主,熙寧、紹聖以來 武人地位雖然大有改善,但說社會習俗要幾十年間便顛覆過來,卻也絕不可能。大 宋產之家的男孩,皆是習不成,方去經商,經商不成,又不願務農,方肯從 軍。便是從軍,這等產之家出身的「良家」,莫不是想搏個出身,以其素質 也的確能很快能在軍做個小官。拱聖軍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這種「良家 」,再加上姚咒治軍之能,戰鬥力確能稍勝宮!騎軍。但是一般的宋軍,普通士 兵要麼是代代從軍,要麼是自窮人之徵募。代代從軍者,其弊在於奸滑難制:自 窮人徵募者,其弊則在底太差,若無嚴格長期之訓練,便只是烏合之眾。因 此,自兵源上來說,宋朝要趕上遼國,非得再有二十年莫辦。此前劉延慶以拱聖軍 為標竿來衡量宮!騎軍,自然要失之偏頗。這時再看渭州蕃騎與橫山蕃軍與宮!騎 軍交手,觀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這兩支蕃軍,僅以兵源素質來說,大部分禁軍都難以相提並論,但這時 遇上遼軍精銳,竟然會落了下風。這時劉延慶才突然想到,難怪慕容謙坐擁兩萬餘 騎軍,卻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後,立時退守真定、祁州,不肯與韓寶爭 雄。 劉延慶眼見著己軍要打不過遼人,便有些沉不住氣,想要增兵,去助任剛一 臂之力。但他方朝劉法轉過頭,劉法便像是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朝他微微搖了搖 頭,低聲道:「任將軍尚可支持。翔鷹且看後邊的遼軍一」 劉延慶聞言望去,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原來不知不覺間,後面那幾千未參戰的 遼軍又推進了幾十步。顯然是這一千遼軍久戰之下,遼軍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但是 懼於宋軍主力未動,也不肯輕易先將兵力投入戰鬥。 劉延慶心裡也明白,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比的就是體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後 還有生力軍可加入戰鬥,哪一方便是最後的勝利者。遼軍兵多,宋軍若倉促將主力 投入戰鬥,最後贏的,便一定會是遼軍。 他只得又沉住氣,再看營前的戰鬥。只見任剛果然了得,他身上戰袍盡被鮮 血染死,但手持長矛,在亂軍之往返衝殺,竟是絲毫不見疲態。 這一仗,自未正時分左右開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時分,整整打了兩個半時辰。 直看得劉延慶唇乾舌燥,幾次都以為任剛要支撐不住,但眼見劉法如同一座木塑 一般一動不動,也只得強行忍耐。而遼軍見宋軍營寨分明還有不少人馬,卻不肯 出戰,他們不知宋軍虛實,便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宋軍不肯示弱,不願先鳴金收 兵,遼軍明明佔優,就更加不甘心了。於是直到天色全黑,雙方才不得不罷戰,各 自搶了傷兵與戰死的同袍回去。遼軍又退了數里,在一座早無空無一人的村莊扎 寨。 這一日的戰事,雖然雙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戰鬥之激烈,卻是這裡除劉延慶 以外的宋軍將士前所未遇的。宋軍半天血戰,死傷合計三百餘人,宋軍營寨前原本 有一條小溪流過,戰鬥結束之後,溪流過的,已是染紅了的血水。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五之全) 大宋紹聖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雖然此前在黃河邊上大破蕭阿魯帶,伯唐康殊無半點興奮之色。事實上,戰局 的發展,也的確讓他天沙高興得起來。兩天前,七月十日,一直被曉勝軍拖得無 法順利渡河的蕭阿魯帶眼見著糧草將盡,終於按捺不住,他下令將本部兵馬分成兩 部,四千人馬搭浮橋擺出強行渡河的態勢,餘下三千人馬結陣保護。蕭阿魯帶並不 知道此時耶律信已經突破宋軍的防線,進入到永靜軍,更不知道蕭嵐會在武強大敗 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馬,孤懸敵後,消息斷絕,妙唐康與李浩率軍陰魂不散般的跟 著,晚上連睡個安穩覺都難。在他看來,實已是到了非要擺脫掉唐康、李浩不可的 時候了。 但蕭阿魯帶卻沒有想到,論及水戰的本領,宋軍的領先是全方位的。遼國雖然 也有一支水軍,甚至還建立了小規模的海船水軍,可這些水軍實在無法與宋朝水軍 相提並論,因此也並未一同南征。而其餘諸軍,對於水戰的理解,也就僅僅限於搭 浮橋了。但宋軍即使是馬步禁軍將領,懂得的水戰方法,卻幾乎可以到遼國的水軍 當將領了。 蕭阿魯帶以為如此佈陣,可以引誘唐康、李浩來進攻。他此前也曾與唐康、李 浩有數次小規模的交鋒,對宋軍虛實已有一些瞭解。他估算宋軍大約只有五千餘人 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馬,縱不能擊敗宋軍,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馬殺個回馬槍合 力打敗宋軍。倘若宋軍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馬渡河,那他便乾脆兵分兩路,一路在永 靜軍攪個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內,反過來牽制唐康、李浩幾日,到時是戰是 走,再隨機應變。 果然,唐康、李浩見他如此佈陣,很快引兵前來,但卻只是遠遠觀望,並不急 於進攻。蕭阿魯帶以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 馬方渡得一半,宋軍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載滿了 猛火油、硝石、硫磺、乾柴等等各種易燃難滅之物,自南邊河面順流直下,碰著浮 橋,立時便燒將起來,頃刻之間,將好好一條黃河河面,燒得紅光映天。遼軍辛苦 準備的十餘座浮橋,不過一時三刻,便盡皆化為灰燼,正在渡河的數百騎人馬,不 是燒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數十人逃回西岸。 眼見著遼軍後陣一片哭爹喊娘,混亂不堪,宋軍趁勢大舉進攻。西岸遼軍雖 仍有四五千人馬,但是先遭此大挫,軍心搖動,士氣低落,而宋軍趁勝而擊,士氣 高漲,兩軍交鋒之後,宋軍立即佔得上風。但蕭阿魯帶不愧是大遼宿將,所統宮分 軍,皆是彰憨宮、興聖宮精銳,尤其是彰憨宮宮分軍,這十數年間,在大遼赫赫有 名,頗立功勳。此次南征,韓寶所率三千先鋒,主要便是選自彰憨宮。蕭阿魯帶所 率,雖然是韓寶挑剩下的,卻也殊非弱者。故此,蕭阿魯帶雖然吃了大虧,卻仍無 退避之意,反倒認為這是個難得的可以與宋軍主力決戰的機會,他孤軍在外,利在 速戰,只要能一戰擊敗面前的宋軍,那麼先前在黃河上面吃的那個大虧,便也不算 什麼了。兩軍便在黃河西岸,戰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局面卻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蕭阿魯帶統軍的能 力,都以為遼軍遭逢大挫,陣伍混亂,又是背水而陣,他們趁勢縱兵擊之,取勝易 如反掌。就算萬一不勝,一擊不,便率軍遠走,只要不讓蕭阿魯帶主力渡河,拖 到他斷糧之時,他們也能勝券在握。此時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與蕭嵐已經突破永 靜軍的黃河防線,只要晚得一日,蕭阿魯帶便能與永靜軍之遼軍呼應,別說拖到蕭 阿魯帶斷糧,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遼軍雖然軍心浮動,但曉勝軍卻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僅 如此,宋軍反而被漸漸穩住陣腳的遼軍給纏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與遼軍一決勝 負。 幸好曉勝軍也是宋朝有數的精銳,唐康又頗有股狠勁,李浩數度萌十退意- 都妙唐康拒絕。雙方的戰鬥從午開始,一直打到黃昏,兩邊都是人疲馬乏,但誰 也不肯先行敗退。 便在這個時候,交戰的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突然自南邊殺出一支生力軍 來,加入到戰局當。若是平日,遼軍兵力雖然略佔劣勢,但以宮分軍之精銳,尚 不至大敗。但此時,早a疹齋不堪的遼軍卻立時變得人心惶惶,自蕭阿魯帶以下 個個都以為是了宋軍的算計,以為宋軍早已埋伏了這麼一支人馬,先耗盡他們的 體力,然後以此生力軍一舉殲滅他們。結果,宋軍這支生力軍一到,遼軍稍一接 觸,便告潰敗,蕭阿魯帶僅率數百騎突圍而去。其餘人馬,更無戰意,逃的逃,降 的降,宋軍此戰,斬首數百級,投降的遼軍近兩千人,宋軍僅俘獲馬匹,便多達五 千餘匹。而先已率軍渡河的高革,在黃河東岸,隔著一條黃河,只能眼睜睜看著蕭 阿魯帶全軍覆沒,沒有半點辦法。最後亦只得率領渡過黃河的千餘騎人馬離去,自 尋出路。 這一場大勝,雖是唐康、李浩謀劃已久的結果,但是最後能取得關鍵性的勝 利,卻還是因為突然殺出來的那支生力軍。那是何畏之率領的三千馬軍—何畏之 原本早就奉命前來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來北京都總管府孫 路此前也曾奉樞府之令,一面自流民招募勇壯,同時自河北大名府防線以南諸州 徵調豪健視檢,以此組建廂軍。孫路倒的確是個能吏,到七月份時,他便已在大名 府創建了一支馬步軍共萬餘人馬的廂軍,並得皇帝賜號「鎮北軍」。因皇帝賜號詔 書,有希望見到「鎮北軍」參加實戰建功立業之語,孫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 難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鎮北軍」有所建樹,以討得皇帝歡心,因此他便藉著這幾 句詔令,在宣台之,竭力遊說石藏;}鎮北軍先往冀州,協助作戰。石越禁不住他 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與小皇帝關係本就有些緊張,又擔心朝有人借此挑撥,最 後終於讓步,與王厚商量之後,乾脆決定將這鎮北軍調撥何畏之指揮。何畏之也自 覺光桿將軍上任,他又天唐康、仁多保忠那樣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靜,也擔 心為諸將所輕,便決定在半路等待鎮北軍的三千騎兵趕到之後,方才一同前來冀 州。他耽擱這數日,錯過了許多事情,卻也正好趕卜唐康、李浩與蕭阿魯帶在冀州 黃河邊上的這場大戰。這支號稱由河北豪傑組成的鎮北軍,第一次參加戰鬥,便建 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戰爭開始以來,宋軍對遼軍取得的這次空前的大勝,卻被籠罩在隨後 傳來的一系列噩耗的陰影當。 當天晚上,當唐康、李浩率軍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給何畏之接風洗塵之時,他 們接到了東光告急、北望鎮大敗的消息。兩個噩耗已讓三人寢不能安,而在時之 前,又傳來兩個壞消息:仁多保忠大敗、阜城被圍。 儘管殲滅了蕭阿魯帶部,但這一切,讓這場大勝變得沒有意義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當仁多保忠父率領八百餘殘兵敗將來到信都城下 時,所有的這些消息,都被徹底的證實了。 然而,這一切並不曾就此結束。 耶律信趁勝用兵,兵圍阜城,僅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午,便攻破阜城 郭元度見大勢已去,不肯投降,自刻殉國。遼軍再無後顧之憂,立即兵分兩路,蕭 嵐翠!軍西下,欲攻打冀州,接應蕭阿魯帶:而耶律信親率大軍,掉頭去圍攻東 光。 所幸他們在二十日解決了蕭阿魯帶這個麻煩,否則,冀州將不再歸宋朝所有。 而蕭嵐在得知蕭阿魯帶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後,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觀津 鎮的貓重,卻全落到了高革手,高革奪了觀津鎮後,便帶著俘獲貓重,投奔了蕭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為止,宋朝在永靜軍還剩下的軍事力量,便只有東光城原有 的那約兩千教閱廂軍和三百多名水軍,以及郭元度在他全軍覆沒之前,下令增援東 光的四千餘神射軍—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東光絕不可失,手下總共不過 十五個指揮的兵力,他竟然調動了七個指揮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將率領,前去增援 東光。但也正因如此,當耶律信大舉進攻北望鎮之時,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支 援,雖然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擋得住耶律信。而如今,東光城這區區 千餘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們守不住東光,大批糧草物資 落入遼軍之手,就算他們再打敗一個蕭阿魯帶,亦於事無補。 正當他們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議要設法分兵援救東光之時,七月二 十一日,傳來更加讓人震驚的消息—韓寶在束鹿大破慕容謙! 慕容謙乃是熙寧、紹聖以來大宋朝極有名望的將領,他的失利,給人們帶來的 心理上的震動,更遠勝於拱聖軍之敗。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謙部的潰敗,意味著韓寶已無後顧之憂。雖然他們 還不清楚慕容謙部實際損失有多少,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一支經歷過潰敗的軍隊 翼黔戰鬥力·就算慕容謙會變攀·至外」份之內·他們都不用再指望這支 2,接下來的,必然是韓寶大舉南下。 在這種局勢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時他們惟一能做的,便是堅守信都。 但東光該怎麼辦? 東光守將也罷,神射軍副都指揮使也罷,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在耶律信的猛攻 之下,這區區千多人馬,能堅持到大名府的援軍到來麼? 唐康站在他行轅內的那副大沙盤旁,想著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一時之間,竟 有一種束手無策之感。 「都承。」一個親兵小自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輕聲察道:「何灌將軍已經奉令 回來。」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信都已經在準備守城戰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到 信都來,衡水縣城門四開,百姓也已經開始逃難,但他們自然不被允許進入已經戒 嚴的信都城,只能往南邊逃跑。 「但是衡水知縣不肯到信都來一」 「他想做甚?」唐康驚訝的抬起了頭。 「他說他守土有責,非有皇上詔書,絕不離開衡水半步。衡水官員怎麼勸他也 不聽,知郡【l〕親去勸說,他也不肯聽。」 唐康素知衡水知縣是個能臣,卻不料還是個如此剛烈的節義之士,他心知此人 實是不惜一死,來譴責他們的無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卻故意罵道:「這等遷腐 之人,休和他講甚道理,找幾個人去將他綁了,抬進信都來。」 「是。」那親兵應了,剛剛退下,又有人進來察道:「何參議求見。」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見任宣台參議官,連忙說道:「快請!」 須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進廳。他瞥了一眼廳的沙盤,朝唐康行 了一禮,開口便道:「都承何必猶疑?冀州可失,東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語擊心事,喃喃苦笑道:「縱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領去救東光? 如今黃河之險已為宋遼共有,北有韓寶,東有蕭嵐,自保尚難,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聲,「果真要救東 光,又有何難?!」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這時聽他如此說,不由大喜過望,「莫非參議已有良 策?」 「下官須在軍募三千敢戰之士,能騎馬,通水性,善弓箭。」 「這有何難?」唐康笑道:「冀州雖稱不上名城,卻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 兵馬不少,便少個三千人馬,只是堅守,韓寶便有十萬之眾,旬月之間,亦盡可守 得。只恐區區三千之眾,濟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著唐康,「都承信不過下官麼?」 「這卻不敢。」唐康搖頭笑道:「信都諸將,若論帶兵打仗,吾與守義公,皆 不及參議。參議胸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著參議去徵募敢戰士。不過,遵宣台之 令,守義公方是冀州諸軍的統帥,此事還須得守義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連細節都不多問,便應許他,心亦 不禁頗為動容。他卻不知省唐康的性,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說三千人馬,便將 兵權盡數交出,他也會毫不遲疑。只不過在唐康而言,世間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 過屈指可數。何畏之雖然官職比唐康低,卻正好在那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但這卻 談不上什麼胸襟,實不過是略有些魏晉名士風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 記擠兌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麼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敗軍之將前來投奔,除 了他鷹下數百神射軍,他哪裡還能來與唐康爭什麼短長? 同一天。東光城。 夾御河,也就是永濟渠而建的東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個重要的軍事據 點。早先之時,東光城只有東城,但在紹聖年間,又在永濟渠的西邊築起了西城。 故此東光其實是由隔河而立的東西兩座小城組成,東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 是新築,卻是磚石築成,尤為堅固。 太平之時,因為永濟渠交通之利,東光城商旅雲集,十分繁華。而宋廷也在此 建起了數以百計的倉庫,河北、京東兩路許多州縣繳納的賦稅、貢品,不少都是先 送至東光,然後在此上船,運往東京。而至紹聖七年宋遼開戰以來,東光又被宋軍 當成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數不清的糧食、軍械,全都經由永濟渠,源源不斷的送 至東光。在石越等人看來,東光城高而堅,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軍拱!,兼之遼軍 短於水戰,將補給屯集於此,那是萬無一失的。 但人數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趙煦一紙內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於武強,使得 神射軍兵力分散,而這個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敗身死,遼軍攻入永靜 軍,這原本萬無一失的東光城,轉眼之間,便成為狂風暴雨的一扁舟,誰也不 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傾覆。 事實上,對於此刻站在東光西城外指揮攻城的耶律信看來,東光城破,已經只 是早晚間事。 耳邊轟響著遠處陣地上那整齊排列的二十門「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此起彼 伏的炮聲,看著一顆顆斗大的石彈飛向東光西城的城頭,砸在敵樓女牆之上·…一 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 了! 南征已經三個月,儘管大遼鐵騎已經攻下無數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還 在固執的認為遼軍不擅攻城!一個觀念一旦灌輸進人的腦裡,真的便能如生了根 一般,哪怕它是那麼的可笑與荒誕,人們卻仍然會堅信不疑,至死不悟。**十年 前,遼軍的確不擅攻城,當年大軍南下,一直打到擅州,結果連一座城池都不曾攻 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遼軍隊,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八 十年,如今,山前山後的漢族百姓,都早已經自認為是遼國的臣民,大遼境內 漢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漢化,奚、漢、渤海=族,多少年前便已經完全的融入 到了大遼這個國家一這些宋人從未認真想過,為何當年契丹會不擅攻城?究根到 底,攻城守城,考驗的其實只是一個國家工匠的手藝而已!大遼境內的漢人、渤 海人工匠,難道會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麼?只不過,自擅州議和之後,歷史便再也 沒有給大遼鐵騎一個機會,證明他們照樣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況,對於南朝來說,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們的興時代:可對於大遼來 說,卻更加如此!!王曾經說過,他讀《易》百遍,最後所悟之道,便是天下萬物 萬事,皆守平衡。故此孔亦最崇庸,以為庸之道,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企 及的目標。以此理觀之於歷史,便可知歷史便如流水,雖然一時東高西低,一時西 高東低,卻終究入海,歸於平衡。而觀之於今日,則如遼、宋、夏三國,共存於這 天地之間,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國之間,沒有一個國家是永遠靜止不變的,而 任何一國的變動,都會伴隨著其他兩國的變化。絕不可能其他兩國會眼睜睜看著某 一個國家改變、強大,而無動於衷。 當南朝在變化之時,它所引起的波漣,其實已經波及到大遼與夏國。只是西夏 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變得太慢,不徹底,終究沒能及時改變,以對抗南朝的變化 因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可大遼卻不同,大遼改變得比南朝更加徹底! 大遼在用嶄新的眼光看南朝,積極的應對南朝的改變帶來的威脅與挑戰:但南 朝,雖然自己改變了,他們眼裡看到的,卻依然是過去的大遼! 在耶律信的心,推演這場戰爭的種種變化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幾年 前,他就意識到在戰爭開始後,東光可能成為宋軍的一個重要的屯糧之所,他暗 找人數度出入東光城,對東光的城池結構,可以說早就瞭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東光這樣的堅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來 如重型拋石機這樣的器械,在絕大多數的戰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製造的。大概 也只有石越這種人,才幹得出將拋石機運到靈州城下組裝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 得已,靈州城下無材可取,而宋軍在圍攻靈州之時,又已經在戰略上取得了壓倒性 的優勢,為他步步為營運輸重型器械創造了條件。不過,對於耶律信來說,東光城 外雖然找得可以製造重型拋石機的木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必須要盡快攻 下此城,才能得到東光城的積蓄,從容與宋軍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爺是站在大遼這邊的。 月初的時候,韓守規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其便包括在此 前戰鬥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二十門!到七月十日,花了一個月 的時間,這些火炮終於被秘密運到了河間府。 宋遼兩國,人人都知道耶律沖哥善用火炮,卻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對火炮亦極為 重視。自年初國內大變,耶律信入主北樞密院,他便開始傾盡全力,支持韓守規造 火炮,並且點名要的,就是能夠攻城的神威炮。 大遼乃是地方萬里的大國,雖然以財力物力來說,難與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 痛下決心,造個數百上千門火炮,這種他人以為駭人聽聞之事,在耶律信看來,卻 是行有餘力的。只不過!王主政之時,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顧一切的大造 火炮,無謂加重國庫負擔。而耶律信卻無此顧忌,只恨火炮作坊與工匠都太少,即 便立即擴張規模,鑄造一門火炮,培訓炮手,也需要時間,在四月南征之時,亦不 可能有甚成效。其時宋遼兩國之火炮,皆採用青銅澆鑄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 范,似神威炮這種當時的重型火炮,單單是讓炮模乾透,便要四個月!韓守規是個 極精細謹慎之人,他所鑄的每一門火炮,都要經過仔細檢驗,方會交付使用,到 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門神威炮,實已是耗盡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這計算之外的二十門神威炮的加入,對東光的攻城戰,耶律信自然是胸有 成竹。 他太需要東光城的糧草了! 遼軍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自南征以來,任何軍事上意外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 上,惟獨對糧草轉運之艱難,讓事先已有了最壞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種挫折 感。哪怕大遼有足夠的騾車馬車,而河北一地,已經是道路平整,十分便於運輸的 地區,但是每次運送的糧草,總有相當一部分,會在路上被運糧的人吃掉。還有無 緣無故的丟失,缺斤少兩,運糧民夫的逃亡,因各種天災**糧車卡在路上動彈不 得一 更加讓人頭疼的,是趙隆與河間府的宋軍,不斷的襲擾。河北路號稱一馬平 川,但那是對騎兵而言的,卻非對糧車而言,自北而來,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 擋,趙隆最喜歡的,便是破壞橋樑,在官道上面挖陷阱,甚而悄沒聲息的埋炸炮一 一此物耶律信早有瞭解,在以平原為主的河北,炸炮對於大軍構不成任何威脅,即 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們行軍速度規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國庫徹底破產 而縱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遼軍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沒 太放在心上。【2〕然而對於運糧車,即便是趙隆等輩用各種火器臨時改制的炸 炮,相是棲大的麻煩。遠遠看到糧車要來,便在路上埋上幾個炸炮,然後匆匆逃 跑,糧車經過時炸炮突然爆炸,雖然大部分時候傷不了人,卻可以將車轅輪毅炸 壞,一兩輛車壞在官道上,後面的車隊就動彈不得—騎兵可以輕鬆繞道而行,但 笨重的糧車,總不能從官道旁邊的水田過吧?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受運輸成本制 約,押運糧車的護軍永遠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條長龍的糧車隊伍,總是有防不勝防 的薄弱之處,當護軍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時,趙隆又可能突然襲擊車隊的 央,直接用猛火油與震天雷破壞間的糧車,這樣效果也是一樣的—遼軍前面的 糧車,終究也是要等著後面的車隊一齊前進的。 但是,明知道趙隆是個極大的禍患,耶律信也曾遣軍雖然屢敗趙隆,卻終究沒 辦法斬草除根。說要攻打高陽關也只是一時氣憤之語,休說高陽關沒那麼好打,便 是打下來,亦無多大作用。趙隆還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難道他堂堂大遼北樞密 使,竟然要這麼一路追著趙隆的屁股跑? 當年耶律信曾經讀到通事局抄來的宋人奏章,其有不少奏章,宋人無可奈 何的談到他們在陝西轉運的悲苦,據說熙寧年間宋人經營熙河之時,僅僅在轉運糧 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萬貫!平均每付出運糧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百餘 人,消耗糧食七萬餘石,錢萬餘貫的代價,才能運糧二十一萬石。而宋人宣稱,用 驢等畜力來運輸,甚至更加耗錢!當日他還不免嘲笑宋人無能,直到自己親身體 會,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兒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狀況,因為可以使用騾馬拉載 的大車,遼軍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還是要遠小於宋人在陝西的代價,但是,一旦糧 草也需要從後方轉運,耶律信才發覺,南征的那幾十萬匹戰馬,是多麼沉重的負 擔!∼ 他已經彈精竭智,然軍餘糧,不過勉強能支持月餘而已。國內還尤源源不絕 的運糧來補充,但每一顆糧食,都變得價格百倍。而留守國內的太已經叫苦連 天,南京道的倉察漸要耗盡,倘若要從更遠的糧倉運糧一耶律信只要想想,都 會後背發涼。 這時候,他才真不理解,為何漢高祖要定蕭何為首功!無論是張良、陳平,還 是韓信、彭越,耶律信還真不是太放在眼裡,但是蕭何的本事,他卻是真的自歎弗 女口。 什麼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蕭阿魯帶兵敗冀州,在耶律信看來,那都無關 緊要。這一切不管多少熱鬧,都只是前奏,與宋軍主力的決戰還沒有開始。而耶律 信深知,真正決戰來臨的時候,戰勝與失敗的方式,都將是沉悶而無趣的。 倘若他攻佔了東光,補給的壓力便全壓在宋軍一邊,不論南朝有多少富庶,失 去了屯集在東光的幾十萬石糧食軍資,決戰尚未開始,他們便已經輸了一大半。而 倘若他得不到東光的糧草,大遼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也正因為如此,他也不擔心東光守將會燒掉東光的積蓄。這些糧草太重要了 以人心來說,不到最後一刻,守城的一方,總是會心懷僥倖—這不是一點半點糧 食,倘若最後城未破而糧食卻被燒掉了,這東光守將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的。而真到了最後一刻,這糧食不是他想燒便燒得光的。幾十萬石糧食,就算燒上 猛火油,不燒一兩天,哪能燒得乾淨?而真要放起這等大火來,其實也就相當於全 城軍民點火**了。何況人情都是如此,事先總以為自己能從容若定,真到城破兵 敗之時,才會知道自己亦不過尋常芝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要 去燒掉糧食?故此自古以來,只見著得勝的一方燒乾淨敵人的糧草,守糧草的一方 無論有多大的劣勢,能忍心自己燒掉糧草的,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之事。這也是為 何不管是多麼殘酷的守城戰,城破之後,攻城的一方,總是有平民可屠,有財物可 搶!人心微妙,亦在於此。 退一萬步講,即便東光守軍真的玉石俱焚,這對於宋軍的打擊,亦遠比對遼軍 的打擊要來得沉重。大遼固然轉運倍加艱難,南朝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時候,他依 然可以想戰便戰,想走便走,沒有充裕的糧草支持,宋軍若冒然追擊,曹彬就是他 們的榜樣〔3〕。 因此,攻打東光城,在耶律信看來,不是決戰,卻與決戰無異。他處心積慮 策謀已久,雖也托賴一些運氣,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勢在必 得。 「大王,東城外弘義宮部轄 耶律孤穩將軍有書信送至。」 「呈上來罷。」耶律信冷冷的說道,耶律孤穩最先以追隨耶律沖哥征戰而揚 名,號稱智勇兼備,然而此番南征卻頗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蕭忽古鷹下,不僅 未建寸功。耶律信還聽到蕭忽古軍有人指責他在圍攻霸州之時,擁兵觀望,保存 實力。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義宮千鐵騎南下,打到現在,除了幾個人水土不 服,連重傷兵都不曾有一個。耶律信認定是蕭忽古駕馭不了他,這才乾脆將他調至 路,親自指揮。此次奉密令自永濟渠東急攻東光城,耶律孤穩倒是辦得十分漂 亮,然而耶律信心,不免始終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東光城,他卻也不能不倚 重耶律孤穩這樣的將領。東光東城之外,便只有弘義宮千人馬,加上隨軍家丁 不過一萬八千餘人,攻城這種事情,若非耶律孤穩,這點兵力,旁人只能望城興 歎。 耶律信就在馬上接過親兵呈過的書札,一隻手打開,躍入眼簾的,是耶律孤穩 一筆迥勁的漢字: 「孤穩頓首上蘭陵郡王殿下:聞大王下令三軍,限旬日之內,必克東光。大王 當世名將,聲威播於北南,數十年間,戰必克,攻必取,朝廷倚為干城,深謀遠 慮,雖良、平、韓、彭不能及。孤穩,松山之鄙人也,本不當言,然誤被聖恩,轉 及棄物,蒙陛下知遇,起於草莽之間,故不敢自愛,無狀妄言,幸逢大王之賢,當 不以為過。 孤穩嘗聞兵法云『將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 之可勝,。今大王俠百勝之威,臨此孤城,自不無克之理。然以深州彈之地,破 敗小城,而南人以孤軍守之,數月方下,此前車之鑒,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舉 十萬之眾,圍此孤城,所圖者,東光之倉察積蓄也。然則南人雖愚,亦知東光之不 可失也,其必興師來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軍,則有必守之城,,守東光 者,雖村夫愚婦,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竊謂大王切不可輕易之,以東光城 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勝攻之,可一鼓而下。恐萬一城未破而敵援軍至,大王將 如之何? 以孤穩陋見,今吾軍已入永靜,黃河之敗,無干大局,與其急於求成,不若為 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東光,必經水路。孤穩在東,大王在西,擇東光南北永濟渠 畔之高、險之地築壘,以精兵火炮扼之,並造鐵鏈,橫鎖江,南軍援軍雖至,無 能為也。而大王方從容攻城,東光守者知救兵難至,其城雖堅,亦不免守啤而泣 下,破之必也一」 「持重之策!」耶律信從鼻裡冷笑一聲,「與我回報都轄,宋人援軍尚遠 諸軍先奮力攻城,若三日之內,東光不下,再為都轄之策不遲!」 〔l〕註:指冀州知州。 【2〕阿越按:對於某洗腦影片所描敘之藝術戰果,智者請一笑可也。 【第二次幽州之戰,宋軍主將曹彬因為糧草接應不上 進退失據,被視為宋軍最後戰敗的主因。 【4〕註:宋時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的別稱。此處指弘義宮都部署。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六之全) 「都護 ,看起來東光城,應當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鴨,只要不曾吃進嘴,仍要防它飛了。」 東光東城之外,耶律孤穩穿了一身鐵甲,站在一張馬車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 眼前的戰鬥。在他的身旁騎馬而立與他說著話的,是他的監軍昊奉先。 此時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午,遼軍大舉圍攻東光城,已是第三日。 這三天的東光之戰,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耶律孤穩,亦覺動容。宋 人經營東光,本就是當成軍事要寨來營造,因此城內守城之具十分齊備,拋石機、 床弩、猛火油一應俱全,少的只是使用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遼軍雖然以火炮在西 城外猛攻不止,但宋軍的卻也不甘示弱,在城內以拋石機還擊,雖然城內並沒有准 備足夠的石彈,看起來又似缺少人手臨時打製,但讓遼軍意外的是,因為宋軍在城 積蓄了大量的軍資,東光守軍便乾脆將幾個震天雷綁在一起,點然引信,而後用 拋石機發出。這種「飛雷」的射程雖遠不及遼軍火炮,然而對瘋狂蟻附攻城的遼 軍,卻無疑是極大的威脅。 但耶律信的攻城,剛猛凌厲而變化萬端。一時沖車、雲梯並用蟻附猛攻,一時 徵募善水士兵自東光水門之下潛入城,一時夜間擊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寧,一 時卻又突然趁夜偷襲一幾乎但凡攻城少沙,耶律信皆得心應手,讓城內宋軍防不 勝防。更加令人駭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間,便在東i翻成外,壘起兩座土山 晝夜不停的朝城射箭。 東光守軍,在遼軍如此猛烈而又多變的攻擊之下,不免左支右細,顧此失彼。 三日之內,遼軍數度攻上城牆,有一次還有數百遼軍半夜自水門攻入城內。然城內 軍民,皆恐懼遼軍破城之後屠城,故此每次都奮力抵禦,勉強維持東光未破。 然而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軍副都指揮使意外被一枚火炮擊,屍骨無存。 二十二日晚,在擊退潛入城的遼軍的一場血戰,東光守將流矢而亡。 僅僅兩日之內,東光城內的兩名主要將領便都已死於非命。遼軍本以為宋軍已 群龍無首,次日攻破東光,已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讓人意外的是,一個自稱 永靜軍通判的官站在了西城的城牆上,而在耶律孤穩主攻的東城主持大局的,竟 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而就在這一個官一個少年的指揮下,東光城又堅守了半 日。 若不是東光守軍看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耶律孤穩幾乎要以為此前死的不是神 射軍副將與東光守將一 只不過,勝利的天平,終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遼軍傾斜。守城少沙,每一丈長 的城牆上,僅僅作戰的士兵,就需要十個人,否則很難抵擋住攻城者。所以並非城 池越大越好守,城大還需要兵多。而東光有東西兩城,卻不過數千兵力,原本就捉 襟見肘,激戰兩日之後,士兵傷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午,因為西城吃緊,守 軍不得不將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東城已是十分空虛。 也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耶律孤穩又看了一眼南邊的永濟渠,當年隋場帝開鑿的這條運河,歷經數百年 後,依然清波蕩漾,河面寬闊處達十餘丈,耶律孤穩雖然不知道這條河到底有多 深,卻可以肯定,尋常三四百料的船舶,盡可通航無礙。據說太平之時,此河河面 之上,百炯爭流,船桅如林,好不繁勝。而自從大遼軍隊圍攻東光時起,南下的船 只還能不時見著,北上的船隻卻已極為罕見。第一日還有幾十艘不知情的貨船北 上,被耶律信調轉炮頭,一陣亂轟,其便有一大半掉轉船頭南歸,從此以後,東 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斷自城南逃的船隻,便只剩了守城水軍的幾十條戰船在 河面無所事事的巡弋。 出現這種情況,與耶律信的那一陣炮擊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實際上當日遼軍 並不曾擊傷一艘宋船,不過宋人明知東光被圍,勝負難料,卻也不肯將物資再運進 城。況且即便運至,亦無許多人手去卸貨。耶律孤穩派出探馬帶回的消息也表 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將陵縣長河鎮,也有膽大一些的,便停在更 近些的安陵鎮。只是偶爾從南邊也有一兩艘船北上,那顯然是安陵、將鎮的宋人在 東光守軍互通消息。 這也是這場激烈的圍城戰,最為弔詭的景象。 遼軍其實並沒有真正圍死東光,如果城內守軍想要走,他們隨時可以做到。並 且不用擔心追擊,兩岸的遼軍只能眼睜睜的目送他們離開。 「或許這正是蘭陵不夕深意。」昊奉先看見耶律孤穩的目光不時的望著永濟 渠,以為他是在關注那些駕船南逃的東光百姓,在旁乾笑一聲,說道:「人情樂生 畏死,若是給東光守軍留一條生路,他們守城之時,便不會有那種拚死作戰的決心 了。」 耶律孤穩倒不曾想到這一點,不由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況且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人之天性,頗有許多惡劣難言之事。共富貴 易,同患難難。東光是永濟渠邊有名的水陸碼頭,城豪族勢家、富商大戶,不可 勝數,這些人家,許多都有船隻。如今大難臨頭,此輩若是被困在城倒也罷了 既有一條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斃?這東光守將若不放他們出城,此輩必因怨恨而生 異心,便是因此而開門獻城之事,亦史不絕書:若放他們出城來,城內便免不了要 人心浮動一」 這番話耶律孤穩卻不如何相信,這昊奉先以漢人而能做到監軍,在大遼算是一 個異數,但耶律孤穩知道他是蕭嵐的親信之人,素來不敢得罪。只是這時聽他話 全是替耶律信開解之意,不由哼了一聲,道:「若果真打的這個主意,只怕卻要落 空了。監軍且看這河上,東光守將分明是放他們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時,卻不曾見 他們鬆懈幾分。」 昊奉先笑道:「這是因為這兩日攻得太急。若然緩得一緩,城必然生變。不 過,看起來這些皆已無干緊要,由通事局畫的東光地圖上看,這兩城之間,兩道木 枷水門之內,其實還有一座白橋相連。我軍若搶先攻下東城,由東城攻西城,並不 需要水軍,那西城之東牆甚是卑矮,亦難堅守。」 「但願如此l」耶律孤穩雖與昊奉先說著話,於戰局卻並不敢有私毫的怠慢· 忽然招手高聲喊道:「女古!」 車邊一個大胡裨將連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禮,「都轄!」 耶律孤穩站在車上,伸手指向東光東城北角,「北角空虛,你速領一百人隊 給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禮,退後幾步,早有護兵牽過馬來,他翻身上馬 疾馳而去。不用多時,便見三百遼兵 扛著兩架雲梯,在急促的戰鼓聲,吶 喊著朝著東城北角衝去。 那兩架雲梯方一靠上城牆,雖然城上也有滾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 遼軍早已見慣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舉著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 猿猴一般,飛快的朝著城上爬去。眼見著他就要登上城牆,城頭宋軍現出一陣院 亂,一隊宋軍急急忙忙朝著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時女古都已攀到女牆邊卜,一個守 城的宋軍院手院腳的丟下一個震天雷,卻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牆內一扔,便聽 到轟的一聲,一個宋兵當場被炸得血肉橫飛。趁著硝煙未散,女古大喊一聲,翻身 跳進城頭。 苦戰了半日,眼見著終於有人再次登上城頭,攻城的遼軍都是一陣歡呼,士氣 百倍,轉眼之間,又有兩處遼軍殺開一個缺口,相繼登城。 「成了!」此時,連謹慎的耶律孤穩,也不由得在心裡暗暗鬆了口氣,他揮了 揮手,車上令旗一揮,又有數百名列陣以待的裡勺軍齊齊發出一聲吶喊,朝著東光 城衝去。他們分成幾路,爭先恐後的自幾個缺口處湧進城頭。 彷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便在此時,城內的拋石機也突然瘋了似的朝城 外擲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耶律孤穩看見一隊衝鋒的遼兵正 好被一捆震天雷砸,只聽轟的一聲,硝煙散去之後,這十餘人便如同消失了一 般,被炸了個屍骨無存。 但即便這樣的場景,亦已經絲毫不能阻止遼軍前進的步伐。 耶律孤穩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遼的軍隊也用得不少,只要見得多了,被幾顆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塊大 石頭砸死,其實也並無多少區別。耶律孤穩曾經跟隨耶律沖哥征戰西域,雖然當時 他只不過是個小校,但見過的死人卻已數不勝數,所有的勝利,都是用屍體堆出來 的。 當年與他們並肩作戰的西夏人,曾經不止一次的告誡他們:十年內,莫要與 東朝為敵。有些人將這些話當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談,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穩這樣的 人,卻將這些話都記在了心底。只不過,一個以上國自居的大遼,與一個自命天朝 的宋朝,最終總是不可避免要一決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說的是真是假,這便是驗證的時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時候,耶律孤穩就已經知道拋石機其實是打不準的。足夠多的 拋石機當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夢,一片區域一片區域的覆普汁來,哪怕扔的是石 頭,也能輕易州忿一支攻城部隊打散,更不用說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東光的宋 軍,已經沒有這樣的能力。一天前他們還可以做到,東城的城牆後面,至少有十幾 架甚至幾十架拋石機,曾經將耶律孤穩壓制得苦不堪言。但從二十三日上午開始 宋軍顯然是將大量炮手調去支援西城了—在那邊,拋石機陣地是火炮的重點打擊 對象。儘管火炮也無甚精準可言,然而每架拋石機要占的地方都十分可觀,而守城 者總是需要將拋石機盡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則便難以起到它應有的作用。因 此,他們的傷亡可以想像。現在留在東城的炮手明顯多是生手,雖然還是這麼多拋 石機在發炮,但卻雜亂無章,全不足懼。他的雲梯可以輕而易舉的越過炮石,推進 到城下,那它們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們。 眼見東城將破,昊奉先這時比耶律孤穩更加激動,他策馬上前幾步,振臂高聲 喊道:「孩兒們聽好了!蘭陵王有令,攻下東光,屠城三日!先進城的先搶,後進 城的給老喝西北風去!」 他話音未落,城頭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歡聲震天。雲梯上的遼軍連 手腳也利索了幾分,只怕落在別人後頭。耶律孤穩在西域之時學了不少攻法之法 攻打東光東城,便頗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護,有人接應,得利如何,失利如 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雖然凶狠,又是蟻附,傷亡卻遠較旁人要少—當日蕭忽 古便是不聽他勸諫,數萬人馬黑乎乎的一湧而上,看起來倒是聲勢懾人,但倘若嚇 不死守城的宋軍,被城內拋石機、床弩搭著滾石擂木開水震天雷一陣反擊,城下 的屍體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穩打了三天東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卻也不是太 多,城外始終都有三千餘騎兵列陣而立,壓住陣腳 但這時候看著東城將破,又聽到昊奉先這一番喊叫,那壓陣的人馬也不由得人 心浮動,有幾員部署、副部署便馳馬過來,向耶律孤穩請戰。東光雖然富庶,但東 西若被人先搶了幾遍,落到後面的,便真的只能如昊奉先所說,旁人吃肉,他們只 好喝湯。雖說宮分軍都是有家有業,可若放在南朝來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裡雖 然有家丁,但平時不被徵召服役之時,自己也是要下地幹活才能維持家業的。大遼 皇帝南征自是為了他的雄圖霸業,這些宮!騎軍卻無甚霸業可圖,與宋軍不同,他 們平時雖不交賦稅,但每次出征、打仗,馬匹、盔甲、兵器、衣裳、糧草,甚至藥 材,都要自備,出征數月,回來時血本無歸的事情亦是尋常,若然身死他鄉,依著 慣例,朝廷的撫恤都是極少或者乾脆沒有的,若家尚有兄弟還好,否則便只能是 靠著鄉鄰幫襯,孤兒寡母不得不淪為奴脾或者改嫁他家一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宋 朝,自不免怨聲載道,或有詩人寫出許多詩來,讓人讀之淚下,油然而生同情之 心,君主不免被譏為暴君無道。但在遼國,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風俗,詩人們只會歌 頌遼主的英武,只須不搞得國內壯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成,遼主想要聽到點 怨恨之聲,卻也賣牲不容易。諸夏多昏君,蠻夷皆明主,固是理所當然之事。大遼 雖頗有華夏衣冠氣象,又常以夏正統自居,可到底還有點胡氣未脫,因而這些宮 分軍在為遼主霸業賣命之餘,免不了也要為自己的家業打算打算。弘義宮南征分在 東路,滄州雖是富庶之地,可是他們卻不曾佔到多少便宜,平時在鄉野之間打打草 谷,丟丟揀揀的,連南征的本錢都撈不回來,自到東光之日起,這弘義宮千宮分 軍,便眼睜睜盼著城破之日發筆大財,這時候聽說要落到別人後面,哪裡壞拎捺得 住? 耶律孤穩抬頭看看城頭,只見城頭的缺口越來越大,登城的將士已有數百之 眾,南北兩邊,宋軍都被殺得節節敗退。其實此時他軍亦沒餘下幾架雲梯,況且 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擁擠,按理他是應當等著攻進城內的人馬打開城門,再率軍衝進 城,便算正式攻陷東光東城。但他眼見著諸將皆摩拳擦掌,士氣可用,這是勝局 已定之時,也不願掃興,當下點贊煮頭,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馬,其餘聽其攻 城!」 他軍令既下,除去他本石烈的將士個個失望外,其餘諸軍,都是喜笑顏開,歡 聲雷動。眾人都棄了戰馬,爭先恐後的搶了餘下的雲梯,朝著城牆衝去。那些未能 搶到雲梯的士兵,也不甘後人,有人扛著大斧,便朝城門跑去,因耶律孤穩軍並 無沖車,還有人竟不知從哪兒弄來幾根渾圓的大木頭,幾十人合力扛了,便打算以 此撞開城門。看得耶律孤穩提心掉膽—若然城宋軍稍有餘暇,這些人不免都要 死無葬身之地,幸而守城宋軍此刻早已顧不得許多,擋住雲梯上的遼軍,將攻上城 來的遼軍趕下城去,單這兩樁事情,他們便已力不從心。若非城外昊奉先先後用漢 語與契丹話喊出屠城的口號,東光通判又當著諸軍給水軍下過嚴令,即使城破,凡 見禁、廂軍、巡檢敢自水路逃竄者,水軍便即格殺勿論,眾人心知這時只要再退得 幾步,便是覆巢之下無完卵,早就要棄城逃命了。 「恭喜都護,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便下此名城。皇上聞見,必然十分歡喜,加 官晉爵,指日可待。」看見這東光城真的已經咬進了嘴裡,昊奉先的眼角都瞇成了 一條縫,笑著朝耶律孤穩抱拳祝賀,又臨時想起一事,道:「今日所見那守城的少 年宋人,只恐有些來歷。若非家世顯貴,他乳臭未乾,那些宋人如何肯服他?以下 官之見,不若傳令諸軍,務要生擒那少年,或許有意外之得,亦未可知,不知都護 意下如何?」 他堂堂監軍,耶律孤穩怎能這點面都不賣,忙道:「便聽監軍處分。」 昊奉先笑著點點頭,舉起手來,正要發令,卻聽到有人高聲喊道:「報—」 他不由一愣,轉過頭去,便見一騎飛奔而來,直到二人跟前,欲待翻身下馬,卻從 馬上滾將下來。旁邊幾個耶律孤穩的牙兵連忙過來攙起,眾人才發現他後背上了 一枝羽箭,一件戰袍,已是染鮮血。 昊奉先識得這是耶律孤穩派出去的攔馬,這攔馬向來都是數人一隊,此時 卻只回來一個,還身負重傷,必是遇敵無疑,心正在吃驚,耶律孤穩早已跳下馬 車,打開一個皮袋,往那攔馬口裡灌了一口酒,過了一小會,那攔馬醒 轉,見著耶律孤穩,掙扎起來行了一禮,道:「都護,南邊有宋軍!」 這卻是眾人已然料到的,耶律孤穩沉聲問道:「有多遠?多少人?」 「水陸並進,算不清多少人馬一屬下遇見之時,已至二十里外,一眼望去 河上小船不下百艘,陸上馬軍,當有數千騎!」 這攔馬說話之時,雖然虛弱,條理卻甚是清晰,眾人聽到耳裡,都是大吃一 驚。昊奉先愕然道:「宋軍如何能來得如此之快?又為何馬軍不走河西,反走東 岸?」 但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喊道:「看!」 眾人抬頭看時,只見那永濟渠上,果真密密麻麻,有百餘艘小船順流而來。此 時正是順風,這百餘艘船,都是張滿白帆,順流而下,當真是如飛也似的,才看還 是黑點,轉眼便已清晰可見—那緣船上都站了士兵,船尾還有人擊鼓,船所立 旗幟,都繡著斗大的「何」字。河西的耶律信顯然也已發覺這支援軍,未多時,便 有火炮掉轉炮口,朝著河上打*炮,只見一顆顆石彈落到水,激起好大的水花,卻 不曾有一顆能擊那些宋船,眼見著遼軍只能望船興歎,宋船的戰鼓倒擊得更響 了。 「這一這一太快了一絕不可能一」昊奉先一雙眼睛望著永濟渠上,口 裡仍在喃喃念叨,一時半會,都不相信這是事實。這些宋船雖小,但百餘艘船,至 少也有數千之眾,一旦進入城,那想要再攻下東光,卻是難了。 耶律孤穩卻依舊十分冷靜,沉聲道:「傳令,奮力擊鼓。宋人援軍還遠,只須 盡快打開城門,攻下東城,援軍來得再多,亦無濟於事。」 昊奉先這才醒悟過來,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傳令,先打開城門者 賞銀一千兩!」 但他的傳令官還不曾將他的賞格喊將出去,耶律孤穩的臉色已變了一變,低聲 道:「馬蹄聲!」 弘義宮諸將都是馬背上長大的人,耶律孤穩說話之時,眾人也都已聽到馬蹄之 聲,一人說道:「聽到這聲音,不過一兩千騎,怕他何來?」 但這話卻是無法安撫眾心了,人人心裡面都清楚,宋人既來救援,便斷然不是 數千人馬,這水陸之兵,想來不過是先鋒而已。那水路的先鋒至少便有三四千人 馬,陸上如何可能只有一兩千騎?後面更不知有多少主力。以一敵二,他們自然不 懼,但倘若那只是宋軍先鋒,一旦被糾纏上,弘義宮真可能全軍覆沒—耶律信的 大軍雖是近在咫尺,可隔著一條永濟渠,便與遠在天邊無異。 耶律孤穩望望著南邊天空已然可見的揚塵,又望望城頭,城上宋遼兩軍仍然 還在苦戰之,看著援軍大至,宋軍已接近渙散的士氣,又振奮起來,苦守在城牆 上與遼軍近身搏鬥,一步也不肯輕退。而遼軍原本都是騎兵,若然野戰,這些個教 閱廂軍真是不堪一擊,如今卻是困在狹窄的城牆上與宋人步戰,苦戰許久,眼見著 就要成功,卻聽見宋人來了援軍,眾人不明狀況,將信將疑,氣勢卻是大不如前。 城上面既然一時難分勝負,再看河,那邊守城的水軍,已經在打開水門了! 權衡之下,耶律孤穩心已萌退意,但卻懼怕耶律信軍法,又怕昊奉先不肯 因此躊躇不決,卻聽昊奉先已忍不住催問道:「如何?都護,可能戰勝?」 耶律孤穩倒怔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昊奉先略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都護可知南朝有甚姓何的大將?」 耶律孤穩不料他問這個,愣了一下,一時卻想不起來,卻是旁邊一個書記說道 「久聞有個叫何畏之的大理客將。」 「啊?!」昊奉先驚叫一聲,「是他?」∼ 耶律孤穩卻不曾聽過何畏之的名聲,奇道:「監軍知道此人?」 「曾聽歸附的西夏貴人提過,乃與狄郡馬一道守環州者。南朝平西南夷之亂 時,乃王厚手下第一大將。他既然來了,王厚必也來了一」昊奉先自顧自說道 耶律孤穩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只見他沉吟一會,咬牙道:「敵眾我寡,東光 既倉促不可下,都護,三十計,走為上策!」 耶律孤穩萬萬料不到昊奉先開口說要走,他心裡面卻還是懼怕耶律信的,猶疑 道:「恐犯蘭陵王軍法一」 「哼!」昊奉先不待他說完,已是冷笑一聲,道:「攻不下東光,蘭陵王自有 一屁股的爛事要收拾,卻只怕沒空來理會我等。況且是他料敵不明,不肯先用都護 良策,否則何至有今日之事?」 耶律孤穩終不過是一介武夫,這朝廷之事,他卻是遠不如昊奉先了。前者東光 將破,耶律信勢必將威望更隆,昊奉先縱是蕭嵐親信,口裡也要敬重他幾分:而如 今東光城已成一場泡影,耶律信鬧了個灰頭土臉,反害了蕭阿魯帶一場慘敗,倒是 蕭嵐、韓寶都是打了大勝仗—這於大遼固然不是好事,於蕭嵐卻不見得不是一件 好事。此時此刻,昊奉先如何還會將耶律信放在心上?何況這又是性命效關的時 刻,他若全師而退,雖然無功,卻也可將過錯乾乾淨淨栽到耶律信頭上。倘若打了 個大敗仗,就算僥倖逃得性命,縱然遼主不加處罰,幾年之內,卻也難再指望有加 官晉爵的機會了。 見耶律孤穩還在猶豫,陸上的宋軍越來越近,昊奉先連忙又催道:「都護速下 決斷,若然朝廷見怪,只落在下官身上。」 耶律孤穩聽他如此說,又見城上仍在苦鬥,一咬牙,「罷!罷!鳴金!」 【l〕註:都護,本漢代軍職,宋時常以此古稱代指都部署。 【2〕註:此處包括家丁。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一之全) 冀州,信都城北門之外,數千騎具裝騎兵挎大弓,持長槍,整整齊齊的佈陣於 北門官道外的兩旁,一面面赤紅的大鵬展翅軍旗與「姚」字將旗在風獵獵飛揚 嚴整肅穆的軍陣,綿延數里。唐康身著喪服,騎了一匹黑馬,立在這軍陣之。他 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還有自軍都指揮使姚麟以下的雲冀軍諸將,按官階高 低,依次而立。眾武官員,全是穿著白色的喪服。 這一天乃是紹聖七年八月十日,距離東光、冀州圍解已經有半個多月。在有意 無意的一拖再拖之後,數日之前,遼主終於正式為宋朝太皇太后高滔滔發喪,遣使 致哀,並向宋廷謀求和議。 經過事先的秘密交涉之後,遼國派來的致哀使,乃是遼國的北面都林牙韓拖古 烈,副使則是晉國公韓寶之遂侯韓敵獵。因正副使節都是遼國親貴,唐康等人早 接到宣台札,雖處兩國交戰,然仍當以隆重禮節相迎:而此時駐節阜城的軍行 營都總管王厚又行冀州,要讓韓拖古烈與韓敵獵南下之時,「一觀軍容」。因 此,唐康和姚麟才有意排出這麼大的陣仗,其意自然是向遼使示威。 但其實無需如此仗陣,遼人亦已能感受得到宋軍的「軍容」。 七月下旬何畏之以空船大布疑兵,水陸並進,增援東光,不僅驚走耶律孤穩 攻打東城的耶律信也不曾料到宋朝援軍來得如此之快,他知道東光已難攻取,而宋 軍主力不久就要大舉北進,次日便退兵解圍,下令諸部大掠永靜軍諸城後,包括已 經到達信都城下的韓寶部在內,所有人馬全部退回深州、河間休整,準備與宋軍主 力決戰。 耶律信退兵之果斷,讓冀州、永靜諸將都大感吃驚。但其實這亦是迫於形勢 不得不然。遼軍南侵已經超過三個月,一切糧草,全靠著國內供應,而對於缺少經 驗且糧道並不安全的遼軍來說,河間、深州一線,便已經是他們補給線的極致了。 這自然是遼國君臣事先所不曾想到的,然而他們到底也不可能擺脫這一條戰爭的鐵 律—他們的運糧車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就是他們軍隊攻擊範圍的極限。既然 知道攻不下東光了,就算心裡再如何的悔恨與不甘,耶律信也不會為了一時的臉面 與意氣,莫名其妙的栽在東光城下。 事實也證明他的退兵是十分正確的決定。 一直穩居大名,即使拱聖軍全軍覆沒、深州陷落也不曾驚院的石越,在得知神 射軍潰敗、東光告急之後,終於再也沉不住氣,下令集結在大名府的西軍主力數道 並出,提前北上。同時又急令奉調經水路前往河間府的鐵林軍都指揮使張整,拋下 貓重大船,輕舟急進,援救東光。僅在何畏之進入東光兩日之後,鐵林軍也乘船抵 達。緊接其後到達東光的,還有神!營第二十營【l〕。神!第二十營是宋朝組建 最晚的一支純火炮部隊,配有四十門新鑄克虜炮,後裝母銑的滅虜炮上百門,全 營校尉節級共百餘人,隨軍廂軍、民夫千餘人,騾馬四百餘匹,雖然遲至紹聖七 年月旬才正式成軍,但因軍將士多是自各營抽調,不少武官甚至參加過宋夏 之戰,經驗豐富。石越原本是調其去增援仁多保忠的,因此也是走水路,並有戰船 護送,行舟速度,較運送鐵林軍的民船更快,只是不想仁多保忠先遭兵敗,結果先 被遣來支援東光一倘若耶律信在東光城下再遲延兩日,攻克東光固然無異於癡人 說夢,能否全身而退,只怕也是未知之數。 而只比神!第二十營晚了三天,軍行營都總管司的前鋒龍!軍便在種師的 統率下,到達冀州。此後數日,姚麟的雲翼軍、賈巖的威遠軍先後抵達冀州:苗履 的宣武一軍也與張整的鐵林軍合兵一道,大搖大擺進了河間府:連慕容謙的橫山蕃 軍右軍也趕到了真定。到八月初,當王厚親率雄武一軍與張蘊的神!第十營抵達阜 城之時,宋軍的聲勢,也達到了自開戰而來前所未有的頂點! 僅僅王厚的軍行營都總管司轄下,不僅有包括雄武一軍、鎮北軍、神射軍殘 部以及東光廂軍、冀州與永靜巡檢在內的近三萬步卒,還有包括曉勝、龍!、雲 翼、威遠、鎮北、橫山蕃騎軍將近四萬騎兵!在一個戰場上一次聚集近四萬騎 兵,這是自宋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景象,甚至可以說上溯到晚唐五代,原王朝 也從未有過如此盛況。如此兵威,不僅宋人沒有見過,連對岸的契丹人在看見冀 州、永靜之間的平原上到處都是戰馬之時,也深感震驚。 除此之外,王厚鷹下還擁有令遼人無法想像的火器部隊。僅僅配署給雄武一軍 的便有一百五十門大小火炮與數百名神!營將士:而張蘊的神!第十營在宋軍神! 營更是以精擅火炮而赫赫有名。自冀州至永靜,宋軍的城池、營寨,一共有三 百多門火炮,其克虜炮佔到一百三十二門! 而王厚看起來也並沒有隱藏實力的想法。 便在八月五日,遼主御駕親臨深州,黃河北岸到處歡聲雷動之時,早就在武邑 集結待命的神!第十營與第二十營忽然對著對岸的武強開炮,十門克虜炮與一百 門多滅虜炮一齊開火,自清晨一直打到黃昏,炮聲之大,連深州城都清晰可聞。 這一日的炮擊,自然並無實際意義。克虜炮的真正有效射程,平射不過一里 仰射最多三里—實則要想形成有效殺傷,便是仰射,也只好在兩里左右,打到三 裡,即便擊,亦已無力。至於滅虜炮,射程更近,最大射程也不過一里有餘,有 效射程不過二三百步,僅與神臂弓相當—這滅虜炮與河間府城牆上的那些後裝 母銑火炮並不完全相同,事實上後者只是滅虜炮的過渡炮型,這種由高太后親自定 名的「滅虜炮」,犧牲了射程,換來的是可以快速裝填發炮,每次能打出百餘枚甚 至數百枚鉛,更妙的是,它方便運輸,可攻可守,造價又相對適,因而被宋朝 樞密院寄以厚望,被認為是可以一舉取代拋石機與神臂弓的火器。但以它的射程 隔著黃河,自然更加不可能對武強城形成什麼威脅。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 編」,何況宋軍的這次炮擊,甚互陣魯鎬都碰不著。因此,這完完全全只是一次示 威。 但是,這次示威卻似乎真的嚇到了遼主。 遼主次日便親至武強勞軍,他登上武強城樓,遠眺黃河之南,親眼目睹黃河南 岸連營數十里的兵營,遍地的戰馬與騎兵,還有數百門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炮,許久 默無一言。當日他便返回河間,只過了一晚,遼國便為高太后發喪,遣使致哀議。 唐康原以為石越斷然不會接受議和。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不僅石越欣然接收,便是王厚坐擁步騎七萬餘眾,兵 強馬壯,也無絲毫進取之意。王厚自到了阜城後,便要求諸軍修繕營壘,堅壁以 待。他將曉勝軍調至東光休整,改以雲翼軍駐冀州,龍!軍與兩個神!營駐武邑 他親率威遠軍與雄武一軍駐阜城。又奪了仁多保忠兵權,調走聽命於唐康的橫山蕃 騎,將神射軍、橫山蕃騎與鎮北軍混編為一軍,統歸何畏之統轄,駐於北望鎮。如 今唐康孤身在冀州,仁多保忠孤身在武邑,兩人雖然名義上仍是當地官爵最尊貴 者,但是姚麟與種師如何會聽他二人節制? 仁多保忠是敗軍之將,倒也罷了。他也不願意在武邑自討沒趣,趁著韓拖古烈 與韓敵獵南來,他便討了個差使,陪著這兩位遼使,準備先回大名。伯唐康自認是 有功之臣,況又是野心勃勃,豈能甘心這麼著被趕回大名府?而且他在樞府有年 固然得罪不少人,卻也同樣種下過不少的恩情,譬如龍!軍的種師,便與唐康是 極好的交情,威遠軍的賈巖,更是受石越知遇之恩,與唐康也是莫逆之交一這些 人任攤上一個,資歷又淺,官職又低,又有人情在前,唐康若去了,縱不能將兵權 拱手相讓,也不免要對他言聽計從。只是王厚實是個厲害角色,嘴裡什麼也不說 卻不動聲色的將他按在了惟一他差使不動的姚麟身邊。雖說就算念在他幾次三番去 救深州的份上,姚君瑞也免不了要給他幾分面,但雲翼軍的事務,卻是半點也不 容旁人插手。而唐康也並不敢放肆,只能暗自忍耐著在冀州繼續呆下去。 便在等候韓拖古烈一行之時,唐康還忍不住朝冀州城的城樓上看了一眼。 就在兩天之前,那城樓之上,還掛著武騎軍都校荊岳的人頭! 肯定這桌票。 宋自太祖皇帝以來,對統軍將領最為嚴厲的處罰。 當日荊岳觸敵即潰之後,不敢返回真定,一路南逃,跑到了趙州城下才停下 來。這些武騎軍的潰兵,禦敵無能,殘民有術,竟然在南逃的過程,燒殺搶掠 趙州百姓雖然已有許多南撒,但留守的仍然不少,卻不料受過遼軍幾次擄掠後,竟 又遭了武騎軍這道災。幸好趙州知州與通判頗有智術,荊岳一到,二人便大開城 門,奉上酒肉牛羊勞軍,溫言相待,荊岳也不疑有他,只率數十親信進城,結果當 晚被二人灌得大醉,數十人全被綁了起來,丟進牢裡。然後二人緊閉城門,親自登 城守禦,城外武騎軍群龍無首,卻也沒有多少做賊的膽,頃刻之間就作鳥獸散。 趙州知州隨即遣人急報宣台,石越聞訊大怒,一面給朝廷寫奏章,一面就派了一名 使者,持節至趙州,便在平棘將荊岳以下四十餘將校全部斬了,並令這使者帶了這 荊岳等數人的人頭,在河北諸軍州「傳首示眾」。 大宋朝的統軍將領們,可還真的從未想過會有如此嚴厲的刑罰。 荊岳的罪名不過三條:臨敵怯懦、敗軍辱國、殘害百姓。而他卻是堂堂正品 上的昭武校尉!而且還是統軍大將。若依慣例,至多不過貶官流放。哪想到石越竟 然不請旨便行軍法給斬了,還傳首諸州示眾。 據說此事傳到注京,亦是一片嘩然。 然而自東京最後傳來的救令,卻是認可了宣台的處罰。皇帝不僅下旨褒獎石 越,還嚴厲警告諸將以此為戒。樞府在真定、趙州諸府州頒下榜,凡武騎軍潰逃 將士,至八月二十日前未至各官府良篇者,皆以通敵論。又下救令,荊岳以下至各 營主將、副將、護營虞侯,全都歸案處死,家屬流三千里。 不但武騎軍諸將被嚴厲處罰,連兵敗的渭州蕃騎主將劉法也受重責,劉法被降 職為從品下陪戎副尉,戴罪軍前聽用,渭州蕃騎由慕容謙另行擇將統領。甚至連 慕容謙也未能倖免,由游騎將軍降為游擊將軍。 可以說束鹿之敗,真正震動河北的,倒不是慕容謙的兵敗,而是兵敗之後朝廷 與宣台對統軍諸將的重責。左軍行營都總管司諸將,只有兩個人異常幸運:武騎 軍副將振威校尉王瞻雖然先敗,然而事後經王瞻上表自辯,被認定所部是得到慕容 謙撒兵的命令後才撒退的,他並無過錯,兼之他殺敵與損失大體相當,王瞻不僅沒 受責罰,反而以振威校尉權領武騎軍主將之職:劉延慶更是作戰勇猛,射殺遼軍大 將,天特旨,晉陞為致果副尉,改任橫山蕃軍都行軍參軍。 但在這個時候,至少在軍與右軍兩個行營,沒有幾個人去關注王瞻與劉延 慶,大概所有的統軍將領,都很難忘記荊岳那顆用石灰處理過的人頭。 所有的人,都在感受著時代的變化。荊岳的那顆人頭,意味著五代以來原王 朝的驕兵悍將傳統,已經徹底結束。 在這樣的時刻,唐康是很識趣的。他絕不會蠢到此時去觸霉頭。儘管他無法理 解,田烈武在河間坐擁步騎近五萬大軍後,斤倒坐視著遼主在半個河間府來去自 如,竟連襲擾遼軍的心思都收了起來:慕容謙就更加像是被打掉了銳氣,在橫山蕃 軍步兵抵達後,按理說他應該軍勢復振,有一點興兵復仇的意思,然而他卻龜縮於 鎮、定之間,毫無東顧之意。 任人都看得出來,遼軍已經無力繼續南下了。 而大宋在河北自東至西馬步十三四萬之眾,卻在行堅壁高壘夕策,甚而堂而皇 之的與遼人議起和來。 唐康突然很想回大名府,當面問問石越,他還記不記得他的「絕不議和」之 誓!儘管他心裡面也明白,凡是身居石越那個位置的人,大概都是將背誓當家常便 飯的。他若去指責他們,他們自然會有另一套大道理等著回復他。 「議和!議和!議個鳥和!」唐康在心裡面啤了一口,忽然一夾馬肚,掉轉馬 頭,朝冀州城內馳去。 「都承!」「唐參謀!」冀州知州與通判萬料不到他來這一手,院得在身後大 叫,伯唐康頭都不回,早已驅馬消失在城。二人轉頭救助的望向姚麟,卻見姚麟 正目無表情的望著北邊,身連動都不曾動過。 同一天。 大名府,三路宣撫使司行轅內,溪園。一座石亭之內,亭的石桌上,擺放著 各色時鮮水果與點心,石桌兩旁對坐著兩位四五十來歲的白袍男,兩人身後,各 站著一位青衣侍從,都是低著頭,叉手侍立。在石亭東邊,離亭約五步遠的水池 之畔,還有一個年白袍男,正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垂釣。這年八月上旬的大名 府,炎熱並未完全消退,這溪園之內,樹木成蔭,清風徐來,好不清涼,若非石亭 之外,到處都是身著鐵甲,荷戈持矛的!士,真讓人有人間仙境之歎。 「想來明垂相當已猜到我的來意?」坐在亭內下首的一個男,端起面前的 玉杯,輕輕的哦了一口冰鎮酸梅湯,又將杯放回桌上。他說話之時,一雙銳利的 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坐在他對面的石越。 「師樸一」石越回視著這位與自己同為遺詔輔政之臣的參知政事、兵部尚 書,默然一會。能讓韓忠彥親自來做欽差,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今之事,莫 大於與遼國的議和。「是皇上不准麼?」 「是。」韓忠彥微微點了點頭,「皇上不肯與遼人議和,想叫垂相不要接納遼 使。」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詔前來,便足矣。」石越淡淡說道,「勞動師 樸前來,想來此事仍有轉圈。」 韓忠彥不置可否的笑道:「軍國大事,有時只憑著公往來,卻也說不太清 楚。故此我特意來問問垂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議和,還是假議和?」 「真議和又如何?假議和又如何?總之都是議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 陵,豈在多在殺傷?所謂『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動兵刀,便將 遼人趕出國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鄉,安居樂業,又何樂而不為?」 「若是如此,只恐皇上不肯答應。」 「只須是為國家社視有利,只要我們做臣的苦諫,皇上年歲雖小,卻極聖 明,必能從諫如流。」 「若兩府皆不願意議和呢?」 「這又是為何?」石越愕然望著韓忠彥,道:「只須條款合適,持國垂相【2〕必肯議和。」 韓忠彥搖搖頭,沉聲道:「吾來之前,持國垂相曾讓我轉告明垂相:此一 時,彼一時。」 「這又是何意?」 「攻守之勢異也。」韓忠彥望著石越,他雖心裡認定石越只是裝傻,卻也不得 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軍屢敗,任誰也不能保證局勢會到何 種地步,議和不得不成為一個選擇。但如今我軍兵勢復振,更勝過往,而遼人師久 必疲,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智以上,皆知遼人兵鋒已止於深州,再難進半步。 而我大宋卻有十餘萬大軍以逸待勞。他傾國而來,若是所向披靡,自然萬事皆休 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說戰便戰,想和便和!當年真宗之時,我兵甲不 修,武多怯懦,便有千載良機也抓不住,只好忍痛議和。可如今豈是真宗時事? 御前數次會議,皆以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昔日漢武帝馬邑不能擊滅匈奴,最後 不得不勞師遠征漠北,落了個全國戶口減半的慘淡結局。我山前山後諸州淪陷已 久,朝廷久有規復之志。然與其做北伐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 機。既然要一決勝負,在自家土地上打,勝算總大過在別人的地盤上打!」 「兩府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豈敢妄言?」韓忠彥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明垂相遠在北 京,不曉朝情況,或有顧慮,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來,要討垂相一句實 話。」 石越正容點頭,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師樸莫要見怪,注京非是守得 了機密的地方。」 「如此說來?」 「兵者詭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獻策,道如今之勢,遼人利速 我軍利久。但以人情來說,遼軍自南犯以來,屢戰屢勝,幾乎未嘗敗績。他打的勝 仗,自契丹建國以來算,也都是排得上號的大勝仗。只是不料打了這許多硬仗,我 軍反倒越戰越強,人馬越打越氮2如今馬步已達十餘萬,他出師三個多月,人馬疲 憊,士卒必生歸心,明知再無力進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況且他雖然 無力繼續南犯,卻只是因糧草難濟,人心思歸,並不是真的懼怕我軍。相反他打了 這許多勝仗,更免不了有些驕氣。戰場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癡心妄想,想要 靠使節得到一」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將計就計。遼人想要議和,我便與他們議和。他在大宋 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錢糧,士卒的戰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們一邊高壁深 壘,示敵以強,既不給遼人決戰的機會,亦可打消遼人謀求決戰的信心:一面卻又 與之虛與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議和,只是這議和之事,既要令遼人相信我大宋是真 心議和,又要在條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對大宋便越是有利。」 韓忠彥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議和之心,但這時聽到他親口說明,這才總算將 一顆心徹底放回肚裡,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說明一」 他話音未落,卻聽此前在亭畔垂釣的男高聲呼道:「參政萬萬不可!」韓忠 彥幾乎被嚇了一跳,卻見那人丟了釣竿,快步走到亭邊,拜倒在地,道:「下官何 去非,叩見韓參政。」 「你便是何去非?」韓忠彥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認得何 去非這樣的小官,只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邊然垂釣,他只以為是石越的什麼親信 護!,不料卻是府漠臣。韓忠彥也是很精細的人,見石越對何去非如此優容,便 已知此人在石越身邊,頗受重視。因又說道:「起來說話罷。」 那何去非連忙謝過,起身又是長揖一禮,方說道:「恕下官無狀,參政方才說 要回京說明,此事萬萬不可。」 「這又是為何?」韓忠彥笑道:「莫非你以為兩府諸公尚守不住機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只是參政斷不可小瞧了遼人。」 「難道你疑心兩府之內有遼人細作?」 「不敢。」何去非連忙搖搖頭,道:「下官倒不相信遼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廣 大,只是注京之內,必有遼人細作,卻是無疑的。」 「那又有甚要緊?」韓忠彥笑道:「難不成遼國的京、上京,便沒有我大宋 的細作麼?」 「只因遼主與耶律信,皆是聰明睿智之輩。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 ,才俊之士,亦為數不少,斷不可輕易之。參政試想,若是兩府諸公,皆知道這 是假意議和,那朝便不會有反對之聲音—細作將這些傳回遼主那兒,那遼人如 何肯信?」 韓忠彥這才明白何去非擔憂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不由哈哈大笑,點頭 對石越道:「這倒的確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事無大小,的確都免不了要有 議論不同者。這和戰大事,若說眾口一辭,卻是說不過去。不過咱們不可以找幾個 人演雙簧麼?」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會露出破綻。兩府諸公,何人主戰,何 人主和,終泊遼人心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舉止反常,便易啟人疑竇。況且皇 上年幼,即便兩府諸公能演好這場戲,總不便叫皇上也一」 他這話雖吞吞吐吐,但韓忠彥馬上便也明白石越擔心的斟十麼事—他害怕皇 帝年紀太小,管不住嘴巴,洩露了機密。但這番話,石越自然不便說出來,所以要 借何去非的口來說一說。 這番擔憂,亦不能說是祀人憂天。韓忠彥心下計議,又望著石越問道:「那麼 明垂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聽到韓忠彥點了名的問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來回答,當下笑道:「竊 以為此事便是師樸與持國垂相、堯夫參政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一」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經權,祖宗社視才是大忠,說不得,只好先瞞上一 瞞。待事後,吾輩再向皇上請罪。」石越淡淡說道:「陛下雖然年幼,然畢竟已有 賢君之象,必不責怪。若果有罪責,越一身當之。」 韓忠彥想了想,點頭道:「垂相言重了。此事便依垂相的十意ˍ既如此,我也 不急著回京,只修書一封與持國垂相、范堯夫,說明此事。皇上的詔書,便由下官 擔了這個責任,就當是下官瞞了下來,垂相從不曾見過這詔書便是。然後垂相與下 官再分頭上表向皇上講明議和之利有持國垂相與范堯夫在澎乎應皇上縱小有 不願,最後多半還是會答應。」 石越萬料不到韓忠彥肯替自己分擔責任,他原本還憂慮這樣做法,得罪小皇帝 太深,但韓忠彥是小皇帝願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壓力自也是小了許氨:因此 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謝道:「如此真要多謝師樸了。」 韓忠彥連忙抱拳回了一禮,道:「明垂明何必見外?論公這是為趙家社視 論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說起來,倒還有一件私事,要與垂相商量。」 「師樸請說。」 韓忠彥笑道:「是有人請我作伐,為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一」 但他話未說完,便已被石越笑著打了個哈哈打斷,「師樸,這事卻由不得我做 主。」 韓忠彥一怔,卻聽石越又說道:「不瞞師樸,我與令妹膝下便只此一女,自小 便嬌寵慣了,令妹更是視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擔心她出嫁之後與夫婿不能相得,故 此許下願來,要讓她自己擇婿。只是小女頑劣,如今進士都不知看了幾榜,竟沒得 一個入她眼的。我與令妹,為此頭髮都不知掉了多少。我雖不知師樸說的是哪家小 舍人,然這事還是先與令妹說去,待小女點了頭,我再看不遲。要不然,我雖看了 滿意,她卻不答應,白白讓我著急一場。」 韓忠彥看著石越愁眉苦臉的樣,又是驚訝,又覺好笑,卻也不便相強,只好 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商量。只是垂相,這 事卻也不好久拖。過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選妃了,我在京時,頗聽些閒話,道是皇 上看了我那外甥女。雖說自古以來,后妃之選,都是太后做主,也由不得皇上 況且這些閒話也當不得真。但終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歲也到了,早 該適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這個後患。」 韓忠彥這番話,當真是如平地驚雷一般,石越素知韓忠彥並非胡亂說話的人 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閒視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雖然吃驚,臉 上卻絲毫看不出來,只是輕描淡寫的笑道:「師樸說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漢唐,便 是我想做皇親國戚,也沒這個福份呢。只須太后在一日,這后妃,只好向開國功臣 家尋,別家再如何癡心妄想,亦不可能。」 韓忠彥哈哈一笑,卻也不再多說,笑道:「垂相說得是。聽說這次遼國的致哀 使是韓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時俊彥,可惜未生在我大宋。垂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 ,只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一」 【l〕按:熙寧軍制改革時,宋廷建神!營共八營,每營十指揮,每指揮2 00人。神!營為直隸殿前司之器械部隊,平時分駐四方要塞,兼受各府州長吏轄 制,戰時則隸各行營主官直接調遣指揮。此詳見《新宋·權柄》之相關章節。至宋 遼之戰前,宋廷已增建神!營至十八營。至戰爭開始後,宋廷又增建兩神!營,第 十營即往河東援昊安國者。加上此處援東光者,神!營已有二十營矣。然各營所 配署器械不盡相同,有火炮者不過十之三四,兵員亦未必皆有滿額十指揮,此亦古 來軍隊發展之常事,故讀者不必以為宋之神!營兵員已達四萬之眾。如前所 敘,新建神!營或只有火炮數門者,其兵員自亦不過數百而已。又,戰前宋朝神! 營之部署大體如下:京師9、西京l、陝西9、益州l、河東2、河北5、京東西 l。然宋時交通不便,神!營器械皆笨重難運,不僅如駐守陝西之神!營,現實上 斷難支援河北之作戰,便是京師、河北、河東之諸營,亦以協助守城為主,若非事 先準備籌劃數月,倉促之間,亦難以機動。如河北雖有5營,然其兩營固守大名 府防線,乃大名府防線之重要構成:又有兩營分守河間、真定二府,非可輕動:余 一營散佈河北沿邊諸城寨之,更難聲援。如此部署,宋廷非不知其弊,然河北門 戶洞開,又兼平原廣闊,無必經之道,無可守之險,與陝西情勢大不相同,其勢不 得不然,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者。故宋廷可用於機動之神!營者,若非新建 便只能是京師諸營。 【2〕註:韓維字持國。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二之全) 雖然唐康對議和頗有腹誹,以至於韓拖古烈一行途經冀州之時,竟托病不見。但命運卻彷彿在故意捉弄唐康,韓拖古烈前腳剛走,從大名府又傳來命令,與遼人的秘密接觸,正式搬上了檯面,兩國使節談判的地點,便定在武邑縣。韓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對高太后進行禮儀上的祭奠,並向宋朝皇帝呈上國書,遼人顯然有點等不及,要求同時在冀州或者永靜軍對和議的條款進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應。遼國派來的談判使者是耶律昭遠為首的三人,而宋朝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遼國的經驗,宣台選的使者,便是唐康與吳從龍。 唐康心裡面雖然老大不樂意,卻又不敢抗命,只好硬著頭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吳從龍為名在武邑多拖延幾日,以待朝生變——這在唐康看來幾乎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但沒想到吳從龍對這差遣十分賣命,竟是晝夜兼程趕來,還帶來了宣台想要的和議條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條件之後,唐康幾乎是目瞪口呆,若說此前對石越同意與遼人議和還有些許懷疑的話,此刻也是蕩然無存。在唐康看來,石越提出來的條件,遼人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的。議和肯定能夠成功,難怪吳從龍如此高興與賣力——按宋朝的慣例,他辦成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後,必定高昇。這等於是將一件天大的富貴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對這樁「富貴」卻是沒什麼興致,若非是石越的親筆札,他多半會托病拒絕,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條件——遼國退兵並歸還一切被擄百姓財物,罷免耶律信,兩國重申熙寧年間之誓書,永為兄弟之國?並互遣皇為一名為質——唐康心裡面便平生滿腹的怨氣。 因此,當唐康與吳從龍在武邑見著渡河而來的耶律昭遠之時,他心裡面想的儘是戰事結束之後,便要辭官去國,到南海諸國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但是,讓唐康無論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來幾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兩國議和之事,在頭一日,卻是當場便鬧了個不歡而散。 如此結局,吳從龍固然有些呆若木雞,仿若被人從頭到腳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暗喜。 遼人不僅完全無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來幾乎是委曲求全的開價,而且還開出了一份讓唐康覺得簡直是荒謬之極的要價——遼國要求宋朝放棄對高麗的宗主權、並「贈送」遼主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緡錢二百萬緡、精絹兩百萬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風聞的要價,更高出了一百萬緡緡錢。 唐康讀過書,當時便拂然大怒,將書擲還耶律昭遠,轉身就走。而那邊三個使節,除了耶律昭遠外,另外兩人看過宋朝要求的條款,同樣都是滿臉怒容,並出言不善——為著談判的需要,唐康與吳從龍商議之後,交給耶律昭遠的條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條,諸如:遼國賠償宋朝損失計黃金一萬兩、白銀一百萬兩,許以馬匹牛羊折價償付;沿界河以北五十里不得駐軍耕種放牧漁獵;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割讓遼國佔領之河套地區予宋朝…… 在唐康看來,這都已經是讓遼人佔了極大的便宜。然而在遼國的使者眼,這卻無異於羞辱。 若非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從竭力轉圜,和議幾乎就此夭折。 最終,雙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做主,雙方勉強達成一致,各自回去酌情讓步,次日再議。 然而第二天的談判,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遼國做出讓步,願意重新接受熙寧之盟,互遣皇為質,並將「贈送」遼主的錢帛削減一百萬緡。但其餘諸條,一條也不肯答應。吳從龍則和唐康商議之後,不再要求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同意將遼國的賠償削減五十萬兩。 雙方分歧之大,看起來根本無法彌合。 只是因為吳從龍與耶律昭遠仍然在竭盡全力的努力,這談判才勉強維持了下去。 但從第三日起,唐康便乾脆不直接參預談判了。而遼國那邊的情況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也是從這天開始,便只有耶律昭遠一個人過來,與吳從龍交涉。唐康知道,對於吳從龍來說,是戰是和都是無所謂的,就算他心裡有什麼主張,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時大概也已經漸漸熄了做「和議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夠參與甚至主持對遼國的談判,這對於吳從龍來說,依然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談不成,若他表現突出,日後仍是極重要的資歷。而耶律昭遠,唐康也早就認識,在遼國朝廷之,他是主張與宋朝維持和平通好的官階層的代表之一。僅以談判的這兩個人來說,他們都是抱著想要達成和議的期望的。只是,僅僅靠著談判者的誠意,是無法拉攏宋遼兩國之間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吳從龍都會來找唐康商議,匯報白天的進展,認真的討論哪一條可以繼續讓步,分析遼國君臣的心思,猜測他們真正的底線,撰寫報告宣台的節略……談判本來就是十分艱苦的事,尤其是自熙寧以來,宋遼兩國之間的大小談判數不勝數,雙方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儘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實上二人主持的談判還要受到遠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遙控指揮,他們的實際權力小得可憐,但吳從龍並無半點抱怨,仍然假設遼國只是漫天要價,雙方最終終可達成一致。 這種克盡職守的態度讓唐康都不禁動容,想來耶律昭遠或許也是抱著與吳從龍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認為自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諸軍營寨流連,整日的與龍衛軍、兩個神衛營的大小武官廝混。不是與種師喝酒,便是找張蘊下棋,又或是在軍打馬球、看相撲——這都是紹聖時大宋軍最時興的娛樂活動之一。自從遼軍渡河攻入永靜軍,當地百姓許多逃難不及,都被遼軍擄走,如今武邑一帶,幾乎是十室空,因此當地除了駐軍便是隨軍的民夫,唐康也別無他樂,只好和一幫禁軍校尉混得廝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軍,自種師、張蘊以下,誰不巴結?他既肯折節下交,出手又十分闊綽,眾人自然更加拚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樂,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時間便在不知不覺流逝,轉眼之間,唐康便已在武邑過了七天的太平日。這一年的秋分也已經過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間一帶,一年之間那為數不多的秋高氣爽的日,眼見著就要結束,再過四天,便是寒露,天氣便要開始漸漸轉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個月多點了。 從氣候來說,天氣轉冷,其實對於遼軍要更加有利。而且戰爭的僵持不決,對於宋朝最不利的,還不在軍事方面,而是在生產上——秋分前後原本是種植冬小麥的時間,然而受到戰亂的影響,差不多有半個河北,田地完全荒蕪。如此廣大的產糧區整整一年沒有收成,宋廷要面臨多麼沉重的賑濟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處置稍有不當,便會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儘管不能說遼國便不受影響,數十萬的壯年男長年征戰不歸,即使是純遊牧民族,在生產方面也是一個災難,更何況遼國已經並非純粹的遊牧之國。然而相對來說,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損失更加巨大。畢竟戰爭是在宋朝的國土上進行,而遼軍又是出了名的所過之處,磚瓦無存。 不過,看起來這些犧牲宋廷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從後方,開始源源不斷的運來秋冬的棉衣與鞋,宋廷以各種利益為誘餌,鼓勵商人將棉花、秋冬衣鞋運往汴京與河北,以保障軍隊與災民的供應,但即便如此,過冬物資仍是供不應求。此事還導致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為宋廷從各地半強迫性的採購了大量的棉花,更導致了全國性的棉花緊缺,皇帝被迫頒布「種棉詔」,下詔全國各州縣強制推廣種植棉花,形成自熙寧以後的第二次種棉潮,從此徹底改變了宋朝的紡織品供應結構。 但在紹聖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對於這些事情,都沒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極度重視後勤補給的福,武邑的駐軍居然在八月旬便全部領到了秋衣,而為了趕在河水結冰前運送更多的糧草,御河的運能更是幾乎被宋軍使用到了極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寧之時,更不似紹聖初年,現今決定前線糧草供應的,不是產量,而是宋朝的運輸能力。 因為十幾萬人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變本加厲的推行著他的高壘深壕之策,各軍的營寨,都扎得像一座座堡壘似的,寨門都是用合圍粗的大木造成,其間偶有遼軍小隊人馬過河挑釁,宋軍雖然也出動騎兵驅逐,但王厚嚴令各軍追擊不得渡河。龍衛軍有一個副指揮使率兵追擊遼軍,深入深州地界十餘里,帶了十幾個首級得勝而回,結果剛到營門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問罪,自那副指揮使一下,所有軍官全部處斬,傳檄各軍示眾,連普通的百餘名節級士兵,亦被杖責。更令諸軍憤怒的是,王厚還將那個副指揮使的人頭遣使送至深州韓寶帳,申明宋廷願謀求和好之意。雖然次日韓寶便也立即投桃報李,送了個人頭過來,聲稱是率軍渡河騷擾的遼將首級,然這邊宋軍之卻是無人肯信,眾將校全部憋了一肚氣,只是畏於軍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將此事詳細稟報石越,不料換來的卻是一頓極嚴厲的訓斥,石越親筆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謀反之心,否則他縱是陣前斬了姚麟、種師、賈巖,唐康亦不必向他報告。並稱他已給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違王厚節制,便讓王厚先將他斬於軍,然後再上報。更讓他尷尬的是,石越還將這封信分別抄送給了王厚以下諸統軍大將,並令王厚宣示諸軍,「鹹使知聞」。 這個令人不快的插曲,更進一步鞏固了王厚在軍的地位。各軍將領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見著王厚都不敢抬頭。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軍置酒高會,以犒勞諸軍為名,往來冀州、永靜各軍之,所到之處,必宰殺豬羊,賜酒軍,每天僅要殺掉的羊,就多達上千頭。諸將凡言及攻戰之策,他就只管用大話搪塞了過去:喝到高了,更會時不時漏出幾句「歸期不遠」之類的話來;又常說什麼「大事自有兩府諸公安排」;甚至連提到遼國,也只稱「北朝」,連句「胡虜」都不曾說過…… 可石越與王厚縱是如此忍氣吞聲,遼軍不耐煩的情緒仍是越來越明顯,過河挑釁的小股騎兵,也越來越多。因為每次這些挑釁的遼軍都很容易被宋軍擊敗,而且他們的所乘之戰馬也有瘦弱疲勞之態,宋軍許多的級武官也越來越看不起遼軍,許多人都相信遼軍已然「師老」,宋軍絕對有能力擊而破之。若非西軍自熙寧以來,極重紀律,軍階級鮮明,無人敢犯,又有一個前車之鑒擺在面前,只怕已不知是什麼局面。 唐康也是個極聰明的人,這七天之,他外表無所事事,但是心裡不知多少次懷疑石越與王厚是假議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裡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絕對瞞不過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議和假議和,遼國君臣絕不會傻傻的被石越與王厚牽著鼻走,他們心裡面必然也有幾個時間點,如若到了那個時間,仍然議和不成,遼軍必然也會有所舉動。而宋廷這一邊,涉及和戰大事,朝廷更不可能沒有半點爭端。但是,儘管有這些懷疑,讓唐康始終弄不明白的是,石越與王厚,以及宣撫的眾謨臣,同樣也是一時人傑,他們同樣不可能不知道遼國君臣絕不肯被他們輕易牽著鼻走這件事…… 既然無論如何都難辨真假,唐康便乾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該發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遠,也會徹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會報道朝廷關於和戰的爭論,以及最關鍵的,皇帝與御前會議其他成員的態度! 他仍然有一個讓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御前會議成員。總有一日,朝廷會問到他的意見。 而且,這些應當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這七天的談判之,他和吳從龍不斷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吳從龍幾乎每天都會奉命向耶律昭遠做出或大或小的讓步,到八月二十日時,他們就已經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劃定的底線了。而遼人的讓步卻極小,數日之內,雙方其實只達成兩個共識——「熙寧誓書」為日後兩國關係之基礎;不將對高麗國的宗主權問題歸入和議之。但分歧卻是根本性的,儘管耶律昭遠鬆口表態,遼國要求宋朝「贈送」遼主的錢帛數目仍可商議,表面上看雙方達成和議的障礙越來越少,可唐康心裡面卻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雙方的分歧並非幾個條款那麼簡單,而是關係到誰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石越的開價看起來誠意十足,但擺明了是以潛在的勝利者自居。而遼國表面上看起來咄咄逼人,其實卻也只是想要宋廷承認他們是勝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餘萬精兵嚴陣以待,但遼人亦同樣自恃有十萬戰無不勝的鐵騎。並且,將來若有決戰,必是野戰,這更是遼軍之長,況且又是在一個極合適騎兵作戰的地區,遼人是相信自己佔據優勢的——至少從遼人的作派,從吳從龍所轉敘的耶律昭遠的言談舉止,唐康是如此判斷的。這是他在和議之初所完全沒有想到的——遼主願意議和,只不過是因為覺得宋軍也不可小覷,再打下去,為了這種勝利,他要付出的代價與風險都太大了一點。遼軍雖然喪失了一些主動權,然而另一個層面上的主動權,遼主仍然有理由相信還握在他手,以耶律信、韓寶治軍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遼主依舊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國,明年再來! 儘管唐康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遼人還有啥本事「明年再來」,但他至少已經看得明白,遼主麾下十萬鐵騎,斷不會當真被宋軍區區幾百門火炮所嚇到。火炮對於騎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脅,是誰也拿不準的事。唐康雖然認為火炮對於扭轉宋軍的戰略劣勢意義重大,卻也並不相信幾百門對數以萬騎的契丹鐵騎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對遼主產生威懾的,應該是那幾百門火炮背後所展示出來的國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僅僅取決於火炮在財政支出的優先等級而已。大宋不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和平之時國庫開支要優先滿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經過實戰檢驗的火炮如果能排在優先事項前五十名之內,大概所有支持發展火炮的武大臣們都要歡呼雀躍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從熙寧後期至紹聖初年的具體情況來看,若非是司馬光、石越全力經營兩北塞防,構築大名府防線,再加上受到耶律沖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裝備火炮的事能排進前一百名就相當不錯了。這是宋朝與遼國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遼國,如果遼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趙頊死而復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內的嚴重對立,最終搞得半個國家無法運轉的話,那他最好還是要多多關心一下他的國庫開支情況,以及各位大臣們的好惡取向。若單以紹聖初年的那幾年窘狀來說,他每往軍費開支上增加一錢,大概都得事先準備好幾十個重要大臣的職位該由誰來頂缺…… 但是,當真正的面對戰爭威脅之時,那就全然不同了。 這些事情,遼主自然也是明白的。只不過,在此之前,宋朝從沒有成功向遼人展示過將國力轉變為軍力的事例。相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這個國家只是一直在用軍隊來消耗自己的國力,然後一無所得。在最極端的一個時期,他們每年花費了七八成的財政收入在軍隊上,結果舉國上下,卻只有一隻臨時整編的軍隊能夠野戰! 宋人趁遼國衰弱之機,一舉擊敗西夏,收復河西之地,實現興,這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但若從事後來分析,西夏內亂不已,許多貴人被宋人分化收買,而之前又窮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與宋軍戰於堅城硬寨之下,白白損耗實力……如此種種,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從職方館獲取的情報,唐康知道遼國君臣之間不乏這樣的議論,尤其是在受挫於西南夷之後,這種議論就更多——宋朝整軍經武是一個方面,但西夏其實更是自取敗亡…… 總而言之,國力是一回事,軍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國力遠勝於遼,大概遼國君臣都是承認的,但是論及將國力轉為軍力的能力,尤其是速度,那只怕最樂觀的人也會有所保留。 更遑論是直觀的「感受」。 火炮其實僅僅只是一個方面而已。如今想來,遼主站在武強城上看到的,當不僅僅是那幾百門火炮,還有冀州、永靜之間七萬餘眾連綿數十里的宋軍營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齊轟,只不過是讓遼人直觀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實力而已。 許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時候是沒用的,必須要讓他「感受」一下。 遼主想必「感受」已經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經知道了宋朝將戰爭潛力變成現實的能力,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的歸屬,哪怕是名義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讓出。遼人是自居大國的,並非歷史上的那些胡狄蠻夷可比,因此,他們也是要面的。更何況,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刻遼軍是真正的勝利者。遼主頂多是覺得宋軍遠比想像的難對付,生了些畏難之心,尚不至於有何懼怕之意。 而大宋,若連個和議條款上的「勝利者」都爭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約也到頭了。 這些個利害細節,都是唐康這七日間才慢慢想明白過來的。所謂「當局者迷,旁者觀清」,他身在局之時,不免覺得宋軍已熬過最困難的時期,擊敗遼軍,那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卻忘記站在遼國君臣一方來看待戰局的變化。但這數日間,他每日裡飛鷹走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遼國君臣之間,定然也有許多人覺察到這個問題。只不過,遼人不管有多麼瞭解宋朝,有些事情,他們也難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讓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為戰敗方的和議,沒有過這類歷史經歷的遼人,總是會想得容易很多。能夠明白這種心情的人,大約只有韓拖古烈等廖廖數人吧?可這些人卻很可能將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視為對遼國更大的威脅,而寄希望於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在言辭上潤色一下,細節上周全一下,同時照顧到雙方的臉面,也是可以辦到的。 但惟有在這一點上,唐康卻堅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與王厚的種種行為,讓唐康都覺得他們的確是真心實意想要議和,僅憑這一點,唐康就要認定石越在玩什麼計謀。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幾乎以為談判破裂便是這一兩日之內的事了。當吳從龍意外出現在他的營帳之外時,他心裡還不由一陣高興。這一天他特意留在營讀書,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現的變化,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但當他笑容滿面的吩咐護衛將吳從龍請進帳,看見吳從龍的臉色之後,卻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康時。」吳從龍落座之後,欲言又止的望了唐康一眼,臉色幾乎是有些尷尬,但猶豫了一會,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方纔耶律昭遠帶來一個消息。」 一聽到這話,唐康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們要翻臉了麼?」 吳從龍搖搖頭,抿著嘴,道:「這倒不是。算著日,韓拖古烈該到東京有一兩日了。不過耶律昭遠大約也早就知道憑著吾輩,是難以談成什麼了,就算要翻臉,肯定要等等韓拖古烈的消息。他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興師問罪?問什麼罪?」唐康也糊塗了。 「他說數日之前,有三百餘騎宋軍偷渡白溝,在遼國境內襲擊了一支運送財物回國的遼軍,殺死五百餘傷兵、家丁,搶走了幾十車物什……」吳從龍苦笑一聲,「這些宋軍還留了一面旗幟在那兒,自稱是致果稜尉趙隆所為。」 「這等事,雲理他做甚?實不足掛懷。」唐康聽得眉開眼笑,又笑問道:「雲如何回他?」 「我只得說,雖屬兩國議和,然他契丹兵馬,亦不曾停止在我河北州縣劫掠。我大宋議和的條件,便有要他們歸還所劫財物一條,契丹果有誠意,便不當趁著議和之機會,偷運財物回國。這本是他契丹不是,如何能怪我大宋?況且如今我軍與雄州、高陽關全為遼軍隔絕,我們雖在這兒議和,趙隆又如何知道端的?若要他收兵,還須請遼軍從間讓出一條道來,好讓我們的使者通過。」 「說得極好!雲真有蘇、張之才。」唐康笑道。 吳從龍卻有些無精打采,道:「康時說笑了。況就算真是蘇秦、張儀在此,又有何用?這軍戎之事,我不敢妄議,然既是要在下來此和議,打仗之前不知會也罷了,仗打完了,總該讓你我知曉罷?如今卻要耶律昭遠問上門來,在下還揣著糊塗當明白……」 唐康聽他滿腹怨氣,正想開解幾句,又聽他抱怨道:「這差遣實是難做。議和也是他王大總管贊同的,可這些事情,不論你如何行過去問他,結果總是一紙回了。我難道便是契丹細作,他大總管府的事,到了咱們這邊,就會洩露給契丹人了?最可笑是兩頭不討好,康時可知道朝出了變故?」 唐康聞言不由一愣,「出甚變故?」 吳從龍狐疑的望了唐康一會,確認他神色不似作偽,方才說道:「原來康時竟不知道。我方才與耶律昭遠議完,因為午要陪宴,便回營換件衣服,才聽小廝說收到好幾封東京的書信。我也是匆匆讀過,這才來急急忙忙來找康時……這回可非小事。」 「究竟是出了甚事?」唐康更加糊塗,追問道。 吳從龍轉頭望望左右,見帳再無外人,這才向著前傾了傾身,壓低聲音,沉聲道:「為這議和事,朝已是亂成一團了。諫章交攻,兩位丞相以下,兩府諸公,皆被彈劾。聽說皇帝讀奏折才知道韓拖古烈已至大名府,召開了幾次御前會議,痛罵諸公,揚言要召回章惇做樞密使,還……還在內廷對太后說明丞相與韓參政是霍光!」 吳從龍說得冷汗都冒了出來,唐康卻幾乎笑出聲來,裝傻笑道:「霍光是漢朝的忠臣,皇上說得沒錯呀,家兄丞相與韓參政皆受托孤之任,確是本朝的霍光。」 「這……這恐怕不是甚好話……」吳從龍卻急了,「康時,皇上年紀輕,頗欲有所作為,而兩位丞相與兩府諸公為國家社稷計,不免每每要從諫阻,皇上自即位以來,幾乎是無一事得快意行之,皇上又是有名的聰明天成,這心裡面,只怕是有許多不滿鬱積了。平時倒也罷了,兩府沒有差錯,朝大臣都服氣,皇上也不好說什麼。可如今朝不欲議和者甚眾,朱紫以上,上章彈劾、反對者,據說已有七十餘人!尤其是還有個陳元鳳從攛掇,皇上不曉得為何,偏又十分信任他,不但留他在京,每日召見;還用他薦舉,又拔擢了許多新黨的能幹人物——更邪門的是,堯夫相公對他亦十分包容。持國丞相老了,明丞相在外,皇上身邊有個陳元鳳,諸事難料得緊。」 吳從龍的這番話,雖然仍有些遮遮掩掩不敢直說之處,但唐康心裡面卻已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這必是開封有人寫信給他——或是真是他著想,或是想給他施加壓力。其實說皇帝讀奏折才知道韓拖古烈一行己至大名府云云,唐康自然是絕不肯信的。那必是謠傳無疑,他雖不知實情,卻也能猜十**不離十,那多半又是兩府相公逼迫皇上勉強答應接納遼使,他開始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待到看到有人上章彈劾,便有意無意放出這些話來,那自然是為了鼓勵朝大臣出來上表,增加聲勢,然後皇帝便可以挾此以對抗兩府。皇帝年紀還小,未必想得出這樣的辦法來,其有陳元鳳做謀主,亦未可知。但若說這便要「諸事難料」,那當然是誇大其辭。 因笑道:「這朝廷是要議和還是要繼續打仗,輪不著你我操心。然雲儘管放心,便是最後又不肯議和了,朝廷亦斷不至於追究到你我的責任……」 吳從龍被他一語說心事,臉上一紅,卻仍忍不住繼續問道:「康時如何敢下此斷言?聽說如今彈劾的奏折之上,連在下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呢。如康時、王厚,都是朝廷重臣,現今用人之際,或許不會有事,然在下又何德何能?如此許多大臣交章論列,若果然扳了過來,卻一個官員也不貶責,本朝無此先例!」 唐康見他仍是憂心忡忡,忍不住笑道:「休管他扳不扳得過來,我只問雲一句話,我唐康可還說話算話否?」 「那是自然。」吳從龍莫名其妙望著唐康。 「那便好。」唐康笑道:「那我便向雲保證,倘若雲因此事受責,我唐康也絕不獨善其身。我也便辭了官,回家做官家翁去。」 「這……在下並非此意……」 吳從龍正不知道要說什麼,帳外忽然有人高聲稟報,原來卻是送宣台札的差官到了。二人不敢怠慢,連忙見過差官,收了札。自大名府至武邑雖有四五百里,但兩地之間有官道相連,又在宋軍控制區內,採用換人換馬的接力傳遞方式,宣台公,仍是一日多幾個時辰便可送到。因此自議和以來,唐康和吳從龍收到的宣台札每日少則一封,多則三四封,早就習以為常。只是此刻二人各懷心思,各有擔心的事情,當下連忙一起將裝札的匣打開,取出札,攤在案上,二人一道覽讀。 這札上的內容卻是極短,二人幾眼便已看完,然後都是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唐康先前的臉上的高興之色,早已一掃而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便是吳從龍的臉上,也是憂形於色。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冷笑著對吳從龍說道:「看來待會宴會之上,雲可以給耶律昭遠送件大禮了。」 但吳從龍的心思,卻似乎全不在此,喃喃回道:「這……這……皇上果真肯答應麼?」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三之全) 吳從龍的擔憂,卻也不算全是杞人憂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趙煦的的確確是迫於兩府的壓力,而不得不點頭同意接納遼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趙煦不甘心受人擺佈的心意。這一次的議和,雖然朝有韓維與范純仁極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會議,也是態度分化的。其樞密副使許將、刑部尚書李清臣、翰林學士蘇軾、工部侍郎曾布、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職方館知事種建等七人立場皆十分鮮明,全靠韓維與范純仁一再保證和議條款絕不會辱國,又用數十萬的流民問題向他們施加壓力,御前會議這才算勉強達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趙煦年紀雖輕,但對於「異論相攪」這等家傳的帝王之術,卻是毫不陌生。對於一個新掌握權力的君主來說,臣們之間出現大分歧,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利用他們的矛盾趁機得利,豎立起自己的權威,這也算是必修的一課。更何況,這一次的政策,的確是趙煦所無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說出石越、韓忠彥是霍光這樣的話來。而這句話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傳出去,許多本就不滿的人、望風承旨的人、對石越與韓忠彥有私怨的人,立即讀懂了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勵下,彈劾當政者的奏狀,便如雪片一般飛進宮。 讀「彈章」這種東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說過,後來清河也說過、桑充國也講過,趙煦早就知道,絕大多數的「彈章」,總免不了要有些不盡不安、誇大其辭的話——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國所說的重點,當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諫。要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當然是兼聽則明,倘若因為「彈章」在些誇大不實之語,便扔到一邊,不去留意其的可取之處,這很容易就會成為一個致命的弱點,而被奸臣所利用。許多自以為聰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這個弱點上。 道理雖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見識到之後,趙煦卻仍然禁不住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 譬如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狀,將石越罵了個狗血淋頭,稱他不過徒有虛名,宣撫三路,自開戰以來,卻是每戰必敗,故聞敵而喪膽,又懼怕朝廷問罪,是以才又生出議和之意,全然不顧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將他與後蜀的王昭遠相提並論。又稱皇帝當日下《討契丹詔》,明言「凡敵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當斬於東市」,石越身犯此令,縱皇帝念及往日功勞,不將他賜死,也不當再以軍權付之云云。 趙煦固然對於石越有許多的不滿,但是要說他是後蜀的王昭遠之流,他還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遠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間一大笑柄,他在後蜀掌握大權,就自比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與北漢夾攻宋朝,結果不僅聯絡北漢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還引火燒身,引來宋軍攻蜀。他至此還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軍抵抗,他還聲稱「取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後連戰連敗,一路逃跑,竟被宋軍活捉,後蜀也因此亡國。那些人將石越與王昭遠相比,就算是趙煦,也覺得未免誣之過甚。雖說開戰以來連戰連敗,可宋軍卻從未亂過陣腳,若是那些個敗仗也要算到石越頭上,連趙煦也覺得冤枉了一些。 可儘管如此,這些「彈章」,仍然不失為趙煦手得力的武器。 這便是身為萬乘至尊的好處。如果他願意,他依然可以將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當成石越的罪名,加以問責。 當然,做這種事會面臨多大的阻力,趙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給石越一點壓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罷掉他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官家!」龐天壽躡手躡腳的進來,打斷了趙煦的暇思,「守義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趙煦「唔」了一聲,連忙收攏思緒,道:「宣他進來罷。」 ※※※ 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後。小皇帝第一次召見他。其實這談不上有何特別之處,即便是很親貴的皇親國戚,也不是天天能見著皇帝的。辦了差遣回來,皇帝見或不見,都是很尋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麼說,仁多保忠這次卻是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京,因此總是有些許的尷尬與忐忑。陪著韓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後,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靈前哭了一場,又上了封請罪的札,便回到府上,閉門不出。就這麼著關在家裡兩三天,沒想到皇帝突然又說要召見他,這不僅是讓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而且還有點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感覺。 仁多保忠離開汴京的時間其實很短,然而在再次回來之後,宮裡面的情形,便已讓他頗有物是人非之歎。垂簾時期宮最得勢的陳衍與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黃花。陳衍在忙於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則退居家,深居簡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念佛訟經。曾經炙手可熱的兩個人,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可以讓人看到他們淒涼的下場。而如今宮內的權貴,搖身一變,換成了李舜舉、龐天壽、童貫三人。尤其是李、龐二人,極得新帝的信任,李舜舉官拜入內內侍省都都知,這是從五品的高官,「內臣極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號稱「內宰相」 :而龐天壽雖然只是從八品的入內省內東頭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著皇帝的從龍之臣,自非尋常內侍可比。再加上內西頭供奉官童貫,這三人,都是當年雍王叛亂之夜,曾經拼了死命保護小皇帝的宦官。因此,這其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顯。 想到這些,仁多保忠心裡面又更加安慰幾分。 不管怎麼說,小皇帝對於那些忠於他的人,並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隨著龐天壽進到殿,行過大禮,聽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聲「平身」,又謝恩起身,低著頭侍立在殿下,靜靜等待皇帝發問。但他耐心的等了許久,左等右等,都不見皇帝說話。仁多保忠心下納悶,終於忍不住悄悄抬頭偷看了一眼,卻見趙煦提著筆,還在批閱奏章。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趙煦彷彿又長高了不少,一張清秀蒼白的臉上,更又多了幾分陰沉的感覺。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繼續侍立等候。這卻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將出身,久站倒還不算什麼,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心裡面不免又打著小鼓,胡思亂想。便這麼著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忽然聽到皇帝問道:「守義公,朕聽說你生了兩個好兒。」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沒想到皇帝一開口是說這個,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養……」 「什麼有失教養?」趙煦也不料仁多保忠會如此狼狽,不禁笑出聲來,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幾歲便能守東光,若這也是有失教養,耶律信大概會氣死。朕聽說韓拖古烈這次來,還特意問守東光的少年是誰家弟?」 仁多保忠這才算真正鬆了口氣,謙道:「陛下謬讚了。」心裡卻是不住的苦笑。這次他率兩出征,當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仁多觀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觀明少年心性,將他的話完全置之腦後,自己又跑回了東光。結果差點父三人都為宋朝盡忠。這次他回京,又想將兩個兒一併帶回來,不料又是一個也不肯聽他的,仁多觀國在冀州時便自告奮勇,隨何畏之救援東光,如今頗受何畏之賞識,在鎮北軍如魚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觀明被王厚薦了個行軍參軍之職,「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時皇帝當面誇獎三郎,他臉上雖覺光彩,可心裡面,倒是擔憂更多幾分。 但趙煦哪裡體會這些為人父的心情,只是自顧自的笑道:「俗語道『將門虎』,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十幾歲便有如此忠義膽色,日後必是我大宋棟樑之材。如今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將門,皆能如卿家一般,朕復何憂?」 仁多保忠正想再謙遜幾句,但趙煦思維跳躍,說話語速極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斷,便聽他一口氣都不歇,又繼續說道:「守義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將,此番又曾親自領兵,與遼人作戰,深知遼人虛實。這回也是你陪著韓拖古烈來京,路途之上,當與韓氏多有交談。如今契丹請和,朝議紛紛,有謂可和者,有謂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卿之忠義,只是卿回京之後,卻實令朕失望。」 這話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頓首道:「臣自知罪不容誅……」 「罪不容誅?」趙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誅之事?」 「臣敗軍辱國……」仁多保忠才說了五個字,便被趙煦打斷,厲聲道:「勝敗是兵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後,於和戰不發一言!」 「這……」 「今日朕召你來,便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是可和,還是不可和?」 趙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視著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幾十月的時間,親政的小皇帝趙煦,就已經如此的像他的父親,讓仁多保忠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但是,儘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裡面猶疑。 「臣……臣不敢說。」 「不敢說?」趙煦幾乎是愕然,「卿有何話,只管說來,朕非拒諫之主,絕不至因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堯舜,天下不論賢愚不肖皆知。 臣所慮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而是臣以為明丞相不過假議和而已!」雖然在心裡面有過一些掙扎,但仁多保忠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得罪皇帝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議和?!」趙煦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卿莫不是說笑?果然是假議和,難道連朕都會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們與皇帝之間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猶豫的裝起糊塗。 「那卿有何依據說是假議和?」 「臣在永靜、冀州之時,見御河糧船依舊晝夜不停往東光運糧;至大名府時,聽到宣台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後,又聽聞朝廷明年要從荊湖南北路多買糧數十萬石,有官員正在為運輸而發愁……若說冀州、永靜、大名之事只是未雨綢繆,那明年自荊湖南北路多買數十萬石糧食,又是為何事?自熙寧以來,荊湖南北路雖墾田日多,戶口滋衍,已有富饒之稱,然至京師轉運非易,走水路須沿江而下,至揚州再走汴河,可江淮已然是魚米之鄉,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兩湖之米,是不進汴京的。」 「不錯。先帝開發湖廣,規模宏大,然最終卻只可說完成了一半。荊湖南北兩路,最終到底沒能修成一條運河,以水路連通汴京。走陸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舉。故此荊湖南北之糧,畢竟只能用來防江淮益黔有個天災**。」說到這裡,趙煦忽然笑了起來,道:「到荊湖南北多買糧食,卿只怕是聽錯了。」 「臣聽錯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對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議和。」 趙煦見仁多保忠說得如此堅定,亦不覺訝然,默然一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且休要管甚真議和假議和,倘若和議是真的,卿又以為如何?」 仁多保忠臉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趙煦自是半點也看不見他神色的變化。他本想說:「那也無甚不可。」但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話,「若如此,臣以為此時不當議和。」 果然,他話一出口,趙煦便十分高興,哈哈笑了幾聲,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快起來罷。」望著仁多保忠謝恩起身,趙煦又說道:「卿在武強吃了敗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還是要打點精神,在京休養數日,日後朕還要用得著卿處。」 一時之間,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吃驚,但他心裡明白,如今大宋選將,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說了也不能全算,雖然皇帝他絕不敢得罪,但兩府諸公他同樣也不願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鈍。陛下,所謂軍權專一,陛下既以征戰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擔憂!」仁多保忠話未說完,趙煦已是擺著手打斷他,道:「石丞相的事權,朕既任之,則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處。」 「另一處?」仁多保忠疑惑的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卻見趙煦滿臉興奮之色,又聽他說道:「正是。有人獻策,可效李唐攻高麗故伎,徵調海船水軍大船,籌兵四五萬,自海路攻遼國東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顧……」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說完,已是大吃一驚,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為何?」趙煦卻不料仁多保忠反對,興頭上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悅,拉了臉說道:「朕籌劃已久,頗覺可行。況李唐當年攻高麗,曾得奇效。」 「高麗與契丹不同。高麗國都近海,以水師自海攻之,雖花費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華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則是京、臨潢附近,以海船水軍攻遼之東京道,便好比徵調騎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寶貴之兵力,攻敵所不急,擊敵所不救。縱然做得到,又有何意義?只是白白耗費國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東與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萬人馬,請使之增援河北河東,或許最終取勝,便勝在這四五萬人馬之上……」 「朕哪有這四五萬人馬?須得臨時徵募。」趙煦被仁多保忠這麼一說,臉一下便紅了,訥訥道:「只是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 「話雖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勝,便沒有必要節外生枝。」涉及到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畢竟日後若有個什麼差錯,他此時若不勸諫,到時便也脫不了干係,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這個念頭,又道:「陛下果真要襲遼人東京道,與其臨時去徵募烏合之眾,莫若靜待高麗出兵。高麗之兵再差,亦強過陛下臨時徵募之兵。」 「高麗果然會出兵麼?」趙煦疑道,「朕已是幾番下詔,要秦觀催促,然至今仍不見他一兵一馬。」 「高麗以一小國居於兩大國之間,勝負未明,陛下催也無益。然陛下只須寬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趙煦揣摸仁多保忠話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說我大宋必能取勝麼?」 「臣觀王厚用兵,有必勝之理。」 這些話卻全趙煦所喜歡聽到的,他立時高興的問道:「何出此言?」 「以臣觀之,耶律信如劍,韓寶如斧,而王厚似牆。劍斧再如何鋒利,砍在牆上……」 ※※※ 召見過仁多保忠之後,趙煦心裡面又多了幾分絕不議和的底氣。此前無論誰說,畢竟只是一種願望而已,他不想議和,但若戰局逼著他要議和,他也無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兩軍交戰的地方回來的,他既也說不當議和。又認為宋軍能很快取得更大的優勢,這便讓趙煦的底氣更加足了。因此,便連他的心情也變好了幾分,而心情一好,思維又變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進的一份札,依稀記得札石越曾提到給戰損的幾支禁軍補充兵員的事,他連忙叫龐天壽幫他找出來,又細細讀了幾遍,腦裡面,不斷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議和」的說法。 「假議和」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趙煦無法理解如果石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怎麼會不稟報與他知道。但這個想法,卻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腦海揮之不去。議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倘若能夠通過和議達成目的,便最好不要採取戰爭的方式,這原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復幽薊諸州之時,不也是設想先通過交涉贖買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應,才訴諸武力麼?「兵凶戰危」不是說著玩的。趙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每個人都會告訴他,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軍隊與武力,也不可能保證戰爭一定會取得勝利。遠的不說,對西南夷的戰爭就是一個好的例。 因此,趙煦也從不曾懷疑過他的宰執大臣們是可能將議和當成一個選項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議和」之後。雖然當時他覺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後再想想,卻總覺得莫名的蹊蹺。 因為心裡一直縈繞著這樣的想法,下午的時候,御前會議向他報告石越請求在議和條款上做出重大讓步,不再要求遼人歸還擄獲的財物,趙煦竟然也沒有感到十分憤怒,更沒有堅定的反對。 趙煦的異常表現,被視為皇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讓一些人鬆了一口氣,又讓另一些人開始緊張。但趙煦卻渾然不覺,只是一直思忖著「假議和」的事。到傍晚時分,他又讓人去喚來陳元鳳,在便殿接見,詢問他的看法。 然而,陳元鳳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臣以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為何要瞞著朕?」他不解的追問。 「恐陛下年幼洩機也!」 陳元鳳直截了斷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針,狠狠的紮在了趙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讓他立時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身氣得一直發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陳元鳳卻始終垂著頭,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顧自的發著議論:「此亦無足怪。本朝自熙寧以來,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過道學、新學、石學、蜀學,而這四派,名則紛爭,實則同一,最後不過歸為兩個字——『宗孟』!漢唐之儒,都是宗荀;本朝之儒,都是崇孟,此即本朝與漢唐之大不同處。這亦是儒者最大的區別。宗荀者,必然崇君,重君權:崇孟者,便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陛下雖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來,卻到底還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後。此輩自相標榜,自以為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講,至於觸怒至尊,無君無父,更是引以為榮。這便是熙寧、紹聖以來儒者的風氣!似韓維、范純仁、韓忠彥輩,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風所及,此輩竟皆為一干邪說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卻當成忠君愛國。開口祖宗之法,閉口社稷為重,可曾有一人將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膽,這等事情,若在漢唐,便是權臣亂政,雖三公亦可誅之。」 「可在本朝,朕卻只好忍了。對麼?!」趙煦尖聲譏刺道,陳元鳳的這一番話,譬如火上澆油,然而卻也句句皆是實話,趙煦氣得手足冰涼,心裡面卻也清楚,他的的確確做不了什麼。他或許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來處分他的宰相們,但那只是成全他們的令譽,讓他們在國史上面濃章重彩,然後,他還只能換上一群一模一樣的宰相。這種事情,是不分新黨舊黨石黨的,將呂惠卿、章惇召回來,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幾個三旨相公一樣的人物來做宰相。 而且,從現實來說,陳元鳳口「宗荀」的漢代,如漢宣帝那樣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給他的幾個遺詔輔政大臣,更不是他輕易動得了的。這個時候,趙煦不由得有點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來。大宋朝本無這樣的家法,他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給他留下幾個偌大的麻煩。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苟卿的儒者?」 「恐怕沒有,便有,亦籍籍無名。」陳元鳳淡然回道,一點也不理會皇帝口的諷刺之意,又說道:「世風難易,陛下要振綱紀、尊君權,臣以為,不必遠法漢唐,只需學先帝便可。先帝之時,儒者亦講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趙煦是最愛聽人說他父皇的好話的,陳元鳳這話,卻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他立時便斂容相問:「這卻又是為何?」 「蓋以先帝英武,而勇於有為,不煩改作,故大臣皆憚之。」 「卿所言極是。」趙煦連連點頭。「只是如今之事,又當如何?難不成朕也跟著裝糊塗麼?」 陳元鳳抬起頭來,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這是一個急欲獲得尊重與成功的少年,然而,這正是石越他們給不了的。他們天然的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而沒有人願意為他的成長支付代價。其實,陳元鳳也能理解兩府的宰執們,他們對於忠臣有自己的理解。況且,再無私的人,要放棄到手的權力也是困難的。能讓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話,就意味著相權的最大化,他們縱然不是有意為之,卻也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這卻正是陳元鳳的機會。 將韓維、石越們斥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倆,皇帝年紀雖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將他們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維護法,孟的追隨者,而將自己打扮成君權至上的忠臣,這樣的兩種形象,卻能正要害,大獲成功。 小皇帝渴望權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種忠臣。 而他,甚至談不上詆毀過石越。他說的全是實話。這不都是石越、桑充國們所鼓吹的麼?只不過為了顧及皇帝的好惡,陳元鳳小心翼翼的將桑充國劃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確定。只如今卻有一要緊之事,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趙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緊之事?」 「臣風聞今日御前會議對遼國的和款又有讓步?」陳元鳳幾乎是有些無禮的注視著皇帝,問道。 趙煦點點頭,諷刺道:「原來非止是朕而已,御前會議亦是守不住機密的。不過遼人是要朕『贈送』他們錢幣,雖是讓步,其實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陳元鳳促然高聲,連連搖頭,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議條款,臣也曾與陛下說過,雖是議和,陛下不必擔心,遼人絕難接受那幾條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寧之誓,罷耶律信,歸還河北百姓,和議便不見得不能成了。」 趙煦吃了一驚,「這是為何?」 「因為遼人想要的,其實不過錢財而已。此前石越要遼人歸還擄掠財物,便如同叫遼主胸口剜內,遼主絕不會答應。想來石越亦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故此才又請將這一條去除。以臣之愚見,遼人接下來,必會要求將『歸還』二字,改成『贖還』。只要朝廷肯答應這一字之別,遼主便也不會再要求朝廷『贈送』他錢帛。如此一來,雙方便等同於避開了誰勝誰敗的問題,各自保全了臉面,些些分歧,亦不過是在『贖金』之上。唯一的一個問題,便只是要不要罷免耶律信了!」 「這……」這些日以來,陳元鳳沒少在趙煦面前做過預言,幾乎無不的,這次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趙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議和,則此為誘敵之計。是故意讓遼人以為有談成的希望,拖延時日。然萬一是真議和,陛下又當如之奈何?」 「這……」趙煦咬著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見韓維、范純仁,問個明白!」 「不可。」陳元鳳連連搖頭,道:「韓、范兩位相公,不見得肯說實話。」 「那當如何?」趙煦此時,已是對陳元鳳言聽計從。 「以臣之見,若是假議和,必是右丞相的計策。陛下要問個明白,須從韓師樸參政處入手。陛下只需寫一封手詔,差人送至韓師樸處,責之以君臣之義,韓參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據以實告。」 其實趙煦既然已經猜到,若召來韓維與范純仁,二人也斷無再隱瞞的道理。但陳元鳳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認,必然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替石越與韓忠彥開脫。尤其是韓維,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擔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主意,雖說這件事頗犯趙煦的忌諱,但人走債消,趙煦也只得優容一二,最終不了了之。然而陳元鳳心知道,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讓石越佔這個便宜?如此雖是捨近求遠,大費周章,可這筆賬,卻也終究是記到了石越頭上。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四之全) 出宮之後,陳元鳳特意繞道去了一趟州橋投西大街。陳元鳳現在住的驛館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舊城城南,兩處原本是南轅北轍,但遼國使館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韓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驛,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個炙手可熱的地方。不過陳元鳳是沒甚麼借口去拜會韓拖古烈的,他心裡面也並無這個想法,如今陳元鳳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戰」兩件事而立身的,朝如今除了那些因為呂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黨,以及對他偏見很深的舊黨,許多年輕力壯而渴望有為的官員,都十分親近他,認為他是個「不黨不阿」的君,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裡都覺得他既在宣台之舉足輕重,在皇帝與御前會議,也頗受重視。陳元鳳知道自己並無什麼根基,反倒是政敵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絕不肯在這個時候去私見韓拖古烈,招人非議。 他去投西大街,只是因為李敦敏不久之前,剛剛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確是個肥差,大宋朝官員薪俸雖然優厚,可州橋一帶的宅,也不是尋常官員買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時,窮得連馬車都坐不起,但幾年下來,已是宦囊頗豐,難得的是,他官職雖卑,卻沒少得罪人,可御史台居然沒找他麻煩。這一點讓陳元鳳十分羨慕。雖然也有人說那是阿沅頗善貨殖之術,替李敦敏打理家產,生財有道,但這些話陳元鳳自然是半點都不信的。那阿沅還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過節,阿沅還要差人送些禮物到他府上,可他壓根也不相信當年那個落魄的小丫頭,懂什麼貨殖之術,便是那個「杭州正店」,陳元鳳也認定全是因為石越關照,方能一直開下去。他當年將阿沅送回,其實也沒安什麼好心,原本他是希望這丫頭能回到石府,再加籠絡,可以幫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陰私,哪料到阿沅脾氣固執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讓他如意算盤打空。雖說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對陳元鳳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對他便全無價值,他又哪裡會真的在乎阿沅這樣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裡面的歧視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認定李敦敏必是因為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現今的家產。 而他因為得罪的人太多,此前雖然一直做地方官,卻都十分謹慎,守著點俸祿過日,雖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遠較京官為多,又兼之地方開銷遠低於汴京,在任之時,倒也不曾為那阿堵物發過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滯留幾日,便覺得囊羞澀,十分支應不開。他雖是住在驛館,兼之是國喪,聲色犬馬的開銷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與司馬光改革驛館之法後,對官員來說,的確是頗有許多不便。以前驛館使費,官員只管混用,虧空往往要驛吏填補,如今連借個馬車,都要先讓管家把緡錢交到賬房,否則這些驛吏便裝聾作啞,不肯支借。尤其這又是在汴京,驛吏都是極混賴的老吏,千方百計討要打賞,連晚上送點熱水,都要「湯水錢」,要不然便連熱水都無人伺候。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頓好打,但既在汴京,御史台虎視眈眈,官員們都要個體面,誰也不想為了幾個銅錢成為同僚笑柄,也只好忍氣吞聲。 陳元鳳這次來京,隨從帶得稍多了點,十幾口人加上坐騎住在驛館,每日花銷不菲。再加上總有些人情往來、賞賜打點,又免不了有打秋風的同鄉故舊上門,他來汴京時帶了三百足貫緡錢,竟然就花了個精光。追不得已,數日之前,他只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緡交鈔。誰知道偏有這般巧法,才一借到錢,便有幾個河北的儒生,逃難至此,叫他在安遠門碰著,他原做的是河北學政使,這些人都是當日他親自考試過,拉到面前諄諄教誨過的,難道這時候見他們落難,他也裝視而不見?只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緡。剩下三百緡交到管家手,各家店賒欠的賬一結,已是一錢不剩。 沒奈何,陳元鳳只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緡交鈔。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錢,李府又跟著管家過來一個人,送了張帖,道是晚上要請他吃頓便飯。陳元鳳自是不好回絕,兼之他與李敦敏交情甚篤,雖是趕上皇帝召見,耽誤了時辰,卻仍不以為意,出宮之後,依舊往李敦敏府上去。 雖然大宋朝現在處於戰爭之,可是汴京的夜晚,依舊是燈火通明、金吾不禁。國喪之間,瓦勾欄暫停營業,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經營,州橋一帶,依舊是熙熙攘攘,除了偶爾聽到報童叫賣,大聲喊著前線的戰報,偶爾能見到一些逃難的流民在沿街乞討,陳元鳳幾乎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息。他騎著馬到了投西大街,發現街南的遼國使館,依然是在禁軍的嚴密看管之下,偶爾有一兩輛馬車進去,都是蒙得嚴嚴實實,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而街北的都亭驛,這幾日間也是戒備森嚴,但驛館外面的馬車,明顯就要多出許多。 韓拖古烈在汴京畢竟是很有人緣的。儘管是兩國交戰,但還是有許多士大夫自認為心坦蕩,並不如何避諱,親自來拜訪的,送上詩書信的,絡繹不絕。而韓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機會,向這些人表明遼國議和的誠意。他竭盡可能的將這場戰爭描繪成一場可悲的意外,盡可能的在不喪失尊嚴的情況讓人感受到他的歉意——儘管他絕不會宣諸於口,但仍然贏得了許多人的諒解。 至少對他個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來。汴京絕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堅決反對這場戰爭的,人人都相信他對宋遼通好所抱持的善意與誠意。大概這也是為什麼韓拖古烈來京不過數日,便能順利的拜會御前會議的幾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換一個人,宋廷多半會將他扔在驛館晾個十天八天再說。 無論有多麼不可思議,但這的確是一個事實。汴京的士大夫們,直到這個時候,似乎仍然將韓拖古烈看成自己人。彷彿他們仍有一種共同的語言,能夠互相理解彼此的無奈與痛苦。據陳元鳳所知,即使在御前會議,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議和條件能夠成功讓遼主罷免耶律信,而以韓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話,那麼宋遼之間恢復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這麼說,假設宋遼之間要實現和平的話,那麼韓拖古烈在遼國執政,便是必須的條件。即使是陳元鳳,也是如此認為的。 只不過陳元鳳並不認為遼主會任由宋人來決定他的北樞密使人選而已。 陳元鳳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門外候著,遠遠見著陳元鳳,就一路小跑著過來,服侍著他下了馬,將他迎進府。便在同時,已有家人進去通報,李敦敏親自迎出廳,與陳元鳳笑著敘過禮,也不在廳奉茶,便將他往自己的書房裡請。 李敦敏的書房十分寬敞,陳元鳳進到書房之時,已有家人在書房裡擺下桌椅與各色點心,點起幾盞明晃晃的大蠟燭來,待李敦敏與陳元鳳落座後,又有侍婢送上溫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請陳元鳳吃了一口旋切魚膾,一面喝著酒,一面便說些家常閒話。 自從熙寧末年,陳元鳳對呂惠卿反戈一擊之後,七八年來,陳元鳳都很少再享受聲色犬馬之事,他是一個將功名事業看得極重的人,為了搭上范純仁這根線,鞏固他對自己的信任,也為了不給朝廷那些政敵把柄,這些年陳元鳳一直過得小心謹慎。范純仁自己很節儉,也不喜歡別人生活太奢侈,陳元鳳就算遠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兩次肉。這種狀況,一直到他轉任河北路學政使,才稍有改變,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員,他也有名的不愛口腹之慾。 但李敦敏與陳元鳳卻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陳元鳳未進士之前,吃東西便已經是十分講究的了,因此他辦的幾個下酒之菜,看起來尋常,卻是特意去尋了汴京有名的廚來府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這點心思卻也不曾白費,果然陳元鳳口裡雖然不說,但下箸極快,吃得甚為歡快。 酒過三巡,李敦敏瞧見陳元鳳已是臉色微醺,當下輕輕揮了揮手,他那管家見著,連忙打了個眼色,領著幾個侍婢退出書房,李敦敏一面從袖抽出一疊交鈔,輕輕放到陳元鳳跟前。 陳元鳳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請自己絕不是吃頓「便飯」那麼簡單,因此雖聽李敦敏一直閒扯,心裡卻在等著他步入正題,只是他絕沒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筆錢給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鈔,全是五十貫一張,大約有二十來張,竟然有一千貫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問道:「修,這卻是何意?」陳元鳳的驚訝,倒的確是發自內心。他與李敦敏相交數十年,對他也算十分瞭解。李敦敏大半生為官都清廉自持,雖然這幾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發起財來了,但說一下墮落到要向他行賄,卻也有些讓他難以接受。 卻聽李敦敏笑道:「履善兄,這些,是你應得的。」 「我應得的?」陳元鳳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解的望著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種棉詔?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陳其利,又遊說兩府諸公,此詔哪能那麼快頒行?」 「可這和這些錢,又有何干係?」陳元鳳依然糊塗。 李敦敏嘿嘿笑了幾聲,道:「履善兄以為是誰最著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縣種棉花的已經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績,卻一直只有勸桑麻的,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內,朝廷卻沒有規定,各地各說各是。東南那些種棉花的州縣,這幾年沒少鬧出事來,縣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績才能優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種棉花。而織棉布的作坊越來越多,各地經常為了搶棉花打個頭破血流。需得運氣好,碰上個好郡守,好縣令,這事才能解決。這次朝廷又大舉收購棉花,對許多作坊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幾十家商行一道想了個法,請人來找弟陳情。弟人微言輕,又能有何用?只得拜託履善兄與沈外府[1]。履善兄自是不愛財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籌了四千貫送到弟這裡,已送了沈外府兩千貫,此事弟無寸功,餘下兩千貫,自然是履善兄的。」 陳元鳳聽得目瞪口呆,怔道:「原來這也能生財?只是為何此前卻不曾聽修提過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潔,若事先說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說,履善兄向皇上進言之時,便全是出於公義,就算事先收了這筆錢,亦談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矯情做作,履善兄果然如沈外府一般愛財,兄身為隨軍轉運使,只須稍開方便之門,這區區兩千貫,又何足道哉?」 陳元鳳連忙搖頭,笑道:「修說笑了。軍國大事,我豈敢飽私囊?」說著,用手摸了摸脖,又笑道:「況且還在石明眼皮底下,我這大好頭顱,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說得極是。」李敦敏笑道:「不過這筆錢,取不傷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這一半我斷斷不能退回去,否則大駭物情,便連弟也要受牽連。」 陳元鳳笑道:「既然如此,修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無功不敢受祿。履善兄莫要再辭。」 陳元鳳見李敦敏十分堅定,心裡面又認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當下也不再推辭,將一疊交鈔輕輕攏入袖,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見他收了,這才放下心來,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議論紛紛,都說些議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戰的,不過,依我之見,即便是議和了,亦維持不了幾年。明丞相不過是緩兵之計,遼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緩過這口氣來,必要北伐。如今這些爭論,竟是沒甚意義。此事我原不該置喙,不過我實是不願見到履善兄與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誤會……」 陳元鳳沒料到李敦敏話風一轉,竟做起說客來,一時哭笑不得,卻聽他又繼續說道:「其實明丞相不會與遼人議和是明擺著的事,可惜連兩府之,有些公卿亦太糊塗。弟在太府寺,有些賬目進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現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鐵課、銅課,還有硫磺、硝石、牛皮、竹……這些物什的和買採購,皆是平常年份的數倍甚至數十倍。朝廷還在準備打仗,這是明擺著的事。不久前,朝廷還下了一道密詔,河東路這幾年的兩稅,一粒米一錢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認識明丞相已有二十餘年,明丞相每事皆深謀熟慮,絕非反覆無常的小人。不論旁人如何說,我是絕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與遼人去議和。履善兄的才華,非弟能望項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與明丞相同心協力,助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抱負。還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辭懇切,陳元鳳雖然心裡嫌他天真,嘴上卻不得不說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說得極是。我與石明雖無私交,卻也並無私怨,同為國事,自當要同心協力的。其實石明是假議和,修看得出來,難道我便看不出來麼?只不過,朝廷上面,總要些人來唱唱反調才好。若沒有人對遼主戰,這士氣民心,又要如何維持?」 李敦敏望著陳元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十分順耳的,但是自他說話的神色語氣當,卻又感覺不到半點誠意,他怎麼也分辨不出陳元鳳的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在京師,也聽到一些傳聞。履善兄有鴻鵠之志,我亦不敢勉強。但不管怎麼說,於公,明丞相是國家社稷之臣;於私,咱們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對履善兄十分親近信任,果然要如傳聞說的那些,君臣之間有些嫌隙,不管是為公為私,還望履善兄從多多周旋勸諫,使小人之讒不得行,如此我大宋興,方能長久。」 陳元鳳隨聲應和著,心裡面想的,卻已經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議和,連李敦敏都看出來了,只怕也很難持續下去了。那麼接下來,戰火又將重新點燃,大概,皇帝會更希望他到石越身邊去,他恐怕也難以推辭。想想又要離開汴京這等錦繡繁華之地,離開天下權力的心,陳元鳳不覺平生出幾分悵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這個地方,進入大宋的權力樞,這段時間,他幾乎有種心願達成的滿足感,然而,這個時間,還真是短暫。 ※※※ 與此同時。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驛。朔風院。 韓拖古烈站起身來,親自剪掉一根蠟燭的燈芯,只見燈花跳了一下,燭光頓時又明亮了幾分。他又輕輕踱到下一根蠟燭前面,熟練的輕剪燭芯。 都亭驛對韓拖古烈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這次宋廷安排他獨住的院——「朔風院」,還是當年他在宋朝做使節之時取的名。當年都亭驛意外遭了一場小火災,宋人重修之後,又換了個士人來主管都亭驛,其時遼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驛也經常接待遼國特使,便特意來請韓拖古烈給幾座翻修的院取名……但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對韓拖古烈的禮遇,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並非每一個出使宋朝的正使,都會被單獨安排一座院居住。而且,為了表示格外優待,儘管都亭驛外面,肯定有數不清的職方館、職方司細作,甚而在都亭驛裡面,也少不了這些人眾,但在朔風院內外,宋廷連一個宋人都沒有安插進來,侍候韓拖古烈的,全是他帶來的遼人。 韓拖古烈並不天真,他知道雖然表面上宋廷對並無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會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來拜會過他,肯定都被宋人監視著,宋朝樞密院對他,甚至他整個使團的行蹤,多半都是瞭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與禮遇,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況且,若非有這表面上的禮遇,他要想見著面前的這個人,恐怕要更加困難許多。 安靜的坐在屋的這個人,看起來與宋人並無區別,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廝僕最常見的那種——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廝。就算是南朝職方館的種建,大概也料不到,大遼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無數細作的監視之下,大搖大擺的走進都亭驛。 表面上,他是來替南朝參知政事、戶部尚書蘇轍來送札的。 這個是很大膽,卻也是極妙的主意,韓拖古烈知道,蘇轍府上一共有數百口人,只要宋朝的這些細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轍的話,大概沒有人敢去監視蘇府,因此他們是難辨真假的。也許他們遲早會設法向蘇府核實是否差這麼個家人來過都亭驛,但就算蘇轍或他的管家願意答理他們,那多半也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細作聰明一點的話,大概會趁他回去時跟蹤他,而不是拿這點小事去麻煩蘇參政。不過,他們最終肯定也會無功而返,因為大遼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確確是在蘇府做僕役。 「大林牙,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此番冒險前來,實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司馬夢求入兵部之後,南朝職方司幾乎脫胎換骨。平時倒尚可,如今兩國交戰,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沒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當公事高世亮與職方司一道,對北上商旅百姓嚴厲盤查,水陸孔道都看得甚緊,幾十月下來,下官屬下已折了十來人,如今與國內幾乎是音訊斷絕,便有要緊之事,也極難傳遞回去。」南面房知事低聲說著,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道:「這札寫的,皆是極緊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設法要傳回來,然而……迫不得已,才來見大林牙。一則為這札所言南朝虛實,一則奉楊公之命,特來轉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敗王厚,南朝恐終無和意,楊公請大林牙速歸,毋要滯留。」 韓拖古烈一面聽他說著,一面緩緩剪完所有的燭芯,這才慢慢踱到書案之旁,譏道:「楊公自負智術,然南下已久,周旋數月,卻只留得這一句話?」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時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的「楊公」,便是蕭嵐的親信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自從蕭佑丹死後,遼主頗有怪罪南院察訪司未能事先偵知叛亂之意,蕭嵐迫不得已,只得將楊引吉罷官,然楊引吉仍是蕭嵐的謀主,此番遼軍南侵,蕭嵐便又用楊引吉之策,將他薦於遼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機而動。總以設法與南朝朝廷的主和派接觸為主,一則分裂南朝朝廷,再則未雨綢繆,為兩朝議和做些準備。這其實也是楊引吉為蕭嵐謀畫,想要助蕭嵐在與耶律信的鬥爭搶回先機——如今耶律信影響遼主的,是靠著戰爭;蕭嵐既然難以在這方面與他爭鋒,那楊引吉便想幫他掌握著對議和的影響力。當「戰」字在遼主那兒佔到上風之時,自然是耶律信得勢;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佔到上風,那時候,蕭嵐便有機會壓過耶律信一頭。 這些內情,許多自非區區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楊引吉是個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韓拖古烈,更是當年一手撥擢他的上司。不管怎麼說,神仙們打架,他是一點兒也不想招惹。 但韓拖古烈說的,終究也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儘管他也竭精殫智,想要促成宋遼恢復通好,然而,他這次能南下議和,與其說是他的主張得到了認可,倒毋寧說是因為皇帝的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圖冒險,然後便在進展不如預期或者說對手出乎想像之時,又騎虎難下,意圖僥倖……韓拖古烈對於宋朝頗為瞭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是知道議和難成的。然而,韓拖古烈雖然是遼人,卻也是個標準的儒生。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樣的化性格,也已經刻進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幾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絲的機會。 這是他對大遼忠誠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來,十多天的時間,接觸的南朝官員幾有近百名之多,結果卻是不甚樂觀。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議,然而,遼主提出的條件,卻是宋人所無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條件在宋人看來已是「不為已甚」,可是,果真要讓遼國君臣接受,卻也難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個隱憂,還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韓拖古烈始終都拒絕去認真思考石越與南朝君臣同意議和的動機。遼軍自開戰以來一直佔據優勢,宋軍即使主力大集,的確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表面上看來,此時議和,不失為明智之舉。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線對於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義。倘若沒有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堅定的主戰派。心裡面也是會害怕戰爭帶來的難以預料的後果的。誰也不能保證戰場上的必勝,而萬一王厚戰敗,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國之危。因此,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之下,輸掉戰爭的後果又完全無法承受,只要能夠議和,南朝就一定會議和。沒有大名府防線,南朝與大遼的每一場戰爭,幾乎都是孤注一擲的戰爭。可有了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對於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輸了,即便實際上大名府防線很可能也會隨之崩潰,但在心理上,宋人總會想,他們還有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大不了,他們再召集天下軍隊勤王,再募兵,他們最多也就是拿半個河北與大遼拚個你死我活。而對於那些主戰派來說,只要自己是躲在堅固的防線之後,人們就有了強硬到底的理由。人情總是如此。也許有少數人是例外,可是絕大多數人,他們的主戰還是主和,強硬還是軟弱,的的確確是根據自己的安全程度來變化的。 韓拖古烈從來就知道,石越與司馬光耗費巨資構築的大名府防線,於南朝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這也符合石越一慣的風格,此人的性格,從來都不是拿著一切身家去關撲的人。他總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準備,再開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說石越修築大名府防線是為了圖謀大遼的山前山後諸州,韓拖古烈也會深信不疑。因為,這就是石越會做的事。別人想要圖謀山前山後,或許會整軍經武,經營邊地,調集重兵前往沿邊諸州,可是石越,他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範萬一大軍全軍覆沒的準備。 兵法說,先為不可勝,待敵之可勝。在韓拖古烈心裡,石越是將這一條準則應用到極致的人。而偏偏對於南朝來說,這一條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遠做好「先為不可勝」的準備,在這個世界上,韓拖古烈的確也找不到能戰勝他們的力量。南朝的缺點,是即便他們等到了「待敵之可勝」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們建國一百年的歷史,就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直到熙寧年間,他們的變法,給了他們抓住這樣機會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機會,也許,他一直在等大遼出現這樣的機會…… 而眼下,也許不明顯,但是,大遼的舉國南下,在某種程度上,的的確確是向石越露出了一個破綻。 他為何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就算這可能談不上是一個機會,只是一個小小的破綻,可是,石越也應該知道,大遼也已經今非昔比,他這次放過了,或許以後幾十年連個破綻也不會露給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幾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超過五年的丞相,都算是個奇跡。南朝皇帝再過五年,就已經二十多歲了。他絕不可能接受一個石越這樣的宰相。事實是,古往今來,就沒有一個君主,不管他賢明也好,愚蠢也好,會心甘情願的接受這樣的臣。 許多宋人都對山前山後抱著企圖,難道石越就真的沒有麼? 倘若他也有的話,那麼,他就沒理由放棄任何的機會。他的時間並不多了。五年之後,即使他能繼續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費大量的精力,來應付來自南朝內部的挑戰。以南朝的政治現狀來說,就算他能成功,他也會在無窮無盡的政治鬥爭度完自己的後半生。韓拖古烈不相信那時候他還敢離開汴京與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這些,韓拖古烈心裡都很清楚。 只是他從來不讓自己去想。他心裡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這些,大遼與南朝想要恢復通好,就幾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樣一來,兵禍連結會有多久,也不知道大遼的興,會不會因此就告終結……對於大遼能徹底擊敗南朝,他毫無信心,可是他也無法想像大遼失去山前山後的後果! 而楊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話,將韓拖古烈所不敢想,不願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來! 他的目光掃過南面房知事送來的札,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南朝各種軍資採購的動向,關鍵物品的價格波動,汴京私下裡流傳的各種流言…… 韓拖古烈心裡面比誰都清楚,這些都意味著什麼?! 或許和議,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 不過,韓拖古烈倒並不急著回去,通事局獲得的這些情報,的確十分要緊;楊引吉亦可能確是一語的。但是,若大遼的君臣廟算之時要完全依賴這些細作間諜,他們也達不成興的偉業。儘管韓拖古烈與耶律信是政敵,在政見上水火不容,但他們始終都是忠於大遼的。在韓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與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約定,大遼不能將數十萬人馬曝師於外,無止境的等待和議。耶律信最多等到月,若到時議和再無進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顧韓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認為該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時間,韓拖古烈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趕不回肅寧了。 他很快沉下心來,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靜氣的說道:「楊公呢?他不回大遼麼?」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冷靜下來,不由鬆了一口氣,低聲回道:「汴京人口上百萬,兼之商賈流民,不計其數,南朝是奈何不了楊公的。 大林牙不必擔心。」 「那我知道了。」韓拖古烈點點頭。「你這便回去罷。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來,既然石越與司馬夢求要切斷你們北上聯繫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僥倖。高世亮張了網在那兒等你們,你又何必去自投羅網。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虛實,吾已盡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徵召之日便可。」 他說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麼,忙又抬了抬手,說道:「還有一件事,即便日後傳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驚慌。無需理會。」 南面房知事一驚,問道:「大林牙是說?」 韓拖古烈笑著搖搖頭,道:「我還要做點最後的努力。和議既使今日不成,日後還是要談的。打點伏筆,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無憂。」 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如此說了,心雖然驚疑,卻終不便再說什麼。雖然通事局這些年來是蕭嵐的地盤,但是衛王蕭佑丹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年初自遼國傳來蕭佑丹蒙難的消息後,南面房更是受到極沉重的打擊,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細作心灰意懶,不肯再為大遼效力,他們先後失蹤,據說是悄悄逃往南海諸侯國避難去了。這種軍心渙散的局面,直到大遼南征的消息傳來,才終於得到扭轉。然而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蕭佑丹、韓拖古烈在通事局,餘威猶存。尤其是專門負責刺探宋朝東西兩京事務的南面房,因為韓拖古烈曾長期擔任駐宋正使,更是對他又敬又懼。 因此,韓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連忙欠身應允,仍然將他當成上司一般對待。 [1] 註:外府即太府寺的別稱,因唐代舊稱而得名。沈外府即指沈括。 Ps:攢點稿不容易,但這幾節必須要連在一起看。所以忍到今天才一次更掉。提前預祝新年快樂。爭取年前再更幾節。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分卷閱讀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五之全) 韓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後,後者便告辭離去。為免啟人疑竇,韓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幾盞蠟燭到書案之上,打開札,細細閱讀。就算是在軍心渙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還是恪盡職守的,這份札,的確收羅了許多的緊要軍情,包括宋朝宣撫副使、京東路轉運使蔡京已經水陸兵馬兩萬餘眾,向滄州進發等機密軍情。 南面房還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齊州都總管府宋球則仍奉石越之令,並沒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領的兩萬餘眾,其只幾個指揮,不足千人的禁軍,其餘都是所謂的「京東兵」。那是戰爭開始後,蔡京在京東路徵募的廂兵,其還有許多受招安的寇賊。雖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東綠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過,這些綠林豪傑,先是被李清臣嚴厲鎮壓,後又被蔡京剿撫並用,如今已是十去其,餘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經難成氣候。此次蔡京兩萬餘人馬,其一半以上,倒是綠林出身。因此這兩萬餘「京東兵」其實是烏合之眾,倒是不足為懼。然而南面房獲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領滄州一切兵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東兵與滄州的海船水軍、禁軍、教閱廂軍,以及霸州的宋軍合兵一處,聲勢大振。對遼軍的東翼就會形成威脅。 除了蔡京的情報,還有許多讓韓拖古烈頭皮發麻的事:汴京風傳石越在大名府操練環營車陣;宋夏達成協議,陝西其餘宋軍還可能東援;宋朝決定在各地增建數個火炮作坊;段介可能在組建一支奇怪的軍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也是當年蕭佑丹要特別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別的地方被拚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總會被莫名其妙的流傳出來。不過,司馬夢求的確不可小覷,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細作幾乎不可能,便朝准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從汴京將情報傳回大遼,平時並不困難,但在戰爭之時,卻絕不容易。在宋遼交戰之時,北上的人是極少的,他只要沿著大名府防線嚴守各條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虛設。就算他們什麼都打聽得到,若不能及時傳到遼軍那裡,卻也毫無意義。 韓拖古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這份札,一面在心裡掂量這些情報的意義,與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權衡著利弊得失。過了許久,他終於將札小心收進一個匣之內,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門口,大聲喚道:「來人!」 一個隨從連忙跑過來,才朝著韓拖古烈行了一禮,已聽他朗聲吩咐道:「去請韓侯與蕭將軍過來。」 那隨從慌忙答應了,一路小跑著,往韓敵獵與蕭繼忠住的院跑去。 ※※※ 韓拖古烈這次前來汴京,為了表示誠意,特意送還了在深州之戰被俘的幾名宋軍將領,其便包括姚兕之姚古。投桃報李,韓拖古烈一抵達開封,宋朝就釋放了蕭阿魯帶的義——漠南群牧使蕭繼忠。遼國風俗,於這種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並不太以為嫌,只要是略有所長,歸國之後,照舊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這一點上,契丹倒是頗有匈奴遺風。因此,宋朝既釋放蕭繼忠,韓拖古烈便將蕭繼忠安置在使團之內,與韓敵獵一道,倚為臂助,凡有重要之事,無不與之商議而後行。 此時隨從喚來韓敵獵與蕭繼忠,韓拖古烈讓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裡端著一盞茶,一面輕輕啜飲著,一面在心裡斟酌著將要說的話。 「此次咱們多半是要白來一次了。」良久,韓拖古烈終於開口,緩緩說道:「宋人恐非真心議和。」 「這亦是意料之的事。」韓敵獵與蕭繼忠的表情都很平靜,韓敵獵抿著嘴一言不發,聽蕭繼忠說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輕開邊釁,是啟無窮之禍。蘭陵王若不能在河北擊敗王厚,大遼之禍患,才剛剛開始。以下官之見,南朝之所以議和,不過是因為兩軍僵持,對其有利。況且他們到底亦無必勝的把握,便抱著萬一之心,來試試議和。若條款有利,談成了亦可,就算談不上,於他們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懷叵測,咱們亦不會讓他們佔到多少便宜。」韓拖古烈淡淡說道,「吾請韓侯與蕭將軍前來,是要商議吾等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韓敵獵與蕭繼忠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 「和議之事,是果真徹底無望,還是尚存一線生機,我亦拿捏不準。日前范堯夫親口對我說道,南朝又做了極大的讓步,我大遼在河北所獲財物,南朝不再要求歸還。如此一來,大遼歸還被擄宋人,亦無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點點贖金,使我大遼軍士沒有怨言,和議便能達成。」 「南朝的條款,還有罷蘭陵王一事……」韓敵獵輕聲提醒道。但他話音方落,蕭繼忠已在一旁低聲笑了起來。韓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韓敵獵看看蕭繼忠,又望望韓拖古烈,心立時大悟——大約只要能在其他條款上談攏,不損失大遼的實質利益,韓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將耶律信趕下北樞密使的寶座。因此這一條,在韓拖古烈等人看來,根本便算不得什麼阻礙。 想明白此節,韓敵獵頓時略覺尷尬,輕咳了一聲,又說道:「還有一事,或是末將杞人憂天,只恐宋人雖然今歲同意議和,緩過氣來,便要興兵報復。」 「那是另一節了。」韓拖古烈不曾回答,蕭繼忠已經笑著回道:「和議也好,戰爭也罷,說到底,仍是要實力說話的。我大遼既然無力滅了南朝,那它遲早有一日,總是要緩過氣的。若我們沒有實力,亡國亦是活該。否則,又何懼他報復?只不過自取其辱而已。韓侯可能一時沒想明白——皇上同意議和,那便是皇上認為我大遼沒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議和,說白了,亦不過是他們亦無戰而勝之的把握。」 「蕭將軍說得極是。」韓拖古烈接來話,緩緩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議、盟誓,皆是建立在實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遼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紙誓書,尚不及一張草紙。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興兵報復,那便再打一仗,他們便會心甘情願的接受和議。」 韓敵獵聽著韓拖古烈說出這番話來,氣度雍容,擲地有聲,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隨其父在軍,雖然天性聰明,可這等政略策謀,卻畢竟極為陌生。以往他只道韓拖古烈是個臣,使宋已久,故此不願意與宋朝交惡。但他這次隨韓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過許多宋軍駐地,見到宋軍都是行伍嚴整,紀律井然,而且人馬眾多、兵甲精利;至於所過州縣,雖逢戰爭,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內,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華,由南方運來的各種物資,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員到處搭棚設帳,救濟災民,與他們打交道的官員,個個都顯得十分精明能幹……這些最直觀的感受,令韓敵獵感觸頗深。特別是他與南朝的拱聖軍、驍勝軍皆交過手,雖皆取勝,但對於宋軍的戰鬥力,亦頗為忌憚。平常與同僚議論,總覺得大約這便宋軍最精銳的禁軍,餘者皆不足道。然而這次南下之時,路過永靜、冀州,所見宋軍,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遜色於拱聖、驍勝二軍,這給他心理上的衝擊,實是遠過旁人。他早已經開始在心裡面懷疑耶律信發動這場戰爭的正確性,只是對韓拖古烈這些主張與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見其是」的感覺。直到此刻,聽到韓拖古烈與蕭繼忠的議論,韓敵獵頗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本是十分聰明的人,只是因為年紀尚小,又恪於成長環境所限,如韓拖古烈與蕭繼忠所說的,雖非什麼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卻也的確從未如此考慮過。不過此時他卻是一點即透,舉一反三,於許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徹。又聽到韓拖古烈的這一番話語,至此方覺面前的這個男人,實是稱得上大遼的奇男,非尋常官可比。 韓拖古烈卻不知道韓敵獵心裡面在想些什麼,見他不再說話,以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故此若從此事看來,和議之望,仍未全然斷絕。不過……」他沉吟了一會,方才又說道:「不過,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觀他行事,總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陰謀詭計。然我在南朝亦頗有些時日,知道此人有時狡詐似狐。他宣台的謨臣,如折可適、游師雄輩,皆是南朝智謀之士。尤其他幕府之,還有一個潘照臨潘潛光,智術絕人。雖說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然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這一切若是石越的詭計,亦是說不准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蕭繼忠傾了傾身,問道。 「此正是我要與二君商議的——若是為了我等身家性命考慮,我等便應該辭了南朝朝廷,速速歸國。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畢竟如今看來,說南朝非真心議和,當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碼,南朝國內仍有爭議。便是南朝皇帝,從我這些天的所見所聞,亦可知他是不願意議和的。有這許多掣肘,縱使石越是真心議和,變數恐怕也不會太少。」 蕭繼忠與韓敵獵皆聽出他言外之意,一同問道:「若不為我等身家性命考慮呢?」 「然若是為了大遼計,我等便還當冒一冒險。」韓拖古烈斷然說道:「我可設法,去試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來,萬一南朝果真是假議和,吾等很可能會被南朝扣押,淪為階下之囚。雖然我以為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過於擔心。只是這仍有極大的風險,石越雖然威望頗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說一不二。變數仍然是有的。」 他說完,望著二人,卻見蕭繼忠猶疑的望了韓敵獵一眼。他知道蕭繼忠做階下囚已經有些日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繼續被囚禁,只是此事他雖然不樂意,卻總是不便反對,因此這件事情,韓敵獵的意見,便至關重要。韓拖古烈雖然可以獨斷專行,可是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變。 卻見韓敵獵沉默了一會,才抬頭望向韓拖古烈,說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淪為階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這個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傳得天下皆知。」 韓拖古烈聽他這麼說,不由愣了一下,方點頭笑道:「韓侯說得不錯,以南朝的行事,他們再有本事,亦瞞不住這個消息。晚則十日,快則五日,河間府必能聽到流言。」 「那吾輩更有何懼?」韓敵獵沉聲說道,「大林牙試一試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議和,咱們便斷了這個想法,好與它戰場上分個高低。若萬一真有一線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議和,那就是兩朝之幸。」 蕭繼忠萬不料韓敵獵如此說,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只好隨聲附和,道:「韓侯說得極是。」 韓拖古烈見二人都表態支持,亦頗覺驚喜,笑道:「既如此,便要連累二位。我等便在這汴京多留幾日!」 ※※※ 商議妥當之後,接下來兩天,韓拖古烈便專心奔走,希望可以見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韓維、范純仁都不好對付,要實行他的計策,自然趙煦是最佳的目標。然而,即使他是遼國特使,要求見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的趙煦,此時正處在一種既得意、又惱怒的情緒當。 他採納陳元鳳的獻議,給韓忠彥下了一道手詔,責以君臣之義。果然,不出陳元鳳所料,次日趙煦便收到韓忠彥謝罪的札,韓忠彥坦承了設計假議和以行緩兵之計的事實,但他大包大攬,將從頭到尾的所有責任全都攬了下來,宣稱瞞著趙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強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汴京人多嘴雜,難守機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願伏罪,自請辭職,並請趙煦發落。 這份洋洋萬言的札,讓趙煦心裡面五味雜陳。 他的確是有幾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到底欺瞞不住他。他決心通過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幾位重臣,讓他們知道他是位聰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漢昭帝、漢明帝那般,年紀雖輕,卻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瞞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輕鬆,輕鬆的是,既然確定是假議和,那麼他就避免了與石越這些重臣的一場大衝突。他的國家還處在戰爭當,他需要臣們和衷共濟,他也需要石越這個宣撫使。 而除了得意與輕鬆之外,趙煦的心裡面,還有一些擔憂。陳元鳳所指出的和議有可能達成的危險,讓趙煦一直在心裡面感到不安,萬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當如何?就算是兵不厭詐,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國,翻臉也是需要找個好借口的。倉促之間,這個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無論是得意也罷、輕鬆也罷、擔憂也罷,所有的這些情緒,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心的惱怒! 石越、韓忠彥們欺瞞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這些都可暫時放到一邊。讓他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後,韓忠彥竟然還在袒護石越!而這個韓忠彥,不僅是被他父皇當年認定為社稷之臣,便在趙煦心裡,也是相信他絕對忠於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繼,濮王一系承緒大統以來,韓家父兩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勳! 帝王之術是什麼?大宋朝的家法是什麼?他的宰執大臣們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會令國家無法正常運轉,政令難以推行,朝陷入黨爭;可是,更加危險的,卻是所有的宰執大臣都一條心!這比宰執大臣之間誓不兩立更加糟糕。因為如此一來,便容易乾坤顛倒,太阿倒持。君權輕而臣權重,危害的,是趙家的江山社稷! 與他的祖先們不同,趙煦是不介意朝有朋黨的。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有桑充國、程頤的苦口婆心,讓他從心裡面接受了「君亦有黨」這樣的思想,朝大臣分成新黨、舊黨,甚至石黨,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皆成一黨,或者一派獨大,那趙煦就會感覺到背脊上的涼意。 前些日,他還聽蘇軾講論本朝政事,蘇軾是評價熙寧年間的變法之事,可他卻無意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項國本。按蘇軾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後,常行「守內虛外」之策,內重而外輕,故此大宋之患,與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鎮權重,而大宋之患則在宰相權重。本來已經是內重外輕,若不分宰相之權,而只顧恢復漢唐之制,那麼宰相便會凌駕於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將宰相之權一分為三,奪掉宰相的兵權與財權,分給樞密院與三司使。蘇軾本意當然是極贊熙寧之變法,改善了內重外輕的局面,雖然恢復了宰相的財權與部分兵權,卻又增強了參知政事的權力,使得左右丞相難以獨攬大權…… 便如他們的對手所攻擊的,蘇家兄弟所學,亦所謂「蜀學」,實際接近於縱橫家之學。如程頤便曾經直言不諱的對趙煦說,蘇家兄弟,與其說是儒生,不如說是縱橫家。甚至連桑充國,在趙煦詢問之時,都不得不承認,蘇軾的章固然是執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學術,卻難稱「聖人之學」。趙煦知道,桑充國雖然祖籍開封,可是桑家曾經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寧、紹聖朝的蜀人,凡是識斷字的,十之**,都視蘇家兄弟為天人一般。他兩兄弟一為參政,一為內相,可以說「天下榮之」,至於本鄉之人,更不用提。 書生學者們很在意蘇家兄弟之學不是「聖學」,可趙煦於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罷,縱橫家也罷,有時候只怕縱橫家的話,還要更加一針見血些。對趙煦來說,蘇軾對本朝政治的這番分析,實是頗有獨到之處,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經將天下大半的兵權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韓維、范純仁、韓忠彥都與石越沆瀣一氣,那他這個皇帝,又該往哪兒擺? 這件事情,倘若韓忠彥將一切賴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個乾乾淨淨,趙煦還不會擔心,可是,韓忠彥的舉動,與他所期望的,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時候的趙煦,已經完全不在乎石越、韓忠彥的假議和究竟是為了何事。 被心惱怒的情緒驅使著,佔據著他腦海的,是另一個計劃。 他本可以將韓忠彥謝罪的札扔到御前會議,然後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瞞在鼓裡——被隱瞞的人,心裡面一定會有一種被侮辱、輕視的感情,這是容易分辨出來的。若是被瞞了依然為石越與韓忠彥說話,那肯定便是二人的黨羽無疑。但趙煦心裡面也很清楚,他若然這麼做,便是將事情鬧大了。到時候肯定會引起一場很大的風波,而他也將騎虎難下,至少要將韓忠彥罷相貶官,才能收場。 可在這個時候,如此處置,絕非明智之舉。趙煦對韓忠彥仍然抱有期待,他還是希望能保全韓忠彥,以觀後效。 因此,他很謹慎的,只將韓忠彥的札,送到了左相韓維與樞使范純仁處。 不出趙煦的意料,韓維與范純仁很快遞上了札,請罪、辯解、表明自己將待罪在家,辭相聽劾。然後,趙煦遣使召二人到禁面對,表示慰留之意,並將所有的罪責,全部順水推舟的推到韓忠彥頭上,然後又寬宏大量的宣佈他也不會過於責怪韓忠彥,並表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在這種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亦只有叩頭謝恩,感激於皇帝的英明與寬厚。這還是趙煦即位以來,頭一次對他的宰執大臣們佔據如此明顯的優勢。 然後,他順水推舟的提出了兩個任命——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呂大防為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拜前兵書章惇為參知政事工部尚書。 自趙煦登基以來,部尚書之,一頭一尾的吏、禮兩部,便長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務。當日高太后尚在時,石越曾經上表,推薦呂大防為吏部尚書,但未被採納。此事趙煦當時也是知道的,並且他心裡面亦很清楚,呂大防是個不折不扣的舊黨,石越並非是喜歡他而薦他掌吏部,只不過是因為希望借此拉攏、安撫舊黨。而高太后也並非不喜歡呂大防而未採納,只是因為宋遼戰事方起,她需要借助呂大防在工部,與蘇轍一道掌管財權,相比而言,升吏部尚書並非急務,倒可以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做為賞功,將呂大防撥擢到吏部尚書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這一日,便已逝世。 而趙煦卻勢難再耐心等下去,事實上,他本人更是一點也不喜歡呂大防。然而此時,他卻不得不借助呂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給韓忠彥的。可現在情勢卻改變了,撥擢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雙鵰之計。為了召回他頗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撥擢呂大防來拉攏、安撫舊黨勢力,至少使他的宰執大臣們無法反對;此外,儘管他不喜歡舊黨,可是,在新黨一時難以恢復舊時氣像之前,他也需要增強舊黨的聲勢與力量,借此制衡石越。 不出趙煦所料,在他一面佔據著心理優勢,一面還撥擢呂大防做為一種妥協的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雖有幾分勉強,但還是接受了章惇復起的變化。為了安撫二人,亦為了翰林學士草詔與給事書讀時減小阻力,趙煦又主動表示,章惇暫不回京,以參知政事工部尚書的身份,再兼宣撫副使,仍在河間,協助石越主持河間、雄、霸一帶軍務;同時,他又順勢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 韓維與范純仁心裡面正擔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後平生事端,又覺得他在河間足以信賴,因此雖然明知道皇帝這一手有分石越之權的意思,但他們都知道章惇也曾經依附過石越,對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對。總之與其將這個大麻煩帶到汴京來,倒不如送給石越自己去領受好了。至於田烈武以武人做親民官,雖然近數十年比較罕見,但如今是戰時,從權亦無不可。 趙煦親政之後,凡是有何主張,十條裡面倒有七八條要被大臣們駁回,往往心裡憋了一肚氣,還要忍著聽他們婆婆媽媽的勸諫。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像今日這麼快活過?幾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順利的得到韓維與范純仁的支持。 他心裡面免不了要自覺自己手腕純熟,處事十分得體,頗有些自鳴得意。不過他也知道韓維與范純仁也不是好惹的,他這是打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為是拿住他們什麼把柄,這兩人恐怕都是吃軟不吃硬,弄不好就讓自己碰一鼻灰,討個老大沒趣。因此既得戰果,贏了第一局,他也就見好便收。 甚至在韓維與范純仁回府之後,他又遣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績,賞給韓維一件隋代的綠瓷琉璃、一根鶴骨杖;賞給范純仁一條玉帶、一方金雀石硯。做完這件事後,趙煦又親自給韓忠彥、石越各寫了一道手詔,恩威並施,安撫二人,既嚴厲責怪他們舉止失當,又表示諒解他們的苦心。 做完這一切後,他心裡更加得意,自覺自己一手棒打,一手安撫,直將朝這些元老勳臣,玩弄於股掌之上。 然而,趙煦卻不知道,他突然召見他的首相與樞使,然後又是使賞賜,又是夜御內東門小殿召翰林學士賜對、鎖院——當天晚上,汴京便已騷然。人人都知道,這是將有大除拜的鐵證。至次日,白麻[1]出學士院,經皇帝審閱,然後東上閣門使[2]持至尚書省政事堂,由書舍人宣讀,宰執副署之後,再送至門下後省書讀……很快,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東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撫副使。 至於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自然沒資格這麼鄭重其事,也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宋朝本就有許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時武官刺史不過從五品而已,熙寧改制後,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從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資序上面,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聲甚好,此時又是戰時,他的這道任命,甚至在給事那兒都沒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點,都是呂大防與章惇的任命,特別是章惇的復起,讓所有人都浮想聯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頭巷尾,各種各樣的流言,又開始瘋長。其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議和的傳言! ※※※ 一天後,禁政事堂。 韓維坐在一張圈背交椅上,一面細細讀著書案上的公,忙裡偷閒,還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書的范純仁,只見他右手持筆蘸墨,左手飛快的翻閱書案上的公,然後熟練的在公後面寫批注、畫押。韓維比范純仁要大上整整十歲,此時不得不羨慕范純仁那旺盛的精力。當他還在十多歲時,他也能范純仁一般,思維敏捷,絕不為案牘所累,即使再多的公,他也能迅速的處理完,而且件件妥當。可如今,他讀一份公的時間,是以前的數倍,而哪怕只是簡單的畫押,很快也會覺得手腕酸痛,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現在偶爾已經出現忘事的症狀。 已經七十五歲的韓維,久歷宦情,早已歷練成精。他已然位極人臣,終於在致仕之前,達到了人生的最頂點,儘管他對左丞相的位置不無留戀,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那種貪權戀棧之人,也早已經想好,只須戰事一了,他就要辭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乾脆搬去西京洛陽,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陽覓了一座園,打算致仕之後,在園種滿他最愛的牡丹,再買幾十個歌姬,過幾年神仙也不換的生活。 因為一直抱著這樣的心志,自韓維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種局外人的心態。尤其是高太后死後,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為的小皇帝,韓維雖然仍堅持自己做一個首相的尊嚴與本份,可是心裡面的退隱之心,更是愈發的堅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右丞相石越的一個擋箭牌。儘管他心甘情願替石越做這個擋箭牌,儘管他與石越有幾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為一個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自尊與**。他不能給後世留一個左丞相成為右丞相附庸的惡例,他的自尊也無法允許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堅持自己的見解與主張,有時卻又不得不為顧全大局而屈從石越的意志……這樣的現實,更加令他時常感到矛盾與疲憊。 不如歸去。 這樣的念頭,便在此時,再一次從韓維的心底裡浮了上來。 「韓公、范公。」突然,一個令史出現在門簾外,欠身稟道:「遼國致哀使韓拖古烈來了。」 韓維「唔」了一聲,見范純仁從一疊公抬起頭來,二人會意地對視一眼,便聽范純仁吩咐道:「請他到西廂房相見罷。」 [1] 註:白麻為宋代詔令之一種,所書之字極大,每行只寫四字,規格極高。承唐制而來,專用於任免三公、宰相、大將、立皇后、立太以及征伐之事。按歷史上,宋制白麻本不經書或三省行出,只送至書宣讀,宰執副署之後便生效。小說,熙寧改制之後,白麻亦要經給事書讀,故程序與歷史上略有不同。 [2] 註:實當為「東上閣門使」,熙寧改官制後,改隸門下後省。改制前,品位視同少監。改制後,為正品上武銜,即昭武校尉。東、西上閣門使,各有三人。二司皆負責與朝廷重大典禮有關之事務。東上閣門司掌與吉禮有關之事;西上閣門司則掌與凶禮有關之事。 [3] 註:天官,《周禮》官名,吏部尚書的古稱。後的「冬卿」,是擬古官稱。因《周禮》,冬官即相當於後世的工部尚書。 [w w w .1 6 K b o o k .c o m] 正文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六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上) 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下) 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圖 第三十一章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上) 圖 第三十一章與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上)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下) 圖 第三十一章與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下)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上) 圖 第三十一章與昔一何殊勇怯(之上)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下) 圖 第三十一章與昔一何殊勇怯(之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一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二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三之全 ) 十月日晚,整個靈丘城內,包括燕希逸在內,沒有人料到宋軍會在這一天兵臨城下。幸好這一日石鄰出城巡視,及時發現了宋軍—其時宋軍的先鋒距靈丘城已只有十五里。這個夜晚,靈丘城內,人心惶惶,當燕希逸接到檀邇的命令趕往西城之時,街面上幾乎已見不到人影,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所有的人都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擔憂。 儘管事先信心滿滿,但當宋軍真的兵臨城下之時,檀迦才發現自己對於守城並沒有多少任何經驗。三千守軍,大約只到了兩千百餘人,戰鬥尚未打響,還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邇也沒有什麼守城的器械,床弩、拋石機一什麼都沒有。他唯一準備充分的,是城頭城腳的滾石擂木,還有幾口大油鍋——但他此時才猛然發覺,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將城腳的滾石擂木搬到城牆上,還要人手搬來柴火,他的油鍋才能燒得起來。 可城外的宋軍,卻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軍甚至沒有安營紮寨的意思,他們驅趕著城外的村民——沒有人知道他們攻破了多少村莊——砍伐樹木、拆掉房屋,在城外點燃了十幾堆篝火,以及無數明晃晃的火矩,將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紅髮亮。 還有一些宋軍在緊張的忙碌著,有人在安裝火炮—檀迦見過那玩意,大鐵筒,他無法相信宋軍竟然將這種笨重的東西運到了靈丘城下。還有人在高聲呦喝著,砍樹鋸木,那多半是在製作攻城工具。更讓檀迦嘴唇發乾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吳字將旗! 吳安國! 在耶律信麾下之時,檀迦沒少聽到他的傳聞,遼軍與吳安國在河套的衝突,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家常便飯。 一瞬間,檀迦對靈丘城突然沒了底氣。 靈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繞城泊泊流向東南的定州,這條河流也成為靈丘天然的護城河,守護著靈丘城的西南兩面,東面則被靈丘城扼斷,不經過城內,就無法通往東邊的靈丘古道與隘門關—這樣的地形,對於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應的,靈丘的農田與村莊,也主要集在西南滱水兩岸的肥沃盆地,在宋軍突然來襲之後,檀迦幾乎喪失了他所有的村莊,這卻是檀迦事先所沒有料到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將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內。這也是大遼長期重攻輕守釀成的苦果,否則,他們理當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關隘。雖然城外的村莊幾乎已經沒什麼糧食,但這個打擊,再加上宋軍的統兵將領是吳安國,還是令檀迦心裡面有些慌亂。 但他強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門天險的衝動,連夜退兵,必然會在靈丘城內引起極大的混亂,這些漢軍肯定大部分會作鳥獸散。不管怎麼說,也要堅持一個晚上,就算宋軍打算連夜攻城,只要他堅守不出,宋人就算趕造雲梯也需要造一個晚上! 彷彿是例行公事一般,從宋軍陣躍出一騎來,朝城頭大喊著勸降的話,但檀迦半句也聽不進去,令弓箭手一頓亂射,當作自己的回答。宋軍似乎沒有多少勸降的誠意,很快就停止了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城內城外,陷入一種奇怪的對峙——雙方在緊張的忙碌著,做著自己的準備。 但這種對峙的時間很短暫,很快,它就被一聲炮響給打斷了。 宋軍試探性的朝著城發了一炮。 這一炮打得有點低了,直接砸在城牆上,砸出一個碗大的坑來。這樣的一聲巨響,將靈丘城從未見過火炮的軍民都嚇得不輕,一個士兵甚至直接雙腿一軟,摔在地上。但站在超過半里遠的城牆上,檀迦都能聽到宋人的怒罵——他們顯然不甚滿意這一次的發炮,他看見一群人拿著幾塊奇形怪狀的木板比劃著,還有人在地上飛快的劃著,好像在算數,有人高聲呦喝著,將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過了好一會,好像終於調較好,突然,宋軍又打了一炮,轟的一聲,城頭幾個士兵正欺頭欺腦的把頭伸出女牆去看,這一炮過來,檀迦只聽到炮響,然後便是城頭傳來一陣慘叫,他轉身去看,卻見有五個士兵正好被這一炮打,倒在血泊當,其有一個士兵一半腦袋都打得不見了。宋軍的這一炮,用的卻是鉛彈。 「找幾個人,抬下去!」檀迦板著臉檢視過這幾個士兵的屍體,史香已帶了十來個人過來,手忙腳亂的將屍體抬下城去。跟著檀迦身邊的石鄰臉色慘白,顫聲問道:「令君,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牆後,躲好了。怕個鳥!」檀迦幾乎是怒聲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時候,他們也能放炮!」 彷彿是在回應著檀迦,城外,宋軍的門火炮依次響起,一門接一門,有些是鉛,有些是石彈,全都向著靈丘城頭傾洩。在這一聲聲火炮的巨響,靈丘城彷彿都在顫抖。許多百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躲在屋低聲哭泣。 宋軍攻城的炮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城外那門火炮,未必真的能對靈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壞,真正讓人絕望的是面對火炮的束手無策——宋軍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們此起彼伏,一門一門的發炮,恐怖的巨響,持續不斷的敲打著夜空的靈丘城。對於城絕大部分從來不知道火炮為何物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個噩夢之夜。 讓檀迦更加惱怒的是,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去傳召的那些勢家豪族的族長,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前來聽命。他惱怒的四下尋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連縣尉史香也不知所蹤,與他一起在城頭面對宋軍的,也就只有縣丞石鄰而已。 看見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鄰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臉慍色的檀迦在想什麼,輕聲苦笑,「令君,那些鼠輩多半是不會來了。」 「他們敢!」檀迦的右手不覺按到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眼露出凶光。 但石鄰恍若不覺,只是搖搖頭,「此時縱然殺了他們,亦只會激起內亂。」他的目光掃過四周,又說道:「這些守城之卒,到時候只怕會一哄而散。」 檀迦冷著臉,咬牙切齒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卻終是無奈的歎了口氣,緊握刀柄的手也鬆了下來,「果然是國難知忠節!這筆賬,日後再算。」 石鄰卻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心裡很清楚,就算是大遼最後打贏了這場戰爭,收復了飛狐,而這些人依舊留在飛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亂與怨恨的話,這件事情,最後也會不了了之。但此時,他也不想多說無益之事,只是說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經召集族人前來協助守城,下官闔族上下,男丁也有五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個半夜,人手亦足夠了。只是……」 但他話說未完,便已聽到城內四處鑼響,他驚訝的轉過頭去,一時呆住了。 靈丘城內,到處都是火光。原本無人的街上,到處都是四散逃難的百姓,哭喊聲與銅鑼聲響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時,石鄰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令、令君,這,這要如何是好?」他驚慌的望向檀迦,卻見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惡狠狠的說道:「撤!去隘門關!」 幾乎就在同時,靈丘城外,也是角聲齊鳴,上千名宋軍丟下戰馬,簇擁著十來架簡易的壕橋、雲梯,朝著城牆攻了過來。 心裡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時無論是檀迦還是石鄰,都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決心。兩人勉強集齊了三百名精銳守兵,棄了西城,往東城逃去。 二人離開西城不過一刻鐘,吱呀一聲,西城的吊橋放了下來,城門也被人緩緩打開。 靈丘古道,隘門關前。 吳安國駐馬仰視著眼前的這座天下險關,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便再沒有停留,驅馬踏雪出關。待吳安國走遠之後,一個武官也在關前停了下來,咂了咂舌頭,歎道:「僥倖!若是沒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身邊一個武官不以為然的打斷,「十將軍,你當我們昭武沒有破敵之策麼?區區一座隘門山! 那個「十將軍」便是陳慶遠,因為這場雪比想像的更大,神衛營與火炮被留在靈丘,但是他因為同時也是第十營最出色的博物學者,再次被委派隨吳安國一道出征,任務是勘探地形、測繪地圖。旁邊和他說話的,是吳安國的一個行軍參軍喚做徐羅,字布。兩人早已相熟,因此說話時十分隨便。 儘管對吳安國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門關,陳慶遠對徐羅的自信還是將信將疑。這座隘門關,其實是一座兩山之間的峽谷,滱水便經由此谷,往東南流向宋朝境內,變成唐河。這條峽谷,長約十三四步,寬不過七尺,當真是兩騎並行,都嫌擁擠。隘門關正扼此天險,雖然形制簡陋,也不便屯兵糧久守,但果真有數百之控弦之士御守於此,卻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陳慶遠也不便當面懷疑除羅的話,只好笑著搖搖買,不置可否。那徐羅卻似乎談興頗濃,又笑著說道:「十將軍可見著那燕希逸見到我們昭武時的臉色?」他說到這兒,臉色古怪,彷彿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陣,終究還是捧腹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道:「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們昭武竟然親自去他家和他面談過!」 陳慶遠一直莫名其妙的望著徐羅,這時卻也不禁勃然變色,驚道:「布兄是說吳昭武去過靈丘?」 「那是自然。」徐羅笑道,「昭武常說,用兵之道,以間為先。他要攻打靈丘,若連靈丘都沒見過,那談何攻必克戰必勝?」 「這似乎太……」 「太輕身犯險了?」徐羅看了陳慶遠一眼,不以為意的說道:「此乃家常便飯,數年之前,我還隨昭武深入草原數千里,拜會過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陳慶遠完全被震住了,「布兄是說那個阻卜諸部最強大的部族?你們去那兒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對契丹忠心耿耿麼?」 「十將軍果然所知甚廣。」徐羅笑道,「不過忠心耿耿卻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諸部必有牽制,阻卜雖是契丹,可雙方偶爾也會爭奪馬場,當年耶律沖哥西征,阻卜諸部便頗有牽制之心,只是耶律沖哥此人極為英武,沿途有幾個部族不聽號令,當即剿滅,令諸部皆十分敬畏。但這些年來,克列部依附契丹,勢力越發強大,隱然已是阻卜諸部之首領,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統治其餘諸部,但克列部如此強盛,亦非契丹之意。他們的可汗亦是一時梟雄,豈不知自己的危險?只是這二十年間,契丹兵鋒所向披靡,兩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說區區一個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個這樣的部族聯合起來,亦不能與契丹相抗。所謂忠心耿耿云云,不過是時格勢禁,便是再厲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頭。我們昭武遣人打聽過,此番契丹徵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沒有親來,只是遣一頭領率三千兵馬助陣。他多半便是擔心若親自前來,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難以生還北阻卜。」 陳慶遠細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輕聲問道:「布兄是說他有叛遼之意麼?若能煽動其反遼……」 徐羅卻搖了搖頭,「此事朝廷諸公豈能不知?我們也曾議過。所謂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積威已久,豈是我們說煽動便能煽動?若是個蠢貨倒也動了,那可汗卻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個蠢貨,那便煽動了,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陳慶遠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羅點頭笑道:「契丹若還強大,那再如何蘇張再世,他們都會做契丹的忠僕: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動,他們也會造反。不過再如何是忠僕,我們去北阻卜,也是安然無恙。雖然如今朝廷一改舊制,設立職方館,刺探四方虛實,但職方館能做的有限,況且那些細作再厲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們昭武親自去一趟?」 「但我聽說遼人是嚴禁阻卜諸部接納本朝人物的?」 「契丹確是十分忌諱本朝、高麗人物與阻卜諸部直接接觸,便是誓約未改之時,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會被加以販賣禁物之罪名處死;甚而還有莫名其妙失蹤者。此後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諸部敢私自接納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諸部的商販,都要至五京辦理憑證,否則便是死罪。可若辦憑證的話只要發現有本朝商販,那最後總有個別的罪名按上,也難逃一死。遼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複雜異常,治理其本國時這自然是個缺點,可要以欲加之罪來置人死地,卻倒是十分容易。」徐羅笑道:「不過我們卻是扮成黨項人,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裡調油。契丹壟斷了對本朝的馬市,可阻卜也需要馬市,以往他們只能與契丹交易,那種生意,自免不了怨聲載道,其後遼人便稍稍開禁,許其和西夏市 馬。我們軍,自昭武以下,會說黨項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徐羅顯然是對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絕的與陳慶遠說著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陳慶遠卻是不時摸著鼻,始終覺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幾個月,想想吳安國將多少大事丟到一邊,悄沒聲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這實是有些駭人聽聞。他卻不知道,徐羅沒有提的是當年吳安國這件事鬧出多大風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說情,他最起碼也要丟官罷職。 不過,出了隘門關之後不久,徐羅便也沒有機會與陳慶遠聊天了,諸軍稍作休整,徐羅便接到一道讓陳慶遠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吳安國下令徐羅前往第二營——也即是河套蕃軍的前鋒營——隨該營一道,疾馳飛狐衛。 只要輸入--就能看發佈的章節內容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四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五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一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二之全) 圖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二之全)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三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四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五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六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一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二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三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四之全) 圖 小說閱讀下載盡在樂讀窩網快小說多:///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五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六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一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二之全) 圖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三之全) 圖 天翼網友整理上傳 www.tianyibook.com